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长着驴耳朵   作者:七宝酥   文案:   每次做转体运动都要偷看原也时,春早开始意识到大事不妙,   更大事不妙的是,忽然有一天,男生就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   ——喜欢你这件事,是国王欲盖弥彰的驴耳朵,风会知道,树会知道,终有一天,你也会知道。   文名文案灵感均来自童话《长驴耳朵的国王》   两个“好”学生拼租的故事;   少男少女,酸酸甜甜。正文完结前免费,已于28日倒V   感谢阅读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甜文 校园   搜索关键字:主角:春早 ┃ 配角:原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就要搞纯爱!   立意:成长就是从内打破 第1章 第一个树洞   ◎绿野复苏◎   春早咬下一块妈妈刚洗净的脆苹果,听她边拖地边没好气地跟房东讲电话。   手机搁在桌边,开着公放模式,两人的交谈因此尽收耳中。   母亲春初珍满脸不快,划拉拖把的姿势像犁地,就差要将瓷砖刨出个洞:   “暑假前也没跟我说要住过来一个男孩子,你这样子不是先斩后奏吗?”   房东好言好语:“姐啊,我跟你说,人家也是着急,附近都没房子了,千方百计找到我头上,你不也是为了孩子上学方便才来我这租房子的,都是家长,就不能将心比心下?”   “你怎么不能将心比心下?男女混住有多不方便你不知道?”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春初珍:“你这房子也不是大豪宅,统共就一个卫浴,学校宿舍还分男女,怎么到你这就乱来了。”   她摆起忧心脸:“我囡成绩很好,谁知道要过来的是个什么牛头马面,之前拼租的起码是个高三生,知道用功。”   质询正中枪眼,房东马上接话,语气都提亮几度:“这点你放心,要搬过来的这个学生,我听他爸爸说了——高一就拿了奥数金奖,差点进集训队,那成绩——还用说?”   话音刚落,春初珍呛住,拄着拖把没了声。   本还散漫啃苹果的春早也放慢咀嚼频率。   她吞咽下去,看向妈妈,对方碰巧也盯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房东仍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女儿成绩好,但人家小孩也不差,一只脚都踏进名校门了,哪还能影响到你女儿?我看你就是想太多。想租我这房子的人都排到五年后了,你要实在不满意,可以退房再找。”   春初珍闻言,激动上前几步,拿起手机:“欸?你这人——”   房东软下口气,意图不改:“就这么定了啊姐,下午我带人过来。”   说完就挂了通话。   春初珍长吸一口气,冲女儿望过去:“你看看她!”   她猛薅一下头发:“真是气死我了。”   春早面不改色,给苹果换个面:“她是来通知你的,哪有想跟你商量。算了吧,别气了。”   “我还不是怕你住得不舒服。”   “反正大部分时间都待学校,我无所谓。”   女儿的随遇而安在春初珍眼底无异于委曲求全。她心火难泄,换出气对象:“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国奖尖子生,知道隔壁是女学生还非得挤过来,我看就是家里思想有问题……学习再好又有什么用……”   她絮叨不停,还没见着新的拼租对象,就已经将人偕同他背后一家子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春早半句没搭腔,垂着眼,慢慢悠悠将果肉啃干净,然后扔掉果核,洗净双手。   一早上都在收拾,所以母女二人午餐也从简,只做了两碗葱油面。   春初珍炸葱油很有一手,葱段、油温、料汁,拿捏得恰到好处,噼啪一阵,整间屋子便鲜香四溢。   这味到午后都没散尽。   房东一领人进屋,就连嗅好多下问:“唷,你们中午吃得什么啊?这么香?”   春初珍跟只笑面虎石墩似的坐镇客厅中央,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身后那对家长。   一男一女,均是中年人。男人灰衬衣,戴眼镜,清瘦斯文相;女人成套黄裙,面若暖玉,气质融融,左手还牵着个寸头小男孩,个头只到她腰部,长得粉雕玉琢,看起来不过四五岁。   肯定不是这孩子。   春初珍蹙眉,起身上前。   房东的态度要比刚才电话里软和,先是唤人:“姐,你家春早呢。”   春初珍凉道:“午睡。”   “春早?”房东身侧的男人微笑搭话:“您女儿叫春早吗?”   他相貌不错,眉目深浓但和顺,态度也礼貌。春初珍心头恶感减去一些,点头应声。   “是全名?姓春?”男人新奇。   房东回:“对,春天的春,这姓氏少见吧!”   女人附和:“还真是第一次见。”   男人看向春初珍,眼瞳隔着镜片仍显铮亮。他作自我介绍:“我姓原,”随即揽一揽身畔女人肩膀:“这是我太太。”   最后敛目,示意低处的小不点儿:“我小儿子。”   初来乍到,那小孩一脸新鲜,大黑眼仁四处转悠,几番尝试,想要挣脱母亲的钳制。他妈妈扣着,让他唤人,他就不情不愿地把头撇到一边。   春初珍不在意,跟着笑笑,抬眼问起重点:“是你们大儿子要住过来么?”   原先生颔首,又道:“他这会有事来不了,我先跟他妈妈过来收拾下。”   春初珍脸上闪过一丝微妙,心生较量:“你们倒是疼小孩,我囡囡帮我收了一上午呢。”   原先生依旧温文:“女儿都是小棉袄,到底贴心一点。”   相互打完照面,简单寒暄几句,房东就带原家三口去到隔壁屋熟悉环境,整理物品,春初珍则回了女儿那一间。   小心掖开门,见春早已经靠坐在床头看书,她动作不再拘束,唯声音放轻:“被吵醒了?”   春早说:“自己醒的。”   春早在午休方面向来雷打不动。   哪想这家人来这么早,还没酝酿出多少睡意,就被外边的响动赶跑。   老破小的隔音并不好,春早躺那偷听了七七八八,凭对话判断道:“隔壁那家人我看还行。”   “父母好像是不错,”春初珍坐去她床尾:“家里还有个小的,也不知道谁来陪读。”   “你别操心人家了。”春早卡上书签,将书摆回枕边,下床梳头发。   春初珍仍在揣摩:“估计是个娇生惯养的,你看父母收拾人都不带来的。”   春早三两下束好一条不高不低的规整马尾辫,瞥妈妈一眼:“说不定在家刷题。”   春初珍不信,当笑话听:“没开学就刷题?”   春早咕噜漱口,含糊道:“你不懂竞赛生。”   春初珍说:“我是不懂,竞赛生能怎么样。”   春早说:“进集训队的保送清华北大,拿国奖的会签协议,一本就能录。”   春初珍总算有了些概念,目瞪口呆:“这么厉害的呀!”   春早点头,面孔平静:“这些人在学校是重点保护动物,跟你女儿可不是一个级别。我们嫌弃人家,人家指不定还嫌弃我们呢。”   春初珍语塞,最后干巴巴为自己挽尊:“那又怎么样,我女儿差吗?”   春早笑笑,没说话。   原家三人在隔壁房间待到四点多才走,走之前还过来敲门,跟母女俩打了声招呼。   原先生多看一眼春早,见她样貌端静,放心了些,神色愈发妥帖:“男孩子性格到底不比女孩子,以后一个屋檐下还请多担待。”   “哪有,你们家小孩这么优秀还要请你们多担待担待我们呢。”春初珍客气地跟出去送人。   门外又一阵谈笑,相互吹捧。   大人世界表里不一的社交模式总叫春早头部隐痛。   她轻捶两下额角,靠向椅背伸懒腰。   临近傍晚,问完女儿晚上想吃什么,春初珍出门买菜。   虽已立秋,但夏季劲头尚在,灼日烘烤着天地,趁着妈妈外出,春早将冷气下调八度,这才感觉捡回来半条命。   妈妈自认体感最佳且不易着凉的28℃,在她看来跟屋外并无分别。   春早在这间屋子里过完了整个高一。   中考过后,确认被宜中录取的那个假期,春早父母就在商量女儿高中读书的事宜。因为家里小区跟宜中相隔太远,不便于上下学。   他们在住宿和走读之间思虑良久,定下后者。   作为本市最好的重高,学校周边房源必然紧俏,租金更是高昂到可怕,父母合计一番,最终选择了拼租形式。   春早不是家中独女,她还有个姐姐,大春早十岁,已经工作,未婚未育,经济独立的同时还有自己的小窝,基本无需父母操劳,所以春母才能放心陪同照料小女儿。   拼租房不算大,一百平米出头,三室一厅一卫,房型一般,水电不时还会出点问题。   可即便如此,也是家长们争破头皮的风水宝地,文昌福祉。   住来的第一个月,春初珍怨个没完,嫌弃这边,指摘那边,可时间一久,便也麻木和习惯了。   人无力对抗和改变环境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只有接受和适应。   以及……钻空找点乐子。   ……   一刻钟的极寒放纵后,春早掐点还原本来的温度,让房间从冰柜变回蒸笼。   晚餐时分,春初珍视线不时往走廊那间紧锁的房门上跑:“那小孩怎么还没来?”   春早看也没看,专心碗里的米饭:“也许明天报道才来。”   春初珍不跟女儿住同一间,但总会等她洗过澡才回自己卧室休息。   而每到这时,春早才敢取出手机,躺床上听一会儿摇滚乐。   闭上双眼,仿佛浮荡在无边无际的黑色海面,她把音乐当浪板,直跃云霄。   快十一点时,春早坐起身,摘掉耳机,下床,照例睡前清空膀胱。   刚一开门,春早就站住了。   玄关处多了个男生,在换鞋,姿势半跪。   他身穿白T,后颈干净,头发乌黑,肩胛骨随动作清晰地拱起,仿佛两道将撑未撑的翼。   许是听见门响,他半回过头来,定住,但没完全转向她。   春早一惊,立刻将门拢上。   房内只余一隙光,仿佛一根银亮的鱼线,虚虚缠绕过她睡衣。   她决定等他走了再出去。   她静静站着,调节呼吸,确认客厅再无声响,才将手搭回门把,小心翼翼地向外抵去,放出一半眼睛。   春早动作骤停。   那个男生居然还站在原处,面朝这边。   两人目光交汇,他微歪一下脑袋,友善地弯起嘴角。   不防的一笑,却无冒犯之感,只觉绿野复苏,满目清朗。   春早微微怔神,而后当机立断地,把自己关回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写多了成人爱情,来点少男少女   因作者本人年事已高,远离校园久矣,写这类题材信心不太足,所以本文连载期不入V,权当练笔,更新频率为写好就发,日更无法保证,但如无意外,不会随便断更 第2章 第二个树洞   ◎夏日气泡水◎   外面的人春早并不陌生。   准确说,在她就读的高中,大多数学生对他都不陌生。   最开始在学校,春早并不能将真人与名字对上号。   真正弄清楚是来宜中的第二个月,彼时她正跟朋友上楼,本还滔滔不绝的朋友忽然静音,用胳膊肘连拱她手臂。   春早疑惑瞥她,就见她尖声细气地提醒:“别看我!看前面!”   春早回过头去,看到同样结伴而行的男生。   那是春早第一次见识到人类的参差,物种的多样性。   同样的蓝白校服穿在身上,大家都是皱皱巴巴的纸盒牛奶,只有他像一杯加了蓝柑糖浆和优酪乳的夏日气泡水,笑容自带光感滤镜。   不怪朋友在擦肩而过后还夸张地一步三回头,目光一旦黏上去,是很难从这样的一个人身上撕走。   等男生消失在拐角,她立马凑近春早找认同:“是不是很帅?”   春早问:“他谁啊。”   朋友诧异:“你不知道?”   春早瞥她:“不知道很怪吗?”   朋友回:“他就是原也!”   这下春早清楚了。   年级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在女生间众口相传的名字,每一提起大家都眉飞色舞,心照不宣。它们所代表的无非几位外形帅气出众的男同学。   原也就是其一。   而且他还非常的,“内外兼修”。   如果成绩也分三六九等,那原也绝对在TOP断层级别。大考过后,他的照片和名字只会出现在荣誉墙的打头位置。起初还有女生围观,偷偷拍照,后来大家都见怪不怪,囫囵一瞟,只在偶遇本人时才故作矜持面热心跳。春早也没少看过他那张蓝底两寸照,漂亮到过目难忘的一张脸,但由于出现次数过多,少年不变的纯良笑容也变得日渐猖狂和欠扁。   除了偶在走廊碰见或同伴口中提及,春早与他并无交集。   非要举一个的话,那就是,他们在同一张榜上待过几回。   一所高中里,总有那么一群毫无人性的霸榜者,每回考试都弥漫着看不见的硝烟,一番刀光剑影过后,再按照功勋组合排列。文理分班后,春早就不再参与大混斗,而是搬去了另一个阵营,另一座山巅。   尖子生间免不了争强好胜,会对权威产生偏见,妄图挑战,妄图推翻,妄图取代。   春早也曾不自量力过。   可惜原也的成绩就像平流层的大气一般稳定,偏科的论调在他身上全不成立。他是老师们心目中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最佳代表。春早忘不掉,高一校运会的百米跑,少年像一头舒展的雪豹飞驰在草野。终点处,男生们将他团团埋住,又捧得老高;女生的尖叫快把耳膜震破。   —   辗转反侧了一刻钟,再三确认外面无人,春早才快步走出门,解决被迫积压延后的内急。   从洗手间出来后,隔壁房间的门恢复原状——很难不让人怀疑,男生方才的露面只是幻觉。   可瞄到鞋架上那双多出来的大白船一样的板鞋后,春早的假设立即被推翻。   原也真的住来了这里。   并且只跟她隔着一堵墙。   春早往床铺里侧翻身,不觉盯着墙上的日历发起了呆,明天就要报道,分班后的新征程即将开启,上天却附赠给她一只意料之外的开学礼包。   新室友的态度无疑友好,但她并不擅长应对从天而降的人际。   譬如今晚,她的反应和举动就略显糟糕,如临不速之客,一面都嫌多。   好像不该这样。   但已经这样了也没办法。   春早不再想,眼皮渐耷。   ……   翌日,春早照常被妈妈叫醒。   刚一起身,春初珍就靠来床头,面色神秘:“我看到隔壁那个男孩子了。”   春早忽略昨晚的偶遇,装一无所知:“什么样啊?”   春初珍说:“高高瘦瘦的,长得不错呢,像他爸,还跟我问了早。”   春早往门那瞥了眼:“他人呢。”   春初珍说:“回房间了。我起来没一会他就出门了,回来还给我们带了两盒早点。”   春早按压着睡乱的刘海:“他这么客气?”   “对啊,一口一个阿姨的叫得可甜了,不收都不好意思,”春初珍无奈地念叨,又拧眉补充:“而且哦,他就一个人住这。”   春早讶然:“啊?”   春初珍将分贝降至最低:“我问了他,我说你家长呢,下午过来吗,他说他一个人住。”   春早问:“没人陪读?”   “好像是,”春初珍哼声:“我就说家里有个小的怎么可能顾得上大的。就是他也没个姥姥奶奶的么,父母看着年纪也不大啊。”   她母爱共情地感慨:“才跟你一样大,怎么照顾得好自己?”   春早沉默下去。这一刻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能是习惯了妈妈无微不至的围绕和照料,她心头涌出几分恻隐。   还有一丝,不合时宜的羡意。   换好校服,春早的刘海还是固执地维持原貌,像几根不安分的新芽。她抬手搭住,装不经意朝外走。   客厅里很安静,见不到一个人,春早这才放松神经。   洗漱完出来,妈妈已经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摆上了桌,一旁放着刚热好的蒸饺和烧麦,应该就是她们的“新邻居”买来的点心。   而早点供应人的房门大敞着,灿白的光线透出来,朦朦的。   春早不再多看,坐去桌边。   春初珍端着煎蛋从厨房出来。去年年底她在菜谱APP上学会了“太阳蛋”的做法,成品造型不输外头餐饮店。自打被女儿夸过一回,就有事没事在早餐上一展身手。   春早注意到盘子里叠放着两片煎蛋,提前拒绝:“先说下啊,两个我吃不完。”   “谁给你吃了?”春初珍扭头就走。   停在原也门前,她全无生疏地往里探头:“哎,你出来跟我们一起用早餐呀。”   “阿姨,我在外面吃过了。”男生清冽的嗓音隔墙传出,不高不低。   春初珍劝道:“再吃点嘛。你买那么多,我们都吃不完,正好我粥煮得多,你来一起喝一点。”   房内静默了一会,男生答应下来:“那谢谢阿姨了。”   为避免待会儿分餐多事,春早立刻将上面那只煎蛋夹回自己碗里,低头开吃。   心无旁骛是假象,她的余光始终留意着侧方动静。   拼租房的公用餐桌外形简单,是那种最为常见的松木桌,长方形,最多只能坐六人。   男生走去了她对面。   报到日的关系,他没有穿正式校服,还是跟昨晚一样的白色短袖。   桌子中央的粥碗被春初珍单手移远,停放在他身前。   “你吃这个,不够跟我说啊,锅里还有。”春初珍语气热忱。   男生再次道谢。   妈妈将清空的粥锅端往厨房,客厅里霎时静了下来。桌上只余此起彼伏的碗筷声响,细碎中隐隐透出几分尴尬。   春早放不开手脚,眼观鼻鼻观心,以往的暴风吸入也变成“鸽子胃表演”。   她连暗中观察都犯难,更别提主动搭话。   好在没一会,春初珍落座,打破僵局,问原也名字。   男生掀眼:“原也。”   “原野?野外的野?”   “原来的原,之乎者也的也。”   “哦,是这两个字啊。”春初珍恍然大悟,用筷子尾指自己:“我姓春,春天的春,你以后叫我春阿姨好了。”   男生嗯一声。   春初珍又将话头转来春早身上:“这我女儿,你们一个年级吧。她在三班,你在哪个班啊?”   男生闻言,将一双筷子轻轻搁下,似有要专心聆听长辈讲话的架势。   春初珍被他的礼数震到:“哎?你先吃啊。”   男生未再执箸,只回:“我在一班。”   “一班?”提到学校跟学习,春初珍就控制不住自己这张嘴,非得刨根问底:“一班是理科实验班吧?”   “嗯。”   又趁势唠出房东那里听说来的隐私八卦:“你是不是还拿过什么奥赛金奖啊,是不是都保送清华北……”   “妈——”   春早忍无可忍打断她。   春初珍一愣,转脸瞧无故爆发的女儿:“干嘛?”   春早平时就反感老妈没完没了地拉闲话,此刻感同身受,心生不快:“你叫人来吃的,就让人好好吃行吗?”   春初珍反应过来,哑了两秒,不好意思地笑开:“是是,”她自来熟地切换称呼:“小原你吃你的,我就是看到你和春早是同年级,就想多问问,你别介意啊。”   “没事的,阿姨,”男生语气平和,并答完刚刚那些被腰斩的问题:“我没有保送,还是要参加高考。”   方才一恼,春早就杵高了脑袋,想以足够的声势呛回妈妈,再回眸,迎面撞上对桌人的目光。   男生唇畔勾弧——还是昨晚那种,自然真挚到完全挑不出缺点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在感谢她。   春早脸微升温,忙回过去一个礼节性抿笑。   然后垂下眼帘,继续扒拉面前的白粥。   —   心不在焉地把笔袋和讲义挨个揣进书包,春早还在回顾自己那个干巴巴的丑笑,越想越不忍直视,赶紧晃晃脑袋把画面清除。   她与朋友童越约在小区外的文具店会合,一碰上头面,近半月未见的俩小姐妹就有说不完的话,尤其童越,旅游十天涨重五斤,正在节食,大吐苦水的内容能写成一篇千字长文减肥劝退贴。   “下次咱们一起出去玩吧,你知道拦我。我爸妈就会让我喜欢就多吃。”童越苦恼地啃着苏打饼干,表情堪比生食青菜叶。   春早当玩笑话略过:“你先问问春女士同不同意。”   童越不爽道:“你妈也真是的。你成绩都这么好了,放假还要把你绑家里,作业又不是多到做不完。”   春早睇她一眼:“你做完过吗?”   “……”童越汗颜:“我这不是有你吗?”   她掰下半片饼干,递过去:“来,我的专属答案供应商,吃点聊以慰藉。”   “算了吧,”春早摇头:“我早上吃很饱。倒是你,别低血糖了。”   ……   穿过一条烟火气很重的旧窄巷,就是别有洞天的高厦与商圈。万千窗扇在日光下也示人以冷傲的那面,而百年老校宜中嵌在其中,楼体以白赭为主,似金银冠中的双色玉髓,与世无争,历久弥坚。   童越是乐天派,常年心情愉快,上学的心情也不会如同上坟。   她蹦跶着,身上叮叮当当。   春早有些羡慕这个朋友。羡慕她书包上可以挂满有关迪士尼的一切,星黛露可琦安玲娜贝儿。不管是胡吃海喝还是轻断食,她的父母都不介意。她就像一株漂亮轻盈的圣诞树一样充溢着光彩。   分神当口,马路对面的交通灯已经由红转绿,童越忙拉上她步入人流。   —   此时正值各个年级返校,校园内理当熙熙攘攘,但因日头威力不输酷夏,香樟大道上见不到几个人,大家基本躲进了两侧的树荫遮凉。   春早跟在童越后头进班。   班里同学已来了大半,三五男生聚在一起,路过时依稀听见“耐克”、“匡威”等字眼,正在讨论购入的新鞋。女生们则聊着暑期档爆剧或哪位帅气男星,然后一齐尖叫跺脚。   春早的座位在里侧,紧挨走廊窗户。她坐进去,拉开包链,将习题册和各科讲义取出来,分类摆放好,方便待会交给组长。   没几分钟,同桌卢新月也来了,春早惊奇地发现她理了短发,长度只到下巴,两边往耳后一挽,看起来格外清爽。   “你剪头发了?”春早目不转睛:“很好看诶。”   卢新月放下书包,摸头一笑:“真的吗?上个月剪的,刚剪完可丑了。”   “不骗你,”春早左右打量:“我都想去剪了。”   卢新月双臂大幅交叉:“NO——!剪完你肯定后悔。我就是,哭了好几天,现在长长了才顺眼一点。”   “不要作死,”卢新月眨巴眨巴眼,神情真挚:“你现在的发型很完美。”   春早没再吱声。   她自然只是口嗨。   改变外形对她而言绝非随心之举。她留中长发,常年一条马尾走天下,有刘海——是那种流行了有些年的韩式空气刘海,不过分厚重,能虚虚掩住偏高的额头。初中时她一直束着女性长辈们独爱的“大光明”,中考过后才凭着一纸宜中录取通知书换来妈妈的发型更变许可权。但去理发店那天,春初珍还是全程陪同监督,春早不敢直说需求,极尽委婉地表达,幸好造型师能get到,给出了还算如意的成果。   九点整,喧哗骤止,老班准时到场。   一番万变不离其宗的开学讲话过后,各组组长开始收暑期作业,一些无所事事的男生被指派去图书室搬运本学期新教材,再分发给每位同学。卢新月陪着春早将两沓厚厚的英文讲义送往二楼,高二年级组任课老师的新办公室就在那里。   有说有笑的俩女生,在离门一米远的地方不约而同庄重起来。   卢新月有着多数学生对办公室的天然恐惧,提前将手里的那叠讲义交还给她:“就帮你到这啦。”   春早笑着感谢和道别,左脚刚一迈入门内,她的步伐滞缓下来。   因为瞥见了一道极有存在感的身影,正背手站在三排左侧的中年男教师身边。   春早的英语老师跟他们隔个过道,伏首案后,只一只盘着奶茶色鲨鱼夹的发髻露外面。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与屋外冰火两重天,春早双臂泛起鸡皮疙瘩,抱紧胸口的试卷走过去。   双唇翕合不断的男老师面色严肃。   而男生一动未动,侧身而立的样子,在模糊余光里似一柄白焰中淬炼的剑。   他犯什么事了?   从不被老师找麻烦也从不给老师添麻烦的春早同学心生疑惑。   她尽量靠边,规避战场。   停在英语老师桌边,春早问了声好。   女人含笑道谢,整理起办公桌,帮忙腾出可以放置讲义的空档。   春早心不在焉地等着。   此时原也就在身后,与她背对着背,间隔的距离都不到半米。   好奇心持续上涨,春早不由屏息,下意识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   原来原也不是在挨批,那老师虽声粗目怒,但语气并无不快,相反还有点儿好言相劝的意思。   期间提到“保送强基计划”、“也就差一点”云云,似与竞赛相关。   男生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春早放下试卷时,师生间的对话似乎也已经进行到尾声。   男老师在下达最后通牒:“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参加了?”   “嗯,我已经决定了。”少年声音冷静,没有迟疑:“请问我可以回班了吗?” 第3章 第三个树洞   ◎花儿与少年◎   春早努力憋住,才不至于让自己错愕到要回头看一眼。   这就是年级第一的特权吗?   她就没见人跟老师这么理直气壮地讲过话,说句身份倒置都不为过。   果不其然,那老师瞬间来了脾气——   “走走走走,出去!”   中年男人赶人如赶鸭,再不看原也,抄起桌上的茶水杯就要离位。   原也为让他,被迫后退两步。   春早不知情,直起身刚要走,肩胛处突地被撞了一下。   力道虽不大,但对重心还没完全放稳的她来说,足以往前微一趔趄。   她扶住桌缘,吃惊回头,对上同时转身查探的男生。   他眼底闪过一瞬波动,很快平息。   “不好意思。”他低声道。   春早忙说“没事”,接而跳开视线。   余光里白影一闪,男生已快步离开办公室,姿态决绝,又若无其事。   春早才刚适应室温的胳膊再度鸡皮疙瘩蔓延,她捉着光裸的小臂,也朝外走。   才出门框,她又看到了原也,他并没有回教室,而是立在门边。   正奇怪着,他忽然叫住她,更为正式地表达歉意:“抱歉,刚刚撞到你。”   原来是在等她。   春早莫名紧张起来,还是跟早上不一样的紧张。   那会有桌子作为隔断,无需直面原也略有压迫感的身形。   她也没有偷听他跟老师的谈话,吃到一些她本不应该触碰的瓜。   忐忑感无限膨大,不停挤压着心脏,春早故作平静,生硬地重复着差不多的话:“没事的,真不要紧。”   他又问:“你上来交作业?”   “嗯,”春早颔首:“英语作业。”   大概推测出她是英语课代表,男生不再多言,只说:“回班吗?”   春早“啊?”一声,后觉他是在问要不要一起下楼,点头应好。   他们所在的高二年级总共十六个班,文理科比例1:3,一二三班是尖刀班,其余都是平行班,原也在一班,春早在三班,教室挨得很近,可以顺道同行。   这一路走得很是沉寂,仿佛在复制粘贴早晨餐桌上的社交酷刑,春早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捏紧了手指。   期间不是没想过主动找话,开口问对方一句:   “我好像听见你说不参加什么,是奥数竞赛吗?”——以此彰显自己只是一位误入是非地的无辜听众,但又觉得多管闲事。他们的关系还没有熟悉至此,遂作罢。   宜中的教学楼俯瞰近正方形,四面通达,两旁是卫生间和开水房,而教室区域穿插了左中右三条楼梯,用于分流。   春早与原也从中间楼道下来,到达一层,左拐便是三班,班号再往前顺延,原也班级的位置在最边上。   三班是文科实验班,女生居多。   所以拥有一定校内知名度的原也出现在走廊时,班里不少人扬起了脑袋,跟瞥见新鲜白菜的鹅群一样。   他跟着春早停在三班前门。   刑满获释,春早马不停蹄道别:“我先进去了。”   想想又小声补上:“拜拜。”   “好。”男生微笑应声,抬足离开。   刚一进门,春早就被人挟住脖子,险些踉跄,她回头找罪魁祸首:“你干嘛?”   童越的胳膊还架在她肩上:“刚刚跟你说话的!Who?是原也吧?”   “好像是吧。”春早格开她手臂,往自己座位走。   “什么好像是吧,”童越亦步亦趋紧追不舍,声音分贝唯恐天下不乱:“你俩刚才分明走在一块儿啊。”   八卦群众的目光纷纷往这边聚拢。   春早逃回座位,童越一屁股坐到她同桌的空椅子上,摆明要不死不休。   春早不得已叹气:“你小点声,我就告诉你。”   童越手动给嘴巴上拉链,气若游丝:“从实招来,你怎么和他认识的?”   春早整理着桌上的书本:“我住的那个房子,之前的高三姐姐不是走了么,然后……”她斜去一眼。   童越秒懂:“新搬来的是原也?”   春早点头,再点头。   童越霎时化身嘤嘤怪:“今晚我可以睡你家吗?”   春早:“……”   —   童越自然未能如愿,且不说她父母是否介意她夜不归宿,春早妈妈这一关卡的难度就不低。她对春早这位朋友的态度始终是观望和存疑,即使两个女孩打从小学就玩在一起。   她觉得童越太过“闹腾”,成绩也就马马虎虎,实在算不上交友首选。   春早对她的功利心无法苟同,说她这人实际到无聊。   下午回到家,春早再没见到原也。   晚餐时分,男生也未现身,门扉紧闭。   春初珍瞧着一桌拿手好菜唉声叹气:“这小孩怎么神出鬼没的,亏我还帮他带了饭。”   春早瞟眼隔壁,回自己屋里包书。   春早包书的方式很原始。   她挑选了一些马卡龙色系的纯色纸张,每种颜色对应一门课程,而后摊书对照,定点划线,框出范围,再用美工刀剪下,精准无误地封住四角,提上科目名字与姓名,就算完成一本。   春早有条不紊地为课本裁制新衣,春初珍则在自己的卧室里刷抖音,不时有魔性背景音入耳,外加女人压低的笑声。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作响,春初珍迎出去问话,无外乎“去哪了”、“吃没吃”之类的关心,男生一一予以回应。   浴室里传出淅沥水声。   春早停下把着剪刀的手。   活这么大,这好像是第一次在家听到非亲戚的异性洗澡。   有点……怪怪的。   她没有深想。   按压好最后一本书,春早爱惜而规整地将它们收回背包。临睡前,她去了趟卫生间,逼仄的空间里残余着烘热水汽,混着一些不那么分明的皂香,是不刺鼻的硫磺味。春早看到自己矮圆的多芬沐浴露旁边多了一只大瓶装fino。它们都沾满了水滴。   她抽出两张棉柔巾,将置物架上的瓶罐擦拭干净,又不浪费地二次利用,给四角模糊的镜面清洁一新。   呼,舒服了。   春早扔掉纸团,回房间翻出手机,准备听音乐。   她的手机根本不算手机。   就是个板砖兼随身听。   以防她玩物丧志,春初珍连sim卡都不给办,唯二休闲娱乐不过是听一些提前下载的歌曲,以及俄罗斯方块贪食蛇之流的单机小游戏。   睡前这段时间被春早命名为“夹缝中的温存”。   刚通上音乐,妈妈推门而入,例行看眼女儿,询问她明日三餐的安排,并督促她早点休息。   春早靠在床头,见怪不怪,扯掉一边耳机,应了声好。   “少听点歌,伤耳朵。”带上门之前,她这般叮嘱。   —   开学第一周不咸不淡地流走,三点一线,没有起伏。   年轻新房客跟她们母女的交流不算多,他早出晚归,除了报到日那天一道吃过早饭,之后一日三餐都自行解决,不见人影。春初珍对成绩好的小孩向来偏爱,主动叫过他几回,都被男生礼貌婉拒,吃闭门羹的次数一多,女人便知趣地不再叨扰。但原也也不是孤僻性子,相反人缘很好,每逢在学校撞见,他身边不缺朋友,男女生皆有,有时是好几个,众星捧月,有说有笑。   偶遇春早,他也不会装不认识,会跟她问好。不远不近的,是让人舒适的点头之交。   至少,春早觉得舒服。   与社恐无关,她跟大多数同学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同窗情谊。以座位为圆心,班级为直径,她的舒适圈仅止于此。不抗拒人际,不代表不抗拒过度人际。不管是成绩,还是外形,她的新室友无疑会被划分到“过度”那一栏里。   过度意味着麻烦。   童越就是个大麻烦。   尽管春早一遍遍强调自己跟原也不熟,好友童越仍不死心,寻了个春典狱长不在的周末,她夹着书包鬼鬼祟祟来访,美其名曰“做作业”,实则为了近距离接触到原也。   她从小就这样,花痴的劲头远超学习。   她也有点害怕春初珍,原因是:“我感觉你妈不是很喜欢我。”   春早面上打哈哈:“怎么会——”内心:这家伙的第六感是真准啊。   周六下午一点,春早准时下楼接童越。   听说原也不在,女生瞬间蔫了气,来的路上她还特意买了三杯一点点,有一份就是给他的。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等得起。”在结识帅哥的路上,童越百折不挠。   还鼓动春早把作业搬来客厅写,守株待兔,这样好第一时间关注到回来的原也。   春早向来拿她没辙,一边佩服,一边照做。   童越占据最佳观景位,脸对门,时写时歇,心不在焉地戳着纸页。   而春早专注力强,笔就没停下,快到六点,她解完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按回笔帽,再抬头瞧童越,此人已趴在桌上酣然大睡。   友情换来了什么?   春早伸个懒腰,为了伺候童大小姐,她甚至放弃了宝贵的午睡时间。   她码好面前的试卷,将童越已经吸空的纸杯和吸管塑封收进厨房垃圾桶。已经是傍晚了,橘子汁一样的斜阳泼进窗帷,她从房里拿了本书出来看,不一会,也困得栽下脑袋。   一阵铃音将两个女生同时惊醒。   童越按亮手机:“靠,我妈电话,”又一惊一乍:“靠,怎么都九点了。”   话罢举目观察原也房门,见它仍保持原貌,她无语几秒:“他这是还没回来还是已经进去了?”   春早转头看眼鞋架,判断:“应该是还没回来。”   “啊——”童越哀嚎:“原也到底去哪了!你不是骗我的吧!你旁边真的住了活人吗?”   春早爱莫能助。   童越妈妈催她回家,出师未捷的女孩彻底绝望,拖着书包下楼,不忘掳走春早已经完成的作业。   连上出租车的背影都恹恹的。   春早心疼又想笑。   目随黄色的计程车融入车流,春早打道回府。她踢着石子儿,慢慢悠悠踱步。   她很享受周末夜晚的小窄巷,路上几乎不见人,她也被世界遗忘,散漫而自由,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女儿,身边陪着的,不过风与树,星星和月亮,而且都没重量。   忽的,身后有清脆铃响。   春早习惯性让道,一辆单薄全黑的山地车自她左侧疾驰而过。   她耳畔涌风,碎发丝儿都被微微带起。   交错时,车上的人似乎回眸瞥了她一下。   但春早没有看清对方。   山地车驶入正前方——   春早脚步放缓,感觉骑车的人像原也。   因为他标志性的完美后脑勺,还有高而瘦削的身形。   少年的T恤被风鼓起。板砖路颠簸,他黑发溅跃,路灯的光仿佛在上面跳舞。   眼看距离逐渐拉大,春早放弃辨认。   正要收回目光,那车倏而刹住。   男生单脚点地,稳住车身,而后回过头来,证实了春早的猜想。   他停车的地方,刚好有一丛花瀑。   花朵从低矮的墙头流淌出来,饱满垂坠,白莹莹地泛着光。 第4章 第四个树洞   ◎生疏和默契◎   没料到他会停下,春早怔在原处。   见后面女生不动,原也长腿一跨,从车上下来。   他侧身扶住把手,明确了等候的意图。   小巷里没有风,蛾虫玩命拍撞着路灯,带出一声不算轻的簌响。   这动静也惊醒了春早,她快步跑上前去。   刚要如先前一般客气问好,男生却跳过开场白,奇怪地问出一句:“你怎么还在外面?”   春早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个点,学生是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尤其她这样的。   他应当是无意,但这句略带长辈性质的问话有些触她逆鳞,再就是,替苦等大半天的朋友扼腕可惜。   春早带点情绪地反问:“你不也还在外面吗?”   原也闻言笑了。   露齿笑,就像他常驻光荣榜的那张证件照,规矩生长的上排牙白得炫目。   他眼睑微垂,似有些不好意思,再抬眸时,他承认:“嗯,是这样。”   男生的坦然叫春早气焰顿消,她降低音量嘟哝:“回去了。”   两人并排而行,穿过那片如梦似幻的蔷薇瀑。   春早走内侧,目不斜视;原也在外侧,单手推着车。   惦记着朋友扑空的遗憾,春早不禁想问清楚:“白天你是回家了么?”   原也看她:“没有,上网去了。”   春早讶然,将目光分过去,短暂相触一秒,她又正视前方,不置一词。   原也注意到女生的反应:“怎么了?”   春早垂眸,看脚底石砖上的那些坑洼:“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也会去网吧。”   原也语气淡淡的:“周末没什么事。”   “……”春早哽住,他们过的是一个周末吗,还是说一班老师不布置作业的?   但,就此中断交谈的话似乎不大礼貌,她努力搜肠刮肚:“是成康门小商品市场那边的网吧?”   “你知道?”   春早一顿,平静回:“只是听我们班男生说过。”   原也不再往下问。   聊天陷入僵局似乎是两人间的条件反射,春早已经见怪不怪自体免疫,便不再勉强自己硬找话题。   陪着原也在雨棚锁完车,她从裤兜里取出钥匙,先行打开单元门,侧身让原也先进。   男生与她一前一后上楼。   开启楼道灯需得声控,所以每到一层,两人会间或咳嗽和加重脚步。到达三楼后,原也走在前面,所以出租房的门锁换他来开。   明明很生疏,却又很默契,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居住的房子面积有限,玄关大小也非常局促,一同换鞋的话必定拥挤。原也暂时停在门边,没有再跟进来。   蹭掉帆布鞋时,春早抬眸看他一眼,男生漫不经心地靠着门板,低头划手机,睫毛乌压压地盖过他眼睛,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或事,他都展现出了同龄人里罕有的礼节与耐心。   她加快速度换鞋,腾出位置。   男生这才走过去。   起身后,他被仍留在客厅的春早微微惊到。女生悄无声息地站在餐桌旁,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凝视了他一会。   她右手握着一杯未开封的奶茶,粗吸管在同只手上,被她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女生径直走过来,伸出手:“给你。”   被动的人突然主动示好多少有点诡异,原也瞟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没有第一时间去接。   春早解释:“我朋友下午来过,这是她买的。”   原也拿过去。   “还有吸管,”她像转笔一样,利落地将吸管调个位置,交出去:“喏。”   他继续抽走。   旋即掂高手机,瞄一眼,语气怀疑:“现在喝?”   春早看看腕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个点喝奶茶大概率会失眠,但——   她不想强人所难,也不忍心看着朋友的金钱与精力付之东流,尤其分别前她还信誓旦旦地接下了委托,于是为难道:“主要你下午不在,而且明天就不能喝了吧……”   她点到为止。   男生不再多言,当面捅穿塑封,吸了一口。   “谢谢。”   “谢谢。”   在他喉结微动咽下去的下一秒,他们同时道谢。   原也低笑一声,很轻的鼻音,掉下来,弹在她额前,似乎别有深意。   春早头皮立刻泛起麻意。   她不自在地抿抿唇:“我回房间了。”   原也:“好。”   ……   春早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一进卧室,她就坐到桌边埋首抱头,无声长啸:救命——如果童越在,绝对不会这么难以自处脚趾抠地,场子早就热闹得像小吃街或歌剧院,没准原也都已经跟她们一块儿写作业了。   肚子深处的叫唤切断春早的社交自省,她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春早通常以泡面应万变,时间紧迫,她立即起身去厨房烧水,又从卫生间搬来妈妈坐着洗衣服的小板凳,踩上去,打开高处的橱柜。   在杯装和袋装之间取舍片刻,春早两手抱出一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跃回地面。   电水壶里的煮水声愈来愈大,春早加快速度往面饼上撒粉状调料,还被呛出一个喷嚏。   “你还没吃饭?”   她又听见原也声音。   春早回头,看到挨着厨房门框的少年,他环臂而立,姿态要比之前松散一些。   搬来也有一年了,她第一次发现这拉门居然这么小。   春早揉揉尚还发痒的鼻头:“嗯。”   又回过头去,慢慢抖空调味包,也清除掉心头突如其来的拘窘。   外面乒铃乓啷,换她也无法忽略,不过既然得到答案,他应该就会回去了吧。   结果男生还在关心:“就吃泡面?”   春早第二次掉头:“也没别的吃的,其他的……我也不会做。”   她下巴发紧,但语气四平八稳,因为不想被看出赧意;同时自我洗脑,她还是学生,自理能力有所欠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啪嗒,开水抵达沸点,水壶自动关闭,咕嘟声逐渐止息,厨房里一阵寂静。   “要不要我给你点份外卖?”   原也适时终止冷场。   春早马上摆头:“不用。”   “谢谢你,”她补充原因:“但这会很晚了。”   原也观察她片刻,点点头,重心回归,转身离开原地。   春早呼口气,忙将开水冲入杯面碗,再熟练地用叉子封住碗口,最后把自己和泡面一起关回卧室。   春早从不在房内吃东西。春初珍的规矩比宪法还多,当中一项就是不能在卧室吃任何有异味的食物,倘若知道她今晚破了戒,还全程把门封死,回来后怕是就要将内部家私集体翻新重置。   春早不再脑补,迅速解决掉整碗泡面,又打开所有窗户通风散味,这才回到桌边,将空碗推至一旁。   忽然无所事事。   她看眼手表,十点多了,都怪童越这个搞事精,搁平常周末,她这会早该洗过澡安心看书听歌等睡觉。   焦虑陡生,春早从衣柜里取出睡衣,又跑到门后,掖开一条缝,观察对面的公用盥洗间。   无人占用。   原也会不会也要用?   秉持着礼让原则,春早捺住性子坐回去,抽出一本狄更斯的《匹克威尔外传》,信手翻阅。   纸页翻飞的速度越来越快,春早耐心值见底,第三次抬高手腕看表时,她再也无法忍受,走出房间。   出乎预料的是,原也的房门开在那里。   不似她那般闭关锁国,也没有半遮半掩,很是大方地敞着。   她小幅度往里伸脑袋,发现原也也在看书。   与她不一样的是,他没有正襟危坐,而是散漫地靠着椅背。手里举着的,也非老师规定的高中必读课外书,封面上提着偌大的三字标题,《平面国》。   他戴着白色的蓝牙耳机,眉心紧蹙,看起来有些沉浸。   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叫他时,男生斜来一眼。   他将书反扣到桌面,摘下冲她这面的耳机:“有什么事吗?”   春早问:“你现在要用卫生间吗?”   原也回:“不用。”   春早停一秒:“那我先去洗澡了。”   男生也反应一致地卡顿:“嗯,好。”   春早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她看回去,原也已将耳机全部取下,随后拎起桌边一只不大不小的白色纸袋,走到她跟前,将它递过来。   春早疑惑抬眼。   “我家里买了很多零食放这,”他语气自若:“一个人吃不完,分些给你。也谢谢你朋友的奶茶。”   有泡面事件在前,春早不是缺心眼,就没有推辞他的好意。   纸袋来到手里,沉甸甸的,分量超出预期。   她改双手提,道了声谢。   回到房间,春早拉开袋口看了看,里面装着一些散称的小面包、迷你盒装薯片饼干和肉脯,而且数量可观,快将袋子占满,男生零食都吃这些么,她又将纸袋拢好,不再拖延,拿上床尾的睡衣去到卫生间。   以往洗过澡,她都会把外穿衣物随手丢在脏衣篓里,从不多操一份心,反正妈妈会一并收拾清洗,但今天不一样,离开前,她特意将它们全部取出,认真叠好,抱在怀里带回卧室。   锁上门,如蒙大赦。   唇齿间遗留着牙膏的柠檬薄荷味,冰飕飕的,春早轻微嘶气,暗叹终于可以平心静气独处到天明。   她靠到床头,关灭大灯,只留一盏小台灯照明,而后摸出枕畔的手机和耳机,打开单机版消消乐,专心闯关,与世隔绝。   ……   确认门外完全安静,原也才从房间出来。   刚一迈入卫生间,就像踏进了甜果香满溢的热带雨林,他被缚足一秒,回身关上门。   尽管四周水雾氤氲,整个卫生间都被收拾得像是刚做过深度保洁。   无端地,原也勾起唇角,并保持了一会。   时候已不早,他速战速决淋浴完,套上T恤,又将换下来的衣裤一股脑扔盆里,端至高处,往里面加洗涤剂和自来水。   冷水倾泻而出,很快将雾蒙蒙的环境中和至清明。   原也单手撑台面,敛目,盯着翻涌的泡沫轻微走神。   忽的,男生目光一顿,转而拧关水龙头。   窄长的手埋入泡沫,拈了个东西出来。   一根女生的头发。   潮湿的关系,刚一脱离水面,它就柔软地黏绕在他骨骼分明的手指上。 第5章 第五个树洞   ◎白桃果汁◎   翌日大早,不过五点光景,春初珍就回到出租房。   生怕赶不上女儿早餐,一收拾好从家带来的大袋肉蛋菜果,她便淘米起锅,清洗秋葵,用调羹搅匀鸡蛋备着,而后走去春早门前,轻拧一下把手,见她从内好好上着锁,她满意地泄口气,离开原处,专心收拾起屋里。   春早周末的生物钟跟上学期间几乎一致,无论有无闹铃,她都会按时醒来,前后误差不超过五分钟。   她的假期计划也有序且单调,除去吃饭与午休,就只余三件事:刷题,背书,记作文素材——来回交替,一样乏了腻了就换另一个,总之不会让自己的学习发条停下来,最后耗到六点去学校上晚自习。   走出卧室,春早下意识扫了眼右侧,原也应该还没起床,合拢的房门像座不容打搅的堡垒。   刚进卫生间,她被不声不响的妈妈吓了一跳,女人窝身蹲那,正把洗脸池下方累着的塑料盆往外拖拽,里面还装着大瓶小瓶的洗衣液和柔顺剂。   春初珍体型偏丰腴,窄窄的过道快被她占去大半,春早进也不是,走也不是,索性干站着。   抬眼见是女儿,春初珍撇头示意空空如也的脏衣篓:“你衣服呢。”   春早一怔:“放卧室了。我拿给你。”   春初珍明白过来,嘀咕着怨道:“住个男孩子就是不方便。”   春早心里认同,但没有附和她的话语,只转身回卧室取来换下的衣服。   早餐是口味无可挑剔的秋葵炖蛋和燕麦粥。春早填饱肚子,就回到卧室,自觉缩小活动范围,变回衣食无忧,行为刻板,并隐匿起本性的困兽。   大约八点多,妈妈在外边跟原也问早,男生简单应付几句,就出了门。   春早留神听着,暗自揣测他今天又要去哪里消遣假日。   在她眼里,原也很像一只无拘无束的白鸽,飞行,觅食,再在日暮时分回归窠巢,没人知道他曾去往何处,又见到了怎样的风景。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压下这份同龄人落差带来的忿忿和消沉。   熬到六点,春早火速收拾好书包,离家返校。童越照旧在文具店门口等她,她买了一条悠哈奶糖,边拆边走,沿途递来一颗,春早把它含进嘴里,静静等待低迷的情绪被弥散开来的甜味融化。   童越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昨天那出并未如愿的帅哥攻略计划,又问自己的奶茶到底有没有交到原也手里,得到春早答复,女生一蹦三尺高,好像已经跟原也拉上小手。   春早瞥了眼快跳起扭臀舞的朋友:“你这么喜欢原也吗?”   童越的回答总是很噎人:“我平等地喜欢每一个帅哥。”   “……好吧。”春早幽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原也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比方说优等生如他,也会去那种游离于准则之外的黑网吧。   童越眨巴眨巴眼:“哪里不一样?他袜子很臭?”   春早彻底失去语言能力。   高二晚自习的时间是六点半到十点,中间会休息十五分钟,而这短暂的一刻钟,被童越称为扫货黄金档。   倘若没被老师拉去当壮丁,春早就要友情担任小卖部零食搬运工。   童越的抽屉堪称三班任意门,一大袋零食总能被她妥善安置,有时还能抽出N本言情小说和穿搭杂志。   小卖部里挤挤攘攘,学生基本聚在货架或收银台,春早跟誓要荡平辣条家族的童越知会一声,就走去清净一点的学习用品区域,挑选起便笺和贴纸。   小卖部商品多以吃喝为主,文具的品类和款式自然不及校外专营店,但春早还是聚精会神,仔细对比和挑选。   至于童越,她左卫龙,右霸王丝,腋下卡一盒即冲热饮,兴致冲冲要杀出重围寻找朋友,眼一斜,突地瞥见一道高瘦身影,定睛细看,居然是她失而复得的男主角,原也。   男生肤白个高,脸上挂着闲闲笑意,偏过脸与人讲话时,眉目生动,让人移不开眼。   要过来了!   雷达狂响,童越忙不迭撇下手里这些“粗俗之物”,拨刘海,清喉咙,两手空空迎上前去。   “哈罗,你好呀——”她夹着嗓音,兴高采烈。   原也顿足,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礼貌回应:“你好?”   他身边的同班男生瞟瞟面前这个热情洋溢的陌生女生,又觑觑原也,不明就里。   童越开门见山,亮明身份:“我的奶茶好喝吗?”   原也一下反应过来,莞尔:“哦……你买的么,”又说:“很好喝,谢谢。”   “你喜欢就好,”童越笑肌愈发上拱,佯作委屈道:“就是昨天没当面给成,为了弥补遗憾,我今天请你喝水好吗?”   说着目光已锁定货架上的依云,并自我宽慰——好马配好鞍,贵水配俊男,世界就是这么现实,乙女游戏里都要氪好感。给男人花钱倒霉一生,给帅哥花钱积德行善,大放血她甘之若饴。   原也被女生的自来熟打得有点措手不及,安静两秒,他提议:“要不我请吧。”   “谢你的奶茶。”他说。   原也同学被他俩打哑谜似的对话搞得一愣一愣,不禁插嘴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原也不答,四处望了望,才垂眼扫视排满饮料的货架,须臾,他单手取出两瓶三得利的白桃果汁,交给童越。   女生一手一个接过,开始并未领会,三秒后恍然大悟,举高当中一瓶:“给春早的?”   原也嗯了一声:“她没跟你一起么?”   童越东张西望:“跟我一起来的,但她看别的东西去了。我现在就去找她过来。”   “不用了,”原也叫住她,又随手拿了两支普通矿泉水,一瓶塞给尚在懵逼状态的同学,一瓶留自己手里:“走了,结账。”   —   这瓶白桃饮料横到春早面前时,她还沉浸在便笺条色系的选择困难之中。   粉嫩瓶身晃花人眼,春早回过神来:“干嘛?”   童越表情贼兮兮,眉毛连挑:“哦豁~你猜我刚刚碰到谁了?”   春早问:“谁?”   “我的奶茶王子!”   春早立刻对号入座,差点要对这个咯噔的称呼猛翻白眼,但看朋友一脸开心,只得咽下吐槽,捧场问:“这又是什么名字?”   童越有理有据:“喝了我的奶茶,就是我的王子。”   春早要笑不笑:“那你是什么,珍珠公主?”   童越睁大眼睛:“我靠,春早你好棒,我今晚就回去改网名。”   “……”   春早拿起藕荷色的便笺条就走。   童越追在身侧,俨然化身狂热追星迷妹:“他请我喝水了!还给你带了一瓶!”   “他人好好啊!”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很傲呢。”   “结果完全没有。”   “是不是代表我机会很大?”   “你说我下一步该怎么行动呢?”   ……   童越喋喋不休,春早安静行走。   她在夜色里徐徐呵气,一瓶水而已,至于吗?   回到教室,春早与课桌上还未开封的白桃果汁面面相觑。   果汁包装浮夸,瓶身几乎呈亮粉色,LOGO下方的水蜜桃图案莹润欲滴,与背后摞成高台的教材题册格格不入。   可能她的少女心过早衰竭了或迟迟未至,春早几乎无法对动辄被粉红泡泡淹没的童越产生共情。   就像面前这瓶即使外形甜美至极,也掀不起任何情绪波澜的果汁水。   她拧开瓶盖抿了一口。   ……   春早结结实实愣住。   一瓶水而已……   ……居然这么好喝。 第6章 第六个树洞   ◎圆◎   春早的白桃果汁被她在第二节课喝了个精光,而童越手里的双胞胎姐妹,一滴未漏。   晚自习下,她还把它珍爱地揣在怀里,沿途甚至双手捧高对月祷告,天灵灵地灵灵我和原也一定行。   春早时常对朋友的言行感到无语,但极少置喙。   不过她也没有丢掉空瓶,而是塞在背包侧袋里,捎回了家。   入门便有香气,来自春初珍惯例为女儿备好的宵夜,春早唤了声“妈”,转头往卧室走。   春初珍喊住她。   春早回头:“怎么了?”   春初珍问:“你包里装的什么?”   春早往后探一眼,发现她问的是那瓶她压根不会购买的漂亮饮料。   避免妈妈想入非非,她淡定谎称:“童越请的。”   春初珍撇嘴:“少喝这些全是糖精的饮料,对大脑发育不好。”   春早语塞一下,回怼:“你少说两句,我脑子更灵光。”   “你……”春初珍气结。   将书包挂在椅背上,春早出来吃宵夜。   春初珍是各种修身养性小链接的忠实信徒,常不分对错地传教一些“健康知识”(养生谣言),经她之手的饭菜多是清淡类型,肯记或麦记的炸鸡薯条,出现在深夜餐桌上的频率只手可数。   比如今晚的赤豆元宵,表面浅撒一层黄澄澄的干桂花,看起来卖相极佳,但捏起勺子入口,就会发现几乎尝不出甘甜。   春早机械地舀着,一颗接一颗将寡淡小圆子往嘴里送。   春初珍候在一旁,百无聊赖,就戴起老花镜,从自己房内拿了只平板出来看直播。   她开着最低音量,但主播炫耀产品质量的语气还是浮夸高亢,几乎能穿透声卡。   期间原也也回来了。三人简单打个照面,男生就回了房间。   春初珍目随他进门,回头新奇:“你说这小孩真是清北料子?一放假就跑出去,也没见看过书。”   你问我,我问谁?春早抱有同样的困惑。   但她不爱置评他人,当即转移话题:“你又要买东西?”   春初珍摆头:“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被这些话术骗钱呢,就打发时间。”   春早想到家里那快溢出橱柜抽屉的百卷垃圾袋,不由暗叹口气。   主播声音愈发尖昂。   春早听得心烦,三下五除二将碗里剩余的汤水喝光,春初珍这才退出直播间,收走她的碗筷。   正要离席,春早目光飘向那台黑屏待机的平板上。   有个暂时抛却脑后的计划再度萌发,春早看眼妈妈的背影,将平板捞过来。   为图省事,春初珍从不给电子设备设置密码,春早轻而易举进入,打开音乐软件,搜出自己早前就想观看的视频。   她喜欢的一个国外女歌手不久前刚发新专,上周五无意听到班里同好聊到新出的MV,说得天花乱坠,她满心憧憬;今晚赶巧,就想借机看一眼。   前奏一出,厨房里水声戛止,春初珍唯恐慢了冲出来:“你干嘛呢?”   春早切掉界面,保持镇定:“查个东西。”   春初珍的回话仿佛在讲笑话:“你手机不能查么?”   春早瞠目几秒,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个已经诉苦多次的事实:“妈,我手机没装卡,连电话都打不出去,怎么查?”   挺讽刺的。   她的母亲,忘不掉她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和名次,却在这件事情上面永远失忆。   永远只记得曾宽恕过她一支手机。   “哪来那么多东西要查的……”春初不耐烦地嘟囔着,双手在罩衣上擦拭几下,靠过来,将女儿手里的平板毫不留情抽走,咣一声摊放到她面前:“查吧,要多久?”   因动作有些大,平板的边缘撞在春早微拢的指背上。   不疼。   但莫名屈辱。   春早眸光定住,回答妈妈:“几分钟。”   春初珍下巴一抬:“那好,我看着。”   春早的胸腔剧烈起伏一下。   “不查了。”   她起身离开座椅。   春初珍无名火起,冲她背影定罪:“你就是想看乱七八糟的东西。”   春早刹在门框里,转身反驳:“谁想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春初珍语气笃定:“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不敢当着我面?”   春早愕然地盯着她,片刻,扯唇一笑:“我不是不敢,是不屑。真当别人稀罕你的破平板。”   春初珍也颇觉荒唐地笑了:“你不稀罕还偷偷拿起来看?”   春早咬住牙关,眼前起雾:“偷偷?我以前没跟你好好说过吗?你哪次不是废话连篇,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我?又有哪次不是像看犯人一样看着我?”   春初珍没了声音。   最后她冷淡地推一下平板,语气轻飘飘,如施恩:“你用啊,我不看,记录别删。”   春早一动不动。   自打上学,这样的对峙会迸发在她生活的任何一刻,没有预兆,也没有成效,她举起枪,也扣动扳机,最后造成的伤害值不过是,水坠入水里。   客厅里像死海。   春早收起自己不自量力的隐形玩具枪和弹珠,转身回到卧室。   知女莫若母,春初珍是很了解她。   她就是要查一些在她看来“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只要……五分钟,五分钟而已,一首歌的时间。她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奢望妈妈能够理解和答应。   奇迹并未发生。   明明习惯了这种无力而挫败的时刻,习惯了母亲强横的审判和置喙,可为什么,每次还是会有大股的酸楚流淌出来,春早坐在桌前捂了会脸,两分钟后,她抽出纸巾,掖干通红的眼周。   她抽出书立里边一本A4大小的英语题册。   把自己埋回密密麻麻的纸页,修复灼伤的情绪。   