《白夜情长》作者:景戈   文案:   岑眠在老师眼里是一颗被宠坏的烂苹果,仗着家里有钱,对一切满不在乎,肆无忌惮。   程珩一则是永远的年级第一,天之骄子,行事端正,如清风霁月。   岑眠唯一的小心翼翼,只对程珩一。   她的喜欢炽热直白,不懂遮掩。   很快班里传起他们的绯闻。   有好事者问起,程珩一很淡地笑了笑,“要是喜欢,早就喜欢了。”   岑眠躲在教室门后,眼泪无声无息落在手背上。   多年后,程珩一成为眼科顶级专家,攻克了曾经无法治愈的遗传眼疾。   岑眠的妈妈复明后,让她给主治医生送锦旗。   在无人的办公室,岑眠发现桌上摆着一张她少时的相片。   医院走廊,程珩一应酬归来。   岑眠双唇轻抿,转身要走。   向来矜持斯文的男人酒后失态,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裙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程珩一的声音低低缓缓,“但是你还没有亲我。”   明明你说过,生气的人要先亲对方。   岑眠六岁时,铅笔头扎破了同桌程珩一的手背。   为了让他不告老师,她小心翼翼地道歉。   为了确保他不生气,岑眠凑过小脸,奶气奶气地说:“那你亲我一下,和好的时候,生气的人要先亲对方。”   岑眠自己都忘了,只有程珩一记得,一次次用笔尖加深她留下的那道疤。   没有人知道,在多少个幽暗雨夜,程珩一如何压抑他腐烂的冲动——   轻吻她。   占据她。   将她拽进他所在的深渊。   *记仇二世祖小太阳X敏感偏执白切黑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岑眠 ┃ 配角:程珩一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暗藏住光,将她私有   立意:达则兼济天下 第1章 白夜   医院走廊,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冬日里的暖意融融,空气中散发出淡淡消毒水味。   岑眠坐在手术室外的等候椅上。   等待的时间里,她拿出手机,换了一张国内的电话卡。   电话卡常年不用停了机,她起身走到护士站,询问医院的WIFI密码。   护士正埋头写手术护理记录单,听见有人来问密码,熟练地从桌下摸出一张纸。   当她抬起头时,看清了岑眠的脸,神情里闪过一瞬的讶色。   岑眠的长相极为精致,乌黑柔软的过耳短发,露出细细一截的纤长脖颈,肌肤雪白。   尤其一双眼睛,纯粹干净,透出一股不世故的天真。   “密码在这里。”护士的声音比以往更轻柔,食指点了点那张纸。   岑眠朝她笑了笑,道谢。   护士见她笑起来,隐约有两颗浅浅的梨涡,她又是一愣神,半晌,才眨眨眼,垂下头继续写她的手术护理记录单。   岑眠对着印有WIFI密码的白纸,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将密码敲进手机。   敲到一半,旁边走来一人,她余光瞥见白大褂的衣角,洁白干净。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爽的薄荷气息。   “都准备好了吗?”   男人的声音低缓,吐字清晰干净,清清淡淡,钻进岑眠的耳朵眼里。   她微微睁大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指尖一抖,打错了字。   窗外忽而扬起大风,印着WIFI密码的白纸被落至地上。   岑眠的眼睫轻颤,回过神来,要去找吹落的白纸时,身旁的男人已经弯腰,捡起了落在她脚边的纸,放回桌台上。   岑眠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手。   手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肌肤冷白,手背上的青色脉络清晰而性感。   岑眠抬起头,看向男人。   男人戴着淡蓝色的外科口罩,只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眉骨深邃,光是这半张脸,就足以看出他的长相极好。   程珩一垂下眼,静静与她对视,如古井幽沉的眼睛里平静无澜。   四目相对,云停风歇,时间仿佛静止。   岑眠哑然失声,想要道谢的话忽然滞住了。   “都准备好了,刘主任已经进去了,下午两点,手术准时开始。”护士出声,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到外人无法察觉的僵持。   程珩一似不经意地移走了落在岑眠脸上的目光,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从旁边医护人员专用通道进了手术室。   岑眠怔怔地望着他,在程珩一转身时,看见了他左耳背后的一颗浅褐色小痣——   一颗亲了就会染红整只耳朵的小痣。   护士将岑眠盯住程珩一目不转睛的样子看在眼里,见怪不怪。   别说是岑眠了,就是他们医院里的女同事,也成天见儿地对着程珩一发痴,京北医院的门面,那杀伤力不是开玩笑的。   手术室通道的防火门关上,最后一抹白色消失不见。   岑眠终于收回目光。   她敛下眸子,轻轻抿了抿唇,这么多年过去,认不出她来也正常。   虽然她这样想着,但心里还是生出一股莫名的气来。   岑眠觉得真是不公平。   她只是听到程珩一的声音,看见他的眼睛,就能认出他来。   而程珩一看她的眼神,冷漠的像在看陌生人。   “眠眠。”一道低沉磁性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岑眠回过头,看见爸爸牵着妈妈的手,朝她走来。   为了照顾岑虞的眼睛看不见,沈镌白走得很慢,一步步带着她。   岑虞这些年被沈镌白护得极好,脸上看不出有岁月痕迹,依旧美得娇艳,在走廊出现,便频频惹人侧目。   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沈镌白一个冷眼看过去,路人被他震慑,吓得手机差点没拿住,更不敢再拍了。   进手术室前,沈镌白低声细语地安抚岑虞。   岑虞倒不见得多紧张,只是靠在他肩膀上,安静地听。   只有在对着岑虞的时候,沈镌白才会用这样温柔的语气。   岑眠对于父母之间的亲昵举动,早就习以为常,她默默坐远了些,免得碍着他们。   岑虞进手术室后,沈镌白的视线便一直凝着那盏亮起的手术灯出神。   岑眠知道他们一家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她默默在沈镌白身边坐下,双手合十置于腿上,祈祷手术顺利。   程珩一站在洗手台旁,第三遍手消毒的时候,刘主任看见,提醒他洗够了。   闻言,他才回过神。   刘主任玩笑道:“怎么紧张啦?”   程珩一没有接话,脸上的表情凝重。   刘主任难得见他这副神情,宽慰道:“你都做多少台手术了,跟平时一样就行了。”   虽然刘主任话是这么说,但要是这场手术跟平时一样,也就不必他来给程珩一当副手了。   眼科这一场手术的患者身份特殊,是国内知名的女演员岑虞。   外界都知道岑虞失明多年,如果手术成功,对于他们医院和眼科新的医疗技术有很好的正向宣传作用,但如果手术失败,负面的影响更是成倍。   加上岑虞的丈夫沈镌白,更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企业家,身家数亿。   京北医院的眼科国内排名第一,这些年,沈镌白为了治疗他太太的眼疾,为医院捐赠了数千万,用于眼科医学研究。   院领导专门把刘主任找去,三令五申,要眼科一定重视这场手术。   岑虞患上的遗传性眼疾,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直是眼科难以攻克的疾病,直到最近,经过多年临床实验,医学界才正式宣布可以被治愈。   而程珩一是医院唯一能做这项手术的主刀医生。   他在硕博时期,主要研究的便是这类眼疾,所在的实验室最先发表了关于该眼疾突破性治疗方案的论文,同时程珩一也是论文的第一作者。   程珩一的双手发凉,十指攥紧成拳,又缓缓松开,指尖发麻的感觉稍稍缓解。   他轻扯唇角,怎么可能不紧张。   “我怕手术失败,患者的家属难过。”   刘主任叹一口气,“那确实,沈总可不是医院能得罪的。”   说完,他很快住嘴,怕给程珩一更大压力。   程珩一不再吭声,沉默地换上手术衣,进入手术室。   下午四点,岑虞被推出手术室,手术是全麻状态下进行的,岑虞人还没有清醒,眼睛上缠绕着白色绷带。   护士的表情轻松,告知手术成功的消息。   一个困扰了他们家庭多年的眼疾,手术只需要短短两个小时。   终于,沈镌白紧皱的眉头解开,视线紧紧跟在岑虞身上,随推车回了病房。   岑眠盯着手术室的门,里面黑压压,什么也看不清,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再有其他人出来,她才想起,患者和医护人员走的不是一个通道。   直到傍晚,岑虞还没转醒,沈镌白一直守在床边。   医院晚上只允许一位家属陪护,轮不到岑眠,她先行离开,找了间酒店临时住下。   第二天,岑眠一大早就来了医院。   路过医院门口,她看见有摊贩在卖多肉,小小一盆,精致可爱,于是买了一盆捧在手里。   岑眠刚到病房,正好碰上岑虞要拆绷带的时间,沈镌白让她去叫医生。   “哪个医生?”岑眠问。   沈镌白似有意地看她一眼,停顿两秒,“床尾的牌子上有写。”   岑眠绕到床尾,看见白色铭牌上,印着主治医师的名字——   程珩一。   “……”   她站在床尾不动。   沈镌白看出她的不情愿,当作不知道,催促她。   “快点。”   岑眠还是不动。   “怎么了,不好意思见你同学?”沈镌白索性挑明了,“小时候玩那么要好,现在话都不能说了?”   要不是岑眠那时候年纪小不开窍,他差点以为这两个人是在早恋了。   “高中以后就不怎么联系了,早就生疏了。”岑眠嘟囔道。   更何况程珩一现在都认不出她来。   岑眠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悻悻地走出病房,去找主治医师。   路过的护士替她指明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敞开着。   岑眠磨磨蹭蹭地走近时,听见里面有讲话声传来——   医药代表从公文包里翻出两盒包装精致的药剂,笑呵呵地说:“程医生,我们公司新上市的这款药,临床效果特别好,您看看。”   程珩一的眉心微皱,并不看他,对着电脑屏幕在打字,更新今天的病例。   医药代表见被忽视,也不介意,继续套近乎,他瞥见程珩一桌上摆着的木质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粉雕玉琢,像是洋娃娃,笑起来甜甜的,可爱极了。   “程医生,这是您女儿吗?看不出来啊,您年纪轻轻,女儿都那么大了啊。”   闻言,岑眠正准备敲门的手顿了顿。   她顺着医药代表的视线看过去,从她的角度,相片反光,什么也看不清。   程珩一察觉到了门外有人,掀起眼皮,和她的目光对上。   他伸出手,“啪”得一声,将相册放倒,盖住照片。   医药代表碰了一鼻子的灰,却还是满脸和气地笑道:“这么护着小女儿呢,看都不给看。”   程珩一没理他,看着岑眠,问道:“什么事?”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用的是对待病人家属的温和语气。   岑眠也与他公事公办,“一号病房的患者拆绷带的时间到了,想请您过去。”   对于不认识的陌生人,在北京逮着谁都喊“您”,客客气气,岑眠刚到北京两天,就已经学会了。   “……”   程珩一的目光凝着她。   许久。   他缓缓开腔:“岑眠,你不用对我说敬语。” 第2章 白夜   办公室窗明几净,白色窗帘像是海浪一般翻涌。   岑眠与他对视,一声不吭。   周围的空气有一瞬静滞,连风也停了,白色窗帘安静地垂落下来。   程珩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开口道:“我马上过去。”   岑眠眼睫颤了颤,垂下眼,“辛苦您了。”   依然用的“您”,刻意的生疏。   程珩一拿起桌上的两盒药,还给医药代表的动作一顿,药盒被他捏变了形。   岑眠坐在病房外的座椅里,没等两分钟,就看见不远处有医生护士走来。   程珩一走在最前,大步流星,白大褂里装了风,飘扬起来,很是利落飒沓。   明明隔着很远,岑眠却觉得他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岑眠低着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一阵风过,医生护士进入病房。   走廊里残留了一股淡淡薄荷味道,清冽好闻。   岑眠没有跟进去,刻意的回避。   “姐姐——”   忽然,一道软软糯糯的声音传来。   “这是什么花呀?”   岑眠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她前面的小女孩。   小女孩五六岁的年纪,脸上肉乎乎的,圆溜溜的眼睛又大又黑,像是两颗葡萄,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小盆多肉。   岑眠买的多肉是一株白月影,三四厘米大小,饱满肉肉的叶片层层叠叠,叶片瓷白剔透,乍一看,像极了一朵白茶花。   难怪小女孩会问她是什么花。   岑眠轻笑,微微弯腰和她平视。   “这是多肉。”   小女孩眨眨眼,似懂非懂,“我能碰碰吗?”   岑眠点点头,将多肉给她。   小女孩的手小,多肉也是小小一盆,她刚好能捧住。   她将多肉捧得很近很近,就在眼皮子底下,好像这样才能看清。   小女孩伸出短短一截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着多肉,动作轻柔,通过触觉感知着这个对她来说处处新奇的世界。   “它有起名字吗?”小女孩歪着脑袋问,“我妈妈会给家里每一盆花都起名字。”   岑眠对上小女孩的天真眼眸,目光移到那一株多肉上,想了想说:“就叫它小希望吧。”   带来光明的希望。   病房的门打开,医生护士走出来。   岑眠越过小女孩,看见了一抹白色身影,挺拔修长,在人群里分外惹眼。   过去的事情不提,岑眠从心底里是感谢程珩一的,感谢他给她最重要的家人带来了光明。   不然换做她记仇的性子,才不理他,连正眼都不会再看他。   程珩一从病房里出来,刚刚还捧着多肉在玩的小女孩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将多肉还给岑眠,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小女孩扯住程珩一的衣摆,仰着头,奶声奶气说:“程医生,爸爸明天要带我出院啦,我来和你说再见。”   闻言,程珩一皱眉,蹲下来,确认问:“你爸爸要带你出院?”   小女孩点点头:“我的眼睛是不是很快就好了?虽然现在还是看不太见。”   她咯咯笑着凑得程珩一更近,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要这么近才能看清楚。”   程珩一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顶,“囡囡乖,你先回去,晚些时候我去找你爸爸聊。”   和小女孩对话时,他的嗓音不自觉放低放缓,温声细语。   在嘈杂的走廊环境音里,清晰地钻进了岑眠的耳朵眼里。   岑眠觉得他的语气熟悉极了。   以前她学习不好,作业写不出来就烦躁。程珩一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哄她做题,温和耐心。   就算知道她有时会故意写错题气他,也不生气,只是看着她,无奈地笑。   她看向程珩一,白大褂里是干净整洁的衬衫,搭配银灰色领带,斯文儒雅。   平时在家里,沈镌白的每件衣服都是岑虞挑的,即使后来她看不见了,也要问颜色,摸着料子,替他准备。   程珩一的这身衣服,应该也少不了家中妻子的打理。   也许领带上的那个结,还是出门前女人亲手打上去的。   他像是哄囡囡一样,更耐心地哄着家中小女儿。   “……”岑眠摇了摇头,真是越想越远了,关她什么事。   程珩一望着囡囡跑远的背影,片刻后,视线转向岑眠。   岑眠低着头,手里捧着那盆多肉,细白的食指在小花盆的边沿来回摩挲。   还像以前一样,总爱买这些小玩意儿。   程珩一看那盆多肉,知道她是在医院门口买的。   医院门口卖的多肉是残次品,看着漂亮,有医生护士买过,但没养几天就都死了,只有来看住院患者的家属买得多。   住院部不允许带花,一小盆多肉倒是给病房里添了一丝不多的生机,即使这生机很短暂。   岑眠虽然故意不看他,但余光里,轻晃的白色衣角却占据了她的注意力,令人难以忽视。   “什么时候回来的?”耳畔传来程珩一清凉低缓的声音。   “……”岑眠抬起头,和他对视,像在确认是不是和她说话。   程珩一的眸子清朗,目光干净,如世间最透彻的海,无波无澜,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她。   岑眠的呼吸一滞,别过脸,语气淡淡地回道:“前两天。”   岑眠希望他能听出她的态度冷淡,并不想搭理他,最好识趣点赶紧走。   偏偏程珩一非但没走,反而在她旁边坐下。   空气里那股清爽薄荷味道更清晰了,好闻得令她烦躁。   “还走吗?”程珩一问。   岑眠没忍住呛他,“走不走关你什么事?”   她的声音不算小,路过的护士听见,好奇看了他们一眼,尤其在程珩一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岑眠收了声,绷起一张脸。   程珩一没再说话,只安静坐在她身边。   腕表的秒针发出“哒哒”声,一下一下,不急不缓。   程珩一身体的热度隔着空气传递过来,难以忽视,提醒着岑眠他的存在,让她更加烦躁了。   每次都是这样。   岑眠被家里娇惯坏了,脾气坏,以前不高兴了凶他,他就不说话了,也不走,就那么静静看她,脸上的表情无辜,惯会装可怜,反而让她愧疚起来。   现在依然如此。   岑眠想起刚才护士探究神情,好像在疑惑,哪来的患者家属,那么不知好赖,对主治医生讲话那么不客气。   她敛下眸子,盯住手里的多肉。   小希望,看在这希望的份上。   半晌。   岑眠抿抿唇,开口问:“你为什么要学医。”学的还是眼科。   程珩一陷入沉默。   这许久的沉默,令岑眠的呼吸轻了,她专注地在聆听,等待他的答案。   走廊里的嘈杂声渐渐微弱,尽头的风吹来。   岑眠听见程珩一不咸不淡地说:“想要治病救人。”   她的一颗心落了下去,轻松之余又觉得空荡荡。   岑眠轻扯唇角,觉得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难不成还会是为她学的医吗。   这时,病房的门打开。   “眠眠,进来吧。”沈镌白唤她。   岑眠抬起头,看见半开着的门,白光乍现,拢住了门后的男人。   她注意到在光里,沈镌白的两鬓斑白,不知道为岑虞的眼疾操碎了多少心。   岑眠第一次见到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爸爸眼眶泛红。   这么些年过来,总算是好了。   她的鼻子泛酸,转过头,看向程珩一。   “程医生,谢谢您。”岑眠轻轻说,真挚诚恳。   说完,她站起来,走进病房。   “……”   程珩一望着岑眠消失的背影。   那一个“您”字,像是针扎在他的心上。   岑虞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术后第三天便可以出院了。   岑眠走之前,看见了窗台上的那盆多肉,记起在走廊遇见的小女孩。   她在医院的这两天,小家伙时不时就来找她玩,一天要看小希望好几次。   岑眠想着离开前,干脆把这一盆多肉送给她。   岑虞见岑眠要出去一趟,叫住她,从病床边的柜子里取出一面卷起的红色锦旗。   “这是我让你爸定做的锦旗,你送去给珩一吧,谢谢他替我做了手术。”   岑眠听见母亲喊程珩一喊得亲切,一愣。   岑虞顺口问道:“你们现在还常联系吗?”   “……”   岑眠提不起劲地说:“高中以后就不联系了。”   “这样啊。”岑虞语气里有些可惜。   岑眠和程珩一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班,而且不是同桌就是前后桌。   上学的时候,岑眠是个小刺儿头,老师要么不敢管,要么管不住,把程珩一放她周围,管着她,岑眠稍微能收敛些。   岑虞对岑眠要好的朋友都有印象,尤其记得程珩一。   她过去替岑眠开家长会,听老师表扬最多的就是程珩一。与之相反,老师批评最多的就是岑眠,整天不守规矩,沈镌白还就知道纵容。   岑眠淡淡“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接锦旗,无声抗拒。   岑虞没察觉出她的异样,将锦旗塞进她手里,“反正你现在也回国了,同学之间以后可以多聚聚。”   岑眠撇撇嘴,“算了吧。”   没什么可聚聚的。   人家现在是天之骄子,医学天才,而她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离开了家族的荫蔽,就什么也不是。   岑虞望着自己女儿一张雪白的脸庞,耷拉着眼皮,懒散的样子,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表情倔强,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她在岑眠脸上停留两秒,思索片刻,没再说什么。   岑眠去找囡囡时,问了护士才知道,囡囡不住在特需病房,只不过小孩子天性好动,爱乱跑,医生护士们也不拘着她。   照着护士的指路,岑眠去到医院另一栋眼科住院部。   一进住院部,空气里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扑面,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家属,操着各地方言。   走廊里摆满了病床,拥挤不堪。   许多患者都是跨越了千万里路来京求医,苦苦抓住最后一根复明的稻草,能有床位睡,就已经很满足了,无所谓是不是睡在走廊。   岑眠很快在走廊的一张床位上看见了晃着腿的囡囡。   床位底下藏着一个蓝色格子的编织袋,底部已经磨破了,面上的拉链没关,露出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鞋底沾满了黄土,还有一只脏兮兮的粉色兔子玩偶,耷拉长长的耳朵。   囡囡和爸爸的全部家当,都在这个破旧编织袋里。   囡囡摇头晃脑,东张西望,岑眠朝她挥了挥手。   小家伙眨了眨水灵灵的眼睛,像是没看见似的,扭过头,又看向了别处。   经过两天相处,岑眠知道囡囡的眼睛不好,看不清远的东西。   她走过去,笑眯眯道:“囡囡。”   囡囡听见有人唤她,抬起头,才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岑眠。   小家伙眼睛一亮,“姐姐,你怎么来啦?”   岑眠把多肉捧到她面前,“姐姐要回家啦,这盆多肉送给你。”   闻言,囡囡高兴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接过小希望,把它摆在了病床靠墙的那一侧枕边,洗得有些发灰的白色病床,因为那一抹月白点绿,明亮起来。   因为还要去送锦旗,岑眠陪囡囡玩了一小会,准备离开。   囡囡抿抿唇,扯了扯她衣角,膝盖跪在床上,趴到岑眠的肩头,和她咬起了耳朵。   “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   囡囡温热潮湿的呼吸喷洒在岑眠脖颈间,她觉得好笑又可爱,静静地听。   “我明天就能做手术啦,爸爸说做了手术,我就不会看不见了,还能继续上学了。”   “手术是程医生申请,让医院免费给我做的,所以不能跟其他人讲哦。”   岑眠微怔,很快明白,医院不过也是收费挣钱办事的地方,哪里有什么免费手术,其中费用,怕是程珩一自己垫付了。   他确实是在治病救人。   程珩一向来如此,如清风霁月,有君子之姿,做什么事情都是干干净净,磊落光明,见不到他一点不好。   岑眠告别囡囡,抱着锦旗去了程珩一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敞了一条缝,她站在门口,犹疑不决。   路过的护士看见她怀里的锦旗,习以为常。来送锦旗的病人和家属很多,只是程珩一行事低调,从来不挂,都放在角落的收纳箱里保存,如今已经垒起了好几箱。   “程医生做手术去了,连着好几台,不用等着当面送了,你直接放他桌子上就行。”护士说完,亦匆匆离去。   闻言,岑眠松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将锦旗放到桌上,桌面干净整洁,除了电脑设备,只摆了一幅相框。   岑眠余光不经意地瞥到相框。   相框里,小女孩穿着蓝白色校服裙子,眉眼弯弯,笑容很甜,脸上有两颗小小的梨涡,勾起一只脚,对着镜头比耶,可爱俏皮。   岑眠怔了怔,认出了相框里的小女孩。   那是她上小学时,开学第一天拍的照片。 第3章 白夜   岑眠回到特需住院部,四周安静,没有拥挤混乱与吵闹,空间宽敞明亮。   一间医院,隔着一条林荫道,两栋楼,医疗资源便可以如此不均。   岑眠走进病房时,岑虞已经换下病号服,一袭酒红色长裙,浅褐色的头发披散,明媚冶艳,美得让人不敢多看。   岑眠嗲声嗲气地喊她“姐姐”。   岑虞佯装嗔怒看她一眼,没见多生气,反而唇角笑意颇深。   倒是沈镌白拍了岑眠一脑门,淡淡训道:“没大没小。”   岑眠捂着脑袋发出一声嗷叫。   岑虞见沈镌白手里已经推上行李箱,临走前,她又确认一次问岑眠,“你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南临?”   岑眠摇摇头:“滑雪季快过了,我和朋友约了滑雪。”   “那你什么时候回南临?”   “没想好。”岑眠抿了抿唇,“可能暂时不回去了,想在北京多留一段时间。”   闻言,岑虞皱眉,“你打算毕业了在北京工作?”   “可能吧。”岑眠回答的含糊。   “做什么?”   岑眠低头,盯着脚边一颗不知哪来的小石子,轻轻将它踢走,“也没想好。”   岑虞看向耷拉着脑袋的女儿,叹一口气,“过得浑浑噩噩。”   “你硕士也毕业了,经济上该独立了,不能老让我和你爸养着。”岑虞声音温和,言下之意却是严厉,要断她的生活费。   岑眠没吭声,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眼皮微微抬,和沈镌白对视一眼。   父女俩形成了默契。   沈镌白对于岑眠,一向是纵容多过管教,倒是不觉得无所事事有什么不好。   家里多的是钱养她,只要她品行端正,善良,实在没必要为了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和工作。   而且他挣了半辈子的钱,最后都不还是岑眠的。   岑虞一下就看见了,翻了个白眼,“当我现在还是瞎的?”   她拍了沈镌白的肩膀一下,嗔怒道:“你不许偷偷给她钱用。”   岑虞现在觉得,就是她看不见的那段时间里,没怎么插手岑眠的学习,由着沈镌白对她放任自流,才导致现在岑眠没个正经样子。   她可真怕养出一个小废物来,所以赶紧想要掰正了。   岑眠的肩膀垮下来,扑进岑虞的怀里撒娇,妈妈妈妈叫个不停,嗓音软软糯糯。   病房的门敞开着,路过的医生护士向里侧目。   岑眠一家三口站在一起,一个个长相都极为出众,一时不知道先看谁好。   尤其是岑眠搂着岑虞哼唧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虽然他们一家在医院只待了三天,却常常是医生护士们谈论的话题,从病房走远后,他们又闲聊起来。   “这一家的氛围真好啊,其乐融融的,女儿那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闹,家里应该是没少宠着。”   “那可不,就那么一个独女,不宠她宠谁。”   “我记得沈镌白在他女儿三四岁的时候,就对外宣布她是唯一继承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沈镌白现在的身家资产跟当年比,得翻了十几倍吧?”   “真让人羡慕啊,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   “哎,跟你说个小道消息,咱们院长还想约沈总一家人吃饭,撮合沈总女儿和他儿子呢。”   “……”程珩一走在最前,耳畔传来同事窸窣的议论声,脚步微顿。   “啊!?这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我值班,看见院长到特需病房来了,听了一耳朵。”   “那沈总什么态度?”   “压根不搭理他,连院长带来的那些什么补品都没收,我听着都替院长尴尬。”   “不会吧?陈院长家的势力都看不上?”   京北大学医院是国内排名前十的医院,陈院长包括整个陈家,有不少人在官场活跃,在哪儿都能说上几句话。   “有啥看得上的,人家根基又不在北京,谁想女儿嫁来那么远,在南临市多得是青年才俊想要攀高枝。”   “真不知道沈家会给小公主找个什么样的女婿,不过再怎么样还是得门当户对吧。”   “肯定啊,难不成把唯一的女儿嫁出去跟人吃苦?这年头也不兴扶贫啊。”   “……”   同事们的闲言碎语传入耳畔,程珩一缓缓垂下眼,两只手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攥紧成拳,指尖泛白。   京郊滑雪场,山峦起伏,苍茫白雪覆盖大地。   天空湛蓝如洗,晴朗无风,白云疏朗。   索道上的蓝色吊椅,晃晃荡荡地往雪道最顶端移动。   岑眠陷在吊椅里,脚下是悬空的百丈深渊,她迎着阳光,眯了眯眸子,望向远处开阔的风景。   “你妈妈的眼睛怎么样了?”徐路遥坐在她旁边问。   他穿着一件亮红色的滑雪服,骚包醒目,护目镜被他抬起架在额头上,露出一双眼睛,剑眉星目,俊朗帅气。   岑眠不知在想些什么,走神走得很远,凝着那缓缓流动的云,没有听见他的话。   徐路遥盯着她的侧脸,伸出长长的胳膊,绕道她的背后,手掌抵在她背上,猛地一推,同时在她耳边大喊一声。   “喂!”   岑眠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抓住前面的栏杆,转头凶巴巴地瞪他。   “徐路遥,你有病啊!”她骂道。   徐路遥很满意她的反应,哈哈大笑,“谁让你坐个索道都能走神,问你话也不回,想什么那么投入呢。”   “……”   岑眠抿抿唇,沉默一瞬,又瞪他一眼,“你管我想什么。”   她转了话题,“你刚问我什么?”   徐路遥坐直起来,不再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正色道:“问你妈妈的眼睛怎么样了。”   “我打听到京北医院这两年引进了新的医疗技术,好像是专门治你妈妈那种眼病的。”   岑眠点点头:“我前两天就在京北医院陪她做了手术。”   从这个手术在临床上开始普及,沈镌白就在关注,一直观望了两年,想要确保手术后不会有其他后遗症发生,等到今年才带岑虞来北京做手术。   徐路遥没想到那么巧,挑了挑眉,“是吗,你妈妈恢复怎么样啊?”   “挺好的。”岑眠说。   主刀医生的手术技术精湛,没有出现任何术前告知的风险情况。   徐路遥靠进吊椅里,手臂搭在椅背上,食指敲了椅背两下,目光斜斜,在岑眠的脸上打量半晌。   “那你见到程珩一了不?”他冷不丁问。   徐路遥的姐姐在京北医院做行政工作,徐路遥托她去问眼科哪个医生治眼睛好,才知道眼科能动这个手术的人只有程珩一。   “……”岑眠从嗓子眼里发出很轻的一声,“嗯”。   “听我姐说,他现在是眼科重点培养的年轻医生,今年年底科里的副主任晋升,不出意外肯定有他在里面。”   徐路遥啧啧感叹,语气里多少透着些酸,“这么年轻的副主任医师,患者能信任他吗?”   上高中的时候,徐路遥就视程珩一为竞争对手,大概就是那种年级第一和年级第二的不对付。   但这样的较劲儿,主要是徐路遥自己单方面的。   程珩一在高一下学期就参加了高考,直接考进了京北大学的少年班,只留下徐路遥奋战苦读,盯着程珩一的高考分数当成目标,非得超过了不可。   直到最后的高考,徐路遥的分数依然没有超过程珩一在学校总分榜上的记录,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强的胜负欲,非得闹着要复读,被家里扎扎实实打了一顿才消停。   年少发疯一般的执念太深,以至于到现在,徐路遥还是耿耿于怀,对程珩一满满都是敌意。   听见徐路遥阴阳怪气的说程珩一,岑眠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徐路遥问:“这次滑雪你怎么不带他一起来,还是因为程大医生太忙了?”   岑眠奇怪地看他,反问:“我为什么要带他来?”   徐路遥一愣,“你们以前不是关系可好了吗?”   他跟岑眠是高中参加学校滑板社才认识的,自觉是比不上她跟程珩一从小学就认识的交情。   以前天天就看见岑眠和程珩一上学放学都一起走,形影不离的。   岑眠莫名觉得心烦,多少年过去了,怎么大家一个个还认为他们关系好。   “现在不好了。”她平静地说。   徐路遥惊讶,不解问:“为什么?”   岑眠仰起头,凝望着无垠的天际,白云聚集又散开,像极了那天她手里被雨淋湿融化的棉花糖。   她用能够用的,最淡然的语气说——   “因为我跟他告白,被拒绝了。” 第4章 白夜   徐路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望她,他张了张嘴,探究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岑眠淡淡看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她的情绪里没有一丝波澜,好像越是表现的平淡,越是若无其事地提及,就越能证明她已经不在意了。   “……”徐路遥嗫嚅了两下,最后识趣地一句没敢问,只在内心独自翻江倒海。   他的余光偷偷瞥向岑眠。   岑眠抬着头,继续看天空发呆,目光清澈,浓密纤长的眼睫翘出月牙般的弧度,皮肤白得透明,饱满的唇瓣,色调像是淡红色的玫瑰。   有一阵风吹过,拂乱了她额前的碎发,她微微眯起明眸,眉目间透出一股倦慵与娇憨。   徐路遥不由看愣了,直到吊车哐当晃荡两下,到了雪山顶,他才回过神,轻咳一声,别过了脸。   他在心里对程珩一的讨厌更深一层。   程珩一真是够眼瞎。   这是岑眠第二十二个滑雪季。   从她三岁的时候,就被沈镌白带着玩滑雪,一直到现在,每年冬天都不落下。   她的双板单板都滑得很好,但更偏爱单板。   索道吊椅将他们送到高级雪道。   岑眠没等徐路遥,踩上滑雪板,直接往雪道下滑,转瞬冲出了几十米远。   徐路遥在后面喊她等等,喊都喊不住。   滑雪是一个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运动。   岑眠听着风声呼啸,在耳畔凛冽地刮过,眼前是白茫茫的陡峭雪道,没有尽头。   她尽力将脑子里的杂念甩开,整个人放空下来,只专注于滑雪。   高级雪道上的人少,岑眠也没控制速度,享受着向下冲时心脏提起的刺激感觉。   随着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周围景物变幻模糊。   因为刚才徐路遥提起程珩一的缘故,尽管岑眠努力克制,但大脑里的杂念仿佛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让她想起在程珩一办公桌上看见的那张照片。   岑眠不理解程珩一为什么要摆一张她的照片,也不想自作多情,却控制不住去想,意识到这点后,她烦躁起来,调动身体,做了一个空翻,强迫自己专注于滑雪本身。   就在这时,前方的雪道侧边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滑雪的姿势一看就是新手,摇摇晃晃,像是没头的苍蝇横冲直撞,撞过岑眠的肩膀。   岑眠猝不及防,被对方那么一撞,重心不稳,猛地朝前摔去。   眼前天旋地转,岑眠在雪坡上滚了好几圈后,重重砸进雪里。   她有一瞬间是懵的,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腿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徐路遥跟在她后面,见状发出惊呼。   救护车很快赶到,把岑眠抬上担架,送进车里。   有客人受伤不是小事,滑雪场的老板也出现帮忙。   跟车的医生有条不紊指挥,还有闲空与滑雪场老板聊天。   “这是今年第几个了?”   滑雪场老板叹气,“哎,甭提了。”   滑雪场每年都有不少因为滑雪事故送医的,到了冬天骨科的接诊量就蹭蹭往上涨。   徐路遥把岑眠送上救护车,转头一把扯住滑雪场老板的衣领,气势汹汹,要他赶紧把撞到岑眠的人找出来。   他一米八七的大高个儿,滑雪场老板比他矮半个头,不停地赔不是,却也没有办法。   雪道上虽然有监控,但岑眠摔的那段地方,恰好是监控盲区,加上岑眠被撞懵了,连那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不记得,想要找到肇事者很难。   岑眠听着外面徐路遥的吵吵嚷嚷,腿上骨折的地方痛得她没空去管。   随车医生替她进行了骨折急救处理后,催促问徐路遥跟不跟车。   徐路遥这才松开老板衣领,气呼呼地跳上车。   岑眠怎么也没想到,不过隔了一天的功夫,她又回到了京北医院。   不过岑眠的运气是真不好,凑巧赶上了今天五环上出了一场大型车祸,急诊的病人特别多,医生护士根本忙不过来,到处兵荒马乱。   面对急诊等候室里一个个浑身挂彩,流着血等待就诊的患者,岑眠的伤势看上去反而算是轻的了,她只能忍着痛,等医护人员先处理伤情更严重的病人。   这个时候,岑眠已经疼得麻木了,嘴唇被她无意识地咬出血。   徐路遥拦下急诊医生,“到底什么时候能轮到她看诊啊?”   急诊医生忙得焦头烂额,“等叫号。”   “都等一个小时了,她这腿再不看就要断了!”徐路遥着急说。   急诊医生看一眼岑眠,弯下腰,动作利落地捏了捏她的腿,冷静道:“断不了,等着。”   本来岑眠就够疼的了,被急诊医生捏了那么一下,疼得冷汗直冒,精致的五官拧成一团,连喊疼得力气也没有了,半天才缓过来。   这时,救护车又送来一批车祸伤者,其中一位躺在担架车里,被最先推了进来,岑眠余光瞥见,心脏倏地收紧,倒吸一口凉气。   雪白的担架车上,满目的红,躺在上面的人已经没有了人形,血肉模糊里看不到一处完好,脸部尽毁。   岑眠远远看了一眼,立刻吓得紧闭双眸,不敢再看。   急诊医生看向担架,脸色立马变了,她大步走到担架车边,确认患者伤势,短暂的几秒钟判断后,语速急促地对护士道:“马上联系手术室,请眼科、颌面外科会诊。”   徐路遥好事,凑近了去看,结果看完他就不行了,一阵反胃作呕,捂着嘴跑去了卫生间。   岑眠一个人坐在等候椅里,骨折的腿伸着,总是妨碍到其他人,原本她想等徐路遥回来,帮她换个位置,但徐路遥不知道是不是掉厕所里了,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回。   岑眠实在不好意思看着路过的人每次都得从她的腿上跳过,撑着手想要自己起来,刚一动,立马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她的脸色唰得一下惨白,重新坐了回去,腿部的状况让她内心的恐慌逐渐扩散。   只能盯着不远处地上的那星星点点的粘稠血色,想想那些比她还要痛苦的人。   程珩一接到会诊通知,赶到急诊的时候,候诊室里乌泱泱的都是人。   他大步朝里走,过道中间有人把腿伸出,腿上用夹板处理过,看样子是骨折了。   程珩一不经意地抬起眼。   一张苍白的小脸映入眼帘,他的脚步突然停住,漆黑瞳眸一紧。   远处,急诊医生喊道:“程医生,这里——”   “……”程珩一的目光投向远处,又收回,在岑眠的身上短暂停留。   在嘈杂的环境音里,岑眠听见有谁模糊的喊了一声“程医生”,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正正对上了程珩一的眸子。   “……”   四目相对,岑眠愣在那里。   程珩一的视线却从她身上移开,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朝急诊医生的方向走去,消失在了人群里。   岑眠望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白大褂随风扬起,走得那样利落,那样果决。   需要多科会诊的患者,脸部创伤最为严重。   程珩一检查完患者后,发现虽然患者脸部血肉模糊,但所幸眼睛没有大碍,主要是颌面受损严重。   他做完诊断后,很快让出位置,交给颌面外科的医生进行检查。   与此同时,手术室已经准备就绪,医生护士们迅速将患者转移,手术不需要眼科,程珩一没有跟去。   急诊室里除了这一位危重伤患者外,还有其他伤者,程珩一协助急诊科医护,处理完眼部受伤的患者,才结束了他的工作。   程珩一走出诊室,目光在大厅里扫视,望见了还蜷缩在角落里的岑眠。   急诊室的医生护士从她身边一次次经过,其他患者和家属不停地拦住医护人员,不算耐烦地询问和催促。   在程珩一的印象里,岑眠不是能忍疼的人,以前就算被纸划破了手指,都要哼唧半天。   岑眠却一次也没有出声,不去打扰医护人员的工作,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待。   大概是疼得难受,她的眼睛里蓄着泪,啪嗒掉了一颗下来,无声无息的,很快被她擦掉,不让人发现。   只有眼尾泛着红,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快步朝她走去,走到一半,才注意到周围的人朝他投来视线。   他敛下眸子,摊开双手,看见外科手套上满是鲜血,他从诊室出来得急,竟然连手套都忘了摘。   加上刚才检查的时候,白大褂沾了患者喷溅出的血,醒目刺眼,光是看着就让人神经紧绷,害怕起来。   程珩一摘下外科手套,丢进了废弃医疗用品垃圾桶内,又将身上的白大褂也脱下,搭在了胳膊上,他理了理白大褂,盖住上面的血色。   废弃医疗用品垃圾桶放在洗手间旁边,洗手间的角落里此时站着一对男女。   男人穿着亮红色的滑雪服醒目,挡住了他对面女人的脸,只露女人的裙摆,外面套着一件白大褂,应该是医院里的女医生。   程珩一因为他身上的那件滑雪服,侧目多留意了他一眼。   男人脸上的表情神采飞扬,不停地和女医生说话,上赶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对人家有意思。   很快,程珩一漠不关心地收回视线,大步离开。   徐路遥消失了老半天,岑眠从滑雪服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正准备给他打电话问是什么情况。   忽然,一个小男孩在过道里跑起来,一边咯咯地嬉笑,一边回头去看他的爷爷,脑袋后面不长眼睛,直接撞到了岑眠骨折的腿上。   小男孩自己被撞得往后一弹,摔在地上,瞬间哇哇哭了出来,指着岑眠大喊道:“坏姐姐,故意绊我!”   岑眠腿上本来骨折就痛的地方,这下更痛了,仿佛整条腿要撕裂开。   她紧闭双眼,背弓了起来,疼得说不出话来,耳边只剩下嗡嗡嗡的声响。   小男孩的爷爷见状,赶忙凑上来,也不去扶孩子,由着他在地上哭。   那老大爷张口对着岑眠就是一顿训,“小姑娘你怎么回事儿啊,腿伸那么长,把我们家孩子都摔着了。”   岑眠好不容易缓过来,就听见他这么一训,回嘴道:“他自己没长眼睛往上撞,摔了能赖谁?”   只是她疼得嗓子都哑了,声音虚弱,气势上输了一大截。   老大爷提高嗓门,“哎哎哎,你说谁没长眼睛呢?年纪轻轻会不会说话啊,把孩子撞了,你还有理了?”   小男孩见爷爷替他撑腰,坐在地上哭得更厉害了,惹来周围的人频频侧目。   岑眠被老大爷的大嗓门喊得又气又委屈,一时懵了,想不出反驳的话,满脸憋得通红。   在她孤立无援时,眼前忽然出现一抹颀长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耳畔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岑眠。”   岑眠抬起头,径直望进了程珩一疏朗的眼眸里,如浩瀚星辰般明亮。   “出什么事了吗?”他问。   声音清冽好听,宛如潺潺的溪流,干净而温柔。   岑眠不明所以的,鼻尖酸意涌上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第5章 白夜   岑眠指着在地上嗷嗷哭的小男孩,嗓子眼里含着哭腔,“他撞我!”   小男孩瞪着眼睛,不肯承认,“我没有!你绊的我!”   岑眠也瞪他,“小孩说谎鼻子会变长!”   小男孩两只小手捂住鼻子,哭得更大声了。   程珩一蹙眉问:“撞到哪儿了?”   岑眠吸了吸鼻子,“腿。”   程珩一蹲下身,右手在她的腿上按压触诊,没碰两下,岑眠就叫疼起来,哭得比那孩子还要可怜,好像把憋了一天的委屈都哭了出来。   周围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多,还有人拿出手机录视频。   程珩一检查完她的腿伤,站起来,将岑眠的脑袋按到他的腰前,挡住了她的脸。   岑眠抽噎个不停,拿起他胳膊上的白大褂一角,要用来擦眼泪。   程珩一将胳膊离她远了些,“脏。”   他解开系着的银灰色领带,折了两下,递给她,“用这个。”   岑眠眼泪婆娑地看他一眼,接过领带,直接擤了一把鼻涕,干净的领带瞬间变得皱巴巴,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程珩一提着小男孩,把他拎起来,还给老大爷,“看好孩子,医院走廊不允许跑步。至于是谁撞了谁,也不用争,医院里有监控查一下就清楚了。”   闻言,老大爷面色一滞,攥住小孙子的手,不依不饶道:“小孩儿就是爱闹,管不住,就算撞了人,大人不知道注意点啊?”   “我要带孩子去拍片检查,你把检查费和联系方式给我,不然万一哪里摔坏了,我们找谁去?”   程珩一轻抿唇,思索片刻,不疾不徐道:“那这样,刚才您家孩子也对她的伤处造成了二次撞击,正好我们互留一个联系方式,等她的检查结果出来,再联系您进行相关赔偿的商议。”   老大爷瞅一眼岑眠,见她的脸色煞白煞白,腿上的固定支架都被撞掉了,估摸着是撞得不轻,回头谁赔偿谁,还真说不准呢。   老大爷的气势一下弱了,“你可别想讹我们。”只不过声音却是越来越小,眼神飘忽,拉着小孙子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岑眠不服气,追着他们的背影喊:“你们别走,我要叫律师来!”   老大爷拖着还在嚎哭的小孙子,走得更快了,小孙子不肯好好走路,吵个没完没了,又给了他嘴上一个巴掌。   程珩一轻嗤,不再管老大爷,看向岑眠,“行了,先顾好你的伤。”   他蹲至岑眠的脚边,帮她重新固定松了的支架。   “滑雪摔的?”   岑眠已经哭过了劲,手里攥着程珩一给她的领带,已经被她哭得湿漉漉的了,这时候才觉得丢脸起来。   她别过眼,躲开了程珩一的目光,很轻地“嗯”了一声。   “等多久了?”程珩一的动作熟练,比之前为她固定支架的医生要更细致温柔,一点没有弄疼她。   岑眠盯着他的发顶,觉得心烦意乱。   “没算。”她一向藏不住情绪,不耐烦的语气透了出来。   程珩一抬起眸看她。   岑眠始终侧脸对他,不肯和他的目光汇上。   程珩一见她不配合的样子,发出一声无奈轻叹,他起身拿出手机,往急诊室外走,像是在给谁打电话。   没过多久,他从外面回来,“急诊现在太乱了,一时半会儿轮不到你,我联系了骨科的医生,请他加了门诊号,去门诊看会快些。”   “走吧,我送你过去。”   “……”岑眠坐着没动,一方面不想再承他的情,要他帮忙,一方面又实在是疼得不行,想要快点看医生,两边挣扎。   正好此时,她看见徐路遥磨磨蹭蹭从卫生间的方向出来,赶紧朝他招手,“徐路遥——”   程珩一听见岑眠的嗓音脆生生,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怔了怔。   徐路遥听见岑眠喊他,赶紧跑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等到了岑眠跟前,徐路遥很快注意到站在她旁边男人。   身形挺拔修长,长相清俊,尤其那一双眸子,漆黑沉沉,看向他时,带着审视的意味,透出清泠泠的光,让他打了个寒颤。   即便是多年未见,徐路遥还是一下认出了程珩一。   他身上那种孤高清冷的气质,到了现在,也还是那么令人不爽。   徐路遥虽然认出了他,眼睛一斜,轻哼一声,当作没看见。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岑眠问。   徐路遥摸了摸头,底气不足地说:“厕所人太多,排队排了半天。”   程珩一对他穿的红色滑雪服有印象,皱起眉,想起刚才在洗手间门口,徐路遥放着岑眠不管,对着不知哪位女医生大献殷勤。   “男厕所也要排队?”岑眠随口一问。   徐路遥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可不是吗。”   “怎么样啊,叫到你没?”他转了话茬。   岑眠看一眼从刚才开始就沉默不语的程珩一,讷讷道:“急诊排不上,程医生帮我在骨科门诊挂了个号,我们去门诊吧。”   “程医生”这个称呼,谁喊都可以,唯独岑眠这么喊他,程珩一听着刺耳。   徐路遥重新将目光落回程珩一,原本想着跟他假客气聊两句,然而程珩一的视线只看岑眠,完全无视他。   程珩一拿起手机,“留一个电话吧,要是找不到王主任跟我联系。”   王主任是他提前打好招呼的骨科门诊医生。   “……”岑眠不想跟他联系,伸手扯了扯徐路遥的衣服,“报下你的手机号。”   徐路遥:“……”   两人对视。   岑眠给他使了个眼色。   早上滑雪的时候,徐路遥知道了岑眠曾经向程珩一表白被拒,非常理解她现在的别扭。   他耸耸肩,张了张口,准备报手机号。   程珩一修长食指在手机侧边轻轻点了两下。   “岑眠。”   他的语气淡淡,喊她的名字,早就听惯了的两个音符,不知道为何,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那么清雅,那么好听,好听得让岑眠反感。   “我跟你是同学,跟他不是。”程珩一强调道。   “……”   徐路遥歪过头看他,半晌,默默地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也是同学……”   岑眠:“……”   闻言,程珩一终于将目光移到了徐路遥脸上,盯着看了几秒。   “是吗?没印象。”他的语气不咸不淡。   “……”徐路遥气得快吐血,“我们以前同过班,高一下学期,你从四班转到了零班,我在零班,跟你一个班。”   亏他以前跟程珩一暗暗较劲那么久,结果人家连跟他一个班都不记得。   程珩一听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哦”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着岑眠。   “电话。”   “……”都到这份上了,岑眠只能报出自己的号码。   岑眠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报出来,程珩一在手机键盘上敲。   输到第七个数字时,他的动作微顿,不等她继续报数字,直接退出了拨号界面,打开通讯录,拨通了通讯录里第一位的联系人。   岑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响了两秒后停止。   “我的号码拨过去了。”程珩一说。   徐路遥被一路无视,翻了个大大白眼,也不再理他,弯腰去扶岑眠,准备带她去门诊。   岑眠被他架住胳膊,就那么直接拉起来,动作里牵扯到腿,疼得龇牙咧嘴。   她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了徐路遥的背上,“你不会慢点?”   徐路遥赶紧放开她,“你还能走吗?”   被他没轻没重抬了一下,岑眠腿更疼了,没好气地说:“当然不能。”   听着她的嗓音娇嗔,软软糯糯,与徐路遥之间的互动亲密熟稔,程珩一敛下眸,眼里的眸光暗了一瞬。   “门诊大厅有轮椅可以借用。”他提醒说,“你小心她的腿。”   徐路遥反呛道:“用你说。”   呛归呛,呛完了,他还是立马转身出了急诊,一路跑去门诊大厅借轮椅。   徐路遥一走,喧嚷的急诊室仿佛忽然安静下来,空气凝滞。   许久沉默。   程珩一开了腔,问得似漫不经心。   “男朋友?”   岑眠觉得事到如今,她有没有男朋友,徐路遥是不是她男朋友,都不是他该关心的。   “关你什么事。”她语气不善地回道。   程珩一说:“感觉不像是你会喜欢的类型。”蠢得太明显。   岑眠讨厌极了他这一句话,云淡风轻的语气,字里行间好像多了解她似的。   她轻扯唇角,讽刺道:“那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类型?”   程珩一凝着她,漆黑的眼眸里讳莫如深。   “所以你现在不喜欢我这样的了?” 第6章 白夜   岑眠没想到他问的那么直白,直白地令她觉得被冒犯,恼怒道:“你别自以为是了!”   难不成就因为她以前喜欢过他,就觉得她不可能再喜欢其他人了吗。   程珩一望着她含着怒气的眸子,意识到是他失言了。   他是不该问的,不该打破他们之间避而不谈的默契。   岑眠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喜欢徐路遥这样的,开朗,热情,真诚。”形容徐路遥的每一个词都和程珩一反过来。   不像是程珩一,让人看不透。   明明拒绝了她,明明自从高中以后就不再联系,却还要留着她小时候的照片,摆出一副深情模样,可对她的态度又是若即若离。   真是莫名其妙又讨厌。   程珩一静静地凝视她,听她承认喜欢徐路遥。   岑眠与他对视,不闪不躲。   程珩一想起先前撞见徐路遥和女医生在角落里的殷勤聊天,“真诚”两个字在他听起来分外讽刺。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   程珩一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   岑眠望着他的背影,眼睛莫名发酸,她仰起头,手臂挡在了眼前,咬了咬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听见耳畔传来熟悉声音,低缓沉沉,“脸转过来。”   岑眠一怔,缓缓放下手臂,睁开眼。   程珩一折返回来,手里多了一瓶碘伏和棉签,他在岑眠旁边的位置坐下。   岑眠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传了过来,她并不理会,侧过脸对他,下颚线绷得紧紧。   程珩一见她不配合,也不强求,用棉签蘸取碘伏,在她的额头擦伤处轻按。   碘伏冰凉的触感碰到皮肤,岑眠瑟缩一下,眼前是程珩一的手,骨肉匀称,干净修长,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他的无名指不小心蹭过她的脸颊,指尖微凉,动作缓慢轻柔,极有耐心。   岑眠的呼吸一顿,攥紧了滑雪服的下摆,极力克制着自己多余的反应。   程珩一的声音温柔而清冷,“你要真觉得徐路遥好,就看紧点,也别那么信任他。”   岑眠的眼睫轻颤,依然不吭声。   伤口消毒完毕,沾了碘伏的棉签远离她,那一股清凉也远了。   程珩一望着她,认真叮嘱,“保护好自己,别吃亏,知道吗?”   岑眠对上他的目光,想要看清楚,在他的眼睛里究竟藏了什么。   然而结果却是令人失望。   那如古井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看不明情绪。   他说的每一句话,仿佛就是朋友间寻常的关心,她并不需要的多余关心。   “我怎么样,和你无关吧。”岑眠冷冷说,“程医生,管好你自己就行。”   程珩一无言地看她。   这时,徐路遥推着轮椅从远处跑来,“这借轮椅的地方也太偏僻了,我找了半天。”   他的气息微喘,哼哧哼哧,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气氛凝重,催促道:“快走吧,正好马上下午的门诊要开始了,早一点说不定能赶上第一个。”   岑眠没有再看程珩一,两条胳膊搭到了徐路遥的肩膀上,由他扶着,坐上了轮椅。   “借过借过,别挡道。”徐路遥没好气朝程珩一说。   岑眠的眼睫低垂,余光只能看见程珩一的臂弯里垂落的白衣,轻轻晃荡。   半晌,程珩一挪步,让出了位置。   那一抹白也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离开急诊室时,岑眠感到后背阵阵灼热,似有一道光压,一直跟在她身后,直到他们离开急诊室。   程珩一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   他敛下眸子,看向手上搭着的白大褂。   凛冽北风吹过,掀起白衣一角,翻出里面斑驳血块,腥红刺目。   岑眠快到门诊楼时,收到一条短信。   短信里写了骨科所在的楼层,以及王主任的诊室,言简意赅,再没有多一句话。   岑眠盯着那行字,目光微抬,看见了发短信人的手机号码。   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一串数字,重新呈现在眼前时,却是那么熟悉。   岑眠在心里默背下了楼层与诊室,删除了短信。   她一向不喜拖泥带水,将一些人事物排除出去,也该是干干净净。   徐路遥推着岑眠到了门诊,取了号,等待看诊的功夫,他又不见了人影。   诊室里走出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四处张望,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岑眠,朝她走过来。   “岑眠是吧?进来吧,到你了。”   岑眠一愣,没想到会那么快就轮到她看诊。   女医生看她一个人不方便,绕到她后面,帮她推起了轮椅。   诊室里上一位病人刚刚结束看诊,家属扶着腿脚不便的年迈患者,不停地道谢后才离开。   骨科的王主任身材微胖,戴着个银边眼镜,鬓边花白,六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老医生了。   王主任见岑眠进来,摘下老花镜,声音温和敦厚,“我听程医生说了你的情况,疼坏了吧,小姑娘真能忍的。”   岑眠委屈地吸了吸鼻子,像是跟长辈诉苦似地说:“可疼了。”   王主任对她进行了细致的检查后,开出检查单,“你先去做个核磁,看一下骨折的情况,再判断要不要做手术。”   岑眠一听,有些慌了,“还要做手术吗?”   “不一定,没事的,别紧张。”王主任瞧了瞧岑眠背后,“没有人陪你一起?”   岑眠估计徐路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点点头。   王主任想了想,“也是,程医生应该是今天下午的门诊,没空陪你。”   程珩一当住院医师的时候,在骨科轮过岗,是王主任带的,算是他半个老师。   自从岑眠一进诊室,他就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看见是个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瞬间了然。   “这样,小吴,你陪她去拍核磁吧。”王主任对那位年轻女医生说。   难得程珩一请他帮忙,印象里还是头一回,可得帮人把小姑娘给照顾好了。   吴轻应了一声“好”,推着岑眠出了诊室。   因为岑眠的伤势比较紧急,有吴轻带着,说明了一下情况,影像科的医生让岑眠提前拍了核磁。   王主任看完片子以后,发现骨折未伤及要害,保守治疗即可。   从岑眠就诊,再到在手术室上了麻醉,进行手法复位,打上石膏,再到躺进病房,前前后后,总共花了两个小时不到,比她在急诊等的时间还短。   就这会儿了,徐路遥还没想起她,连个联系都没有。   岑眠给他发去消息,说她已经住上院了,让他该干嘛干嘛去吧。   “你有家属晚上要来陪护吗,可以先做一个留宿登记。”吴轻问。   岑眠摇头,“没有。”她腿摔伤的事情,就没打算告诉家里,尤其妈妈刚做完眼睛的手术,需要静养,不想她担心。   “那你这个腿,没有人照顾很麻烦的,要不请一个看护吧。我帮你问问,现在有没有空下来的看护。”吴轻走出病房,没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穿着医院深紫色的看护服,身形胖胖的,显得不太合身,紧绷绷的,她笑眯眯,面相上看起来憨憨的,眼珠子转得却透露出精明神态。   医院里全职的护工已经约满了,吴轻找的这个是外面护工公司和医院合作的。   护工看见岑眠住的是特需病房,张口要五百的日结工资。   岑眠没怎么多想,刚要答应。   吴轻赶紧出声,跟护工讲价,“周婶,您看护的又不是老人,晚上也不用伺候翻身,哪要五百那么多。”   岑眠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正常护工一天该给多少,默不作声地看着吴轻和护工来来拉扯,最后把价格讲到了三百。   因为白天的那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医院急救和诊治一度陷入混乱,医院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刻召开了一场会议,强调未来应对这样紧急事故时,科室之间应该如何更快速地配合。   会议要求各个科室的主治医师以上都要参加,时间定在了正常门诊结束之后。   程珩一每次门诊的患者都非常多,要加号的也多,看完所有的患者,比其他人晚到了许久。   此时会议已经进行到了一半,领导的指示已经讲得差不多,开始车轱辘话来回说。   程珩一从后门进入,扫视一圈,绕了远,坐到王主任旁边。   王主任抬头看一眼坐下的人,揶揄一笑。   他压低声音说:“放心吧,没什么事儿,制动静养两个月就好了。”   程珩一放下心来,“多谢王主任。”   王主任摆摆手,“跟我客气什么。”他微微侧身,好奇地问,“女朋友啊?”   医院里追程珩一的医生护士不在少数,也没见他理过谁,原来是早就有主了。   程珩一微顿,解释道:“不是。”   “不是女朋友这么上心,还在追啊?”王主任的年纪大了,对于小年轻的婚姻大事格外关心,给他出主意,“你这样肯定不行啊。”   “要追的话,下午怎么不跟着一起来,有门诊也可以找同事先替一下嘛,哪儿还能让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就诊的,轮椅都没人给推,还是我找了实习医生帮她跑上跑下的。”   闻言,程珩一的眉心蹙起,没想到徐路遥后来竟然没有跟在岑眠身边照顾。   王主任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虽然工作很重要,但生活上也不能耽误呀。”他从业那么多年,见过太多医生护士因为工作而耽误了终身大事的,令人惋惜。   “等这个会议结束,你赶紧去看看人小姑娘。”王主任提醒道。   程珩一薄唇轻抿,半晌,“嗯”了一声。 第7章 白夜   晚上,岑眠吃过住院部统一配的晚餐,百无聊赖地躺在病床上。   护工周婶替她打开了病房里的电视机,说是去吃晚饭,人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半天也不见回。   电视里播的是《人与自然》节目,非洲大草原上,狮子在狩猎,瞳孔锐利,四肢健硕,奔跑起来,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岑眠看得羡慕,她的左腿上打了石膏,令她行动极为不便,做什么事情都要旁人代劳。   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你拥有它时默默无闻,仿佛不存在,但当它出现问题时,才觉得弥足珍贵。   原本岑眠想等周婶回来,让她扶自己去上个卫生间,结果一个小时过去了,周婶还是没有出现。   病房墙上的指针咔哒咔哒地走,时间变得难捱起来。   从打完石膏到现在,岑眠还没有上过厕所,她拿起床头的手机给周婶打电话,没人接。   下午给岑眠安顿好以后,周婶便时不时的消失个一两小时,有护士提醒她,应该是护工看她是年轻小姑娘,又是一个人,费不了什么心,所以跑出去又接了别的私活。   岑眠倒不是很想跟周婶斤斤计较,也就当做不知道。   只是这会儿她是真的忍着难受,实在是等不到周婶了,又不好意思老麻烦护士,岑眠的手撑在床上,想要尝试自己下床。   岑眠不敢碰到左腿,只能以一种相当艰难的姿势悬在床边,没受伤的那条腿晃在空中,一点点挪着臀腿,想要够到地面。   这时,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轻叩了两下。   听见敲门声,岑眠想是周婶回来了,松一口气,赶紧提高音调:“进——”   门外的人停顿了两秒,拧开把手,缓缓地推门进入。   岑眠抬起头,刚想开口,却没想到进来的人是程珩一。   她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眸子,没来由的一慌,手上失去力气,眼看要从床上摔下去。   程珩一的反应极快,大步迈到床前,双臂锢住岑眠的腰,将她往上提,好让她打了石膏的腿不碰到地上。   岑眠眨了眨眼睛,面前只能看见男人的胸膛,白大褂的衣领干净整洁。   空气中扑面而来一股清爽的薄荷气息。   岑眠感受到腰间搭着的男人手臂,掌心贴在她背上,温度滚烫炽热,她的脸颊蹭得红起来,伸手要推开他。   程珩一的嗓音低沉,命令道:“别动。”   岑眠被他那么一训,就真不动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听话。   程珩一抱着她的双臂收紧,以极为缓慢轻柔的动作,将她放回床上,尤其注意她的左腿,小心仔细。   待她重新躺好,他的视线微垂,落在岑眠的衣襟处。   岑眠穿着医院统一的病号服,灰蓝色的条纹衬衣,布料单薄。   因为室内暖气太足,她嫌热,病号服最上的两颗扣子没系,动作之间,衣领向一边松散开来,露出大半截的锁骨和圆润雪白的肩膀,柔软起伏隐约可见。   程珩一的眸色微深,抬手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胸前。   “你下床要做什么?”他问。   “……”   岑眠咬了咬嘴唇,艰难小声地说:“我想上厕所。”   程珩一愣了瞬,停顿半秒道:“我去叫护士。”   他没有按呼叫铃,而是直接出去,免得叫来男护士,白跑一趟,骨科的男护士比例相对是比较高的。   没过几分钟,程珩一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吴轻。   吴轻是京北大学大五的医学生,现在是实习医生,白天跟完教授门诊后,晚上还要继续值班。   经过一下午的相处,她跟岑眠熟悉起来,听到她的病房需要帮忙,主动跟了过来。   “怎么啦?”吴轻问。   岑眠当着她的面,稍稍没那么尴尬,“你能扶我去一下卫生间吗?”   吴轻了然:“没问题,我来我来。大的小的?还是来了?要我去给你找卫生巾吗?”   真是贴心的不能再贴心。   “……”岑眠被她扶起来,头垂得低低的,藏在乌黑短发里的耳朵红得发烫,她实在不想当着程珩一的面去讨论这些。   她含含糊糊地说:“小的。”   病房的门敞开着,王主任开完会回来,例行查房。   按理晚上他是不需要来查房的,交给值班医生就好,但他耐不住一颗好事的心,借着查房的名义想来看看。   王主任经过岑眠的病房,瞧见房门半敞开着,灯光映出一道修长身影,可不就是刚开完会就不见人的程珩一嘛。   还算他会来事。   王主任压下不自觉笑起来的嘴角,敲了敲门,揶揄道:“哟,程医生来了,怎么是不放心我们骨科呀,怕没给你朋友照顾好?”   吴轻听见声音,抬起头,发现是她的带教老师来了,瞬间紧张,连忙喊人,“王主任。”   王主任见她扶着岑眠,一副要下床的动作,皱皱眉,“你这是干嘛。”   虽然他跟程珩一开玩笑时没个正经,但是对手里带的学生,那是相当严厉,语气都沉了两度。   “我扶她去厕所。”吴轻回道。   王主任的眉心皱得更紧,“刚打完石膏能下床?制动静养什么意思,学校里没教?”   “……”吴轻被王主任一顿训斥,有些不知所措。   岑眠赶紧解释说:“是我要让她帮忙的。”   王主任看向岑眠,脸色稍稍和缓,轻声细语对她说:“你又不懂。”   说完,他转头去瞪站在旁边的程珩一,训斥道:“你也一样,你还是在骨科轮岗过的,也跟着拎不清,她这种情况是能下床的吗?”   程珩一:“……”   岑眠看他被骂,幸灾乐祸,唇角忍着要扬起的笑意。   程珩一掀起眼皮,和她对视了一眼,其中的意味不明。   很快,岑眠就明白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了。   “那在床上上?”吴轻小心问。   王主任听到她那犹疑的语气,翻了个白眼。   “不然呢?刚做完复位,打了石膏,至少两天不能下床,你以为住院是干什么的,要能走能动,还用得着浪费我一个床位?”   岑眠难为情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啊”,在床上怎么能上厕所啊……   王主任摆摆手,安慰她,“别不好意思啊,我跟程医生都出去,就留吴轻帮你。”   岑眠:“……”   王主任和程珩一离开病房,吴轻锁了门。   岑眠躺在床上,脸红得不行,度过了人生最尴尬的时刻。   吴轻帮她弄好以后,擦了擦手,倒是没太大的反应,对于医护来说,帮患者处理这些事情,已经是习以为常了。   吴轻见岑眠的脸涨得通红,笑道:“哎,没事儿,习惯就好了。”   岑眠没有说话,这种事实在是难以习惯。   这时,护士长敲了敲门,来找吴轻有事,之前她负责跟进的病人出了些状况,   吴轻听了,赶紧着急忙慌地出去了。   程珩一站在病房外还没有走,侧身给吴轻让出过道,他的目光看向病房里。   岑眠抬起头,和他的视线对上,很快别过脸,嘴唇抿得紧紧,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半张脸。   王主任也凑了个脑袋往里瞧,看见地上摆的白色盆子,嘟囔道:“吴轻这丫头,做事有头没尾的。”   他负手在身后,眼神瞟向程珩一,“你去倒了吧。”   闻言,岑眠瞪大眼睛,猛地攥紧被子。   程珩一也愣了瞬。   王主任以为他是不情愿,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你嫌弃什么?”   普通患者尚且不该嫌弃,更何况是要追的小姑娘。   再说了男的都死得早,以后老了不知道谁伺候谁呢,这会儿做点事就不乐意了。   这一点,王主任确实是想多了,程珩一倒不是嫌弃,主要是怕岑眠脸皮薄,觉得尴尬。   王主任还要去查房,催促道:“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家属能干的活儿,就别麻烦我们科医护了。”   他把程珩一推进病房,顺手关上门,转身继续查房去了。   病房里陷入一片静滞—— 第8章 白夜   岑眠率先打破沉默,“你别管了,一会儿护工就回来了。”   程珩一抬起眸子,静静看她,认真地解释说:“我没有嫌弃你。”   岑眠:“……”   但她嫌弃她自己啊!   程珩一弯腰,端起地上的盆子,走进病房里的卫生间。   在短暂安静过后,岑眠听见里面传来抽水的声音,然后是冲洗尿盆的水声,淅淅沥沥。   窸窣的声音拉扯着她的神经。   岑眠死死咬住唇,血往头顶涌,她掀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蒙进被子里。   程珩一出来时,发现病床上鼓起了小小山包,微微耸动。   被子里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受伤的小兽,在小声啜泣。   “……”   程珩一走到病床边,从置物架上抽了张纸,擦干手上的水渍。   岑眠察觉到他的动静,瑟缩了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密不透气。   “憋着不难受?”程珩一问。   “……”岑眠的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手紧紧揪住被子的边缘。   她情愿憋死。   小山包一声不吭,缩得更紧了。   程珩一怕她真在里面憋坏了,安慰道:“讳疾不忌医,你别想太多。”   岑眠从被子里发出闷声,“你闭嘴。”   说得轻巧,又不是他躺在床上不能动。   岑眠越想越难受,有些走不出来了,眼泪啪嗒落在手背上。   腿摔断了最疼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难过,却在手术后,感受到了强烈的耻感,被人把尿倒尿。   在她失去了自理能力时,仿佛也失去了一个人最基本的尊严。   尤其替她做这件事的人,还是程珩一,如果换成其他人,她也不会那么难堪。   程珩一听着她压抑的哭声,轻抿唇。   在医院里,不能自理的患者很多,在疾病和生死面前,谁还顾得上那点耻感与尊严,变得不得不麻木。   岑眠尚且年轻,身体康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突然这么经历,难以接受他也能理解。   程珩一在她床边坐下,后背挨着那一团小山包。   小山包立刻往里缩了缩,不肯挨着他。   程珩一伸手,去扯她的被子。   岑眠牢牢抓住被子一角,抗拒道:“走开。”   她的嗓音软软糯糯,微哑,带有明显的鼻音,委屈可怜。   程珩一无奈,轻轻唤她。   “眠眠。”   “别哭了。”   被子外面,程珩一的声音低缓徐徐,两个叠字,唇齿相碰,碰出了无限的温柔和缱绻。   像是过去那般,哄她的时候,就唤她小名,轻声细语,只是比少年时,更多了三分的沉稳与内敛。   岑眠怔了怔,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凝着眼前的黑暗,耳朵眼里痒痒的,一直痒到了心脏的位置。   空气逐渐变得厚重潮湿,氧气稀薄。   岑眠的脸颊通红,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她却依然死撑着,不肯出去。   “少管我。”岑眠赶他,“你快走。”   她实在没脸再和程珩一面对面相处。   程珩一沉默半晌。   岑眠竖起耳朵,听见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紧接着是一道脚步声,伴随着病房的门被打开又阖上的声音,然后便安静下来。   病房空了。   还真是说走就走了。   岑眠攥着被子一角,手指来回摩挲,情绪复杂,有种莫名的失落。   她掀开被子,脑袋钻了出来。   岑眠长吸一口气,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夹杂着一股淡淡薄荷味,清冽好闻。   她微愣,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了床边的一道影子。   程珩一站在床边,双手抱臂,垂眸看她,漆黑瞳仁里透着揶揄之色。   岑眠很快反应过来,知道被他骗了,恼怒地瞪他,伸手拉起被子要重新躲回去。   程珩一扯住另一端被子,不让她往里钻。   岑眠的被子盖不住自己,只能挡住半张脸,露出圆溜溜的眼睛,怒目而视。   “你松手!”她小声嗔怒道。   岑眠的眼眶红红,闷在被子里久了,额角冒出密密的汗,碎发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见她这副样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无奈地轻笑,“你跟我介意什么?”   岑眠又羞又恼,浑身发烫,就是跟他才介意啊。   但她实在难以启齿,只能咬着牙瞪他。   岑眠生起气来,眼睛圆溜溜,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像一只愤怒的小兔子,急得要咬人。   程珩一凝视她,不自觉地微微抬手。   岑眠的眼前拂过他白衣一角,她的眼睫轻颤,意识到程珩一想做什么。   忽然,病房的门从外打开。   周婶风程仆仆赶回来,忙道歉道:“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人出了些事,回去照顾了一下。”   程珩一的手悬在岑眠的脑袋上方,动作一顿,随即回过神来,垂下眼睫,收回手放进白衣的口袋里。   岑眠抿了抿唇,明明程珩一还没碰到她,但她的头顶却泛起一阵痒麻。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没有躲,明明该躲的。   周婶瞧见病房里的程珩一,眼神里闪过一瞬的疑惑,又立刻被欣喜的情绪取代。   她兴奋说:“程医生,你怎么在这里?”   程珩一看向周婶,认出了是他患者的家属。   他礼貌客气地朝周婶点头,解释道:“我来看望朋友。”   岑眠低下头,悄悄撇了撇嘴。   “朋友”这个词,他说得可真是顺理成章。   谁跟他是朋友。   周婶四十来岁,见过的事情多,眼睛尖,进来的时候虽然冒冒失失,但是看见了程珩一没有做完的动作,再瞧着岑眠又是个年纪轻轻的漂亮小姑娘,谁见了不喜欢。   她自诩心中了然八分,估计这两个人还在谈恋爱前的暧昧阶段。   周婶抿嘴笑笑,“早知道是程医生的朋友,我还收什么钱呀。回头我就把钱退了给你,明天的也不用给了。”   岑眠一愣,没想到周婶突然变得那么大方热情,竟然要不收钱,干白活。   之前因为吴轻讲价,周婶还给的钱少,照顾岑眠的时候,时不时就要嘟囔两句,话里话外透着想让她涨钱的意思。   要不是因为晚上周婶出去半天,不算尽职,岑眠耳根子软,本来是打算第二天给周婶涨些工资,省得她再念叨。   程珩一道:“周婶,不用这样,酬劳还是要照给。”   周婶知道程珩一的脾气,不会占他们这些患者和家属一分一毫的便宜,就连上次她想送一些水果,都被他拒绝了,说什么也不收。所以见他推辞,她便没再坚持。   周婶忽然想起来,“对了,程医生,我今天回去照顾我家那口子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有些黄色的分泌物出来,我正想明天挂个号去找你看呢。”   程珩一问:“有拍照片吗?”   “有的有的。”周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程珩一松开扯住岑眠被子的手,接过手机。   岑眠立马掀起被子,重新把脸埋了进去,表达她的无声抗拒。   程珩一瞥见床上那重新鼓起的小山包,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周婶道:“出去说吧。”   病房的门被关上。   岑眠蒙在被子里,呼吸不畅,听见病房里没了动静,没两分钟,又重新钻了出来。   过了十几分钟,周婶从外面回来,岑眠看见她后面没有了人。   程珩一走的无声息。   晚上,岑眠本来想让周婶回去,她睡觉一般不起夜,所以不用真的陪床,周婶说什么也不肯,一定要留下陪她。   岑眠知道是因为程珩一的缘故,所以周婶才对她那么上心。   睡觉前,周婶坐在折叠陪护椅里,打着毛衣,她嘴上闲不住,跟岑眠聊起天。   岑眠才知道,原来周婶的丈夫不久前在工地里干活,不小心被钢筋戳坏了眼睛。   “就我们家那个条件,根本治不起,本来想算了的。多亏了程医生,劝我们要治,说我老公才四十多岁,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还有两个大学生要供,顶梁柱不能倒了。”   “程医生还帮我们联系公益律师,找工地讨赔偿,赔偿款下来之前,也是他先垫付的医药费。”   “幸好手术做下来,视力保住了百分之六十,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但也不影响干活。”   周婶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其实是接了些做饭打扫卫生的小活。没办法,我家那口子的眼睛做完手术,还在修养,收入就靠我一个人了。”   她的手指抵住钩针,抱歉道:“对不住啊,明天我肯定不到处跑了。”   岑眠注意到周婶的手,粗糙干燥,饱经风霜,十根手指缠了三块创口贴。   她连忙道:“没事没事,我这儿也没什么需要照顾的。我刚听您说,明天是不是还要带家人去看医生?您照去就成。”   周婶没想到她和程医生的话被岑眠听进去了,“哎好,谢谢你啊,还好都在一个医院里,你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周婶偏过头,没忍住好奇地问:“你跟程医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以前是同学。”岑眠说得简略,不愿多提及。   周婶打量起岑眠,小姑娘长相白白净净,对她态度也是客客气气的,一看就是家里教养很好的。不像有的主顾,对他们这样打零工的,颐指气使。   她越看岑眠越觉得招人喜欢。   “同学好啊,知根知底。”周婶笑眯眯说。   “程医生是大善之人,谁要是给当他媳妇儿,真是积德的福气。”   岑眠:“……”   不知道是想多还是什么,总觉得周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她的手指在手机壳上来回地拨弄,没有接这一句话。   手机弹出低电量提示。   岑眠转头去拿床头置物架上的充电器。   忽然,她动作一顿,看见置物架上安安静静落了两颗星星糖。   透明五角星形状的糖,像是天空一般的渐变蓝色。   是她最喜欢的苏打汽水味。   以前上学的时候,岑眠总喜欢在上课前,偷偷往嘴里含上一颗星星糖,清爽凉凉的口感,仿佛含进了一整个夏天。   她趴在课桌上,胳膊肘子挡住嘴,舔着糖果,余光一瞥,就能看见同桌的少年。   黑发垂落额前,清朗的眸子如海水般澄澈,投来的目光里携着淡淡的不赞同,却也没有向老师揭发她,反而将他高高垒起的练习册往她面前推了推。   随着温热的风,飘来一股清爽薄荷香。   岑眠握着星星糖,钻进了被子里,温热的被子裹住她的手。   像极了那时在课桌底下,程珩一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闷热夏日里,最后变得潮湿滚烫。 第9章 白夜   打了石膏的第三天,岑眠终于获得王主任的许可,能够下床走动,但是依然不能多动,最多就是上厕所的时候,在周婶的搀扶下,勉强自己完成。   周婶还贴心替她买了一对拐杖,虽然她用起来别别扭扭,但这也比之前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其他人来帮助,要好太多。   这一天,徐路遥一大早来看她,还买了一束花,淡粉色的费罗伊德玫瑰,他藏在皮夹克外套里,偷偷带进了住院部。   徐路遥从皮夹克里掏出花,“当当当当——”   岑眠面无表情,弹掉落在她床上的花瓣。   徐路遥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你这人真是,送你花,送的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就算不喜欢,装一下惊喜的表情也行啊。”   岑眠轻嗤,“谁跟你说我不喜欢花,但得看是谁送的。”   “是,”徐路遥拖着长长的尾音,“要是换成是程珩一,你怕不是得笑开了花。”   岑眠拿起手里的苹果,朝他砸过去。   “你再说?”   她扔苹果扔得极准,正中徐路遥的脑门。   徐路遥吃痛得发出一声嚎叫,不敢再提,把手里的花束摆在了床头的位置。   吴轻敲了敲病房门,探进头来,“早上拍核磁,要我陪你——”   她的话在看见里头的徐路遥之后顿住,余光又瞥见床头柜上的那一束花,心里咯噔一下。   程医生这是出现情敌了?   吴轻在徐路遥身上打量了半晌,长相还算不错,但实话实说,跟程珩一比,还是差了不少。   “你要拍核磁?”徐路遥看向岑眠,“我陪你去呗,不麻烦人护士了。”   “……”吴轻没忍住悄悄白了他一眼。   岑眠知道吴轻的工作确实很忙,不好意思再耽误她的时间,“我让我朋友陪就行了。”   见岑眠这么说,吴轻点点头,“好。”   临走时,她装作才看见那一束花,“怎么你朋友还带花来了?医院里不准带花的,我没收了啊。”   岑眠知道医院的规矩,主动拿起花递给她,“对不起啊,你拿走吧。”   反而徐路遥不乐意了,“哎呀,我这好不容易送你一束花,怎么就拿走了,多浪费啊。”   “这花能放在护士站寄存吗?”他问。   吴轻捧着花,公事公办地说:“可以放护士站寄存。”   “那就放护士站吧,谢谢啊。”   徐路遥转头跟岑眠说:“你不是没多久就出院了,出院那天记得带回去。”   岑眠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快到拍核磁的时间,徐路遥找来轮椅,推着岑眠去了门诊。   这一次核磁是为了确认她骨折的地方复位后的状况。   徐路遥拿着检查单,去报道机上扫码,为岑眠排上队。   排队做核磁的人很多,到处人挤人,岑眠在最外面等他。   徐路遥回来的时候,旁边多了一个女人。   女人捧着厚厚一叠资料,挡住了脸,身着浅蓝色裙装,套了一件白大褂,随着走路的动作,像是一朵莲花散开。   徐路遥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看,还主动帮她接过资料,殷勤备至。   还没走近,徐路遥就迫不及待地说:“岑眠,你看我碰见谁了。”   随着那一叠资料转移到徐路遥手里,岑眠看清了女人的脸。   林瑜掀起眼,朝她瞥过来,以一种下巴微仰的姿态与岑眠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黑眼珠子向上翻,只用眼白看她,透着若有若无的轻蔑不屑。   不过她这样的眼神只用了一瞬,在徐路遥的视线看过来时,立马恢复成温柔解人意的模样,轻笑说:“好久不见啊。”   要换做以前,岑眠指定一个白眼朝她翻过去,只不过现在少时冲动的性子磨平了一些,厌恶藏在心里。   她懒得跟林瑜虚与委蛇,没搭她的腔,转头问徐路遥,“检查单呢?”   徐路遥把检查单拿给她。   岑眠将检查单收好,放进口袋,抬头看向对面墙上的叫号显示屏,在她前面还排了十几号。   “哎呀,你的腿怎么了?”林瑜关切地问,即使岑眠不理她,还是一副上赶的模样,“看起来挺严重的,要不我去找核磁的同事说一声,提前帮你检查?”   岑眠只静静看她,像是在看戏子表演。   林瑜表面看上去温柔无害,纯洁得跟一朵白莲花似的,但背地里就是个疯子。   岑眠在她身上吃过亏,实在不想再挨着这个疯子了。   林瑜和岑眠连说两句话没有回应,尴尬地站在原地,两只手放在身前,纤细手指缠绕在一起,她抬起杏眸,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徐路遥。   徐路遥替她解围,搭腔道:“算了,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刚来医院实习,要是帮忙插队了,指不定其他等的患者找你事呢。”   林瑜抿了抿唇,没再坚持。   “那好吧,我还要去住院部送病例,先走了,有机会再聊。”她伸出手,想要接回徐路遥手里的病例。   徐路遥没给,“你一个人抱那么多病例怎么抱得过来,我陪你去一趟吧。”   林瑜看向岑眠,面露难色道:“可是你还要陪眠眠看病吧。”   岑眠听她故作亲热,假惺惺喊她“眠眠”,差点没被恶心坏。   她冷冷说:“我跟你很熟吗?眠眠也是你叫的?”   “……”   林瑜的眼眸暗淡,缓缓低下头,被岑眠呛了也不反驳。   徐路遥不知道岑眠为什么对林瑜态度那么恶劣,印象里她们高中同班时还很要好,亲密得上厕所都要一起。   他不愿惯着岑眠的大小姐脾气,开口说:“反正也要等,不碍事,走吧。”   “我马上回来啊。”徐路遥向岑眠保证道。   岑眠闭上眼睛,赶紧滚,还她清净。   徐路遥这个人吧,当个狐朋狗友还行,关键时候,脑子跟着下面走,尤其吃林瑜这杯绿茶。   岑眠拍完核磁,徐路遥还没有回来。   好在碰上吴轻来影像科拿报告,见她一个人,主动帮忙,陪她去了王主任的门诊。   吴轻嘟囔了一路徐路遥,“你那个朋友也太不靠谱了,说陪你拍核磁,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岑眠对徐路遥就没什么期待,不太在乎地说:“不管他。”   王主任看完核磁结果,没什么大碍,让岑眠明天就能出院了。   看诊结束,吴轻又推她回了病房。   岑眠在病床上躺了两天,实在不愿意再躺回去,请吴轻把轮椅推到窗边。   她坐在轮椅上,高度不够,看不到窗外,岑眠撑着拐杖,将身体靠在窗台上,勉勉强强站着。   吴轻提醒说:“还是不能站太久哦。”语气像是哄孩子。   岑眠从小就好动,不是静得下来的性子,光这两天属实把她闷坏了,无比渴望自由,就算是目光的自由也是好的。   她的视线投向远处,乖乖答应:“我就看二十分钟。”   从窗外望出去,是住院部的小花园,供病人散步休息的。   晚冬的时节,中午的室温到了十几度,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衰败了一整个冬天的植物们,纷纷蓄势待发,偶尔有淡淡的绿色冒出头。   今天是周六,医院里的人比工作日少了许多,小花园里也是安安静静。   只不过没安静一会儿,岑眠就看见一群人正往这边走,一直走进了小花园里的篮球场。   旁边吴轻发出一声“咦”,“今天有我们院里组织的篮球比赛吗。”   所谓篮球赛,主要是以娱乐为主,丰富医护人员的业余生活,以每个科室为单位报名参加。   不过因为医院里大家都很忙,不是你临时有手术,就是他被叫去其他医院会诊,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常常延期,一个比赛,拖了半年,还没打出结果来。   一开始,篮球赛定好时间,医院工会组织还正儿八经地发个通知,但很快工会发现,就算通知发完,也很少能够打成比赛。   后来干脆就改成机动了,如果哪天凑巧赶上大家都有空,就直接拉一场比赛,最多会在医院的群里通知一声。   吴轻踮起脚,趴在窗台上,瞪大眼睛张望,“这是哪两个科室在比呀?”   岑眠抿了抿唇,一下看见了人群里的程珩一,穿着白色T恤,套一件黑色篮球服。   他被同事们簇拥着,身形挺拔,分外显眼出众。   程珩一单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扣在蓝球上,手指冷白修长,骨节分明。   他将篮球往地上一扔,动作随意,像是在找手感,篮球回弹,被他轻松接住。   不同于之前岑眠每次见他时,穿着正经的西装与白大褂,他这一身的打扮,沉稳的气质敛去了些,添了三分的洒脱不羁。   岑眠的目光凝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过去,程珩一还是那个在篮球场里来去自如的少年。   “哎呀,你快看,程医生也在。”吴轻手肘捅了捅岑眠。   岑眠的思绪中断,眼睫颤动,回过神来。   “哟,王主任也上场啦。”吴轻笑说。   王主任穿着红色篮球衣,肚子挺了出来,憨态可掬的模样,半点没有了平时严肃认真的气场,让人忍俊不禁。   很快,球场周围汇集起了看热闹的群众,也有穿着白大褂和护士服的医护人员,趁着午休闲暇的功夫来看球。   因为怕等下还会有其他事情,所以篮球赛没有拖沓,开始得很快,速战速决,不一会功夫已经打了起来。   “奇怪,”吴轻嘀咕,“程医生那一队好像不是眼科啊。”   她在医院实习的时间不长,对于其他科室的同事还没那么熟悉。   正好这时,护士长经过,敲了敲门,“吴轻,你有空吗?帮个忙。”   吴轻扭过头,朝她招招手,“姐,快来快来,我们科在打篮球赛。”   闻言,护士长走到窗边。   “你认出对面是哪个科室的吗?”吴轻问。   护士长朝外看,“口腔科吧。”   “诶,那怎么程医生也在里面?”   “可能是口腔科谁有事来不了吧,眼科跟他们不是挺熟的。”   眼科和颌面外科之间经常有会诊或者手术配合,来往比较密切。   “那我们骨科不是输定了,谁打得过他啊。”吴轻叹气道。   岑眠没有注意听她们的对话,视线不自觉地跟着程珩一的身影移动。   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疾跑急停,篮球鞋在地上摩擦出声,灵活的动作间,将对手忙得团团转,轻松越过一道道防守。   程珩一纵身跃起,手臂绷紧,白皙肌肤上的青色脉络清晰,腕处一扣,篮球哐当砸进篮筐里。   周围响起欢呼声。   投完球后,他落回地上,黑发扬起又垂于额前,细碎的汗珠晶莹剔透。   随着动作,卷起一阵风,掀开了他的衣角,露出平坦的小腹,肌肉紧致结实,引人遐思。   吴轻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嚯。   真不错。   赏心悦目。   自比赛开始,骨科就对程珩一严防死守,大半的人都盯着他。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能挡住他。   虽然程珩一打球时,一向很凶,不留情面,但他的球品也极好,从不犯规,没有一点多余的小动作,干干净净。   反倒是骨科那一帮大老爷们,见开场就被对面吊打,心态绷不住了,自乱阵脚,推推搡搡起来。   吴轻的男朋友是校篮球队的,受男朋友的影响,她潜移默化,对篮球比赛的规则一清二楚。   骨科犯规犯得太厉害,她看不下去,抬手捂住眼睛,觉得实在丢人。   “他们这也太不守规矩了,裁判也真是,犯规那么严重了还不罚,不如让我当裁判。”   不过就算骨科连续犯规,上半场结束时,比分依然落后一大截。   因为下午有的医生还有门诊,所以中场休息了没五分钟,就直接进入下半场比赛。   到了下半场,大家体力已经消耗大半,跑步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程珩一的状态却没什么明显变化,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虽然骨科每次犯规,他都不气不恼的,也不跟他们争,但到了下半场,他还击得更彻底,丝毫不留余地,将比分差距拉得更开。   比赛结束,口腔科以悬殊的比分差距,赢下了这场篮球赛。   吴轻看一眼98:23的分数,迅速移开了视线,没脸再看。   犯规还输成这样。   王主任满头大汗淋漓,他扶着腰弓起背,气喘吁吁说:“太不公平了,口腔科怎么能把眼科找来支援啊,有没有人管管。”   早不说不公平,比赛打完了说不公平,王主任像是个老顽童,倚老卖老得闹,但大家也都知道他是开玩笑,纷纷忍俊不禁。   以往比赛里,遇到有队友被叫回去看病人或者做手术的情况,找一两个其他科室的医生顶替,也是常有的事,无伤大雅。   只是口腔科不讲武德,偏偏找来程珩一。   谁不知道眼科自从程珩一来了以后,年年都是冠军。   “哎呀,五官科不分家嘛。”陈甫舟笑嘻嘻说。   他就是那个不讲武德,把程珩一叫来打比赛的人。   陈甫舟是颌面外科的医生,和程珩一同期,他们一起在急诊科轮过岗,到现在私交一直不错。   王主任“哼”了一声,“眼耳鼻喉咽才算是五官科,你口腔科算是哪门子五官科,乱攀什么亲戚。”   王主任说完陈甫舟,扭头又去说程珩一,“你也是,干什么打那么狠,跳太高对膝盖不好。”好歹是他带过的学生,不知道给骨科放放水。   程珩一打完球,气息微喘,压根没注意听他们讲话,留了个背影给王主任,径直走到球场边的自动贩卖机处,选了矿泉水。   自动贩卖机加载出扫码界面。   程珩一伸手去摸运动裤的口袋,口袋里空荡荡,才想起来为了打球方便,他出来时没拿手机。   他垂下眼,在原地停顿许久,侧脸隐匿在斑驳树影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岑眠将他的停顿看在眼里,轻轻抿唇。   以前体育课,程珩一去打球,每次都是把手机扔给她保管。   打完球要买水了,才记起手机不在,隔着老远喊岑眠来付钱。   岑眠也乐得跑腿,每次都能蹭他一根雪糕吃。   这时,另一个纤细身影走近自动贩卖机。   林瑜长发披肩,白衣飘逸,她拿出手机,替程珩一扫了码。   “哐当”一声,自动贩卖机掉下一瓶水。   程珩一回过神来,没看旁边站了谁,侧身让开位置,转头要走。   林瑜蹲下,拿出挡板里面的矿泉水,出声叫住他。   “程珩一。”嗓音温柔婉转。   程珩一顺着声音看过去,才注意到林瑜。   林瑜抬起手,将矿泉水递过去。   “给你买的。”   “……”   岑眠的病房在二楼,篮球场边的自动贩卖机离住院楼很近,林瑜讲话的声音清晰可闻。   吴轻托着腮,远远瞧见这一幕,小声说:“林妹妹又开始了。非得蹲着跟人说话吗?那么低胸的裙子,伸个手都挤成奶牛了。”   护士长听了,皱皱眉,低声指责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同事,什么林妹妹,别没大没小起外号。”   林瑜平时在骨科很会来事,时不时给大家买点心,送小礼物的,很得人心。   吴轻盯着林瑜,脸上厌恶的神情毫不掩饰,倒显得她很刻薄了。   她撇撇嘴,没有吭声为自己辩解。   护士长扫一眼手表,“真是的,我怎么跟你在这儿看比赛看了这么久,吴轻,跟我去一趟隔壁病房。”   吴轻应声,从窗台边站直起身,突然想起来,叫道:“哎呀,岑眠!你也站太久了,说好的二十分钟,这都快一个小时了。”   她们在上面能听见下面人讲话,下面的人自然也能听见她们的。   听见吴轻喊岑眠的名字,程珩一立即抬起头,看过来。   岑眠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林瑜和程珩一,不巧,正好撞上他投来的视线,想躲都来不及。   “……”   程珩一挑了挑眉,提高了讲话的音调,隔着两层楼问她,“能下床了?”   岑眠顿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给他什么反应,半晌,点点头。   林瑜拿着矿泉水,手悬在半空许久,稍显尴尬地自己站了起来,将水递到程珩一面前。   “喝点水吧,看你流了很多汗。”   程珩一收回目光,看向她,他没接水,只是眉心微微皱起,不动声色地审视她。   岑眠望着林瑜那一张雪白的脸,总是一副无辜的模样,透着淡淡的怯懦,让谁都舍不得难为和拒绝她。   真是让人不爽。   “程珩一。”   岑眠出声,嗓音软软而轻盈,唤他的名字时,比林瑜唤得还好听,如夜莺轻啼。   程珩一的呼吸轻了,缓缓抬眸,和她对视。   岑眠往窗前倾了倾,“你要上来看看我吗?”   她的主动让程珩一的眼里闪过一瞬错愕,怔怔凝着她。   阳光映在岑眠的脸上,皮肤净白如瓷,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   她像是倚在高高阁楼上的小公主,不知遮掩地显露出她的美丽,明媚得像是世间最动人的玫瑰。   程珩一的目光灼灼,岑眠的脸颊发烫,她别过眼,躲开了那过于灼人的视线。   微风起,带着一道清冽的声音拂过她的耳畔。   “好。”他说。 第10章 白夜   林瑜站在一旁,盯着程珩一的脸看,他的目光凝着住院部二楼,清冷眉眼柔软下来,向来不解春风意的寒冰就那样轻易消融了。   篮球场上,陈甫舟还没有打过瘾,喊他,“还有时间,再来一局啊?”   程珩一将臂弯里的篮球扔回球场,“走了,你们打。”   陈甫舟:“……”他走了还打什么啊。   篮球在林瑜眼前划过一道弧线,最后在球场中央连弹几下。   她忽然想起以前高中的时候,体育课是周四下午最后一节课。   只要下课铃一响,岑眠背着书包站在球场边,皱着眉,不高兴地叫一声他的名字,不管男生们的球赛打到多焦灼,程珩一都是直接扔下球,跟她一起放学回家。   就像现在这样。   林瑜咬紧了嘴唇,颇不甘心,往前迈了一步,挡住程珩一的去路。   “水。”   她咬唇的动作,配上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像是纯洁的海妖在撒网。   “……”程珩一垂眸,静静看她,如古井无澜的眼眸,透彻见底。   半晌,他淡淡道:“你自己喝吧。”   音调平稳冷沉,透着不加掩饰的疏离,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离开,走进了住院楼。   林瑜的手悬在半空,薄薄的矿泉水瓶被她捏得变了形。   岑眠靠在窗边,默默看她在程珩一那里碰了壁,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林瑜抬起眼,狠狠地瞪她,眼睛里全然没有刚才的柔弱,眼神里的凶相衬上她瘦削的五官,显得戾气很重。   “你满意了?”她说。   岑眠耸耸肩,关上了窗户。   病房外传来敲门声,轻叩了两下,纯粹干净。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上来那么快,扭头去看。   病房的门没关,程珩一站在门边,就那么和她对视,没有进来,似是等她的许可。   刚才在二楼的时候看不清楚,此时离得更近,岑眠注意到他额前的黑发被汗沾湿,运动过后,手臂的青筋脉络更加清晰,冷白肌肤泛起极淡的粉调。   病房里极为安静,她甚至能听见程珩一的呼吸声,上下起伏,莫名透着一股撩人的欲。   岑眠悄悄咽了咽嗓子,双手撑住拐杖,想要站直起来。   一阵刺痛从腿上传来,她靠在窗边站得太久,腿麻了。   程珩一看出她动作里的迟滞,“怎么了?”   岑眠尝试动了动腿,酥麻的感觉再次袭来,难受得她龇牙咧嘴,只能讷讷道:“腿麻了。”   她用拐杖还不熟练,没有受伤的腿麻了不能使力,很快就撑不住,手一软,拐杖“啪”得一下倒地。   好在岑眠的反应比较快,整个背部重新靠回了窗台,勉强站住,但也是摇摇欲坠。   程珩一不再等她的许可,大步迈进病房,走到她身边。   “能走吗?”他问。   岑眠的脸拧成一团,摇摇头。   程珩一薄唇轻抿,踟蹰了两秒,“我抱你去床上?”   岑眠一怔,但很快注意力又被腿上失去知觉的麻木感占据,又怕碰撞到骨折的腿,她顾不上想太多,伸出两只手。   程珩一凑近,微微弯腰,让她勾住他的脖颈。   两个人没有言语的沟通,动作里却透着无形的默契。   岑眠被他拦腰抱起来,隔着衣服布料,她清晰地感受到程珩一灼热的体温,大掌整个抵在她侧腰,有力而安稳。   隔着窗户玻璃,她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看见林瑜还站在原地,脸色难堪地盯着他们。   “……”岑眠倒没想在她面前和程珩一表现亲密到这样程度。   她懒得去管林瑜的目光,垂下了眼,视线里是男人的颈窝,T恤松散开,露出里面深邃立体的锁骨,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岑眠看得眼底发烫,耳根红了起来。   程珩一将她抱上床,动作小心翼翼,拿过沙发上的靠枕,垫在了她麻木的那条腿上,让血液恢复循环。   腿麻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岑眠忍了一两分钟以后,就恢复过来。   她这会儿知道尴尬了,低着头,不去看他。   程珩一开口说:“你的腿还是少走动些,篮球赛有什么好看的,能站着看那么久。”   “……”   岑眠抬起头错愕看他,原来他早就发现她趴在窗台上看他了吗。   她面色一滞,嘴硬反驳道:“谁在看你。”   岑眠的声音软糯,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程珩一的唇角勾起,“我又没说你在看我。”   岑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揶揄,脸唰得涨红,扯过床上的被子,蒙住脸。   不想理他了。   程珩一看着床上团鼓起的小山包,无奈地摇摇头。   他看了手表的时间,而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小山包,“我下午还有门诊,先走了。”说完,便离开病房。   岑眠等了两分钟,确定外面再没有动静,从被子里慢腾腾地探出脑袋。   她的手背在脸颊贴了贴,温度滚烫,随即懊恼地轻声嘟囔。   “没出息。”   第二天,岑眠等着下午出院,徐路遥又往她的病房跑来。   因为昨天拍核磁的事情,岑眠现在不待见他,态度冷冷淡淡。   徐路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坐在病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和她闲聊。   “你今天出院,要不要我送你啊?”徐路遥自告奋勇道。   “不用了,”岑眠拒绝,“有人陪我一起出院。”   徐路遥好奇问:“谁啊?”   他紧接着自以为是的补了一句,“程珩一?”   “……”   岑眠看他一眼,否认道:“不是,是我在骨科认识的医生朋友。”   徐路遥挑了挑眉,眼神暧昧,“你这速度够快啊。”   岑眠无语地解释,“女生。”   吴轻最近在参与学校医学院组织的一个公益研究项目,需要调研腿脚不方便的患者在出院时,搭乘地铁出行是否便利,所以想借着岑眠明天出院的机会,跟着观察。   这件事她们两天前就说好了。   本来她早上就能出院,之所以下午走,也是为了等吴轻早上跟王主任的门诊结束。   徐路遥一听是女生,兴趣没了大半,懒懒散散地靠回了沙发里。   这时,周婶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喘着粗气,她陪着丈夫去眼科做检查,又把人送回家,再赶来医院,怕耽误了照顾岑眠,紧赶慢赶。   她进来时,看到病房里有客人,愣了愣,在徐路遥的脸上打量了两秒,见是年轻男子,不由警觉起来。   岑眠问她:“结果怎么样呀?”   周婶笑笑说:“挺好的,没啥事儿,我家那口子不注意用眼卫生,发炎了,程医生给开了几块钱消炎的药就能治。”   “本来早上他还不想来看病呢,怕病严重了,又要手术花钱什么的,好说歹说才肯来。”   岑眠点点头,笑着附和说:“没事就好。”   “是啊。”周婶从棉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挂号条,“你看,程医生还帮我们把挂号费给退了,省了五十块钱呢,看一次病比来回坐公交花的钱还少。”   徐路遥的视线落在那张挂号条上,他的眼睛尖,看清了主治医师那一行,印着程珩一的名字。   他挑了挑眉,下意识去瞧岑眠脸色。   岑眠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听着周婶絮叨。   好在周婶没说几句,看了眼时间发现不早了,又跑出去,上医院食堂给岑眠买午饭,生怕去晚了,好菜都没了。   周婶走后,病房里安静下来。   徐路遥轻咳一声,拿腔拿调地说:“程珩一这人还挺聪明,知道免了患者挂号费,能换来背后那么多好名声。”   “我刚给我姐送东西,找错办公室,不小心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一进他办公室,就看见墙上挂了一幅锦旗。”   “锦旗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后面配了八个大字,‘医术精湛,温柔耐心’。”   听到这里,岑眠一愣。   她记得自己送去的那面锦旗,印的就是这八个字。   徐路遥不屑,“他是不是太沽名钓誉了,是我肯定不好意思把锦旗挂出来。”   岑眠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听他那么讥诮程珩一,觉得很是刺耳难听。   明明程珩一他是真真切切在为患者考虑,凭什么要被徐路遥这样说。   她打断徐路遥,“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现在医患关系那么紧张,就是被你这样的人一言一语给曲解出来的。”   徐路遥没想到被她突然指责,有些懵。   “我不是以为你讨厌他嘛……”他解释说。   岑眠冷着脸,一字一顿,“就算我讨厌程珩一,也不会通过贬损他的方式来表达。他做的是治病救人的善事,沽名钓誉那也是因为他配得上。”   她铿锵有力的话音刚落,病房外传来两下叩门声。   岑眠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程珩一。   长身玉立,白衣朗朗。   岑眠:“……” 第11章 白夜   岑眠不知道程珩一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又听见去了多少,眼神闪躲两下,又故作镇定,轻咳一声。   徐路遥刚说完程珩一坏话,没想到他就出现了,也觉得尴尬,挠了挠头,站起来说:“我先走了。”   岑眠的脾气不算好,要是惹到她,短时间内很难气消,徐路遥走的时候,她依然理都不理,也没跟他告别。   徐路遥倒不是很在意,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轻轻推了推岑眠的胳膊,哄道:“刚是我错了,你别气太久。”   望着他的动作,程珩一皱了皱眉。   徐路遥离开时,程珩一挡在病房门口。   徐路遥抬眼看他,眼神示意他让让。   程珩一面无表情,与他对视,许久,才缓缓侧身,让出位置。   明明没有对话,在两个人之间,却有浓浓火药味。   徐路遥走后,程珩一进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走廊外的声音渐小,病房里安静下来。   程珩一的视线在岑眠的脸上停留,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声音微沉问: “他欺负你了?”   岑眠的眼睛是被徐路遥气红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气,明明他诋毁的是程珩一,跟她有什么关系。   岑眠不想被他知道,自己生气是因为徐路遥说他的坏话,摇摇头,含糊地说:“没有。”   程珩一的眉头拧得更深,静静地审视她。   岑眠感知到他的目光,漆黑的眸子仿佛能将她看穿,令她无处遁形。   “你来做什么?”她转移话题问。   程珩一抿唇,不信徐路遥没惹她,见她并不愿说,沉默了半晌,顺着她的话茬道:“吴轻临时有个手术要跟,让我来送你出院。”   别的医生护士送,吴轻怕岑眠拘束,以为她跟程珩一关系好,还特意找了弯弯绕绕的关系,才联系到的程珩一,请他帮忙。   吴轻属实是多虑了。   岑眠情愿一个人出院,也不想跟程珩一走。   “那我等她手术做完。”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手术至少要五六个小时,等她下手术台,哪还有力气送你。”   手术五六个小时,术者便要站五六个小时,且精神要高度集中,而且等吴轻跟完手术下来,天都已经黑了。   岑眠陷入沉默。   程珩一拿起靠在床边的拐杖,“走吧。”   岑眠纠结了几秒之后,觉得以她现在的腿脚,一个人确实是走不出这个医院。   她接过拐杖,在程珩一的搀扶下,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跟他一起出院。   程珩一的准备周到,跟医院借了轮椅。   岑眠坐上轮椅,由他推着出了病房,经过走廊至电梯。   一路上,时不时有医生护士频频侧目。   程珩一这个人吧,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是老师学生们的焦点,到哪儿就跟开了盏聚光灯似的。   现在也还是一样,即使是不同科室的同事,对他也格外关注。   偏偏他自己却没什么感觉似的,从容自若。   反倒是岑眠,被那些打量的目光,看得如坐针毡。   这时,护士长从护士站里冒出半个身子,叫住他们。   “哎,等一下。”   她从桌上拿起一束扎眼的玫瑰,朝他们走来,笑道:“花别忘了带走呀。”   吴轻把徐路遥送来的玫瑰寄存到护士站时,只说了是岑眠病房的,并未说明是谁送的。   护士长看程珩一这两天来了骨科住院部好几次,又见今天他送岑眠出院,还以为玫瑰花是他送的,于是提醒他们带走。   岑眠才想起来在护士站寄存了一束徐路遥送的花。   她双手接过那一大束玫瑰,捧在怀里,准备带回家。   虽然已经过了一天,但玫瑰还很娇嫩,如果直接丢了,实在对不起玫瑰这一生短暂的鲜艳。   程珩一看着岑眠抱住花束,雪白的小脸被玫瑰衬得愈发明媚。   他轻抿唇,一言不发。   电梯直达一楼,出去的时候也有无障碍通道,轮椅在医院里至少是畅通无阻。   每经过一个路段,岑眠都会用手机拍照,给吴轻记录下来。   虽然吴轻不在,但是她的公益项目研究,岑眠打算还要好好替她完成,当是还她这几天照顾自己的情。   出了医院,轮椅就没有那么好走了。   岑眠以前没发现,原来路上有那么多的台阶,台阶都不算高,腿脚方便的人走起来甚至毫无感知,但是对于坐着轮椅的人来说,就是一路的颠簸,不算好受。   加上医院繁忙,门口到处是往来的人群和车辆,岑眠的轮椅成了阻碍,时不时要停下来,等人过去。   他们花了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才走到医院外的主路上。   岑眠被躺在路中间的一个男人吸引。   今天北京迎来了一波大降温,温度重新回了零下,男人的衣衫却很单薄,穿着一双鞋底快踩烂了的布鞋,蓝色的裤子明显长出一截,边角破破烂烂,军绿色的衬衫像是洗了许多次,变得很薄,完全不防寒。   男人靠着道路边的防护栏杆,缩成一团,背对他们,身下压着一张硬纸壳。   硬纸壳上用记号笔,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为母治病,点歌十元。”   下面还贴了收款的二维码。   程珩一推着轮椅在他身边停下。   