春初珍将锅碗瓢盆收进橱柜,没如往常一般去关心女儿。   春早自然也不会跟她道晚安。   母女间的相互惩戒总是无声且默契。   门外听到的最后动静是春初珍如没事人一般和原也搭话:“你要洗澡啊?”   原也“嗯”了一声。   春初珍道:“那你等一下,我把洗衣机里面被套拿出来。”   “好。”   快到十一点半,春早合上已经填满的英语题。这是课外作业。她的发泄途经通常单一,伴随着无可指摘的目的。   她去卫生间洗漱。   妈妈是省电狂魔,本以为开门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一室漆黑,没想客厅灯居然还亮着,卫生间亦然。   多少感到宽慰。   春早停在洗手池前,观察没有变化的自己。哭泣的时间很短,难过并没有在她眼白里留下任何痕迹。   她扯下发圈,将散发绑成高揪,随手拿起印有猫咪图案的漱口杯。   镜面里的女生动作骤停。   漱口杯的下方,压着一张纸条,被折了两道,看不到当中内容。   春早立即用杯子盖回去。   她弯身凑近,小心翼翼重新拿高,确认眼前所见并非幻觉。   真的有……   春早心跳骤快,喉咙发紧。她看一眼半掩的卫生间门,伸手将它关好锁牢,回头拆那枚“密信”:   非常俊逸,好辨的黑色字迹,是很随性的行书体:   第一行:“我开了热点”。   第二行是密码,包含数字与字母,一共十一位。   不知怎的,脸霎时升温,好像误开花洒,有热流毫无防备地淋下。春早忙将纸条藏回手心。   她洗了个五分钟战斗澡,关灯关门,回到卧室。   然后躲进夏被,深呼吸,把纸条扔到脸旁边,半信半疑地打开手机,搜索无限局域网。   四条wifi也争先恐后蹦出来。   春早拇指一顿。   她怎么知道是哪个。   但这个顾虑很快消散了,根本不需要猜,信号格全满的某一位,有着个人特征异常鲜明的名称。   仅一个圆圈字符:   “〇”   作者有话说:   写这章时分别试了一下家里的安卓机和苹果机   安卓机不管是热点还是wifi都会显示一样的信号格   ios系统的热点才会显示两个交错的圆弧   所以这边不是bug哦,女主用的安卓机 第7章 第七个树洞   ◎自由的甜点◎   很小的时候,春早拥有过一条金鱼。那天是被妈妈带出去买菜,菜市场门口常有些贩卖花鸟鱼虫的小摊,春初珍遇见熟人,停下闲聊,春早就挤进孩子堆,蹲身看那些小乌龟和小金鱼。   见别的小孩都有,她百般央求,哭得泪汪汪,春初珍才放下要强拽她离开的手,同意购买一条,老板问要不要再带个缸子,春初珍嗤声,“要什么鱼缸”,并断言“她肯定养不活”。睫毛上缀满泪珠的小女孩,双手紧攥着塑料袋打结处,将那条小鱼提回了家,一路上,她动都不敢动,胳膊酸僵。   直到金鱼被倒入瓷碗。   当时的春早不懂得养鱼技巧,以为要像猫咪一样晒太阳,就把它摆在阳台上。   傍晚再去看它,那条金鱼已经奄奄一息,翻着肚皮,双目无神,半透明的鳍无力飘荡,只剩嘴巴在翕合。   春早惊慌失措到又开始哭,最后是姐姐闻声过来,安抚并告诉她,她有办法拯救小鱼。   她把鱼碗端进水池,又将水龙头出水口拧成最小档,叫春早耐心等着就好。   做完这一切,姐姐回屋写作业,春早找来张凳子,垫高趴在池子边,为小鱼祈祷。   滴答。   滴答。   水珠一颗接一颗掉进去,漾出涟漪和气泡,春早静静待在那里,目睹这个过程循环往复。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烧红的天幕变成深邃的蓝丝绒,那条鱼慢慢挺立起身体,重回活泼状态。   仿佛亲见魔法,春早瞪大双眼。   再长大一点,春早学到了当中的原理,滴水可以增加水里的含氧量,所以小鱼才会“死而复生”。   这个夜晚,魔法重演。   那个“○”,是一粒陡然出现在密闭水族箱的氧气泡,浮在水面,只等她游近,享用它。   对照密码连接上去的第一刻,春早心脏狂跳。   接着是动容。   复杂的情绪如泄洪,她鼻头酸胀,深吸一口气,直奔期待已久的MV。   她也不贪念,只将它播放三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关闭手机。   翻来覆去好一会,春早掀开被子,蹑手蹑脚下床,先把手机归置到原处,然后撕拉开一张今晚刚买的便笺条,抽出马克笔写上:   谢谢。   一笔一划,吹干水迹,彰显诚意。   至于手里的这封“通敌文牒”——她在毁尸灭迹和收藏留念间摇摆许久,终究不忍心把它丢弃,就夹进了抽屉深处的白色铁皮盒里。   盒子里收纳了不少零碎物件,有游乐园电影院的票根,一直不敢对外使用的哥特风挂件、搞怪胸针,还有朋友旅游带给她的海边贝壳或小摆饰,以及大沓她从报刊上面裁剪下来的国内外风景照片,它们全是生活里为数不多的绚烂光点。每逢出游,哪怕直接刷身份证或二维码就能放行,春早还是执意去窗口打票,也不介意被童越戏称为“中老年”。   她把纸条插进铁盒最下层,用其他东西严严实实掩好,才放心盖上。   离开座椅,大腿被椅背的书包硌了一下,春早低头看,瞄到侧袋里的空瓶饮料。   凝视它片刻,春早把它抽出来,留下粉色瓶盖,坐回去从纸巾细致擦拭一番,同样收进铁盒里。   翌日,不到五点,春早在电子表的滴滴声里睁开眼睛。   屋内光线蒙昧。她贴到门上听了会,才轻手轻脚开门,跑向卫生间,准备把“感谢信”以同样的方式回馈给原也。   春早愣在洗手池前。   原也不用漱口杯。她之前未曾留意。   男生都这么糙的吗?   可目光落到那台底座闪烁的全黑电动牙刷上面时,她又矛盾地觉得,这个人还是蛮精致的。   行动不如预想中顺利,春早决定先退回卧室,刚要出去,挨着卫生间的那扇卧室门被从内打开。   春初珍抓着头发从里面出来,一脸疲态。   春早滞住。   女人半低着头,还没注意到杵着的女儿。   春早稳住心神,决定先发制人,不带情绪地叫了声“妈”。   如幻听,春初珍赫然抬脸,一下子精神抖擞。   她看眼手机:“五点都没到,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春早无懈可击地回:“心情不好,就没睡好。”   春初珍顿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行吧,起都起了。”   她示意盥洗池方向:“你先洗脸。”话罢拐向厨房。   春早没有推让,只将紧握成拳的右手悄然收回裤兜。   回到卧室,她粉碎小纸条,一边绑马尾,一边重拟新计划,思考如何以其他方式道谢。   只能当面找他。   PLAN B有了进展,原也虽一如既往不在家吃早餐,但他今天起得有些迟,春早坐在桌边咬粢饭团时,斜对面的房门都不见动静。   吃完饭回到卧室,春早选出一份数学讲义,故意磨蹭,密切关注隔壁动向,以便适时拦截。   六时四十五分。   耳听八方的春早立即抄起桌面试卷,背上书包,叫住正在换鞋的原也。   男生缓慢直起身,单肩背包,回头看她。   他才洗漱过,刘海发梢湿漉漉的,眼因而显得格外清亮。   春早晃晃手里叠了两道的数学试卷:“可以等我下吗,有道大题想问你。”   原也对此毫无诧色:“好啊,我看看。”   说完低头将右脚蹬入运动鞋,动两下,似乎觉得鞋不够跟脚,又屈身拆开鞋带。   他重新绑鞋带的时候,后腰柔韧度惊人,一段修长白净的后颈完全舒展,观感近似湖光之中天鹅凫水。   春早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上前。   男生站直身体,眼神疑惑她怎么还不过来。   春早走过去:“路上说吧,时间紧。”   原也跟在她后面出门。   老破小的楼梯过于逼仄,走一起的话怕是连空气都无法路过,春早放弃了并排沟通,也不急于步入正题。   确认脱离春初珍的可视听范围,她才转头看原也:“你应该能猜出来吧,我不是真的要问数学题。”   少年原本散漫的视线定格到她脸上。   他眼底泛起笑澜:“嗯。”   “我知道。”他说。   春早一早备好的腹稿忽而卡壳。   因为被这样看着。   原也的距离其实合理合矩,但奇异之处在于,当他专心注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挨得很近,甚至是有些亲密。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分明挂着“积极营业”。   这张脸,这种神情,任何人都无法坚持对视超过五秒,春早察觉到胸口和双颊隐烫的细微反应,仓促别开脸,继续朝前走,正声说:“谢谢你昨晚借我蹭网。”   “没事,”原也不以为意:“反正你也没用多久。”   ……?   春早眉心起皱,因为那么一点点的被“监视”的耻感:“你知道我用了多久?”   “我手机有提示,屏幕左上角,会有标志,”原也轻描淡写地解释着,在末尾处,他遽地认真:“差不多十五分钟?。”   春早:“……”   脖颈的位置有点发硬,春早吞咽一下,承认:“嗯。”   为什么,为什么要记录她的使用时长,她警觉地发问:“是要收钱吗?”   原也忍俊不禁。   “你在想什么啊……”挟笑的口吻,尾音拖长了,有点儿懒,混在清新的晨气里,搔得人耳膜发痒。   春早小声:“我以为……”   身旁的男生总是很坦诚:“我只是好奇,你要查什么?”   昨晚的起伏历历在目,春早抿了会唇:“你觉得呢?”   男生安静了,须臾,他猜:“一部动画短片?三首歌的时间?总不会是查学习资料吧。”   他一边说,一边不露声色地探察身畔女生的神态变化。   春早浑然不觉唇角上扬。她直勾勾望向正前方的车棚,里面排满了新旧不一的小电驴,横七竖八,并不齐整。   但她心情顺当:“不是三首歌。是一首歌,我看了三遍。”   她停下身。   原也从一开始就被她带着走,懒得留神路况,就也跟着止步。   两人呆立几秒。   原也率先问:“怎么停在这了?”   春早指指车棚:“你不要取车吗?”   原也定一秒。单手抄兜,先是右边,摸了个空,又换左边,取出车钥匙。   他很快在车列里锁定自己的山地车,毫不费力地单手拖拽出来,倾身解锁。   两人继续往小区门口走。   快到正门时,春早提前说:“我朋友在文具店等我,就不跟你走了。”   原也应声“好”,不再拖延,抛出在心头来回掂量一路的建议:“没考虑过自己办张sim卡么?”   他居然还在为自己想办法,意外之余,春早照实答:“我的身份证在我妈那。”   “你在服刑吗?”向来神色稳定的男生脸上也有些匪夷所思。   春早倒没有多难堪,抿唇苦笑一下:“差不多吧。”   吃饭,睡觉,上课,其他时候都寸步难行,是跟坐牢区别不大。   原也沉吟少刻:“我有张闲置的卡,你需要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他顿了顿:“放在家里了,这周末才能回去取。”   “不用了吧……”春早低头看鞋尖。太麻烦了,她做不到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接二连三的好意。   而且——   尽管对这个提议的心动值少说有80%,但她还是第一时间宽慰自己:一刻钟的充氧量已足矣。   自由就像容易上瘾的甜点,即使清楚它有赏味期限,她也不敢保证自己不会贪得无厌。   “嗯——”原也迟疑的鼻音将她的视线牵拉回去,只见他面露难色:“手机时刻开着热点……也挺费电的。”   春早讶然:“你不会还没关吧?”   原也取出校裤兜里的手机,瞄一眼,又平放到女生眼下,是他的个人热点界面:“没有哦。”   他语气轻松,春早却着急起来:“快关掉啊。”   原也被她的气势唬住,忍笑划拉两下,把手机收回去:“好了。”   春早腮帮子微鼓,呼出一口气。   “考虑一下吧。”   微微仰脸,男生明亮的眼睛仍看着她,面色真诚。   春早欲言又止,重新垂低眼帘。   在她闷声半晌的踟蹰里,他耐心不减:   “下次要用怎么办?”   “敢来敲我的门吗?” 第8章 第八个树洞   ◎共犯心理◎   春早被他的问题堵住了嗓子眼。   随即脸微微发热。   她承认,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她断然不敢也不会去敲原也的门借网。   但昨晚那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需求犹在,此刻又有人愿意帮忙,很难不心生一线侥幸。   与原也道别前,春早不再踌躇,答应了他的提议。   男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得逞或戏谑,只回一句“周末找机会给你”,便骑车扬长而去。   来到学校,一想到这档子交易,春早心率都快得如同刚跑过一百米,隐秘的兴奋和紧张将她包裹,只能靠抓耳挠腮,跟同桌聊天,或一些刻意的阅读行为转移情绪。   这或许就是,共犯心理?   历史课下,体育课代表组织各班排队上操,学生们像被撬开瓶口的巧克力豆,从教室门往外涌动。   一时间,走廊乌泱泱挤满了人,女生间的嬉笑打闹伴随着老班的到来戛然而止。   班主任陈玉茹双手环胸,面色冷淡,“押”着两队人去操场。   今天依然很晒。   晴空一碧如洗,只有在路过花圃时,才能享受到一闪而逝的树荫。   光斑在少男少女的校服和发顶游移。   三班的队伍停下来,转身立定,春早位列中段。   烈日当头,她蹙起眉,将恼人的碎发夹到耳后,以手为檐,挡在额前,用来抵御过分猖獗的紫外线。   童越跟她身高几乎无差,恰好被安排在同一排。   她惜颜如命,先观察老班,随即从兜里抽出一瓶分装防晒喷雾,倾低脑门,对脸和胳膊一阵猛喷。   附近女生战术闪避,春早亦然。   童越不满道:“躲什么,spf50,蹭到就是赚到。”   身后有女生掩唇偷笑;也有人凑近让她再来几下。   童越得令,继续自己的洒水车行为。   队伍最前端的老班杀来一记眼刀,几个女生顷刻噤若寒蝉。   没安静两秒,再度骚动起来。   窃窃私语里混杂着“原也”二字。   童越从不知心理包袱为何物,第一时间踮脚竖脑袋,扫射寻找目标。   队伍里出现一只领头羊,其余人即刻产生从众效应。春早也跟着举目。   一班的队列正从她们左侧穿过。   身高使然,原也的站位相对靠后,但大家总能第一眼注意到他。   男生矫矫不群,在日光下白得晃眼。   不知有意无意,两班交汇时,他往这春早这边瞟了一眼。   四目相撞,春早当即偏脸,佯作没看见。   心脏开始做高频跑跳动作。   慌什么?   春早不能理解自己,是因为这个目光对对碰太像特务接头吗?所以她才下意识遮遮掩掩?   眼睛是不看了,可耳朵却比在英语考场做听力还专心。   十秒后,春早果断放弃。清澈声线在聊着的,是宛若天书的游戏,什么“蝴蝶刀”,什么“喷漆”。春早迷茫地抠抠额角。   升旗仪式过后,晨操音乐奏响,一操场的蓝白提线木偶开始活动,有的质量良好,有的明显需要回炉重造。   春早属于中间档,挑不出错,但多少也有些应付了事。她对体能活动兴趣不大,常常肢体运动大脑放空,默背政府机关职能或历史大事年表。   做转体运动时,春早一眼眺见那个优越的后脑勺。   原也乌发茂盛,颅骨生得尤其好,如果有堂课要讲人体结构分析,他的脑部X片恐怕会被挂在白板上作为“圆头”的最优典例。   小头小脸,长手长脚,还很聪明独立。   基因彩票持有者,女娲炫技之作。   春早不平衡地挪开目光。   —   接下来的一周,春早觉得自己眼里的原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尽管彼此的日常生活并无变化,两人的相处程度也只能称得上“泛交”,但空气里的隐形扭结已如蛛丝盘绕,偶一对视或撞头,都会迅速结网,未必肉眼可见,亦悄无声息,但你知道它在扩张。   确定这一发现始于周三睡前,春早收起耳机线,正准备关掉手机,鬼使神差的,她点入无线网。   春早呼吸一滞。   那个名为“〇”的热点,居然还开在那里。   岿然不动的圆圈,变得像一只狡猾的猫科动物的眼睛,满瞳状态,在凝视她。   一股子被狩猎的慌张跑出来,春早飞速退出无线局域网界面。   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侧躺压住。   脸颊发烫,心砰砰直跳。   原也忘记关了?   不对,上次明明看着他关掉了。   还是说,他是男菩萨?时刻铭记福泽同党?不是说过很耗电……也太容易知行不一了吧?   春早自然不好意思再蹭网,并寻思着要不要提醒他关闭,节省电量。   但思前想后,她得出结论,原也才不是菩萨,是撒旦,万恶之源,用无处不在的网和那张sim卡引诱她走向堕魔深渊。   春早告诫自己。   一张卡,够了。   赃物来到她手里,她把钱交给原也,然后清算这场见不得人的勾当。   如此想着,等待周末的日子竟变得比往常漫长和难熬。   —   高二上学年是双休,原也上午自然醒,下午在市图刷题,待到四点半,他离开图书馆,去往最近的地铁口。   攒动人头里,高瘦挺拔的少年稳当当立着,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五站路,穿过光怪陆离的广告牌和阶梯,原也离开地铁站,往家里小区走。   停在当中一栋高层楼下,他按亮手机扫一眼,才五点,家里应该没人,遂放心进入电梯。   滴滴——刚按两下密码锁,门被人从里头打开。   原也左手落空,随即垂回身侧。   面貌秀美的女人有些诧异,回头冲屋里高唤一声:“原屹——原也回来了。”   看体育新闻的原父闻声而至,手里遥控器都忘了放下,脸上浮出意外之喜:“回家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他一边讲话,一边将卸下放松的皮带扣回去。   原也一言不发蹭掉球鞋,抿高唇线,这才抬眼叫人:“爸、程阿姨。”   “我回来拿东西。”他趿上拖鞋。   原屹上下端详:“让爸爸看看,住到外面瘦了没有?”   原也回:“还好,跟住校区别不大。”   程昀看看父子俩,温声提议:“川川爸,难得原也回来,你又有时间,一会接了川川,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原屹直说“好好,这个建议好”,又去询问原也态度。   男生没有反对,嗯一声,走去卧室。   他拉出书桌最左边的抽屉,将一堆数据线拂开,取出最下面那张还未拆封的移动通信卡。   又从中间抽屉翻找出另一只安卓机,插上电,指节叩桌稍候片刻,手机自动开机,他娴熟地将小卡装机,拨通自己电话。   并未停机。   确认网络使用也没任何问题,他用自己的手机给它充值200元,才拆出小卡,放回之前的塑封里,压实,把它揣进裤兜。   把桌上东西各归各位,原也打开房门。   原屹已经关掉电视机,衬衫衣摆一丝不苟地塞回西裤;程昀也已经挎上皮包,只等他一道出门。   原游川上课的美术班在离家不远的一间大型商场四楼。刚到兴趣班门口,等得不耐烦的小男孩立马挣脱老师的手,欢呼雀跃,直奔妈妈怀抱。   程昀一把将他举高;原屹鼻子出气装不高兴:“怎么都不叫爸爸?”   原游川脆生生唤:“爸!”   原屹笑应一声,伸手将小儿子揽来自己身前。   原也站在一边,百无聊赖,视线也无处落脚,就望着商场中央的巨型悬吊花环怔神。   他们在同家商场的一家火锅店就餐。   四人座。   程昀本来想跟原游川坐一边,方便看顾他进食。但这小孩不知何故闹腾着要跟哥哥挨一块儿,连哄带骗也没办法,只得遂他的意。   程昀入座,冲他瞪瞪眼睛:“那你千万别打扰哥哥吃东西哦。”   原游川头如捣蒜。   原屹瞧着对面这双漂亮儿子,抿口麦茶,笑说:“一定是太久没见哥哥了,想他了。”   原也睫毛拢翳,安静地给原游川和自己烫洗碗筷,弄完才说:“我去配酱料,你们谁要带一份的?”   程昀说:“没事,你挑自己喜欢的,我们要什么自己来。”   原也起身离席。   程昀瞧着他瘦削的背影,嘟囔:“你说我们川川以后能不能变得像原也一样懂事啊?”   原屹嘁声,斜妻子一眼,摇头:“有你这种妈,难说。”   “什么啊。”程昀嗔他,推他胳膊一下。   原屹笑呵呵的。   回坐时,原也虽没多带酱料,但端来了一盘什锦果切和零嘴,放得满满当当。   刚把它放到桌子中央,原游川就整盘拖过去,兴冲冲享用起来。   原也眉略挑,不置一词坐下。   他单手拔掉手边四听雪碧的易拉罐环扣,分发给每个人。   汤汁沸腾,餐灯下白雾缭绕。   开始原游川情绪还算稳定,一口饮料一片涮肉的吃个没停,但半饱后,他对食物失去兴趣,开始想鬼点子。一会把主意瞄准桌上的酱料,先要来老妈的,又索走老爸的,混进面前的大盘子,双手扒拉进去,抓捏,揉按,弄得一塌糊涂。   中途原屹劝阻无果,见他自己“调颜料”调得挺欢实,就没再管。   原也握起雪碧,正要喝一口。   “哈!”   两只肉嘟嘟的小手突地盖到他T恤袖口。   原也一愣,瞄向自己的袖子上突兀的巴掌印。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手臂一伸,将桌子内侧的纸巾盒捞过来,抽出两张。   “诶?”专心嘬粉条的原屹这才察觉,停筷问:“川川你干什么?”   “嚯嚯哈嘿!哇——”看见爸爸反应变大,那小孩更是来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原也胳膊上疯狂涂抹,原也下意识收手闪避,他就换地方造,将乌七八糟的粘稠酱料全蹭到他腰侧。   分秒间,全白的T恤变成半片难看的涂鸦墙。   原游川拍手,骄傲欣赏自己的作品:“哇塞,真好看呀!”   原也咬肌轻微发紧。   但没有发作。   原屹嫌弃地啧一声,佯愠道:“原游川,怎么能把酱料弄到哥哥身上呢。”   程昀一直静悄悄看着,此时才开腔:“川川爸,你别跟他置气。”   又温柔地瞥向儿子:“川川,你告诉爸爸,是不是因为刚上完美术课,所以想在哥哥身上画画啊?快问爸爸画的好不好,这样爸爸就不会生气啦。”   “是!”小男孩中气十足:“爸爸我画的好不好?”   话落,手又趁机恶作剧地拍上原也肩膀,一脸得意。   原屹愣生生看乐了,撑起的严父气势一下散架,不知再如何开口是好。   爸爸的笑容似免死金牌,原游川直接端起盆子,坏笑着要往原也身上蹭。   小孩的笑声过于尖锐和豪放,后面那桌的女人都掉过头来找,瞥到原也半边衣服挂彩,又吃惊地捂嘴叫旁边人一并瞧。   原屹见状,收起笑意,抽走小儿子手里的盘子,把面前的温毛巾递给原也:“原也,你擦擦。”   男生正用纸巾擦拭着,蹭了几下,发现红油和卤料已经渗透进去,完全无法处理,于是放下纸巾,也没接爸爸手里的毛巾:“不用了。”   “我去卫生间清理一下吧。”他不好意思地莞尔。   又看向还在抓捞剩余残渣的原游川:“正好也带川川去洗一下手。”   原屹拧拧眉,又舒展开来:“行,洗不干净也不碍事,回头吃完我们去二楼买件新的,我记得这边很多你们男孩子喜欢的运动品牌店。”   原也应“好”,双手夹到原游川腋下,将他提抱到地面,牵上就走。   面孔俊朗的少年领着小孩,衣着狼狈,因此非常引人注意。   但他面无异色,只有目光在走道两旁的食客身上巡梭。   刚一番“作恶”让身畔的小男孩情绪高涨,还在发出无逻辑无内容的音节,刺耳无比。   走出去约十米,原也停下脚步,躬低上身,指着不远处一个人,低声同原游川说:“川川,你看那个叔叔。”   小男孩睁大眼睛,朝他示意的地方张望。   那边坐着个胖硕的男人,穿白色短袖,身后是大大的翅膀标志,露出来的胳膊上有繁复花纹。   原游川眨巴眨巴大眼睛,瞅瞅自己空白的手臂,又去看那人,颇觉新奇。   原也语气温和:“他身上画了画哎,你觉得有你画的好看吗?”   原游川嘟起嘴,雄赳赳气昂昂,天下第一:“不好看!我画的才好看!”   原也循循善诱:“那你要不要去帮他变得好看一点?”   手里陡然脱力。   小男孩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原也慢慢直起上身,捻去指端脏污,目送厌恶的猴子直奔虎山,勾动嘴角。   作者有话说:   原也:我是大暖男,谢谢文下各位的认可 第9章 第九个树洞   ◎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孩子的哭喊响彻餐厅时,程昀正殷切地将几片刚烫好的牛肚往丈夫碗里夹。   起初她并未留意,但那嚎哭声越听越耳熟,几个服务生又纷纷往那拢,于是起身查看状况。   这一眼便心乱如麻。   隔着几个卡座,有位身材壮硕的花臂男人站那,没好气地四处喊话:“这谁家小孩啊。能不能管管啊?”   而自己的宝贝儿子坐在地上,面红耳赤,涕泪横流。   循声过去的一位女服务生将他拉站起来。   原游川顿时哭得更凶。   程昀推挤自己丈夫,要他让行,原屹瞟她一眼,不知怎么了,听她说是川川哭,这才赶紧撂下筷子,一同过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边喊“借过”,边拨开围观人群。   原也见状,不紧不慢到场。   程昀将儿子揽来身前护住,轻声细气问:“川川,你怎么哭了呀?”   一见妈妈,原游川更是委屈,伸手指认,对准那男人:“他打我。”   程昀一听,慌了,蹲下身四处检查孩子身体,问他被打到哪了。   原游川不答话。   程昀像条护犊的母狼那般露出敌意:“你们打他了?”   跟男人一桌的女人炸出声音:“谁打他了?也就推了一下,你家小孩别张口就来污蔑人行吗?”   “推孩子就对了?”程昀瞪着她:“你们怎么随便推孩子呢。”   花臂男气极反笑:“就推他怎么了,我没打他都算好的了。”   程昀深呼吸,胸线迭动:“诶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花臂男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着?你孩子拿个脏手在别人身上乱抹你还有理了?你要是不会管小孩就别带出来丢人现眼,净给人找麻烦。”   身穿黑色吊带的女人立刻帮腔:“就是啊,我男朋友开始也跟他好好说了,他不听,我们就活该坐着被熊孩子乱搞?观音菩萨来了也没这么好脾气吧。”   说着丢了两团脏兮兮的纸巾过来,滚到程昀面前。   人证物证俱在,程昀被堵住,张口结舌间,她突地想起落了个关键角色,便扬起脸来四处寻找。   原也适时出现在眼前。   “不好意思,”少年干净的声线扩散开来,顷刻稀释剑拔弩张的氛围:“是我不好,没看住我弟弟。”   “我向你们道歉。”   “实在对不起。”   他低眉顺目,态度谦和。   那女人多瞄他一眼,见他身上更是不堪入目一团糟,忍不住阴阳怪气:“哈,难怪呢,自家人都能弄成这样,还指望人家对陌生人有什么教养。”   程昀正要反驳两句,怀间一空。   一旁暂未插手的原屹,见附近卡座有食客举起手机,忙将原游川提溜过来,威吓一声:“哭什么哭!跟叔叔阿姨道歉!”   爸爸面容凶怖,原游川登时止声,大脑空白,只能照做。   他啜泣着,一边抹脸,一边喃喃:“叔叔,阿姨,对不起……”   原屹继续教:“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游川照着念:“我,呜,我不该在你们身上乱抹……”   原屹注意到男人袖口的污渍,补救道:“先生,实在抱歉。是我教子无方,让他把你衣服弄成这样,您看是赔偿您还是?”   男人瞥他一眼,不屑道:“不用了。看你老婆那不服气的样子,别回头被倒打一耙说咱们讹钱。”   原屹眉头微紧,回头眼神制止。   程昀银牙咬碎,敢怒不敢言,只得将孩子重新拉来跟前。   服务生见状,忙上前劝解,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和气生财,那对男女不再计较,坐回去继续用餐。   程昀抱着原游川回座,轻声哄慰;   原屹沉着张脸,一言不发。   原也跟在后面,信步自若。片晌,他侧过脸去,轻悠悠地呵出一口气。   —   本该其乐融融的一餐,因这个突发事故,变得异常沉闷。   后半段,原屹食不知味,连饮几杯大麦茶就说饱了,问妻子什么时候走。   程昀面皮薄,自然也不想多待,就说:“现在走吧。”   原屹点点头,看向原也:“你今天就住家里吧?”   原也婉拒:“我这周作业多,有不少没带回来,还是回出租房吧,我怕做不完。”   见他身侧背包是不厚实,垮在那里,原屹不再强求:“那我们先送你回去。”   原屹去地下一层取车。   原也,程昀,原游川三人在路口等候,小孩还在抽噎,剩余两人均不吱声。   黑色的奥迪A8L刹停下来。   原也坐入副驾。上路后,后排程昀仍在安抚惊魂未定的原游川。   女人声音细碎不绝,原屹本就心情烦闷,叫她少这么溺爱,两人辩嘴几句,车内再无声响。原也靠向椅背,摸出降噪耳机,一左一右戴好,侧眸看窗。   轿车滑过没有尽头的幻光霓虹和楼宇,贮停在眼熟的小巷口。   原也下车刚要走,被握着方向盘的爸爸叫住。   男人回头叮嘱妻儿:“小昀,我跟原也上去说两句,你和川川车里等我。”   程昀一怔,微笑应声。   原屹把冷气留着,下了车。   窗外两道影渐行渐远,程昀热忱相送的神态冷却下来。   她从包里取出一支棒棒糖,拆袋,递给陷在安全座椅里的原游川。   男孩舔舐着,情绪总算好转。   女人挽起笑靥:“川川,你不是去洗手的吗?在哥哥身上画画就算了,怎么好端端的用脏手抹别人呢?是不是哥哥让你做的?”   小男孩用力点头:“就是哥哥让我画的。”   程昀攥拳,水红色的美甲掐进肉里。她深吸一气,又缓慢吐出,然后升起车窗。   -   一路上,父子俩基本没讲话,不过几句客套寒暄,住得习惯与否,原也收起了耳机,也都挨个作答,只是没什么情绪。   原屹跟着原也上楼,对楼道的环境全程挑剔:“要不是实在没空房,才不会选这间,这楼梯小的,多来两个男的都得塌。”   原也没搭腔,取出钥匙开门。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些户外的黯淡光斑淋在器物上。   “没人么?”原屹有些意外:“隔壁那户回家了?”   原也扫见女生房门缝透出一隙亮,又瞄了眼她妈妈房门,迅速打开客厅灯:“好像是。”   “就一双拖鞋。你别换了。”   他说着,拐去自己房间。   原屹跟进去,考虑到家里没旁人,就没有掩门。   男人四处打量,见儿子屋里收拾得还算整洁入眼,就不再过问生活方面的事,走去他书桌边,拖出椅子坐下。   “你也坐。”原屹指床。   原也一声不响照做。   原屹拿起他桌边习题册翻两下,又放回去,不卖关子:“我前几天到北京出差,没空管到你,你知道你们汤老师给我打电话么?”   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什么事,原也回:“猜到了。”   “他说你放弃竞赛了?真的假的?”   原也扬眸:“真的。”   本还没特别当回事,等真从儿子口里得到准信,原屹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惊疑:“你就自己决定了?”   原也说:“对,我不想参加了。”   “你说不参加就不参加?”原屹声调陡然提高:“这么大个事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原也面孔平静:“我想专心高考。”   原屹不以为然:“这冲突吗?再考一次怎么了,又不是差多少,六十二名,差两名就能进集训队,清华北大就稳了,按你的势头和这么多年的经验,下次进是百分之百的事情,为什么就不去了?早奋斗早享受的道理我不信你不懂。”   原也直直看着他:“那又怎么样,我全科成绩从没掉出过年级第一。你担心什么?”   原屹嘲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国家集训队的含金量是高考能比的?”   原也弯了弯唇,并无切实笑意,只觉冷森:“是对你机构来说的含金量吧。”   原屹如鲠在喉,半晌,他按住火气,放平声腔:“你弟弟和程阿姨还在下面等,我没工夫跟你掰扯这个。我是你爸,我会害你吗?你现在还不明白当中的利害关系,别拿自己的将来赌气。”   “我的将来我比谁都清楚,”原也双手撑床,稍稍后仰的姿态分外悠闲,也愈显肆意:“我能为自己负责。你别管了。”   提到这个原屹更是来气:“我怎么管你了?这么些年我睁只眼闭只眼偏袒你的趟数还少吗?今晚川川的事,你真当我不明白?还有,你偷偷给博知出题——挣那几个钱准备干嘛,家里是不给你钱用还是虐待你了?”   男人想想又冷笑:   “我原屹、原校长的儿子,给对家出题,你怎么想得到的,讲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原也没有吭声。   原屹深谙儿子脾性,完全遗传他亲妈,看着温煦好相处实际心硬如顽石。   于是又摆出好商好量的态度:“原也,你真想清楚了?备战高考不参加竞赛,不再好好考虑考虑?”   男生目光决然,闭门谢客:“不用再考虑了。你回去吧。毕竟川川和程阿姨还在等你。”   他说话夹枪带棒,原屹听得血往大脑涌,怒不可遏,起身就是一句:“行,你厉害,不参加奥赛,好啊,那就给我当状元!”   “不然你就对不起你现在说的每句话!跟家里怄的每回气!”   男人说完就走,步伐不带停顿。   最后轰一下甩上正门。   —   偷听许久的春早被摔门声吓一激灵,手里的自动铅笔也吃劲往下一按。   她心跳如雷,忙抹开草稿纸上断掉的铅芯,嘎哒两下按出新的,强令自己继续做题。   然而思路全乱,再也解不下去。   她挠挠颈侧,心思妈妈去超市前肯定关掉了屋外所有灯,他们可能以为家里没人才吵成这样。   还是不要让原也知道她的存在为好。   这么想着,春早决定“坐实”屋内无人的假象。   她轻手轻脚起身,关掉卧室顶灯,只留着桌角的护眼台灯打光。   坐回桌边,她不忙握笔,靠向墙面,侧耳聆听,屏息留神隔壁响动。   那端传来稳定的鞋履声,只六下,便中断了。   吱呀一声,似乎是开衣柜门的动静。   少顷,踩在地板上的步伐再度响起,渐而远去。   她吁口气,一屁股坐回椅面,这才将笔捏起来,将写满的稿纸换面。   正要伏身继续做作业,门板被叩三声。   春早惊弹起上身,看向房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她在家???   心乱片刻,女生拉一拉睡衣衣摆,端正表情,走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原也。   从脸色到状态,风平浪静,仿若无事发生。连身上的白T都干净规整得看不出一丝皱褶。   春早尽量不与之对视,不想让他感觉到端察和研判,以至于挫人自尊。   男生递出左手,一张崭新的白色手机卡被他夹在两指间:“你的卡。”   “接着。”他言简意赅。   春早双手抽走,颔首致谢,又问:“多少钱?”   “嗯?”一个困惑的鼻音掉落下来:“这好像是借给你的,不是卖给你的。”   春早顿时脸热。   “我知道,”她连忙解释:“我没有要一直占有它的意思。就是这样白用你的卡……我感觉不太好,毕竟话费流量都要钱。”   她还在扭捏不安,而男生已快速给出解决策略:“这样吧,请我吃顿饭好了。”   春早看向他,眼底有所顾虑:一顿饭就够了吗?   男生似乎并不在意是否等值交换,继续征求她意见:“可以吗?”   好吧,就按他说的来吧。春早心一横,同意:“好,下个星期你选一天,我请你吃饭。”   原也嗯一声,示意她手里的卡:“不试一下么?”   春早反应过来,回身走到床边,掏出枕头下方的手机,开始装卡。   她知道怎么操作,但因为少有这样的时刻,所以有点手忙脚乱。   原也没有主动插手或指导。   屋外有灯,屋内晦昧。   女生恰好停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脑袋微倾,小巧的鼻头像是半掩于深水间的珍珠。   她的动作略显生疏,但非常地认真和执着。   时间和空间都变得像是属于她的,他不想入侵,也舍不得打破。   终于开机。   屏幕的光映亮女生的双眼。   原也也忍不住抿高嘴角,就像是,赠送礼物的人也分到了一角蛋糕。   春早克制着翻腾的喜悦,走近他,点开音乐软件,随意选了一首,轻快前奏很快没出。   “谢谢。”她再次道谢,心头几要感激涕零:“可以用。”   网速还很快,呜呜。   原也回:“那就好。”   完成“交易”,男生正要走,忽的,他侧回身来,薄薄眼皮微掀,朝只余一盏微光的屋内随意一瞥:“你还真是节约用电。”   “……”春早噎住,无措地用手背蹭额角:“呃,反正就一个人在家。””   极为刻意地目送“原大恩人”回去自己卧室,春早才关上房门。   她一个箭步坐回床边,戴上一边耳机,配着歌单BGM,滑屏浏览各大网站,登QQ,上微博,尽在掌控。   非黑即白的空屋正式与外界搭轨,有新鲜的清甜的气流灌进来。   春早愉快地跟着音乐哼歌,脚后跟也在拖鞋里有节奏地上下蹦跳。   当然,时刻警惕看门,留心屋外动静,以免过于得意忘形,被回来的春初珍逮个正着。   正自嗨着,一条短信提醒跳出来。   春早打开。   陌生号码,内容:“test”。   测试?   测试……手机通信?   除了这张卡的另一位拥有者,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来发这种消息。   作为忘乎所以的租赁方,春早本想恶搞地回复一个:TD   但想起方才隔壁的激烈情形,她规规矩矩地敲下“收到”,并将号码保存到通讯簿里。   男生没了动静。   春早等了几分钟,情绪不受控制地宕下去。   她倒头躺回床上,觉得如此膨胀的自己有点刺眼和过分了。   原也和他爸爸争吵的内容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很难不往深处想,他应该是回家拿卡才会遇见他爸爸;他们口中的“程阿姨”,是报道那天过来的那个女人么,原也的家庭构成竟然是这样的……出题挣钱,该不会她借用的这张卡也是他的辛苦钱吧?至于竞赛状元之类的,对成绩有这么明确的要求,跟她的悲惨处境没两样,甚至更为严苛。   看似完美到毫不费力的一个人,私底下居然过得这么艰难。   春早怔怔举着手机。   外表看起来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吗?   她联想到自己和妈妈拌嘴之后的伤心难堪,越发歉疚。   春早关掉所有软件,只留个短信界面。连音乐都耻于再开。   冥思苦想过后,她主动发出问候:你还好吗……?   对面回来一个“?”,似是不解。   “……”   春早继续委婉发言:你知道的,这间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   但令她惊掉眼珠的是,两条消息接连蹦出来,不带标点符号:   「吵到你了吗」   「抱歉」   不不不……不是啊——   春早挺坐起身,内疚加倍增长。无奈她口笨,只能组织出一些生涩拙劣的安慰:   “跟家长吵架其实蛮正常的……”   “你看我上周不也和我妈吵了。”   “过去就过去了。”   “也不用给自己太大的压力,状元什么的,就算付出99%的汗水,也需要1%的运气吧。”   “不要多想,你超级厉害了,真的。”   原也靠在床头,看着近乎刷屏的短信一条接一条蹦出来,神色一时有些变幻不定,最后归结为一个词:想笑。   确定她已经结束发言。   他微微坐直了身体。   尽管不是要跟对方当面对话,他还是兀自清一下喉咙,输入:   「春早」,姓名起头的方式让这句话看起来郑重了些:「你听过一个童话故事么?」   得到回信的女生正襟危坐,背靠墙:什么?   他回:《长着驴耳朵的国王》。   春早思忖片刻:好像有印象。   正要切出去搜索完整故事,短讯框又跳出消息,似乎准备亲自讲述:   “从前有个受人爱戴,英明神武的国王,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缺陷,就是长着一对驴耳朵。他很担心被民众知道。”   “可他总要剪头发的,就请来了一位守信用的理发师。”   “理发师因为帮国王保守耳朵畸形的秘密很痛苦,就去山里挖了个洞讲出来,又把洞埋上。”   “过了几年,洞里长出树,被牧羊人砍下树枝做笛子,后来……”   他断在这里。   经由原也讲述,孩童时代尘封的故事在春早脑袋里逐步显形。   她不太确定地补充:后来笛子吹出来的都是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   对方肯定:没错。   又问:如果你在这个故事里,你会选择当树洞,还是当笛子?   春早愣住了。   不过数秒,福至心灵,女生顿悟出这则童话的深层含义。   确定自己没有做错阅读理解,她严肃打字回:当然是树洞。   并添上原因:感觉笛子很没有道德。   她绝不会成为那样的角色。   她会帮他保守所有的秘密。   正如他付与她的纸条和手机卡,他也一定不会外扬和声张。   但她也想得到确切的承诺,就问:你呢。你会选择当什么?”   毕竟是关乎人性考验的问题,春早做足等待的心理准备。   然而,前后几乎无时差,男生的回答跃至眼下。   非常简短,也非常有力:   「我会一直当国王。」   作者有话说:   点题咯。 第10章 第十个树洞   ◎小鸟说早早早◎   春早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置身于遮天蔽日的密林,周围排列着无数株一模一样的雪松,她想走出去,却发现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她的双腿不是双腿,变成了碗口粗的树干和根须埋于地里,手也不再是手,而是绿叶攒簇的枝杈。   为什么她会变成一棵树啊?   春早惶惑不已。   突地,草木窸窣,一道峻挺的身影从正前方路过。来人衣饰富丽,是红金相间的西方皇室军服,腰间别有银质的佩剑,但他的动作有些搞笑和诡异,像是拧上发条的锡兵玩偶,一直正步向前,目不斜视,也没注意到这里。   春早辨认出他是原也。   被困在树里的她寸步难行,只能求助大叫:“原也!帮帮我——原也……”   但那人恍若未闻,眼看着就要走出视野,急得汗流浃背的春早灵光乍现,变换称呼:“国王——”   仿若按下某个开关,男生漂亮的面庞转回来。   他脑袋上的两只长耳朵格外醒目。   春早无缘联想到驴耳朵国王。   不过奇妙的是,原也的两只耳朵都是洁白的,竖得很高,跟他那张标致无瑕的脸格外适配。比起驴耳朵国王,他更像是一位兔子国王子。   春早苦着脸央求:“救救我,我是春早。我被困在树里了。”   男生改换路线,笔直地朝她走过来,停在她面前,钻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他问。   春早激动得树枝摇晃,抖落了一地叶片:“我不知道为什么变成树了,没办法走路,也没办法离开这里,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男生手撑下巴,眉头紧蹙。   思考间,他白茸茸的长耳朵还小幅度地前后弹动:“是不是需要什么解咒方式?”   话音刚落,春早头顶的密叶哗啦一动,一只巴掌大的青蛙从里面蹦跳到地面,呱呱两声,看看春早,又看看原也,开始循环发出声调古怪的腹语:“国王要亲吻这棵树才行!国王要亲吻这棵树才行!……”   春早瞬间清醒。   第一反应是摸摸胳膊,确认自己还是人类,然后在黑暗里急促地眨动眼睛。   女生的心跳快得不可思议,不知是因为梦的过程比较短暂还是梦的内容过于惊魂,所有细节还像走马灯一般在脑内放映。   春早双手搭脸,触到的肌肤热乎乎的。   这是什么鬼梦啊,莫名其妙又让人汗颜无地,以至于整张脸都皱起。   还好及时醒过来了,没有让这个梦的发展变得更为离奇……   春早后怕又暗自庆幸,平复几分钟,她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睛,继续酝酿睡意。   然而她的大脑比连喝十杯雀巢还清明。   胸口还是怦动不停。   春早放弃收集瞌睡虫,摸出枕头下面的手机。   打开的一瞬间,她厘清了这个怪梦的原因。   一定是原也那则童话故事的影响过于深入人心。   还有他的回答,也过于有穿透力。   当时她对那句话似懂非懂,就去百度看完整篇故事进行解析,继而回复他:国王是指被知道秘密也无所谓吗?   原也说:是即使有缺陷,我也要做那个站在最高处的人哦。   春早当场愣住。   ……怎么可以用这么轻飘飘的口吻,讲出这么自大狂妄的话语啊。   但不得不承认,原也的确有这样的资本。   至少在宜中,在这个属于他们的“国度”,如果把优绩作为兵器和武力,他不光是五边形战士,而且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位,毋庸置疑。   她只能嘴硬吐槽:你好中二。   男生回了个可爱温良的笑脸::D   —   对话终结在这里。   春早退出短信界面,又登陆QQ,想去刷一下好友的空间状态。   第一条就是童越发布的王者战绩截图,一片蓝,配字“我的野王哥哥好棒~”   “……”   她想也没想给朋友点了个赞。   没想到被熬夜冠军童越抓个正着。   珍珠公主:?   因为一直将童越设置为置顶,春早就没给她备注过网名。而且每次见缝插针上线,目睹和收听她像盲盒一样随机变幻的耍宝ID及其背后的渊源,也算是春早课业之余的乐趣之一。   春早的食指停顿在屏幕上。   珍珠公主的另一条疑问已经甩过来:本人?   春早再无法装死:嗯。   对面问:吓死人了,你怎么这个点在线?我还以为你被盗号了。   我才是差点被梦吓死的那个好吗?   春早一边在心底咕哝,一边戳字:做噩梦醒了。   童越又问:你回家了?   春早说:没啊。   童越:那你哪来的网?   春早回过神来。   迟疑片刻,她将实情分享给朋友:我有手机卡了。   童越难以置信:??春女士幡然醒悟大赦天下了?   手指微微蜷缩一下,春早依旧选择讲真话:是原也借我的卡。   童越的反应像是在手机那头跳了起来:卧槽?   她重复她的回答:原也借你的卡?   原也借你卡!!!!!!!!!!!!   春早被她的感叹号晃到双眼:干嘛……   童越: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盯着“勾搭”二字,春早生出些许不自在,长长地吸气——呼气——才将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童越。   童越发来一张撒贝宁吸氧表情包,好像亲身经历那般激动:啊啊啊啊啊这个男的也太好了吧。   又说:上次在小卖部买水也是。   春早同意她的话:是啊,他人是蛮好的。   这两个礼拜相处下来,原也给人的感觉的确很好,进退有度,友善又细心。   聊天框里静默几秒。   童越说:快看我新网名!   春早刷新一下,发现她从“珍珠公主”变成了“嗑学家”。   春早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童越说:从现在开始,我将珍珠公主的尊贵头衔转交授予你,退居二线嗑CP。   春早听不来这些花里胡哨的:说人话。   童越连发N张不同类型的姨母笑表情包:你和原也的CP,我死嗑到底。   春早:………………………………………………………………   凝视着这堆字眼,梦境画面又不合时宜跑出来,青蛙的怪叫也绕梁不绝。   春早顶着张番茄脸,回斥:你有够闲的。   童越给出奇怪的关系链:爹的,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啊,你现在是跟级草共享一张卡的女人了。   又好奇:你俩聊过天吗?   春早用手扇风,给脸降温:发过几条短信。   童越又是一顿咋呼:你们没加QQ?用短信聊天?我的爷爷奶奶都不用短信聊天了。   春早:……   春早辩驳:我今天也才拿到卡好吗?   童越:去跟他要QQ啊,正好让我分析一下原也的属性。   童越总爱通过异性的头像和资料页研究归类他们的个性,春早对她这一癖好深谙于心。   春早回:这没什么可好奇的吧。   童越的口气如同暴殄天物:你不好奇我好奇行吗!我好奇的要死了!那可是原也的个人资料!   此道不通,她另辟蹊径:问题是短信也有限额啊,你安心让原也多交话费?   这倒是把春早给问住了。   她将手机翻转过来,盯住背面。   确实,她并不清楚这张卡的套餐内容,也不知道开没开短信包,没准今晚的那几句聊天都要原也多缴几毛钱。   多亏童越提醒到点子上。   她忙不迭打开短信界面,数了数自己发送的短信数量,决定编辑一条消息问清楚套餐形式,外加给出添加QQ的提议。   或者,微信也行。   瞄到屏幕左上角时间已经是凌晨1:46,春早立刻收手。   还是明早再发吧。   夜深人静,万一把他吵醒。   跟童越打岔几句,春早终于摆脱这位即兴入坑一秒上头还问东问西的狂热“CP党”,关掉手机,昏昏睡去。   —   作为一名鲜有八小时标准睡眠的高中生,原也从不会荒废每一个周末的早上。   不过,不是为了一日之计在于晨,而是要睡到日上三竿,补足电量,再留到上学期间慢慢耗能。   临近晌午,原也逐渐转醒。   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并不好,日光嚣张地挤来屋子里,床上的男生拱了下身,抬手盖住眼睛,少刻,又垂下去,拿起枕畔的手机看当前时间,视线随即滑至下方的信息提醒。   指端往上一划,点开。   男生浓眉稍扬。   居然是隔壁的女生发来的,长度堪比小作文,时间是早上7:47。   “打扰了。   昨天睡前我突然想到发短信是不是会有数量限制,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给这张卡开过短信包,所以有些担心你会多花钱……以后联系用QQ或微信会不会更好一点?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加个QQ/微信吗?”   粗略浏览一遍过后,原也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读。   每个字都是水果味儿的圣诞拐杖糖,他的唇角被一点点吊高。   原也随意抓两把蓬乱的额发,撑坐起身,输入:   -好啊。   并键入几位数字。   靠墙等待几分钟,有饭菜香漫来房间,原也侧头看一眼门板,心领神会,从床上下来,扯开窗帘。   房间顿时变得像撕掉覆膜的亚克力盒子一般通透。   原也开门出去,果不其然,女生正在和她妈妈吃午饭,见他出来,她飞快抬头看过来,刘海下方的眼睛亮晶晶的。   原也下意识跟她笑了一下,无声版。   春早顿住,筷子尖还咬在嘴里。   春初珍背对他夹菜,听见动静也回过头去。她见男生明显刚起床的样子,不禁打趣道:“小原昨天夜里做贼去了?”   “嗯,”他笑得更开了,没有否认:“啊。”   春初珍被少年人朝气蓬勃的笑容侵染,跟着乐呵:“偷到什么好东西了?”   原也没有回答,只露出“不可说”的脸色。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   春早拧起眉。   尤其妈妈和原也逗完嘴,男生又望过来,抬起胳膊,用拇指隔空示意屋内两下。   什么意思?   回了消息?   可不可以传达更准确一点的肢体暗号?   男生从她身后路过,绕去卫生间时,春早也有了一点被拎高心脏的紧促感。   她三两下将碗底的米饭扒完,回到卧室。   春早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门,焦灼感爆棚地等了半个钟,妈妈终于收拾好厨房和餐桌,回自己房间午睡。   路过时还替她带上房门,叫她赶紧休息,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春早阖上历史笔记,用最轻最慢的手劲将门锁上一道,钻回毯子里。   打开手机。   原也果真回了她消息。   春早迅速复制那排数字,搜索用户。   对面通过得很快。   总算加上了。   春早舒了口气。   原也的网名非常简单,仅一个:X。   头像也是同龄段男生惯常会用的那种漫男头。   正思量着要给出什么样的开场白时,男生无缘无故地提出问题:   “你这么喜欢上学么?”   春早一顿,纳闷:啊?   他指出:你的网名。   春早这才注意到自己的ID,“小鸟说早早早”。   取自某首知名童谣: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   难怪。   但……   春早抿抿唇,决定告诉他残酷的真相:有没有可能,它还有另一个版本?   彼时原也正在巷子里的面馆吃饭,极为袖珍的一家店面,不过四张矮木桌,只用于造福周边的街坊四邻。   好看的男生倏地被面汤呛到。   确切说,是被女生的回答逗笑,所以才会呛到。   他放下手机,换杯子喝水,没等咽喉不适完全缓解,就又举高手机,将女生生怕他不理解,贴心后附的一张恶搞改编歌词截图打开,再看一遍: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   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   一拉线我就跑,轰的一声学校上天了~   作者有话说:   这么可爱?不确定,再看一遍   -   这首改编童谣算是初代朋克厌学了吧哈哈(微笑 第11章 第十一个树洞   ◎日暮的天空◎   春早想到了原也会笑。   但没想到他还能发来两个大拇指捧场,这种常驻家族微信群的聊天方式放在原也身上属实有些违和,也很难瞧出是褒是嘲。   春早只能回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表情包——还是从童越那儿偷存的。   原也没有将本次聊天就此停止,又问:这么讨厌上学么?   春早想了想:也不算讨厌吧。   那感觉说不上来。   喜欢不够格,讨厌也不至于。   只是从她有念书的概念开始,上学对她来说都更像是一张用于抵御外界侵扰的保护壳,学习的过程就是不断地把它加宽加厚,编织起更多安全感的同时也封闭起自己——不是没给自己开过天窗,但通常在窗后等候她的都是春初珍如同深渊凝视一般的眼瞳。   稳定的成绩给予了她百毒不侵的能力,也使得她的四周变得密不透风。   学习,就好像在用一件不那么趁手的攀岩工具,掌心周而复始地起茧生痛,但悬在半山腰的她别无选择。   要么接着攀爬,要么万丈跌落。   怎么可能甘心退回谷底,谁都知道,最好的风景都在峰顶。   她不信原也不明白。   于是也问他:你喜欢上学吗?   原也的答案令人吃惊:喜欢啊。   春早怔了会,心头渗出几分无法言说的苦涩。也是,住一起半个月了,几乎看不到原也看书做题,轻而易举飞越万重山的家伙怎么会懂她这种一步一个脚印勤为径苦做舟的学习狗。   她回了个“哦,是吗”。   对面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我的回答?   春早连忙打字否认“没有啊”,刚要传送出去,那边又回了消息。   原也:我喜欢上学,是因为不用回家。   春早沉默了。   ……   我真该死啊。从睡前到醒来,春早都在唾骂自己,明明昨晚已经知悉他的家庭状况,却还这样暗忖这位雪中送炭的大好人。   因为要给童越送作业,下午四点多,春早就假借“提早返校看书更专心”之由,去往宜中门口的奶茶店。   童越已经在里面提前占领卡座。   一见春早进门,苦等她二十分钟的女生立刻焕发生机。   “上帝,你终于来了。”童越忙将没开封的大杯果茶一指禅抵过来。   春早摘下书包,抽出提前用燕尾夹整理好的讲义,递给她。   童越埋头“笔耕不辍”;春早吮两口果茶,无所事事,将书包侧袋的随身单词本取出,默默翻看和背诵。   单词本是体积袖珍的卡扣款,经由春早亲自整合,厚厚一沓,每一页字迹都工整如印刷体。   童越一心二用,问起春早加好友的事。   春早翻看活页的手一顿,回答:“加过了。”   童越撂下笔,抻高脑袋,十指乱舞,恶魔低语:“让我~看看~他资料~”   春早说:“我没带手机出来。”   童越垮下肩膀:“……你这卡借的意义何在?”   “我很自律好吗?”春早淡淡说着,将那页掀过去,目不斜视:“不过可以描述给你听。”   “请讲。”童越求知若渴脸。   春早的视线停在相同的一颗字母上:“他的网名是,X。”   “字母埃克斯?”   春早点头:“嗯。”   “原也……”童越凝起眉,掐指分析的样子堪比街头算命先生,“他的名字里没有X哎。”   “要死,他是不是喜欢什么名字里带X的女生?我名字里没有X。”   “你也没有!”童越按胸做心梗状:“怎么可以?哦到尅!”   春早瞟她一眼,对她的爱演个性和三级跳思维保持沉默:“……”   童越重整思路:“名字先放一边。头像呢。”   “漫头。”   “男的?”   “嗯。”   “谁?”   “我怎么知道?”春早莫名地望向朋友,她一看就是那种对日漫知之甚少的人吧。   童越飞快掏出手机,专心致志扒拉一阵,随后竖高面向春早:“是这个人吗?”   春早聚神看看屏幕里的图片,回顾道:“好像就是诶……”   童越瞬间冷脸,按灭手机,将它倒置回桌面,低头执笔。   “怎么了,”春早被她急速降温,心如死灰的样子逗到:“这张头像有什么典故?”   童越看她,呵口气:“折木奉太郎,背后使用者非丑即渣。”   “我的CP死在我刚粉上他们的第二天,我很难过。”她狠抽两下鼻子,佯哭,继续奋笔疾抄:“收心学习了,勿扰。”   春早笑意加深,拿起她手机研究:“渣男?图里这个男生看起来还好啊?”   “你不懂。这个角色没问题,但用这个头像的男的太容易踩雷了,”童越把手机抽回来:“如果原也再找你聊天,我建议你看看就好。”   不管友人是否言之有理,春早还是比较赞同这个提议的。   该怎么形容原也出现之后的生活呢。涟漪,裂隙,还有不那么明显却也不容忽略的三级震感,全是不稳定因子。   不稳定等同于不安全。   没错。   约定好的请客一结束,她势必会让自己回归到熟悉的安稳中去。   —   今天晚自习是老班值班。   陈玉茹向来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可敌博物馆红外线警报器。   所以从开始到结束,整个三班都落针可闻,仅有沙沙书写音,无人敢交头接耳。   临下课时,她从讲台后起身,叫了声“童越”。   童越是班里老大难,成绩虽不拖班级后腿,但常年在规章制度的边缘反复试探,是陈玉茹心目中的雷区蹦跶第一人。   童越以为自己又有什么“罪行”被揭发上报,心头一怵,扶桌缓缓起身。   春早回头看她,也默默替朋友捏把汗。   预想的午门示众并未发生,陈玉茹只是简单交代两句:“马上要国庆了,下周有领导来学校检查,正好轮到我们班出公共走廊的黑板报,你这个宣传委员可以行动起来了。”   “明天课间去教务处领材料,”她环顾一圈:“班里再找两三个人,尽早弄完。”   童越宽下心,满口答应,刚要小嘴抹蜜再拍老班两句马屁,陈玉茹已经嫌弃地叫她坐回去。   童越立刻双唇紧闭。   —   无需童越多言,自她接受任务的那刻起,有着多年默契的春早就做好了当帮工的心理准备。   周一课间操时间,得到老班允可,她陪着朋友去了趟资材室,被抓来义务劳动的还有个同班女生。   她叫丁若薇,画工较之打小就在少年宫学国画的童越有过之无不及,据说初中就开始在网上卖头像挣外快。   三人分工明确。   童越负责规划区块和大标题;丁若薇负责图画和上色;春早则负责板书。   最后如有细节问题,再一齐查漏补缺。   童越和春早一左一右提着大袋画材回班。   丁若薇走在一侧,在手机上四处搜寻爱国主题素材图片找灵感,不时给童越瞄几眼,参考她意见。   因为公共区域的黑板面积较大,而且保留时间较久,就不能像班级黑板报那样只需要用到简单的粉笔。   回教室后,两位“大触”在后排清点画具、粉笔和水粉颜料,一边嫌弃地碎碎念。   童越:“啧,都是什么便宜货?笔杆上连个牌子都没有。”   丁若薇:“有就不错了,你还要啥自行车?”   春早安静地竖着耳朵听,一边将班级值日用的所有抹布集中起来。   中午回家,春早提前告知妈妈晚自习前不回来吃饭,也没敢讲是要帮童越出黑板报,不然她铁定不答应,还要逼逼赖赖一个世纪。   童越提前备好面包和盒装奶,作为小团队的赶工伙食。   以最快速度囫囵充饥后,三颗脑袋并停在偌大的黑板前,半晌未动,又面面相觑。   上学期四班留下的建党建军节板报基本没掉色,起码八成新。   光清理就是个大工程。   童越绝望地哈口气,假装捋袖子,鼓劲打气:“姐妹们,动起来吧。”   春早将拧干的抹布分发给她俩。   为图效率,她们仨一人负责一块领地。不过十分钟,黑板下半部分的图案和文字就被擦拭得一干二净。   丁若薇身高一米七出头,清洁区域明显要比左右两边多出一截。   高挑的女生后退几步,看看面前这张参差不齐的“柱形图”,笑了笑:“我还是去搬两张椅子来吧。”   童越看她:“你一个人搬啊?”   丁若薇耸耸肩,语气无所谓:“两张椅子不算重啦……”   童越将抹布揣进粉笔槽:“我跟你去拿吧。”   童越追着她离开原处。   一时间,黑板前只剩下春早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安静多少让人无所适从,尤其这个点还在晚自习前,身后不时有学生穿行而过,还都会好奇地往她这里打望一眼。   春早将湿抹布捏在手里。   干站着不动似乎更奇怪……   她看看左侧那栋丁若薇创造出来的,明显要高出她“两层”的黑色大楼,踮起脚,给自己面前的“平房”划出一道湿漉漉的弧形屋顶。   又蹦跳两下,费劲地给它糊上一对高矮不一的粗天线。   身边遽地有人驻足。   余光里,半塞在粉笔槽里的那团抹布被随意捡起,春早以为是童越她们回来了,侧头刚要招呼“哎,你们……”   动作骤停,词句也阻在喉咙里。   旁边站着的人是原也。   男生单手扬高,很是轻松地够到了黑板最顶端。   他没看她,也没说话,心无旁骛地擦拭着。   从春早的位置看过去,他直峭的鼻骨之后,是被高处楼体和回廊切割开来的,日暮的天空。   它就像油画里的湖泊,大片的暖色调,浓稠,宁静,不会流动。   看久了就会被掠夺走呼吸。   春早觉得自己心脏的存在感变得过分强烈了,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攫紧。   简单几下,童越的区域就被男生清洁干净,他这时才低下头来看她,逆着光的眉眼愈显黑浓。   春早生怕慢了地偏开眼睛。   她发现自己的右手还带着抹布按在黑板上,许久未动。   春早匆忙放下,思索要如何与他搭话。   但他先开口了。   “借个道?”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这样问她。   “不然不太好帮到你。”他提示春早面前的高处。   “啊……好。”春早反应过来,往右边平移两步,让开位置。   男生也朝她的方向逼近。   比之前更近。   倘若她抬起胳膊,也许就会触碰到他的身体;但若再次走远,又会显得不得体又刻意。   春早茫然又紧张地僵立着。   高处的手臂还在大幅晃动,还有他的袖口,洁白的校服衣摆,都在动。明明有那么多不容忽视的存在,她的目光却再也找不到憩息地。   最后,定在低处,刚刚被她久压过的地方。   那里留下了一小块深黑色的湿迹,细看像一颗爱心。   春早瞳孔一紧,迅速抬眸观察原也。确认他并未注意这里,才抬起左手,装不经意地连蹭两下,好让它的轮廓彻底走形。 第12章 第十二个树洞   ◎咖啡上的奶泡◎   丁若薇不是很明白,她刚尾随童越走出教室,对方突然一百八十度大掉头,还用架在身前的椅子一寸寸地把她拱回门框内。   并且急不可耐地催促:“回去回去!不用拿椅子了,快放回去!快点!”   丁若薇:“搞什么?”   童越微妙一笑:“有理科班的高个子男生帮忙擦了。”   “谁啊?”丁若薇正要探头一看究竟。   童越将她扯回来:“一位不愿留名的好心人。”   丁若薇:“?”   两个女生双手空空回去,童越打头阵,停在不远处扶额眺望:“春早啊,怎么才这一会儿,我们的黑板怎么变得这么干净啊?”   春早含糊不清回:“……有人路过帮忙擦掉了。”   “哦?”童越小跑过去,勾肩搭背:“我还以为你飞起来擦的呢。”   春早:“……”   她眼角微抽,挑开童越小臂,继续对付黑板上的那些颜料残渣。   童越像螃蟹那样一步步挪去她身侧,拱她肩,嬉笑两声:“嘿嘿,我又仰卧起坐了。”   “什么?”她常蹦出一些春早根本听不懂的词汇。   童越脸上跳起眉毛舞:“我这个cp狗又仰卧起坐了。”   春早警惕侧目:“你看到了?”   “你俩在黑板前缠缠绵绵,想看不到都难哦。”   春早霎时语调发急:“谁缠缠绵绵了?”   “好好好——”童越抚平她有了皱褶的情绪:“是我,我缠缠绵绵,我跟丁若薇缠缠绵绵。”   一旁丁若薇隐约听见自己名字,插嘴道:“你们嘀咕什么呢。”   童越看她:“在偷偷商量怎么把最多的活留给丁若薇。”   丁若薇失笑喊“滚”,顺手拿脏抹布丢她。   童越一个灵活闪身,抹布正中春早胳膊肘。   丁若薇忙抬手苦笑,一边抱歉,一边去捡。   春早忙说“没事”,提前一步拾起来,交还给她。   从女厕洗干净手出来,晚自习的上课铃刚好奏响,三个女生互看一眼,慌手慌脚地朝教室百米冲刺。   女孩子的莺声燕语像香饵一样散落在走廊里,诱得一班二班许多男生抬起头来找。   原也的同桌也扬高脑袋。   “几班的啊,这么疯?”话虽如此,眼睛却是粘在那三道轻盈的蓝白色身影上面,一刻没挪开,直到她们完全脱离视野。   自如飞旋的三菱中性笔被原也卡停在指间。   男生眼皮半掀,也瞥了瞥已空无一人的窗,微弯起嘴角。   —   第一节课是英语随堂测试。   英语是春早的擅长科目,常规考试通常提前半小时就能完成整张试卷,相对简单的随堂测更是不在话下。   写完作文,春早抬手看眼腕表,距离下课还有一半时间,她仔细检查一遍,确定并无错漏,才开始撑腮发呆,任由思绪天马行空。   至于另一只闲着的手,就抓着笔,在草稿纸上百无聊赖地写画着。   不知过去多久,下课铃声惊散她大脑里的“白鸽广场”,班里沸腾起来,英语老师起身叫各组组长收卷,春早忙将题册合拢,递交出去,而后垂眼拾掇起面前的书桌。   视线落到右上角的草稿本上。   春早一懵。   本来空无一物的纸页,被她在不知不觉间画上了无数个圆圈,它们就像咖啡上用量过多的奶泡,时刻要溢出杯面。   怎么会画这么多的圆?   圆……   一个名字随之浮出水面。   所有的气泡仿佛都开始炸裂。   春早急冲冲地将那张纸翻面,抽出一本更大的教材完全压住,才沉下心离开座椅。   沿途不忘拽上童越。   “干嘛啊……”童越将杂志捅回桌肚深处:“我还想趁着下课看会儿帅哥呢。”   “帮我送本子。”春早威逼利诱:“明天请你喝饮料。”   “好吧。”童越不情不愿地应着。   从办公室出来,手里没了厚重的题册,胸口也失去隔挡,春早急需把陌生沉甸的情绪铲除或转移,遂看向童越:“问你个事,原也不是借了手机卡给我嘛,也没收我钱,我答应请他吃饭表达感谢,你觉得什么时候请比较合适?”   她在心底补充:当然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请完了。   对原也的亏欠就能一笔勾销,她也不用再惦挂着这件事,从而获得完全意义上的解放和松懈。   所有异样的情绪……一定也会连带着消弭吧。   没错,绝对是这样。   春早肯定自己。   “你们还约了饭?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童越发出不满的嘟囔。   春早斜她:“因为还没定时间。”   这顿薛定谔的饭,谁知道哪天实现。   但现在不一样了,务必要尽快兑现。   童越沉寂下去,撑了会下巴,苦恼道:“这是个很重要也很严肃的问题,下节课我好好想一想,放学的时候告诉你。”   春早心思有理,点点头:“行,那我等你建议。”   情绪嫁接法果然成效显著。   第二节晚自习,春早全神贯注,什么都不再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写题。下课一收拾好书包,她就走去童越位子边上堵她。   “你怎么不说话,考虑好了吗?”春早低声问着,追随故作深沉的朋友走出教室。   童越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是想好了……”又是一阵欲言又止:“就是……”   春早拧眉:“什么?”   话音刚落,胳膊突然被两只手紧紧握住,不由分说地往前扯去。   童越高喊着“借过借过!”,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反正像失控的野猪一样,拉着她一路猛冲,刹停在一班前门。   两个女生气喘吁吁。   童越一脸逞笑,往里面探头探脑。出来的学生都会多瞄她两眼,并避道让行。   春早反应过来,转头要逃,被童越捉住书包肩带。   “哎?别跑啊,”童越把她拉扯回来,攥着不放,目光死锁班里,大概是发现目标人物了,她招手叫道:“原也——”   听见名字,春早脸上有了细微但急速扩张的刺热感。   刚走到一排课桌边的男生放缓步伐,跟身边同学对看一眼,加快速度走过来。   “有什么事吗?”他停在门边,眼一偏,逮住童越身后的春早。   女生静悄悄地立在墙边,光线并不好,也没朝这里看,表情有些捉摸不透。   但能感觉到她不太自在。   童越正要开腔:“就是……”   “我们好像挡着门了,”原也温和地断开她的话:“边走边说吧。”   “是喔。”童越方才察觉。   三人步出走廊,来到敞阔的樟树大道上。   周边环境暗了下去,童越愈发大大咧咧:“春早跟我说借了你的卡,问我什么时候请你吃饭表达谢意比较合适。我就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反正你们住一块儿,一起吃完饭,还能顺路一起回家,多好啊。”   喂!偷听的女生绷直背脊,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只字不落地全盘托出吧?   原也上身微侧,视线越过童越去找春早:“你要今天请客?”   春早硬着头皮解释:“……我本来是想等你通知的,但……”   “今天不好吗?天气这么好,空气也这么好,”童越看看树,又看看天,一锤定音:“这么好的一天,怎么能浪费掉。”   讲完话,一开始居于正中,匀速并行的女生,忽然开始倒退。   而左右两人已不自觉地多走出几步路。   发现身侧空了个人,春早立即转头去找,不料对方已经在不远处一脸灿烂地挥手:“那我就先走啦!你们吃好喝好!我还要一大堆作业要回家写!拜拜——”   说完就一溜烟朝反方向跑远。   春早:“……”   为什么要把这种史上最难应对的局面留给她——春早完全失语,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挤出合宜的场面话。   她抬手整理两下被气流刮乱的刘海。   深吸气,一咬牙,继续朝前走总没错吧。   她小心地窥看原也。   男生已经自若地靠了过来,填补他们之间的突发空缺,让彼此的间距回归到正常社交状态。   近来颇为熟悉的胸窒感卷土重来。   要说什么?快说话!春早焦虑地敦促自己,问他想吃什么应该OK的吧??   “你们班作业很多么?”原也突然这样问。   春早说:“不多啊。”   他说:“你朋友说还要回去写作业,我以为你们作业多到晚自习都做不完。”   春早:“……”   春早捏起拳头。   既然童越不提前知会一声就将她置于此等境地,她也不介意通过(讲实话)来抹黑对方:“她一直效率低下罢了。”   原也笑了一声。   是稍纵即逝的电火花,迸裂在在发梢上,无形胜有形。   ——有着会让人情不自禁想要缩一下脖颈的,那种好听。   春早倒也这样做了。   反应过来忙挺胸收背,专心梳理思路。正要直奔重点,她突地想起,傍晚擦黑板的事情……她还没有当面道谢。   毕竟原也很高效地清理完整张黑板时,她还手足无措地傻站在原地。   他将抹布递回来,她也只是讷讷接过。然后对方就转身离开了。   仿佛只是途经于此的举手之劳,不逗留也不邀功,更不介意是否一定要换取她的好意。   她的目光离不开他的背影。   走廊尽头,就是他的班级——   “今天谢谢你,帮我擦……”春早一边回忆,一边遮掩地更换称谓,修改措辞:“帮我们擦黑板,真是帮了大忙了。”   男生口吻随意:“没事,又不麻烦。”   春早将聊天引向请客主题:“对了,你想吃什么啊?”   “嗯……”这个简单的问题,似乎让男生陷入了困境:“吃什么啊……”   他在夜色里慢悠悠地复述她的话。   “你觉得呢?”他把问题抛回来。   春早瞥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你喜欢什么就吃什么好了。”   原也说:“我不怎么挑食。”   嗯?春早滞住,“什么都不挑吗?”   “嗯。”   选择题摆回春早面前。她望向不远处的学校大门,差点要给自己掐人中。童越真是给她挑了个好节点,晚自习下课,外面还有几间店铺开着?要么炸货摊子,要么就是奶茶店,后者绝对不合适,不然给原也买烤肠炸串?   她突然有点想象不出长得这么月白风清的原也,吃这些垃圾食品的样子。   他也会吃辣条吗?   代入童越每次课间,手持整包辣条,争分夺秒狂暴开吃的恶犬撕咬状或仓鼠咀嚼状,春早自顾自笑了。她偷偷摸摸地,把脸偏向一边,鼓着苹果肌,保持了好一会儿。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尽管很想问她在笑什么,但原也还是没有直接开口,只无声无息地从高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女生估计是缓和过来了,转向他,一脸正肃:“那我只能随便买了。”   原也颔了颔首。   “你可不能买完才说不想吃啊。”她稍稍透出警告意味。因为童越没少这样过,苦哈哈地求她带饭,真买回来又嫌弃,常气得她眼冒金星。   “放心好了,”男生莞尔着垂下眼睛,朝她看过来,语气是并无所谓的温柔:“吃什么东西,本来就不是最重要的吧。”   春早下意识驳问:“那什么才是?”   原也没有接话。   慢慢,春早回味过来,那什么才是,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被掩盖的气泡,又在身体里开启新一轮的爆炸,每一粒似乎都写着回答。   作者有话说:   仰卧起坐:饭圈术语,形容粉上,脱粉,又粉上这么个反反复复的行为。 第13章 第十三个树洞   ◎月亮◎   同手同脚。   春早没想到这种事还会发生在高一拿过军训标兵的自己身上,总之,到达校门剩下的那段路,她变成了不受控制的自热包,走路都做不到肢体协调。   一定是她想多了……   但愿只是她多想。   原也注意到她有些漫长的沉默:“怎么不说话了?”   莫名的,抗拒再跟他有目光接触,还对反常的自己有点恼火,春早扫视着马路对面那些四处散落的小摊:“是你先不说话的吧。”   “是我吗?”男生似乎才反应过来,想了想:“哦,对,是我。”   声音里有了笑意:“抱歉。”   交通灯上的红色小人纹丝不动,示意此路暂时不通。   “是我刚刚那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他居然直接讲了出来!   夜风里才刚降温的脸再度憋红。   春早作无碍状,语气也故意轻松:“没有啊。”   原也观察她几秒,缓声道:“我对吃这件事一直没有很具体的感觉。好像什么都能吃,但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可能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每次吃饭我爸都会问学习问成绩,再后来我妈……”   他断在这里,似乎不想再继续往下讲。   春早诧然抬眼。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心里有鬼的是自己,还无意牵扯出那些让人伤心的陈年旧事。   “其实,”春早局促起来,下意识安慰道:“我也是这样的,我——”   她跳开“妈妈”这个称谓:“家长也经常在吃饭的时候问我成绩……”   完全感同身受。   那种时候,即便面前摆满珍馐佳肴,也会变得食不知味难以下咽;有些时候,委屈的泪珠还会滴落到饭碗里。   “但我还是有很喜欢吃的东西的,”比如一些并无营养但能真正意义上满足人类口腹之欲的高糖高脂高热量饮食:“不然会有点活不下去。”   说到最后,她声音愈来愈小。   欲求被压抑久了,出路无外乎两条,自我麻痹或成倍爆发。   原也却总保持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平静:“是吗?”   “对啊。”春早看他。   男生也看着她:“那就请我吃你喜欢的吧。”   春早怔住,片晌,绿莹莹的小人开始在她眼底走动,她弯了弯唇:“好。”   —   春早选择了炸鸡柳,还是超大份的那种。   炸串不雅观,奶茶不适宜,留给她的选项本就不多。   不过,幸好她最爱吃的这家炸鸡柳并未打烊。   口味自然无可指摘,每天晚自习前后都会被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   盯了会滋滋冒泡的滚油,春早转头寻找原也。   男生立在路牙边,半低着头,在安静地划着手机。路灯的光像装满积水的锥形瓶一样罩在他身上,他的黑发在风里微微动着,好像一帧文艺电影的截屏,无故有些孤单和萧索——怎么可能,春早飞速甩开这个怪异的念头,明明路过的学生都在看他。   看,甚至还有人跟他打招呼。   哦?第二个打招呼的人又出现了。   第二次笑着回应相识的同学后,男生的脸冲她转过来。   春早立刻掉头,询问老板怎么时候能好,还反复强调“不要炸老了哦”。   她要向原也证明,世界上还是有入口难忘的美味的,好吃的感觉怎么可能没办法具体。   眼见着鲜香四溢,里嫩外酥的黄金鸡柳一点点装填进最大号纸袋,春早也跟着食指大动,她咽咽口水,目随老板的手去到一旁的签筒上。   他抽了两根竹签出来。刚要一并放进纸袋,被女生出声制止:“一根就行了。”   老板诧异地瞥瞥她,剔出去一根,而后接过她递来的纸钞,将热烘烘的炸鸡柳转交过去。   春早挤出人群,小跑回原也跟前,双手提高:“好了,给你。”   原也被她手里的包装体积惊到:“这么多?”   春早不以为意地说:“还好吧。你慢慢吃。”总会吃完的。她在心里补充。   原也接来自己手里,修长的手指撑开袋口。   发现里面只有一根竹签时,他瞥春早一眼:“你不吃么?”   女生连摆两下脑袋:“不吃,这是请你的。”   一起吃……   同一袋……   这也太怪了。   不然她也不会只要一根竹签,一定要把容易引发误会的前提条件扼杀在摇篮里,才能避免那些浮想联翩小闹剧重蹈覆辙。   原也不再多说,叉出一块大小适中的金灿灿鸡柳,整个放进嘴里。   一低眼,对上女生隐隐期待的眼神。   他不再含咬,开始嚼动。中途往反方向偏头,情不自禁地想笑。   “怎么样?”她果然问了。   他抿唇看回去:“挺好吃的。”   挺……   她果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但也没有严辞令色,威逼他重新作答,只是没有感情地干笑应和:“好吃就行。”   说完别手从书包侧兜里取出小包纸巾,抽出两张,完全展开,又对折一下。   女生秀窄的手,连带着纸巾,像只白色文鸟扑簌簌地飞来他身前。   “垫着,小心烫。”她说。   原也一愣,有纸袋和塑料袋的双重阻隔,他倒是没察觉到热度上的不适。   但还是依她所言接过去。   垫放好纸巾,他又吃进去一块鸡柳。   因为旁边的人是这么的……目光炯炯,似暗中凝视的猫,他根本忽略不了。   就这样寂静无声地走出去一段路。   春早听见窸窣的塑料袋声响,偏眼一看,原也竟将那袋鸡柳整理回去,勾回指节,垂至身侧,似乎不打算再吃了。   她克制着快要溢出去的不理解不认同,好声好气问:“你不吃了吗?”   他“嗯”一声,听起来自然又单纯。   春早张口结舌,忍了忍,善意微笑提醒:“这个要趁热吃,口感才最好。”   男生依旧不觉不妥地回:“不是已经吃过几个了?”   “……”   春早开始循环默念不生气打油诗。   —   也太暴殄天物了吧。   回到家,春早无话可说到想要轻捶几下胸口,安利失败的心堵滋味谁能懂,这种得不到认可的结局也太憋屈了。果然是个怪物吧,真的不好吃吗?   还是老板今天的火候没掌握好,但她在旁边严格把关了,明明拿到手里的色泽硬度香味都绝佳。他尊重每一根世界上最好吃的炸鸡柳吗?除非没有味觉,不然永远无法原谅!   还是童越好,每次买这个百分百捧场加暴风吸入,超大份的食量也能被她俩以最快速度瓜分一空。   一顿长达八百字的内心输出后,春早爬出自我怀疑的漩涡,并得出结论:   原也,不识货。   随意吧。   洗漱完出来,春早用棉签清理着耳朵,也歪着脑袋将这几天脑子里进的“水”摇空。回到卧室,见时候尚早,春总管还未回房,她就也不急着上床(偷玩手机),抽出书立里的课外习题集,揭开到上次折叠的页码,又从笔筒里选一支自动铅笔,按几下笔帽。   刚要低头审题,女生陡地想起什么,冷冷抬眼,将笔尖瞄准面前那堵墙,隔空戳动几下,才重新垂下眼帘。   春初珍推门叫回沉浸题海的女儿。   “你该睡觉了。”   春早应一声,合上书本。   目送妈妈关门,并确认她也回房歇下,她才关掉所有灯,让黑暗像安全的黑毛衣一样裹住自己。   抻紧的神经一下松动,春早四仰八叉地倒回床铺。   她轻车熟路地摸出手机,刚要戴上耳机,隔壁间忽然传出动静——脚步音,开门,好像去了客厅……春早慢慢放下捏着耳机的手,闭气细听。   微波炉的声音?   春早坐起身体,挪靠到墙边。   该不会是……   唇角不自觉地上挑一下,春早叉手环胸,就说原也不识货,现在饿了知道吃了,可惜已经错过最佳赏味期了。   春早躺回去,塞上耳机,先打开二十分钟的计时器,再打开自己的歌单作网络冲浪背景音。   计时器是她用来限制上网时长的的辅助道具。   外面的世界乱花人眼,必须严格自控,才不会无度地耽溺于玩乐。   第一首歌进行到尾声时,□□消息的提醒突然跳出,春早以为是童越要来八卦今晚的请客事件,刚准备点进去大吐苦水,没想竟是原也的信息。   就三个字。   -睡了吗?   男生的头像是个有些冷淡疏懒的少年,所以完全看不出这个开场白的真正意味。   蓦地,春早想起朋友的告诫:“以后他再跟你聊天,你看看就好。”   春早决定践行“看看就好”。   但她明显在线,装消失是不是太没人情味了?   终究于心不忍,打字回复:还没。有什么事吗?   对面回很快:   -开门   简略的两个字,却让人心跳跟着漏掉两拍。   大半夜的,搞什么突袭……?   安全的黑暗忽然变得不那么安全,因为思绪开始摇摆。   春早定定看着屏幕,发觉自己已经有一会忘记换气,她深呼吸,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谨慎发问:你在外面吗?   原也:不在。   那……   刚要问个清楚,对面又说:开门就知道了。   春早捏了会手指,轻手轻脚下床。趿上拖鞋,她小步轻盈地跑去门边,掖开一道门缝。   就着狭小的罅隙朝外勘查——   客厅昏暗,一个人也没有。   存在感最强的,恐怕只有无孔不入的鸡柳香。   春早握住把手,将有限的视野一点点拉大。中途,她动作骤停。   客厅中央的餐桌上,多出一副碗筷,碗里装有鸡柳。它们摆放的位置明显在离她房门更近的这一侧。   余光里,床头的手机亮了一下。   春早退回去,接收到原也的消息:看到了吗?   春早低头敲字:看到了。   她对他的用意似懂非懂,不自知地抬杠:你还真不吃啊?   他说:我留了一半给自己。   春早怔忪在那里。   ……原来路上不吃是为了这个么。   春早听见自己的鼻息在加重。   她走出去,将还冒着热气的碗筷捧回房间,把门关牢。   面对百吃不厌的鸡柳,没胃口的感觉却破天荒地出现了,还不是因为负面情绪的反向力,而是……她忽然有点丧失了对原也的判知,模糊不清的感觉将她围剿,甚至有一点失重。她坐在桌前,好像坐在夜海航行的船底,沉浮不定。   她好像总是在……   自以为是地曲解他。   她果断抓起手机,向他坦白:对不起。我以为你路上不吃是因为不喜欢,还有点生气,是我小人之心了。   春早一边咀嚼,一边注视着对面的状态输输停停,好一会儿,他只传来简单的两句话:   -我知道。   -但你买的实在有点多了。   春早扑哧笑出声来。   怕惊到老妈,她飞快捂住嘴:毕竟用着你的卡,我也不好意思请小份吧。   原也说:那现在两个人吃不是刚刚好?   心头云销雨霁,万物萌发,春早同意他的说法:是哦。   她不甘心也不死心地二次提问:那你觉得好吃吗?   他也不再使用一些委婉的,含混的副词,而是确切的回答:好吃。   春早:真的吗?   原也:嗯。   春早放下手机和筷子,双手握拳,揉动几下笑得发硬的面庞,重新拿高手机。   屏幕里又跳出一句:吃完放厨房,待会我洗。   刚冷却的脸颊又开始有火燎趋势,她连忙拒绝:不用,我自己可以。   结果男生很现实地提醒:你不怕被你妈发现么?   春早:“……”   尽管有些担忧,但她愧于让原也做更多了。解决完碗里所有鸡柳后,春早硬着头皮,以最轻忽的步伐龟移出去。   灯都不敢开,全靠那一点微弱窗光和对家中路况的直觉摸索到厨房。   整间厨房似乎被炸鸡柳的孜然辣粉香腌入味,鲜气扑鼻。   春早抽抽鼻子,停在水池前,回头张望两眼,才小心翼翼拧开水龙头,一点点地调整出水量,期间手劲一下没收住,水流速度一下变大,砸进池子里,在静夜里跟山洪爆发似的,她吓得马上扭回去,重新尝试,最后定型在“淅淅沥沥”小雨模式。   刚要把碗端来下方,身后吱嘎一声。   开门的动静。   春早心一颤,慌慌张张地关水龙头,抱碗,原地下蹲,然后大气都不敢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下去,如此掩耳盗铃,像个没头脑还没骨气的降兵。   “是我。”少年的气音从后脑勺上方传来,混杂着不加掩饰的笑意。   春早仰头,原也正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个角度,倒看的脸,怎么也那么无可挑剔。   眼睛还很亮。   春早放下心,起立并回过身去:“你吓死我了!”   她也鬼鬼祟祟轻声细气,只能靠忽而紧促的气息表明心绪。   “我都说让你放着了。”   “……”   春早无法反驳。   晦暗的环境里,面前的男生就像轮月亮。之所以会产生这么毫无瓜葛的比喻和联想,一定是因为他笑起来的弧度太漂亮。   “给你给你,”春早心有余悸,不知何故再也不敢跟他对视,就把还没沾到一滴水的碗怼到他身前,中止所有生死行动:“我出去了。”   原也接过去,侧身给她让道。   正要走,春早顿足回首。   尽管清楚春女士很大程度上不会管到原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注意点总归为好。   她严肃脸蚊子音:“你声音小点哦,放回去之前记得把水擦干,还有,弄完赶紧回房间睡觉。”   原也看着她,并不搭腔。   唯独嘴角没有下降。   确认叮嘱完毕,春早再次转身,刚要迈出厨房门框,背后响起男生的回答。偏低的声线,带着明显的戏谑:   “知道了,大小姐。” 第14章 第十四个树洞   ◎海上升起太阳◎   回到房间后,春早就把自己一整个埋进被子,天还没凉快,薄薄的空调被轻软得仿若一朵不存在的云,也显得她脸上的闷烫越发欲盖弥彰。   大小姐。   活这么大还没人这么叫过她,父母甚至都没有。哦,不对,她的亲姐以前好像这样调侃过她,但跟原也讲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那种时候,她只会开启互怼模式。   但刚刚……   脊椎过电。   随后是鸡皮疙瘩,夏季的热浪铺天盖地。让人只想逃开这种根本逃不开的节气。   胸腔里的轰鸣似乎能盖住她听力,忍不住地想去关切原也什么时候回房,但她根本不做到。   刻意凝神屏气换来的只有心跳音,砰咚,砰咚,急促得让人窒息。   春早塞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   举起手机,屏幕定格在QQ界面,第一个是童·嗑学家,第二个就是原也……   春早立刻关闭。   为什么。   为什么。   不是没接触过男生,九年义务教育以来,也有同龄人跟她明里暗里地示好过,有时是言辞直白的信件,有时是异于旁人的关心,但她从未这样心潮起伏,曲折迂回,即使有感觉,也不过是浅浅淡淡的:这样不太好吧……   但今日此时,她只觉得:很不妙。   相当不妙。   宇宙究极无穷的不妙。   原也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很特别的事情吧。   只是一些审时度势的帮助,一些细致妥帖的礼数,一些有因有果的交互。   毕竟他们现在是室友,较之同校同级生,有了另一层关系。总是好人缘的他,自然也有着尽善尽美的处事模式。   有理可循的事情。   为什么要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   春早在纠结里沉沉睡去,第二天迎接她的,果然是镜子里下眼睑淡淡乌青的少女,她揉揉轻微浮肿的眼皮,无声哀戚。   春初珍似乎也注意到了:“你没睡好?”   春早撕扯肉松面包的手一顿:“上高中后我睡好过吗?”   春初珍哑口无言,几秒才说:“我就关心你两句,大早上脾气这么冲干嘛?”   春早噤声。   惯例在文具店姐妹相会,吃瓜巨头童越啃着肉包,不忘关心昨晚的事。春早却再也无法将所有细节逐一讲清,只用一句“请他吃了鸡柳,然后就回去了”简略概述。   “就没啦?”童越显然不满意。   春早绷着张脸:“没了。”   她撒谎了。   抵触分享,抵触敞开内心。   看着朋友因为扫兴黯淡下去的脸孔,春早陷入了极为矛盾的自视。她害怕童越会据此再进行万字分析,凿开更多她难以面对的孔道。就当下而言,透射到她内心深处的,翻倍增长的光束,已经明烈炙热到让她无法承受了。   她云淡风轻地说:“终于请完咯,不用再有亏欠感了。”   伪作解脱语气,心却立刻悬吊去嗓子眼,还有点发涩。   童越被她的言辞惊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春早看向她:“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倒也没有……”童越嚼着包子,声音含糊:“就是……你去净云庵应该更能找到共鸣。”   净云庵。   本市知名佛教景点。   春早:“……你有病吧。”   童越:“你才有病。”   —   课间操,春早一如既往地规整站立,童越和丁若薇留在走廊填画板报,进度还没轮到她,她就照常上操。   少了童越这只叽叽喳喳的喜鹊,莫名有点孤寂。   远远扫到领队上操的一班老班时,春早迅速偏移开视线,直勾勾盯住前面女生的马尾辫。   广播体操旋律出来的时候,春早开始舒展四肢。   ……   “体转运动——”   慷慨激昂的男音喊着节拍,响彻操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春早一侧手臂曲平,一侧手臂抻直,扭动上身,条件反射般朝左后方看过去。   女生眸光微定。   一眼即见的后脑勺并没有从视野里一闪即逝。   是她没看仔细?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借机再看一眼。   原也真的不在队伍里,属于他的位置被他们班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取代了。   他去……   哪了?   诞生这一习惯开始,这是春早第一次没有在队伍里看到原也。   起先是疑惑,然后是空落——没有锚点的,完全陌生又完全茫然的空落,就像一艘航速匀稳的船只,惯性在晴天抬头眺一眼塔顶,突然有一天,灯塔猝然消失,偌大的海平面只剩下自己。   广播的声音变得异常遥远。   散场后,春早心不在焉地抱着胳膊往跑道方向走。   同桌卢新月老远看见她独行的背影,就撇开一块走的俩女生,跑上前去勾住她胳膊。   春早一怔,回过神来:“你怎么就一个人?”   卢新月说:“我还想问你呢,童越呢。”   春早说:“她跟丁若薇出黑板报。”   “哦,对哦,”卢新月后知后觉:“你怎么没去?”   “还没到我写字呢。”   卢新月坏笑着指出:“你就来做操偷懒了?”   “什么啊,”春早不断下沉的心绪被扯正常线:“不做操才叫偷懒吧。”   —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春早要提前去二楼取回昨晚的随堂测,方便英语老师下堂课评讲。   抱着练习册从办公室出来,春早贮停在常走的楼道口。   二楼基本是理科平行班,走廊里随处可见吵吵闹闹,荷尔蒙旺盛的男生,她过往都避之不及。   但今天……   陌生的异念往外汩冒着。   催动着她去做一些自己本不乐意,也从所未有的言行。   春早揣紧怀里东西,闷头闭气一路疾行。   只要从最边上的楼梯下去,就能顺理成章地路过一班……女生飞速拐过楼道转角的光块和浮尘,到达一层。   踩下最后一级阶梯。   高二(1)班的班牌近在眼前,春早往他们教室窗框挨近几分,脚步也微微放慢。   趁现在——   以最快速度装不经意地往里瞟一眼。   所有浮荡无依的情绪在一刻间靠岸和落定。   面貌出众的男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座位里,笑着用卷起来的不知道是课本还是笔记的东西,敲了敲前座肩膀,而对方似乎在趴桌补觉。窗外的日光耀亮了他半边身体,朦朦胧胧的,光洁到自带柔焦,像是刚从某个梦境请假回到现世里。   春早逞心如意地收回视线。   “原也!”   她听见有人恼怒地喊出他的姓名。   好像也变成恶作剧的一员,春早跟着唇角微扬。   她回到教室里,心情轻袅袅扑灵灵,海上升起了太阳,烁金粼粼。她熟稔地把练习册分发下去,走下讲台。路过童越座位时,扑鼻而来的奶糖味甜香,垂眼一看,是女生在慢条斯理地抹着护手霜。   春早五指一张,将右手杵到她面前,左右摆晃,再摇晃。   “干嘛?”童越迷惑抬眼。   不干嘛。   莫名的想蹭一点,涂一下。很怪吗? 第15章 第十五个树洞   ◎发圈◎   接下来的几天,原也没有再缺席过任何一次课间操,每每转头看到他,春早心头都会有温水般的熨帖感。   他好像变得比之前更加好看也更容易找到。同龄段男生喜欢在户外跑跳,更不知保养防晒为何物,后颈常年黑黢黢,像是从来没洗干净过。但原也不一样,即使隔着崇山峻岭般的人群,他都洁净得如同日照金山或雪原云杉。   其实原也做操也有点男孩子们常有的吊儿郎当,不会一板一眼,偶尔还跟身侧人讲话,多数时候都会笑,眼尾在日头里微微眯起,与唇角形成呼应。   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传染给她。   春早只能努力抿平唇线,让自己看起来面无波动。   不过……原也做操时也会扫到她吗?   毕竟他们认识,班与班之间又挨得这么近。   她的背影在他视角里会是什么样子?   周五晚洗漱后,在镜前吹头发的春早陡生好奇,就回了趟房,将笔袋里的小圆镜偷偷揣来盥洗室,像平日那样束起头发,对镜找了个刁钻的角度观察自己后脑勺。   ……竟然是这么的,平平无奇。   最是司空见惯的发型,还有一些七零八散的碎发,黑色的发圈毫不起眼,几乎跟头发混为一体。   春早又分别试了下低版马尾和高版马尾,最后无奈地搁下镜子,请问区别在哪里。   回到卧室,她打开抽屉,将装发圈的透明盒子取出来,一顿翻找,几乎是黑灰棕系列的松紧皮筋或者透明电话线,最特别的也不过是灰蓝或灰粉的纯色款。   春早仰靠到椅背上。   头皮都开始烦恼到刺挠。   她抓了抓,明明才刚洗完,蓬松柔软还香喷喷。   周五被春早定为放纵日,上网时间会延长到平时两倍,临近十一点半,春早收拾好书桌,钻回被窝,将计时器设成四十分钟,而后打开扣扣。   原也的账号总是手机在线模式,一登陆就能看到。   都这个点了,他好像还没回来,而她像是住在空谷边一般幽静。   春早忽然有点意兴阑珊。   歌听不进,也没有困意。就这样漫无目地刷了十来分钟微博,她决定提前结束电子鸦片时间,刚要退出□□,好友列表忽的闪出一条消息,是原也发来的,提示[图片]。   春早心神一颤,点进去。   男生发来了一张手机照片,无需放大,就能看出是自己这两天来死磕的国庆节板报——   当中的一角。   除了少部分框架和绘图入镜,大范围显示的,都是她的板书。   她两指放大那些字迹,幸好,那些齐整娟秀的小楷还算入眼——得益于六岁起就被春初珍盯梢着每日临帖半小时。   原也拍这个做什么?   他知道这是她写的?不过一班窗户正对着公共板报的走廊,她这两天逮着空暇都会踩个凳子在那边争分夺秒地填充板书,很难不注意到吧,就像上次他也会过来帮忙清洁黑板一样。   春早满头雾水地回:怎么了?   同样的图片又被发出来,但这次上面多了道红色圆圈。   圈出来的是其中一个字。   原也:有个字写错了。   春早定睛一看,一时失语。   的确有字写错了,大有裨益的“裨”,衣字旁被她误写为示字旁,少了个点。   一定是急于赶工外加童地主隔三差五在边上吆喝的缘故,她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此刻被发现并指出。   很难不让人赧颜。   春早强自镇定,摆出知错就改的伟光正态度:   -是哦,我看到了。   -谢谢指正。   -星期一回去就改。   男生却又第三次将图甩来聊天框里公开处刑。   -不用,我加上去了。   -就是用的粉笔。   -应该没关系吧?   春早微怔,打开那张照片。   虽然小图看起来大差不差,但放大后明显不是同一张,光线不同,角度也有细微的区别。她曾用白色水粉颜料写下的那个错字,被人为地用白色粉笔修补完好了。用材色差的缘故,对方显然加深过好几遍那个少掉的“点”,为了使整个字看起来更为和谐一体。   春早奇怪:什么时候补的?   原也:现在。   春早惊讶:……你还在学校?   原也语气平常:嗯,这个点刚好没人了。   春早再度失语。   作为文科班稳定前五的高档选手,沦为错别字大王本该是件颜面尽毁的糗事,但回过神来,嘴角却兜满了浑然未知的笑意。   原来真的会有人主动去看黑板报上这些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主旋律文学,还玩起“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春早不好评价原也的行为,她只知道自己用力磕着下唇很久了——为了阻挡喷薄的笑意。   她继续戳字:我还以为你回家或是去网吧包夜了。   原也回:就不能有其他选项吗?   春早:什么?   原也:比方说   原也:我正在回去的路上。   春早注视这两句话几秒,本能地拽来被角捂住全脸。手完全不够用,按她现在的欢喜程度,即使双手掩面,那些笑花儿都会从指缝里生长出去,无处可藏。   该回复什么?   ——注意安全?——路上慢点?救命,完全不会。   春早败下阵来,选择性忽略。   十分钟后,房外有了动静,男生开灯,换鞋,放鞋,开卧室门……种种细碎的声响在深夜里格外清晰,春早聚精会神地偷听,感觉体内永久入住一颗闪烁不休的恒星,她翻个身,将憋藏到此刻的消息发送出去:   -谢谢你哦。   -不辞辛苦地帮我改错字。   原也:谁让我看到了。   还提前告知她:   -我要去洗澡了。   -要一会儿无法及时回复。   尽管已经开心到想要蹬墙或捶床,春早还是在聊天里故作淡定“哦”一声,说:您请便,我该睡觉了。   原也:好,晚安。   道完晚安,已经快零点了,春早心思已超睡点了,可神思雀跃到像在玩蹦床,不知疲倦。助眠音乐起不到任何效果,她就把外面似有若无的响动当BGM,直到原也回到隔壁卧室,整间屋子彻底寂静下来,她才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帘。   —   周日晚自习前,春早提前离家,去了趟文具店。   假模假样地在文具货架前磨蹭半天,春早选出三支并不刚需的中性笔,红蓝黑皆有。   她握住它们,好像举着一张足以招摇撞骗的幌子,而后挪去了发饰片区。   走出文具店,童越正在旁边的便利店门外吸溜东北老冰棍。   她有些意外,从嘴里拔出冰棍:“诶?你今天怎么都到了?”   春早晃晃袋子,三只笔在里面相互撞击:“提前买点笔。”   童越哦一声:“那等我吃完一起走。”   春早一边应好,一边将新买的布艺发圈往裤袋深处多揣了两下。   发圈是米白色打底,上面印着一些缤纷的油画手绘风小图案,摸起来的质地也格外舒服。   防止妈妈多问,周一早上下楼后,春早才将它叠绑到扎好的马尾辫上。   本还担心童越会为此大惊小怪,但对方居然完全没注意到。   可能是她平时用到的发饰更加浮夸,所以自己头上这种在她眼里只能算保守型,不值一提。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卢新月。   她从厕所归来,回座时多看她一眼,惊叫:“春早你的新发圈好漂亮哦。”   春早不自在地捋一下马尾辫,脸微红:“是嘛,昨天逛文具店的时候顺便买的。”   “对啊!”卢新月凑近细看:“以前都没看到过你用这种大肠发圈……你头发厚,扎起来超好看的。”   她化身小火车:“呜呜我又后悔剪短发了。”   春早安慰:“没关系的,文具店还有同系列图案的发卡,我明天带给你,必须给我们月月也安排上。”   卢新月就差要抱住她:“早早你好好哦——”   前座女生闻声,好奇回头:“什么样的啊,也给我看下。”   春早开心地扭过头去展示,附近三俩女生都围过来,一通溢美之词捧得春早喜滋滋飘飘然。   —   高二(1)班每周一的课间操在数学课之后,下课铃响,老师叫课代表上楼帮忙批作业,吩咐完又往三组后排看去,找原也位置,想再捞个数学尖子当无偿帮手。   而少年已提前预判,没等他开口,就像条机敏的白蛟一般,动作迅捷地从后门混入班级队伍,不给他一点抓捕入瓮的机会。   停在操场,大家自觉分散站位。   原也旁边站着的是他的同桌,涂文炜。   升旗仪式还未开场,两个男生无聊得紧,就聊起电竞比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分析各自看好的战队。   “但他们中单你总没话说吧,夏季赛那手球女的爆炸输出……”涂文炜滔滔不绝地说着,却发现原也不再如之前那般中途抬杠,还常有理有据到让他秒变哑巴。   他偏头看他。   男生果然在走神,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目光杳远。   “喂,你听我说话了吗?”涂文炜不爽。   他的好同桌不予理睬,心思俨然已从他们的“两小儿辩游”中完全抽离。   涂文炜将上身歪靠过去,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地方。   原也留意到他动作,回过头来,眉梢略挑:“怎么不讲了?”   涂文炜:“你听了吗?”   原也:“听了啊。”   涂文炜:“背给我听。”   原也原封不动地概括奉还给他:“中单,夏季赛,球女。只是懒得理你。”   “……”涂文炜心服口服,并附上两句国骂。   “不过你到底在看什么啊。”他又循着他刚才的面向找过去。   原也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他的视角,然后微微一笑:“一只彩色的小鸟。” 第16章 第十六个树洞   ◎猫咪炸毛◎   情绪大起大落激素分泌超常的结果就是, 春早不设防地迎来了本月的生理期。   看着床单上的那瓣殷红血渍,春早闷不吭声地收拾起来。   时针指向八点时, 她将床单和睡裤鬼鬼祟祟地运送出卧室。   春初珍正在客厅餐桌旁择菜, 瞄到猫着腰的女儿,猜都没猜:“你月经弄床上了?”   春早脸热:“你声音能不能小点啊。”   春初珍瞪眼:“我声音很大吗?”   其实妈妈声音不大,中等分贝而已, 只是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里,她有些担心被原也听见。   春早将换下来的床单和衣裤分别浸入不同大小的盆里。   听见卫生间的水声, 春初珍小跑过来:“你放着啊, 我过会洗。”   “哦。”春早看她一眼。   嘴上是这么应着, 实际将自己的衣物认真搓上个半个钟头,中途春初珍又来新鲜地打岔和催促:“早饭都要冷了,先出来吃饭。我都说放那让我洗了。”   春早红着耳根回:“等你洗要到什么时候。”   ——万一期间原也起床洗漱了呢。   他看到了,难保不会多想。   男女共用卫生间的不便在生理期直达顶峰,之后两天,因为要频繁地更换卫生巾,每一次春早都会卷好, 用卫生纸严严实实包住,再将马桶旁的垃圾袋一整个替换掉。   春初珍对她一天起码下楼丢五次垃圾的行为表示理解但不赞同:“我垃圾袋买得再多也不是给你这样造的吧。”   春早梗起脖子:“我不这样用, 你网购的垃圾袋这辈子都用不完。”   春初珍心知她异常行为的原因,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你自己大方点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春早:“你又不来月经了, 你知道什么?”   春初珍露出被中伤的表情:“得意什么唷,搞得你能来一辈子月经似的。”   春早:“……”   她宽慰自己,妈妈都五十多岁了, 千帆过尽, 自然对世间万事看淡不少, 能泰然处之。她初经人事不过三年尔尔, 心里有道难迈的坎也不足为奇。   不过幸好,原也周末也不怎么待在出租房。他似乎更喜欢去外面的海洋,不屑于徘徊在格局有限的小池塘,同情他家庭背景之余,春早也会羡艳他的自由落拓。   她猜,如果在古代,原也一定会成为那种执剑天涯,惩恶除奸的少年侠客。   那她呢。   春早用笔抵着下巴,坐在书桌前分神地想。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苦兮兮闺中小姐?   怎么有那么一点点像……童越以前讲过的古代言情小说里的经典CP,春早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又晃晃笔,赶跑这些超出常理的想象。   周一大早临走前,她又仔细拾掇套换好卫生间的垃圾桶。   她是卡点过来的,原也前脚洗漱完出去,她后脚就窜入门内。空气里残留着男生牙膏的果香味,她将垃圾袋抽绳系好,绕在手指上,与妈妈道别,开门去学校。   临近十月,秋意来袭,早晚温差变大,外加生理期需要保暖的缘故,所以春早穿了件薄薄的长袖线衫外套。   她提着垃圾袋,不急不慢地踩楼梯。   到二楼时,女生脚步骤停。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二楼转角的平台上,敛着睫,在心无旁骛地看手机。   春早看向他,没等问好,对方似已察知到她的存在,仰起脸来,露出一个比秋日清晨还爽朗的笑容:“早啊,春早。”   春早眨了眨眼:“早。”   “你怎么停在这?”她好奇地走过去。   总不会是……特意等她吧。   原也将手机朝向她:“在提前下单早点,过会到校门口直接拿。”   Sorry,是她自作多情了,春早瞥一眼订餐界面:“还可以这样的吗?”   原也把手机抄回裤兜:“嗯,节约时间。”   春早赞许地点点头:“学到了。”   两人往楼下走。   春早在前,原也在后。   注意到女生一蹦一跳的,又恢复到往昔情状的黑亮马尾辫,他眉头极快地一挑,没有多问。   今天的楼道似乎变得比往日漫长。   春早如芒在背,手脚都无法自然摆动,喉咙微堵,好像卡了粒水果味硬糖,弥散着甜意,却也不上不下的,就像现在的自己,无处安放,也无法顺畅地启齿。   终于走出楼道,来到晃白的天光里。   春早回过头,开始尬话:“今天空气好像蛮好的。”   原也很给面子的吸嗅一下:“好像是。”   “……”   “……”   短暂的沉默。   原也留意到她从一开始就提在手里的灰色垃圾袋:“我帮你拿去丢掉吧。”   女生惊恐地将它掖到身后:“不用!”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她声调放平:“反正不重,我自己可以……”   原也不明所以然:“合租一个月了,还这么客气么?”   “不是。”春早百口难辩,死死藏匿的动作还维持在那里,要怎么解释呢。她背后开始冒汗。   物极必反,绝境之下,春早猛得想起妈妈那句“你自己大方点人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于是心一横,将别在背后的垃圾袋慢慢坠放回身侧:“里面有我用过的……姨妈巾。”   原也完全没料想到这茬。   被女生别扭的坦诚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时间也有点局促,微愕过后,黑亮的眼睛偏去别处,只是清了下喉咙:“……哦,这样,不好意思。”   “僭越了。”开始一些走向奇怪的发言。   春早耳朵已经红得可以滴血,强装平静吐槽:“你在说什么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   原也也想问自己。   今天是英语早读,原也漫不经心地念着课文,时不时地溢出笑音,完全克制不住情绪。   想起早上的情景就好笑。   一种极其尴尬,又极其有趣的好笑。   尤其女生递进着红起来的脸,像是即将爆破的,圆鼓鼓的草莓泡泡糖,随时要殃及到自己。   也确实殃及到他了。   真有她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制造的局面比奥赛题难处理一万倍,他当时真的大脑宕机了一下。   涂文炜注意到他的异样:“您没事儿吧?”   原也顷刻收敛所有情绪:“没事,”又斜来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读你的?”   “你才是能不能好好读你的,你老在旁边发癫很影响我注意力的好吧。”   “谁发癫了。”   两分钟后,否认发癫的某位又在书后偏过脸去,放任肩膀颤动两下。   涂文炜惊魂难定地看向他茂盛的后脑勺,和微红的耳廓。   终于,原也坐直上身,咳两声,恢复常态。   涂文炜纳闷:“你到底在笑什么?”他的意思是,学习这么苦,开心的事不该跟哥们一起分享下吗?   原也放低课本,扫他一眼:“想知道?”   涂文炜:“对啊。”   原也:“昨天睡前你是不是打排位了?”   涂文炜点头:“嗯。”   “我观战了半局,所以……”你懂的。   “滚吧你。”   —   晚上淋浴完,原也擦着头发出门,无意瞄见垃圾桶位置,又想笑。   回到房间,他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靠在床头怔神。   倒也不是完全不了解女孩子的生理期,但直面这种状况还是会有稍许不自在,他白天的表现会不会显得有些不礼貌了。   尽管后来生硬地关心了一句“这两天是不是会不舒服”,也得到女生一本正经的回答,“提前吃过止痛药,所以不会不舒服。”   以及科普:“而且今天是第三天,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一般前两天比较不舒服。”   他顺着她的话多打量她一眼。   除了刻意绷着的红脸蛋,好像是没什么不一样,难怪他没有及时察觉。   第三天。   原也打开手机日历,往前倒推,所以周六是第一天。同个屋檐下的他对此毫不知情,她整天把自己闷在屋里学习,面都很难碰上。   等待头发干透的间隙,原也速战速决打了两把巅峰赛,退出手游界面。   他切回聊天软件,第一眼就看到春早在线。   女生的头像跟网名一致,也是一只黑色马克笔线条的简笔画小鸟。大概率是她自己画的。   他斟酌词句,决定亡羊补牢,编辑消息:其实没关系,我没所谓得,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地处理这些特殊时期的特殊状况。   他省略后面的谓语,为了让这段话看起来更加婉转和隐晦。   他根本不会介意。   他不是变态,也不会有无礼的好奇心,更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对她产生莫须有的偏见。   相反。   原也继续打字:主要还是我的问题吧,我住来这边让你不方便了,不是吗?   聊天框里无声无息两分钟。   女生气势汹汹地回来一张猫咪炸毛的“少管我!!!”表情包。   原也微怔。   看了会图片里那三个感叹号,他勾唇投降,连回两个:   Ok   Ok   少年躺下身去,枕住手臂,默默标记9月26号这个日期,并对自己为数不多的理论经验表示认同:   嗯,女孩子每个月是有几天不太好惹…… 第17章 第十七个树洞   ◎小花◎   周三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 全班做完热身,又绕场跑动两圈, 老师宣布自由活动。   秋老虎猖獗, 灼日依旧将塑胶跑道烘烤得滚烫,女生们累得喘气叉腰,三五成群地找荫凉处歇脚。   春早跟着几个同学靠坐到花圃边, 捋开额角汗湿的发丝。   