岑眠怔了怔,抬起头来,看见程珩一正拿出手机,微微弓背,准备扫码。   旁边路过一位老太太,见了,赶紧扯住程珩一的手臂,好心提醒,“小伙子,别给,医院门口的都是骗子。”   老太太余光瞥一眼躺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压低声音说:“他老母啊,都死好久啦!”   “哟,这您怎么知道的?”一旁背着手看热闹的老大爷插话问。   老太太说:“一看您就不常来吧,这常来医院的谁不知道。”   “见天儿的就躺在这挡道,三十多岁,有手有脚,宁愿乞讨也不肯去好好干活。”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巍巍指着男人数落。   远处一位衣冠革履的男人喊道:“妈——你又在跟人瞎唠什么。”   老太太朝他摆摆手回道:“来了来了。”   临走前,她不忘叮嘱程珩一,“小伙子,你挣钱也不容易,可别给了啊。”   老太太皱着眉,又看一眼地上的男人,啧了一声,道:“我就见不得这骗人的玩意儿,还有脸拿过世的老母来骗钱。”   岑眠看见老太太脸上嫌恶的表情,就差往男人身上吐一口唾沫了。   蜷缩在地的男人瑟缩了一下,不知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冷的,不过很快他又一动不动,背对他们。   一阵寒风吹过,岑眠穿着羽绒服,依然能到刺骨寒意。   她抿了抿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一道清脆的AI女声响起——   “支付宝到账十元。”   程珩一侧眸,微微讶异地望着她。   听见手机传出到账提醒,地上男人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迟缓地坐直起来,露出怀中抱着的一把破旧二胡。   男人的头发很长,乱糟糟,不知多久没洗,胡子拉碴,脸上的表情木然。   “要点什么歌?”他问,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拉出的。   男人抬起头,看见了程珩一,麻木的眉眼忽然活络起来,“程医生,是你啊。”   “之前你点的歌,我回去学会了,就拉那一首吧。”   岑眠听男人的语气,好像与程珩一很是熟稔,也没问是谁转的账,见了他就以为是他付钱点的歌。   男人盘腿坐着,二胡抵在腿上,持弓拉琴。   刺耳的声音直击岑眠的耳膜,像是锯子在拉木头。   二胡时不时还拉劈了,她感觉到脑仁一抽一抽的疼。   许是因为太难听了,惹得行色匆匆的路人们频频侧目,有小孩捂嘴偷笑。   偏偏男人拉得投入,闭着眼睛,沉浸其中。   虽然他二胡拉得实在不怎么样,但在听了一段后,岑眠还是辨认出了其中熟悉的曲调。   男人拉的音乐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她最喜欢的一首歌。   “……”岑眠悄悄抬起眼,看向程珩一。   感受到她的目光,程珩一垂下眸子。   岑眠撞进了一双清朗的眼眸里。   偷看被发现,她一时不知所措,别过脸,躲开了他的目光。   一曲终了,总算结束了对大家耳膜的折磨。   男人似乎也不甚满意,用手指擦了擦弓弦,不好意思地笑道:“这首曲子不适合二胡拉,我再多练练。”   “已经很好了。”程珩一说,他的手搭上岑眠的轮椅,“今天天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男人将二胡重新抱回怀里,冻得干裂的嘴角咧了咧,“回去也一样冷,不如在这儿热闹。”   他见程珩一推着轮椅,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岑眠,粉色羽绒服裹得严实,小小一团,眼睛润得仿佛能沁出水来,粉雕玉琢,跟瓷娃娃似的,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男人见过许多种的目光,嫌恶他的、鄙夷他的、可怜他的、不敢看他的,却头一次见如此纯粹的目光,没有掺杂任何的情绪,像是一捧纯净的清泉,不曾沾染杂质。   “哎呀,这是你妹妹吗?”男人这么问。   大抵觉得以程珩一的品行,推断出程家人才能养出这样干净的女孩子。   程珩一沉默半晌,回道:“算是吧。”   岑眠皱皱眉,呛道:“谁是你妹妹?”   “是姐姐。”她认真纠正说。   “……”程珩一斜斜地睨她。   岑眠仰起脖子,下巴翘得高高,“我比你大。”   程珩一无奈地望她:“是,只大了七十二天。”   闻言,岑眠稍稍一愣,她记得程珩一是十月出生,而她是八月,差了两个月。   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那么精确的数字的。   她没多想,轻哼一声,“七十二天也是大。”   程珩一说不过她,毕竟是事实,手掌在她乌黑的脑袋上压了一下。   岑眠摇了摇头,将他的手甩掉。   动作自然而然,仿佛以前做过无数次。   过往相处的时间太久了,这样的斗嘴总是常态。以至于谁也没有意识到,以他们现在已经生分的关系,做这样的举动并不合适。   男人抱着二胡,看着他们两个人,觉得好笑。   印象里,只有三岁小朋友,才会斤斤计较这个把月的年龄差。   他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程医生,也跟人小姑娘计较这些,连具体天数都算出来了。   不过光从气质上看,程珩一沉稳内敛,岑眠单纯懵懂,倒是显得他比岑眠年长许多。   岑眠吸进去了一口冷空气,咳嗽两声。   “快走吧,好冷。”她催促。   程珩一推她要走时,男人从薄薄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梨给岑眠。   男人腼腆笑笑:“俺娘说了,吃梨润肺。”   岑眠注意到,男人在提起母亲时,便不再用普通话,说的是家乡话。   她握着梨,想起方才路过的老太太的话,梨还是温热的,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心底微凉,有些难过。   距离医院最近的地铁站入口,在八百米远的位置,途中需要走过两个红绿灯。   人行道上停满了共享单车,能供人走的位置很狭窄,只有不足半米宽,轮椅要想过,便显得格外局促困难。   程珩一只能推着岑眠走到自行车道。   机动车道拥堵不堪,时不时有不愿意守规则排队的司机,将车开到自行车道,以求便利。   一辆车擦着岑眠的轮椅呼啸而过,留下携带了烟尘的一阵风。   岑眠挥了挥面前污浊的空气。   程珩一往左多站了一步,挡在她外面。   再有车过时,不得不停下来,跟在他后面,按一下喇叭。   鸣笛声短促而尖锐。   程珩一不紧不慢地回过头,隔着车窗玻璃,对里面的司机投去一瞥,眼眸里冰凉晦暗。   司机和他的目光对上,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听见鸣笛声,岑眠注意到程珩一站在很靠外的位置,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提醒他往里站。   程珩一让出路,司机也不敢再提速,老老实实缓慢通过。   好不容易到了地铁站,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离医院最近的这个地铁站入口,并没有无障碍电梯,只有手扶电梯,而手扶电梯又正在检修,放了一个禁止通行的牌子,无法使用。   岑眠没想到坐上轮椅之后,简单搭乘一个地铁,也变成了困难模式。   “要不绕一下道,去另一个地铁口?”她在手机里查到了有无障碍电梯的地铁站入口,要再走一公里。   程珩一的手搭在她的轮椅上,修长食指轻点了两下,看见了楼梯上安装的残障设施。   “我联系下地铁站的工作人员吧。”   此时正值晚高峰,地铁口挤满了人,鱼贯而入,没了手扶电梯,楼梯成了唯一的通道,人们肩膀挨着肩膀,一脚接一脚的下楼。   虽然他们两个已经靠边站了,但还是有些碍事挡路。   后头有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高中生走过,微微扛着背,双手插在校服裤口袋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儿。   他歪着脑袋,注意到他们在原地停留许久,将嘴里嚼着没味的口香糖包进纸里,重新揣回了口袋,走过去。   “哥哥,女朋友抱下去抱不动啊?”   少年的声音轻飘,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揶揄。 第12章 白夜   程珩一单薄的眼皮掀起,和少年的目光对上。   岑眠:“……”   少年高中生耸了耸肩,“还等什么工作人员,我帮你们拿轮椅嘛。你看这到处都是人,用残障设施会影响到其他人的通行。”   程珩一看向岑眠。   岑眠抱住拐杖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无声抗拒。   “……”程珩一见她不愿意,并不言语。   高中生搞不懂他们在磨蹭什么,以为是程珩一看起来人高马大,体格匀称,但其实中看不中用,怕在女朋友面前漏了怯。   “哥哥,你不行啊?”   他打量坐在轮椅里的岑眠,好心道:“我看你女朋友应该也不是很重啊,要不我来?”   虽是好心,但少年的语气里多少掺杂了些阴阳怪气。   这时,旁边又有一位中年大叔探过头来,热情道:“咋了这是?轮椅不方便啊,需要帮忙吗?”   “哎呀,这有什么难的,再招呼一个人,跟抬轿子似的,抬下去不就完事儿了。”中年大叔手臂一挥,做出要一呼百应的架势。   岑眠一听,她可不想被抬轿子似的抬下去啊,这也太夸张了吧。   眼看大叔在人群里物色人选,打算喊人,她赶紧摆摆手劝阻,“不用不用。”   岑眠指了指程珩一,最终还是采纳了高中生提出的方案,“让他背我下去就好了。”   “背不了。”程珩一淡淡出声。   岑眠仰起头,难不成真是背不动她?   程珩一看出她眼神里的怀疑,解释说:“只能抱。”   岑眠的石膏一直打到了膝盖往上的位置,背是背不了的。   岑眠:“……”   事到如今,背和抱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抱吧。”她说。   反正在医院也不是没抱过了。   岑眠伸出手。   程珩一弯下腰,让她勾住自己脖子,然后锢着她的腰,把人抱起。   尚不习惯如此紧密的碰触,岑眠的身体瞬间僵硬,一动不敢动,清晰地感受到程珩一揽在她腰上的手,温度滚烫。   高中生帮忙把轮椅折叠收起,中年大叔拿着拐杖,跟在后面。   下楼梯的时候,岑眠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尤其那高中生,眼神里满是促狭。   岑眠耳根滚烫,羞恼地瞪他一眼。   高中生越发笑嘻嘻地说:“姐姐,你脸好红啊,有什么害羞的嘛。”   “……”岑眠觉得她就算脸红也一定是被他给气的。   她不再搭理高中生,额头抵在了程珩一的肩膀上,眼不见为净。   岑眠的碎发扫过程珩一的脖颈,痒痒麻麻,空气里有淡淡的清甜气息,无声无息钻进他的肺腑,令人心神恍惚。   程珩一脚下多踩了一层台阶,一阵颠簸。   岑眠吓得抱他更紧。   岑眠的身体温软,密不透风地贴着他。   程珩一的呼吸一滞,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三步并两步,跃下楼梯。   到了楼梯下,岑眠重新坐回轮椅里,低着头,将红透的脸藏进了乌发里。   中年大叔将拐杖递给程珩一,笑道:“年轻就是好啊,有力气,这么长一段楼梯,一口气都不带停的。”   程珩一接过拐杖,礼貌客气地道谢。   好在通过地铁站入口的楼梯障碍之后,一切还算顺畅,安检进站时,还有专门给轮椅通过的加宽闸机。   只不过岑眠没想到,地铁里面的人比入口还要多,每一个上车点前都排起了长队。   列车满载要归家的乘客,晃晃悠悠地停下。   等着要上车的人很多,而下来的人却寥寥无几。   大部分人不是自己上的地铁,而是被后面的人给挤进去的,像是蠕虫一般,来回蠕动,找寻可以容纳自己的缝隙。   岑眠以前很少坐地铁,着实没有见过这样人山人海的景象。   她忍不住感慨:“地铁里原来那么多人啊!”   程珩一见她东张西望,一副稀奇的模样,干净清澈的眸子亮晶晶,半点没因为拥挤人群感到烦躁。   像是一辈子都住在玻璃城堡里的公主,被小心翼翼的保护,不识人间的烟火,反而将那烟火当作山间薄雾,携着自由意志的清爽。   因为只是体验,不必像其他人那样,忍受日复一日如蠕虫般的拥挤,所以不带有反感抵触的情绪,毕竟小公主最终还是要回到她的玻璃城堡里去。   程珩一敛下眸子,薄唇抿了抿,没有接话。   在走了三趟车之后,他们终于排到了最前面。   又一趟列车驶过,程珩一推着她,却没办法上去。   下车的人所腾出来的空位,并不能容纳一辆轮椅,加上上车的人也不会等他们,直接蜂拥而上,立马把不富余的空间重新挤满。   地铁里维持秩序的志愿者注意到了他们,走过来说:“哎呀,你们这样肯定上不去的。”   志愿者是一位中年阿姨,看见程珩一手上还拿着拐杖,问道:“小姑娘能自己站吗?要是能站,就把轮椅收起来再上去。”   虽然岑眠双拐还用不利落,但光站住是可以的,她点点头。   下一趟列车开来时,阿姨帮忙先拦住了要上车的人,让程珩一扶着岑眠先上。   阿姨挥了挥手里的小红旗,“大家先让一让啊。”   有志愿者维持秩序,其他乘客也很友善,等在后面。车里的人也刻意往里挤了挤,为他们腾出更多的空间。   岑眠明显感觉到就连列车发车的时间,也比前几趟要稍晚一些,似乎是在等他们上去,也没有人再往里挤。   这一路过来,虽然道路常常不通,诸多阻碍与不便,但人与人之间却是相通的。   车里挤着许多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尤其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晃荡剧烈。   程珩一怕周围的人不小心碰到岑眠,将她圈在身前,两只手撑住车门,给她腾出足够的空间。   他的身形挺拔修长,阴影将岑眠整个人罩住。   岑眠被他笼罩在身前,缩成一团,两条胳膊也往里收,努力不去碰触到他,刻意的避嫌。   她低着头,视线里只能看见程珩一衬衣的第三颗扣子,就那么一直盯着,也不敢朝别的地方看。   地铁到了下一站,换到另一侧开门,不会有人再从他们这一边上来,岑眠松一口气。   这一站是换乘站,不少人下去,同时又有更多的人上来。   新上车的人没有注意到岑眠腿脚不好,推了推着程珩一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往里再挤一挤,中间别空那么多位置嘛。”   没等程珩一反应,后面的人便直接挤了上来。   程珩一被人推着,压在了岑眠身上。   岑眠怀里玫瑰在他们中间,被挤烂了,掉到地上。   “……”   “抱歉。”   程珩一的声音低哑沉沉,从头顶上方传来。   岑眠眼睫轻颤,侧过脸,微微摇了摇头。   车厢里虽然拥挤,但却很安静,只有列车在漆黑隧道里穿梭时搅动气流的声音,以及车厢与车厢间摇晃碰撞的哐当。   男人身体的热量,隔着空气传了过来。   岑眠的侧脸几乎贴上了程珩一的胸膛,衬衣布料时不时摩擦过她的脸颊,她藏在头发里的耳根染上浅浅的红。   空气中有淡淡的薄荷味,如泉水清凉,冲走了拥挤环境里的那股憋闷。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剧烈跳动。   岑眠突然意识到一个很糟糕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还贼心不死。 第13章 白夜   岑眠现在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半个小时的地铁,她却觉得这半小时分外难熬。   好不容易下了车,才觉得呼吸顺畅过来。   她悄悄将手放在心口,按了按,想叫心脏不要再跳那么快了。   出地铁的时候,程珩一推着岑眠,让她先过闸机。   等到他拿手机刷卡时,闸机发出尖锐声音,提示道:“余额不足。”   岑眠歪着脑袋,朝他看过去。   程珩一皱眉,拿起手机,拇指点了两下屏幕,查看他的银行账户,账户是和电子交通卡绑定的。   卡里的余额显示:0.00元。   一分不剩。   程珩一眉心皱得更深。   岑眠看他站在那里许久,眨了眨眼睛,问他:“怎么了?”   程珩一抬眸,和她对视,握住手机的手紧了紧。   “没钱了?要我帮你付吗?”岑眠问得直接,眼神天真。   “……”程珩一敛眸,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道:“不用。”   他侧身往旁边站,给其他要过闸机的路人让位。   岑眠看见他拿着手机,似乎是在打字,在键盘上来回敲了两下。   两分钟后,程珩一重新刷开闸机,出了地铁。   岑眠没怎么在意,刚才等他的时候,导航了一下出口。   “往F口出。”她说。   F口正好有无障碍电梯,能直接从地铁上到外面。   地铁站旁边就是她住的小区,交通非常便利,人行道也干净宽敞,轮椅畅通无阻。   她现在的居所,是岑虞早年置办的房产。   早些时候,影视行业在北京发展迅速,岑虞因为工作的关系,在北京常住过几年。   因为这套公寓买得早,又是市中心最寸土寸金的位置,现在的价格已经翻了好几番。房子的使用面子虽然不大,九十多平米,却已经卖到了八位数。   小区属于高档小区,实行的是封闭式管理,只允许小区住户和住户的访客进出,私密性极强,不少明星和公众人物都选择住在这里。   公寓在次顶楼,一梯一户,电梯门打开正对的就是户门。   到了楼层,程珩一伸出手,“钥匙给我。”   岑眠从口袋里摸钥匙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动作微顿,“送到这里就够了吧?”   程珩一挑了挑眉,听出了她赶客的意思。   他没去接钥匙,站到一边,双手抱臂,“你自己开门试试。”   “……”岑眠就是不想当他的面开门,她这个人,从小被家里娇生惯养,从来不会做什么家务。甚至就连东西掉在地上,除非要用,她都懒得弯腰去捡。   自从岑虞失明以后,看不见她的坏习惯,教不了,而沈镌白又极度溺爱她,完全不在意这点小事。   不过每周她会请一次家政阿姨来,但因为她的腿摔了,在医院住了三天,本来约好的家政被她取消,现在房间里乱得够呛。   岑眠不想在程珩一面前暴露她邋遢的本性。   她嘟囔说:“那你别往里看。”   程珩一瞧她别扭的样子,好笑道:“我不看。”   用不着他看,他大概也能猜到里面会是什么样。   以前上学的时候,岑眠的课桌抽屉里就是乱七八糟,从没见她整理过。   每次都是他看不下去了,帮她理一理。有时理完了还要跟他发脾气,嫌他理坏了,害她找不到要用的东西。   现在她一个人住,估计更不会照顾自己了。   岑眠转动轮椅,颇为费劲地靠近门。   她伤了的腿不能弯曲,架在轮椅上,伸得老长,抵住门。   因为有腿碍着,她手不够长,钥匙怎么样都插不进门里。   “……”   岑眠没想到,腿伤了以后,这些日常琐事做起来都变得那么困难。   她费劲地尝试了几次后,挫败的放弃,转头向程珩一求助,“你帮我开。”   程珩一预料之中,接过钥匙,很快替她开了门。   随着门悠悠打开,里面的景象展现出来。   程珩一最先注意到的是门口地上只有一双粉色拖鞋,拖鞋东倒西歪地摆放着,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样式,鞋面上缝了两只毛绒的小兔子。   除此之外,并没有再多一双的家居拖鞋,鞋架上也没有男鞋之类的。   程珩一抿了抿唇,神色舒缓。   至少说明徐路遥和岑眠的关系还没有进展到融入彼此生活的程度。   岑眠最先看见的则是客厅沙发里堆积如山的衣服,全是她换下来懒得洗的。   衣服山的最上面,还有一件白色蕾丝内衣,扎眼得很。   她的脸蹭一下红起来,扯住程珩一,“哎呀,你别看我房间。”   “……”程珩一收回视线,让出了门口的位置给她。   岑眠不知道他看没看见那堆衣服,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瞪他一眼,手忙脚乱地操纵轮椅往客厅去。   程珩一被她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无奈地摇了摇头,配合地背过身,靠在了门外的墙上。   岑眠进了客厅,将那件蕾丝内衣塞进了衣服堆最里面,又环视了一圈房间,除了乱一些,至少再没什么不能给人看的东西。   她捡起茶几上的两团纸,扔进了垃圾桶,做最后的挣扎,才朝着门口说道:“你进来吧。”   虽然程珩一已经有了预期,但当他看见客厅乱糟糟的样子,还是颇为震惊。   沙发上那堆衣服就不说了,茶几上也堆满了漫画书,开了封的薯片包装敞着口,薯片碎屑落在桌上,角落里吃完的外卖也随意放在地上。   岑眠反倒是破罐子破摔了,面不改色,一副我就这样的表情。   她耸耸肩,故作淡定解释,“阿姨这几天没来打扫,有点乱。”   一句话直接把责任推卸给了保洁阿姨。   程珩一:“……”   岑眠把自己挪进了柔软的真皮沙发里,受伤的腿架在玻璃茶几上,长叹一口气。   住了三天的医院,回到住处,她才觉得轻松舒适。   程珩一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的袖口,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外卖和垃圾,动作利落。   岑眠看见,不好意思起来,她自己乱是一回事儿,让程珩一帮她收拾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她出声阻止,“你不用管这些,我自己收拾就好了。”   程珩一拿起垃圾桶,扫走了茶几上的薯片碎屑,目光斜斜看了一眼她打了石膏的腿。   “你怎么收拾?”   程珩一紧接着又补一句,“你真的会收拾?”   腿好的时候也不见她收拾,这会儿知道要收拾了。   “……”岑眠面色一滞,抱着靠枕,下巴埋了进去,不吭声了。   这时,岑眠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岑虞打来的视频电话。   岑眠偷偷瞟一眼程珩一,找了个岑虞看不见他的角度,接起视频电话。   手机屏幕里显示出女人美丽的脸庞。   “妈妈——”岑眠软软糯糯地喊,撒娇的语气,透着一股娇憨,在母亲面前跟长不大似的。   “你的眼睛恢复怎么样啦?”   岑虞透过摄像头,盯着屏幕里的小女儿,仿佛怎么也看不够,想要补足这么多年的缺失。   她笑笑说:“挺好的,滑雪玩得开心吗?”   岑眠点点头,“嗯”了一声,“开心,等下个滑雪季,让爸爸带你一起来。”   她一直没有告诉家里自己腿摔伤了的事情,岑虞的眼疾刚好,要好好休养,岑眠不想她担忧。   程珩一将茶几上的漫画书一本本垒好,眼皮微抬,朝她投去淡淡一瞥。   电话那头传来沈镌白温柔低缓的声音,“要滴眼药水了。”   岑虞转头应了一声,把手机随手放到桌上。   岑眠的屏幕里出现了家里的天花板,水晶吊灯轻晃。   “我那房子住的怎么样?”岑虞问,沈镌白给她滴眼药水的时候,也没耽误和岑眠讲电话。   客厅的沙发柔软,实在是太舒服了,岑眠打了一个困倦的哈欠,漫不经心地说:“还不错,就是有点小,做什么事都得在客厅。”   程珩一垒漫画书的动作微缓。   对于岑眠来说的小,在北京,一个九十多平米的房子,常常住了一家三口,甚至是要挤下更多的家庭成员。   岑虞:“你一个人住,要那么大做什么,大了你更租不起了。”   岑眠一愣,还没抿出她话里的意思,岑虞便直接开门见山,“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给我?”   “……”   “怎、怎么还要房租的?”   “不然呢?我可没说免费给你住啊。”   岑虞虽然出生在优渥家庭,但年轻的时候,也是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没有依仗过家里的势力一分。   对于岑眠的教育,沈镌白一向管教很少,纵容居多,这么些年把她宠坏了,养成了懒散拖沓,不知上进的性子。   岑眠年纪不小了,在国外念书逃避的日子也够了,是时候该断一断她和家里的那条脐带了。   岑眠撇撇嘴,知道她妈妈是说一不二的性格,之前说要断她经济支持,看来是真断。   “那你要多少钱嘛。”   “我看了下同小区同户型的房子,一个月租金两万四,抹个零,算你两万整。”   两万块对于岑眠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她这段时间住院,躺着无聊,只能消费解闷,花了不少钱,存款所剩无几。   本来她还想找家里要钱呢,谁知道钱没要到,还得还回去。   “真要这么算吗……”岑眠还在挣扎。   “嗯。”岑虞冷静的声音悠悠传来,“押一付三。”   “……”   “不能赖账。”   岑眠的脸垮了下来,哼哼唧唧,“我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你不送我礼物就算了,还要拿走我的钱。”   在旁边听她们讲话的沈镌白发出一声轻嗤,“那是你的钱吗?”   “……”岑眠觉得她爸这人真是不行,倒戈倒的不知道多快,帮着岑虞一起对付她。   明明以前还说钱都是她的呢。   “你想要什么礼物?”岑虞问。   岑眠:“这套房过户给我吧。”   岑虞被她气笑了,“你想得挺好。”   “别墨迹了,赶紧转账,不然你就搬去别的地方住。”   岑眠如今拖着一条病腿,着实不想再折腾来折腾去了。   “好嘛好嘛。”   她打开手机,看了眼自己的账户余额,正好就剩下六万多块。   岑眠往岑虞的账户里转了六万块钱。   “转了。”她不情不愿地说。   “那生日礼物,我想要Ralen家新出的那条绿野系列礼裙。”岑眠不忘她的生日礼物。   “行——”岑虞轻笑,语气宠溺,“给你买。”   她起身要拿手机确认,被沈镌白按住,“一会儿再看,你滴了眼药水,要闭眼二十分钟。”   说着,沈镌白牵起岑虞手,带她回卧室去躺着。   脚步声渐远,电话那头安静下来,但视频通话还在继续。   岑眠发出一声叹气,这一对夫妻,又直接把她给忽略了。   在她和家人打电话的过程中,程珩一收拾完客厅,坐到了另一边沙发里。   他的眼眸低垂,静静听着岑眠和妈妈撒娇讨饶,手里把玩着手机,搜了一下岑眠说的那条裙子。   一条湖水绿的吊带长裙,裙摆如翩跹的蝴蝶翅,轻盈飘逸,程珩一想象着这条裙子穿在岑眠身上的样子,一定会很漂亮。   他手指滑动屏幕,展示图下方显示了裙子的价格。   二十五万。   程珩一锁上手机屏,起身,打算离开。   岑眠见他走到门边,挂断电话问:“你要走了?”   程珩一开门的动作顿了顿,回过头去。   “嗯。”   岑眠攥住手机,抿着唇没说话,发现她的心里竟然有不舍,想要留他。   程珩一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里,藏着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回避了她的目光,当作不知道。   “以后有人来照顾你吗?”   岑眠盯着他,摇摇头。   找人来照顾她很容易,医院的护工周姨留了联系方式,说有需要可以请她到家里帮忙。   但她在等。   她抛出了她的困境,等他主动。   “……”程珩一沉默半晌,“你男朋友呢?”   岑眠皱皱眉,“谁是我男朋友?”   “叫徐路遥的那个。”程珩一的语气尽力平淡。   岑眠记起之前她为了气程珩一,故意说徐路遥是她喜欢的类型,大概令他误会了吧。   她坦言:“他不是我男朋友。”   程珩一的眼里闪过一瞬讶异,也许还有一丝别的情绪,大概是庆幸。   “分手了?”他问。   “……”   岑眠犹豫一瞬,避开他的视线,嘟囔着解释:“没在一起过,之前骗你的。”   程珩一望着岑眠看了半晌,唇角未察觉地漾起很淡的弧度。   “他确实不行。”   岑眠听出了他语气里那浅淡的笑意,心中一悸,忽然想要试一试。   她拿过沙发上的猫咪玩偶,抱进怀里,白色小猫浑身柔软,给她壮了壮胆子。   岑眠仰起头问:“他不行,那谁行?”   “……”   程珩一对上她的眼睛。   四目相对,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静滞。   岑眠抱紧了猫咪玩偶。   她盯着程珩一漆黑明朗的眸子,知道他一向聪明,一定懂她的暗示。   然而程珩一却只是静静看她,如古井般的眼睛里,平静无澜。   客厅里的沉默令人窒息。   岑眠疑惑了。   难道他是不懂,还是她问的方式不对?   她不自觉攥着猫咪玩偶的尾巴,越攥越紧,紧得小猫的尾巴都要被她扯掉了。   岑眠咬住嘴唇,鼓足了勇气,终于将那句烫嘴的话问了出来。   “你要不要当我的男朋友?” 第14章 白夜   岑眠说完,便立刻后悔了,她不该把话说得那么明的。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学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岑眠的声音温软,透着一股无畏无惧。   程珩一凝着她,眼眸如至清的溪水,稚子般纯粹,不懂隐藏,想要什么便说了,直白天真。   他的呼吸轻了,很长一段时间忘记了换气,差点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岑眠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见他移走了视线,躲避着她。   她的心一点一点变凉,眼睛开始发酸。   程珩一的视线越过岑眠,投向落地窗外。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雪,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令本就寒冷的冬日,变得更加严寒。   客厅里的暖意,让他差点昏了头。   他双手握拳,在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岑眠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程珩一那纯粹干净的嗓音传入耳畔——   “对不起。”他说。   “……”   就连拒绝她的话,两次都是一样。   沉默在客厅里蔓延。   这时,手机的震动声响起。   岑眠回过神,仿佛被解救,低头去看手机。   乌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她的脸,一滴水落在暗着的手机屏幕上。   “我的。”程珩一出声。   他拿出手机,走到阳台外,反手关上了阳台的推拉门。   程珩一看清来电显示,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他的眼眸阖上又睁开,许久,才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然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喂?”   “珩一啊?”   “听不听得见啊?”   老者确认着信号是否通畅。   “嗯。”程珩一回复他的语气很淡。   “你这孩子,接了电话怎么不出声。”程光生埋怨他。   程光生像是习惯了孙子沉闷的性子,自顾自地说:“你二叔啊,前段时间跟人赌博,欠了好多钱,都闹到家里来了。”   “哎。”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吵得我睡觉都不安生,你这个月的工资不是刚发嘛,我就让他取了,先应付应付讨债的。”   程珩一想也知道是这些事,他无奈道:“爷爷,我的工资卡留给您,是怕您万一生病住院应急用的,不是给程明清还债的。”   程光生满不在乎,“没事,你爸欠家里兄弟那么多钱,本来也该还,你放心,这些钱我都记着呢,抵了欠款的。”   “再说了,我孙子那么有本事,在北京大医院当医生,我这把老骨头要是病了,那肯定是要去北京治的。”   程光生愤道:“你是不知道那帮讨债的,给家里搅得天翻地覆,不给钱没办法啊。”   程珩一:“他欠了多少钱?”   “说是欠了五万,谁知道他呢,赌博也不挑一个手气好的日子去。”   程光生虽然年纪一大把了,但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混混,要不是现在老了腿脚不好,指不定跟着儿子一起去赌。   “你二叔也不容易啊,早年开饭店挣的那些钱,放你爸那里投资,全打了水漂,现在只能在工地里给人跑活。他过成这样,说到底是你们家欠他的……”   程珩一打断道:“那是程明正欠他的,和我没关系。”   “谁说没关系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的事。”程光生抬高了音调说。   他把这些债务都算在了程珩一的头上,指着他的孙子出息,把他仅剩的另一个儿子拉出泥潭。   程珩一不言语。   程光生顿了顿,放缓了语气:“你有本事,能挣钱,家里能帮就帮一下嘛。”   “我刚还收到短信,说你账上又转来五千块,这些钱,你二叔能不能动一动?”   闻言,程珩一微愣。   之前在地铁站的时候,账户提示没钱,程珩一临时找陈甫舟借了一千块,倒是不知道他多转了那么多。   等陈甫舟转账的时间里,他顺手改了银行卡的账号密码。估计要不是他改了密码,钱取不出来,程光生也不会打这个电话给他。   程珩一冷淡的拒绝,“不能。”   “下次如果他再不经过我允许从您这儿拿钱,我就直接报警了。”   一听报警,程光生怒极,厉声道:“你敢!”   他杵着拐杖发泄的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小畜生,你是想让你二叔进去陪你爸吗?”   程珩一轻嘲道:“挺好的啊,程明正脾气不好,程明清进去,还能有个照应,打架多个帮手。”   “你、你——”程光生被他气得声音颤抖,“我是管不了了,看你爸出来了怎么收拾你。”   算算日子,距离程明正出狱的日子,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两条人命,就只抵了程明正的十年。   程珩一沉下脸,“他要想过安生日子,最好别来找我。”   说完,没等对面的反应,他径直挂了电话。   阳台没有封窗,新鲜冰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风灌进了他的衬衫里。   程珩一靠在栏杆上,目光投向客厅。   岑眠缩在沙发一角,把脸埋在小猫玩偶里,肩膀轻轻耸动,像是一团受伤小兽,发出无声的呜咽,隔着阳台的门,听着并不真切,却像钝刀磨着他的胸口。   “……”   程珩一知道他大概是最没资格进去安慰她的,回过头,不忍再看。   他打开手机里的银行APP,发现账户里确实有一笔五千块的转账。   程珩一转了四千回去,卡里剩下不到一千。   没过两分钟,陈甫舟打来电话。   陈甫舟:“怎么又转回我了啊?”   程珩一:“本来说的就是借一千,下个月发工资还你。”   陈甫舟知道以程珩一的性子,如果不是周转真的特别困难了,是不可能会张口找他借钱的。   “在北京生活,一千撑一个月哪够啊。你不是还打算这个月从医院宿舍搬出去吗,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吗?”   “没有,不搬了。”   陈甫舟不解,“啊?怎么着,还打算继续住医院宿舍?”   程珩一淡淡“嗯”了声。   “怎么又不搬了?医院宿舍哪里是正经能常住的地方,晚上都不能安安稳稳睡一觉。”   他们医院的宿舍主要是提供给值班医生临时休息的地方,每间房七八平米大小,摆了两张上下铺,一共能睡四个人。   每个人是固定的床位,因为值班时间不同,所以基本上不会真挤上那么多人。   但要是常住的话,晚上医生值班来来回回,也是够吵的。   医院里也有实习医生,工资低手头紧,会拿宿舍过渡一段时间,但像程珩一这样,都已经做到主治医生了,还在宿舍里住着的,实属少见。   “你是不是因为给眼科那个小患者垫付了医药费,没钱了啊?”   陈甫舟对此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医院里慈善是做不完的,还是先顾着点儿自己吧。”   医生这个职业,大多时候是看上去光鲜体面,但到底也是用时间来换取薪酬,很难实现财务自由。   尤其在程珩一现在这个阶段,即使医院看重他,给了远高于其他同侪的薪资,但报酬依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丰厚。   程珩一抬眸,从阳台往外看。   雪下得更大了。   华灯初上,北京这座城市被繁华装点,到处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却没有一处能容纳下他的地方。   雪花忽地落在他的眼睫,携着凉意。   “够住了。”他说。   挂了电话,程珩一在阳台又站了半小时,站到浑身浸透寒意。   客厅里,点着一盏黄色地灯,暖黄色的灯光将岑眠整个笼罩,仿佛安全的茧。   她抱着猫咪玩偶,白色小猫的脑袋上有一团团浅色水渍。   岑眠的嘴唇轻轻抿着,眉心微蹙,脸上透着不世故的天真,心思澄明。   此时最大的烦恼,是她的表白被人拒绝。   程珩一推开阳台门,回到客厅。   岑眠听见声响,抱住猫咪玩偶的手臂紧了紧,觉得丢脸极了。   恨她脑门子一热,就去跟人表白,结果又被拒绝。   她抄起沙发上的靠枕,朝程珩一扔过去,像是个发泄不满的孩子。   靠枕划出一道弧度,没有扔到程珩一,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坠了地。   “……”程珩一弯腰,捡起靠枕,重新放回沙发。   岑眠觉得程珩一这个人真的讨厌,现在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伸手去够靠枕,又朝他砸过去。   这次靠枕砸了他满脸。   程珩一的眼前黑了一瞬,不疼,却闷人。   靠枕被岑眠当枕头枕过,有淡淡的白茶花气息,萦绕在他鼻尖,缱绻而惹人留恋。   程珩一悄悄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靠枕拿下,面对岑眠受伤的眼睛,红红的,湿漉漉。   他张了张口,最后又阖上,选择了沉默。   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岑眠变得不像以前那样,有极强的自尊心,被他拒绝以后,便再也不理人。   “理由呢?”   这一次,岑眠忍不住去追问。   她做事一向冲动,嘴比脑子快,问完才发觉,这样更加令自己掉价。   一个人拒绝你,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无外乎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又要来关心她,对她好,让她心存希望。   岑眠恶狠狠瞪着程珩一,真没见过那么不知分寸的人。   程珩一:“……”   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她。   第一次程珩一拒绝她的时候,岑眠后来思来想去,觉得可以理解。   那会儿他们才高一,但凡脑子正常,有些上进心的人,都不会把心思放歪。   尤其是程珩一,从小他就是天之骄子,年级第一,老师们最得意的学生。   岑眠的表白被他拒绝后,程珩一就从普通班转去了重点班,像是坐火箭一样,甩掉了其他平庸的学生,包括她在内。   程珩一那么聪明,读高一时就能考上京北大学,实在没有必要在普通班陪她到高三。   虽然岑眠因此生气了很久,觉得被他背叛,现在想来,属实没有道理。   谁年轻的时候,不在为前程努力。   谁年轻的时候,就有那么浓烈的情感。   大概只有她在浑浑噩噩的度日,就像高中班主任说的,一颗烂苹果,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才无所顾忌。   但这一次,岑眠为程珩一找不出什么理由。   她像是没有自尊心一样的追问。   要么告诉她一个能够原谅他的理由,要么就让她彻底恨透了他。   程珩一给不出答案,也不敢给她答案,只有许久的缄默。   岑眠拧着眉头,不满他的缄默,颇带进攻性地问:“是我不够漂亮?”   “……”程珩一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岑眠的乌发柔软浓密,因为哭得出了很多汗,碎发沾在额前,一双眸子明媚多情,宛如盈盈的春水,眼睫湿润缠结在一起,仿佛在无声控诉他的冷漠。   岑眠没忍住,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   落得像是珍珠。   从她白皙的脸颊,流过饱满的嘴唇,淡红的色调,仿佛初绽的玫瑰。   程珩一此时的罪恶感到达了最深。   他摇了摇头:“你很漂亮。”   美得近乎不道德。   也只有她自己敢说她不漂亮,任何其他人听了,都会觉得她妄自菲薄,或者故意炫耀。   岑眠听过无数人说她美,唯有他的语气最为真诚,也最伤人。   美不足以打动他。   她抬手抹掉了下巴上悬挂着的眼泪,继续问:“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学历配不上你?”   “岑眠。”程珩一出声,嗓音清冽,低低缓缓,将她的名字唤得那样好听。   “不要这么贬低你自己。”   “你很好。”   “非常好。”他强调。   岑眠不信他的说辞,扯了扯唇角,“很好为什么要拒绝我?”   “你别误会。”她为自己辩解,“我不是在死缠烂打,我就只是想知道理由。”   岑眠因着被拒绝,生出淡淡怨恨,从下至上睨他,故意讥嘲:“难道是你不行?”   “……”程珩一无奈,“如果是这个理由,你会好受一些吗?”   岑眠对上男人真挚的眼睛,愣住了。   任何男人听到这样的质疑,都会觉得被冒犯,偏偏他却那样认真地看她,反倒令岑眠不安,仿佛真的戳到了他隐秘不为人知的隐疾。   她点点头。   “会好受一些。”   程珩一那方面有问题,总比是她的魅力不够要来得强。   程珩一大方承认:“确实是我不行。”   岑眠:“……”   她缓了好几十秒。   “能、能治吗?”岑眠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程珩一望着她,岑眠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同情,刚才还溢满在其中的痛苦和不甘渐渐散去。   他摇摇头:“不能,从小的毛病。”   “所以上一次也是因为这个吗……”   “嗯。”   岑眠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她望着程珩一,外表精致如玉,内里却……   她由同情上升到了怜悯。   过了很久很久。   岑眠陷入了一种纠结的情绪,小脸揪成了一团,脸颊忽然红扑扑的。   “你试过吗?”她问。   “要不再试试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可以帮你……” 第15章 白夜   程珩一望着岑眠, 她说完帮他,便羞得低下了头,咬着嘴唇, 留下浅淡牙印, 如一弯弦月皎洁。   许久。   “没用的。”他说。   岑眠还是不敢看他,只能轻声说:“那好吧……”   “我们确实不太合适。”   岑眠抬起头, 怕他伤心, 赶紧解释说:“不、不是嫌弃你啊。”   “我们家就我一个女儿,家里财产又很多,以后得有人继承。”   她嫌弃就嫌弃, 非说那么冠冕堂皇。   岑眠想着想着, 觉得她对程珩一,可能也没有那么喜欢,竟然因为他那方面不行, 便打了退堂鼓。   她有些鄙夷自己, 但又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为自己开脱起来。   程珩一被她惹笑了。   “嗯,我知道。”   知道她被家人宠爱长大,过惯了肆意挥霍的生活, 因为知道,所以才不能叫她跟着他吃苦。   他给不了岑眠本就拥有的未来, 不如不要开始。   见到他脸上的笑意,岑眠脸颊更红了, 没想到他还挺看得开, 不过想想也是, 从小的隐疾,心态不得不看开吧。   难怪他拼了命的学习, 东边不亮西边亮嘛。   程珩一拎起门边的垃圾袋,笑意渐渐淡去,只剩下一抹涩意。   “走了。”   随着关门声幽幽响起,程珩一离开,客厅里瞬间空了下来。   岑眠抱着猫咪玩偶,头脑发胀,手指缠绕着小猫的尾巴,不停地来回打圈。   时不时发出两声哼唧,把充血的脸埋进猫咪玩偶里打滚,终于过了许久,才从刚才的状况里缓过来。   她的视线落在茶几上,原本脏乱的桌子被程珩一打扫的干净整洁,就连另一边沙发上堆放的衣物,也被他一件一件叠好,从大件到小件,依次垒起。   岑眠看见了最面上那一件对折叠起的白色蕾丝内衣,陷入了一种非常复杂微妙的情绪里,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又开始发热。   她打开微信,决定找个男性朋友聊聊。   岑眠:在?   徐路遥:咋了?   岑眠:问你一个问题。   徐路遥:说。   岑眠:如果你跟一个人表白,他拒绝你的理由是自己不行,可信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   对面短暂停顿,徐路遥直接一条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岑眠接起电话。   徐路遥的声音传来,想也不想地问:“程珩一?”   “……”   岑眠面色一滞,含糊地否认:“不是。”   徐路遥:“哦。”   徐路遥斩钉截铁,“其他人我不知道,他的可能性是零。”   ???   岑眠:“你怎么知道?”   徐路遥沉默,张了张口,又闭上,纠结许久,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可能。”   岑眠被吊足了胃口,生气道:“你倒是说啊!”   徐路遥没办法,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以前高中不是住校吗,男生洗澡是用的公共澡堂,我见过。”   岑眠不解:“你见过怎么了,怎么判断的?”   徐路遥想起多年前在学校澡堂发生的事情——   在那个雾气朦胧的洗澡间里,他拿着偷偷带到学校里来的手机,挑了一个无人的时间,躲在里面看视频。   不曾想,程珩一也在那时走进来,余光瞥他一眼。   徐路遥从他的眼神里,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鄙视。   徐路遥不服。   程珩一在人前那般清风霁月便罢了,人后也还装模作样,都是男人,几寸几尺谁不清楚,比他占地方了不起啊。   徐路遥故意把手机伸到他眼前,里面是他精挑细选的图片。   程珩一这人,一开始还像是看脏东西似的呢。   后来啊,还不是拿着他的手机,进了隔间。   只不过程珩一太缺德,自己完事儿了,手机还他时,把里面的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连之前滑板社组织活动,大家在公园里玩滑板的照片都删了,害他被当时是副社长的岑眠好一顿骂。   徐路遥当然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岑眠。   “哎呀,女孩子别问那么多!”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程珩一又把你给拒绝了?”   岑眠不肯承认,忙撇清关系,“我又没说是他。”她的语气轻飘小声,透着一股的心虚。   徐路遥不信,调侃道:“得了,在医院的时候,你那眼睛就天天往人身上瞟,真当我没看见呢。”   岑眠脸上发烫,“哪有。”   徐路遥嗤笑:“他也真行,为了拒绝你,这种鬼话都说得出来。”   “……”岑眠想起刚才程珩一与她说时的语气,一本正经,坦坦荡荡,说他自己不行。   可细细想来,确实是有够离谱的。   她的同情和惋惜在这一瞬全化为恼怒,气笑了。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情愿找这样的借口哄她,也不肯跟她说实话。   说一句不喜欢她有那么难吗?   岑眠的腿骨折在家修养了整整三个月,从冬末到了春末。   这三个月,她足不出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胖了有小十斤,整个脸蛋都圆乎乎的,本身她皮肤就白里透着粉,现在更像是瓷娃娃了。   就连岑虞跟她视频电话时都发现了,忍不住问她:“你这段时间都干什么了,怎么越来越胖。”   岑眠咬着果冻,吸了一口,腮帮子鼓鼓的,像是一只小仓鼠。   她小声嘟囔说:“什么也没做。”   就是把名侦探柯南从第一集 看到了最新一集。   闻言,岑虞眉心蹙起,“那你在北京待着干嘛?就纯玩儿了?”   “……”岑眠咽下果冻,不算太有底气地说:“差不多吧。”   “除了玩以外的计划呢?”   岑虞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是玩心重,爱玩不是什么太大的坏事,她倒也不反对。   只是玩也不能玩一辈子,总得做一些正事吧。   果冻被吸完了,岑眠叼着吸吸果冻的包装,想了半天,才讷讷道:“没有。”   她从去年研究生毕业之后,就还跟以前一样,满世界的旅游玩乐。   上学的时候,起码还有念书这么一件正事,岑眠怎么玩怎么懈怠,都无伤大雅。   但等她毕业了,没了念书这件事做掩饰,她的玩乐和懈怠就成了一种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岑虞问:“不准备找个工作吗?”   岑眠不解,眼里透出清澈的疑惑,歪着脑袋反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工作?”   “不工作你哪里的钱付下个月房租?”岑虞希望她能够经济独立,不靠家里。   岑眠却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她撇撇嘴,“那我回家住好了。”   反正她现在也不想在留北京了。   “再说家里有的是钱,没必要我再去工作吧。”岑眠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会招来不小的反感。   从小她因为家境优越,便经常受到许多莫名其妙的敌意,挖苦和讽刺。   那时候她很困惑,甚至尝试过像高中班主任说的那样,去吃吃苦,别只知道当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   高二暑假,岑眠瞒着家里人,偷偷打了一个假期的工,在烧烤店里做服务生,端盘洗碗,生炭烤肉。   烧烤店里用的是劣质炭,烧起来容易蹦火星子,那两个月,岑眠手上、胳膊上被烫得到处都是水泡红痕。   烧烤店的老板因为她打碎了几个盘子,便克扣她许多的工资,老板的儿子醉酒之后,抓着她的手不放。   那两个月之后,岑眠心想,这苦谁爱吃谁吃,明明可以吃甜,为什么非得找苦吃。   人间疾苦体验到了,她再也不想体验了。   因为是和岑虞聊天,岑眠没必要装模作样,说一些虚伪的话。   她就是享受了家里的优渥阔绰,并且享受的心安理得。   岑虞无奈:“那些钱是我和你爸的,不是你的。”   岑眠眨了眨眼睛,像是肆无忌惮的孩子,“你们会不留给我吗?”   “……”岑虞被她问住了。   她和沈镌白的那些资产,最终都会给到岑眠。   甚至从很早的时候,沈镌白就已经为岑眠配置了非常高额的年金。   就算她什么也不做,老了依然有大笔的资金入账。   岑虞抬手,纤细食指按了按额角,她没想到自己养出了一个小废物,还废物的那么心安理得。   “那你就没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想做吗?”她问。   “……”岑眠沉默。   她知道岑虞的意义是电影,为了拍电影,她的眼疾刚好,就已经接下了一部片子,下个月准备进组。   沈镌白的意义是游戏,拥有一家在国际上享有盛誉的游戏公司。   他们一个拿下过电影界的最高艺术奖项,一个拿过游戏界的最高艺术奖项。   所做的事情,倒不是说为了钱,而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热爱,金钱只是其带来的附加价值。   但岑眠想了想,觉得她似乎没有什么非得做成的事,她也永远到达不了父母所在的高度,只能活在他们的阴影和庇护里。   “周游世界算吗?”岑眠说完就觉得露怯,这好像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是为玩乐找借口。   她咬着果冻,吸嘴被她咬变了形。   一股生命的无意义感将她裹挟。   “……”岑虞看出了她眼睛里的迷茫困惑,像是无知的幼童,无奈,实在不想再打击自己的孩子。   “也算吧。”她在心底轻叹一声,放弃了坚持,选择了所有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你过得高兴就好。”她说。   挂了电话,岑虞踢了踢坐在沙发另一边的男人,嗔怒道:“都赖你,不好好教她。”   沈镌白靠在沙发里,懒懒散散,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电脑。   他不甚在意地笑笑,“随她去吧,只要别干违法乱纪的事情,养个小废物还是养得起的。”   岑虞忍不住瞪他:“你倒是想得开。”   打完电话,岑眠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出门去医院复诊了。   她打开手机,准备叫车,才发现上一次打车去滑雪场的车费还没付。   从公寓打车到滑雪场,花了小一百的打车费,她点击支付,弹出提示:余额不足。   岑眠点开手机银行APP,这三个月虽然她没怎么出门,但外卖可没少点,之前剩下的钱已经挥霍无几。   她叹一口气,撑着拐杖一蹦一跳去了卧室。   岑眠的石膏在上次复查的时候拆除了,经过三个月的恢复,其实她已经能够下地走路。   只不过王主任叮嘱她还是要少用受伤的腿,所以在家里,她还是尽量使用拐杖走路。出门步行少的情况,才会直接走路。   岑眠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出一摞的卡。   虽然岑虞嘴上说要断她的经济来源,但断的只是她其中一张主卡。   岑眠手里多得是岑虞不知道的卡,都是家里长辈心疼她给的,在她出国念书期间,每年开学前,都会往里头打钱,还有一张沈镌白的副卡。   这些零零总总的卡,里面加起来的钱她自己都算不清楚,更何况是岑虞了。   岑眠一番操作,付了打车软件里欠下的钱,又重新叫了一辆专车。她图方便,出门没带拐杖。   到了医院,岑眠发现今天医院里的人特别多。   她的视线落在门前左侧,发现之前那个拉二胡的男人不在了。   上次男人给她的梨,她一直没舍得吃,直到梨的皮快干瘪了才吃掉。   梨不怎么甜,微涩,吃的时候,岑眠眼前浮现起男人衣衫单薄,蜷缩一团躺在马路边的情景,牙齿又是一阵酸。   进到门诊大厅,岑眠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医院里每个月一次的义诊。   明亮宽敞的大厅里,摆了长长一排的桌椅。   桌子一边坐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桌子对面是排起了长龙的患者。   岑眠取了号,路过义诊区域时,有一位矮小佝偻的老婆婆叫住她。   “姑娘,你知道眼科义诊排哪儿列吗?我看不太清。”   因为前来义诊的患者太多,帮助维持秩序、答疑解惑的医院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无暇顾及到所有患者。   岑眠注意到老婆婆的手里拄着一根盲杖,眼睛呈现污浊的白色,大概是视力不好,仰头看她时,不自觉眯着眼睛。   参与义诊的医生有四五十位,每一位身后都立着一块比人高的宣传牌,牌子上面写有医生的科室以及擅长治疗的相关疾病。   岑眠四处张望,医生们被淹没在了乌泱泱的人群里,就连宣传牌也看不太见了。   “我带您找找吧。”她说。   “哎呀,那太谢谢你了。”老婆婆双手合十,朝岑眠的方向拜了拜。   岑眠实在受不起老人家这么行礼,赶紧摆手,“没事没事。”   老婆婆的盲杖往前扫,门诊大厅拥挤,时不时扫到过路的人。   岑眠索性牵起她的手,让她跟着自己,引导她慢慢走。   “婆婆,您这眼睛那么不方便,家人怎么不跟着一起来?”   老婆婆叹一口气,“我家那几个小孩,没人管我,我听邻居说京北大学医院今天搞义诊,就自己来了。”   她摇摇头,无奈道:“我一个老婆子,可怜哦。”   闻言,岑眠沉默,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这时,旁边终于空闲下来的导诊护士者注意到了她们,走上前来问:“老太太是要看眼科吗?”   岑眠点点头,“对,但我找了一圈,好像没看到。”   导诊护士微笑说:“眼科义诊不在门诊大厅,在健康中心一楼。”   眼科在诊疗之前需要进行眼部基础检查,所以义诊也是单独安排在了方便做检查的地方。   “老太太您的眼睛是什么问题?”导诊护士问。   老婆婆絮絮叨叨说:“哎呀,我也不清楚,反正就是一天比一天看不清了,我邻居跟我说,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我糖尿病好几十年了,血糖一直控制不好。”   导诊护士听完她的自述,想了想说:“那您一会儿去了健康中心,直接排程医生的号吧,他擅长看这个。”   似乎怕老太太记不住,导诊护士转头对岑眠说:“找程珩一,程医生,记住了没?”   “……”岑眠扯了扯嘴角,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倒不是怕遇上程珩一尴尬,而是怕自己忍不住给他一脚,踢到他真的不行。   岑眠虽然不想去健康中心,但也不放心让老婆婆自己一个人折腾。   健康中心和门诊大厅不在一栋楼里,中间的路线弯弯绕绕,老婆婆眼睛不好,指不定不小心就要摔一跤。   岑眠陪老婆婆去健康中心的路上,老婆婆紧紧攥住她的手,一个劲儿的谢她。   “姑娘,你真是好心啊,我儿子都没你有耐心。”   岑眠对老婆婆的家人没什么好印象,知道老人眼睛不好,还不管不顾。   到了健康中心,里面的人比门诊大厅的少了些,但每一位医生对面排起的长队,一点不比门诊大厅的短。   因为就只有眼科的义诊,岑眠一下就找到了被人群簇拥着的程珩一。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斯文儒雅,坐在人群里,比许多站着的患者家属低了半身,但他的腰背挺拔,周身的气场并没有因这低了的半身而敛去半分。   大厅里喧嚷吵闹。   他微微侧耳,认真听患者讲述病症,薄唇轻轻抿着,似乎是在思考,判断病情,显得耐心极佳,温润谦和,有一种无形的亲近感,使每一位患者都想跟他多说几句。   程珩一手里拿着一支银色钢笔,偶尔低头,在病历本里写下几行字。   不用岑眠去看,就知道那字一定是苍劲有力,行云流水的。   她远远盯着那一支钢笔,眯了眯眼睛。   程珩一向来喜欢用钢笔写字,很少用水笔和圆珠笔。   岑眠想起自己以前也送过他一支钢笔,似乎也是银色,不知道是否还是同一支。   不过很快她便自嘲地摇摇头,谁会一支钢笔用十年呢。   眼科的医生面前都排了两条队伍,一条是初诊,问诊后医生会给患者开具检查单,进行眼部基础的检查后,再排第二条队伍,进行复诊。   医生则两边队伍交替看诊,初诊两位,复诊两位。   岑眠不想和程珩一碰上,但又不忍丢下老婆婆,让她一个人排队做检查,她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陪着老婆婆。   大不了不搭理他就是了。   排队的过程很漫长,岑眠偶尔越过前面排队患者的身影,可以看见程珩一工作的样子。   他微微低头,黑发落于额前,睫似鸦羽,光是一个若隐若现的侧脸,在人群里瞩目得像是皎洁月光。   岑眠盯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来气,最后索性低下头。   忽然,有人从下方扯了扯她的衣角。   岑眠一怔,垂下眼,对上了小女孩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笑道:“囡囡?”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奶声奶气地喊人:“姐姐——”   囡囡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穿一件洗得发灰的黑色T恤,他一只手牵着囡囡,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医院里用来装片子的袋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检查单,鼓鼓胀胀。   等排队的功夫等得无聊,男人打了个哈欠,走了神,听见女儿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他注意到囡囡扯着岑眠的衣角,一惊,轻声教育道:“哎,囡囡,你怎么回事,乱扯别人衣服。”   男人赶紧抓住女儿的手,让她松开,朝岑眠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啊。”   囡囡皱皱小眉头,和爸爸解释说:“我和姐姐认识。”   闻言,男人愣了愣,看向岑眠。   岑眠朝他笑笑,补充说:“之前我陪母亲在眼科住院,囡囡常来找我玩。”   “这样啊,我都不知道。”男人挠挠头,“囡囡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囡囡轻哼了一声,嘟起小嘴说:“才没有,我很乖的。”   她似想起什么,扯了扯男人的手,“爸爸,能把小希望拿出来吗?我想把小希望给姐姐看。”   男人反应过来,“哦,原来送你那盆多肉的是这个姐姐呀?”   囡囡点点头,摊开小手,催促道:“快点快点。”   男人蹲在地上,放下背着的双肩包。   岑眠注意到双肩包非常巨大,肉眼便能看出重量很沉,整个往下坠,肩带处用黄色粗线缝合加固过,针脚很粗糙。   双肩包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一方面是因为里面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另一方面是要给囡囡的小希望透透气。   拉链一拉开,那盆月白色的多肉就在最上面,囡囡等不及爸爸给她,自己就捧了起来,直捧到岑眠面前。   “姐姐你看。”   岑眠弯下腰,看那盆多肉,三个月时间过去,这一盆白月影似乎大了一圈,颜色也变得更加透白。   囡囡得意地说:“你看,我把小希望养得长大了不少呢。”   岑眠配合地夸她,“囡囡真棒啊。”   “你养了什么,都是你老子在养。”男人大手压在囡囡的脑袋上,不知道多难养,差点死了,要不是怕囡囡哭鼻子,他才懒得费那神。   上一位患者看诊结束离开,男人“哎呦”一声,赶紧手忙脚乱重新背上包,推着囡囡的背往前走。   囡囡坐到椅子上,轮到她看诊了。   岑眠前面站着一位患者,把她挡了个正着。   囡囡的父亲弓着背,双手将检查单一张张呈过去。   那是一双满是满是老茧的手,指甲里有洗不掉的脏污和泥土。   程珩一低头,每一张都仔细地看完,然后将检查单整好,在桌上轻叩两下,递还给男人。   他淡笑道:“恢复挺好的,再休息两个月,正好可以赶上开学了。”   “真的吗!?”   囡囡坐在椅子里,两条腿来回晃,抬头看向爸爸,高兴地说:“我可以上学啦!”   男人站在原地愣了两秒,拿着检查单的手微微颤抖。   “程医生,真是太感谢你了。”   岑眠低着头,没去看他们,却也能听出男人此时激动的情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声音哑了好几度。   男人的言语朴实,说什么都无法表达他感激的心情。   他将巨大的背包放在桌子上,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套了两层,里面装的东西沉沉。   “这是家里果园今年出的桃胶,吃了对身体好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将桃胶推给程珩一,“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得出手,程医生你别嫌弃。”   程珩一手按在袋子上,推了回去。   “这我不能收。”   男人坚持,“程医生,这是我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起小女儿的手,放下东西就要走。   程珩一站起身,拉住了囡囡的小胳膊。   囡囡被两个大人扯住,眨了眨眼睛,不懂其中人情世故。   “这是医院规定,东西拿回去。”程珩一眉心微微皱起,难得起了些脾气。   这动静闹得不小。   排队的患者和家属朝他们侧目,若有家人也如此受眼疾的困扰,大抵很能体会男人为什么会这样送礼,感激是真的感激,难以言表。   更何况,囡囡的手术费,还是程珩一私下垫付的。   岑眠望着他们僵持不下,心想,对于程珩一来说,治病救人,为他人带来光明和希望,应该就是他的意义吧。   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想到他替妈妈治好了眼疾,岑眠对他的气就很难再生起来。   因为程珩一真是太白了。   白的纯粹。   即使扯谎骗她,这样一点黑,落进白里,也很快淹没,不值一提。   倒不是岑眠不想生他的气,而是身上那点道德感,让她不敢,似乎她对这样大医精诚者抱有敌意和怨恨,反倒成了她的不是。   真不公平。   男人依旧执拗,不肯把东西拿回去,一定要程珩一收下。   程珩一看过那么多病人,第一次遇见那么能坚持的。   他无奈,垂眸时,看见了囡囡双手捧着的那一小盆多肉。   月白色带点绿的小多肉,像是一朵山茶花,陶瓷花盆是淡粉色的,花盆中间画了两只蓝色蝴蝶。   程珩一记起最开始他见到这盆多肉,还是在岑眠手里。   岑眠捧着这一小盆多肉,乖乖巧巧地坐在病房外的等候椅上,令原本清冷的医院走廊,多了几分鲜活。   程珩一破天荒的,让了步,将原则放到一边,恬不知耻地向一个小女孩讨要东西。   “桃胶我不能收,这些加起来太贵重了,囡囡的这盆多肉能不能送给我?”   囡囡歪着脑袋瞧他,呆在那里,似乎是没想到程珩一会要她的多肉。   男人一听,别说一盆多肉了,一车的多肉要是程珩一想要,他也能想办法送来。   见小女儿呆呆没反应,他拍了拍她的背,“囡囡,快把多肉送给程医生呀。”   囡囡抿抿小嘴,眉头揪起来,似乎是在纠结什么。   她突然扭头,看向站在后排的岑眠。   “姐姐——”   她这一声喊,让程珩一愣了瞬,顺着她的视线抬起眼。   岑眠也愣了,没想到囡囡会回过头来找她。   她躲在一位大哥的后头,正肆无忌惮看热闹,结果正正好对上了程珩一望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分外尴尬。   程珩一静静看她,发现她比三个月前要胖了些,脸颊白白嫩嫩,透着淡淡的粉色,像是被晚霞晕染过的云朵。   他暗自松一口气,看来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对她造成影响。   囡囡挣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跑来,扯了扯岑眠的衣角。   岑眠眼睫轻颤,躲开了程珩一的视线,低下头。   “姐姐,我能不能把小希望送给程医生呀?”囡囡奶声奶气地问。   囡囡不是舍不得这盆多肉,程医生找她要什么,她都是舍得给的。   只是她觉得小希望是姐姐送她的,她送给程医生,需要征求姐姐的同意。   囡囡不知道他们两个认识,且关系大概算得上是匪浅,怕岑眠不同意,她手舞足蹈解释说:“程医生很厉害的,他给很多眼睛看不见的人带来了希望,他也要有自己的小希望才好。”   岑眠凝着囡囡亮晶晶的眼睛,一时无言。   半晌,她轻轻地说:“这盆多肉已经送给你了,囡囡可以自己决定。”   囡囡咯咯地笑了笑,“好耶。”然后又一蹦一跳跑走,她踮起脚,捧着那盆多肉递给程珩一。   “程医生,它的名字叫小希望,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程珩一接过囡囡递来的小希望。   “我会的。”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嘈杂喧嚷的人群里并不明显,却还是传进了岑眠的耳畔。   岑眠垂下眼,让自己不要在意,不要想多。   囡囡跟着爸爸离开以后,轮到他们这一队进行初诊,很快就排到了老婆婆。   岑眠搀扶着老婆婆坐下,就静静站在一边,全程低头看地,一眼都不往其他地方瞥。   可就算如此,程珩一低缓徐徐的声音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眼里。   程珩一事无巨细地询问老婆婆眼花症状开始的时间,基础病史。   老婆婆年纪大了,讲话没有重点,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甚至连岑眠好心陪她看病的事情也说了。   程珩一听得耐心。   终于初诊结束,程珩一打印出检查单,放进老婆婆的手里。   岑眠扶老婆婆重新站起来,准备带她去做检查。   “等一下。”程珩一忽然出声叫住他们。   岑眠的步子微顿,终于抬起头看他。   程珩一起身,离开了位置,又很快回来,后面跟了一位护士。   他语气温柔对岑眠说:“你的腿刚好,不能久站,我同事会帮忙带婆婆去做检查,你赶紧去骨科复诊吧。”   岑眠:“……”   明明她什么也没说,他就知道她是来复诊的了。   她反感极了,反感他这种不经意的关心。   岑眠瞪他一眼,呛道:“你能不能别管我,烦不烦?”   去他妈的白。   中央空调。   小火柴。 第16章 白夜   岑眠的声音不轻不重, 周围听见她这句话的人却都愣了几秒。   被程珩一请来帮忙的护士震惊,从没见过谁这样跟程医生说话的,看起来像是不知好歹。   她比刚才更认真地打量起岑眠来。   以岑眠的长相, 放到人群里, 分外显眼,他们医院里没有几个医生护士, 能比她长得还漂亮。   是了。   也就只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才敢肆无忌惮,在大庭广众下,给一个男人甩脸子。   护士心想。   她余光瞥向程珩一。   程珩一脸上的表情平静, 并没有因为岑眠不识好歹的言语而恼。   他的目光如古井无波, 深不见底,只静静看着岑眠。   岑眠并不擅隐藏自己的情绪和喜怒,也懒得藏, 就那么直勾勾地瞪他。   程珩一的眼神淡然, 她的这一点脾气, 像是一颗小石子儿,落进水里,激不起一丝波澜。   一旁的老婆婆最先出声:“哎呀, 姑娘,你也是来看病的?那赶紧去吧, 别耽误了。”   “……”程珩一垂下眼眸,先收回了视线。   岑眠那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睛, 令他败下阵来, 不敢再看。   他对护士说:“麻烦你了。”   护士观察他们之间的气氛, 一时入迷,隔了好几秒才回过神来, 赶紧摆摆手:“应该的。”   “……”岑眠看着程珩一转头跟护士讲话,彬彬有礼,半点没受到她的锋芒影响。   她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团闷不吭声的棉花。   岑眠心中火气更甚,在这一场较量里,很明显又是她输了。   因为她没看开,不够洒脱,所以才会孩子气地朝他闹脾气。   脾气发完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指望程珩一轻声细语来哄她,问她怎么了吗?   他该哄他真正喜欢的人去。   岑眠气完程珩一,又开始气自己,她抿唇,转身离开。   岑眠带着一肚子委屈和生气回到了门诊大厅,大厅里依然人山人海。   人群里突然格外吵闹起来。   一个男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为什么不给俺娘看病!俺已经排了两个小时的队了!”   他的声音一出,门诊大厅其他的声音,像是有默契似的,瞬间停止。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声音出处,每一双眼睛里都是好奇。   岑眠也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位置,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躺倒在了铺着洁白瓷砖的地上,怀里抱着一把破旧二胡。   刚才那一声大喊,似乎消耗了他过多的能量,此时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咽,“不是义诊吗?义诊怎么不给看病。”   长桌对面的医生无奈,站起来,望着他:“刘先生,不是我不给看,是您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啊……”   闻言,男人一个鲤鱼打挺,坐在地上,瞪大眼睛,指着医生鼻子,“胡说!”   “俺娘活得好好的,她只是太累了走不动,在家里躺着。”   “你算什么医生,没有医德,凭啥子咒俺娘死!”   医生没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被他骂得也有些来了脾气,尤其还有那么多其他患者看着,怕惹人误会,忙解释道:“你母亲来医院时,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走的时候还是肿瘤科的医生护士捐款凑的丧葬费。”   男人怔怔地说:“晚期……俺娘平时就只是常常喊腰疼,怎么就是晚期了呢……”   旁边看热闹的老大爷忍不住插嘴:“哎哟,这年纪大了,身体上的任何小毛病都不能忽视。你这个当儿子的,拖到那么晚才带母亲来看病,现在人没了,只知道跟大夫来闹,太不像话了。”   男人的眼神迷茫,像极了无助的困兽,嘴唇嗫嚅了两下:“俺、俺也不知道啊,村里人谁身上没有多多少少的毛病,都是忍忍就过去了。”   忍忍。   要么好了,要么死了。   “……”岑眠望着地上的男人,背影瘦削,还穿着冬天时见他穿的那件蓝色薄衫,军绿色裤子。   她又想起了男人那时塞给了她一颗梨子。   梨子芯有很浓的涩意,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   岑眠以前不懂,什么叫众生相。   或者她以为自己懂。   她走遍了世界,看到的是遍地浮华与安乐,受到最大的挫折,不过是两次告白被人拒绝。   而在这一间不大不小的医院里,她仅仅来了几次,目之所及,却处处是无奈与苦楚。   岑眠敛眸,收回目光,不忍再去看,匆匆逃离了门诊大厅。   她不知道能做什么,选择了逃避。   世上有多少甜,便有多少苦。   她把甜吃了,那苦自然也得有人来吃。   电梯上到七楼,特需门诊部,喧嚷吵闹在一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窗明几净。   在特需门诊等待候诊的患者家属,安安静静地坐在柔软靠椅里等待,没有大声喧哗和不耐烦地催促。   谁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耐心都会十足。   特需门诊五百块钱的挂号费,将人和人做了筛选。   岑眠取了号,等待的过程里,她百无聊赖,在看走廊墙上的宣传海报。   海报的内容丰富,是关于各种病症的科普。   岑眠逐行看完,当作是医学知识补充了。   最后一幅海报,宣传的是医院组织的乡村健康直通车活动,活动正在招募志愿者。   海报右下角有一个二维码,扫码就能够填表报名。   志愿者要做的事情是与医生随行,帮助维护看诊秩序,寻访山里需要治疗的村民。   岑眠看得出神,想起了刚才在门诊大厅看见的男人。   如果这样的活动,能够早一点出现在他的村子里,让他的妈妈早些看上病,说不定他的妈妈不会拖到肿瘤晚期,也不会离开他。   岑眠拿出手机,扫码跳转进了电子表格的界面。   志愿者报名需要填写的信息不复杂,包括一些基础的姓名、年龄、性别,还有学历和专业,现在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嗤笑——   “你不会是想报名吧?”   “……”岑眠皱眉,回过头去,看见了双手抱臂,睨着她的林瑜。   林瑜一身白大褂,洁白干净,岑眠却觉得刺眼,仿佛上面沾了血,脏得不行,她往后退了一步。   “去农村里义诊很苦的,你一个大小姐,就别凑热闹了,去了也是给我们添麻烦。”   岑眠反感极了林瑜这种语气。   本来她点开报名表,也就是好奇看看,但林瑜越这么说,她就越要跟她较劲。   岑眠开始打字,输入报名信息。   林瑜见没把人劝走,有些恼,“你是故意的吧?”   岑眠掀起眼皮,很淡地瞥她,“嗯。”   “非得来给我们添麻烦?你以为义诊是好玩的?”林瑜的语气好正义凛然。   她说的“我们”,真好笑,她还代表了谁?   岑眠受不了,反呛她:“添不添麻烦不是你说了算的。”   如果她后续通过了志愿者的面试,就说明组织者判断她能够提供的帮助多于麻烦。   “再说了,”岑眠的眼睛盯住她,一字一顿道,“虐猫的人都可以当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去做志愿者?”   “……”林瑜没想到她会提及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面色一滞:“你、你少血口喷人。”   岑眠冷冷看她,不屑与她争辩。   叫号机上喊起她的名字,岑眠垂眸,按下了确认报名,挑衅地睨一眼林瑜,迈步进了王主任的诊室。   看诊结束出来,岑眠看一眼时间,总共也就花去了二十分钟,全程花费的时间不及她在门诊大厅和健康中心用的五分之一。   而那位眼睛不好的老婆婆,都不知道检查的队伍排没排完。   岑眠报名义诊后,过了半个多月才有医院的工作人员联系她,问她是否方便进行一次线上面试。   志愿者的领队是一个中年女人,余姐。   余姐烫着波浪卷的短发,皮肤微微松弛,但脸上的精神状态特别好,态度友善亲和。   视频面试刚开始,余姐透过显示屏,看清了岑眠的脸庞,闪过讶异神色,没想到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她愣神了两秒,才开始提问。   面试的问题都是些很常规的内容,为什么想要报名参加志愿者、对志愿者的理解是什么、如果志愿过程中,遇到了某些情况会如何处理。   岑眠保持微笑,对答从容。   她以前在国外上大学时,跟朋友一起也当过志愿者,不过那时服务的对象是一所高端养老院里的老人,养老院里设施与人员齐全,她大部分的工作主要是陪老人们聊天、打发时间。   余姐问了许多关于她在国外当志愿者的经历,岑眠知道这八成是加分项,说得也仔细认真。   面试结束后的半个小时,岑眠收到了面试通过的短信。   过了两天,余姐加上她的微信,把她拉进了志愿者群。群里算上余姐一共六人。   余姐在群里发了通知,包括此次行程出发的时间,地点,交通方式,事无巨细,甚至连建议要带的东西都写上了,并且附带一张人身意外保险单。   岑眠读完通知,上网搜索要去的地方,白溪塘,听名字便很有诗意。   网络上关于白溪塘的信息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个南方小村落。   岑眠以前生活的都是北方城市,除了小时候随父母旅行,去过南方的大城市,便很少有机会去到南方。   不过她对南方,一直有种莫名的向往,向往其中的江南水乡,烟雨朦胧。   原本最开始是为了和林瑜赌气而报名,在一系列的面试和了解过程中,岑眠对这次的志愿者之行,有了更多的期待。   京北医院的乡村健康直通车义诊活动,于七月中旬启动。   岑眠和志愿者们先从北京出发,到了白溪塘所属的市里,和市区的医院交接一些医疗设备和资源,包括能直接开进村里的医疗车,总共三辆。   第二天,参加义诊的医生们再从北京出发,来与他们汇合,最后搭乘大巴车,一同前往白溪塘。   白溪塘交通不便,唯一一条连接村子与外界的通道,就是一条盘山公路,但就是这么一条盘山公路,听说也是近十年才修好的。   为了最大化的节省医护们的时间,毕竟他们腾出多少时间外出参与义诊,就有多少他们的同事在医院里面临成倍的工作量,当天医护队伍的航班落地,大巴车就在机场等着了,接上医护们,就直接开往白溪塘。   岑眠以前很少坐大巴,偶尔坐过,也是上学时,学校组织郊游时坐一坐,路程不长,但每次坐,她都晕车得厉害,要她命的那种。   为了防止她出现晕车吐了的尴尬情况,岑眠在上车前就吃了晕车药,占了一个最前排靠窗的位置。   从他们住的酒店到机场,正好赶上早高峰,大巴一路走走停停,岑眠闭着眼睛,脸色有些白。   到机场以后,志愿者们要下车帮医护团队搬运行李和带来的医疗物资,余姐看到岑眠的脸色不好,便让她在车上休息了。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新鲜空气涌入,岑眠稍稍好受了一些,很快听见外面有喧嚷的声音。   余姐在利落地指挥,还有一道浑厚男声,岑眠听着像是王主任。   她睁开眼睛,掀开遮阳帘,透过玻璃窗往外看。   只见大巴外,站了不少人,医生们都穿着常服,与在医院里穿着白大褂的样子相比,多了几分烟火气。   余姐手里拿着一张表,在清点人员和物资,王主任站在她旁边,两个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王主任朝远处招手,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程珩一不疾不徐走来,进入岑眠视线。   岑眠的眼睫微颤,怔在那里,抓住遮阳帘的手紧了紧,着实没想到程珩一也在此次行程里。   不知是感受到了来自她的光压还是什么,程珩一突然掀起眼皮,朝大巴车的方向看去。   两人的目光就那么撞到了一起,不期而遇。   程珩一微愣,漆黑瞳孔里闪过一瞬的错愕,似乎也没料到在这里看见她。   “……”   半晌的对视之后,岑眠冷着一张脸,将遮光帘重新放下。   岑眠只希望程珩一不要误会,误会她是死乞白赖为了他来的。   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上车。   王主任一直拉着程珩一在聊事情,半天才结束。   程珩一上车时,瞥了一眼坐在第一排的岑眠,视线很淡,又很快移开,他迈步往里走。   余姐喊住他:“程医生,别往后走了,你熟悉去白溪塘的路,正好坐前面给司机师傅指路吧。”   闻言,程珩一要往后排走的动作顿了顿,前排的位置已经坐满,就剩下岑眠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他薄唇轻抿,目光落在她身上几秒。   岑眠板着脸,双手抱臂,往窗户那边缩了缩。   在余姐的视线催促里,程珩一在她身边坐下。   大巴的座位拥挤,程珩一的身形高大,一坐下来,便侵占了大部分的空缺,仿佛将岑眠整个笼罩在小小座位里。   程珩一的胳膊不小心挨到了她的肩膀,很轻,他注意到后,很快往外挪了挪。   但岑眠依然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啧”,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   程珩一:“……”   小姑娘闹脾气的时候,真是一丁点儿不对都能惹到她。   “怎么报名志愿者了?”程珩一主动搭话,并不计较她给他甩脸色。   岑眠靠着窗,努力和他分开距离,撇了撇嘴,冷言冷语:“要是知道你也在,我就不报了。”   程珩一侧眸,盯着她的脸看了几秒,半晌,一本正经道:“抱歉,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一声。”   明明跟他毫无关系,他道歉的语气却认真。   岑眠更不爽了,瞪他一眼。   坐在隔壁的陈甫舟递来两瓶矿泉水,他见程珩一和岑眠小声聊天,虽然听不太清,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陈甫舟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坐在大巴车前排的岑眠。   岑眠今天没化妆,素面朝天,皮肤白得好似象牙一般细腻,一双眸子微微上挑,瞳仁却极为清澈干净,敛去了那上挑的天生三分媚,如初绽的栀子。   每一个上车经过她的人,都会忍不住朝她看上那么两眼,在座位里坐好后,又在私底下小声交流。   岑眠旁边的座位,谁都想上去坐,却谁也不敢上前,好像怕自己扰了栀子的清净。   陈甫舟斜斜瞧了眼程珩一,以前可没见他主动找哪个女孩子聊天,难得今天也坐不住了。   “哟,这么快就跟志愿者妹妹聊上了?”他调侃道。   程珩一接过水,淡淡扫他一眼,没搭他的腔,接过水,拿出一瓶递给岑眠。   岑眠没接,别过脸对着窗户,她这个人吧,看一个人不爽的时候,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程珩一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见她不接,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倾身将矿泉水放到了岑眠前面的袋子里。   陈甫舟挑了挑眉,他还是头一次见哪个小姑娘这么给程珩一甩脸色看,偏偏程珩一还没有不高兴的意思,显然他们不是刚认识的关系。   “你们认识啊?不介绍一下?”   程珩一不咸不淡说:“以前是同学。”   他只回答了陈甫舟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选择性忽略,并没有把岑眠介绍给他的打算。   岑眠脑袋抵着车窗,程珩一那声冷淡生疏的“同学”传入耳畔,她在心底发出轻呵。   陈甫舟继续问:“什么同学啊,高中?初中?还是小学?”   他和程珩一都是京北大学毕业的,以前没见过岑眠,知道肯定不是大学同学。   程珩一沉默半晌,抿了抿唇道:“都是。”   陈甫舟吃惊:“都是?那你们这关系够熟的啊。”   岑眠本来就够烦的了,旁边陌生男人又不停问她和程珩一的事情,她皱皱眉,抬起眼皮,朝他看过去。   陈甫舟正好看向她,两个人的目光对上,他自来熟地朝岑眠热情一笑:“你好啊。我叫陈甫舟,是口腔外科的医生。”   “……”岑眠对着程珩一态度差得不行,但到底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挂脸色,她客套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句:“你好。”也没打算介绍自己。   陈甫舟觉得眼前这俩人冷淡的模样可真像,不愧是十几年老同学,他一个人可热不起这个场子。   他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同事,“来跟志愿者认识认识啊,以后得一起工作呢。”   旁边的同事周宇愣了愣,顺着陈甫舟的视线看向隔壁座位里的岑眠,入目便是她那一张雪白脸庞,眼睛晶莹明亮,仿佛银河般将他吸引。   “你、你好。”他的舌头打结,“我叫周宇。”   周宇说话时,低下头,躲开了岑眠视线,举止腼腆。   陈甫舟偏偏要揭开他这一层腼腆,拍他一下肩膀,嘲笑他:“你这家伙,看到漂亮妹妹,话都说不利索了。”   医院里这帮年轻男医生,在患者面前大多矜持端正,到了人后,跟正常男人没什么两样。   陈甫舟嘲笑周宇,他自己还不是一样,话多了起来,透着一股殷勤。   程珩一不动声色地蹙眉。   岑眠打量着眼前这个害羞的胖胖男生,清楚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腼腆羞涩,觉得好笑。   毕竟她是从小被夸着漂亮长大的,要说美而不自知,多少有些虚伪了。   “你是什么科的医生?”岑眠开腔,主动替周宇解围。   结果没想到,这话问的,令周宇脸更红了。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男科。”   闻言,岑眠忽然瞥向程珩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车上前排所有人都能听见。   “那你可以帮他治一治。” 第17章 白夜   “……”   岑眠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像是巨石落进水里。   陈甫舟和周宇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看清了彼此瞳孔里的震惊。   这里面的信息量未免也太大了。   程珩一男性功能有障碍?   但岑眠又是怎么知道的?   程珩一也没想到岑眠会来这么一句,抬手拧了拧额角。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是伤敌八百, 自损一千。   周宇是个实在人, 虽然不可置信,还是愣愣地直接问出口:“程医生, 你那方面不行啊?”   “……”   陈甫舟轻啧, 翻了他一个白眼,周宇这个人,真是没点眼力见, 还真敢接着岑眠的话往下问啊。   程珩一脸上的表情淡定, 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岑眠。   两个人的目光对上。   岑眠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 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样。   不是骗她不行吗, 那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他有本事也承认啊。   岑眠清澈的瞳孔里透着狡黠,明目张胆,好像生怕他看不出来似的。   程珩一轻扯唇角, 她可真有良心,这样给他没脸。   半晌的沉默。   这沉默让陈甫舟心慌, 都是男人,他自然懂得此时的难堪。   就在他张了张嘴, 刚想开口替程珩一解围时, 程珩一却淡淡“嗯”了一声。   陈甫舟:“……”   此时, 他看向程珩一的眼神里,由同情转变成了敬佩。   敢这么直接承认, 这也太勇敢了。   周宇受职业习惯的影响,下意识想要替他解决病症,继续问:“主要是什么症状?”   终于,陈甫舟忍不住了,打了周宇的肩膀一下,“这又不是在你的诊室,问那么多干嘛。”   被他这么一提醒,周宇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场合,问这些问题。   他咳嗽了两下,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安慰道:“哎呀,这种事很正常,现在很多男的都不行,早治疗早干预,没问题的。”   周宇拍拍他微胖的胸脯,极有信心的保证。   陈甫舟见过没眼力见的,真是没见过那么没眼力见的。   他伸手将周宇按回座位,“快闭嘴吧你,车开了,我要睡觉了,别吵我。”   说完,陈甫舟也靠进了椅子里,闭上眼睛。   周宇不敢吵他,没再说话。   大巴车悠悠启动,第一排的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   岑眠手肘撑在窗檐边,掌心托腮,嘴角勾起来,看戏看得乐呵,尤其是看到陈甫舟脸上那种同情又复杂的表情。   真是太好笑了。   程珩一视线缓缓地移过来。   “高兴了?”   男人的眼眸漆黑透彻,淡定自若,甚至比他另外两个同事的反应还要平静,没有一丝恼怒与羞愤。   岑眠突然觉得没意思,收起笑意,不再看他,扭过头,望向窗外。   通往白溪塘的路很少有人去,司机师傅时不时回头问程珩一怎么走,直到大巴车开进了山区。   山里就那么一条路,走到底,就是白溪塘。   这一条环山路又窄又陡峭,九曲十八弯。   司机急刹踩得猛,大巴车摇摇晃晃。   岑眠双眼紧闭,脸色惨白,脑袋抵在车窗玻璃上,感受车体的震动。   她的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厉害。   整个人晕晕乎乎,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深渊。   岑眠从包里翻出晕车药,拆开包装,刚准备往嘴里送,手腕突然被人扣住。   男人的手掌温热,岑眠的手腕颤抖了一下。   她皱眉,抬起头。   程珩一问:“你上车前吃过晕车药了吗?”   岑眠摩挲指尖里的药丸,点了点头。   “那不能再吃了。”   前面司机又是一个急刹。   岑眠觉得天旋地转,半天才缓过来,她实在难受极了,脾气也不好。   “你别管我。”她挣扎要甩开程珩一的手。   偏偏程珩一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没让她挣脱开。   “晕车药吃多了不好。”他解释。   岑眠踹他一脚。   程珩一深色休闲裤上印出灰白色的半个脚印。   他还是不放手。   岑眠烦他:“难受的又不是你。”   她虽然在生气,但因为身体不舒服,嗓音温软湿润,眼角也是红红的,透着一股无意识的娇憨。   程珩一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将那娇憨看尽。   而后他移开目光,余光瞥到了大巴车前面的后视镜。   大巴车后头,跟了一辆蓝色三轮车,慢慢悠悠,破铁皮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随时要散架。   三轮车车主穿了一件白背心,露出两条黝黑手臂,风把背心里面灌满。   程珩一认出了车主是谁,掰开岑眠的手,没收了她的晕车药,还有她腿上放着的那一整盒药也没忘。   岑眠抢不过他,气极,又踹他一下,力道比上一次重。   裤子上两个脚印交相辉映。   程珩一无奈,也不跟她计较,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扶着前面的把手站起来,往大巴车后面走,与负责人余姐低声聊了两句。   余姐微微从椅子上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前看,瞧见了岑眠惨白的脸色,点了点头。   跟余姐打了招呼,程珩一往回走,走到司机的座位旁边。   “师傅,能不能麻烦停一下车。”   司机师傅一愣,匆匆扫他一眼,缓缓减速。   “怎么啦?”他问。   程珩一回头,看向岑眠,解释说:“她晕车很严重,我想带她下去,后面有一辆三轮车,可以搭他的车进村。”   闻言,司机面露难色,他不是组织者,没有权利让成员擅自离队。   程珩一知道他的顾虑,道:“余姐已经知道了,她那边没问题。”   司机这才停下车,打开车门:“好,那你们注意安全啊。”   随着车停止了晃荡,岑眠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   她刚晕车难受,又只顾着生气,没有注意程珩一跟司机在说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门照射进来,她睁开眼睛,困惑地发现车停了。   “岑眠。”程珩一轻轻唤她,“走吧。”   “……”岑眠眯了眯眸子,仰起头看他,脑子还有点懵。   程珩一:“我带你下车。”   岑眠这次难得没有反着他来,跟他下了大巴车。   出到车外,新鲜空气涌入肺腑,她仿佛搁浅岸边的鱼,重新回到大海,瞬间活了过来。   不过很快她注意到,车上许多人纷纷掀开了百叶帘,隔着窗户在好奇地观望。   岑眠觉得脸上滚烫,但因为确实晕车晕得快不行了,打死也不想回到大巴车里继续熬,只能选择性地忽略车上人们好奇打量的眼神,跟着程珩一往大巴车后头走。   余姐打开车窗,叫住他们:“等等啊。”   她在车里站起来,问:“还有没有人晕车实在难受的?可以跟程医生他们走。”   余姐这么一问,大家也就明白程珩一带岑眠下车是什么原因了,不再多想。   王主任坐在余姐旁边,双手抱臂,闭目养神着呢,听见余姐的声音睁开眼。   他余光一瞥,看见程珩一出息了,带着小姑娘下车,单独行动,忙摆摆手道:“没几分钟的路程啦,大家忍一忍。”   王主任探出身,对司机道:“师傅,关门走吧。”   大巴车在路上停下,也堵住了后面三轮车的路。   三轮车发出催促的鸣笛,鸣笛的声音短而急促,在面对大巴车这样的庞然大物前,显得渺小而微弱。   坐在三轮车上的男人骂骂咧咧:“停路中间做啥子哟。”   他的后头跟了一句难听的脏话,吴侬软语的腔调也可以这样激烈。   程珩一走近,叫他:“梁叔。”   闻言,岑眠和坐在车上的男人皆是一愣。   程珩一叫梁叔时,用的是白溪塘的方言。   岑眠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方言。   同样是吴侬软语,程珩一说出来,却是另一种味道,调子里不疾不徐,比他说普通话要更加温柔轻缓,少了分疏离淡漠。   梁叔瞧见来人,吃了一惊,完全忘了刚才的不满,咧开嘴笑:“哎呀,珩一回来啦?”   “你阿公知道不得高兴坏了,前几天和他下棋的时候,老头子还念叨你呢。”   听见梁叔提起外公,程珩一轻笑道:“也就我不在的时候想我,回家了又要嫌我。”   江南的方言,丰富多样,临近的两个村子之间,可能用的语言就有所不同。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很难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岑眠听不懂,站在旁边稍显局促。   梁叔看见程珩一后面跟着的小姑娘,挑了挑眉,揶揄道:“哟,出息啦,晓得带女孩子回来了。”   程珩一没接这句话,他回头看一眼岑眠,岑眠朝他眨了眨眼睛,显然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我们要坐这个车去村子吗?”她懵懂地问。   程珩一点头,重新说回了普通话,把岑眠介绍给了梁叔。   梁叔细细打量岑眠,忍不住夸赞:“小姑娘长得真够水灵的。”   面对长辈,岑眠倒没那么不知轻重,不像对程珩一的态度恶劣,乖乖巧巧地叫人,“梁叔好。”   她一向很会讨长辈的喜欢,嗓音软软糯糯,不知道有多甜,唤得梁叔眉眼笑开了花。   程珩一目光斜斜落在她脸上,在想,什么时候岑眠能对他是这个说话语气。   岑眠侧过头,仿佛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想法,趁着梁叔不注意,又瞪了他一眼。   好嘛。   大概是别想了。   梁叔的三轮车不大,是他平时用来跑货的,今天刚上镇子里卖了一车西瓜回来。   三轮车后头空了,正好坐他们两个人,不宽敞倒也不算拥挤,至少比大巴车里的位置要余裕。   刚才他们讲话的功夫里,大巴车已经开远,此时不见踪影,留下了一整个夏天。   阳光明媚,蓝天白云缓缓流动。   蜿蜒的公路上,安静祥和,偶尔路过一棵树,会有剧烈蝉鸣声。   梁叔驾着三轮车,坐得端正,一辆三轮车骑得威风十足。   为了照顾岑眠听不懂白溪塘话,梁叔也说起了普通话,就是不太标准,南方人对于平翘舌,不怎么区分得清楚。   “早知道会碰见你,我就不把西瓜卖完了,给你留一个。”   “今年的西瓜不错,又脆又沙。”说着,梁叔突然叹一口气,“可惜就是卖不到好价钱,才七分钱一斤。”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她的认知里,金钱最小的计数单位只到毛,现在哪还有人按分卖东西,找零都找不出来吧。   “总共卖了多少钱?”程珩一问他。   “没算太清楚,五百来斤西瓜,卖完了没几个钱。”梁叔连算都不愿算,像是一种逃避。   辛苦种了一年的西瓜,到了收成的时候,报酬却少得可怜。   岑眠睁着眼睛,双手摊开,脑子里想了两个数字,五百乘以七分。   七分是小数点后几位来着?   她掰着手指头,一位一位的后退。   程珩一觉得好笑,这么两个数字,还要算半天。   “三十五。”他说。   运算被中断,岑眠抬起头,皱眉看他,将掰到一半的手指头攥成拳,不服气地说:“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梁叔感慨:“为这么点钱,折腾大半年,现在种地真是不好种啊,还不如出去打工。”   他扭过头,来了劲儿,“我听别人说,在北京当保安,给人看门,一个月也能有一万多呢。”   “你有本事,能不能给叔介绍介绍工作?我也投奔你去。”   程珩一的手搭在三轮车的外沿,自然垂下,一条腿曲起,另一条伸得老长。   他垂下眼睫,由着风穿过他的指缝,半晌扯了扯嘴角,“哪有那么容易,您听谁说的。”   “网上短视频里好多呢,都是去大城市当保安,送外卖,各个月入过万。”   梁叔好奇问:“这些人都能挣那么多,你肯定挣得更多吧,那得有多少啊,好几倍?你阿公要享福哦。”   程珩一语气淡淡:“就那样吧,刚好够活。”   没有好几倍那么夸张,就两万多的月薪,其中一大半还要替程明正还债。   梁叔:“哪能这么说,你那叫刚好够活,那我们呐,可就别活啦。”   程珩一沉默。   梁叔不过也是絮絮叨叨的闲聊,并未真往心里去,很快便专注骑他的车。   岑眠见他们两人没在讲话了,抿抿唇,忍不住好奇,小声问程珩一。   “你怎么认识这里的人啊?”   之前在大巴车上还为司机指路,似乎很熟悉白溪塘的位置,甚至还会当地的方言。   程珩一顿了顿,解释说:“这里是我家。”   医院每年都会组织健康直通车的义诊活动,程珩一每年都会推荐白溪塘,今年终于轮到了。   闻言,岑眠觉得吃惊,以前从来没有听他提及过关于白溪塘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程珩一跟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南临人。   岑眠心中有许多困惑,却没再开口问,也轮不到她去过问太多。   她不问,程珩一也没有继续多说的意思。   两人陷入沉默。   三轮车在不算平整的路面上哐当哐当,晃晃悠悠。   逐渐靠近白溪塘后,山路两边的风景也有了变化,不再是单一重复的绿树青山,出现了错落的梯田。   快到正午,阳光越来越滚烫,照在岑眠的身上,热得她直冒汗。   她抬起两只手,挡在额头上,遮阳的效果聊胜于无。   岑眠无奈,又把手放下,忍耐着阳光灼灼。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动作,回头对梁叔说:“梁叔,停一下车。”   “怎么啦?”梁叔慢悠悠停车。   “稍等我一会儿。”程珩一翻身,利落地从车斗跳下去,走到路边,沿着田埂往深处去,隐没进了一片甘蔗林里。   阳光刺眼,岑眠眯了眯眼睛,很快看不见他的背影。   梁叔一脚踩在三轮车前的挡泥板上,用方言嘟囔了一句什么,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   烟是他在镇上买的,两块五一包,算是今天辛苦一趟的奢侈。   梁叔从烟盒里认真挑出一根,抽了起来。   一支烟的功夫,程珩一回来,手里多了一片硕大的荷叶,鲜绿的叶片,薄如一张纸,随风颤动。   荷叶里还装了两个饱满的莲蓬。   梁叔看见,挑眉,知道他是从哪摘来的荷叶,“你敢动张疯子的荷塘,他知道了要跟你拼命。”   程珩一笑笑,不甚在意道:“没事,刚刚路上碰见他,跟他说了一声。”   “哎呦,你还敢上他跟前去啊。”梁叔吸完了最后一点烟,直到再吸就要烧到烟嘴,才不舍将烟丢到了地上。   “张疯子现在是越来越疯了,走哪腰间都别一把菜刀。”   他看向程珩一,衣着打扮干净整洁,带着读书人的斯文书卷气,再想想张疯子的模样,摇了摇头。   都是大学生考出去的,差别咋那么大呢。   程珩一坐回到了三轮车里,将荷叶盖在了岑眠脑袋上。   荷叶轻飘飘落下来。   岑眠一愣,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清凉,仿佛还带了一丝荷花香。   荷叶的边沿非常宽阔,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罩进了阴影了,隔绝了滚烫的阳光。   她的眼睫颤了颤,双手抱住膝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动不动。   岑眠咬住嘴唇,对程珩一的讨厌更深一分,讨厌他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连带着厌烦自己。   要是她有点骨气,宁愿在车上晕车晕到死,也不该跟他下来。   宁愿被烈日灼伤,也不该躲在这清凉的阴影里。   程珩一的手探进荷叶里,握了一颗莲蓬。   “吃吗?”   岑眠盯着他的手,骨节分明,冷白修长,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如雪色绢纸上的丹青。   莲蓬鲜嫩,绿得清润,不用尝,便知道包裹其中的莲子一定清甜。   “你给我剥。”她闷声说。   骨气什么的,早就被打烂了搅碎了。 第18章 白夜   程珩一掰开莲蓬, 从里面剥出一颗莲子,撕掉莲子外的绿色表皮,露出洁白的莲子芯。   他的手没有碰到里面的莲子芯, 留了莲子一半的绿色表皮, 递进了盖住岑眠的荷叶里。   “尝尝看。”   岑眠双手还抱着膝盖,盯着阴影里, 男人手中那一枚绿白相间的莲子, 犹豫了两秒,伸手去拿。   莲子很小一颗,被程珩一捏在食指和拇指中。   岑眠的指腹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触感温热痒麻。   她的指尖轻颤, 手里的莲子差点滚落下去。   程珩一的手在空中停了两秒,随即收了回去。   岑眠垂下眼,仿佛无事发生, 挤着莲子绿色外皮, 将莲子芯滑进口中。   七月中旬, 正是莲蓬长得最好的季节,莲子芯白白胖胖,水分充足, 脆嫩爽口。   嘴里溢满了清甜,抚去了她一身的躁意, 岑眠没想到新鲜的莲子那么好吃。   “好吃吗?”   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   “……”岑眠咽下莲子,语气平淡, “还可以。”   听到她说还可以, 程珩一才继续剥莲子, 动作慢条斯理。   剥了一颗一颗,往那一大片的荷叶里送, 像在喂一只躲起来的小动物。   梁叔骑着三轮车,视线闲闲地瞟到后视镜上,他调了调后视镜的位置,圆形的小镜子里,反射出了车后的景像。   他挑眉,咧嘴笑道:“挺体贴的啊,还知道给人剥莲子。”   梁叔调侃的声音被风带到岑眠耳边。   岑眠嚼着莲子,差点没咬到舌头。   程珩一倒是反应自若,没接梁叔的话,自顾自地继续剥莲子。   岑眠盯着递进来的莲子,到底经不住梁叔那一句调侃,没有接。   “我自己剥吧。”她讷讷说。   程珩一没收回手:“你把这个先吃了。”   岑眠抿抿唇,拿过了莲子。   等她吃完,程珩一将剩下的半颗莲蓬递给她。   岑眠左手接过莲蓬,右手塞着刚才吃莲子剩下的半边莲子壳。   她的手小,剥莲子的时候,莲子壳握不住,掉到了地上。   岑眠低头去捡。   “莲子壳给我吧。”程珩一大掌摊开。   岑眠捡干净地上的莲子壳,转手放进他的掌心里。   动作自然而然,把他的手当垃圾桶。   因为是自己剥自己吃,岑眠从莲蓬里掰出莲子,直接咬破了外面的绿壳,吃里面的芯。   比起程珩一帮她剥,要快得多,很快就吃完了剩下的半个莲蓬。   岑眠从荷叶下伸出一截雪白胳膊。   不用她说,一个动作,程珩一就懂了,大手重新摊开。   岑眠把坑坑洼洼的莲蓬和莲子壳一股脑丢给他。   她舔了舔嘴唇,掀开面前半叶荷,探出头来。   “我还想吃。”   程珩一:“没有了。”   岑眠皱眉:“我看见你摘了两个回来。”   她的目光在程珩一身上打量,想看他把另一个莲蓬放在哪里。   程珩一的裤子右边口袋鼓了一个小包,没打算拿出来。   “剩一个明天在吃,生莲子性平偏凉,吃多了容易脾胃虚寒。”   岑眠嘟囔:“你一个学西医的,还讲究这些?”   “中西医并不对立,只是解释的角度不同。”   岑眠没吃够莲子,却也不愿意跟他闹着要,撇撇嘴,重新盖起荷叶,不理人了。   像一只倦懒的猫,蜷缩在荷叶里,慵懒地躲着太阳。   三轮车晃晃悠悠,时间仿佛也过得格外快,很快就到了白溪塘。   村里的房屋错落,大巴车开不进去,停在了村口。   志愿者和医护人员从车里搬出物资。   周宇最先看见他们到了,朝三轮车走来。   “你们还挺快的啊。”   程珩一看见他手里拿了个黑色垃圾袋,是用来收集大巴车上大家路途中产生的垃圾。   他顺手把那瓣剥干净了的莲蓬和莲子壳扔了进去。   周宇低头看着垃圾袋里的莲蓬,道:“嗯,莲子你可以多吃,补肾。”   岑眠跳下三轮车,听见周宇一本正经地说,忍不住轻嗤一声。   程珩一淡淡睨她一眼,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那颗莲蓬,递给周宇。   “你也多吃些。”   看见程珩一把莲蓬给出去,明明说好留着给她明天吃的,岑眠嘴馋,又不好意思当着周宇的面说,只能气呼呼地转头走了。   志愿者主要做的是组织协调的工作,到了白溪塘以后,余姐便带着志愿者为同行医护搬运行李,朝住所走。   白溪塘头一次有那么多外地人来,各家各户都倚靠在门边,东张西望,瞧着热闹。   村委会是提前知道这次健康直通车活动的,早早就在村口等待,医疗队一来,就热情地上前欢迎。   有不怕生的青年男人扛着扁担路过,探着脑袋问:“李主任,这又是哪家领导来吃白饭啦?”   男人听出医疗队里讲的都是普通话,所以操着方言,肆无忌惮。   闻言,村主任李友振的脸色尴尬,扬起脖子,用方言骂他:“沈二,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这些都是活华佗,北京来的大医生,给咱们免费看病的。”   “真的假的?北京的咋来我们这山沟沟。”   “真的假的明天给你看病就知道了。”   “呸呸呸,你才有病呢。”沈二觉得晦气。   李友振不愿管他,摆摆手:“去去去,别在这里添乱了。”   沈二赖着没肯走,笑嘻嘻地继续打听消息:“来了这么多人,晚上得睡哪啊?”   李友振答:“老村长家的新屋不是空着吗,里面的房间多,刚好够住。”   沈二稀奇:“呵——那新屋,沈老村长放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往里搬,倒是舍得给外人住。”   他们口中的老村长其实已经不当村长许多年了,早由李友振接了班,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喊他村长,喊李友振主任。   老村长家的新屋,虽然是十几年前盖的,但放到现在,还是白溪塘最气派的屋子,门口两头石狮子,据说就花了大几万。   谁不想住上那样的房子,偏偏老村长宁愿守着破破烂烂的老屋,也不肯住进去。   村里人都笑他那是苦日子过惯了,反而不会过舒服日子,女儿的福不知道享。   提起老村长家的新屋,李友振神色飘忽一瞬,讳莫如深地叹一口气,随即转了话茬:“什么外人不外人的,这些都是珩一的同事,住几天也没啥。”   “沈幺?”沈二语调上扬,放下扁担,伸长了脖子往医疗队里找人,“他也回来啦?咋没看见他人。”   “到了就回家去了,跟你似的,成天就知道往外跑,气你妈。”李友振不忘数落他。   沈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转了转眼珠子:“行吧,那我晚点上他家去。”   李友振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臭小子,别又想着找珩一借钱,小心我告诉你妈。”   听到李友振提起自家老娘,沈二摸了摸脑袋,扛起扁担,小声骂咧地走开了。   岑眠在不远处核对物资的数量,就那么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听到李主任提及程珩一,数到一半的物资数乱了。   等沈二走了,她才回过神,敛下眸子,重新数一遍物资。   当医疗队跟着李主任到了住所,岑眠着实是吃了一惊,被眼前巍峨气派的宅子给震撼到了。   倒不是说岑眠没有见过比这更加气派华丽的宅子,而是她一路走来,和村里其他屋子做对比,这一间屋子,有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之感。   宅子进门是开阔的前院,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因为太久没人打理,杂草丛生。李主任知道医疗队要来,提前叫人开辟出了一条道。   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矗立在院子中央,外墙贴着灰蓝色的瓷砖,精致立体。   在白溪塘,两三层楼的自建房比较常见,屋子里头都是光溜溜的水泥地,水泥墙。一般村里人盖完房子,便不剩下多少装修的钱了,更没有舍得给外墙贴瓷砖的。   走在最前头的李主任笑笑:“这是我们村里最高的建筑了,站在六楼楼顶,整个白溪塘都能瞧见。”   能拿出这样的房子招待医疗队,他的语气里有难掩的骄傲,虽然这栋屋子并不是他的。   “是吗?回头我们上去看看,风景肯定很好。”余姐与李主任搭话。   “哎,农村能有啥风景。”李主任边说,边低头去按大门的密码。   电子门发出滴滴滴的声音。   余姐:“哟,这门还是密码锁啊。”   李主任的动作生疏,食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迟缓地点过去。   他抱怨:“什么密码锁不密码锁的,这高科技的玩意儿真不好用,还不如一把钥匙开门快呢。”   电子门发出刺耳报错的声音,提示密码错误。   “密码是什么来着?”李主任小声自言自语。   他犯了难,挠挠头,回头往大门开去,似乎是想找帮手,正巧看见了扛着扁担经过的沈二。   “沈二!”   “这大门密码多少你晓得不?”   沈二扯着嗓子回:“一零二六一一,这么个数你怎么老记不住,沈幺的生日加他的名字。”   