童越坐她身畔,咕嘟咕嘟牛饮半瓶矿泉水, 又将剩下的拿来洗脸。   “你也太浪费了吧。”丁若薇躲开差点溅冒到她鞋面的水珠。   童越抽出纸巾, 晃她:“我花你钱了吗?”   两个女生开始斗嘴。   春早淡笑着, 抽出裤兜里的单词本翻阅起来。   童越和丁若薇同时瞥见,又异口同声喊“救命”。   春早疑惑地看她俩,继续默诵单词,将碎片时间利用到最大化。   到底是习惯了,童越不做评判,只将目光放远到操场边的篮球场。网格围栏里,男生们在不惧炎热不知疲倦地挥霍汗水, 不时传来欢呼或类人猿般的返祖叫声。   童越摆荡着空瓶:“男生还真是不怕晒啊。”   丁若薇跟着看过去。   眺了会,她忽然指着某处问:“你看, 那是不是我们班的谭笑啊?”   童越眯眯眼,确认:“是哦, 他跟理科班的混这么熟吗,还一起打球。”   同为社交悍匪,童越莫名跑出一些胜负心, 不由冷哼:“我都没跟理科班的男生打成一片。”   丁若薇笑两声:“你进去只能被当球打。”   童越低头觑觑自己的小身板:“我站在球场边当啦啦队不行吗, 还不是那个班质量不太行, 要是一班的, 我已经在篮球场旁边摆卖水的摊子了,不收钱只收微信二维码。”   “出息。”   捕捉到“一班”这个关键词,春早从词海里探头,默不作声留心起来。   丁若薇锁着围网里的跳跃身影:“不过,谭笑好像是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   “真的欸,以前老觉得他邋里邋遢的,哪次不是被老班骂了才去剪头发。”   “现在理了寸头清爽了好多。”   “他最近在追四班班花,”童越语气随意:“所以开始孔雀开屏注意形象了吧。”   “他喜欢林心蕊啊?”丁若薇一脸吃到大瓜被噎的表情。   “你才知道?”   “还真不关注这个。”   “我们班这几个挫男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只是我的信息网太强大,想不知道都难。”   丁若薇笑趴。   “唉,爱情的力量啊,”童越感叹着,掏出小圆镜,对镜扒拉头发:“我什么时候才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啊。”   丁若薇拆台:“你每天都在遇到吧?见一个爱一个。”   “你懂什么啊!”   春早听得如坐针毡,完全代入自己。   孔雀开屏……她现在的样子算吗——最近照镜子的频率确实较之以往翻倍增长,每天早上出房间前都会先认真梳理好头发,偶尔偷懒不用的护发素和洗面奶也一次都不再落下……   此刻箍在马尾辫上,前所未见的大肠发圈就是最为赤裸的罪证。   春早埋低脑袋,双颊微微升温。   原来这样就是喜欢吗?   她喜欢……原也?   不会吧。   体育课下,假借尿遁,春早翘掉固定小团体的小卖部之约,去了趟厕所。   站在隔间里,她将头上的发圈小心取下,才如同卸去重负般吁了口气。   刚要推门出去,春早又退回去。   会不会太……欲盖弥彰。   她又绑回去。这么来回折腾,背脊生出的热意不输刚刚课上刚跑完八百米,心跳也是。   她佯装平心静气地走出卫生间。   可能真印证了什么“墨菲定律”,越是躲避的人或事越是无处不在,逃无可逃。开学以来,她头一回在走廊单独碰上原也。   与其说碰上,倒不如说是,她先看到了他。   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他。   男生正跟同学前后出门,他在前,另一位男生在后,兴许是讲完话了,他掉过头来,笑意还未完全褪去。他真的很显眼,甚至是扎眼,校服的用料在他身上似乎都要比别人的白上三个色号。   春早步伐微滞。   他好像看到她了……   春早立即将视线抛去空处花圃的那些矮丛灌木上。   她开始批评自己的刻意。   可就是突然无法直面他,做不到像以前那样稀松平常地问好,甚至耻于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好在——童越和丁若薇各自握着一根甜筒出现在视野里。   她像抓住一根浮木,急切又若无其事地跑过去,挽住童越胳膊:“好啊,你们吃冰淇淋都不带上我。”   “你自己说要去厕所的……”   “就是啊……好啦,给你舔一口。”   “啊——”   谢天谢地。   可以「自然」地视若无睹,「自然」地擦肩而过,「自然」地掩饰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愫。   回到座位才能够大喘气,春早抽出笔记本扇风,去燥效果并不明显,就又抓起同桌架在一边的小花手持风扇,开到最大模式,呼呼地把气流往脸上猛灌。   可男生转瞬的视线还是像炭炉上的一滴焦糖,渗漏在她耳尖上。   再顺着血管丝丝缕缕漫透全身。   温度根本降不下去,还有燎原之势。   春早绝望地把脸埋进胳膊里。   身体里翻涌起未曾有过的潮汐效应,温烫的海水一荡,一荡,永无止息。   —   这学期的国庆跟中秋衔接在一起,除去高三,宜中低年级都严格遵循国家法定假日规定,休八天。   春早的假期安排与往年无异,跟妈妈回家,然后,学海无涯,再抽一天跟童越出门逛街换气。   收拾好两套换洗衣服,给窗台的花草浇透水,春早提着行李袋走出房门。   春初珍还在检查是否有物品遗漏,她就先去换鞋。   扎紧帆布鞋鞋带后,春早直起身,瞥了瞥原也紧闭的房门。   他不在家。   也多亏他不在家,能免去告别这个流程,毕竟光是“面对”这种事,对目前的她来说都变得困难一万倍。   “小原是不是已经回家了?”离开前,春初珍也有些好奇。   春早耷下眼睫:“我哪儿知道。”   从她意识到自己对原也“心怀不轨”后,她就没再主动跟他问过好,也不会绕楼道,做操时更会特意避开他身处的角度。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理所当然地观察,而是窥视。她是个通过窃取他背影来实现精神餍足的小偷,这足够令人羞愧难当的。   单独说话……   当然更没有了。   躺在家里床上,春早翻着聊天记录发呆。有客厅wifi护体,玩手机不用再遮遮掩掩,只要不当着春初珍的面造次,一切就好商好量。   国庆当日,春初珍备了一桌好菜。   春早姐姐难得一见地返家过节,光鲜精致的都市丽人到家就冲了个澡,变回不修边幅的宅女。   还叼着棒棒糖插兜,吊儿郎当地四处晃荡。   巡视到春早卧室时,她一声不吭地躲在门边,偷看了会一脸愁云惨淡的妹妹,直到对方惊觉她存在,浑身一僵。   春早果断翻身背对她。   春畅起了玩心:“妈——春早在玩——”   春早挺坐起身:“你干嘛啊?”   春畅挨着门框:“你出息了啊,不迎接我就算了,看到我还不理我。”   春早关灭手机:“防止你又没话找话。”   “关心一下妹妹怎么了,”春畅坐到她床边:“你怎么半死不活地躺着。”   春早说:“学累了。”   春畅嘁笑一声:“累了就闭目养神,盯着手机像什么话。”   春早拿眼神剜她:“你被春初珍附体了吧。”   春畅笑哈哈。   乐完了,她神秘兮兮地从左边睡裤兜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春早。   纯白弧边的小盒子,简洁且袖珍。   春早狐疑地接过,目及上方LOGO时,她双眼放光,揭开盖子,果真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无线降噪耳机。   抑制着鬼叫的欲望,春早惊喜地望向姐姐。   春畅在她的反应里扬高嘴角:“包装盒有点大,怕老妈看到逼逼赖赖,我提前拿掉了,但我发誓啊,绝对不是二手货,我就试过一次好不好用,还9.9999成新哦。”   说着又从左边兜里摸出说明书,丢给她:“你自己琢磨。”   “你那二十块钱的破耳机用多久了?”春畅按头又放下,好像终于将什么烦心事从脑子里一并带离:“我真是看不下去了。”   “质量好怎么了。”春早嘟囔着。   无语凝噎好半会儿,她热泪盈眶地问姐姐:“贵吗?”   春畅竖起四根手指,又无所谓地一抖肩:“也就是我月薪的十分之一啦。”   春早依然瞠目结舌:“春女士知道了肯定要暴揍你。”   “你也脱不了干系,”春畅扬拳吓唬她:“所以给我小心点,春初珍没睡觉的时候记得开环境声,你以为我不怕混合被打吗?”   “噢噢噢人家知道了啦。”春早欢天喜地,开心到忘形,没忍住捏出嗲嗲的台湾腔。   春畅翻眼吐舌yue一声,装死仰到妹妹床尾。春早就去咯吱她。   姐妹俩的嬉闹终结在春初珍嗓门奇大的饭点吆喝。   —   这个夜晚,十七岁的春早终于切身体会到千元耳机和十元耳机的云泥之别,她把最喜欢的几首歌全都摘选出来,百听不厌单曲循环到接近凌晨一点,才撑不住眼皮,遁入充溢着音符的黑甜梦乡。   姐姐春畅没有在家久留。念大学后,她就开始不服管教,正式放飞自我,尽管在同城名校就读,她却几乎不着家,偶有归期也是来去如风。她的青春叛逆期似乎延时启动,带着久抑后的暴动和疯狂。自然,也从妈妈口中的学习榜样沦为反面教材,还被列出不孝之三宗罪,不考研不考公也不谈对象。   春早倒是蛮能理解的,并持续将姐姐视作“吾辈楷模”。   没人喜欢被春初珍管控和念叨。   她也是。   就像电影里的主角:   总有一天,她也会冲破秩序的冗道。   总有一天,她也要到海里去,拥抱闪电和骤雨。   假期进行到第三天时,春早就高效地完成了所有家庭作业。睡前她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自己尚还裸奔的小巧耳机盒,寻思着明天约上童越,出门给它置办行头,不能委屈了她的宝贝。   她到扣扣上找她。   两个女生一拍即合。   春早特别叮嘱:下午三点左右,手机消息为号,春女士那个时间没准会去搓麻。   预测完全准确,孩子休息,春初珍也得空放松,果然,中午刷着碗,就在微信语音里呼朋引伴地组局,打算在小区门口的麻将室酣战一场。   休假在家的春爸爸也被迫牺牲午睡,被老婆拉去凑人头。   春早穿上姐姐新买给她的黄白格及膝连衣裙,又将钥匙串和零钱包收进帆布袋,当然,最不能遗忘的,是她心爱的新耳机。   检查过家里水电,她悄悄摸摸溜出门。   在约定的地铁口,两个女生几乎同时到达,望见对方。   春早眼前一亮,飞奔过去,大夸特夸:“JK少女,你今天好好看哦。”   “你的裙子也好好看哦!”童越拉起她双手转圈圈。   春早仔细看她:“你的妆也好好看,亮晶晶的。”   “是啊,感觉自己的眼屎都在发光。我今天还挑战了鱼尾和仙子毛,就是有点手残,歪得明显吗?帮我看看。”   “骗人的吧,完全看不出手残。”   两个穿裙子的少女,像两朵浮于水面的鲜嫩小花,携手在灰冷的钢筋森林下晃漾。   停在零售商店的耳机保护壳区域,春早对满墙的可爱款式陷入选择困难。童越则流连于一旁的潮玩盲盒,一边把包装盒往购物篮里抓放,一边苍蝇搓手许愿出隐藏。   纠结了好半天,春早终于缩小范围锁定目标,将AB项一手一个握着,她回头找童越,打算让她帮忙看一眼,却发现女生已不知所踪。   猜想她应该是不知不觉转去彩妆香水那边了,偌大的商店,春早决定待在原地,不去玩“你找我我找你”的游戏。   她从兜里取出手机,给两只耳机套各自照相,而后打开扣扣,刚要发给童越参考她意见,却发现好友列表里有新消息。   春早呼吸一凝。   是原也。   他发来了一张照片,是她卧室窗台上露天散养的重瓣太阳花。走之前还只是花骨朵儿形态,但此时此刻,在他的图片里,它们已完全绽放,透粉的花瓣盈盈欲滴。   拍摄角度明显是他房间窗户的方向。   他说:你养的小花好像都开了。   就在十分钟之前。 第18章 第十八个树洞   ◎秋风丝雨◎   春早卧室的窗台上是摆了些花草, 除去家中下厨常备的葱蒜,真正能称得上绿植的只有三盆, 其中两样是薄荷和迷迭香, 被春初珍偶尔拿来当作西餐的配饰或佐料,还有一盆就是原也拍下的重瓣太阳花——同样来自春初珍——她闲着没事就会在拼单软件里瞎转悠,一时心血来潮下单了这株首页推送给她的, 仅需5.8元的“泰国进口”新品种。   可等真正拆封栽种完毕,女人就当上甩手掌柜, 撂在女儿房间朝南的窗户外不管不顾。反倒是春早, 不忘定期给它浇水, 寒暑假回家久了也会惦挂它的安危。   好在太阳花的生命力还算顽强,熬过隆冬,也熬过炎夏,终于在秋分后的花期如约盛放。   春早盯着照片里粉釉酒盏似的花朵怔神了好一会。   原也怎么会注意到她的花?   他没有回家吗?   不会整个假期都独自一人待在出租房吧?   不用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缘由和假日的去向,心知肚明。   只是,想到那个夜晚,路灯下形单影只的少年, 心脏的位置就好像被蛰了一下,泛起轻微的刺痛。   决断似乎变得容易起来, 春早迅速锁定粉色的那只耳机壳,满店寻找童越。   春早变得心不在焉。坐在精致的奶茶店里, 面前摆放着奶油顶如雪塔般美丽的饮品,她都失去了拍照的兴趣。   至于童越有一茬没一茬的聊天,也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替她在回应。   完全静不下心。   完全投入不了这个本该松弛悠闲, 也难得可贵的下午。   原也风轻云淡的信息, 变得像一道无解的符咒, 紧紧贴在她背部, 如影随形。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浮躁什么,紧迫什么,这么焦灼难定,急于截止和逃离当前的一切。   她是想要去哪里。   捱到五点,童越有家庭聚餐,没办法在外吃晚餐。两个小姐妹在来时的地铁站道别,目送朋友乘上回程的列车厢,春早垂下左右舞动的左手,抓紧手机,轻车熟路地去找自己的那趟班次。   站在月台旁。   她再次打开扣扣,凝视原也的消息——这条她假装遗漏到现在的消息。   飞驰的地铁准点停在她面前,下车的乘客像被挤压出卵道的鱼籽那般汹涌而出,春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下一刻,她勾回快从肩头滑落的帆布包带,转身汇入人流。   —   地铁口外是两重天,竟已在落雨。   秋雨来急,不猛烈却密集,雨丝织盖,整座城市宛若罩上纱衣。   既已下定决心,犹豫或反悔就会显得多余,春早憋住口鼻,一鼓作气冲入雨幕里。   路面的水洼被女生的帆布鞋踩踏出一簇簇透明的焰火。   春早喘着气停在校门对面的familymart里,挑选了一些盒装奶和零食。   等待收银员扫码结算的间隙,她低头编辑消息发给童越:难得出来一趟,突然不想这么早回家,我去书店待会,我妈要是给你打电话,你就说我跟你在外面吃饭。   童越对这种时刻习以为常,回个“OK”,又忧患道:要是她让你接电话怎么办?   春早回:就说我去卫生间了。   “要塑料袋吗?”收银员打断她因扯谎产生的神游愧疚心。   春早抬眼:“啊,要的。”   再从便利店出来,外头雨势渐涨,阴云遮顶,霓虹将路面倒映出潋滟的湖光,不是没想买把伞,但她看了眼价格又将它放回货架。   反正只是去看一眼。   倘若他不在,她就将东西放在客厅里,再给他发一条足以告慰的消息,告诉他这个假期也不是那么的孤寂和难耐,仍有个……“朋友”在关心他;   倘若他在,她就将东西交到他手里,假意托辞只是逛街归来路经此处,手里的物品也只是下午溜达时顺带买来的——为了答谢他之前慷慨相赠的零食。   是不是很万无一失。   春早停在单元门前,檐下雨气微寒,她却浑然不知,只是浅浅地抿高唇角,而后摸出纸巾,将脸颊和头发擦拭干爽。   失去刘海的遮挡,湿哒哒的发顶肯定要比下午坍塌,蓬松的裙摆也有了重量,要靠手拉扯开,不然很容易黏到腿上面。   现在的她,很像是十二点后的辛德瑞拉,看起来绝对是一副不忍直视的狼狈相。   恐怕,还更惨。   起码逃遁的路上,灰姑娘并没有淋成落汤鸡。   不多想,她在心里将流程重捋一遍:上楼→开门→看看原也→交出东西→道别。   就这样,简单的五步曲,也许连门都不用进。   —   原也趴在桌边睡了一觉。窗外的秋风丝雨,肆无忌惮地从纱窗孔灌进来。   布帘翻涌,惊扰了沉眠的少年,他撩开眼皮,面前的卷面已经被少部分雨点打出不规则的铅灰水渍,姓名栏后的“也”字也模糊成一片。   他一怔忪,忙从椅子上站起。   外面的天已黑透,像是浸饱墨汁的宣纸,刚要两页窗扇拢回原处,原也又将它们推回去,探身看了眼右侧窗台。   红陶盆里的小丛花叶颤颤巍巍,缀满了水珠,但没有被风扯断。   这才插上金属窗闩,屋内再次变得闷而静,就像放假后每一个醒来的白天。   他回身整理起桌上有些狼藉的讲义。   忽尔,外面传来铁门吱嘎的动静。   他的房间离门最近,因此这声音更为清楚。   原也手一顿,皱眉,警觉地走去门边查探。   下一秒,少年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锈迹斑驳的门板像一片半掩的古旧扉页,故事里的公主探出头来。   微弱的光线里,她看起来水灵灵的,眼睛是宝石,头发是绸缎,皮肤是洁净的雪。   如被扼紧。   男生喉结用力地滑动,该他说话了,却做不到,艰难如斯。   如果眼神能言语,那一定是疯狂跳动的字节,就像电脑屏幕里彻底乱掉的编程界面。   春早望向半陷在门框里的高瘦少年,惊讶之后,他神色变得有几分莫测,似乎也不准备主动开口。   是她的突然造访太冒昧了吗,还是她的样子有点吓人,确实,环顾四下,客厅没有开灯,她淡色系的裙子也颇具女鬼氛围,外加这个风雨交织的暗黑背景环境。   “啊……你在啊。”她完全推开门,干涩地开口。   原也这才回过神来,低“嗯”一声。   他按开墙边的客厅大灯按钮,微微湿漉的穿裙子的少女完全显印在眼前,比往日色彩浓烈,也一览无余……   他不大自在地别开眼:“你怎么过来了?”   随意地问着。   却开始在心里爆粗谴责自己,他承认,他有些卑劣,蓄意博取她的关注与同情,那是他这些年来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为人处世。他深知自己由内而外的优势,也清楚怎么以最快捷也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捕获他人的好感;他也承认,就是要把那盆花朵那张照片当引线,与她说上话,聊几句天,来滋养和消磨这个干枯的下午。   但他完全没想到她会亲自过来。   还遇上这种见鬼的天气。   春早小心地观察他,她觉得原也好像不太舒服,就像此刻阴晦涌动的天。   一定是打扰到他了吧。   她已经想扭头就跑了。   但压在心头的重任还是得完成,不然回去后她可能一宿都无法安眠:   “我看到你消息了,就是下午那会在逛街,没能及时回复你,”女生在门口的地毯上蹭几下鞋底,一边讲出提前备好的腹稿。   然后,快走几步将手里的袋子送到餐桌边。   “不过我在久力大厦旁边的全家顺便买了这些,回来路上就想着带给你,正好你上次也给我买过零食”,她着重强调那个“顺便”,退回玄关,并故作自然地拨了拨湿黑的发丝。   “没想到会下雨……”   “就没带伞。”   原也微微吸气,一言不发走回卧室,从衣橱里取出一张宽大的毛巾,走出来交给她:“擦一下吧。”   春早接过去,挤干发尾,又举高到头顶轻轻地搓揉。   原也留意到她没有换鞋。   “你现在就要走吗?”他问。   女生在柔软的毛巾下方扬眸:“嗯,就是顺路给你送个东西。”   顺路,顺便,还有什么同义词可以派上用场,再多待一会她恐怕就想不出来了。   原也侧头看了眼水迹缭绕不绝的厨房窗户:“要不——”   他欲言又止,不知这般挽留是否合适,但还是说了:“等雨小点了再走吧。”   春早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哦,好吧。”   三室一厅的格局,有那么多可供选择的地点,但进谁的卧室似乎都不大合适。   最私密的空间,自然得避嫌。   春早坐到餐桌边,无所适从地重复着擦头发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要被磨平了。   男生却自然地从袋子里拣出塑料袋里的明治纸盒牛奶,放到微波炉里叮了四十秒,又拿回来,在桌对面熟稔地开口。   细长的手指拉开两侧纸翼,再顺着斜坡往上提压,趁势将小口挤开。   微微用力的时候,所有青色的筋络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山脉般偾起。   春早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开这种纸盒牛奶的人。   完美治愈强迫症。   原也插上吸管,将奶盒放到她面前,“冷吗?”他轻声问。   春早将毛巾叠放到腿面:“不冷。”   他打量起她。   居高临下的关系,女生小而圆的肩头,被打湿的布料分明透出肩带的轮廓,绷在下方的皮肤若隐若现。   他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闪去她额前。   ……连问出一句“你要不要换件衣服”都这么棘手。   最后他克制地说,“那也要喝一点。”   春早仰脸。   男生本身就高,外加她这会儿坐着,陡然加大的高低差带来天然的压迫。   所以即使他面色淡静,竟也给人一种不容反抗的敕令感。   春早双手抓起牛奶盒,吸啜一口。   原也在她对角坐下。   一时无话。   雨豆急促地拍打着窗玻璃,四面八方地到来,震颤着整个空间。   同样的,还有她自己,躯壳是房屋,心跳是雨滴。   春早摸出桌上帆布包里的手机,按开瞄一眼,六点半了,待会儿还是打车回去好了。   她开始局促地玩手机,吮牛奶,不知不觉喝空,奶盒里不当心发出水线到底的滋滋提示音。   同样看自己手机的男生抬头瞟她一眼。   再垂眸时,唇角明显升起笑意,不加掩饰,满不在乎被她看见。   春早脸开始发热,拈住那再也用不上的吸管头,在小洞里来回打转,上下滑动。   她别无选择没话找话:“你……作业写完了吗?”   男生忽的哼笑出声,低到几不可闻。   有什么好笑的,她在心底嘀咕回嘴,那些热度也传导到耳根。   原也搁下手机,正色,笔直地看向她:“没有。”   “你呢。”他问。   “写完了。我昨天就写完了。”说完觉得这句话无端带着一股很小学鸡的傲慢和得意,但她绝对不是故意为之。   男生果然又笑:“哦。厉害。”   救救她——春早暗自抱头捶地。她在他面前根本做不到自然共处,束手束脚,草木皆兵,即使他不说话也不看她,他的呼吸都会成为隐形的绳索,将她缚在这里,失去舒展和动弹的能力。   还是找点事做,不要待在一个空间好了。   春早半低着头,眼瞳左右转动,最后揪了揪自己尚还湿漉的发尾,再次看向原也:“哎。”   刚刚说话后,男生似乎就没有再拿起过手机。   “嗯?”   她的一个语气词被他的另一个语气词托住,在略微真空的环境里,讯号成功对接。   他好像用澄净的目光在那里等了她许久。   等待她栽进湖心,下沉,不断下沉,溺在里边,落不到实处。   虚张声势的语气瞬时慌乱,缩小:“我……可以去用一下吹风机吗?”   男生大概是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有些意外,浓黑的睫毛扑扇两下,他应了声“好”,随后眉梢微挑:“不过,吹风机好像是你的,你请便?”   作者有话说:   0卡糖拉丝,又纯又黏,我追求的效果 第19章 第十九个树洞   ◎晕眩◎   打开吹风机的时候, 雨水的声音终于隐没下去,春早杂乱的心绪似乎也找到了暂时的安置点。   她头发不算长, 但有些厚实, 平时完全吹干少说需要二十分钟。   不知是否跟雨水成分有关,今天吹头发的耗时也比往日要长,吹完左边换右边时, 她手臂都举得有些发酸。   春早关掉吹风机,低头活动胳膊, 并反向掰了掰手腕。   再抬头望向镜子, 贴在吹风机按钮上的指腹一顿。   原也不知何时站来了门边。   卫生间的洗脸池离门很近。所以即使他并未入内, 单是倚靠在向内打开的门板上,他的脸和上半身依然能投映到同一张平面镜里。   两人的目光在此间碰上。   镜灯这东西很神奇。人类正常面部结构造成的阴影,和那点无伤大雅的瑕疵,都会在这种特有的光线里尽数消弭。   此刻的原也,很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釉面艺术品,多看一眼都摄人心魄。   为错开视线,春早飞快转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原也说:“我以为你已经吹完了。”   春早眼睑半拢, 抓了抓右边头发:“……才吹好一边。”   “女生吹头发都需要这么久么?”   “短头发应该不用吧。”春早没有再打开吹风机:“我很快就好了,你不用……管我的。”   而男生语气淡淡:“我这会也没事。”   像是怕她不自在, 他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只是人还留在原地。   春早握紧吹风机把手, 将它按开,但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再开启最大模式,就歪着脑袋, 用小档风一点点吹拂着。   乌亮的发丝似墨浪, 在女生指间浮动。   期间她几次从镜子里偷瞄看原也, 男生就只是玩手机, 姿态从容,面色不改,没有表现出分毫的耐心告罄。   他是在……陪着她吗?   春早不禁翘高嘴角,又马上抿紧装样。他会不会觉得枯燥?这么想着,她主动开口:“你国庆在这边会不会无聊?”   可能是她的音量本就偏低,经由风声一搅,真正流入空气的就所剩无几。   男生掀起眼皮:“什么?”   “……”春早陡然失语,他星辰一样的双目又在镜子里对她进行锁喉。   她将视线平移到左侧的一小块水斑上面,并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你国庆在这边……会无聊吗?”   原也回:“还好。”   春早绞尽脑汁:“其实我一直都有些好奇,你假期一般都待在哪里?”   “网吧。学习的话一般去市图、付费自习室或咖啡馆这些地方。”   看吧,他也是要学习的。春早找回一丝平衡,也增添一丝羡慕:“我都没在那些地方学习过。”   “你想去吗?”出乎意料的是,原也竟发出盛情邀约:“如果你方便,我可以带你去。”   春早讶异地看过去。尽管很想一口答应,但念及自身状况,她只能无奈地碎碎念:“好像完全没有这种‘方便’的时候呢。”   镜面里的少年倏然展颜。   猝不及防的一笑,像是曾在花店橱窗外见过的纯白花朵乍放在眼前,以延时摄影的形式超速展现,时间的维度在这一刻被缩窄至瞬间——   春早被冲击到微微晕眩。   原也留意到安静下来的少女,从同一个平面里寻找她的双眼。   她近乎失神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也慢慢敛平唇线。   雨打窗沿,风声鼓噪,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响动,唯独女生的发尾在涌荡。   明镜似平静的湖面,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泊停在彼此的岸边,与世隔绝。   “嘶。”春早的轻呼同时惊醒两个人。   原也将视线偏出镜框:“怎么了?”   春早连忙说“没事”。   出风口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颈侧烫意陡生,她才意识到自己花痴地盯了原也好半天。   她面红耳赤地关掉吹风机,又僵着背将它的电源线拔下,卷好,收回一旁的置物架。   再回头时,哪还敢正视对方的脸,只说:“我得走了。”   先溜为上,此地不宜久留,不然所有的心思都会昭然若揭。   —   春早回自己卧室取了把伞。出来时,原也已经在玄关处等她,手里也握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送人意味不言而喻。   春早走过去:“我自己下去就行了。”   她瞟向动静明显减弱的窗玻璃:“反正这会儿雨也小了。”   男生仿若没听见这两句话,只问:“你怎么回去?”   春早按开手机:“打车。”   “我送你到路口。”原也已不容置喙地开门,还掌住门板,意欲让她先行。   春早心情复杂,喜不自禁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在给原也添麻烦。   最后,还是被前者战胜,就埋低脑袋偷笑着越过他。   走道感应灯亮起来的下一秒,她立即切换到正经模式,挺胸直背地走在男生面前。   走出楼道,雨确实不如来时那般大,天地濛濛,万家灯火都生长出一圈光绒。   砰砰两声,两人先后撑开各自的伞,步入雨雾间。   春早的伞是橘色的,俯瞰像一只熟透的,圆溜溜的香橙。   为给原也腾出开伞的空间,她快走两步,才回头等他。   男生很快追上来,不远不近地走在她身边。   走出小区拐入小巷,径道顿时变窄,路况也不佳,砖石路面上的洼塘随处可见,在路灯下反着光。   本并排而行的原也,自行变更走位,去到春早后方。   女生扭头找他。   他说明原委:“只能这样走,不然我们的伞容易撞上。”   春早抬头瞟瞟自己伞面:“好像是。”   她回过头去,走出几步路,又停身掉头。后面的人留意到她动作,半掩在伞下的脸完全露出来,望向她:“怎么了?”   春早同他对视几秒,摇摇头:“没事。”   其实她是想说,要不要跟她撑同一把伞,这样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但她无法贸然开口,这样的举动过于亲密,而且,再和善好相处的人也不代表完全没有分寸与边界。   步伐缓慢片刻,春早收起心神,认真对付起糟糕的路面。   以退为进的战略似乎没有奏效,但原也并未因此心生怅惘。作为后场观众,欣赏黄鹂鸟并无章法的舞步也很好。   面前的女生,扫雷般跨越和躲避着那些水洼,蹦跳间会下意识地举高伞柄,裙摆也随之轻盈跃动。   他在伞翳里微微笑着,跟随她走到路口。   目送女生乘坐的计程车驶远,原也才转身离开原地。   —   回到出租屋后,原也将春早留在桌边的袋子拎回房间,随手放到书桌上。   他靠回椅背,取出手机,打开扣扣,什么也不做地盯着看了会,也把它放回桌边,且没有退出这个界面。   忽而百无聊赖到极点,开始扫视这个一成不变的房间。   目光滑过塑料袋,又退回去,被里面漏出一角的白色小票吸引。   原也伸手将它抽出来。   定格在小票上的“全家FamilyMart(宜中店)”——这几个字眼上面,原也眉微蹙,回想几秒,他勾起唇角。   又拿起手机,拍照一张留证,才将小票塞回去。   —   春早在八点前按时到家,但因淋了雨,还是免不了挨春初珍一顿批。   幸而有老爸在一旁为她说话,外加他们今天的夫妻双打赢到钱,春初珍龙心大悦,就没有计较个没完没了。   回到卧室,春早给原也和童越分别发了条“已平安到家”的消息。   夹着睡衣去洗澡前,她退回桌边,解锁手机。   原也已经回了消息:好。   以及一张已拆封的,她买的黑巧牛乳面包照片:谢谢,今天的晚餐有着落了。   苹果肌开始自动发力,春早回:不客气。   刚要再敲几个字,走廊传来春初珍的连环夺命叫,就等着春早换下的衣裙一并放洗衣机。   只得作罢道别:我要去洗漱了哦,等一会再聊。   原也:嗯,不要受凉了。   他、好、好、哦!   春早拼力克制,才没有让自己一边傻笑,一边轻快地蹦跶去卫生间。   单独对镜吹头发时,她走神想起今晚的原也,还有他过目难忘的一笑。它就像是记忆深处的银色闪电,甫一想起,总能让她的大脑里恍如白昼。   那朵曾在花店见过的白色花朵,到底是什么花。   当时的她心神恍惚和错乱,一下子想不起。   此刻回忆纷至沓来。   春早的脸慢慢涨得通红。   约莫是去年的五一小长假,她和童越在外闲逛,路过一家门面精致的中古风花店,她被橱窗玻璃后的一枝花朵吸住目光。   花瓣是贝母白,层叠舒张似天使羽翼,在一丛繁复花头间尤显淡雅清透。   年轻的店长见她驻足流连,就招呼她们两个女孩进去看。   春早停在那朵花前,询问这是什么花。   店主微笑着告诉她:这是一种白色的芍药,名为——   初恋。   作者有话说:   带病码字!   看不明白小票梗的可以回看上一章   女主说东西是自己“顺便在久力大厦旁边的全家买的” 第20章 第二十个树洞   ◎水果硬糖◎   月考紧追在国庆之后。所以假期的后半程, 春早都龟在家里潜心复习,偶尔开小差, 也不过是跟童越或原也聊几句天, 期间男生分享过几张照片给他——就是他讲过的那些外出学习的地点,比如他去过的咖啡店的布景,还有公司格子间一样的单人自习室, 市图书馆的桌椅和书架——他似乎很喜欢靠窗的位置,能让每一本书的封面和纸页都饱浸在日光里。   春早会将它们一一保存下来, 睡前再单独翻出来看一遍, 仿佛亲历其间。   返校那日, 因为有晚自习,下午两点光景,春早就回到出租房,妈妈在外边收拾东西,她就在房内整理假期作业和用于复习的资料和笔记。   回班会路过固定的走道,一班成为她每日必经的隐形打卡点,这个时间, 学生基本到场,男生多的班级更是喧嚣吵闹, 还有篮球在半空抛出弧线,继而哄堂大笑。   可惜的是, 没有瞄见原也。   今日汲氧充能以告败收场,春早隐隐低落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坐下后又觉自私自利,凭什么, 难道人家就要为你而生为你而存吗, 他就不能有自己的事情吗?   凭什么, 你看向他的那一秒他就必须凭空降临在眼前, 他又不是什么可以遥控的电视节目。   怀揣着对自己的控诉,拿出课本的力度都变大。   卢新月见她心不在焉地轻摔着书:“怎么了,我们的早,今天不太高兴吗?”   春早回魂:“没有没有。”   尔后轻拿轻放:“就是假期后遗症吧。”   “确实。”卢新月也学她,啪嗒丢下讲义:“八天看起来挺久,结果眼睛一眨就没了!而且明天就月考,禽兽啊学校。”   两个女生相视苦笑。   因为要组织进行每月一度的座位轮换,老班提早一刻钟到班。   一时间,教室里充斥着桌脚椅背的撞击摩擦音。春早坐三排,本是第四组靠窗位置,这次调整到第一组,就紧挨走廊。卢新月向来对危机四伏的窗口能避则避,一番软硬兼施,春早好脾气地接手这一“宝座”。   更何况……   她还有私心。   离窗这么近,倘若原也偶然路过她们班级,她应该能第一时间看到吧。   思及此,她不由捧脸抿笑。   各组座椅调换完毕,教室里的动静逐渐平息,春早才咽下所有泡腾片一般翻涌的粉红小九九,聚精会神看起书来。   之后两天,春早都在一心一意地迎战月考,相较于童越专长的临时抱佛脚不见棺材不掉泪,她从不会在考试期间挑灯夜战。   像她这种等级和程度的文科生,分差极难拉大,每一次考试基本是跟上一次的自己竞跑,跑赢是进步,跑输就得停下自检和反省。   春早上学期的期末考是文科班第四名。   这个成绩,还是在省里第一重高,放在任何家族聚会的餐桌上都值得作为下酒好菜吹捧一二。无奈春初珍对她分数的态度总是“不过尔尔”——前五、前三,以及第一,在她眼里都是云与泥,天与地,隔着珠穆拉玛峰与塔里木盆地般的层级。   三天后,春早拿到了自己这次月考的排名,与上学期期末考无异,班级第四,也是年级第四。   她与上一个自己打成了平手。   童越一如既往地旁边惊叹:“春早你怎么又考得这么好!你好牛逼哦!”   但春早笑不出来,缄默地翻看着各科试卷里的扣分题,并且鼻腔滞涩,强忍着泪意,这种生理性的酸楚似乎已成为每回考试后的条件反射。她已经能想象到回去后,春初珍要如何对她每门分数进行惨无人道的审判和点评,并且永远那么的不懂装懂,选择性过滤过程的艰苦,满心满眼的,只有在她看来不如人意的结果。   春早将所有试卷用长尾夹卡到一起,带回了家,方便春法官翻看她的“罪案卷宗”。   毫不意外,春初珍关上房门,开始了她的固定演出,冷嘲热讽的:“你成绩怎么能这么稳定呢。”   “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批评吧不知道怎么批,夸奖吧你说我夸的出来吗?你就说,上个前三就那么难吗?”   “尤其这个数学,”她抽出当中一份卷面:“跟上学期末分数一模一样,你大题多拿两分名次不就上去了。”   又嘀咕:“每次就差个几分上一百四,也不知道你怎么回事。”   春早坐在那里,深咽一下,不看她,也不看卷面:“大题不是那么好写的。”   “那人家怎么能写对呢,人家怎么能拿全分,人家不是学生?”   “我不如人家,行吗?”不就是想听这些吗,连带着她的那一份,再对自己进行双重否定,春早抽抽鼻子,已经有了想要去抽纸巾的冲动。   但她的双手仍倔强地攥在桌肚里,拼命遏制着盈盈欲坠的泪滴。   春初珍被她破罐破摔的发言堵了几秒:“知道不如人家那就更要找到自己的问题根源啊,你看着毫无变化的成绩不心急吗?”   “我都替你急。”   “高二了,马上高三,我还指望你能在市里面省里面拿个排名给咱们春家光耀门楣呢,你这弄得……不上不下的,人心里面哪有底。”   春早长吁一口气,缓解着高浓度的不忿:“我考得差吗?”   春初珍站在她身边,身形像座威压的山体:“跟成绩不如你的——比如你那个朋友比,肯定是不差,但水往高处流,人也不能朝下走啊,那样还怎么有进步。”   春早心头冷笑。   反正她永远有话,假大空的发言头头是道。   永远都是这么的轻飘飘。   见女儿木偶娃娃一般靠坐在那里,上身薄瘦,房内只余她微重的呼吸,春初珍心起不忍,不再多言,将手边的试卷卡回去,掷下一句“出来吃宵夜”就出了门。   春早红着眼眶瞥她一眼,深吸气又吐出,才将妈妈特意揪出的那张数学试卷上的褶迹抹平,掀回第一面,目光在分数栏后鲜红的137上停顿片刻,她将它别回长尾夹,四角完全对齐。   在客厅吃喝牛奶麦片时,春早心头灰败空落,双目都不自知地涣散。   春初珍在一旁静音玩手机,也闷声不吭。   打破寂静的是原也拧动门锁的轻响,男生换好鞋,与春早妈妈微一颔首。   他的视线在低头用餐的女生身上多停两秒,才回了房间。   春早自然知道他回来。   但此刻的她,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情借机看他一眼。   春初珍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在分秒间冻结和摧毁她所有精心构建的玫瑰花园和玻璃教堂。   如飓风过境,所有的绚丽景象都被夷为平地。   男生关上房门。   春初珍回头看了看,降低音量:“你知道隔壁考了什么分吗,不是说他成绩很好?”   春早心生烦躁,凉飕飕回:“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家一直理科班第一。”   春初珍双眼瞪得溜圆:“原来他成绩这么好的呀?”   春早:“对啊。”   果不其然。   “你怎么考不出个文科第一呢。”春初珍抚头叹息。   春早:“……”   女人消化着落差,环顾起他们的小房间:“说出去这房子房租都得涨两倍。”   “这房子你的啊?”春早加快舀动麦片的速度。   春初珍开始心理不平衡:“也不怎么看到他学习……哎,可能有的小孩天生脑筋好吧。”   “你怎么知道他不学习?”春早喝空碗底的牛奶和残渣,看回去:“你去认他当你儿子好了。”   春初珍嘶一声,不满道:“你怎么说不起呢。”   春早懒得再辩解。   春初珍还是念叨个没完:“跟你真是没话讲,人家还没妈妈陪读,哎呀,想不通想不透……”   春早啪得拍下汤匙,起身回房。   本来就很难受了,现在可以说是遭透了。理应大哭一场,但眼眶烫了又烫,也渗透不出足够的液体,或许是已经“适应”,适应了无穷无尽的对比,适应了这种被否定和倾轧挤占的环境。春早曾在洗碗时压动着沾湿的海绵,想到了自己,明明很努力地吸噬着更多水分,然而膨胀带来的负荷只会更沉重;一旦派上用场的程度不遂人意,就会被外力稀里哗啦地拧尽。   这个夜晚,春早平躺在床上,气压低到连偷玩手机的兴致都消失殆尽。   她空茫地盯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开始每次考试后的心灵鸡汤洗礼。   你是为了自己。   春早,只是为了自己,就当是为了自己。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尤其是春初珍的,不要去管她如何看你。   学习,奋力地去学,全心全意地学,不撞南墙地学,学习是你能翻越围城和飞往天际的唯一路径。   不断地默念,不断地自我愈疗,沸腾的心绪终于止息。   —   第二天的晚上是数学自习,第一节课评讲试卷,第二节课则交由学生们自主复盘和完成作业。   教室里鸦雀无声。   春早将扣分的题目誊抄到错题本上,又从过往的讲义或练习册里找出相似题型,抄写到往后几页里,对比本次考试失误的地方逐步分析和归纳,锁定问题后,她阖上所有书本,闭闭眼,准备将本子里的大题全部重做一遍。   一鼓作气推算写到倒数第二题,倏地有东西闪过,啪嗒掉落在她面前的草稿纸上。   动静并不大,却足以让她周身一凝。   春早停笔去看,发现那是一颗粉蓝相间的水果硬糖,被透明的糖纸包裹着,在白纸上印出小片彩色的光影。   她探眼讲台方向,五指向前挪动,悄悄将糖扒来手里……   谁扔过来的?   疑惑地瞟同桌,而对方正埋头苦学,压根没注意这里,前后桌更是不可能,下一刻,似有灵犀,她举目望向窗外。   原也的背影出现在本还空无一人的走廊。身着校服的少年步态如风,没有回头对暗号,也没有任何动作提醒。仿若凭空降临,又或者只是,路过而已。   是他吗?   好像就是他。   虽有些不明其意,但也莫名的似懂非懂。蜜意开始在春早脸上扩散,她抿一抿唇,将那颗不为人知的糖收回书包内袋,揣回了家。   心情阴转晴之余,她也想问清楚这份举动的起因并表达谢意。   睡前打开扣扣,却发现男生昨晚十一点多就发来一条长消息:   “有个人喜欢吃糖,但他不敢多吃,怕吃多了会有蛀牙。   有只小鸟也喜欢吃糖,这人就凶巴巴教育她:糖不能多吃,不然会有蛀牙。   可是小鸟笑哈哈:我们小鸟又没有牙齿,我才不在意!”   什么奇奇怪怪冷笑话。   却让她瞬间笑出声来,积压到今夜的泪水也在顷刻间决堤。   春早用被子蒙住脑门,将委屈通通释放完毕,才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掖干全脸,再看一遍那条消息。   这一回,只剩下笑。   她打字回:谁说我没有牙齿的。   原也的回复很快:那一定是刚笑的时候发现自己有牙齿了。   春早立刻磕紧牙关,狐疑地四面盯看。   他是不是有什么空间透视的超能力,还能预判她当下的状态和反应。   但嘴角依旧不受控制。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那颗藏匿到现在的糖,拆开封口,含进嘴巴。清甜的果香很快在她唇腔里融化。虽然已经刷过牙,虽然从小就被严令禁止,虽然会为蛀虫们的龋齿大业增加0.01%的可能性,但就这个晚上,这个被糖果消溶掉酸苦的夜晚,她就要做一只不长牙齿的小鸟,只要她不在意,全宇宙都休想打扰。   作者有话说:   ps:吃糖小故事改编自儿童绘本。 第21章 第二十一个树洞   ◎绝对有问题◎   众所周知, 糖果是无法单买的,所以那袋仅有一颗派上用场的水果糖, 被原也座位周边的男生们瓜分一空。   当然, 是原也主动给他们的,发完又坐回去看题。   前桌许树洲撕开一颗全粉的糖粒,丢进嘴里, 牛吃牡丹似的咯蹦咯蹦嚼掉,越想越不对劲, 回头问:“什么意思, 你要结婚了?”   原也瞥他:“你没事儿吧。”   涂文炜在桌上给自己的五颗糖排着队, 也不抬眼地插话:“他没事,但你绝对有事。”   许树洲兴奋扬眉:“也哥,什么情况?”   涂文炜冷哼:“我怀疑这小子瞒着哥几个谈恋爱了。”   原也似笑非笑:“别造谣啊。”   “嚯,他急了。”许树洲指他。   “那肯定得急啊,没恋爱也是有情况了,”涂文炜笃定地说着,瞟向前排那几个少得可怜的长发身影:“肯定不是咱们班的, 没看你跟哪个女生走得近,哪个班的啊, 楼上楼下?还是隔壁?从实招来。”   许树洲跟在后头附和:“就是!从实招来!”   原也耷着眼审题,不为所动, 继续面无波澜地转笔。   “不会是四班的林心蕊吧?”涂文炜贼笑:“我们这层她最漂亮了,高一的时候不是还传她在校园墙跟也哥表过白,运动会还给这个逼当面送过水。”   讲着讲着, 不由心向往之, 羡艳不已。   许树洲肯首:“不错, 颜值很般配, 本爸爸同意这门亲事。”   原也撑住额角,已不打算掺和他们的神展开故事会。   许树洲和他同桌一唱一和,最后越说越亢奋,开始两岸猿声啼不住。   二三排的女生闻吠回眸,又嫌弃地摇头,心想怎么会跟这群怪物沦为同窗。   当中仅此一只的沉静小白驹——原也,终是忍无可忍:“行了,有那时间琢磨这些,不如想想数学和理综怎么拿不到满分。”   涂文炜和许树洲胸口中箭,同时语塞。   “满分了不起啊。”   “有本事次次满分。”   原也淡着声:“我也没几次不是满分吧?”   欠揍发言,果然迎来一顿国粹二重奏伺候,上课铃终于响起,老班及时送来耳根清净。   拖堂是他们数学老师的常规操作,下课五分钟了,男人还跟种在讲台上似的,滔滔不绝,毫无解放意思。   年轻躁动的雄兽们敢怒不敢言,再着急也只能在桌底下干抖腿,或抓耳挠腮。   文科实验班的女生成群结队地从窗口经过,笑语如撞击的玻璃风铃。   男生们的目光都不自觉往外飞窜。   老班留意到,手背叩动黑板:“外面这么好看出去看好了。”   涂文炜牙缝里挤声:“我倒是想。”   前排许树洲轻嗤一声。   三班下节课是微机课,要去多媒体教室。   春早一早就环抱着一沓信息学教材去微机房占座——当中包括要拉个战斗屎的童越的。   所以女生出现在教室中间的窗框后,原也几乎是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目及她马尾辫颠动,步伐轻松,似乎心情不错,他才敛下双眼。   —   原也的那颗糖确有魔力,至少接下来几天,春早都没有再被低潮挟裹。   春初珍延绵不绝的月考絮叨也被她当耳旁风,她说她的,春早就做自己的,自动屏蔽。   大抵是察觉到女儿的不走心,她的掌权者趣味得不到满足。春初珍就扭转矛头,对准同个屋檐下的模范少年。一天早上,原也单肩背着包正要出门,被女人无由叫住,殷切地问起他月考成绩。   原也伫足,不明就里地瞟向春早。   埋头啃三明治的女生并未表态,只是定在桌边,耳垂已红如石榴籽。   那就只能自由发挥了。   他低声说出总分。   尽管对他的水平多少心里有数,但春初珍还是被这个前所未闻的高分震慑住,又问:“你奥数那么好,数学肯定也考的很不错吧。”   原也回:“还行。”   春初珍:“多少分啊?”   本欲少报两三分,最后还是如实答:“150。”   春初珍瞠目结舌:“满分啊?”   原也颔首,又看一眼春早。   女生似已恢复常态,抿起豆浆,睫毛都不颤一下。   “你这小孩怎么学的哦,”春初珍满脸纳闷:“也带带我们家春早撒,她这数学,一直是老大难。”   原也应:“可以啊。”   又奇怪:“不过春早考的不好吗?”   春初珍糟心地叹气:“比你差远咯,数学一直就130多,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个突破。”   “您可能不明白,”原也平静地看着她:“新高考文理科数学试卷是一样的,对文科生本就不友好,她这个分数已经非常高了。”   春初珍没料到他会直接站去反方,一时发愣:“我知道啊,但还有进步的余地吧。”   男生似不赞同地皱一下眉,又露出挑不出差错的清白微笑:“那也用不上‘差远’这样的说法吧,照这么说,我的语文英语也比春早差远了。”   “有空也让她带带我。”   “不过——”他话锋一转:“她天天在房间里学习,好像也没时间分享经验?”   放下话,原也道一句“阿姨,我先走了”就出了门。   徒留春初珍傻愣愣立在原地。   少年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又有节奏感,跟在她脑袋里高频打字似的,女人一下顺不过来,转脸蒙圈地看女儿:“他什么意思,是不想帮这个忙吗?”   春早怕在豆浆里噗笑出咕噜泡,赶紧将唇边的玻璃杯拿远,拧眉假正经:“可能是吧。”   春初珍无语看天两秒,走回来将抹布盖回桌面:“傲什么啊,第一名就了不起么。”   春早只得陪笑:“理解一下,学霸都有点自己的气性。”   春初珍单手叉住腰,还滞留原也那番快言快语带来的后劲里:“你就没有啊。”   春早心里直犯嘀咕:你又知道了?   —   收拾好自己的书本,春早捏着背带,一蹦一跳下楼,虽然很不厚道,但偶尔看一次老妈吃瘪,可谓是快乐大过天。   走出单元门,她看到了原也。   男生在阶下长身而立,也没看手机,明显在等人。看到她时,他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   春早一瞬读懂。   这一秒,她单方面认定,她与原也的关系已经升华进阶,从共犯变成同舟并济的盟友,当她在暗夜风暴里迷失航向,他就会站起来当掌舵者,引领他们的船只滑向日出与绿屿。   春早指指自己:“你在等我吗?”   原也说:“不然我在等谁?”   春早回头仰面,瞄一眼高处金属防盗栏后的狭小窗口:“也有可能是等我妈抄家伙下来。”   原也笑意更甚,不可置信:“不至于吧?”   “吓你的,”春早走下台阶,发自肺腑地赞叹:“但你确实有点牛。”   原也自觉与她并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就——”顿一顿:“还行?”   春早心头嘁一声:“过度谦虚可就是骄傲了哦,你都没看到我妈有多懵逼。”   值得拍照留念的程度。   春早投去钦佩目光:“你好像完全不怕家长,上次跟你爸也是。”   原也说:“都是人,又没低他们一等,为什么要怕他们?”   春早瞥他:“等我考第一也许就有你这样的好心态了。”   原也说:“第四为什么就不行了?”   春早赫然瞪眼,脸慢慢升温:“你怎么知道我名次的?”   原也语气自若:“我前两天去办公室有事,你们班主任的办公桌刚好在我们老班旁边,你们班级月考排名的表格就在桌上,顺便看了眼。”   春早:“……”   “怎么了。”原也在她的失声里装疑惑。   “我都没有隐私了。”她含糊不清地咕哝。   原也单手抄兜,作势要取手机:“要不现在给你看看我们班微信群的excel?有我每科成绩。”   春早半挡住眼帘,又往反方向撇脸,避免被学神光环晃瞎:“不用了,别再刺激人了。”   原也在她暂时性的盲区里失笑,又快速恢复正经:“不过说真的……要带吗?”   春早看回去:“带什么?”   “数学。”   “不用。”春早拒绝的速度堪比流星,又呵气:“你还真把我妈的话听进去了啊。”   “跟她没关系,”男生上睑微扬:“只是想说,学习的事,光靠老师可能不行。”   春早却对此有不同见地:“可学习不是靠自己么?”   原也说:“是自己。但更准确说,靠的是方法,方法不对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春早消化几秒他的话,抿抿唇,字正腔圆回:“那我也会摸索出其他方法。”   不管外人是否理解,在学习方面,她就是有一些花岗岩层般嶙峋皱巴但也坚不可摧的自尊和傲娇,固执地相信自己潜藏着尚未发掘的实力,绝不会轻易认命和屈从。   “即使不是最好的,”女生语气坚定:“那也一定是更好的那种。”   原也看向她,没有说话。   在他偏高的视角里,女生的脸颊弧度似钩月,滤着光的睫毛略微上翘,像是淡金色的鹅绒。这些分明都是圆润和柔软的东西,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容撼动的坚毅。   决心被长达数秒的寂静磨平,春早霍然警醒,后知后觉地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拒绝你的好意。”   “你已经帮过我很多忙了……但这个,”她一时半会也无法讲清,面露困难:“要怎么说呢……”   无从说起,只是,这就是她的本心,这才是她自己。   试图解释更多时,原也已温声打断她:“我知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春早头如捣蒜:“我就知道你知道。”   脱口而出的话平白像绕口令,春早窘住,身边的男生倒是罕见地没有笑场。   稀薄的晨气里,他若有所思。   无声并行出几步,他才溢出笑音,又揉两下鼻头。   反射弧这么长的么,春早侧头看他,眼神寻究。   他极快瞥她一眼:“只是突然确认了一件事。”   春早:“什么?”   他遥视前方的广告牌,唇又勾起:“我同桌的眼神绝对有问题。” 第22章 第二十二个树洞   ◎橙黄橘绿◎   一路上, 春早都想不明白,原也那句没头没尾的哑谜有何深意, 话题又是怎么跳跃到他同桌身上的。   但归根结底, 今天是她的幸运日,能在早晨就超额品尝到今日的限量特供巧克力。   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开场吗?   快到巷口时,她要去找童越, 就与原也提前说再见——这是她们的姐妹传统,不能见异思迁违背约定。   而且, 上了大路, 满眼都是同校学生, 和原也这样的“校内名人”走在一起,难保不会被捕风捉影。   望着男生只身离开的背影,春早偷藏了一路的笑花儿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勃发。   童越被她一大早就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到:“你咋了,这么开心?”   春早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收住,开启撒谎被动技:“路上看到一只小狗,超可爱的。”   “在哪?”童越越过她的肩膀远眺:“我也想看。”   春早说:“走了。”   童越惋惜:“啊我也好想养狗啊,但我妈毛发过敏。”   春早说:“等你大学毕业了自己住, 不就可以养了。”就像她姐姐那样,从里到外地, 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大学毕业……”童越皱出沧桑老妪绝望脸:“那还要多久啊。”   突地,她双目晶亮, 攥住春早小臂:“你说我要不找个狗里狗气的男生谈恋爱好了。”   春早无语两秒:“……真有你的。”   童越说:“干嘛,曲线实现梦想,不行吗?”   春早拜服:“行, 当然行, 你认识的男生还少吗?”不光不少, 还会在好友列表里分组归类, 早就可以凑出一本集邮册或一间收容所,再筑起一座动物园肯定也是小事一桩。   狗里狗气的男生……   原也有这种感觉吗?   早读课背累了,春早忙里偷闲忖度起来。想不出诶,如果非要挑选一个犬种,她心目中的原也似乎与大型犬更为适配,笑起来温暖灿烂如金毛,但互动么,也不是无条件的示好和亲切;说是德牧吧,可他也没有独狼一般的深邃和孤僻。当然,跟雪橇三傻更是毫不沾边。   ——最后得出结论,原也是陨石边牧,品相过万的那种,瞳色清澈,行动矫健,脑瓜子还聪明爆棚。   对号入座完毕,春早收拢嘴角,自知近日这种“无缘无故”笑起来的次数太多了。   跟神经失调一样,有点恐怖的。   —   有那些甜津津的少女情怀作调剂,一成不变的上学时间似乎也不再枯闷如前。   窗外树梢橙黄橘绿时,学生们也都换上秋季校服,老老实实将解放了一整个盛夏的肢体集体封印起来。   但再怎么封堵,也堵不住部分女孩儿对美的追逐——譬如童越,她就超高效地结识了一位高一小学弟。   说是小学弟,但身高一八零有余,站在她俩身边似高岭平地起,名字亦很好听,叫陆景恒。   用童越的话来说,完美满足她想要的狗里狗气。   认识的过程简单粗暴,小卖部惊鸿一瞥的下一秒,童越就追出去截住人家索要联系方式。   学弟的同学纷纷起哄,而人高马大的男生在当中面红耳赤。   彼时春早握着水站在一旁,望天又望地,试图将自己化为与他们并无牵连的围观群众。   一个礼拜后的周六晚上,童越在Q上通知春早:我和陆景恒恋爱了。   春早对她的火箭式进度条叹为观止:?你也太快了吧。   童越:机会只留给有行动力的人。   童越:我刚约会回来,拉了手吃了饭看了电影,作业一个字没写,明天你妈在家吗?   春早:不在家,她明早要回去拿衣服被子,说到晚才能回来,让我自己在学校吃饭。   童越:好,我明天去找你,要准备好什么东西,不必我多说了吧。   春早笑:我已经写好了,放心。   恋爱……   拉手吃饭看电影……   春早盯着童越的聊天记录,没忍住浮想联翩。后果就是因精神高度兴奋过久而失眠。   辗转反侧多次后,她强令自己打住。   正对着墙,开始数羊。   