岑眠跟在队伍的最末尾,将沈二的话听得最清楚。   原本以为不记得的数字,这会儿却是想了起来。   十月二十六日,是程珩一的生日。   “你为什么要这么叫他啊?”岑眠回头问沈二。   沈二没想到有人跟他搭话,掀起眼皮看过去,看清岑眠的脸时,明显愣了一瞬,心想这城里来的姑娘,长得那么娇滴滴呢。   “什、什么?”他舌头打架,肩膀上的扁担也跟着抖了两下。   “刚刚你说的沈幺,是程珩一吗?为什么要叫他沈幺。”   沈二回过神,轻咳一声,解释道:“哦,沈家人都这么叫,他是我们这一辈里最末的,沈幺叫着方便。”   他耸耸肩,撇嘴道:“再说了,程珩一这个名字,还是他跟着他妈妈改嫁以后才改的。”   “起那么个文绉绉的名字,念起来别别扭扭。”沈二嘟囔。   “……”   岑眠想起程珩一的父亲,印象里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胳膊肘下方总是夹着一个黑色鳄鱼皮的公文包,紧身衬衫撑起啤酒肚,身上始终浸透了几十年的烟味。   男人每次来开家长会,最是积极,满脸骄傲听着老师表扬程珩一,把我儿子怎么样怎么样的挂在嘴边。   相反程珩一的反应似乎总是淡淡,不太亲近也不过分生疏。   岑眠垂眼,突然发现,虽然她跟程珩一做了很多年的同学,其中很长一段时间是很好的朋友,但她好像并不了解他。   沈宅一共六层楼,每层楼两间房,窗明几净,铺着红木地板,每一间房都配了卫生间。   这样的居住环境,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在那么一个穷乡僻壤,能获得这样好的住宿体验。   只是房间分完,原本分配跟岑眠住一间房的妇科医生赵澜有些状况。   她在出发前不久发现自己怀孕了,胎儿还没到三个月,不太稳定。   但这次义诊活动已经定好,临时找不到有时间能替她的医生,只能按照原计划出发。   赵澜有神经衰弱的问题,晚上一点声音都很难入睡。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也无所谓,但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为了宝宝,她想要一个好的睡眠。   赵澜找到余姐,问能不能给她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这让余姐犯了难。   沈宅的房间全部安排了住宿,刚刚好够住二十多位医护和志愿者。   “要不我上外头再找个房间。”李主任提议。   农村里别的没有,房间多得是。   这年头,村里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着许多空屋。   “也行,离得近吗?太远了组织起来不太方便。”余姐问。   李主任想了想,脑子里有了方案,想到了可以上谁家去住。   “近近近,就几步路。”他顿了顿道,“不过,条件嘛,肯定是不如这里的,那边是老房子了,怕你们住不习惯。”   闻言,赵澜面露犹豫之色。   她想要一个人住,又不想降低居住的质量,而且真要住到村民家里去,脱离了大部队,她也不乐意。   “……”岑眠站在一边,两只手背在身后,十指缠绕。   她看出了赵澜的犹豫,抿抿唇,“那我住过去吧。”   赵澜抬起头,眼神里带上感激之意。   本来这个要求是她提出来的,就算要住出去,也该是她去。   她小声抱歉地说:“谢谢你。”   岑眠笑笑,“你怀着孕,还是住在这边比较好。”   余姐颇为赞赏地看向岑眠,不过并没有立刻同意。   “我问问有没有男同事愿意住过去,腾出一间房来给你。”   岑眠摆摆手,“不用,这样不是更麻烦了。”   要是给她腾出房间,就得有两位男同事都住出去,还不如就她一个人呢。   李主任懂余姐的顾虑,担心岑眠一个女孩子住出去不安全。   “没事没事。”他打起包票,“沈老村长家里清净着。”   “而且程珩一是不是不住这里?”李主任补充道,“他估计直接住回家了。我找的就是他家,你们都是同事,也好照应。”   岑眠:“……”   她扯了扯嘴角,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19章 白夜   李主任特别热情, 做事利索,没让岑眠动手,拖着她的行李箱, 带她去了沈老村长家。   沈家旧宅距离新宅只有五分钟的路, 下了个坡就到了。   旧宅比新宅破败许多,甚至比白溪塘其他人家的屋子都要破败。   低矮的两层楼建筑, 灰墙青瓦。南方潮湿, 墙根长出了青苔。沿着屋子立了一圈栅栏,围出一小片的院子,栅栏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虽然宅子老旧, 但看得出居住在此的主人, 打理用心。   院子里种满了淡蓝色的绣球,七月正是花期,开得热烈。   “沈老师——”李主任还没进到院子里, 隔着半人高的栅栏便开始喊屋里头的人。   沈平山在当村干部之前, 是白溪塘学校的老师, 还教过李主任。   李主任在私下时,还一直尊称沈平山为老师。   岑眠跟在他后面,低着头, 心情复杂。   李主任推开栅栏的门,又喊一声:“沈老师——”   屋子里没人应。   “诶, 不在家吗?”李主任嘟囔。   他双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像是领导视察般地在院子里打量, 最后走了两步到厨房, 探着脖子往里看。   “这灶台还烧着柴呢。”   宅子的厨房独立于主屋, 四五平米大小,方方正正, 厨房门旁边开了一扇米字窗,此时有袅袅白气从里面冒出来。   岑眠吸了吸鼻子,闻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像是炖的鸡汤。   这时,栅栏发出咯吱的声音,有人从外面进来。   程珩一抬起眼,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时,愣了一愣。   李主任听见响动,扭过头去。   “哎呀,珩一,你上哪去了。”   程珩一的视线先是看了看岑眠,才缓缓移回,看向李主任:“出去摘了点菜。”   他手里抓了一把青辣椒和两根茄子。   农村做饭,要吃什么,都是现去地里摘。   岑眠没拿正眼看他,盯着院子里的绣球,嘴唇轻轻抿起,一言不发。   “你阿公不在家?喊了他好几声。”   “屋里头看电视,老头子耳朵不好,估计没听见。”   李主任点点头,笑笑,道明了来意:“我已经把你同事都安排好了,只是少了个房间,住不下了。”   “你家二楼,是不是还空一个房间?”他问。   “……”   程珩一听完,并未马上回答,他朝岑眠看去。   岑眠耷拉着脑袋,乌黑发顶对着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他皱皱眉,换了方言问:“住不下怎么让她过来。”   医疗队里那么多男的,怎么好意思叫一个小姑娘单独住出去。   李主任没理解他意思,以为他是不高兴来了一个女孩子,觉得不自在。   他解释说:“跟她一起住的那个女医生怀孕了,想自己一个人睡觉,其他房间都满了,也没办法呀。”   李主任和程珩一换上方言聊天以后,岑眠听不懂,但猜到了肯定是程珩一有意见,不想让她听见。   她撇撇嘴,脚尖踢走了地上的碎石子。   碎石子向前滚,碰到了程珩一的鞋子停下。   程珩一的目光投向她。   “你想住这里吗?”他换回了普通话,问她的意见。   半晌沉默。   岑眠见许久没声音,才反应过来是在问她,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漆黑的眸子。   “……”   “这里条件不会很好。”程珩一提醒她,“洗澡和上厕所都很麻烦。”   老屋唯一的水源,是院子中央的那一口井,洗澡得自己打水烧水,上厕所要走几百米,去公厕。   程珩一是好心,不想她住进来吃苦,岑眠却是曲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乐意,在找借口。   她这个人,多少有些反骨。   越是不想让她做的事情,她越是要逆着来。   岑眠“嗯”了一声,末了还不忘呛他,“你要不想让我住就直说,别问我想不想。”   程珩一顿了顿,直说道:“确实是不想让你住。”   岑眠仰起头,瞪他,“那我偏要住。”   “……”   李主任站在旁边,听他们的对话,心底感到讶异,城里人讲话都那么直接的吗。   “幺儿——”   老屋里传来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   “饭怎么还没做好哟。”   程珩一朝着老屋回道:“马上了。”   李主任笑说:“你阿公可真是,好不容易外孙回来一趟,就知道使唤你干活。”   “那这事?你看看咋整。”   他松开搭在岑眠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摊开掌心问。   程珩一盯住岑眠,看她态度坚决,薄唇轻抿,“你想住就住吧。”   “……”   岑眠觉得自己住下了,好像心里也没多舒坦。   她板着一张脸,没吭声。   李主任松一口气,“行,那她就在这里住下了啊,珩一,你好好照顾人家啊。我还得回去看看余姐那边有没有其他事,先走了。”   李主任离开后,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   岑眠站在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程珩一走到院子中央那一口井边,将刚摘的辣椒和茄子扔进盆子里,抵住压水井的把手,来回抬了两下,出水口喷出冰凉的井水。   他伸到出水口洗手,冲掉了手上沾到的泥土。   岑眠静静看他的动作,此时近黄昏,夕阳将那一口井和男人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雾霭,清凉的水花四溅,折射出斑斓色彩。   程珩一微微扛着背,眼眸低垂,黑发散落在额前,衬衫袖口被挽起,露出一截小臂,冷白修长,肌肉线条精致结实。   井口的出水渐小。   晶莹水珠从他的手臂滑落,氤氲出一条痕迹。   辣椒和茄子浸在水里,轻轻浮了上来,在搪瓷盆里打着转儿。   明明是一副很生活化的景象,却透着一股不真实感。   “……”岑眠眼睫颤了颤,意识到自己的恍神,很快别过脸。   程珩一洗干净手,走到老屋前,推开了那一扇双开的木门。   木门看上去有许多年头了,底部漆黑发霉,打开时,发出咯吱声。   随着木门的打开,老屋里传来一段悠扬的徽剧念唱——   “指着天,划着地,笑依东风笑依东风。”   岑眠隔着半开的木门,看见了老屋里的景象。   里头的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天花板上吊着一颗灯泡,没有灯罩,没开灯。   一张能坐两人的木头椅子,椅子斑驳掉漆,椅子里蜷缩了一位老人,头发花白,手上拿着遥控器。   老人对面的柜子上面,放了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却是很大,超薄的机身,液晶屏幕,充斥着现代化的感觉,与整个屋子格格不入。   电视屏幕里,一位头戴乌沙,身着藏青色官服的戏剧演员,正有板有眼地唱戏,唱得是《醉卧长安》,徽剧演员饰演的角色是诗人李白。   沈平山搭在腿上的手,随着音乐,来回地轻摆,嘴里跟着轻哼。   “是何人,是何人——”   “阿公。”程珩一唤他。   沈平山完全没听到,全神贯注盯着电视看。   程珩一走到电视机前。   电视被挡住,沈平山皱皱眉,才抬起眼,看向自己的孙子。   “饭好啦?”他问。   “还没有。”   沈平山嘟囔:“慢慢吞吞。”   “刚李友振来做什么?在外面喊我那么多声。”   程珩一无奈看他,“您除了吃饭看电视,其他事叫您,就当没听见吗。”   “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能关心什么事?”   沈平山缓慢抬起手,挥了挥,“去去,别挡着老子的电视。”   程珩一站开,让出电视画面,他的视线偏移,落向站在外头的岑眠身上。   岑眠朝屋子里头打量,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带着一种天真。   干净纯粹。   对于一个她浑然陌生的环境和世界纯粹的好奇。   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同情、怜悯,好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岑眠像是被养护极好的玻璃花,没见过人间百态的疾苦,就算见到了,也分辨不出。   程珩一望着她那双清澈眸子,停留了半晌,缓缓收回视线,对沈平山说:“那边房子住不下,匀了一个人,住到我们家里来。”   闻言,沈平山眉头紧皱,不高兴起来,骂他,“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随随便便让人住家里?”   “……”程珩一心想,这老头,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不好了。   岑眠隔着门,探了个头进来,“爷爷,对不起呀,打搅您了。”   沈平山听见那么一个娇娇小姑娘的声音,愣了愣,眯起眼睛看向门口。   “要是我住在这里麻烦到您,我找李主任说一说,看能不能换个地方住。”岑眠客客气气说。   沈平山细细打量起门边的小姑娘,长得可人,嘴也甜,比他半天闷不出一个屁的孙子强。   他脸上的怒意瞬间散了,笑眯眯望着岑眠。   “不碍事不碍事,正好楼上有间空房没人住。”   “……”程珩一没见过沈平山变脸变那么快的。   “那房间很久没住人了,你去收拾收拾。”沈平山使唤程珩一,“对了,还有饭赶紧做了。”   沈平山慈眉善目对着岑眠,“丫头,你是不是也还没吃晚饭,等他做完一起吃。”   岑眠从小被家里四个老的宠到大,一向会哄长辈,乖巧地点点头,糯声糯气地说:“谢谢爷爷。”   声音甜到了沈平山的心坎里去。   “哎,不要叫我爷爷了,听不习惯,你也喊我阿公吧。”他朝岑眠招招手,“来,坐着看电视。”   程珩一走到门边,拉了一下从天花板顶上垂下来的一根细麻花绳,屋子里唯一的那盏灯亮起。   暖黄色的光倾泻。   岑眠将屋子里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她发现电视机后面,贴了一张巨大的画报,画风很有年代感,色彩浓重,画了一个两腮红红的小女孩,拿着一个大喇叭,下面用红色大字写着“儿童要防痨,快种卡介苗”。   “看电视别老不开灯,对眼睛不好。”程珩一对沈平山说。   沈平山节省了一辈子,到老也改不了,一点电费也舍不得多交。家里这一盏灯,要不是天黑到完全看不见,是不会被点亮的。   沈平山靠在椅子里,手指跟着徽剧的配乐继续拉扯,漫不经心地瞥他。   “上外头学了点东西就知道来念我了?”   一般这种时候,程珩一就不搭沈平山的腔了,当作没听见。   他走出门,对岑眠说:“行李箱给我。房间在二楼,我先帮你拿上去。”   岑眠当着沈平山的面,不好意思跟他别扭,配合地把行李箱推给他,还假模假式说了一句:“谢谢。”   在沈平山面前装乖装巧。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   真是难得,知道跟他客气了。   岑眠陪沈平山看电视,徽剧演员咿咿呀呀地唱。   她听不太懂,但一天的舟车劳顿,能够靠在木椅里休息,已经足够令人身心放松了。   耳畔的丝竹声悦耳,岑眠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困顿,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的视线偏移,离开了电视,透过半开的房门,对着独立的小厨房。   厨房涌出袅袅炊烟。   隔着一扇十字窗,能够看见里面那抹忙碌身影。   程珩一的身形挺拔高大,在狭窄低矮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局促。   在戏曲的背景音里,岑眠听见了炒菜在油锅里滋啦滋啦的声音。   一股辣椒的炝香从老远飘来,她不怎么能吃辣,闻着就觉得呛人辣人。   看着程珩一在忙碌,岑眠光坐着等饭吃,总觉得不太心安理得。加上虽然她会讨老人欢心,但跟沈平山待在一起,还是有些拘谨,不如在程珩一面前随意。   “阿公,要不我去帮帮他?”   沈平山摆摆手,“不用,那么大油烟味,女孩子闻多了不好。”   “饿了?”沈平山侧过身,从旁边的柜子里翻出一块桃酥给她。   “先吃点这个垫垫,马上就好了,我们家幺儿三岁就会做饭了,做得快。”   岑眠咬着桃酥,原本程珩一会做饭这件事,就挺出乎她意料的。   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正儿八经会做饭的没有几个,尤其是男生,更是凤毛菱角。   岑眠三岁的时候,连自己穿衣服都不利索呢,程珩一三岁就会做饭,也不知道是不是沈平山夸张了。   过了十几分钟。   程珩一做完饭,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对着屋子喊:“出来吃饭。”   沈平山放下架起的二郎腿,双手背在身后,“吃饭咯吃饭咯。”   语气里莫名携带着一股孩子气。   岑眠觉得好笑,跟在他的后头。   吃饭的地方直接就是在屋外,程珩一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方正的木桌,摆在院子里,坐的是两根长条板凳。   岑眠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简易的条件下,露天吃饭。   “别坐两边,容易摔。”程珩一提醒。   岑眠没听他的话,偏坐在了长条板凳的一边。   她一坐下去,板凳另一边就翘了起来,差点没让她摔下去,多亏程珩一拿脚踩住了另一边板凳。   程珩一笑她,“说什么你偏不听是吧。”   岑眠轻轻哼了一声,老老实实挪了挪屁股,坐在了板凳中间。   沈平山慢慢吞吞晃去了厨房,站在斗柜前,看了一会,又走出来。   “我放这的萝卜丝呢?”他问程珩一。   程珩一站在桌前分碗筷。   “倒了。”   沈平山的嘴唇绷成一条线,“你给我倒了干嘛。”   “隔夜菜吃了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浪费可耻!”   程珩一耐心跟他解释:“隔夜菜里的亚硝酸盐含量很高,亚硝酸盐是一级致癌物质,吃多了对身体的影响很大。”   “什么亚,什么酸,老子听不懂,你这小鬼仔,一回来就给我丢这丢那。”沈平山气得提高了音调。   白溪塘的方言,岑眠听得一知半解,却也晓得是在骂人。   岑眠没想到,在医院里颇受患者尊敬的程珩一,到了沈平山这里,被接二连三地数落。   她想笑,又不敢,双手放在腿上,正襟危坐。   程珩一瞥见她脸上憋笑的模样,端起放在她面前的煎辣椒,换了一盘红烧茄子,红烧茄子里没放辣椒。   “你吃你的。”他将碗筷摆在岑眠面前。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数落当回事。   这就像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沈平山骂了两句,也就过去了,走到饭桌前,拿起碗筷,在每个盘子里都扒拉了一些菜,将碗里的米饭盖得严严实实。   扒到茄子的时候,沈平山就只象征性夹了两筷子。   白溪塘的人们做饭,什么菜都要放上几颗朝天椒,才觉得有味道,不辣的菜不合胃口。   程珩一做的红烧茄子,一看就不是当地菜系,更像是北方的口味。   夹完菜,沈平山砸吧了一下筷子上的味道,端着碗,晃出了院子。   岑眠一愣,以为他是气得离席。   “哎呀,你干嘛惹阿公生气,饭都不跟你一起吃了,要不你去劝劝?”   程珩一在她对面坐下,习以为常,“不用管他,他吃饭的时候就喜欢上外头去吃。”   每到饭点,白溪塘中心那棵大槐树下,站满了端着碗吃饭的人们,闲聊唠嗑,比窝在家里吃饭香。   沈平山推开栅栏,出门就碰见了同样端着碗,往大槐树走的梁叔。   梁叔瞅见他碗里装了不止三道菜,调侃道:“哟,老村长,今天伙食都变好啦,还有炖鸡呢,给我尝尝呗。”   沈平山护住碗,打掉梁叔伸来的筷子,半点没有刚才骂过程珩一的怒意,脸上笑呵呵。   “这是幺儿给我做的,要吃回你自己家吃去。”   “哟,一口菜都舍不得。”   沈平山与梁叔一边玩笑,一边走远,院子里安静下来。   夕阳沉到了大地之下,只剩下浅橙色的余晖。   程珩一慢条斯理地吃饭,他的吃相很好,一点声音也没有。   岑眠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茄子。   红烧茄子过油炸过,软烂吸味,咸鲜带有回甜。   岑眠没想到程珩一做菜的味道竟然那么好。   她在国外待了许多年,回来又在北京吃了几个月外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像样的家常菜了。   熟悉的味道,激活了她的味蕾,仿佛此刻,她才真的回到了这一片故土。   程珩一盛了一碗鸡汤,放到她面前。   鸡汤的热气扑面,在她脸上变得微微湿润。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岑眠吃了程珩一那么一顿饭,不好意思再跟他对着干。   她轻咳一声,与他闲聊。   “我听阿公说,你三岁就会做饭了,真的假的?”   程珩一“嗯”了一声,“算是吧。”   “为什么那么小就做饭了?你喜欢做饭?”   “因为没人做。”程珩一的语气淡淡。   他上小学以前,一直是跟着沈平山过的。   沈平山那时候又当村长又当学校校长,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管他,他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刚开始的时候,程珩一年纪小,也就能踩在凳子上,煮些面条啊粥之类的,配上隔壁梁婶接济的咸菜。   “……”岑眠扒着碗里的饭,下意识想问他为什么没人做。   再没人做,也不至于要一个三岁的孩子去做饭吧,不然要父母是做什么的。   只是,刚要问出口时,她却突然想起下午沈二说的话。   岑眠扒干净碗里最后一粒米,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时她吃饭吃不干净的习惯,自然就好了。   她捧住汤碗,鸡汤的热度隔着薄薄的一层瓷,传至她的手心。   岑眠抬起头,盯着程珩一,抿了抿唇,开口问道:“我还听说,你妈妈是改嫁的,所以程叔叔是你爸爸吗?”   “……”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掀起眼皮。   “谁告诉你的?”声音里忽然浸透了凉意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幽深瞳仁里,如凝了冰,令她有一瞬间觉得陌生。   半晌。   她讷讷地说:“沈二。”   “他为什么和你说这个?”程珩一问。   岑眠不喜欢他此时与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审问她。   她答:“我听见他喊你沈幺,就问了他,然后他说的……”   程珩一放下筷子。   周围的环境安静,空气仿佛静滞。   他搁筷子的声音清脆,岑眠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岑眠。”程珩一连名带姓地叫她。   “不该问的事情,别问。” 第20章 白夜   岑眠极少听到程珩一用那么冷漠的语气对她说话, 甚至比他拒绝自己时的语气,还要冰冷。   岑眠想,如果换做其他人, 她肯定不会那么没有边界感的问东问西, 探究别人的私事。   只是她以为她跟程珩一的关系,是可以直接问到这样深的程度的。   是她想多了。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如果把程珩一当作其他人, 她是该道歉的。   她太冒犯了。   岑眠耷拉下脑袋, 默默地吃饭。   程珩一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出她的沮丧,薄唇紧抿, 按住筷子的指尖泛白。   院子里陷入比刚才更加僵持的沉默。   饭吃完的时候, 沈平山晃晃悠悠地回来了,将碗筷搁在桌子上,撂下一句:“我去跟老梁下棋了, 你记得给菜地里浇浇水。”   程珩一应他, 站起来收拾。   “碗给我。”   头顶上方传来程珩一声音, 恢复了平淡,仿佛刚才对她冷言冷语的他,只不过是岑眠的错觉。   岑眠双手捧住空碗, 食指指尖颤了一下。   半晌,她缓缓地将碗推出去给他。   程珩一将三个碗叠在一起, 筷子也一把抓进手里。   “剩菜别给我倒了。”沈平山栅栏推到一半,回过头, 瞪向正端起盘子的程珩一。   “留着明天早上下稀饭吃。”   “知道了。”程珩一说。   沈平山转身出门, 嘴里还不忘嘟囔:“小鬼仔, 外头待久了,养出一身城里人的臭毛病!”   浪费粮食。   岑眠注意到那盘菜里, 其实就剩下两筷子的煎辣椒和几颗豆豉。   程珩一走进厨房,弯腰,将盘子里的剩菜倒进了装垃圾的木桶里。   显然没把沈平山的话听进去。   老一辈的人节俭惯了,劝是劝不动的。   程珩一在医院里不是没见过吃剩菜吃出尿毒症的患者,得不偿失。   沈平山回来了又走,院子里的空气重新变得凝滞。   岑眠坐在长凳上,双手撑在凳子边缘,脑袋压得低低。   程珩一清理掉剩菜,垒起碗盘,端到了水井边。   他余光瞥见坐在那的岑眠,反思起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   “眠眠。”   “来帮我个忙。”   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   岑眠缩着脖子,听见他的声音,肩膀还是抖了一下。   尤其程珩一那一声“眠眠”,每个音符,都润得像是月光下的鹅卵石,却喊得她脊背发麻。   像是给孩子打了一巴掌,又因为愧疚,给了一颗糖,刻意讨好。   “……”程珩一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发出无声的轻叹。   程珩一并不想让岑眠知道他家里的事情,像是破袜子上的一个洞,尤其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来。   他一时应激,反而伤了她。   岑眠不愿显得自己很矫情别扭,慢吞吞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她问:“要做什么?”   许是沉默太久,她的嗓子微哑。   程珩一甚至觉得其中携了一股潮湿水汽,裹挟着对他的控诉。   他的声音愈加温和,再不敢跟她说重话。   “我要洗碗,你帮我按一下水井。”   岑眠闷闷“哦”了一声,手搭在水井的扶手上,学着之前看到程珩一压水井的样子,上下压水。   出水口里噗噗涌出清水,程珩一就着涌出来的水洗碗。   岑眠按压了没一会儿,胳膊就酸了。   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只知道水是拧开水龙头就有的,从来没想过,原来在有些地方,水是通过这样古老的压水方式得来。   就连洗碗也不是用洗碗布和洗洁精,而是用老丝瓜和柴火烧成的灰。   沈平山不爱用洗洁精,觉得那是化学成分的东西,吃了有毒。   洗完碗,程珩一将碗筷放回到厨房斗柜里,拿起灶台上的布擦了擦手。   他回了一趟房间,又绕到厨房后头堆杂物的地方,拿上扁担和两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放了一个葫芦瓢。   走到院子里时,看见岑眠又坐回了桌子前,双手托腮,望着远处暗淡的天际线发呆。   好像还没从被他凶了的事情里缓过神来。   程珩一拧了拧眉,有些头疼。   “我要去给菜地浇水,你一起来吗?”他主动问。   岑眠没精打采地抬起头,看向他时,却愣了一瞬,发现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衣服。   衬衫换成了宽松的黑色T恤,长裤也换成了一条深色的休闲运动裤,五分裤的长短将将过膝,露出一截修长的小腿,皮肤冷白,肌肉线条匀称,脚下踩了一双拖鞋。   因为他这一身打扮,平白添了许多的少年感,清爽干净。   岑眠点了点头,跟去浇水了。   大概是色令智昏。   她跟在程珩一身后,亦步亦趋。   沈平山的地,离老屋有一公里的距离。   白溪塘村子里的路,最宽的只有一米,窄的就只有半米,常常与人撞个正面。   一路走来,岑眠听见许多人与程珩一寒暄。   吴侬软语,寒暄起来显得很温柔。   岑眠盯着他的背影,觉得在城市里的程珩一,与在白溪塘的程珩一,不像是同一个人。   虽然不明显,但城市里的他,透着一股紧绷感,待人处事中亦是有淡淡的疏离。   而他对白溪塘里的人们,却是说不上来的亲切,整个人多了几分松弛感,走路的姿势也是,单手插进了休闲裤兜里,散漫地走在田埂里。   岑眠数了数路上与他打招呼的人,一共十二个,八个人喊他“沈幺”,三个长辈喊他“幺儿”,只有一个人喊他“珩一”。   她想,程珩一不让她问的事情,大概村里多半的人,都是知晓的。   岑眠低下头,一双双沾了泥土的解放鞋、胶鞋与她擦肩而过,她的白色球鞋显得格格不入。   她扯了扯嘴角。   意识到她对自己在程珩一那里的定位多少有些错误的判断。   原本岑眠以为,程珩一只是单纯对她没感觉,不喜欢她而已。   但至少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是不变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程珩一。   到了白溪塘,她才发现,所有人都比她更了解。   而岑眠很清楚的确定,程珩一在与她朝夕相处的十年校园生活里,从来没有提到过关于白溪塘的一切。   如果每个人都有两个世界,里世界和表世界。   岑眠以为她在程珩一的里世界,但真相是,她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她眨了眨眼睛,觉得眼睛里有些酸酸的。   岑眠不想沉浸在无谓的情绪里,抬起头,望向远处蓝天。   忽然,她脚下一滑,踩到了延伸至田埂上的青草。   程珩一伸手想拉住她,却已经来不及了。   岑眠整个人摔进了田埂旁边的水渠里。   她双手撑着地,感受到冰凉的水浸过她的手背,屁股凉飕飕的,水透过衣服布料,湿到了里面。   水渠下面是柔软的泥土,摔不疼人,但满身的泥土,也足够使人狼狈。   岑眠有一瞬间的呆滞,懵在了那里,泥水溅到了她的眼角。   她仰起头,看见程珩一高高地站在梯田上,俯瞰她。   岑眠看不清程珩一此时脸上的表情,但她猜一定冷漠多于关心。   不知道是因为摔进了水渠里,还是因为晚饭时被他凶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难过的情绪借着她此时的狼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眼泪啪嗒落下,落进了浑浊的泥水里。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程珩一也懵了一瞬,等他弯腰想去拉岑眠时,迎着已经很暗淡的天光,注意到她眼角有晶莹泪光闪烁。   程珩一扣住岑眠胳膊的手顿了顿,然后收紧,将她拉了出来。   “回家吧。”他说。   “不要。”岑眠摇头,“水还没浇。”   已经走到那么远了,她还摔了一跤,不能什么事情也不完成就回去。   程珩一知道岑眠的性格,这么多年一直没变,一旦她脑子里有什么事较上了劲儿,就会一直坚持到完成为止。   就算满身都是脏污,衣服在还淌水。   他无奈道:“那走吧。”   所幸现在六七月的日子,天气炎热,岑眠身上虽然湿漉漉的,但不至于冷,偶尔有风吹过,甚至带起了一阵清凉。   反正脏都脏了,在程珩一给地里浇水时,她直接坐在了田埂上,手托着腮,静静看他。   冬季播种的小麦,此时已经长得没过了程珩一的小腿,小麦得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麦穗饱满,等待即将到来的收割季。   程珩一走到不远处的溪边打水,肩膀上扛着扁担,一前一后两桶水,随着步子上下轻晃。   许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岑眠觉得有一种割裂感。   割裂了她和程珩一。   割裂了城市与乡村。   程珩一浇完水,便领着岑眠回家了,到家时,天已经全黑。   他从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一个银色老式的手电筒。   “你收拾一下洗澡要用的东西,去那边洗。”   岑眠听出他说的那边,是指沈家的新屋,医疗队住的地方。   之前程珩一不想她住下,说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是真的没有。   她环视老屋一圈,老屋不大,一层是沈平山住的地方,从左边的楼梯上去,二楼有两间房,过道是露天的走廊。   程珩一带她上了二楼,说道:“我晚上住这间房,你住这一间房。”   岑眠跟他进了房间,发现自己的行李箱靠在床边。   房间不大,只有五六平米,除了一张老旧的木板床,就没有其他家具了,看不出这间屋子原来主人存在过的痕迹。   岑眠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时不时掉下些泥土,她想要赶紧收拾干净,找了个袋子,装上干净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便下了楼。   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灯光,农村的夜晚,比城市里要黑得多,伸手不见五指。   夜间出行时,人们唯一的照明工具,就是手中的那盏手电。   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手电的光线微弱,她看不见脚下的路,被嵌在泥土里的石子儿绊了一脚,差点撞到他的背上。   程珩一注意到她的动静,侧过身,让出路:“你走前面。”   无垠夜色里,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   岑眠看他一眼,没做声,默默走到他前头。   程珩一在后面拿着手电筒,光照亮了她前面的路。   到了新屋,程珩一在门口停住了脚步,没有进去。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岑眠抿抿唇:“要不你先走吧,我洗完了自己回去。”   程珩一靠在门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垂眸把玩。   “……”见他不理自己,岑眠不想自讨没趣,转身进了屋子。   之前分配跟岑眠住一起的女医生赵澜把房间让出来,给她洗澡。   赵澜听说岑眠摔进水渠,弄得一身狼狈,出去住的地方还不方便洗澡,只能回来洗漱,愧疚极了,一个劲的抱歉。   岑眠虽然是被家里富养着长大,但对着外人,没有被养成娇纵乖戾的性格,即使不习惯老屋的破旧,却一句抱怨也没有。   “没事没事的,除了洗澡不是很方便,其他都还行。”她宽慰赵澜。   赵澜坐在床上,抱着枕头,轻轻晃着腿:“下午的时候,我跟同事出去溜达了一圈,发现不少村民家里都还没有修厕所,上的是公共厕所,洗澡也是得打水洗,村子里只有一间小诊所,一名村医。”   她忍不住感慨:“没想到程医生的老家原来条件那么差啊?难怪他年年都跟医院申请来白溪塘义诊。”   岑眠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擦头发,听见赵澜提及程珩一,动作微顿,没有接话。   赵澜环顾自己现在住的房间,水晶吊灯闪烁,照在红木家具上,锃亮透润。   “不过程医生自己家应该是够有钱的了,能修那么气派的房子。”虽然建筑的风格,带着一股暴发户的土气。   岑眠洗完澡,告别赵澜,出来时,看见程珩一保持着之前靠在门边的姿势,一动不动。   手机屏幕发出幽蓝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线条明晰的下颚线条。   他的嘴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线,眼眸神色暗淡,似乎心情不佳。   岑眠猜测,程珩一心情不好的原因,还是因为晚上吃饭时,她多嘴问的那个问题。   可她道歉也道了,他要还是在生暗气,她也没有办法。   “我好了。”岑眠走近说。   闻言,程珩一锁上手机,站直起身,打开手电筒的电源,“走吧。”   回去的路上,夜更沉了,伴随一路的沉默。   岑眠依然走在前面,程珩一的手电照着她的背影。   她的黑发微湿,垂落下来,在肩头轻扫。   程珩一闻见空气里有隐约淡香,影影绰绰。   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自己沉溺于这一抹淡香。   他们回到老屋时,沈平山早就回来了,坐在藤椅里,拿一把蒲扇,在院子中乘凉。   程珩一进了厨房,收起手电筒。   “去哪玩了?”沈平山笑眯眯问岑眠。   岑眠回答说:“去了您的那栋新宅子。”   闻言,沈平山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扭头看向站在厨房里的程珩一。   “你也去了?”   程珩一拉开柜子的抽屉,没抬眸,淡淡道:“我没进去。”   “没进去也不行!”沈平山拿过靠在椅子边的拐杖,用力地戳着地面,发出声响,“来历不干净的屋子,脏了我们沈家的名声。”   “……”岑眠一愣,听得一知半解,没想到她无意的一句话,会惹得沈平山大发雷霆。   她下意识看向厨房里的人。   程珩一将手电筒放进抽屉,用力一推,抽屉撞回柜子,发出砰得一声响。   岑眠惊讶,印象里,程珩一给人的感觉一直是斯文冷静的,倒是难得将情绪发泄给外物。   她站在原地,迷茫不知所措,有些莫名的心虚,毕竟是因为她的那一句话,才起了这么一场冲突。   程珩一从厨房出来时,目光落在岑眠的脸上,看出了她眼睛里的惶恐不安。   他没有立刻接沈平山的斥责,而是去了沈平山的房间,找出降压药,端着杯子,递到了老头的面前。   “先把药吃了。”   沈平山朝他吹胡子瞪脸,哼了一声,接过杯子,仰头吃了药。   见他把药吃了,程珩一才缓缓开口:“我刚回来,不想跟你闹得不高兴。你怎么看待那栋屋子是你的事,我怎么看待是我的事。以后我该去还会去。”   程珩一讲话的语气慢条斯理,却把沈平山又气得够呛,抬起手颤颤巍巍指着他的鼻子,老半天又骂不出一句来。   沈平山气不过,把手里的搪瓷杯砸到了地上。   “鬼仔子!你是出息了!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他骂道。   程珩一当他的话是耳边风,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在水井边冲了冲上面的泥垢,在厨房里重新倒上水,摆在了沈平山面前的矮桌上。   “我先上楼了,你早点休息。”他的态度不卑不亢。   反而是岑眠被沈平山骂人的架势给唬住了,一动不动,不敢吭声,恨不得自己能立刻隐身。   程珩一经过岑眠时,停下脚步,交代道:“你那边有什么需要跟我说。”   岑眠瞪他一眼,觉得他这人多少有点不厚道,自己要躲,把她丢在这里。   程珩一走后,院子里的气氛相当尴尬。   岑眠看向老屋里的电视,轻声哄沈平山:“阿公,电视里徽剧表演又开始了,您要不要进去看啊。”   沈平山一肚子的气,又不好当着岑眠的面发泄,一张脸铁青,闷闷地说:“你看吧,我在外面坐坐。”   岑眠无奈,这一对祖孙,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没办法,从屋子里拿出一张薄毯,盖在沈平山身上,才离开。   岑眠走后,沈平山独坐在院子的藤椅里,望着外头无尽黑夜。目光所及的方向,是那栋隐匿在黑暗中的新屋。   阴影里,老人佝偻着背,眼眶泛红。   岑眠回了房间,发现木板床上已经铺好了床垫和被子。   农村的晚上温度偏凉,盖的被子也偏厚,被套是天蓝色的,画了白色的云朵。   岑眠摸了摸头发,已经干了,便熄灯,躺到了床上。   她将自己裹进被子里,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深吸一口气,而后发出一声长长的轻叹。   一天的舟车劳顿,让她很快沉沉入睡。   凌晨的时候,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珠,撞击屋檐,发出剧烈的声响,仿佛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岑眠的意识涣散,模模糊糊间,突然感觉到脸颊一凉,湿漉漉的。   她睁开眼,迷茫地凝视黑暗的天花板,又一滴水落下。   岑眠察觉到不对,起身打开灯,才发现房间地上已经一片汪洋,屋顶上方,不断有雨渗透进来。   “……”这叫什么事。   岑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打开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这么晚了,程珩一应该早就熟睡了。   她咬了咬嘴唇,纠结片刻,索性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   被子湿透了,寒意浸透进来。   岑眠打了个哆嗦,眉头紧皱,闭着眼睛,打算硬撑过这一晚上。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岑眠睁眼。   “谁?”她虽然猜到是谁,还是问了。   “我。”门外传来程珩一的声音,在暴雨浸染的湿气里,朦胧不清。   岑眠跳下床,开灯,打开门。   “房间漏水了。”她说。   程珩一透过门缝,看清了里面漏水的情况,眉心微蹙。   他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   年初给老屋做防水的时候,沈平山为了省钱,没做这一间空屋的。   “这怎么办?”岑眠苦恼说。   程珩一垂眸望她。   外面的雨极大,露天的走廊也不幸免,不断有雨被吹打进来。   岑眠本就在潮湿的被子里裹满了寒意,此时更加冷了,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穿的是一条白色吊带睡裙,此时也沁满了湿气,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起伏曼妙,雪白圆润的肩膀上落了雨珠,如清晨初绽的栀子。   程珩一的眸色微沉,很快移开了眼,半晌,缓缓道:“去我房间吧。” 第21章 白夜   大雨不停歇地下, 好像将云里积攒的所有水全都开闸倾泄下来。   山间的小飞虫密密麻麻,朝着有光亮的地方逃窜。   为了防虫,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 门窗紧闭。   黑暗之中, 外头雨打风吹,里头偏安一隅。   岑眠躺在陌生的床上, 将夏天盖的薄被紧紧裹住自己。   被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薄荷味道, 清爽好闻。   她睁着眼睛,仿佛一只戒备不安的小兽,凝视眼前的漆黑。   风吹散乌云, 水汽朦胧里, 有暗淡月光浸透进来,轻轻笼罩在程珩一身上。   程珩一把床让给她,自己睡在床边的地上。   岑眠的被子褥子全都被雨水打湿了, 盖不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被褥。   程珩一在地上简单垫了张草席, 腰上搭了一件外套,便那么睡了。   下雨的晚间温度偏凉,   程珩一侧卧着, 背对她,微微扛着背。   突然, 窗外闪过一道明亮的光,将整个室内照清。   紧接着, 便是轰隆雷声。   岑眠看见程珩一的肩膀颤了一下, 而后动了动, 蜷缩成一团。   她抿了抿唇,盖着他的被子有些愧疚。   “你冷吗?”   安静的室内, 她的出声显得突兀。   半晌。   程珩一回道:“不冷。”   此时,又一道闪电伴随雷声劈下,劈下的位置离老屋很近,震天般得响。   程珩一抬起手,拿胳膊挡住了耳朵。   岑眠注意到他的身体微不可见的发抖,问:“你是不是害怕打雷?”   “……”程珩一没有说话。   雷声密集。   他蜷缩得越紧,仿佛一只受惊的巨兽。   岑眠怔了怔,着实没想到他还会害怕打雷。   她犹豫片刻,从床上坐起来,跪到程珩一旁边。   闪电不停,室内忽明忽暗,岑眠迎着闪电的光,看清了程珩一的侧脸。   他的双眸紧闭,眉心皱得很深,脸色苍白如纸,像是经历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岑眠一愣,原本她只是想要来揶揄他两句,但看到他这样的状况后,意识到了不对劲。   “程珩一,你还好吗?”她轻声问。   与此同时,又一道惊雷落下。   程珩一将脸埋进臂弯里,蜷缩更深,成了一团茧,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也听不到岑眠的问话。   岑眠抿抿唇,小心翼翼地伸手推了推他。   她的手碰到程珩一的肩膀,指尖感受到了阵阵凉意,仿佛碰到了一块寒冰。   “地上冷,要不你到床上去睡吧。”   随着她的碰触,程珩一的背部曲起,像是一张紧绷的弯弓。   许久。   “不用,你睡你的。”他说,声音低沉嘶哑,藏着压抑不明的情绪。   岑眠静静地跪在他身边,盯着他的背。   地上只垫了一张薄薄的草席,她光跪在草席上,膝盖已经凉得难受了,更何况是躺着睡一晚上。   尤其岑眠很少见到程珩一像今天晚上这样,叫人不放心。   她扯住程珩一的手臂,往上提:“哎呀,你睡上来吧。”   男人的手臂肌肉结实,重量沉沉,岑眠拉扯半天,没拉动多少,红着脸小声嘟囔:“你快点,我都没跟你介意。”   岑眠软软绵绵的手,软软绵绵的话,穿透了黑暗与如世界崩塌般的电闪雷鸣,碰上他的皮肤,钻进了他的耳内。   终于程珩一缓缓睁开眼,直视眼前黑暗。   他迟缓地动了动,忽然反手扣住了岑眠的腕子,逆着她拉他的方向,使了力气。   岑眠的身形不稳,整个人往前栽去。   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摔进了男人的怀里。   程珩一将她紧紧搂住,紧得岑眠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的脸颊涨得通红,耳畔贴着男人的胸膛,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剧烈而急促。   岑眠下意识地挣扎,程珩一的双臂收得更紧,她挣脱不得。   “你放开!”她恼道。   女孩的身体温软,仿佛春日里的暖阳拂过他,一点点在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即使明知道不该这样做,却还是忍不住贪恋这一寸阳光。   程珩一没有松手,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   岑眠闹了半天,对方像是铁了心不肯放开她,最后耗到她没有了力气。   除了抱住她以外,程珩一什么也没有再做。   岑眠能够清晰感受到,每当窗外有闪电打雷时,他禁锢住她的手臂就更紧几分,身体相贴的地方,他的身体在战栗,凉得彻骨。   即使他一句话也没说,岑眠也感知到了他此时不明缘由的脆弱。   她睁着眼睛,攥成拳头的手松开,没再挣扎,由着程珩一抱住自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岑眠还披着半条被子,被程珩一扯进怀里时,被子腾空,又落下,盖在了他们的身上。   在暴雨的夜晚,两人相互依偎。   第二天,岑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回了床上,程珩一已经不在。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没了昨夜的架势,偃旗息鼓。   岑眠睁着眼睛,凝视头顶上方的天花板,有些恍惚,思考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底是梦还是真实。   她坐起身,被子滑落,雪白的手臂上有一圈淡红色的痕迹。   “……”   天知道程珩一锢她锢得有多紧。   岑眠面色一滞,心情复杂。   一方面觉得难堪,明明被他拒绝了,还乖乖在人怀里睡了一晚。   另一方面又生程珩一的气,明明已经拒绝她了,为什么还要抱她睡一晚。   岑眠不想待在程珩一的房间里,下了楼。   沈平山靠在一张竹椅里,在屋檐底下闲坐,旁边的矮桌上,泡着一杯茶。   细雨茗茶,悠闲散漫。   他余光瞥见岑眠从楼上下来,笑眯眯地说:“醒了啊。”   沈平山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抿一口道:“昨晚雨那么大,你睡的那个房间应该漏了不少雨水进来,没影响到你睡觉吧?”   沈平山虽然知道老屋楼上漏水,但腿脚不便,平时也懒得爬楼上去看具体情况,不知道漏水严重到已经不能住人的程度。   岑眠扯扯嘴角,尴尬“嗯”了一声:“没有。”   沈平山:“没有就好,幺儿去镇上买屋顶防水的材料了,等雨停了就能弄了。”   细雨中的白溪塘,被笼罩在一层薄薄雾气里。   岑眠想起今天的义诊活动,打开手机,想看看微信群里有没有什么消息。   正好看见余姐在群里发的通知,因为昨晚大雨的缘故,导致进山的路上发生泥石流,原计划今天到的医疗车被拦在了外面,义诊暂停,根据情况延后再开始。   义诊暂停,她这一天也就没什么事情了。   岑眠找来另一张竹椅,坐在沈平山旁边。   一大一小,也不说话,就望着走廊外的雨幕。   院子外头,梁叔披了件黑色雨衣路过,朝屋里头喊:“老沈,去不去下棋啊?”   “去去去。”沈平山放下翘着的二郎腿,站起来,直直就朝雨里冒进去。   岑眠赶紧叫住他:“阿公,您带一把伞啊。”   沈平山摆摆手:“毛毛雨,要什么伞。”   “不行,回头要感冒了。”岑眠记得之前在厨房里有看到伞具,小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伞塞给沈平山。   沈平山虽然懒得拿伞,却也没有拂了她的好意,笑笑:“走了,你好好看家。”   岑眠望着沈平山的背影,老人家为了下棋,真是风雨无阻。   沈平山走后,老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冷风吹过,方才的闲适淡去,透着一丝的寂寥。   岑眠很难想象,平日里,只有沈平山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如何挨过这份冷清的。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才总是乐意跑出去下棋吧。   岑眠坐了十几分钟,有些坐不住了,刚想回屋里看电视,院子外头出现一个男人。   男人问也不问,径直推开了篱笆进来。   他戴了一顶草帽,手里提了一条鱼,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色背心,军绿色的长裤,裤脚别进了长筒雨靴里,雨靴上沾满了泥泞。   岑眠注意到,他的腰间,还插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程珩一和沈平山不在家,只有她一个人,看见这位携刀的陌生男人,岑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地盯着他。   张疯子看见院子走廊里站着的陌生女人,疑惑地歪着脑袋。   “沈幺呢?”   岑眠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墙上。   “出门了。”   张疯子拧了拧眉,将提着的鱼放在了井边的水池里,然后掏出菜刀,手起刀落,开始杀鱼。   杀鱼的时候,他时不时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   菜刀沾上了血,有些吓人。   岑眠靠着墙,一动不敢动,生怕不小心惹了他。   张疯子杀完鱼,刀也不洗,直接插回了腰间,衣服上也沾了血。   他指了指鱼,对岑眠说:“给沈幺的。”   岑眠赶紧点点头,应了一声:“好,等他回来我跟他说。”   张疯子站在原地,没动。   岑眠见他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问:“你还有事吗?”   张疯子:“你没给我钱。”   “多少钱?”   “鱼是送沈幺的,杀鱼要十块。”   “……”岑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钱就给了,于是摸出手机,“支付宝还是微信?”   张疯子眉头皱紧,不懂她说的什么,只重复道:“鱼是送沈幺的,杀鱼要十块,要零钱,我找不开。”   岑眠怔了怔,估计他是只要现金,可现在人出门,哪有带现金的。   没办法,她只能给程珩一打电话。   好在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程珩一的声音低缓,清透儒雅,半点没有昨天晚上的失控。   岑眠:“你家来了一个男人,送了一条鱼,要收钱,但我没有现金。”   张疯子听见她在打电话,纠正道:“是收杀鱼的钱。”   电话那头,程珩一听出了除了岑眠以外,张疯子的声音,他薄唇轻抿,道:“你上我房间的抽屉里找找,要是没有,就跟他说我晚一点给他送钱过去。”   末了,程珩一补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听到他这一句话,岑眠的情绪得到安抚:“好。”   挂了电话,岑眠上楼,去到程珩一的房间,他的房间程设简单,窗边摆了一张旧书桌。   岑眠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的东西摆放整齐,左边是一些笔记本,右边放了一个生锈的茶叶盒,盒子里有五块十块的现金。   她拿出钱,关上抽屉时,掀起一阵风,吹掉了放在左边笔记本最上的一张小纸条。   岑眠蹲下来去捡,当她看清纸条上写的字时,愣了愣。   半个巴掌大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了一行——   “Every thing will be fine.”   字迹不算好看,歪歪扭扭,岑眠一下认出了这是她的字迹。   旧时的记忆忽然卷土重来,岑眠记起她写下这张纸条的缘由。   高一那年,程珩一在期末考试临近的那一周,请了三天的病假。   岑眠打电话到程珩一的家里,也总是没人接。   等他再来上学时,岑眠明显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话比平时少了许多,上课也难得走神。   岑眠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问他也问不出来。   最后英语课上,她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写了那么一张纸条,转头丢到他的桌子上,想要安慰安慰他。   半晌。   身后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嗤。   这是程珩一来上学后,岑眠第一次听到他的笑。   她的嘴角也跟着扬起,晃着脑袋,为自己能够安慰到朋友而沾沾自喜。   没一会儿,一个小纸团擦着她的耳边,从后面飞来,正正好落在她的桌上。   岑眠好奇地打开那团纸。   纸上程珩一的字端正好看,写着——   “Everything中间没有空格。”   岑眠:“……”   讨打。   有些人不值得安慰。   岑眠盯着那张小纸条,出神许久。   一颗石子砸在了窗户上,张疯子等得不耐烦,在催促。   岑眠眼睫颤了颤,慌忙从铁盒里挑出两张五块,连着那张纸条,一起攥进了手里。   张疯子拿了钱,两张五块在他手里像是巨款,一张一张清点,最后抬起头,对着岑眠看了半天,目光放肆。   男人的眼珠子转动迟缓,从他的行为举止可以推测出,他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   岑眠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激怒他。   “你是沈幺在城里找的相好吗?”张疯子冷不丁问。   “……”岑眠摇头,“不是。”   “不是为什么住在他这里?”   “我是跟医疗队一起来的,那边住不下,就暂时借住在他家了。”   张疯子愣愣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他将钱塞进口袋里,也不跟岑眠打招呼,径直转身,就那么自顾自地走了。   见他离开,岑眠这才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张疯子走后,没多久,院子外头传来一阵引擎嗡嗡的声音。   一辆黑色摩托在院子门口停定,车头挂了一桶防水涂料。   程珩一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踩在地上,将他的腿衬得修长笔直。   此时,雨势渐歇,他伸手掀掉雨衣的帽兜,晃了晃额前湿漉的碎发。   岑眠怔了怔,没想到他还会骑摩托。   程珩一拔了车钥匙,跨下摩托车,动作利落潇洒,一扫平时斯文的气质,透出几分散漫不羁。   他提着那一桶防水涂料,推开栅栏,看向坐在院子里的岑眠。   “人走了?”   岑眠想他指的应该是张疯子,点点头应道:“走了。”   她指了指水井,“鱼在那里。”   程珩一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水井边被砍成块的鱼,无奈轻嗤:“送鱼就送鱼,杀鱼还要钱,内脏也不晓得给我掏出来。”   岑眠没吭声,坐在竹椅里,左手放在衣服口袋里,摩挲着那张小纸条的边缘。   这时,有个人影冲到摩托车旁,一阵打量,完了朝里头喊:“沈幺!用完了就把车还我嘛!”   岑眠抬眼看过去,认出了是之前的沈二。   程珩一弯腰将防水涂料搁在墙边,慢条斯理地扯开身上雨衣的扣子,晶莹水珠抖落,而后才回过头去看沈二。   “那你买摩托的钱什么时候还我?”   沈二面色一滞,嘟嘟囔囔说:“哎呀,我这不是拿去买摩托车了嘛,等我有钱了指定还你。”   程珩一没商量的语气:“那你车就先放我这。”   沈二委屈:“我到底哪里惹到你了嘛。”   沈二跟程珩一是打小认识的交情,以前程珩一跟着沈平山吃不上饭的时候,沈二他爹没少叫沈二送吃的过去。   后来每次程珩一回白溪塘,沈二就找他借钱,总能借到一万两万,程珩一也从来不催他还。   今天难得见程珩一提还钱的事,倒不像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不舒坦。   程珩一懒得理沈二,走到水井边,重新料理那一条被张疯子砍得乱七八糟的鱼。   “鱼你想吃红烧的还是炖汤的?”程珩一问岑眠。   岑眠想了想:“炖汤。”   这种阴雨天气,还是喝些热乎乎的汤舒服。   听见他们的对话,沈二才注意到坐在屋檐下的岑眠。   虽然他只见过岑眠一面,却对她很有印象。   “你怎么在这里啊?医疗队不是都住在新屋那边。”沈二问她。   “那边住不下,我借住在这里。”   这是岑眠今天第二遍跟村里人解释她为什么住在这里了。   “这样啊。”沈二心不在焉地应和,目光扫向在料理鱼的程珩一,总觉得哪里不对。   程珩一以前只给沈平山做饭,其他人谁都吃不到他的手艺。   到这时候,他终于回过劲来了,怕不是他昨天跟岑眠说程珩一的闲话,被他知道了。   沈二拍了拍脑门,都赖他见着漂亮姑娘,说话就没把门,岑眠问他为什么管程珩一叫沈幺,顺嘴就说了他妈改嫁的事。   白溪塘贫穷落后,不少人说外地姑娘时,都得把家底藏着掖着,沈二以为程珩一也是这个意思,没打算让人姑娘知道他家里那些复杂的情况,结果没想到被他捅了出去。   沈二脸上的表情讪讪,自知理亏,“那这车你先用着吧,我走了。”   岑眠早上没吃早饭,闻着厨房里飘出鱼汤的香气,很快就觉得饿了。   好在程珩一做菜也快,半个小时做好了两菜一汤。   中途,不知是谁家的小孩跑来,在门口喊:“沈太公不回来吃饭啦,叫我来说一声。”   程珩一从厨房里回了小孩一句“好”,又进屋子,拿了一颗糖,扔给外面的小孩。   小孩伸手接住,“怎么才一个。”   “吃多了坏牙,你看你那两颗门牙,再烂下去就要拔了。”   小孩被他吓唬住,赶紧捂嘴,抓着那一颗糖跑远了。   岑眠托着腮,觉得白溪塘可真是热闹,她在院子里坐了没一会儿,来来去去好多人。   饭做完的时候,雨又开始下了,程珩一把木桌搬到了屋檐下。   细雨斜风,即使在屋檐下,依然有雨吹落进来,平添一丝凉意。   “你坐里面。”程珩一示意岑眠。   他自己则坐在了靠外的位置,细雨被他挡住,吹不到岑眠身上。   吃饭的时候,岑眠心里想着事情,总是欲言又止。   张疯子杀鱼的时候,把鱼胆弄破了,鱼汤里泛出淡淡苦味。   程珩一看天色,雨势没有彻底停下来的意思。   雨不停,屋顶的防水就暂时不能做。   “晚上你还是睡我的房间吧,我跟老爷子凑合一晚。”   程珩一的声音不咸不淡,若无其事。   鱼汤苦涩的味道越喝越明显。   岑眠抬起头,望着程珩一的侧脸,精致立体,冷淡疏离。   明明昨天晚上她听见对方心脏跳动的节奏是那么有生命力。   “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吗?”她问。   程珩一执筷的动作顿了顿。   许久的沉默。   像是石头扔进大海,闷声不响。   岑眠起了脾气,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恼道:“白白占我便宜是吧?”   “……”   程珩一放下筷子,“没有。”   “没有你解释啊。”岑眠问得直接,耳根却发烫起来,“别跟我说你怕打雷。”   程珩一对上岑眠的目光,澄澈而热烈。   他抿唇,只说得出一句:“对不起。”   岑眠觉得跟他这个人说话真没劲,“对不起对不起,每次就知道跟我说对不起。程珩一,你是不是在玩我?”   一会推开她,一会又拉扯她。   岑眠翻出衣服口袋里的那张小纸条,揉成团,丢到他面前。   “你既然又不喜欢我,为什么一张破纸还要留到现在。”   当她是个笨蛋,一点感知的能力都没有吗?   要跟他一样装作若无其事?   程珩一拿起落在桌边的纸团,展开,看见上面那一排熟悉的字迹。   最后他将纸重新压平,怕风吹掉,放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抬起眼,望向岑眠,因为觉得难受委屈,她的眼睛变得红红。   程珩一凝着她,漆黑一团的眸子里讳莫如深。   终于他开了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 第22章 白夜   岑眠没料到他忽然那么坦陈, 呼吸一滞,眼睫颤了颤。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这件事情在她的脑子里扎了根,不弄明白就不算完。   程珩一凝着她。   斜风细雨里, 岑眠微微垂着头, 露出一截雪白脖颈,如天鹅般纤细高贵。   “你见过了, 这里是我的生活。”只有一栋破烂的老屋。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给不了公主该住的水晶城堡。   岑眠觉得他这个理由很可笑。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生活, 你就知道了?”   程珩一沉默片刻,“等你真的过上,就会后悔了。”   他们之间的差距太遥远, 只是岑眠还没有意识到, 她像是被保护在玻璃花房里的娇嫩玫瑰,单纯天真,不世故。   程珩一不愿她沾染俗世的烟尘。   再纯粹的感情也经不住烟尘的熏扰, 如果他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那还不如就不要开始。   岑眠不是傻子, 懂他话里没有说完的意思。   “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觉得她会嫌贫爱富。   程珩一摇头,“我不想你吃亏。”   以她的条件,足以找到比他更优秀的人。   他这个人, 不过是表面看起来光鲜,空有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皮相, 会念一点书,有一份中规中矩的工作。   除此之外, 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背后还拖着一大摊子的蝇营狗苟, 内心也并不那么磊落光明。   程珩一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也实在没什么值得岑眠喜欢的。   岑眠狠狠地瞪他,“你别自以为是。”   她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通, 气得红了脸,骂得不留情面。   “你就是废物。”   “懦夫!”   “……”程珩一静静看她,目光里无波无澜。   “嗯。”   “我是。”   他是废物,是懦夫。   她不曾到过他身处的黑暗,他也不想把她拉进来。   雨突然下得更大了。   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塑料薄膜,任凭雨再大,也打不穿。   老屋里的气氛僵持凝滞。   忽然院外传来一道悠悠的声音——   “哎呀,这雨真大啊。” 赵澜撑着伞,站在老屋外。   “……”岑眠眨了眨眼,猛得低下头,快速地抬手在眼尾处抹了抹,指尖微湿。   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强颜欢笑道:“赵澜姐,你怎么来啦?”   赵澜推开栅栏走近,“我听李主任说你住的房间漏水了,来看看。”   岑眠一愣,“李主任怎么知道了?”   “沈老村长一大早去他家想借防水涂料,说了这事,刚刚李主任来医疗队,顺嘴聊起我听见了。”   白溪塘里谁家有些芝麻点儿大的事,很快到处都知道了。   “你这房间漏水怎么办啊,晚上还睡得了吗,要不今晚跟我睡一宿吧。”赵澜主动说。   岑眠咬咬唇,刚才她和程珩一话说到那样的份上,已经够让她难堪的了。   她不想再对着程珩一,点点头,同意了赵澜的提议。   “那麻烦你了呀。”   赵澜摆摆手,“麻烦什么,本来就是因为我,你才住出来的,我才愧疚呢。”   “那你收拾收拾就直接过来吧。”   赵澜说完,又看向程珩一,笑道:“程医生,反正下午没事,也一起到我们那去玩吧。”   岑眠:“……”   雨越来越大,大得撑伞都无济于事。   赵澜不等程珩一的回话,缩在伞下,便要往回去,留下一句:“你们赶紧来啊——”   赵澜走后,院子里重新陷入静滞。   午饭在沉默里吃完,刚才忽然骤大的雨稍小些。   岑眠和程珩一出门,去沈家新宅那边。   家里只有一把伞,叫沈平山拿走了,程珩一拿了挂在绳上的雨衣,甩掉了上面的水,递给岑眠,没说话,只是让她披上。   岑眠跟他怄着气,不肯接过雨衣。   没有谁愿意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   程珩一打开雨衣,手臂绕过她,从后背为她披上雨衣。   岑眠下意识挣扎了两下,没什么用,男式雨衣宽大,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进去。   程珩一低头,一颗颗摁着雨衣的扣子。   男人的黑发轻轻扫过岑眠的下巴,刺刺痒痒。   岑眠别过脸,耳畔响起方才程珩一说过的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喜欢你。”   她薄薄的耳朵尖,出现了淡淡粉红,心情复杂难以言明。   很快,岑眠强迫自己把这一股情绪甩到脑后。   她退了一步,躲开了程珩一的手。   扣子扣到她的腰间,也够了。   程珩一将雨衣兜帽盖在她头上。   兜帽下,岑眠仰头,瞪他一眼,转头朝老屋外走。   “……”   岑眠生起气来,一句话不说,偶尔瞪你一眼,自以为凶狠,偏偏那一双眉目,如秋波漾动,再凶也是温温软软,冷暴力里掺着热。   程珩一见她板着一张雪白的脸庞,负气出走的模样,沉默不语。   他冒着雨,跟了上去。   岑眠和程珩一没有走在一起,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五六米的距离。   新宅的院子杂草和灌木长势茂盛,雨将植物的绿色染深一层,空气里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在一片雨打芭蕉的清脆声音中,有两声微弱的呢喃。   岑眠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围墙上头,有一只橘色小猫,蜷缩成一团,浑身被雨淋透,被困在高高围墙上,吓得瑟瑟发抖。   她踩着没过膝盖的杂草,走到围墙边。   程珩一见状,朝围墙看去,也发现了那只小橘猫。   岑眠踮起脚,她的个子不够高,即使伸长了手,也接不到它。   她仰起头,将双手合并摊开,轻声地哄:“猫猫,过来。”   小橘猫发出嘤嘤叫声,不肯动,不敢跳到她手掌里。   忽然,岑眠感觉眼前一黑,程珩一在她后面,伸手抓住了小橘猫的后脖颈,把它救了下来,放进了岑眠手里。   掌心一沉,岑眠立刻合拢。   小橘猫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岑眠轻轻抚摸它的后背,很快它便老老实实,待在了她的手里。   雨衣都是湿的,岑眠将小橘猫从雨衣下面带进雨衣里面,拿她衣服的下摆替它擦水。   小橘猫身上蓄满了水,没一会儿,岑眠的衣服就湿透了。   “先进屋吧,拿毛巾给它擦。”程珩一说。   岑眠的注意力全然在手里那团软软的小橘猫上,忘记了跟他还在闹别扭,“嗯”了一声。   新宅的门半敞开,为了等岑眠和程珩一,赵澜给留的门。   岑眠在新宅的屋檐下站着,她怀里还抱着小橘猫,两只手也束缚在雨衣里。   程珩一解开她身上雨衣的扣子,绕过她,将雨衣拿下。   岑眠抱着小猫,盯着程珩一,看见他抖落雨衣里的水,将雨衣搭在一旁的围栏上。   忽然,她怨恨的情绪在此时爆发。   “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岑眠的嗓子眼里湿湿的。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垂眼和她的目光对上,将她眼里的怨恨看尽。   他的手微蜷。   岑眠吸了吸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你觉得和我不合适,那就不要再做让人误会的事情。”   程珩一每一个对她照顾的细节,像是毒药曼陀。   “不要再对我好,给我关心。”   “……”   程珩一蹙着眉,唤她,“眠眠……”   岑眠径直打断,“也不要再叫我眠眠,不要再跟我说话,不要再看我。”   他不知道他自己的眼神有多让人受不了吗?   岑眠戒断程珩一,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从高中到现在,她以为自己戒断了,结果根本没有用,现在又要重新开始。   岑眠越说越难过,红了眼,唇瓣嗫嚅两下,狠狠地说:“以后我们一辈子都不要再来往。”   程珩一只是沉默地看她。   许久。   “好。”他哑声说。 第23章 白夜   细雨飘了进来, 打湿了岑眠的脸庞,眼睫湿漉,缠结在一起。   房子里头传出的笑闹声, 岑眠不再去看程珩一, 转身走了进去。   余姐正好经过,看见了岑眠, 目光被她怀里的小橘猫吸引。   “哎呀, 这是哪儿捡来的小猫啊?”   “院子里看见的,不知道怎么跳到了围墙上,自己又下不来。”岑眠说, 她尽力表现得正常, 却觉得嘴角动时有些僵硬。   余姐见小橘猫浑身湿透,转头去了她的房间,翻出不用的毛巾。   岑眠带着小橘猫出现在客厅里, 很快就有许多人簇拥上来, 围着小猫。   余姐把毛巾给了岑眠。   岑眠将巴掌大的小橘猫裹进毛巾, 小心仔细替它擦干了雨水。   小橘猫甩了甩身子,小脑袋在她的手背上蹭了蹭,奶呼呼的样子, 惹得大家一阵笑。   因为围上来了太多的人,小橘猫怕生, 一个劲儿往岑眠身上钻,想要躲起来。   “行了, 各玩各的吧, 别吓着小猫了。”余姐把一伙看着猫儿走不动道的人轰走。   吴轻也在医疗队里, 余姐轰她也不走,蹲在岑眠身边, 跟着一起逗着那只小橘猫。   小橘猫大概在外头被雨淋又受冻,累坏了,精神恹恹的,裹着毛巾,在岑眠的怀里钻了一会儿,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岑眠见它睡得香,轻手轻脚,把它放进了茶几下面的台子里,用了三个靠枕围住它。   小橘猫发出一声微弱的憨叫,睡得更香了。   岑眠伸出手指,在小橘猫的脑门上点了点,露出一抹很淡的笑意。   笑意不及眼底,发苦发涩。   吴轻见小橘猫睡着了,没得玩,闲不住,她扯扯岑眠的衣角,“走啊,我带你去地下室逛逛。”   沈宅有一个地下室,里面娱乐设施一应俱全,台球桌,乒乓球桌,游戏机,该有的都有。   岑眠没想到地下室里是这副光景。   吴轻感慨:“修这宅子的人,真是会享受。”   她眨眨眼,凑到岑眠身上咬耳朵,“程医生家里虽然是农村的,但条件真是不错啊,现在农村人都那么有钱啊。”   在岑眠的印象里,程珩一的家境并不差,念书的时候,吃穿用度,都是名牌,家里又能建得起这样的宅子。   虽然和她的家境比,也许是够不上什么门当户对,但也没有那么差吧。   而且真要岑眠从门当户对的里头挑。   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们,不是过于傲慢自以为是,就是只知道玩乐放纵。光和他们待在一起,就让人生厌,仿佛鼻尖永远萦绕着一股腐烂发臭的奢靡味道。   没有一个人像程珩一。   岑眠摇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了。   没有人像他又怎么样。   她再也不要理程珩一了。   沈宅六楼的天台,一半搭了玻璃顶,另一半是露天的空中花园,杂草丛生。   陈甫舟靠在生了锈的铁艺秋千里,两条腿伸得老长,搭在秋千扶手上,任由秋千轻晃,发出咯吱咯吱的悠长声响。   程珩一站在天台栏杆旁,单手插兜,眸色沉沉。   他的十指修长,夹着一根细烟,食指轻轻点了点,抖落烟灰,动作里携着一股冷欲。   烟头明灭,在氤氲潮湿的水汽里,发出暗淡的橙光。   程珩一是会抽烟的,只是从来不在人前抽。   只有陈甫舟知道他一旦抽起来,抽得有多凶。   程珩一抽烟,更像是长久压抑之后的宣泄。   一根接一根,自虐式的,非得抽到把肺部染黑了才作罢。   在陈甫舟印象里,程珩一抽烟虽然凶,但还算是抽得少,大学里他也就见过两次。   工作以后,医院里的事情那么忙,压力那么大,倒也没见他再抽。   不过从年初冬天开始,这小半年,程珩一又抽得多了起来,光是陈甫舟值夜班,去医院天台透气,就撞见过几次。   “你这好不容易回一趟家,不应该心情不错吗?”陈甫舟问。   程珩一未答。   陈甫舟并不在意,反正他问程珩一有什么事,他就从来没说过。   他不再追问,打开手机,把玩起来。   医疗队的群里,余姐发了许多照片,都是她在别墅里四处拍的同事们休息玩乐的景象。   陈甫舟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男同事的一扫而过,单身漂亮女同事的会多看两眼。   不过也就多两眼。   陈甫舟不管是自身外貌,还是硬件条件,都算得上同辈里数一数二的。   他虽然没有声张过,但同事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他是陈院长的亲侄子。   而更多人不知道的是,他的父亲在官场上,也是有名有姓的,出差是坐公务专机的。   所以陈甫舟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送上门来的,他挑挑拣拣,换来换去,就没断过。   陈甫舟看得百无聊赖,正准备退出群聊,余姐又发出一张照片,是吴轻和岑眠在地下室里打台球的照片。   岑眠弯着腰,左手抵在台球桌上,乌黑的碎发扫过青绿色的桌台,仿佛柔和的春风拂过草地。   陈甫舟盯着她的照片看了许久。   他忽然出声问:“你和岑眠现在是什么关系?”   陈甫舟毕竟是在权力之家出生的,识人看人的本事耳濡目染,看得出程珩一和她大概不止是同学那么简单的关系。   程珩一抬手深吸了一口烟,咽下,整个胸腔仿佛被灼烧过。   “没什么关系。”他说。   陈甫舟挑了挑眉,“没关系我就追去了啊。”   “……”   程珩一转过身,清泠泠的目光凝着他。   “你别动她心思。”   陈甫舟笑了笑,“动不动心思你也要管?”还说没关系呢。   他不过开个玩笑,程珩一就给他冷脸看。   哪些姑娘玩得起,哪些他玩不起,陈甫舟还是拎得清。   不过他觉得程珩一这副样子很好笑,偏偏故意说:“我觉得她挺好的,反正最近我家里也催得紧。”   “陈甫舟。”程珩一沉了音调,将手里的烟折弯了,烟头烫过他的掌心,“我没跟你开玩笑。”   “你不行。”   陈甫舟怔了怔,被他一身戾气震慑,半晌,耸了耸肩。   岑眠和吴轻打了一局台球。   吴轻不太会打,但瘾大,岑眠则是没心情,两个人打得一团糟,好久才清了球。   台球打完,吴轻也尽兴了,准备回楼上,等晚上吃饭。   医疗队的三餐,李主任请了村里的两位农妇帮忙烧。   岑眠惦记着那只小橘猫,她回到一楼客厅就去看它,却发现茶几底下的小猫不见了。   她皱皱眉,四处张望,看见走过的余姐,问:“余姐,小猫去哪了呀?”   余姐“哦”了一声,“林瑜说给它喂点吃的,抱去厨房了。”   岑眠听完,脸色忽然变了,立刻朝厨房跑去。   厨房里,小橘猫站在岛台上,不知所措地踩着脚。   林瑜手里拿着小碗,微笑着将碗凑到小猫嘴边。   岑眠心里一紧,冲过去,直接伸手打翻了她的碗。   林瑜发出一声尖叫。   碗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里面的牛奶洒在了她的衣服上,白色斑驳。   厨房里的动静很大,余姐和其他人听见动静,赶紧跑来。   岑眠把小橘猫抱进怀里,目光警惕看着林瑜,质问道:“你喂它吃什么了?!”   林瑜迷茫站在原地,怯怯地说:“我就只想给它喂点牛奶。”   岑眠不信,掐着怀里小橘猫的小脸,掰开它的嘴,想要看它嘴里有没有异物。   小橘猫不配合,发出嘤嘤的叫声,没有剪指甲的小肉爪子在挣扎的过程里,抓破了岑眠的手背,划出一条红痕。   林瑜浑身狼狈,眼眶红了起来,“眠眠,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讨厌我。”   “……”岑眠觉得她可真恶心啊,她们心知肚明的事情,还要来假惺惺地问。   这时,余姐躲开地上的碎瓷片,走进来:“哎呀,这是怎么了,谁把牛奶打翻啦?”   岑眠发现了围在厨房门口的同事们,瞬间了然,哦,她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啊。   林瑜扯了扯唇角,含着淡淡哭腔说:“我不小心打了的。”   声音轻柔而怯懦。   余姐不是没看见岑眠忽然往厨房里冲,又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也听到了刚才两人的对话。   她并没有相信林瑜说的不小心,反而认为林瑜这么说,是给岑眠台阶下呢,不想闹得太难堪。   余姐看林瑜的眼神里掺了怜惜。   “真的吗?”她又问一次。   岑眠直接开口说:“我打的。”   她不像林瑜,做过的事不敢承认。   余姐没想到岑眠还会认下来。   “哎,那么不小心啊,岑眠,你赶紧跟林瑜道个歉。”她的口气倒也没多重,不过是想当个和事佬。   岑眠紧紧抿着唇,板着一张小脸,倔强而坚持,就是不肯道歉。   她盯着林瑜,牛奶渍显得她很狼狈,微微缩着肩膀,真是让人可怜啊。   其他同事也在帮腔。   “就是啊,道个歉就完了。”   “林瑜也没做什么啊。”   岑眠想起许多年前,所有人也是那么跟她说的,叫她道歉认错。   每个人都像是一团团阴影,站在她的对立面,将她笼罩住。   林瑜被那一团团阴影,保护在最后,扯着嘴角,朝她轻蔑的笑。   岑眠紧紧抱着小橘猫,无助而不知所措。   就在她想要逃离时,忽然,耳畔传来一道清冽男声——   “她道什么歉。”   程珩一自人群里走出,不疾不徐地解释:“这猫喝牛奶过敏,林瑜没事乱喂东西,还有理了?”   余姐一愣,“哟,牛奶过敏啊,那真是幸好,小猫那么点儿大,过敏了可不是小事。”   林瑜咬咬唇,问他,“你怎么知道?”   “隔壁邻居的猫。”程珩一说。   三言两语,就把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化解了。   “……”   岑眠眼睫颤了颤,抬起头,看向程珩一,他站在人群最前,仿佛在一团团阴影里的一束光。   “岑眠。”他的语气平常淡淡,“回家了。”   “要去梁叔那里,把猫还回去。”   岑眠怔怔地望着他。   本来她不那么难受的,在程珩一站出来替她说话以后,鼻子突然就酸了。   程珩一看她还傻傻站在那里,脸上是强撑着的面无表情,其实心里不知道有多委屈了。   他无奈,越过人群,走到岑眠身边,抓住她的胳膊,带她走出厨房。   岑眠没有反抗,跟在他后面,感受到扣住她胳膊的手,贴着她的皮肤,触感温热滚烫。   医疗队的同事们纷纷侧目,互相对视,眼睛里皆藏着惊讶。   程珩一除了对患者温和关切,对于他们这些同事,始终保持一种不过分冷漠,而不过分热情的态度,尤其是跟女同事。   大概他也知道自己比较吸引女性,和女同事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更加疏远了,很有分寸感,常常不声不响就把人拒绝了。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程珩一出面维护谁。   还是得够漂亮啊,同事们心想。   像岑眠这样漂亮,就连程珩一这样高冷的,也要低头。   被程珩一那么打岔,没人再去管林瑜是不是受了岑眠的欺负。   林瑜被忽略,盯着岑眠和程珩一离开的背影,眼睛通红。   岑眠跟着程珩一走出沈宅。   很快,程珩一便松开了她的手。   没有再看她,也没有再跟她说话。   岑眠:“……”   林瑜怯弱的哭声从宅子里传出来,说她没想到小猫会牛奶过敏。   余姐和其他同事们围在她身边,温柔地宽慰,说她也是好心,不知者无罪。   岑眠听着刺耳,同样的话,同样的戏,林瑜翻来覆去的演,也不嫌腻。   她不想再留在沈宅,对着林瑜那张虚假的脸。   换鞋离开时,岑眠发出一声轻嘶,低头看,才发现左脚脚踝处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渗透出来,染红了白色的袜子。   应该是刚才碗摔碎时,不小心被溅射的瓷片划到了。   程珩一顺着她的视线,也看见了她脚上的伤口,将拿起的雨衣重新放回栏杆。   他走回宅子里,没一会儿,手里拿着碘伏和棉签出来。   “……”岑眠伸手要去接,程珩一径直在她面前蹲了下去,翻开她的白袜。   脚踝处传来一阵清凉,痛感很微弱。   岑眠下意识想躲,又克制住,由着程珩一用碘伏替她消毒。   一阵风吹过,将宅子的门关上,隔绝了里头的喧嚷。   院外安静,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在清凉的雨声里,程珩一缓缓开腔——   “你说的那些要求,我可能做不到。”   没办法不去关心她,不去看她,不在她需要的时候照顾她。   长久以来,他活下去的意义,好像只剩下这件事了。 第24章 白夜   “……”   岑眠低着头, 只能看见程珩一浓密的黑发。   屋檐外的雨淅淅沥沥,随着风飘了进来,呼吸进的空气里氲满了水汽。   小橘猫安安稳稳趴在岑眠怀里, 感受到了丝丝细雨, 发出一声慵懒喵叫。   岑眠抿唇,沉默许久。   终于, 她轻轻开口问:“这猫真是梁叔的?”   程珩一替她的伤口消完毒, 贴了一块创可贴,又将她的白袜拉起,免得沾到水。   “不知道, 我随口说的。”   他只记得梁叔家有一只大橘猫, 这小猫,保不准是大橘猫生的。   “那它真的牛奶过敏?”   “可能吧。”   “……”   程珩一站起身,余光一瞥, 才注意到岑眠抱着小猫的手上还有一道抓痕。   他皱起眉, “猫抓的?”   岑眠缩了缩手, 想要躲开他的目光似的,却又无处遁形,最后“嗯”了一声。   岑眠不知道她躲得到底是程珩一, 还是她自己。   一面说不要他的关心,一面又接受他的关心。   程珩一重新拿出一根干净的棉签, 沾上碘伏。   “手。”   岑眠微蜷手指,半晌, 默默伸出了手。   程珩一的动作轻柔, 替她消完毒, 看了眼手表。   “走吧,现在去镇上打狂犬疫苗还来得及。”   农村里养猫, 都是散养,更不会给猫打疫苗,被抓伤了感染的可能性很高。   “……”岑眠内心一番挣扎之后,不想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低低“哦”了一声。   程珩一拿起栏杆上的雨衣,替她披上。   小猫钻进了雨衣的口袋里,岑眠用手盖在小猫脑袋上,替它挡雨。   路上走到一半,岑眠看见不远处,梁叔穿着一件草编的蓑衣,戴斗笠,三步一停,时不时弯腰往草丛里探身。   “梁叔——”程珩一喊他。   梁叔抬起头,笑着朝他们走来,很快看见了躲在岑眠雨衣口袋里的小橘猫。   “哎呀,这猫在你们这里啊。”   岑眠惊讶道:“真是梁叔你的猫啊。”   “是啊,前两个月阿花生的,剩下的都送人啦,就留了那么一只小的。”   “这小崽子,调皮得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掉了,我猜是跑出去玩了,玩够了自己就回来了,就是我那孙子闹得不行,非得要找猫,这不大雨天,我还得跑出来给他找猫。”梁叔呵呵笑,听着是抱怨,但他更多是乐在其中。   岑眠把小猫还给梁叔。   梁叔捧着猫,看见它嘴边沾了白色的污渍,拿手指碾了碾,凑到鼻子边闻,闻出了一股奶香。   “你又去哪里偷到牛奶吃啦?家里少你喝的了,要跑外面去。”   闻言,岑眠看一眼程珩一。   程珩一感受到来自她的目光,垂眸,与她对视,瞳仁干净清澈。   “……”   岑眠收回目光,咬了咬唇。   程珩一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她去打翻林瑜的碗,这件事看起来就是她毫无道理,行为霸道。   他却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不问缘由,不问对错,一味站在她这一边。   告别了梁叔,他们继续往老屋走。   程珩一注意到岑眠和小猫告别时,那依依不舍的神情。   梁叔家的猫,让他想起了另一只小猫。   “思思呢,你还有在养吗?”他忽然问。   思思是他们高中时,在学校里捡到的一只流浪猫。   程珩一记得那时候,小家伙只有巴掌大,成日里嘤嘤地叫唤,也不知道现在长大了会是什么样。   “……”   岑眠低着头,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许久,她的嘴唇颤抖,轻轻吐出两字:“死了。”   程珩一愣住。   岑眠抬起脸,对上程珩一漆黑的眼眸,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久到经年,在这一瞬间突然爆发。   她像孩子般放声大哭,“是我害死她的。”   岑眠一直到现在也想不通,自己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会和林瑜成了朋友。   高一开学那天,岑眠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百无聊赖地打量陆续从教室后门进来的人,最先引起她注意的,就是林瑜。   岑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穿着那么土气,那么破烂的女生。   碎花的紧身裤子,洗得发灰的卫衣,前面印刷了一只米老鼠图案,米老鼠的比例变形,一看就知道是假货。   卫衣的布料因为频繁穿洗,变得很薄,衬得林瑜瘦削得像是一张纸。   林瑜微微驼着背,四肢收紧,带着一股明显的紧绷感,在吵吵闹闹的教室里,似乎努力想要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她在教室里找寻座位,眼睛里掺杂着局促和不安。   有男生抱着篮球跑出去,途中冒冒失失撞到了她的肩膀。   林瑜惊恐抬起头。   那个男生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啧:“别挡道。”   林瑜像是受惊的小鸟,迅速地垂下头,不停地道歉。   男生觉得好笑,耸耸肩,没再管她,出了教室。   而林瑜则默默站到了教室后门更边缘的位置,再也没有抬头,两根麻花辫子自然落下,挡住了半张脸。   岑眠托着腮,静静看她,很快发现有一滴晶莹水珠,悬在她的下巴处。   “……”   岑眠抬脚,越过了椅子,脚尖抵住林瑜的白色布鞋。   “你要跟我坐吗?”她懒懒散散地说。   林瑜一愣,盯着眼前出现的那双红黑色的篮球鞋,那时候她还不懂,这种鞋叫AJ。   更不知道岑眠脚上的那双,是限量版的AJ,一双是她妈妈卖菜一整年的收入。   岑眠就这样和林瑜成了同桌。   程珩一和同学打完篮球回来,看见岑眠旁边的位置坐了人,皱皱眉,走过去。   “没给我占座?”   岑眠抬起头,看见少年不算太高兴的一张脸,没心没肺地朝他笑。   “干什么,你还想跟我一起坐?高中老师不让男生和女生做同桌,黑板上写了。”她微仰下巴,示意程珩一去看。   程珩一看见了黑板上那一排字——   “自行选座,男女生分开。”   他抿了抿唇,手压在岑眠的课桌上,食指点了点,“那我坐这里,你坐前面去。”   坐在另一边的林瑜依然埋着头,余光看向那一只手,白皙干净,骨节分明,修长而匀称。   少年的声音清朗好听,透着些不情愿的妥协。   林瑜知道这点不情愿是因为她占了本该他坐的位置,把脸埋得更深。   “我不要。”岑眠拒绝,双手扒住课桌,“你坐前面不行吗。”   她特地早早来教室,就是为了占一个最后排,老师不容易看见的位置,往前一排都不行。   “我太高了,会挡住你看黑板。”   岑眠的眼睛一亮,这不正好,天然挡板。   “没事没事,我会伸脖子,你就坐我前面吧。”   程珩一无奈看她,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压在课桌上的手移开,在岑眠乌黑的脑袋上揉了揉,故意弄乱了她的头发,惩罚她的不学无术。   林瑜的视线不自觉跟着那只手,抬起了头。   她看见岑眠不高兴地打掉了少年的手,语气娇憨,与他极为熟稔。   “哎呀,别弄我头发。”岑眠嘟囔。   林瑜继续仰头,目光落在少年的身上,看见了他漆黑的头发,眉目清朗,嘴角微微上扬。   似是感觉到了她忘记掩饰的视线,程珩一向她投来淡淡一瞥。   林瑜凝住他,朝他抛出一抹微笑。   那是一抹羞涩而含蓄的微笑,朝大海里抛出的,生涩的一网。   只是这一网,扑了个空。   程珩一甚至没有看见她的微笑,就已经收回了视线,继续和岑眠讲话。   岑眠跟林瑜做同桌后,有一段时间觉得这个新同桌真好。   作业会主动借她抄,老师走下来了会提醒她。   不像是程珩一,管她这管她那。   高一下学期,程珩一从普通班转去了重点班,提前参加高考,考上了京北大学。   程珩一离开学校之前,来普通班找过岑眠。   课间十分钟休息。   岑眠趴在课桌上,脸埋进胳膊里。   她的前桌换了另一位同学。   程珩一站在走廊,隔着窗,“林睿,帮我叫下岑眠。”   前桌林睿转过身,推了推她。   “程珩一找你。”   岑眠一动不动,她睁着眼睛,其实听见了程珩一的声音,但就是不想理他。   “醒醒,醒醒,别睡啦。”林睿晃得岑眠胳膊离开了课桌,不得不抬起头来。   他指指窗外。   岑眠顺着他的手指,看见了窗外的程珩一。   蓝白相间的运动风校服穿在他的身上,干净利落,不似其他人那般松松垮垮,黑发垂落于额前,一双清朗的眸子和她对上,安静无言。   岑眠已经有一个学期没见过他了。   比起她的颓废沮丧,他可真是意气风发。   程珩一出现在走廊里,惹来经过的人频频侧目和驻足。   关于他考上京北大学的事情,高一到高三全都传遍了,他成了所有人艳羡的对象。   有好事的男同学上了厕所回教室,瞧见程珩一,想也不想调侃道:“哟,来找岑眠啊?”   “……”   如果不是太多人盯着她和程珩一,岑眠是不想出去的。   但要是表现出来他们之间早就绝交了,她又怕多事的同学问个不停。   要让她怎么讲?   讲她跟天之骄子告白,被拒绝了。   还嫌她不够丢人的。   岑眠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走出教室。   “干什么。”她压抑着语气里的不耐烦,板着一张小脸。   “我要走了,来和你告别。”   岑眠一只手垂下,另一只手绕过胸前,抱着胳膊,扯了扯唇角,故作满不在乎。   “恭喜啊。”   程珩一沉默半晌,开口道:“你好好学习,上课认真些,别搞小动作,虽然高考还有两年,但时间过得很快。”   岑眠觉得时间是过得很快,一个学期过去,她还留在原地,程珩一已经往前走得她要看不见了。   程珩一继续说:“你的基础不好,等到时候想补就来不及了,作业也要自己写——”   岑眠越听越烦,她现在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她打断道:“够了没?我要回去上课了。”   “……”   程珩一收了声,只是静静看她。   许久。   “再见。”他轻声说。   岑眠低下头,不愿意和他的目光汇上。   她没有回程珩一的那一句再见,转身走开。   适时,上课铃响了。   所有的学生鱼贯而入,回了教室。   程珩一站在走廊,他已经不再需要坐在教室里听课,在此时显得格格不入。   他往窗户看了最后一眼。   岑眠重新趴回了课桌上,只露出乌黑的后脑勺。   程珩一垂下的双手蜷了蜷,终于敛下眸,转身离去。   离开学校时,他经过老师办公室。   “程珩一。”林瑜刚从办公室出来,抱着一叠数学练习卷,出声叫住他。   程珩一抬起眼,并不主动开腔。   林瑜朝他生涩羞怯地笑了笑,仿佛鼓足了勇气,开口说:“我也想要考京北大学,要是考到了,你算不算就是我的学长了?你等我去找你。”   程珩一偏过手腕,看了眼手表,忽然反问:“为什么要等你?”   他缓缓而冷淡地说:“你考哪个大学,和我没有关系吧。”   林瑜怔了怔。   程珩一看着林瑜时,目光显得那么冷峻,不为所动。   他余光瞥见林瑜怀里的练习卷,岑眠的在最上,接近满分。   程珩一皱起眉,“岑眠没有分辨能力,不知道好坏。”   “你明知道她自制力差,学习不上心,还要天天借她抄作业,向老师打掩护,真是为她好吗?”   林瑜过去很少和程珩一单独相处,每次都有岑眠。   在岑眠面前,程珩一从来没有像这样对她冷言冷语,她盈盈的眸子里蓄出泪来。   程珩一没什么耐心,与她擦肩而过。   林瑜望着程珩一的背影,那一双怯懦受伤的眼睛里,升起了浓浓的怨恨。 第25章 白夜   程珩一走的那天, 岑眠趴在课桌上,偷偷哭了一天。   林瑜就那么安慰了她一天。   从此以后,岑眠最好的朋友, 从程珩一变成了林瑜。   为了感谢林瑜, 岑眠知道她的家庭状况不好,便常常送她各种各样的东西。   林瑜背的还是那种小学生的书包, 岑眠每个学期都要换新书包, 她就把新的书包送给了林瑜,自己多背了旧书包一个学期。   还有衣服、鞋子和书本。   为了让林瑜心安理得的接受,岑眠找借口会说这些是她家里多的, 不要的。   那时候岑眠觉得自己可真善良,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好心,在林瑜眼里, 不过是自上而下的施舍, 践踏了她的自尊。   也许从一开始, 就是她做的不对。   不该去捡一条在雪天里待得太久的蛇。   但让岑眠懂得这个道理的代价,有些太大。   虽然岑眠再也不理程珩一,程珩一去了大学以后, 也从来没跟她联系过。   但他们一起捡的那只小小流浪猫,岑眠还是日日照料。   因为岑虞眼疾的关系, 除了岑眠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捡到的金毛犬刻刻,家里不方便再养其他宠物。   而她家住的小区, 物业尽责, 看见流浪猫狗会直接驱赶, 岑眠只能将思思藏在学校无人去的阁楼里。   因程珩一走时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岑眠, 她常常对着思思讲程珩一的坏话。   明明思思是他捡的,名字也是他取的,他却把思思和她一起丢下了。   思思每次都会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听,像是能听懂似的,时不时嘤嘤附和两句。   岑眠看完思思再回家,因为身上沾染了思思的味道,刻刻总是凑到她的身边闻一闻,然后颇为不高兴地叫。   她知道刻刻这是吃醋了,以为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猫狗,虽然确实如此。   以至于后来,刻刻对她也没有往日那么亲昵了,醋劲可大,握手都不听了。   岑眠想着如果刻刻和思思互相认识认识,成为朋友,说不定就好了。   为了方便她上学,岑眠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于是她逃了晚自习,躲过了保安亭的保安大叔,把刻刻偷偷带进学校,去阁楼看思思。   面对刻刻这样如庞然大物般的金毛犬,一开始思思吓得瑟瑟发抖,走路都不利索了,啪嗒一下,就对他五体投地。   刻刻也没见过像思思那样小不点儿的生物,像是玩具似的逗弄她。   一来二回几次,一猫一狗,就变得分外熟稔。   思思胆大包天,还会跳到刻刻的背上趴着。   岑眠不喜欢上学,但学校里这件昏暗狭小的阁楼,承载了她那时所有的快乐。   这件事情是岑眠的秘密,只有林瑜知道。   岑眠晚自习溜出去时,会请她帮自己把风,如果老师来了,就去阁楼找她。   思思死的那天晚上,岑眠像往常一样,晚自习老师前脚刚离开,她后脚就要走。   走之前,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了一盒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精美,印着外文。   “对了,你尝尝这个。”岑眠放到林瑜桌上,她打开铁盒,里面露出一块块做工精致的巧克力。   “我爸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林瑜抿了抿唇,犹豫地问:“这黑漆漆的能吃吗?”   闻言,岑眠一愣:“啊?你没吃过吗?这不就是巧克力嘛。”   女孩的声音纯粹天真,林瑜的脸却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知道什么是巧克力,只不过以前在农村,吃到过的巧克力,都是那种装在劣质包装里,掺杂了奶精糖精的“巧克力糖”,从来没见过做成这样的巧克力。   岑眠因为赶时间,索性把整个盒子都推到她面前,“哎呀,你没吃过就都给你吧,我已经吃够了。”说完,便跑出了教室。   林瑜的手摸上巧克力的盒子,金属的触感冰凉,她咬着嘴唇,岑眠无意的一句话,却狠狠刺痛了她。   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乞丐,成天捡岑眠不要的东西。   “……”   岑眠这一天运气不好,走了不到十分钟,原本快下晚自习才会再出现的班主任却提前回来。   班主任见岑眠不在,大发雷霆。   林瑜找来阁楼,叫她去班主任的办公室。   岑眠知道躲不过一场训,请林瑜帮忙看着刻刻和思思,去了办公室。   班主任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她都高三了,还不知道上进。   岑眠的态度散漫,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头应付。   只不过班主任骂到一半,突然被校长叫走,临时有事,岑眠得以解脱。   岑眠松一口气,蹦蹦跳跳回到阁楼,还没进去,便听见了刻刻的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声和急迫。   她赶紧踩着楼梯上去。   阁楼里,林瑜跪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火苗扑朔,对着刻刻挥舞。   平时一向温和的刻刻,正凶狠地瞪着她,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副要扑上去撕咬的样子。   岑眠心里咯噔一下,只顾阻止刻刻。   “刻刻!”她喊道。   刻刻听见她的声音,又叫了两声,朝她跑了两步,又折回去,跑到了阁楼的角落里。   岑眠顺着它的指引,才看见了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不断抽搐的思思。   她立刻跑了过去,将思思捧在手里。   思思小小一只,瘫软着,看见岑眠来,轻声地呜咽,漆黑的眼睛里,沁着莹润的水珠。   岑眠急得问林瑜:“思思怎么了”   林瑜支支吾吾:“我、我也不知道。”   岑眠想起之前刻刻的反应,不相信林瑜什么都不知道,刻刻一向乖巧听话,不可能会无故攻击她。   她伸手去拨弄思思的小脸,发现它的嘴边有深褐色的污渍,白色的猫毛纠缠到了一起。   岑眠蹭下一点污渍,触感粘稠,她凑到鼻尖去闻,闻到了浓郁的可可味道。   “你给它吃巧克力了?”岑眠回头瞪着林瑜,“猫不能吃巧克力!”   林瑜低着头,一声不吭。   岑眠抱起思思,要带它去医院。   突然,思思发出一声喵叫,嘶哑凄厉,它最后看了一眼岑眠,眼珠子转向下,闭上了眼睛,毫无生气。   “……”岑眠愣在那里,双手不住地颤抖。   “它死了?”林瑜抬起头问。   岑眠红着眼睛,死死瞪她。   林瑜看她这副样子,扯了扯嘴角,幽幽地说:“这么快啊……”   岑眠没想到她还能笑得出来,也从没见过林瑜这样阴森森的表情,她咬牙问:“你故意的?”   林瑜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它跟我一样,没吃过巧克力,我就给它尝了尝。”   岑眠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般。   思思在她的手里一动不动。   岑眠有一股极度的愤怒涌到头顶,没有控制住内心暴力的冲动,一脚踢在了她的胸口,“你他妈有病吧?!”   林瑜被她踢倒在地,不怒反笑,笑声尖锐刺耳。   岑眠像是看疯子一般看她。   这件事情,最后闹到了班主任那里去。   林瑜被岑眠狠狠踹了一脚,白色校服上还有一个脚印,不停地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看小猫可爱,就拿了巧克力喂它,我家是农村的,我没吃过巧克力,也不知道巧克力不能给猫吃。”   “我用打火机,也是因为那只狗太凶人,一直朝我叫,想要咬我,我只想用打火机吓吓它,不小心才烧到了它。”   林瑜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可怜的模样让在场的老师都在叹息。   只有岑眠咬着牙,死死瞪她。   林瑜哭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忘了,是她害死的思思。   老师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位贫困生的自尊。   流浪猫的一条命,抵不过这价值千金的自尊。   班主任给到岑眠的,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   “算了吧。”   岑眠不依不饶:“凭什么?”   班主任一向不喜欢岑眠,觉得她仗着家里有钱,不学无术。   她这一脚,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挑衅,挑衅他的权威。   班主任的脸紧紧绷着不理她。   林瑜扯了扯岑眠衣角,柔柔弱弱地说:“眠眠,你还想要怎么样,大不了我把命赔给思思好了。”   看到过林瑜的真面目,岑眠再也受不了她的装模作样,她大声说:“好啊!那你赔啊!”   林瑜刺激岑眠的行为,无疑是给班主任浇了一把火。   “胡闹!”班主任怒斥道,“岑眠,你以为你是谁?”   她把桌子拍得生响,以此表现出她的愤怒与权威感。   “你在学校里偷偷养流浪猫,把大型犬带进来,本来就做得不对,还得理不饶人了?”   “你也别赖林瑜,流浪猫在外面活得好好的,你非得把它带到阁楼里养,养死了也是你的责任。”   “这里是学校,由不得你胡作非为!”   岑眠他们捡到思思的时候,它才刚出生没几天,营养不良,被猫妈妈抛弃,要不是岑眠把它藏在阁楼里养起来,思思甚至活不到今天。   但这些岑眠已经不想跟班主任解释。   她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班主任跟她来硬的,她能比她还硬。   岑眠踢倒了办公室里的垃圾桶,撂下一句:“这学我不上了。”转身就走。   她说到做到,从此再也没有回过那所学校。   离开办公室以后,岑眠带着思思去了宠物医院。   医生诊断发现,思思的直接死因并不是巧克力,而是嗓子眼里有一颗杏仁,导致卡住气管,窒息而亡。   医生无奈惋惜,要是只吃了巧克力,是能救回来的。   盒子里那么多种类的巧克力,林瑜偏偏要挑上面嵌了杏仁的那颗。   程珩一没想到岑眠突然就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泪湿了满脸。   程珩一想找纸巾给她,可是他们在外头,哪来的纸巾。   他伸出手,拇指在她眼角摩挲,擦掉了眼泪,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   岑眠也没想到她会哭成这样,眼泪不受控制,难受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被程珩一看见自己哭得那么厉害,躲开了他的手,把脸藏进了雨衣的帽兜里。   偶尔有路过的村民,好奇望着他们,走远了也忍不住频频回头瞧。   有和程珩一熟识的,一脸玩笑地问道:“怎么回事啊?把人欺负哭啦?”   程珩一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拉着岑眠,带她先回了老屋。   老屋无人,沈平山又出去下棋了。   岑眠则只知道哭,哭了一路。   好像把高中时憋着的委屈对着程珩一,一股脑宣泄了出来。   她被程珩一带到屋檐下,脱下雨衣,安置在了竹椅里。   程珩一进屋拿出一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毯子将她露出的皮肤挡住,隔开了无孔不入的湿气和凉意。   岑眠的哭声减小,转而变成压抑的呜咽,弓起的背部轻微颤抖,像极了受伤的可怜小兽。   她把自己裹进毯子里,脸也埋了进去。   程珩一的眸色幽沉,盯着那一团微微耸动的小山,有些没了耐心,想要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哭成这样。   他找来另一张竹椅,紧挨在她身边坐下。   程珩一抓住毯子,用力一扯,岑眠抵不过他,被缴走了躲避的壳子,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   岑眠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看他,卷翘的睫毛湿润,缠结在一起。   程珩一的食指指尖颤了一下,短暂犹豫,最后张开双臂,将她抱进怀里。   空气潮湿,他们肌肤相触碰的地方,仿佛还沾着水汽,那么一贴,温度将那水汽氤氲。   岑眠浑身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柔软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抵抗与挣扎,任由他将自己搂住。   她的脸抵着程珩一的胸口,听见他的心跳,眼泪继续默默地流,很快沾湿了他的衬衫衣襟。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这一声“眠眠”唤得温柔而缱绻。   好像回到了从前。   在人前的时候,程珩一总是正正经经喊她岑眠,刻意生疏。   在人后的时候,高兴了便喊她眠眠,惹她生气了要哄时,她难过了要安慰时,也都喊她眠眠。   岑眠因为这一声眠眠,哭泣停了一秒。   程珩一:“告诉我怎么了,思思怎么死的?”   他不信岑眠口中被她害死的说法。   岑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思思”这个名字了,平时就连看见“思”这个字,视线都会别开来,不忍去看。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像是琉璃,充满对世界的好奇。   思思死的时候,只有她两只手那么大。   岑眠一抽一抽地哽咽,“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她说完这一句,便又不肯再说。   程珩一不忍去逼她。   他抬起手,在岑眠的后背轻拍,动作缓慢柔和,声音也更加和缓。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相信肯定不是你的错。”   “你不会做伤害到思思的事情,就算有,那也一定是有什么意外,对吗?”   “……”岑眠攥住他衬衫的手紧了紧。   程珩一停顿半晌,轻轻问:“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吗?”   岑眠闭上眼睛,眼泪流出来,最后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是她的错。   如果她那天,不给林瑜那盒巧克力就好了。   程珩一的手始终在她的后背轻拍,一直拍一直拍,将岑眠迟到了多年的委屈和眼泪,一下全拍了出来。   岑眠恨林瑜恨得咬牙切齿。   尤其想不明白,她那样的人,是怎么当上的医生,沾了鲜血的手,还怎么能拿起手术刀,去治病救人。   她吸了吸鼻子,用哭哑了的声音问程珩一。   “坏人也能当医生吗?”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   “能的。”他回答的坦陈,“不管什么职业,都会有好人和坏人。”   “只是像医生、警察、老师这样的职业,坏人的存在,会对社会造成更大的影响。”   岑眠一直认为,坏就是坏,好就是好。   这个世界就是黑白分明的。   什么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绝对的好人,都是狗屁。   这句话为坏人提供了遮羞布,贬低了好人的坚守与品格。   幸好程珩一没有跟她说这么一句话,而是肯定了坏人的存在。   “那该怎么办呢?”她问。   岑眠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软软闷闷的,夹杂着湿润的水汽。   明明她还没从自己的事情里走出来,就去操心那么大的问题。   因为问题太大,问出来反而显得幼稚。   毕竟成年人对于无法解决的问题,常常故作高深,避而不谈。   程珩一抿唇,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只能好人多做一些吧。”   用白稀释掉黑的浓度。   岑眠许久没有接话。   院子里变得安静下来,雨渐渐小了,只有她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程珩一松开手,微微后撤,露出岑眠埋在他胸口的侧脸。   岑眠闭着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晶莹水珠,脸上被泪水浸透,饱满的嘴唇是浅淡的玫瑰色调。   程珩一凝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半晌,他发出一声低低轻叹——   “我可不算是好人啊。” 第26章 白夜   岑眠忘了自己是怎么哭着哭着睡着了的, 醒来的时候,发现她睡在程珩一的房间里,她的房间被子还是潮的, 昨夜淋过雨, 没有太阳,干不了。   外面的天色全然黑了, 雨也停了。   岑眠摸到床边的手机, 打开一看,已经晚上十点了。   她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没想到睡了那么久。   岑眠掀开被子, 走出房间, 院子里还亮着灯。   空气里散发出潮湿而清爽的雨后味道,灯光向外四射时,被水汽氤氲得朦胧不清。   下楼时, 岑眠看见程珩一坐在屋檐下, 穿着随意, 手里捧着一个搪瓷茶缸,他的目光凝着院子里的紫阳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眸色沉沉。   察觉到楼上的动静,程珩一才回过神, 朝她望来。   四目相对。   岑眠觉得有些尴尬,白天的时候光顾着发泄情绪, 哭的难看。   她吸了吸鼻子, 别过脸, 躲开了他的视线。   程珩一将茶缸放到矮桌上,像是无事发生, 并不提及白天的事情,他站起来问:“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岑眠见他不提,松一口气,下楼时最后两级台阶是跳下来的。   “有什么吃?”她问,嗓音里还携了些哑。   “下午沈二送了些肉来,挺新鲜,我拿来包了馄饨,吃不吃?”   “吃。”   程珩一转身去了厨房。   岑眠坐在程珩一刚刚坐过的竹椅上,椅面还有他留下的温度。   雨是傍晚时停的,院子里的地还没干,雨水和夜晚带走了夏日里的燥热。   矮桌上的陶瓷茶缸冒着热气,深绿色的茶叶在茶水里上下沉浮,时间仿佛在这一瞬慢了下来。   煮馄饨不需要太久,没几分钟,程珩一便端着一碗馄饨出来。   像是料到岑眠晚上会饿醒,吃饭的桌子还没收起来,岑眠坐上了桌,她已经习惯了那窄窄的长凳,每次自觉坐在中间。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香油混合青葱的香味,煮馄饨的汤放了昨日剩下的鸡汤。   岑眠饿得不行,呼呼吹着勺子里的馄饨,迫不及待要吃。   南方的馄饨不像北方的馄饨馅儿大皮厚,馄饨的皮是薄薄清透的,里面是纯肉馅,小小一团肉,肉质紧实弹牙,但包裹住了所有的鲜美,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程珩一看她吃了第一口,问道:“好吃吗?”   好吃的不得了。   岑眠埋头吃下一颗馄饨,嘟囔说:“还行。”   见她吃得习惯,程珩一便没再管她,回厨房收拾去了。   等他收拾完厨房,岑眠的馄饨也吃完了,她捧着青瓷碗喝汤,碗把她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热气蒸腾,她的脸上沾了湿湿水汽,两颊泛起淡淡的红,嘴唇也是鲜艳的,比起下午哭成那样,还是现在这样高高兴兴的好,程珩一心想。   岑眠把汤喝得一滴不剩,最后舔了舔唇瓣,才想起来,狂犬疫苗还没打。   “今天不用去打针了吗?”她问。   程珩一端起她吃得干干净净的汤碗,去到压水井边,“时间太晚了,晚上医院防疫科不值班,明天早上再去,你记得早点起。”   岑眠这个人,哭完以后就忘性大,这会儿已经忘记了自己白天才刚跟程珩一说过狠话,以后要再也不和他讲话。   她点点头,“哦”了一声。   翌日,天放晴了,太阳大得灼人眼,烤干了前一天下的雨水,如蒸笼一般闷热。   岑眠天还没亮就被程珩一敲门给叫起来了。   正好李主任要去一趟镇上,给村委会采购一些办公用品,岑眠搭他的车去了镇上。   打完狂犬病疫苗回来,时间上正好赶上了医疗队出发,进山看诊。   白溪塘虽然是一个住了千余人的村落,一部分村民依山傍水群居着,但还有不少村民居住在偏远的山里。   有些病得严重的,连山都下不了,只能医生先上山进行治疗,若是遇见严重到需要手术的,再和镇上的医院合作,对病人进行治疗。   出发前,大家在山脚下集合。   村主任李友振分别介绍了山里村民的情况,在医疗队来之前,他就已经组织村干部进行了走访,好方便擅长不同疾病的医生提前了解情况,对症前往不同的村民家里,进行义诊。   除了实习医生跟在主任医生旁边学习,其他每个医生身边都会跟一名志愿者,从旁辅助,帮忙拿医疗箱之类的东西。   原本岑眠应该跟的是妇科的医生赵澜,但是李友振走访时,并没有记录谁有妇科疾病。   加上赵澜怀了孕,上山下山万一摔了碰了,那不是小事,所以余姐和王主任商量,干脆让她留在沈宅,准备之后的健康科普课。   虽然赵澜不用上山,但岑眠不能也跟着她休息。   余姐考虑到昨天她和林瑜之间的摩擦,没有把她安排去骨科,为她重新安排了一组,去给眼科帮忙。   确切的说,是给程珩一帮忙。   眼科这次义诊,就只来了他一个医生。   原本给程珩一的男志愿者,被余姐重新安排跟了一名女医生,男女搭配着来,省得要干力气活的时候找不到人。   岑眠听到她跟程珩一一队,脸上没什么表情,服从安排。   不管她私下跟他怎么闹别扭,公事上还是公办。   上山的过程里,大家还是一起走的。   岑眠爬了没一会儿,便掉队落在了后头。   林瑜走的比她还慢,盯着她的后背看,半晌,最后跟了上去。   岑眠瞥见走在她旁边的林瑜,轻啧一声,觉得晦气。   林瑜低声开口:“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告诉程珩一。”   闻言,岑眠讽刺地笑了笑,“你怕他知道?你不是能叫所有人都相信你吗?”   林瑜沉默看她。   她的确有本事让所有人都相信她。   除了程珩一。   林瑜甚至想,就是岑眠真要去做什么坏事,他也是递刀的那个,不对,他会亲自帮她做了。   高中的时候,她就嫉恨死了。   凭什么岑眠要什么有什么,活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身边有骑士替她屠龙。   “你少得意了。”林瑜挤出这句话。   岑眠瞥了林瑜一眼。   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在林瑜眼里都像是在得意和炫耀。   岑眠懒得理她,快走了几步,到了队伍中间。   刚刚半走半跑,走得急了,岑眠感觉到之前伤了的那条腿,膝盖隐隐作痛。   她伸手按了按膝盖。   “腿不舒服了?”   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她旁边问。   岑眠收回手,不承认,“没有。”   她不想给人添麻烦。   尤其没忘记在报名志愿者时,林瑜叫她不要拖累他们。   他们。   程珩一从开始就注意到岑眠上山的速度慢腾腾,换做以前她活蹦乱跳的性子,早就跑到最前头去了,大概之前的腿伤还是对她有些影响。   “要不你先下山吧,反正也用不着你帮什么忙,你的腿刚恢复,要好好休养。”   岑眠扭头,看着程珩一身上穿的白大褂,跟林瑜身上的一样。   现在他和林瑜是一边的了,也觉得她不行了。   反正她也习惯了,习惯了被人觉得没用,帮不上忙,一事无成。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她赌气说。   程珩一无奈,解释说:“不是怕你拖累我,是担心你的腿。”   “用不着你担心。”岑眠小声呛他,又嘟囔道,“你是我谁呀。”   “……”程珩一沉默了,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   岑眠当然懂他的沉默,她走更快了,把烦人的人都甩在了身后。   山路走到一半的时候,程珩一站在分岔路口上,从后面叫她,“岑眠,往这边走了。”   岑眠这才回头,蹦跶下去,跟他走。   医疗小队陆陆续续分开,去往不同村民的家里。   每一队医疗小队身边还跟有一位村干部,怕村民讲不来普通话,不好沟通,也怕医生单独上门,村民抵触,不信任,由村干部在中间协调。   程珩一因为本身就是当地人,谁都知道他,加上村干部的人手也不够,就没有给他分配村干部了。   窄窄的山间小道,程珩一和岑眠一前一后走着,他们要去一位养蜂人的家里。   山里湿气更重,偶尔会下阵雨,许是不久前刚落过雨,有一段路是湿的。   岑眠踩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脚一滑,摔了跤。   程珩一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她时,岑眠已经默默自己爬起来了,一声不哼,确认背着的医疗箱没有受损,才拍了拍膝盖上沾到的泥土,忍着疼,面无表情。   程珩一知道她这是较上了劲,没说什么,只是跟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她后面。   养蜂人住在山顶,他们爬了两个小时才到。   养蜂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浑身瘦黑,头发也很长了,很久没洗,结成一缕一缕,穿着洗得快破了的灰色背心,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裤腿卷到了小腿上。   他的脸上满是深深的沟壑,仿佛被凛冽的山风侵蚀而来,细长的眼睛,眼白很多,眼珠子微微暗淡。   养蜂人的眼睛不便,但耳朵好,远远就听见脚步声,手里摸着嵌在山壁里的竹竿,慢慢走来。   “要收蜜吗?”他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带着白溪塘的土话口音。   程珩一回道:“周伯,不买蜜,来给你看眼睛。”   养蜂人听出了他的声音,笑了笑,露出黄褐色的牙齿,“哟,是幺儿啊。”   周伯养了二十多年的蜂,早年腿脚好的时候,也会挑着蜂蜜下山到村里去卖。   沈平山常常照顾他的生意,牵着小孙子来买蜜。   现在他老了,眼睛也不好,天气暗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等人上来收蜜。   程珩一在给周伯看眼睛的时候,岑眠左右张望,没有找到养蜂人住的地方。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周伯坐在的木板,就是他住的地方。   木板悬在山崖外,周围是茂密的树林。   木板和床的大小差不多,里面铺着两床旧被子,颜色灰蒙蒙的,不知道用了多久,还放了许多的杂物,一个发黄的塑料瓶子里有半瓶水。   白天的时候,木板外头的塑料布被卷起,晚上了就放下来挡风。   岑眠吃了一惊,觉得这样的条件,和风餐露宿差不了多少了。   看诊结束,程珩一给周伯开了药。   “药要好好吃啊。”   “记得就吃,记得就吃。”   “你不好好吃药,眼睛治不好的。”   “治不好,就死了去啦。”周伯笑着说。   “……”   程珩一没办法,不再劝了。   岑眠忍不住好奇问:“伯伯,你怎么不下去住啊?”   周伯摆摆手,“人多了就太烦啦,不如一个人住自在。”   “你一个人不孤单呀?”   周伯奇怪看她,“孤不孤单,和是不是一个人又没关系。”   岑眠有些没听懂。   明明一个人就是很孤单的啊。   高中时,程珩一离开以后,她每天一个人上下学,觉得孤单死了。   临走时,周伯要给他们一罐蜂蜜。   程珩一怎么也不肯收,周伯塞进岑眠的手里。   岑眠捧着蜂蜜,推也不是,接也不是,忐忑望着程珩一,像极了过年不知道该不该收陌生长辈红包的小朋友。   周伯生气了:“一罐蜂蜜,就是你没来给我看眼睛,我给了你还能不收?”   程珩一拗不过他,看向岑眠,“你拿着吧。”   下山的时候,岑眠觉得膝盖摔到的地方更疼了,每走一个台阶,就震得钻心疼。   她害怕腿真的伤了,走得慢吞吞。   程珩一将她的动作迟缓看在眼里,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眠眠。”   “这里没其他人,你不用在我面前逞强。” 第27章 白夜   程珩一背着岑眠下山。   山里下起了阵雨, 没有任何预兆,豆大的雨珠落下来。   程珩一脱了身上的白大褂,罩在岑眠头上, 她躲在白大褂里, 隔绝了外面的雨。   山路陡峭湿滑,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背上, 却觉得很安慰, 两条胳膊紧紧锢着他的脖子。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肩膀,浸透他的衣服, 肌肤和肌肤相贴的地方, 温热湿黏。   好在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便停了。   太阳出来, 原来的雨水混着汗水, 更加粘腻了。   岑眠在程珩一的背上动来动去, 没动两下,就被他说了。   “别动,等会掉下去了。”   “……”   雨又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山中雾气朦胧, 就像他们之间的氛围,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潮湿。   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背上, 右手食指始终是麻的, 偶尔不受控制的轻颤。   她缩在白大褂里, 躲着雨,红着脸, 懊恼地想,刚刚怎么不拒绝他。   到了山脚下时,他们遇到了李主任。   程珩一先看见了李主任,便把岑眠放了下来。   岑眠抬起头,自然也看见了尚且背对他们的李主任,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被李主任看见,不知道要怎么说呢。   程珩一走过去,和他打招呼。   李主任问:“老周的眼睛咋样啊?”   “不算严重,按时吃药的话,不太会影响到日常生活。”   “那就好。”   “嗯。”   “你们是要去山脚那户了吧?”李主任提到山脚那户时,脸上的神色复杂难辨,讳莫如深。   程珩一点点头,“就要去了。”   “那家人,”李主任顿了顿,欲言又止,“你也大了,肯定也听过村里的闲言碎语……”   “我知道。”程珩一直接截住了李主任的话,“不影响我看诊。”   “那你注意安全,别离太近,记得戴手套,万一传染了我不好跟沈老师交代。”   程珩一解释道:“李主任,大部分的性病都不通过皮肤接触传染,我正常看诊也会带手套的。”   李主任本来是想叫他干脆别去了,见劝不动,转而拉住岑眠,“你就别去了,那家脏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去了不好。”   岑眠听完他和程珩一的对话,大概听出了一些信息。   无外乎是接下来要看诊的那位病人,身上有不太上得台面的传染性疾病,所以叫李主任避之如蛇蝎。   她下意识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垂眼,清朗干净的目光和她对上,“你想不想去都行。”   虽然他是无所谓,他见的患者多,什么样的都遇到过,但保不准岑眠会害怕。   岑眠抿抿唇,“跟着你是我的工作。”   闻言,程珩一淡淡笑了笑,“那走吧。”   告别李主任,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又走了二十多分钟,到了白溪塘的最边缘。   比起白溪塘中心的房子来说,边缘的房子更加稀疏和破败。   白溪塘里头有不少近十年新盖的自建房,基本都是三层以上的小楼,规整干净。   但处于白溪塘边缘的房子则大多和沈家老屋差不多,甚至比老屋还要破败,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程珩一在最破败的低矮平房前停下。   房子前头是一小块平地,有个女人蹲在地上洗着菜。   光屁股的半大小孩绕在她身边,自己跟自己玩。   女人的年纪大概三四十岁,也可能更年轻,只不过操持家庭琐碎,让她们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   洗菜的水是从河里打的,颜色发黄。   她看见程珩一,还有他身上那件白大褂,表情冷漠,张口问:“来给看眼睛的?”   女人努努嘴,指了平屋角落的柴火房。   “那里头。”   柴火房是单独于平房的一个隔间,几块木板一搭,顶上盖着茅草。   岑眠站在门口,往里面看,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着还要逼仄,只能放下一张床,别的便什么也不能放了,连落脚的地方没有。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盖着发霉发黑的被子,她被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脸,只有露出的一截手臂,手臂上满是猩红斑点,部分地方已经溃烂。   空气里传来一股刺鼻的酸臭味,熏得岑眠眼睛登时就红了。   屋外头的女人洗完菜,抱着菜盆进了厨房,炒起菜来,对于这边看诊的事情不闻不问。   那三四岁的小孩看见生人,倒是好奇地围过来,他扯了扯岑眠的衣摆,奶声奶气说:“姐姐,走走走。”   岑眠低头,笑着问他:“走哪去呀?”   “奶奶臭死啦,不要站这里。”小孩童言无忌,却说着伤人的话。   柴火房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   “小宝——”小孩的母亲从厨房出来,喊他,“过来吃饭了。”   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端出木桌,三个人自顾自上桌吃饭,谁都没人管这边。   柴火房里,程珩一温声细语,唤着床上的女人。   “陈阿婆,我看看你的眼睛。”   陈三妹缓缓撑着眼皮,睁开眼。   柴火房的光线昏暗,她望着一身白衣立在她面前的程珩一。   “是你啊。”陈三妹的声音嘶哑,动作迟滞地从床上坐起。   程珩一从医疗箱里找出小手电筒,检查陈阿婆的眼睛,很典型的梅毒眼症状。   陈三妹并不在意自己的眼睛能不能治好,她身上的病多了去。   陈三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青年。   沈村长的孙子,幸好是出息了。   她记起程珩一的亲爹,外乡人,长了一张骗人的清俊脸蛋,有一天摸黑想来光顾她的生意。   陈三妹知道他跟沈村长的女儿好了,还把人弄怀孕了,她用扫帚把男人打了出去。   沈村长是村里唯一没有看不起她的人,她懂得知恩。   程珩一在给陈阿婆看诊时,岑眠就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她很喜欢看程珩一给病人看诊时的样子,温柔耐心,似君子温润如玉,对待所有的病人,都一视同仁。   看诊结束,程珩一留下了药和手写病历,事无巨细地叮嘱相关注意事项。   陈阿婆道了一句:“麻烦你了。”便又躺了回去,佝偻着背,蜷缩在昏暗里。   程珩一走出柴火房。   岑眠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你有现金吗?借我点钱。”   程珩一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一百。   白溪塘里的人习惯用现金,他一般出门都会带钱。   “就这些,够吗?”   岑眠拿了钱,转身进了柴火房,把两百块钱给了陈阿婆。   走出这家时,岑眠听见柴火房里发出喊叫,一声接一声,仿佛黑暗里苟延残喘的垂死老兽。   院子里吃饭的女人骂骂咧咧:“丢人现眼的老东西,怎么还不死去。”   男人催她:“赶紧去看看,吵死了。”   女人放下筷子,带着气走进柴火房。   陈阿婆躺在床上,颤颤巍巍伸出手,把那两百块钱给了女儿。   哺育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一如她过去那样。   年轻的时候早早做了寡妇,干着上不得台面的营生,把儿女拉扯长大。   女人出来时,手里拿着两张红色票子,很快塞进了自己口袋里,脸上没了刚才的气,甚至去厨房拿了个碗,给陈阿婆打了菜饭,送进去。   岑眠本意是想让陈阿婆自己拿着钱,去买吃的买用的,没想她转手便给了儿女。   两百块钱,换来了一点好脸色。   岑眠不知道这样的一点好脸色能持续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她收回目光,轻轻叹出一口气。   程珩一听见了那声微弱叹息,蜷了蜷手,亦无能为力。   他们离开时,夕阳西下,落日坠落于连绵朦胧的青山之间,天空染上一层血色的雾霭。   岑眠拿上洗漱用品,去了沈家新宅,借了赵澜的卫生间,洗了澡。   赵澜正在和丈夫打电话,温情脉脉,声音传进了卫生间,岑眠的耳边,却只回响着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孩,说着奶奶脏死啦。   洗完澡,岑眠回了老屋。   程珩一已经做好了饭,沈平山踩着饭点回来,今天他下棋赢了梁叔,高高兴兴的。   晚饭吃完,天全黑了,白溪塘没入黑暗。   村里人到了晚上睡觉早,沈平山早早就回了房间。   今天放晴了,程珩一出门前,把岑眠的被褥拿到院子里晒过,这会儿已经干了。   岑眠晚上回了自己的房间睡觉。   她的腿不舒服,上楼梯时,扶着栏杆,一瘸一拐。   程珩一还要去地里给菜浇水。   虽然昨天下了雨,今天的烈日,到中午时就把地烤干了。   岑眠走了一天,早就累得吃不消了,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被太阳晒过的枕头柔软,散发出好闻的味道,她的意识模模糊糊,有些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岑眠睁开眼,慢腾腾滑下床,打开门,看见程珩一站在门外,提着一个木桶,装了半桶热水。   程珩一:“泡下脚。”   岑眠微愣。   “你不是腿疼吗?”程珩一走进来,将木桶放在床边,“用热水泡一泡,会舒服些。”   岑眠抿抿唇,在床边坐下,扯了扯睡裤,慢腾腾把脚伸进水桶里。   水烫得扎人,她一激灵,两只脚踩回了木桶边沿。   “烫吗?”   程珩一弯腰,手指尖碰了碰水,目光落在了那两双白嫩的小脚上,被水浸润过一遍,折射出晶莹光泽,指甲像是贝壳小巧精致,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晃了一瞬神,眼睫低垂,敛去了瞳孔里的情绪。   程珩一直起身,“我去打点凉水上来。”   “不用,等一会儿就凉了。”岑眠脚尖又探进水里,还是烫,就只轻轻挨着水面,来回划水,想着让水凉得快一些。   岑眠的脚底心被烫得绯红,水珠溅到她的脚背,顺着细腻如象牙的肌肤,滚落回木桶,荡起圈圈涟漪,在碰到桶壁时,折返荡漾。   狭小的桶内,在她不知不觉里,早就荡起了惊涛骇浪。   程珩一被肺腑里的浪冲出一股气,压抑地轻咳了两下。   他转身下楼,用盆子装了清凉的井水,兑进木桶里。   岑眠试了试水温,刚刚好,把脚放进木桶,水没过脚踝。   她泡脚的时候,程珩一没留在房间里,替她带上门,回了自己房间。   岑眠一边泡着脚,一边倒进床里,乌发披散开来,水温微微发烫,仿佛无形的手,替她按摩,逐渐消除了一日的疲惫。   她闭上眼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程珩一过了二十分钟,想着岑眠泡脚应该泡的差不多了,来了才发现她泡着脚睡着了。   程珩一望着她,睡着时,安静的像是小猫儿,薄薄的眼皮透着粉青色,右眼眼皮上有一颗小小的痣,平时醒着的时候是看不见的,藏得隐秘。   他远远盯着那一颗小痣看了许久,久到他觉得不该,才蹲下来,握住岑眠的脚踝,拿起木桶边搭着的白毛巾,替她擦脚。   动作温柔,擦得细致,每一滴水珠都擦过去。   岑眠感觉到痒,皱皱眉,睡梦里突然用力瞪了一脚,踢在了程珩一的下巴上。   程珩一疼得呼吸一滞,摔在了地上。   岑眠一旦睡熟了,天塌下来都不知道,她毫无察觉,翻了个身,屁股对着他,继续呼呼大睡。   程珩一好气又好笑,捡起木桶上的擦脚巾,扔到岑眠脸上,挡住那张酣睡的小脸。   毛巾挡住眼睛,遮住了光线,岑眠反而睡得更好了,砸吧砸吧小嘴。   下巴被她踢了一脚的疼痛感还在。   程珩一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摇摇头。   他走到床边,将岑眠调整了位置,脑袋枕到了枕头上。   程珩一坐到床上,把她的睡裤裤脚卷起,卷到膝盖往上,露出细细白白的小腿,两团膝盖泛着红色,爬山摔的那一跤,摔出了淤青。   他从口袋里拿出药油,倒在掌心,来回搓热了,按上岑眠的膝盖。   感觉到碰触,岑眠眉心一拧,两条腿动来动去,泥鳅似的滚到了靠墙的床里。   程珩一没抓住她,只能也上床,继续给她按摩膝盖。   岑眠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嘤。   “……痛。”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手里的力道更轻了。   岑眠老实了一会儿,安安静静睡着自己的觉。   膝盖按摩够了,程珩一将她的裤腿放下,要下床时,那两条细细白白的腿,突然勾上他的腰,把他缠住。   空气里的药油味道不好闻,岑眠蹙着眉,两条胳膊也紧紧抱住怀里的枕头,她吸了吸鼻子,清凉的薄荷味道盖住了那药草味。   岑眠把脸埋了进去,鼻尖轻蹭。   程珩一怔住了,感受到那无尽柔软的身体贴住他。   他额前的青筋血脉贲张,压抑着的暴烈,随时要爆发。 第28章 白夜   清晨的白溪塘, 从沉睡里变得鲜活起来,鸡鸣犬吠,不用闹钟, 岑眠就能被吵醒。   她下楼时, 正好赶上了吃早饭。   沈平山从厨房盛了稀饭出来,看见岑眠, 笑呵呵同她打招呼:“今天起的那么早呢。”   岑眠揉揉眼睛, 跳下最后两级台阶,软软地说:“昨天睡得好。”   程珩一从厨房端着清炒小菜出来,没看她。   岑眠坐到饭桌上, 双手撑着长凳, 盯着桌上的菜,她在家被伺候惯了,不知道要自己去厨房打稀饭。   程珩一折返回厨房, 给她打了一碗稀饭出来, 又把筷子递给她。   沈平山瞧见, 微微挑眉。   他这个孙子,这几天对这个借住在他们家的小姑娘倒是上心得很,平时也不见他这样殷勤。   程珩一坐下吃饭。   沈平山看到他下巴青了一块, 眯了眯眼睛,问道:“你下巴怎么了?”   岑眠顺着沈平山的视线, 也看到了程珩一下巴处的青色,眼神疑惑。   程珩一和她对望了一眼, 收回目光, 淡淡道:“不小心摔的。”   沈平山嘟囔他, “长那么大了,还能摔, 以后走路小心点。”   吃了早饭,岑眠和程珩一出门工作。   医疗队的微信群里发了最新的通知,关于各个医疗小组的相关安排。   岑眠在里面找到她自己,负责跟随妇科组到学校里,进行妇科相关的健康科普。   健康科普活动的地点设在了白溪塘唯一的一所学校里。   白溪塘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包含了小学和初中。   妇科的科普面向的是全年级的学生,李主任还在村子里号召妇女们都去听。   因为怕李主任讲不清楚,岑眠被余姐派去,跟他一起号召。   只是他们号召的效果甚微,赶上了七月农忙的季节,大家都在地里忙活,根本没有空去听什么健康科普。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村子里的女人们一听是妇科科普,连忙摆摆手,“正经人谁得那些病啊。”   她们的态度,像是把得妇科病看作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羞于启齿。   甚至还有女人骂李主任,仿佛她被冒犯了。   在村里跑了一个上午,岑眠脸晒得通红,也不见拉来人。   下午妇科健康科普在学校的小礼堂展开。   说是小礼堂,其实不过是一间没有摆桌椅的空教室。   科普讲座开始前,岑眠把情况反映给余姐。   余姐听后,并不奇怪,无奈地摇摇头:“正常。以前我们去其他村庄义诊,即使是免费的义诊,她们也不愿意来看妇科病,都怕进了诊疗车,出来就被别人说闲话。”   赵澜是妇科小组的组长,她接话道:“哎,反而就是这些不愿意来看病的农村妇女,得妇科病的多。”   “为什么啊?”岑眠好奇问。   赵澜:“你也看了农村环境什么样,一方面是生活条件差,不注意卫生,另一方面是缺乏对妇科疾病的认识,不知道怎么养护身体。”   余姐压低声音,悄悄说:“而且啊,你别以为农村比城里在那方面多保守,喜欢乱来的男人啊,不比城里少,在外头得了病,遭殃的都是家里的女人。有的女人要脸面,就那么硬撑着。”   聊天的功夫,教室门口有人敲门。   岑眠顺着敲门的声音望去,看见门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的眼神生怯,小心翼翼地问:“讲座是在这里吗?”   余姐朝她热情招手:“对对对,快进来吧。”   女孩微微驼着背,低下头,默默地进了教室,走到教室最后头的位置。   快到讲座开始的时间,陆陆续续有女学生进来,整个学校的初中女生,只有十几个人。   白溪塘学校的刘校长探头进来,点了点人数,对余姐说:“人齐了。”   余姐一愣,拉着刘校长到教室外面:“学校里的女学生这么少呢?”   “是啊,现在村里人,有点本事的都把小孩送出去上学,剩下的学生就那么多了。”刘校长无奈道,“而且女孩子就更少了,要不是搞了九年义务教育,放到早些年头,都没人舍得把女孩子送来学校。”   余姐点点头,理解了,叹一口气。   赵澜没觉得只给十几个学生做讲座,是在浪费时间,满脸笑容,态度亲切地开始她的医学知识科普。   岑眠以前没怎么听过妇科相关的科普,索性跟其他的学生一起,站在下面乖乖地听讲。   空教室里没有座位,学生们是从上课的教室里,搬的凳子进来。   岑眠为了不挡住她们,站在了最后的墙角里。   最早来教室的那个女孩扭过头,怯怯地看她一眼,嘴唇嗫嚅了两下,似乎在犹豫什么,半晌,小声开口道:“你要不要坐?”   她在凳子上挪了挪,腾出半边位置。   岑眠愣了愣,朝她笑了笑:“好啊,谢谢你。”然后坐到了女孩旁边。   赵澜做了一个PPT,只不过学校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投影仪。   好在余姐支持义诊活动的经验丰富,提前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医疗队带来的物资里,有一台公用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讲座开始以后,刘校长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听这些女人的事情,奇怪得很,没多逗留,便走了。   因为考虑到是给初中学生讲课,赵澜在PPT里还增加了关于两性相关的教育科普。   PPT上用卡通图画,画着男生和女生的生理结构。   赵澜讲得坦坦荡荡,教她们要怎么保护好自己。   倒是底下女学生们,按她们的年纪,对性并未完全不晓得,也或多或少懂一些,纷纷别扭地转过脸去。   讲到一半,突然,教室外头冲进来一个中年男人,拔掉了投影仪的电源,斥责道:“你们咋能给学生讲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呢!”   赵澜被男人的呵斥给弄懵了,就连余姐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人对着教室里的学生,抬手往教室外一指:“赶紧给我滚回去上课。”   女孩们似乎都很怕他,什么话也不敢说,立刻拿起板凳,鱼贯而出。   “……”   平白无故讲座被人打断,赵澜起了脾气,“你谁啊?”   周立业理直气壮:“我是学校的老师。你恶不恶心,一个女的,好意思把那些事情挂在嘴边。”   赵澜来了气:“我这是在做正常的科普教育,恶心什么了。”   周立业:“有什么好科普的?跟了男人自然就知道了。”   赵澜第一次跟医疗队义诊,以往她接受的精英教育里,所接触到的人,从来没有像周立业这样讲话直白粗俗的。   她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你——”   眼看着情况不对,余姐赶紧出来拉架。   岑眠的反应最快,刚才跟着学生们一起出了教室,去找刘校长,这会儿已经把刘校长给带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刘校长被岑眠拉来的时候,手里的茶缸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晃出了两滴浓茶水。   余姐讲起经过,没等她讲完,周立业便抢过了话茬,跟刘校长告状。   “校长,你自己看看,这都给学生们讲的什么。”他指了指笔记本电脑。   刘校长眯了眯眼睛,凑到电脑屏幕前,很快像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赶紧离远了距离。   “哎哟哎哟,这确实不合适啊。”   赵澜:“……”   别提老师了,就连校长也这样,她也没必要再较劲了。   赵澜双手一摊:“行,那不讲了。”   刘校长察觉出她的不快,打着哈哈抱歉:“唉,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农村人,思想比较保守。”   京北医院的妇科,是全国妇科最好的科室之一,就连岑眠听赵澜科普,都学到了很多,偏偏最需要妇科知识科普的那些女孩们,被这些男性权威主导,禁止她们学习和了解自己的身体。   岑眠也觉得气堵,懒得再听刘校长假客气,出了教室。   白溪塘学校是一栋一层高的建筑,操场是一片沙地,现在是下课时间,有零星的学生的操场上玩。   岑眠注意到在操场上玩耍的学生们,基本都是结伴出现,只有一个女孩孤零零坐在一棵树下,是之前讲座时,分了一半凳子给岑眠的女孩。   女孩的个子在初中生里算是很高的,长相也较为成熟,显得格格不入。   岑眠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吃吗?”   周巧抬起头,对上岑眠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清澈的一双眼睛。   她略带犹豫地伸出手,拿起薄荷糖,指尖碰到了岑眠的掌心,白皙细腻,温温软软。   周巧赶紧缩了缩手,怕自己的手脏了那一寸雪。   岑眠在她旁边坐下:“今天的讲座,你听了觉得有用吗?还是觉得恶心?”   周立业说恶心不恶心的不算数,岑眠更想了解这些女孩们的想法。   周巧的手指扯着薄荷糖的外包装纸,摇摇头:“挺有用的。”   如果她早点知道就好了。   周巧脸上的表情凝重复杂,咬了咬嘴唇,看向岑眠。   “姐姐,刚才我听医生说,月经几个月不来,有可能是妇科病,也有可能是怀孕。”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很小,“怎么样能知道自己是怀孕了啊?”   闻言,岑眠一愣,怔怔地望着她。   周巧不敢看岑眠的眼睛,干净的像是一面镜子,仿佛能映出她的不堪   她垂下眼,神情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之色。   岑眠意识到不对劲,正要追问,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周巧——语文课都开始了,你逃到外面去干嘛。”   听到声音,周巧的身形哆嗦了一下,惊慌地抬起头,站起来:“我、我先回去上课了。”   岑眠看着她跑走的身影,在一间教室前停下,男人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将她推进教室。 第29章 白夜   白溪塘学校放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岑眠在学校里一直等到了四点。   周巧是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的。   岑眠叫住她。   周巧看见她还没走时,微微惊讶。   岑眠朝她笑笑:“我带你去找刚才做讲座的医生姐姐看看,好不好?”   周巧双手攥住胸前的书包带子, 犹豫片刻, 点点头。   赵澜下午跟刘校长和周立业闹得不欢而散以后,直接回了住处。   这时候, 宅子里其他的人都还在外面义诊, 余姐也去了其他小组帮忙,本来赵澜也想去,但余姐顾及她怀着孕, 下午又受了气, 不敢让她再跟着到处跑了。   岑眠没有说周巧问她怀孕的事情,虽然一开始她觉得不对劲,但想想也可能是小姑娘胡思乱想, 跟赵澜说的时候, 也只是说周巧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   赵澜听岑眠说完, 让周巧坐在房间靠窗的椅子上,她坐在周巧对面,中间隔着一张圆形小桌, 开始问诊。   赵澜的声音温和,从最基础的信息问起:“你现在多大了?”   周巧拘谨地坐着, 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不安地缠绕:“十七了。”   岑眠站在一边, 有些惊讶, 没想到周巧的年纪比正常初中生大那么多。   十七岁本该是上高中的年纪。   赵澜为了让她放松, 似闲聊地问:“十七了怎么还在念初中?”   周巧低着头,解释说:“年纪小的时候, 不能自己上下学,爸妈没空接送,就没急着上,而且家里农活也多,得要帮忙,就耽误了。”   赵澜微微颔首,停顿两秒:“多久月经没来了?”   周巧讷讷道:“快三个月了。”   赵澜在病历本上记录,继续问:“有没有和人发生过亲密行为?”   一般妇科问诊,月经推迟,首要排除的是怀孕的可能,这些问题都是例行公事。   周巧沉默,许久,支支吾吾说:“没有……”   这十几秒的沉默,令赵澜觉出了不对劲,她顿住笔,抬起眼,看向对面的周巧。   周巧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   “……”赵澜放下笔,站起来,“先做一下检查吧。”   她在医院妇科工作了七八年,见得多了,有些年轻女孩因为觉得羞耻,在问诊时,会隐瞒真实的情况,反而影响最终的诊断。   赵澜走出房间,从医疗物资箱里翻出一次性的验尿杯,拿来递给周巧,“你去厕所,装三分之一的尿液到这个杯子里。”   很多妇科病,在检查前都需要排除怀孕的情况,所以医疗队的物资里配备了检测试剂。   周巧接过验尿杯,看一眼岑眠,像是在陌生环境里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言一行,都要征求她信任的大人的意见。   岑眠帮她打开厕所的门,安慰道:“去吧,没事的。”   过了两分钟,周巧从厕所出来,端着验尿杯。   赵澜找出一个医用托盘,上面垫了干净的纸,“放上面吧。”   周巧将验尿杯放上去,赵澜拿出一张细长的试纸放进验尿杯里。   等待试纸结果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房间里只剩下静默,墙上挂钟咔哒咔哒的声音催人难捱。   周巧拧着手,手指被她拧得发红。   试纸上渐渐显示出颜色。   赵澜盯着试纸,眼神里闪过一瞬的讶异,又很快掩去,面色如常,抬起头和岑眠对视一眼。   不用言明,岑眠一下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内心震动。   赵澜戴上手套,端起托盘进了厕所,处理验尿杯。   处理完验尿杯,她坐回到椅子里,轻声安抚周巧,“没事的,你可以放心告诉我,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   赵澜问:“最近一次发生亲密行为是什么时候?”   周巧陷入沉默,嘴唇抿得紧紧,就是不肯说。   岑眠望着她,走到她身后,将手抵在她瘦弱的后背上。   周俏浑身颤了一下,感受到隔着衣服,那融融的暖意。   许久。   她小声地嗫嚅说:“上个星期……”   赵澜皱起眉,又问:“那你第一次没有做避孕措施的亲密行为是什么时候?”   周俏:“不太记得了,可能是三个月前……”   赵澜的心沉了沉。   按照周巧说她月经几个月没来,可以推断怀孕应该至少三个月了,这个时候胎儿已经成形,进行流产对母体的伤害很大。   周巧怯怯地问:“医生,我是不是怀孕了?”   赵澜对上女孩漆黑的眼睛,即使她的经验丰富,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斟酌片刻后,她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是怀孕了。”   闻言,周巧的脸色唰一下苍白。   赵澜宽慰道:“不过试纸也存在误测的可能,要百分之百确定需要做B超检查。”   “你父母呢?”她问。   这种情况,找监护人说,会比较合适。   “他们在外地打工。”   “家里有其他大人吗?”   “没有了。”   “那你男朋友呢?他多大了?”   周巧的双手攥紧裤子,半晌,“我没有男朋友……”   赵澜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说,“不是男朋友,那你们是怎么发生关系的?”   “……”周巧始终不发一言。   岑眠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她的反应,此时心中咯噔了一下,她轻轻问:“你是自愿的吗?”   周巧的脸色变得难堪,嘴唇发白,最后艰难地摇了摇头。   这时,赵澜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严肃起来。   “那个人是谁?”   周巧将头埋得更低了,不肯开口。   赵澜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够去处理的范围。   “还是通知家长和学校,看要怎么解决吧。”   周巧猛地抬起头,惊慌道:“不能告诉学校。”   见她的反应那么强烈,岑眠和赵澜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岑眠拖来一条椅子,坐在周巧旁边,轻声细语:“你别怕,如果你是被强迫的,对方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会有法律制裁他的。”   周巧安静地垂首,像是一朵枯萎的雏菊,没了生机。   岑眠见她没有太强的抵触意思,循序渐进地问:“他是学校里的人吗?”   周巧很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岑眠:“是同学吗?”   周巧摇头。   白溪塘学校的人员并不复杂,除了学生,就只剩下四名老师,刘校长给她们一一介绍过,岑眠也都见过了。   她一个一个问过去,周巧只摇头。   终于在问到学校的语文老师张胜时,周巧顿在那里,她侧过脸,躲开了岑眠的视线,隐在了阴影里。   岑眠看见一滴眼泪从周巧的脸上啪嗒落了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烫得灼人。   她感受头皮发麻,强烈的愤怒涌了上来,对赵澜说:“报警吧。”   赵澜思虑半晌,扯了扯岑眠,“出去我们说。”   毕竟她们不是村子里的人,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她怕惹上麻烦。   岑眠看向周巧,小姑娘就差把自己蜷缩成一只乌龟,仿佛自己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她不想再背着周巧去说事,坐在椅子里没动,“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吧。”   赵澜无奈,委婉地说:“这件事不是我们能干涉的,至少要先通知她父母,让监护人来处理。”   她只是一名医生,在帮助患者之前,想要先保护好自己。   农村里是非多,万一闹起来,会把她牵扯进去。而且她现在还怀着孕,应付不了那么多事情。   岑眠听出了赵澜不想管的意思,她理解,但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点点头:“好吧。”   赵澜不想惹上麻烦,她来管就行。   岑眠看向周巧,语气温和,“我送你先回家。”   周巧站起来时,浑身还在发抖,耻辱和恐惧包裹着她。   岑眠看着心疼,牵起她的手。   周巧下意识想躲,被她攥紧。   周巧抬起头,对上岑眠的眸子,那双澄澈的眸子,含了浅浅的笑意,如春日暖阳。   幸好那双眼睛里面没有刻意的同情。   不然她会更加清楚的知道自己所受遭遇有多么糟糕。   离开宅子,岑眠跟周巧往她家的方向走。   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问周巧:“你父母的联系方式知道吗?”   周巧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   岑眠在手机上输入号码,电话要打出去,发觉这件事情难以开口,到底该以什么样的口吻,去告知一对辛苦在外打工养家的父母,他们的孩子在家里被人欺负了。   许久,她才拨通了电话。   跟周巧的父母打电话的过程艰难,其中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她听见母亲低声的哭泣,父亲沙哑地声音说他们立刻回来。   周巧听不见父母那边的反应,不安地看着岑眠。   岑眠挂了电话,对上她小鹿一样脆弱湿润的眼睛,难受极了。   她张开双臂,弯腰抱了抱周巧,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和周巧告别之后,岑眠往老屋的方向走,她低着头,步伐沉重。   即使内心震动,岑眠在周巧面前不敢表现出太过激烈的反应,害怕影响到她的情绪。   周巧一定已经够难过了。   她未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不能感同身受,即使表现出来难过,对周巧什么帮助也没有。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进山的医疗队回来,程珩一告别同行的同事,往老屋回。   他远远看见羊肠小道上,岑眠耷拉着脑袋,唇角抿成了一条线,慢腾腾地走,情绪低落。   一本卷起的本子从她的衣服口袋里滑落,掉在地上,她都没注意到,闷头往前走远了。   程珩一轻蹙眉,走了过去,弯腰捡起本子,才发现是一本蓝色的病历本。   晚风吹过,掀起了病历本的封面页。   程珩一的目光不经意落在病历页上。   病历页上写着——   患者主诉停经三月,妊娠试验阳性(+),伴撕裂伤,需进一步检查。 第30章 白夜   程珩一凝着那雪白纸上的一行字, 他看了许久,久到黑色字体出现了重影,变得模糊不清。   晚风夹着被太阳炙烤一天的滚烫温度, 将他包裹住, 却没有一丝暖意,比凛冬的寒风还要彻骨。   最后, 病历本被他捏皱, 紧攥在掌心。   岑眠心里想着事情,没有直接回老屋,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夕阳西斜, 她拐过乡间的小道。   拐角阴影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默不作声, 挡住了去路。   岑眠吓了一跳, 抬起头, 借着淡弱的光线,看清了男人的脸。   此时天色将近全黑,程珩一隐匿在暗处, 只能看清一道修长轮廓,黑发垂落额前, 一双眸子隐匿在黑暗里,脸上的表情更是晦暗。   “不声不响杵这里干嘛。”岑眠轻嗔, 瞪他一眼。   程珩一缓缓转向她, 幽沉目光凝住她, 带着一股沉重的光压。   因为他的视线太过灼烈,岑眠被他盯得怔了怔, 不明所以。   正巧沈平山下完棋回来,从另一边的土坡走来,看见了他们。   “哟,你们也回来了。”   沈平山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个塑料袋,对岑眠笑道:“早上你说好吃的青李,我上你梁叔家又要了不少,够你吃的了。”   “你怎么喜欢吃这一口,我吃了一个,差点没把牙酸掉。”   被沈平山打断,岑眠移开了和程珩一对视的目光,也没有在意他目光里复杂而让人不明的情绪。   她跟在沈平山身边,哄着老人家高兴。   沈平山跟岑眠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程珩一仿佛慢了半拍,迟迟才从后面跟上来,路上绊到石头,打了个踉跄,难得一见得狼狈状。   沈平山回头瞧他,“小心点咯。”   程珩一低着头,没吭声。   沈平山把塑料袋递给他,“拿着。”   程珩一盯着那袋李子,红色透明的塑料袋里,青李一个挨着一个。   最上一颗青李从高处滚下,落到谷底。   好像一步不慎,从悬崖跌落的人。   程珩一提着塑料袋,整个手掌发麻得厉害,一直麻到了心脏。   岑眠和沈平山并排走在前面,程珩一走在后。   一个没穿上衣的小孩从土坡跑下来,瓮声瓮气地喊:“沈阿公,二奶奶烧了鸭,叫你去吃晚饭——”   沈平山笑呵呵地回道:“不吃不吃,幺儿在家呢,不去她那啦。”   小孩“啊”了一声,“那你跟我回去讲一下,省得二奶奶她不信咯,以为我偷懒没喊你。”   沈平山负手走上土坡,跟着小孩朝沈二奶奶家去。   路上只剩下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   天色越来越暗,岑眠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有些凝滞,程珩一周身的气压极低,让她喘不过来气。   回去的路好像走不到尽头。   在一片静滞里,忽然,程珩一冷不丁问:“那个人是谁?”   “……”岑眠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   程珩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病历本,递到她面前。   岑眠摸了摸衣服口袋,才发现周巧的病历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弄丢了。   她抢过病历本,怒道:“谁让你看的?”   “……”程珩一见她这样反应,心里越发沉了沉。   他握紧拳,深吸一口气,追问道:“你怀孕了?”   “……”岑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周巧的事情,将病历本塞回口袋,瞪他,“怀不怀孕关你什么事!”   说完,她越过程珩一,继续往前走。   岑眠的反应戒备,像是因为自己的秘密被人窥探,而恼羞成怒。   程珩一垂下眼,指尖微颤,脊背阵阵发凉。   怕程珩一跟上来,对她问个没完,岑眠加快了脚步。   天黑了,她没看清路边石子,脚崴一下。   身后传来程珩一低哑的声音:“我不追你,你慢慢走,别摔跤了。”   岑眠回过头,发现程珩一站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没动。   估计他是真的误会了。   岑眠无奈,但为了保护周巧,等她父母回来解决之前,她现在没办法解释。   即使她相信程珩一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想让再多的人知道。   他们一路无言地往回走,程珩一始终跟在她身后,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回到老屋,岑眠想到一个应付的理由,她去到水井边,找在洗青李的程珩一。   “病历本是赵澜的,她放在我这里,忘记拿回去了。”   程珩一的动作微顿,半晌,淡淡道:“赵澜怀孕才一个月不到,你的病例上写的三个月。”   见没糊弄过去,岑眠扯了扯嘴角,“你爱信不信。”   程珩一将洗干净的青李放进青瓷碗里,递过去给她。   “那个人是谁?”   “……”果然是没信。   岑眠拿一颗青李,扔进嘴里,青李脆生生,酸甜可口。   她敷衍道,“没谁。”   “你……”程珩一嗫嚅两下,声音忽然轻了,“是自愿的吗?”   他尽力克制自己去不要根据病历本里简单的两句话,就去延伸出太多的想象   岑眠被他没完没了问烦了,提高了音调,“程珩一,我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吧。”   “你是我谁啊?轮得到你问东问西吗?”   她这话说的很重,含着这段时间以来长久的怨气。   “……”   程珩一对她的恶言相向像是并不在意,继续问:“这孩子你要不要?”   冷静得不像话。   岑眠翻了个白眼,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她不想说话了,沉默不予回应。   吃完一颗青李,她又拿一颗。   程珩一静静地看她,目光如古井幽沉,深不见底。   见她不回答,他轻抿唇,缓缓开腔:“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负责。”   岑眠怔了怔。   新拿的青李没熟,味道生涩,苦味在口腔里蔓延。   院子里陷入死寂无声,只有井口的水一滴一滴落下,声音清晰可闻。   这时,沈平山从外头回来,看见院子里乌漆嘛黑,伸手打开了外面的灯。   灯光突然亮起,岑眠看见暖黄色的光映在程珩一的脸上,他的表情认真而慎重,漆黑眸子凝着她。   岑眠突然慌了神,别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她回过头,语气故作轻松,“阿公,吃李子吗?”   沈平山忙摆摆手,“不要不要,太酸啦。”   沈平山注意到程珩一浑身都湿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都湿了?”   程珩一静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山里下了一场雨。”声音低哑发涩。   沈平山颔首,催促说:“快上楼把衣服换了,晚上湿气重。”   岑眠没去看他,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到背上灼热的光压。   半晌。   那一道光压才消失,耳畔传来上楼的脚步声。   “……”   程珩一回到房间。   房间里黑暗如深渊。   十字窗户透进院子的昏黄灯光,十字阴影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院子里,岑眠坐在木桌上,安安静静地吃青李,轻晃腿。   程珩一长长地凝视她的背影。   那么纤细,瘦弱的背影。   许久,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手术刀,指尖微蜷了蜷,抵在刀尖处。   漆黑夜色里,手术刀泛着泠泠银光。   一个成年男性动脉和心脏的位置,在他冷静的脑海里清晰浮现。 第31章 白夜   吃过晚饭, 害怕程珩一再提及这件事,岑眠直接回了房间。   晚上睡觉时,程珩一说他来负责的话在她耳边环绕, 久久不能散去。   岑眠翻了不知道多少个身, 将自己裹进被子里,脸颊发烫, 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实在睡不着, 她睁开眼,发现窗户外面有隐约的光透进来。   院子里的灯没关。   岑眠觉得刺眼,起身拉上了窗帘。   第二天, 岑眠醒得很早, 下楼时,程珩一已经出门了,跟医疗队进山。   她走到厨房, 看见灶台里温着的早饭, 比昨天还要丰盛。   岑眠端着豆浆出来时, 沈平山也醒了,推开门。   沈平山抬头,发现院子里的灯还开着, 在白天日光下并不明显,他骂骂咧咧:“一晚上不睡觉, 坐院子里不知道干什么,灯也不记得关, 浪费老子电。”   闻言, 岑眠碗里的豆浆往外撒了两滴。   岑眠和沈平山一起吃早饭, 早饭吃到一半,院子外撞进来一个中年女人, 头发凌乱,满脸的眼泪。   “沈老村长——”   “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啊!”   沈平山瞧见这动静,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碗:“哎呦,周家媳妇,怎么了这是?”   陈婷伤心得直不起腰来,大声嚎啕道:“张胜那畜生,把我们家巧巧给欺负了!”   “……”岑眠惊讶地望向女人,才将女人的声音与昨天晚上打给周巧父母时,她母亲的声音对上了。   听完女人的话,沈平山一巴掌拍在了木桌上,顿时惊怒道:“还有这种事!?”   桌上的鸡蛋受到震荡,咕噜咕噜滚下了桌,砸在地上。   岑眠弯腰去捡,擦了擦上面的灰,起来的时候,看见沈平山已经被女人拉着,往院子外走了。   她将碎了的鸡蛋揣进兜里,赶忙跟上。   张家的宅子,大门紧闭,外面却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对着这一栋沉默的五层建筑,指指点点。   在白溪塘,家底丰不丰厚,看各家宅子建的高度就知道了。张家这栋楼,算是村里除了沈家那栋不住人的新宅以外,最高的建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沈老村长来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往回看,让出了一条路。   即使沈平山早就已经不当村长了,但在白溪塘,谁家出了什么事,邻里闹了什么矛盾,都要找沈平山来决断。   岑眠没有跟进去,站在人群的最外围,耳边传来村里人窃窃私语。   一个路过的阿婆探着脑袋,好奇问:“出啥事儿了啊?”   旁边的男人双手抱臂,稍稍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说:“听说张胜把周家女儿给那个了,还把肚子给搞大了。”   “啊?”阿婆听完,佝偻的背都直了起来,“真的假的?”   男人努努嘴:“周立国和他老婆都连夜赶回来了,正在里头闹呢。”   阿婆:“咋闹,叫张胜把那女的给娶回家?”   男人耸耸肩,表示默认。   阿婆转了转眼珠子,“那张家现在是什么意思啊?”   男人乐呵一笑,是一种看热闹的笑,“能有啥意思,门都不给开,不想认呗。”   岑眠听着旁边村里人的议论,心里一阵凉。   原本她以为周巧父母回来,肯定是会先去报警,虽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多少村里会传些风言风语,但也不至于把事情闹到这么大。   这样一闹,以后周巧在村子里,哪还有什么脸面,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   她的目光落到张家门前。   陈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天抢地:“张胜你是个畜生啊,你叫我家女儿,怎么做人啊。”   “你要是不把她娶回家,我以后天天这么闹!”   张家二楼是一个露天阳台,里面传出了女人尖厉的声音:“你少做梦了!”   “孩子可以进张家的门,大的想都别想,真是什么人都想攀上我们张家。”   人群里一个男人用力踹了一脚大门,怒道:“你他妈看不上我们周家,我们还看不上你们张家。”   岑眠记得这个男人,是白溪塘学校的数学老师,周立业。   昨天在学校里做讲座时,就是他激烈地阻止了赵澜做性教育相关的讲座。   在周立业旁边,蹲着另一个男人,长相和周立业有几分相近,只不过更显得苍老,鬓角白了一块。   男人一言不发,只一根一根地抽烟,地上全是他扔下的烟头。   陈婷不满地推了他一把:“周立国,你倒是说几句话!”   周立国将烟在地上捻熄,“说什么?说屁!”   “有本事张胜一辈子别出来,他要敢出来,老子砍死他!”   “张疯子!”周立国朝看热闹的人群里喊,“把你的刀给我!”   张疯子笑嘻嘻从腰间抽出刀,“算你识货。”   见越闹越离谱,沈平山扯了扯张疯子,“来添什么乱,快去看你的荷塘。”   沈平山仰头,朝二楼道:“张家媳妇,你不给他们开门,还不给我开门?这事闹的,你们还想不想在白溪塘安生住下去了?”   二楼一阵沉默,半晌,女人道:“沈老村长,我可就请您一个人进来啊。”   沈平山:“成。”   两分钟后,张家大门开出一条缝。   沈平山走了进去。   所有人都在外面等着结果。   岑眠没有想到,周巧父母所谓的解决办法,竟然是这样的方式,让加害者对自己的女儿负责。   看热闹的旁人在交头接耳。   “这张家,咋还看不上周家了?我瞧着周家那个小女儿,长得挺周正呐。”   “那有啥用,周家穷得叮咣响,两兄弟到现在还住在一起,没钱盖新屋,真要把女儿嫁到张家,一家子可不成了吸血虫。”   “……”岑眠越听心里越堵。   她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周巧的身影。   在张家闹的那么一出,却与最直接的受害者无关。   岑眠往周巧家走,周巧家里没人,静悄悄的,大门敞开,里面是碎了一地的碗碟,没人收拾。   白粥在地上凝固,聚集了密密的蚂蚁。   岑眠在周家后头一处偏僻的田野里,找到了周巧。   周巧坐在草坡上,两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天空发呆。   岑眠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揪住了,她默默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   感觉到有人来,周巧浑身颤抖了一下,像是一种身体上的条件反射,对于旁人靠近,报以习惯性的戒备。   她偏过头,看见是岑眠,眼神里的警惕才敛去,也不说话,转过头,继续看天空。   岑眠原本以为见到周巧,她能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可此时,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周巧,没办法感同身受。作为一个旁观者,更没立场,去说一些轻描淡写的安慰。   难道她说一句别难过,没关系,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就真的会变好吗?   许久的沉默。   岑眠想起周家宅子里的狼藉,早饭摔了一地。   她从口袋里摸出鸡蛋,递到周巧面前,“吃吗?”   周巧垂眸,看着她掌心里那颗鸡蛋,半晌,点了点头。   剥鸡蛋的时候,周巧闻到鸡蛋的味道,干呕了两下。   她盯着鸡蛋,蛋白光滑洁白。   “姐姐,如果我不吃饭,里面的东西会饿死吗?”周巧的手盖在自己的肚子上。   岑眠:“你想要他活,还是想要他死?”   周巧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我妈叫我嫁给张胜,再把小孩生下来。”   “她的意思是,反正我以后也是要嫁人的,出了这事,其他人不会要,只能跟张胜。”   “……”   “你自己想吗?”   周巧没吭声。   岑眠:“你要是不想,我可以带你去报警。”   周巧:“报警有什么用?”   岑眠:“如果能证明他是强.奸,张胜能坐几年的牢。”   周巧:“几年?”   岑眠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律师。”   周巧不懂,“律师有什么用?”   岑眠解释:“律师能帮你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周巧依然不懂,“什么合法权益?”   “法律保护妇女和儿童不被伤害。”   “……”   “这样啊。”周巧轻轻说。   周巧小口小口地吃鸡蛋,一颗鸡蛋吃了很久。   终于吃完,她将鸡蛋壳拢在手里,抬起头,看向岑眠,做了决定。   “我要报警。”   岑眠打电话报警以后,白溪塘变得更加热闹。   警车开进村里,把张胜带走。   岑眠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张胜。   一个瘦高男人,戴一副眼镜,头发有些长,刘海盖住了半边眼睛。穿着朴素,看起来无害斯文。   刑警来时,他甚至没有试图反抗和逃脱,两只手伸进了镣铐里,拿了一件衬衫,挡住了双手。   张胜的母亲刘清,那个一开始还紧闭张家门的女人,现在死死扒着警车,不肯警察带走她的儿子。   “陈婷!你真敢报警啊你?我儿子要是进去了,我跟你没完!”   陈婷看见警车来时,也懵了,她虽然在张家闹的时候,嘴上说过要报警,但那也是在吓唬刘清。   她真正想要的,是逼张胜把周巧娶回家过日子,这真把人送进去,周巧跟谁过日子。   陈婷推搡丈夫周立国,质问道:“是不是你报警的?”   陈婷凑到刑警边上:“警察同志,是不是搞错了,没人报警啊。就是两个年轻人不懂事,哪用得着你们出面啊。”   周巧扯扯她的衣服,“妈,我报的。”   陈婷扭头,瞪她,“你脑子坏了是吧?报什么警,还嫌不够丢人的?”   “……”周巧低下头,轻声带着反抗地说:“没你丢人。”   “啪”一声,陈婷一巴掌打在了周巧脸上。   周围瞬间安静。   一旁的女刑警皱皱眉:“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打人啊。”   陈婷不敢跟警察蛮横,唯唯诺诺地说:“警察同志,你看,都是小孩不懂事,胡乱报警的,她懂什么呀她懂。”   刘清指着周巧的鼻子骂:“贱骨头,就你这样还想进张家门?”   周立国听见刘清这么骂自己女儿,火一下冲到脑袋,冲过去对着刘清就是一巴掌。   “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这一巴掌,把刘清直接被打翻在地,眼冒金星。   张胜见状,要从警车里钻出来,卑躬屈膝的样子,语调和姿态很低,“周叔,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你别打我妈。”   他转头看向周巧,声音温和,“巧巧,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周巧怯怯地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张胜安抚她,“你别怕,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   “……”周巧抿着唇,依然不动。   反而是陈婷推了推她,“快过去呀。”   周巧踟蹰片刻,迈开脚,慢腾腾地走了过去。   张胜微微弯腰,附在周巧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恶狠狠地说:“你等我回来干死你。” 第32章 白夜   张胜嘴里的热气哈在周巧的耳朵上, 却让她觉得不寒而栗,毛孔全都收缩起来。   她用力推开张胜。   张胜被她推倒在地,一副可怜的样子。   刘清大骂:“别给脸不要脸, 好好跟你说话, 动什么手啊!”   周立国立刻挡在周巧身前,指着她的鼻子, “你再说一句!”   这次出警的总共三名刑警, 被这一帮人闹得烦了,带头的刑警大哥沉下脸,厉声道:“请配合我们执法, 再捣乱, 都一起上派出所去!”   此话一出,起到了极强的威慑力,周立业把周立国拉走, 看热闹的村里人去扶刘清起来。   刘清不肯起, 赖在地上, 哭喊说:“哎呦,我们孤儿寡母,没人帮啊。”   周巧跟着女刑警上了另一辆警车。   因为她还是未成年, 审讯时必须要监护人在场,陈婷也跟上了车, 嘴里骂骂咧咧不停,手指戳着周巧的后背, 数落道:“讨债鬼。”   岑眠望着钻进车里的周巧, 脸颊印着一个红色巴掌印, 眼眶红红的,没掉眼泪。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 周巧朝她看过来,嘴唇嗫嚅了两下。   岑眠读懂了她在对自己说谢谢。   她低下头,不敢再看。   在报警之后,岑眠私下联系了家里的律师,沈镌白有一个专门的律师团队,在为他服务。   擅长这一类案件的律师已经从南临出发,为周巧提供法律帮助。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实在算不上帮了多少忙。   警车开走以后,聚在一起的人们像是热闹看得意犹未尽,还不肯散去,扎堆凑在一起闲聊。   还有人口袋里装了一把瓜子,瓜子壳吐了一地。   “哎,要真能嫁过去多好啊,以后日子就不愁了。”   “哪有那么好,你看着张胜现在不错,那也是吃他爹的老本。”   张胜的父亲以前是村里包工头,村子里一半的屋子都是他盖的,挣了不少钱。   几年前,他在工地里做工的时候,不小心从三楼摔下来,磕到头,直接给摔死了。   “这儿子没爹教就是不行,干出这种荒唐事,平时看着挺老实一人啊。”   “那不好说,周家那女儿也十六七岁了,现在女孩子,都早熟,指不定是你情我愿的事。”   “确实,要真是强来的,那不得早闹了,还能拖到三个月。”   “我看陈婷那个样子,发了疯想把女儿嫁给张家过好日子,说不定就是故意等肚里小孩大了才来闹的。”   “……”   村里人议论纷纷。   岑眠越听越觉得刺耳。   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冷眼和旁观是人之常态。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哎呦,都这个点了,我得回家做饭了。”   大伙想起自己家里的事,渐渐散去,像是一场戏剧终了。   只剩下刘清还坐在地上哭。   岑眠望着她,明明自己儿子是加害者,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哭的。   “眠眠,回家了。”   沈平山背着手,低声唤她。   岑眠收回目光,不再去管刘清,转身跟在了沈平山后头。   回去的路上,沈平山出奇的沉默,背佝偻得比平时更甚。   白溪塘闹了那么一桩丑闻,他作为老村长,肯定心里不好过。   为了周巧的事情,岑眠和沈平山一大早出了门,一直没回过家,现在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   “中午随便吃的吧,面条你吃吗?”沈平山推开栅栏,问岑眠,听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已经从刚才的冲击里缓过来了。   周家的生活在这一天以后将变得天翻地覆,而旁观的其他人除了唏嘘两句,照样要按部就班。   岑眠点点头,应了一声。   然而,等她进到院子里时才发现,他们早上吃完早饭,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已经不见了,被洗干净重新放回了厨房。   仔细闻,能闻到院子里散发出一股食物的香味。   沈平山走进厨房,发现灶台的屉子里温了午饭,三菜一汤。   “幺儿回来过了吗,今天饭做得够丰盛的。”他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笑对岑眠说,“不用吃面条了。”   医疗队每天都会在群里发各个医疗小组的工作安排,岑眠记得程珩一今天义诊的时间安排表很满,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估计他回来的那一个小时,见他们都不在家,把饭做好,就离开了。   原本吃饭的木桌边放的是两条长板凳,此时被换成了更稳当的木椅。   岑眠看见椅子被换,有些不明所以,没多想,坐进了椅子里。   她拿出手机,看志愿者群里的消息,因为早上周巧的事情,她跟余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怎么样也该去帮忙了。   消息看到一半,手机弹出低电量提醒。   岑眠起身,去了二楼房间,给手机充电。   因为白溪塘最近总是阵雨不断,所以这两天她还是睡在程珩一的房间,程珩一住在楼下。   充电线插在书桌旁边,岑眠给手机充上电,余光扫到了书桌上。   书桌中央多了一盒叶酸片,药盒下方压着一张纸条。   岑眠拿起纸条,看清了纸条上端正利落的一行字。   “一天一片,午饭前吃。”   纸张的中间像是落过一滴水,“午”字的墨迹氤氲开来。   岑眠一下认出了是程珩一的字。   之前在白溪塘小学听赵澜讲妇科的科普时,她知道怀孕期间是要补充叶酸的,包括昨天她去找赵澜,看见赵澜房间的桌子上就放了一盒一样的药。   “……”岑眠盯着那一盒叶酸,抿了抿唇,一阵无言,忍不住心里骂道,程珩一这个傻子,真把她当孕妇照顾了?   她拿起叶酸,扔进抽屉里,眼不见为净。   下楼的时候,沈平山刚把饭菜布好,抬头喊她:“快来吃饭。”   岑眠低着头在想事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好”。   快到楼梯口时,她下意识地搭住旁边的扶手。   这几天白溪塘总是下雨,楼梯口周围长了青苔,地滑需要小心。   岑眠脚踩在印象里那块最滑的台阶时,发现没有以往那种软乎乎的脚感,一低头才发现台阶上薄薄的那一层青苔,已经被清理掉了。   她踩在粗糙的台阶上,稳稳站住。   “……”   沈平山见岑眠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催她,“傻站在那做什么?菜要凉了。”   岑眠回过神,跳下台阶。   吃饭的时候,沈平山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搁下筷子,从屋子里拿出一瓶白酒,倒进碗里。   岑眠咬着筷子:“阿公,你能喝酒吗?”   她记得沈平山是有高血压的,每天程珩一都要盯着他吃药。   沈平山嘬一口白酒,瞧她一眼,“小孩别管。”   他起身,从厨房又拿出一个空碗,倒上浅浅一层的酒,放到岑眠面前,“陪你阿公喝点。”   沈平山想了想,又确认问:“你能喝不?”   岑眠看出来沈平山今天的心情不好,点点头,陪他一起喝。   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她常常和一群狐朋狗友喝酒,酒量在那时候练出来了,倒是不怵这么点白的。   就着白酒,沈平山吃下去几口菜,脸已经红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我怎么能教出来这么一个学生。”   张胜是沈平山在白溪塘学校教书时带过的学生。   “畜生啊,畜生。”沈平山埋着头,声音不大,却很颤抖,透露出一股压抑着的愤恨情绪。   “周巧真是可怜啊。”   沈平山端起碗,他的手也在颤抖,连带着碗和酒水一起。   他喝尽了碗里的酒,烈酒入喉,顿了许久。   “这肚子里的小孩打掉是杀生,造孽。留下来,以后哪还有人家肯要她。”   岑眠沉默不语,仰起头,看见了二楼房间的窗户。   一阵夏风吹过,拂起了白色窗帘,露出木桌的一隅,抽屉里那一盒药静静躺着。   半晌。   岑眠垂下眼睫,手伸进衣服口袋,摸着那一张被她的体温捂热的纸条。   程珩一的字力透纸背,纸张上有线条的凸起,她细细地摩挲,忍不住在想,他写下那一行字时,是什么心情。   “会有的。”她轻轻地说。   会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愿意不带任何偏见的,不问任何缘由的,体谅她,心疼她,照顾她。 第33章 白夜   吃过中饭, 岑眠主动接过了收拾的活儿。   虽然沈平山没什么胃口,但岑眠却是吃了不少,程珩一做的饭菜, 都很对她的口味。   三菜一汤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岑眠学着平时程珩一洗碗的方法, 把碗筷放在水井下的水盆里,按压水井出水。   井水从井口涌出, 水花溅在她的手臂上, 冰凉清爽。   潺潺的水声让她感到平静和安稳,岑眠盯着井口发呆,直到不再有水流出。   沈平山叫她:“碗放水里泡着吧, 等幺儿回来洗, 快两点了。”   岑眠看了眼手机,还差十分钟就两点了。   她下午的工作是跟妇科的医疗车,在医生出诊的时候, 维持现场秩序。   岑眠看了一眼水盆里的碗筷, 拿水井边的抹布擦了擦手。   “那阿公我先出门了。”   沈平山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上通红,他的眼皮耷拉着, 没有说话,摆了摆手, 示意他知道了。   他的动作滞缓,正如一个迟暮老人。   下午的义诊, 医疗车去的是离白溪塘不远的杨村。   杨村, 顾名思义, 就是都是姓杨的人居住的村子,村子不大, 跟白溪塘一样,一半的房子已经空置,住在里面的人都搬到了镇上或者是市区里。   因为还住在村子里的人就不多,义诊在下午四点的时候结束了。   医疗车将医生和志愿者送到了白溪塘门口,村子里的路太窄,车进了里头不好开,也不好调头,只能停在外头的路边。   同事们一起往村里走。   岑眠和赵澜走在前面,后头闲聊的声音传到前头。   聊的正是早上周巧父母在张家大闹的事情,这么一件事情,已经从白溪塘传到了隔壁村,又从隔壁村传到了他们医疗队这里。   流言的速度有时候快得让人难以想象。   岑眠低着头,没有出声。   到了岔路口,她和同事们告别,往老屋的方向走。   越靠近老屋,女人吵嚷的声音越明显,将她飘走的思绪拉回。   刘清站在院子里,拉着沈平山哭泣。   “沈老村长,你帮帮忙啊,张胜那么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嘛。”   “他肯定是被冤枉的,是周家不要脸,想赖上我们家。”   沈平山被她扯着,一张脸拉了老长。   “哎呀,你松开松开,”沈平山用力甩手,“这事我管不了。”   刘清死活不肯放手,边哭边闹。   岑眠怕她没轻没重,把沈平山给拽摔了,赶紧推开栅栏进到院子里。   “阿公,我刚遇到梁叔,他找您有急事,让我喊您赶紧上他那去。”   沈平山抬起头,跟岑眠对视一眼,反应过来:“瞧我这记性,把这事给忘了。”   他脱开了刘清的手,丢下一句:“刘婶,你等等,我去去就回。”   没等刘清反应过来,沈平山已经疾步出了院子。   刘清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眼泪都忘了擦。   岑眠不想搭理她,跟她擦肩而过,想要直接回房间。   刘清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姑娘,你评评理啊,这叫什么事啊,哪有这么冤枉人的。”   岑眠厌恶极了她的碰触,像是被一条蛇给缠上。   “有没有冤枉,相信警方会调查出来,你喊再大声也没有用,反而显得心虚。”   刘清没想到借住在沈平山家的这个小姑娘那么不近人情,冷言冷语地刺她。   “我心虚什么!我不心虚!”刘清反驳。   “我相信我儿子,他一向老实,不可能做这种事。”   “……”岑眠觉得她实在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   程珩一义诊结束回来,看见岑眠和刘清在院子里拉扯,他皱皱眉,边走进边问:“岑眠,怎么了?”   岑眠和刘清的视线齐齐朝他投过去。   刘清觉得程珩一是小辈,她家这事闹的已经让她在白溪塘抬不起头来,当着跟张胜年纪差不了多少的程珩一,更是没脸说。   她低着头,没吭声。   岑眠无所谓:“你还不知道?”   程珩一看见水井边没洗的碗筷,挽起衬衫的袖子,走过去。   “知道什么?”   明明他是白溪塘的人,结果消息知道的比医疗队还慢。   周巧的事情被她妈闹得天翻地覆,程珩一早晚也会知道,岑眠便也不瞒了,当着刘清的面,说得直白,故意给她没脸。   “张胜强迫周巧发生关系,现在被带去派出所调查了。”   闻言,程珩一弯腰去洗碗的动作一顿,直起身,目光对上岑眠的。   刘清有些恼羞成怒,她提高了音调:“你别胡说八道,什么强迫不强迫。”   “一个巴掌拍不响,周巧小小年纪不老实,勾引了我儿子,现在肚子都大了才出来说,不知羞耻。”   程珩一的脸色变了变,像是怕岑眠听了刘清的话不高兴,对岑眠道:“你先回房间,别管了。”   岑眠本来就不想搭理刘清,甩开她的手,撇着嘴要上楼。   背后传来程珩一与刘清讲话的声音。   刘清像是祥林嫂似的,又一次哭诉:“张胜是个好孩子啊,他这是被人诱惑了啊。”   程珩一的语气淡漠:“他但凡管好自己,没人诱惑的了他。张胜把人肚子搞大了,不想负责,他要真关进去了,也是活该。”   刘清最怕的就是张胜进去,尤其在沈平山这里碰了壁,程珩一的话无疑火上浇油,把她一下点燃了。   “你们姓沈的,也好意思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岑眠踏在台阶上的脚步顿住。   刘清把今天受到全村人蔑视的不满情绪发泄出来。   “你妈年纪轻轻,没结婚就跟了外面的男人,等肚子大了,男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岑眠怔了怔,转头,看向院子。   程珩一沉默无言,背对着她,背脊挺得笔直,阵风吹过,她却觉得那背脊,格外单薄和孤寂。   刘清还在骂骂咧咧:“沈平山到现在都不肯让她回白溪塘,这么多年不回来,说不定死外面了呢!”   突然,岑眠大步走到水井边,双手端起那一盆冲洗过碗筷的水,朝刘清泼了过去。   刘清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   岑眠骂道:“嘴不干净洗洗,别来我们家满口喷粪!”   刘清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脸上,油渍混着泡沫,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手指着岑眠,嘴唇哆嗦,朝她走过去的时候,脚下踩着滑腻的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岑眠瞪着眼睛,拿手里的空盆吓唬她:“再不走我还泼你!”   刘清踉踉跄跄站起来,一边气急,一边又害怕岑眠真拿水再泼她。   “你们、你们给我等着!”她一跺脚,撂下一句没什么威慑力的狠话,踩着重重的步伐,一扭一扭地离开,临走还故意踢倒了院子中央放着的一把竹椅。   刘清走后,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从始至终,程珩一一言不发,就只站在那里。   岑眠听了刚才刘清的话,不敢去看程珩一,怕他难受。   她低着头,想要走去扶被刘清踢倒的竹椅。   脚下地滑,她走得小心。   “你别管了,放着我来。”程珩一出声,语气淡淡,仔细听,才能听出其中的嗓音微哑。   岑眠继续往院子中央走,轻轻说:“没事。”   程珩一走到她身边,手扣住她的腕子。   岑眠愣了愣,被他拉到了没有水的地方,她仰起头,对上男人的眸子。   像是在回避与她的对视,程珩一敛眸,鸦羽似的眼睫盖下,看不明瞳孔里的情绪。   程珩一松开她的手,拿起旁边的竹编扫把,开始清扫地上的污水。   岑眠望着他,张了张口,最后又阖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打扫到一半的时候,沈平山在栅栏外探着头,见刘清不在,松一口气,背手回来。   “哟,这地怎么那么脏,刘清闹的?”   程珩一没吭声。   沈平山无奈摇摇头,坐进了竹椅里,拿一把蒲扇,来回轻晃。   怕有油污残留,程珩一将地洗了两遍,脚在地上试了试,确定不滑以后,将扫把靠在墙壁上。   因为沈平山一直在,岑眠找不到机会和程珩一单独聊天,吃过晚饭,志愿者队伍的女同事喊她去玩桌游。   岑眠看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程珩一,抿了抿唇,出了门。   程珩一从厨房出来,叫她。   “岑眠。”   “别玩太晚。”   女同事偏过头,跟岑眠一齐看向他,脸上的表情微微讶异,觉得程医生好像管的有些多了,超出了正常同事关系的范围。   程珩一微顿,解释说:“太晚了,会吵到阿公睡觉。”   岑眠点点头:“知道了。”   路上,手机震动了一下,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是程珩一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珩一:玩完了跟我说,我去接你。   岑眠:“……”   女同事见她走路一直盯着屏幕,问道:“有什么事吗?”   岑眠眼睫颤了颤,回过神,慌忙锁上屏幕,摇头:“没什么。”   志愿者队伍经过几天的相处,现在大家都很熟络,最爱晚上休闲的时光,玩一玩桌游,一玩就玩到凌晨一两点。   岑眠今天没什么心情,玩的时候就总看时间,到了九点半的时候,找借口要离开。   知道原因的女同事还未尽兴:“要不你跟程医生打个招呼,晚上不回去睡了,跟我们一个房间挤一挤。”   岑眠笑笑拒绝:“算了,不麻烦你们了。”   回到老屋的时候,院子外的灯还亮着。   程珩一坐在竹椅里,听见她的动静,朝她看过去。   “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岑眠看见老屋一楼里面的灯熄了,估计沈平山已经睡下,老人家睡得早。   她轻手轻脚推开栅栏,小声说:“没几步路。”   夜深的院子里,静静悄悄,就连蝉鸣也缄默了。   程珩一靠在竹椅里,两条腿伸得老长,手撑着额头,没再说话。   岑眠看得出他自从刘清说完那番话后,情绪便一直不佳。   她的脚步迟疑,走到他身边。   程珩一抬起头,借着昏黄的灯光,与她对视。   “还不去睡?”   岑眠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俯视他。   程珩一注意到她抿起的嘴角,拉着她的手,将她拉到离自己更近的位置。   “今天的事情让你不高兴了?”他问。   岑眠依然不答。   程珩一怕她难过,拇指在她虎口处摩挲,像是在安抚。   “眠眠。”   男人唤她的小名,唤得温柔缱绻,在她的耳朵眼里如羽毛拂过。   岑眠的呼吸慢了。   “你别怕。”   程珩一的声音低缓沉沉,像陈酒醇厚。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你。”   程珩一的手覆盖在她的小腹上,掌心宽大而温热。   “如果你打算留下他,我会待他如亲生,不会让你,”他顿了顿,语气微涩,“不会让你像我妈妈那样的。”   “……”   岑眠怔怔凝住他的眸子,看清了他瞳孔里认真的情绪,如月光皎洁干净。   心脏像是被击中了,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晚风拂过她的侧脸,不及男人抚摸她手背的动作温柔。   岑眠以前觉得,程珩一挺聪明的,没想到今天这么傻,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傻?”她问出口。   程珩一望着她,清朗的眸子眨了两下。   岑眠无奈:“那本病历,是周巧的。”   怕他听不懂,她继续解释说:“怀孕的是周巧,不是我。”   程珩一停顿了两秒,大脑宕机中,处理着突发的信息。   许久。   “这样啊……”他的语气如释重负。   岑眠盯着他的脸,嘴角紧抿的那条线消失了,仿佛紧绷的弦一下子轻松下来。   “是不是非得这样?”她轻轻问。   “非得我被别人搞大了肚子,你来接盘,才愿意跟我在一起?”   “……”   程珩一被她的话问住了,刚刚松下的眉头,重新紧绷。   他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沉默在小院里蔓延。   感受到拉住她的手比刚才要松,岑眠挣脱开程珩一的手,转身离开。 第34章 白夜   翌日。   天还未亮, 医疗队便聚集在一起,准备进山,医疗队在山里义诊, 一走就是一天。   程珩一拿出手机, 在看群里的工作安排,他缓慢地滑动屏幕, 在人员名单里翻找什么。   眼科的行程早就定好了, 群里变动的,主要是志愿者团队的随行安排。   王主任经过他,余光瞥见, 调侃道:“放心吧——”   程珩一微愣, 抬起头。   王主任笑眯眯地说:“我跟余姐打过招呼了,说岑眠的腿前段时间受过伤,走不了山路, 余姐现在给她安排的都是村里的工作。”   闻言, 程珩一薄唇轻抿, 锁上手机,没有否认他在看什么,坦坦荡荡道:“多谢主任。”   王主任一副了然的表情, 拍拍他肩膀:“进度抓紧点啊。”   他凑近程珩一,好心提醒:“小姑娘在医疗队里可受欢迎了, 多少人跃跃欲试呢。再这样磨磨蹭蹭,可就没你什么事了。”   “……”   程珩一敛眸, 陷入沉思, 岑眠那一张雪白脸庞在脑海中浮现, 清澈眼眸泛红,透着倔强, 看向他时,带着一股深深的控诉。   发生了周巧的事情以后,周立业亲自找到余姐和赵澜,想请赵澜回白溪塘学校,把上次被他打断了的妇科科普讲完。   周巧是周立业大哥的女儿,侄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张胜欺负,周立业不知道有多内疚。   他的脸上胡子拉碴,写满了颓唐与懊恼。   赵澜在白溪塘学校讲课时,周立业站在教室外,靠墙抱臂站了全程。刘校长虽然默许了,但还是有些觉得别扭,没有在场。   讲座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   周立业走进来,声音低哑,跟赵澜道歉。   “赵医生,对不住啊,之前是我的问题。”   赵澜还没忘记他那时候非常冒犯的言语,虽然不跟他计较了,但也没那么快就冰释前嫌。   她摆摆手,语气冷淡:“没事。”   周立业看出她对自己还有芥蒂,讪讪地笑笑,识趣走开。   岑眠正在收拾电脑和投影仪,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他蹲在外面的地上,默默抽烟。   中午,刘校长请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   学校的食堂不大,只有两张大圆桌,每桌能坐十几人,老师一桌,学生一桌,凳子不够,学生们就站着吃,像是在吃流水席。   今天食堂吃的是芋头煮白菜,芋头软烂,白菜也是黏黏糊糊的口感,辣椒像是不要钱,食堂师傅往里撒了一大把的干辣椒末。   除此之外,刘校长还叫老婆杀了家里养的一只鸡,炒了一盘红烧鸡块,鸡块里也放了本地辣椒,辣味十足。   上桌时,刘校长见着菜色,才想起来:“哎呀,你们都吃辣吗?我们这边人没有不吃辣的。”   赵澜是四川人,不怕辣,余姐也还行,剩下岑眠也没吭声。   这段时间,她一直是吃程珩一做的饭菜。   他做饭为了照顾沈平山和她的口味,基本上是辣和不辣的菜搭配做。   岑眠属于那种不能吃辣菜,又想吃的类型,偶尔也会吃两筷子,也就练出来了。   一开始学生们在的时候不好聊,刘校长和余姐聊客套话比较多,等学生们吃完走了,食堂里空下来,就剩下老师们。   短暂的沉默后,刘校长愁眉苦脸:“哎,张胜这事闹的,做的真不是人事,妄为人师。”   刘校长说起张胜,桌上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   有人附和,有人持保留意见,三言两语,态度不明。   岑眠埋头吃饭,不愿意掺和到其中。   余姐和赵澜也一样保持缄默,白溪塘自己的事情,她们不该管。   听了几分钟,周立业阴沉着脸,直接放下筷子走了。   见他走了,其他老师互相看看,更加直接地聊起来。   “派出所那边什么消息啊?”   “我有个亲戚在镇派出所工作,带那女孩去医院做了检查,具体的事,不让说,但怀孕肯定是怀了。”   “啧,闹那么大,搞得学校也没脸,以后还怎么收学生。”   刘校长叹一口气:“先别说收学生的事了,现在没了语文老师,课都上不下去。”   “本来就没几个文化人愿意留在村子里。”说到这里,刘校长顿了顿,看向余姐,“对了,志愿者里有没有能来帮忙当代课老师的啊?”   余姐一愣:“可是我们月底就要回去了。”   “没事没事,月底学校也就放假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也够我想办法再招老师了。”   余姐想了想,目光看向正在埋头吃饭的岑眠,又想起之前王主任给她的交代,倒也正好。   “那就让岑眠来上课吧。”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她对上余姐的视线,疑惑地歪着头:“啊?”   余姐笑笑:“我记得你在国外学的是教育专业吧?这不是正好嘛。”   “……”岑眠上大学选的专业是教育学,不过是想找一个答案。   那时候她对于学校的怨恨最深,不理解为什么学校的教育是那样的,为什么她和老师站在了对立面。   她想知道,到底是她的不服管教出了问题,还是老师出了问题。   到现在,岑眠也没有很准确的找到答案。   让她来教课,不是带坏学生吗。   “我应该不行的。”她委婉拒绝。   余姐摆摆手:“有什么行不行,初中语文又不难,你一个硕士研究生,咋还不行了。”   “而且组里其他人后续都有工作安排,腾不出时间了。”她一拍桌子,雷厉风行,“就这么定了啊。”   刘校长没想到那么快就把代课老师给定了下来:“哎呀,那可太好了,多谢多谢啊!”   “……”   话到这份上,岑眠也不好再推辞,只能那么被赶鸭子上架。   刘校长找出了张胜留下的教案,岑眠碰也不想碰,只拿了语文书走。   似乎是看出了岑眠心里没底,刘校长安慰她:“别有什么负担,上课的时候随便讲讲就行,实在不行,你跟学生们说说出国的经历,他们肯定爱听。”   岑眠扯扯嘴角,将语文书来回翻了两下。   既然她应承下来,总不能太应付了事。   “我尽力讲好。”   因为天气预报说下午两点以后可能会有暴雨,所以今天医疗队的行程早早结束。   岑眠回到老屋,发现栅栏开着。   沈平山躺在摇椅里,拿一把蒲扇,阖目小憩。   程珩一比平时回来的都要早,站在二楼的屋顶上,做防水。   岑眠仰起头,阳光刺目,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眸子。   程珩一穿着白色T恤,风将他的衣服下摆吹起,从她的角度看,男人精瘦的腰腹若隐若现,肌肉线条流畅好看。   她觉得烫眼,很快别过了脸。   “眠眠回来啦?”沈平山注意到她回来,亲切地唤她。   程珩一听见沈平山的声音,直起身,目光落到院子里。   岑眠感受到来自上方的光压,装作不知,只跟沈平山说话。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沈平山问她。   “初中的语文课本。”岑眠无奈地解释,“刘校长让我帮忙代一下语文课。”   沈平山夸道:“哟,这么厉害呢。”   岑眠讪讪地笑了笑。   程珩一从楼上下来。   沈平山余光瞥见,使唤他:“我在河里放了个西瓜,应该冰好了,你去拿回来。”   程珩一看向沈平山,视线很快移动到岑眠的脸上。   岑眠低着头,嘴唇轻轻抿着,始终不肯和他对视。   “……”程珩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半晌,淡淡道:“知道了。”   程珩一走到河边,沿着河道快走出白溪塘,也没有找到沈平山说的西瓜。   沈平山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不知道是真放了西瓜还是没有。   路上,正好遇见梁叔骑着他的三轮车,装着西瓜要去镇上卖。   程珩一从他那里拿了一个西瓜,要给钱时,梁叔不肯要,还不满地骂了他两句,嫌他在外头待久了,净学些跟人生分的事。   抱着西瓜回去时,沈平山嫌他慢,嘟嘟囔囔数落:“拿个西瓜拿那么久。”   老头不光记性不好,脾气也越来越差。   程珩一早就习惯了他的脾气,纯当耳旁风,进了厨房,将西瓜切成块,装进盘子里端出去。   沈平山拿了一块西瓜,吃一口,眉头就皱起,抱怨说:“怎么不冰。”   他草草吃完手头的那一块西瓜,就不吃了,负手出门,去村口找人闲聊去了。   没了沈平山,院子里仿佛一下安静了。   岑眠小口小口咬着西瓜,默不作声,心里较着劲,跟程珩一赌气。   程珩一拖来一把椅子,坐在她旁边。   也不说话,就只吃西瓜。   程珩一西瓜吃得慢条斯理,干干净净,也不吐籽,连着瓜肉一起吃了。   倒是岑眠吃的西瓜汁蹭到了脸上,手上,黏黏糊糊。   院子外头,有人伸长脖子,朝他们两个打招呼,然后问道:“岑眠,下午打桌游去不?”   程珩一认识外头的男人,也是志愿者队伍里的,二十七八岁,平时闷声不吭,对着岑眠倒是态度热情。   岑眠提高嗓门应道:“一会儿就过去。”   她的嗓音脆生生,说话的语气比跟他讲话时,轻松不知道多少。   程珩一垂眸,抿了抿嘴唇。   男人走后,岑眠吃西瓜的速度明显加快。   “还要吗?”程珩一将盘子递过去。   岑眠不想搭理他:“不要。”   “……”程珩一放下盘子。   院子里的沉默更甚。   岑眠吃完西瓜,走到水井边,洗手洗脸。   她洗完脸抬起头时,才发现程珩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站在她面前。   水珠清凉,流进她的眼角,有些刺痛。   岑眠眨了眨眼,对上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面的光灼灼明亮。   “你昨天晚上说得对。”程珩一开口。   为什么他要非得那样,非得叫其他男人伤害了她,才自以为是地去救她。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保护好她。   岑眠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程珩一直直地凝望她,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热烈与坦诚,不遮不掩。   “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岑眠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眼睫颤了颤,水珠从眼角又流出,像是落了一颗珍珠。   “你说什么?”   程珩一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重复,继续说:“虽然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我会给你,我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他的声音低缓沉沉,郑重其事。   岑眠耳根发烫,心脏跳动的节奏亦变快。   阳光在他们之间流动,时间仿佛停止。   岑眠压着水井,把头埋进水池,又洗了一次脸。   冰凉的水让她的大脑清醒。   她抬起头,重新看向程珩一。   “我现在不想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程珩一的心坠入谷底。   岑眠仰起纤细雪白的脖子,像是一只高傲的白天鹅。   “你拒绝过我两次,我也要拒绝你两次。”他说在一起就在一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你要追我。”   程珩一盯着她湿润的眼睛,明亮而狡黠。   死于谷底的心活了过来。   他轻笑。   “好。” 第35章 白夜   这个周六, 医疗队要在白溪塘村里组织一次大规模的集体义诊。   义诊的地点在村委会门前的小广场上。   志愿者先去布置场地,让岑眠没想到的是,距离义诊开始还有一个小时, 早早就有村民在旁边排队等着了。   村里人知道是京北大学医院的医生, 换做平时,他们哪有机会找那么厉害医院的医生看病呀, 有病没病都想来看看, 小病小痛也要问问,就连住在镇上的亲戚也被村里人叫回来了。   岑眠赶紧跟其他志愿者把场地布置好。   所谓场地,不过是一排排的长桌, 义诊也不需要搞那么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医生看病,不过是与患者面对面即可。   义诊刚开始,村里人便一窝蜂挤上来, 你一句我一句。   余姐拿着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队, 排队来看, 都能给看,不着急。再挤就乱啦,谁也看不成病了。”   其他科室的义诊区繁乱, 妇科义诊却是清闲。   岑眠负责的妇科义诊区,引导村民就诊, 结果一个病人也没有。   她小声问主治医师赵澜,“难道大家都不得妇科病的吗?”   赵澜摇摇头, 没说话。   不是村里的女人们没有妇科病, 是拉不下脸来排队, 就像之前妇科健康宣传时,她们都不愿来是一样的。   岑眠无事, 闲闲地四处张望。   骨科义诊区的队伍忽然舒散开来,刚才还人挤人,像沙丁鱼似挤成一团的队伍,在某一处截断,前后和那人的距离都拉得老长。   岑眠注意到队伍中间最舒散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戴一顶草帽,穿着破烂背心,腰间别的刀醒目。   “哟,张疯子也来看病啦。”沈二靠在岑眠旁边的树下说。   岑眠扭头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躲他?”   “精神病当然要离远点啊,你也小心点,疯子砍人抓不进去。”   沈二怕她不信,拿出前段时间的事情说。   “上个月,有个婶子,想炖莲子汤,就叫小孩去张疯子的荷塘摘几个莲蓬,等回头再给张疯子算钱。”   “结果好巧不巧,小孩摘莲蓬的时候,被张疯子撞见了。”   “张疯子非说什么不问便取,即是盗,追着那小孩跑了三条街。”沈二想起那天的画面,还觉得好笑,“幸好那小鬼仔跑得快,跑到沈村长家,沈村长给了钱,才算完。”   岑眠望着张疯子,她第一次见张疯子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脑筋有点转不过来,看他站在看诊的队伍里,也还是规规矩矩的。   “他以前也这样吗,还是因为生病了?”   沈二耸耸肩,“以前不这样,都是读书读傻的。”   “张疯子是村里出的头一个大学生,考上的那天,哇,那阵仗,在村里连摆了七天的酒席,还是村委会亲自组织的。”   “每年寒暑假回村里,鼻子都要翘到天上去,村里同龄人叫他出来玩也不玩,就只整天窝在自己房间里。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懂啦,人家是看不上我们了,不稀得跟我们玩呢。”   “张疯子在北京读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真是贵得吓死人。为了供他读书,他爹妈在镇里支了个水果摊,累死累活,好不容易供他读完四年学。”   “本来以为毕业以后就好了,谁知道张疯子找不到工作了,要么嫌他是个二本,要么说他脑子不灵光,反正就是找不到,他还不肯回来。”   “我们有同乡在北京打工,好心说带带他,下工地搬砖、拉水泥什么的。他不,嫌丢人,拉不下脸皮去做。”   沈二轻嗤:“有什么可丢人的,那几年,沈幺也在北京念书,也是下工地攒学费的,人家京北大学毕业的都没嫌丢人。”   岑眠愣了愣,打断问:“程珩一为什么要下工地攒学费?”   沈二意识到他说着说着,把沈幺的事也说了出来,他知道沈幺不喜欢被议论,上次议论完沈幺,摩托车到现在还没给他呢。   沈二咳嗽两声,“啊?我说了吗?你听错了。”   岑眠追着沈二问:“你跟我说一下嘛,我不会跟程珩一说的。”   沈二嘴巴该严的时候也严,“你想知道自己问他。”   岑眠抿抿唇,看着他。   她没忘记之前问程珩一关于他爸爸的事情时,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仿佛浑身竖起了戒备的刺,扎得她都疼了。   沈二赶紧把话茬扯回来,“张疯子在外面混了两年,觉得谁都看不起他,家里蹲了两年。”   “那两年,都是他爹妈供他吃住。后来有一天,他爹妈早上出摊卖水果的时候,被车撞死了,两个人都没了,张疯子回来葬了他爹妈,就疯掉了。”   “……”岑眠听完,沉默许久。   岑眠和沈二聊天的功夫,张疯子排到看诊了。   林瑜坐在诊桌后,头也不抬,问:“哪里不舒服。”   张疯子:“我也不清楚,有时候感觉胳膊疼,有时候腿也疼,哦还有脖子,也常常不舒服。”   林瑜看诊,最怕遇到讲不清楚病情的患者,偏偏今天这样的患者还多,刚开诊半小时,她便有些烦躁了。   “那你到底哪里疼?”林瑜依然没抬头。   张疯子皱皱眉:“我刚说了啊,胳膊和腿还有脖子。”   林瑜余光淡淡一扫,扫到了男人的衣服脏兮兮,赤着胳膊,上面还有汗,混着皮肤冒出来的油。   她顿了顿,开始写病历,“你这可能是慢性劳损,平时注意多休息,少运动,症状应该就能减轻。要是不放心,可以去镇医院拍个片。”   张疯子问:“前面的李主任检查,你都给他按了好久,问身上痛不痛,为什么不按我?”   林瑜皱皱眉,拖着冷漠的语调说:“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我会判断需不需要压痛点检查。”   张疯子站起来,盯着面前的女医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林瑜微微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笔,终于抬起头。   当她看见张疯子腰间别着菜刀明晃晃,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等她反应,张疯子抽出菜刀,砍在了桌子上。   木屑飞溅。   林瑜浑身一颤,吓得一动不敢动。   张疯子对着木桌上下疯狂地砍,好像把木桌当作后面的林瑜。   “说话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嫌我没钱,看不起病?”   林瑜吓得整个身子向后仰,凳子歪了,倒在地上,她慌乱之中,直接钻进了桌子底下。   张疯子砍木桌砍的疯狂,直到菜刀卡在了木桌里,他用力一拔,向后退了两步。   他左右看,发现村里人都离他远远。   张疯子拿着刀,指着人们,“你们都走那么远干什么?都看不起我?”   村里人有的害怕,缩着脖子,有的像是见怪不怪,躲在后头笑嘻嘻。   李主任见状,跑到村委会二楼的阳台里,朝下面喊:“张疯子,要发疯换一天再发疯啦,快回家去!”   说完,他怕张疯子直接拿刀朝他扔来,立马蹲下,缩进了阳台里。   骨科的动静惊动了其他义诊的医生和志愿者,但刀剑无眼,更何况是个拿刀的疯子,大家都怕,没人敢上前制止。   “张琼楼!”   突然,一道低沉男声打破了紧张的僵持。   程珩一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身白衣飘然。   如果不是他这一声,村里人都要忘了,原来张疯子有一个那么诗意的名字。   张疯子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愣了愣,村里现在只有一个人还那么喊他了。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1]   一个名字,让张疯子想起了读书人的骄矜。   张琼楼站在原地,不再闹了。   林瑜松了一口气,从桌里爬出来,目光脉脉看向程珩一。   “程医生,谢谢你。”她的声音也柔的像水。   但凡她刚才跟张疯子讲话是这个语气,张疯子也不会发疯。   程珩一的语气淡淡,“不是为了帮你,不用谢我。”   他走到张疯子面前,“把刀给我,你再闹,以后就不借你书了。”   听到书,张疯子怯怯地盯着程珩一,犹豫片刻,拿起刀朝向他。   岑眠坐在妇科义诊区,注意到远处的骚乱,人群聚成一团,有小孩喊道:“砍人啦!砍人啦!”   因为张疯子持了刀,大家都害怕,站得远远,岑眠很容易就挤到了最里头,她看见张疯子举着手里的刀。   银色砍刀,在阳光折射下,发出冷光,对着程珩一。   岑眠脑子嗡了一下,想也没想,直接冲了过去,整个人撞向张疯子,像是一头小斗牛。   张疯子猝不及防,被她猛得一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刀脱了手,掉在地上。   岑眠去拉程珩一,拉他离张疯子远一点。   “你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程珩一,着急地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   所以说程珩一这个人光会念书就是不行,张疯子都要砍到他了,也不知道要躲,还直愣愣地站着。   程珩一任由岑眠扯开他的白大褂,只垂着眸静静看她。   岑眠紧紧蹙着眉,清澈的眼眸里满是焦急,担忧地望着他,没发现她自己浑身怕得发抖。   “……”程珩一缓缓伸手,指尖抚过她的额前,将她散掉的碎发别至耳后。   张疯子被岑眠那么一撞,又发疯了,他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大喊大叫。   “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你们都看不起我!”   岑眠回头骂他,“你管别人看不看得起你,你自己看得起你自己吗?”   程珩一看见张疯子把刀捡了起来,怕岑眠惹恼了她,捂住她的嘴,锢着她的腰,抱进怀里护住。   张疯子伤谁,也不会去伤程珩一,见他这样反应,疑惑了一瞬,反应过来。   他气呼呼地拿起刀,指着岑眠,“你是沈幺的相好,我不砍你!”   岑眠:“……” 第36章 白夜   岑眠真是谢谢张疯子那一句话。   现在全村的人和全医疗队的人, 都以为她是程珩一相好了。   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掰开程珩一捂住她的手,朝张疯子喊:“谁是他相好!”   张疯子不理她了, 把刀往腰间一别, 一瘸一拐的离开。   程珩一松开锢住岑眠腰的手,手臂自然垂下, 微微发麻。   众人缓了一会儿, 义诊继续,仿佛刚才的闹剧没有发生似的,像是看了个笑话, 转头把张疯子忘到了脑后。   反而是张疯子最后那一句话的作用, 每个人往程珩一和岑眠身上瞟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意味不明。   平时谁都不敢惹拿着刀发疯的张疯子,刚刚岑眠为了护着程珩一, 往张疯子身上撞的那一下, 不是为了相好, 谁有那胆子啊。   岑眠回了妇科义诊区,也没躲掉那些暧昧眼神。   赵澜望着她,欲言又止。   岑眠连忙摆手:“真不是, 张疯子乱说的!”   赵澜笑笑:“没事,现在不是以后保不准, 我看程医生挺好,你们俩站一起还挺般配。”   “……”   岑眠不想解释了。   谣言止于智者。   义诊持续到了下午五点半才结束。   医生们先回住的地方休息, 志愿者还要留下清理现场, 村民聚集的小广场, 此时多了不少垃圾,地上不少吐出的瓜子花生皮。   程珩一要走时, 问岑眠:“你晚上回去吃还是跟医疗队吃?”   自从程珩一回了白溪塘,他除了义诊,其他时间里很少和医疗队一起活动,吃饭也都是在老屋陪沈平山吃。   岑眠因为住在老屋,顺便就跟着一起吃饭了,也没觉得有什么。   不过下午刚被张疯子造了谣,岑眠想和他保持距离,不能让他觉得追人那么容易,于是冷淡回道:“跟医疗队吃。”   程珩一:“阿公跟梁叔白天去河里钓的小龙虾了,应该钓了不少,晚上做麻辣小龙虾。”   岑眠:“……”   岑眠不吃辣,但唯一爱吃的辣菜,就是麻辣小龙虾,每次吃的嘴巴冒火,眼泪出来了,还要吃。   “那我回去吃。”   明天再保持距离吧。   程珩一发出一声轻嗤,走了。   岑眠做完志愿者的后勤工作,回去的时候,远远就闻见空气里散发出来的香料味道,她加紧了步子。   到老屋门前,她看见张疯子从推开栅栏,从院子里走出来,往黑暗的小道里消失了。   岑眠走进院子,院子里没人,沈平山在屋里头看电视,程珩一在厨房里忙碌,好像谁也不知道张疯子刚才来过。   院子的井边放了两条鱼,被粗糙的切成块,有淡淡腥味。   岑眠抿抿唇,走到厨房,靠在门框边:“张疯子刚刚来了。”   爆炒小龙虾的时候,油烟大,厨房里除了一扇窗,没有油烟机,程珩一微微咳嗽,抬眸问:“什么?”   岑眠伸手指了指水井:“张疯子送了两条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程珩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看见了那鱼,他淡淡“哦”了一声,“那明天烧鱼吃吧。”并不探究张疯子为什么要来送鱼。   他开了一瓶啤酒,往锅里倒,发出滋啦声,随后盖上了锅盖,焖煮小龙虾。   “别站这里了,油烟大得很。”程珩一拿起灶台边的毛巾,擦了擦手,走出厨房。   在炒小龙虾的时候,细细密密的油珠溅射出来,将他的手也裹上了一层油,   程珩一的手很好看,十指冷白修长,如细竹骨节分明,本来是该不染纤尘的手,此时沾上阳春水,反而有一股别样韵味。   岑眠盯着他的手,从厨房到了井边,料理那一堆死鱼。   死鱼腥臭,他的手指像是薄荷般清凉,把寻常家务事,也做得优雅斯文。   “他这次怎么没要砍鱼的钱了。”   程珩一收拾鱼的时候,岑眠站在一边闲聊问。   “可能是因为白天的事情,觉得抱歉了吧。”   张疯子不去管村里人怎么看他,但却怕程珩一跟他生气。   岑眠抿了抿唇,想起刚才张疯子走路时,一跛一跛的。   白天她推张疯子的时候,情急之下,用了狠劲,张疯子摔得不轻,裤子还磨破了。   岑眠忽然愧疚起来。   “我看他腿好像受伤了,要不要给他送点药……”   程珩一看了岑眠两秒,女孩的目光澄澈,眉间有淡淡忧虑,和其他人看待张疯子时,或害怕或嘲笑的态度不同,美好而天真。   程珩一放下收拾到一半的鱼,“走吧。”   他去了房间拿上药。   沈平山知道了,翻出一条没穿过的新裤子,叫他们一起送过去。   “你记得叫他穿上试试,要是不合身,找梁婶改改再给他。不然让他穿出去,跑着跑着裤子掉了,那就丢脸啦。”   沈平山想到那个画面,笑起来,他把张疯子当成什么都不懂的稚儿。   自从张疯子的父母去世以后,张疯子在沈平山这里,便成了永远需要照顾的小辈,替他去了的父母照顾着。   张疯子的家住在白溪塘口的位置,一栋二层小楼,与张疯子邋里邋遢的形象不同,小楼被打理的很干净。   夕阳余晖映着院子外的葡萄架,葡萄叶茂密,葡萄串串晶莹,如淡紫色的水晶。   葡萄架下有一张水泥石桌,周围是四个水泥矮墩,当作凳子。   张疯子坐在其中一个矮墩上,桌面铺满了白纸,不知道埋头在写些什么。   察觉到有人的动静,他抬起头,看见了程珩一和岑眠,伸手把白纸拢成一沓,背面朝上,盖住了正面的文字。   张疯子问:“你来就来,带你相好干嘛?”   他对于白天岑眠推了他那一下,还记着仇。   “说了不是他相好!”岑眠也凶巴巴呛他。   张疯子有些怕她,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推起人来力气那么大,现在他屁股还疼呢。   他缩了缩肩膀和脖子,侧着对她,眼巴巴地望着程珩一。   委屈兮兮的那副模样,好像是跟程珩一说,你管管你相好,太欺负人了。   “……”岑眠哼了一声,有些后悔跟着程珩一来了。   程珩一对于他们像小孩似的斗嘴和别扭,无奈地摇摇头。   他看向岑眠,“你自己给他。”   岑眠和他对视一眼,收敛了性子,从口袋里摸出外用的擦伤药,放到石桌上。   “给你的。”   张疯子盯着面前的药,愣了愣。   