而白墙的另一边是……   墙体似乎变得不复存在,变成一面大筛网,让她煮糖水般滚烫黏稠的心绪无处可藏。   春早脸成熟鸡蛋,立刻调转朝向,只把后脑勺留给它。   不过,讲真的,原也谈过恋爱吗?长相这么招摇,又不清高矜傲,应该有不少女生喜欢他吧?完蛋,过去的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名字”,从不好奇他的过往,也不在意他的传言。课余偶听班里女生提及,也都是左进右出漠不关心,毕竟那个时候,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只有学习,哪能猜到专属于“原也”的粉红涂鸦会在这里留下重笔。   思及此,春早又打开手机,打算侦查一圈原也的空间。   结果并未遂愿,这男的怎么回事,空间不对外开放,完全摸不出蛛丝马迹。   春早默默删除访客记录。   再看看自己的——   也好不到哪里去,上一次发状态还是中考之前,很中二地抒发着对考取宜中势在必得的雄心壮志。   再对比童越的九宫格,全是覆满可爱明媚贴纸的生活照,扑面而来的少女气息。   也难怪能那么快虏获陆小狗芳心。   这样的女生,换她也会喜欢到不行。   对比惨烈。   春早叹气。   但,在自己的访客列表里,春早也有了新发现,就在她和原也互加上好友的第一天,他曾光顾过自己的空间。   后来……好像就没再来过……   果然,他也觉得她很无聊吧……   春早在这种内伤打击中合眼睡去。   —   翌日十一点整,童越吃了个早午饭就掐点抵达出租房。   春早去楼下接她。   作为老熟练工,一进玄关,童越就套上自备的粉色一次性鞋套,兴致冲冲随春早进屋。   路过原也房门时,她停下脚步:“原也今天在吗?”   春早:“你声音小点。”   童越吃惊,换气声问:“他还没醒……?”   春早点头:“应该是。”   童越认知被颠覆:“年级第一居然比我还能睡懒觉!”   春早无声发笑。   书桌大小局促,不适合摊放好几科讲义,所以两人仍将抄作业窝点安排在客厅大餐桌。   童越拉开笔袋拉链,一阵挑拣,也没选出个漂亮趁手的笔。   还没开始写一个字,又拿起一旁手机,啪啪打字,不时吃吃笑。   春早看她两眼,心领神会:“陆学弟给你发消息了?”   童越捧住心口,得意洋洋:“什么陆学弟,是我新男友。”   春早偏头冲桌下干呕一声。   童越拿起手边橡皮丢她。   虽已完成作业,但春早没有闲下,摘抄整理起喜欢的作文素材,并在下方试着化用和仿写,用以提升写作笔力和语感。   没一会,童越又把手机凑近嘴巴发语音,嗲里嗲气:“啵唧啵唧,我在写作业,晚自习见,爱你~不要太想我哦~”   春早:“……”   春早:“你杀了我算了,你能不能好好写作业。”   童越面不改色地睇她:“干嘛,干嘛——你第一次见我谈恋爱啊。”   倒也不是第一次,从小学到高中,她都会有这么一个“阶段性男友”。   只是,以往的春早不以为意,但现在,她也隐约体味过当中的化学反应,又是对照组里的差生范例,难免心累。   春早再不吱声。   快十二点时,原也的门响了,两个闷头书写的女生同时抬头,尤其是童越,目光如炬地扫射过去。   男生顿在门后,似乎也被客厅里的“盛景”唬住,愣一下,打声招呼,他揉揉乱蓬蓬的黑发,就走去卫生间,关上门。   “我看到了什么——美男起床图?”童越小口微张五秒,又半掩住,贼眉鼠眼:“你说原也会不会这会儿正在里面尿尿?”   春早脸一热:“你整天都在想什么???”   再出来时,原也一身清爽气。   回房间途中,童越举高笔殷切地同他问好,他也颔首莞尔。   “天啊天啊天啊。”童越持续发出最小分贝尖叫:“我们的居家版级草也好好看喔,比陆景恒那玩意儿好看多了。”   春早微微拧眉:“还好吧?”有那么夸张吗,还是她已经看习惯了?   原也没再关门。   两个女生虽激动,但都收敛着视线,没有随意往他房内乱瞄。   约莫一刻钟后,他也拿着几张试卷和纸笔出来,停来桌边。   春早仰头看他。   男生目光自然坠下,示意被她们书本卷子铺满的桌面:“借个地方?”   春早忙腾地儿。   童越睁大眼,难掩兴奋:“你要跟我们一起写作业吗?”   原也拖出椅子坐下,语气惬意:“嗯,可以吗,会打扰你们么?”   童越就差要双手捧脸漫天发射爱心:“怎么会呢!当然可以!”   春早的视野里,男生细而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黑色中性笔扣入指间,晃动两下,倏然,衣料擦动,他回过头来找她,近处的脸细腻白净:“你也没问题?”   直直看进她眼底。   春早微顿,匆忙敛眼,学他上回说话:“你请便。”   原也低笑一声。   按出笔芯,在尚还空白的试卷上端,龙飞凤舞地提上全名。   童越的眼瞳滴溜溜地在他俩身上来回打转,看好戏煲好粥神情。   午后日光慢行,三人安静无声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原也的座位离春早更近,余光轻易能及,春早只觉还没摘录几句名人名句,男生手中的数学试卷就已翻页。   “你那面题目都写完了?”惊惑破口而出,声调还有点高。   原也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侧过脸来:“嗯,怎么了?”   春早为自己的惊乍赧颜。她看眼手机时间,疑心他的做题速度:“你写完一张这样的数学试卷要多久?”   原也想了想,保守估计:“三四十分钟吧。”   “平时考试呢?”   “看难度,一般五十分钟内都能完成。”   “……”   正确率不必多言,人形答案卡如是而已。   瞠目之余,春早瞥向他基本没派上用场的草稿纸:“你选择题不用算的么?”   原也剔亮的双眼看起来既无辜又真诚:“算了啊,脑子里算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审题即做题”吗?   春早惊叹。   她终于明白原也为什么能在周末肆无忌惮地睡懒觉,他有资本,有节奏有效率,有足够的智慧和宽裕的时间,学习于他们而言并非同一概念。有的人卯着劲发酵,有的人想方设法地往体内塞填馅料,而有的人,本就是块简练的压缩饼干,任一杂质或颗粒都能量饱满。   她与童越交换眼神,均写满凡人的不可置信。   春早不再问,继续手里的抄写,独自消解着人与人之间的天堑,也宽慰自己,做块白馒头也蛮好的,照样充饥。   而童越在接到一通电话后,突然慌手慌脚收拾起作业,说自己有事要回趟家,并对春早送她下楼的做法百般拒绝。   扎着高丸子头的女孩连蹦带跳下楼。   将鞋套丢进楼底的垃圾桶后,她坏笑着给男友回拨电话:   “谢谢你啦。”   “配合我的电灯泡解救行动。”   “我演技值一个奥斯卡影后好吗,哈哈哈春早以为我真有急事,比我还着急!”   “好啦好啦晚自习前跟你一起吃饭~”   “啵啵啵。”   ……   作者有话说:   童越,这个家没你不行 第23章 第二十三个树洞   ◎早春◎   童越一走, 屋内顿时由百鸟林变为寂静岭。春早回到座位,再难平心静气。身边男生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 如白塔压顶, 她写字的速度都不敢太快,而他手里沙沙作响的石墨笔芯,也不像是写在纸上, 而是在刮动她头皮。   起先童越在场,原也只能找个中间位置插坐进来, 但现在童越走了, 整张桌子空出不少地方, 他也没有挪动一厘,拉远二人的距离。   春早注意到这个,嘴角微扬,为抵御笑意,她又咬两下笔头缓解,愣是不敢多看他一下。   也不搭话,生怕干扰他解题思路。   写到最后一道大题时, 原也斜了眼春早,女生已经停笔, 架着本厚实的作文素材书在看,目不转睛。   但, 两分钟过去,她还没翻页。   他几不可见地弯唇,故意写歪一个字母, 问她:“有修正带吗?”   女生翻页的手停下, 眼从书屏后歪出:“胶带行吗?”   虽说都是老师明令禁止的东西, 但比起像是患上白色风疹一样的修正带, 她还是更爱用这种传统改错产品。   原也回:“也行。”   春早放下书,从笔袋里取出一卷细款透明胶带,推给他。   注意到他浑身上下似乎真只带了一支笔出来,她不禁感慨起男生的简单粗暴,又说:“我暂时用不到,你先用吧,做完再给我好了。”   原也应声“好”,拿过去,刺啦一下扯开。   粘黏过后,再没放下过那只胶带,就将它悬于他左手间。他修长的,极有骨骼感的手指随意扣弄着,好像在把玩一枚尺寸过大的戒圈。   春早偷瞄着,有点心猿意马。   童越那些言简意赅的恋爱小甜事又在她脑中回放。   拉这样的手,或被这样的手拉住,会是什么感觉。   ……   呜,大脑又开始蒸温。   原也拿开那张写满公式的试卷时,春早的手机在桌面滋滋振动起来。   女生一慌,忙背过身去接听电话。   直至此刻,他才能无所顾忌地抬起脸来看她。一心二用并不难,难的是卡停在某一步证明,即使他心头已经有最终推算。   他在春早回头时将那卷胶带交还到她身前。   春早的心思还扑在通话里,顺手牵走,塞回笔袋。   她打开手机公放,起身在桌上找东西。   原也问:“怎么了?”   春早回:“童越说她英语作业找不到了,问是不是落我这了。”   “果然——”她从自己的那沓讲义里抽出一位“异类”,又把手机拿高:“在我这里。”   童越在那头放心地呼出一声:“那就好,丢了我可就没命了,晚上还是高梓菲值班。”   ——高梓菲正是春早的顶头上司,三班的英语老师。   “但我作文还没写呢。”童越又发动哭哭音攻击。   春早坐回去,将她那张英语讲义翻到最后一面:“没事,我帮你写,你的字迹还挺好模仿的。”   童越各种感激加啾咪,春早半笑半恶寒地挂断手机。   再抬眼,旁边的男生正单手撑腮看过来,面带笑意。   春早跟他对上一眼,移开,再转回去,对方的视线仍逗留此处,别具深意。   她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有什么事吗?”   男生启唇:“你还真是很擅长这个啊?”   春早不明所以然:“哪个?”   原也说:“帮别人写作业。”   “哪有?”春早矢口否认:“是她卷子先落在我这的,晚上我们是英语晚自习,她又回去了,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原也看起来将信将疑:“是吗?”   “对啊。”   “那去年寒假是怎么回事?”   去年寒假?   春早顿住,瞳孔一点点放大,她突地意识到什么,惊愕地看向原也,不会吧——不可能,她竭力镇压着快疯窜出身体的心脏,但火炭般的耳朵尖足以出卖她。她负隅顽抗地装蒜:“去年寒假?怎么了?”   原也不急于拆穿,继续跟她玩文字游戏:“再提醒你一下?成康门的盛鑫网吧。”   “嗯?哪里?”春早侧了侧头,开始自己拙劣的演技。   男生却被她“小猫歪头”的样子逗出更多笑意:“我记得,我刚住到这边时,有天晚上遇到你。”   “我们聊到成康门的网吧,你说从来没去过。”   “可为什么,我去年寒假就在那边见到过你……”   ——确切说,那并不是原也第一次见到春早,在更早之前的光荣榜上,他就对她隐有印象。   擅长记忆人脸,是他的行为习惯之一,好让他合理规避“社交事故”,维持住一些无需走心但表面必要的人际关系。   遑论这些时常出现在同个正红色平面上的脸孔。   作为从小到大拿第一和竞奖到手软的人,原也早对所有仪式性的表彰兴趣无几,所以也极少会为之驻足。那天还是被高一时的室友拉停在排名栏前,他关心自己名次,原也便跟着瞟了眼,视线漫不经心划下去,在一个女生的名字上叫停。他生来第一次见到“春”这个姓氏,单名一个“早”字,很独特,生机勃勃的,莫名让人想起早春节气,青嫩舒展的芒草或蓝而发白的,广袤的天空。   他看了看她的照片,榜上的男生女生少有人不佩戴镜架,这个女生算一位,眉目一眼可观,眼神有几分淡漠,但直勾勾的,似能穿透橱窗玻璃,刘海碎碎地散在她额前,微抿的唇线几乎不见笑意。   相反有点……倔强?锐气?谢绝营业?   反正不太好相处的样子,那时他没多放在心上,只闲闲催朋友:“找到了吗,这么难?”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好找啊。”对方险要捅他一拳。   再后来,便是春节。   妈妈走后,这种阖家欢乐的日子于他而言只是折磨,再无母亲身影的屋子像一座旷芜的废墟。原屹再娶后,家中多了些属于女人和小孩的生气,但原也只觉这里愈发凋萎和冷僻,所以每逢除夕过后,他就会将自己隔绝进网吧,暗无天日地打游戏。   正规网吧不欢迎未成年,但也不是完全无地可容。   毕竟这些年来,他早将那些可收留他这头青春期怪物的钟楼或沼泽摸索一清。   那天是年初三,原也将背包寄存在市图书馆,只身前往成康门小商品市场的网吧。这是一处被宜市学子私下戏称“未成年天堂”的宝地,很多学生在这儿买过烟,也上过网。   时值寒假,网吧包厢已无虚席。原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待在二楼大厅,开机后,刀光剑影地打了两把csgo,他被满室浑浊的烟味熏到头晕眼胀,就摘下耳机去窗口透气。   二楼那扇窗户敞着,正对一道窄巷。   联排店面建于地下,顶部透不进光,规格也有限,所以即便身置二层,都显得低而压抑。   至于巷中情景,自然也尽收眼底。   倒没想到外边还是有人在抽烟。   一男一女,应当是情侣,穿同款黑色羽绒服,男生沉闷地夹着烟;女生着短裙,黄发挑染出一缕绯红。   她在打电话,音色脆亮:“你到了吗?”   “欸,好,我在盛鑫网吧旁边这个垃圾桶等你啊。”   说完又灭了手机,看向她男友:“她说她马上就到。”   男生点点头,吐出烟圈,那股浓厚的烟味顺着气流腾上来,无处可避。   原也蹙蹙眉,决定回座。   下一秒,窗外传来女孩惊喜的呼喊:“春早——这里——”   记忆被这个别致且似曾相识的名字解锁,有什么欲将破土,原也回过头去,再看楼下巷子,已多出一名女生,正往这边快跑。   她的气质与另外两位截然不同,更接近于自己会在学校碰到的同龄人。   书包在女生背后轻微颠动,她穿白色棉服,只扎一条马尾辫,宝蓝色的针织围巾被缠绕成几道,打起结,将她皎白的脸裹成一小团。   就在她鼹鼠般,警惕地竖高脑袋东张西望的几秒,原也的胳膊也饶有兴味地搭去了窗沿。   他借此确认了她的长相,正是期末考排行榜上那个,他曾见过的——叫“春早”的同级女生。   天气很冷,她快速讲着话,稀薄的白雾在唇边不断倾吐:“抱歉抱歉,来晚了。”   “没事啦。”那个黄发女生冲她笑道:“我们也没等多久。”   女生边喘边摘下书包,利索地掏出一沓厚讲义:“你们检查一下。”   黄发女生象征性地翻几页,并未细查,只说:“你写的还用看么。”   女生略为害羞地一笑,邀功:“下面还有你男朋友的,我换了不一样的字体,你们老师就算有十双眼睛也看不出来。”   那对男女低头去找,又惊呼:“真的哎,春早你好贴心。”   他们的赞叹让女生有些傲娇地拨拨刘海。   黄发女生推一下自己男友胳膊:“愣着干嘛,给钱啊。”   “哦,”那男孩才反应过来,从兜里取出一只折叠的红色利是封:“给。”   “你点点。”   女生揭开红包封口瞄一眼:“这里面好像不止五百吧?”   “多给了你三百,”黄发少女说着,拦住她要点出多余纸钞的手:“不准退给我和小林了哈,你可帮我们大忙了。”   “哪有,又不是不收你们钱。”   “可你也付出了很大的劳动力啊。过年呢,都是老同学,你就别跟我们推三阻四了。”   女生几秒不语,再开口时,似要感激出哭音:“你们也太好了。”   “好啦——”黄发女生满不在意地揪揪她脸蛋:“要谢就谢过年有压岁钱吧。”   又盛情邀请:“早啊,你过会儿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女生婉拒:“不了,我得回家了。我妈今天走亲戚,回来看我不在家肯定要问东问西。”   “那好吧,”黄发可惜,又问:“等高三了你还会帮我们代写了吗?”   女生犹疑着:“应该不了……”   “不是吧,那我和小林怎么办!”   女生正视他俩,一本正经:“那你们就做一对苦命鸳鸯。”   那两人爆笑。   窗后的原也轻笑一声。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会开这种玩笑的人,所以很有趣,还有种滑稽又……可爱的反差感。   三人又在巷子里寒暄几句,那个叫春早的女生就道别离去。   她来时匆匆,走时明显能感觉出脚步轻盈,似一只饱食鲜嫩草叶就差要咩咩叫的羊羔。   目送她身影拐出巷口,原也才从窗边直起身,回到自己的机位。   寒假结束后,开学,分班,定级,集训,进程如车轮滚滚,一站又一站,几乎没有歇脚时刻。班级距离近的关系,原也又在校内偶见她几回,女生身边有固定好友,但大多时候,都是她朋友呶呶不休地讲,而她沉静不争地听,惯常抿唇的样子像极曾见的那张两寸照。高一下学期的期中考在五月,暮春空气里饱溢着樟树的清香,又逢橱窗里的天之骄子们更新迭代,原也破天荒地驻留在榜前,还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科区域。   他找到那张面孔,才抬步离开。   这一次,他记住了她的排名,是第五。   作者有话说:   这是春早的“驴耳朵”   第四章有过伏笔,男主试探过 第24章 第二十四个树洞   ◎风吹过原野◎   春早有两个秘密。   第一个是她的藏宝盒——也被她称为小鸟放飞地。她跟姐姐春畅一致, 有着无法声张的青春期。从出生后,春初珍就像个无处不在的温柔暴君, 阴晴不定, 而老爸生性懒惰又软弱,从不干政,充其量是个擅长和稀泥的油滑奸佞。   她与姐姐不同的是, 春畅发泄不满的方式是写东西,中学以来攒下的日记摞得像山。而春早喜欢搞一些囤积和收集, 东西大都古古怪怪, 春初珍看到定要贬损几句“收破烂”那种, 她就以此为寄托和减压。   她的第二个秘密同样简单:   她要出去野。   这自然与春初珍的教育理念相悖。她常年视“玩”这回事为洪水猛兽,本该出去暴晒淋雨闻花香的疯闹年纪,姐妹俩都会被封印在方寸之地。那时她和姐姐都住家,老爸跟着遭殃,开个电视看球赛都得提前打申请。   春初珍是家庭主妇,家中收入全仰赖在区政府做了三十年文职的父亲,她整日埋怨他没有进取心, 晋升比登天还难。   虽说从小到大都温饱无忧,但执掌财政大权的春初珍对金钱的克扣程度, 能严苛到小数点后,她与姐姐的零花钱都得靠摇尾乞怜, 还必须事无巨细地报备。   后来姐姐上了大学,变身兼职狂魔,开启经济独立第一步, 再不用忍受母亲的掣肘, 假期的朋友圈也被山海, 风原和绿野填满。羡慕之余, 春早也跟着沾过不少光。打那时起,她就下定决心,她也要开始想方设法地攒钱,高三一毕业,她要把所有的镣铐甩在脑后,肆无忌惮地奔赴自己心目中的金色海岸和蔚蓝色浪潮。   “见海基金”。   这是她给自己的小金库起的名字。   当中除去姐姐隔三差五发来的微信红包或零花钱,在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她也幸运得到能胜任的第一笔生意。   那是初中班里一个叫安熠的漂亮女生,家境优渥,但成绩常年吊车尾,这次中考未及死亡线,不出国就得去念职专。而春早名列前茅,平素两人鲜有交集,但七月下旬的某天,她突然在从班级Q群里私敲她:春早,你假期忙吗?   春早当时在预学高一课本,时间还算充裕,就回复她,不忙。   安熠说:我这有两个二中的高一男生,暑假不想写读书笔记,让我问问班里有没有愿意代写作业的好学生,你想接吗?就当赚外快,价格好商量。   春早一顿,抿抿唇,试探问:你们愿意给多少?   安熠报出一个数字:不够还可以加。   其实她讲出的金额足够让常年经济拮据的春早惊掉下巴,但她还是谨慎回复:傍晚给你答复。   四点时安熠又来找她,说可以再加点价。   这一回,春早不再犹豫。   得到明确的任务后,她在手机上搜索出几种偏男性化的字体,仿写两日,正式开启自己的代写职业生涯。   但她只在长假接单。   进入高中后科目剧增,课业繁忙如海绵挤水,还有春初珍旋转监控头一般随影随行的目光,显然无法放肆。   高一后,那个叫安熠的老同学去了职高,也从掮客成为春早的直接客户。高一寒假,春早接到她和她男友的单。   安熠修的是导游专业,比起每日必须恭敬伺候的九尊大佛,做安熠的试卷是种享受。她常偷偷秉灯夜战,一边搜索,一边做题,变相地游历名山,也造访湖海。她成为白纸黑字里的“徐霞客”。   这感觉妙不可言。   而春早也一直以为,这趟交易除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外人参与。   包括她的闺蜜与老姐,她也从未分享。   怎么可能料见,原也会成为直击犯罪现场的场外观众。   此刻的她,脸涨得血红,头发丝儿都快烧起来,这种耻感与公开处刑无异。   她只能束手就擒,心头扑通滑跪,坦白:“是的,我是去过那家网吧,也有帮人代写过作业。”   原也微微眯眼,无奈:“非得我把话说这么明白。”   春早不敢再看他:“有原因的……”   原也问:“你很缺钱么?”   看起来完全不像。家境不像,平常的吃穿用度也不像,毕竟光是这间房子的租金都价格不菲。   春早摇摇头:“不是,是我有个小金库。”   原也眉梢一抬。   既已开诚布公,春早索性完全交底:“为了高三暑假去任何地方玩都不用看我妈脸色,也能买自己想买的东西。”   “这样。”原也点点头,若有所思。   春早重复:“嗯,就是这样。”   原也放下撑唇的手,视线落去她面前的活页本上:“你的笔记方便给我看看么?”   春早愣一愣,同意,将自己的本子递过去。   原也速翻几页,气流掀动他漆黑的刘海,他眼神极为认真,所以也让春早心头起了烫意,过了会,他放下笔记,转头看眼春早卧室:   “其他的呢,史政地英语语文,都可以。”   春早不解其意:“你要这个做什么?”他不是理科生吗?   男生微微一笑,故作玄机:“帮你扩充小金库。”   春早睁圆双眼。   男生拿起一旁的手机,滑动几下,摊平示意她来看。   屏幕停留在一个贩卖二手物品的APP界面:“有些高分学生会在这上面出售自己笔记的pdf,有单科的,也有全科的,你笔记做得这么整洁漂亮,不挣这份钱会很浪费。”   春早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创收门路,有些惊奇地浏览起原也列出的链接。   她抬头问:“真的会有人买吗?”   “当然了,”原也下巴一抬:“你看的那个高考680的全科笔记,300多个想要,怎么也得卖出一半了。”   春早又问:“你卖过吗?”   原也说:“初中毕业时弄过。”   “后来怎么不卖了?”   “后来就出题了。”   “什么题。”   “奥数题,专给教育机构供应。”   春早对此一无所知:“也能卖钱吗?像这里面一样,一份二三十?”   原也闻言笑了:“可能还不止。”   春早变身好奇宝宝:“那多少?”   原也说:“出一套题五千。”   春早:“……………………”   “真的假的?”这份收入鸿沟让她难以置信,她差点以为自己耳鸣。   原也:“真的。”   胸口疼,心痛欲裂,嫉妒的火焰熊熊将她灼烧。   她问:“要竞赛生才可以吧?”   原也:“嗯,还得拿金奖。”   “哦……”确认与自己毫无干系,春早踢掉那点投机心理,专注当前的可操作利益:“那这个我要怎么做呢。”   原也将手机拿回来,随意道:“什么都不用做,把你的各科笔记给我用会儿就行。”   春早眨眨眼:“只要是高中后的笔记都行?”   “嗯,来者不拒。”   “然后呢。”   “我有闲鱼账号,手机里也有扫描软件,我帮你扫pdf,做压缩文包,最后帮你交易。”   “我什么都不用做?”春早想想不对劲:“最后还是我拿钱?”   “笔记不是你做的么?”   “可——”不对,她保持警惕,没有被诓入原也的逻辑怪圈:“笔记是为了学习才做的,但没想过还有其他用途,而且一张张扫描起来很费劲的吧。”   他当她傻吗?   小学就去图文店扫描过作文当范本,怎么会不知道当中的麻烦程度。   女生百转千回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原也憋住笑,淡定玩起手边的笔,改口道:“我不是一分钱不拿。二八分,二成给我当辛苦费。怎么样?”   春早掂量少顷,一锤定音。   把房内所有笔记累成高塔搬运出来后,春早将它们均分成两垛安放到桌边,而后掸掸手看原也:“很多哦,现在后悔也不是来不及。”   原也瞄一眼:“这点算什么。”   他又翻阅起她其他笔记,女生的字是典型小楷,工整到足以当字帖,主次重点都会用墨蓝或勃艮第红的水笔标记,有些标题还会用马克笔涂画。每张右下角标记着页码,侧边嵌有彩色的便笺条,备注着某一阶段的知识点梗概,便于查找。   欣赏少刻,原也双眼斜出纸页,发现女生还在朝这儿有一下没一下地瞟,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吗?”他阖上她的笔记。   “你用的什么扫描软件?”她举起自己手机:“我可以下载一个,帮你一起搞,这样效率更高。”   “不要,”原也的理由无懈可击:“容易乱。”   “……”   春早鼻腔里轻而长地出气,再看书也无法专心,片刻,她放下书本,努了努嘴:“原也。”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好像都快哭了,眼圈轻微泛红,但极力忍着。   “……”   他忽然有点儿束手无策,难以回答这道题,可能是她问得异常直白,眼神又格外单纯;也可能是那个唯一解早就蛰伏在体内,难以启齿。   它在一天天壮大,扩张,吞噬着他的神智和心念。倒也没有难堪其重,更没有漏洞百出,他有足够的理性在它摇摇欲坠时将它勒拽回崖畔,不至于太早地栽落在她裙下,惊扰到对方。   所以原也平静地开口:   “可能是,网上常说的那种……‘自己淋过雨就想给别人打伞’?”   “什么鬼啊。”女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显然被这个回答糊弄过去了。   原也微微弯唇,当机立断地扫描起面前的笔记本。   他单独创建一个相册,将它们导成图片保存进去。   见他开启忙碌模式,春早便不再打扰,去房里找了本《红楼梦》出来四刷。   原也专心地往手机里复刻她的素材本,也逐字逐句阅读她每一段精美的描写。他的目光骤停在当中某一页上面,“风吹过原野,稚嫩的小草也拗出尘土与砂石,为它涂抹新绿——绿色,一种充满希望的颜色,平静地蔓延开去。无数草叶编织成抛向彼岸的锚,将整片荒野都渡往春天。”,凝视这段话许久,原也退出扫描软件,转而打开相机,静音模式,将这页完整拍摄下来。   其他都可以出售。   但春天必须私有。   作者有话说:   七宝酥这个人是会搞点浪漫的(开始自夸 第25章 第二十五个树洞   ◎浮光碎影◎   照片里的这段话, 被原也剪裁竖转设成了手机壁纸,但也只是壁纸, 先前的锁屏并未替换, 以免为人所觉。   可即使如此隐蔽,一天下课偷玩手机,还是被同桌涂文炜逮了个正着。   原也手机里的APP数量少而精, 分类也利落简洁,所以背景的显示范围非常直观。   总是全黑的屏幕陡然变亮, 涂文炜无意瞟见:“你换壁纸了?”   原也拇指一顿, 旋即打开一个软件覆住全屏:“嗯, 怎么?”   “啥东西?好像全是字,不会是什么符咒经文之类的吧?”   原也服了他的玄学脑洞,顺着说:“嗯。”   “涨学运的?”   “招桃花的。”   涂文炜吓声,视线在他这张同性都被动认可的俊脸上上下扫动:“您老还要招桃花?”   原也淡着张脸:“开个玩笑。”   “我就说……”涂文炜抚胸,又凑回去:“既然是招桃花的,也给哥来一张呗,我也想认识女生。”   原也斜他:“想认识女生?”   “嗯嗯。”涂文炜头如捣蒜。   原也下巴冲教室门一扬:“走出去, 就有机会认识了,整天待在座位上你只能看见我。”   涂文炜多看他两眼, 偏过头去:“……本来挺顺眼,现在想吐了。”   原也踹他椅子腿一脚。   —   周三上午课间, 春早被高老师找去办公室批改听写,一顿忙活赶回教室,却是“人去楼空”, 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傻站在门口张望几下, 等到两名同班女生拿着水有说有笑回来。   春早叫住她俩:“我们班人呢, 怎么全失踪了。”   其中一个回:“你不知道么,汤老师上午有事,刚体育老师来班里说跟下午调课,大家都去操场了。”   “我刚去办公室了,”春早反应过来:“那早上数学课就不上了?”   同学点点头:“嗯,调到下午啦,走吧,马上都要打铃了。”   春早跟着她们横穿走廊,途经一班时,教室里也空无一人,只余满室日光与书山书海。   他们是去实验楼或者多媒体教室了吗?   如此猜测着,春早脚踩上课铃响嵌入班级队列。   全班分两排,稍息立正报号清点完人数,体育老师吹哨领队绕场热身。   她们的体育老师是位来校不久的年轻女性,常穿鲜艳的成套运动服,蜜色肌肤,看起来健丽苗条又精力无限。   大半圈下来,女生们已经有点气喘,也会在调整呼吸的空隙,见缝插针地聊天。   譬如春早身边的童越和卢新月,就在八卦一个组合里的男星们,你一言我一语愈发兴奋。   秋风徐来,樟叶颤栗,大团大团雪白的云朵压在屋檐。   “怎么回事啊!女生都跑不过!”奔跑途中,身后突地爆发出中气十足的男音重吼,三班女生不约而同地侧目。   一队男生猛然提速,阵风一般从她们左边穿过。   “靠,是一班的!”童越的注意力立刻从韩娱转向将她们甩至后方的男生队伍上:“老天开眼!我终于能跟一班同一节体育课了!”   卢新月纳闷:“你怎么知道是一班的?”   “你没看到原也啊!”   仿佛是个地标建筑,亦或音量旋钮,三班队伍里的私语随即大起来。前方队列里的少年不居末位,脑袋也明显高出半截。他的黑发在风里肆意涌动着,光是背影氛围,都与他人错落开来,气质卓绝。   春早举目遥望一眼,又飞快低头,日晒仿佛在一霎间汇集到她整脸。   前方的男老师回身,边倒跑,边冲春早她们体育老师热情洋溢一挥手,半玩笑半挑衅:“余老师,我们就先走了。”   一班队伍里不少男生跟着回头,也在笑。   女人很是佛系地吐出哨子,淡声道:“他们夯他们的,咱们慢慢来哈……”   女生们也笑,清灵如莺谷。   三班这节课练排球,随意找出几名学生去器材室领排球,余老师让剩下的两两分散,找好各自的练习对象,方便待会进行双人垫球。   童越从不放过任何鉴赏美色的机会,自然屁颠狗腿地尾随课代表去搬器材,醉翁不在酒地路过一班后,她快速审判完除原也之外的其余男生。   至于原也,他是春早的。   朋友夫不可渎,这点毋庸置疑。   回到春早对面,童越将排球抛给她,一脸兴味索然:“除了原也好像也没看到什么比陆景恒好多少的,有点失望呢。”   春早双臂并拢,摆好正确姿势,将排球和吐槽一并弹回去:“你还在热恋期,能不能专一点?”   “专一是什么,能吃吗?”童越垫回来,装模作样嚼几下空气:“呸,难吃。”   她为自己伸冤:“看看怎么了,美丽是大家的。”   又举手对天,降低声音言之凿凿:“不过你放心,我没看你们家原也,一眼都没有。”   春早面热,回抛排球的手劲加重双倍还不止:“你说屁呢。”   “你要砸死我啊。”童越抱头鼠窜。   老师吹哨,中场休息。   女生们原地坐到草坪上休息,春早抱住双腿,童越在她身边跟个人形探测仪似的四下环顾:“一班的呢,怎么不在操场上了?”   丁若薇草草眺眼远方:“在羽毛球场呢。”   春早和童越一并看过去,距离过远外加围网阻碍,只能捕捉到一些闪动跳跃的蓝白身影,并不能很好地区分出人脸。   第二轮垫球训练开始,这次是四人双打对练,一刻钟后,全班再次席地而坐,童越在人堆里抗议大叫:“老师,什么时候能自由活动啊。”   余老师单手叉腰:“打个排球要累死你了哦?”   “不是啊,我想去球场边看看我们年级的高质量男生,难得一起上一次体育课。”   本该语惊四座的一番发言,但发生在童越身上无人意外或迷惑。   大家只是哄笑一阵。   余老师乜她:“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又摘下棒球帽扇风举目:“哪个班啊?”   “一班!”“一班……”队伍里稀稀落落响起女生的细语,当中只有童越最为洪亮。   余老师嗤声,拿她们没辙地宣布解散。女生们欢呼雀跃,像被解放的羊圈,四下移散。   童越一手拽春早,一手扯丁若薇,气势汹汹目标明确地往羽毛球场进击,将要到达目的地时,春早一眼看见围网里的原也。   男生已脱去校服外套,只穿一件全黑的短袖T恤。握拍弹跳而起,凶狠杀球过网时,他黑发震颤,小臂上的肌肉线条也极有力量感地偾张而出。   春早看到心惊肉跳,喉咙都微微干痒起来。   “哇哦。”丁若薇显然也看到了,溢出惊呼。   谁能不注意到他呢。   人群之中的阿波罗。   隔网对面的男生自然截不住,双手投降,边捡球边骂骂咧咧:“搞毛啊,大哥你轻点行么,突然打这么凶。”   原也甩甩微湿的刘海,侧头看向他,嘴角勾出一个与打球时全然不同的温润弧度:“知道了。”   春早看到恍神,身边人已不知去向,再放眼找,发觉童越已经脱离她们的三人小组,像壁虎一般扒在围网上,就差要踩着那些洞眼爬过去变身掠食者,大开杀戒。   春早:“……”   丁若薇同样留意到,猛翻白眼,“丢不起这个人”地背身远去。   孤身一人的春早顿时不知何去何从,怕被原也扫见,误会自己花痴——虽然这是针对他一人的不争事实,但她也羞于久留。知足常乐,今天的小确幸已溢出,她已经将他从所未见的心动一刻妥帖收放进记忆画廊了。   她转身离开。   原也罕见地失误,没有接住这个很普通的发球。   对打的男生意外扬眸:“走啥神呢,”又拿拍子指他,警告:“少轻敌啊你……”   原也笑了笑,借着略微屈身——用拍将地上的球掂回手里的间隙,瞥了眼场外。   而后扬高胳膊,重新发过网去。   期间因多次留意别处,原也再难集中精神,潦草地对打几回合,他丢下拍,确认体育老师正在角落跟隔壁篮球场的同僚抱臂闲聊,无暇顾及此处,才环视周围:“我去小卖部,你们谁要带水?”   男生们闻言,蜂拥过来。   原也粗略计了数,随手撩起短袖前摆,抹一把额角溢出的汗液。少年腰线劲窄瘦长,侧面凸出的腹肌薄而清晰,干净,又有几分隐忍待发的欲感,足以让场边窥视的女孩们面红心跳。   他大步流星走出围栏。   春早正独自一人坐花圃边翻阅随身携带的迷你活页笔记,当中整理着历史重要人物及事迹年表,怕体育老师看到多讲,她就没有跟同学们扎堆而坐。   树隙的光斑散落在她纸页上,静谧安然。   “你还真是用功啊……”   一道清澈声线倏地从上方涤过,有久晒之后的倦怠,也不乏调侃。   春早惶然抬头,回眸找去。   男生带着他长而瘦的影,还有他的声音,从她周体悠哉曳过,不多停留。   似从后颈部位将她缉拿一秒,又无罪释放。   但遗留的感觉却能拧紧她心门,让她无所适从。   春早的脸在一刻间爆红,倾低脑袋,想往笔记里埋头掩躲,无奈体积太小,她只能平复心率,愣是不敢再往原也的方向多瞟一眼。   最后落荒而逃,将自己藏回集体之中。   原也提着满满一袋矿泉水原路折返,远远看,端坐树下的女生已消失不见,徒留一地浮光碎影。   他边走边满操场地睃巡,回到围网内,他的视线仍滞留在远而阔的绿茵地上,许多班在上课,许多人在跑动,或站或坐,就是看不到春早。   眯眼分心之余,手里的水已被同学哄抢抽空,而他浑然不知。   少刻,原也反应过来,低头瞥见轻荡荡的塑料袋,他回身找他们算账。   目及几个逞笑拧盖的男生,他把空袋攥成一团,忍无可忍要砸人。   他们哄散,而他原地气笑。   一群丧尸,又不是世界末日。   他自己没有就算了,连想要给她的那瓶都不剩。   作者有话说:   原也:老婆为什么不看我开屏了,烦。 第26章 第二十六个树洞   ◎青柠◎   临近十月尾声, 空气里饱沁着月桂的腻香,一楼教室后的枫林都漂染上一层渐变红, 有关秋运会的通知也在各班雪片般分发下来。   春早班里开始行动, 一捞到空暇,体委就会在教室里四处游说,笼络人心, 登记参赛人员;而童越作为课余活动永冲一线的宣委,自然不会放过身边任意一位战斗力。   与往年一般, 她第一时间锁定春早这位“大文豪”, 用来为她们班的加油稿添砖加瓦。她这位姐妹的文采有目共睹, 校刊常驻嘉宾,考试作文也隔三差五地被别班语文老师要过去当范例。   课间,童越挨到春早桌边,不怕死地刷着手机逛淘宝:“早啊,你说我这次举牌穿什么裙子好呢?”   春早探一眼她屏幕:“这个蓬蓬裙不是挺好看的?”   童越说:“跟去年款式有点撞。”   春早回忆一下:“好像是,要不你穿玲娜贝儿玩偶服吧。”——没去过迪士尼,她不介意把朋友当自己最爱的川沙妲己的平替。   童越一听就知道她在以公谋私:“你想闷死我吗?”   春早故意说:“还好啦, 这阵子早晚温差大,风也很大, 玩偶服很保暖的。”   童越回以一字箴言:“滚。”   卢新月从厕所回来:“你坐谁桌上呢。”   童越笑嘻嘻地把屁股挪远,给她拍背:“哪有坐, 小蹭一下你的王座。”   “起开。”   “好啦好啦,”童越见人就逮,来者不拒:“卢姐, 我敬爱的卢姐, 运动会你也跟春早一起写加油稿吧, 你俩语文都这么好。”   卢新月果断摇手拒绝:“我还报了跳远, 别再给我添事了。”   童越瞟向体委空无一人的座椅,牙根直痒痒:“宋今安怎么回事啊,怎么老偷偷跟我抢市场人才啊。”   春早失笑,又说:“不过,加油稿光靠我一个人可能还真不行,你再找两个高手吧。”   “好咧,”童越正色得令,竖起食指,信誓旦旦:“一天之内,一定给春老师奉上左膀右臂。”   而隔有一间教室的高二(1)班。   体委张宸希也在走道里玩起随机“抓娃娃”的游戏,男生多的班级活跃分子溢出,不缺积极报名想要一展英姿的中二少年,当然有的大佛也需要亲自去请。   拿着花名册巡到原也课桌时,他踢一下涂文炜桌子脚:“让个座。”   涂文炜岿然不动:“您是哪位老爷爷啊?”   张宸希:“……我就跟原也说两句话。”   涂文炜扫他一眼:“站着说啊,请人不得摆出个态度哈。”   张宸希再度语塞。   原也从课外书里撩起眼皮。   见男生注意转来,张宸希直入主题:“今年一百米,继续交给你?原哥怎么说?”   原也手一勾:“看看。”   “什么?”   “项目。”   张宸希忙将名单下面的参赛项目表抽出,递过去:“是想换个项目吗?”   他跟原也初中三年都是同窗,高中又分到一块儿,深谙这小子虽手长腿长,一身运动细胞,爆发力惊人,却抠门至极,每年雷打不动只跑一百米,耳根子很硬,绞尽脑汁想让他为班级多谋福利都不行。   原也快速过一遍项目表:“再加个4x100吧。”   张宸希受宠若惊:“什么意思,你要多报啊?”   “嗯。”男生应着,把表格交回去。   张宸希忙按出圆珠笔红芯,反复确认:“那我给你勾上了啊?100加4x100?”   “嗯。”   “不愧是我原哥。”张宸希拍句马屁,如天降横财一般心情舒爽,拔足去往下一个“路口”。   原也微一弯唇,手指重新撑开书页,接着刚刚中断的内容往下阅读。   突觉身侧有人视线灼灼似镭射,原也偏过眼去,对上满脸深奥和探究的涂文炜。   “你绝对有问题。”他语气笃定:“说,这么想现,要跑给哪位妹妹看呢。”   “跑给你看啊,”原也谑声:“文炜妹妹。”   “……别恶心我。”   ……   —   校运会定在十月最后一周的礼拜四和礼拜五,这个日期恰逢春早经期。   比较幸运的是,按照之前生理期的稳定程度推断,运动会那两天应该刚好收尾,不会对她的状态造成太多影响。   反正四肢简单的她,只用做好文字工作,不必亲身去赛场挥汗如雨。   但不得不说,她们学校PUA学生有一套的,月考紧追小长假,而校运会一结束就要直面期中考,反正总有隐形的枷锁和铡刀悬吊在那里,根本无法全身心投入和享受这些珍贵而自由的阳光和空气。   不过,也习惯了。   周五晚自习下,童越跟陆景恒闹别扭,以要请宵夜哄男友为由匆匆跑路。   临时落单的春早倒也不恼,随遇而安地给自己安排起新计划。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一出校门,她直奔文具店,准备提前置办本次期中考的新装备。   停在日系文具的片区,她在公共用纸上挨个试起中性笔,比较手感。   原也是目随她进店的,彼时他正跟同班两个男生在一旁的便利店门口买冰,其中一位就是张宸希。   原也多加的那个接力跑项目,引发了连带效应,有些男生知晓后,也踊跃参报4x100。   “他们说了,跟你搭伙拿奖品的概率很大。”基于此,体委张宸希嚎了两天说要请客,周五晚自习一下,就跟班长一道,把原也押来便利店,一路都嚷嚷着随便挑随便选,还不允许他推辞他的好意。   等滑开冰柜,立马改口:“除了钟薛高和獭祭,其他都行。”   原也笑了笑,收回视线,又将冰柜盖子推上。   张宸希不解:“诶?”   原也取出手机瞄一眼,又看同学:“别破费了,我有点急事,你俩吃。”   说着转身就走,拦住的机会都不给。   张宸希目送他背影,疑惑不解:“他的急事就是去文具店?三米远,买根冰棍要花多长时间?”   班长摸着下巴揣摩:“可能碰到什么熟人了?”   走进店内,原也越过两排货架,又倒退半步,找到货架之间的春早。女生眼睫低垂,专心致志地在纸张上写字,任谁路过都不扰不惊。她似乎常如此,就像刚才在店门外目不斜视穿行于人流一般,目的地清晰明确,有自己的结界,一经开启,就会视一切为无物,隔着打不破的晶石护壁。   很无解的是,他偏想要上前叩动。   原也直截了当地往那走,才迈出几步,忽有人喊他名字:“原也——?”   原也转脸,辨认出是二班一位相识的女生,去年曾与他一道参加过省奥赛集训队的夏令营。   他停足,礼貌问好。   女生声音脆亮惊喜,像大白兔奶糖碎裂在空气里。   也溅来了春早这里,她迅速扭头寻找名字正主,毫不费劲,高峻的男生就停在货架尽头,文具店里的白炽灯管四处侵染,更将他衬得肤冷如月。   他身旁停着个女生,因偏头关注原也,春早并不能看到她长相,但那女生黑发披肩,身段纤瘦,个头只及他肩膀,两人看起来……莫名的登对。   他也来买文具的么?   这个念头浮出来的同一刻,那女生也问出她心音:“你来买文具的吗?”   原也“嗯”一声。   女生听起来心直口快:“偶像,你不参赛了,我还怪可惜的。”   原也说:“你们继续加油。”   “你不懂,少个偶像就会少掉一份动力。”   原也声音里明显有了笑意:“把自己当偶像不就好了。”   “那是,现在你走了,他们没人解题比我快哦。”   “这么厉害?”   “对呀。”   好厉害,好自信,好落落大方的女生,还是竞赛生,能够毫无障碍地跟原也打趣,表达对他的崇拜和重视。   ——这些对她而言轻而易举的事,在她这里却难如摘星辰。   春早一边赞叹钦佩,一边因差距而灰心。   心脏皱成未熟的青柠,往外泛酸意,她不禁微鼓起嘴,又缓缓泄气。   怕被察觉到她在不远处阴暗爬行和窃听,春早慢慢挪位,去到货架另一侧的视觉死角。   继续低头写写画画,但怎么都无法专心,耳朵不落一秒地运作,脑子里也乱成被猫抓玩过的毛线球。   货架那边的两人没有讲很多,相互寒暄几句近况,女生便说要去结账。   确认动静全消,春早移回转角,探出脑袋,原也待过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她心一沉,没了精挑细选货比三家的心思,捏紧手里现有的两支新笔去付款。   提着小纸袋出门,春早装不经意往空处一瞥,旋即瞄见黑色山地车上的男生,他单脚撑地,似乎也在留神店门的方向。暮色之下,他的神色有些疏淡。   心跳渐快。   他怎么在外面?   莫非在等刚刚偶遇的女生?   再“偶遇”她的话会不会给他制造麻烦,增添社交难题?   如此斟酌着,春早当即作只是路过视而不见状,绕道而行下台阶,再往小巷方向埋头猛走。   身后传来顺滑的车轮声,春早侧目,刻意忽略的男生已追至她身侧,正在握把减速。   她的呼吸也像是被刹住,不再通畅。   原也侧来一眼,只字不言,似乎在让她自行解读。   看着他控制住车速,与走路的她保持并排,她生出一些暗喜,一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原也浓眉微皱,瞧不出信与不信,只是问:“你没看到我在门口吗?”   春早沉默。   所有皱巴巴的酸涩和疑虑,被他这句反问顷刻间抹平。   她看到了。   他也知道她看到了。   许多被表象覆盖的细节开始在心头如星星灯带般串结,一闪一闪,颅内自动吟唱圣诞快乐新年好,一切与开心有关的歌谣。   自尊心让她必须完成自己的表演,死不承认:“我没注意。”   她猜天塌下来一定有她的嘴顶着:“你在门口干嘛?”   原也吐出两个字:“等人。”   春早笑肌已憋得有些打颤,哦一声,“那怎么过来了,不继续等啦?”   身侧的男生安静两秒:   “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老要在一起   老要表白   暧昧它不香吗   不香吗不香吗不香吗不香吗不香吗 第27章 第二十七个树洞   ◎追风逐日◎   打从隔壁间换租客, 这是春初珍首次看到家里俩小孩晚自习后一道出现在玄关。   她有些意外:“你们一起回来的啊?”   原也在一旁等春早先换鞋,正要启唇接话, 春早已迅速回答:“楼下碰到的。”   “哦。”春初珍不再多问, 只吩咐:“放完书包就出来吃饭,粥都要冷了。”   春早应一声,面无波澜回房, 期间没有再看原也一眼。   其实心快要蹦出嗓子眼。   临睡前,她照常登陆扣扣, 发现男生一刻钟前给她发了消息。   原也:可以啊春早同学, 不光擅长代写, 还擅长演戏。   春早:“……”   联系到今晚的“文具店等人事件”,她要笑不笑地安静几秒,侧过身去,捶两下枕头,才能镇定回复。   她给出具体缘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怕我妈误会想多。   男生的消息随之而来:误会什么?   春早再次失语。   这人怎么回事,非要把话讲那么清楚吗?   她深吸一口气:你上次在她面前明确表态不帮我搞数学, 她有点不高兴的,我怕她误会我们两个说一套做一套, 瞒着她相互偷师。   信口开河竟然是这么羞耻的事情。   春早发出去后就用手盖住双眼,过了会, 才放下,好在对方没有将信将疑,也没有刨根问底, 已经在总结陈词。   原也:这样。   春早附和:嗯, 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 到底是哪样, 可能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清楚。不过——   晚上文具店的对话仍烙在她心墙,她不禁想问清这个从开学第一周就困住她的问题。   那时跟原也还算半个陌生人,小心翼翼,问什么都担心冒昧;   但今晚似乎不一样了,他来文具店找她,又在门口等她,让她底气顿生,仿佛握住了一张可以踏足他内心的磁卡,滴一声,即可搭乘他的过往巴士。   所以她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参加竞赛了?   聊天框里静下去。   好一会,原也回来风轻云淡几个字:因为想高考,想当状元。   说得跟吃饭喝水一样,春早被他的自信狂妄创到,如鲠在喉,最后:好的,祝你成功。睡了,晚安。   对方似乎感知到她情绪,又进入输字状态。   春早便也停在那里耐心等候。   原也说:如果考到省一,我妈也许能看见。   春早怔住。   不是没猜测过原也生母的状况,也想过最糟糕的,天人永隔生死离别的那一种,但现在看来,是她脑子里的狗血撒得太多。   也可能是原也看起来过于独立和洒脱,常让人忘记他还是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也需要一些常人无法剥离的亲情依恋。   未经他人事,任何安慰都显得干涩,春早慢慢打着字:如果真有那一天,谁都会看见的,大家都会为你欢呼,在古代你可是要簪花骑马游街被围观的。   原也问:你呢。   春早心跳的拍子变快:当然了。   她开始画饼:我还会送你礼物。   ——实际上,头绪为零。也不知道到那时的他需不需要。   只是,此刻的原也很像一头袒腹的年轻雄狮,露出肚子上碗口大的伤疤,她忽然不知道要怎么上前安抚,连目光触及都显得冒犯。   春早问:你跟你妈不联系吗?   原也:她出国了。   春早想说,异国也可以打越洋电话和视频,但显而易见,时差和距离有时能成为最残酷的割席,地球被赤道掰分为两个半圆,有人还沉湎于旧日花园,而有人已经跃身另一片森海。   春早没有问更多。   当然,隔墙的少年也没有说更多。   最后她信誓旦旦:没事,你还有很多在意你的朋友,比如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失联的。   她会一直关注他。   见证他的策马举高榜,春风得意时,永远是百草园里的独秀一枝。   男生居然认真起来,当然也可能是孩子气的玩笑。   他说:发誓。   春早生出几分给自己挖坑的悔意,但还是硬着头皮:我发誓。如果我跟你失联,我的数学永远上不了140。   原也大概率笑了:对自己这么狠?   春早气哼哼:不然呢。   —   期待运动会到来的这一周,时间变得漫长又迅猛,终于,嘹亮的《运动会进行曲》响彻校园,高一二年级各班能成群结队去往操场。学生们的队伍如股股溪流,将绿茵地汇聚成蓝白色的汪洋。   沸动的人头,在校长上台讲话后终于止息下来。   春早站在队伍里,以手遮阳看远方。   队伍前端的蓝色旗帜随风飘扬,扛旗的正是她们的体委宋今安,而童越站在他身畔,穿着惹眼的瑶瑶公主cos服,妆容闪亮如小美人鱼。领队举牌过场时,沿途男生们的口哨和狼嗥此起彼伏。   散会后,三班为数不多的几个男生将桌椅搬来校园大道,摆放在标有本班提示的区域。   四张课桌拼凑成大家的临时营寨,旁边还摞着成箱的矿泉水和能量食品。   春早把帆布包放到桌上,拧开保温杯盖喝口水,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她取出提前备好的几张加油稿,把它们交给另两名“临时同事”。   一起写稿的还有语文课代表吴曼真和班里一个叫陶写的内向男生。   “我昨晚写的,你们看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可以先交到广播台,给咱们班抢占先机。”   吴曼真放眼看赛道:“我们班第一个项目是什么?”   春早拿出手机看眼群聊:“铅球。”   “我觉得没问题,”大略扫两张,她交到陶写手里:“你看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   陶写树懒似的,总比旁人慢半拍,一会儿才说:“挺好,我也没意见。”   “谁去交?”   一个整理运动补给的男生举手:“我来!”   说完就接过去风风火火溜走。   春早这厢笔耕不辍,而在内场观战打气一小时的童越,也满头大汗地回来。她脸颊酡红,披挂的纱织头饰已经黏在锁骨处,她抽出一瓶水猛灌,炸声问:“宋今安这个逼在哪儿,怎么加油陪跑的就我一个?”   班长翻一翻项目时间表:“下场一百米,他去热身了吧。”   “趁着有项目就偷懒是吧,我要去跑道上绊他了。”撂下话,女生又抱上几瓶水,气势汹汹地杀回去。   剩下的人都哭笑不得。   一百米。   正在摁笔帽的春早被这三个字攫住神思。   原也今年参加一百米吗?   如此想着,她侧头望向相距不远的一班片区,香樟树翳里,他们班的组织力似乎也好不到哪去,几个学生面色焦灼地商量着事,中间并没有他。   难道去参赛了?春早又掉头看操场,红色塑胶跑道和浓绿草地上四处散落着学生,哨声,歌声,人声,融成一片。白光乍眼,还隔着灌木枝叶和翻飞的插旗,找个具体目标比登天还难。   “哎,春早,你看看我这两句行不行?”吴曼真忽然叫她。   春早回神,凑过去看了看,盛赞:“可以说是当代冰心了。”   吴曼真嗔笑:“那我可就去交了啊。”   “好哦。”   “把你那两张也给我。”   “嗯。”   约莫一刻钟后,跑得脸红脖子粗的宋今安被几个同学拥回来。男生一屁股栽坐到椅子上,仰头用水冲脸和头发。   “第几啊?”大家围过去问。   湿淋淋的宋今安做出一个“V”:“第二。”   嘁,班长嘘他。   宋今安展开一条腿要踢空气:“也不看看我竞争对手是谁!”   “谁啊。”   “一班的原也。”   本还跟大家一块笑的春早嘴角僵住。   她果然错过了。他奔跑的样子还跟去年秋天一样吗,宛若划破赛道的飒沓流星、银鞍白马,即使那时还未对他投入过多关注,仍会为少年风驰电掣的张力而目不转睛。   宋今安为自己挽尊,拇指食指捏出一个小小空隙:“只差一点点好吧。”   全程围观的一个女生小声:“明明差人家一大截。”   宋今安瞥她:“你少打击我自信心啊,十点半还有我的热门项目。”   “哪个?”   “4x100,去年我最后一棒可跑了第一。”   班长立马狗腿地给他捏肩:“行,你赶紧歇歇,底下还要看你给咱们班争名次。”   宋今安懒笑着让他手劲再大点。   一班体委张宸希与宋今安是旧识,从跑道下来,刚巧路过此处,听见他坐那大放厥词,就停下掂着矿泉水瓶:“宋今安——”   “干嘛?”男生在椅子上坐正,把浇脸剩下的小半瓶水一饮而空。   “今年接力跑第一可就轮不到你了,你就争二保三吧。”   “什么意思?”   “我们最后一棒是原也哦,”他挑衅的腔调别提多欠揍:“就是刚刚一百米把你甩在身后的原也哦。人家都在那热身准备了,你还坐这儿大爷喝茶呢。”   宋今安哑然,看一眼电子表,开始一些人身攻击:“这他妈才十点就热身,我看他不是热身,是在操场边上招蜂引蝶。”   众人哄笑。   “那人家也有那颜值。”张宸希明显原也迷弟:“你在那边做三百个俯卧撑估计也没人看。”   “滚边儿去啊你。”宋今安拿空瓶子扔他。   张宸希一个箭步缩头避远,挠挠肩,优哉游哉地踱回自己班那边。   一番笑闹过后,场地重新安静下来,而春早的胸口却疯狂鼓动,因为失而复得的惊喜。原也还有项目,她也要行动起来。不能再傻乎乎地原地待命,她要给他加油鼓劲,也想再次目睹他在赛场上的风采。   等到高三,强压之下的他们,也许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春早不容许自己做更多衡量,也足够谨慎小心,她左右看看,撕下一张空白的活页纸,拿笔袋压掩住,低头在上方写字。   更换过笔迹,毕竟这是她的“专长”,不会有人看得出。   毕竟,以她的遣词造句,文稿被广播台选中的概率趋近百分百,这是她独有的自信。   为了他,她甘愿当十分钟的叛徒。   如果会被惩罚,在得知错过他百米跑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承受过。   春早在末尾题上“高二(1)投稿”,掩耳盗铃,而后将这张别有用心的加油稿藏回其余几张下方,也紧张地攥住自己的私心,佯装镇静起身:“人都要坐傻了,我去看会比赛。你们有写好的吗,我顺道带去广播台。”   —   原也快在跑道边望眼欲穿,也没找到春早半个影子。反倒是童越cos的手游角色分外显眼,绿莹莹一小团,在人浪和灿阳间忙前忙后。   期间他有想叫住她问一问春早在哪,但她这位朋友大大咧咧,行事比较外放,身边又都是相熟的同学,他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   忍了又忍。   张宸希带了支没开过的矿泉水过来,勾住他肩膀:“兄弟,给你。”   原也接过去,拧盖抿一口,又还给他。   “你怎么还要我送水?”张宸希奇怪地四处瞟,往年在场边争先恐后给他递水的女生不要太多。   原也说:“当然是渴。”   可围在两旁只为一睹他芳容的女孩们还是成群结队,高一的都有,举着手机跟追星似的。   人气也没下降啊。   张宸希越发不解:“没女生给你水吗?”   “没要。”   “why?”   “跟你没法说。”   “……”   见他浓眉微锁,并未因在百米跑中夺冠而喜悦分毫,张宸希忙哄:“原哥啊——您这是什么表情啊,我这个体委又没压力你,轻松点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原也再不吭声。   没一会,裁判老师吹哨,示意男生们上场寻找自己的起跑点。   原也停在自己的位置,浮躁地抓两下头发,做最后的热身动作,掰动手腕时,也不忘全场扫视。   场边有不相识的女生握拳,大胆呼唤他名字:“原也——加油——”   也有他的同班同学冲他挥手吹哨。   唯独没有她。   他对他们撑起一个极淡的微笑。   忽而,广播里响起字正腔圆的念白:   “这里是来自——高二一班的投稿——”   “你如春之原野,恣意生长;”   男生的瞳孔骤然缩紧,抻肩的姿势也停住,望向国旗台旁临时搭建的广播台。   播报的是位女生主持,声音正从那儿的音响里传来,满场回荡:   “亦如晨之鹰隼,长空翱翔。”   “初升的朝阳为你披覆华彩,翻涌的旗帜为你鸣颂鼓掌;”   “追风逐日的少年永不停歇,飞驰吧,原也同学,尽情奔赴属于你的终点和远方——”   跑道中央的修长少年定立在那里,聆听着,怀疑着,揣度着,推断着,最终抿出几分笑意,他敢确定,这绝对不是他们班的加油稿风格,他回味着那段话,再次掉头寻觅,这一次,他终于看到了他整场期待的存在。女生陷在人群之中,没有大声呐喊,也没有大幅度的动作,甚至不太看得清她的笑容,还有她唇瓣轻微翕动两下的口型,但他知道——   她一定是在对他说加油。   裁判老师高喊“各就位——”,哨响刺穿苍穹。   原也接过属于他的最后一棒,似脱弓的利箭那般,迸射而出。望着他飞速拉远的背影,一边的宋今安彻底傻眼,这个逼怎么回事,跑得比一百米还拼,这谁追得上。   作者有话说:   请问让我写你们是你们小情侣play的一环吗(已疯 第28章 第二十八个树洞   ◎奶茶王子◎   原也不出意外地跑了第一, 刚越过终点线,班里众人就齐刷刷拥过来, 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他包住, 集体欢呼。   张宸希又是开瓶盖,又是递毛巾:   “还好吗,兄弟?”   原也搓两下湿漉的刘海, 光顾喘气,一个字都没讲, 而后接过矿泉水瓶仰头灌一口, 拨开人群。   “我回看台了。”他背身挥挥手。   张宸希追上这位大功臣:“没问题, 我给你留了最佳观景位。”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本想抄近路护送他横穿操场去另一边的本班观众席,然而原也恍若未闻地沿着草坪边缘线绕道而行。   理由无他。   那样可以经过三班的观看席。   张宸希忍住多嘴的念头,纳闷跟紧。   晌午日光正盛,原也眯起眼,找到高处的春早,女生还站在那里, 只是不再留神赛道,而是垂着眼睛拨弄手机。   他走上观众席, 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   前座回过头来:“原哥牛逼!我短跑的神!”   原也瞥他一眼:“涂文炜呢。我手机还在他那。”   前座这才想起,双手抄进左右裤兜, 同时摸出两块手机:“他去跳高了,还让我把他手机也给你。”   又补充:“哦,还有, 他让你拍一下他跳高的精彩视频, 说要发朋友圈。”   原也:“……”   他把两只手机分别抽来手里, 叠握着:“行了, 我知道了。”   应完又回身观察,女生已经坐回去,手机还是没放,视线跟黏在上面一样。   到底什么内容这么好看?   原也打开扣扣,给她发消息:这么大太阳也不怕伤眼睛。   收到信息提示的春早惊讶抬眼,冲一班看台位置眺了眺,原也不知何时已回到观众席,黑发蓬松,两条长腿屈在空间拮据的走道里,旁边地上还摆着矿水泉瓶。   他也单手托握着手机,纹丝不动。   有没有可能……   就停留在跟她一样的界面上。   春早因自己的脑补而弯唇,同他解释:没玩多久,只是在看刚刚拍的照片。   说完发去一张自己精挑细选的白衣少年奔跑图,用以佐证。   春早的手机款式偏古早,摄像头捕捉动态人像的功能也相对落后,所以那张照片质量很一般,只能算矮子里面拔将军。   但点开大图后,原也旋即唇角上扬,放大又缩小,将这张模糊到几乎看不出正主的照片保存进手机。   这是他近几年来收到的,关于他的最佳摄影作品。   春早说:就是没拍好。   原也说:我的问题,是我跑得太快了。   春早:……   春早:你在凡尔赛吗?   原也否认:没有。   实话实说而已,怎么能算臭屁。   思及刚刚的加油稿,他想多问两句,下一秒又及时刹住这念头,他再次回头,看台的女生已不见踪影。   男生眉头略挑,给她发消息,明知故问:你不看比赛了?   她回复:不看了,干活去了。   原也:什么活?   春早:写通讯稿。本该属于我们班的夺冠热门项目被个别人抢走一个,就只能在文化积分上面找补了。   她话语中的“个别(有心)人”会意而笑:嗯,那是得多加油。   等待片刻,确认对面再无回音,原也喝了口水,忽而陷入无所事事的空虚。他再次把照片翻出来看,唇线时而浮起,这种难以抑制的自嗨状态持续到涂文炜大汗淋漓地归位。   “喂。”   他在原也身边坐下。   男生迅速按熄屏幕,正色看过去:“干嘛?”   涂文炜摊手:“哥的跳高录像。”   原也顿一秒:“忘了。”又把从头到尾没摁开过的另一只手机还给他:“抱歉。”   涂文炜开启狂暴模式,对着他右耳持续炸雷:“我他妈服了!你是人吗!我千叮咛万嘱咐!我的英姿啊!你知道我刚才过杆的样子有多帅吗!!!”   原也被吵得蹙一下眉,心起较量和炫耀的恶趣味。   他把自己手机解锁,翻转屏幕,对准怒不可遏的同桌:“没关系,我有就行,我们两个谁跟谁,我的就是你的。”   涂文炜定睛一看,更来气,狠捶他肩胛。   避免涂文炜更多的拳脚相加,原也不再多待,踩着台阶离开看台。   人高马大的少年出现在广播站时,两位同年级的播报员都有些诧异,当中那名男生问他什么事。   原也停在桌前,瞥了瞥大小不一累叠的稿件:“可以看看我们班今天的加油稿吗?”   “我们还没细分,”他们都认得他,那个女广播员就没有多问,只推来手边一沓纸片:“高二一到五班的应该都在这边。”   原也拿起来,逐个掀看。   片刻,他锁定当中一张,抽出来:“这张我能拿走吗?”   女生接过去瞄了瞄,有些犹疑。   原也不提缘由,只是微笑:“读过的应该就统计过了吧?不算影响你们工作?”   女生在他难以拒绝的明媚笑容里微微恍神,妥协:“是这样……好吧,你拿走吧。”   —   上午项目结束,操场和大道上的学生们均鸟兽散。   早上还一身绿衫轻盈如小鹿的童越,已经奔碌成凌乱的海藻团,她累到直不起腰,还要被春早和丁若薇一左一右架着拖回教室。   刚步入教学楼的楼体阴影,身后忽然响起一道青葱男音。   春早和丁若薇回头,只见陆景恒快速奔来。   她俩立刻识趣松手,退开半步,好让这位正牌男友接管童越:“你还好吗?”   童越白他一眼:“我看起来像还好的样子吗?脸晒得像猴屁股一样。”   “没有啊。”男生的目光直勾勾停留在她脸上:“比你周末化的妆还好看,天然腮红。”   噫惹~   丁若薇和春早不约而同发出调侃的音节,猛搓手臂。   陆景恒脸涨得通红,瞥瞥她俩,不再作声。   而童越护起自己容易害羞的小男友:“你俩干嘛——”又对他的彩虹屁安之若素:“真的吗?”   陆景恒有求必应,从裤兜里取出一面小圆镜:“你自己看,我怎么可能骗你。”   童越接过去,正光背光切换好多下,最后自鸣得意:“是很好看耶,我好美哦,你说的很对。”   啊……   丁若薇抬头望天,一个激灵离开他们令人咯噔的恋情直播现场。   春早也默默走开。她被他们糖豆喷射机一样的氛围侵淫,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恋爱就是这样子吗,再狼狈再疲累的样子都能被对方美化为仙女。   正要进班,童越蹦跶着跟过来,仿佛一秒吸饱元气,活力四溢。   被挽住胳膊的春早转头:“你不跟你们家陆小狗吃午饭么?”   童越说:“我这种事业型女强人,哪里抽得出空陪他。”   春早:“……”   童越恹恹叹气:“下午还一堆事,咱们几个就在班里随便打发了吧。”   春早点头同意,趁着午休间隙,她也可以争分夺秒多写几张稿,力争质量和数量上的双优势。   这般计划着,女生停在座椅边,等已经回座的卢新月给她让行。   卢新月起身,与她笑着互道几句“辛苦了”,又指指她桌面:“春早,你桌上有盒牛奶,我记得早上出去的时候还没有吧。”   “不知道谁放这的,我没敢动。”   春早站住,循着她的手势望过去。   她的课桌中央,的确摆放着一只纸盒牛奶。之前有书立遮挡,她根本没注意,但此时走近,却怎么也忽略不了。尤其,那盒牛奶的外包装还极有标志性,她曾在国庆节雨夜给原也购买过同一品牌,连全脂的规格都别无二致。   童越耳尖,闻声倒车回来,八卦天线疯转:“什么?什么?我听到了什么?”   “我又看到了什么?这是谁的贴心小牛奶?”可算轮到她阴阳怪气,就地反击:“亲故啊,你还敢‘咦惹’我,我看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嘛。”   红晕迅速漫过春早全脸和耳根。   她钻回座椅,唯恐慢了地将那盒牛奶揣回桌肚,咚一声,仿佛砸在她心口,呼吸都开始费劲。   ……而且,盒壁还是温热的。   卢新月露出老母亲慈爱脸,抵唇偷乐:“是哪个男生从窗口偷偷放进来的吧?”   童越手撑在她桌边,与她交换个眼色,也桀笑:“我想,我应该知道那个男生是谁。”   春早抬头瞪视她一眼,那目光锐亮得,跟要当场把她刀成三文鱼片一样。   童越赶紧偏头,抿紧双唇。   卢新月像只在瓜田边上蹿下跳的猹,央求起童越:“到底谁啊,能不能告诉我?我很急。”   童越故作玄虚,不介意在姐妹急眼的边缘反复摩擦:“可能是哪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奶茶王子吧。”   春早无可辩驳。   沉默是最好的保护色。   终于,盼到童越回座,卢新月也离席去食堂买饭,春早绷到痛的神经才有所松动,她吁口气,在桌肚里找原也兴师问罪。   春早:是不是你?   差不多两分钟的时间,男生回:什么?   春早认准他在装蒜:牛奶。   他似乎有些意外:这么好猜?   春早吸气:除了你还有谁。   原也正在食堂跟涂文炜吃饭,收到春早消息后,他直接放下了筷子。   只有他一个可疑选项么。   这倒是意外收获,放牛奶的时候可没想过排除法这么好做。   “你不吃啊?”涂文炜的筷子尖探向他餐盘里完好无损的酱卤大排:“不吃可以留给需要的我。”   被余光留心的原也啪一下敲回去。   涂文炜讪讪收手:“你上午跑得不饿吗?还有心思闲聊?”   原也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聊天?”   涂文炜:“你一边打字,一边笑得这么倒胃,很好猜的好吧?”   原也:“……”   他把手机搁回桌面,三秒,屏幕亮起,又拿起来。   涂文炜无语,埋头专注干饭。   春早来了消息:我知道你送热饮是好意,但真的不用啦。我朋友和同桌看到都在乱猜和瞎起哄,感觉这样不太好……   原也:怎么不好?   春早被这四个字逼问住,盯着莹莹发亮的手机屏幕怔忪片刻,她确定自己答不出,满心矛盾的雀跃和不妥。最后只得斟酌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   反、正、不、准、再、送、了。   发送前,又觉“不准”的说法无故有些撒娇意味,便热着脸将整句删除,变更为严肃规矩的“反正别再送了”。   传送出去。   聊天里无反应一分钟。   倏地跳出一张分外眼熟的炸毛猫表情包:【少管我!!!】   作者有话说:   昨日受害者:宋今安   今日受害者:涂文炜 第29章 第二十九个树洞   ◎诱捕器◎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春早盯着手机里的表情包面色不定, 退回去重审自己的发言。   是不是有点太凶狠太冷酷了,她揣摩着, 最后改换语气, 温和而官方地补救:但还是谢谢你送的牛奶,过会有空就喝。   然而原也没有再理会这条消息。   不回就不回咯,她会因为这种无聊的小事抓心挠肺寝食难安吗?   答案是, 会。   接下来两天,春早都会在写稿时不受控制地分心, 也会在树荫大道和看台附近四处逡巡, 寻找原也的身影, 而男生似乎没再露面过。   她也跟宋今安旁敲侧击打听过原也比赛的日程,遗憾得知他真的只报了两个项目,并且在运动会首日上午就全部比完。   春早反复确认:“啊?真就两个啊。”   宋今安露出丧心病狂的表情:“你还要他报多少个?”   春早讷住:“好奇而已,毕竟跑……那么快……”   宋今安:“你一班的啊?”   春早:“……打扰了。”   周五晚自习下回家,春早坐在客厅喝番茄豆腐汤,吃掉快一半时,铁门锁动, 原也走了进来。   男生背着灰色的双肩包,钥匙串懒懒勾在手里, 姿态闲逸。   四目相对。   春早垂下眼,立刻捧高碗, 加快刨动食材的速度,筷子都把碗壁敲得嗒嗒响。   原也蹭掉板鞋的动作顿住,侧头看她一眼。   女生已起身回卧室, 关门的动静都比以往要大一些。   他偷弯一下嘴角, 走回房内, 将钥匙随手往书桌上一摔, 打开手机,截图一张闲鱼交易界面,点进好友置顶,发过去。   然后抽出一本书,敞着腿坐下,好整以暇地等。   金钱诱捕器果真好使,二十分钟后,女生的问话蹦出来:这是我的笔记收入?   原也回:嗯,分钱了。售出十份是200,你160。我从QQ转你?   春早:不行,我没绑银行卡,提不出来,方便给我现金吗?   怎么不方便。   早预判到了。   原也当即提起桌边挂钩上的背包,扯开拉链,从内袋里取出一沓现金,抽出两张粉色的,回个OK:怎么给你。   春早:等我妈睡了,我出去跟你拿。   原也说:行。   春早暂停音乐,摘掉耳机,闭气留意起屋外形势。   捏着被角静候十分钟,确认这个点的春初珍大概率已深睡,她给原也交头信号:出来。   隔墙响起脚步声,春早也提前靠去门边查探,抵开一道缝隙,见幽谷的客厅一霎亮起,又一下熄灭,是原也出来,她忙拉开门板,接应到来的男生,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分赃。   春早伸手,细声细气吐出三个字:“给我吧。”   原也从卫衣兜里取出两张叠了一道的一百块,递过去。   中途不由多端察她两眼。   女生睡前会散开头发,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春早披头发,发梢软乎乎地淌落在肩头,两旁勾在耳后,衬得她的耳廓与耳垂愈发秀巧莹白。   春早动作熟稔地搓开纸钞一角,细眉微拧:“怎么是两百?”   “机器取不出小额的,”原也说:“我也几乎不用现金。”   “那我找给你。”   原也想说“算了吧”,然而,女生很果断地回身往桌边走,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只吐司造型的小零钱包,抽拉出两张面值二十的,走回来。   她把它们卷成迷你纸筒状,刚要抬手交出去,侧边骤然传来把手扳动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僵。   原也第一时间想转头离开。结果胳膊突地多出一股攥力,本散漫站立的他,被轻而易举地扯进门框,风过,女生利落地横出手臂,撑上门板,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急促的掩门声将春初珍迷离的睡眼引过来。   女人停步,望向女儿关拢的房门,试探叫一声:“春早?还没睡呢?”   “刚去厕所了,”春早扬声:“晚上喝太多汤了。”   “那明天不做汤,”春初珍打个奇大无比的哈欠,去往盥洗室:“早点睡啊都几点了!”   春早:“噢!”   她脱力地抚住胸口,大喘气,这才有心思去察看门边的原也。男生挨着白墙,居高临下,几分促狭地盯着她,见她看过来,又偏过脸去。   然而嘴角的弧度藏无可藏,明显在憋笑。   “不准笑。”春早的要挟是从牙缝间泄出去的,像只幼猫在虚张声势地哈人,就差要弓背了。   原也颔两下首,无声地嗯、嗯。   又环臂望向天花板上吸顶的灯罩,绷住双唇,也限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在女孩子的房内失礼地乱窜。   尽管很想看。   包括同个空间里的她。   终于等到春初珍回房——   警报拉停,春早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刚才的心率恐怕直冲二百,紧张到胃都开始有反应。   她扶了下隐痛的腰腹,抬头找原也。   抵墙仰头的关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轮廓分明的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雪丘般突起。   女生咕嘟咽一下口水的动静何其鲜明。   原也耳闻,不明就里地敛目找声音出处。   春早也意识到了,飞速倾低滚烫的脸,紧急寻求其他重点当支援,最后锁定手里已攥得跟废纸团无异的两张贰拾元。   “啊,怎么捏成这样?”演戏是她的强项,掉头逃跑也是:“我去给你换两张。”   后颈衣领被提拽住,又一下松开:“回来。”   春早受迫回头,再不直视他正脸:“干嘛……”   男生刻意压低的声音略带磁性,听的人耳膜发痒:“别换了,就这个。”   他股掌分明的手在她眼下摊平。   春早眼观鼻鼻观心放上去。   女生微热的指尖如蜓尾曳水,轻而快地蹭过他手心,几乎不可感,但涟漪已如打水漂般接二连三荡地开来,原也回握住那截钱,将手收至身侧。   他的鼻息微微加重了一点。   纸张在他手里彻底被揉皱,指节也压抑到发白。   “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你好像可以出去了。”   他俩几乎是同时出声,气息搅和为一体。   “呃,”春早顿一下,无所适从地给他开门:“是的,可以出去了。”   “晚安。”原也说。   “晚……”安?   未尽的问候截断在喉咙里,因为男生已超快闪身出房,眨眼不见人踪。   春早怔忪着走回书桌边,慢腾腾落座,全程如开0.5倍速。   来回拨弄着那张两百块,她闷头偷笑一会,又害羞掩面,情绪缓和完毕,才将它们对折。没有像其他零钱一样直接塞包里,而是翻箱倒柜找出一张湖蓝色的信封袋,插进去,压实封口。   又在信封右下角用粉色马克笔画出一个“〇”,不太满意,再往圆圈里添两笔,勾出小爱心线框,涂抹为实心,才将它放入铁盒里。   想了想,她又将里面有关于原也的物件都标记上类似“印戳”,与自己的那些零碎藏品区分开来。   临睡前,春早就笔记收入的事情同他道谢。   有牛奶教训在前,这次她决定好声好气,不能再误触这家伙的高压线。   原也回来三个字:不客气。   好奇他前两天都偷溜到哪去了,春早掂度着措辞,拐弯抹角发问:这次运动会你就只报了两个项目哦?后来都没在操场上看到你了。   原也:嗯,没事干,去市图刷题了。   春早无言以对。   她在这边各种猜度和挂心,结果他在那边悄悄咪咪当卷王。   春早刺头蹭蹭往外冒:你可真会规划时间。   原也:主要是有时间,起码不会喝个牛奶都要忙里抽闲。   春早鲠一秒:你要在这个事情上面过不去了是吗???   原也:什么事?   春早:你心里有数。   原也:谁才该心里有数?   春早:你。   原也:随便了。   没想到他突然休战,春早木住,也偃旗息鼓,最后她如实坦白加花言巧语:牛奶我喝了,她们一走我就喝掉了。热乎乎的喝起来很舒服,还是你会买。   又拣出他之前的中二发言阴阳他:可以了吗?国王陛下。   回旋镖。   就你会用。   她也很得心应手活学活用好吗?   春早在心里嗤气。   结果原也反问:偷偷摸摸送牛奶的人还能是国王?   春早:……   她确定了,原也就是小心眼到极点,这件事没个三五年可能都无法翻篇。   她按捺住性子配合他:那是什么?   原也:你说呢,公主。   作者有话说:   -是骑士。 第30章 第三十个树洞   ◎掌声和鲜花◎   这是春早第五次在早读的时候笑出来, 以防同桌发现,她只能把政治课本架得老高, 当做自己的少女心碉堡。   “公主”这个称谓, 后劲大得出奇,一想到就会思绪纷飞,像离心机上高速旋绕的细糖丝, 很快能凝结成齁人的一大团。   咳,春早清一下喉咙, 摒除杂念, 强令自己全心投入到要点记忆中。   期中考在即, 分心是大忌。   十一月的开头,高二年级的期中考也在学生们的哀声哉道中结束。这次考试是跟宜市另一间百年重高——附中合作的联考,两校厮杀,难度较之月考明显升级,尤其是大三门。文综结束时,春早多少有点没底。   但春初珍问起来的时候,她还是佯装自信地说:“应该问题不大。”   幸好不是什么一语成谶的FLAG, 四天后,春早拿到了自己的年级排名, 第三名。   这是她进入宜中后头一回进入前三。因为开始就被分在重点班,每回考试基本是神仙打架, 即使文理分科后竞争压力变小,那也只是从一个弱肉强食的生物链去到另一个斗兽场。   这次语文英文的难度令人呕血,而这两门是春早专长, 所以拉分显著。   评讲试卷前, 高老师特意在讲台上多夸春早两句:   “先说一个事啊, 这次的完形填空, 整个文科班只有一个人全对。”   “那就是我们三班的英语课代表。”   全班鼓掌,尤其童越,嗷叫得跟在演唱会前排VIP席似的。   而春早只是垂眼莞尔。   宜中大考都会列荣誉榜,用以嘉奖文理科前三十的优异学子,并且紧挨在一处橱窗里。   一班体育课前,原也没有急于去操场,而是折去大道的表彰栏。   涂文炜夹着篮球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有什么好看的,第一,老子早上过来替你看过了。”   然而同桌却站停在文科班的排名告示前。   涂文炜高深地瞟他,目睹他勾出一个在他看来极其瘆人的微笑后,他恍然大悟:“该不会……”   原也斜他:“不会什么?”   涂文炜一脸指认罪犯的表情:“你的‘情况’就在这里面吧?”   原也笑而不答。   靠,默认了?   但也很明显好吧,这小子什么时候关注过这些。   涂文炜当即凑去那张红底黄字的排名前,全方位扫射:“谁啊。”   原也:“走了。”   涂文炜钉在原地,开始甄选:“急什么,让我找找。”   原也心生兴味,不再催,看他能猜出个什么名堂。   涂文炜眯起眼:“感觉这个……”   “嗯?”   “这个‘春早’,名字倒是和你蛮搭的,长得也还可以。”   不愧是你啊涂文炜。   原也鼻子里溢出笑音,态度不明。   涂文炜扭头:“是不是啊?”   “球给我。”   “干嘛?”   “上课去了。”   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绝对要在同桌面前泄露无疑,原也背身将球抛回去,以此消解笑意。   “欸,你倒是说啊。”涂文炜双手接住,追上他:“猜对还是猜错,给个准话!每次都这个反应。”   原也看他:“什么反应。”   “神神秘秘藏藏掖掖的,老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   原也眉峰微挑:“有吗?”   涂文炜点点头:“有啊。”   原也说:“被你知道还得了。”   涂文炜冤枉脸:“我咋了,我守口如瓶好吧。”   原也冷哼。   “所以真在那张榜里呗,1/30,缩小范围就好找了,容我放学后好好研究。”涂文炜摩拳擦掌,切换到福尔摩斯模式。   原也暗奇,这人是怎么做到又聪明又笨比的,他只能象征性鼓励:“加油神探,看好你。”   晚上到家,出租房内不再是上次月考后的封闭冰柜氛围,而是暖春融融,桌上也罕见地出现达美乐的披萨套餐和冰饮,香气四溢。   原也唇一挑,打心眼里为春早高兴,回房放下背包后,春初珍鲜见地来他门前,问他要不要一起吃夜宵。   原也想了下,答应:“好啊。”   又从兜里抽出手机,发消息:恭喜啊,第三名。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及时回复,但没关系,再走出门,女生已经坐在桌边,嘬着手打柠檬茶。   瞟见他出来,她一顿,立马将吸管从唇齿间拔出,戳回去。   “哎,小原,你坐这边。”春初珍将他安排到春早对面。   原也应一声,乖乖落座,接过春妈妈递来的一角披萨和饮品。   土豆培根盖满表皮,春早不再直接上手啃咬,而是戴起一次性手套,小块撕拉,细嚼慢咽。   原也揭开饮料盖抿一口,就听春初珍笑问:“小原这次又是第一名吧?”   少年颔首。   “我们春早进步了一名呢。”   原也:“是吗,那恭喜了。”   春初珍不忘含沙射影上次吃到的闷亏:“主要她这孩子知道用功,有恒心,不需要借助什么外力也能前进呢。”   原也看春早一眼,捧场:“嗯,我还要跟她多学习。”   奶黄色的芝士丝牵拉在半空,一秒,两秒,春早将它扯开,裹进嘴巴。   春初珍笑不拢嘴:“你可就太谦虚咯。”   原也目光真挚:“我说真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春初珍心满意足地搁下一句“你们吃,我去晾衣服”就离开客厅。   老妈一脱离视野,春早就放下只剩一半的披萨,拣起一旁的吸管包装纸,拧成团,弹过去。   白色“软弹”正中原也腕部,又跳到地上。   原也扬眼:“干嘛?”   春早:“你少在那阴阳怪气。”   他弯身将纸团捡起来,捏着:“有没有阴阳怪气不知道,但这算蓄意伤人了吧?”   “伤到哪了?这么小个东西。”   原也握住自己腕骨,掐按着,眉心不适地蹙起:“很疼好吗?”   “真的?”春早半信半疑。   “真的。”   春早有了愧疚心,面色凝住:“那不好意思哦。”   怎么那么好骗。原也演不下去了,嘁笑一声。   “……”   “你骗我的吧?”她瞪起眼,拔出吸管,隔空拿水甩他。   原也边掩边躲:“没有没有——”   见她的“冰茶空袭”一时半刻没个消停,他直接起身,越过桌面,将她手里的吸管夺过来。   指圈一空,春早动作戛止。   瞟瞟空掉的杯盖,她又伸出手去:“还我。”   原也坐回去,将那根“缴来的武器”插进自己饮料杯里,看向她,不说话,也不使用它,像持有能拿住对方命门的要挟人质,就是迟迟不给出痛快一刀。   春早慢慢没了声音。   过了会,她顶着烘热的脑瓜子,言语施压:“还我啊,我还怎么喝?”   原也把自己没拆封的那根丢过去,下巴微挑示意,用这个。   春早:“……”   她负隅顽抗,仍坚持:“把我用过的那根给我。”   原也将手边的吸管抽出来,好整以暇:“你还要么,在我杯子里放过了。”   春早哑口无言。   春初珍的趿着拖鞋的步履声在迫近,春早暗念一句“算了”,将那根新吸管从纸袋里捅出,插到自己杯口的洞眼里,取而代之。   余光里,男生将那根摘出来的吸管放到纸巾上,继续按照开始的方式饮用。   春早这才舒了口气。   又倾低脑袋,克制住过于放肆的嘴角。   洗漱完回到卧室,她看到原也单独的祝贺消息,于是对仗回复他:同喜啊,第一名。   又故意问:你怎么知道我第三?不会又在办公室看到的吧?   原也:你怎么知道我第一的,我就是怎么知道你第三的。   春早抿笑,靠向床头:你这次英语多少分?   原也:142。   春早:……   春早:打扰了。   原也:你觉得我应该考多少?   春早:我怎么知道,这次英语挺难的。   原也说:别低看我。   春早说:谁敢轻视您啊,我只是在想。   她没有再往下说。   原也问:想什么?   春早承认自己被同个屋檐下的满级对比物衬得有点受挫:我总有一门能赢过你吧。   原也:你英语考了多少?   春早:跟你一样。   原也:那我考了141,刚才记错了。   春早失笑:无聊。   对面的男生忽而认真:但你这次进步了一名,这很不容易,别被你妈妈的惯性思维影响,多看那些肯定你的人,多听那些赞赏的声音。   春早凝视着这行字,鼻头微酸:嗯。   原也列出具体对象:比如你的朋友,同学,老师。又比如,你的邻居。   春早脑子一下没转过来:我的邻居?   原也:你的花几天没浇水了?   春早反应过来,翻身下床跑到窗口,尽可能小声地移开窗页,探出脑袋,往左边望去。   果不其然,男生那边也传来推窗声,白光泄出他窗楹,他的房间里似藏着一颗月亮,永不寂灭。   深秋的夜饱胀着金桂的甜气。   突地,一只胳膊伸出来,握着手机,屏幕上是循环滚动的手持弹幕,醒目的黑底白字:   “春早是最棒的。”   春早一下笑开来。   片刻,那手收回去,春早手机一振,收到他的消息:看到了吗?   春早乐不可支,停在窗后给他回复:看到了,谢谢你哦,我的邻居。   再往外面看,已经换上原也的脸,暮色里,少年半斜过上身,手肘搭窗,不言不语,挑唇看着她。   春早立刻地鼠般缩回去。   无法对视。   无法坚持。   她怕下一秒的自己就会破音呜咽,然后在他面前露出涕泪横流的丑态。   她边往房内走,边狠揉一下高热的右眼,逼退泪意。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很难不感动好吗?   春早躺回床上,这个夜晚,她确认了一件事,需要认可并不丢人,努力也不完全是单打独斗一条道走到黑的事情,凭什么只能瞻观高处冰冷的奖杯啊,捧不捧到又怎样,放眼望,擂台之外,总会有人给你掌声和鲜花。 第31章 第三十一个树洞   ◎门◎   天使。   这是春早对原也的最新定义, 怎么会有妈妈舍得和这样完美无瑕的小孩断联,如果是她, 她每天必定嘘寒问暖, 赞不绝口。   转念一想,有没有可能……每天目睹春女士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是在对原也造成无形的伤害?   不如以后让妈妈多叫原也一块儿吃饭好了。   前两天的披萨宴气氛就不错。   借口也不难编,谎称原也在帮她补习数学就行, 蹭饭权当感恩回馈。   课间,春早一边神游, 一边做下这个决定。   然而, 下午第二节课中途, 春初珍忽然找来学校,她们班级,目及妈妈出现在窗外时,春早惊诧地睁大眼睛。   历史老师出去询问状况,而后叫春早出去。   春早匆忙离开座位。   春初珍眉心堆满阴云,拉着她疾疾步下台阶:“你外婆出事了。”   春早脑子嗡了下:“她怎么了?”   春初珍指指头:“脑出血,人现在还在ICU, 我刚从医院过来。”   春早又懵又急:“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医生只说暂时没生命危险,约了专家今晚手术。晚上我肯定回不来。”春初珍眼眶微红, 从挎包里取出小沓现钞,递给春早:“自己吃饭, 晚上记得锁好门。”   “下面一阵估计都要忙,说不准,我给你姐打了电话, 她说这几天有空就来看你。”又拿出一支外壳陈旧的红黑色诺基亚老年机, 交代:“有事用这个手机联系。”   春早意外:“哪来的?”   “你外婆那顺的。”   “……”   她还有心思苦中作乐。   春早双手接过所有东西, 宽慰:“我没事的, 你们先忙自己的事,我会照顾好自己。”   ……   春早握着钱怔怔回到班里,见她忧心忡忡的,卢新月写了张小纸条推给她:   -发生什么事了?   春早看她,摇摇头,回答:   -就是外婆生病了。   同桌又关切几句,春早逐一作答,两人就停下文字交流,专心听讲。   但春早怎么也听不进去。   外婆是宜市本地人,孩子不多,就一双儿女。儿子一家移民澳洲,而女儿相上春早现在的老爸,婚后便一直定居在同城。   小老太太不爱掺和晚辈生活,外公过世后也坚持独居,平时碰面虽少,但逢年过节见到她也还算利爽康健。   哪能想到会有这样的突发状况。   晚自习后,春早心事重重地回了家。这是她搬来这里后,第一次在上学期间见不到春初珍忙前忙后的唠叨和身影,出租房空寂得像片干涸的海屿,居然让人有些不适应。   春早坐到书桌边,拆开从面包店买来的欧包,一点点咬起来。   吃到一半,喉咙有点噎,就端着马克杯出去倒水。   恰逢原也回来。   他看看她,又环顾过于安静的客厅,蹙眉:“你妈呢。”   春早说:“去医院了。”   原也将换下的运动鞋放上鞋架:“生病了?”   春早回:“不是,是我外婆。”   原也点点头。注意到女生略为愁苦的面容,他没有详问更多。   两人交错而过,原也猛想起什么,在自己房门前停步,回头:“你今天宵夜怎么办?”   春早已经走进厨房,正往杯子里倒水,没听清,只得放下水壶:“什么?”   原也折回厨房门前:“问你今晚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春早嘀咕:“我不是每天都要吃宵夜的好吗?”   原也恍若未闻,只瞥向她手边袅袅冒烟的杯口:“准备喝水解决?”   春早面热:“我买了面包。”   原也唇微勾:“哦,了不起。”   春早嗑紧牙齿。   原也不再拿她打趣:“想吃什么,我给你叫外卖。”   春早越过他:“减肥呢。”   他跟上校服上身都松松垮垮的春早,“你认真的?”   “别管我了,你去忙你的。”春早停足一秒,继续往自己房间方向走。   原也偏跟她杠上,步步紧追:“我怎么就管你了?”   春早停在门边,转身,视线来回丈量二人相对而立的间距。   原也留意到了,后退半步。   春早看着他下结论:“比我妈还妈。”   原也笑出声来,继而冤枉地一耸肩:“友好关心罢了。”   春早回到房内,放下水杯,从同一个纸袋里,取出一只没拆塑封的长条面包,戳去他跟前,就差要怼到男生胸膛上。   原也岿然不动:“干嘛?”   春早说:“友好关心咯。”   原也低笑一声,抽过去。   “别小瞧我,”春早佯作词严令色,“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完全没独立生活能力的人。”   原也颔首,配合道:“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春早:“……”   “我要关门了。”她说。   “你关啊。”   “你走啊。”   “我走不走碍着你关吗?”   “……”   春早攥一下校服下摆:“碍着了。”   静默两秒。   “别关了,”男生看过来,黑浓的笑眼可以说是世界第一难拒绝:“睡觉前再关。”   又说:“我也不关。”   “好、吧。”这两个字,像打击铃铛,轻快的音节蹦弹出来。   目送进门后到现在还没放下书包的原也回房,春早才心花怒放地蹦回桌边,无意目及桌角的圆镜,反射出龇着牙的自己,她赶紧偏脸抿紧。外婆和老妈还水深火热,她在这边嬉皮笑脸的像什么样子。   一秒恢复到肃穆状态,她用外婆的手机给妈妈发短信,关心她目前的状况。   春初珍回:还好,监护室里面医生说还算清醒。你爸过来了,跟我轮换,放心。   春早说:你也别太累了,保重身体。   春初珍:嗯,早点睡觉,门关好。   春早:“……”   盯着最后三个字,她惭愧起来,又升腾出大股羞意,往左看一眼——没了门扉的阻隔,四舍五入,就好像……好像跟原也待在同一个房间一样。   即使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那种无处不在的结绕感还是萦满了空气。   面前的书页上摊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手机,画面堪称离奇。突然从电子乞丐转型为富豪,莫名还有点好笑,春早感慨着,拿起自己那支,打开扣扣。   好友列表里的原也无动静。   而置顶童越又改了名,从“你是我永恒的风景”变成“大雾四起我在无人处爱你”。   春早奇怪问她:你分手了?   童越回:没有啊。   春早:那这名字是?   童越:十班来了个低调又帅的转校生,名字里有“雾”字,这是我为他新改的网名。   春早:……陆景恒没意见?   童越糊弄学高手:他又不知道,还以为这名字是对他说的呢。   春早拜服。   不过……春早点进原也的资料页,他网名里的X到底有什么深意呢?还是真如童越所说,有什么发小青梅爱而不得的白月光之类的名字里包含X?   春早托着脸,在纸上写下原也名字的拼写:Yuan Ye;又换行写自己的:Chun Zao。   再怎么推演和联想,也思考不出跟X存在任何关系。   更不好意思多问,不然显得她很在意,又很介意,还很多管闲事。   最后眼不见为净,给原也补上备注,覆盖住原名。   刚要退出去,聊天界面忽地跳出消息:   原也:在干嘛?   当然不能说在研究你网名,还为它百爪挠心。   春早刻意腾出一个拿取手机的时间空隙,才回复说:看书。   又问:你呢。   原也:刚吃完“友好关心”。   春早笑一下:味道如何?   原也:还不错。   春早瞟眼手机时间:你现在要用卫生间吗?   原也:你先。   春早莞尔:今天可以把优先使用权让给你。   原也:不用,去吧。   春早发出一张握拳表情包:猜拳。   原也立刻回来一个剪刀手:毫无胜算。   春早乐颠颠地抱着睡衣去盥洗室。   洗漱完出来,春早看了眼原也房门,见它依然开在那里,她又偷偷挽高嘴角,回到书桌前,没一会,原也的身影从门外一晃而过,之后是花洒的水声,缭绕不绝,春早有几分无所适从,就抽出一张纸巾分神地玩着,不知不觉间把它折叠成一只洁白的小兔子。   好在男生比较速战速决,没有让这段微妙节点变得更加难熬。   十一点半,睡点将至,春早给他发消息:你关门了吗?   原也:没有。   春早:你不睡觉吗?   原也:等你关了我再关。   春早的苹果肌快跟卧蚕完成交接仪式:那我去关咯?   原也:好。客厅灯我来关。   春早握着手机走回门边,又往外看一眼,才将门轻不可闻地掩上,没有上锁。   坐回床边,她评价道:你的仪式感真是有点怪。   而那边却说:你没发现么。   春早:嗯?   原也:我住来这边之后,只要你单独在家,我都不会关门。   春早回想片刻:好像真是。   她问:为什么?   原也:假如你有事找我呢。   春早:我没有那么多事。   原也:如果旁边住着一个总是关着门的人,你还会想跟他来往么。   春早:你是在影射我吗?   原也:不是,你又不是故意的。   春早:如果我真的很想跟一个人有来往的话,我应该会主动去敲Ta的门。   她不敢用“他”,觉得那样太露骨,诱导性暗示性都太强。可发出去后,脸又红了,这可不就是欲盖弥彰的具体表现形式。   聊天框里没了消息。   须臾,门板上传来两下指背叩响,她惊得一下从床上撅起,高声:“有什么事吗——”   “不用开。”男生的嗓音似夜林穿行的风:“只是想敲两下。”   春早小步挪到门后,手圈住门把,心跳得杂而乱。手机振响,她收到他只能用文字表达的内容:像你说的那样。   春早拼尽全力克制,才不至于要在门板上咚咚捶两下,发泄喧嚣的喜悦。   她留在门后,终究让手垂落。   如果现在开门,她保不齐自己要对原也说些什么口不择言的冲动话语,因为激昂的情绪;因为对他的——剧烈到要爆炸的心动。   胸口漫长起伏一下,春早故作沉静回复:收到,请回,睡觉。   原也:OK。   还有个可爱的笑脸表情包。   似乎在强调,他并没有因为她不去开门直面他这回事而愠恼。   傻站片刻,消化完这颗体积过大的糖衣药丸,春早才慢吞吞走回去。刚要把自己摔回床上,忽然又传来敲门声,她讶然望回去:“又怎么了?”   还是原也的声音:“有你认识的人过来,好像是……”   “春早——”外头响起春畅炸呼呼的叫唤,又减弱:“她睡了?”   原也:“应该没有。”   “……”春早腾得起立,出去迎接自己老姐。   简单打个照面,春畅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回来后,姐妹俩挤到同一张小床上,春早把自己的靠背扔过去给姐姐当临时枕头,春畅垫了垫,嫌高,又把它扒拉开来,平躺在那不声不响。   春早问:“你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春女士担心你,跟我交代了没十遍也有八遍,我加完班就赶过来了,”春畅枕臂,朝妹妹的方向侧过身,在黑暗里眨眼:“怎么,影响你跟小帅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啊?”   春早脸烫,背对她:“什么啊。”   春畅学她语气:“什么啊。”   “干嘛——”有恼羞成怒的趋势。   “干嘛,藏挺深啊,”她推一下妹妹纤瘦的背脊:“不是专门来一趟,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跟这种顶级男高住一起。”   春早无语,撑持着自己的身形,伪装镇定。   春畅回到摊大饼睡姿:“你们现在这些高中生都是吃什么长的啊,一个个的这么好看。什么仙丹妙药,我也去弄点。”   春早:“你已经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换来姐姐掼来后背的重拳出击。   春早吃痛,跟姐姐互怼几句,房间又寂静下来,春早放慢呼吸,回想着今晚所有经过,心潮起伏,一会抿笑,一会又郁闷拈酸,最后忍无可忍求助恋爱经验丰富的姐姐:“姐。”   “干嘛……”春畅都快睡着了,声音涣散。   “一个男生的网名是一个字母,”她小心地阐述着:“但是跟他本人的名字拼写没有任何关系,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春畅打个哈欠,含糊说:“简单。”   “嗯?”   “明早我帮你问问隔壁。”   “……” 第32章 第三十二个树洞   ◎湛蓝色的歌◎   有这么明显吗?   春早一秒纳闷, 又装腔作势:“跟他有什么关系?”   春畅嗐一声:“早早——你骗得过别人,还骗得过我这双慧眼吗?我是你亲姐, 你什么情况还不是一眼看出, 还有你那个隔壁。”   春早定神,好奇:“隔壁怎么了?”   “看到我来怪不自在的,”春畅在黑暗里翻个白眼:“没想拱我家大白菜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春早忍俊不禁。   她不再否认, 只是放低声音再三告诫:“你别乱来,别真的去问他这个。”   她不想让原也下不来台, 自己同理。   春畅眯眼嗤笑:“我是搞不懂你们小年轻这种猜来猜去的情趣, 你这么在意这个点直接问他不就行了。”   春早安静了一会:“我有什么……资格啊……”   听妹妹这样妄自菲薄, 春畅可就不乐意了:“问个网名还要入场券啊?干嘛,他皇帝?要避名讳?”   春早嘟囔:“万一听到的是自己不想听见的结果呢。”——按原也的性子,大概率也不会瞒天过海,敷衍了事。   春畅不以为然:“可你不问内耗的一直是你自己诶。”   “反正……”春早别扭地说着:“不去想就好了。”   春畅哼一声,翻个身抱住胳膊:“睡了,本社畜明天还要上班,没那闲工夫当你的爱情顾问。”   “我也要上学的好吗?”   “那你还不睡?为个破问题想迟到啊。”   “……”   春早也侧过去, 一会又将手机拿起,滑到最低亮度, 点开原也资料页,凝视少刻, 才将它塞回枕头下方,合眼睡去。   —   春畅就职于一家时尚杂志的国内分公司,工作时间相对弹性, 平时通常能睡到八九点才起, 但受到高中生非人作息的影响, 今天也不得不提前两小时起床。   挂着两颗快垂到嘴角的黑眼圈, 她走出房间。   刚一出门,脚步就停住了。   客厅餐桌上,摆放着麦记的早点,品类还不少,足够她们二姐妹吃饱。   整这些……春畅瞄了瞄隔壁房门,心头嘁声,走向卫生间。   春早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出来,也注意到桌上的早餐。她跑去姐姐旁边挤牙膏,开始洗脸池争夺战,又问:“你买的早点啊?”   “隔壁小帅哥买的。”   “喔……”   “收收你的嘴角。”春畅从镜子里瞥她一眼。   “……”春早立即狂刷泡沫遮羞。   收拾完出来,春畅毫无负担地落座,拆袋,取出吉士蛋堡,咬一口:“他之前给你们买过早点吗?”   春早吸着豆浆:“搬过来第一天的时候,给我们买过。”   “老妈收的?”   “对。”   “那次买的什么?”   “蒸饺烧麦之类的?”春早回忆着:“我也记不太清了。”   春畅边咀嚼边含混地评判:“这小子挺会啊,看人下菜一套一套的。”   春早迷茫:“什么意思?”   春畅点她脑门:“蠢。”   又担忧地斜一眼妹妹,小小声:“你怎么玩得过他?”   春早更加不明其意,也弱分贝交流:“玩什么?”   唉。   春畅决定去给他一个下马威,起身离席,又剥开妹妹不解拽住她衣角的手,插兜踱到原也门边:“哎,怎么称呼啊。”   男生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原也。”   “哦,”春畅腔调懒洋洋的:“谢谢你的早餐啊。”   原也正在整理背包,只说:“不客气。”   春畅又问:“你吃过了吗?”   原也回:“还没有。”   春畅气势泰然,完全不像那个“做客的”,而是东道主:“没吃就一起出来吃好了。”   原也没有婉拒。   还没穿上校服外套,只着杏仁白连帽衫的少年,一身清爽地走出来时,春早微微红了脸,他怎么做到能把各种白色都穿得这么合宜好看的。   春畅也算半个长辈,所以两位小辈不敢造次,只能眼神相触作为晨间问好。   春畅回到妹妹身边,继续消磨那只已啃去一半的蛋堡,一边跟春早搭话:“春早,你现在网名还叫那什么什么小鸟么?”   “……”春早开始痛苦面具,迟缓启唇:“是啊……”   春畅抿抿唇,作若有所思状:“嗯,还是这种个人特征鲜明的名字好,哪像我们部门有些新来的实习生哦,很喜欢用一些乱七八糟逼里逼气的字母,一点看不出性格,都不知道怎么共事。”   春早呛住。   她在桌肚里踢几下姐姐脚面,又被她轻巧躲开。   再抬眼,原也正在对面看着她俩,似笑非笑的,他绝对听懂了姐姐的指桑骂槐。   男生不为所动,只低头吸一口豆浆,也不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但即使如此低调,还是被春早姐姐cue到:“原也,你觉得呢。”   原也像讲堂上豁然开悟的学生,颔首:“嗯,有道理。”   春早默默把杯子移到身前正中央,以此为袖珍盾牌,阻挡自己浑身发麻的尴尬。   春畅趁势追击:“是吧,你用的什么网名?应该不是这种吧?”   原也极淡地一笑,口吻平静:“可能就是你不喜欢的那种。我母亲姓向,她和我爸离婚后我就一直用她名字的首字母当网名了,到现在没改过。”   春畅&春早:“……”   我们真该死啊。   饭后,姐妹俩相顾无言地立在书桌边,各自反省,最后还是春早怒捶姐姐胳膊肘一下结束静默。   “我上学去了。”她扯下挂在椅背上的双肩包。   春畅从自己的小提包取出唇膏,拧开来,又拉住春早肩带:“等会儿。”   春早迷惑抬头。   春畅下巴一抬:“叫原帅哥一起走。”说完将子弹头口红直愣愣戳过来。   春早下意识避远,又被她控住下巴,挤出嘟嘟唇。   春畅在她圆润小巧的上下唇各画一笔,又收回去,丢包里:“别擦,抿抿。”   春早莫名地瞪向她。   “用美色代草率的我弥补一下人家。”   “神经啊。”   嘴上虽这般嫌弃,但也没有抬手抹掉,只问:“会明显吗?”   春畅说:“这是裸妆色号,我不说毛戈平都看不出来,还能让你气色起飞。”   春早将信将疑,想拿起桌面圆镜确认一下,中途瞥见时钟指针,又急匆匆将镜子架回去,背上书包。   听见屋外动静,春畅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门边,叫停原也:“哎,你等会啊,我妹妹正好也要去学校,你们一起走好了。”   说着拍拍春早书包,将她往外催。   原也在玄关站定。   春早绕开姐姐跑出去,目光相撞的下一秒,男生眉心忽而一蹙,但只字未语。   春早跟着他出门,下楼。   天边既白,红日还未探头,金黄色的梧桐叶子在水泥地面打着旋,全白的板鞋踩过一片,奶酪黄的运动鞋也踩过一片,又并排而行。   春早必须为姐姐借题发挥的冒犯言行致歉:“今天早上,不好意思了。我姐这人性格就是有点那个——”难以一言蔽之。   原也瞥她一眼,无所谓道:“没事啊。”   “你不介意就好。”她喃声说着,再次确认:“真没事啊?”   原也微微笑:“真没事。这样很好。”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她还为这事胡思乱想。   一切尽在不言中,春早不再吱声。   “不过,”身侧的男生有点犹疑,“你的口红也是你姐给你画的么?”   春早僵住,抬手捂住嘴:“怎么了。”说好的裸妆呢。   “很难看吗?”她着急地问:“是不是很夸张?”   原也多端详一眼:“不,蛮可爱的。”说着兀自笑一下。   他暧昧不明的反应更让人心慌,春早急得团团转,摸出背包侧袋里的小包纸巾,要擦。   “哎。”原也想阻拦,但也不好冒昧地去握住她的胳膊或手腕,见女生已经在用纸巾胡乱吃劲地擦抹,他放下手。   也罢。   不擦老师没准会看出来,对她无益。   待她放下手,他的目光便再难从那里挣开了。   女生本身的唇色偏浅,但此刻因外力反复摩擦,小而圆的唇型呈现出异样的深红,像是盛夏待撷的莓果,盈盈缀在低枝上,伸手可触。   原也喉咙微紧。   他极快偏开眼,又必须提醒她,有些口红被她着急搓揉的动作弄到嘴巴外面了,他稍微调整了下气息:“那个。”   “嗯?”春早看向他。   原也握了握拳,表述事实变得困难至此:“嘴巴外面还有。”   “啊……”春早又抽出一张纸巾:“哪边?”   原也速度判断一眼:“左边。”   春早忙将纸张一角抵到左边唇畔,细细拭着。   原也怔住。   不对,他脑子彻底乱了,镜像原理,应该是右边。   忙纠正:“我的左边。”   他的左边……   是她的右边吗?   两个聪明人此时都变得有点呆滞。春早也思维迟钝,不甚确定地将纸巾慢慢往右挪。   算了。原也从裤兜里拿出手机,调出相机前置模式,抬高手,给她当镜子。   春早这才真正看到自己的样子。   啊。   她险些尖叫。   唇周乌七八糟的,要多丑陋就有多丑陋,真想杀回去爆砍她老姐,但现在后悔已来不及,只能潦草又局促地擦了又擦,作无用功。   但要用到眼唇卸妆液的色料在皮肤上哪那么容易解决,最后原也说,“等我一下。”   男生按灭手机,一路奔跑到小区门口的小店里,再出来时,他手里握着一瓶纯净水。   他开盖走回她面前,伸手:“纸。”   春早将手里残留着少许玫瑰色痕迹的纸巾交给他。   原也偏过上身,往上浇了少许水,才回过眼来。   “我来吧。”他说着,不没给自己和对方太多反应的机会,手已经挟着沾湿的纸巾一角,覆上她嘴唇。   春早被冰凉的触感刺了一下,不自觉往后躲。   原也顿了顿,不由分说追过去。他的手指隔着纸巾,小心而仔细地帮她清理。   春早一动都不敢动,唯独心脏疯狂窜动,脸部温度也急剧攀升。   视线只敢扎根在平行的……男生露肤度极少的脖颈处……   不敢看他尽在咫尺的手,还有他多半在凝视自己唇部的,认真的双眸。   起初力道还算温和,或许是那颜色太难处理,后来就逐渐加重,碾压着她唇角,一下一下。只是那一点,小范围的灼烧,不知何故扩散为全身性的烘烤,令人窒息。   不知多久。   或许一分钟都不到。   他终于放下手:“好了。”   终于能呼吸。   周围的气流,人烟,雀鸣,树叶的窸动似乎也在一瞬间复位。   春早双腿都有点酸软,干渴虚脱,像刚跑完一百米。   原也将剩余的水喝掉半瓶,才拧起瓶盖,他目光突地一紧,看眼手机时间。   春早反应过来:“是不是要迟到了?”   “跑。”   他推上春早。   绿灯只剩三秒,少女少男一前一后飞奔过黑白键般的斑马线,晨风里,光乍破,头顶是暮秋湛蓝色的歌。   作者有话说:   日漫跑虽迟但到 第33章 第三十三个树洞   ◎兔头发卡◎   手术后的外婆迟迟不退烧, 陪护在侧的春初珍无法兼顾女儿,只能靠每日通话关心询问春早的起居事由。   周五晚, 春早被姐姐带去省医探望外婆, 老人状况略有好转,也能吃些流食,期间还碰上从墨尔本赶回来的舅舅和他小儿子。   男人将手边典雅的黑色纸袋交给春早, 说是带给她的巧克力和外文书。   春早欣然接过,道谢, 然后将礼物带回出租屋。   春畅今晚要留在病房与妈妈轮值, 不便送春早, 她便单独打车回家,回到熟悉的小屋,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原也开着的房门,换好鞋再抬头,男生已经倚在门框上看她。   “今天又你一个?”原也问。   春早点了点头。   他真的很关心她的吃饭问题:“晚饭吃了吗?”   春早说:“跟我姐在外面吃过了。”   “你呢。”她关心回去。   原也说:“还没有。”   春早看一眼腕表,惊讶:“都要九点了哎。”   原也眼底含笑, 直视着她没说话,片刻, 春早品咂出来他的潜在不满:“你不会是在等我吃饭吧?”   原也反问:“你说呢。”   春早要笑不笑地鼓鼓嘴:“这样啊……”   “算了。”男生脸上并无遗憾之色,眉梢满不在乎地一挑:“我自己叫吃的。”   春早玩梗道:“下次一定。”   原也好像就在等这个, 又或者是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别下次了,明天跟我出去。”   什么意思。   是要约她吗?   关乎“吃饭看电影拉小手”的桃色加粗弹幕开始在大脑里来回刷动。   春早捏紧纸袋的扣绳,心绪像搓揉的浮沫, 密集地往外涌动:“出去?”   原也嗯一声:“还记得么, 国庆假期的时候, 你说想出去学习。明天周六, 刚好有机会,我带你去市图。”   “学习”二字一出,春早顿时蔫了,但她掩饰得很好:“哦,好啊,”又问:“几点?”   原也敏锐地指出:“你好像积极性不太高的样子?”   “哪有!”她立马昂声,元气满满地辩驳。   “九点出发,好么?”   春早怀疑:“你起得来么。”   原也被她的质疑整失语一秒:“我上学期间怎么起来的?”   春早:“可你一到周末就知道睡懒觉。”将假期都闻鸡起舞的她衬托得异常笨拙。   原也:“春早,你对我偏见很大。明天看谁起得更早。”   春早:“那必然是我。”   “行,到时候看。”   “口说无凭咯。”   正要再争两句,女生已经用“略略略”的魔法攻击堵住他话头,见他卡壳,她立即以胜利姿态拎高纸袋翩然回房,留下原也气笑不得。   于是,翌日五点出头,天地尚还一片黑野,这间小房子的两扇窗就前后脚亮起暖橘色的灯盏。   到底是要单独出去,临睡前,春早还是在衣柜前选了一小时衣服,又因精神亢奋辗转反侧,醒来照一照镜子,毫不意外地收获到一眼白的红血丝。   但好歹……   她往耳畔别一颗小兔头边夹,又将奶油蓝的卫衣下摆拉扯平整,才自认不赖地走出房门。   目光一迎上已坐在客厅餐桌边,提前占领高地的原也,她就知道自己输得很彻底。   男生穿着款式最为简练的全黑冲锋衣,与皮肤形成极强的反差色,还将他映得愈发唇红齿白。   春早哑然。   他怎么能——随便一穿都好看到让人的视线在他身上打死结,再难解除。   男生单手支着凳子,丢下手机,懒懒散散的,有那么点儿守株待兔的意思:“谁更早?”   春早强词夺理:“你又不用梳头。”   原也多打量她两眼:“你今天也没扎头发啊。”   春早双颊浮出些微热度,开始后悔戴那只多此一举的“隆重”发卡:“懒得扎了。”   原也低哼一声。   春早掖干脸上的水珠出去,原也仍待在桌边,她摘下发箍,整理刘海坐下去,洗脸前摘掉的发卡也被她收回卫衣口袋里,再没取出。   总算能自在点。   原也仰头,目随她入座:“你早饭吃什么?”   她选在他斜对角的位置:“都行。”   原也说:“那我随便点了。”   原也选了一家粥店的外卖,因为时候尚早,所以两人边吃边聊,中途还谈及喜欢的书籍和歌手,相互安利和分享。   两人提前半小时出门,八九点,地铁最为拥挤的时分,而宜中站周边又是CBD,无座是常态。   春早这几年和童越节假日出游,十次有九次都是依靠双腿撑过好几站路,而童越惯常娇气,所以路上常是她安抚站到失去耐心的朋友。   但今天有所不同,原也身形突出,在人头攒动的车厢里高峻似黑色灯塔,往她侧面一立,自带屏障功效。   即使人流如潮涌,无所顾忌地四面推挤,他也没有一次因外力或惯性往她身上擦撞或贴靠。   稳得不可思议。   可,哪怕没有密切的肢体接触,男生的存在感依然强烈,春早低垂着眼,根本不敢抬一次头。   她有点担心……他刚好在看他,垂着他黑亮而敏锐的双目;   又或者,变成目光窃贼被他当场捉住,毕竟他俯视而来的角度更加自由和灵活。   到市图书馆有四站路,一刻钟。   第三站是换乘点,呼啦啦下去一波人,又填塞进另一波,较之之前似乎更多,车厢彻底沦为堵塞的管道,水泄不通,春早与原也被迫辗转到边角。   窗外的广告牌五光十色地滑走,视野里,或坐或立的面孔有麻木倦怠,也有兴奋新奇。   他们旁边的中年男人开着最低音量在手机里看相声视频,捧逗哏的腔调忽大忽小。   就在这样若有似无的背景音里,春早忽然听见原也叫自己名字。   她仓皇一扬眼,不知何时原也离得这么近了。少年略微倾低上身,他的鼻尖,眉眼,清冽的气息,浓而长的睫毛,纷纷压向她五感。   一瞬也把她心脏吊去嗓子眼。   “你发卡呢?”他眼睛侧过来,音色极低。   春早顿住,说话都变得费劲无比:“摘掉了。”   他没问她缘由,只说:“在哪?”   春早克制着要吞咽的冲动:“口袋里。”   “给我。”   春早不明所谓地把手插进卫衣兜,将那只兔子边夹摸出来,竖着递给他。   原也接过去。   下一刻,耳尖忽有凉意,有东西窸而慢地擦过她的头皮与发隙,激出她一身鸡皮疙瘩,手指也在帆布包肩带上拧出皱褶。愕然之后,原也已垂下手,那只因“哗众取宠罪”而提早撤离的发卡,被他猝不及防地归置回原处,再次装点她发丝。好像将她极力藏匿的心事,重新示众,但那个观众,全世界仅此一位,近在咫尺。   地铁于此刻减速,刹停,窗外的广告牌闪烁不休,春早死盯着上面的LOGO,眨啊眨的。   “到了。”   身侧的男生说着,声音里隐有制胜的味道。 第34章 第三十四个树洞   ◎美好的一天◎   春早没有再调整那枚发卡, 原也也不提及。   