岑眠绷着小脸说:“下午推了你,对不起。”   张疯子听着她的道歉,嗓音糯糯,别提有多软了,像是刚出炉的蒸蛋糕,香香甜甜,难怪沈幺喜欢她。   “哦,我不记得了。”他说。   既然是沈幺的相好,他就不计较了吧。   程珩一见他们两个好了,开口道:“阿公拿了条裤子给你,回你屋头试试。”   张疯子站起来,领着程珩一进了屋。   岑眠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抬头望着那一串串葡萄。   一阵夏日晚风吹过,吹走了烈日炎炎下的最后一抹燥热,吹走了石桌上的一页白纸。   岑眠弯腰,捡起那张白纸,不经意看清了白纸上的文字。   张疯子的字迹竟然出乎意料的隽秀。   上面写了三四首短诗。   有写荷塘的,有写葡萄架的,也有写那活鱼的,短短几句话,却写的生动有趣。   岑眠虽然不懂诗,但读起来也觉得有趣,与她以往读过的现代诗不同,这些文字,仿佛白溪塘给她的感觉一样,辞藻并不华丽,但干净得纯粹,如泉水能洗涤繁华内心。   她不知不觉读到了最后一首——   《记仇》   沈幺相好推我   纵使她比隔壁村花好看一百倍   也是坏坏   蛇蝎心肠!   岑眠:“……”   等到张疯子出来,岑眠把纸扔到他脸上。   “你干什么写诗骂我!”   张疯子将飘在空中的纸藏进胸口,也气恼道:“你干什么看我的东西!”   他跑到石桌前,看见其他白纸还好好的背面朝上,松一口气。   “你看多少了?”他不放心,又问岑眠。   岑眠见他抱起那一叠纸,像是护着秘密似的,不想叫人知道。   “就那一张,风吹下来,我不小心看到的。”   “这里面都是你写的诗?”   张疯子瞪她,“你不许说!”   “干嘛不让说,你写的又不差。”   “本来就不差!”   “……”   没想到张疯子还挺自信。   “那你遮遮掩掩干什么,都给我看看吧。”   岑眠还真挺想看他其他的诗都写了什么。   张疯子盯着岑眠的眼睛看了许久,没有从里面找到一丝他不喜欢的揶揄笑意。   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从他的怀里剖出他的秘密,将他的秘密像捧着心脏似的,小心翼翼捧出来。   岑眠和程珩一坐在石凳上,一页一页翻着张疯子的诗。   张疯子双手放在腿上,紧张地看他们。   岑眠时而笑,时而皱眉。   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张疯子一颗心七上八下。   张疯子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催道:“看完了没有啊。”   岑眠把那一叠纸还给他。   “你写的很好啊。”   张疯子不信岑眠的评价,转头去问程珩一,“你也觉得好?”   程珩一点点头。   岑眠问:“这些诗发表过吗?”   张疯子愣了愣:“我没想过发表。”   白溪塘里没人跟他说话,他只是想写写字,跟纸说话。   “你要不要试试投稿?我有个朋友是出版社的编辑,应该可以帮忙看看。”   张疯子又把他的诗抱回了怀里。   他想了许久,脸上的表情挣扎。   最后,岑眠带着张疯子的那一叠诗走的时候,张疯子跟在她后面,跟了一路,絮絮叨叨。   “诗你用电脑抄完了,叫沈幺赶紧还给我。”   “好。”   “不要给别人看。”   “好。”   “要是有结果,你记得告诉我。”   “好。”   张疯子凶她:“别忘了!”   岑眠翻了个白眼:“知道啦!”   在张疯子那耽误了时间,回去的时候,小龙虾差点烧糊了,幸好沈平山出来抢救了一番。   沈平山气呼呼地骂着程珩一,说他缺心眼儿,锅里烧着菜还能出去那么久。   程珩一顶着骂声,利落地炒了个青菜,开饭了,沈平山才住了嘴。   岑眠把张疯子的诗放回房间,又挑出两张她觉得最好的,拍了照,发给了柳芳芳,道明了缘由。   柳芳芳是她以前小学和初中同学,坐在前后桌,关系熟稔。   柳芳芳从小语文就好,毕业了就在出版社当编辑,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某畅销杂志的副主编。   很快,柳芳芳就回了消息,是一张截图,截图是上次她们聊天的时间,半年前。   岑眠:【……】   柳芳芳:【没事想不到我。】   岑眠近年在国外,和国内的朋友们确实不常联系。   她心虚地回道:【哪有……】   正好,程珩一端着小龙虾上桌,满满一大盆,红艳艳,香得人迷糊。   岑眠拍了一张小龙虾的照片,分享给柳芳芳。   柳芳芳:【没事还要来馋我?你知道我现在还在上班吧?】   七点对于职场打工人来说,才刚刚开始。   岑眠:【这不是没事给你分享一下我的生活嘛……】   柳芳芳找茬归找茬,岑眠之前发给她的诗,她认认真真看完了,发了很长一段的评价,又给推荐了几家会收短篇诗歌的文学刊物。   柳芳芳:【回头你把电子稿发我,我推给这几家编辑看看。】   岑眠立马吹捧起她:【靠谱!回北京请你吃饭!】   柳芳芳:【少来。】   正事聊完。   柳芳芳冷不丁问:【你跟程珩一在一起?】   岑眠:【……】   岑眠:【你怎么会知道?】   柳芳芳又发来一张截图,是前面岑眠发给她的小龙虾照片。   截图里只保留了端着小龙虾盆的一只手,男人的手被鲜红的小龙虾衬得冷白。   柳芳芳在那只手的手背虎口处,画了一个红色圈圈,红圈里有一个分外不明显的黑色小点,像是一颗小痣。   柳芳芳:【你小学的时候用铅笔芯戳的。】   岑眠一惊:【还有这事?我怎么不记得……】   她干过这种缺德事?   柳芳芳:【你能记得什么,上学书包都能忘的。】   岑眠盯着照片里那个黑色小点,陷入沉默。   她抬起眼,看向坐在她右边的程珩一。   程珩一正在剥小龙虾,没戴手套,十指沾了红油,沿着手背蜿蜒流下,流经虎口处。   他剥完虾,自然而然地将虾肉丢进了岑眠的碗里。   程珩一的手伸来时,岑眠看清了他虎口处的黑色一点。   不是痣,而是深埋皮肤之下,铅类的色素沉积,深灰顿涩。   岑眠忽然想起来了。   那天她的铅笔芯戳下去的时候,血珠像那红油似的冒出来。 第37章 白夜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事情。   早读课语文老师来晚了, 柳芳芳作为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带早读。   语文老师不在,岑眠从不会老老实实跟早读, 趴在桌子上, 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她的同桌。   岑眠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那就是程珩一身上白白净净, 一颗痣都没有长。   “你如果没有痣,以后万一走丢了,爸爸妈妈会找不到你的。”岑眠煞有其事的跟他说, 还闭上了右眼, 指了指她眼皮上的那颗小痣,“你看,我爸爸就是靠这颗痣找到的我。”   她和沈镌白在同样的位置都有那么一颗小痣。   程珩一跟妈妈从白溪塘离开的时候, 早就把回白溪塘的路背得滚瓜烂熟, 走不丢, 但他还是回了岑眠一句:“那怎么办?”   要是他不搭理岑眠,她的小嘴能叭叭个不停。   岑眠歪着脑袋,想了想, 忽然像是想到一个极好的主意,兴奋地说:“我给你画一颗痣吧!”   她从书桌里翻出铅笔, 抓过程珩一的左手,低头在那虎口的位置画点。   铅笔不上色, 她打着圈画了好久。   程珩一由着她画, 自顾自早读, 觉得总算安静些了,只有左手手背有些痒痒, 让他老是走神。   下课铃响了,小学生们撒欢儿似的往外跑,不知道是哪个调皮鬼不看路,猛地往岑眠肩膀上撞了一下。   岑眠被撞得往前一冲,手里的铅笔,扎进了程珩一的手里。   一开始是没流血的,岑眠把铅笔拔出来的时候,血珠不停往外冒。   刚才撞她的同学早就跑没影了,她甚至没看见是谁,眼前的血吓坏了岑眠,她抬起头,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拿出纸巾,擦了擦手,按在了那小伤口上,纸巾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色。   止了血,程珩一问她:“你还画吗?”   “……”岑眠摇摇头,不敢画了,她老老实实趴回了桌子上。   为此岑眠心虚了好久,害怕老师或者程珩一妈妈找她,连着一个月,都偷偷给程珩一塞好吃的,讨好他。   “还不吃饭?”   程珩一冷不丁的出声,嗓音清冽淡淡,一如既往,打断了岑眠的思绪。   她眨眨眼,回过神来,面前的碗里,剥了壳的小龙虾堆了小半碗。   岑眠想起这段时间在白溪塘的经历,知道了关于程珩一家里事情的一星半点。   她忽然意识到,即使程珩一有了这一颗痣,她过去也从来没有找到过程珩一。   晚饭吃完的时候,白溪塘又下起了阵雨。   程珩一出去给菜地浇水,回来时湿了一身。   沈平山和岑眠坐在屋檐下,靠着竹椅,一老一少各执一把蒲扇,优哉游哉地看着他一身狼狈。   程珩一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被雨淋了以后变得湿透,薄薄的衣服布料贴在身上,腹部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   岑眠余光瞥见,第一瞥觉得烫眼,故作君子地移开视线,过了两秒,又忍不住斜着眼睛偷瞄。   偏偏程珩一像是没有察觉,在井边冲了冲沾上泥点的手臂,顺手洗起堆在水池里的碗盘。   沈平山一开始没注意,后来看着程珩一,反应过来,轻啧了一声,朝他皱皱眉,“赶紧上楼换身干衣服去。”   程珩一愣了愣,抬眼看见沈平山抬手用蒲扇挡到了岑眠的面前。   而沈平山瞧他的眼神,就差写着有伤风化四个字了。   程珩一疑惑片刻,低头看了眼身上的T恤,稍微明白过来。   他自觉放下手里洗到一半的碗,拿池边的抹布随意擦了擦手,上楼换衣服。   程珩一经过廊下时,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岑眠身上。   沈平山的蒲扇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小片雪白侧脸,还有一只小巧的耳朵,耳朵红得像是血玉,和那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   不多时,程珩一换了衣服下楼,刚才骤大的雨已经停了。   沈平山回了屋里头看电视,没了他的蒲扇遮挡,岑眠依然低着头,不敢去看程珩一。   陈甫舟穿着拖鞋和沙滩裤,手里提着一个红色袋子,里头装着一个西瓜,是在村口的水果摊上买的。   他买完西瓜回来,经过老屋,正好看见程珩一和岑眠,喊道:“晚上没事,到我们那去玩吧?”   程珩一没有直接应他,转头问岑眠,“你想去吗?”   岑眠想了想,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情,点点头,“去吧。”   程珩一才隔着栅栏回陈甫舟,“等下过去。”   等程珩一洗完碗,收拾干净厨房,岑眠和他一起出门。   沈平山坐在老屋里,听见了刚才陈甫舟和程珩一的对话,目光透过门缝望到了院子,半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到了沈宅,医疗队的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玩各的。   岑眠因为一直住在老宅那边,没有和同事间的朝夕相处,不像其他人那般彼此熟络,不过倒也没不自在。   她坐在红木沙发里,跟着余姐一起看起了电视。   电视放的是一部家庭伦理剧。   岑眠从中途开始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程珩一也没去跟同事玩,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里,看着电视。   听见岑眠问余姐剧里人物关系时,朝她看了两眼。   他电视看得敷衍,望岑眠时的那两眼却是认真。   吴轻从地下室里出来,先看见了靠着沙发的程珩一。   “程医生,打不打麻将啊?”她兴冲冲问。   程珩一抬眼看她,淡淡拒绝,“不打了,你们玩吧。”随后,目光移回了电视上。   吴轻失望,左右张望,又蹦到岑眠面前,喊她打麻将。   岑眠犹豫推辞道:“可我不会打麻将。”   “没事,我们教你,教会了以后就好啦,三缺一,来吧来吧。”吴轻不由分说,拉着她去地下室。   “……”程珩一望着岑眠跟吴轻离开的背影,电视变得不好看了。   打麻将的地方是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摆了台自动麻将桌。   岑眠跟着吴轻进了房间,发现里头还坐着两个人,陈甫舟和周宇。   陈甫舟瞧见跟在吴轻后面的岑眠,挑挑眉。   四人在桌上坐下,吴轻伸了伸两只胳膊,十指伸展,“来来来,手痒死我了,岑眠还不会打,我们先来两把教学局,再打钱吧。”   陈甫舟笑:“你好意思,找个不会打的来跟你打钱。”   吴轻啧他一下,“那你说还能叫到谁嘛。”   医疗队里会打麻将的就没几个,年轻人更少,要是叫来年纪太大的主任,她还嫌拘谨呢。   林瑜倒是会打,但吴轻之前实在找不到人的时候,跟她打过,林瑜稍微输一点钱就不打了,没意思。   好不容易凑齐人,吴轻怕岑眠跑了,安慰她,“都说新手有光环,你手气肯定好。”   因为吴轻、陈甫舟和周宇都不是一个地方的人,麻将的打发规则也各有不同,干脆便打起了白溪塘当地的麻将,按当地的规则来。   岑眠一左一右坐着吴轻和周宇,刚开始的两把,他们时不时就探头过来,教她怎么打,连每次摸牌出牌都教了。   岑眠学东西快,两把过去,规则也记得七七八八了,第二把的时候,稀里糊涂,胡了一把。   岑眠学得一知半解以后,觉得打麻将还挺有意思,跃跃欲试。   “那我们这把开始打钱了啊。”吴轻说。   岑眠全神贯注地整理面前的牌,感觉两只手不够用了,附和道:“打吧打吧。”   吴轻他们打牌数额打的不大,打的一块钱,就只是娱乐一下。   不过岑眠还不是很懂打麻将的许多技巧,在正儿八经打钱以后,便很少胡了。   偶尔胡,也都是小胡,不如其他三个会做牌的胡得大。   几圈下来,她输得多赢得少。   岑眠倒是不气馁,输多了也不挂脸,继续跟他们打,时不时出声询问吴轻一些规则。   但因为吴轻不能看岑眠的牌,岑眠含含糊糊,问也问不清楚,吴轻答也不知道怎么答。   有时候问多了,反而岑眠手里什么牌,也被猜了去。   陈甫舟见岑眠撑着下巴,对着她面前的牌犯愁,纠结半天才犹犹豫豫打出一张牌,拿出手机,“我还是叫个人来,手把手教你吧。”   没一会儿,程珩一出现在棋牌室。   吴轻看是他来了,眯起眼睛笑着揶揄道:“程医生,刚叫你怎么不来呢,现在人齐了来干嘛。”   “……”岑眠低着头,手里转着牌,不吭声。   程珩一没搭吴轻的腔,从外面拖了一把椅子进来,坐到了岑眠旁边,凑近看她的牌。   “输多少了?”   岑眠抓牌理牌,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胳膊,才发现他们坐得那么近。   当着医疗队其他同事的面,岑眠和程珩一的相处变得拘谨约束。   “二百。”她小声说。   二百对于岑眠来说,并没有多少,但从她手里输出去,跟正经花出去,感受上还是有区别的。   她算是稍稍懂了一点,为什么赌徒能够赖在赌桌上,输到倾家荡产也要继续了,是真的上头。   “输挺快的啊。”程珩一轻嗤。   岑眠这才抬头,不高兴地瞧他一眼。   周宇说:“你快教教她吧,省得说我们欺负新手哈哈。”   吴轻白他一眼:“还好意思说,就你打牌不声不响,赢的钱最多。”   插科打诨里,又一轮麻将开始。   程珩一并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   岑眠默默打牌,也不主动问他,反而觉得程珩一的视线让她拘谨,打起牌来更犹豫了。   打了五六圈之后,岑眠抿抿唇,左右思索,挑了一张牌要打出去。   程珩一点了点最左侧的牌,“打这张。”   岑眠看向他指的牌,想了一会儿,偏逆着他来,把手里抓着的牌丢了出去。   她一丢,旁边周宇便杠胡了。   程珩一无奈,“那张不能打,打了他就胡了。”   “你不早说。”岑眠略带不满看他一眼,语气里不自觉地含了些许娇嗔的意味,完全忘了刚才程珩一明明暗示过她。   那一声若有若无的娇嗔,让牌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内心都愣了愣,不过表面却维持着安然自若。   “我要怎么说,说了周宇不就知道你手里牌了。”   杠胡翻倍,周宇进了一笔大帐,乐呵呵不嫌事大道:“那不一定,我不像你那样会算牌。”   程珩一垂眸又看了看岑眠手里的牌,在垒起的牌里摸了一张岑眠之后要抓的牌。   “你这牌要是不打,下一轮到你就能胡了。”   岑眠觉得他还不如不说,她将面前的牌推倒,“你会打你来打。”   陈甫舟笑眯眯望着对家从岑眠换成了程珩一。   明明岑眠之前打了那么多把麻将,也不见上脸,程珩一坐下来没几分钟,她就有小脾气了,这小脾气也只专对程珩一发,还真是有意思。   程珩一坐上牌桌,抓完牌。   岑眠看几乎全是散牌,“你这牌好烂啊。”还不如她抓的呢。   “是啊。”程珩一慢悠悠地说,他倾身摸牌,食指和拇指捏着墨绿色的牌,漫不经心地转了两下,在他白皙修长的指间,麻将牌仿佛成了一块润玉,被他把玩。   岑眠盯着他的手指看了好久。   “飞宝了。”程珩一将手里的宝丢了出去。   白溪塘的麻将规则,在开打之前,会翻出一张牌,这一张牌的下张牌作为宝,可以当做万能牌使用。如果把宝牌打出去,则这一局结束后,输赢翻倍。   岑眠知道宝是好牌,蹙起眉:“你打出去干嘛。”   陈甫舟挑了挑眉:“你是要打烂啊。”   吴轻跟岑眠解释:“打烂是一种特殊牌型,和凑三成对的牌型不同,而是要不能凑三成对,牌全部都是散的,才能胡。”   “这样啊。”岑眠似懂非懂。   她坐在程珩一和吴轻之间,不去看程珩一打牌了,脑袋一歪,凑到吴轻旁,看她打牌。   吴轻抓了几轮牌,开始清口了,就等一张牌。   程珩一冷不丁又丢出一张宝,算上这张,已经是他丢出的第三张宝了。   吴轻啧啧:“这张牌给我就好了,程医生你这手气,抓了三张宝啊。”   陈甫舟一副余裕的模样,不慌不乱,“少飞点吧还是,回头输的多,我也清牌了。”   三张宝的输赢翻了八倍。   程珩一单手撑着下巴,粗略扫了扫打出来的牌,丢了一张九饼。   他的下家周宇盯着自己的牌,半天不出牌了。   程珩一笑了笑,“纠结什么,就是丢给你杠的。”   周宇嘟囔:“这你都知道。”   岑眠听了,看向周宇。   果然周宇犹豫片刻,推出了三张九饼,杠了。   三张宝加杠,输赢翻了十六倍。   “卧槽。”吴轻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干嘛玩那么大啊。”   就连陈甫舟也坐不住了,摸牌的时候,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牌,发出一声轻啧。   轮到吴轻摸牌,她身板挺得直直,摸到牌握在手里,嘀嘀咕咕,指腹摸了摸牌面,最后气呼呼丢出去。   到了程珩一摸牌,所有人都不安地看他,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摸了牌,不紧不慢地推倒面前的牌。   “胡了。”   吴轻:“……”   周宇:“……”   陈甫舟:“……”   岑眠眨眨眼,还没太看明白。   程珩一打的是烂,还得再翻一倍,总共三十二倍。   吴轻垮下脸来,一把推开面前的牌,“这得多少钱啊。”   “每家给一千就好了,多了就算赌博了。”程珩一体贴地给他们抹了个零。   岑眠听到一把麻将,竟然能赢那么多钱,吃惊的微微张开嘴。   程珩一垂眸,瞧见她支着脑袋在看他的牌,一张一张拿起来,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他轻笑了笑。   吴轻掏出手机,准备开始转账,“程医生我加你微信啊。”   程珩一漫不经心地说:“不用,钱都转给岑眠。”   闻言,牌桌上的其他三人皆是一怔。 第38章 白夜   岑眠光顾着看牌, 没注意听他们讲话。   吴轻的眼珠子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打了打转。   这是老板赢钱,老板娘收钱?   她懂了。   牌桌上的其他两个人也懂了,默默把钱转账给了岑眠。   岑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三下。   她拿出手机, 发现吴轻拉了一个群, 陈甫舟和周宇一起,发起了指定她收取的转账。   一共三笔转账, 每笔一千。   岑眠疑惑问:“为什么转账给我?”   吴轻笑说:“你赢的钱呀, 刚那一把,程医生不是替你打的嘛。”   岑眠摆摆手,不肯收, “算啦, 不用给,都是打着玩的。”   她跟除了吴轻以外的另外两位医生也不算熟,哪好意思上来就赚别人一笔钱。   想到这里, 岑眠不甚满意看了眼程珩一。   打牌打那么大, 真好意思。   吴轻坚持:“不行, 要给的,打麻将就是这样的,输输赢赢, 一次输不起赖掉了,以后这牌都打不成啦。”   “老板娘快收账。”她笑嘻嘻催。   岑眠还在犹豫, 不肯收。   程珩一靠在椅子里,“不用跟他们客气。”   陈甫舟翻一个白眼。   “没事, 以后再打麻将, 你再输回来。”   只不过下次再叫程珩一他是狗, 陈甫舟心想。   见大家都那么说,岑眠也不好意思再矫情, 收了钱。   “那等不忙了,我请你们吃饭吧。”   周宇拍拍肚子,“好啊,土家菜肯定很香吧,顺便叫程珩一带我们上镇里去逛逛。”   打完麻将,时间不早了,第二天医疗队还有工作,余姐在宅子里走了一圈,提醒大家早点休息。   岑眠和程珩一也回了老屋。   原本天气预报说夜里还要下的雨,闷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下。   空气憋闷,老屋没有空调,老电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岑眠一晚上没怎么睡着,快天亮了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   早上,程珩一来敲门叫她起床。   岑眠之前答应了刘校长要去白溪塘学校代课,要比平时早起许多,程珩一知道岑眠赖床厉害,怕她起不来,特意来喊她。   岑眠睡得浑浑噩噩,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早饭在灶里热着,你记得吃。”程珩一的嗓音低缓徐徐,从门外穿透进来。   耳朵眼里变得痒痒的,岑眠蜷缩一团,将被子裹得更紧,小声呢喃:“知道啦。”   “嗯,那我走了。”   “……”岑眠睁开眼,没吭声了。   她感觉到程珩一在外面站了一会,见她没有应答,才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岑眠像是一只躲在壳里的乌龟,才慢吞吞从被子里爬了出来。   她盘腿坐在书桌前,目光远眺,看见程珩一推开院子的栅栏出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件白大褂,随着晨风飘动。   岑眠盯着他的背影,一直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回过神来时,她目光移到桌子上的小台镜。   镜子里,她的眼尾泛红,脸颊也是红的,像是初绽的绯色桃花。   半晌。   岑眠将镜子盖住,懊恼地嘟囔:“没出息。”   大清早就定力不足。   在家里吃过早饭,岑眠比上课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学校,以前她上学都没那么早到过。   岑眠从小性子就懒散,爱睡懒觉。沈镌白又惯着,甚至帮她跟老师打了个招呼,不用去上早读课,就这样,她还常常赶不上第一节 课。   后来是程珩一每天来叫她一起上学,岑眠才稍稍收敛一些。   岑眠以为学校里就只有她一个语文老师的话,应该要教许多的班,问了刘校长才知道,初中就只有一个初二班,不到十个学生。   初三班因为上个月中考刚刚结束,没人来上学了。   岑眠好奇问:“为什么没有初一?”   刘校长无奈摇摇头:“没人送小孩来了,现在条件好了,有能力的,都给小孩送镇上去读,嫌我们村里老师教的不好。”   他颇有些怨念,“其实村里老师跟镇里老师差的哪有那么多嘛。”   刘校长叹气:“明年这个学校办不办的下去,都不一定。”   岑眠望着白溪塘学校,两层楼的建筑,墙皮脱落破败,大多数的教室都是空的。   早读时间,从教室里传出来的早读声,稀稀落落,仿佛那声音随时要消失一般,连带着学校一起。   她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安慰刘校长。   岑眠一二节课在老师办公室里,又看了一遍昨天写的教案,请教了刘校长一些要注意的问题。   刘校长摆摆手:“没什么要注意的,谁上课要是捣蛋,你就喊我去,揍一顿就老实了。”   “……”岑眠不可置信,“老师能打学生吗?”   她上学的时候,别说打学生了,就连对学生说重话,老师都得小心家长和学生的投诉,一旦学校接到对老师的投诉,就会开展调查,为了给家长交待,把老师开除都有可能。   “怎么不能打了,家长把小孩送到学校里,就是要我们帮忙收拾的,这些小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岑眠对此不知道作何评价,没有再吭声。   上午三四节课是初二年级的语文课。   岑眠上课的时候,算是明白了刘校长的意思。   她原本期待的热情友好的课堂氛围并不存在。   从岑眠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没有人在听,睡觉的睡觉,搞小动作的搞小动作,丢纸条的丢纸条。   她扯了扯嘴角,很快就接受了,毕竟她以前也是这样的。   岑眠推己及人,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自顾自地讲课,也不管下面听不听。   甚至还有学生,在第四节 课开始的时候,才珊珊来迟。   迟到的学生是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从教室后门静悄悄的进来,在最后一排空着的座位坐下。   外头阳光灼热,将他的脸晒得通红,满头大汗,洗得泛旧的T恤,后背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跑去做了什么,汗成这样。   男生抬起头,看见讲台上的岑眠,表情疑惑,又很快恢复如常。   岑眠自己以前也是迟到专业户,她没做好的事,现在也不会要求其他人做到。   她看见迟到的男生从抽屉里拿出书,来回翻,于是出声提醒:“大家把书翻到一百四十六页。”   男生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精准地翻到了她说的页码。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学生举起手,正经危坐地说:“老师——”   “吴柯迟到了。”他手指了指后排的男生,“迟到要罚站的。”   “……”   岑眠的目光向后看去,那个叫吴柯的男生低着头,黑色脑袋对着她,像是一只沮丧的小动物,在等候她的发落。   许是因为念书的时候就被人针对过,岑眠反而对这种喜欢拿学校里的规矩和教条,来规训同学的学生,非常没有好感。   岑眠不咸不淡说:“少管别人,听你自己的课。”   告状的学生林皓表情讪讪,小声辩驳:“以前都是这样的。”   岑眠当作没听见,手抵在讲台上,食指轻敲,示意底下的学生们集中注意力,继续讲她的课。   认真备课没什么人听,岑眠越讲越挫败,艰难地熬过了两节课。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如释重负。   岑眠收拾教案的时候,吴柯走过来,拿着语文课本,表情生涩,小声地问:“老师,上一节课我没听到,你能帮我列一下重点吗,我回去自己看。”   岑眠一愣,倒是没想到他有在听课,接过他的课本:“好,我看看。”   林皓就坐在讲台边,看吴柯找新来的代课老师问问题,撇撇嘴。   “你别来烦老师了,又不好好上课,天天到中午才来,不如回家种田去。”   岑眠皱眉:“你干嘛要这么说。”   林皓耸耸肩:“反正他念完初中也念不起高中,有什么可学的,装模作样。”   “是不是啊,吴柯。”林皓非得问上对方一句。   吴柯全程一声不吭。   岑眠不再搭林皓的腔。   她翻开吴柯的语文书,书像是二手的,被翻得很旧。   上面写了两种不同的字迹,一个潦草凌乱,零星几点,另一个笔记端端正正,认真仔细,记到了她今天讲课的内容。   岑眠从教案里撕出一张白纸,写下了知识点,夹在书里,递还给吴柯。   吴柯接过书,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师。”很快离开教室。   岑眠注意到,吴柯接书的那只手,指甲缝隙里满是黑色的泥土。   “老师,你管他干嘛。”林皓趴在讲台,望着吴柯走掉的背影,眼神不屑,他好心提醒,“你不知道吧,爸妈都不让我们跟他玩,他爸做牢的,不干净。”   “……”   闻言,岑眠收拾讲台的动作微顿,她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平淡,看向林皓,“快吃饭去吧,晚了食堂没菜了。”   岑眠很清楚老师的言语对于学生来说,会有多大的影响,即使她不喜欢林皓的言论,却也不愿意去指责什么。   她也不是专业的教育者,尚不能熟练地处理学生之间的恶意。   更何况在她的学生生涯里,自己都没解决的事情,更别说替别人解决了。   岑眠下午没课,没去食堂吃饭,打算直接回老屋。   路上,听见有人从背后叫她,回过头,才发现是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们。   吴轻朝她招了招手。   医疗队刚刚结束早上的义诊,回到村子里休息。   岑眠一眼看见了走在人群里的程珩一。   他旁边站着林瑜。   听见吴轻喊岑眠的声音,程珩一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来,目光与她的不期而遇。   周宇笑着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啊,今天都没在队伍里见到你了。”   岑眠收回目光,解释说:“白溪塘学校里缺老师,我去代课了。”   “代课挺好啊,多轻松,不用和我们一起进山看诊,那山路可不好走了。”林瑜走到他们这边,插上了话。   “跟我们医疗队还是太辛苦了,下次你可以看看有没有专门去支教的。”   “……”岑眠听出林瑜这是在讽刺她,怕吃苦就别跟医疗队出来,又张口闭口一个“我们”,把她排除出去。   岑眠皱起眉,张了张口刚想要呛她。   “岑眠。”走在后面的程珩一出声唤她。   “吃莲子吗?”   “哦对,”周宇想起来,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颗莲蓬递给岑眠,“这是早上义诊的时候,村民送的,你尝尝。”   岑眠扭头,看一眼程珩一。   她当着林瑜的面,把莲蓬递到他眼前。   “你给我剥。”   “……”   岑眠的语气带着命令,此话一出,走在跟前的医生护士纷纷侧目。   程珩一也明显愣了愣,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很快又敛去了情绪。   他接过莲蓬,真的开始剥了起来。   林瑜的脸色僵了僵,手心里攥着剥好的莲子,之前她分给同事们,就只有程珩一不要。   程珩一边剥边问:“中午想吃什么?”   岑眠余光瞥见林瑜有些挂不住的脸色,满意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想吃红烧排骨。”   “你来得及做吗?”   医疗队每天中午就一小时的休息时间。   “来得及,用高压锅快。”   周宇在旁边听了,讶异道:“程医生,原来你天天不跟队里吃饭,是自己开小灶啊。”   他嘿嘿笑说:“我能不能也去蹭一顿?”   “不能。”程珩一剥着莲蓬,眼都没抬地拒绝,“家里米不够了。”   他剥出一颗莲子,给岑眠。   “噫。”周宇发出一声起哄,“重色轻友。”   “……”岑眠从他手里拿莲子时,指尖碰到了他的指腹,温热干燥。   她的食指颤了颤,听到周宇那一句重色轻友的调侃,后知后觉要跟程珩一保持距离,小声客气地道了一句:“谢谢。”   程珩一轻笑,慢悠悠地说:“不用谢,岑老师今天辛苦了。” 第39章 白夜   中午, 沈平山去临村吃朋友孙子的喜酒,不在家吃。   岑眠和程珩一两个人吃饭。   吃饭时,程珩一问她上课上的怎么样。   岑眠扒拉着碗里的饭, 有些沮丧地说起课堂里的情形。   “你认识吴柯他们家吗, 他爸爸是因为什么原因坐牢的啊?”   程珩一执筷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淡淡道:“吴柯的父亲前年承包了村里修河堤的工程, 去年夏天发大水, 河堤倒了,压死了村里好几个人。”   “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是建河堤的时候, 偷工减料, 导致河堤不牢固,他父亲作为主要责任人,判了刑。”   岑眠想起吴柯, 眼睛里透着一股自卑和敏感, 沉默寡言, 因为父亲的缘故,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那也是吴柯爸爸做的事情,跟吴柯有什么关系。”   她替吴柯辩驳。   “……”程珩一敛眸, 难得没有回应她的话。   他的面前飞过一只苍蝇,盘旋打转, 落在盘子里。   岑眠抬手挥了挥,赶走那只苍蝇。   “林皓动不动就针对他, 真的很过分啊。”   程珩一转动盘子, 将苍蝇没落过的半盘菜移到岑眠那边。   “林皓的三舅舅, 也是因为那场事故去世的。”   岑眠怔了怔,一时无言。   半晌, 她还是坚持说:“那也和吴柯没关系,这也不是他能选择的,他不为这起事故负责。”   程珩一依然没吭声,自顾自地吃饭。   岑眠问他:“你不这么想吗?”   程珩一薄唇轻抿,开口道:“你说的是理性的事实,但现实是一个人很难割开家庭对他的影响。”   “不管是外界的人事物对待他的方式,还是他自己的认知。”   岑眠理解他的意思,现实的确如此,她想不出能与他辩驳的道理,嘟囔一句:“没意思。”   程珩一望着她,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的目光如海水,为别人家的事情操心,正午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没有一寸阴影。   他缓缓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活得那么自由洒脱。”   这话听在岑眠耳朵里,变了味,像是在讽刺她。   岑眠瞥他一眼,撇撇嘴:“我不自由,也不洒脱。”   如果她自由洒脱,才不留在这里受他讽刺呢。   第二天,岑眠上课,发现吴柯没有来上学。   岑眠找刘校长反映。   刘校长摆摆手,并不在意。   “没事,不用管,吴柯他妈跟我说过了,现在正是农忙的时候,他家里人手不够,把吴柯叫回去帮忙,这个学期就不来了。”   离学期结束就剩下没几天的时间,倒也无所谓。   岑眠点点头,随口一问:“农忙到什么时候,他下学期能赶上开学吗?”   刘校长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他妈打算叫吴柯先不读书了,把家里的事忙完了再说。”   岑眠吃惊:“怎么说不读就不读了?”   刘校长叹气:“我也劝了,实在劝不动。”   “没办法,吴家现在就他一个男的,他念书了,地没人种。”   “那也不能为了种地,不上学呀。”   说这话的时候,岑眠完全忘记了自己以前也不那么爱念书。   刘校长顿了顿,“这书嘛,肯定是要读完的,国家规定了,九年义务教育,就算是吴柯他妈不让他读也不行,只不过就是耽误一两年。”   岑眠却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代课还代出了责任感,下午放学,岑眠拉着程珩一,去了趟吴柯家。   路上,程珩一揶揄她,“岑老师那么上心。”   听到他喊自己老师,岑眠脸上微微发烫,佯装愠怒地瞪了瞪他。   他们在吴柯家没有找到人,问了邻居,邻居不情不愿地说:“还在地里吧。”神情态度里,好像提到吴柯家,就觉得晦气。   吴柯家分的地,离村子中心很远,从吴柯家又走了半小时才到。   在连绵的嫩绿田地里,吴柯家的农田有一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种上水稻。   吴柯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的地方,在泥田里插秧,脸颊被烈日晒得通红,汗水如雨下。   有一个戴斗笠的中年女人跟他一起,应该是他的母亲。   “吴柯!”岑眠站在田埂上喊他。   吴柯和他的母亲沈香凤一起抬起头来。   吴柯愣了愣,朝田梗走过去。   沈香凤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来人,问儿子:“谁在叫你啊?”   吴柯解释:“学校的代课老师。”   沈香凤放下手里的水稻苗,手推搡他肩膀,“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惹事了?”   吴柯躲了躲:“没有。”   母子俩走到田梗边。   沈香凤看清了田梗上的两人,视线在岑眠和程珩一之间来回,最后落在了程珩一脸上。   她迟疑一瞬,想说什么却没说。   程珩一先开口叫她:“三姨。”   沈香凤用手肘擦了擦额角的汗,才笑着应道:哎,幺儿回来了啊。”   沈家在白溪塘是大姓,跟谁都沾着些亲缘关系。   沈香凤嫁给吴柯父亲以后,因为河堤的事情,死了几个沈家人,就连沈家人也都不跟她来往了。   程珩一算是半个沈家人,他还肯叫她一声“三姨”,已经让她觉得足够。   吴柯问岑眠:“老师,你怎么来了?”   岑眠:“来叫你回去上学。”   闻言,吴柯下意识看了一眼母亲。   沈香凤皱起眉:“哎呀,我昨天不是跟刘校长说了嘛,家里饭都吃不起了,还上什么学。”   岑眠劝道:“上学很重要的。”   沈香凤反问:“有什么重要的,还不是浪费时间。”   “……”岑眠觉得换做其他人来,都能说出上学的重要性,唯独她自己没什么说服力。   她在上学的时候,不喜欢学校和老师,没觉得学会了什么二元一次方程,考试得了高分,就有什么用处。   但她从来不去否认教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在学校里的时候,她无所顾忌,是因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她可以通过学校以外的其他方式,得到足够的教育。但是在白溪塘,孩子们能够接受教育的途径,只有这一所学校。   岑眠想了想,视线看向程珩一,眼神给过去,让他帮忙说。   程珩一没直接劝,而是问吴柯:“你自己还想上学吗?上到高中,再上大学。”   吴柯沉默半晌,小声说:“我想上大学。”   沈香凤白他一眼:“还上大学,高中都上不起,我可没钱供你读书。”   “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你爸。”   吴柯看着他的母亲,没再吭声。   “再说了,上了大学,又有什么用。”沈香凤嘀咕,“你看张疯子,家里省吃俭用供他上学,好不容易念完大学,不是一样找不到工作。”   “还惯出心高气傲的毛病,生怕谁看不起他,读书读傻了,现在三十好几了,天天拿着把菜刀发疯。”   “穷就是穷,不是读书就能改变的。”   “谁说没用了。”岑眠不服,指了指程珩一,“你看他。”   “他也是白溪塘出去的,上学的时候成绩就好,高考考到最好的大学,现在可厉害了,在北京大医院里当医生,马上就能升主任医师了。”   程珩一:“……”   被岑眠当作正面例子,突如其来一顿夸,他微微挑眉。   沈香凤:“那是人家出息,有本事,吴柯才不是读书的料。”   “怎么不是了?”岑眠不喜欢沈香凤这样动不动就否定自己的孩子。   “学校红榜都贴了,吴柯每次期中期末考试都是第一。”   沈香凤脸上闪过那么一丝的得意,嘴上却并不承认:“那有什么,白溪塘学校一个年级就十几个学生。”   “你也别蒙我。”她看一眼程珩一,“人家是在城里上的学,已经是城里人了,我们乡下没那么好的条件。”   岑眠发现,她竟然说不过沈香凤。   她没办法去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的话。   她生来就在罗马,没有见过从像白溪塘这样的地方,走到罗马的人。   离开时,沈香凤留程珩一吃饭,他婉拒,同岑眠一起回家。   岑眠最后看了一眼吴柯。   吴柯瘦弱的身板,在田地里拉出一条瘦长的影子。   他的脑袋耷拉着,从说完那句“我想上大学”之后,在沈香凤一句又一句的话里,变得无比沉默。   岑眠心里不是滋味,走出田梗时,拧了拧程珩一的胳膊。   “你刚怎么一句话不劝。”   “我们没有立场去劝。”   在沈香凤眼里,无论他们劝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清明通透。   许久,她挫败地低下头。   程珩一知道她难过,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岑眠不高兴,甩掉他的手。   她想起吴柯沉默而执拗的背影,鼻子有些酸。   岑眠的共情能力很强,很容易受到身边人情绪的感染。   程珩一静静看她,沮丧地垂着眼,露出眼皮上那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唇角抿成了一条线。   回去的路上,程珩一走到一半,叫岑眠先回去。   岑眠心情不好,没应声,也不问他去哪,自顾自地往老屋走,像是连带他也迁怒上了。   次日,岑眠去上课,因为受了不少挫败,显得没精打采。   后头有人喊她。   “岑老师——”   岑眠回过头,看见吴柯朝她跑来。   她愣了愣,注意到他肩膀上背着的书包带子。   “你怎么来上学啦?”   吴柯在她面前站定,气息微喘,有些腼腆地摸了摸平头脑袋。   “昨天晚上刘校长来我家,说是有一笔来自社会人士的匿名捐助,想要资助一名学生上学,一直到上完大学。除了资助上学的学费以外,每个月还有一千块。”   “刘校长说我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这个名额想给我。”   吴柯笑笑:“我妈一听上学不要钱,书读的越久,钱还越多,比种地挣钱,就让我回来了。”   岑眠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替他高兴:“那太好了呀。”   刘校长昨天怎么不跟她说,早知道这样,她也可以匿名捐助。   吴柯点点头。   “对了。”他想起什么,“岑老师,这件事情,你不要跟别人说。”   “刘校长说被其他人知道了,会多事。”   岑眠理解刘校长的顾虑,毕竟这是一笔长期且不菲的资助,其他人知道了难免心里不平衡,尤其是吴柯家,在白溪塘本来就不受待见。   “你放心。”她说。   吴柯仰头,犹豫了两秒,开口说:“岑老师,谢谢你昨天上我家帮我说话。”   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帮到忙,却得了他的一句谢谢。   岑眠羞愧,摆摆手说:“不用谢我,还是谢谢那位资助的好心人吧。”   “嗯!”吴柯重重地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他。”   岑眠今天的课是上午一二节,下午一二节。   上午三四节课是周立业的数学课。   周巧的案子,周巧母亲嫌丢人,不愿管,一直是周立业来回跑。   周立业接到派出所电话,临时要去一趟镇里,跟岑眠换了课。   案子的进度缓慢,警方审问调查之后发现,张胜似乎并不是初犯,周巧也并不是最近才与张胜发生关系。   如果时间早于周巧年满十四周岁,不管怎么样,张胜都得直接定罪。   但现在这个时间,因为没有确切的证据,难以追溯。   警方办案的一切信息,都是要求严格保密,但与案件相关的人员,人多嘴碎,不知怎么的,这件事情就传开了。   课间休息时,岑眠在老师办公室,听见其他人的小声议论,觉得烦躁,拿上教案,去了教室。   路过走廊时,岑眠看见林皓拿手指戳吴柯的肩胛骨,一副找茬的模样。   岑眠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至于她一个代课老师,有多少威慑力,可想而知。   林皓双手插兜,耸耸肩,不过是悻悻走开,等下一次挑个岑眠不在的时候再找茬。   三四节课,上的是作文课,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   大概每一个学生,都写过那么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   也许是教育者希望以此,作为梦想的启蒙,让年轻一辈找到为之努力的目标。   但现实常常是大多数学生在还没有找到这个目标时,便被教育者催促着,提起笔,仓促写下一个所谓梦想。   最后记录了梦想的作文纸,最终被揉成一团,滚入不知名的角落,落灰积尘。   上作文课,对于老师来说很轻松,只要坐在讲台上,看底下的学生们写就行。   岑眠托着腮,看他们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思绪飘远,想起了她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   岑眠高中的语文老师,是一位从业多年的老教师,对教育抱着一腔热情。   高一上学期的某节语文课,叫他们写“我的梦想”,好像生怕她的学生,没有梦想,找不到努力学习的意义。   那时岑眠难得认真地写作文,她一字一顿,写下了她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   作文写到这里,她的笔滞住,不知道往下写些什么。   岑眠想当医生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想要治好母亲的眼睛。但她不愿意把家里的事情,写到纸面上,供别人去看,去打分。   两节作文课结束,她交了只写了一句话的作文纸。   第二天,作文发下来。   作文纸从前往后传到岑眠这里,剩下一张她的,一张程珩一的。   她的作文拿了零分,程珩一的作文拿了59分。   高考作文占分60分,他拿的是一个近乎满分的分数。   而在她空白的作文纸上,语文老师用鲜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笔锋有劲,问号的那一点,甚至划破了纸张,透露出落笔人的情绪。   “……”岑眠转过身,把那张59分的作文纸递给程珩一。   “你真的是这个梦想吗?”她问。   程珩一正在写手头的奥数卷,听见她说话,抬起头来。   “什么?”   “你的作文,想要当航天员。”岑眠刚才无意瞥见。   程珩一放下笔,接过作文纸,看一眼分数,很快把作文塞进抽屉里,并不在意。   “哦,不是。”   “那你写这个?”   “写这个能拿高分。”程珩一摸透了套路,知道挑老师爱看的东西写,比如崇高的理想,崇高的奉献精神。   “……”岑眠才知道原来写作文也是可以说谎的。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她问。   程珩一的食指抵在圆珠笔上,摩挲两下,没想出来。   他耸肩,“谁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呢。”   虽然岑眠表面上没什么反应,但想当医生这件事情,悄悄在她心里扎了根。   她难得开始认真学习。   上高中后的第一次月考,岑眠的成绩是吊车尾。   没办法,她的底子太差,不是靠一天两天能够弥补的。   语文课上,老师发卷子,按照分数高低叫人。   第一个叫到的是程珩一,岑眠是最后一个,她耷拉着脑袋,上去领卷子。   语文老师的目光斜斜,睨着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讽刺她:“就你这样,还想当医生?你连像样的医学院都考不到。”   岑眠的脸瞬间涨红。   语文老师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她的那一点小小的梦想,变得可笑起来。   岑眠回到座位里,埋着头,闷声掉了一滴眼泪。   那是她第一次因为成绩不好难过。   程珩一从后面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背,她都没回头。   下课以后,岑眠抹了一把脸,像没事人一样。   前排有同学借走了程珩一的卷子,还回来的时候,经了岑眠的手。   她看着程珩一的卷子,卷面干净,字迹工整。   卷子还给程珩一的时候,岑眠没心没肺的玩笑,“你成绩那么好,肯定能考上医科,要不你替我学吧。”   程珩一盯着她泛红的眼角,半晌,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好。” 第40章 白夜   叮铃铃——   下课铃响。   岑眠眼睫颤了颤, 思绪被扯了回来。   讲台前放了一小叠作文本,提前写完作文的学生,把作文本交上来, 可以提前放学。   两节作文课结束, 吴柯写得最慢,还在写, 岑眠不急, 多等了他二十分钟,才把作文本收齐。   她抱着作文本出教室,经过走廊, 余光扫到隔壁教室的窗户。   教室里乌泱泱坐满了人, 大多是白溪塘上了年纪的老人。   他们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竹椅里,听站在讲台上的医生科普。   岑眠记得今天医疗队的安排里,在白溪塘学校做的是眼科科普。   她的视线往讲台上看去。   仿佛是感受到来自教室外的目光, 台上讲课的人, 眼眸微抬, 和她的视线对上。   岑眠猝不及防地跌进了男人漆黑一团的眸子里。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修长,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儒雅, 穿堂风过,吹起他白衣一角。   “……”   四目相对。   程珩一怔了怔, 望着窗外的岑眠,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肩膀上, 仿佛有碎金在空气里起伏。   她抱着一叠作业本, 乌发披散, 在雪白的脖颈间轻扫,整个人柔和而温暖。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岑眠意识到时间在游走,慌忙垂下眼,躲开了他的目光。   “……”程珩一也回过神来,点开了PPT里的科普视频。   趁播视频的时候,他大步走出教室,叫住岑眠。   “等下一起回去吗?”   岑眠盯着他白大褂的衣领,胸口袋别了一支银色钢笔。   忽然,她想起自己写的那篇作文,忍不住想,她上学时随口的一句玩笑,是不是真的影响到了他之后的选择。   岑眠不敢问,承受不起。   她摇摇头:“我下午还有事,在学校里吃了。”   程珩一没在意,应道:“好。”   他转身回了教室,继续讲课。   岑眠在学校食堂吃完饭,回了老师办公室,改起作文。   第一本是吴柯的作文,他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一板一眼。写他想要考上大学,当一个科学家,像袁隆平爷爷一样,研究杂交水稻。   还有的孩子想当画家,有的想当建筑师,他们的梦想五颜六色。   岑眠没有给作文打分。   给梦想打分,就像是把每个人的梦想分出三六九等,分出高尚和平庸。   用分数决定你有没有这个资格,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她在每一本作文最后都写下了“加油”两字。   最后一本作文,是林皓的。   岑眠翻开,愣了一瞬。   他的作文,除了标题“我的梦想”,只写了一句——   “我想当一名医生。”   除此之外,是干干净净的方格纸。   岑眠想了想,在那干干净净的方格纸上,用红笔认认真真地添了“加油”两个字。   中午的时候,其他老师都找地方午睡去了,老师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岑眠靠在木椅里,转了转手里的红色圆珠笔,她望着桌上摊开的十二本作文本,沉思许久。   办公室外头,传来学生们的玩闹声,鲜活自在。   岑眠听刘校长说,在白溪塘学校里上初中的学生,只有不到一半的学生能够升到镇上的高中,继续求学。   剩下的学生,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便会跟着父母外出务工。   在教育资源唾手可得的大城市里,岑眠不觉得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到了白溪塘,她才知道,原来有那么一些孩子,在初中结束,就要被迫成人。   而他们写下的那些梦想,将永远地藏在一个个的方格子里。   岑眠觉得沮丧,她突然想起早上吴柯跟她说的资助,脑子里闪过一个主意。   她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电话嘟声持续了许久后背接通。   岑眠糯声糯气地喊:“喂,爸爸——”   电话那头,沈镌白的态度倒是冷淡:“嗯,什么事。”   岑眠这段时间在外头,一个电话没想起给他打,不好意思上来就要钱,假模假式地问:“你在干什么呢?”   沈镌白:“看电影。”   岑眠一愣:“跟妈妈吗?”   沈镌白:“不然呢。”   赶着回去陪岑虞,他的语气明显没了耐心:“有事说事。”   “……”看来她挑了个不算好的时间点,岑眠也识相,开门见山说:“我最近在一所学校里支教,你公司不是每年都会有资助山区孩子上学的慈善计划吗?能不能把这所学校算上。”   闻言,沈镌白挑了挑眉,倒是难得见岑眠除了吃喝玩乐之外,做一些正经事。   “可以,你直接找我助理,叫他全都按你意思办。”   挂了电话,岑眠联系了沈镌白的助理。   关于资助的方案,岑眠参考了吴柯的匿名资助人的资助方式,为白溪塘学校里的所有学生,支付所有的学杂费,并且每个月提供一千块的生活费。   助理提醒道:“每个月一千是不是太多了?在农村里的话,每个月不需要那么多的生活费。”   岑眠抿唇,想了想:“就一千吧。”   她思及之前吴柯母亲沈香凤对于让孩子上学的态度,如果念书的收益,低于让他们外出务工的收益,那些认为读书无用的父母们,依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继续求学。   助理点头:“好,那资助的时间范围呢?只资助目前学校里的学生,还是往后每一届都资助。”   岑眠:“每一届。”   虽然她不知道往后白溪塘学校还能不能办下去。   “对了。”岑眠想起什么,“能不能别以怀宇公司的名义资助?找个子公司,或者能匿名就匿名。”   她以前在林瑜身上吃过亏。   当一个具体化的资助者形象出现时,被捐助者和对方比较,无形之中会产生自我的异化,将自己异化成一个渺小的被帮助者,产生或感激或嫉恨的情绪。   感激帮助或嫉恨施舍,谁知道呢,人心总是复杂多变。   岑眠说什么,助理都点头照办:“没问题,就按匿名资助来。”   和助理确定完资助的细节之后,岑眠才离开学校。   快走到家时,她看见刘校长推开栅栏,从老屋里走出来,他满脸通红,像是喝了酒,喝得醉醺醺,走路摇摇晃晃。   刘校长打了一个酒嗝,对着出来送客的沈平山竖起大拇指:“沈老村长,你把孙子教得好啊,有出息,有本事。”   沈平山似乎不耐烦听人当他的面夸程珩一,朝他挥手:“赶紧走吧。”脸上倒是笑盈盈的。   刘校长晃晃悠悠,往另一头离开。   岑眠走近老屋时,听见了沈平山的数落声。   “好不容易在外面挣的一点钱,花出去一点不知道心疼。”   “你三姨家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沈平山嘟囔:“那么大方,每个月给人一千块,你自己是不用存钱的啊,不存钱以后怎么娶媳妇?”   岑眠扶在栅栏上的手顿了顿,想起那个匿名资助的事情,瞬间了然。   她抬起眼,在院子里寻找,最后隔着厨房的十字窗户,看见了站在里面的程珩一。   阳光照在厨房,窗户打出一个十字的影子,映在他的侧脸,勾勒出深邃五官。   岑眠的心跳漏了一拍。   沈平山余光瞥见岑眠从外面回来,问她:“眠眠,你说说。”   他手指了指厨房里的程珩一,“就他这样的,有城里姑娘喜欢他吗?”   岑眠:“……”   听见沈平山的话,程珩一放下收拾到一半的碗筷,隔着窗户,静静看向她。   岑眠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厨房里的那道目光,藏在头发里的耳朵微微发烫。   “没有。”她说。   “是吧。”沈平山轻哼,瞪一眼厨房里的人,“你还不抓紧点,那么多年了也不见带个姑娘回来给我看看。”   “嗯。”程珩一回他,“知道了。”   程珩一嘴上应的是沈平山,视线却投在岑眠的身上,目光灼得令她莫名心虚起来。   沈平山中午也喝了不少酒,起身,慢腾腾地走进了屋子里,关上门,睡午觉。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安静下来,连蝉鸣风声也停了。   “岑眠。”程珩一连名带姓叫她,“进来帮我一下。”   “……”   岑眠合上院子外的栅栏,磨磨蹭蹭进了厨房。   程珩一将洗好的碗筷放回木质橱柜。   岑眠双手背在身后,忽然变扭起来,她轻咳一声,问道:“要我做什么?”   程珩一关上柜门,回过身,拖着长长语调,漫不经心地说:“岑老师,说谎可不好。”   岑眠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面色一滞,瞪他一眼。   “我说的是事实,就是没有人喜欢你。”她嘴硬。   “嗯,好,没有人喜欢我,”程珩一轻轻笑了笑,凝着岑眠,“是我喜欢你。”   “……”岑眠涨红了脸,没想到他那样直白袒露。   “你这样,像追人的样吗?”她小声地反驳,别以为说一句喜欢就够了。   “那什么样才算是追人的样?”   程珩一侧过身看她,一脸认真地问,“我没追过人,不怎么会。”   狭小的厨房里,他朝岑眠走近一步,放低了嗓音,携着撩人的磁。   “岑老师,你教教我。”   程珩一的身形挺拔高大,将她整个人罩在他的阴影里。   尤其他那一声的“岑老师”,发出的音符缱绻,钻进她的耳朵眼里,痒痒麻麻,一路痒到内里。   岑眠的呼吸乱了,下意识地向后退,脚跟抵住厨房的门槛,逃不掉。   她觉得又气又好笑,哪有追人要被追的教的。   而且他哪里需要教,一言一行,都散发出该死的吸引力。 第41章 白夜   岑眠恨她自己没出息, 一脚跨出门槛,嗔恼道:“我才不教你。”   吃了晚饭,岑眠出去了一趟, 找余姐接了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   明天是白溪塘学校这个学期最后一天课, 上完课,就要开始放暑假。   最后两节语文课, 岑眠想要上得有意义一些。   她记下了班上十二个学生的每个梦想, 打算联系她认识的画家、工程师、律师等等。   让学生们真正接触到那些已经实现了梦想的人,通过视频,面对面的沟通, 让他们更加具象化的了解自己的梦想。   还有一个叫纪朗的学生, 什么也没写,交了空的作文。   岑眠也记了下来,但不打算去说他, 谁规定人在十几岁的年纪, 就一定能早早找到梦想呢。   晚上的天气闷热, 岑眠搬来吃饭的木桌,在院子里乘凉,桌上面放着笔记本电脑, 她打着电话。   岑眠摇着沈平山给她的蒲扇,手伸到桌子下面, 去抓被蚊子咬了的腿。   “徐路遥,一句话的事儿, 你来不来, 用不了你几分钟。”   电话那头, 徐路遥不情不愿:“你让我去跟人说梦想,这不是扯淡呢吗?劝人学土木, 媳妇保不住,这年头,谁还往土木坑里跳啊。”   “哎呀,那你就照实说嘛,所有的工作,肯定都是有两面性的,有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坏的地方。现在土木工程确实是不景气,你把现实摆出来,他们也能更早去思考要不要重新选择。 ”   岑眠也不想课堂上都是一些虚假的鼓励,那样很没劲。   “还能这样?那我可要大说特说了啊,能劝退一个也算是救一个。”   岑眠被他的说法给逗乐了,噗嗤笑出声:“行行行,你劝你劝。”   “徐路遥,说好了啊,明天要是放我鸽子,我回去找你。”   程珩一去地里浇完水回来,就着院子里昏黄的灯光,看见趴在桌子上打电话的岑眠,略略撅起嘴,笑容满面,糯声糯气地喊徐路遥的名字,假装凶巴巴地威胁对方。   程珩一的眉心不自觉地皱了皱。   他走过去,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岑眠感觉到动静,微微抬起眼,瞥他一下。   程珩一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喝起来。   他出了一身汗,晶莹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下,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   徐路遥在电话那头应道:“放心吧,你把连视频的时间发我,待命着。”   岑眠盯着那一颗水珠,水珠滑进了程珩一的衬衣里,衬衣最上的两颗扣子被解开,深邃锁骨若隐若现。   她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你浇完水了?”岑眠没话找话。   程珩一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看清了她脸颊上浮起的淡淡粉色。   他不咸不淡地问:“聊什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就是今天我让学生们写了一篇关于梦想的作文,明天想请那些实现了一样梦想的人来分享经验。”   “徐路遥也是?”   岑眠点点头:“是啊,他现在是土木工程师。”   桌上有一张纸,程珩一拿起来,看见上面写了十二个学生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了一个职业。   岑眠记录得仔细,找到对应职业分享人的都写上了对方的名字。   程珩一问:“医生你要找谁?”   列表里,就只剩下梦想是医生的没有写名字了。   岑眠看他一眼,抿抿嘴唇,故意说:“没想好呢。”   “这还用想。”程珩一将纸还给她,“你连徐路遥都叫了,不叫我。”   岑眠莫名觉得他的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点吃味。   她笑了:“怕你忙嘛。”   程珩一:“明天什么时间上课?”   岑眠:“上午三四节。”   程珩一思索片刻:“那我义诊结束了来,第四节 课最后给我留十分钟。”   “好。”岑眠埋头,在纸上写下程珩一的名字。   程珩一垂眸,望着她长长的黑色睫毛,在光线照射下,洒下一片阴翳,鼻尖挺翘,沾着薄薄的汗。   “这段时间,当老师的感觉怎么样?”   岑眠将圆珠笔头抵在唇边,开始给邀请来的每个人安排时间,漫不经心地说:“就那样吧。”   她抬起头,耸耸肩:“你是知道我的,就我这样的,能把学生教成什么样。”   毕竟她上学的时候,考试次次倒数,现在当老师,教学生,实在没什么公信力。   程珩一的食指在桌上轻点,盯着岑眠看了几秒,眉心微微蹙起。   “岑老师。”他忽然很认真地唤她,嗓音低缓沉沉。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岑眠怔了怔,对上他的眸子,如曜石般漆黑深邃。   除了白溪塘的学生,程珩一是唯一喊她“岑老师”的,也是唯一一个,说她是个好老师的。   即使她只是一个非常临时的代课老师,明天就要卸任。   岑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嘟囔说:“我就是闹着玩。”   “我不认为你是在闹着玩。”程珩一毫不吝啬他的肯定,“你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岑眠的耳根发烫,埋着头,圆珠笔在纸上画圈,没再吭声。   第二天,一二节课下课的大课间,岑眠直接去了教室,进行课前的准备。   其他的学生们都在操场上玩,吴柯一个人待在教室里,埋头写题,看见岑眠抱着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进来,起身过去帮忙。   “岑老师,这些是做什么?”他问。   岑眠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讲台上,卖了一个小小的关子,只解释说:“一会儿上课要用的。”   吴柯歪着脑袋,不懂上课为什么会用到这些,也没再问,默默帮她。   投影设备架好以后,岑眠走到教室最后,看投影仪的画面是不是调正了。   经过吴柯的座位时,她愣了愣,注意到语文课本盖住的桌子下方,被鲜红色的油漆画了什么。   岑眠推开课本,看清了桌子上写的四个醒目大字:欠债还钱。   她眉心紧皱,问吴柯:“这是谁写的?”   吴柯面色一滞,微微低头,沉默了两秒,才小声地说:“林皓。”   岑眠无奈,林皓针对吴柯,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欠过他钱吗?”   吴柯摇摇头:“他应该是为了夏夜。”   岑眠疑惑:“夏夜?”   吴柯指了指前排角落里的一个空座位,“夏夜坐在那里,因为总是生病,很少来上学。”   “夏夜她爸爸以前在我爸的建筑队里干活。”吴柯顿了顿,“出了事以后,建筑队里就发不出钱了。林皓和夏夜的关系好,可能想帮她要回钱吧。”   吴柯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是我们家现在,实在是没钱了……”   听完,岑眠的心情复杂,她拍了拍吴柯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等林皓来了,我跟他聊一下。”   岑眠在教室里找来湿抹布,擦拭桌上的痕迹,红字是早上刚写的,还算好擦,灰白色的抹布很快晕染成红色。   上课铃响,在操场上玩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回教室,懒懒散散,不太积极。   岑眠站在讲台上,环视一圈,发现还少了一个人。   “林皓呢?”她问。   有学生答:“他今天没来。”   “被他爸打了。”另一个学生笑嘻嘻补充,他跟林皓是邻居,知道的清楚。   岑眠:“为什么打他?”   “因为偷他爸钱。”   “……”   岑眠没有再问下去,她垂眸,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上课。   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让学生们亲自接触到他们梦想成为的人,了解梦想的职业。   这样的讲课方式,效果反馈很好。   比起以往上课时的懒散,漫不经心,学生们变得格外认真,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时不时举起手问问题,漆黑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一扫之前的颓丧。   倒数第二个讲的人是徐路遥。   徐路遥实在是太能说了,对着这些学生们,大倒苦水,细数土木工程的辛苦。   学生们像是听乐子似的,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课堂气氛活跃。   徐路遥讲得起劲,分给他的十分钟讲完了,还舍不得下线,非要再说一个他遇到的奇葩甲方,好好骂一骂。   在他说的时候,程珩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教室的后门。   岑眠的目光和他对上。   程珩一双手抱臂,靠在门上,右手食指在左腕手表的表盘上轻点,无声催促。   “……”岑眠微微俯身,对着笔记本电脑催徐路遥说:“差不多得了,你时间到了,我要请下一位分享人了。”   徐路遥的表达欲正浓,被打断,不满道:“我还没说够呢。”   他的视线瞥向电脑屏幕,想看连线那头学生们的反应,忽然,他的视线凝在了教室最后的男人身上。   徐路遥以为自己看错了,眯了眯眸子,凑得屏幕更近。   “哟。”他挑了挑眉,颇为吃惊,“这不是程珩一吗?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啊。”   “……”岑眠觉得他可真是够了,劝退土木不够,还要来劝退学医,她直接挂断了和徐路遥的连线。   到程珩一分享的时候,出乎岑眠意料的是,程珩一还做了PPT,列出了国内外著名的医科大学,以及学医后的细分领域,事无巨细,讲解的极为认真,条理清晰。   岑眠靠在门边,和其他学生们一起,听他的讲解。   程珩一站在讲台上,白衬衫干净整洁,深色西裤将他的腿衬得笔直修长,他单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字正腔圆,声音纯粹清冽,浑身透着一股斯文儒雅的气质。   岑眠的目光无意识地紧随他。   衣服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震动一下,扰人专注。   岑眠收回目光,摸出手机,看了眼,徐路遥微信给她发来了好几条消息。   徐路遥:【???】   徐路遥:【不是,我才反应过来,程珩一怎么也跟你在一起支教?】   徐路遥:【你们俩什么情况?】   “……”   岑眠锁上手机,暂时当作没看见,这要解释,可得废许多口舌。   PPT讲到最后一页,是一张空白页,只有一行黑字。   “以前我的硕士生导师,教了我这么一句话。”程珩一的声音纯粹清冽,一字一顿道——   “无恒德者,不可以作医。”[1]   “医护行业的辛苦,跟土木行业比,不相上下。”   他看着讲台下的学生,淡淡说:“如果你只是想要赚钱,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一行,它赚不到你们想象中的那些钱。”   台下的学生们不知不觉,坐姿变得端正,受到程珩一的影响,懵懂地激起了他们对医护行业的敬畏之心。   有学生举手问:“程医生,那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岑眠屏息。   她也很想知道。   程珩一沉默片刻,缓缓地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替她学医。” 第42章 白夜   “……”   岑眠眼睫颤了颤, 低下头,不敢去看讲台上的程珩一。   她咬住嘴唇,没想到真的因为她的一句玩笑话, 影响了他的人生。   真是……   压力太大了啊。   岑眠的最后两节语文课, 反响很好,下了课, 学生们没有像往常一样, 铃声一响,就往食堂跑,而是留在教室, 你一言我一语地问问题。   一直拖到了刘校长在食堂里发现学生都不在, 到教室里来催。   刘校长扫一眼讲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投影设备,他以前上城里去学习,知道城里有条件的学校, 老师上课都用PPT讲课, 很少用板书。   刘校长看见程珩一在帮岑眠收拾器材, 招呼道:“哟,程医生,来接岑眠下班啊。”   刘校长是邻村人, 工作在白溪塘,不似村里其他人与程珩一那般亲近, 同唤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一样,并不叫他名字, 但刘校长也是知道岑眠借住在程珩一家的。   “……”岑眠面色一滞,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刘校长这话说的耐人寻味。   程珩一正在收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轻笑, “嗯”了一声   刘校长见他们要离开,还有些不舍,对着岑眠感慨:“哎呦,总算这个学期要过去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啊。”   岑眠连忙摆手:“没事没事,我也没做什么。”   “哪有,做的可多了,你平时很少在食堂吃饭不知道,孩子们都很喜欢你,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聊起你。”   岑眠代课没有多久,倒是没想到原来学生背后还会提起她。   她玩笑说:“聊我好还是坏?”   刘校长:“当然是好呀,还有人说想要你一直给他们当语文老师呢。”   岑眠自觉她不是一个专业的语文老师,临时代课,教肯定是教不好的,却能得到学生的信任,受宠若惊。   她的目光和程珩一的不期而遇。   程珩一看着她,眉眼里有很淡的笑意。   岑眠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别过了脸。   “对了。”刘校长想起什么,“你下午是不是就没课了,林皓的暑假作业能帮忙带一下给他吗?”   岑眠点点头:“好。”   走到白溪塘学校门口时,岑眠回过头,望着学校破旧的大门,看了许久。   程珩一走出几米远,发现她没跟上,停下脚步,“怎么了?”   岑眠收回目光,摇摇头,跟了上去。   林皓家在白溪塘中心的位置。   林皓的爸爸是村医,在村子里开了一间小诊所,诊所就开在自己房子的一楼。   村里人有什么感冒发烧的小毛病,都习惯了来诊所看。   岑眠跟着程珩一到了林皓家,远远看见一个白底红字的牌匾,写着林氏诊所。牌匾用了多年,其中“林”字掉了半个木。   诊所的光线昏暗,中午不是忙的时候,没有人。   他们还没走进,就听见了诊所里面传来男人的怒骂声。   “鬼崽子!刚才老梁付的药费,是不是你偷走了?”   “老子没拿!”林皓大声说,在男人粗犷的音色衬托下,稍显稚嫩。   “你他妈跟谁叫老子?”林父气急,抄起旁边的苕帚,朝他抽过去,“没拿你攥着手干什么?”   林皓躲闪不及,肩膀被苕帚打到,他瞪着眼睛,从药柜上抢走一盒药,撒腿跑出了家。   岑眠和他打了个照面,还没来得及叫他,一阵风过,林皓已经跑没了影。   林父举着苕帚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他妈有本事别回来!”   “……”岑眠没料到会撞上眼前的场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林父气得跳脚,骂完了,才注意到有外人站在诊所门口,他尴尬地放下笤帚。   “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岑眠从包里拿出暑假作业:“我是来给林皓送作业的。”   林父的手撑在额头上,摩挲两下,像是被林皓气得头疼,然后扯出笑脸,一边接过作业本,一边同岑眠道谢。   “你是新来的代课老师吧?我听刘校长提起过。”   林父翻着暑假作业本,被林皓惹出来的那一股气没地方发,他重重长叹一声:“混账东西。”   岑眠知道他是在骂林皓,抿了抿嘴唇,问道:“林皓他拿你钱是做什么去呀?”   林父将作业本阖上,冷哼:“还能做什么,肯定打游戏去了。”   白溪塘学校旁边开了一家黑网吧,七八台电脑,很多年轻人排着队往里扎。   “等他回来,老子打断他的腿!”   岑眠:“……”   告别了林父,岑眠和程珩一往老屋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角。   “要不去网吧看看?”   程珩一垂眸,对上岑眠澄澈目光,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以前倒是没有发现,她那么有责任感。   “走吧。”他说。   到了网吧,岑眠没有找到林皓。   反而有班上其他在打游戏的学生认出了岑眠,吓了一跳,以为又是老师来抓人,直接撒开键盘,丢掉鼠标,双手抱住头埋进桌子里,背弓成了乌龟,好像这样就看不见他似的。   旁边的学生罗延皱起眉,出声道:“纪朗,你他妈在干什么,团灭了要!”   他一边说,一边视线看向旁边,余光瞥见了岑眠,下意识说了一句:“卧槽。”   下一秒的反应跟那个叫纪朗的男生一模一样。   岑眠觉得好笑,拍了拍他们的后背,宽慰道:“你们继续玩,打游戏嘛,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两个学生一动不动,明显不相信。   岑眠看一眼他们的电脑显示屏,正在玩的游戏很眼熟,是怀宇公司最新推出的一款MOBA类型的游戏《光明》,因为玩法在传统MOBA上做了很大的创新,洗牌了原本处于垄断地位的MOBA游戏。   《光明》在国内外都非常火,给沈镌白赚了盆满钵满。   岑眠虽然不管怀宇的业务,但自从她大学毕业,沈镌白还是会有意无意想要培养她,交代助理把公司每个月财报都发给她一份。   没记错的话,根据公司内部的数据,《光明》首月全球流水有2亿美金,而这也只是怀宇游戏商业版图之中很小的一部分。   她好心提醒:“再不继续,你们要输了,三塔已经被推了。”   闻言,纪朗和罗延坐不住了,趴在桌上彼此眼神交流,最后咬牙,猛地坐起来,抓起键盘和鼠标,就是一顿操作。   岑眠站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挑了挑眉。   纪朗和罗延的配合很好,明明是已经处于下风的局势,被他们逆风翻盘,偷掉了对面的家。   罗延得意忘形,忘记了后面站着的老师,嘿嘿笑道:“一群菜鸡。”   岑眠也忍不住夸道:“挺厉害啊你们。”   她一出声,罗延立刻收敛脸上笑意,摸摸平头脑袋,怀疑地问岑眠:“岑老师,你真不是来抓我们的?”   “抓你们干嘛,都放暑假了,不就该好好玩一玩。”   “对了,你们有看见林皓来网吧吗?”岑眠问。   罗延眼神躲闪,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告诉岑眠,但又觉得她跟其他老师不一样,从来不骂他们,于是他漏了口风:“我猜他可能去夏夜家了。”   纪朗一巴掌拍在罗延的脑门上,板着脸瞪他。   “谁让你说的。”   罗延捂住脑袋,缩了缩脖子,意识到自己卖了朋友,赶紧找补说:“岑老师,林皓和夏夜没有早恋。”   岑眠:“……”   她也没往谈恋爱去想。   纪朗看向岑眠,解释道:“夏夜身体不好,爸妈在外面做工,林皓偶尔会去她家帮忙砍下柴,没别的。”   是真没别的。   就是学校里老师们烦得很,看到男生和女生走的近了,就要一惊一乍,他们不想给林皓惹麻烦。   岑眠好笑,觉得他们俩这么说反而越描越黑,倒不如不解释。   “嗯,我知道,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根据罗延的描述,岑眠和程珩一转道去了夏夜家。   夏夜家在白溪塘很外围的位置。   岑眠发现,即使小小的白溪塘,也有很细微的等级差异。   越靠近白溪塘中心的人家,房子盖得越气派,穿衣打扮看起来越富足,反之,越是边缘的位置,房子就越破败,住的人家也越贫穷。   尤其是沈家这样的大姓,基本都聚集在村子中心住。   就算是沈平山现在住的老屋,虽然现在看着不行,但放到三四十年前比,也是很值得炫耀的。   岑眠走到夏夜家,不确定地看向程珩一,小声地问:“是这里吗?”   眼前的屋子,外墙是用黄土堆起来的,半面墙已经倒塌,一棵梧桐树从房子里长出来,枯枝败叶仿佛将房子掩埋,破败程度,完全不像是能住人的。   程珩一也并不确定,他少小离家,偶尔回来,跟除了沈家亲戚之外的其他人来往并不算密切。   就在这时,从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我不要你的钱,你是不是又偷拿你爸的,被他知道,你又要被打。”女孩的声音透着不高兴。   男孩笑了笑:“没事,我爸他要脸,打的都是看不见的地方。”   岑眠听出了是林皓的声音,她迟疑一瞬,迈过断了的门槛,走进去。   阴冷的厅堂里,光线很暗,自然光被丛生的杂草挡住,透不进来   厅堂空空荡荡,水泥浇成的地板和墙面,装修的像是一件半成品,只有一张木桌摆在中心。   夏夜坐在桌边,身板瘦弱,薄得像是一张纸。   她急得有些气喘,脸颊升起不正常的红色,抓着桌上的钱丢到地上。   “我就是不要,你再这样,就别来看我了。”   地上的钱五颜六色,五块、十块、二十块,加起来不到一百。   林皓弯腰捡起钱,挠挠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药。   “那这个药给你,我看我爸给人看发烧,就开这个药。”   夏夜接过药,余光扫到门口,才发现岑眠和程珩一进来,她愣了愣,脸上露出怯意。   “你们是谁?”她怯生生地问。   林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是岑眠,眼神里露出一股戒备。   面对林皓和夏夜,明明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岑眠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她是一个贸然的闯入者。   “抱歉。”她下意识道歉,“我们看门开着,就直接进来了。”   夏夜望着走进来的女人,皮肤雪白,眼睛清澈明亮,比她在白溪塘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   但却美得没有一点攻击性,温柔恬静,让人没来由就心生好感。   跟在岑眠后面的男人,夏夜是认识的,沈太爷爷的孙子。   每年过春节,白溪塘的男人们会组织舞龙灯。沈平山德高望重,永远坐在看台最前最正的位置,程珩一总是陪在他旁边,对于其他人的招呼,不热情也不疏离,好像和谁都保持得体礼貌的界限。   但只要他一出现,整个白溪塘,所有人的焦点都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身上。   林皓挡在夏夜面前:“岑老师,你有什么事?”   岑眠对上他戒备眼神,开口道:“我听同学说夏夜生病了,带了医生来看看。”   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服。   “……”程珩一无奈看她,他是眼科医生,不是全科医生。   林皓知道白溪塘里来了北京的医生,也认得程珩一,他眼里的戒备散去一些,让出位置。   医学是一整个大系统,虽然程珩一主攻眼科,但简单诊断也不至于难倒他。   他在夏夜对面坐下,在观察到夏夜苍白脸色时,薄唇轻抿。   “平时有哪里不舒服?”   “她总是发烧。”没等夏夜自己说,林皓就在旁边插嘴道。   “高烧还是低烧,持续多久了?”   林皓答:“低烧比较多,有时候发高烧,一年多了,断断续续的。”   闻言,程珩一的眉心微皱:“除了发烧以外,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林皓看向夏夜。   夏夜想了想,手缓慢地伸到后背:“最近后背会很疼。”   “现在还疼吗?”   夏夜点点头。   “什么样的疼,刺痛、胀痛还是酸痛?”   “胀痛,胳膊和腿有时候也会疼。”   程珩一掀起眼皮,在夏夜的脸上停留。   岑眠站在一旁,近距离的看程珩一问诊,虽然他此时没有穿那一身白大褂,但眉眼里的认真严谨,让人不自觉的信任和依靠。   程珩一继续问:“有流鼻血或者牙龈出血的症状吗?”   林皓抢答:“有。”   他指了指角落,角落里有一团沾血的卫生纸。   “刚刚就流鼻血了。”   程珩一沉默,根据这些症状,虽然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但仅仅是问诊并不能够进行最终的诊断。   他眼眸抬起,看向岑眠。   岑眠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看他,一副懵懂模样。   “……”   林皓见他不再问问题,拿过那一盒从家里诊所带出来的药,“这个药是不是可以吃?”   程珩一没看那药,转头问夏夜:“你父母呢?”   夏夜小声地说:“他们都在外面打工。”   “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夏夜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微微点了点头。   程珩一问:“能叫他们回来吗?”   闻言,岑眠一愣,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突然明白了刚才程珩一看她那一眼的意思。   那是属于医者非常隐晦的表达,暗示了夏夜的病可能不是什么简单的感冒发烧。   岑眠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跟着问道:“你父母的联系电话有吗,我来打。”   夏夜犹豫片刻,报了一串数字。   岑眠拨出电话,跨过门槛,走到屋外去打。   电话接通,传来一道中年妇女的声音,夹杂着人声喧嚷。   “喂?”   “请问是夏夜妈妈吗?”   中年女人像是反应了两秒,才回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夏夜她生病了,想请你回家一趟看看。”   夏母的语气紧张起来:“她什么病啊?严重不?”   “还不清楚,现在是有些发烧,可能要请你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   闻言,夏母迟疑:“哎呀,但我们回不来啊,一趟路费来回要一千多了。夏夜这孩子,一直身体就比较弱,肯定又是着凉感冒了。”   岑眠听出她的絮絮叨叨里,表达的意思无外乎是不想回来,她反驳道:“可是夏夜一个人在家也没人照顾她啊。”   夏母没有在意:“她都那么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像是怕被岑眠指责不关心女儿,她做出让步:“实在不行,我打电话给她三舅,叫她舅舅带去老林的诊所看看。”   电话那头,有人在拍桌子,中气十足地喊道:“菜怎么还没上啊!”   夏母手忙脚乱,锅铲在锅里翻炒,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实在不好意思啊,我现在太忙了,等我先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啊。”说完,她径直挂了电话。   “……”   岑眠回到屋子里时,夏夜像是小兔子似的抬起头,眼神里有不确定的期盼。   “你妈妈有事很忙,回不来……”她虽然不忍心,却也只能如实相告。   夏夜眼里的光微弱了,垂下脑袋。   程珩一的脸色凝重。   岑眠看向他,两人的眼神交汇,进行了一场无言的对白。   程珩一换上了亲切的表情,语气温和地对夏夜说:“没事,我们带你先去镇医院检查一下。”   从白溪塘到镇上,没有公共交通,不过正好刘校长开车,要回镇上的家里。   刘校长的车里,坐了他的老婆,丈人丈母娘,最多只能再坐一个人。   程珩一让夏夜坐车,他自己找沈二借了摩托车。   林皓闹着要一起到镇医院。   程珩一动作利落地跨上摩托车,“坐不下了。”   林皓坚持:“那岑老师不去,我想陪夏夜。”   “不行。”程珩一把挂在车把手上的黑色头盔递给岑眠。   他淡淡扫一眼林皓,“岑老师要陪我。” 第43章 白夜   “……”   听到程珩一直白而不知道遮掩的话, 岑眠戴头盔的动作顿了顿,一巴掌打在他的背上,羞恼地瞪他一眼。   当着小孩的面, 胡说八道什么。   沈二的摩托车头盔买来纯粹是为了耍帅, 他自己反而没戴过几次,跟新的一样。   岑眠戴上头盔, 像是顶了一个厚重的大脑袋。   她掀开头盔前面的挡风板, 嘟囔说:“太沉了,我不想戴。”   程珩一盯着她从头盔里露出来的那一双眼睛,明亮清澈, 如桃花灼灼, 不经意地撩人心弦。   他伸手,将岑眠的挡风板放下。   “路上山路多,不太安全, 戴着吧。”   与对林皓的直接拒绝不同, 程珩一对着岑眠, 耐心仔细得多,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   林皓站在一边,歪着脑袋, 也发现了他的区别对待。   于是,他很清醒地判断出来, 不管他再怎么闹着要去镇医院,程珩一都不会带他去了。   林皓从裤兜里抓出一把散钱, 一张一张叠好, 对折, 递给岑眠。   “岑老师,这些钱给你, 给夏夜看病用。”   岑眠望着那十块、二十块的零钱,皱皱巴巴,她没接林皓的钱。   “我这有钱,你把钱还给你爸。”   林皓不肯,执意要给,往她手里塞,“万一钱不够呢。”   哪有大人被小孩儿硬塞钱,岑眠向后退了一步,摆手,坚持不要。   林皓见状,索性把钱丢在了摩托车上,扔完了,撒腿就跑,像是后面有人追他,一溜烟便没了影。   岑眠望着车座上的钱,无奈,只能把钱收起来,想着等带夏夜看完病回来,再还给林皓。   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轰鸣声。   程珩一双手搭在车头,修长笔直的腿撑在地上,朝她示意,“上来吧。”   岑眠望着摩托车的后座,抿了抿唇,磨磨蹭蹭地爬了上去。   她坐在程珩一后面,摩托车上位置狭小,他们两个人挨得很近,腿碰到了腿。   岑眠双手撑在后面,身体往后靠,尽量和他保持着距离。   去镇上的山路崎岖,弯弯绕绕,路面年久失修,多是坑坑洼洼。   她以这种姿势坐着没多久,很快在颠簸里坚持不住了。   从一开始只是揪着程珩一的衣摆,到最后双手圈住了他的腰。   “……”程珩一感受到柔软的身体贴到他的后背,握住车把的手紧了紧,手心里亦渗出薄薄的汗。   岑眠的胳膊抵在他的腰腹上,隔着单薄的衣服布料,传来炽热的温度。   她的脸颊也跟着发烫,热得戴不住头盔。   岑眠掀起玻璃挡风板,温热的夏风扑面而来。   她眯了眯眸子,适应了刺眼的阳光。   “夏夜得的是什么病啊?”岑眠趴在程珩一的肩头问。   呼啸而过的风声很大,将她的声音掩盖,显得遥远而模糊。   程珩一降低了车速,回道:“我也不是很确定,需要到医院做一些采血检查,等结果出来了才能判断。”   岑眠犹疑片刻,“是很严重的病吗?”   程珩一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轻易下结论。   “不一定,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过了一会儿,见岑眠没有再问,程珩一将车速提高。   路上经过了一大片荷花田,粉白色的荷花开得热烈,空气里有隐约淡香。   刘校长的车比他们早到镇上,他把夏夜放在镇医院门口,便离开了。   夏夜在镇医院门口等了十几分钟,看见程珩一载着岑眠到了。   沈二的摩托车被他改装过,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很大,出现在镇医院时,频频引来侧目。   然而,夏夜却觉得,坐在车上的程珩一和岑眠,比那摩托车声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风吹乱了程珩一的头发,碎发散乱,垂于额前,他单手搭在摩托车头,另一只手帮着岑眠摘她的头盔。   沉沉的头盔拿下来,被他随手夹在胳膊肘里。   岑眠的头盔戴久了,脸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渗出细密的汗,有一缕头发沾在侧脸。   程珩一伸手,将她那一缕头发别至耳后。   岑眠浑身微微颤了一下,垂着头,没有抗拒。   程珩一的视线凝在她的身上,眉眼是含着浅淡的笑意。   夏夜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意。   即使在她印象里,知道程珩一是个很温和的人,每年回白溪塘时,对村子里的人都是谦逊有礼。   不像有些走出白溪塘的人,回来时,总是眼高于顶,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   但夏夜远远观察时,总觉得他的谦逊有礼中,始终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漠,这一股淡漠,只有对着沈老村长时,才稍稍减轻。   镇里的医院没有自助挂号机,窗口挂号排队的人很多,程珩一叫岑眠带着夏夜在一边等,他去排队。   镇医院的科室划分得不那么细致,没有血液科,程珩一挂了内科。   旁边窗口有一个老大爷,说话含含糊糊不清楚。   因为排队的人太多,挂号的工作人员没什么耐心听,反复问他要挂什么科。   老大爷弄不明白,问工作人员要挂什么号。   镇医院太小,没有导诊的护士,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要挂什么,只问他有没有家属,叫家属上网查一下。   老大爷站在原地,没有明白过来,工作人员已经叫了下一个人。   后面的人站上来,老大爷让到一边,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钱,浑浊的眼睛里透着迷茫。   程珩一交完费,拿了挂号条,径直走过去,用当地话问老大爷是哪里不舒服。   老大爷抬起头,见有人帮他,絮絮叨叨,一会说眼睛看不清楚,一会说骨头疼,睡觉睡不着,好像浑身哪里都有些毛病。   岑眠牵着夏夜的手,中间隔了两排队伍,看见程珩一在跟老大爷讲话。   程珩一微微弯腰,侧耳倾听,很有耐心,也不曾打断老大爷说话,偶尔点头回应。   最后他转身对窗口的工作人员说了什么,很快,工作人员开出了三张挂号单。   程珩一拿着那三张挂号条,一张一张跟老大爷讲解,教他去几楼,看什么科室。   老大爷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不停道谢,而后才拄着拐杖走远。   岑眠默默地注视他们,觉得虽然程珩一不是这里的医生,也没有穿着那一身白衣,但言谈举止,始终带有一种医者的责任感,为每一个需要帮助的患者提供支持。   内科看病的病人特别多,镇医院还没有接入排队叫号的电子系统,许多人没等叫到他们,就扎进了诊室里,拿着病历本,叫医生给看病。   医生皱起眉头,不停地强调,一个个来。   程珩一带着岑眠和夏夜,在离诊室很远的地方,才找到了两个空的座椅,让她们坐着,他自己则站在诊室门口等,快叫到号了,才让她们过来。   这一等,就等了三个小时,中途,诊室门口还有人吵架,声音传得老远。   岑眠没想到看个医生,要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伍。   以前她自己看病,要么是去私立医院,接受高端医疗,要么就是挂特需号,基本上按照挂号时给出的就诊参考时间,到了就能看。   “在北京看医生,也要等那么久吗?”岑眠忍不住问程珩一。   “有时候也要。”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   京北医院的号难挂,常常提前一个礼拜,号一放出就被抢光。   没抢到号,又着急看病的患者,只能在医生出诊当天,早早来到医院,请医生加号。   加号的名额有限,来晚便没有了,而加号的就诊序号又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大半天。   终于轮到夏夜看诊。   夏夜坐在木凳上,内科医生例行问诊。   虽然程珩一之前已经进行过问诊,但是此时他没有出声,交给内科医生去诊断。   岑眠注意到,内科医生问夏夜的问题,和程珩一之前问的,几乎重合。   内科医生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问诊结束,她将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摘下,观察夏夜的脸色。   半晌,她重新戴上眼镜,语气和蔼地对夏夜说:“小姑娘,你去外头等一等,我跟你家长说两句。”   夏夜乖巧地点点头,出门时,目光流连地看一眼岑眠。   岑眠轻轻拍了拍她单薄的背,交代说:“别走远了。”   夏夜一走出诊室,内科医生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去年你们是不是就带小孩来检查过,我应该有叫你们去市里大医院再看,怎么还是拖到现在?”   闻言,岑眠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程珩一。   程珩一也没想到,顿了顿,问内科医生,“去年的检查报告还有吗?”   内科医生刚才问诊的时候,正好在电脑里翻到了之前夏夜的采血报告,她将显示屏移到程珩一面前。   程珩一靠近屏幕,只看了一眼,眉心便紧皱起来。   内科医生似乎话都不愿意跟他们说了,板着一张脸。   岑眠看不懂报告里各项指标代表的意思,扯了扯程珩一的衣摆,“怎么样啊?”   程珩一抬眸看她,抿唇道:“情况不太好。”   “你也知道情况不好。”内科医生气地拍了拍桌子,训斥道,“你们是怎么当父母的!?小孩的事情那么不上心!”   诊室里还有其他人,因为内科医生的话,纷纷侧目而视。 第44章 白夜   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说, 岑眠刚想解释,这时,门外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哎呀, 谁家小孩晕倒了!”   岑眠与程珩一对视, 赶紧跑出诊室。   在混乱的人群里,夏夜倒在地上, 脸色白得像纸, 鼻子里有血流出来,红得刺眼。   所有人都像是害怕惹上事,频频后退, 只剩她孤零零一个。   夏夜的化验报告在她昏迷后的两个小时内出来, 异常指标的数值高得惊人。   她在镇医院接受了基础的治疗后,医生判断患者的病情危急,镇上的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更为系统的治疗, 转院去了临市的医院。   岑眠和程珩一跟车去了临市。   救护车里, 夏夜躺在蓝色的担架床上, 闭着眼,嘴唇惨白。   程珩一将手里的化验报告重新翻了一遍,他薄唇轻抿, 问:“夏夜父母的电话打通了吗?”   岑眠握着手机,摇摇头, “没人接。”   程珩一皱皱眉,接过手机, “我来。”   一连拨了十几个电话后, 他终于联系上了夏夜母亲。   夏母认得岑眠的手机号, 没等程珩一开口,便颇有些不耐烦地说:“哎, 姑娘,我们是真回不去啊。”   程珩一的语气冷静而克制:“请问是患者夏夜的家属吗?”   听到对面传来的是一道男声,夏母愣了愣,不自觉地正色道:“我是。”   “患者夏夜经过镇医院治疗后,正在转院至临市的路上,她的病情相对危急,之后采取手术或特殊治疗时,必须家属同意并签字。”   “为了不耽误治疗,家属还是尽量来一趟医院吧。”   程珩一的语言组织缜密,逻辑清晰,三言两语就把夏夜的情况,以及需要家属到场的原因讲清楚。   岑眠扭头,静静看他,不知道夏母那边是什么反应。   十几秒的停顿后,程珩一道:“嗯,我把医院地址和具体情况短信发你。”   快到医院的时候,夏夜的意识短暂清醒,她半睁开眼睛,望着救护车雪白的车顶,迷茫不解,而后转头,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岑眠和程珩一。   夏夜脸上的迷茫和不安散去一些,她的嘴唇蠕动。   岑眠俯身,耳朵凑到她嘴边。   夏夜艰难而费力的发声,声音嘶哑而微弱,好像一从她口中说出,便随风散了。   她问:“岑老师,我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要死了……”   岑眠心中酸涩,不敢看夏夜像是小鹿一样的眼睛。   她拿着攥在手里的湿纸巾,擦了擦夏夜脸上沾着的血迹,微笑安慰:“没事的,不严重,你爸爸妈妈很快就要来了。”   夏夜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失去意识。   “……”   市里的血液科医生在看到夏夜的化验报告后,脸色凝重,立刻通知要进ICU。   护士拿来一叠的告知单:“你们谁是患者家属?来签下字。”   夏父夏母还没有到医院,患者家属签不了字,进不了ICU。   岑眠没想到,在救治夏夜的过程里,会卡在这种流程上。   她给夏母打电话催,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夏母了。   程珩一在医院里见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安慰她:“可能他们是在路上,再等等吧。催多了他们也着急,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岑眠仰头看他,眼睛急红了,略带埋怨的语气说,“就不能先治疗吗?”   程珩一比她冷静耐心:“所有的治疗都存在人力所不能及的风险性,家属知情并签字,也是为了避免医疗纠纷。”   岑眠理解他是站在医院的角度,医者在救治患者之前,首先要保护好自己。   她攥紧了手里的湿纸巾,此时湿纸巾已经干了,血迹斑驳。   岑眠想起夏夜,依然觉得医院的这种规则显得不近人情,她抿着嘴唇,执拗而倔强。   “借过借过——”远处有几位医护人员推着一张病床,快跑过来,架势像是打仗。   程珩一拉着岑眠的胳膊,将她带到靠墙边的位置,让出走廊的通道。   岑眠不高兴,甚至对他也带了怨念,甩掉他的手。   “放心吧。”程珩一继续跟她解释,“如果她父母赶不及,医院会走特殊流程,过相关负责人的审批,为她治疗的。”   岑眠低着头,他的声音低缓徐徐。   走廊狭窄,推着病床经过的医护人员还是不慎撞到了程珩一。   岑眠被他护在里面,程珩一的胸膛碰上她的鼻尖。   清凉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盖住了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   头顶上方,程珩一问她:“撞到你了吗?”   岑眠摇摇头。   “行吧。”她小声地说,“你们有你们的难处。”   等了两个小时,夏夜的父母终于赶到。   岑眠到医院门口接,在人群里,一下看见了那个正在东张西望的中年男女。   女人满脸愁容,焦急不安,腰间还系了一条沾满油污的围裙,忘了摘下来。   男人穿着印有某地产商名字的T恤,军绿色的裤子很长,裤腿被磨破,衣服上灰蒙蒙的。   夏母见到岑眠,便开始询问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中午打电话,不就只是发烧吗,怎么就病重了啊?”   岑眠已经了解了夏夜的病情,却不知道该如何与夏夜父母说。   程珩一开口:“具体情况等见了夏夜的主治医生再说吧。”   血液科在三楼。   夏父夏母跟医生谈话时,岑眠他们没有进去,既然夏夜的父母来了,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再掺和的必要。   中途有别的患者敲门进到办公室找医生。   透过打开的门缝,有女人的哭声传出来。   “现在哭有什么用。”医生无奈,“知道小孩是这样的情况,就该早点带来看病,现在发展到白血病晚期,更难治了。”   他的话无异于杀人诛心,程珩一坐在外面,皱了皱眉。   果然,女人哭得更大声了。   血液科的医生非常繁忙,和夏夜的父母谈了二十多分钟后,就被来来往往的护士和患者家属叫走了,多得是紧急的病例要他处理。   夏母哭得没有力气靠自己站住,被夏父搀扶着走出办公室。   她一边哭,一边胡乱地拍打旁边的丈夫。   “我那时候都说了,叫你带夏夜去市里看、去市里看,就你舍不得那点路费和检查费。”   夏父的表情颓唐,一言不发。   夏母哭得歇斯底里。   程珩一上前去劝:“已经过去的事情,后悔也没有用了。夏夜现在的情况,及时接受治疗,不是没有希望。”   他的语气温和而理性,让人没来由的信任。   夏母抓着他,不停询问,程珩一耐心安抚,夏母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岑眠望着程珩一,觉得比起夏夜主治医生的埋怨和愤慨,程珩一对待家属的态度,更像是春风徐徐。   她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去过纽约的萨拉克湖度假。   偶尔在湖畔散步时,经过特鲁多医生的墓碑,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   “To Cure Sometims,To Relieve Ofen,To Comfort Always.”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一句话,至今仍然常被医学界各方引用。   岑眠以前不太懂,现在看着程珩一,她好像有些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护士听说患者的家属来了,重新拿着告知书过来。   “签完字,先去把钱交一下,小孩有医保吗?”   夏父接过签字板,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地说:“没有医保。”   护士打量了两人的穿着,思索片刻,提醒说:“没有医保报销的话,ICU的费用会比较高,一天大概要七八千。”   “……”   夏父签字的手顿了顿。   夏母眼泪汪汪,望着他:“夏有生!”   长久的停顿后,男人放下了签字板和笔。   “……”   岑眠的视线凝在他身上。   夏有生的背微微佝偻,单薄而瘦弱,像是一个懦弱的生存者。   他一步一步,朝楼梯口走,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喂,二哥。”   “没什么,就是家里孩子病了,想问问你那有没有余钱能借一点……”   “你也没有多少啊,一千、一千也行,多谢啊哥。”   男人的语气卑微,楼梯口的阴影笼罩住他,显得更加渺小。   他的影子却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一个巨人,经过夏母的脚边,连接到了夏夜的病房。   夏有生的电话打了好几个,回来时,拿起签名板,在告知书上签了字。   男人的字写得难看,歪歪扭扭,但很有分量,力透纸背。   夏母坐在冰凉的金属椅里,仰头问他:“刚才医生说,要治病,得准备多少钱啊?”   夏有生的手颤抖,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香烟,“要多少钱都治。”   他点了烟:“大不了我去借高利贷。”   夏母一巴掌打在他肩膀上,“胡说八道什么,高利贷是能借的,日子不过了?”   夏有生猛吸一口烟:“老子就这一个女孩子。”   他们夫妻两个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工,为的不是给夏夜更好的生活吗。   夏夜没了,钱有什么用。   护士走过来:“医院里不允许抽烟。”   夏有生赶紧手忙脚乱地掐灭了烟,抱歉道:“不好意思。”   “……”   岑眠听着,觉得心口堵得慌,恨不得她自己把医药费给垫了,反正她最不缺的就是钱了。   ICU里家属是不能进去探视的。   夏夜进ICU之前,夏父夏母站在她的病床边最后看她。   仿佛是感知到了爸爸妈妈的到来,昏睡的夏夜醒来。   岑眠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望见夏夜露出了虚弱但灿烂的笑容。   从市里回镇上,有两个小时的车程。   陪夏夜这一趟,他们要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所幸赶上了最后一趟去镇里的大巴。   上车前,程珩一去药店买了晕车药。   一下午的周折,岑眠自己都忘了她晕车的事情。   因为药吃得晚,起效慢。   岑眠上了车以后就开始昏昏沉沉,难受极了,还好他们没吃晚饭,不然指定要吐出来。   她将脑袋靠在窗边,半睡半醒。   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里,开得跌跌撞撞,时不时玻璃撞击她的头。   忽然,玻璃的触感变得柔软起来,一只温柔的手抵在她的脑袋上,十指插进她的发间,轻轻摩挲。   头疼欲裂的感觉轻了,岑眠的眉心渐渐舒展。   到了镇上,已经是晚上九点,骑摩托车回白溪塘,还要半个小时。   程珩一看着岑眠因为晕车惨白的脸色,道:“先吃饭吧。”   镇上的店关门早,此时已经没什么饭店还开,只有镇医院门口还支着的一家馄饨摊子。   此时馄饨摊子里的生意还很好,都是从医院里出来的患者或者家属。   馄饨摊子只有老板一个人,顾不过来,馄饨做好了,顾客自己端走。   岑眠坐着占座,程珩一端来两碗馄饨。   她注意程珩一右手的手背泛红,不知道怎么磕到的。   馄饨鲜香,热汤暖人,不过没有程珩一做的馄饨好吃。   岑眠吃着,有一瞬间感慨,人活着,不过就是为了这一日三餐。   快吃完的时候,她忍不住问:“治夏夜的病,要多少钱啊?”   程珩一回答道:“至少要准备二十万。”   二十万是他保守估计,白血病发现的早,在早期控制住,二十万能治疗下来,但夏夜的情况,如果病情发展不乐观,在ICU里住上一个月,二十万就像流水一样花完了。   岑眠到了白溪塘以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多么的何不食肉糜。   原来是有家庭,拿不出一个二十万的。   二十万,不过是她衣柜里,一个普通的手提包的价钱。   突然一股羞愧感朝她袭来。   岑眠垂眸,盯着面前的空碗,馄饨已经吃完,汤凉了,猪油凝成白色的脂状。   晚间温度微凉,骑摩托车在山间盘绕,风一吹,更显得寒冷。   岑眠抱紧了程珩一,脑袋靠在他的背上躲风,他的后背宽厚结实,像是火炉般温暖。   路上,谁也没说话。   回来时的心情比去时要更糟糕。   到了白溪塘村口,程珩一的车速放缓停下。   岑眠抬起头,才看见摩托车灯打至的前方,站着一人影。   林皓双手抱臂,一瘸一拐走过来,不知道他在村口等了多久。   “你们怎么才回来。”   他探着脑袋,朝摩托车后面望去:“夏夜呢,她没有回来?”   岑眠不知如何告诉他夏夜的病情,沉默不语。   “她住院了。”程珩一开口。   闻言,林皓着急问:“要不要紧啊?”   程珩一:“医生会给她治疗,不用担心。”   林皓松了口气,他咧嘴笑:“岑老师,我给的钱用上了吗?”   借着昏暗的光线,岑眠看见林皓手臂上被苕帚抽打的红痕。   她张了张口,嗫嚅了两下。   “用上了。”   “帮了大忙呢。” 第45章 白夜   医疗队在白溪塘义诊的时间, 只剩下最后两天。   在白溪塘的日子,比起城市里,有诸多不便, 大家虽然嘴上没说, 但一个个都非常想念城市的便捷生活。   山区里的义诊都已经走完,医疗队最后两天的工作安排很是清闲, 志愿者更是没什么事情。   岑眠早上结束了工作, 下午就回了老屋。   沈平山知道他们很快要走,这两天的情绪明显低落,就连骂程珩一的次数都少了。   “你们什么时候走啊?”吃饭的时候, 沈平山又问。   这几天他问了岑眠许多遍。   岑眠回答道:“后天就走了。”   “哦, 那么早啊。”老人的语气平静,但她却从中听出了不舍。   岑眠觉得难受,不敢看他, 默默地吃饭。   午饭吃完, 岑面收拾洗碗。   沈平山背着手, 慢腾腾地走到里屋,坐在一张木头椅里,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 不知道在翻找些什么。   岑眠洗完碗,甩了甩手里的水, 也进了里屋。   程珩一平时忙,到了晚上才回来。   他在白溪塘的义诊结束, 跟王主任去了镇上, 执导镇医院的医生学习, 进行医学交流。   待在白溪塘的时间不多了,岑眠想着尽可能多陪陪沈平山。   “阿公, 您在找什么呢?”她问。   “找照片。”沈平山戴上老花眼镜,腿上放了厚厚一本的相册。   岑眠坐到他旁边,目光落在相册上,相册很有年头,许多相片还是黑白的。   她看到了沈平山年轻时候的样子,穿一身笔挺军装,英俊潇洒,仔细对比,能够发现程珩一的眉眼里,有几分像他。   “阿公,你年轻的时候好帅啊。”岑眠一半发自内心,一半是为了哄老头开心。   沈平山果然很高兴,呵呵笑道:“那是。”   相册一页一页地翻。   岑眠看着相册,仿佛看到了沈平山的一生经历。   在白溪塘长大,在镇里求学,高中毕业进了部队,退伍后沈平山没有选择在外发展,而是回了白溪塘,当了半辈子的村长。   岑眠还看到了许多白溪塘里熟悉的面孔。   年轻时候的梁叔,意气风发的张疯子,也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村里人。   随着沈平山的年岁渐长,照片却越来越少。   到最后,只剩下每年过大节时,沈氏家族在祠堂里,正襟危坐的合照。   岑眠注意到,这种合照,在某一段的年份里,似乎缺失了。   再一次有家族大合照出现时,沈平山明显比上一张要老了许多,而他怀里,也多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岑眠眨了眨眼睛,问:“这是程珩一?”   沈平山翻到下一页,故意逗她说:“不是。”   岑眠歪着脑袋,继续看。   小婴儿每年都在长大,从被沈平山抱着,再到乖乖站在他身边。   随着他逐渐长开,眉眼里像是程珩一的地方越来越多。   岑眠猜到沈平山在蒙她:“这就是程珩一嘛,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沈平山笑:“你还知道他小时候长什么样呢?”   “当然了。”岑眠自然而然地说,“我跟他从小学起就是同学。”   程珩一是那种从小好看到大的类型,到哪都招人喜欢。按她的审美来看,她就没见过比他长得还好的男生。   沈平山扶了扶老花镜,瞪着眼睛打量起岑眠,隔了好久才悠悠道:“难怪一见面,我就觉得你眼熟呢。”   岑眠一愣:“阿公您见过我?”   沈平山:“幺儿每次寒假回来,会给我看在外头拍的照片。”   岑眠记得,程珩一的爸爸是个很喜欢拍照的人,每次学校里有什么活动,都会带个照相机来,拍了不少照片。   沈平山继续打量岑眠,像是在跟记忆里对比,“你跟小时候比,没怎么变嘛,不像沈幺,越长越不可爱了。”   “那些照片也在这里吗?”岑眠有些想看看。   沈平山摇头,轻嗤:“都被他锁在自己柜子里,当宝贝呢。”   “……”   沈平山轻飘飘地揶揄,却让岑眠忍不住想多。   她甚至想起了之前,在程珩一办公室里看到的,摆在他桌上的那一张她的照片。   厚厚一本相册,不知不觉翻完,沈平山嘟囔道:“怎么没有合适的?”   岑眠回过神来,“什么合适的?”   “合适做遗照的。”沈平山看一眼岑眠,想起来,“要不你来帮我拍一张。”   岑眠赶紧说:“呸呸呸,阿公你说什么呢,哪有现在就拍遗照的。”   死亡这件事情,令她下意识的忌讳,尤其是在一个老人面前。   沈平山的反应倒是比她淡然。   “我都一把年纪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去了。”   “走之前把后事先准备好,省得到时候慌慌张张。”   沈平山坚持要拍,没办法,岑眠上楼找出她的相机。   老屋里没有纯色的白墙,沈平山带她去了梁叔家。   梁叔家去年新盖的三层楼房,刷了白漆,干干净净,宝贝得很。平时干了活,他连手都不敢摸墙,生怕留下巴掌印。   下午的时候,梁叔家总是很热闹,村子里闲来无事的老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张棋桌。   有人看见沈平山后面跟着的岑眠,还有她手里的那台相机,玩笑道:“沈老村长,又有记者来采访你啊?还穿那么正式嘞。”   以前沈平山当村长时,评了一个什么贡献奖,有段时间,总有镇里市里的记者来采访他。   今天为了拍照,他出门时,特意换了一身立挺的中山装。   沈平山摆摆手:“哪来什么记者。”   老梁从屋子里端出两杯泡好的茶,放在院子的圆桌上,他对岑眠笑笑,“来,喝茶。”   沈平山:“老梁,用下你们家的白墙。”   老梁一愣:“用墙做什么?”   沈平山站在白墙前,理了理衣领:“拍一张我以后的遗照。”   岑眠没想到沈平山在外头也说得那么直接。   老梁反应了一会儿:“哎哟,你想的周到啊,要不给我也拍一张。”   其他老人听了,棋也不下了,凑到白墙前,你一言我一语,都要拍遗照。   “那老梁你拍完,轮我拍。”   “我回去换件能看的衣服,你们别走了啊。”   岑眠惊讶于这些老人对死亡的看淡,她摆正心态,格外慎重地对待这一次拍照。   沈平山拍照的时候,板一张脸。   旁边梁叔揶揄他:“老村长,笑一下嘛。”   沈平山没理他,依然不苟言笑,望着镜头。   一张照片,反映出了每个人对待自己一生的态度。   有人严肃而认真,有人笑得随意而自在。   在等回家换衣服的老人时,听其他人闲聊,岑眠才知道,原来沈平山想要拍遗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前天,沈平山去隔壁村吃酒,吃的是白喜事。   去世的老人,子女都在外面打工,老人一个人留在老家,突发疾病,死了好几天,才被邻居发现。   因为老人死的匆忙,子女回来办丧,才发现竟然一张能够当作遗像的照片也没有。   在白溪塘村,年轻的都在外面打工,老人留在家里。   “哎,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只要不给子女添乱,就好了。”   “最多啊,趁着腿脚还利索的时候,再帮忙带带小孩。”   “眠眠找男朋友了吗?”不知道是谁,把话题扯到岑眠身上,拍完照以后,老人们都开始跟沈平山一起,喊她眠眠。   岑眠捧着茶杯,面色一滞,摇了摇头:“没有。”   闻言,一旁的沈平山侧目看她。   梁叔坐在对面,笑了笑:“哎呀,怎么还不找一个啊。”   他看一眼沈平山,“幺儿是不是也还没有女朋友呢,怎么不见你着急啊。”   沈平山吹了吹杯子里浮在面上的茶叶,“小孩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弄。”   “梁叔,你为什么留在村子里呀?”怕他再就着找男女朋友的事情说,岑眠转移话题。   一院子的老人里,梁叔只有四十来岁,出去打工多挣些钱,应该不成问题。   梁叔换了另一边腿翘二郎腿,脸上勾起一抹无奈地笑:“生病了,不如留在村子里再享几年福。”   岑眠怔怔望他,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病啊?”   梁叔:“尘肺,进场打工的时候得的,现在干活也没力气。”   沈平山问:“你还上医院去看不?”   梁叔弓着背,腿夹着手,摇了两下头:“哪还看得起,一个月光吃药就要一两千。”   有人出声:“我听说隔壁村有个老中医很厉害,你要不试试喝中药?”   梁叔低着头,盯着裤子,拍了拍上面的灰。   “算了,算了……”   “给家里留点钱吧。”   梁叔回过头,望着那三层楼房,“就是为了盖它啊。”   “现在想想,还是身体最重要。”他看着岑眠说,“你们这些孩子,在城市里工作,很辛苦的,但千万别累坏了身体。”   梁叔叹气:“不值得。”   岑眠默默地听,望着梁叔,心中一阵酸涩。   拍完照,梁叔留他们吃饭。   正好程珩一去了镇医院,发了消息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沈平山便没有推辞,带着岑眠一起留下来吃晚饭。   晚饭的时候,梁叔开了一瓶白酒。   岑眠没劝住,让沈平山喝了两杯,老头喝酒上头,脸上红红的。   她一个小辈,在都是长辈的桌上,叫她喝酒,实在不好推辞,也跟着喝了不少。   沈平山喝醉了,走路晃晃悠悠。   岑眠扶着他,往老屋走。   此时,天已经全黑,她手里拿了一只梁叔给的手电筒。   因为怕沈平山摔到,岑眠走得很慢。   沈平山醉了以后,变得格外沉默,背佝偻得更加厉害,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路过一道堤坎时,岑眠先跳过去,手电筒照着路:“阿公,你小心点。”   沈平山站在堤坎那一边,抬起头,迷糊地睁着眼睛。   昏黄的光线下,岑眠的脸隐在阴影里。   “小琴啊。”沈平山突然开口,对着岑眠喊,“你怎么来了。”   岑眠愣了愣,知道他是把她认错成了谁。   “这么多年不晓得来,现在才知道来了?”沈平山语气里带着怨愤。   “你放心吧,我没亏待你儿子,幺儿争气,现在很好。”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年幺儿给我的钱,我都替他存起来了,够他娶个媳妇了。就是别找条件太好的,太好的嫁过来,亏待人家。”   话听到这里,岑眠大概明白,沈平山是把她认成程珩一的妈妈了。   她以前见过程珩一的妈妈,印象里,是个非常漂亮明媚的女人。   “你在下面慢点走,我很快也要去找你的。”   沈平山说着,跨过了那道堤坎。   岑眠愣住了。   她从来没听谁提起过,原来程珩一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沈平山回到老屋,还能自己料理自己,洗漱完,进了里屋。   “眠眠,我先睡了。”   岑眠站在院子里发呆。   “眠眠?”沈平山唤她。   岑眠回过神来,对上沈平山的眼睛,老人已经恢复清明。   她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沈平山关上门,熄了灯。   老屋里,只剩下院子里一盏微弱的灯还亮着。   岑眠喝了酒,头疼得厉害,留在了院子外面吹风透气。   程珩一从外面回来,轻轻推开栅栏,看见坐在竹椅里的岑眠。   他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已经十点。   “还没休息?”他问。   岑眠在想事情,闻言,眼眸颤了颤,抬起头来。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程珩一走到井边洗手:“镇医院的领导请吃饭,就耽误了。”   “王主任喝酒喝大了,路上又吐又闹,折腾了一路。”   安静的院子里,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社交过后的疲惫,却还是愿意把他在外面的事情说给岑眠听,平平淡淡,像是在聊家常。   岑眠望着他的背影,挺拔修长,却不知为何,令她觉得很孤独。   半晌,她轻声问:“这样啊,那王主任现在怎么样了?”   “回去睡了。”程珩一拿毛巾擦了擦手,朝她走过去,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岑眠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脸颊泛起绯红。   程珩一皱眉:“脸怎么那么红。”手背抵在她的脸颊、额头。   男人的手背温度微凉,仿佛一阵清凉泉水。   岑眠不躲不闪,由着他碰。   “我也喝酒了。”她说,腔调里温温懒懒,夹杂着粘稠的醉意。   程珩一:“喝了多少?”   岑眠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多少,就一点点。”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个手势,一只眼睛眯起。   程珩一在她眼前比了一个一。   “这是几?”   岑眠盯着男人修长的食指,骨节分明,冷白好看。   她咧嘴笑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糯声糯气地说:“一。”   “我才没有醉呢。”岑眠得意洋洋。   就她这冒傻气的样子,还说没醉。   程珩一无奈地拧了拧眉:“早点休息吧。”   “不要。”岑眠攥紧了他的手指,“昨天去镇上的时候,我看到一片荷花,想去看。”   “现在?”   “嗯。”岑眠想一出是一出。   “太晚了,明天吧。”   “不好。”岑眠不高兴地看他,“还说你要追我,但你什么也没做嘛。”   看个荷花也不肯带她去。   程珩一:“……”   这话说的。   程珩一出门,找沈二借了摩托车,载着岑眠去了荷塘。   月光皎洁,荷花莲叶影影绰绰,空气中有隐约淡香,优雅而内敛。   寂静的荷塘,只有他们两个,坐在塘边。   “小心别掉下去。”程珩一抓住岑眠的后衣领。   岑眠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晃着两条悬空进池塘的腿。   盛夏的风,到了晚上,热度散去,变得微凉。   程珩一脱了外套,搭在岑眠的肩膀上。   男人的外套宽大,将她整个人罩住,温暖的热气在她的后背透入身体。   岑眠喝醉以后,不怎么发酒疯,就是情绪忽而高涨忽而难过。   到荷塘以后,望着这宁静的夏天夜晚,她又低落起来。   “得了尘肺病的人,能活多久啊?”岑眠问。   程珩一微怔,回答道:“看个体和病情,有些人可以活十到二十年,有些人只有一两年。”   “治不好吗?”   “嗯。”   “那梁叔呢?”   程珩一沉默不语。   岑眠懂了他的沉默。   医者的无奈大概是,他竭尽所能救治患者,却没办法帮助到每一个人。   不管是因为财力物力的有限,还是因为他所学知识的边界、医学的边界。   “夏夜的病能治好吗?”岑眠不死心地问。   程珩一:“有希望。”   岑眠不敢想更多,有希望就够了。   她耷拉着脑袋,不再问问题。   程珩一看出了她的沮丧,薄唇轻抿,安慰道:“你看这些荷花,出生在泥潭里,但从来没有不屈服,相信夏夜也能挺过去。”   他的声音低缓而平静,岑眠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仰起头,望着程珩一。   “那你呢?”   程珩一垂眸,对上岑眠清澈的眸子。   “为什么这么问?”   岑眠摇摇头:“不知道,就是感觉,你一直不开心。”   一开始她只是模糊的感觉,并不确定,但今天从沈平山那里,好像找到了原因。   “没有啊。”程珩一轻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很开心。”   岑眠不信,歪着脑袋问他:“真的吗?”   程珩一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别至耳后。   “真的。”   男人的动作温柔,指尖在她耳后轻触,痒痒麻麻。   岑眠的眼睫颤了颤。   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什么,她张开双臂,勾上程珩一的脖子,在他的唇畔轻吻。   如蜻蜓在荷花池里轻轻一点,却激起了层层波澜,起起伏伏。   程珩一的瞳孔浸满错愕,顿在那里。   岑眠笑起来,眼睛弯起,像是皎洁无瑕的弦月。   “这样有没有更开心一点?” 第46章 白夜   程珩一的眸色渐沉, 比那无垠的夜色还深。   “你喝醉了。”   岑眠皱眉,略撅起嘴:“说了我没有,不然你闻闻。”   她凑近男人, 叫他闻她身上有没有酒气。   空气里有隐约的淡香, 甜腻得他心脏发痒。   程珩一屏住了呼吸,害怕他失了理智, 趁她醉得不清醒, 做出逾矩的行为。   “夜深了,回去休息吧。”   岑眠觉得他在敷衍,勾着他脖颈的手不放开。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你更开心了吗?”   女孩的身体温热而柔软, 像她的嘴唇一样,贴在他的身上。   程珩一抬起双臂,十指轻微地颤抖, 他虚抓了一把空气, 迟疑片刻, 圈住了她的腰。   岑眠眨了眨眼睛,感觉到眼前的光线更暗了,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唇上停留。   轻柔而缓慢。   程珩一的吻耐心而有礼, 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的招惹。   招惹她自己主动张开嘴, 缴械投降。   男人的手搭在她的腰窝,指腹打着转地摩挲。   摩挲的触感好像过电一般, 沿着她的腰窝蔓延开来, 岑眠浑身软得不像话, 身体全部依附在他身上。   荷塘寂静,就连风声也隐去了。   时间的相对速度在此刻失去意义。   一只尚未入眠的布谷鸟从荷叶莲花间掠过, 发出的声响打破了静滞。   终于,程珩一放开她。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岑眠舔了舔嘴唇,唇边还沾着润泽痕迹。   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垂下眼,不敢看他。   得意洋洋的小兔子偃旗息鼓。   程珩一见她这副样子,轻笑。   “确实是更开心了。”   岑眠的脸上火烧火燎,像是脑子被烧坏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程珩一回的老屋,又是怎么回的房间,如何入睡。   意识朦胧里,月色荷塘里发生的事情,好像是酒神蛊惑下的一场纵情与肆意。   岑眠喝酒不断片,早上醒来,昨天晚上还朦胧模糊的事情,反而变得格外清晰。   她羞愧地想死,不肯出房间。   楼下院子里传来窸窣的声音,程珩一做好饭,推开栅栏,出门工作去了。   栅栏的声音悠悠绵长,却像是针一样扎在岑眠心上,她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滚,像是蠕动的蚕,嘴唇滚烫发麻。   岑眠在床上躺了很久,一直到沈平山从院子里催她下去吃饭。   她磨磨蹭蹭下了楼。   沈平山从厨房里端出饭菜,余光扫一眼墙上挂的旧闹钟。   “睡得那么晚,真是酒喝多了。”   “正好今天有葛花汤,眠眠你也喝点,这个醒酒的,你昨天也喝不少吧,脸这会儿还是红的。”   岑眠的脸更烫了,从楼梯上跳下来,进厨房盛了两碗饭。   她从厨房出来时,看见李主任站在栅栏外,胳膊肘下夹着一叠的文件,后头还跟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李主任推开栅栏进来:“哟,要吃饭啦?”   沈平山从岑眠手里接过碗筷:“是啊,要一起吃不?”   李主任摆摆手:“不了不了,我们还有正事。”   “这是保险经纪人,小王,他来给咱们全村人上保险。”李主任介绍他后面的男人。   闻言,岑眠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助理的效率那么高,昨天下午她给对方发消息,今天就有保险经纪人上门了。   沈平山一愣:“什么保险?”   李主任解释:“得根据你的年龄和身体情况去定制,这我也不太懂,让小王跟你说吧。”   沈平山皱眉,对于莫名掉下来的馅饼,抱有天然的警惕:“为啥突然要给我上保险啊?”   李主任笑道:“有一个匿名的资助人,给了白溪塘一大笔的资助费用,以后生病了都给免费治,还给上保险。”   沈平山不信,摆了摆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是不是你又遭人忽悠了啊?”   李主任抬腿跺了一脚,“哎呀,哪能啊,我都当那么多年村主任了,老师你还不放心我呀,资助的钱都打到公账里了,以后就是专款专用。”   沈平山还是不信,端起碗,慢悠悠地吃饭,他轻嗤,“给全村人免费治病,那得要多少钱。”   李主任想起公账里的那一大笔钱,第一次看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一串数字他和负责财务的同事来回数了十几来遍。   “有钱人嘛,不在乎这些,而且现在做慈善还能抵税的。”   沈平山不为所动,继续吃他的饭,“白来的好事我不要,保险我也不上,你找其他人去。”   李主任没想到老头那么坚持,有些尴尬。   岑眠歪着脑袋,出声问:“都有什么保险啊?”   “阿公,先了解一下嘛。”她劝道。   “不要不要,幺儿给我买过了。”沈平山说。   这时,保险经纪人出声问:“能方便问问都买了些什么保险吗?如果保险已经有了合理的配置,确实不需要重复购买。”   沈平山放下碗筷,走到里屋,翻找了几分钟以后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文件包。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我叫他不要买,偏要买,一年要交老多钱了。”   保险经纪人翻开沈平山的一叠保单,看完了道:“您这保险配备,很齐全了,还是家里小孩孝顺啊,帮您考虑的周到。”   沈平山当着外人的面,倒是乐意夸程珩一。   “是啊,小孩对我好得很。”   许是保险经纪人的话夸到他心坎里去了,沈平山站起来,“你们一会还要跑其他家吧,先喝两口茶吧。”   李主任推辞:“不用不用,不麻烦。”   沈平山坚持,要他们喝了茶再走。   喝茶的功夫里,林皓来了一趟。   林皓没想到院子里坐了其他人,怯怯地站在门口,小声喊:“岑老师——”   岑眠一看见林皓,便知道他来是为什么,肯定是想问夏夜的情况。   她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叫他进来说,李主任倒是先发了话。   “林皓,你来得正好,刚去你家没碰到人,你爸妈不在诊所?”   “他们去镇上买东西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会就回。”   “行,那你回去跟你爸妈说一下,叫他们在家里等我上门,顺便把身份证准备好,你的也要。”   林皓听说要身份证,皱皱眉:“什么事啊?”   “给你们上保险,有好心人资助,以后村子里看病啊,免费给治。”   闻言,林皓眼睛一亮:“那夏夜是不是也能上保险?她现在在镇上看病,不在村里,李叔,你别把她忘了。”   李主任摇摇头:“她上不了保险,她得的是大病,保险公司不会承保。”   上午他已经把不在村子里住的人联系过了一遍,从夏夜父母那边得知了夏夜的情况。   林皓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盯住:“什么大病?”   李主任压低了声音,像是对疾病有一种下意识的忌讳。   “白血病。”   林皓的脸色大变。   李主任絮絮叨叨:“不过她运气好啊,刚好赶上了慈善资助,能帮她出医疗费,不然啊,真是倾家荡产也治不起。”   没等李主任的话说完,林皓撒腿便跑远了,地上的石头被他踢得四散。   李主任也愣了,伸长脖子喊道:“跑那么快干什么,记得叫你爸妈在家等啊——”   “小孩子,做什么事都火急火燎。”李主任无奈摇摇头。   茶喝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杯子,“沈老师,您好好休息,我就继续忙了。”   沈平山起来送客:“慢走啊。”   “对了,”李主任想起一事,“晚上在村委会门口摆酒席,我请全村的人吃饭。”   沈平山笑:“没听说你家什么喜事啊。”   李主任晃了晃手里的名册:“这还不算喜事啊?”   “虽然资助人不肯透露姓名,但是不妨碍我们为他摆个酒嘛。而且医疗队不是也马上要走了吗,也算是为了感谢医疗队,为他们送行。”   “您可一定要来啊,主桌少不了您。”李主任嘱咐。   沈平山点头答应:“好好好。”   晚上吃酒,沈平山带岑眠一起去。   说来也怪,明明岑眠来的时候是跟医疗队一起的,按理出发参加集体活动也该是跟医疗队走。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沈家老屋,吃饭觉得嫌麻烦要跑来跑去,也不跟医疗队一起吃,吃酒的席上,李主任安排的医疗队那两桌,忘了给她留位置。   沈平山招招手:“眠眠你来跟我坐。”   李主任给程珩一安排的位置在沈平山旁边,因为镇医院今天有几场眼科手术,程珩一回不来。   沈平山坐的是主桌,坐着的其他人也都是在白溪塘德高望重。   岑眠注意到林皓的父亲也在这一桌,他跟旁边的人骂骂咧咧。   “鬼崽子,拿了老子的钱包,离家出走去了。”   林父气得脸红脖子粗,“林皓要是敢回来,老子打死他。”   旁边的人问:“他离家出走上哪去了啊?”   林父:“鬼晓得,他妈到处找了都没找到,算他会躲。”   岑眠敛下眸子,默默地吃菜。   她大概知道林皓去哪里了。   主桌时不时有人来敬酒。   沈平山又是村里最有声望的,敬他酒的人最多。   就连之前因为周巧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的张胜母亲也来了。   周巧的案子,会在下个月开庭,岑眠替周巧请的律师,是业内打这方面案件最为出名的律师,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张胜的刑期至少是十年往上。   这段时间因为张胜的事情,刘清几乎天天往镇上跑,一开始闹得凶,但随着各种证据出现,她渐渐也没了声音,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刘清一下瘦了很多很多,戴了一条头巾,将大半的脸遮住,驼着背,仿佛隐形人一般。   周巧也在没有回过村子,听说打算等案子结束,要跟父母出去打工。   刘清来敬酒时,没人喝,都在看沈平山的态度。   沈平山叹一口气,最后还是承了她的酒。   酒席吃到快结束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家鸟作群散,冒着雨各自跑回了家。   沈平山年纪大了,走不快,李主任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伞。   岑眠打着伞,扶着他回了家。   沈平山连着两天喝了不少酒,早早睡下。   程珩一外出还未归。   岑眠搬出一张竹椅,靠在屋檐下等他。   雨声滴答,凉风习习,扫去了白日的炎热,空气清爽,夹杂着青草泥土的味道。   她看一眼手机时间,打了个哈欠。   突然,眼前一亮,一道闪电在院子里落下,紧接着是轰隆雷声。   岑眠吓了一跳,往屋檐里又缩了缩。   水汽氤氲里,院子里唯一的那盏灯泡,光线变得微弱,照不到栅栏外的路。   尽头仿佛是无垠的漆黑。   岑眠起身,拿了桌上的手电筒和雨伞。   她把手电筒夹在栅栏中,雨伞为手电筒挡雨,手电筒将远处的路照亮。   放好手电筒以后,岑眠双手挡在头上,跑回了屋檐下。   等了不知道多久,岑眠搓了搓手臂,觉得有些冷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摩托车发动机的声音。   岑眠坐直起来,看见手电筒照射到的地方,有另一束光从对面过来。   她站起来,冒着雨,跑回了楼上,关上房间门。   房间黑暗,她靠在门上,咬了咬嘴唇,想起昨晚的事情,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自若地同程珩一面对面相处。   摩托车在老屋门口停下,程珩一跨下摩托车,雨衣上的积水滑落。   他的目光落在栅栏里的手电筒上,愣了愣,视线下意识地抬起,望向了楼上的房间。   靠里的房间,窗帘被掀起一个小角,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窗帘很快落下。   程珩一凝着那轻晃的窗帘,半晌,拿起伞和手电筒,进了院子。   雨下得更大了,电闪雷鸣。   岑眠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开了灯,雷声雨声掩盖住了外面的动静。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轻叩两下。   岑眠盯着门,犹豫片刻,起身开门。   湿润的水汽涌了进来。   程珩一站在外面,他的黑发湿漉,吹落于额前,眼眸深邃而幽沉。   岑眠怔了怔,不自在的别过眼,不敢跟他对视。   “什么事?”她问。   程珩一解释:“屋顶的防水涂层没涂好,晚上会漏雨。”   岑眠:“所以呢?”   程珩一:“上我那儿睡。”   岑眠:“……”   她没想到程珩一能把这话说得那么直接坦然。   “不了,我能克服。”她红着脸拒绝。   程珩一垂眼,漆黑一团的眸子和她的对上。   “我不行。”   许是夜深的缘故,他的声音也轻了,携着撩人的磁。   他缓缓开腔,“我害怕打雷,你陪陪我。” 第47章 白夜   岑眠没想到, 程珩一主动起来,那么不要脸。   屋顶一滴冰凉的水落下,落在她的脑袋顶, 像是给了她可以妥协的理由。   “那好吧。”岑眠撇撇嘴, 好像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显然,她也没那么有骨气。   岑眠抱着被子和枕头, 磨磨蹭蹭跟在他后面。   虽然只有一会的功夫, 雨从走廊外飘了进来,程珩一拉着她的胳膊,让她靠里, 他自己站在外侧, 胳膊湿了一片。   为了躲雨,岑眠跑得飞快,一下钻进了他的房间。   房间门关上。   外面的风雨在瞬间好像消失。   橙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 氤氲雨雾里, 空气变得有些黏稠。   岑眠抱着被子, 站在床边。   房间里格外的安静,她能清晰的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岑眠放缓了呼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过于黏稠的缘故, 她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又开始后悔答应得太轻易。   程珩一拿过架子上的毛巾, 擦了擦胳膊上的雨水,他抬起眼看向岑眠, 见她拘谨地站着, “被子放床上吧。”   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 仿佛大提琴的弦在轻颤。   岑眠觉得她的心弦也跟着共振了一下。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她的耳根却不由自主地发烫。   岑眠低着头, 听话地把被子在床上放好。   在她那一床粉色被子旁边,程珩一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放被子的时候,她被子的一角落在了他的被子上。   岑眠伸手,把被子扯了回来,没什么意义的划清界限。   程珩一注意到她发尾凝聚的水珠,问:“头发湿了?”   岑眠抓了抓头发,是有些湿,应该刚才她从楼下跑回房间的时候淋的。   程珩一走到书桌边,拉开最上一层的抽屉,拿出吹风机,他的手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过来。”   岑眠站在房间的另一角,他们两人的距离在狭窄房间里已是拉到最大。   她抿了抿唇:“不用吹了,等会就自然干了。”   程珩一将吹风机的电源插上,“晚上湿气重,不好干。”   “……”岑眠也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吸了一口气,慢慢吞吞走过去。   她靠进椅子里。   耳畔传来吹风机呜呜的风声。   岑眠感觉到男人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动作温柔的撩起,又抖落。   温热的风拂过,带走了藏在发间里的水珠。   岑眠浑身僵硬,直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她的眼睛四处乱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程珩一房间里的书桌很旧,外面的一层漆皮斑驳。   她看见最下面的一个双开门的柜子,柜子两边的把手上,用一把锁锁着。   岑眠想起之前沈平山说,程珩一自己的照片,被他锁起来,当宝贝。   她伸手指向那个柜子,故作不知地问:“这里面是什么?”   有点想看看宝贝到底有些什么。   程珩一的余光扫一眼那个柜子,不咸不淡地说:“一些杂物。”   岑眠追问:“什么杂物?”   “照片之类的。”   岑眠仰起头:“以前的照片?我想看看。”   程珩一摸了摸她的头发,确认头发吹干以后,关了吹风机。   他从书桌的下方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岑眠迫不及待地蹲下来,探着头看柜子里面。   小小的一个柜子里面,塞满了一本本的相册,像是书一样排列整齐。   她抽出其中一本,坐到椅子里翻看。   程珩一的手指在相册掠过,抽出某一本,靠在墙边,也跟着一起看照片。   岑眠翻开第一页,目光落在第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程珩一只有六七岁大小,穿着蓝白色的小学校服,稚嫩可爱,站在小学门口。   程珩一小小的眉头皱起,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岑眠看得认真,注意到他膝盖上贴了一个粉色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她抬起头看向程珩一,揶揄道:“你小时候还喜欢这种女孩子的风格啊?”   程珩一:“什么?”   “这个。”岑眠把相册举起来,指了指那个创可贴。   程珩一合上手里的照片,微微弯腰,他眯了眯眸子,凑近了看。   “这不是你给我的吗。”   岑眠一怔:“我给你的?”   程珩一从相册里抽出这一张照片,好方便他更仔细地看。   “这是小学开学第一天拍的,早上我在操场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就把创可贴给我了。”   他叙述的详细,连时间和地点都记得清楚。   岑眠眨了眨眼睛:“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程珩一掀起眼皮,对上她清澈懵懂的眸子,轻扯唇角,“你能记起什么。”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雅,钻进了她的耳朵眼,痒痒麻麻。   岑眠不吭声了,低下头,继续翻照片。   她发现程珩一小时候的照片真的非常多,几乎每一岁都能拍出一本的相册的量。   岑眠记得这些照片,应该都是程珩一的父亲拍摄的,虽然也许是继父。   在她的印象里,程珩一的父亲总是很积极的出席学校里组织的各种活动,同时也很严格,总是要程珩一做什么事都要拿第一。   就像是他给程珩一取的名字。   程珩一也很争气,不管是学习,还是运动会,或者是任何比赛,都拿第一。   好像与生俱来就拥有优于他人的天赋。   但是岑眠知道,为了拿这些第一,程珩一也付出了许多的努力。   虽然程珩一笑她什么都不记得,但她至少还记得一件事情。   那时候他们初三,程珩一为了准备奥数竞赛,明明发着高烧,打着吊针也要学习。   岑眠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非要那么努力。   程珩一埋头,写奥数卷子上的最后一题,只轻轻说了一句:“有些东西想得到是有条件的,需要去争取。”   到现在,她可能多少明白了程珩一的意思,他想要在程父面前表现出他是值得被培养的。   像是一支股票。   要让投资人满意。   岑眠不敢多问,没有忘记上次她问完以后闹出的不愉快。   关于家庭方面的事情,在程珩一这里,仿佛成了一种禁忌。   就像她翻完了整本相册,不知道什么原因,照片里很少有程珩一的父母出现,甚至没有她的照片多。   岑眠合上相册,抿了抿唇,她蹲下来,将相册放回。   一道亮得吓人的闪电照亮了窗户,伴随而来,是剧烈的雷声。   一本相册掉到了她脚边,是程珩一拿的那本。   岑眠捡起相册,抬头问他:“你还看吗?”   程珩一垂首,黑发落在额前,侧脸隐匿在阴影里,微微摇了摇头。   又一道闪电落下。   雷声响起的同时,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岑眠一向不怕这些,她仰起脸,朝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一会。   程珩一站直起来,摸黑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手电筒:“应该是电路烧了,我出去看一下。”   手电筒亮起来,光线微弱。   岑眠:“我跟你一起。”   程珩一走到门边,“不用,雨太大了,你在房间里等,我很快就回来。”   “好吧,”岑眠没有坚持,怕自己跟去了也是添乱,“那你注意安全。”   程珩一打开门,风带着雨吹进来,侵入一阵的凉意,他走出去,很快关上门。   雨打湿了窗户,玻璃上的水珠让岑眠看不清外头,视线只能跟着那一束模糊的手电筒光,直到那光消失在视野之外。   明明刚才不怎么害怕,程珩一走后,房间里仿佛变得死寂,冷气浸透她每一寸肌肤。   岑眠脱了鞋,踩在椅子上,将自己蜷缩起来,耳朵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   过了五六分钟,那束模糊的光重新映在玻璃上。   岑眠松一口气。   风雨更大了,一股力顶着门,不让人关上,程珩一将身体压住门,才将门阖上。   “怎么样?”岑眠问。   “应该是雷击线路导致的跳闸,没什么太大问题,以防万一,晚上就先把电闸关了。”   手电筒的光线微弱,程珩一隐匿在黑暗里。   岑眠拿出手机,打开了手机自带的照明功能,光线照到他身上,程珩一出去这一趟,浑身被雨浇湿。   “你身上都湿了。”   “嗯。”程珩一打开衣柜,旧衣柜发出咯吱的绵长声响,他从里面拿出一件 T恤。   手电筒被他关了,就近扔到床上。   感受到来自另一边的光线,程珩一抬了抬眼,看向她:“我要换衣服了。”   岑眠歪着脑袋,怔了怔:“那你换啊。”   “……”   程珩一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岑眠的目光清澈见底,坦然自若,好像他考虑要不要避嫌之类的是多余。   半晌的停顿后,程珩一当着她的面,换起了衣服。   岑眠望着男人慢条斯理地掀起衣服,露出平坦小腹,斜斜的人鱼线在昏暗里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程珩一是什么意思。   手机发出的光线明亮,晃目刺眼。   岑眠觉得眼睛和耳根一齐发烫,赶紧别过脸。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刚才的画面,还在她脑子里停留,那线条优美的人鱼线,诱惑着她,想看又不敢。   岑眠突然庆幸此时的黑暗,藏住了她一直红到脖子的绯色。   衣柜的门被重新关上。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   在安静漆黑的房间里,程珩一的这一句话,被水汽裹上了潮湿的暧昧。   程珩一从衣柜上面取下竹席。   “你到床上去吧。”   房间里的空间狭小,岑眠把椅子往书桌里放了放,坐到床上,书桌和床之间腾出了半米宽的位置。   白溪塘今晚的雷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浩大,仿佛天崩地裂。   雨水像是瀑布一般倾倒下来,雨水从门缝里漏了进来,地板也是湿漉漉的,根本没办法让人睡个好觉。   岑眠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小声地说:“要不你睡到床上来。”   程珩一铺竹席的动作顿了顿,直起身,看向她。   岑眠将照在男人身上的手机光移开,将手机丢在被子上,别别扭扭地解释:“地板都湿了,你睡地上会感冒的。”   手机发出的光被蒙住,房间里更加暗了,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坠入无垠的夜色。   短暂的静滞。   岑眠感受到木床轻轻晃动发出的声响。   “过去一点。”程珩一的嗓音低沉缓缓。   “……”岑眠眼睫颤了颤,往靠墙的那一边挪了挪。   旧木床年久,躺在上面的人,只要有细微的动作,就能引起一阵的咯吱声,在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岑眠躺下,将被子扯到盖住下巴,眼睫睁着,凝住面前的黑暗。   旁边程珩一也躺了下来。   睡了两个人,岑眠才发现这张床原来那么小,她的肩膀紧挨着程珩一的。   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温热的触感传了过来。   她的呼吸轻了,没有动,将那温热的触碰感受得更加清晰。   “今天阿公问了很多次,我们什么时候走。”岑眠说。   “……”程珩一停顿了两秒,“嗯”了一声。   说来奇怪,沈平山在对着程珩一的时候,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走,他极为克制的隐藏住自己的情感,不肯在孙子面前露出一点不舍。   岑眠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夜色,突然说:“我不想走了。”   “别说傻话。”程珩一不咸不淡道,没往心里去,好像她是一个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孩子。   岑眠皱眉:“我是认真的。”   因为拥有和得到太过容易,她始终被一种人生的无意义感所包裹,日子过得散漫随意,无所事事。   在白溪塘的这段时间,岑眠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得充实。   以前她对于钱没有概念,只知道家里的钱多得她几辈子也花不完,也就这样了。   但是现在,她发现她可以用钱,换到教育,买来健康。每一件事,都无比有意义。   程珩一还是没把她的话当真。   “你不属于这里。”   “白溪塘的大多数人,都想要挣脱这个泥潭。”   岑眠不高兴他一直否定她,反问:“你也一样吗?”   程珩一抿唇:“这里对我来说,不是泥潭。”   “那对我来说,这里也不是泥潭。”岑眠回道。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窗外的闪电亮起,惊雷落下。   挨着她的肩膀却远离了。   程珩一掀起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   “休息吧。”他淡淡地说。   “……”   不知道为什么,岑眠觉得程珩一的情绪似乎变得很低落,仿佛周身多了一道透明的墙,和她拉远了距离。   岑眠敛下眸子,升起有一股失望的情绪,她蹬了蹬被子,负气地翻身对墙。   岑眠双手环抱放在胸前,用力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不断地敲打着窗门,让人不得安生入眠,亦或是和雨无关。   岑眠克制住自己想要来回翻身的欲望,却越躺越烦躁,最后无奈地睁开眼。   她翻了个身,迎着闪电的光,盯住程珩一的背,轻轻问:“你睡了吗?”   话音刚落,又一道雷声轰隆响彻云霄。   程珩一没有出声,一动不动。   岑眠知道他肯定没有睡,却不理她,起了脾气,伸手去扯他的被子。   正好一道闪电经过,迎着闪电的光,岑眠看清了程珩一的脸。   他紧闭着眼睛,眉心紧紧皱着,明明夜凉如水,此时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   岑眠怔了怔,想起上一个雷雨天,好像他也是这样。   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身体蜷缩,微微颤抖,透露出一种无助和恐惧。   “程珩一。”她轻声问,“你真的怕打雷啊?”   “……”   许久的沉默,岑眠的话淹没在了巨大的雨声之中,程珩一没有回答,将被子重新拉起,拱起一团山。   好像整个人处于梦魇之中,隔绝了外界的世界,也听不见岑眠在说什么。   他的个子很高,被子长度不够,尾端露出一只瘦薄冷白的脚背。   岑眠抿唇,扯了扯自己的被子,盖住了他的脚。   她的手悬在半空,停顿了两秒,然后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那一座耸立的孤山。   孤山不动如钟。   岑眠能够感受到他的僵硬与紧绷。   她努力去回忆,并不记得程珩一过去会害怕打雷。   岑眠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动作温柔。   “没事的啊。”她温声细语地哄。   “打雷的时候,其实是你的家人在想你,雷公在替他们传话呢。”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岑眠觉得那山的背脊变得柔软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但没那么紧绷。   岑眠就那么一直安抚着那山,不知道拍了多久,久到暴雨停歇,黑云散去。   耳边没有了那饿鬼扑食般的喧嚣雷声,程珩一睁开眼,眼前不再是那一片挥之不去的血红,五感恢复正常。   他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背上轻拍。   拍一下,停顿三秒,离开时,柔软指尖抚摸过他的脊背。   程珩一屏住呼吸,贪恋那温柔触碰。   岑眠打了一个困顿的哈欠,眼泪从眼角渗出,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   她听见被子里发出沉沉低哑的声音,“好了。”   程珩一迟缓地伸展身体,而后缓慢地坐起来,像是长眠不醒的山重新恢复成了一头巨兽,阴影将岑眠罩住。   岑眠眨了眨眼睛,仰头望着他,漆黑的房间里,看不清程珩一的脸。   忽然,巨兽向她倾倒。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落进男人的怀抱。   一股淡淡薄荷味道扑面而来,透着清冷的凉意。   比他的气息更凉的,是他像冰块一样的身体。   程珩一的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两条手臂箍着她的腰,肌肤相触的地方,仿佛刺骨严寒。   岑眠条件反射的瑟缩了一下。   因着她的这一下瑟缩,程珩一箍她却更紧,腰上被他的胳膊像锁般扣着。   岑眠整个人被他嵌进身体,仿佛深入骨髓。 第48章 白夜   周围的环境安静无声。   窗外的雨仿佛也识趣的静谧了痕迹。   程珩一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窝, 痒痒麻麻。   岑眠心脏跳动的速度变得很快,好像随时要跃出身体。她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却也不动不反抗。   只静静由着程珩一那么抱住她。   两个人拥了许久。   久到月色浸透窗檐, 雨停风歇。   程珩一的身体重新恢复温热。   禁锢着她的双臂稍稍松了。   岑眠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感受到他紧绷肌肉的松弛,凝视眼前黑暗。   她张了张口, 犹豫半晌, 轻轻出声问:“你为什么会那么害怕打雷?”   害怕到不像是寻常人害怕的反应。   更像是一种恐惧。   良久的沉默,程珩一哑声道:“我妈妈是在雷雨天去世的。”   在那个雷雨天,伴随一声巨响, 血在雨水里蔓延开来, 满目猩红。   “……”   岑眠怔住了,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又好像能猜到。   雨后的空气沉闷, 她觉得呼吸不畅, 心脏像是被人捏住了。   虽然她已经从沈平山那里知道的事情, 但是从程珩一自己嘴里说出,更加令她难过。   “对不起……”她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程珩一摇头:“和你没关系。”   岑眠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是高一开学没多久, 你请假的那几天吗?”   程珩一:“嗯。”   岑眠鼻子酸酸的,从他怀里抽出手, 回抱住他,两只手抵在男人的背上。   明明跟她没什么关系, 听到他故作平淡的语气, 她却难受极了, 眼眶泛红。   岑眠抱紧了他,攥住他的衣服。   “你肯定难受死了吧。”   有一滴眼泪落在他的侧脸, 滚烫温热。   程珩一浑身的冰凉,因这一滴泪,活络了过来。   他轻扯唇角,闻着岑眠身上淡淡的清香,好像午后的阳光,声音低缓沉沉,“Everything will be fine.”   早在那时候,他的小太阳,就已经安慰过他了。   医疗队离开的那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要村口来送,只有沈平山不在。   他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不出来。   程珩一站在院子里等了很久,最后没有办法,隔着那道木门说:“阿公,我们走了。”   “……”   他的话像是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程珩一像是早就习惯,无奈地轻叹,继续说:“降血压的药,您记得按时吃,剩饭剩菜隔夜了,就倒掉别吃了。”   岑眠拖着行李箱,看着他事无巨细地叮嘱,有些不忍心,转过了身。   等他们到医疗队集合的地方,大家已经纷纷上了大巴,车上的位置几乎坐满。   前排没有位置,只有林瑜坐的第一排,旁边空了个位置。   她看见程珩一上来,主动靠里挪了个位,主动招呼说:“程医生,这里有空位,你坐这里。”   岑眠跟在程珩一后面,看了林瑜一眼,撇撇嘴。   真是晦气。   程珩一的目光在林瑜脸上停留了一秒,转过身,对岑眠说:“你坐前面,免得晕车。”   林瑜笑了笑,接话道:“大巴里面空气不流通,确实容易晕车,你坐不习惯,怎么不叫家里司机开车来接你?”   岑眠发现,林瑜这个人,不阴阳怪气就好像不会说话了。   她懒得搭理林瑜,看向程珩一。   “你自己坐吧,让开,我要到后面去。”她的语气不善,把对林瑜的不爽迁怒到了程珩一的身上。   程珩一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将她表情里的不爽看在眼里。   他疑惑,察觉出岑眠对林瑜的反感,只是不知道其中原因是为什么。   记得以前上高中时,她们两个的关系很是亲密。   在医院的时候,林瑜总是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来麻烦他,因着岑眠的原因,他能帮基本上都帮了。   虽然程珩一对林瑜这个人,本能反应里没有多少好感。   程珩一淡淡道:“林瑜,你让一下吧。”   林瑜语气颇为无辜地说:“我给她让座了呀,她自己不坐。”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麻烦你坐后面,岑眠她晕车,我也要坐前面给司机师傅指路。”程珩一解释,他的语气斯文有礼,客客气气地赶人。   林瑜:“……”   岑眠:“……”   林瑜愣了好一瞬,但程珩一话说到这样的份上,她不好意思不让,拿起包站起来,脸色一般。   岑眠坐进前排,程珩一安然自若地坐她旁边。   张疯子腰间别着刀从田埂上跑来。   司机看见了,忙关上车门。   张疯子两只手拍了拍岑眠位置旁的玻璃,隔着玻璃喊:“你别忘了!有结果告诉我!”   岑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为了他那些诗的投稿结果,张疯子这段时间,每天都要去老屋晃一晃,明示暗示着提醒她。   岑眠推开玻璃,回道:“知道啦!你快走到边上去,一会儿车要开了。”   张疯子从口袋里摸出两个莲蓬,丢进窗户里,落到了岑眠腿上,“你和程珩一路上吃。”   大巴车缓缓开出,离开了白溪塘。   岑眠透过偌大的车窗,望向前方,田野连绵不断。   程珩一给她剥莲子吃。   白白嫩嫩的莲子清甜,岑眠咬着莲子,冷不丁问:“林瑜是不是喜欢你?”   程珩一双手抱臂,将整个人陷入靠椅里,像是没睡好,他的眼眸低垂,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岑眠侧过头,程珩一向来聪明,反应如此平淡,肯定是早就察觉。   “那你那么对她?”还把人赶到后面去坐。   程珩一的眼皮掀起,漆黑一团的眸子对上她的。   “我又不要她喜欢。”   男人的目光灼灼,烫得岑眠的眼睫颤了颤。   她别过脸,不去看他,压着控制不住要勾起的唇角。   医疗队回到北京以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岑眠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两个礼拜。   这两个礼拜里,程珩一每天下班就来看她,做饭打扫卫生。   为了方便,程珩一拿了她家里的钥匙,没敲门,直接开门进来,手里提着在超市里买的菜。   岑眠身上盖着薄毯,恹恹地半躺在沙发里,她听见动静,浑身没有力气,只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瞥,而后就往沙发里陷得更深。   程珩一在玄关处换了鞋进来,看见她绯红的脸颊,薄唇抿了抿,走过去。   “还在烧?”他的手背碰上岑眠的脸颊和额头。   男人的手背冰凉,驱散了她的躁意,岑眠的脸下意识地往他的手背上靠,贪恋那一丝冰凉。   她眯了眯眸子,懒懒散散地说:“嗯。”   “体温测了吗?”   “没有。”   程珩一从茶几下面的收纳架里取出体温枪,放在岑眠的额头上。   他微微弯腰,领带垂在半空,尾端在岑眠的手臂上轻扫。   岑眠悄悄伸手,指尖摩挲他的领带,揉来捏去,攥得领带皱皱巴巴。   程珩一看一眼体温枪上显示的温度,“还好,是低烧。”   他直起身。   岑眠忙悄悄松开他的领带,像是个做了小小坏事的小孩一样心虚。   程珩一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她。   “林皓寄给你的。”   岑眠愣了愣,接过那封信。   打开牛皮纸的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画的是蔚蓝大海里,一座红色灯塔。   岑眠翻到背面,上面用黑色水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林皓的字真不好认,歪歪扭扭,像是蚂蚁爬。   她皱着眉一行行读,很快又展开眉。   岑眠明信片还没读完,就抬起头,兴高采烈地跟程珩一说:“夏夜接受治疗以后,病情控制的很好,夏夜的父母打算再怀一个孩子,用脐带血救夏夜。听林皓说,已经怀上了。”   程珩一卷起衬衫的袖子,走进厨房准备做饭,他轻笑附和:“那还挺顺利。”   岑眠重新靠沙发里,一边继续读信,一边感慨,“是啊。”   她的目光落在信的最后一行。   林皓一笔一划写得认真,上面写着:“岑老师,谢谢你。”   岑眠盯着那一行字,看了许久,然后裹着针织披襟,跳下沙发。   因为动作太大,身体吃不消,有些头晕,岑眠站着缓了一会,又小跑到了厨房。   她病怏怏地靠在门边,脸色泛着比刚才还要热情的红色。   “你说,我真的去当老师怎么样?”   程珩一在流理台边洗菜,水流声哗哗,听见岑眠的声音,他关了水龙头,转身看她。   岑眠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兴奋不已。每当她找到新鲜可玩的事情时,就像现在这样。   他笑笑,以为这又是她的一次心血来潮,但鼓励得倒是认真。   “想做就去做吧。”   “岑老师一定可以的。”   岑眠仰起下巴,像是个充满干劲的小斗士,到厨房来,就是向他宣布自己的决心,然后拿着她的明信片,重新躺回了沙发里。   程珩一余光撇见她,懒懒散散,像是决心只停留在口头,他走到门边,揶揄道:“你就这样赖着当老师吗?”   岑眠手撑着脸颊,按下遥控器,换了个电视台:“那要怎么当?”   难道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吗,跟在白溪塘学校里一样。   程珩一解释:“教师资格证考试在两个月后,你得先拿到资格证,才能从事教师行业。”   闻言,岑眠讷讷地问:“当老师还要考试?”她对一些相当基础的信息非常缺失。   程珩一:“当然了。你打算考什么老师?小学初中还是高中,不同学段要考的内容不一样。另外你要想好之后准备教学的科目,不同的科目,笔试内容也有区别。”   程珩一越说,岑眠的头越大,要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考试了。   岑眠想了想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没有一门喜欢或者擅长的,她现在跟以前唯一长进了的,大概就是在外留学多年,英语能力比较强吧。   她往沙发里陷得更深,不耐烦地皱皱眉:“哎呀,我还在生病呢,等我病好了再说。”   程珩一望着她,刚开始遇到一丁点儿的困难就开始拖延,轻笑摇头,习惯了她一直那么小孩心性。   晚上吃饭的时候,岑眠吃得心不在焉,一边吃,一边埋头看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看得投入,皱眉抿唇的。   她在网上查了关于考教师资格证的相关信息,才知道距离下一次考试就剩下两个月,得抓紧时间了。   程珩一怕她边玩手机边吃饭影响消化,伸手盖在她的手机屏幕上。   “别玩手机了,先吃饭。”   岑眠咬住筷子,乖乖地锁上屏幕,锁完屏幕她在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那么听程珩一的话?   吃过晚饭,岑眠碗筷一放,爬回了沙发上,习惯性地当个废人。   程珩一收拾完厨房,端了水出来。   “起来吃药。”   “……”   岑眠趴在沙发里不肯动,脸埋进抱枕里,想要假装没听见,程珩一给她吃的药,都齁苦齁苦。   “快点。”程珩一知道她是在逃避,抬腿轻轻碰了碰她悬在沙发外面的小脚。   岑眠在沙发上打了个滚,哼唧说:“我不要,太苦了。”   “苦也得吃。”程珩一蹲下来,“乖,听话。”   岑眠扭头,看着他,觉得他此时讲话的语气,像极了他在跟小朋友患者讲话的语气,轻声细语,温柔耐心。   她撇撇嘴,让了一步:“那我要吃糖。”   因为岑眠感冒的时间太久了,程珩一觉得是她抵抗力差,把她家里的零食全都没收,不让她吃。   “好,吃了我给你去买。”程珩一让步很快,他把药冲进水里,搅拌均匀。   空气里立即散发出一股苦涩的中药味。   岑眠腮帮子微微鼓起,晓得他又是在敷衍,亏他说得出来,吃完药再去买,她嗓子眼都苦掉了。   程珩一端着药到她嘴边。   岑眠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眸子,她抿了抿唇,张开嘴。   她皱紧眉头,一股脑把药灌了进去。   胃里瞬间冒出一股苦气,沿着嗓子眼反上来,胆汁一样苦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见她把药喝完,程珩一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我的糖呢?”岑眠问。   “等你病好了带给你。”   “……”   看吧,就是在敷衍她。   岑眠也不恼,伸手拽住男人的领带,用力一扯。   程珩一猝不及防,被她扯到面前。   水杯不慎落到地上,悠悠滚远。   岑眠仰起头,另一只手勾住他的后脖颈,然后,在他单薄的嘴唇上轻吻了一下。   程珩一睁了睁眸子。   岑眠望着他错愕的模样,得意洋洋,笑嘻嘻地说:“这也算是糖。”   程珩一敛下眸,目光灼灼凝视她,半晌,轻笑出声:“这么一下哪够?”   程珩一倾身,将岑眠整个罩进怀里,困在沙发角落。   让她含着一颗糖吃了许久,攫取每一滴甘甜。 第49章 白夜   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微弱的水渍声,光听着就足以让人耳膜发痒,浑身发烫。   岑眠觉得肺里的空气全部被抽走, 脸颊涨得通红。   下巴被人掐住, 闭不上嘴,只能发出呜咽声。   她松开攥住男人领带的手, 领带已经被她捏得满是褶皱。   岑眠用力捶了捶他的胸口。   终于, 在她快要窒息之前,程珩一放开她。   岑眠的胸口上下起伏,心脏跳动剧烈, 在客厅极为安静的环境里, 却不敢发出喘息,只能压抑着呼吸。   嘴唇上发麻的触感持久不散。   她低着头,眼睫湿润了, 缠结在一起, 不敢去看身前的男人, 即使那如黑云压城般的阴影让她难以忽略。   程珩一凝着她,指腹在她唇畔轻轻摩挲,擦去上面润泽的水渍。   “糖吃够了吗?”他的声音低哑沉沉, 携着撩人的磁性。   岑眠羞恼地瞪他一眼,扭过头, 把脸埋进靠枕里,嗔恼, “滚啊。”   明明先撩拨的是她, 这会儿倒是不好意思吭声了。   程珩一看她像是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 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乌黑的发顶, 然后起身,捡起刚才滚远了的杯子。   他在厨房里洗完杯子,拿上厨余垃圾,回到客厅,看向沙发里软乎乎的一团。   “我先走了,晚上还有值班,你早点休息。”   岑眠不想看他,从靠枕里发出闷闷地一声“嗯”。   直到听见关门声,她才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气息,清爽好闻,侵占了客厅里每一处角落。   虽然岑眠嘴上哼哼唧唧,嫌考教师资格证很麻烦,一副摆烂的样子,但等程珩一走后,又打开手机,很快就买了考试要用的学习资料。   她学习得鬼鬼祟祟,程珩一在的时候,就把书藏起来,不想叫他看见。   究其原因,无外乎是怕她没考上,丢脸。   岑眠的重感冒前前后后拖了快一个月才好。   程珩一提醒她,记得去医院复诊她的腿。   要不是他提醒,岑眠真就给忘了,王主任让她三个月后复查,这一晃就到三个月了。   岑眠是在京北医院的官方APP上挂号的,王主任是骨科权威,一周就出诊两次,就连特需的号也非常难挂,放号的时间点一到,很快就会被抢没。   前两次复诊,岑眠也是折腾了好几次才抢到,她有了经验,这次挂号提前十分钟就在APP里守着了。   等待的时间里实在无聊,岑眠盯着挂号界面里王主任的头像,忽然想到什么,她抿抿唇,退出了骨科的界面,划到眼科。   眼科已经放出来的号是周三到周日,早就都被挂满了。   岑眠点进周三的号,在周三的门诊信息里划了划,然后切换到周四、周五。   终于,她在周五的门诊列表里,找到了程珩一的门诊。   京北医院的门诊挂号,除了普通号是医生轮流坐诊,没有医生头像外,其他有名字的医生,都显示了一张证件照。   岑眠盯着程珩一的证件照,蓝白底的照片,将他的皮肤衬得冷白,干净整洁的西装衬衣,正襟危坐,浑身透着斯文儒雅的气质。   漆黑的头发微微垂于额前,深邃的眸子凝视镜头,薄唇轻抿,仿佛如月光那般清泠泠。   明明就是一张普通证件照,却也拍得那么好看。   岑眠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直到手机闹铃响起,她才反应过来,到放号的点了。   等她手忙脚乱点回到骨科,王主任的号已经挂满了。   岑眠:“……”   她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脏话。   真是美色误人。   知道岑眠今天抢号,程珩一过了半小时还微信问了她,挂没挂到号。   岑眠没理他。   终于在下一次放号时,她终于抢到了王主任的号。   而程珩一的工作似乎特别忙,在她病好以后,除了日常微信里发消息,就很少再来找她了。   不过岑眠倒不怎么在意,他忙他的,她自己也有事情要忙。   复诊那天下午,岑眠知道程珩一也有门诊。   这段时间,京北医院的APP她可没少上,他一周那几天的门诊,她都记清楚了……   从骨科出来,岑眠看了眼时间,距离医院的门诊结束时间还剩下一个小时。   她想了想,站在走廊里犹豫了一瞬,迈开腿,往眼科去。   岑眠站在眼科候诊大厅里,抬头看墙上偌大的显示屏。   显示屏里是每个诊室对应的医生,以及目前叫到的号。   岑眠却没有在上面看到程珩一,她疑惑了半晌,沿着诊室门口一间一间找。   路过其中一间时,诊室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   陈甫舟来眼科会诊,出来就见到站在门口往里探头的岑眠,他挑了挑眉。   “你来找程珩一?”   岑眠一愣,抬起头,才看见陈甫舟。   她点点头,没遮掩:“是啊,你知道他在哪个诊室吗?”   陈甫舟:“他今天请假了,不出门诊,现在应该在宿舍楼吧。你要找他,可以上宿舍楼看看,他住402。”   医院的宿舍楼在住院部后面,岑眠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京北医院,已经熟门熟路。   她经过住院部楼下的花园时,找了条小路,想要就近插过去。   小路偏僻幽静,平时少有人走。   岑眠不赶时间,走得很慢,一路看看风景。   走到一半,忽然她发现不远处的凉亭里,站了两个人。   岑眠眯了眯眼睛,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林瑜。   对面的男人递给她一个红包,点头哈腰,笑得殷勤。   林瑜伸出手接了他的红包,对折一下,正要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不经意里,对上了岑眠的视线。   岑眠站在原地,静静地看她。   “……”   林瑜的手顿了顿,将红包还给男人。   男人以为她是客气,推托不接,将红包推回她。   林瑜索性直接松了手,红包掉在地上,她看一眼红包,转身离开。   经过岑眠时,林瑜停住脚步,睨她一眼:“你别多管闲事。”   岑眠轻扯唇角,耸了耸肩。   收受患者的红包,确实像林瑜干得出来的事情。   岑眠没理她,继续往宿舍楼走。   医院的宿舍楼是个砖红色的四层小楼,现在还是上班的时间,楼里安静无人。   陈甫舟借了她门禁卡,岑眠从正门很顺利地进到了宿舍楼里,到了陈甫舟跟她说的房间门口。   她敲了敲门,却许久不见有人应门。   岑眠疑惑,拿出手机,决定还是直接给程珩一打电话。   电话拨通的同时,从门里隐约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然而也一直没有人接。   岑眠觉得奇怪,难道是程珩一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她按了按门把手,发现门没锁,漏出一条缝。   透过缝隙,岑眠看见了房间里面的情景。   十来平米的房间,摆了两张上下铺,跟大学宿舍的条件差不了多少。   程珩一躺在其中一张单人床的下铺,他戴着口罩,双眸紧闭,眉心皱起,一副不舒服的样子。   岑眠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到床边。   她蹲下来,轻轻把手盖在他的额头上,温度滚烫。   程珩一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额上的那抹清凉,抬起手,压住那一只柔软的手。   “眠眠。”   他闭着眼睛,低声地唤,嗓音微哑。   岑眠惊讶,他甚至没有睁眼,怎么就知道是她来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   “我感冒了。”程珩一说话的时候带上了明显的鼻音,他的语气里携着控诉,“你传染我的。”   “……”岑眠不由自主想起上次喝完药以后吃的糖,面色一滞,“你活该。”   因为程珩一戴着口罩,看不清脸,露出的半截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睫毛像是鸦羽般密长。   “怎么在房间里还戴口罩,不闷吗?”岑眠扯了扯他口罩的带子。   程珩一咳嗽了两声,听得出来在尽力克制。   “怕传染给其他人。”   毕竟宿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住。   岑眠环顾四周,在这样逼仄昏暗的环境里休息也不是办法,她开口道:“我送你回家吧,你住哪里?”   程珩一缓缓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半晌,才淡淡地说:“我没有家,就住在这里。”   岑眠怔住。   她之前在医院住院时,和吴轻关系好,平时也会闲聊,所以知道吴轻每次值完夜班,就会去宿舍楼里休息。   宿舍楼里给医生都准备了休息的床铺,但基本上都是午睡或者值完夜班的时候睡一下,大部分医生还是在外面租房子住。   岑眠更加认真地打量起四周,发现只有程珩一床铺边的那张桌子上,东西最多。   虽然东西多,但摆放整齐,不显得乱。   不过如果这些东西是一个人的全部家当来说,又显得那么少,除了生活必需品,和一落大部头的医学书籍之外,就别无他物。   好像孑然一身的隐士,既无归处,也无去处,随时可以一走了之。   虽然住在医院宿舍里,不至于说是潦倒,但总归是有些拮据。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程珩一的语气平静,岑眠却觉出一阵酸涩。   单人床狭窄,程珩一的身形高大,躺在上面很是局促,他微微蜷缩,整个人浸在昏沉的阴影里,仿佛被遗弃了的动物。   岑眠心软,推了推他的胳膊,小声地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   程珩一身处黑暗之中,幽沉的眼睛睁开,静静地凝视眼前的人。   阳光透过对面的窗户照射进来,皎洁无瑕的白光笼罩在岑眠的身上,她仿佛是悬于天幕里的一道霓虹,发出斑斓光彩,连带他的黑暗也明亮起来。   许久。   程珩一轻扯唇角,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第50章 白夜   程珩一感冒得相当严重, 一路上垂着眼,昏昏沉沉,岑眠拉着他的胳膊, 带他回了家。   到家以后, 他整个人便无力地靠进沙发里。   岑眠从茶几下面的置物架里拿出装药的盒子,在里面翻找, 拿出之前她生病时, 程珩一给她吃的药。   “这些药你能吃吗?”   程珩一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一眼她手里的药。   “可以。”   岑眠去厨房,兑了一杯温水, 把药冲了进去。   熟悉的苦涩味道蔓延开来。   她端出去, 递到程珩一面前:“喝药。”   程珩一喝掉一半,皱皱眉:“好苦。”   岑眠轻哼:“你终于知道了。”   程珩一看着她,慢悠悠地说:“我也想吃糖。”   岑眠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眸子, 耳根忽地泛起红。   “没有糖。”她羞恼地白他, “你别又传染回我。”   程珩一抿了抿苦涩的嘴唇, 捧着杯子喝完了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说:“你不公平。”   “……”岑眠发现,程珩一生病以后, 可真能黏糊。   她倾身,手掌压在他的唇上, 隔着一只手,在她自己的手背上快速地亲了一下。   “先这样吧。”   岑眠的眼神飘忽, 不敢看他, 耳根红得彻底, 拿过他喝完的杯子,逃回了厨房。   程珩一望着她一闪而过的背影, 勾了勾唇,缓缓阖上眼,继续闭目养神。   岑眠洗杯子的时候,来了一个电话,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徐路遥。   岑眠接起来,“喂。”   徐路遥问:“你在家不?”   岑眠洗完杯子,把杯子晾在旁边,回道:“在啊。”   “那正好,我最近从法国酒庄定了一箱酒,叫上其他人,上你家去喝酒啊。”   岑眠一愣,抿抿唇,“今天不方便。”   徐周旭:“怎么不方便了?你最近真的很难约诶,之前说是生病,现在都好了,怎么还是不方便。”   “嗯……”岑眠含含糊糊,“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徐路遥又不是不知道她刚回国,还是一个待业青年,更何况就凭她的家底,确实也不需要从业。   “我今天可是好不容易有假,难不成是家里被你造太乱了?我叫个阿姨先去打扫。”   徐路遥要真带朋友来喝酒,可得好一阵闹腾呢,程珩一肯定休息不好。   岑眠赶紧说:“真不行,我家现在有其他人。”   徐路遥发出一声疑惑:“谁?”   岑眠沉默。   突然,徐路遥某一根神经搭上。   “岑眠。”他拖腔带调,“你不是吧。”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岑眠面色一滞:“什么跟什么啊。”   她的目光略过客厅,默默将厨房的门带起。   “什么什么跟什么,你少装了,我还不了解你。”徐路遥像是拿准了她。   “你和谁谈恋爱啊,程珩一?”   “……”   岑眠觉得徐路遥这个人真是像狗一样敏锐。   见她半天不回答,徐路遥更加认定了,“你可以啊,下手挺快,回国没多久就搞定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找你问清楚,我说你怎么去支教了,程珩一也在呢。”   “那时候你们就在一起了?”徐路遥跟连珠炮似得一通说。   “哎呀,你别瞎猜了。”岑眠心虚地撒谎,“在我家的也不是他,就是个女生朋友。”   “屁嘞!”徐路遥才不信她。   “你不承认是吧,那我现在就上你家来了。”   岑眠着急道:“你别来!”   徐路遥笑了,“你就说在你家的是不是程珩一吧。”   “……”岑眠迫不得已地承认,“是是是,行了吧。”   徐路遥得意地哼一声,“就你这小样儿,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岑眠不吭声了。   徐路遥却忍不住感慨,“你这眼光,也太十年如一日了吧。”   岑眠没好气地说:“你管我什么眼光。”   “哟,还恼羞成怒了。”徐路遥继续逗她。   岑眠被他调侃的脸颊涨红,“烦不烦,我不跟你说了。”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要不我还是带酒上你家去呗,这不得见见朋友。”   徐路遥心里打起主意,非得把程珩一往死里灌。   岑眠盯着流理台上的玻璃水杯,夕阳从窗户透进来,洒在杯子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斑。   变幻莫测的光斑。   她伸手,挡住阳光,那道光斑,也就不见了。   “以后再说吧,现在还没到时候。”她推辞。   岑眠觉得,她和程珩一现在的关系,就像这个光斑,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明明她叫程珩一追她,他也的确变得主动了。   但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言语上更加明确的表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岑眠隐约感觉到在他周围,仿佛有一道看不清摸不到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始终有所顾虑。   “怎么还再说呢。”徐路遥不满,“就你这没什么定性的性格,指不定过两天就腻了。”   “……”   岑眠食指转了转水杯,问他:“我很没定性吗?”   “不然呢,你说说你有对什么东西的热情超过三个月吗?”   岑眠思索半天,没想出一件事来。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当她想要做什么事时,总是充满热情,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扑在上面,但当她没劲儿了,又比谁都厌倦得快。   难道程珩一顾虑的是这个?她不敢确定。   “但我喜欢程珩一,就喜欢了很久啊。”她与徐路遥辩论,说得小声。   徐路遥不甚在意:“谁知道呢,我还说我惦记林瑜惦记了好多年。”   “这些都没用,全是自我感动。”徐路遥想得很清醒,“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得到了,也就那样了。”   他顿了顿,转念道:“说不定程珩一也是这个想法。”   岑眠听不下去了,骂他:“你自己渣就别带上其他人。”   程珩一在客厅里,等了许久不见岑眠从厨房里出来,慢腾腾地起身,踱步到厨房。   他推开门,没力气地靠在门框上,喃喃道:“眠眠,你怎么不陪着我。”   “……”   即使岑眠很快捂住手机收音的地方,徐路遥还是听到了程珩一这声温懒的话。   虽然男人的嗓音低哑好听,但他依然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以前他怎么不知道,程珩一那么会腻歪。   岑眠不再跟徐路遥废话,直接挂了电话,跟程珩一回了客厅。   程珩一躺进沙发里,岑眠盘坐在毯子上,后背抵着沙发,两个人离得很近,她的耳旁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沉缓而疲惫。   岑眠转过头,伸手在他额前摸了摸,还是滚烫。   “你要不先睡一觉吧?”   沙发里的空间,对于程珩一来说,还是显得局促,睡得并不舒服。   岑眠抱住他的一条胳膊,把人从沙发上拖起来,“上我房间去睡。”   程珩一刚刚喝了药,容易困,借着她小小的力,站了起来,然后又像没骨头似的,胳膊搭着岑眠的肩膀,赖在她身上。   岑眠扶他去了卧室。   程珩一出了许多虚汗,刚才岑眠扶他的时候,摸到他衬衫后面湿透了。   岑眠犹豫了两秒,开口道:“衬衫要不脱了吧,都汗湿了,回头被子一捂,感冒要更严重了。”   程珩一坐在床边,低着头,大脑好像没有在转,听她说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颗一颗地解衬衫的扣子,露出白皙的锁骨,紧致的肌肉,线条流畅完美。   岑眠悄悄屏息,别过了眼。   程珩一把衬衫脱下,抬头看她,“好了。”   岑眠摊开手,还是不敢看他,说了一句:“那你睡吧。”   程珩一:“哦。”   语气里乖得好像是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掀开被子,要躺进去。   趁他上床的时候,岑眠的视线终于移回来。   程珩一背对她。   岑眠目光落在他的背上,突然愣住了,发现在他左边肩胛骨的位置,纹了一枚黑色纹身,纹身的图案她看得并不真切。   岑眠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凑近想要再仔细看时,程珩一已经躺进床里,压住了后背。   印象里,程珩一是那种很斯文儒雅的人,岑眠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去纹身。   她半趴在床边,歪着脑袋,凑到他耳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程珩一,你什么时候纹的纹身?”   程珩一的眉心微微皱着,从仰躺换成侧躺,面对着她。   两个人的脸一下离得很近,鼻尖几乎碰着鼻尖,岑眠的呼吸一停。   程珩一吃了感冒药,精神涣散,闭着眼睛,没听清她的话,轻轻“嗯”了一下,“你说什么。”   随着他翻身的动作,薄薄的夏被滑落,露出他半边肩膀。   “……”岑眠顿了顿,“没什么,你继续睡吧。”   闻言,程珩一把侧脸在柔软的枕头里蹭了蹭,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入眠。   岑眠轻手轻脚绕到床的另一边,爬上床,终于看清了他肩胛骨上的纹身。   纹身是一只微微曲折的翅膀,翅膀的构图简单明了,特别的地方是,翅膀的中间拢着一颗橙色的小太阳。   太阳的颜色晕染开,仿佛耀眼的光芒。   岑眠盯着那抹纹身,越凑越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一摸。   她的指尖刚刚触到程珩一的背,他忽然转了个身,把她的手压住。   岑眠一阵吃痛,顺着他的力道,只能半躺下来,头枕在另一边枕头上。   程珩一压着她就算了,他在睡梦里,好像把她当成抱枕,两条沉沉的胳膊搭上来,将她搂住。   岑眠的脸埋进男人的胸膛,差点没被憋过气去。   因为发烧的关系,程珩一整个人烫得像是火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激得她浑身发麻。   岑眠挣扎了一下。   程很一却抱她更紧。   “眠眠。”   “我好难受啊。”   他的声音嘶哑,难得一见的示弱。   “……”岑眠的眼睫颤了颤,最终放弃了挣扎,由他抱着自己。 第51章 白夜   程珩一睡了大概两个小时, 睡到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淡。   怀里的枕头柔软温暖,散发出暖阳的味道,令他舍不得醒来。   岑眠百无聊赖, 又睡不着, 转着眼珠子发呆了两个小时。   她的肚子发出一声咕咕叫。   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程珩一皱皱眉,缓缓醒来, 闷哼出声。   岑眠感受到锢着她的两条手臂有些松了, 她动了动,小声问他:“你醒了?”   听见她的声音,程珩一微愣, 薄薄的眼皮掀起来, 才发现怀里抱着的不是枕头。   岑眠眨了眨眼睛,目光清澈干净。   程珩一把脸埋进她的颈窝,轻轻蹭了一下。   “嗯。”   男人的碎发扫过, 蹭得她痒痒麻麻, 岑眠觉得浑身发烫, 像是也发烧了。   肚子不识时务地又叫一声。   “饿了?”程珩一起身,“我去做饭。”   他的动作迟缓,手拢起, 靠近唇边,发出压抑的咳嗽。   岑眠拉住他, “你休息吧,我去做。”   程珩一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不信任。   岑眠被他的眼神冒犯到, 在他胳膊上轻轻打了一下, “你以为我不会?”   毕竟她在国外生活了好几年, 自理能力还没有到那么废的程度,不是不会, 只是平时懒得做而已。   程珩轻笑,赶紧哄她,“那我今天要饱口福了。”   他们从卧房出去,程珩一为了表示信任,甚至没往厨房走,坐在沙发里。   岑眠双手抱臂,站在厨房里,思索片刻,打算先给程珩一做个甜牛奶鸡蛋小汤圆,省得叫他小看。   她刚把装了牛奶的小锅放到灶台上,打起火,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她一边踮脚,在橱柜上找汤匙,一边接起电话。   “喂。”   “你现在在哪?”沈镌白直接问。   “家里呢。”   “回来一趟吧。”他说。   岑眠找到汤匙,从橱柜里拿出来,问:“怎么了?”突然要她回去。   沈镌白沉默半晌,道:“刻刻快不行了。”   “……”岑眠愣了愣,一个失神,手里的汤匙松了,落了下来,打在了奶锅上。   奶锅倾倒,牛奶浇熄了灶火,发出一声悠长的扑哧声。   “回来了我叫司机去接你,先挂了。”沈镌白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因为岑虞在另一边叫他,嗓音里含了湿气。   岑眠张了张口,忽然发不出声,半晌,应了一句:“好。”   厨房里发出的碰撞声传到客厅,已经很微弱。   程珩一听见,目光移动,望向厨房微阖得门,提高声音问她:“需要帮忙吗?”   厨房里许久没有回应,也再没有其他动静。   程珩一皱眉,从沙发上起身,踱步到厨房。   他推开厨房的门,看见岑眠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灶台上是打翻的锅,牛奶沿着灶台流了下来,一片狼藉。   程珩一的眸色倏紧,忙走过去:“烫着了?”   岑眠把脸埋在双臂里,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男人的声音,稍稍回过神,摇了摇头。   她侧过脸,在胳膊上蹭了蹭,就着衣服,蹭掉了眼眶里的眼泪,缓缓站起来。   程珩一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打量,确认没有沾到牛奶的痕迹和烫伤,才放心下来。   他抬起眸子,在岑眠的脸上停留,注意到她微微湿润的眼睫,泛红的鼻尖。   刚才在客厅里,他隐约听见岑眠在和谁讲电话。   “出什么事了?”   岑眠吸了吸鼻子,她望着程珩一,难过的情绪重新被勾起来,低低地说:“刻刻要走了。”   刻刻是在岑眠小时候来的他们家。   后来等刻刻再大一点,沈镌白把他送去了德国的导盲犬学校。   岑虞失明以后,刻刻作为一只非常忠诚的导盲犬,成了家里很重要的帮手。   刻刻到现在已经十八岁了,对于狗的生命周期来说,已经很老很老,最近一年更是三天两头要去宠物医院接受治疗。   因为是自然的老去,岑眠也早有心理准备,没有那种很悲恸的情感。   但是一想到曾经陪了他们一家人十几年的家庭成员要离开,还是难免伤心难过。   程珩一望着她,展开双臂,把她拢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背轻拍。   从北京到南临,高铁需要两个半小时。   程珩一让岑眠去收拾要带回家的东西,自己把厨房里的狼藉打扫干净,两个人直接出门,打车去高铁站。   岑眠的心绪不宁,冒冒失失,为了赶上最后一班高铁,下出租车时,连后备箱的行李都忘记了拿。   所幸程珩一跟在她身边,不需要她考虑其他。   在高铁即将发车前,他们及时赶上了车。   高铁发车,缓缓驶离车站。   岑眠的情绪逐渐平静,她凝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觉得太过清凉,转过脸,头轻轻靠在程珩一的肩膀上。   程珩一由她靠着,另一边的胳膊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无声安慰。   感伤的情绪被压下,岑眠开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上次回南临是什么时候?”她问。   “……”程珩一沉默,似在想,“很久了。”   “多久?”   “上大学以后就没回去过。”   闻言,岑眠一愣:“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回去过?”   程珩一淡淡道:“没有回去的理由。”   岑眠不甚解,却难得敏感,知道可能不该再问,转移了话题。   “那你也很久没见过刻刻了吧,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你。”   以前她带刻刻出门放风,刻刻看见程珩一,每次都兴奋地乱叫,往他身上扑,要他陪着玩。   “他应该还记得你。”想到这里,岑眠垂下眸,语气含着酸涩地说,“你回来送他,他肯定很高兴。”   他们快到南临的时候,家里的司机发来消息,说已经到高铁站的地下停车场了。   岑眠抿了抿唇,让司机先走,她自己打车回家。   自从去过白溪塘以后,她多少有些理解程珩一的顾虑,所以尽量避免在他面前表现出她的家庭所带来的优越。   高铁逐渐靠近城市的边缘,景象越来越熟悉,灯火辉煌。   岑眠抬起头,想叫程珩一看,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了。   他的感冒还没好,一直戴着口罩,应该是身体仍旧不舒服,阖着目,眉心微微拱起。   光是露出一双眉眼,仰靠在座椅里,就引得路过的人频频侧目。   为了让程珩一多睡会儿,高铁驶进车站时,岑眠才轻轻推他,把他喊醒。   程珩一睁开惺忪的眸子,“到了?”   岑眠伸手在他额头上碰了碰,温度比早上要低一些,她点点头,“嗯,走吧。”   晚间,出租车等候区排队的人少,很快他们就坐上了车。   “到哪儿?”司机师傅在前排问。   岑眠答:“御华公馆。”   闻言,司机从前排回过头,看一眼她,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去,发动车子离开。   南临人都知道,御华公馆是南临市最顶级的豪宅群,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御华公馆位于南临最市中心的地方,外围有完备的警戒防卫设施,从公馆正门进到别墅区,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周围种满了植被,仿佛被包围在了森林之中,隔绝了市中心的喧嚷,闹中取静。   除了业主登记的车辆,出租车是不能够开进公馆的。   公馆门前有一处岗亭,保安老刘看见有人走来,从窗户口探出头。   老刘在御华公馆工作了快二十年,算是看着岑眠长大,客客气气地笑道:“回来了啊。”   岑眠也朝他笑了笑:“刘叔,今天值班呢。”   “是啊。”   老刘从椅子里站起来,才看见岑眠后面跟了一个眼生的男人,他拿出登记簿,态度和善地说:“来登记一下,写下姓名和手机号。”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或探究或好奇的表情,要想在这种地方工作长久,就是要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不该关心的事情不要关心。   程珩一登记完,保安老刘拿起登记簿,扫一眼他的名字,又抬起头看他,像是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又很快消失。   程珩一以前家就住离御华公馆不远的另一处高档小区,上下学和岑眠都是一起走,每天早上七点半,他准时到公馆门口等。   岑眠背着书包,一蹦一跳,踩上他自行车后轮的脚撑,嘴里还咬着没吃完的面包片,腮帮子鼓得像是小仓鼠。   她双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明明是自己磨蹭迟到,反而要催程珩一骑车慢。   老刘的回忆停留在他们初中的时候,等上了高中没多久,就再没见程珩一来了。   从门口往公馆里走,道路两旁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   岑眠家是一栋独栋的别墅,位置是别墅区里的最高地。   复古的双开铁门,足足有两米高,管家知道岑眠要回来,早早就在门口等了,殷勤给她开门。   程珩一送岑眠到家门口,他站在铁门的外面,定住脚步,同她说再见。   岑眠回头望他,隔着一道铁门,不愿意承认,却觉得他们两个人的距离变得远了。   岑眠进了家门,客厅里的灯光调到了最暗,沈镌白和岑虞坐在沙发里,听见开门声,朝门口看来。   “回来了。”岑虞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谁。   岑眠也下意识压低声音问:“嗯,刻刻呢?”   “刚睡下,傍晚听见你爸跟你打电话,知道你要回来,一直不肯睡觉,非要等你,后来实在撑不住,才去睡的。”   岑眠换上拖鞋,轻手轻脚走到阳台。   阳台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只金毛犬,蜷缩着身体,毛发的颜色已经暗淡,像是呼吸非常困难,发出沉重的沙沙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岑眠蹲在刻刻身边,抚摸它的毛发。   好像是感觉到了小主人的气息,刻刻缓缓睁开眼皮,露出湿润漆黑的眼睛,眼睛里满是疲态,仿佛睁开眼,就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挪动了一下头,蹭了蹭岑眠的手,然后又沉沉睡去。   等完岑眠回家,沈镌白扶着岑虞,回了一楼主卧休息,出来后,走到阳台。   “今天去了医院,医生说刻刻就是这两天了。”   “我和你妈陪了它一天,明天你陪陪他吧,带他出去玩玩。”   岑眠抚摸刻刻的手顿了顿,哑声说:“好。”   “嗯。”交代完,沈镌白转身离开。   岑眠陪在刻刻身边,静静坐了许久,久到双腿麻木,夜色催更,凉意从地板浸透到她的膝盖。   她站起来,抹一把脸,才发现脸上都是眼泪。   岑眠看向阳台外,偌大的院子里,在夜色沉沉的铁门后,拉出了一个模糊修长的影子,单薄而寂寥。   寂静中,手机突然震动一下。   岑眠拿出手机,看见两条消息,是程珩一发来的——   “别哭了。”   “晚安。”   明明他看不见阳台里的情景,就知道她在哭了。 第52章 白夜   第二天, 岑眠醒来时,看见刻刻已经趴在她的床上,像是一张沉沉的毛毯。   他安安静静, 不发出一点声音, 听见岑眠起床的动静,才抬起脑袋看她。   岑眠趴在床上, 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像是预料到她起床的时间点, 她刚打开微信,就看见程珩一发来的消息。   程珩一:【醒了吗?】   岑眠:【嗯。】   程珩一:【刻刻怎么样?】   岑眠扭头,盯着刻刻圆溜溜的眼珠子, 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   她回复道:【挺好的。】   岑眠凑近刻刻, 指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今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刻刻听得懂人话,汪了一声,跳下了床, 爪子抓住地板, 来回转, 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等一下啊。”   岑眠笑着安抚他,捧着手机继续发消息。   岑眠:【一会儿我要去家旁边的宠物公园,你来吗?】   程珩一:【几点?】   岑眠:【十点, 公园门口见?】   程珩一:【好。】   岑眠盯着这一段话,突然觉得无比熟悉, 好像进行过很多次。   以前每到周末,岑眠就会约程珩一, 带着刻刻, 去到那个公园里玩。   岑眠牵着刻刻还没走到公园门口, 刻刻突然变得格外兴奋,拽着她往前走, 朝某个方向叫唤。   岑眠顺着他叫唤的方向望去,才看见程珩一已经在公园门口等着了。   与此同时,程珩一抬起眼,和她的目光对上。   他在岑眠的脸上停留了两秒,而后才缓缓下移,看向刻刻。   刻刻歪着脑袋,打量着他,跑到了程珩一跟前,才晓得犹豫,怯怯地不敢上前。   直到程珩一蹲下来,唤他:“刻刻。”   听见熟悉的声音,刻刻嗷呜一声,扑到他的身上。   岑眠静静看着一人一狗的互动,忽然不明缘由的,鼻子有些发酸。   宠物公园里,有一大片绿色草地,可以让狗狗们自由玩耍。   岑眠出门时,带了刻刻喜欢玩的玩具。   程珩一拿了其中一个青绿色的网球,在空中抛了一下。   “刻刻。”他唤。   刻刻转头,看见他手里的球时,绕着他的脚边打了两个圈,汪汪两声,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同他玩扔球的游戏。   程珩一的手臂一挥,把球朝前面的草坡扔去。   刻刻撒腿跑了出去。   虽然奔跑的速度比起年轻的时候,慢了很多很多,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却依然有十足的信念感,朝着程珩一丢出的球跑去。   岑眠看得出来,刻刻今天很高兴,从他逐渐衰老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积极地去追过球了。大多时候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倒是难得和程珩一玩得那么起劲。   刻刻消失在草坡上,远离了岑眠的视线。   岑眠等了十几秒,也不见刻刻回来,往前走了几步,踮脚探头去看,内心升起一丝不安。   她回头在程珩一的胳膊上轻拍一下,埋怨道:“你丢太远了。”   岑眠抬腿往草坡上走。   程珩一跟在她后面。   走到坡上时,岑眠看见了坡下的刻刻。   刻刻才跑到球边,刚叼起来,突然,他放下嘴里的球,又往前跑,咬住一个老人的手杖,将他的手杖往回拉。   老人的脸上戴着黑色的墨镜,眼睛失明,手里是他的盲杖,许是对公园很熟悉,没有拿盲杖探路,往前走时,察觉不到公园草地上挖出的一个大土坑。   要不是刻刻及时拉住,带老人往边上走,他就要摔进那个坑里去。   老人的儿子紧随在后,因为刻刻的举动,终于发现了这边的危险,赶来扶住老人。   刻刻见看护的人来了,松开咬住的盲杖,扭头回去继续捡他的球。   他叼着小球,朝岑眠和程珩一跑去,像是一个战胜归来的小战士,得意洋洋。   程珩一蹲下,拿过球,在刻刻的脑袋上揉了揉,温声细语地夸赞。   刻刻听了夸奖,连续地叫唤,像是没玩够,想要再来一次。   程珩一如他所愿,将球扔走。   刻刻反应极快,朝球的方向奔去。   那边老人的儿子走过来,跟岑眠他们道谢。   “你们家狗真聪明啊,要不是它,我们家老人可得摔了,多谢啊。”   岑眠笑笑:“没事。”   刻刻作为导盲犬,工作了十多年,即使到现在,依然保有他的职业素养。   岑眠望着刻刻在草地上奔跑的身影,简简单单地追逐那一颗球。   导盲犬的工作,让他的性格稳重温和,极少有机会能像今天这样肆意。   来回扔了两次球,刻刻已经跑得很累很累,仿佛消耗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舌头吐出,不断地喘气。   他走到岑眠的身边,躺下,蜷缩成一团。   岑眠坐在草地里,把他抱进怀里,轻轻地晃荡,自己则侧身靠在程珩一身上。   刻刻发出微弱的呜咽,漆黑圆溜溜的眼睛里,湿润莹亮,透着一股不舍。   岑眠清楚地感知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加紧紧地抱住他,却阻止不了他的灵魂离开□□。   阳光温暖,轻轻拢在刻刻的身上,令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始终留有最后一丝暖意。   “刻刻睡了?”程珩一低声问。   岑眠轻轻“嗯”了一声,携着淡淡的哭腔。   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轻轻抚摸刻刻的毛发,鼻子忍不住酸起来。   程珩一伸出胳膊,将她搂进怀里。   他们坐在青绿色的草地里,坐了很久很久。   远处的夕阳渐沉,将天空染成氤氲的玫瑰色。   导盲犬刻刻,在此时,终于可以休息了。   风渐渐温柔,云层疏散,欢迎它的灵魂回归自然。   刻刻被埋葬在墓园里。   沈镌白怕岑虞又哭,对眼睛不好,在家陪她,没让她来。   岑眠叫了程珩一来,觉得有他在的话,刻刻也会更高兴。   墓园里的坟墓一排排。   岑眠往上走时,打扫的大爷从上面走下来,嘴里小声嘟囔:“真是人不如畜生,猫狗也要住墓地。”   岑眠听见了,脚步微顿,当没听见。   程珩一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到了刻刻的墓碑前,岑眠放上买来的花,摆上了刻刻爱吃的各种零食。   程珩一静静地看她忙活,知道这些事情她想要自己完成,只在岑眠需要的时候搭把手。   之后,岑眠席地坐在墓前,像抚摸刻刻那般,抚摸着墓碑,跟他说话。   让他在那边好好的。   叫他记得去看看思思怎么样了。   听见岑眠提到思思,程珩一抿了抿唇。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墓碑上,那一块墓碑,正是思思的。   岑眠没忘记给她也带一盒猫罐头,摆在墓碑前。   墓碑上,思思的生年是他和岑眠捡到她的日子,卒年和生年的日期相隔,只有短短半年。   程珩一想起之前岑眠哭着跟他说,思思死了。   她害死的。   这件事情,他始终不知道原因。   离开墓园时,程珩一还是决定问她。   “思思她,到底怎么了?”   岑眠的脚步顿了顿,抬起头。   程珩一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神认真地凝望她。   岑眠回忆起了那段令她非常痛苦的高中生活。   藏了很久的怨恨情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在一瞬间被勾了起来。   岑眠觉得,既然程珩一在那时候选择了离开,现在也没有立场再问她,在他缺席的时间里,她发生了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   “程珩一。”岑眠连名带姓的叫他,仿佛在他们之间竖起一道墙,“不关你事。”   程珩一怔了怔,感受到了她突然的防御,鸦羽似的眼睫轻颤。   因她突如其来的抵触,显得那么无辜。   岑眠对上他无辜的眸子,抿着唇,轻声控诉:“是你先走的。”   就算她理解,谁都要以自己的前程为先。   跑得慢的,就要毫无怨言的被丢下,但这个小疙瘩,始终存在。   换作是其他人,岑眠可以做到一点不在意。   但谁叫走的人是程珩一。   这个仇,她忘不掉。 第53章 白夜   “……”   不用再多说, 程珩一明白了她防御的原因。   他们一路沉默。   岑眠自己打车回了家,把程珩一丢在墓园,没管他。   她坐在车里, 透过后车窗, 望向墓园的方向。   司机车开得很快,短短几分钟, 就已经把墓园甩远, 超出视野范围。   岑眠抿了抿唇,不再往后看。   程珩一站在墓园门口,凝着逐渐远离的出租车, 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他垂眸, 发出一声低沉的轻叹。   另一辆出租车停下,问他搭不搭车。   程珩一拉开车门上去。   “去哪?”司机问。   程珩一顿住,不知道他还能够去哪, 半晌, 才道:“南临中学。”   南临中学在这十年里, 校内的面积扩大了一倍,修建了新的教学楼。   正门两头石狮子,气派十足。   周末学校里没人, 守门的老大爷听说程珩一是原来的学生,来看看母校, 又见他长相正派,不像是坏人, 做了登记, 便放行了。   南临中学的广场边有一块触控的电子操作台, 能够看到每一届的毕业生名单,名单按照高考排名的成绩依次排序。   程珩一选到了某一级毕业生。   他虽然高考是高一的时候考, 但学年还是算在了两年后毕业的那一届。   在毕业生的名单里,程珩一的名字,赫然在第一的位置。   程珩一直接略过了前排的名单,点了翻页,往后扫,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也没在上面看见岑眠的名字。   他皱皱眉,打算重新再找一遍。   “程珩一?”   后面有一道不太确定的女声响起。   程珩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他对面。   他想起来对方是谁,斯文礼貌地称呼女人:“王老师。”   王柳笑起来:“真是你啊,毕业那么多年,难得见你回学校看看,上我办公室去坐坐?”   她对程珩一的态度格外热情,虽然只带了他高一上学期,但程珩一到底算是她手里头的学生,也是她带出过最争气的学生。   程珩一继续翻着毕业生名单,婉拒道:“不麻烦王老师了。”   他从后往前,又翻一遍名单,还是没有。   程珩一抬起头:“王老师,这里面为什么没有看到岑眠的名字?”   他确认道:“岑眠您还记得吗,也是我们这一届,您的学生。”   闻言,王柳用力叹一口气,手指在额角揉了揉,像是头疼得不行。   “哎,我当然记得,成天胡作非为,糟糕得不行。”   岑眠在她口中,像是个问题学生。   听到王老师这样评价岑眠,程珩一皱眉,抿唇问:“她做什么了?”   他这一问,王柳来劲了,同他大倒苦水。   “她在学校阁楼偷偷养了一只猫,叫林瑜给她看猫,林瑜你还记得吧?跟你一届的,后面可出息了,也考到了京北大学。”   “林瑜看小猫可爱,喂了一颗巧克力。”   “那林瑜哪知道小猫吃了巧克力会死啊,她非得说林瑜是故意的,对人又是踢又是骂。”   “我把她叫办公室,叫她跟林瑜道歉,死活不肯,甩手就走了。”   王柳全程不提岑眠的名字,就用一个“她”代指。   “就这件事情以后,彻底乱套了,叫她学习也不学,上课就知道玩手机打游戏,到了我的课就翘。”   “幸好后来转学走了,不然真是影响其他同学。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粥。”   王柳跟她最喜欢的学生,大倒苦水:“你说哪有这样的学生,我教了二十年书,也没见过那么嚣张的,仗着家里有点破钱,就不要好,一点不懂得尊师重道。”   王柳自诩清高,看不上岑眠的肆无忌惮,但碍于沈镌白在南临的势力,又不敢拿她怎么样,只能在人后尽情贬低。   程珩一想起岑眠在提起思思的死亡时,哭得那样伤心,那样自责,当时的她,得有多委屈。   而在她最委屈最难过的时候,他却没有陪着她。   以至于岑眠用了她自己的方式,去无声的抗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程珩一的眉心皱得更深,脸色沉沉。   “王老师。”他出声打断,“您相信林瑜,为什么不肯相信岑眠?”   王柳愣住,讷讷道:“林瑜是老实的孩子,不会说谎。”   “岑眠更不会说谎。”程珩一说得笃定。   “您教了二十年书,难道不知道,要学生尊重您的前提是,您也要尊重她。”   王柳对上她这个学生的目光,一时失语。   岑眠回到家,就一直闷闷不乐,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饭就要放下筷子,去看手机。   上午不欢而散以后,程珩一就真到现在也没来找她。   哄也不知道哄,岑眠撇撇嘴。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她知道自己朝程珩一发脾气是一种迁怒。   也许是因为刻刻的离开,让她的情绪本身就很低落,想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就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同程珩一计较。   吃完饭,岑眠走到客厅的阳台里,刻刻的小窝还在,岑虞不让管家清走,好像这个家里,会永远等他回来。   她盘坐在刻刻的小窝前,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站起来,趴在栏杆前,看向外头的院子。   此时院子里的光线昏暗,铁门外有一道长长的影子透进来。   岑眠愣了愣,转身走回客厅,在玄关换鞋。   “我出去一下。”   岑虞坐在沙发里,随口问她:“上哪去?”   岑眠含含糊糊说:“跟朋友出去玩。”   沈镌白陪岑虞坐在客厅看电视,手里削着苹果,然后切成一块一块,喂到岑虞嘴边。   电视里,电视剧开始播了。   岑虞咬一口苹果,不再管岑眠,注意力全然放在电视上。   “那你早点回来。”她漫不经心地嘱咐。   岑眠穿好鞋,脚尖轻轻叩了叩地板,“嗯”了一声,小跑出门。   她走到铁门外时,看见在弯腰在修剪蔷薇灌木的管家时,愣了愣。   管家听见动静,停止了手里的活,影子也从铁门边收了回来。   他笑笑:“眠眠,要出门了?”   沈家别墅里的管家阿姨,基本都是看着岑眠长大的,喊她时,仍然亲昵温柔地像是喊小孩。   岑眠藏住眼神里的失望,点点头。   她耷拉着脑袋,晃荡出了公馆,不知不觉,走到了程珩一家的小区。   岑眠抿了抿唇,走了进去,她拿出手机,主动给他拨了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   男人的声音低沉缓缓:“眠眠。”温声细语地唤她,好像在试探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岑眠有点拉不下脸,轻咳一声:“你出来。”   程珩一愣了愣。   岑眠:“我在你家楼下了。”   “……”   程珩一反应过来,沉默半晌,道:“我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岑眠疑惑:“那你现在在哪?”   “酒店。”   “……”   不用程珩一再多说,岑眠瞬间神经敏感起来,她抬起头,望向身旁那栋居民楼。   居民楼六楼最靠边的窗户,透出光亮,不知道现在,是谁住在里面。   岑眠不敢再问,她垂下眼,亦不再看那栋居民楼,她问:“你住哪个酒店,我去找你吧。”   “不用,我来找你。”   岑眠听见对面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程珩一已经出门。   随后的信号有些嘈杂,似乎是进了电梯,自动断掉。   岑眠站在原地,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等待。   刚才的电话,谁也没有再去提及白天的不欢而散,仿佛心照不宣的,把这件事一笔带过。   在旁边路灯的照射下,岑眠看见自己脚踩的这块灰色水泥地板,上面渗透着红色的痕迹,像是谁把油漆不小心泼到过这里。   对面路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瞧见岑眠站在那许久不走,佝偻着背,远远地叫她。   “哎呦,小姑娘,别站在那里。”老太太挥挥手,示意岑眠往她的方向来。   岑眠歪着脑袋,一时不解,却也乖乖地听她话,走了过去。   老太太拍了拍岑眠的胳膊,嘴里嘟囔:“去去去。”像是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脏东西。   岑眠迷茫地由她动作,问道:“奶奶,怎么了呀?”   老太太拍完她身上的脏东西,把她拉得离刚才的位置更远。   她手指了指岑眠站过的地方,讳莫如深道:“以前那里死过人,不干净。”   老太太的手指扬起,指向了居民楼楼上:“哝,就是六楼那户。”   “夫妻俩吵架,男的把女的从窗台上推下去了,当场就死了。”   “女人的儿子还在现场,亲眼看他妈摔死的,可怜哦。”   岑眠怔了怔,盯着老太太手指的那个窗台,脑子里嗡了一下。   老太太又絮絮叨叨了许多话,岑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见她一点反应也无,觉得没意思,颤颤巍巍地走了。   岑眠凝着那个窗台,许久,缓缓收回目光,落向那块有斑驳红色的水泥地,红色的痕迹其实已经很淡,上面盖了一层的灰。   若无人提起,谁也不知道那是油漆还是别的。   她一动不动,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程珩一给她打来电话。   岑眠接起,张了张嘴:“喂。”   程珩一的声音平静淡淡:“我在小区门口。”   他只在小区外面等,没有进来。   岑眠抬腿,大步往外走,彷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吃人妖怪。   “我出来了。”   到最后,岑眠干脆跑了起来,比她跑五十米还要卖力。   小区里的居民侧头,露出奇怪的表情,看她掀起一阵风,又跑走。   岑眠跑到门口,一眼在来往的人群里,看见了程珩一。   他背对着小区,安静地站着,背影显得那么隐忍,那么孤独。   有些不受控制的,岑眠觉得鼻子酸酸的,眼眶也红起来。   她没有放缓速度,就那么朝他奔过去,从后面扑到他身上,两条细细的手臂环住男人的腰。   程珩一被她猝不及防地撞上,差点没有站稳,往前踉跄一步。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在感受到女孩柔软的身体,和那抹熟悉的淡香时,错愕随即散去。   岑眠跑得太急,气喘吁吁,胸口上下起伏。   程珩一笑她:“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又不是不等你。”   岑眠把脸埋进他的后背,一滴眼泪落进他的衬衫里,成了一个深色的点。   她小声问:“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回北京啊?”   程珩一眉心微蹙,不明白她突然怎么要回去,问道:“你不想在家里多待一会儿吗?”   岑眠摇摇头:“不想待了。”   她一下就懂了,为什么程珩一念大学以后,就再也不回南临。   他的家已经血肉模糊,不再是家了。   程珩一按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他垂眸,在岑眠的脸上停留,像是要看明白她变化的原因。   岑眠不想被他看出来,把脸别开,躲避他审视的视线。   许久。   程珩一牵起她的手。   “走吧。” 第54章 白夜   回北京之前, 岑眠回了一趟家,收拾行李。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他们来南临匆忙, 什么也没带来。   只不过岑虞听说她没待两天又要走, 念叨了两句,又叫沈镌白做了几道岑眠爱吃的菜, 打包好, 叫她带走,放冰箱里冻上,怕她在北京吃得不好。   岑虞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她, 临走时, 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北京有什么好的,非要在那待着?”   岑眠一时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在那待着了。   她含含糊糊, 也答不出个所以, “哎呀, 反正我在北京有事情。”   “能有什么事情。”岑虞的目光落在岑眠脸上,半晌,似随意玩笑地说, “你谈恋爱了?”   “……”   岑眠脸色一滞,“哎呀, 没有,我最近真的有事情, 等做成了, 就告诉你们。”   想起程珩一还在外面等, 岑眠拖上行李箱,着急忙慌地换鞋出门。   岑虞走到阳台喊她:“跑那么快干嘛, 叫司机送你去高铁站。”   岑眠回头,跟她挥挥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去。”   岑虞望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皱皱眉,明明家里有车,打什么车。   因为他们是临时决定回北京,时间来不及,没有赶上最后一班高铁,只能买普铁回去。   普铁的速度比高铁慢,全程要四个小时。   坐普铁回北京的路上,岑眠恹恹的,没有精神,望着窗外漆黑夜色不时发呆。   程珩一以为她还在因为白天的事情不高兴,抿了抿唇,开口道:“我下午去了一趟学校。”   岑眠回过神,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思思的事情,我知道了。”   岑眠抬起眼:“你怎么知道的?”   “我碰到了王老师。”   “……”   岑眠撇撇嘴,似不愿意多说,知道就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我没有生你气了。”   关于这一点,她额外表明出来。   自从晚上她在程珩一家里知道他母亲的死因后,就再也不能去怨他了。   怨他早早地考上大学,离开南临,丢下她一个人。   程珩一静静看她,似乎在确认她说的是负气话,还是真话。   岑眠对上他的视线,认真地重复道:“真的。”   “……”   即使她这样说,程珩一依然觉得愧疚,不相信她真的不计较了,只是埋在心里不愿提罢了。   他轻声道:“对不起。”   岑眠摇摇头,靠在他肩膀上。   “林瑜那边,需要我帮忙吗?”程珩一了解岑眠的性格,其实小心眼得很,谁要是真得罪了她,一件事要记好久,非得报复回去不可。   