好像一条心照不宣的暗语,横亘在那里, 她触手可及, 而他敛眉可见。   春早喜欢阅读,但能摸到非推荐课外书的机会微乎其微,大都集中在假日逛书店时浅尝辄止。   她这些年来基本宅家学习,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市立图书馆竟一次没来过。   原也没有急着领她去最终目标地, 而是抄近道停在沿途一家私人咖啡店。   两人前后进门, 原也停在吧台前, 问她喝什么。   春早是奶茶果茶的忠诚信徒,又有春初珍严加管控,咖啡只偶尔喝过速溶。——而她上回进咖啡馆,还是为咨询暑期工兼职事宜。   此刻望着高处黑板墙贴里花里胡哨的饮品单,她也陷入了迷茫。   “桂花拿铁好喝吗?”   原也回:“还可以。”   春早看他:“你经常来这里买咖啡?”   原也:“去图书馆前都会带一杯。”   “你都喝什么口味?”   “冰美式。不过你还是别点这个,”他找出一个容易共感的形容:“跟喝冷藏过的中药一样。”   春早脑补到苦皱起小脸:“啊?”   收银机后的店长一听,替自己伸冤:“我们家美式用的烘豆也很香很独特OK?”   原也笑着看回去:“就给她桂花拿铁吧, 加三泵糖浆。”   十分钟后,坐在一旁胡桃木小圆桌等候的春早, 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咖啡卡片。   她翻转一下,看到背后笔触细腻的桂花可可豆图案:“这是什么?”   原也说:“他家的特色, 每种咖啡品类都有专属小卡,我帮你要了一张。”   春早又去看上面古典的咖啡店英文LOGO,设计独具匠心。喜欢, 回去后一定要作为重磅嘉宾加入她的铁盒秘密花园。她开心地将卡片收进帆布袋里。   市图一楼落地窗环绕, 空阔的大厅里被日光积盈。原也停在门边, 要来她手机, 在市图公众号上帮她办理电子借阅证。   春早不声不响地立着,偷偷打量起原也。   高高瘦瘦的男生一手拎纸袋,一手在操作她的手机,眼睑微垂心无旁骛的样子……   真的好像一个……   又帅脾气又好的男朋友哦。   她被自己的想象搞到羞涩,背过脸去窃笑,缓过劲儿才回头正儿八经问:“好了吗?”   他抬眼:“催什么,”又问:“你手机系统多久没更新了。”   春早失声两秒:“是手机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原也笑而不语,将手机递回来。   过完安检,原也领她去三楼,周末的图书馆人不少,星罗棋布地散在各处,但格外静谧。   两人穿过叠峦般的书架和长长的阅览桌。原也找到固定的靠窗位置,示意春早坐在那里。   初来乍到,春早拘谨地放下包,低声:“这儿吗?”   “嗯。”原也挨个取出纸杯咖啡,将春早的那杯放到她身前,才在她外侧坐下。   秋日的光影被窗框剪贴在女生的帆布袋上。   春早从中抽出笔袋和作业讲义,轻拿轻放,而后慢悠悠背过身,将基本拿空的帆布袋勾放到椅背上。   回过头,原也正微微揶揄地看着她,唇角弧度似有若无。   春早莫名其妙,剜他一眼。   原也立刻敛目,在手机上给她传静音消息:没事,不是一点点声音都不可以。   素质人春早收到,手指敲得飞起:你管我。   原也:好,我不管。   春早:写作业了,勿扰。   两人同时放下手机,春早啜了啜手磨咖啡,被醇厚的咖啡味和清雅的桂花香惊艳到,怎么可以结合得这么恰到好处。甜度也适中。   她如遇天外来物般多抿一口,才放回去,摁出笔芯,全心对付起假期作业。   原也惯常先做擅长的数学卷,快刷完选择题那页,假借翻面,他撑头看向春早,执笔的女生已入无人之境,眉心水波般微皱又漾平,日光将她的发丝渲成剔透的淡金。   他微微笑,继续写自己的。   临近十一点,早起兼睡眠不足的后遗症漫上来,咖啡因都抵御不住困意的侵袭。   春早掩唇打了个呵欠,眼皮逐渐沉重。   她换边支高下巴,不服输地死撑。   而卷子上黑而密的文言文印刷小字越发模糊不清。   注意到她有一下没一下,小鸡啄米般的昏状,原也猜到大半,小声提醒:“困就趴下眯一会?”   春早瞥他一眼,强打精神虚张声势:“没有啊!我不困。”   她很好,怎么可能被瞌睡轻易打倒。   尤其旁边还坐着每逢周末就嗜睡如命的原也,他这么神采奕奕,也显得她也太弱了吧。   难得出来一趟,如果就这么敷衍地趴过去,也会对不起他的“精心安排”。   春早灌下两大口咖啡。   放下笔,双手撑脸,搓揉两下,想让昏昏沉沉的自己重新振作。   这咖啡……   怎么比蒙汗药还奏效。   萎靡的女生还在硬扛,原也当即放弃任何无效的口头建议,一下扯掉冲锋衣拉链。   布料摩擦的动静将春早混沌迷糊的视线引过去。   男生在桌边三两下叠好自己脱下的外套,方正规整地推过来。   春早愣住,因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清醒几分,口型问:干嘛?   “垫着睡。”他说。   春早神会,摇头:“不用。”   “拿着。”他替她做决定,只言片语,不容许她再反驳。末了看眼四周,拿起手机,在备忘录里打字:半小时后我叫你。   看到他上身只余一件单薄的白色短袖,春早还是做不到贸然接手,就在草稿纸角落写字,掀起来给他看:你会冷的吧?   这个天,温度不上不下,图书馆里也没开暖气,不知道会不会冻到他。   原也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还把字体加粗调大,似在强调语气:所以快点睡。本来只要冷半小时,现在要冷32分钟。   春早抿笑。   不再多想,她把这只黑色的“临时枕头”扯回自己面前,取代所有纸张和书本。   等真正贴靠上去,睡意一刹间跑尽,感官全被少年衣服上淡不可闻的洗涤剂香气盈满。她情不自禁地往胳膊深处埋了埋,好像沉进一片蔚蓝色却不会缺氧的海水。她变成轻盈而澄明的水母,在呼吸均匀的张合间,渐而远离地心引力。   左侧的动静彻底消弭。   原也瞟过去,视线不再含蓄,终于可以明晃晃地看她了——尽管只有后脑勺。   他停下转动的笔,目不转睛。   忽然,女生身躯微动,像是要调整睡姿。   他的目光如惊鸟,飞速掠离。   再偏回去,女生的脸确实换了个边。   她的双眼仍舒服地闭合着,只是砸吧两下嘴,似已酣眠。   脸颊上的肉被动作挤堆到一处,圆鼓鼓的。   原也强忍着笑意。   怎么回事。   每天都在刷新她在他眼里的可爱值。   他不再看,继续做题,只是书写流畅度骤降,解题速度延长到平时五倍,写快了笔芯会吵闹到什么程度他很清楚。   中途不忘关注时间,对比春早状态,见她毫无转醒倾向,他提前关掉那个闹铃。   等候的时间似乎在拉长,原也百无聊赖,便写了张字条,用笔袋压在她面前的讲义上,去就近的书籍片区逛了逛。   春早在这期间睁开双眼,目及身侧空无一人的座椅,她腾得坐正,四下看,最后锁定面前的纸条。   “我去看会书,带了手机,醒来给我发消息。”   春早后知后觉地留意时点,内心长啸:都十二点了。果然,她才是那只睡猪。原也已经不耐烦到要去离席遛弯消磨时间了。   她扒拉开粘黏在颊边的头发丝,又将原也的冲锋衣整理一番,才发消息:我醒了,你在哪。   原也秒回:我现在回去。   春早:我去找你。   原也:这边书架太多,不好找。   原也:待着,三分钟内,我必出现。   春早只能坐定,嘟嘴玩了会自动铅笔,一道身影罩下来。   一与春早四目相汇,他就露出那种内容丰富的浅笑。   春早秒懂,把冲锋衣丢给他,接着写半途而废的语文作业。   手机一亮,她收到他的信息:公主,睡得怎么样?   春早捏了捏拳,回复:托你的福,还不错。   原也:今天开始,周末睡冠非你莫属。   幼稚,无聊,可笑,春早没再理会这条消息。   旁边传来防风面料的响动,春早偷瞄一眼,是原也在利索地穿外套。   平白无故的,开始对害他挨冻,还冷落他的行为感到不齿。   她无法再装漠视,索性打开扣扣,配合这家伙的玩笑。   春早:我只当一天。   原也握着手机,失笑:好,现在开始颁发奖品。   他单手抬高刚刚取来的书,递出去。   春早接过,书体装帧简洁,封面上的图案似直入穹顶的铅笔,笔头隐着女孩与飞鸟的剪影。她默念书的名字,《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然后看回去。   原也与她对视一眼,低头表明来意:给自己的借阅卡开个光,就从这本开始。   春早粗略掀看几页:讲的什么?   原也:一个女孩通过学习,挣脱家庭束缚,实现自我的成长史。   春早心领神会地弯动嘴角。她安静地凝视着扉页,片晌,倏然起立。   原也抬头看她。   女生指指他身后被各色书脊砌满的方堡,示意要过去转转。   原也起身想陪,又被她不由分说按回去,执拗的眼神分明在说:她不可能迷路。   于是他原地待命。   半小时后,收到春早的求助信息,他无可奈何地笑着起身,快步穿越书山去接她。   这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周六,春早人生第一回在市图借阅了两本书。   一本是原也为她挑选的外国翻译小说,另一本则是她为原也别出心裁挑选的读物——   为此她还做出大无畏牺牲,勇闯堪称另个世界的儿童阅读区。   那是一册属于孩子的硬壳绘本,封面色块浓郁烂漫,书名也简单直接,足够令人会心一笑,叫《美好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不看电影不拉小手   也会有完满的约会,美好的一天。 第35章 第三十五个树洞   ◎护花使者◎   长江三角洲的春秋都快得像是被拉过进度条, 进入十二月,宜市气温骤降至冰点, 学生们纷纷往校服外面添上棉衣或羽绒服。   晚自习下, 春早套好自己的羊羔绒外套,背上书包,独自一人走出教室。   童越一下课就没了影, 飞窜去对面楼堵截男友,原因是她前两天跟十班那个叫李雾的转学生索要联系方式, 被相识的人告发到陆景恒那边。男生怒不可遏, 争执几句就不再回复她任何消息。   上节课下, 童越声泪俱下(装的)地为自己鸣不平:他说什么,指责我出轨,我只是想让好友列表里多一个帅哥怎么了,这也有错吗?何况……我也没要到。   春早很难评判她的行为,只说:你开心就好。   难得清净地走在校园大道上,春早双手抄兜,低声哼着歌, 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春早扭头, 发现竟是同班的谭笑。   他是她们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与春早并不相熟, 在班里只算点头之交。平白被他喊住,她有些意外和迷糊。   谭笑的交际能力不输童越,笑容熟稔地冲她晃晃手:“哎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啊?”   春早顿了顿:“童越她有事先走了。”   “哦, ”谭笑应着, 从左后方拽出一个男生, 直奔重点:“这位……我朋友, 一班的。”   春早滞住,不明其意地眨两下眼。   那男生架着副半框眼镜,长相是清隽斯文挂。他有些腼腆地看向春早,自我介绍时也不敢接触她的眼睛超过三秒:“春早,你好,我叫赵昱宁。”   春早颔首,往唇角堆出僵硬的微笑。任何突发社交只会让她发懵,尤其对方还如此熟练地唤出她全名。   “那我走了啊。”谭笑搡赵昱宁胳膊一下,调笑着叮嘱:“底下看你自己了啊。”   “知道了。”赵昱宁有些不自在地推他,又偷瞄春早。   谭笑在暮色中跑远,只剩春早与面前这位陌生的外班男生相对无言。   几班的来着?   她脑筋一下有点儿生锈,一班的,跟原也同学?   女生若有所思,且一言不发。赵昱宁见状,主动探问:“我们就一直站着……?”   春早回过神来:“哦。”   两人抬足朝校门走。   春早双手抄在兜里,于红灯前停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赵昱宁停一秒:“你作文写得很好,我们班语文老师发给我们传看过。”又降低音量补充:“我高一就见识过。”   “这样啊。”春早点点头。   穿过人行道,男生还在找话:“你以前初中什么学校的?”   春早回:“实验的。”   赵昱宁说:“我育才的,跟你们学校在同个街区。”   春早回想一下两间中学的具体位置:“是诶。”   “就三百米,那时放学骑车总能路过你们学校,没想到现在考来同一所高中了。”   救了个命,春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从他凭空出现到口若悬河,这个进程和发展可以说是,措手不及。   她只能在衣兜里悄然握紧双手,让场子不那么冷淡和干硬:“就是不在同一个班级。”   “怪我,文科不行。”   春早瞠目。谁怪他了啊。   见态度疏淡的女生有了破冰迹象,赵昱宁一股脑地把自己曾收集到的信息往外抖露当僚机:“你是不是你们班英语课代表?”   春早“嗯”一声。   赵昱宁编撰着合理借口:“我经常看到你去办公室。你英语应该很好吧?”   春早谦逊答:“就还好。”   赵昱宁笑了笑:“我英语总是一百三十几,上不去。”   聊到学习,春早才觉窒息的交流里,终于探进来一根氧管:“一百三十几也很厉害了。”   “你有什么诀窍吗?”   春早看他:“你是来问我学习经验的吗?”   赵昱宁讷住,耳廓在小巷黯淡的路灯下,也肉眼可见地涨红:“也可以啊。”   春早侧头示意窄巷尽头:“不过这个点可能不行,我现在要回家了。”   赵昱宁跟着看了眼:“你每天从这儿回家吗?”   春早:“对啊。”   赵昱宁:“女生一个人走这么黑的巷子,会不会害怕?”   “没事,已经习惯了,我自己可以。”   赵昱宁放出此行最终目的和大招:“我送你吧,你住在哪。”   春早静默几秒,不再浪费时间,点头答应。   她在心里抓耳挠腮,等回去问问童越怎么恰如其分地处理这种情况好了,反正就一个晚上。   对待不熟悉的人,本来就很难做到有效拒绝或回避。   两人继续往前走,只是,伴随着暗下去的微光窄道,气氛也愈发沉闷。赵昱宁暗恨,明明已经关注身边的女生一年多了,却对她知之甚少,除了“长相清纯干净”、“学习成绩优异”、“班级职务英语课代表”、“没谈对象”、“有个连体婴朋友较难接近”这些浮于表面的特征标签,他几乎找不到其他突破口。   功课做了也跟白做似的。   少年内心焦灼,却也只能默不作声地护送着。   最后绞尽脑汁另辟蹊径,   等到她家楼下了,分别前以“求教英语学习经验”之由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好了。   如此,他放松心情,步伐也轻快了些许。   反观春早,这一路像是走了一个纪元,瞄到眼熟的面店招牌时,她简直想以头抢地,怎么才脚程过半。   就在这时,身后遽地传来一长串节奏紧促的车铃音。   还长久不断,尖锐又不耐烦,像失控殴斗的凶雀。   走在外侧的赵昱宁闻声让步,一辆黑色山地车飞似的越过,若不是他避得及时,绝对要擦到他胳膊。   “什么人啊,素质这么差,”他望向车上人疾驰消隐的背影,不爽:“这么小的路都超这么快,也不怕撞到别人。”   春早循着看过去,拧拧眉,又轻嘶一口气。不想告诉赵昱宁,这个人是你的同班同学。   不过,两个都他认识的人,也不打声招呼的吗?   迷惑之余,春早也有点不快。   这样事不关己溜之大吉,就不能停下当个好心人拉她一把,将她从煎熬的社交泥潭中解救出来?   三分钟后,走进小区,春早如获大赦,脚步不自觉加快,幸好租房的楼栋离正门不远,胜利在望。   “就在那边。”她指向标识着数字①的单元门,轻车熟路地往那走。   “哦……好。”赵昱宁还在心里组织待会询问联系方式的措辞,有些迟钝地跟过去。   然而,快到单元门时,一道醒目的长影立在阶下。见他们过来,男生停住手里玩着的钥匙串,白亮的面孔转过来,眉眼漠然,情绪莫测。   春早还未启唇,身边的赵昱宁已惊喜地叫出声:“原也?”   又抬头看看近在眼前的楼体:“你也住这啊?”   原也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视线扫向春早,没什么力度地看她一眼,才回过身去开单元门。   那一眼,似冰片贴来她后颈,春早不由瑟缩一下,心也跟着蹦极。   她忙跟赵昱宁说清:“那个……我先上去了。”   赵昱宁从跟同班大佬的意外偶遇中回魂,叫住春早。   春早回头。   赵昱宁取出兜里的手机,不再迟疑:“我们要不加个……”   话音未落,就被台阶上的男生打断:“你进不进来?”   赵昱宁抬眼望过去,原也正掌着门,纹丝不动,视线也无落点。   他错误理解为这位一惯好人缘的同学是在邀请自己上楼小坐,笑着推辞:“今天太晚了,下次再去你家玩吧,刷题还是开黑,随你挑。”   原也瞳孔轻微一震,下巴一抬,示意他身侧的女生:“我没说你,我说她。”   赵昱宁呆住,惊疑不定地在二人身上来回睃巡。   春早已经想掘地三尺活埋自己,硬着头皮第二次跟赵昱宁道别:“不早了,我先上去了,谢谢你今天送我。”   飞速撂下三句话,她越过原也,走进楼道。   哐当,铁门在背后自动合拢,男生踏梯而上的步履声也在逼近,春早转头看他,正要声讨加吐槽一下路上被无视的事,对方先行吐出几个字,别具深意:   “外面是你的护花使者么?”   春早不甚确切地问:“你不会是在阴阳怪气吧?”   原也一耸肩:“有吗,我在陈述事实。”   春早顿觉冤屈:“什么护花使者。放学遇到班里同学,然后推来一个男生,就这样。   “刚认识就让他送你,你对陌生同学倒是挺放心。”   春早在他微带讥诮的言辞里噤声。   这人抓重点的角度歪得过于离奇了吧?   整件事的受害者难道不是迫不得已被动社交的她?   他倒好,还针对起她来了。   春早轻吸气:“他硬要送,我能说什么?”   原也少见的咄咄逼人:“你不会拒绝吗?”   音色又淡下去,兀自得出结论:“哦,怎么不会,每次拒绝我都很流利。”   春早讶然止步,掉头理论:“你少借题发挥,我哪有经常拒绝你?”   原也也在一级阶梯后驻足,两人视线碰巧持平,极近的距离里,楼道感应灯冷白的光打下来,男生剔亮的眼眸犹如打磨之后的锐器,狠擂在她心上,盯得她胸口阵阵蜷缩和发紧。   “没有吗,”他收起进门后那些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同她对峙起来:“别人刚认识就可以正大光明送你到楼下,到我这就是一靠近学校就要保持距离,偷偷送盒牛奶都要被置喙,到底是我不一样还是他不一样?”   他语调渐急,说到最后,再不掩饰所有控诉意味。   春早张口结舌。   怎么能记仇到这种程度。   那一页旧账,他到底要翻多少回。   好无聊。   好无语。   争执的欲望在顷刻间消失殆尽,春早镇定下来,指出他从所未见的臭脾气:“说清楚,你到底在发什么牢骚?”   这句话似一柄剪子,瞬间挑断气氛的弦。面前那双较真的眼睛力度锐减。   楼道里寂然两秒,男生偏开脸,而后一言不发地挤过她,头也不回大步上楼,消失在视野。   回到房间,原也把背包咣一下甩到桌面,失力地靠坐到椅子上。   双目失焦好一会,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缓下来。   大脑也是。   在直达沸点后倏然冷却。   他在干嘛?   懊悔地抓两下头发,原也拿出手机,正襟危坐,手肘支到桌边,点开那个小鸟头像,他嗒嗒输进去几个字,又尽数删去,重整混乱的思绪: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话。   -也不该干涉你的交友自由。   -刚才是我不好。   -以后不会这样了。   四行话,似耗去全部余力。   原也撑住额角,将手机放下,停留在这个页面,盯着,一黑屏就摁回去。   维持这个状态长达十分钟,他才从椅子上起立,一会倒床放空,一会开窗透气,一会驻足门后,一会靠墙聆听。   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高考……不,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忘记这两个成语的释义。这就是现在的他自己。   终于,回来后就没放下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提示有新消息。   原也点进去。   少年眸心微紧。   是隔壁女生的消息,她没有接纳他的道歉,也没有指控他的无理。   简单干脆的五个字,仅只回答他在楼道里气急败坏质问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是你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五个字,让级草为我失眠一整夜。 第36章 第三十六个树洞   ◎天地焕然◎   春早极少有这样直拳出击的时刻, 她从小内敛含蓄,对人际关系的态度都是心理活动远高于实际表达。   她承认今晚的自己有些迟钝了, 主要是——赵昱宁的出现并没有让她第一时间联系到“男女关系”层面, 因而也没有对原也反常的言行做出及时判别和应对。   再者就是,她潜意识里依然有座隐形的围城,就像活在高塔顶层的长发公主, 从未奢望过有谁可以攀爬而上来拯救她,更不会把自己推入险境一跃而下。   所以当有人在地面呼唤她, 为她展示外面世界的花朵与草莓, 节日和歌谣时, 她会欣喜,会无法自控地被吸引,但也会迟疑和自私,心存侥幸。只要不明确违背女巫的咒语,她就在安全线以内,习以为常的塔顶也不会摇晃或坍塌。   她喜欢原也。很喜欢。从未经历过的那种喜欢。   但她没办法讲出来,然后呢, 恋爱吗?   饱受约束,畏首畏尾的她能做到吗?   所以回复这条消息时,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被一团义无反顾又矛盾的酸胀填满了, 她没办法直接坦白:原也,我喜欢你。   能像她的朋友那样,百无禁忌。   她只能告诉他, 在她眼里, 他不一样。跟任何人都不一样。他是最独特的, 唯一的, 无可替代的。   这是当下的她,能给出的最勇敢的回答。   聊天界面静默了很久。   她不确信原也是否及时看到这条消息,又或者她过于直率的回应吓到了他,他一时半刻也不知道如何表态才好。   春早足足盯了屏幕五分钟,那头终于有所动。   也很直截了当。   原也:明天晚自习下课,我去你们班等你。   春早折起一边枕头,把脸埋进去笑出来。   笑够了,她又要打击对方积极性了,因为这过于高调:不行。   被拒绝的某人果然:?   春早咳一声,退而求其次:就巷子口,第二个路灯,以后我先到我会等你,你先到的话你就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回完就把手机藏到被子里,不敢看原也的回答,不敢判断他是会同意还是会抗议。   而且,她的脸已经烫成热饼铛能煎鸡蛋了。   心率也暴涨。   深吸一口气,再拿出来时,她看到男生几乎没有时间差的回复。   就一个字:好。   春早眼弯弯,补充申明:到楼下了,分开上楼,我怕春女士多问。   他还是:好。   除了“好”他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于是她也这样问了:除了好你能说点别的吗?   原也:ok.   原也:没问题。   原也:零意见。   原也:无条件答应。   原也:都是我该做的。   原也:全按你说的来。   春早一句一句地读下来,脸都要笑麻,再聊下去百分之一百失眠,只能勉力沉下心——好吧,根本无法沉着冷静,那就提前道晚安,强行拉闸,暂停早已失灵疯转的心动旋钮。   春早:晚安,我要睡觉了。   原也:晚安。   然而怎么可能做到道完“晚安”就放下手机安眠,原也坐在书桌边,将今晚的聊天记录从上至下翻阅不知道多少次,最后停留在春早婉约的叮咛上,“我们一起回家”。   他很确定,这是这几年来最好的夜晚,那种膨胀的愉悦感能从房屋冲破窗户,除了“好”他还会也还能讲别的什么话。   强人所难。   毫无疑问。   原也失眠了,凌晨时分,躺在床上,还会不时打开手机确认一眼,这并非幻想,也不是梦境。   实在是辗转反侧,就又爬起来把已经压箱底的奥数题翻出来,勾着嘴角,唰唰写完半套卷子,才三点。   夜晚怎么变得这么长。   又瞄向空无一物的白墙,她睡了吗?一定睡了,明天还要上课,缺觉这种事他一个人来承受就好。   临近五点,生物本能终于打败多巴胺,升起一丝困意,原也设了个半小时闹铃,5:30,春早通常会在那个点起床。   准点走出房间时,在厨房备菜的春初珍听见门响,扭头,被神清气爽的少年吓一跳。   “你今天起这么早?”   原也:“没睡好。”   春初珍皱眉,怎么觉得这个回答莫名耳熟似曾相识。   春早自然也没睡好,但也没像隔壁那样几乎没睡着,快两点的时候,她不得已搜索求助网络上的冥想睡眠法,才成功把自己送入橙粉色的梦乡。   这个早上,春早照旧吃饭,原也照旧出门。   一切正常。   也全部失秩,或者可以说,故事翻向新篇章,天地焕然。   来到班里,原也被同桌和前后座不约而同的注目和眉毛舞唬停脚步:“你们没事儿吧?帕金森了?”   涂文炜放他进去,抛下一句话:“也哥,看不出来啊,藏挺深啊。”   原也瞬间猜到他们大早上抽风的缘由。他瞥一眼赵昱宁位置,没接话。   显然大家并不准备这么快放过他,许树洲龇着个大牙,开始rap:“哟哟是谁,哟哟恋爱了唷。”   原也眉头一跳:“谁恋爱了?”   “春早?”涂文炜欠欠地交出底牌。   原也瞬时收容:“警告你啊,别乱讲。”   涂文炜捂嘴,捏尖嗓门:“哦哦哦好好好,没有恋爱,只是住一块儿。”   原也:“……”   能怎么办?   为自己的幼稚和冲动买单。   躺平认嘲。   不过也好,整个一班,他看还有哪个没眼力见的敢再接近春早。   英语老师来班值早读,朗朗书声里,涂文炜趁机和他交头接耳:“我就说我火眼金睛吧。”   原也斜他:“什么?”   “上回看榜,你就说,我是不是一猜一个准?男人的直觉啊。”   原也低笑一声:“不好评价。”   “怎么就不好评价?”   “蠢智参半吧。”   “是你自己在那边故弄玄虚好吧,早点承认不就好了。”   怎么早点承认。原也还挺冤枉,她不挑明他敢声张?只是没想到消息会传这么快,一夜过来就全班皆知。他皱了皱眉:“你们怎么知道的?”   “我是在开黑群看到的聊天记录。”涂文炜降低音量。   原也直击要点:“你们还有我不知道的开黑群?”   “你太厉害了,有时候不想带你打。”   “……”原也问:“什么聊天记录。”   涂文炜思忖着:“头像都截掉了,不知道对面是咱们班的谁,追三班的春早,跟牵线人说踢到铁板了,说自己的竞争对手是你,还住一起。我去,太劲爆了,我昨晚就想跟你说了,但想想还是今天来和兄弟们一起笑话你更快乐加倍。”   “哦……”原也淡淡应了声,少见地没有回怼。   涂文炜决定给他留点偶像包袱,不再知无不言,念起英语课文。   原也看他:“继续啊。”   “继续什么?”   继续八卦。被称作铁板的当事人爱听。   算了。懒得问了。   “聊天记录发我看看。”   “呵呵,看我心情。”   “中午请你喝水。”   “成交。”   —   在班级内部迅速发酵的桃色新闻暂未殃及周边池鱼,此刻的春早还在心平气和地背古诗,唯一的变化就是一闲下来就会想到原也,比之前更甚,随机发生,愈演愈烈,且会不自觉发笑很久。   要怪只能怪昨晚的打开天窗说亮话。   每到这时,只能把蜜浆般甜稠的思绪倒回去,扣好木盖,强行封藏。   早操时分,春早察觉出一丝异样。   因为一班的队伍在路过她们班时,或者说是,在路过她时,会跑出那么几声不算高但也无法忽略的男音怪叫,原也很有辨识度的清朗声线混在里面,没好气:闭嘴行吗?   春早混在队伍里,哪敢侧目确认,就一动不动,睫毛都不敢颤一下。   等他们的队伍完全通行过去,她才偷偷摸摸地弯了下嘴角。   作为全年级信息网扛把子之一的童越,显然不会遗漏这种重磅八卦。但她不想给惯常低调的朋友增加心理负担,就没有主动提起。   此刻被一班的公猿们这么一闹腾,她怕春早疑心到自己头上,一散操就抓上她,两手指天,言之凿凿:“不是我!你跟原也的事,我发誓不是我传出去的!”   春早温声:“我知道不是你。”   童越鼻子出气:“就是谭笑那个大喇叭。”   春早想到了。说实话她已经有那么一点心理准备了,原也的校内名气摆在那里,相反,她还有点担心会给他造成负面影响,社交差评,毕竟和他比起来,旁人眼里的她,只算是个“微不足道”,也“查无此人”的书呆子吧。   晚自修下课铃还没响,原也就收拾好背包,拿起笔袋旁的腕表看无数回,最后终于在打铃时卡点扣上表带,老班前脚才踏出教室门,他抽出书包利落起身。   哈,你也有今天。涂文炜故意折磨他,赖在椅子上就是不动。   原也推他左肩:“让开啊。”   涂文炜揉揉那:“干嘛啊,按摩呢。”   原也踹他椅子腿一脚。   许树洲回头,心疼脸:“你就别搞他了,人家忙着接女朋友去呢。”   “求我啊。平时不是很拽吗?”   原也看一眼前排许树洲空掉的座椅,直接撑着自己桌子翻过去,哐当动静,把附近几个收书的同学都吓停手,目瞪口呆。   “我服了。”涂文炜顷刻傻眼,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喃喃出声。   走出教室门,原也往人流涌动的三班方向瞟一眼,就步下台阶。   暮色灯影里,少年黑发翻涌,在油亮的樟叶下飞奔而过,当然不必再去雨棚取车,因为没骑,今天开始,六千块的山地车提前退休,正式闲置。   春早不想表现得跟平日反差过大,也不想被朋友当场控诉有异性没人性,尽管这一路分外焦灼,心思早已飘忽不定,飞向远方,校门外,小巷里,第二个路灯下。   装淡定熬到跟童越在巷子口道别,她握紧双手,加快脚步,往约定好的地点进发。   瞄见不远处路牙边的少年时,她情不自禁地展颜。   对方亦然。   怎么能笑得那么好看啊,举重若轻的,极浅的一笑,都光芒万丈的,让人怎么正常直视他……春早稍稍躲掩着视线,急需吸氧,才能再次看回去,而他的目光还留在她脸上,仿佛从未离开过,半秒都没有。   “你到这么快?”停在他面前,似初识,开场白无端变得困难起来。   原也从路牙上滑下来,一下子迫近,近到能让她呼吸一凝:“能让你等吗?”   春早低头翘高嘴角。   又问:“你车呢?”   原也说:“没骑。”   “不方便装后座。有什么用。”   他嫌弃的语气让春早嘁笑出声,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她扭开脸。   原也追看过去:“笑什么?”   春早抿了下唇:“就……觉得你的自行车有点可怜。”   原也低哼:“不该可怜我吗?”   春早瞥他:“干嘛可怜你?”   男生摊出一只手:“书包。”毕竟以后重活都要转移到他头上。   春早愣住,随即反应过来他意欲何为,有点忸怩:“不用——又不重……”   “拿过来。”不容置喙的语气,仿佛在声明,他不说第二遍。   春早只能把书包摘下来,交出去,又叮嘱:“到小区门口就还给我。”   “知道了。”原也轻巧接过,换去另一只手,不让它阻隔在他们之间。   男生女生并排朝熟悉的巷角走去,板砖路上投映着两道走动间不时相混的影。天边勾月似温良笑眼,静观这人间。   “我今天早操,有听到你们男生……”鬼叫?起哄?取闹?高分作文选手破天荒词穷,不知该怎么精准描述。   “呵……”原也的声音似乎也有点恼,并解释:“你别管他们,一群神经病。”   春早问:“你以前遇到这种事,他们也会这样吗?”   原也:“哪种事?”   春早冥思苦想出一个适用但羞耻的概述:“被传‘绯闻’?”   结果他秒变严肃腔:“什么‘绯闻’,别想给我下套。”   春早扬声,不满于他的当场构陷:“谁给你下套了?”   原也放平语调:“不会这样。”并再次强调:“从来没这样过。”   春早嘟哝:“为什么?”   原也:“以前的,我会澄清。”   作者有话说:   嘻嘻   嘿嘿   哈哈 第37章 第三十七个树洞   ◎甜分摄入过量◎   人类每日的笑容次数上限是多少?春早感觉今天的自己能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 刷牙时在笑,扑水洗脸时在笑,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在笑。   拍打几下双颊,竭力整理好面部表情,才能佯装淡定回房。   可一坐下, 掀开课本,双唇又不能自已地抿高。   收心!收心!春早暗自督促, 在笔记本上掀开新一页, 默写老班明天要抽查的课文背诵内容, 幸好,全都记得,大脑还能正常运作,没有被粉红潮水泡发。   不过……今晚也没什么事了吧……   她瞟一眼半掩的房门,春初珍搓洗衣衫的动静正从外面传来,她走过去,探头叫妈妈:“妈, 我今天头有点疼,先睡觉了。”   矮凳上的女人抬头, 搓开满手浮沫,关心:“怎么会头疼啊?是不是天冷受凉了?”   春早顺着她的话摸一下额头:“没有, 可能就是有点累。”   “那赶紧休息。”   “唔。”春早应了应,关上房门。   脱掉绒衫,她迅速把自己埋进密不透风的被窝, 打开手机, 直奔QQ, 也不戴耳机听歌, 谨防老妈从天而降。   似心有灵犀,男生关切的消息在界面出现的下一刻跳出来。   原也:你不舒服?   春早:你怎么偷听人讲话啊。   原也:?这房子隔音效果不好你不是不知道。   春早坦白:没有不舒服,骗我妈的。   原也:哦。   原也:为什么。   他故意的吧。   春早偏不着他的道:没为什么,就是想早点睡觉。   原也:好,今天我也要早点睡。   春早:你平时都几点睡?   原也:十二点到十二点半这样。   春早:这么晚,都做什么?   原也:你跟我聊天就专心聊天,不搭理我就开两局游戏。   春早:男生的夜生活就这样?   原也:差不多。   春早咬了会嘴唇,问:那你现在要去打游戏吗?   原也回:不要。   又问:你现在要去睡觉吗?   春早弯起眼角:也不要。   原也:[图片]   原也:23:20,是不是快到你睡点了?   春早打开他发来的截图,是锁屏壁纸。她注意到里面竖向排版的几行字,将手机调转过来,端详当中的内容,差点惊喜地叫出声:这你哪来的啊?   她都没什么印象了。   可偏就被他看到,如此切合,还视若珍宝。   原也:你说呢。   原也:帮你创收,私下收点小费,不为过吧?   春早故作大气:随便拍。   原也:这段就好,我很知足。   原也:不过说真的,你要不要早点睡觉?   春早:你急着去打游戏哦?   原也:?   原也:只是不想因为这个事影响你正常作息。   这个事,是什么事,春早没有细问,反正……正在聊天的两个人都心如明镜。   春早想了想:如果我现在睡觉,你也会睡吗?   原也:当然。   春早:那不是干扰你正常作息了?   原也:确实,我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半小时。   春早难以置信:不会吧?   原也也很惊奇:居然一点不困。   春早:你还是快睡吧,别搞得我们年级第一在校晕倒。   原也:怎么可能,我有那么弱?   春早没过脑顺着说:我哪知道?   聊天里动静全无。   须臾,春早反应过来,这句反驳似乎有些……奇奇怪怪,意味深长。   尤其是,对方也没了声,像是跟着失语,不知道如何作答才算恰当。   一个不当心嘴快把自己推入窘境,春早赧颜,疾疾告退:我要睡了。   原也没有追问:好,晚安。   他头一回在聊天收尾处补上更多:被子盖好,好梦。   春早盯着他发来的最后几个字,有没有可能,她现在就在好梦里面了,不然怎么整个人都变成入口即化的汽水糖,轻盈到冒泡,厚重的大豆棉被芯都变成蚕丝或鹅绒质地。她从里面冒出头来透会气,又缩回去,复盘今天的聊天,需要超强的意志力才能不在被窝里像只叼食到蜂蜜曲奇的小仓鼠一样吱叫出来。   她好喜欢原也啊。   好喜欢他,超级喜欢他,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么幸福明快的事情,夜晚都像是普照着太阳。真感谢他赋予她,也回应她。   春早睡了个极好的觉,下楼时都步伐轻盈,拐出楼体目及树下等候的少年时,她为之一怔。   春早快走过去:“你还没去学校啊?”   原也轻描淡写:“等你啊。”   春早说:“早上又不用一起走。”这是约定以外的事宜,也是惊喜。   原也取出手机,假模假样调出一个界面:“哦,只是停在这边提前点早点。”   一个曾被忽视的,既视感颇强的经历萌生而出,春早睁圆眼:“你之前……不会是……”   原也总结陈词,呵声:“我可真难。”   春早嘀咕:“你以为我不难吗?”   原也促狭地瞥她一眼,双目又真挚到亮晶晶:“怎么个难法,说来听听?”   春早错开目光,加速向前:“没什么好说的。”   原也跟过来,视线从她后脑一闪而过,克制住想要犯贱抓一下她马尾辫的手,只问:“你那个发圈呢?”   春早顿住,脸已经涨红到脖颈,幸而有围巾掩盖,她差点要搡走他,装听不懂:“什么发圈,不知道放哪了,丢了吧可能。”   “得到就不珍惜了,”男生很坏的意有所指:“我就知道。”   “滚蛋啊。”   ……   —   今天再来学校,那种不熟悉也不适应的动荡开始在周遭扩大,第一节课下去卫生间,她像往日那般跟童越手挽手途经一班时,窗内的鬼叫狼嚎延绵不绝,一声高过一声,内容无外乎大叫原也的名字。   春早:“……”   童越哭笑不得:“真是有病啊这帮傻鸟。”   春早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快步跑远,回来时再不敢近距离路过原也班级,从阶下绕道避行,得亏他们教室在一楼,还有块大平地可供她平安撤离。   原也也有些反感班里的唯恐天下不乱,冷着脸扫视一圈:“刚谁先喊的?”   几个叫得最欢实都一口咬死不是自己。   原也把含笑看戏的涂文炜揪起来:“是不是你?”   参与起哄行动但并非发起人的涂文炜冤到极点:“不是我好吗——”   “你也狗叫了,”原也拿他杀鸡儆猴:“这没错吧?”   涂文炜无可辩驳。   “谁也不准再喊,被我发现,下次上分抄作业别找我。”   “噢唷,还护短咯~”涂文炜仍不放弃嘴欠。   原也扯了个笑,把他压回座椅:“就从你开始。”他拿出手机,看眼许树洲:“把他从答案共享群踢了。”   群管理许树洲得令:“好咧。”   “哎?别啊,兄弟,原哥——”涂文炜忙去抢原也手机。   原也扬手避开:“还叫不叫?”   涂文炜能屈能伸,一秒滑跪:“不叫了,闭嘴,什么一个字不说,老实做人踏实做事,”还很快入戏跟着指责四周:“你们也是,以后我就是盯你们的人,我原哥的特派侦查官。”   原也这才无可奈何坐回去。   可即使堵住班里的悠悠众口,但两人的事还是一传十,十传百,被当做小道消息在整个年级疯传。譬如春早,去上课间操时,就在路上被两个不认识的女生快追上来,无故截停。   她们视线直勾勾锁在她脸上:“你就是春早吗?”   春早愣神,点一下脑袋。   童越赶蜂群似的轰人,保护她的姐妹花:“搞什么,你们无不无聊?”   然后她们就笑嘻嘻逃开。   童越仰天长啸。   春早还有些置身事外:“她们是……?”   童越就差捶胸顿足:“参观你啊姐妹。”   春早明白过来:“因为——原也吗?”   童越用力颔首:“是啊,老公是学校名人也挺麻烦的。”   “……”春早被这个赤裸的称谓烫到,老公,什么鬼。   在绿茵地上站停,余光里,一班两队人也不紧不慢到场,今天倒是格外安静,春早因层出不穷的突发状况而出现的惶惑紧张感,也淡褪了几分。   只是依然不敢明目张胆看原也。   即使他的走位和站位早就刻在她的眼底心上。   思及早晨来时那段路上,他随口提到的“发圈”,春早又旁若无人地绽笑,但也不敢保持过久,一、二、三,好,打住。   那晚过去,周围的变化对她来说都有些陌生,算不上危机四伏,因为她并不那么恐慌,只是始料不及,需要慢慢适应和思忖出应对方法。   原也他……   以前就一直活在这种大范围,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审视之中吗?要去当一个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的“国王”?   心脏处没出细微的痛感,似被弱酸物质腐蚀着。春早耷下眉,也抿紧唇。   这两天的他还好吗?   应该会状况频出到自己的百倍吧。   一会儿,趁着广播音乐和节拍响起,像之前那样,假借着转体运动偷望他一眼好了。   这般下定决心,春早第一次在做操时这么专注,脑子里只放一件事,一个人,动作也到位到可以去参赛。   全神贯注地等到第八节,她屏气转头。   女生的眼仁霍然张大。   在那个曾被她窥视过多回,多到无法统计的位置上,高峻出众的少年就闲闲立在那里,风拂动他漆黑的发梢,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遥遥望过来。   远隔人群,仿若只为这一刻。   勾动唇角,捕获,或恭候——她转瞬即逝的寸晌目光。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霎被扯长,万籁俱寂。   春早僵硬地伴着拍子转回去,心快跃出胸膛。   急剧的轰鸣,似能盖过盘旋于操场上空的全部声响。   课间操一收尾,她就拽上童越急不可耐离场,童越困惑地看向她:“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春早高声狡辩:“哪有!”   “你凶我干嘛?”   “……抱歉。”   ……   目送春早的背影没入人流,原也慢条斯理跟着同桌一起朝跑道外走,中途被老班叫住。   原也眉微蹙,停下身。   涂文炜双眼瞪得像铜铃,开始后怕,慢慢踱步,不走出可听范围。   还好,老班只是平声问他:“原也,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原也:“啊?”   老班:“那怎么做操做到一半不动啊?”   原也面不改色:“哦,早上没吃早饭,低血糖有点晕。”   “怎么能不吃早饭呢?再刻苦一日三餐也要按时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老班语重心长,又催促:“赶紧去买点吃的!”   “好,让老师担心了。这就去。”   原也抬步离开,涂文炜忙迎过来,信以为真地扶住他:“我靠,你真低血糖啊?”   原也微妙一笑,没有回答。   他怎么会低血糖,三分钟前才甜分摄入过量。   作者有话说:   还好啦,也没有摄入过量   一点点甜而已(微笑   文案名场面进度(2/2) 第38章 第三十八个树洞   ◎HappyNewYear◎   春早自认掩饰得很好, 但仍抵不住传言的浪潮,其后大半个月, 她都会接收到不同班级, 不同年级的聚焦。好在同学里女生偏多,周围不那么闹腾,除了偶被几位座号相近的同学调侃三两句, 便无更多困扰。   凛冬到来,圣诞、元旦双节接踵而至, 学生的心思都游离去过节上。宜中虽是公办学校, 但向来注重综合素质教育, 文化氛围浓郁,仪式感十足。节前,各楼层各教室被收拾得窗明几净,黏上主题贴画,高挂亮片丝帘和拉花,班与班之间争奇斗艳。   春早协助童越换好班级黑板报,把形态流畅的“Happy New Year”花体标题涂实后, 她掸掸手,从椅子上跳下, 又擦一擦,把它搬回座位。   座位逐月变动, 春早现在坐第三组,已不再靠窗。   但有时午后或晚自习前回班,仍会在桌上看到热饮, 品类不同, 有时是盒装牛奶, 有时是热可可, 有时是姜枣茶。   而每到这时,前后座总嘘声一片,大呼虐狗了受不了。   春早对此提出异议:你不要乱进我们班。   原也:什么时候,有证据吗?   春早哑然无声。   最后她无奈,纵容,无计可施:没证据,都喝掉了。   又吐槽:我都发胖了。   原也:有吗,没有吧。   家里没体重秤,春早意念坚持:肯定有。   翌日放学,照例履行二号路灯之约。碰头后,男生不忙着走,借光一直打量她,眉眼间皱出浓度很高的认真,看到春早呼吸不畅,扭头就跑,他才快走两步追上,笑说:“没胖啊。”   春早嘀咕:“冬天穿这么多,又看不出来。”   原也再次歪头端详:“那等春天来了,我再判断一下。”   春早害羞成蜗牛,在小巷里慌不择路,东躲西藏:“不准看了!”   “好——不看。”他投降,放慢脚步,优哉游哉去到她后方。   春早转头:“怎么不走了,到我后面干嘛?”   原也无辜:“不看啊,只看后脑勺总行吧?”   春早闻言,咬牙切齿之余,只能磨磨蹭蹭缩短间隙,挪回他身旁,回到并肩状态。   元旦小长假时,春早跟春初珍回了趟家,跟她们家常年孤家寡人的空巢老父团聚过节,翌日又起早看望身子骨基本恢复的外婆,小老太太现在有护工照顾起居,整体还算健朗。走亲访友跟连轴转似的,直到三号中午,春早才归心似箭地回到出租房。   刚换好鞋,原也就出现在自己房门边,跟她们母女问好。   春早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滑过,并不逗留,但他也没有即刻回去,停在那里。   春初珍放下东西,意外问:“小原你在家啊?”   原也“嗯”了声。   春初珍打趣:“这阵子放假都看不到你出去了。”   原也给出天衣无缝的理由:“天冷了。”   “也是。”春初珍摘下厚实的脖圈,关心:“你也多穿点,在家就穿个薄毛衣,房间开没开空调啊,千万别在期末考的时候受凉生病咯。”   春早跟着看过去,男生穿着灰色的圆领套头线衫,头发似乎有些时日没理了,略显潦乱,似疏于打理的夏草,但衬他。他靠站在门框上,高而薄,就像画报里那种格外年轻的英模。   两人视线在半途相汇,默契而慎重地,一触即离。   原也笑了笑,回答春初珍:“开了的,不冷。”   把自己裹成北极熊的春早耳根微热,捏着书包肩带回房。   等到春初珍去菜市场,春早关上门,取出手机,强拉警戒线:你别太明显哦。   原也:?   春早:你没听我妈说你周末都不出去了吗?   原也:阿姨只是关心一下,你比她对我还设防。   春早矢口否认:哪有?   原也:那我现在出去?   春早闷声不吭,盯着手机不打字。   结果没两分钟,客厅真传来响动,春早推门查看,男生已经在玄关换鞋,黑色羽绒服敞穿着,俨然一副出门模样。   “欸!”她在门口叫他。   他看过来:“怎么?”   春早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你……还真出去啊?”   他双手抄进兜里,语气寡淡,听不出情绪:“我再待在家里有人要急坏了。”   春早:“……”   “我不是那个意思,”为难和委屈一并涌上来,她鼻腔微微酸涩,“你还是别出去了。”   又含糊说:“外面真的很冷……”   原也看出她陡变的面色,眉心一皱:“过来。”   春早别别扭扭跑过去:“干嘛?”   原也从衣袋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布朗熊暖手宝和数据线:“给。”   春早接过去,那张憨态可掬的棕色熊脸分外热乎,似乎刚充电结束。她哽住,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而男生温和的哄慰已落下来:   “我都等三天了,怎么可能出去。”   “骗你出来的。”   “这是新年礼物。”   “无聊。”她腾出一只手,重重拍他胳膊一下,宣泄起伏不定的心潮。   “有人收了礼物转头就打送礼的人吗?”   “就有。我。”   “厉害。”   “你回去。”   “好。”   “鞋子脱了。”   “好。”   “进房间。”   “嗯。”   ……   一边笑,一边故意磨叽,被亦步亦趋的女生“看押”回自个儿房间,又跟她在门框内外互道拜拜。   原也脱掉外套,踏踏实实坐回书桌前,再不搞这些旁门左道顺杆子爬的小伎俩了,还让她情绪不佳,想着打开扣扣再解释两句,女生的消息已经过来。   春早:对不起,我都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还要求你这个那个。   原也眉间生出柔缓之意:我收到你的礼物了啊。   春早:什么?   原也截图她一月一号当天的卡点祝福,标出来:这个。   春早:这算什么?   原也:年度最佳礼物。   春早发来一张猫猫哭脸表情包。   原也掀唇,他可能有点心理扭曲了,把猫头代入她的样子会想笑,忍了忍,他引用回复这条表情包:这也是。   春早:?   原也逗她:年度最佳礼物之二,你感动的泪水。   女生情绪果然一秒晴朗,还有爆烈倾向:死开。   今年的春节比往年要早,一月中旬期末考过后,宜中高一高二年级很快人去楼空,只留高三生还在苦熬。   除夕当天,春畅归家,春父接来了外婆,春家三代人难得在这一年的尾声齐聚一堂。   风尘仆仆的春畅进门刚放下节礼,就被春初珍揪去厨房打下手,筹备年夜饭,没少被颐指气使。   春早也想帮点忙,直接被妈妈呵走:“到旁边去,全油烟,陪你外婆看电视或者自己去房间看书,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春早只能恹恹回到沙发,给看央视一套的外婆剥柑橘。   择菜的春畅佯装不满:“凭什么?”   春初珍语气闲适:“她要高考了你不知道啊,多大人了还跟妹妹斤斤计较。”   春畅掐指一算:“还一年半呢,你逗我?”   “一年半很长吗?”春初珍乜她,把冒着白烟的汤勺递出去:“去,把红烧鸡块搅一搅,别粘锅了。”   春畅恨恨接手。   全家人环桌起立,齐刷刷碰杯时,异口同声的“春节快乐——”响彻餐厅,年味爆棚。   春畅到家后还没顾上喝水,此刻将玻璃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摘掉瓶盖复斟,末了还问身边的妹妹要不要也来一点,被春初珍赶蚊子似的,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干嘛——”春畅将酒瓶放下:“大过年还家庭暴力。”   “你喝你的,没人说你,别让你妹妹没成年就变成小酒鬼。”   “过年图个乐呵罢了,你这人真没意思。”   酒过三巡,春早低头在桌肚里按手机,想看原也有没有给她发消息,不知道他现在在家怎么样,她很担心,惴惴难定,又不忍冒昧启齿,误揭他更多痛处。   “春早你吃啊,”春初珍见女儿有一会没一会地埋头玩手机:“怎么老看手机呢,是我今年菜做的不好吗?”   春早忙将手机揣回绒睡衣兜里,抿一口椰汁,对满桌珍馐都兴趣索然。   春畅喜欢跟老妈作对:“估计是哦。”   春初珍起疑,夹一筷子糖醋肋排浅尝味道:“这不挺好嘛。”   春爸奉承得如鱼得水:“你烧饭最好吃,你称第二天底下没人敢称第一。”   “就是!”得了支持的春初珍挺起胸膛:“春早觉得不好吃的,肯定都是她姐插手做的。”   春畅搁下筷子,大声嚷嚷:“什么哦,妈你说这话可就不厚道了啊,哪个菜我真正动过手,我想搞点创新菜肴你让吗?”   满桌大笑。春早被其乐融融的氛围所染,沉甸甸的心境随之上扬,也跟着抿唇而笑。   酒足饭饱,春早帮忙收拾清理完厨房,便跟家人一道排坐到客厅沙发上,爸妈嗑着瓜子,春畅则靠在茶几边,表演每年的固定节目——徒手开纸片核桃,而后剥拣干净,分喂给外婆和妹妹。   春早接过一块,含在嘴里,很久才咀嚼下咽。   一心窥伺老妈,见她被荧幕里的载歌载舞迷住,目不转睛,才摁开手机。   见妹妹一直心不在焉,坐立不定,春畅觉得很有必要提醒一下她,便歪过上身,与她密语:“怎么,在等原帅哥的祝福短信啊?”   春早耳烫,迅速将手机熄屏,声若蚊蝇:“没有。”   春畅不清楚她闹心的具体内容,只说:“人家不发给你,你就发给人家啊。”   春早咕哝:“不是……”   她没有辩解,心思姐姐讲的不无道理。   于是不再纠结是否在掐点为他送上祝福才能顺理成章地询问他现状。根本忍不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他的处境,他的心情,在这种阖家欢但对他来说或许不那么完满美好的时刻。不然她将一直浮于半空,无法安定。   春早小心地敲下一行字:今天过得开心吗?   三分钟后,春早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要涨出鼻腔的,想哭又想笑的复杂心绪,反复阅读原也给她的回信:   原也:如果今天是从现在开始算起的话,   原也:我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办公室小剧场】   一班老班,倒水,走到三班老班桌边,呷茶,咳一声:“哎,陈老师啊。”   批作文的陈玉茹抬头:“干嘛?”   一班老班:“你听没听说啊,我们班那个原也,跟你们班有个女生谈恋爱了?真的假的啊?”   陈玉茹:“听说了。不过我看她学习状态没什么反常的。”   一班老班:“那女生人怎样啊?”   陈玉茹:“好得很,我们班前五,刻苦踏实得不得了,从不让老师费心思。”   “哦……”一班老班若有所思:“我也不是那种老古董,两个小孩嘛,在校也没出格行为,主要……这个原也吧,他是个状元苗子,你肯定知道。”   陈玉茹:“那又怎样啊。是嫌弃我学生的意思?”   一班老班:“不是不是,就——担心小孩学习受影响,你肯定也担心不是?”   陈玉茹:“马上期末考了,且看且行呗。”   陈玉茹撂笔:“我还怕你们班男生影响我学生成绩呢。”   一班老班:“……嗯……那就期末考结束再看好了啦。”   陈玉茹瞪眼:“是,要是下降了,我头一个找你学生。”   一班老班:“好的咧,你找,我亲自送到你面前来。”   陈玉茹:“行,但还是,不要有这种时候最好。”   ……   【期末考结束】   俩老师相互换看班级排名,年级排名,又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下学期再说吧,先回去过个好年。   Over。 第39章 第三十九个树洞   ◎宇宙静止◎   原家年夜饭的餐桌上, 原游川叫嚷着要这要那,而程昀和原屹动辄打情骂俏。至于原也, 只觉抽离和索然。   他没有在餐厅停留太久, 草草吃了几道菜,就提着剩余的半听雪碧回到自己卧室,靠坐到电脑前。   滑一下鼠标让显示器变亮, 耳机里的提示音不绝于耳。   聊天软件里极其热闹,开黑群的同学都在呼朋引伴, 等着组织人头鏖战通宵。   涂文炜给他发消息:原哥, 要不要来召唤师峡谷征战四方。   原也看一眼大半天没动静的置顶头像, 打开lol,登陆段位相匹的小号,加入他们四缺一的排位队伍。   群聊语音里,大家吵吵嚷嚷,纷纷恭贺新年好,又互怼个不停,cue到原也头上时, 他就懒懒搭几句腔,其余时候都分神切出去看扣扣。   他给春早开了特别提醒。   但也担心第一时间错过她消息。   开游戏后, 涂文炜的嗓门在语音里咋咋呼呼:“原哥今天还是打野?”   原也“嗯?”一声:“玩锤石吧。”   耳机里静音几秒:“你干嘛,抢许树洲位置辅助, 要划水啊?”   原也没否认:“嗯。”   “搞屁哦,那谁打野?我先说我只玩AD啊。”   许树洲嫌厌:“我草了,那还是原哥玩辅助吧, 我不想辅助他, 我去中。”   涂文炜:“什么意思?瞧不起人?”   许树洲:“看你漏兵我能急出脑血栓。”   涂文炜不甘示弱开骂。   原也笑了一声:“就让我辅助, 带你飞。”   涂文炜立马妹妹音:“嘤嘤还是我原哥好~”   结果开局还没几分钟, 下路就要炸了,原因是第一波耗血结束,原也的角色就回到塔底一动不动,涂文炜独自一人补兵,被对面压得惨无人道。   “原哥……”涂文炜哀嚎。   “等会儿。”原也在手机上回消息,好一会儿,终于动弹:“这把打完我就撤。”   涂文炜猜到他是为哪般,翻脸不认人:“你早点滚吧。”   原也:“……”   早知道该玩打野的,辅助节奏还是难带,熬完近五十分钟的游戏,原也在“victory”的提示音里秒关界面,并提前屏蔽开黑群多半要骂骂咧咧的消息,长腿一蹬,将转椅滑到床尾,躺下一心一意给春早回消息:   原也:久等了。   原也:那帮人太菜了。   春早:还好啦,我刚好去洗了个澡。   又问:你很厉害哦?说人家菜。   原也开始臭屁:比他们好太多。   春早没亲眼看过他打电脑游戏的样子,也像影视作品里一样,会戴着大大的耳机,全神贯注看屏幕,手指如飞,目光明亮而锐利吗?   有点帅的。   春早脑补着,不由微笑:我都没看过你打游戏。   原也:会有机会的。   春早抿笑:又告诉他:初三我要出去一趟。   原也:走亲戚?   春早:不是,我爸妈去舅爷爷那边拜年。童越约我出去玩,然后她还要带。   她卡在这里。   原也问:带?   春早回:带上她男朋友。   原也弯唇,平平淡淡:哦,你去好了。   春早早就摸清这家伙偏好招惹她的风格,翻个白眼,不跟他玩这些弯弯绕绕:你去不去?   结果他还在欲擒故纵:我看看行程。   春早再不忍受:……你是什么大明星吗!   原也终于不再逗她:去,当然去。   