岑眠现在不想去管林瑜,她一点也不想关心林瑜了,“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你是不是感冒药还没吃?”岑眠伸手,摸上程珩一的额头,觉得还是发烫。   这两天程珩一陪着她北京和南临来回跑,肯定生病一直没好。   岑眠从包里翻出水杯,装了热水,看着程珩一把感冒药吃了。   程珩一吃了药,犯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岑眠悄悄看他一眼,见他睡得沉,拿出手机,上网查询当年的新闻。   她输入了程珩一家小区的名字,再加上跳楼的关键词,很快,就有相关的新闻被检索了出来。   新闻里的内容,与她在小区里遇到的那位老婆婆说的差不多,只不过更加冰冷,不带感情。   岑眠读完文字,往下滑时,看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几乎一半被打了码,猩红色的马赛克,少年的孤独背影,站在那猩红色前。   岑眠的食指颤了一下,认出了那颀长背影。   她睁着眼睛,不敢呼吸,心脏跟着疼了起来。   程珩一睡着的时候,耳边听见微弱的啜泣声,极为轻微,却让他睡得不再安稳。   他睁开眼,看向身侧。   岑眠靠在他的肩膀上,在默默地掉眼泪,晶莹泪水像是珍珠般落了下去,一颗接一颗。   程珩一的眸色沉了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怎么哭了。”他轻声问,“是想刻刻了吗?”   “……”   岑眠把脸埋进男人胸膛,温热踏实,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襟,她哭得更伤心了,含着哭腔“嗯”了一声。   不是因为刻刻。   是因为心疼他。   程珩一的手掌抵在她的后背,一下下轻拍。   他们抵达北京,程珩一把岑眠送回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他要走时,岑眠咬了咬嘴唇,出声留他:“太晚了,要不你就住我这里吧。”   程珩一抬眸,望着她,岑眠的脸上泪痕微消,眼睛红通通的,令人怜惜。   他没有推辞,跟着进了客厅。   程珩一在她家住下时,睡的沙发。   岑眠回房间睡觉时,没锁门,但他这人真是够正派,不知道进来。   第二天是礼拜一,岑眠醒来的时候,程珩一已经离开,他早上要出门诊,走得很早,总共没睡几个小时。   岑眠打着哈欠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男人的字迹端正漂亮,写道:早饭在厨房。   真是只要程珩一在,一日三餐就饿不着她。   岑眠从厨房端出早餐,坐在客厅地毯里,边看电视边吃。   手机震动了一下。   岑眠扫一眼屏幕,是柳芳芳发来的消息。   柳芳芳:【你之前发我的诗,有两首过稿了,会发在下期的月刊上。】   柳芳芳:【有一家出版社对你朋友的诗很感兴趣,想出成诗集,具体找时间我们面聊吧。】   岑眠惊讶,没想到张疯子的诗能得到那么好的反馈,她赶紧回复:【好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柳芳芳:【今天晚上?】   岑眠:【可以,找个离你家或者公司近的餐厅?我请你。】   柳芳芳:【那我可挑贵的了啊。】   岑眠:【随便挑!】   晚上,岑眠到了和柳芳芳约好的餐厅。   柳芳芳已经坐在餐厅里等着了,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西装套裙,戴着一副半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干练成熟里透着一丝丝古板。   柳芳芳看到岑眠第一眼,问:“长高了?”   岑眠好笑说:“我都多大了,怎么还能长高呀。”   柳芳芳推一推眼镜,用那种长辈看小辈似的眼神打量,“我看着像是长高了。”   岑眠无奈,坐在了她对面。   她和柳芳芳的地位,就重来没有平等过,以前上学的时候被柳芳芳管,到现在了还时不时把她当小孩似的看。   等菜的功夫里,柳芳芳和岑眠聊起张疯子的诗。   “因为他还不是很有名气,如果现在就签出版的话,价钱肯定是按照新人的来算,会被压得很低。”   “我想的是可以先让你那个朋友,多试试投一些有名的文学杂志,把笔名养一养,等稍稍有些名气了,再说出版诗集的事情。”   “像一些文学性的评选和比赛,也可以多参与。他除了写诗,还能写其他的东西吗?散文小说之类的。”   岑眠摇摇头:“不太确定,我回头问问他。”   “嗯,可以多尝试不同的题材,以后路子会更宽一些,不过也不强求,要想在某一个题材方面做到专精,也是很难得的。”   岑眠像是上课似的认真听,把柳芳芳提的建议都记了下来。   她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问:“你觉得他的诗真的能行吗?”   柳芳芳直言:“能行的人太多了,现在的文学市场很复杂,运气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要看怎么营销。”   她抿一口红酒,笑道:“你朋友运气好,有你来搭桥牵线。”   岑眠听懂了她的意思,有柳芳芳帮忙,只要张疯子真有那个实力,运气和营销,对于柳芳芳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   她笑嘻嘻说:“那还不是我运气好,有个靠谱的朋友。你还要吃什么,再点点?”   柳芳芳摆手:“不用,这些就够了,我最近在减重。”   岑眠打量她:“你都那么瘦了,还减重啊?”   “下周要拍婚纱照,照片里显胖,瘦点好。”   闻言,岑眠惊讶:“和王睿?”   刚才说起公事还雷厉风行的柳芳芳,此时含笑,眼尾染上一丝羞涩。   “嗯。”   岑眠也很替他们感到高兴,揶揄道:“哎呀,你们这挺快的啊,就要结婚啦。”   她忍不住感慨:“真没想到你们俩能从校服走到婚纱。就王睿那欠儿样,我以为你跟他在一起,没半年就得把他踹了。”   王睿和她们是小学初中的同学,到了高中还是同校但不同班,他和柳芳芳当了九年的同桌。   岑眠一直觉得,柳芳芳跟王睿做同桌,真是倒了血霉。   王睿上学的时候,就没少让老师头疼,像是混不吝的小泼猴,跟岑眠半斤八两,偏偏他爸是校长,谁也不敢得罪他。   柳芳芳因为成绩好,乖巧懂事,甚至有些木木的,就被老师安排在泼猴身边,想叫小唐僧感化他。   但这结果,只可能是泼猴天天扯她头发,叽叽喳喳吵她。   不过柳芳芳也不是任他欺负的,被惹恼,直接告状告到校长那里去。   校长是王睿他爸,其他学生打不了,王睿可是被好一顿打,回来就给柳芳芳起了个告状精的外号。   岑眠最初听到柳芳芳和王睿在一起的消息,是她已经出国留学的时候,柳芳芳告诉她的。   她第一反应还以为柳芳芳是想报以前被王睿欺负的仇,所以要好好折腾他。   柳芳芳笑:“你不是也快了,你和程珩一。”   岑眠趴到桌子上,嘟囔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他绝交了好多年,最近才算和好呢。”   “你不跟他计较啦?”柳芳芳不嫌事大,玩笑似的拱着火,“他走的时候,你不是气的天天骂他吗。”   “……”   岑眠的眼前突然出现那张照片,猩红晕染开,少年的背影纤瘦孤独。   她摇摇头,吸了吸鼻子,“不计较了。”   心疼都来不及……   “王睿跟程珩一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吗?你有从王睿那里听说过关于程珩一家里的事情吗……”岑眠试探性地问。   柳芳芳:“王睿哪有你跟他关系好,你都不知道的事情,他肯定不知道了。”   岑眠:“好吧……”   柳芳芳疑惑:“他家里是出什么事了吗?”   岑眠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   柳芳芳没在意,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和王睿的婚礼定在了十一,你有空来吗?”   “没空也得来!”她补道。   岑眠笑:“来,给你包个大红包。”   “可以,我听王睿说他早就叫了程珩一,还想请他当伴郎长脸面,不过程珩一没答应,说忙。”   “王睿因为这事儿,骂了他好久,说他没良心,好兄弟的婚礼都不来参加。”   柳芳芳看一眼岑眠,“要是程珩一知道你也来,下次王睿再问他,肯定就答应了。”   闻言,岑眠面露犹豫之色,“你们婚礼是回南临办吗?”   “是啊,亲戚朋友都在南临呢。”   “……”   岑眠抿抿唇。   她知道程珩一不愿意回南临,更不想他每次为了她回去,却让自己难受。   说话的功夫里,菜陆陆续续上来,她们一边聊,一天吃饭。   岑眠聊得高兴,喝酒喝得也没什么节制,半瓶红酒下肚,红酒后劲儿大,要散场时,整个人醉得晕晕乎乎,扒拉着柳芳芳,凑到她耳边,一个劲地嘟囔:“我告诉你哦——”   “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程珩一啊……”   岑眠喝醉了以后,半点矜持也没有了。   “……”柳芳芳无奈,把她扒拉开,“你就这点出息。”   见岑眠实在没法自己正常回去,她翻出手机,找王睿要了程珩一的电话,想叫他来把这个小疯子给带回去。   柳芳芳拨通电话,把手机塞给岑眠。   “电话通了,你自己跟他说。”   岑眠捧着手机,眨了眨醉得雾蒙蒙的眼睛,“说什么?”   “眠眠?”手机里传出一道低缓沉沉的声音。   岑眠认出了是程珩一,拿着手机覆到耳朵边。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软软糯糯地叫他:“程珩一……”   程珩一听出她的嗓音里多少有些不清醒,眉心微蹙,温声细语问:“你怎么了?”   岑眠捂住嘴:“我不告诉你了。”   “你不告诉我什么?”   “嗯……”   “嗯?”   “就是不告诉你!”   程珩一轻笑:“你现在在哪儿?”   “外面。”   “外面是哪里?”   岑眠抬起头,迷茫的四处看了看。   “在离你医院不远的地方。”   “你给我打电话的手机是谁的?”   “柳芳芳的,我们在一起吃饭。”   “吃完了?”   “没有,酒还没喝够……”岑眠又打一个酒嗝。   柳芳芳翻了一个白眼,“你都喝得脑子不清醒了,还喝!”   岑眠不服,仰着脖子:“谁说的!我清醒着呢!”   程珩一听见了岑眠和柳芳芳的对话,拧了拧眉。   “你叫柳芳芳接电话。”   跟岑眠这小醉鬼讲不清楚。   岑眠不高兴了,“为什么要叫柳芳芳接电话?你不该就想跟我讲话吗?”   “……”柳芳芳从她手里抢过手机,接起电话,很快把餐厅的地址报给了程珩一。   程珩一接到人的时候,没有想到她喝的那么醉,他弯腰把岑眠从座椅里拉出来的时候,她像是烂泥一样往下赖,小脸泛起靡靡绯色,软得像是没骨头,挂在他身上。   岑眠觉得热,胳膊勾住程珩一的脖子,肌肤相触碰的地方,一阵清凉,她把脸也贴了上去,像是蛇般缠绕。   程珩一面色一滞。   大庭广众之下,实在是受不住她的热情,尤其伴随而来的还有周围人看热闹的好事表情。   他的手按在岑眠的脑后,把她的脸往他的胸口挡了挡,免得她酒醒了知道丢人。   走出餐厅,微凉的风一吹,岑眠眨眨眼,稍稍恢复了一点清明,她偏过头,看看牵着自己手的男人,才把他认出来。   “你怎么来啦?”岑眠站住,转身,发现刚才吃饭的餐厅已经看不见了,“柳芳芳呢?”   “她等王睿来接她。”   “哦,那你呢,你今天晚上不是值班吗?”白天的时候她记得程珩一跟她提过。   “跟同事换班了。”   岑眠眨眨眼:“是因为我吗?”   “嗯。”   岑眠抿着嘴笑:“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把你带去卖了。”省得一天天就知道乱喝酒,不长记性。   岑眠一点不怕,反而兴致勃勃问:“卖去哪儿?卖给谁?”   “随便哪儿,随便谁。”   “不要。”   岑眠扯住程珩一,歪着脑袋认认真真说:“你要把我卖去白溪塘,给沈幺。”   “……”   程珩一垂眸,目光凝在她的脸上,路灯温柔地勾勒出她的轮廓,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如春水盈盈。 第55章 白夜   柳芳芳挑的餐厅离京北大学医院很近, 岑眠闹着不肯现在回家,还想在外面野。   程珩一牵着她,带她去了医院, 在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散步, 等她酒醒。   岑眠闹腾一阵以后,也累了, 安静下来, 恹恹地跟在他身边。   花园里草木丛生,光线昏暗,环境清幽, 此时已是深夜, 少有人迹。   “我们去那个亭子里坐一坐吧。”岑眠走累了,记起花园里有个亭子。   他们快走到亭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两个黑漆漆的人影, 紧紧挨着在接吻。   岑眠:“这里已经有人啦, 那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 但是在安静的花园里,则显得格外清脆。   亭子里的人影分开。   陈甫舟看见了程珩一,注意到他手里牵着个姑娘, 岑眠躲在程珩一身后,以陈甫舟的角度, 看不清脸。   他挑了挑眉,比起他的事被人撞见, 反而更好奇程珩一身后的姑娘。   “没事, 不影响, 亭子那么大,一起来啊。”陈甫舟玩笑说。   程珩一默默看他一眼, 不满他言语的不正经,而后目光移到了坐在亭子里的林瑜身上,短暂停留了两秒,眉心微蹙。   林瑜的头发凌乱,她慌乱地理了理,咬着嘴唇,站到陈甫舟身侧,那神情羞怯,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   岑眠听见陈甫舟的声音,探出了脑袋,看清了亭子里的人是陈甫舟和林瑜。   她发出一声轻啧。   “程珩一,”岑眠拉了拉他的手,“走啦。”   碰见林瑜,真是太晦气了。   岑眠喝了酒,脑子转的慢,离开了花园,才回过味儿来。   “林瑜怎么和陈甫舟在一起了?”   “不知道啊。”程珩一漫不经心说,并不太在意,手指又蹭了蹭岑眠的掌心,觉得软软的,很好捏。   岑眠攥紧他的手,瞪他说:“痒!不给你牵了。”   程珩一觉得岑眠喝醉以后,幼稚得不行,他勾唇笑笑,忙哄道:“嗯,不蹭了。”依然牵着她的手不放。   岑眠聊回刚才的话题:“可是林瑜不是喜欢你吗?”   她一直以为是这样的。   程珩一淡淡说:“她只是在有限范围内,寻找合适的对象。”   岑眠皱皱眉,不解地看他,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   程珩一静静看她,半晌,道:“你不用懂。”   岑眠不满,以为是嫌她笨,踹他一脚。   第二天,岑眠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浑身酸痛。   昨晚的记忆席卷而来,她喝醉了,不肯回家,拉着程珩一,从京北大学医院,一路走回了家。   京北大学医院离她住的地方,有十公里……   走到一半,她走不动了,还不肯打车。   程珩一后来是把她背回去的。   “……”岑眠躺在床上,想起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脸颊滚烫,恨不得锤死昨晚酒后撒疯的自己。   她在床上像是蠕虫似的打滚,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去,发出一声响。   岑眠捂着屁股,龇牙咧嘴。   房间的门被人打开,程珩一出现在门口,错愕看她摔在地上。   “……”   岑眠愣了愣:“你没走啊。”   “嗯,今天周末。”   岑眠悻悻地趴回床上。   程珩一:“早饭我快做好了,收拾收拾起床吧。”   岑眠把脸埋进被子里,半天才“嗯”了一声。   岑眠磨磨蹭蹭,终于起床,决定把过去的抛之脑后,绝口不再提。   她走到客厅,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茶几上,看见了摆在上面的退烧药。   岑眠家里是没有退烧药的,只可能是程珩一后买的。   她想起昨天晚上程珩一陪她走了一路,她抿抿唇,走进厨房,问道:“你感冒好点了吗?”   程珩一打开冰箱门,回道:“已经好了。”   岑眠不信,凑到他旁边,踮起脚,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程珩一刚好伸出胳膊,往冰箱里面放东西,他另一只手搭着冰箱门,两条胳膊就那么把岑眠圈在了冰箱和他之间。   岑眠也愣了愣,手放在男人额头,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常,讪讪地放下手。   放下来时,碰到他的胳膊,岑眠缩了缩手,整个人就那么老老实实待在他怀里头。   后背传来冰箱里的冷气。   程珩一站在原地,也不动,目光灼灼凝着她。   岑眠眨了眨眼,不躲不闪,仰头望他,突然道:“很多人都问我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徐路遥问过,她妈妈问过,昨天柳芳芳也问了。   好像他们顺理成章就该在一起似的。   程珩一垂眸看她。   岑眠继续问:“我们这样算是在恋爱吗?”   程珩一抿唇,似乎是在思索。、   见他不吭声,岑眠不高兴,皱着眉问他:“你到底追没追我。”   程珩一的语气略带疑惑:“我不是一直在追吗?”   岑眠歪着脑袋:“这样算追?”   程珩一反问:“这样不算?”   岑眠:“……”   程珩一坦诚道:“我以前没追过人,以为这样就是了,如果你觉得我哪里没做到位,可以告诉我。”   “……”   岑眠上学的时候,成天跟程珩一混在一起,就算有男生想来追她,也自觉撤退。   等她到了国外念书,也不乏有人跟她表白,但她通常在对方稍微表示出一点好感时,就能察觉出来,立刻拉远距离,理都不理人家,根本不给对方追的机会。   所以岑眠也不知道具体被人追应该是什么样的。   但要说程珩一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地方,她也说不上来。   “你做挺好。”   岑眠红着脸,故作淡定地夸了他一下,从他怀里钻了出去,留下一句,“继续保持。”   程珩一转身,看她逃出厨房,轻笑追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转正?”   岑眠才不想让他那么顺利,她仰起下巴,像是骄傲的白天鹅,轻哼:“看我心情。”   转眼柳芳芳和王睿的婚礼日期将近。   岑眠收到了柳芳芳发来的电子请柬。   婚礼定在了十月一日那天。   程珩一要给王睿当伴郎,婚礼那天一大早要给王睿帮许多忙,放假前一天晚上他就回了南临,岑眠跟他一起。   高铁上,岑眠观察着程珩一,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异样的情绪,才放下心来。   程珩一把岑眠送回家,去住了酒店。   他没说,但岑眠想想也知道他是去住酒店,也不问。   婚礼是在中午进行,岑眠没给柳芳芳当伴娘,睡到了十点才起来。   柳芳芳的伴娘是她的表姐,早在半年前就定好了。   岑眠懒懒散散吃了早饭,家里没人,沈镌白带岑虞趁着放假,出国旅游去了。   吃完早饭,她简单化了淡妆,穿了一条适合参加婚礼的浅紫色长裙,等到十一点出门。   婚礼十二点开始,但是柳芳芳让他们早点到,提前把照片拍了,省得婚礼结束后,散场的时候乱七八糟找不到人。   岑眠到的时候,柳芳芳一身婚纱优雅高贵,看见她问:“你的高中校服呢?”   “……”   “哎呀,我忘了!”岑眠这才想起来,柳芳芳之前叫他们都穿上高中校服,来整个青春回忆。   “我打电话让司机送过来。”她拿出手机。   柳芳芳:“算啦,没事,你先去主厅,我在这里等王睿。”   岑眠去到主厅,看见里面已经站了五六个人,其中他们高中时的红白色校服醒目。   徐路遥余光瞥见她,朝她招了招手。   “岑眠——”   “这里!”   岑眠顺着声音望去,先是看见了穿着高中校服的徐路遥,而后注意到了他身边站着的林瑜。   徐路遥长长的胳膊搭在林瑜的肩膀上,将她衬托得娇小玲珑。   岑眠皱皱眉,心里泛起嘀咕。   林瑜不是之前还跟陈甫舟在一起吗,怎么现在又和徐路遥了?   她打量着林瑜,突然发现林瑜身上穿的那条裙子,跟她的撞了。   林瑜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们身上一样的裙子,脸上的表情却很是自若,仰着脖子,跟徐路遥一起走到她面前。   “你们俩这不愧是好朋友啊,裙子都穿成一样的。”徐路遥大剌剌地玩笑说。   岑眠面无表情,看向林瑜。   “用红包钱买的?”   林瑜的脸色有一瞬间大变,有很快恢复镇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是觉得我不配穿这条裙子吗?”   “我是没有像你那样好的家境,确实是不配穿那么贵的裙子……”   林瑜脸上又升起那种自卑而难过的表情了。   那种弱者的表情。   “……”   徐路遥看的心疼死了,“你自己挣钱自己花,不过买条裙子,岑眠肯定也不是那个意思。”   岑眠看到林瑜那张脸,快吐了,要不是因为今天是柳芳芳婚礼,她不想闹得不愉快,不然她可能真会忍不住甩林瑜一巴掌。   反正她就是那种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见不得矫情人。   这时不远处一阵喧哗,新郎新娘来了。   王睿挽着柳芳芳走近。   程珩一走在最后,一身西服笔挺,浑身透着清冽干净的气质,比新郎看起来还要惹眼。   岑眠看见程珩一,懒得再搭理林瑜,转身朝他们走过去。   岑眠不高兴就上脸。   柳芳芳先注意到岑眠吃了屎一样的表情,然后看见了人群里另外一个穿了淡紫色长裙的林瑜。   她皱起眉,悄悄问王睿:“林瑜是你请的?”   岑眠和林瑜闹翻的事情,岑眠没跟她说过,但柳芳芳跟老师们的关系好,略有所闻。   即使老师都说是岑眠的问题,但柳芳芳还是站在她那一边的,后来对林瑜的印象越来越差。   不过自从岑眠高中转学以后,林瑜就成了他们那一年级的级花,不知道多风光。   王睿赶紧摇头:“我请她干嘛。”   “徐路遥带她来的,我也是刚知道。”   王睿虽然小学初中不着调,但中考不知道怎么了,祖坟烧高香,高中考到了理科零班,跟程珩一和徐路遥一个班。   王睿跟柳芳芳吐槽:“来就来嘛,偏偏不穿校服,烦死了。我想的那么好的回忆青春主题,结果照片里就她要不一样。”   柳芳芳瞪他一眼:“眠眠也忘穿了!”他这不是把她一起说进去了。   “……”   王睿挠挠头,笑着找补道:“哎那没事,咱们俩不是也没穿嘛。”   岑眠走到程珩一旁边站着,也不说话。   程珩一垂眸看她,大手抵上她薄薄瘦弱的背。   “怎么不高兴了?”   岑眠连说都不想说林瑜,她仰起头问:“你带校服了吗?”   “带了,等下就要去换了。”   “你别换了,给我穿吧。”   程珩一微愣,“你要穿?”   “嗯。”岑眠点点头,她扯了扯身上的裙子,“我这件衣服跟林瑜的撞了,不想跟她穿一样的拍照。”   程珩一往人群里看了看,在一群穿着校服的同学里,看见了林瑜。   林瑜抬起眼,和他对视上了,她轻扯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那抹笑意,似苦笑似无奈似幽怨。   “……”   程珩一收回目光,薄唇轻抿。   确实是有些烦了,总是惹得岑眠心情不好。   岑眠拿着程珩一的校服上衣去了卫生间,等她出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已经在主席台上快站好了。   柳芳芳远远催她:“眠眠!快来!”   程珩一的校服宽大,岑眠扯了扯衣摆,小跑过去。   岑眠走来时,所有的人目光都忍不住落到她的身上。   她的裙子穿在里面,上身套着一件短袖校服,红白相间的校服,长到过了臀,衬得她肤子雪白,纤细瘦削,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件男款的校服。   那会是谁的校服,人们不禁遐想。   岑眠下意识要往柳芳芳身边站。   “岑眠。”程珩一叫住她。   “过来站我旁边。” 第56章 白夜   所有人的视线看向他, 还有他身上没有换下的西装革履。   是了。   也就只有程珩一了。   岑眠轻轻咳嗽了一下,顶着其他人的目光,背着手挪到他身边。   林瑜盯着岑眠, 那身校服醒目, 暗自咬了咬牙。   今天来参加柳芳芳的婚礼,她不是忘了穿校服, 而是故意不穿。   她不想回到高中, 不想看到那个贫困局促的自己。   但如果是那件校服……   她将拳头攥紧。   拍完照片,马上就要到婚礼开始的时间了,柳芳芳和王睿很快离开去准备。   程珩一作为伴郎也跟着离开, 走之前不忘叮嘱岑眠, “别喝酒。”   岑眠乖巧点头:“知道啦。”   柳芳芳和王睿请高中的同学比较多,凑起来有一桌。   岑眠坐下,又用包给程珩一占了个位置。   徐路遥没什么眼力见, 不知道自己已经招嫌了坐到了岑眠旁边, 林瑜紧挨着他坐下。   岑眠靠在椅子里, 自顾自玩手机,头也不抬。   徐路遥跟她搭腔,也不理。   徐路遥还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触到大小姐的霉头了, 耸耸肩,转头跟林瑜说话了。   中途, 徐路遥被老同学叫走,聊一些私事。   岑眠和林瑜中间空了出来。   短暂的僵持后, 岑眠看向林瑜, 开口道:“人不能什么都要。”   她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林瑜不要一边跟陈甫舟, 一边又跟徐路遥。   虽然她今天看徐路遥不爽,但好歹是那么多年的朋友, 不想让他被骗。   林瑜却以为是岑眠看出了她心底对那一件校服的羡慕。   “凭什么不能。”   “你不是就什么都有吗?你有什么资格站着说话不腰疼。”   “……”   岑眠想了想,她确实什么都有了。   半晌。   她回了一句:“你说的对。”   林瑜:“……”   婚礼大堂的灯倏地暗下来。   追光打在了柳芳芳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   岑眠的目光跟着她。   柳芳芳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过花路,然后由父亲把手交给了王睿。   柳芳芳哭了。   王睿咧嘴笑了起来。   岑眠在下面看着,眼眶也湿了,心中许多感慨。   年少时的画面一一闪过。   如今他们已经长大成人。   婚礼仪式结束,酒席开始。   柳芳芳换上了敬酒服,一桌桌敬酒。   程珩一还没有回来,他作为伴郎,要帮王睿挡酒。   岑眠早饭吃的晚,这会儿没什么胃口,不怎么动筷,捧着酒杯,小口小口地喝橙汁。   旁边空着的位置忽然坐下人,把她放在座位上的包挂在椅背上。   岑眠扭头说:“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   “岑眠,你不记得我了?”说话的男人也穿着红白校服,但长相偏成熟,他的眉眼狭长,下巴很尖,透出一股精明相。   岑眠微微蹙眉,不作声。   “我是章严啊,以前高中跟你一个班的。”   “不记得了。”岑眠回应的冷淡。   章严笑了笑,很知道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你高二就转学走了,不记得也正常,以后老同学之间常联系也一样。”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加个微信吧。”   “……”   敬酒敬到了邻桌,王睿在跟朋友大侃特侃的时候,程珩一站在一旁,看向坐在位子里的岑眠。   岑眠拿出手机,调出二维码,给了一个陌生男人。   程珩一眉头拧了拧。   章严扫了码,笑道:“加你了。”   岑眠轻轻唔了一声。   章严还是不走,“你看一下,点个通过。”非要亲眼看到加上了好友才行。   岑眠没办法,点到联系人里,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   见加上好友,章严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看手机。   王睿和柳芳芳敬到他们这里,因为是最后一桌,又是多年老同学,王睿前面都是收着,到了他们这里,也不叫程珩一替他挡酒了,跟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柳芳芳在旁边悄悄跟他翻白眼也管不住了。   王睿一个个敬酒敬过去,最后敬的是岑眠。   “咱们俩这交情,不得喝个三杯!”   岑眠和王睿的交情,全是在学校里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坏事建立起来的,共谋坏事的交情,自然要比其他同学亲厚许多。   岑眠也不推辞,拿起酒杯,喝掉了里面的橙汁。   喝橙汁的时候还不忘余光看向程珩一,笑得眼睛弯弯,好像在让他看,她之前很老实可没喝酒,这一杯你别管我啦。   程珩一见她嘴唇上还沾着橙汁里的细碎果肉,无奈轻笑。   柳芳芳见王睿已经喝上头了,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哎呀,你喝那么多干嘛。”   王睿嘿嘿道:“高兴嘛。”   这时,程珩一倾身,拿走了王睿手里的杯子,这会儿知道出来挡酒了。   “没事,我替他喝。”   岑眠不嫌事儿大,撺掇道:“谁要你替他喝,王睿你自己来跟我喝。”   柳芳芳连她也白了一眼,自己老公只有自己心疼,她把程珩一推出去。   “你们俩喝。”   徐路遥看热闹看得起劲,看看岑眠,又看看程珩一,“也可以,这也算是交杯酒了,交杯酒、交杯酒——”   桌上的其他人被徐路遥带起了节奏,边拍桌子边跟着一起喊:“交杯酒、交杯酒——”闹出好大的动静。   “……”   神他妈的交杯酒。   这帮人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上学时候一样爱起哄。   岑眠的脸颊红了起来,手里的酒忽然喝不下去了。   程珩一笑着看她,把酒杯伸了过来,泰然自若的样子。   碍于这帮人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岑眠想让他们赶紧消停,跟程珩一碰了杯。   玻璃相撞,发出微弱的清脆声响,震动的频率沿着手指,一路荡到了内里。   终于敬酒结束,王睿和柳芳芳跟父母亲戚坐一桌,程珩一在岑眠身边坐下。   他刚帮王睿挡酒,也喝了不少酒,此时微微有些上脸,白皙肌肤泛起淡淡红色,身上酒气明显。   岑眠帮他倒了一杯水。   现在已经是酒席尾声,吃到现在,已经没什么可以吃的菜了。   岑眠凑到他耳边问:“要不等结束了,出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吃的?”   程珩一阖目,拧了拧眉心,轻轻“嗯”了一声。   陆陆续续其他桌有人离席,散场。   他们这一桌因为聚在一起太不容易,一直没散,都坐着聊天。   聊着聊着,从另一桌走来一位穿着精致礼裙的女人,是婚礼上的伴娘,柳芳芳的表姐。   她径直走到了程珩一身边,红着脸,找他要微信。   桌上聊天的人声音停了,目光看向这边,谁都知道程珩一对女生的态度向来疏离,保有距离。上学的时候,除了岑眠,没见他和哪个女生走得亲近,大家都想看他要怎么拒绝。   程珩一听见耳畔有陌生女声,缓缓睁眼,看见了那个伴娘。   “伴郎,可以加个微信吗?”伴娘的笑容甜美,落落大方,重复道。   伴郎伴娘的身份和称呼放在一起,显得暧昧,引人遐思。   岑眠没有跟其他人一样,等着程珩一的反应,而是埋头继续吃她的菜。   不用她担心,她知道程珩一肯定会拒绝。   “可以。”程珩一的声音清冽干净,拿出了手机。   岑眠:“……”   所有人亦惊讶挑眉。   “我扫你吧。”他继续说,被动变主动。   岑眠气死了。   她扔下筷子,按住了程珩一的手,凶巴巴瞪他:“你敢!”   “不准加其他女生的微信!”   岑眠像是个护食的小狼崽,只不过不是对着来抢食物的敌人横,而是对着那一块肉发脾气。   你这块肉,要那么香做什么?   看热闹的人们抿着唇憋笑。   连林瑜也笑了,一笑岑眠当着人面这样直接,实在难看,上不了台面,二笑原来程珩一也不是堵密不透风的墙。   程珩一侧眸看她,岑眠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睁着,自以为凶狠,其实圆溜溜的眼睛,瞪起人来,可爱更多。   他轻轻勾起唇角,锁上了手机屏幕,轻飘飘说:“好,不加了。”   随后他继续道:“那你也一样,把刚才加的人删了。”   “……”   岑眠无语,她加人微信的时候,程珩一都不在,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无语的不止岑眠一个。   章严想说,他还坐在桌上,要删不能等回去再删? 第57章 白夜   婚礼结束以后, 王睿和柳芳芳还有许多事情要忙,顾不到他们这帮同学了。   老同学难得一聚,吃完饭, 准备下午继续, 徐路遥积极组织,找了一家附近的KTV。   岑眠和高中的大部分同学并不算熟识, 而且婚礼上的同学大多都跟她不是一个班的, 加上她并不待见林瑜,自然不会去徐路遥组的局。   她拒绝了徐路遥的邀请。   程珩一虽然跟这里大多数人是一个班,但他在零班总共就没有待多久就考上大学走了, 对这些人的印象也不深, 没什么旧可叙。   见岑眠对聚会没什么兴趣,便也推辞了。   倒是这帮人听说他们要走,觉得可惜, 程珩一在上学的时候, 即使从来不显山露水, 但也不缺众人瞩目,谁都想多多了解了解,当年那么风云的人物, 现在的发展怎么样了。   而岑眠更不用说了,南临城首富的女儿, 虽然她一直很少会去主动提及自己的家世,大多时候更是避而不谈。但小道消息不胫而走, 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什么家底儿, 谁不想趁机跟她搞好关系, 求些照拂。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挽留。   岑眠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被家里长辈或者沈镌白带出去应酬。   凭借沈家的势力, 无论什么样的应酬,都端坐主位。岑眠比坐在主位上的那位还要牛逼,要是她想,她能坐到沈镌白的头上撒野。   她坐在云端,晃着腿玩儿的时候,就看懂了什么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岑眠见过极尽巴结的嘴脸,见过为了投资主动跪下的男人,甚至跪的不是沈镌白,而是跪的她,一个七八岁不懂事儿的小女孩。   她也知道在关上门后,这些人眼睛里升起的嫉恨。   长大以后,岑眠学会了装糊涂,就算那些人眼睛里的欲望和图谋,她看得一清二楚,也当做不知道。   她眼睛一闭,耳朵一关,只过自己的,不管其他人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评价她什么。   无功而返的人多了,也就没人把她的身份当回事了,她自己也不当回事。   岑眠看得出来,这场婚礼上,这些所谓老同学的眼睛里,含了什么情绪,光怪陆离,没什么意思。   她躲到程珩一身后,手推推他,叫他去应付。   岑眠这个小动作做的,令人哭笑不得,加上她身上套的那一件校服,更显的幼稚了,真像是个内向自闭的高中生,躲在成熟大人的后头。   程珩一在医院里婉拒那些热情的患者家属的送礼习惯了,推辞起来游刃有余,客气得体,很快带着岑眠离开。   走到外面,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岑眠挽住程珩一的胳膊,又恢复成活泼话多的样子。   “你想吃什么?我刚搜到这附近有一家馄饨店,网上评价说还不错。”   “那去吧。”   出了酒店,沿着林荫道一直往前走,然后拐进一条小巷,就是馄饨店了。   馄饨店的面积很小,招牌就是一张薄薄的木板,写了“馄饨”两个字,门口只了一口银色的铝制大锅,里面煮着沸水,略显浑浊,还有一张发霉了的木质方桌。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馄饨店里没有客人。木桌上坐着一个围着蓝色围裙的中年女人,拿着手机正在刷短视频。   “老板娘,还有馄饨吗?”岑眠出声问。   女人放下手机,“有的,要大碗小碗?”   “你要大碗还是小碗?”岑眠问程珩一。   程珩一的目光落在馄饨店老板娘身上,忽然沉默不语。   老板娘回过头,扫一眼来吃饭的客人,视线在程珩一身上停住。   她放下手里挑到一半的馄饨。   “馄饨不卖了。”   岑眠一愣,不解问:“不是还有吗,怎么不卖了?”   刘莉看向岑眠。   岑眠的长相漂亮,皮肤雪白,看起来显小,穿着那身红白校服,透着一股天真懵懂。   她挽着程珩一,娇小可人。   刘莉扯了扯嘴角,看向一身西装笔挺的程珩一。   “你可真是沈琴生出的儿子,身上流着脏血坏血,做不出人该干的事。”   “……”程珩一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不想再多余解释。   刘莉望着眼前沉默的青年,俊朗清雅,眉眼里有几分沈琴的影子。   沈琴就是用她那张漂亮无害的脸,那年轻的身体,那一颗狐狸精的心,插足了她和程明正的婚姻,害她从此一生凄惨飘零。   小巷里的沉默蔓延。   岑眠当然感受到了来自这个陌生老板娘的恶意和攻击性,她皱皱眉。   程珩一牵起她的手,“走吧,我们换一个地方吃。”   岑眠疑惑抬起头,小巷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刘莉的怨恨持续了二十多年,即使沈琴死了,也难消解。   她追着要给沈琴的儿子不痛快。   “程明正是不是要出来了?怎么才判了那么几年?”   刘莉笑起来,笑声尖锐:“听说你妈摔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哈哈哈,一起死了,真是活该啊。”   这就是沈琴当小三的报应,是给她的孩子偿的命。   沈琴闹着程明正跟她离婚的时候,天天往家里打电话,没日没夜的骚扰,言语嚣张。   刘莉那时还怀着孕,她气急攻心,流了产。   自她流产,程明正越发没有顾忌,和沈琴在外面有了家,再也没回来。   “……”岑眠的手被程珩一牵着,感受到他的手温度冰凉,她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你这人,馄饨不卖就不卖,嘀嘀咕咕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你再说我投诉你!”岑眠气呼呼地呛道。   刘莉看着她挡在程珩一身前,小狼崽似的护着。   “你倒是心疼他。他心疼你吗?你才多大啊,就跟他谈恋爱,他不是害你吗?”   刘莉愤愤盯着程珩一,“上一辈不积德,到了你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你别害了人小姑娘。”   “……”   程珩一的手更凉了,牵她的力度亦松了。   岑眠不肯他松,死死抓住他的手,瞪着刘莉,“你谁啊,轮不到你管。”   她扯了扯程珩一,“我们走。”   岑眠拉着程珩一,逃似的离开了巷子。   程珩一任由她牵着自己,目光凝着她那小小纤瘦的背影,护他的时候,挺得笔直。   小巷离他们越来越远,如深渊死寂。   阳光从林荫透下来,斑驳光影笼罩着他们   岑眠拉着程珩一,走在林荫道上,走了许久,走到她终于感觉到了他手心里的温度重新恢复。   “眠眠……”程珩一轻轻开口,“刚才那个人……”   岑眠停住脚步,仰起头看他,“你可以不用告诉我。”   程珩一:“……”   “我不用知道。”岑眠说。   如果那些事情,让他难堪,让他伤心,她不会去问,也不想他揭开自己的伤疤。   程珩一摇摇头:“我想跟你说。”   不是揭开他的伤疤,而是想要更赤露地靠近太阳,获得更多的热度。   “那我们去那边吧。”岑眠指了指不远处,树下的木质长椅,“我走累啦。”   她的嗓音温温软软,撒着娇,淡化了其中的沉重意味。   木质长椅被太阳烤得温热。   岑眠坐进长椅里,脑袋靠在程珩一的肩膀上,蹭了蹭,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狼崽。   她静静地听程珩一说,从他的出生开始。   沈琴怀着他,快生时,把她肚子搞大的男人便跟其他女人跑了。   沈琴生下他,不想要,把他丢到了石桥底下,是沈平山把他捡了回去。   沈平山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爬了一只野猫,要是再晚些,野猫就要把他吃了。   程珩一跟着阿公,一直养到了六岁,没见过几次妈妈。   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才被接到了沈琴身边。   程珩一记得妈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笑着说:“妈妈终于能带你过上好日子了。”   程珩一不光过上了好日子,还有了一个爸爸。   他改了姓氏和名字,跟继父姓。   程明正对他不算差,翻着字典给他起了新名字,把他当作亲儿子,对他有很高的期望。   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沈琴是用了什么手段跟程明正好上的,程珩一不知不觉里就知道了。   刘莉甚至打电话告诉了沈平山,歇斯底里地将沈平山一顿痛骂,骂他养的贱女儿。   沈平山一生正直,女儿却做出这样的事情,便再也不认她了。   即使沈琴后来哄着程明正,给白溪塘修了路,给沈平山盖了新房。   沈平山没住进去,也不肯见她。   沈平山从小便教程珩一学孔孟之道,知礼义廉耻,他当然知道妈妈做的是不对的。   但他没有办法。   那是他妈妈。   不管她做了什么,就算她抛弃过他,就算她伤害了别人,那也是他妈妈。   大概像是刘莉说的那样,因为他身上流着脏血,败坏的血,所以可以对沈琴做的那些事情,熟视无睹。   岑眠听完,眼睛酸酸的,泛着红,忽然很想哭。   她往程珩一怀里靠得跟深。   程珩一回抱住她。   岑眠又觉得不够,抬起头,在他下巴上亲了亲。   “开心点,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下巴被她亲的那一下,软软绵绵。   程珩一把她紧紧抱住,闻着空气里的隐约淡香,轻轻“嗯”了一声,“我想回家了。”   岑眠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你闭上眼睛,就回去了,就回白溪塘了。”   程珩一听话地闭上眼睛,岑眠的手心里有薄薄的细汗,潮湿微热。   仿佛白溪塘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   阳光温暖和煦,淡粉色的荷花开满池,偌大的荷叶缀着清凉的露珠,一片生机勃勃。 第58章 白夜   参加完柳芳芳的婚礼, 岑眠和程珩一回了北京。   柳芳芳忙完婚礼终于闲下来,想约她出来聚会时,才知道她已经离开南临了。   “好不容易回一趟南临, 怎么那么早就回去了。”   岑眠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北京这边有事。”   柳芳芳没再深究:“行吧, 那等我回北京再联系。”   “对了,你朋友的诗发表的样刊出来了, 回头我一起给你, 还有稿费。”   要不是柳芳芳提醒,岑眠都要忘了。   “好啊,你回来了跟我说。”   挂了电话, 岑眠打开微信, 立刻告诉了程珩一,让他记得联系张疯子,转告他这个好消息。   程珩一结束了上午的门诊, 终于腾出空来, 他往医院职工食堂走的路上, 拿出手机,看见岑眠发来的信息,笑了笑。   陈甫舟经过他, 余光一瞥,见他边走边看手机笑, 走过去肩膀碰他一下。   “跟岑眠聊天呢?”   程珩一锁上手机屏,“嗯”了一声。   陈甫舟轻啧:“一看就是。”   程珩一扫他眼, “怎么一个人吃饭了?”   陈甫舟耸耸肩。   他跟林瑜在一起的事, 没有对外公开, 中午一般都约着出去吃,不会来食堂。   程珩一问:“跟林瑜分手了?”   “嗯。”   “为什么?”   陈甫舟左右看看, 见周围没人,才说:“她以为我是陈院长的儿子,想叫我帮她摆平点事情。”   “你不是吗。”程珩一是知道他什么后台的。   “是。”陈甫舟笑笑,“但我跟她说我不是。”   爱情嘛,还是需要一些考验的,尤其他们这种家底儿的,不愿意对外透露太多,怕招来心术不正的人。   “然后她没过多久就把我甩了,听说是又找了个管行政的谁的亲戚。”陈甫舟轻嗤,“那顶什么用,摆不平她的事儿。”   程珩一的脚步顿了顿,“她要摆平什么事情?”   陈甫舟凑近他,在他耳边轻言。   程珩一听完,眉心紧皱。   十一过完之后,程珩一的工作很忙,岑眠也知道他忙,工作日的时间里很少打扰他。   每天就连聊天也很少,幸好岑眠不是很黏人的性子,不然肯定会觉得程珩一冷落了她。   周五的时候,岑眠刚起床,正在吃早餐的时候,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提示。   她放下手里的筷子,伸手去拿,打开微信,看见吴轻发来一张图片。   岑眠愣了愣,点开图片,图片里是一张白纸黑字的通报,盖了京北大学医院的红章。   通报的大意是,经过医院调查,发现骨科住院医师林瑜私自收受患者红包,为患者提前安排手术。   林瑜在职期间,总共获取的受贿金额在五千元以上,情节严重,予以解聘并吊销医生执照的处分。   吴轻:【她真是活该!】   吴轻自从那次医疗队去白溪塘义诊,看出了岑眠跟林瑜不对付,她也不喜欢林瑜,每次在工作里受了什么林瑜的气,就要来跟岑眠吐槽一番。   岑眠通常情况下,都跟她一起骂。   当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的时候,友谊便空前亲密。   吴轻作为实习医生,刚来骨科的时候,林瑜看她是新来的,还是同一个学校的学妹,以为好拿捏,想拿她当枪使,叫她出面跟患者收钱。   吴轻的男朋友也是医疗体系里的,知道医院里根本没有这种加钱提前安排手术的规则,提醒了她,这事儿要是被举报,不是小事。   吴轻知道林瑜这是在害她,但她也不敢直接跟科室说,林瑜会做人,时不时拿点吃的喝的给同事,人缘很好。   她一个新来的实习医生,就算说出来了,也没有证据,要是林瑜不承认,吴轻自己反而惹得一身腥。   所以看到林瑜做的事情被曝光,还受到了处分,吴轻觉得大快人心。   吴轻:【不知道是谁举报的,真是替天行道!】   岑眠抿抿唇,看着那张处分通知,没有吭声。   要不是吴轻给她发消息,她都不是太关注林瑜这件事情的结果,报复这种事情,就只有开始那一下是爽的。   岑眠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小人,但凡林瑜身上干净,她也抓不到她的错处。   收受患者红包这种缺德事,就是有钱人挤兑没钱人,没钱人则用血汗钱来换亲人一个优先手术的机会。   林瑜既然做得出来,也就配不上那身白衣了。   吴轻继续说:【听说不止一份举报呢,还有一份是医院内部的实名举报。】   岑眠一愣:【是谁啊?】   吴轻:【具体是谁医院没有公布,但医院领导非常重视,王主任都要气死了,觉得林瑜太给骨科丢人了。】   京北大学医院里的医生那么多,岑眠想不出会是谁跟她一样举报了林瑜。   她想不出,索性不想了,她微信联系了程珩一,好不容易到了周五,晚上他应该有空休息了吧。   岑眠:【你什么时候下班?】   程珩一回道:【五点半。】   岑眠想了想:【那我去找你吧,有一家日料想去吃。】   以前她一个人懒得去,现在有人陪她了,倒是可以去探探店。   程珩一:【好。】   四点半的时候,岑眠出发,不紧不慢地往医院去。   进了医院,等电梯的时候,她碰见了徐路遥。   岑眠挑了挑眉:“你怎么在这儿?”   徐路遥见到她,忽然眼睛一亮,随后表情变得犹豫,半晌,欲言又止开口道:“岑眠,你爸是不是跟京北大学医院的院长很熟啊,能不能让你爸帮忙,找一下院长,别开掉林瑜啊?”   徐路遥今天因为林瑜的事情,来医院找他姐姐,徐路遥的姐姐在医院做行政工作,想看看她能不能有办法帮帮忙。   只是事情比他想象得难处理,医院发了话,要从严处理,他姐姐也说不上话。   岑眠盯着徐路遥,眉心皱紧,问他:“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   徐路遥轻叹一口气:“知道,她被人举报收受贿赂。”   他耸耸肩:“但是现在哪个医生不私下收红包,这多大点事啊,才五千块钱,只不过是林瑜运气不好,得罪了人,被举报了。”   岑眠怎么也没想到徐路遥能轻描淡写说出这番话来,她的声音冷淡下俩:“我帮不上忙。”   “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好歹都是同学。”徐路遥熟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不是吧,是不是还因为高中时候的事情,记恨林瑜啊?她都跟我说了,你们俩之间都是误会。”   岑眠不管林瑜是怎么跟徐路遥说的,但是徐路遥这个态度,明显是信林瑜不信她。   不过她并不在乎,依然不松口:“这是原则问题。”   另外岑眠现在忽然意识到,她跟徐路遥,大概真不是一路人。   “徐路遥,你爱怎么帮林瑜怎么帮,咱们俩朋友关系也就到这里结束吧。”   闻言,徐路遥骂了一句脏话:“草。”   他拉住岑眠的胳膊,“喂,不至于吧你。”   他们这都多少年交情了,怎么突然要跟他要绝交?   岑眠懒得再跟他说,甩开他手,电梯也不等了,从旁边的楼梯口进去,要上楼去找程珩一。   徐路遥不肯罢休,追着她说:“你就帮帮忙吧,林瑜要是这么被开除,以后职业生涯就毁了。她走到今天不容易,拿了助学金才读完的大学,你别就这么把人给毁了。”   岑眠觉得很好笑,凭什么做错事的人能被同情,她就得接受道德绑架。   “国家给她钱,让她念书,是让她去利用职务之便,违法乱纪的吗?你知道受贿金额超过五千以上,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吗?”   徐路遥说了半天,见她不为所动,有些恼火。   他呛道:“你别假了,要这事儿是程珩一做的,你会不帮?”   岑眠沉默不语。   许久。   她一字一顿道:“如果他做了,我一定会帮。”   “我就是对内对外不同原则,怎么了?”   “而且我相信程珩一,以他的为人一定不会这么做。”   “……”   徐路遥没想到她那么直接地承认自己的偏袒,一时怔在那里。   “眠眠。”   空旷无人的楼梯间,男人低沉缓缓的声音响起。   岑眠微愣,瞬间听出了是谁,她抬起头,看见程珩一从楼上朝她走来。   她的耳根发烫起来,不知道刚才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见。   岑眠轻咳两下,讷讷道:“你下班了?”   “还没有,急诊那边有个会诊,我要过去一下。”   程珩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你去我办公室等。”   岑眠接过钥匙,乖乖“哦”了一声。   她看也不再看徐路遥,越过程珩一,跑上了楼。   徐路遥想跟上去。   程珩一挡在他面前。   徐路遥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漆黑幽沉。   程珩一淡淡道:“别来烦她。”   不轻不重的语气里,却携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徐路遥知道他肯定听见岑眠的话了。   他讥嘲:“你现在挺得意的吧?”   程珩一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身白衣衬托得他干净出尘。   他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   “嗯。” 第59章 白夜   岑眠走到程珩一办公室门口时, 发现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的身形很瘦,头发很长,胡子拉碴, 微微驼背, 穿一套深色衣服。   他站在门前,似乎踌躇是否要敲门。   岑眠走上前, 问他:“您有什么事吗?程医生现在不在。”   听见背后的声音, 男人颤抖一下,仿佛惊弓之鸟,摇摇头, 很快走到一边去。   岑眠疑惑地看着他离去, 没有在意,摸出钥匙开门。   男人没有走远,站在走廊最靠边的位置, 时不时抬头, 偷偷瞄岑眠。   在看清岑眠的长相时, 又在她脸上多多停留了许久。   这是岑眠第二次来程珩一的办公室,上次还是岑虞的眼睛动手术的时候。   办公室的陈设和印象里的一样,没怎么变。   门口值班表上依然挂着她送来的锦旗, 窗台上摆了一盆小多肉,被养得肥嘟嘟。   桌上的照片多了一张, 他们从白溪塘快要离开时,和阿公一起拍的合照。   沈平山坐在竹椅里, 严肃着一张脸, 程珩一和岑眠站在他的身后左右。   照片是余姐带了一个喜欢摄影的志愿者来拍的, 说是要记录医疗队和当地居民日常的生活。   照片拍完了,岑眠还没看过, 她拿起那张照片,又多看了几眼。   “那个……”   有人在办公室门口出声。   岑眠放下相框,扭头看向门口,发现出声的还是刚才的男人。   男人盯着岑眠,往里走了两步,他咧嘴笑了下,又似乎不习惯这笑,很快把笑意敛去。   “你是眠眠吧?”   岑眠一愣。   “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程珩一的爸爸啊。”   “……”   岑眠怔在那里,睁着眼睛,细细打量男人,终于在他瘦到凹陷的面孔里,看出了过去的影子。   “您是……程叔叔?”岑眠不确定地问。   程明正见她记得自己,点点头。   “是我。”   他的双手蹭了蹭单薄的裤子,略带自嘲道:“叔叔变化太大了,你都认不出来了吧。”   岑眠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接话。   程明正的变化确实令她惊讶,过去的他,至少比现在要胖出一倍,整个人也是精气十足,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名牌腰带的logo一定要露出来,鳄鱼皮的皮包在腋下一夹,走哪儿都是张扬的模样。   她想起之前在南临时,小区里老太太说的话,对程明正心生戒备,向后退了一步。   程明正看出了她的戒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与她套近乎。   “你跟小时候差别不大啊,还是那么漂亮。”   岑眠没问过程珩一跟他爸爸的事情,不确定他们现在的关系如何。   她观察程珩一的态度,对程明正只字不提,应该是不想见到他的,说不定还要剑拔弩张。   岑眠不知道程明正来医院是为了什么。   她试探问:“程叔叔,您找程珩一有什么事吗?”   程明正顿了顿,沉默许久。   “眠眠,叔叔想请你吃顿饭,好不好啊?”   他看向岑眠,眼神里竟然透着一股恳求。   “……”   岑眠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去吃这一顿饭。   她跟程明正离开医院,走时,给程珩一发了信息,找了个借口不吃晚饭,但没有提程明正。   程珩一估计正在急诊忙,许久没有回她。   吃饭的地点是程明正选的,就在医院附近,走过弯弯绕绕的小巷,有一家炒菜的小饭馆。   小饭馆里的人很多,都是来打包带走的,多是住院的患者家属,这里的饭菜量大还便宜实惠,所以大家都来这里买。   要不是对医院很熟悉的,还真找不到这里。   老板在档口炒菜,看见程明正来,颇为熟稔地招呼道:“哟,来啦,老样子?”   程明正走到小店里唯一的方桌前,拉开里面的板凳,让岑眠坐。   他朝老板笑笑:“今天多炒两个菜。”   老板看到他后面跟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挑眉:“这是你闺女啊?”   程明正抬头,看贴在墙上用手写的简陋菜单,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没应声。   他回头对老板说:“来个尖椒肉丝,再炒个土豆丝,一碗疙瘩汤。”   岑眠头一次在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里吃饭,有些局促。   程明正抽了两张桌上的纸巾,帮她擦了擦面前桌上的油渍。   他知道岑眠的家境是什么情况,有些抱歉,解释道:“叔叔现在混得不行,请不起你上更好的店里吃了,你别看这里环境不好,味道还不错的。”   “没事没事,我自己来。”岑眠赶紧抽了两张纸,跟着一起擦桌子。   两个人就那么自顾自地擦桌子,气氛肉眼可见的尴尬。   小饭馆老板的炒菜速度很快,没一会儿菜就上齐了。   “来瓶酒不?”老板问程明正。   程明正摆手晃脑地拒绝:“不要不要。”   吃饭的时候,岑眠不知道说些什么,陷入了僵持。   程明正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你和珩一现在还有联系?”   问完他便反应过来,他这是多余问。   岑眠既然有程珩一办公室的钥匙,可见是关系不错。   “嗯。”岑眠挑了一根土豆丝,放在碗里。   “挺好啊,能从小玩到大。”   程明正没动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皱巴巴的烟和塑料打火机,点了一只,猛吸一口。   “珩一应该跟你说了吧。”   “我跟他妈的事。”   “……”   岑眠抿唇,回道:“知道一些。”   程明正的烟放在嘴边,仿佛静止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那他还怨我吗?”   “……”   岑眠摇摇头:“我不知道。”   程明正也清醒,他又吸一口烟,自嘲地说:“怨肯定是怨的,换了谁,都得怨。”   “不然这十多年,他也不会一次不来牢里看看我。”   “……”   岑眠抬起头,望向对面的男人,她犹豫地问:“程叔叔,你是因为阿姨的事情……”   程明正一口吸掉了全部的烟,抖掉烟灰:“不是,因为一些经济原因进去的。搞新闻的那帮人,昧良心,法院都判了不是我的过失,但还是写成那样了。”   烟雾缓缓吐出,将他的脸模糊。   “我做生意,亏了点钱,想把房子卖了往里填,你阿姨死活不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哎。”程明正叹气,“她这个人,脾气急得很,闹着要跳楼。”   “我没想推她,我是想把她往里拉的。”   “那天晚上我出去应酬,喝多了酒回来的,脑子不清醒,我也不知道,怎么下一秒她就掉下去了。”   “程珩一反应快,扑到窗台,抓了他妈一把,没抓住。”   “……”   岑眠听到这里,想象到了那个画面。   程珩一用尽全力,没有把他的妈妈救上来,却亲眼看着妈妈摔了下去……   那时候的他,该有多绝望。   程明正的胳膊撑在桌上,两只手挡住脸,“我不敢往下看,只听见声音,好大一声,比雷声还要响。”   “……”   岑眠静静地看他。   程明正悔恨:“这么多年,我在牢里没有一天不在后悔,要是那天不跟沈琴吵架就好了。”   “我现在出来了,就想跟珩一,我们爷俩把日子继续过下去。”   他看向岑眠,终于道出目的,“眠眠,你跟他走得近,能不能帮我先试探试探,看看他愿不愿意见我一面。”   “……”   岑眠沉默不语。   程明正无奈:“本来我是不该通过你一个外人来找他的,但不知道珩一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并不是我亲生的孩子,是他妈带来的。”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是他亲爹,他会不会也就原谅我了。”   “他不把我当亲爹,但我是一直把他当亲儿子养的,从小给他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   “程叔叔,您在想什么。”一直保持沉默的岑眠出声打断他。   “程珩一现在都已经不算一个完整的人了,您就别再把他扯两半了。”   程明正要程珩一感激他的养育之恩,继续认他作父亲,又要程珩一怎么去面对他的母亲。   岑眠站起来,俯视着男人。   虽然程明正算不上有罪,但也绝不无辜。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像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您要是真把他当儿子,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那样对他才是最好的。”   “……”程明正讷讷地望着她,嘴巴嗫嚅两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默默地垂下头,像是枯萎的稻草。   岑眠可怜他,但更心疼程珩一。   她从钱包里翻出一百元现金,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岑眠打开手机,发现程珩一还没回她消息。   她给他重新发了条消息,说还是在办公室里等他一起吃饭。   岑眠回到办公室时,天色已经漆黑,她打开灯,坐在双人会客沙发上等。   墙上的时钟哒哒哒地走,岑眠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的情绪低落,在想事情,并未注意到游走的时间。   甚至也没有注意到程珩一回来。   程珩一下了手术,看见岑眠给他发的消息,立刻便往办公室赶。   急诊的病人伤情严重,他甚至来不及告诉岑眠一声,就已经进了手术室,看到她的消息时,已经是三个小时以后。   程珩一原本以为岑眠会等得没有耐心,干脆直接走了,却没想到她还等在办公室。   他走到岑眠身边。   感受到一道阴影罩了下来,眼前昏暗,岑眠才回过神,眨了眨眼,抬起头来。   程珩一垂眸看她,道歉说:“对不起,临时有手术耽误了。”   岑眠摇摇头。   “你吃过了吗”程珩一问。   “没有。”   岑眠刚才和程明正的那顿饭,几乎没怎么吃。   程珩一愧疚:“下次到那么晚,你就别等我了。”   “你常常都那么晚吗?”   “有时候。”程珩一换下身上的白大褂,“走吧,吃饭去,饿坏了吧。”   程珩一随口问她:“微信上你怎么一会儿说不吃,一会儿又说要吃?”   岑眠站在原地,犹豫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他。   “我今天遇到你爸爸了,跟他聊了一会。”   “……”程珩一挂衣服的动作顿住。   岑眠继续说:“他说想见你,但我叫他不要来打扰你。”   她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仰起头,心虚地看他,好像怕他误以为她跟程明正是一边。   她讷讷:“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对不对……”   程珩一垂眸,静静凝视她。   “你都知道了?”   岑眠眼睫颤了颤,点了点头。   她不敢去看程珩一的眼睛,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胸膛。   程珩一浑身僵住,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弯腰,下巴抵住岑眠乌黑的发顶,空气里有隐约淡香。   “我没事。”声音低缓徐徐,云淡风轻。   岑眠抱他更紧,鼻子酸得不行。   “你骗人。”   程珩一望着对面的窗户,窗外是无垠的夜色,漆黑一片。   女孩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像是温暖的小太阳,炙烤他一颗冰冷的心。   心脏重新跳动。   他轻轻笑了。   “真的。”   “程医生——”   办公室门口突然有护士来找程珩一,喊到一半,猛地收声,惊讶地瞪着里面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岑眠的脸颊一霎那红了,推开程珩一,低着头,背过去,往办公室深处缩。   “……”程珩一的怀里空掉,虚抓一把空气,无奈地轻轻摇头。   他看向来找他的护士,走出办公室,把门虚掩上。   “什么事?”   护士的脸也红通通,像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她愣了两秒,才想起自己是来给程珩一看化验报告的。   她把一叠的报告单递过去。   “这是刚才手术病人最新的血检结果,周主任让我拿给你看看。”   程珩一拿过报告单,来回翻了两下:“挺好的,晚上不需要再加药了。”   护士点点头:“行。”   她拿回报告单,双手在衣服两边蹭了蹭,“那我不打扰你了。”说完,实相地迈着急匆匆的步子跑远。   已经打扰了。   程珩一抬手拧了拧眉,回了办公室。   岑眠羞愤地靠在沙发里,缩成一团,这下连耳根也是红的,似能滴血。   程珩一觉得好笑,走过去,揉了揉她乌黑发顶。   “好了,吃饭去。”   岑眠甩掉他的手,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临要锁门时,程珩一似想起什么,看了眼手表,又打开灯,拉开旁边的柜子。   岑眠看见柜子里放了一大袋的猫粮。   程珩一抓了两把猫粮,塞进了裤子口袋,他解释说:“一会出去的时候,我去喂一下医院里的流浪猫。”   闻言,岑眠觉得稀奇:“医院里还有流浪猫啊。”   程珩一想起什么,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罐头,放到另一边口袋。   “哪里都有。”   流浪的动物和人。   从医院大楼下来,他们去了住院楼和宿舍楼中间的小花园。   程珩一熟门熟路,到了地方,在树影稀疏之间,果然有两只野猫在趴在灌木下。   一只橘猫和一只白猫。   橘猫胖乎乎的,一点不像在流浪中吃了苦的样子。   它听见有人的动静,立刻从花坛跳了下来,踏着猫步,踱到程珩一的脚边。   如此亲近他,可见平时程珩一没少来给它投食。   程珩一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猫粮,放在它面前。   橘猫立马埋头吃了起来。   而躲在灌木里的白猫则要警惕地多,它小声叫唤了一下。   直到程珩一走近,才试探地往前迈了两小步。   程珩一把猫粮也放到它面前,另外又开了一个罐头。   橘猫似乎闻到罐头的香味,立马不吃嘴边的猫粮了,跳过来,要跟白猫去抢。   程珩一用脚轻轻踢了踢它,把它赶走。   “别跟你媳妇儿抢吃的。”   岑眠站在一边,怕吓到两只猫,只静静地看,这时才小声问:“它怀孕了?”   “嗯。”程珩一把罐头往白猫面前移了移。   白猫依然警惕,不动猫粮,也不动罐头。   程珩一站起来,“走吧,我们在这里,它不会吃的。”   岑眠离开时,一步三回头,快走到看不见白猫的地方时,她隐约看见,白猫凑到了罐头边,一点一点地舔罐头。   喂完猫,他们便直接去吃饭了。   岑眠挑的日料店,在离医院不远的一个商业街里。   只接受预约制,至少提前一周才能预约到,岑眠因为想吃,找了家里的生活助理,请他帮忙想办法,临时约到了位置。   随着沈镌白的公司越做越大,身边跟着的助理团队也在扩大,生活助理是专门处理老板家里事情的。   基本上岑眠遇到什么大大小小的问题,找生活助理,就没有他动用手头资源之后,解决不了的。   日料店的门口装修清雅,有绿竹青苔,石缸里养了两只胖嘟嘟的小金鱼。   岑眠推开店门,穿和服的女侍弯下腰,用很标准的日语说了一句:“欢迎光临。”语气温柔。   岑眠报了自己的姓名,女侍确认无误后,迈着小碎步,客客气气把他们领进了小包间。   小包间里的环境干净整洁,日式榻榻米中央有一张长方形矮桌,摆着碳烤炉。   这一家日料店没有菜单,根据当天采购的新鲜食材,由主厨搭配。   岑眠和程珩一坐下后,很快前菜就上来,凉拌秋葵和胡麻豆腐。   日料主要吃的是食物的本味和鲜香,佐以简单的调料,味道清爽。   不过岑眠不喜欢秋葵粘粘乎乎的口感,吃了两口,就推给了程珩一。   前菜吃得差不多时,服务员上来了烧烤的食材。   店里的服务很好,烧烤不需要客人亲自动手。   穿着漂亮和服的女侍跪在桌前,面带微笑,帮忙烤肉,颇为赏心悦目。   岑眠悄悄打量程珩一,发现他专注于吃她不要的秋葵,目不斜视,完全不看旁边的女侍。   梅五花的油脂丰富,女侍烤肉时,肉铺得离岑眠太近,正好岑眠伸手向要去拿纸巾,经过烤炉上方时,油星子落在她的手上,烫了她一下。   岑眠发出很轻地一声“啊”,手向后瑟缩。   女侍发现,赶忙放下手里的烤肉夹,连声道歉。   岑眠蹭了蹭手背上的油点,摆手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   程珩一的眉心微拧,视线落在岑眠的手上,虎口的位置烫起了一个小小的水泡。   他将桌上的冰水递过去,“敷一下。”   然后同女侍道:“我来吧。”   程珩一拿起烧烤夹,把还在烤的肉挪到离他近,但远离岑眠的地方。   女侍离开了包间,又回来,送了一小管烫伤膏,服务周到,再次道歉。   岑眠望着自己比芝麻还小的小水泡,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程珩一烤肉时,动作利落,比刚才的女侍还要熟练,也比她还要赏心悦目。   他的眼眸低垂,盯着篦子上的肉,木炭发出明黄色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深邃五官,下颚线条明细深刻。   程珩一用烤肉夹在肉上按了两下,确认熟了,夹到岑眠盘子里。   给岑眠的都是他挑捡过,烤得干净,没有黑色焦边的肉,就算有,也是耐心把焦边给去了的,烤坏了的,才放到他自己的盘里。   岑眠夹了一块他烤的肉,火候刚好,软嫩多汁。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比她吃过很多人烤的肉都要好。   好像是觉得衬衫束缚了他的动作,程珩一解开了袖口的扣子,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手臂,肌肤冷白,肌肉线条匀称结实。   他端起下一盘肉开始烤,明明只是烤肉,他的举止投足,却做得如此清雅。   很快,又一盘肉就烤好了。   岑眠嘴就没停下来过,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夸他。   “你经常吃烤肉吗,怎么那么会烤。”   程珩一用专门剪肉的剪刀,把大块的肉剪成小片,又往她的盘子里添了肉。   “以前上大学,在烤肉店里打过工。”   “……”   岑眠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也是像这样的烤肉店吗?”   “差不多,一家韩式烤肉店。”   “也给别人烤?”   “嗯,不过不像这边,只服务一桌,忙起来的时候,要顾五六桌。”   程珩一说得轻描淡写。   岑眠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手背处有一块小小的烫伤伤疤,不仔细看,并不明显。   她的脑子里想象出程珩一在饭店里忙碌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却觉得有些心酸,就连烤肉吃得也不香了。   一顿饭吃完,他们到柜台结账。   日料店经理双手将账单递来:“一共五千六。”   岑眠愣了愣,没想到朋友推荐的这一家店,价格那么贵。   虽然对她来说没什么,但是跟程珩一出来,她却变得小心翼翼。   岑眠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要付钱。   程珩一已经拿出来信用卡,递给经理。   岑眠抿了抿唇,将手机重新放回口袋。   离开店以后,她扯了扯程珩一的衣角。   “今天我吃的比较多,我请客你吧,钱我转给你。”   程珩一淡淡看她一眼。   “不要,我也吃了。”   岑眠知道他肯定不愿意,想了想:“那AA好了。”   程珩一依然拒绝:“不要。”   他牵上岑眠的手,折中说:“下次你再付。”   岑眠的手被他的手包裹住,十指错落扣在一起。   她才不信程珩一说的下次她付,下次肯定他又自己付了。   走到十字路口,他们在红绿灯前停下。   岑眠越想越愧疚,花了程珩一那么多钱,早知道今天不来吃日料了。   她小声嘟囔:“这一家店不好吃,以后不来了。”   程珩一牵住她的手紧了紧。   红灯转绿灯。   岑眠下意识往人行道走,然而程珩一却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疑惑地抬头。   程珩一垂下眼,静静看她。   “你不用为了顾及我,而去改变你自己的生活习惯。”   “想吃什么就吃,想穿什么就穿,你花钱也好,我花钱也好,都可以。”   “但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我也没那么敏感脆弱,不需要你小心翼翼。”   可能他以前会,但现在不会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有信心,能够把岑眠照顾好,他更不会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就怯懦逃避。   在他决定要跟岑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   男人的声音低缓徐徐,似醴泉清凉,一字一字,润进岑眠的心里。   夏末的风温柔宜人,吹过她的耳畔。   她忘记了呼吸,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漆黑深邃的眼睛,仿佛万千宇宙,将她攫了进去。   程珩一的指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摩挲。   “听懂了没?”   岑眠点点头。   “懂了。” 第60章 白夜   随着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 岑眠花在学习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天就窝在家里埋头啃书。   说来也怪,以前上学的时候, 都没见她那么努力过。   程珩一在医院上班, 平时也很忙,晚上还有值班, 岑眠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不近, 但来回总归耽误时间,所以工作日里他们两人很少见面。   这周五的时候,程珩一照例打电话问岑眠, 要不要他周六过去, 给她做饭,收拾房间。   岑眠的生活习惯散漫,从小的生活环境里, 家务事从来不需要她来做。到了她一个人住的时候, 过得就邋里邋遢的, 懒到东西掉到地上,只有下次要用的时候,才会去捡。   程珩一知道她是什么习惯, 基本上定期要来给她打扫一次。   岑眠咬着笔杆,盯着自己铺满客厅的书本, 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道:“明天我有点事。”   程珩一关心问:“什么事?”   “……”   周六是教师资格证考试的日子。   岑眠不想告诉程珩一。   他自己从来都是好学生, 没有考试能难得倒他。   但是岑眠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她花了很长时间去准备, 更加不能接受失败,尤其是被程珩一知道的失败。虽然程珩一肯定不会嘲笑她, 但岑眠自己过不去。   她支支吾吾:“反正就是有事。”   程珩一的眉心微蹙,听出了她话里话外像是有什么事,想要瞒着他。   他抿了抿唇,没有再追问,给足她需要的空间。   “行,等你有空了再跟我说。”   “嗯。”   因为有事瞒着程珩一,岑眠心虚,打电话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短暂沉默。   程珩一开口:“那我继续忙去了。”   岑眠:“好。”   挂了电话,岑眠叹出一口气,抓了抓头发,继续埋头看书。   周六不用去岑眠那里,程珩一没事,给有家室的同事帮忙,换了个班,周五晚上在医院里值班。   医生值班比护士相对轻松,有需要他的时候,护士会来叫。   通常前半夜忙完,后半夜基本就安稳下来。   他回到办公室,没坐几分钟,手机振动声响起。   程珩一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拧了拧眉,等了几秒,才接起来。   程老爷子上来便问:“你爸出狱了,你晓得不?”   他的语气不善,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   “现在知道了。”程珩一淡淡说。   程老爷子用力哼了一声,好像气极了。   “他刚出狱,就跑来把你二叔打了一顿,还把他赶出房子,说那房子就算不拿来还债,也是留给你的。”   “你说他像什么话,他自己欠了家里人钱,还有脸横起来了!”   “那么多年,也没见他尽孝,都是你二叔在我身边伺候,现在南临的那套房子,住都不让人住了。”   “……”   程老爷子一通抱怨,呼吸的气儿都不顺了。   程珩一连话都插不上。   突然,手机传来碎裂声,什么东西被人摔到了地上。   通话的声音渐远。   程珩一隐约听见了男人低沉恼怒的声音。   “你别去烦他,老子欠的钱老子自己还。”   “……”   程珩一挂了电话。   晚间的温度降低,夜凉如水。   他走到窗台边,月光清冷,映透进来,照在窗台那一小盆多肉上。   月白色的多肉,像一朵荷塘里纯洁的莲花。   他的食指轻轻碰触那一朵小小的多肉,触感柔软细腻。   小希望。   程珩一觉得岑眠很会起名字,一盆多肉的名字,都起得那么好。   他的希望。   第二天一大早,程珩一发现自己银行卡里多了五万块钱,汇款人是程明正。   汇款备注里,写了六个字:儿子生日快乐。   备注不点到明细里看,是看不到的,程明正虽然说不打扰,却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透露出他的关心。   程珩一才想起今天是10月21日,是他生日。   高中以后,他就没过过生日,也不想过。   程珩一转手,把这笔钱,捐给了医院内部的慈善机构,用于免费的医疗救助。   他不该要程明正一分一毫。   下了晚班,程珩一回宿舍睡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看一眼枕边的手机。   没有消息。   岑眠说是有事,一天不知道联系他。   程珩一犹豫半晌,说是要给人空间,到底还是他先耐不住。   他给岑眠打了电话。   嘟声响了许久,也没人接。   程珩一的嘴唇抿成线,最后把手机丢到床边,脸埋进枕头里。   他的手长脚长,瘫在一米宽的宿舍单人床上,像是一只颓唐的狮子,就差不高兴地摇尾巴了。   岑眠考完试,从考场出来,已经是五点多了。   她拿出手机,看见程珩一给她打过电话,顺手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起。   “喂。”程珩一的声音闷闷。   岑眠愣了愣,问道:“你在睡觉?”   程珩一揉了揉眼睛,终于从床上坐起来。   “没有。”   岑眠考完以后,瞬间轻松,结果怎么样她也不想管了。   “你要来找我吗?”   “我能来吗?”   岑眠愣了愣,“为什么不能。”   “怕你有事,我去了影响你。”   岑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然听出了他不咸不淡的语气里,暗藏了一丝丝的委屈,好像她冷落了他似的。   岑眠觉得好笑,“我没事了,你晚上来吧。”   “看电影好不好?”她哄道。   女孩温温柔柔的嗓音,从手机听筒传来,他萦绕心里一天的失落感,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散了。   “好。”   考试的地点离岑眠住的地方不远,她步行回去,路上经过一个奢侈品商场。   这段时间准备考试,她很久没有出来逛过,反正程珩一过来还要些时间,岑眠进了商场闲逛。   商场里安静宽敞,在寸土寸金的中心地带,每一家店之间都离得很远,藏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明明以前进了商场,岑眠买起东西来,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看到是心仪牌子的新品就会拿走。   但今天却是提不起劲,仿佛对物质的东西,失去了兴趣。   她不知不觉,逛到了男装区。   岑眠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干净橱窗里展示的高定西装、手工制作的皮鞋和公文包,想了想,又摇摇头。   程珩一才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再往里走,岑眠看见了万宝龙的门店。   她思索两秒,走了进去。   上次她去医院时,注意到程珩一用的那一支钢笔,已经很旧了。   岑眠挑了一支黑色镀铂金的钢笔。   结账时,销售问她有没有会员,岑眠报了她的手机号。   销售输入到电脑里,看了眼信息,抬起头问:“今天是您生日吗?”   岑眠愣了愣:“不是啊。”   “是吗?那我看您会员信息里记录的生日是今天,最近我们有活动,生日当天消费的话,有一份小礼品赠送。”   岑眠从包里翻信用卡的动作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什么。   她的会员,是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她给程珩一买生日礼物时开的。   用的生日日期,是他的生日。   最近忙考试,她竟然都忘了这一茬。   岑眠买了钢笔,转头就去了附近的蛋糕店。   这会儿时间已经不早,蛋糕店里卖得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蛋糕,不好看,也不好吃。   岑眠觉得她忘记程珩一生日已经很敷衍了,不能连蛋糕也那么敷衍。   她在手机上搜索最近的蛋糕私房定制,很快找到一家。   因为是急单,岑眠给店主加了钱,请对方在最快的时间做出来。   她钱给得大方,店主答应得爽快,说两个小时内送到。   沟通的过程里,程珩一给她发了消息,说是网购了一些菜,一会送到,让她收一下。   岑眠怕程珩一来了,蛋糕还没到,赶紧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临时有事,让他过两个半小时再来。   程珩一这时候都已经走出了医院,他顿住脚步。   “好吧。”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来情绪。   “对不起啊。”岑眠跟他道歉。   “没事,你先忙吧,忙完我再过去。”   挂了电话,程珩一站在马路边,待了两分钟,轻轻叹息,转身回了医院。   经过住院楼,程珩一绕过小花园,想去看那两只流浪猫。   正好碰见了骨科的护士吴轻。   吴轻怀里抱了一个纸箱,纸箱里传来嘤嘤的微弱叫声。   她看见来人,赶紧叫道:“程医生!”   程珩一的视线落在纸箱里,看见了五团小小的奶猫。   “小白的宝宝?”   小白是花园里流浪的那只白猫,医院里的同事们都这么唤她,大家一起照顾和喂养。   前段时间,白猫生了五只小猫。   “嗯。”吴轻犯愁,“但是小白不见了,我守了几天也没见到它回来。”   “小猫太小了,这么养在医院里也不是办法,我打算看看医院里有没有同事想领养。”   “程医生,你要养一只吗?”   程珩一走近,手伸进纸箱里。   五团小小的奶猫头碰头,互相依偎着取暖。   突然,其中一只小白猫抬起了小小的脑袋,水蓝色的眼睛,像是一汪澄澈大海。   小白猫朝他龇了龇牙,颇有些小脾气。   程珩一不顾它的反抗,把小家伙捧在手掌里。   “就它吧。”   岑眠在家里手忙脚乱地收拾,做了饭,往冰箱里藏了蛋糕,正好两个半小时。   门外传来敲门声,岑眠关上厨房的门,遮住了里面的一片狼藉。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她买来的万宝龙钢笔,她赶紧拎起礼物,放到了卧室里,才跑出去开门。   打开门时,印入眼帘的,是一只小奶猫,被禁锢在程珩一的胳膊里,蹬着两条小短腿,胡乱挣扎。   岑眠愣了愣,眼睛很快亮了起来。   “哎呀,哪来的小猫猫。”她的声音变得很软很软。   岑眠弯腰凑近小奶猫,指尖在它鼻尖蹭了蹭。   小奶猫被岑眠的手指一蹭,嘤了一下,瞬间就安分了不少。   岑眠笑起来,直接从程珩一的胳膊里,把小奶猫抱出来,抱进自己的怀里。   小奶猫更安分了,脑袋往她身上钻。   程珩一看她这样,知道自己把小猫带回来带对了。   他轻笑:“它喜欢你。”   岑眠轻轻晃着小猫,目光黏在它身上,偶尔抬眸,看向程珩一。   她也笑:“是吗。”   岑眠问:“怎么带了一只猫过来?”   程珩一解释小猫的来历,道:“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养。”   岑眠听说能养它,更高兴了,想也不想就答应:“养。”   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放我这养。”   程珩一没想到她那么喜欢,也挺高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岑眠扒拉着小猫,看了一会儿,在它的小肚子上轻轻挠了挠。   “你是小姑娘呀。”   “我们给你起个名字吧。”   岑眠盯着小奶猫,歪着脑袋,想不出来,她转头问程珩一。   “叫她什么好呢?”   程珩一垂眸,凝着小奶猫雪白的毛发,水蓝色的眼睛。   “叫思思吧。”   “……”   岑眠怔了怔。   半晌,她才恍然发觉,怀里这只小猫,真的跟思思很像。   她轻轻地说:“好。”   思思。   思思。   希望这一只思思,能够带着另一只思思,一起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小奶猫嘤嘤叫唤,好像听懂了她的新名字。   程珩一伸手,也想去摸她。   思思炸了毛,伸出爪子,抓伤他的手。   岑眠吓了一跳,赶紧把思思抱远,放到另一边,去看程珩一的手,“没被抓破皮吧?”   程珩一摇头。   岑眠好笑说:“她怎么不喜欢你。”碰都不让碰。   “嗯,可能是她知道我丢下过她。”他半是玩笑半是自嘲。   岑眠拿起他的手,仔细确认有没有破皮,不满地嘟囔说:“思思才不怪你呢。”   换做是她,在那种情况下,也会拼尽了全力逃离。   思思好像意识到自己刚刚做错了事,不太会走路,却还是跌跌撞撞地从沙发上爬过来,爬到了程珩一的腿上,蹭了又蹭,像是在愧疚。   不过等程珩一要去抱她时,小家伙又不肯了,爬回了岑眠怀里。   岑眠想起之前,思思这个名字就是程珩一起的。   那时候问他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他半天不肯说。   她随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为什么要起思思这个名字?”   程珩一盯着四仰八叉的小家伙,轻轻“嗯”了一声。   岑眠好奇:“为什么?”   程珩一抬起眸子,对上她的澄澈目光,一如既往,好像世间最清透的海,从来没有变过。   许久。   他缓缓开腔:“因为刻骨相思。”   终于——   将那时候的秘密见了光。 第61章 白夜   岑眠怔怔盯住男人清朗的眼睛。   刻骨相思。   四个字被他说得轻轻淡淡。   岑眠却觉得有一把刻刀, 把这四个字刻进了她的耳膜,她的脊骨。   虽然是早就明白的事情,但被他那么直白, 丝毫不掩藏的说出, 携带着浓烈而炽热的感情,岑眠反而羞怯起来。   她垂下眼, 脸颊发烫, 一直红到了脖子。   思思在岑眠怀里探着头,扯着细细的嗓子,叫了一声, 打破了静滞。   岑眠的手在她身上抚摸, 小声说:“她吃了东西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喂点奶粉吧。”   领养思思的时候,吴轻给程珩一装了些专门给小猫吃的奶粉和小奶瓶。   “我去泡。”程珩一起身,往厨房去。   岑眠突然想起来, 不能让他进厨房, 赶紧跟上, “我来我来。”   她把思思递给程珩一,掰过他的肩膀,把他推回客厅。   “我来泡, 你看着她。”   程珩一疑惑看她。   岑眠心虚,躲开了他的视线, 轻咳两声:“哎呀,你上班一天, 肯定累坏了, 我来就好。”   殊不知她越解释反而越奇怪。   程珩一薄唇轻抿, 顺了她的意思,坐回了客厅。   奶粉泡好, 试了温度,岑眠拿出去。   程珩一接过小奶瓶,思思躺在他的膝盖上,不算安分,四肢蹬来蹬去。   不过小奶瓶凑到她嘴边时,小家伙立刻安分起来,缩成一团,咬住奶嘴,津津有味地嘬了起来。   明黄色的顶灯照程珩一的身上,仿佛有碎金流动,他的眼眸低垂,睫似鸦羽,投射出一片阴翳,唇角轻轻勾。   思思喝得急了,呛了奶。   程珩一的大手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轻拍,只有食指和中指在用力。   那么温柔,那么清雅。   岑眠默默看着他们,觉得眼前这一幕,分外和谐,温暖极了。   程珩一喂着思思,想起来,抬头问岑眠:“你晚饭吃了吗,饿不饿?”   “你来喂,我去给你做饭。”他作势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用。”岑眠按住他,“我都做好了。”   闻言,程珩一挑了挑眉:“你做饭了?”   岑眠之前一直强调她会做饭,但是她这个人懒,宁愿点外卖也不愿自己做,加上有程珩一在的时候,根本轮不到她来做饭。   “嗯。”岑眠看出他眼里的惊讶和不信任,“放心吧,吃不死你。”   思思喝着奶,喝着喝着,闭上眼睛,睡着了。   岑眠找来了自己的几条围巾,拢在一起,做了个临时的小窝,把她抱了进去。   照顾完思思,他们才吃饭。   岑眠进厨房,程珩一后脚要进去帮忙,被她挡住,赶了出来,还不忘警惕地把门带上,小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程珩一觉得好笑,猜想大概是她难得做个饭,想要好好表现,让他刮目相看。   他脑子里开始思考一会儿要夸奖小姑娘的话,怎么说才显得真诚。   岑眠站在一片狼藉的厨房里,看着锅里焦了的排骨,还有偷懒没洗锅,炒得黑漆漆的时蔬,陷入沉默。   这实在是拿不出手。   她想了想,转身将厨房门开了一个小缝,探出脑袋。   “程珩一。”   “你闭个眼好不好。”   程珩一配合地闭上眼睛。   岑眠伸手,在他面前远远地晃手,确定他把眼睛闭上了,才蹑手蹑脚踱步到餐厅里的冰箱旁。   她打开冰箱门,露出提前放在里面的蛋糕。   怕被程珩一发现,她还在蛋糕外面摆了许多杂物遮掩。   岑眠一件一件把杂物取走。   程珩一闭着眼,听觉变得敏锐,听见耳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根据声音的方向,辨别出岑眠是在冰箱边不知道鼓捣什么。   岑眠要拿出蛋糕时,蛋糕的包装盒太大,被卡在了冰箱里。   她越是着急,越是取不出来,还时不时警惕地回头去看程珩一,怕他睁眼。   程珩一感觉到时间的流逝非常缓慢,好像等了很久,他出声问道:“眠眠,好了没有。”   “没好!”岑眠实在没办法,直接在冰箱里打开了蛋糕的包装盒,想要把蛋糕直接拿出来。   就在她艰难捧着蛋糕,努力让蛋糕不要碰到四周的包装盒,压坏了蛋糕的花饰时,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蹭了蹭她。   岑眠吓了一跳,手一抖,蛋糕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   她看到翻倒了的蛋糕,和在她脚边无辜眨眼的思思,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半天没有听见声音。   程珩一抿了抿唇,试探问:“眠眠?”   “……”   岑眠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胳膊。   “算了,你睁眼吧。”她绝望道。   程珩一缓缓睁眼。   餐桌上空空如也,也不见岑眠坐在他对面,兴致勃勃等他夸奖。   他的视线转动,看见了开着的冰箱门,以及蹲在地上的岑眠,还有那个打翻砸烂的蛋糕,已经看不出形状。   思思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背对着他,小脑袋扎进了岑眠的裙子里。   程珩一愣了愣,走过去。   岑眠难受死了,抬起头,仰望他。   “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本来她差点把程珩一生日给忘了就够差劲了,结果蛋糕还被她打翻了。   她含着哭腔说:“对不起,没有准备好。”   程珩一对上岑眠的澄澈目光,因为打了个蛋糕,眼眶变得红红的,一副委屈难受的模样。   他也蹲下来,看了眼蛋糕。   蛋糕上插了一块薄薄的心形巧克力,上面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   心脏突然像是被击中了。   “已经很好了。”程珩一轻声道。   他捡起地上托蛋糕的硬纸盘 ,一点一点,将地上的蛋糕装回。   岑眠盯着他的动作。   蛋糕上原本裱出的漂亮奶油玫瑰,已经成了一团烂糊,草莓和蓝莓零落,完全看不出它之前精致的模样。   好像预示着程珩一的这个生日过得很糟糕。   她越想越自责。   “我重新再订一个蛋糕吧。”   “不用。”程珩一将蛋糕勉勉强强拼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你看,这样就好了。”   他把那块写着生日快乐的巧克力,插在蛋糕的中央,捡起草莓和蓝莓,用来装饰。   岑眠看他那么容易满足的样子,嘟囔道:“才不好。”   她打开手机,找现在还有蛋糕卖的店,但是时间已经很晚,来回折腾,十二点就要过了。   程珩一端着蛋糕,放到餐桌上。   他唤道:“眠眠。”   “蜡烛呢?”   “来陪我许愿吧。”   岑眠放弃了再买一个蛋糕的念头,从冰箱边站起来。   思思从她的裙子里钻了出来,嘤嘤地叫。   岑眠无奈,又不舍得朝她撒气,弯腰把她抱进怀里,又找出买蛋糕时送的蜡烛和打火机,递给程珩一。   蜡烛是数字蜡烛,岑眠找店主要了一个2和一个7。   程珩一点蜡烛的功夫,她在客厅厨房走了一圈,把灯都关了。   岑眠站在餐厅灯边守着,等他把两支蜡烛都点燃,关上了餐厅灯。   所有的灯熄灭,室内瞬间暗了下来,仿佛坠入无垠黑暗,唯有那一张餐桌里发出的两束微弱烛光。   思思不安地叫了一声,往岑眠的怀里窝得更深,感觉到后背温暖,又安稳下来。   岑眠想着,反正都这样了,那就这么凑合过吧。   她轻轻哼起了生日歌,坐到程珩一的对面。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烛光明灭,闪耀着十字的光,映在岑眠的眼睛里。   耳畔的歌声温柔婉转。   程珩一深深地凝望她,跌进了那一团宇宙星光中,带他驱散黑暗,给他光明。   岑眠唱完,见程珩一就那么盯着她,目光灼灼,灼得她脸上发烫。   “你快许愿。”她催促。   程珩一终于闭眼,许了一个愿。   他没什么所求,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个愿。   仪式感的事情做完,岑眠从厨房端出她做的饭菜。   卖相不算好的两道菜,加上埋汰的蛋糕放在一起,和她想象中静心准备的生日惊喜,相去甚远。   她自己不满意,反倒程珩一挺捧场,菜吃得干干净净,就连蛋糕也吃完了,一点不嫌弃它掉到过地上。   吃过饭,程珩一收拾起餐厅和厨房,不肯再让岑眠插手了。   夜已经深了,思思也困了,自己乖乖地回到小窝里,蜷缩着睡觉。   岑眠做个饭,把厨房搞得跟被炸了一样,程珩一收拾起来很费劲。   她等不住,先去了浴室洗澡。   回卧室拿衣服的时候,岑眠望着衣柜里一排的睡衣,来回拨弄了两下,犹豫片刻,最后挑了一件雪纺的吊带裙。   程珩一终于洗完被岑眠烧糊底了的锅,放在流理台上晾水,他拿过毛巾,擦了擦手,转身时,看见岑眠靠在门边。   岑眠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垂在耳边,穿着纯白色的吊带裙,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掉住圆润的肩膀,裙子的布料清凉且单薄,贴在她的身上,起伏有致。   “你收拾好了?”岑眠像是不知道自己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眨了眨眼睛问他,纯洁得像是一朵初开的栀子。   “嗯。”程珩一移开了视线。   他弯腰,提起起一旁的垃圾袋,“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   岑眠没想到,已经大半夜了,他还要走,是一点暗示没收到?   她忍不住问:“程珩一,你非要当君子?”那么没劲。   “……”   程珩一明白她话里的含义,沉默不语。   岑眠整个人赖在门上,身体柔软,像是没有骨头,又问他:“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没信心?”   程珩一的眸色深沉,凝望住她,半晌,淡淡道:“我怕你嫌我。”   岑眠眼神轻慢,向下瞟一眼。   “嫌你太小?”   程珩一却笑了,不知道岑眠说起话来,还能那么不知羞。   “激我?”   岑眠一只手环住另一边的胳膊,抹胸的吊带裙勾勒出隐约绰绰的曲线。   她不遮不掩,落落大方地仰头望他。   “嗯。”   就看你敢不敢吧。   细细的吊带从岑眠的肩膀上滑落,半截锁骨深邃,凹出了浅窝,似能斟酒。   程珩一伸手,将她的吊带拉回到肩膀。   “这么不害臊。”   岑眠在国外待了几年,周围的朋友一个比一个开放,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   “那你来不来。”   要不是程珩一始终都是温温吞吞的,也用不着她主动。   程珩一垂眸,对上她莹亮的眸子,直白而热烈。   “……”   他揉了揉岑眠乌黑的发顶,越过她,走出厨房,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岑眠眨了眨眼,对他的反应颇为不满,跟在他后面。   本来这事就不该她主动,还被拒绝,她有些恼羞成怒。   “程珩一,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程珩一走到玄关口,怕岑眠再招惹他两下,他真就控制不住了。   “行不行,等见完家长再试吧。”   “……”   岑眠愣了愣:“见家长?”   “嗯。”   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两个人相处得很好,但到了家庭层面,程珩一怕有变动。   别说岑眠这样的家境,换做其他普通家庭,知道他家的条件和情况,大概也不愿意把女孩子嫁过来。   如果最终他们没有走到一起,程珩一不想她吃亏。   岑眠没想到他已经想到要见家长了,讷讷道:“会、会不会太快了?”   程珩一挑眉望她:“怎么这件事你嫌快了?”   他控诉:“你是不是没在跟我认真?”   “……”岑眠以前没正经谈过恋爱,像是没长大的孩子,意识还停留在谈恋爱要背着家长的阶段。   她赶紧否认:“没有。”   “那要见就见吧,等过年的时候回去。”   讲实话,岑眠也有些拿不准,家里人会是什么态度,万一真的对程珩一不满意,那她该怎么办。   现在才十月份,离过年还有三个月,程珩一知道她是在拖延,但过年的时机也算合适。   “行。”程珩一笑笑,打开门,“走了。” 第62章 白夜   程珩一走后, 岑眠还不想睡,抱着靠枕,在客厅里发呆。   许久。   她突然想起, 刚才忘记把钢笔送给程珩一了。   岑眠跑到客厅的窗边, 小区里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第二天,岑眠没什么事情, 决定干脆给他送到医院去。   岑眠不赶时间, 坐公交车去的医院。   公交车一路上晃晃荡荡,工作日的下午,没什么人, 车厢里很空, 只有退了休的老人一对两对,彼此结伴,颤颤巍巍的上车、下车。   岑眠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 望着窗外。   湛蓝如洗的天空, 白云悠闲缓慢的流动,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 好不惬意。   公交车后门的挡板侧,安装了一个小尺寸的显示屏, 播着时事新闻。   坐在前排的一对老头老太太看着显示屏,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感慨:“今年的自然灾害可真多啊, 南方又发洪水了。”   老大爷附和:“可不是嘛, 这老天爷啊, 净他妈折腾人。”   岑眠抬起头,看向前方的显示屏, 播的视频里,大坝断裂,洪水奔流而来。   因为显示屏太小,加上又没有声音,少了许多的震撼感。   岑眠眯了眯眼睛,想要看清视频下方的新闻上写了什么,只是很快视频切到了广告,刚才洪水奔流的画面也随之消失。   老头老太太很快也聊起了其他。   “晚上乖孙来吃饭,一会儿到超市买点他爱吃的玉米。”   “哎,玉米涨价厉害得很,不知道今天去涨没涨了。”   灾难和日常柴米油盐在同一时空里也有序地发生。   公交车在京北大学医院站台停靠。   岑眠也不再看那新闻,拿上包,跳下公交车。   京北大学医院,无论什么时候,都人满为患。   岑眠没有给程珩一打电话,怕打扰他工作,直接去了他的办公室。   果然在办公室里没有碰到他人,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   岑眠猜测他不是在手术,就是在门诊,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就坐在办公室对面的长椅里等。   岑眠一向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等程珩一,却耐耐心心等了很久。   快到傍晚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密布,遮住了阳光。   雨还没下,雷声就已经响起。   随着天色的昏暗,岑眠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门诊结束的时间。   岑眠给程珩一打电话,始终没有人接。   酝酿许久的天气,在此时,雨倾盆落下,仿佛大海撕了一道口子,整个灌进来。   走廊的窗户开着,很快雨就把地面整个淋湿。   路过的两个护士,其中一个见了赶紧跑过去,关上窗户。   她看向旁边的岑眠,下午来回时,注意到她在这里坐了很久,问道:“你是在等程医生吗?”   “程医生昨天夜里临时接了任务,估计好几天不会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情,我找其他医生帮你。”   闻言,岑眠一愣:“他去做什么了?”   “南方发大洪水了,程医生申请跟救援队一起,去灾区支援了。”   护士又问她一遍,有什么事情。   岑眠摇摇头,朝她笑笑:“不是什么急事。”   护士颔首,跟旁边的同事离开。   她们聊天的声音传来。   “得亏咱们院义诊没选在十月去,上次去的白溪塘在重灾区,几乎整个村子都被淹了。”   “啊?这么严重呢。”   “是啊,今年说是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涝,不然也不会各个省都到南方去支援。”   “这次医疗队去支援,全都签了生死状呢……”   闻言,岑眠怔在那里。   天整个黑了下来,雨像是怨灵一样,敲打着窗户。   以往的白溪塘,在这一天的深夜并不平静。   暴雨如注,雷公发怒。   李友振今夜在村委会值班,心底莫名不安,躺在窄窄的木床上,翻来覆去。   村委会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像是一道催命符。   李友振一惊,翻身下床,他下床下得急,不慎摔了一跤,顾不上脚痛,跑到办公桌前,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男声低沉急促:“气象部门发出警报,要来洪水了,马上带领群众撤离!”   李友振听完,一颗心猛得收紧了。   挂了电话,他立刻给村委会干部一个个打电话,把人都叫起来,赶紧到村子里,挨家挨户让村民们撤离。   夜里沉寂的白溪塘,此时灯火通明。   李友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打了几个电话以后,信号便没了,暴雨和雷电击垮了通讯基站。   村民们从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地要拿走钱财和贵重物品。   李友振喊破了嗓子。   “财产不要管!人安全了再说!”   “走!快走!”   “往山上跑!”   谁也不知道洪水什么时候来,但白溪塘地势较低的地方,水已经没过了脚脖子。   “还有哪几家没去叫的?”李友振大声问。   雷雨的声音大,将他的声音近乎盖住。   “陈家和夏家好像没有。”   “这两家都住的偏僻,离得远。”   李友振咬咬牙,跟其他村干部说:“那我去叫,你们继续组织大家先撤离。”   越晚走越危险,叫谁去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李友振作为村主任,只能他去。   “我跟你一起,一人跑一家。”沈平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干部班底里,他穿着黑色雨衣,身型瘦弱,在黑暗里不惹人注意,说话时,大家才发现他。   李友振着急道:“哎呀,沈老师,你快先撤离,用不着你跑。”   “就是啊,老村长,您都一把年纪了,先顾好自己吧。”旁边村干部跟着劝道。   沈平山背着手,站的像是山一般挺拔坚韧。   “我当了一天的村长,就永远是这个村长,所有人走了我再走!”   不等其他人再劝,他蹚着水,朝陈家走。   李友振知道沈平山是倔脾气,没办法,挥挥手让其他人快去忙,他跟着他一起,去叫陈家和夏家人。   凌晨五点半。   所有人都逃到了山上。   光线通过黑色乌云漏了下来,下方的白溪塘笼罩在微弱白光里。   在所有群众都疏散到安全地方的时候,他们站在山头,看见远处那来势汹汹的水蛇巨浪,将白溪塘整个吞没。   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污浊洪水便冲走了车子,牛羊,淹没了房子。   梁叔跪在地上,大哭。   “家没了!家没了啊!”   沈平山沉默望着眼前这一切,浑浊眼睛亦红了。   南方水患频繁。   白溪塘历史上,有过多起水灾。   他幼年时,经历的第一次水灾,是被阿妈装在木桶里,跟着洪水飘到了岸上,才活了下来。   沈平山走到梁叔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家没了,还能再建。”   天地不仁,但只要人都在,一切都会过去的。   洪水冲垮了基建,水电和通信全部断掉了,李友振打了无数个电话,打不出去。   所幸到了天亮,雨终于停了。   村民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彷徨无助,迷茫里还透着不解。   仿佛还没有从那洪水滔天里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家就那么没了。   村干部们凑到一起,在想接下来的应对办法。   现在村民们虽然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没有遮风避雨的临时居所,物资和干净的水、药物全都紧缺。   虽然在撤离时,村委会已经想到物资的问题,将村委会里囤积的物资都带了上来,但这些物资支援有限。   白溪塘前往外界的道路大概率已经不通了。   平时暴雨天,那条山路就容易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更何况是像今天这样的情况。   “先把两个帐篷搭起来,让老人小孩躲进去休息。方便面等下发一发,干吃垫垫肚子也好。”   “今天是可以撑一撑,那明天怎么办。”   村委会的这些物资,也就够村民们吃一天的。   “我们电话打不出去,上面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啊。”   按这个洪水的架势,周围的村子,肯定也都淹了,上级政府顾不顾得过来都说不准。   李友振想了想:“明天实在不行,我亲自去找救援。”冲过那条汹涌的河。   村干部望着李主任,久久不言语。   晚上,两个帐篷里充斥着微弱哭声,长辈几句安慰后,便重新恢复了沉寂。   半夜时分,暴雨又开始下了,不带任何怜惜。   李主任和村干部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   “大家放心,救援已经在路上了,再坚持一下。”   他这样安慰着村民,但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熬过了又一个夜晚,黎明即起的时候,救援队来了,一身军装挺拔,橙色救生衣醒目。   他们的身躯如星火,毫不犹豫地扎进汹涌洪流之中,架起细细索道。   一个接一个地护送村民们,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   岑眠给程珩一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电话,怎么样都接不通。   她心里的不安感,愈加强烈。   北京的这场雨下得突然,医院门口挤满了没有带伞,被困住的人们。   岑眠躲着雨,就没停下来给程珩一打电话。   一直到雨停,她也没能联系上对方。   岑眠终于放弃。   她想联系白溪塘的人,确认阿公还好不好,夏夜和林皓又怎么样了,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打车回家的路上,岑眠一直在网上搜关于洪水的新闻。   新闻实时跟进了受伤人数,失踪人数和死亡人数。   一晚上,岑眠不断刷新新闻,死亡人数也不断上升。   她盯着那个红色的数字,很害怕里面会有她熟识的人们。   程珩一的电话也还是打不通。   她睡不着觉。   思思似乎也感受到了她情绪里的不安稳,乖乖地窝在岑眠的怀里,也不扰她。   夜极深了。   雨又重新下了起来,电闪雷鸣。   手机震动的声音显得格外微弱。   岑眠的眼睛熬得发酸,躺在沙发里,听见声音,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   岑眠接起来。   “眠眠。”男人的声音低缓沉沉,透着一股疲惫。   岑眠悬着的心,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落了下来。   随之而来的情绪,是生气和埋怨。   她红着眼睛:“你怎么回事,打了那么多个电话都不接!为什么你去救灾不告诉我。”   程珩一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压低嗓音道歉:“对不起。”   他解释:“昨晚我们出发得急,怕你担心,本来想早上告诉你的,但我的手机夜里被洪水冲走了,后来又一直在帮忙救治伤者,没有来得及联系你。”   岑眠体谅他,虽然生气,却也不舍得跟他计较。   “阿公他们有没有事?”她问。   “没有,救援队提前组织了他们撤离,现在在安全的地方避难。”   “那就好。”岑眠放下心来。   她听见程珩一的电话那头,有嘈杂的声音,有人大声地在呼喊什么,还有小孩的哭声。   程珩一话没说两句,便要跟她道别。   “别担心,没什么事。”   “因为洪水的原因,不少通信基站被毁了,这几天可能会联系不上我,有机会我再给你打电话。”   岑眠想起晚上看到的新闻,说灾情多严重,洪水凶险。   她闷闷地问:“你会有危险吗?”   程珩一轻声安慰她:“不会的。”   岑眠睁着眼睛,眼眶湿润了起来。   “真的吗?”   “真的。”   她眨了眨眼,眼泪啪嗒掉下来。   “你不准受伤。”   “受伤了我就不理你了。”   程珩一听出她声音里的哭腔,哑哑的。   漫过胸膛的水,在此时仿佛不存在。   他艰难扯了扯唇角,轻笑,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好。” 第63章 白夜   洪涝灾害发生的第十天。   白溪塘所有村民被安置在了安全地点, 搭建起了临时住所,比起逃难时的狼狈不堪,已经足以让人喘一口气了。   空地上开来一辆物资车, 志愿者发放着物资。   纪朗窝在行军床上, 没有动,现在的通讯还未恢复, 上不了网。   他的膝盖上垫了一张纸, 手里拿着笔,写写画画,在设计新的开团战术。   纪母抱着满怀的物资进到了临时安置屋, 把新发的御寒毛毯扔在儿子头上。   “一天天就知道玩游戏, 这种时候了,你还安得下心搞这些没名堂的东西!”   这段时间,哪里的物资都紧缺, 晚上没有盖的东西, 难熬得不行。   今天终于有盖的毛毯送来了。   纪朗扯下毛毯, 把自己裹了进去,他拉了拉毛毯的边缘,忽然看见了毛毯上的小小标签。   标签上面印着一串并不醒目的英文:HUAIYU。   纪母早就冷得瑟瑟发抖, 也躺到了自己的行军床上,盖着毛毯, 继续骂骂咧咧说他。   “游戏游戏,一天到晚就知道游戏, 游戏就跟毒品一样, 把你们这些小孩都给害了还不知道。”   纪朗吸了吸鼻子, 看向他妈。   “妈,你身上盖的毯子, 就是我玩那个游戏的公司捐的。”   闻言,纪母愣了愣。   纪朗:“你那么嫌弃,你别盖。”   纪母恼怒地白他一眼,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他,不再讲话了。   在后方得以喘息的时候,救灾最前线,便没那么太平。   雨一天天在下,不肯罢休,非要把这人间变成炎炎炼狱。   程珩一跟着救援队在前线,没有回后方看过,就连沈平山的情况也不知晓,只知道白溪塘的人员已经转移。   但他没时间去担心,手头的病人多到他忙不过来,不光要当全科医生,有时还要跟着一起参与救援。   临时帐篷外,救援队在进行紧急撤离的部署。气象部分的预警一个接一个,又有一波特大降雨即将到来,要求支援部门尽快从所在地撤离。   昨天夜里,和他们相距五公里的地方,洪水冲走了三名救援队员,救回了两名群众。   一整天队里的气氛都很沉重,谁也不敢松懈。   要撤离之前,群众先撤离,医疗队有了半小时短暂的休息时间。   程珩一席地而坐,半靠在临时帐篷的支架上,地上湿漉,脏湿了他身上早就灰扑扑的白大卦。   他从里衣拿出一只银色旧钢笔。   程珩一身上的东西几乎都随洪水冲走了,连手机也没了,只有这一只钢笔,因为贴身放着,没有丢,也幸好没丢。   同事弯腰走进帐篷,看见他拿着纸笔在写些什么。   “哟,写遗书呢?”救援队员几乎人手一封,医疗队也陆陆续续有人在写了,谁也没想到今年的洪水那么凶猛。   程珩一笑笑:“嗯。”   他在纸上写下了最后一行字,画上句号。   程珩一盯着那个句号。   圆得像是一颗珍珠,像是爱人落下的一滴泪。   他将纸折了两折,放进防水袋,和钢笔一起放回了里衣的口袋,不见天日,希望岑眠永远不会看到这一封信。   北京的雨下不到多久,便停了。   而南方的大雨,却是不停地下,一天又一天,古怪而无情。   淹掉了庄稼,浸没了楼房,冲垮了堤坝,卷走了活物。   岑眠现在不敢抬头,看到北京此时的万里无云,便有些生气。   老天爷可真欺负人。   专挑麻绳细处断。   程珩一大概很忙,又或者信号不好,好的时候,每天会在半夜闲下来时,给她发一条报平安的短信,差的时候,两三天也没有消息。   岑眠只能通过新闻了解受灾的情况。   新闻上报道,南方地区多地出现极端天气降雨,一次性的降雨,达到了以往全年降雨的70%到80%。   许多受灾的民众流离失所,风餐露宿,没有地方住,急需各种物资支援。   岑眠看到新闻之后,立刻打电话给了她爸,问沈镌白有没有捐款。   怀宇集团很早就成立了专门的部门,每年有一笔不小的款项用于慈善和捐助。   像这种特大的自然灾害发生以后,公司就已经捐了款,筹备了物资送往灾区。   岑眠:“再多捐一点吧,我看很多人晚上睡觉连毯子也没有。”   沈镌白问:“你想要捐多少?”   岑眠想了想,歪着脑袋试探:“一个亿?”   她听新闻上报道了这次洪水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都有上百个亿了,一亿的捐助相比损失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   沈镌白以前不知道,岑眠还有散财童子的本事。   “行。”他答应。   就当是给他们家积德了。   捐款走得沈镌白的个人账户,怀宇集团的办事效率很高,当天就开始了物资采购和捐款。   过了两天,岑眠看见新闻上播了在政府的努力和爱心捐助下,物资短缺的问题在有序解决。   她不清楚怀宇的这一笔捐款在其中起了多大的帮助,但总归是出了一份力。   岑眠自己不能去灾区,至少希望阿公和程珩一他们,晚上能够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住,有东西吃,有被子盖。   虽然怀宇集团每次的捐助都很低调,不会去做什么宣传。   但这一笔捐款金额属实太大,但凡留了记录,都过于引人注目。   怀宇集团的捐款被某一家媒体报道以后,还上了微博的热搜,好评如潮。   当然好评里,也夹杂了小部分不那么令人舒适的声音,好像有钱是原罪,捐款再多都是别有目的。   岑眠没太关注微博,新闻也不太敢看了。   某天她在微信公众号里,刷到一条讣告。   一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消防员,在抢险救灾的工作中,遭遇了山体滑坡,不幸牺牲。   黑白照片里,年轻的消防员笑得青涩。   这样的讣告,每两天就会有一条,然后岑眠连微信也不怎么上了。   南方的汛期持续了近半个月,救灾的工作一直到十一月中旬结束。   明明只过了一个月,岑眠感觉每天都度日如年似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心不在焉。   程珩一走的时候,思思只有巴掌大,现在长大了不少,在家里活蹦乱跳,作威作福。   多亏有了思思,让岑眠还有些事情做,不至于长时间的胡思乱想。   随着防汛救灾工作逐渐到了末期。   程珩一给她打电话的机会也变多了,基本上每天都会有一个电话。   岑眠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程珩一短暂沉默,回答道:“大概下周吧。”   “怎么还要下周。”岑眠看新闻已经不怎么大篇幅报道洪涝的事情,以为已经结束了。   程珩一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一声,“还有些收尾的工作。”   岑眠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和沙哑,仿佛累极了,在强撑着精神和她对话。   “好吧。”   虽然很想快一点见到程珩一,但轻重缓急她还是知道的。   岑眠不忍心占用他太多的休息时间,没聊两句便挂了。   她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是落了下来,不再每天睡不好觉。   周五的时候,岑眠带思思去宠物医院打疫苗,小家伙嗷嗷挣扎的模样令人好笑。   她拍了个小视频,发到了朋友圈里。   朋友圈发了没两分钟,吴轻就点了赞,然后微信给她发来了消息。   吴轻:【?!】   岑眠:【?】   吴轻:【你的猫是哪来的?】   岑眠:【就是你们医院里那只流浪猫生的小宝宝。】   吴轻:【这样啊,我说怎么看着挺眼熟的哈哈哈。】   吴轻:【像是程医生领养走的那一只。】   她装傻充愣地试探。   岑眠没打算遮掩,直白道:【嗯,我们一起养的。】   吴轻没料到她那么直接,发了一个惊呆了的表情。   吴轻:【所以你们……是在一起了?】   岑眠想了想:【算是吧。】   吴轻对岑眠简直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大呼牛逼。   以前听她的学姐说,程珩一从读大学起,追他的女生就无数,但从来没见他搭理过谁,就那么单身到了现在,没想到被岑眠拿下了。   吴轻的好奇心被勾起了,想要了解更多的八卦。   吴轻:【所以晚上的庆功宴你也来吧。】   岑眠一愣:【什么庆功宴?】   吴轻:【医院里组织了聚餐,要为参与抗洪抢险医疗救治的医护人员庆功。】   吴轻:【家属也能来,程医生没叫你吗?是不是他不好意思啊哈哈哈。】   岑眠眉心皱起,打字问:【他们已经回来了?】   吴轻:【是啊,早上回来了,我看程医生下午还出门诊了呢。】   “……”   岑眠想起昨天程珩一跟她打电话时说下周才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骗她。   岑眠:【他怎么刚回来就要出门诊啊。】   她表面不动声色,和吴轻聊天。   吴轻:【没办法啊,太多病人等他看病了,既然人都回来了,也不好意思叫其他医生再帮忙代班。】   吴轻:【程医生也真是够敬业的,肩膀受伤了还要看诊。】   岑眠的眉心皱得更深了,心里咯噔一下。   岑眠:【他受伤了?】   吴轻疑惑:【是啊,你不知道吗?】   岑眠:……   岑眠:【不知道。】   她甚至连程珩一已经回来了都不知道。   “……”吴轻意识到自己跟能是说多嘴了,赶紧想办法着补。   吴轻:【哎呀,可能是他怕你担心,所以才没告诉你。】   岑眠:【晚上庆功宴什么时候】?   吴轻犹豫片刻,告诉她:【六点在医院食堂二楼的招待所。】   岑眠:【行。】   她补了一句:【你别跟程珩一说。】   吴轻无奈,答应道:【好,你也别跟程医生说是我告诉的你啊……】   思思打完针,发现岑眠只顾着埋头看手机,根本不理自己,不满地嘤嘤叫,想要博得关注。   岑眠和吴轻聊完,关了手机,低头看一眼思思。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   岑眠手指捏了捏她小小的鼻头。   “你爸爸太讨厌了。” 第64章 白夜   思思听不明白, 歪着小脑袋,轻轻跳了一下,附和一声, 像是跟她一起声讨程珩一。   岑眠把思思带回家, 看了眼时间,直接出门打车去了医院, 带着一肚子的气。   程珩一看完最后一个病人, 比正常门诊结束时间晚了半个小时。   他走出诊室时,候诊区已经空空荡荡。   唯独他的诊室门正对的长椅上,还坐了一个人。   他余光瞥过去, 蓦地, 对上岑眠恼怒地目光。   小姑娘的眼睛红红,像是一只气呼呼的小兔子。   “……”   “你怎么来医院了?”程珩一盯着她,“眼睛不舒服?”   岑眠觉得他是在转移话题。   “你不是说下周才回来吗?”一上来便忍不住审问他。   程珩一原本是想下周等他伤好些了再过去, 没成想刚回来就被撞破了。   他解释:“我记错时间了, 是这周, 门诊完正要给你打电话呢。”   岑眠打量他。   程珩一穿着白大褂,两只手自然垂下,站得笔直, 除了头发长了一些,瘦了些, 薄薄的嘴唇有些苍白,看不出来有哪里受了伤。   要不是吴轻跟她说了实情, 她还真要被他糊弄了。   程珩一走近她, 弯腰, 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好像真以为她是哪里不舒服才来的眼科。   岑眠别过脸, 不给他看。   程珩一伸出左手,掰住她的脸,让她正对自己。   “最近熬夜熬多了?眼睛那么红。”   岑眠抿着唇,心想,还不是被你气的。   她坐在长椅里,男人倾身凑近时,衬衫的领口松开,露出里面冷白的肌肤,还有右肩膀的位置,   隐约露出白色纱布的边缘。   “……”   果然是受伤了。   岑眠垂下眼,当做没看见。   她偏不问。   看程珩一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跟她说。   “嗯。”   “眼睛很酸,想来医院看,但是没挂到号。”   程珩一示意她的眼睛别躲开   “看着我。”   岑眠见他一副认真在检查的样子,抬起眼。   和他四目相对。   程珩一的眼眸漆黑,直直地凝着她,仿佛无垠的黑夜,将人攫了进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薄荷气息,清爽好闻。   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手电筒,对着岑眠的眼睛照了照。   岑眠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半晌,程珩一放下手电筒,站直起来。   “没什么事,有些眼疲劳,平时多注意休息,少玩手机就好了,不用专门挂号看医生。”   岑眠的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讷讷地“哦”了一声。   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还在生气,随即板着脸,不再搭理他。   程珩一看了眼手表的时间,问她:“晚上你还有其他事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个饭。”   “有一些医院里的其他同事。”   岑眠知道他说的是庆功宴。   “不去。”她赌气说。   “那我也不去了,送你回家。”程珩一说得轻描淡写。   “你既然跟同事约好了吃饭,就去吃饭吧。”   “别管我。”岑眠说这句话时,语气里的不耐烦很明显了。   程珩一终于察觉出她情绪里的异样。   “眠眠。”   在空旷无人的候诊室里,他轻声唤她。   “你不高兴了?”   程珩一问得直接。   “……”   岑眠的嘴唇抿得紧紧,不吭声。   “因为我回来没有告诉你,还和同事约了去吃饭?”   岑眠觉得他根本没答到点上,她也懒得说,干脆否认。   “没有。”   “你别因为我就放同事的鸽子。”   庆功宴本来就是给他办的,程珩一倒是好,说不去就不去。   “那你跟我一起去。”程珩一也坚持。   岑眠看他一眼,撇撇嘴,默许了。   程珩一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离开候诊室。   岑眠盯着他拉住自己的手,以前他习惯用右手牵她左手,今天换成了左手牵她的右手。   经过办公室时,程珩一把白大褂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岑眠默默地盯着他看,脱白大褂时,他只用了左手,经过右边时,动作明显迟缓。   等他们到了医院的招待所,偌大的包间里,两张二十人的桌子,人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程珩一的同事们见他进来,刚要揶揄他磨蹭,就看见紧跟在他后面的岑眠,纷纷愣住。   之前跟他们一起参加医疗队义诊的同事,认出了岑眠,当时大家偶尔吃饭时,闲聊八卦,就觉得他们俩人关系不一般,这会见程珩一把人带来吃饭,更是了然。   以前没见过岑眠的同事,目光悄悄落在岑眠身上。   岑眠的长相出众,五官精致漂亮,是那种不带攻击性的美。   要说程珩一是星群里的月亮,清雅冷冽,透着一股距离感,那岑眠更像是明亮的小太阳,眉眼含笑,让人没来由觉得亲切。   配是真配。   光站在一起就养眼。   “哟,程医生,难得见你带家属啊。”有人出声调侃,“这不得介绍一下。”   程珩一在医院里,跟同事之间的关系都比较好,他笑笑,认真地把岑眠介绍给了他们。   这种场合里,岑眠拎得清,不再板着脸,给足了程珩一面子,落落大方地跟他的同事们打招呼。   包间里一共两张桌子,参与了抗洪救灾工作的医护人员,都被安排在了院领导坐的那一桌。   今天院领导来了四五个,连陈院长都来了。   他坐在主座,其余领导根据官职高低依次坐在他的左右。   陈院长自程珩一领着岑眠进来,眼神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讶异,很快他便认出了岑眠。   落座时,程珩一帮岑眠拉开椅子,趁无人注意到时,眼神询问她,会不会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岑眠从小跟着沈镌白在各种酒局上混,怎么会不习惯,只不过她现在懒得搭理程珩一,连眼神都不愿意跟他交流,当做没看见,径直坐下。   程珩一扶在她椅背上的动作顿了顿,察觉出她在闹小别扭,却又不知道原因。   两个人刚坐上桌。   最末的领导起头,道:“程医生,今天就你来得最晚,不得罚酒三杯啊。你看连陈院长都在这里等你。”   白酒沿着玻璃转盘转到程珩一面前。   酒桌文化之下,不好拂了院领导的面子。   程珩一拿起酒瓶,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倒酒。   岑眠低着头,余光瞥见逐渐斟满的酒杯,皱皱眉。   陈院长开腔:“哎,一杯就够了,你现在这情况,少喝点酒。”   带头劝酒的领导愣了愣,程珩一来之前,不是没有迟到的同事,都是罚酒三杯,也不见陈院长说些什么,就那么严肃地坐着,不吭声。   结果到了程珩一这里,竟然帮忙说起了话。   不过陈院长这帮腔说得有水平,大家听出了他是顾念程珩一身上还有伤,不好多喝酒。   “是是是,还是院长考虑周到,体恤下属啊。”   “珩一,那你就少喝两杯。”   岑眠抬起头,看向陈院长。   酒桌上的其他人,看样子都知道程珩一受伤的事情。   就她不知道。   陈院长感受到她的目光,视线和她对上,笑呵呵道:“眠眠,你不认得我啦?”   岑眠一怔,打量他的脸,觉得眼熟,但又记不起来。   陈院长看她的眼神慈爱,像是看自家的小孩,“你以前还叫我陈伯伯呢。”   岑眠终于想起来了,陈院长没调来北京之前,当过南临大学医学院的院长。   为了治疗岑虞的眼疾,沈镌白没少运筹他在这方面的人脉,有时候攒局吃饭,也会把岑眠带上。   岑眠偶尔听父母聊天,知道妈妈能到北京来做手术,是陈院长在其中安排的。   她朝陈院长笑,像是小辈唤长辈似得乖乖喊人:“记得记得,陈伯伯。”   小姑娘声音甜滋滋,喊得陈院长高兴,平时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语气和善,问候道:“你妈妈眼睛恢复的怎么样了?”   “挺好的。”岑眠拿起程珩一刚刚倒好酒的杯子,站起来,“陈伯伯,我敬您一杯,多亏您帮忙了。”   岑眠敬陈院长,是真敬,一杯酒全下肚。   陈院长没想到沈镌白把闺女养得那么大气,说敬就敬,更高兴了,他也把酒喝空。   按理在这场酒局里,陈院长跟谁喝酒,都是意思意思,没有真喝的。   陈院长竟然那么给一个小姑娘面子。   几句话的功夫,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的其他领导,很快就猜出了岑眠的身份。   姓岑,母亲眼睛不好,又让陈院长对她的态度那么客客气气。   岑虞是在国际上很有名气的影星,加上她的丈夫,怀宇集团总裁沈镌白,光是名字说出来,就是一个互联网游戏时代的象征。   领导们看岑眠的眼光都变了,连带看程珩一的也是。   即使领导们看出岑眠拿了程珩一的酒,喝了,也没人起哄,再提叫程珩一敬酒的事情。   “……”   程珩一抿了抿唇。   人到齐了,开始上菜。   到底是程珩一他们的庆功宴。   就算免了开头一杯酒,也免不去一个个来敬酒的。   岑眠坐在旁边,默默看他喝酒,数了一杯又一杯。   她看着不舒服,却也不好开口劝,酒桌上,也是一级压一级,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其他人对程珩一,已经是顾着陈院长,少敬许多酒了,一人一杯也便罢了。   另外那些同事,一个个都被灌得脸上通红,眼神眯糊。   程珩一不是那种会耍心眼躲酒的,该喝的酒就喝,毕竟医院也是个职场,要想顺风顺水往上走,这些场合,也需要适应。   他事先来时,不知道院领导也来,要是知道,也就不把岑眠带来了。   虽然他能够适应这样的场合,但心里是觉得没意思的,也不想岑眠坐着难受。   其他人喝酒的间隙,怕她无聊,程珩一时不时侧头,同她讲话。   岑眠依旧不搭理他,埋头自顾自地吃菜。   “……”   程珩一的心情也受了她的影响,别人来劝酒,喝得也不节制。   岑眠见了,心里憋着那股的气更甚了。   她起身,想去卫生间,眼不见为净。   动作做到一半,程珩一便注意到,问她:“怎么了?”   岑眠的语气闷闷:“我去卫生间。”   走廊里没什么人,岑眠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快走到卫生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烟味。   有两个之前在包厢里吃饭的医生,到外面来抽烟,他们闲聊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过来。   “你知道程医生的女朋友是什么来头了不?”   “不知道啊,不过来头不小吧,没见过陈院长对谁态度那么和善。”   “何止是不小啊,前几个月,我们医院外面到处都是狗仔蹲点拍照,是因为谁,你忘了?”   “岑虞啊?!这来头是够大的。”   “诶,我怎么记得给她动手术的,就是程珩一吧。”   “啧啧,没想到他不声不响,近水楼台先得月,成了‘皇亲国戚’啊。”   “可不是嘛,我听说陈院长之前还想撮合他儿子和沈家的小公主呢,沈镌白都是敷衍过去的,程珩一倒是有这个本事。”   “难怪他能爬那么快呢,年纪轻轻就是副主任医生了。”   “……”   岑眠觉得他们越说越离谱,明明程珩一认识她之前,就已经是副主任医师的职级了,而且他在学术研究上的实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怎么跟她在一起了,就好像他之前的努力被否定了。   岑眠气不过,要走过去跟人理论。   “眠眠。”   身后传来男人低缓徐徐的声音。   岑眠一愣,回过头去。   程珩一站在走廊里,身形颀长,就连影子也拉出老远。   他的目光平静,和她对视。   因为知道岑眠心情不好,她前脚刚走,程珩一后脚就跟了出来,显然是把同事的对话听了进去。   他在医院里工作,和同事们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撕破脸皮。   再者,旁人的诋毁,还不至于中伤他。   程珩一只觉得今天着实不该带岑眠来这一场饭局,徒增她烦恼,小公主还是活在玻璃花园里自在。   “回家吧。”他轻声道。   岑眠望着男人漆黑的眸子,深沉得仿佛一团大海,可纳百川。   “……”   她突然觉得没意思,就算把这两个人骂一顿,也阻止不了那些随意产生、随意传播的偏见。   岑眠朝程珩一走过去。   程珩一牵上她的手,十指错落,扣得紧紧,无关旁人。   回去的路上,穿过医院的走廊,四周安静。   男人的掌心温热,空气里有清爽的薄荷气息,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岑眠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你在救灾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程珩一短暂沉默,捏了捏她的手,漫不经心道:“能有什么危险。”   岑眠:“……”   程珩一的嘴可真硬啊,不想让她知道,就真的只字不提。   岑眠压了一天的气,顶到了头。   她用力甩开程珩一的手,退了两步,和他保持距离,就那么瞪着他。   程珩一有些醉了,大脑迟滞,实在不解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多气。   他站在原地,垂着眸,认真思索,俊朗的脸庞清冷如水。   岑眠却不耐烦,只觉得他是在敷衍。   她双唇轻抿,转身负气要走。   向来矜持斯文的男人突然伸手扯住她的裙角。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程珩一的声音温柔低缓,因着那一份醉意,浸透出了一丝丝的委屈。   “但是你还没有亲我。”   “明明你说过,生气的人要先亲对方。”   岑眠觉得他无赖,好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你说过。”程珩一攥着她的裙角,把裙角都抓皱了,他细长而浓密的眼睫低垂,轻喃,“你自己忘记了。”   语气里携着一股控诉的情绪。 第65章 白夜   岑眠对上程珩一的眸子, 幽沉里含着复杂的意味,愣住了,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忘记了什么?   忽然, 耳畔传来一声清澈的叮声。   医院走廊旁的电梯门悠悠打开, 走出两名值班的护士。   她们的目光朝程珩一和岑眠这边看来,见程珩一攥着岑眠的裙角, 表情里是掩藏不住的好奇。   岑眠的面色一滞, 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扯自己的裙子。   “你少来了。”   她不信程珩一的话,觉得是他喝醉了, 在胡言乱语。   更多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程珩一就是不肯松手, 大庭广众下,属实不像样。   “你松开!”岑眠压低声音凶他。   “不要。”程珩一非但不松手,还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岑眠很少见他那么无赖, 伸手去推他, 结果一巴掌拍到了他右肩膀上。   程珩一的动作顿住, 发出一声很轻的闷哼。   岑眠瞬间反应过来,心里咯噔一下,即使很快收了力道, 她这一巴掌打得也不轻。   她静下来,不敢再抗拒。   天色已晚, 电梯里出来的人走完了,走廊里重新恢复安静。   “现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了吗?”程珩一的声音微哑。   岑眠注意到, 他垂下的右手, 手指修长, 指尖泛白。   她突然泄了气,不想跟他计较了。   “我想你用右手牵我。”   “……”   程珩一何其聪明, 她如此强调,一下便明白过来。   他的右手抬不起来,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低声徐徐解释:“我怕你不理我了。”   她是说过受伤了就不理他了。   但也不能真受伤了就瞒着她啊。   岑眠一边心疼他,一边又生气,吸了吸鼻子,不满地嘟囔:“找借口。”   “好了,眠眠,我错了。”程珩一轻声细语地哄她,“不要因为这件事生我的气。”   他抬起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把岑眠圈进怀里,搂住她的腰。   岑眠的背靠进男人温暖的胸膛,时隔近一个月,久违的触碰,让她浑身的刺融化了。   她的语气稍稍柔软下来,又硬撑着不服输,“你以为我想生气?”   程珩一弄明白她不高兴的原因,反而松一口气,把她搂得更紧,轻轻笑了:“嗯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听出他语气里的笑意,岑眠在他腰上拧了一下,申明道:“我还在生气。”   她又计较起来,别以为这样轻描淡写就能过去了。   岑眠掐得那下,不轻不重,小猫挠似的。   程珩一敛去了眉眼间的笑意,配合她端着的情绪。   他们打车回家,岑眠看向窗外,冷了程珩一一路,像是用不搭理的方式给他的惩罚。   程珩一偶尔伸手去蹭蹭她的手背,很快就被甩开。   他无奈地轻扯唇角。   把人惹生气了,要哄可真不好哄。   听见开门的声音,在家留守的思思从自己的窝里钻出来,一溜烟的小碎步,蹲在门前守着。   门一打开就嘤嘤叫唤,小脑袋顶了顶岑眠的脚。   岑眠把她抱起来。   程珩一见到思思,食指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小脸,轻笑,“小家伙长那么大了?”   程珩一离开的时间久,思思都已经不记得他了,在岑眠怀里还是软乎乎的,结果程珩一碰到她,立马龇牙咧嘴,凶巴巴的模样。   跟岑眠现在一个样。   程珩一两头都没讨着好,讪讪地收回手。   他问岑眠:“你晚上吃饱了吗,要不要给你再做点别的?”   晚上的饭局,多是虚伪的觥筹交错,程珩一注意到她那时就没吃什么。   程珩一去了餐厅,打开冰箱,发现冰箱里的食物,还是他走时剩下的。   岑眠这段时间,也不知道吃什么养活自己,多半又是点外卖。   思思从岑眠的怀里跳出去,追着程珩一,像是想把他赶走。   等程珩一从冰箱里拿出食材,低头看她时,小家伙又没了气势,怯怯地躲在餐桌的一根桌腿后面。   岑眠走过来,拿走他手里的食材,丢回冰箱。   “我不饿。”   她本意是不想他受了伤还要给她做东西吃,但偏偏要沉着一张脸,冷言冷语地说。   “……”   程珩一站在原地,无奈轻叹。   岑眠看他一眼,也不管他,转头回了卧室,拿上衣服洗澡去了。   等她洗完澡出来,看见程珩一坐在客厅。   客厅亮了一盏小灯,打在他身上,显得单薄而孤单。   “你怎么还不走。”岑眠赶人,说完又后悔了,怕他真的走。她嘴硬心软,又找不到台阶自己下来。   程珩一连连受她冷待,窝在沙发里,抱着靠枕,下巴抵在上面,背微微蜷缩。   半晌的沉默,他幽幽地开口:“眠眠,你还要生气多久。”   岑眠:“……”   “我好像有点发烧了。”   “肩膀也很痛。”   程珩一垂眼,低低缓缓地说,简直像个十足的弱者。   思思咬着他的裤脚,小身躯拼命扯他,想把他赶走。   好像就连一只小奶猫都能欺负到他的头上,更显得可怜兮兮了。   岑眠像是气球一样鼓鼓得气,呲呲得往外泄。   程珩一抬起头,漆黑一团的眼睛里亮着光。   “你都不心疼我的。”   岑眠:“……”   气猛得放出,气球四处乱飞,撞在她的心脏上。   男人撒娇,这谁受得了。   岑眠将擦了一半头发的湿毛巾挂在脖子上,走过去,碰他的额头。   她的手心热乎乎的,摸不出他的温度。   “不是很烫啊。”   “难受吗?”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嗯。”   “很难受。”   程珩一的声音喑哑,嗓子眼里仿佛有一个一个咕嘟的气泡,透着撩人的磁性。   “……”   “是不是发炎了?”岑眠眉心微微蹙起,跟他讲话的语气更加轻柔了。   她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我看一下。”   女孩的指尖碰上他的脖颈,痒痒麻麻。   程珩一乖乖地窝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任由她的动作。   岑眠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发尾凝聚了小水珠,一滴两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水珠冰凉,浇不灭他心口的躁意。   空气中有隐约淡香,钻进他的鼻腔,比醇酒还要醉人,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   岑眠解到他衬衫的第三颗扣子时,看见男人露出的深邃锁骨,食指颤了颤。   她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干,也觉得自己的举动逾了矩。   但已经做到这里,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衬衫的扣子不好解,她一颗一颗,解得很慢。   客厅里很安静,墙上挂钟的秒针哒哒在走,催得人难捱。   程珩一屏住了呼吸,喉结上下滚了几次。   岑眠的手在他腰腹的位置停留许久,一颗顽固的扣子,半天解不开。   终于,程珩一捱不住,按住了她的手。   “我来。”   他的嗓音比方才更加喑哑。   岑眠眼睫颤了颤,脸颊早就涨得通红,她垂下眼,不敢抬头,但凡随意一瞥,就能看见男人挺阔的胸膛,肌肉线条匀称紧实。   程珩一用单手,很快解开了剩下的扣子。   衬衫从两边滑落。   岑眠连下面也不能看了,那两条漂亮的人鱼线,烫了她的眼睛。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程珩一的脸上。   程珩一的眼眸清朗,静静凝着她,好像在等她处置。   “……”   岑眠的手在空中拢了拢,最后碰上了男人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衬衫拉了下去。   程珩一的伤在右侧,肩膀的后方,绷带在他的胸口处斜斜的缠绕了几圈,平添了三分的脆弱易碎感。   衬衫经过他的后背时,岑眠的动作更轻了,她跪在沙发上,看清了他的伤口。   被绷带覆盖住的地方,隔着那么多层的白色纱布,仍然有血渗透了出来,氤氲出一团血色,晃目刺眼。   岑眠望着那团血色,眼睛一下就红了。   感觉到旁边的人许久未动,凝着他伤口的位置。   程珩一侧了侧身,将他的伤口移出了岑眠的视线。   “没事的,小伤。”   岑眠吸了吸鼻子,带着怨气地瞥他一眼。   “怎么伤到的?”她问,语调却软了下来。   “救援的时候遇到了山体滑坡,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了。”   程珩一轻描淡写,两句话里,把其中的凶险一笔带过。   岑眠跪直起来,以更高的角度,去看被程珩一刻意挡住的伤口。   她的手指轻轻抵上了那伤口的边缘,很轻很轻,就只和最外那一层绷带想触,纱布的质感粗糙。   岑眠的手指沿着绷带,一路向上,划过他的肩膀,颈窝,耳垂,碰上他温热的肌肤。   “……”   程珩一的身体僵了瞬。   感受到她的指腹掠过,像是羽毛,挠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痒   “眠眠。”程珩一的声音比窗外的夜色还沉,压抑着情绪,“别动了。”   岑眠不听,两条腿跨过他,十指在男人的后脑摩挲。   “要是砸到这里,你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她的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将坠不坠,像是珍珠。   程珩一的眼前暗了下来,岑眠的身体贴得他很近,丝质睡裙的布料垂坠,在他的鼻尖轻蹭。   那一抹淡香愈发浓烈。   “没有砸到。”   “如果砸到了呢。”   程珩一轻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那我就坚持一下,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按住他后脑的十指用了劲。   “我才不要看你死。”   “你死外面去。”   泪滴终于落了下来,落进男人浓密的黑发里。   程珩一轻扯唇角:“不要。”   他抬起另一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搭在岑眠的腰上,然后紧紧锁住。   “你是不是不生气了?”   程珩一仰起头望她。   岑眠对上他的眸子,携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那你还没有亲我。”   程珩一讨她的吻,从医院讨到了家里,还没有忘记。   “……”   男人的手掌在她的腰窝处,打着转儿地抚摸。   岑眠抱住他的脖梗,有些跪不住,又不敢把身体的力量压在他身上,怕碰到他后背的伤口。   她微微颤抖。   半晌,受不住他的摩挲,凑近了一些,亲了亲他的嘴角,如蜻蜓点水。   温热柔软的触感,一触及便令人上瘾。   程珩一偏过头,正正吻上了她的唇。   弱者的伪装卸下,猎手肆无忌惮地侵入。   岑眠想逃,却被他禁锢住腰。   顾及程珩一的伤,再多的挣扎她不敢,只能任由他不断的深吻,直至窒息。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思思趴在自己的小窝里,突然觉得房间的温度急剧升高,打了个激灵,抬起头来。   她睁着圆溜溜的湖蓝色眼睛,望着沙发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发出迷茫的嘤嘤声。   程珩一终于松开了她。   岑眠的脸颊滚烫,耳根红得滴血,嘴唇发胀,还沾着润泽的水渍。   她动了动腿,羞恼道:“我要下去。”   程珩一餍足了,搭在她腰上的手放了下来。   岑眠从他的腿上爬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沙发里。   十一月。   北京渐凉,暖气不久前刚来。   岑眠觉得暖气未免来得太足,她用手在脸庞扇了扇。   还是觉得热,又拿起旁边的靠枕,抱在怀里,靠枕的布料微凉,浸灭了她的躁。   程珩一将他的衬衫重新穿起,他的动作迟缓。   岑眠放下靠枕,自觉去帮他。   衬衫遮住后背时,她的余光看见程珩一左边肩膀上的那个纹身。   岑眠抿了抿唇,忍不住问道:“你这个纹身是什么时候纹的?”   她边问,伸手要去帮他系扣子。   程珩一按住她手,浑身的躁意已经够他受了,再经不住。   “我自己来。”   他回答道:“高考完纹的。”   闻言,岑眠一愣,没想到他纹身纹得那么早。   她一直觉得有纹身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但一直没有勇气去纹。   “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纹身?”   程珩一系着衬衫最下面的一颗扣子。   “你忘了你高中的时候想要纹身,又怕疼,最后说让我替你纹吗?”   “……”   岑眠歪着脑袋看他,眨了眨眼睛。   “有这回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怎么纹个身还算在她头上,她才不认。   程珩一淡淡扫她一眼:“你记得什么。”   岑眠听出他的嘲讽,轻哼道:“我记得我高中跟你表白,然后你拒绝了我。”   程珩一无奈,轻笑:“嗯,你就记得这个。”   记他的仇记得最深,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岑眠的腮帮子鼓了鼓,像是负气的小仓鼠。   但到底是陈年旧事,她也懒得揪着没完,把话题给扯了回来。   “那你这个纹身的含义是什么?”   她伸长了脖子,看向程珩一另一边的肩膀,隐约可见那一只黑色翅膀,还有那被翅膀拢住的小小太阳。   岑眠越过他的后背,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一团暖橙色,“为什么还有一颗蛋黄?”   她故意找茬,挑了个最没有意境的意象。   程珩一左手拍了拍他左侧的沙发。   “你坐这边来,我告诉你。”   岑眠狐疑看他,不知道他卖得什么关子,但还是老老实实站起来,绕过他,坐到了程珩一的左边。   程珩一伸出他没有受伤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进怀里。   “……”   许久的沉默。   岑眠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以为自己是被戏弄了,手推了推他。   程珩一靠近沙发里,连日里的疲惫在此时终于散去。   他长长舒一口气,拢住岑眠的手臂紧了紧。   “就是这个含义。”   岑眠一怔,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感受到男人手臂的温度隔着衣服透进她的皮肤里时,她恍然大悟。   她的眼睫颤了颤,垂下头,乖乖巧巧地缩在他的怀里。   翅膀拢住了太阳。   太阳也羞涩了,敛去了她张扬的光芒。 第66章 白夜   周一的时候, 岑眠接到家里的电话。   沈镌白要带岑虞来一趟北京,复查她的眼睛,顺便看一看岑眠在北京过得怎么样。   岑眠从学校里毕业已经半年, 除了听说出门当了一次志愿者, 就没再见她做过什么正经事。   岑虞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来看看。   “复诊的时间定在周五下午, 你一起到医院里来吧。”沈镌白电话里告知岑眠。   岑眠想到妈妈的主治医师还是程珩一, 到时候他们在诊室里碰上,总觉得有些尴尬。   她犹犹豫豫:“要不我还是在家里等吧,做饭给你们尝尝。”   沈镌白轻呵:“也行, 我和你妈复查完, 等你男朋友下班,再一起去找你。”   “……”   岑眠面色一滞,讷讷道:“你知道了……”   她的脑子活络, 很快就猜到, 肯定是那天和程珩一吃饭, 碰到了陈院长,陈院长告诉的她爸。   沈镌白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淡淡“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赞成还是反对。   岑眠拿不准, 解释说:“本来想过年的时候告诉你们的,程珩一也说要去拜访你们。”   明明是亲近的家人, 想说什么是什么, 不用注意言语, 但此时,她却觉得自己不会讲话了, 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能让沈镌白喜欢程珩一。   沈镌白这老父亲当的,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家里的水还没泼出去呢,就开始想方设法替对方讲话了。   “用不着等到过年,就这周吧。”沈镌白道。   “……”   岑眠耷拉着脑袋,乖乖地应了一声,反正都被家里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挂了电话,岑眠转头就联系了程珩一。   电话那头,程珩一沉思半晌,道:“要不还是我们回南临吧,哪有见家长,要你爸妈跑一趟的。”   岑眠愣了愣问:“那复诊怎么办啊?”   他的号老难挂了。   程珩一无奈:“我人都过去了,直接在家里不就能看了吗。”   “哦。”岑眠的脑子转过弯来,“也是。”   和程珩一商量完,岑眠又给她爸打回了电话。   沈镌白没什么意见:“可以。”   态度依然不清不楚,甚至有些冷淡。   岑眠抿了抿唇,张了张嘴,开口道:“妈妈在不在?”   “嗯。”   “那你开免提吧,我有事要先跟你们说清楚。”   “……”   “开了。”   岑眠开诚布公,把程珩一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   她不想到时候吃饭的时候,岑虞和沈镌白问起,令程珩一为难。   岑眠说完:“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你们接受不接受吧。”   沈镌白也直接:“我不接受。”   岑眠也倔。   “你要不接受,我就不带他回来了。”   “程珩一工作也挺忙的。”   她才不想给程珩一找气受,还大费周折白跑一趟。   从一开始,岑虞就在旁边默默听着,始终不发表意见,在这个时候才出声道:“换谁你爸都不喜欢。”   “你别管他,安安心心把人带回来。”   有了岑虞的话,岑眠放心多了。   毕竟这个家里,岑虞的地位才是最高的,沈镌白说了不算。   挂了电话,沈家的客厅里。   沈镌白扔了手机,脸上的表情阴沉沉。   “她现在就开始帮着外人了!”   岑虞觉得好笑:“那你想怎么样,要她一辈子留在家里陪你?”   “不要。”   沈镌白懒得再管岑眠的事情,从茶几上拿起眼药水,例行公事,要给岑虞滴眼睛。   “你陪我就够了。”   岑虞自然而然在他腿上躺下,睁着眼睛。   清凉的药水落进眼里。   她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周末的时候,岑眠和程珩一回了南临。   程珩一给岑眠的父母准备的礼物,不算贵重,但很用心。   白溪塘产的绿茶。   沈平山在老屋的后头开了一块地,种了半亩绿茶,每年就只种出两小罐。   从白溪塘离开时,沈平山给程珩一装了一罐,说是喝了清火。   程珩一自己没喝,拿出来送给了岑眠父母。   送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岑眠积极,说这是程珩一家里自己种的。   岑虞也配合,使唤沈镌白泡茶。   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沈镌白,也就只有岑虞使唤得动他。   沈镌白沉默寡言,默默泡茶。   茶泡好了,只有一杯,凉了一会儿后,他端给岑虞。   “小心烫。”   岑虞抿一口茶,颇为捧场,一个劲说茶香。   “不过也得是你爸泡得好。”   哄得沈镌白高兴了,才给岑眠和程珩一也泡了茶。   吃饭前,程珩一给岑虞复查了眼睛。   只有这段时间,沈镌白的态度是和缓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又板着个脸。   岑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使得场面不至于太冷。   程珩一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斯文礼貌,也不会让岑虞的话掉到地上。   岑虞聊到兴头儿上,忍不住感慨:“好像不久前,你们还是小孩子,那么点儿大去上学,转眼就长大了。”   她笑:“多好啊,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沈镌白切牛排的刀磨擦了一下瓷盘。   岑虞抬眸,瞥他一眼,悠悠地说:“跟我和你爸一样,是吧。”   她的语气在最后两个字微微加重了一些。   只有沈镌白听得出其中的区别。   他终于松了口。   “是挺好。”   岑眠默默吃饭,侧过头偷偷看程珩一,眉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程珩一和她对视。唇角也轻轻勾起。   岑眠余光瞧见了岑眠的小动作,胳膊肘拐到天边去了,一点不知道矜持。   “眠眠,你呢,工作上现在有什么计划吗?”岑虞把话题扯到她头上。   “……”岑眠埋头吃饭,没吭声。   岑虞说她:“别整天过得浑浑噩噩的。”   “才没有浑浑噩噩。”岑眠嘟囔。   “我打算以后当老师。”   闻言,岑虞认真看她,倒是难得听她那么明确的说自己要做什么。   “那你现在进度怎么样了?”   岑眠:“上个月考了教师资格证的笔试,我过了。”   程珩一也是才知道,讶异地望向她,没想到她不声不响,做了件大事。   岑眠的目光和她对上,眉眼上扬,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鼻子翘上了天。   “挺好。”听到岑眠起码有正儿八经的行动,岑虞放下心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起沈镌白:“你公司最近不是在跟北京一家私立学校合作,开展游戏教育吗?要不让眠眠去学校里旁听学习。”   岑眠:“可是我证还没考下来呢,还得等明年的面试。”   岑虞:“旁听要什么证,你提前先感受感受上课的氛围也好嘛。”   岑眠想了想,觉得也对,点头同意:“好吧。”   岑虞的要求,沈镌白一向执行很快,很快就给岑眠联系好了人,安排了下去。   吃过饭,他们又在客厅坐了一会儿。   到了程珩一该告辞的时间点。   岑虞留他住下,反正有多余的客房。   沈镌白没吭声。   岑眠跟着撺掇,把程珩一留在了家里。   因为岑虞以前眼睛失明,上下楼不方便,所以岑虞和沈镌白住一楼。   岑虞现在习惯早睡,八点过了,沈镌白陪她回了卧室。   偌大的别墅里,就剩下岑眠和程珩一。   岑眠呼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在家里感到拘谨。   她笑嘻嘻地扭头看向程珩一,比了个“耶”。   程珩一抬手,握住她那两根手指,然后将她的整个手包裹进了掌心里。   他的手微微颤抖,长长舒出一口气。   心里那颗悬着的石头终于坠地。   回北京以后,岑眠和国际学校的负责人联系,在那一周周五的时候,去了学校。   带她进入学校的,是高三的年纪主任,穿着精致裙装,带一副金丝西边的眼镜,干练有气质。   上来对岑眠的态度客客气气,一路上介绍着学校的环境和办学宗旨,像是在陪领导。   年级主任挑了高三最好的重点班,让岑眠坐在教室最后旁听。   岑眠进去的时候,坐在座位里的学生们,一个个好奇地打量她。   因为是国际学校,教室里还有不少外国学生,老师教学也是纯英语教学。   第一堂课是一位外教老师,见到教室后排坐着岑眠,因为年级主任提前跟老师们打过招呼,外教朝她笑笑,特意请她站起来,跟学生们自我介绍,说明她在这里的原由,让岑眠不至于坐在最后格格不入,太尴尬。   上课的时候,岑眠一边听外教上课,一边打量着教室里的环境。   教室里窗明几净,设备齐全,投影仪、饮水机、空调和暖气。   教室最后还有一排展示柜,里面展示了学生们丰富的课余生活,有制作的航天模型,模拟联合国的奖杯,各种各样。   这些在白溪塘学校里,一样也没有。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好奇的学生凑到岑眠身边,自来熟的跟她聊天。   好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来拷问到访的外来者。   班里的班长最先发问:“你为什么要来当老师啊?”   问这话时,他推了推眼镜,姿态像是在面试。   岑眠不想跟他聊太深,只是答:“没有为什么,就是想当。”   “北京的老师可不好当。”班长耸了耸肩,“不是清北研究生,进不了我们学校。”   “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他问。   “……”岑眠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说了她学校的名字。   班长听了,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那在我们学校,是不太行的。”   岑眠:“……”   见她不说话了,班长想了想,似乎反应过来,在人情世故上,还要安慰岑眠一下,故作遗憾道:“没办法,我们学校的老师是给户口的,那帮清北毕业的,为了留在北京,拼了命得卷。”   “北京有什么好的,学校和国家培养了他们,他们不回到自己的家乡做贡献,非得往一线城市挤,抢占本地人的资源,北京房价现在那么高,就是因为这些人给闹的。”   “只有整个社会都向祖国各地输送人才,城市和城市之间发展不平衡的局面才能打破。”   岑眠听着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觉得有些可笑。   到了他的嘴里,那些努力想要留在北京的外乡人,倒像是成了卑鄙的既得利益者,罔顾大局观的偷生者。   “你毕业了你会去吗?”她问。   班长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家就在这儿,我能上哪儿去。”   “不过我也不想留在北京,谁稀罕这破地方,我想到处去看看。”   岑眠扯了扯嘴角,“北京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当这些东西就摆在你面前,唾手可得的时候,你是不会觉得它好的。”   “你确实应该多去其他地方看看,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想要留在北京。”   岑眠想到了白溪塘。   如果白溪塘学校有他拥有的这些教育资源,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贫困而辍学,不会有那么多孩子会因为师资力量、教学资源跟不上,而连一所像样的高中也考不到。   如果白溪塘有像北京这样充足的医疗资源,夏夜的病情,也不会耽误到晚期才被发现。   留在北京的外乡人,都只是普通人,做不到兼济天下,只是想为自己和家人,谋求一个更好的安身立命之所而已。   班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不知道听还是没听岑眠说话。   他解释道:“我现在就有到处看看,我经常出去旅游的。”   “……”   岑眠不知道他说的旅游是什么样的。   住在高档的酒店里,在阳光沐浴下醒来,到各个城市最光鲜亮丽的景点打卡,吃过这个城市的特色美食。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方式,走遍了世界,并以为自己就此认识了世界。   岑眠失去了表达欲,觉得跟他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   不是她傲慢或是什么,而是认知的边界,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够去改变。   况且,他或许也不需要什么认知的改变。   有的人,生来就在玻璃花房里,不用自讨苦吃,跑到外面去。   见岑眠和班长没再讲话,一个女生走了过来。   她眨了眨眼睛,歪着脑袋问:“姐姐,你这条裙子是假的吧?”   “……”岑眠觉得莫名其妙,淡淡回道,“不是。”   女生不信,以为她是想要穿奢侈品,在学校里充场面。   “你身上的裙子,是CHA最新的秀款,根本还没上市,哪家山寨工厂就做那么快了呀。”   岑眠脑仁抽抽的疼,懒得跟她解释。   “你觉得是假的就是假的吧。”   上午的课结束,岑眠直接找到了年级主任,说之后不来了。   年级主任只愣了一瞬,点点头,客客气气又送她离开。   她知道岑眠的身份,只当她是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千金,坐了一上午便腻了。   岑眠回到家,情绪一般,觉得在那所国际学校里,受了太多的负能量,整个人都提不起干劲,恹恹地靠在沙发里,看了一下午的电视。   七点多的时候,程珩一来给她做饭。   进门的时候,手里拎了好大一个袋子,袋子大得能装一个人,里面全是菜。   岑眠惊讶:“怎么买那么多菜?”   程珩一把袋子放在地上,在玄关换鞋,“嗯”了一声。   “出地铁的时候,看见有个老婆婆在摆摊卖菜,天太冷了,我看她卖不出去,就都买了。”   “是些北京不常见的菜,晚上做了给你尝尝。”   岑眠蹲到地上,去翻那个大袋子。   在白溪塘住过一段时间,她多少认得些菜。   袋子里面有红薯叶,南瓜花和韭菜,韭菜的香味比平时超市里买到的要浓。   程珩一怕她饿久了,到家就往厨房走。   走到一半,想起什么,折回来,从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岑眠。   “林皓寄给你的信。”   岑眠接过信,坐回了沙发。   拆信的时候,她发现信的背面,粘了一张明信片,因为很薄,程珩一都没发现。   岑眠揭下那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是稚童的笔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是大人教着写的。   上面写着——   “医生叔叔,谢谢你在山体滑坡的时候回来救了我。希望你的伤快快好起来,给你呼呼。”   岑眠怔了怔,反应过来,这是写给程珩一的明信片。   上次他说自己受伤,是因为遇到了山体滑坡,但却没有提他是为了救人。   岑眠把明信片放在茶几上,打算等程珩一做完饭出来再给他。   她拆开林皓的信。   信的内容很简短。   上面写着——   “岑老师,夏夜走了。医生说接受治疗的时间还是太晚了。”   下一行的开头两字被水氤氲湿了,林皓另起了一行,写道——   “如果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第67章 白夜   岑眠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心里的那一股悲凉, 在此刻蔓延到全身。   她起身,拿着信,去到厨房。   程珩一余光看见她, 以为她是饿了, 回道:“马上好了。”   岑眠站在门边,盯着他的背影。   她出声:“程珩一, 我想回白溪塘了。”   “……”   程珩一愣了愣, 转过身来,望向她时,看见了岑眠微红的眼睛。   “好。”他说。   因为程珩一的工作很忙, 和岑眠商量之后, 计划在十二月底的时候,趁着元旦假期回白溪塘。   回去之前,程珩一给沈平山打了电话。   程珩一提前告知:“阿公, 这次我要带女朋友回去。”   沈平山直接问:“眠眠?”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察觉出来的, 想也不想, 就觉得是岑眠。   “嗯。”   “行,回来吧。”   回白溪塘那天,因为十月份发了大水, 不少路段受损严重,经过一路的波折, 他们到了晚上九点多才到老屋。   沈平山睡得早,平时八点多就睡下了, 他睡前, 留了院子里的灯没关。   怕吵醒沈平山, 程珩一把院子里的灯关了后,带着岑眠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   楼上的两间房, 沈平山提前打扫过,床单被子都铺了出来。   奔波劳碌一天,两个人各自回了房间睡去。   白溪塘的夜晚极为安静,岑眠睡得安稳,没人叫她,一直睡到日晒三竿。   她听见窗外有鸟叫声,有细细竹枝编成的扫帚在地上来回的摩擦声,有清脆的劈柴声。   跟城市里金属和机械产生的声音不同,这些声音显得温柔而质朴。   “在外头呆久了,柴都不会砍了,砍那么粗一根,怎么烧得起来。”   沈平山絮絮叨叨地数落从院子里传来。   岑眠突然睁开眼,意识到不能再睡下去了。   这次回来,跟上一次她跟医疗队来不同,还没有去问候阿公就睡到现在,属实有些不像话。   岑眠从床上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   她从行李箱里翻出带来的衣服,铺在床上,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纯白色的毛衣搭配淡蓝色的牛仔裤,得体大方。   换好衣服,她化了个很淡的素颜妆,虽然跟阿公已经很熟了,但这是她跟程珩一在一起后第一次回来,岑眠难免紧张起来。   收拾妥当后,她深呼一口气,打开门下楼。   走下楼时,她看见沈平山坐在院子里,正监督程珩一砍柴,皱着眉,一脸严肃,。   听见楼上的脚步声,爷孙俩齐齐朝她看来。   沈平山的眉头即可舒展开来,温和地笑道:“眠眠,起床啦?快来吃早饭。”   原本还很紧张的岑眠,在沈平山慈祥的态度里,放松下来,她甜甜地喊人:“阿公。”   沈平山笑得更开怀了。   他转头对程珩一说:“你这个柴也别劈了,半天劈不好,放着我自己来。”语气又硬了起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岑眠是他亲孙女呢。   沈平山起身进到厨房里的时候,岑眠跳下楼梯,跑到程珩一身边,朝他做了个鬼脸。   吃饭的时候,岑眠原本做好了要被沈平山问各种问题的准备,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沈平山什么也没有问,就只是自顾自地吃饭,让她没有半点不自在。   吃过饭,沈平山没像往常一样,放下筷子就背手出去找梁叔下棋,而是和他们闲聊了一会。   “晚上你三舅公家里做酒,我去不了,你带眠眠去吃吧。”   程珩一在擦桌子,应了一声“好”。   “还有,”沈平山顿了顿,“沈二的摩托车,他爸说本来就是借你的钱买的,沈二现在骑不了了,想着把车留给你,就当抵了那笔债,你去他家拿一下。”   程珩一:“行。”   岑眠眨了眨眼,默默听他们讲话,没明白为什么沈二不能骑摩托车了。   程珩一擦完桌子,在水井边洗了洗手,喊岑眠一起出门。   正午的阳光正好,烘烤得人懒洋洋的。   程珩一的手碰了冰凉的井水,冰冰凉凉,岑眠的双手揣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嫌冷,不给他牵。   去拿摩托车的路上,岑眠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心中疑惑。   “沈二为什么不骑他的摩托车了?”   程珩一解释说:“水灾的时候,冲倒了树,把他的腿给压坏了,医生给他截了肢。”   白溪塘受灾严重,虽然撤离和救援及时,也还是有人被大水冲走,因此丢了性命,沈二算是侥幸,才活了下来。   闻言,岑眠抿了抿唇,沉默无言。   她从衣服口袋里伸出手,勾了勾程珩一的手指。   程珩一反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到了沈二家,出来送钥匙的是沈二的父亲,中年男人的面容憔悴,鬓边花白。   程珩一抬眸,看了一眼楼上,沈二的房间,窗户紧闭。   他没再说什么,取了摩托车离开。   离晚上要吃酒的时间还早,岑眠想去夏夜的坟前祭拜。   程珩一问了村里人夏夜坟头的位置,骑上了摩托车,载着岑眠去了。   夏夜的坟头就埋在夏夜家后头的山上。   路上遇到挑着扁担卖橘子的,岑眠买了一袋,挑出最好的果子,摆在夏夜的墓碑前。   祭拜完夏夜,他们下山时,遇见了夏夜的母亲。   夏母是来看夏夜的,她怀孕四个月,肚子已经显怀了,手撑在腰上。   这个本来是为了救夏夜而来的孩子,到底没能赶上救他的姐姐。   夏母认出了岑眠和程珩一,和他们站在山野间聊天。   聊起夏夜时,夏母的眼眶泛红,表情里却是笑着的。   失去的痛苦固然悲伤,但活着人,总要想办法继续活着。   和夏母分别后,岑眠没走多久,在路边看见了一大片的太阳花,在寒冬里,开得热烈。   晚上的酒席,岑眠跟程珩一去了,才知道吃的是白喜事。   程珩一的三舅公不久前去世,今天在家里办酒。   白溪塘的习俗,高寿的老人去世,是要办酒的,来吃酒的人,也会沾到长寿的喜气。   沈平山的年纪比三舅公要大,不能来吃,只有年纪比逝者小的能来吃。   岑眠望着挂在正厅里的那张黑白照,愣了愣,想起来,这张照片,还是她拍的,老人笑得和蔼可亲。   她没想到,照片最后真的用上了。   三舅公的儿女都在外打工,死了几天才被邻居发现,儿女们回来操办完他的丧事,就又要急匆匆地回城里去了。   村里吃席,吃得是流水席,屋里屋外都摆了桌子,随便找一桌坐下,吃饱了就可以走。   沈家的人见程珩一带了岑眠来,不用多说便了然,热情地招呼,叫他们到屋里吃。   岑眠有些拘束,好在程珩一很照顾她,带她找了人少的一桌坐下。   桌上除了他们,还有一对母子。   母亲絮絮叨叨地在数落着儿子。   “天天就知道上网吧打游戏,吃饭还得要我去叫你。”   “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吴轲,这个学期人又考了第一,每个月还有钱拿,什么时候你能给老娘拿钱回来?”   岑眠忍不住看过去,觉得被女人数落的孩子有些眼熟,想起来时她以前在白溪塘学校里代课,教过的学生纪朗。   纪朗被他妈妈数落烦了,小声地顶嘴:“现在晓得管我了。”   之前纪母对他是放任自流,反正初中读完,就要出去打工,也无所谓成绩好不好。   但自从白溪塘学校有了赞助人,搞起了奖学金的机制,只要成绩好,就能拿钱,纪朗觉得他在学校里的日子反而更加不好过了,被他爸妈一起盯着要学习。   就他那成绩,他们俩还做梦等他拿奖学金回去。   真是笑死人。   纪母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够呛,但现在的场合,又不是能揍小孩的地方。   “回家老娘再收拾你。”她自己换了个桌子,跟认识的朋友吃饭去了,眼不见为净。   纪朗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拿起筷子,在桌上点了两下,准备吃饭,抬起头来时,对上了岑眠的目光。   他愣了愣,下意识地叫人。   “岑老师。”   岑眠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朝他笑笑,调侃道:“怎么被你妈骂了。”   纪朗叹一口气。   “都放寒假了,我妈还要叫我学习,游戏也不肯我打了。”   他撑着下巴,不解地问:“岑老师,你说,喜欢看书和喜欢游戏,区别到底在哪里?”   “游戏就一定比书要差吗,游戏不也被说成是第九艺术吗?为什么我打游戏的就是坏学生了呢。”   岑眠奇怪地看他,像是想他怎么会那么认为。   “你当然不是坏学生了。”   “游戏跟电影和戏剧一样,是一门综合艺术,只是因为它诞生和发展的时间还太短,优劣参差不齐,大家对它的认知还没有统一。”   “但是吧,如果你的学习成绩变好了,你打游戏,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阻碍。”   岑眠意味深长和他对视。   “你应该知道的,老师总是喜欢给成绩好的学生一些特权。”   这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特权,她在程珩一身上可见得多了。   纪朗怔怔地望着她,原本他就只是想抱怨,带着一种故意的反抗,以为岑眠会和其他老师一样,否定他的言论,被他气得跳脚。   但他却没想到,岑眠的三言两语,反而让他一下子就悟了。   纪朗放下筷子,离了席,往外头跑。   纪母看见,站起来喊他:“鬼崽子,跑哪去——”   纪朗头也不回,答道:“回家学习!”   他这一句话,把纪母搞懵了,又是不解又是想笑,望着跑没影的儿子,她坐了下来,嘀咕道:“这又是犯了什么毛病。”   程珩一坐在旁边,默默听岑眠和纪朗对话,这时,才开口笑道:“岑老师,你很会教学生啊。”   岑眠仰起下巴,轻哼一声:“那当然了。”   菜一盘盘上桌。   程珩一给她舀了一勺豆腐。   吃白喜事的时候,桌上没有猪肉,一定要吃豆腐。   酒吃到一半,岑眠才注意到斜对面那桌,林皓坐在角落里,沉默而颓丧,一言不发。   她垂下眼,不敢再看。   岑眠想起林皓给她写的信。   那一句——   “如果岑老师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令她难受起来。   以至于她甚至不敢上前,去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白喜事比红喜事少了几分热闹。   只有三舅公的儿女来敬了一次酒,大家安安静静喝了酒便罢。   酒吃完,从屋里出来时,岑眠才发现下雨了。   天色已黑,气温骤降。   他们站在屋檐下,等了许久,也不见雨有停歇的架势。   三舅公的家离阿公家不远。   程珩一解开大衣,把岑眠藏了进来,带着她冒雨往外跑。   岑眠抱住男人的腰,听见雨滴落在衣服上的微弱声音,也不看路,就跟着程珩一。   “幺儿——”   半路,梁叔披着黑色雨衣,迎面走来,喊住程珩一。   他挥了挥手里的伞。   “你阿公叫我给你们送伞。”   梁叔把伞给了程珩一,往另一边走了。   程珩一撑开伞,往岑眠那边倾斜。   岑眠抱住他的胳膊,尽力挤成一团,好让他伞也撑到自己。   有了伞,他们不用那么急着赶路,步子也慢了下来。   雨声在黑暗里显得更加清晰,像是一个个炸开的小气泡。   空气湿润清新。   岑眠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程珩一。”她轻轻唤他。   “嗯。”   “我想留在白溪塘教书。”   不知为何,她再也无法心安理得的,回去过她原本的生活了。   程珩一的脚步顿住,停下来,他垂眸,迎着夜色,看不清岑眠的脸,却望进了她明亮的眼睛里,像是黑夜里的启明星。   “好。”他说。   程珩一不问原因,一如既往,无条件地支持她。 第68章 白夜   白溪塘的逢年过节都分外热闹, 尤其是元宵节,每年都会举办舞龙灯的庆祝仪式。   白溪塘的龙灯也叫板凳灯,除了龙头和龙尾是用细竹丝和宣纸扎成, 中间的龙身则是用一条条的长板凳拼接, 拼成了上百米的长龙。   板凳中央点着花灯,每个板凳都由一个人来扛, 到了夜晚, 灯亮起来,走在街头巷尾,那队伍浩浩汤汤。   板凳灯游走, 隔远了看, 真如一条金色巨龙。   白溪塘的板凳灯是出了名举得好,举得气派,每到元宵节, 家家户户吃过晚饭, 邻村也都聚集到白溪塘来, 等着看舞灯。   板凳灯会沿着村子走一个遍,寓意龙至的地方则福到,最后会在祠堂的广场上进行舞龙灯表演。   元旦节之前, 白溪塘一直是阴雨绵绵,地上湿滑。   要是天气不好, 下雨的时候,举板凳灯的活动就会延后, 延后到不下雨的那一天, 也不需要什么通知,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年年都这样。   岑眠没有看过板凳灯, 期待了好久,暗暗祈祷元宵节那天不要下雨。   不知道龙王是不是听到了她的祈祷,一连下了好几周雨的白溪塘,在元宵节那天停雨了,微弱阳光从云层穿透下来。   吃过晚饭,村里人就都出动了,路上都是人,要往祠堂那边去,早早占据最好的位置。   祠堂附近的自建房楼顶上,也都坐满了人。   举板凳灯是个力气活,也要些技巧,所以都是年轻人去举灯。   程珩一也不例外。   他负责扛龙尾。   一般来说,板凳灯的龙尾最不好扛,龙舞起来的时候,最末的人要跟上,速度得快,速度一快,惯性就大,非得要各方面运动能力强的来举。   程珩一举了好多年的龙尾,除了工作那几年没时间回来,以前都是他举。   六点半的时候,举板凳灯的年轻小伙子们就聚集到了村头,等着七点开始举灯。   岑眠和沈平山也去凑热闹,看程珩一准备。   程珩一穿着一身黑色休闲服,气定神闲,站在龙尾,那气质比那巨大的龙头还要吸引人的注意。   其实也没什么准备的,不过是卖力气的活。   别人坐在边上休息的时候,还有人来找程珩一看病,排了四五个人。   程珩一从裤子口袋里熟练地掏出银色小手电,给患者看眼睛。   单纯的看诊不能完全诊断出疾病,他只能给出可能的判断,就这样半小时的功夫,他没歇息地看了好几个病人,直到板凳灯要开始了才停下。   程珩一把口袋里的手电筒和手机拿出来,给了岑眠保管,怕举灯的时候掉出来,或者磕了碰了。   板凳灯绕村子一圈,走走停停要好久。   天黑路不好走,沈平山也没那么多体力跟着板凳灯一路,岑眠便和他一起回了老屋。   板凳灯在去祠堂前,会经过老屋,在老屋前多停留一会儿。   回去的路上,岑眠的手上忽然淋到了冰凉雨点。   “阿公,下雨了?”   沈平山摊开手,也感受到了雨点。   “小雨没事。”   下雨板凳灯不举,但一旦开始举了,便不会中途停止。   岑眠站在老屋的檐下,靡靡细雨随微风飘了进来,微微打湿了她的脸。   岑眠踮起脚,远处是黑压压一片,偶尔有房子里透出橙黄色的光亮,在湿润的水汽里,仿佛氤氲的一团渐变颜料。   “怎么还不来呀。”她等的不耐烦。   沈平山坐在老屋里头听越剧,手搭在膝盖上,跟着音乐来回摆。他抬眸,看一眼墙上的老挂钟,漫不经心说:“快啦。”   他从有记忆以来,年年都看灯,看了七八十年,如今一把年纪了,早就不新鲜了,不过是跟着图个热闹。   岑眠等不住,冒着细雨走到院子里,终于在一片漆黑里,看见了蜿蜒曲折的龙灯,像是一条明亮的山脉。   板凳灯的龙头气派,一根根龙须都缠上了灯带,尤其是龙眼,亮得像是铜铃。   岑眠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到山脉的最末端,看不见,她又连着蹦跶了两下,清冷的院子也被她的兴奋样子给染上了难得的热闹。   沈平山很喜欢岑眠的活泼劲儿,笑眯眯地看着她,负手走出老屋。   板凳灯的龙头走到了老屋门口,举龙头的是梁叔,他抬起龙头,晃了两下。   这一晃不要紧,却把一只龙眼睛给晃到了地上。   周围有不少跟着灯走了一路的村民,看见龙眼睛掉到地上,高声提醒。   板凳灯停下来,然而众人纷纷低头去找,龙眼睛却已经找不到了,不知滚去了哪里。   大伙找了许久,再找下去,就要误了祠堂表演的时间,只能作罢,继续前进。   岑眠一直等到龙尾出现,她的目光看过去时,正好程珩一也在看她。   “好看吗?”程珩一笑着问她,哄小孩似的。   岑眠也捧场,乐呵呵说:“好看!”   “等下更好看,你带阿公去祠堂吧,梁婶在她家楼上给你们留了看的位置。”   岑眠点点头:“好。”   “晚上冷,你和阿公多穿点。”   岑眠又点点头,她看了看程珩一,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卫衣。   “要给你带一件外套吗?”   “不用,我不冷。”   岑眠不信,手伸进他的卫衣领口里。   程珩一呼吸一滞,龙尾颤了一下。   岑眠在他脖颈处摸了摸,触到一片滚烫,确定他不冷,很快又收回了手。   程珩一深深看她眼。   板凳灯走得很快,岑眠跟着走了十几步,才跟程珩一说完话,然后转头回了老屋去找阿公。   沈平山站在院子里,皱着眉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岑眠叫了他好几声,也不晓得应。   “阿公!”岑眠提高了音调。   沈平山才回过神,“怎么了?”   “我们要去祠堂了,你在想什么?”   沈平山轻轻叹气:“龙王的眼睛掉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岑眠没想到他原来在担心这个,老一辈的人多少迷信,她笑着安慰说:“没事的,就是没粘牢罢了。”   沈平山抿着嘴,没吭声。   岑眠带阿公出门时,雨慢慢变成了雪子,不似北方的雪干燥轻柔,而是像一根根透明细针似的,打在身上,微微扎人,又一阵冰凉,顺着裸露出来的肌肤,浸透了刺骨的寒意。   幸好出门时,他们都多穿了一件外套,不然真是冷得够呛。   梁叔梁婶家就在祠堂正对的位置,梁婶知道沈老村长要来,早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他和岑眠,把他们领上了三楼的天台。   天台上早就挤满了乌泱泱的人,这里的视野好,村里人都往上面来,梁婶也不介意,还帮忙拿凳子椅子,瓜子花生。   梁婶为沈老村长留了视野最好的位置,连带岑眠也沾了他的光,坐在了能够俯瞰整个祠堂的地方。   板凳灯到了场地开阔的祠堂广场前,仿佛龙跃入海,开始盘旋起来,一圈接着一圈,黑暗祠堂在龙灯的映照下,灯火通明,宛如一朵重莲,燃着烈火。   随即,这火迅速地蹿了起来,巨龙仿佛活了,盘旋的速度越来越快,出现了重影,金色鳞片模糊。   岑眠痴痴地看着,眼睛里映出了金鳞的反光。   她兴奋不已,跟着周围的村民呼喊,眉眼满是笑意。   雪子下得更大了,地面湿漉。   忽然,有人没有跟上举灯的速度,踉跄了两下,腿脚拌到了后面的人,后面的人紧接着摔倒,随后的人也被影响。   三个人齐齐被巨龙甩了出去,因着惯性,重重摔到了地上。   程珩一在最后,撞到了墙上,另外两人又撞在他身上。   祠堂广场里,除了举灯的地方亮堂,周围昏暗,岑眠看到了几个人影摔出队伍,摔得那么狠,在地上滑出两三米,但很快又站起来,没入队伍中,继续举灯。   她笑不出来了,双手交叉合十,攥紧成拳。   巨龙转得再快也不能让她兴奋了。   龙灯不停歇地舞了半个小时,舞到力竭才结束。   周围的人意犹未尽,岑眠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大家陆陆续续散了,散的时候比来时人还多,里弄巷道都堵了。   岑眠怕阿公被挤着,等到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带着他下楼。   板凳灯举完,举灯的人不能直接散了,要回到村委会,把龙灯抬回去。   他们回了老屋,沈平山直接睡去了。   岑眠坐在屋檐下的竹椅里,撑着下巴,过了十几分钟,程珩一才到家。   在雨里雪里走了许久,他浑身浸透着湿意。   程珩一推开栅栏进来,“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   岑眠摇摇头:“等你回来呢。”   她站起来,“你要洗澡吗?”   “嗯。”程珩一的嗓音微哑,肯定是累了。   “我去给你拿衣服?”   “不用,你快回房间吧,那么冷的天。”   程珩一自己走上二楼,岑眠跟在他后面。   走了两级台阶,下过雨的台阶湿滑,还有地方结了冰,程珩一脚步微顿,侧身让岑眠走在上面,他换到后面跟着。   程珩一拿了衣物,下楼洗漱。   老屋没有洗澡的地方,这么晚了,烧水麻烦,他出门去了平时不住人的新屋。   这段时间,岑眠要用卫生间,也是往新屋跑,来来回回,多少有些麻烦。   程珩一出去的时候,岑眠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了一瓶红花油,之前医疗队来时,她腿没好太全,行李箱这瓶红花油就一直放着了。   大概过了半小时,走廊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隔壁房间的门发出悠扬咯吱声,打开,很快又被人关上。   不一会儿,她房间的门被敲响。   “眠眠。”程珩一隔着门轻声唤她,“下雨了,你不跟我睡吗。”   岑眠怀里捧着红花油,早在听见脚步声时,她已经走到门边,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她的呼吸停了。 第69章 白夜   岑眠把红花油装进衣服口袋, 打开门,抬起眸看他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走吧。”她轻声说。   岑眠走在前面, 程珩一在后面推着她的行李箱。   行李箱滚过地面, 发出震颤声,颤得人心脏跟着一起微微发麻。   南方的十二月, 外头冷, 屋里更冷,侵入骨髓。   岑眠冷得浑身打颤,牙齿都在哆嗦, 没想到南方的冬天能那么阴冷。   程珩一走到床边, 伸手往被子里探了探,去洗澡前,他把电热毯提前打开了, 被子里是温热的。   “先上床吧, 开了电热毯, 会比较暖和。”   晚上的风呼啸,吹得木门咯吱响。   程珩一把门关上,隔绝了外头的寒意, 房间里狭□□仄,格外安静。   岑眠眨了眨眼睛, 慢慢腾腾地脱衣服。   程珩一拉出书桌边的椅子,给她放脱下来的衣服。   最后剩下一件毛衣和牛仔裤时, 岑眠抬起眼, 看向程珩一, 明明很冷了,她的脸颊却发起了烫。   “我要换睡衣。”她的声音含在嗓子眼里, 双手攥住毛衣的下摆。   即使这样,在极静的狭小房间里,还是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婉转。   程珩一愣了瞬,反应过来,他转过身不去看。   “你换吧。”   岑眠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   她以前没怎么冬天来过南方,带来的睡衣,是那种薄薄的衬衫和长裤,以为跟北方冬天似的,有暖气,室内不冷。   掀起毛衣的时候,有噼里啪啦的静电声。   岑眠的手按在胸前的毛衣上,抬起眼,看向站在门边的男人。   程珩一背对着她,低着头,靠在门边,身形提拔修长。   毛衣脱了一半,凉意瞬间袭来,岑眠缩了缩脖子,脱掉了毛衣,换上睡衣。   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引人遐思,程珩一的目光盯着地板,瞳仁的颜色漆黑沉沉。   地板上映出了一个纤细的影子,如蛇般柔软缠绵。   岑眠换上睡衣,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盖了三层,压得结实,也压住了电热毯里的暖意。   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阳光晒过被子后的味道。   程珩一看见投射到地板上的影子移动,小兔子似的跳到了床上,僵硬的脊背才放松下来。   他转过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岑眠整个人全都埋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她睁着眼睛,就那么盯住他。   看他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   程珩一的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他停住,连名带姓叫她:“岑眠。”   “干嘛。”   “我也要换睡衣。”   “那你换呗。”岑眠的目光如炬,一点不知道躲。   “你不避避?”   岑眠换完睡衣,好像那一份羞怯随之而去了,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着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又不是君子。”   “……”   程珩一觉得好笑,没再理她,自己转了个身,背对她,把身上的毛衣脱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他之前受伤的地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   岑眠望着那道伤疤,抿了抿唇。   程珩一开始解裤子的扣子。   岑眠默默把脸躲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   修长的腿。   青色的血管,迸出具有压迫感的生命力。   程珩一即使不回头看,也能感受到她毫不遮掩的视线。   深色宽松的睡裤落下,遮住了那股生命力。   他转过身,好笑地对上岑眠的眸子。   岑眠不躲不闪,看见他露出平坦腰腹,肌肉匀称紧致,肩膀和后背有大片的乌青,冷白皮肤之下,衬得淤血更加醒目刺眼。   她这才想起来,掀开被子,跳下床,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红花油,“你先涂了红花油再换睡衣吧。”   程珩一配合地坐到床边,岑眠站在他面前。   他们的阴影重叠在一起。   岑眠往掌心里倒了红花油,搓热了以后,俯身在他的肩膀和背上按摩。   “要不明年你别扛了。”她说。   程珩一笑了笑:“年轻人都得扛,不然没人扛了。”   岑眠不满,下了重手。   程珩一轻嘶,“疼。”   “活该。”岑眠嘟囔,手里的力道又轻了。   她的手软软绵绵,像是细腻的白玉,揉在他的身上,哪里会疼。   程珩一举灯时摔的那么重,也不见喊疼,这会儿倒是知道喊。   擦完红花油,岑眠就不管他了,裹起被子缩进床里。   没一会儿,被子被人掀开,一阵寒意透了进来,岑眠下意识往里缩了缩,感受到程珩一躺了进来,寒意转瞬即逝。   岑眠一怔,探出头来,问他:“你不睡地上?”   程珩一无奈:“有点良心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你赶我睡地上。”   “……”   旁边男人身上的体温像是火炉,躺进来以后,比电热毯还要暖和。   岑眠抓住被子的手紧了紧,不吭声了。   “眠眠。”   程珩一的声音低沉缓缓。   “往里去一点。”   岑眠睡在床中央,挤得程珩一就只有很少的位置。   “哦。”   她乖乖地挪了挪位置,睡到了更靠墙的地方。   “关灯了?”程珩一询问她。   “嗯。”   灯熄了。   房间被黑暗笼罩,变得更加安静,彼此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岑眠挪到墙边,才发现靠墙边的被窝冰凉。   电热毯是个单人用的,只有中间不到一米的宽度里有热度。   很快冰凉的被子带走了她身上刚刚积聚的热量。   岑眠缩成一团。   程珩一感觉到她睡得不安稳:“冷?”   岑眠:“有点。”   程珩一伸出手臂,越过岑眠的腰,将她那边的被子往里掖了掖。   随着他掖被子的动作,岑眠被带着滚了半个圈,后背抵在了程珩一的胸膛。   岑眠僵了一瞬,很快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放松下来。   她翻了个身,和程珩一面对面。   被子里的暖气漏了一些出去。   岑眠往他的怀里又蹭了蹭,脚也踩到他的腿上。   程珩一感到腿上一阵冰凉,抬起腿,把她的脚夹进去捂住。   岑眠闭上眼睛。   身体暖和了,她反而睡不着了。   她不安分起来,胳膊绕过程珩一的肩膀,手搭在他的背上,来回摸了摸,摸到了那条微微凸起的伤疤。   岑眠打着转儿地摩挲,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有多撩人。   程珩一扣住她腰的手收紧。   “别闹了。”他的声音低哑。   是看他忍得不够辛苦,非得来惹他。   岑眠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在他耳畔很小声地问:“还不行吗。”   他的伤都好了,非得要她主动。   岑眠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程珩一的颈间,怯怯的话语,透着青涩而懵懂的试探。   程珩一的手掐进她的腰窝,用了劲。   下一秒,岑眠被他拽进了被子里,按在身下。   她瞪大了眼睛,眼前是比刚才还要沉的漆黑,只有男人身上的薄荷气息扑面而来,清冽好闻。   程珩一把人压住,女孩的身形娇小,被他整个罩住,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   岑眠凝着黑暗。   不言不语,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   窗外的风呼啸,敲击着窗檐。   房间里的时间和空间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岑眠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有动作,她没了耐心。   “程珩一。”   “嗯。”   “不继续吗?”   “……”   见他陷入沉默,岑眠眉心蹙起,突然意识到不妙,语气变得小心翼翼。   “你真的不行?”   “……”   “不是。”   程珩一的嗓音异常沙哑,嗓子眼里仿佛含了颗颗石砾。   不是不行,是不敢。   她是纯白的栀子。   他将内心的欲望、肮脏和丑陋,压抑了多年,直到压抑成了习惯。   没有人知道,在多少个幽暗雨夜,程珩一如何压抑他腐烂的冲动——   轻吻她。   占据她。   将她拽进他所在的深渊。   两个人相贴紧密,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那温度,几乎灼伤她的肌肤。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忍着对未知的胆怯。   “你有过其他人吗?”   明知道不该问的,问了也许会让她难受,但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   “只有你。”   程珩一答得干净。   岑眠满意了,轻轻笑起来,她仰起脖子,找到了男人的唇,吻了上去。   不用她再多做什么,程珩一咬住她的唇瓣。   他的指尖清凉,轻轻划过细腻白瓷,染上一抹抹红。   “……”   元宵过后,沈平山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叫程珩一带回北京的东西,白溪塘的一些土产,茶叶和当地清凉解毒的药材,就连吃早饭的时候也坐不住,想起什么要去拿。   程珩一轻抿唇,开口道:“我们今天不走。” 第70章 白夜   闻言, 沈平山眉眼染上喜色,孙子留下来多陪他,自然高兴。   “哎呀, 要多住几天啊?那什么时候再回去?”   程珩一:“不回去了, 以后就留在白溪塘。”   沈平山更乐了:“开玩笑让我高兴呢。”   “没有,真的。”   沈平山的笑意顿住了, 忽然, 他用力地摔了筷子。   “沈幺!”   岑眠扒拉着碗,喝稀饭,默默又夹了一筷子菜, 继续吃她的。   她已经习惯了阿公的脾气, 反正骂不到她的头上来。   岑眠抬起眸子,和坐她对面的程珩一对视一眼,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程珩一没搭理她。   沈平山质问:“你留在白溪塘干什么?喝西北风?”   程珩一淡淡说:“镇医院给了我聘书, 下个月就去上班了。”   “你他妈的!”沈平山气得拍桌子, “这么大的事, 你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   桌子上的一颗鸡蛋被他拍得咕噜咕噜滚起来,岑眠忙一手按住鸡蛋,顺便剥起来。   鸡蛋刚刚从蒸笼里拿出来, 滚烫得不行。   岑眠细细的手指抵在鸡蛋上,跳着舞。   程珩一伸手, 拿过她的鸡蛋,手指感觉不到烫似的, 慢条斯理帮她剥鸡蛋。   沈平山的话就跟耳边风般吹过。   沈平山更气了, 颤颤巍巍指着他,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不要我管了!”   岑眠怕他气背过去,出声说:“阿公,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留下来多陪陪你不好吗?”   沈平山瞪大眼睛看她。   “你们?”   “你也要留在白溪塘?”   岑眠眨眨眼,点了点头。   “……”沈平山忽然沉默,深深地看着岑眠。   程珩一将剥好的鸡蛋,放进了沈平山的稀饭碗里。   沈平山年纪大,记性不好,每天早上都要吃一颗鸡蛋。   他不再说话,把鸡蛋吃了,粥喝了,放下碗,负手出门。   岑眠松一口气,以为这就过去了。   但其实并没那么容易。   往后他们留在白溪塘的每一天,沈平山在家的时候,脸都拉得老长,也不和程珩一讲话,就算要讲,不是让岑眠传话,就是问他什么时候滚?   程珩一下个月才去镇医院就职,这一个月的时间,他忙前忙后,把破败的老屋好好休整了一番。   原本他还打算请施工队,在老屋旁边建了一个单独的卫生间,省得以后每次洗澡和上厕所都要往外跑。   程珩一和沈平山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主要还是修给岑眠的。   只不过施工队刚来,沈平山就把人赶走了,不让建。   施工队的队长白跑一趟,但到底尊敬沈老村长,没什么太大的不满,反而玩笑说:“老村长,你也太不晓得享福了,新屋那么大不去住,孙子要修厕所也不让。”   “哼!”沈平山睨一眼在旁边满脸无奈的程珩一。   “我在这里享什么福,他要是有本事,就该带我到北京去享福。好好一个青年,不在外面闯荡,非要跑回来。”   “……”   白溪塘就那么大,程珩一在家里待久了,大家也就都知道,他不走了的事。   施工队队长跟着一起劝。   “这倒是真的,村子里要啥啥没有,有本事的想着往外跑,幺儿你咋还回来呢。”   程珩一这几天耳朵都听出茧来了,沈平山不跟他说话,就撺掇其他人来给他做思想工作。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塞给施工队队长,“麻烦您走这一躺了,过两天再联系。”   队长拿了钱,闭了嘴,也不掺和沈老村长的家事了,乐呵呵地带着兄弟们下馆子去。   岑眠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去了白溪塘学校教书。   说来也巧,元旦过后,刘校长刚请来的新语文老师就辞职说不干了。   新来的语文老师家不是白溪塘本地的,是城里来的。   一开始还满怀一腔热血,但日复一日也挨不住了。   加上学校里老师住宿的条件又差,教的那几个学生还都是混不吝的,也不认真学习,不过半年,热血就凉了。   语文老师要走时,刘校长没有挽留,反而很感谢她,如果她不来,这帮学生语文课只能自习。   刘校长对于让岑眠来代课,也是感谢又抱歉,一个劲地说等他抓紧找来新老师就好了。   岑眠说不用找,她可以一直教,刘校长不信。   他是明眼人,从岑眠的穿着打扮,气质谈吐里就能看出来,她肯定是出生在富裕家庭里的女孩子,吃一两天的苦当作体验生活可以,哪里一直挨得住。   谁会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来教这帮混不吝。   不光是刘校长这么认为,白溪塘的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见到她都问:“这次准备玩多久呀?”   岑眠每次都是笑笑说:“不走啦。”   大家都以为她是开玩笑,也跟着笑笑,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要留下来教书。   某天早晨,白溪塘的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快递信封。   岑眠看了眼寄件人是柳芳芳。   前段时间她们各自忙各自的,把张疯子的事情给忘了脑后,岑眠来白溪塘前,忘了找柳芳芳要他的样刊,等她想起来,只能麻烦柳芳芳邮寄来。   白溪塘的位置偏僻,只有EMS能发,路上走了一个多礼拜才到。   岑眠没拆信封,直接去了张疯子家。   张疯子还是坐在那葡萄架下的石墩上,石桌铺满白纸。   葡萄藤已经枯萎,只剩下枯黄色的藤蔓。   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炭盆,炭盆被风吹着,露出亮红色的炭块。   他写得专注认真,连来人了都不知道。   岑眠把信封放到他眼皮底子下。   张疯子愣了愣,抬起头,他盯着那个信封,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望着岑眠。   岑眠也不说话,就是笑着看他。   张疯子一把扯过信封,就开始撕起信封。   信封被他拆得七零八碎,露出里面用透明塑料套子包住的杂志。   崭新的杂志,封面明亮。   张疯子在杂志里一页页地翻。   最后在某一页停下,他的手摸上纸,看见了他的诗,被印刷成了黑色方块字。   张疯子看了许久。   岑眠不再管他,自顾自离开了。   日光西沉。   终于张疯子缓缓阖上杂志,他抬头望了望天,将那崭新的杂志,丢进了炭盆。   杂志燃烧起来。   他蹲在炭盆边,手不怕烫似的,拿起杂志抖了抖,让烧得更彻底。   “阿爸阿妈,我写的东西发表了,烧过去给你们看看……”   夜里,白溪塘下了一场雨,温度骤降。   白天的时候地上的雨都冻成了冰。   沈平山怕菜冻坏了,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跟谁也没说。   等到程珩一早饭做好,去叫一老一少吃饭,才发现沈平山不在屋里头。   岑眠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冷得牙齿打颤,瑟瑟发抖,蹲在炭盆前,伸出两只手烤火,她左右看了看,也发现了沈平山不在。   “阿公呢?”   程珩一放下碗,“我出去找他,你先吃。”   “我跟你一起去吧。”岑眠站起身。   “不用,外面地上太滑了,你在家等就好。”   岑眠想了想,点点头,等下她还有课,再不抓紧要来不及了。   程珩一先是去了梁叔家,没找到人,想了想,往菜地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就看见沈平山摔进了田埂。   估计是摔狠了,老头脑袋发晕,一动不动,坐在里头不知道起来。   程珩一迈大步子,朝他跑过去。   “阿公。”   沈平山听见声音,才回过神,动作迟缓地抬起头。   程珩一弯腰,把他从田埂里拉了出来。   “摔到没?”   沈平山不理他,他的脚扭了,走不动,就那么站着。   程珩一看出他腿摔到了,直接将沈平山背起来,往家走,老头身板看起来硬,但其实重量没多少。   “你看我要不回来,你摔了要怎么回去,谁管你。”   沈平山哼一声:“村里人好,都会管我的。”   “那你会叫他们管你不。”   沈平山不说话了。   他这个人,最怕麻烦别人,只愿意折腾自己人。   程珩一轻轻叹气。   “阿公,你就让我尽尽孝,不好吗。”   沈平山沉默半晌,开口道:“你以为我是反对你回来?”   “你要是一个人,我管你爱去哪去哪。”   “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对不起岑眠。”   程珩一的步子顿了顿。   他单手推开栅栏,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岑眠吃了早饭,赶去了学校上课。   沈平山挪到椅子里,揉了揉腿,腿疼比刚才要好一些了。   他继续说:“人家凭啥要来跟你一起吃苦。”   “眠眠现在年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你上哪她跟哪,难道你也昏了头?真把她往穷山恶水的地方领。”   程珩一心想,哪里是他上哪她跟哪,明明是她去哪他跟哪。   “阿公,你不了解岑眠。”   沈平山说了半天,就换来程珩一轻飘飘一句他不了解,他吃过的盐比这两个小的吃过的饭还多,他不了解。   沈平山气得腿也不疼了,站起来从旁边扫把里抽出一根藤条,用力抽在了程珩一身上。   “你害了人家好姑娘,还有理了!”   程珩一身上穿上羽绒服,藤条抽不到。   沈平山命令他:“衣服给老子脱了,老子打死你!”   生了这么一段时间的闷气,沈平山此时像是后山爆发了。   程珩一脱掉了羽绒服和毛衣,只剩下一件薄薄T恤。   他没有再辩解,既然沈平山是替岑眠打的,那就让他打。   沈平山高高地扬起手,下了狠劲,细细的藤条抽下去,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子。   打到后面,沈平山抽累了,不停呼出白气,丢下藤条,狠狠瞪了眼程珩一,关上门回了屋。   岑眠一二节语文课上完,刘校长看今天天气不好,催她回家,别留在学校里,天气预报说下午还有雨,地上的冰要结得更厚了。   学校办公室里连炭盆也没有,实在冷得够呛,岑眠抱着学生们的语文作业,回了老屋。   她推开栅栏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沈平山回屋,砰得关了门。   “阿公回来了啊。”岑眠随口问,“他去哪儿了呀?”   程珩一拿起椅子上的羽绒服,迅速套上,淡淡“嗯”了一声,“去看了看菜地。”   岑眠冷得跺脚,凑到廊下的炭盆边,炭盆已经没什么温度了。   她搓搓手,对程珩一说:“不热了。”   程珩一见她脸颊和鼻子冻得通红,“你先回房间吧,我换盆碳端上去。”   岑眠抱着作业本,跑回了楼上。   楼梯面早上程珩一打扫过,不滑。   岑眠躲进了程珩一的房间,比起她自己的房间,白天的时候,她更乐意待在他这边。   白溪塘的冬天阴冷,太阳也出得少,房间里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批了两份作业,她实在太冷了,打开电热毯,换了干净的睡衣,爬进了床。   电热毯刚开起来,还不热,被子里一片冰凉,岑眠裹紧了被子也没用。   正好这时,程珩一端着炭盆进来了,空气里散发出淡淡烟熏味道,他开了一半窗户通风。   岑眠听见动静,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   “你也上来吧,让我抱抱。”她缩着脖子,委屈巴巴说,“太冷啦。”   程珩一身上总是热乎乎,像是暖炉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他睡,比电热毯还要舒服。   早上她上的早课,起得早,这会儿泛起困,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程珩一笑笑,没有上床,坐在椅子上。   “你自己睡吧。”   岑眠以为他是不愿意大白天躺床上,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细白的手,去拉他。   房间里空间不大,床旁边就是桌椅。   岑眠抓住他的手,被冰得一激灵。   她本来想装可怜,叫程珩一感受下她的手有多冷,却没想到他的手更冷,像是从冰水里浸透过。   岑眠握紧了他的手,又搓了搓,嘟囔道:“怎么那么凉。”   女人柔软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轻蹭,带来了一丝丝温热。   程珩一轻轻“嗯”了一声,很快拿开她的手,不让她碰了,怕把她的手也带凉了。   岑眠:“那你快点上来,我给你捂捂。”   程珩一摇摇头,“你睡你的,我等下要做饭了。”   “离吃午饭还早呢。”岑眠不明白他今天怎么叫不动,换了平时早就爬她床上来了。   程珩一心不在焉,在想沈平山说过的话。   他突然就动摇了,考虑起之前可能被他忽略了的情况。   岑眠见他又没反应了,把被子一掀,穿着薄薄的睡衣,跳下床,站到程珩一面前,上手去拉他的羽绒服拉链。   程珩一垂眸,盯着她的手看。   白溪塘的冬天漫长,岑眠又怕冷,没几天,手上就长了冻疮,食指红红肿肿的。   他忽然觉得,沈平山打他是对的。   岑眠一向是理想主义,想什么就做了,他怎么也跟在她后面一拍脑门了。   程珩一走神的时候,岑眠已经把他的羽绒服拉开,羽绒服脱到一半,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   “你今天穿那么少。”她边说,边继续往下扯,羽绒服堆到腰处,手肘往上的胳膊也露了出来。   岑眠余光扫到他的胳膊,看见男人冷白肌肤上,错落的红痕。   她愣在那里。   “这是怎么弄的?”   程珩一脱下羽绒服,披在她身上,裹住又紧了紧。   男款的羽绒服宽大,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岑眠扭动身体反抗,两只手从羽绒服里钻出,去掀他的T恤。   除了胳膊上的红痕,他的腰上,腹部,后背,肩膀,也全是一道道抽痕。   密密麻麻,醒目刺眼。   岑眠瞪大眼睛,眨了眨,觉得眼眶很酸。   “阿公打你了?”   除了沈平山,她想不出谁能那么去打程珩一。   程珩一:“嗯。”   岑眠身上穿得少,羽绒服裹着也不老实,动来动去,要看他身上的伤。   程珩一索性把她抱回床上,被子盖在他们身上。   岑眠贴着他的身体,到一阵冰凉。   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很快重新贴回去,即使自己都冷得不行了,还想要去给他暖一暖。   程珩一感受到她的那一瞬迟疑,和随后那紧贴着他的身体,柔软而纤弱。   他是怎么忍心的,让岑眠真的跟他一起,留在白溪塘吃苦。   岑眠的胳膊环住程珩一的腰,发现他变得格外沉默,以为是因为阿公的缘故,让他心情不好。   她没说话,只是脸在他胸口蹭了蹭,无声安慰。   “眠眠”程珩一抬手,抚上了她后脑的乌发。   他轻轻开口:“你是真的想留在白溪塘吗?”   岑眠仰起脸,不解看他。   自从她留在白溪塘,所有人都这么问她,唯独程珩一没有问过,她以为程珩一是相信她的。   “你也不相信我?”   程珩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如果白溪塘不是我的家乡,是中国几十万的乡村里随便的哪一个,你还会选择留下来生活吗?”   “……”   岑眠沉默,似在认真思考。   半晌,她说:“不会。”   “那你再想想,你要留在白溪塘,有多少是因为你自己想,又有多少是因为我?”   “……”   岑眠眉心紧蹙,又想了许久,最后讷讷答道:“一半一半吧。”   她也不知道。   可能不止一半,就像程珩一说的,如果这里没有他,她也许不会选择留下。   程珩一继续问:“那如果没有我,只有你自己,你现在最想生活在哪里?”   南临有她的父母,她熟悉的环境,北京有多姿多彩的生活,不管在哪里,她大可以过得纸醉金迷,十指不沾阳春水,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我不知道。”   “如果不留下来,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明明她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为什么程珩一三言两语,又把她弄糊涂了。   岑眠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好像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已经到了终点。   她站在罗马的最中心,俯瞰世界,看到的尽是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岑眠从很早开始,便厌倦了这些,后来她发现了一汪清泉,一条小溪。她跟着那条小溪走啊走啊,走过了总角和豆蔻年华。   忽然有一天,这条清冽的小溪不见了。   她又浑浑噩噩了许久,放任自己被物质淹没,精神麻木。   现在好不容易,她望得更远了,跟着她的清泉,离开了那混沌的世界。   那清泉却回过头来问她,你跟我走了那么远,可这是你想要的吗?你看,你的水晶鞋都弄丢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岑眠有些生气,她想要狠狠掐一掐程珩一,但想到他身上的伤痕已经够多了,终是狠下心。   “如果没有你,在哪里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这句话说得烫口烫耳,她本来不想说的。   “你知道吗。”岑眠趴在他身上,抬起头,跟他对视。   “人的一生,有三个最重要的选择。”   “做什么职业,在哪里生活,和谁在一起。”   “这三个选择,又都是相互影响的。”   “在白溪塘教书的时候,我很高兴,也觉得很有意义,这一个答案,我想我应该也是找到了的。”   “在哪里生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觉得我是受了你的影响,我确实是这样。”   岑眠顿了顿,直直凝着他,轻轻开口:“因为我早就想好了,要跟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低低软软,像是羽毛落下,程珩一却觉得身上压了千斤重担,每一克重都极为珍贵,像是水晶、钻石。   他要如恶龙守护宝藏般死守,终身不离。   程珩一倾身,吻上了他的宝藏,他的公主。   “我知道了。”   岑眠的脸红扑扑,瞪他一眼。   “你才不知道。”   他要知道,还用她说那么清楚。   房间里很安静,时间仿佛过了很久。   久到电热毯的温度逐渐升起,被窝里变得温暖,最后炽热。 第71章 白夜   昨夜几乎未眠, 岑眠满身疲累,第二天睡到傍晚才醒。   屋外传来轻叩窗檐的声音。   “眠眠。”程珩一轻轻唤她,“醒了吗?”   “……”   岑眠看见隔着窗帘, 外面立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含着鼻音“嗯”了一声。   程珩一从外面拉开窗户。   微凉的寒意立刻钻了进来。   不及岑眠感知到这寒意,她瞬间便被窗外的景象所吸引。   程珩一站在窗边, 身后是漫天的大雪纷飞, 缓慢而悠扬,恍如仙境。   一片雪花迎着风吹进了屋内,落在岑眠的眼皮上, 一阵清凉。   她瞪大了眼睛, 兴奋不已。   “怎么下雪啦!”   程珩一笑:“嗯,很大,下一天了, 你换了衣服, 来吃饭吧。”   外面的风喧嚣, 他见岑眠坐在床上,还穿着睡衣,很快便把窗户阖上了。   在北方的时候, 下雪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在南方却很少见有那么大的雪。   岑眠着急出去看雪, 跳下床时,腿脚酸软, 差点没摔一跤。   她的眼睫颤了颤, 才发现浑身酸疼无力, 慢慢腾腾地穿上厚厚的外套。   岑眠起来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程珩一把桌子搬到了老屋的屋檐下, 对着院子里的雪景。   怕岑眠觉得冷,沈平山端了炭盆出来,炭火烧成了橙黄色,明亮温暖。   他提前往里面扔了两根红薯,埋在炭灰里闷熟,这时候挖出来,烫得拿不住。   沈平山找来一块布,裹住红薯,给岑眠吃。   红薯冒着热气,香甜软糯。   岑眠几口就吃完了,另一根原本是留给程珩一的,沈平山一起给了她。   沈平山笑嘻嘻逗她,像是偏心眼,偷偷给家里受宠的小女儿吃好吃的,叮嘱道:“别跟幺儿讲。”   程珩一从厨房端出菜来,因为是元旦,他烧了一桌的好菜。   只是白溪塘没有过元旦节的习惯,沈平山嫌他浪费,上桌以后念了他几句,不过自己倒是吃得高高兴兴。   吃到兴头儿上,还回屋里拿了瓶老白干。   程珩一不让他喝多,只给倒了一小杯。   吃过晚饭,沈平山怕冷,回老屋里待着去了。   岑眠在院子里踩雪玩,没一会儿,雪就被她踩没了。   她觉得没尽兴,趴在厨房的窗户边,叫程珩一带她去荷塘。   岑眠爱极了那片荷塘。   上次去时还是夏天,她想看看雪夜里荷塘的景色。   雪天路滑,程珩一骑着摩托车载她时,开得很慢。   风呼呼得吹过来。   岑眠太冷了,胳膊抱住前面的男人,两只手伸进他衣服的口袋里,整个人缩在他的后背上躲风。   路上,岑眠想到明天就要沿着这条路回去了,还没到荷塘,反而难过起来。   “好想再多留几天啊。”她感慨。   风将她的声音带到前面。   “那就留吧。”程珩一道。   岑眠愣了愣:“你不用上班吗?”   平时程珩一的工作很忙,一天假也不能请。   程珩一放慢了车速。   “我跟医院提了辞职。”他说。   闻言,岑眠从后面坐直起来,惊讶道:“为什么啊?”   “你不是想在白溪塘教书,我也想回来行医。”   “岑老师。”程珩一凝视着前方,悠悠地喊她,询问道,“你同意吗?”   他把自己人生交到她的手里,用漫不经心的语气。   “……”   岑眠笑起来,踮起脚,双手勾上他的脖颈。   “好。”   就像程珩一不问原因,无条件的支持她一样。   岑眠也不问原因,无条件地支持他。   荷塘里的荷叶颓败,雪落满叶,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白光。   摩托车刚刚停稳,岑眠就急着跳下去,一头扎进了大雪里。   程珩一熄了火,坐在摩托车上,脚撑着地,静静地望着岑眠,看她像是小猫一样,在漫天的白雪里欢乐地蹦哒,偶尔回过头,玩她怎么样也追不到的小尾巴。   他的唇角勾起,眉眼间的笑意抹不去。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机械的声音,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外来者,不分场合地打破这一份宁静与美好。   程珩一拿起手机,看一眼来电显示,薄唇轻抿,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男声。   陈院长道:“珩一吗?”   程珩一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看到你的辞职申请了。”陈院长和他也不说废话,开门见山,“你不再考虑一下吗?你要对工作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跟我说,我帮你解决。”   “陈院长,和工作没有关系,我考虑得很清楚了,多谢您的挽留。”程珩一的态度坚定,不卑不亢。   陈院长知道劝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他没有放弃,继续道:“你的履历很优秀,明年主任医师的晋升名额,肯定会有你。”   “能有多少人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升到主任医师的,以后的路有多好走,你意识不到吗?”   “程珩一!”岑眠蹲在地上,堆起了雪人,见他在打电话,指了指面前的那团雪,小声地叫他看。   程珩一的目光灼灼,落在她的身上,笑意更深。   “以后还会有机会的。”他对陈院长说。   职称和名利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劝了两次,程珩一的口风未见松动,陈院长无奈。   “那你要去哪个医院?”   京北大学医院的眼科是全国第一,去哪家医院都没有在这里的发展好,想来对面是花了大价钱,来挖他医院里的得力干将。   “回老家的医院。”程珩一答。   陈院长一愣,不敢置信:“白溪塘?”   要不是他长久的教养和稳重,差一点,陈院长就要脱口而出:你疯了吧?   程珩一:“嗯。”   陈院长的声音严肃起来:“程珩一,我以为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   “留在京北大学医院,你能够接触到最复杂的病例,最先进的医学研究。”   就算程珩一是为了钱,去其他医院任职,陈院长也不会觉得那么可惜。   但白溪塘能有什么?   既没有名,也没有钱,甚至连最基础的医疗资源都跟不上,他在那里,能有什么发展。   岑眠把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好,觉得少了什么,她朝程珩一跑过来,手伸进他的大衣口袋,去掏里面的手电筒,想拿来当雪人的鼻子。   程珩一抬高了拿手机的胳膊,由着她动作。   等岑眠拿到手电筒跑远了,他才重新开口:“比起留在北京,白溪塘的病人可能更需要我。”   “在北京,优秀的医生有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但在白溪塘,程珩一去过县医院,了解过县医院眼科的水平,至少有一半的眼科手术,在县医院里没有医生会做。   “复杂的病例哪里都有,如果白溪塘的医院里有医生能治病,那些所谓疑难杂症,又何必要千里迢迢,跑去北京呢。”   程珩一的一番话,令陈院长许久无言。   “你电话还没打好啊。”   “我的雪人都堆好了。”   远处,岑眠站在雪幕里,声音温温软软,拖着长长的尾音催他。   程珩一:“陈院长,抱歉,我还有事。”   言止于此,陈院长知道挽回不了他,叹出一口气,不再相劝。   挂了电话,程珩一跨下摩托车,走到岑眠身边。   岑眠蹲在她的雪人前,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仰面望他,笑得娇憨,眉眼弯得像是月牙。   “这是你。”   她指着雪人。   程珩一轻笑:“你呢,我就一个人。”   岑眠想了想,双手去拢地上的雪。   “那再堆一个。”   程珩一看她两只手冻得通红,又不停吸着鼻子,拎起她羽绒服的帽子,把小猫提起来。   “太冷了,回去吧。”   岑眠皱皱眉,嘟囔道:“再玩会儿吧。”   程珩一拖着她:“等春天了再来。”   岑眠被他牵着手。   男人的掌心温热。   “春天什么时候来啊。”她问。   “很快就来了。”程珩一回答。   雪地里,走出了两条脚印。   白雪将融,荷塘的荷花又要开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