春早哼哼:下午我还要去给同学送作业,就你之前在网吧看到的那个女生。   原也:你又接了代写?   春早:那当然。——她怎么会放过任何充盈见海金库的机会。   原也:你才是大明星,行程满满。   春早:你就说陪不陪我去吧。   原也变成只会答应的复读机:去,没问题。   别说大年初三,就算她下一秒要他出现,他也会从床上直接弹射起步,奔赴到她身边。   初三上午九点半,春早卡点在地铁口等来原也,男生敞穿着军绿色长款冲锋衣,内搭燕麦白的连帽衫,整个人清爽得像是初夏草木葱荣的早晨。   多日不见后总有新鲜感,春早被帅到失语几秒。   注意到她盯着自己卖呆,原也问:“发什么愣?”   春早袒露心声:“你私服有点好看的。”   原也失笑,偏开头,耳廓微微泛红:“不是吧,见面就夸。”   春早杠上:“就夸就夸,帅帅帅。”后面三个字说得跟旺旺新年礼包的广告语一样,可爱。   少年绽开大大的笑容,好一会儿都收不住。   童越两口子也不是爱迟到爱拖延的主儿,四人很快聚头。   童越注意到他俩穿搭:“你俩整什么PLAY呢,绿叶配红花组合?”   春早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新年衣,是姐姐精挑细选的浅粉色面包服,自重很轻。   春早扫射她和陆景恒:“你们两个穿情侣装,我说什么了?”   比他们小一级的男生脸蛋泛红,双手抄回大衣兜里。   童越给自己偏内向的男友当代言人,跟原也作介绍,就算认识。   “别傻站着了,”童越一边下地铁站台阶,一边热情洋溢地取出手机,搜索门店地址:“我年前发现一家新开的密室,我们早上就去那边玩吧。”   “密室?”春早眨眨眼:“我还没玩过诶。”   她看原也:“你玩过吗?”   原也说:“以前玩过一次。”   童越回过头来,目光如炬:“哦?跟谁?”   原也:“跟我们班几个大老爷们。”   童越眯眼幽声:“是吗……?”   原也颔首。   “你发誓——”   “……我发誓。”   “狠狠发誓。”   “……”   春早推开童越笔直指向原也的手:“你无聊吗?”   童越瞥她:“干嘛,还不是为你着想。密室这种地方,呵,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对此隐有耳闻但从未经亲历的春早转脸问原也:“很恐怖吗?”   原也回:“我之前去的那个还好。解谜快的话,待在里面的时间很短。”   “你好装逼啊。”童越啧声。   原也:“?”   “话说清楚,怎么就装逼了?”他不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但这才碰头几分钟,她在春早面前给他贴多少张负面标签了,必须理论清楚。   童越刚要分析一二,手突然被钳住。   “你别说了。你管人家男朋友呢。”陆景恒小声告诫着,顺势把她手带到自己衣兜里。   童越瞬间收声,秒切乖巧模式。   春早注意到前方二人的小动作,敛笑,有些不自在地将双手往衣袋深处,拢了又揣。   密室开在她们常光顾的商场的负一层,前身是间大餐饮店,现更头换面为密室后也规模可观,大主题有三个,一个是《夺命医院》,一个是《闺娘怨》,还有个《校园大逃杀》。   童越兴致勃勃地挑选着,询问前台哪个最刺激,快推荐。   春早则在入口处的暗黑风立牌前拧紧了眉,听着里边隐隐传出的鬼哭狼嚎:“这是密室还是鬼屋啊,名字这么血腥暴力。”   原也低声:“怕吗?现在跑还来得及,我们可以去玩别的。”   “怕倒没有……”春早侧头:“我初中跟童越去过鬼屋。”——埋头猛冲就好,反而是童越,在她手背上留下的掐痕几天未消,叫得比里面的场景乐都大声,导致她出来后都有点耳鸣,大脑嗡嗡。   “我就说很爽吧,春早。”那天的童越眼角挂泪,面白如纸,嘴巴还很硬。   不忍回顾,春早跟着原也回到前台。   童越刚要付钱,有身高优势的原也已经将手机付款码抢先探去店员面前。   滴一声,她扭头,看看他俩,秒变狗腿:“唷,今天姐夫请客啊?”   春早哭笑不得:“什么啊。”   童越有理有据:“谁出钱谁就是我的姐,那他……可不就是我姐夫咯?”   终于吐点象牙了。   原也把手机收回去,最后一个跟上,被工作人员引入门内。   “玩的什么?”四周环境黑怖下来,只余迷幻的光线和斑驳的墙面,他们才想起问。   童越鬼气森森地答:“夺~命~医~院~”   “……”   “……”   “……”   四人穿过阴黑的走廊,两边墙上不时挂有X片质地的头骨图样,带血迹的锦旗,还有支离破碎的白大褂,第一个拐角,一名穿白色卫衣的骷髅男直冲而来。   童越瞬间失魂尖叫,缠紧陆景恒胳膊。   其余三人没被工作人员吓住,先被她的嘶喊搞到心慌。   “你们俩……到前面去!”童越不再打头阵,牙齿打架,已经有哭腔了。   原也果断推上春早,从前方二人中间穿越过去。他停在药房的玻璃挡板前,仔细查看和串联药瓶药盒上的线索,解密过程中,因不时有“鬼”现身,童越已经被吓到战战巍巍,双腿打抖:“快点啊,快点啊。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然而场景的恐怖程度和解题难度逐步增加,急诊,病房……起初被鉴定为“装逼犯”的原也凭借智商和胆量晋升为团队核心,他镇定,冷静,逻辑清晰又缜密,带领队伍行至最后一道关卡时,四人小组被迫分头行动,一队去尸体遍布的太平间寻找关键信物,一队去溅满血渍的电梯轿厢启动开关接应,不然无法在有限时间内完成任务,按照介绍里描述的后果,他们将被亡魂吞噬。   童越自然不敢选全封闭的太平间,被陆景恒护着,抱头鼠窜去电梯口当后援。   太平间的金属移门在身后滑关,整个空间只剩下原也和春早两个人。   黑黢黢的室内,灯光幽森,春早望向做工逼真的尸体冷藏柜,呼吸微微加快:“这太平间也太‘太平间’了。”   原也扫视着上面的数字,轻笑一声。   她瞟瞟他:“你还有心思笑。”   原也看过来的眼睛在黑暗里亮而稳,像恒星,莫名让人很安心:“终于能安静用脑了,换你你不笑么。”   春早嘁了声:“好像也是”。反正童越不在场,表示一下同感也没那么过分。   可惜周遭并没有真正安静,房间角落的音响忽尔响起低沉人声,放出一条线索,并提醒他们时间在流逝。   原也收了心,不再调侃,认真查看场景内的布置,思考行动间,不自知地走远两步。   春早也走去另一边墙上翻看破旧的医生值班表。   忽的,哐当一下,本还封闭的冰柜门弹出一扇。   春早慌叫一声,原也见状,忙回身大步走过去,握住她胳膊,把她拉来自己身边。   “别乱跑啊。”他说。   见女生小脸惨白,心有余悸的样子,又心急叮嘱:“就跟我站一起不好吗?”   凶什么凶,春早不敢再看那个突有异动的“藏尸柜”,就没好气地抬头瞪视他:“是你先撇下我跑开的吧?”   “我吗,”少年愣一秒,后知后觉,表以歉意:“抱歉。”   心率渐慢,春早这才觉察到,他的手还紧握着她胳膊,隔着厚实的衣物,都用力到有点儿疼,她看向那里,提示他放下。   原也意识到了,当即卸去五指力道,举手表示,又垂下去。   春早深吸一口气。   下一刻,再无法回落,心脏似往夜空疾升的焰弹,有异常迅猛的爆破感在她胸腔里震开。   原也握住了她的手。   如被电到,春早下意识地想要蜷起指尖,立刻被他从手心的部位抵回去。不容分说地,他的虎口找到她的虎口,手指也扣入她的手指,像两片本就该嵌合的拼图,又像是齿轮,所有神知,所有心绪,在这一刻被激活,开始无声地疯转。   动作间,无人敢看对方的眼睛。   男生的手干燥而温热,挤压着她的,被侵占,也被盈满。   酥麻的眩晕感漫过春早全身。她彻底忘记呼吸的方式,时间静止,世界静止,宇宙静止。   而他的声音,就在这种全然静止的失重中,不太自在,却坚定清晰地浮出来:   “这样,”   “绝不会再撇下你。” 第40章 第四十个树洞   ◎见海基金◎   铁门在面前缓缓滑开, 提示可通行,春早的胸口仍迭动不停。她的手心汗津津的, 与她交扣的那只手也是, 滚烫地纠缠着。幽暗的环境,短暂的五分钟,她在颅内经历了整场烟火大会。   春早的目光僵结住。   门外堆满目光莹绿, 面目可怖的NPC,在目及彼此的下一秒, 他们蜂拥而进, 争先恐后。   原也反应极快, 一个回身,将女生护到墙边。   他的胳膊撑在她颊边,任凭身后的“丧尸群”如何恐吓和推挤,也没有让自己的身体压向她。   可男生咫尺间的眼神挚亮而有力,能在春早心头倾轧出一种钝疼感。   还有不时浮现的,稍稍狼狈的笑意。   有那么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 小幅度抬高双手,想要揽住他, 告诉他:他可以贴近她,她也能够守护他, 哪怕承受伤害走向消亡,她都不会退缩和畏惧。   但她抑制住了。   ……   被工作人员带出密室后,周边恢复清明, 春早仍在后怕, 抬声埋怨:“你们两个坑货!”   辛辛苦苦一小时, 一轮回到解放前, 因为童陆二人没有在时限内解锁电梯门,他们的密室挑战以失败告终。   所以才会有最后那幕“丧尸爆发”的剧情。   童越挖挖耳朵,摆烂表情:“干嘛,我俩智商加起来可能也就你俩的一半,这不是自然结果么?要我说,就该男男女女分组,春早的脑子跟着我,原也的脑子跟陆景恒,这样我们才能闯关成功。”   “不过——”她眉飞色舞:“你们两个能愿意嘛?我可不想当那个大恶人。”   春早失语,思及密室里摄人心神的一幕,她手指轻微一颤。   原也取完工作人员赠送的优惠券回来,抄衣兜里,面色音色均无异样:“待会去哪吃?”   春早看他一眼,这人怎么能这么快平静自如下来的。而她自己……身体里余震尚存,掌心也遗留着湿漉感,她悄然攥紧。   童越欣喜发问:“姐夫又要请客啊?”   原也淡笑:“可以啊。”   同为“家属”的陆景恒自然不愿落下风当个蹭吃蹭喝的:“中午我来吧。”他看向两个女生:“你们想吃什么?”   最后选在一家口碑不错评分颇高的泰餐店。   春早翻阅着餐单,被上头的菜品价格搞得局促起来:“这有点贵了吧。”   童越撑腮,一口接一口往嘴里挖送面前的椰香西米糕:“小意思啦,陆景恒压岁钱五位数,而且刚刚玩密室的价格也不便宜。”   春早惊到下巴险些脱臼,转头问原也:“密室多少钱?”   童越说:“一个人258,还是团购价。”   春早愕然:“这么贵,你也不跟我讲。”   原也风轻云淡:“这有什么好讲的,”他眉峰微扬:“怎么,要管我钱啊?”   春早噤声,双手端起杯子抿水。   “噫——”童越一激灵,面目扭曲,开始狂搓两条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又在饭后陆景恒买单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十倍娇柔地学起春早惊讶嗔怪的拿腔:“这么贵~你也不跟我讲~”   两个男生共同笑出声。   而春早只能顶着张烂熟的苹果脸对童越进行追打。   —   因为下午两点春早还有一场至关重要的交易,所以四人队伍提前解散,原也拦了辆亮着空车牌的计程车,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一前一后钻入后座。   原也问:“你们约哪,还是成康门?”   春早摇头:“不是,清平路的必胜客。”   原也与司机知会一声,评价:“这次选的地方挺光明正大么。”   春早语塞一秒,微微笑:“对呀,不像有的人,隔三差五不学好去黑网吧。”   原也眉心起皱,又展平:“我有……好一阵没去了吧。”   春早来回揪扯着面前书包上的拉链扣:“放假后也没见过面,谁知道你去没去?”   “天地良心,”原也仰靠到椅背上,下颌线清晰锋利:“你哪次消息我不是秒回?”   那倒是。春早挽高嘴角。   原也从眼尾处睇她,也将女生微凸的笑膘尽纳无遗,他抬起靠近她的那只手,将她抱着的背包提来自己跟前。   猝不及防怀间一空,春早回头看他。   男生两指勾在提带上,悬空将那只包掂动两下,才摆放来自己腿上。   “这么重?”他有些意外:“你到底要给他们写多少寒假作业?”   春早抿抿唇:“还好吧,还没去年多呢。”   原也若有所思片刻:“诶,你那什么基金,到底要多少钱?”   春早也无具体概念,人的梦想额度怎么可能轻易有上限,她只能含混答:“当然越多越好。”   以及,颇具仪式感地纠正:“它不叫‘那什么基金’,叫‘见海基金’。”   “好,”原也复念着她的回答,感叹:“越多越好……女人啊,真贪心。”   “什么啊——”这怎么就贪心了。   她佯装气呼呼,要把自己背包的掌管权一举夺回,然而被对方单手牢牢按住,根本扯不动。   捏着肩带再使两下力,仍无半点成效,原也还越发好整以暇。可恶,他这么爱当搬运工就给他当好了,春早放弃这种体型力量双悬殊的对抗,收手看窗外的路标与楼宇。   到达目的地后,两人穿过人行道。春早的书包还被原也拎着,一直到在必胜客见到安熠和另一位陌生的男孩子,它才物归原主。   安熠提前点了好几样套餐,满满一桌,好吃好喝恭迎。   “这是哪位?”春早坐到她对面,开始今天的二道席。   安熠大方介绍:“我男朋友,小薛。”   春早顿住。看来去年寒假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林”已是过去式。   但问题是,她没料到这茬,其中一份作业还用着“小林”的专属字体。   安熠也新鲜地看向随她入座的肤白貌美大帅比:“春早,这你男朋友啊?”   春早脸热:“不是,不要乱说。”她与安熠不算深交,所以羞于直言。   “那是……?”   原也微带谐谑地代她回:“保镖。”   安熠吸着可乐,笑呛住,揶揄地看向素来恬静的老同学:“看不出来啊春早,挺会玩情趣。”   春早:“……”   百口莫辩,只能讲正题,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讲义:“你检查一下。”   换了粉头发的漂亮女生一概如常,满脸“你办事我放心”,瞅也没瞅就将所有讲义插回自己包里,并奉回现钞:“还跟去年一样哦。”   春早点看钱数,抽出三张,递回去:“别又多给啦,上次就很不好意思了。”   安熠的新男友说:“哎你就拿着吧——”   安熠努着嘴附和:“就是,老传统了,还客气什么,明年都写不了了,这是咱们最后一次合作了吧,我会思念你的。”   说完还假装辛酸擦泪。   “主要……”感动之余,春早也有点犹疑。她瞟了眼安熠旁边的生面孔,为难道:“我今年没换男生字体,我还以为……”   安熠恍悟过来,乐不可支:“这有什么关系啊,你也太敬业太可爱了吧。”   原也闻言,赞同地挑唇。她的说法与他想到的完全一致。   春早唔一声,再不开口。   与安熠道别后,春早打开导航,直奔最近的银行,打算将今年的代写收益第一时间存入先前偷办的银行卡。当初为办理这张卡可谓是费尽周折,还是填写的童越的手机号。   她按铃从玻璃移门入内,原也也跟进去,但没有靠近。   春早在取款台前站定,扭头看他一眼,奇怪:“站这么远做什么?”   男生鞋底一蹭,示意地面的一米黄线提醒。   春早笑出来:“有必要吗?”   原也闲闲出声:“保镖要有保镖的自觉。”   春早:“……”   她白他一眼,回过头去,自顾自存钱。原也注视了会她安静秀拔的背影,不再站着不动,走向另一台无人使用的ATM机。   春早心满意足地拔出卡,听见身侧机器传来唰唰点钱的动静,良久不断。   她退后看一眼,就见原也垂着睫毛,专注地看着出钞口。   她疑惑:“你要取钱?”   原也侧来一眼:“嗯。”   “要买什么东西吗?”   原也没有答话。   他将里面那叠粉色纸钞取出,收起卡,走回来,单刀直入:“今天开始,我要入股你的见海基金。”   询问句式纯属多此一举,他知道她多半不会同意。   果然,女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钱财厚度吓住,惊慌地连连摆手:“不行,这太多了——不对,一分钱我都不会收的,这是我的个人独立基金——”之前他提议并帮助她代卖笔记,她就已经感激不尽。   原也轻描淡写:“又不是给你的。存哪不是存,代为保管我之后的旅行经费而已。”   春早怔愣:“什么旅行经费?”   他握起她一只手,将钱对折,摁入她手心,连带着她的手一同裹紧,不容许她再挣脱和婉拒。   这是他的一时兴起,也是他的心意已决。   少年语气郑重无比,如许诺,似立誓: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也要去看海。”   “和你。”   作者有话说:   准备开启第一轮时光大法,坐稳 第41章 第四十一个树洞   ◎有颜色的人◎   原也不是没看过海。   相反,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向敏慎就曾想方设法带他去过很多地方, 近到家门前错落有致的园林, 远到新西兰曾为《霍比特人》取景的浓绿山脉。他在海岛晒伤过,也曾彻夜蹲守全透明的芬兰小屋,冰天雪地, 只为等候纱幔般的极光在四野降临。她鼓励他多阅读,认识自己;也告诉他, 人应当尊崇的最重要的东西, 就是本心。   但她的婚姻并不幸福, 她性格太暴烈,太鲜艳,也太清晰,像一枝大丽花插在批量生产的流水线花瓶里。   尤其有孩子之后,她跟原屹隔三差五地发生争执,从处事方式,到教育理念, 甚至一道口味不相投的菜肴,都能成为他们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她跟原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   而父亲如同听见笑话, 会冷呵着反问:“你就跟以前一样吗?”   循环往复。   终于有一天,她对这个男人, 对这个家庭的爱被现实消损殆尽。   她提出了离婚申请。   并且毫不手软,也一干二净地将自己剥离。   一次性清算所有的抚养费,她离开这个家, 这个城市, 这个国度。从此杳无音信。   原也生活中的色彩戛止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记忆都如同出错的放映机, 反复抽帧,播放着两个镜头,一个是发现妈妈彻底离开的夜晚;还有个是坐在厨房吧台后一根接一根抽烟的原屹,傍晚晦暗,雾气是白色的,缭绕升腾,而男人沉默灰败的脸没在后面,时出时隐。   最后跳闪为绝望的雪花点。   世界从此变为黑白色,他也成了幕布之外静观的看众,被封闭在只有他一人的影厅。   可惜生活的剧情不会因为他的出离而暂停。   原屹在短期的消沉后,转换思路,迎接和享用妻子离去后的“真正自由”。   他们共同创办的教育机构在他的掌权统领下正式转型,从综合素质方向变更为学科辅导和竞赛培训,也是那个时候,他的儿子,完美继承父母基因的原也,从小就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和能力的小男孩,开始接受严苛的系统训练,原屹为他高价聘请奥数教练进行一对一的辅导教习。   再后来,走美杯、希望杯、华杯、AIMO、奥赛……种种奖项,还有稳定保送重初和重高的顶尖佳绩,当真麻木如吃饭喝水。   他的证书与奖杯被陈列在明思教育总店橱窗的至高处。   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慕名报班的家长孩子快踏破门槛。   原也对此并无多少异议。   母亲走后,他在摸索的年纪就失去方向,失去动能,成了一个迷惘的人。   他想,若有一个按部就班,也漂亮精彩的躯壳代自己过完这一生,未尝不可。   只是,眼见着月圆月缺,四季更迭,他的心头偶尔也会涌现出不可言说的悲凉和愤慨,就像从幻梦中惊醒,然后被自我厌弃的阴云彻底吞并。他憎恶当下的所有,也痛苦地想念着他铁石心肠的母亲。但第二天,他又像朝日一样升起在校园里,左右逢源,光芒四溢。   高一寒假结束返校后,他惊讶地发现,他渐渐适应的,全景环绕的黯淡荧幕里,出现了一个有颜色的人。   说不上来是什么色彩,可能是极淡的青蓝色,如她的姓名,早春的天空,早春的新芽,目及之处,总能一眼觉察。   他猜,兴许是春节那趟偶遇带来的化学反应和加持效果。   那时他水土不服,因高烧失利被刷出冬令营,在父亲的惋惜和强压下,准备二次征战国集为一个清北保送名额。   他没日没夜地刷题,就没有分去过多的注意力。   出乎意料的是,高一的暑假,他又在校外见到她一回。那日是七月盛夏,蝉鸣鼓噪,他穿过树影,推门进入一家咖啡厅,准备在那边消磨这个无聊的下午。   取了小票在前台等餐时,原也取出手机,刷看推送到前台的竞体新闻。   刚要摘下鸭舌帽扇风,一道椰子水般年轻清甜的声音牵起他视线。   他看过去,有些诧异:怎么又是她。   原也将帽檐压低几分,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女生站在收银台前,店员问她需要什么。   “我不买东西,只是想问件事,”女生似赶路而来,刘海汗湿了,脸颊晒得微红,但她面色坦然,并不为不点餐这回事羞怯:“请问你们这边招收暑期工吗?”   店员打量她两眼:“你多大了?”   女生答:“马上高二。”   店员笑了起来:“要成年了才可以,高考完再来吧。”   “嗯,我也是想高三暑假再来。”她似乎得到了舒心的答案,眉眼弯弯,道谢离开原处。   但并未离店。   她挎着宽大的帆布包,在店内的杯碟咖啡豆贩售区游弋观赏,最后停在一面公开的明信片墙前,看有心的食客们亲笔留下的诗歌或愿景。   原也接过盛有冰美式和鸡肉可颂的托盘,找了个角度刚好的位置,不再打开手机看直播或视频,视其为今日的下饭方法。   女生独自站在那里,一张一张地掀看,几乎阅读完全部。   店边往来的人流多少会怪异地打望她一眼,但她专心致志,安谧得像一株湖畔的苇,不关心汲水的雁群,也不在意变幻的天气。   每回见她,她都给他一种吉卜力动画里会出现的女主角的感觉,勇敢,纯净,莫名的治愈。   良久,她终于动了。   她回到货架,不紧不慢地挑选出一张明信片,又去前台买单。   回来后,她找了个空位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支中性笔,在明信片背面写字。   执笔的手移动得很慢,一笔一划的,庄重而认真。   写完,她看眼腕表,似觉时间不早,无法坐等墨迹风干。   遂举高蓝色的明信片,呼呼吹动好几下,确认之后,她回到满满当当的明信片墙前,找了只空木夹,将它高挂其中。   目随女生离开店门,原也才想起去吃剩下的面包。   傍晚时分,夕照打窗,他挎上背包准备回去,出门前,他停在那面墙前。   女生使用过的那张明信片并不难找,还未被后来者居上,大范围的蓝也格外醒目。只是近处才能看出,那是一整面海,湛蓝色的,镇静而清凉的海水,丝缎一般,拂来眼底。   他长指一掀,将它翻过去,反面写有一行秀气但力透纸背的字句:   “我会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落款并非她姓名,而是一只Q版的简笔画小鸟,张翅欲飞。   —   原也对她坦白了第一次偶遇,也将第二次偶遇保留收藏在心底。   那日回去后,女生明信片上的话语变得像一句咒语,一道心电感应,触及灵魂。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开灯。   长久地躺在天黑后的房间里,开始审视浑噩的自己,灰蒙蒙的环境,稀里糊涂被催动前行的这几个年头。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本心迷失在浊水和荒野里,在沉沦,在凋敝。   那一夜,他做了个决定。   凭什么,把人生的决定权交由他人。   他将空白许久的网名改为X,那是他母亲名字的首字母,也是她之前喜用的代称。   她和他说,X是未知数,意味着人生有无限可能。   什么竞赛,什么协议,都去死。他要跳出怪圈,把自己逼入绝处义无反顾一次。   他以宿舍吵闹打扰做题为由从学校搬出,以此迈出他个人远行的第一步。   仗着他吃那口饭亦心存一丝愧念的父亲,自然对他百依百顺,加急加价为他寻觅到住处。   独行惯了,对于即将到来的前程未卜的旅途,他未曾设想过需要或拥有伴侣。   但那个晚上,来到这间屋子的第一夜,他转过身,看到门后的女生。   他的想法改变了。   作者有话说:   因为觉得原也的这部分视角很适合衔接在上一章内容之后   -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余华老师的话。 第42章 第四十二个树洞   ◎最后一个盛夏◎   原也的判断没有失误。春早的确是个神奇的药引。住来同个屋檐下后, 在对她周边生态的观察和帮助里,他仿佛也被引入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剧集。   体温, 脉搏, 血流,新的情绪,新的欲望, 新的希望,全都从身体里复苏。   就像是在荒原, 埋下了一粒会跳动的春种。   谷雨之后, 宜中的外墙上攀满了水淋淋的蔷薇, 高二年级寻了个晴好天气,举行远足活动。   上午七点半,各班师生就集中到操场整装待发。校领导与学生家长代表分别发表讲话后,各个班级便扛旗步出校园,蓝白色的队伍按支汇往大道,往宜浦大桥进发,最后再停在佑园内进行少量班集体团建活动, 全程往返25公里,难怪会被往届的学长学姐称作“断腿之旅”。   尤其……还不允许戴遮阳产品。   领导明确表示:此举会阻碍宜中学子对外展示青春洋溢的面孔。   “我看起来像青春洋溢的样子吗?”回来的路上, 童越已经瘫软成蹒跚老太,一步一挪, 面如死灰:“难道不是快死了?”   春早被晒得不想回话。   本还随班跋涉的老师们精疲力竭,纷纷躲上队末的跟车歇脚。   管理人率先脱逃,队伍也逐渐没了形, 稀稀落落, 三五成群, 从绵长的溪涧变成一丛丛大小不均的水洼。   走远路的关系, 春早就没有带多少饮用水和垫饥食物,将随行杯底的水喝完,她把它收回背包侧袋。   与此同时,身畔再度响起童越手机导航清晰的提示音:“前方三岔路口右转,距离目的地宜城中学仅剩五点二公里。”   周围霎时哀鸿遍野。   打头阵的一班队伍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去时还嬉笑打闹的少年们,返程也都累到双目涣散。   原也走在队伍末端,不时回头看三班位置。   然而二班多是身量偏高的男生,中间这么一阻,视野严重受碍,连春早半片衣角都看不到。   “你脖子累不累啊?”涂文炜注意到他三步一回头的动作,无语至极:“我看你转头都看累了。”   原也沉默一秒,懒得理会,将手里空掉的纯净水顺手插进途经的垃圾箱。   倏而,他瞥见拐角处的小店,灵机一动,离队快跑过去。   两分钟后,原也从里面出来,手里多了一整袋饮用水。   分给附近几个相识的男生后,塑料袋里只剩三两瓶,大家都知趣地避开当中那支粉嫩包装的蜜桃乌龙饮,深谙这瓶不一样的专属于谁。   涂文炜就喜欢搞心态,手直勾勾探向那瓶外观独一的饮料,细声细气:“亲爱的,这是给我的吗?”   原也面色复杂地皱皱眉,打开他胳膊。   “你一口都别喝了。”他抽出那瓶,把袋子转交给前面的同学:“你们分。”   那男生欣然接手。   “我错了我错了——”涂文炜停止犯贱,凑上前去央求:“留一瓶给我,我快渴死了。”   拿到自己沾光得来的绿色小怡宝,涂文炜回头,刚要再抨击原也两句有异性没人性,身边哪还见得到这个“妻奴”的人影。   逆行来到三班队伍,沉闷的人流顿时喧闹起来。   原也的出现,像往水里扔了颗泡腾片,女生们看戏脸捂嘴偷笑,而位于队首扛旗的宋今安回头,故意嚷嚷:“你谁啊你,不是咱们班的吧?”   后排的谭笑跟他一唱一和:“就是啊,怎么乱插队啊。”   春早一脸惊诧,前后左右看,生怕老师突然现身,而后低声:“你干嘛……?”   原也恍若未闻,只把手里的水递给春早:“拿着,走了。”   本来累到痴呆的童越如同打鸡血,抚心口,亢奋得像CP粉头,就差要眼冒爱心。   接连带动其他女生哄闹。   春早脸红了个彻底,双手接过那瓶水,攥在身前。   使命完成,原也目不斜视转头离开。三班莫名跟打鸡血似的欢送他,人声鼎沸,后面的班级不明所以,只能竖起脑袋朝这眺望,什么精神头啊,钦佩。   ……   这一年的夏日仿佛来得比以往要早,烈阳如滚水,校园里成排的樟树葱茏得像浓绿的绒帽时,高二年级的车程也驶向尾声。   期末考试由高三年级组的几位省特级名师出卷,文理科考场也被打散,杜绝任何熟人作弊的可能性。尤其是理科班的学生,都在紧锣密鼓地备考。此次考试至关重要,会根据最终的分数排名筛选重组出一个仅三十人的高三一班,给予最好的师资,全员冲击清北。   临考前夜,待在无需变动的文科重点班的春早,有些担心原也会有压力,给他发消息问他复习的怎么样。   原也发来一张前阵子清华招生办通过他们老班联系上他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询问他目前有无意向参与提前招生。   一切尽在不言中。凡到极点。   春早:……   她问:你怎么回的?   原也说:谢绝。我说我要高考。   春早:签了协议又不是不能参加高考。   原也:不觉得裸分更酷么。   春早哽住,不解但支持:……你喜欢就好。   男生却正经解释:比你早跨越一道山,我会不舒服。   春早切一声:你少骄傲。   她沉思少刻:如果我有你的条件,应该会提前让自己逃离这份禁锢。   原也:那不行,我就是要跟你走同一条路,看一样的风景。   这学期的期末考,原也不出意外也不负众望的拔得头筹,甚至因为这次数学和理综难度偏高,他以惊人的优势甩出同级第二名十六分,刷新之前每一次的考试成绩。光荣榜里的排名以金字塔的形式排布开来,原也的名字与相片镶在尖端,不可撼动。   至于春早,这个简短的暑假她过得不算开心。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虽然名次未有变化,但这次都没上130的数学成绩让春初珍没少逮着她指手画脚含沙射影。   春早懒得争论。   反正她现在有了缓冲垫,再大再厚的千斤顶压下来,都有人用天花乱坠的彩虹屁帮她减负。但她也花了两天时间针对错题进行查缺补漏,并请教原也,让他将他的解题步骤拍摄给她分析学习。   结果他不光发来自己的卷面,还整理和自出了不少类似题型,小题大题皆有,交由她练习。   分批次写完,春早回传给他“批阅”。   这位临危受命的私人授课老师尽心尽力,会圈出不对的地方,在旁边排上密密麻麻的红字告诉她丢分点,但最后打下的成绩总是龙飞凤舞的,手写体“150”。   第一次看到时,春早还会望天一下,无语但笑:无聊。   但几次下来,她也慢慢习惯了,习惯这个在他眼中永远满分的自己。除去聊天里无声的交流,有几次她光看文字内容也弄不明白,就会跟原也约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语音,口头教习。   春早一贯谨慎,几乎不开口说话,原也讲解几句,问她懂没懂,她就文字回个“嗯”。   男生偶尔会在中途插来一两句浑话或骚话,春早耳根发烫之际,就装技术性消失。   而原也这时会秒切严肃音,真就把自己当老师:“睡着了?听没听啊。”   春早磕紧牙关,一指禅戳字:在听。   原也:“那怎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春早发过去一个拳头。   原也笑:“轻点,打折了可就没免费的名师辅导了。”   春早告诫:下次再讲类似的话就别怪我目无师长,直接挂断语音。   原也:一个人讲话很枯燥的,帮自己提个神而已。   春早:那你去睡觉,我自己慢慢也能理清。   原也:我哪敢。   这个暑假缩短到只剩往年的1/3,原也没回家,一直待在出租屋。春早曾想找机会去看一看他,但无从入手,期末数学成绩不尽人意兼高三关键期即将到来,春初珍也当上忍者,完全放下对搓麻的执念,跟座大佛似的镇守家中,从太阳升起到西沉,除了烧饭睡觉,只要一推开卧室门,春早总能与客厅的老妈不期而遇。   遑论翻出她的五指山超过半日。   就这样熬完这个一半苦闷一半清甜的假期,八月初,正式升为高三生的春早,背着厚重的书包折返校园。   蝉鸣不绝,叫嚣着躁动的夏语。   走在无风的香樟大道上,只属于高三的炙烈紧促感扑面而至,几乎能绷住人鼻息。   在底层待了一整年的几个班集体大迁移到二楼,看着教室门上的标牌变更为高三(3)班,春早也升腾出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和奋进心。   不到一年了。   成人渡口前的最后一个盛夏。   她正在往自己的蔚蓝色海岸一步步靠近,时浅时深,有笑有泪,但终归走在想走的路上。   开学以来,晚自修延长半小时,独处的时光变得更为窄仄,春早决定将洗澡时间安排在晚自习前,睡前的电子消遣也压缩至十分钟。   跟她的聊天乙方郑重声明的下一秒,她假模假样走个程序:如有不同意见请在明年六月九号后提出。   原也史上第一懂配合:谢谢,我会利用这九个多月的时限好好斟酌。   然后两个人就在各自的卧室床上同时笑出来。   九月将至,春早逐渐适应这种日复一日,枯闷但紧迫的新节奏。   班里同学亦然,课间出门的趟数特明显减少,大家不是争分夺秒学习,就是一头栽倒补觉。   而晚自习后和原也结伴而行的那段路,成了她进入高三后为数不多的出口。   春早昨天做了个噩梦,后半夜几乎没能入睡,今天果然困到神志不清。   走在男生身边,小区里的路灯都像长了圈绒毛,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原也侧头打量她:“这么困?”   春早揉揉左眼:“对啊。”   原也被她呆滞成憨猪包的模样可爱到,提议:“我看我同桌天天用清凉油提神。”   “清凉油?”春早一怔:“这不是我爸那个年纪的人防止疲劳驾驶才用的么?”   原也笑出一声。   春早顺势问:“你现在不跟涂文炜同桌了?”   原也冰飕飕讲反话:“你还真是关心我。”   “我这些天都没怎么出过教室,谁知道你已经换了同桌,”她及时关心:“新同桌是谁?”   原也说:“一个十班升上来的黑马,”稍微一顿:“挺帅的。”   春早眼一亮:“真的?谁啊?”   “呵,”原也冷哼:“一下子来精神了?”   春早不搭腔,他就趁着女生不设防,扯她马尾辫一下发泄醋意。结果这一下力道略大,将她辫子扯散了几分,春早佯怒,抬手就要捶打,原也一个闪身躲开,向前快跑几步,回身冲她粲然一笑,春早被晃到呆愣一秒,情绪也跑得没了影。她当即决定不跟这个心理年纪只有小班的幼稚鬼多计较,将辫子解放,手指绷开松紧材质的发绳,准备重扎马尾。   绑第一道时,一个没注意,发绳脱手弹跳出去。   春早愣住,抓着头发眨巴眨眼,旋即躬身去路面和树丛里查找。   原也留意到,走回来问她怎么了。   她瞪他一眼:“都怪你,我皮筋丢了。”   原也闻言,立即打开手机电筒,打光帮她一起寻找。   见她一直握着头发,他问:“你手举得不累吗?”   “累啊,”春早不爽出声,“谁害的?”   “放下不就好了。”   “放下会成金毛狮王的,你们男生才不懂。”   原也是不懂。   但不代表他不会为此忍俊不禁,因为她很有画面感的描述。   什么金毛狮王,小圆脸,黑眼仁,明明是翘毛马尔济斯。   春早的视线在被光映成霜色的草地上游走,就在此刻,男生的手贴靠过来,从另外一边,近乎完整地圈裹住她的。   他的手指叠在她手指上:“松手,我帮你握着。”   一刹间,春早的心脏仿佛也被大股温热且缠绵的力量托举,激起抽搐般地颤栗。   她的气息微微紊乱起来,慌张地抽出手。   他们在楼下找了五分钟的发绳,幸亏它没有被什么看不见的虫洞吞噬,春早的马尾辫总算恢复常态。   她如之前一般先行上楼,原也断后。   在单元门内恋恋不舍地说了三次“再见拜拜待会见”,春早踩着楼梯上行,取出钥匙开锁。   楼道的感应灯在背后熄灭。   春早推开门往里走一步,映入眼帘的是如平素一般坐于餐桌边的春初珍。   她的心还遗落在一楼,没多端察,取了拖鞋才抬眼唤人。   春早没能叫出那个“妈”字。   她骇在原处,仿佛生咽一坨冻结的冰。它从她后颈的位置融开来,有无形的透冷的液体往她整片背脊上蜿蜒。   瞳孔僵止,气息骤停。   客厅的餐桌上,没有摆放今晚的宵夜,而是七零八落的物品。   它们的出发地,全是她抽屉深处那只不为人知的铁质收纳盒。   春早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如入极寒之境,汗毛悚立,大脑嗡嗡作响,再无法动弹,也丧失语言能力。   春初珍手肘撑桌,遥看着她。女人的面色没在客厅冷白的光线里,寡淡到近乎阴恻,像个无情的判官。   少刻,她把手里掂着的手机咣当丢到桌面:   “打电话,叫楼下那个上来。”   作者有话说:   面对疾风吧 第43章 第四十三个树洞   ◎荒唐破碎的夜晚◎   在楼下看到春早来电的下一秒, 原也心就一坠,隐隐猜到有事发生。女生略微发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恐慌到口齿不清:“你能上来吗……我——”   她的话语被掐断在这里。   原也攥紧手机, 以最快速度疾奔上楼,进门后,他喘着气放缓步伐。   客厅里像个被搬空的冰箱, 往昔烟火气尽散,寂冷无比。   目及默不作声低头的春早和桌边的春初珍时, 他眉头紧紧蹙起。   春初珍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少年避开她的双眼, 视线随之掠过乱糟糟的桌面。   跳停在部分物件上时, 疼惜和愤懑的情绪随即在他眼底激涌开来。   他胸膛很深地起伏一下,握紧悬在身侧的手,走到春早身边。   女生全程没有看他,似断掉关节的人偶,脑袋脱力地挂在脖子上,毫无生气。   中年女人并未立即发作,相反语气平淡, 如唠家常:“小原啊,我不让春早叫你, 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来?”   原也没有接话。   “五分钟?八分钟?十分钟?”春初珍轻哼:“你们时间真多。”   她呵叹一声:“花样也多……厉害啊,在我眼皮子底下搞这么多小动作。把人当傻子么?是不是?”   少男少女并排站在她跟前, 均一声不响。   春初珍火气上涌,手嘭得拍上桌子,将那些物品都震移:“说话啊!”   “是不是把我当傻子!?”   春早单薄的肩膀被悸得轻微一颤。   原也余光留心到, 呼吸变沉, 腮帮发紧。   “不说话——行, 我替你们说, ”女人语调缓和下去,但也更加幽冷:“早就发现你们不对劲了。”   “尤其是你,”别人的孩子她暂时不想管,只是痛惜心寒女儿如此不分轻重。她将矛头对准春早:“春早。”   她手一伸,随意拨来桌上部分东西:“我不是不知道你这个盒子,以前都睁只眼闭只眼,我想着,女孩子有点秘密也没什么,你姐姐以前也写日记。你倒好,你都放了些什么?”   她拣起一张信封,放下,又拿起一张咖啡卡,再放下,还有似曾相识的瓶盖,好像在贬值展出和贩卖她的软肋和自尊。   最后拈着那个瓶盖,左看右看:“这东西都要留着,还画图案,干嘛,”她仿佛被逗笑了:“有这心思搞这些,怎么不多做几道题?”   春早的鼻息变急,一股剧烈到无法承受的灼痛袭向她的大脑,最后在眼周汇集成滚烫的恸然,摇摇欲坠。   她几乎无法呼吸,无法站直身体,手指也开始轻颤。   瞥见女儿红到快滴血的耳根,春初珍丢下那个瓶盖。   它在桌上滚了一遭,哒哒旋转几圈,慢悠悠停住。   仿佛一个承上启下的信号,春初珍正式打开奚落的话匣,她深吸口气:   “春早,我就问你一句,你这副样子对得起我吗?从小到大,我这样培养你,照顾你,考上宜中立刻给你租房陪读,你看看你现在在干什么,你脑子里整天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豆大的泪滴从春早面庞下坠。她哽咽着,没有争论。   “我知道你想狡辩说什么,你想说你学习稳定,排名没掉,是没掉,但你高中之后数学低于130吗?这门本来就是弱项,上次成绩更是没法看。你知道我暑假为什么每天看着你么?就是怕你都到这个要紧关头了脑子还不清醒,还整天想着往外跑。你暑假跟我说什么,有东西落在这了,要来拿,我说我帮你拿,你回什么,你说——不用了。”   “不用了……”春初珍重复着,笑得上体一抖:“我看你是心思全落在这了吧。”   “五月份那一阵,我就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状态有变化。我想着观察观察吧。你俩倒好,越来越过分,刚刚在楼下干嘛呢,之前也是,几次在楼上看你们,你们两个有半点学生的样子吗?”   “高三了——”   “已经高三了。”   她瞥原也一眼,继续挖苦自己的女儿:“你旁边这个是厉害,回回第一,你呢,你准备上什么学校?把心思都花在这些地方,你能上什么学校你告诉我?高三了还不知道收心,还整天卿卿我我打情骂俏,你有半点女孩子的样子吗?!”   春初珍斥责方落,原也再无法忍受,抿到惨白的唇瓣动了动:“阿姨,请你不要这样说她。”   春早闻言,泪如泉涌,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泄出脆弱。   春初珍的双目移到他脸上,少年眉眼锋利,逼视而来。   维护意味确凿,足令她心头一跳。   女人被他无所惧的样子激恼,怒极反笑:“你别着急啊,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呢。”   “你喜欢她啊?”春初珍语调平静。   原也毫不犹豫,字正腔圆:“我喜欢她。”   春早鼻腔里溢出抽噎,但很快被她自行遏止住。   春初珍又问:“有多喜欢?”   男生停在那里。毋庸置疑,他很喜欢春早,看到她难受,听见她被这样残忍地指责,他的心也像是被不停地撕裂着。但这个时刻,他无法设想或证明自己可以为她做到何种程度。他无法出声批驳她的母亲,尽管已经忍耐到气血上涌大脑轰鸣,他也无法握住她的手,草率出走和逃离,彻底甩脱这间窒息压抑的小屋,因为她终将也必须回到这里。他仅能做的,只有站在她身边,讲出一些力度甚微的话语。他就像个无能为力的废物。   春初珍似是预料到了,转头找到桌上的纸条,作为重要信物和证据,轻飘飘丢到他眼前:“你就是这样喜欢她啊?给她上网,给她手机卡,然后呢,让她跟你谈恋爱?方便你们谈情说爱,这就是你的喜欢?”   原也如鲠在喉。   春初珍趁势逼问:“你是稳清北的,她稳吗?要是考不到一起去,你愿意为了她不念清北?”   “真是好笑。你考个一本,就能选清北,她呢。”   “你对她负责吗?”   “你要真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孩子,你就不该这样害她。”   “你喜欢她却做不到高考结束再追求她,这一两年的时间都等不了?你就是这么喜欢的啊?”   “假如以后你们考不到一块去,异地了,几年都见不到,你还有那个信心和决心跟她谈?你们现在天天住一起,天天上下学,天天能见到面,觉得感情可深了,非对方不可,以后呢?你敢保证一点变化都没有?她高考要是因为这个没考好,谁负责?你负责吗?我告诉你谁负责,不是我,也不是你。”   她指向女儿,音色铿锵:“是她自己。她自己负责。”   她对原也的敌意和恨意在这一刻升至顶点:“你自己不想好就算了,不要来带坏我女儿。你父母不管你,没人教你礼义廉耻,没关系啊,但是别来祸害我春——”   话音未落,从头到尾没吐露过一个字,一句话的女孩遽然昂首,正视自己的母亲:   “妈,你别说了。”   她脸颊湿痕遍布,但此时的音色不带半分哭腔,相反凉而低,似急冻后的滚珠落在房内。   眼神也是。瞳孔阴黑,充斥着困兽欲将扑咬前的不死不休。   春初珍看出一身鸡皮疙瘩。   春早低问:“你现在的样子,就跟礼义廉耻搭边吗?”   春初珍震怒:“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不配。你不配当妈,不配说教。这些假大空的废话,这么多年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你是不是还觉得你很有道理,你以为我真的听进过心里去?”   她扯出一个冷淡的笑:“没有。”   “一次也没有。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有一秒钟不想摆脱你,远离你。你还记得姐姐大四寒假的时候么,有天晚上,你跟她在客厅吵架。我姐是怎么说你的,她说才不想变成你这样的女人,找个不管事的老公,把孩子当发泄和出口,再过完庸碌的一生。”   原也错愕地看了眼春早,想扯一扯她胳膊,提醒她冷静下来,不要再讲出更多言不由衷的狠话。   春早迅速挣开了,力气大得出奇。   此刻的她,变得像一根纤直透明的试管,彻头彻尾清空,无液质,无反应,谁都别想再往内灌注任何实验用品。   谁也别想再对她的性情和人格指手画脚。   她不在意。   她也要让自己变成那个寒夜里的姐姐,把自私的砍刀义无反顾地挥向母亲,纵使鲜血淋漓。   胸口弥散着溃烂般的痛意,她接着说:“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姐姐,还有爸爸,我们没人从心底里服过你,喜欢你,还不都是被你逼出来的,装出来的。就你这样的,活得像个笑话的人,也配教育别人?听你的话,人生才是彻底完蛋了。”   春初珍眼底浮出难以置信。   她注视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女儿。惊惶之中,她努力支撑出一个高高在上的蔑笑:“你才是别说笑。如果不是我,现在这世上还有你春早?”   春早绷着张脸:“那我还要谢谢你生了我咯?”   “不止是我生了你,是我还救了你的命,”春初珍眼眶骤红:“为了让你出生,我丢掉了喜欢的工作,丢掉了本该有的人生,是啊,我成了一个只能在家烧饭打扫的,被你们看不起的家庭妇女。我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培养你,你不心怀感恩就算了,要这样说我——”女人吸出一声低促的鼻音,失望透顶地望向女儿:“你旁边这个,才认识一年,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的一个人,你为了他,要在这给我列罪状?”   “不是我,你连见到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还想认识他喜欢他?你做梦吧。”她嘲讽地说着。   春早再无法抑制,心防决堤,泪如断珠般往外沥涌。   她的喉咙里扯出艰涩的哭腔:“妈,如果你不那么想生下我可以不生的,你就不用被我拖累人生,你也不用千方百计地支配我控制我,花时间花精力花代价照顾我,还要因为我去攻击一个无辜的人。”   “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有那么见不得人罪不可恕吗,你凭什么可以一直一直,让我的每一次每一种‘喜欢’都变得那么低卑,胆怯,见不得光,只能藏在那个棺材一样的铁盒子里。凭什么,我就想问你凭什么,就因为你是我妈妈?”   “这么多年,我几乎都在顺从你的喜好,因为我觉得我能理解,那或许就是你对女儿的爱,即使有错,即使窒息,即使痛苦得要死了,可我总会长大的,熬出头就好了,这样你的爱能落到实处,我的人生也能回到自己手里。”   “那你呢,你真的爱我吗?你确定你给我的这些是爱吗,你尊重过我的那些‘喜欢’了吗?”   她的情绪如烈火烹油,爆裂之后一瞬枯熄:   “我突然搞明白了。你才不爱我。”   “你恨我。”   “你用我从你身上经历的,感受的所有痛苦惩罚我,惩罚我毁掉了你的人生。”   “这才是你,我亲爱的妈妈。”   “你根本不爱我。你恨透我了。”   话落,空气里仿佛摁下休止符。   春初珍面色彻底漠然,眼神也是,没了焦点,像两口枯涸的井:“是的,我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好啊,我现在就从你眼前消失。”   掷下这句话,春早拉上身边的原也,再不回头地冲出这间密不透风的牢笼,这个荒唐破碎的夜晚。 第44章 第四十四个树洞   ◎青稚共振之心◎   春早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 跑下了一层层黯淡的森白的楼梯,铁门在背后摔合, 迎面而来的黑夜像是浓得化不开的沥青, 她喘动着,鼻口堵塞,腿如灌铅。   终于——   她被身边的少年拉停下来, 按住后脑,一把拥进怀里。   “停下来, 春早。”他微哑的声线, 随着下巴一道抵来她额前, 还有他发烫的体温,他急剧起伏的,炽热的胸膛,隔着校服纯白的衣料,烫着她的鼻头,她整张脸,仿佛雪野之下的活火山:“不要再跑了。”   异常干净。   又异常的温暖。   春早开始泪流如注。   而拥抱她的人似乎感受到了, 手一扣,将她更紧实地压向自己, 彻底包裹住她,严丝合缝。   世界变得非常小和窄, 承载她,也容纳她。她汲取着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也变回襁褓里只会用眼泪宣泄需求和痛感的婴儿, 拒绝行走, 拒绝讲话, 也不要任何技能和特长。   只想双手揪紧他背后的衣料, 倚靠进去,彻彻底底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终于有一丝清明回到神智里,春早呜咽着说:“你不要记恨我妈妈。”   因为她拿来攻击他的那些,口不择言,利刺一般的话语。   原也气息加重。   他稍稍分开两人,倾低头,找到女生潮湿的脸和双眼,“怎么会?”   正如她母亲所言,她可是让她出生的人。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又会见到她。   这一瞬间,原也竟感受到几分余悸和后怕。他直勾勾地盯着她,浓黑的目光像是碾下来的,流动着高稠度的珍重,疼惜,或者更多,其他。   春早被看得羞怯起来,也怕自己涕泪交加的模样太丑,小幅度扭开脸。   原也没有迟疑,抬手把她脸拨回来。   他温热的手托起她下颌,温热的呼吸扑散在她刘海处。   他的拇指在她眼下轻轻摩挲,为她拭走泪痕。认真的眼神像在描绘一个温柔的故事。   春早快在他细致而重复的动作里站不住腿脚。   她想握住他手腕,驱使他拿开和放下,但又掐住手指。   陌生的渴念在体内涌荡着。从去年到现在,他们一直维持着适宜且规矩的距离,何曾亲近如此。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好了。”她敛睫回避他的触摸,尽管很是不舍。   原也如梦初醒地收手。   “我说……这么能跑,”近处的男生忽而勾唇:“运动会只让你写稿,不报田径,还是屈才了。”   什么关头,他还有心思打趣。春早佯怒捣他胸口一下。   很奇妙,伴随着这个动作,伤痛的情绪跟着被抽空大半。   男生露出内伤颇重的表情,偏头咳嗽两下:“还能加个铁饼。”   春早顿时破涕为笑。   她瘪了瘪嘴,深吸气,观察起周围环境:“我们跑到哪了?”   原也跟着四下望,蹙眉:“应该是……跟学校相反的路。”   他取出裤兜里的手机,看一眼导航定位:“前面出了巷子就是平昌路。”   春早望向夜幕里一眼可见的巷头,城市的灯火将那边填充得像扇异世窄门。   她问:“几点了。”   原也说:“马上就零点了。”   春早诧然地看向他,眼皮翕动两下,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双目星亮。   原也随之莞尔:“笑什么?”   春早苦中作乐:“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晚待在外面过,活了十七年,一次都没有过。”   原也静默下去。   理智上,他应当送春早回去,回到那个窒闷但安全的屋子里;   但本能的,他清楚她现在并不想回首,去面对和处理风暴过后的狼藉。   最后他没有选择煞风景,也不想逼迫她,去到她的对立面。   只是问:“你想去哪?”   说出口后的瞬间他就开始懊悔,这是个很没担当的问题。害她深夜出逃无家可归的是他,她也从未有过外宿的经验,他却将选择决定权移交到她手上。   可女生浑不觉犹疑和无措,只快速地答:“可不可以……”   原也:“嗯?”   “就走。”   只是走。   往有光的地方走。   走就行。   无所谓去哪里。   只要他在她身边,她也在他身边,都在对方的目及之处。   “跟你一起走就可以。”   原也的鼻头剧烈但急促地酸了一下。   他喉结微动,克制住,低应一声“好”,再不多言,握住她的手。   少男少女十指相扣,慢行在几无人烟只余车流的路边。   夏夜晚风浮荡,有栀子静谧的暗香。   也有一股无处可去的熏热和迷惘。   “原来宜市的深夜是这样的……”春早双目滴溜溜打转,像在刻印一个新世界,一个美轮美奂的大观园。   “是的,没什么人。”   非机动车道上,偶尔有骑着共享单车的加班族一闪而逝,或步履或散漫或焦急的过路者。   而他俩,多少会收到怪异的注目。   因为身上的校服,因为这个夜阑人静的节点。   春早视若无睹。   很久都不再有人擦肩而过后,她轻轻说:   “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哎。”   她大口呼吸:“真好啊。”   好自由,好安逸,空气都洁净得不像话。   原也的手遽地一轻,转眼看,女生已跃上花圃边砖石铺设的矮围栏。   “快看,我和你一样高了。”她踮步走着,为保持平衡,她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平了。   油绿的叶片刮过春早的裤脚。她从几乎齐平的角度歪头看过来,像只轻盈的雪雁。   原也配合地抬高手。   两人垂于身侧的臂弯,因此舒展开来。它们在走动间晃荡着,像一道飘摇的,但也牢不可破的链桥。   春早哼起歌,听不出具体旋律,但格外轻快。   原也注视着她,目不转睛。   他莫名想到了机器人总动员里的Eva,那个饱满的,光洁的,纯白的,酷到不可思议的,从光年以外到来的女机器人,在早已朽败的地球上四处探寻和游走。而他从瓦砾和腐地中探出头,终将倾情于她。   他们手臂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彼此脸上的笑容也是。   车流与灯带如星河,他们抓紧彼此,在太空里起舞。   无视所有秩序,也无视所有人类。   —   临近两点的时候,他们走上一道很长的桥,趴在栏杆上遥望下方的水流。   夜晚的江似嵌着珠宝的黑绸缎,蔓延开去,在风里一弯一荡。   男生女生发丝涌动。   江风猎猎,往校服里凉爽地盈注,春早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她立马掩唇,但还是被原也捉个正着。   他问她:“是不是想睡觉了?”   春早摆头,逞强说道:“哪有,就是被风吹得太舒服了。”   原也想起她今天晚自习后的困倦,还有之后因争吵负荷过载的情绪,当即判断:“你需要休息了。”   春早拧眉警告:“你别想把我弄回去。”   原也失笑:“你怎么看我的,你妈安在你身边的卧底,还是帮凶?”   “哼,”春早枕在扶栏上,嘟囔:“反正,我不想回家。”   原也陷入两难。   他还有两个月才成年,春早显然也没有。十八岁就像道坎,像产品出厂前必经的关卡和核验,将他们封堵在高筑内,无法与外界真正接轨。   他犹豫着启唇:“我们……好像开不了房。”   春早下意识反问:“开什么房?”   原也沉默了。要怎么具体拆开来讲呢,才显得不那么诡异冒昧和词不达意。   女生却在下一刻心领神会,脸微微升温:“哦,”她眼光乱闪:“是哦,酒店都不让未成年入住。”   原也轻“嗯”一声。   原也微微眯眼,又亮起来:“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   春早仿若心有灵犀,接住他的话:“你带我去成康门吧,你经常去的网吧,那边不是无所谓年纪么。”   “你还记得吗?”她撑起脑袋:“去年除夕,我说过想看你打游戏。”   原也回:“记得。”   “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女生神态莫名兴奋。   原也被打动,唇畔微挑:“这算哪门子梦想啊。”   下桥后,原也叫了辆网约车,载着他们去往这个夏夜为数不多的收置处。   颜值颇高的关系,前台小哥对原也这位老客户印象深刻,但这个点瞧见他,还带个妹子,难免惊讶:“哇,帅哥,好一阵没见你了。”   “还有包厢吗?”原也开门见山。   “有,二楼左拐4号包厢,”爆炸头网管小哥看看春早,又扫眼屏幕里的时间:“不是……两点多了来上网,你们真行,明天不上学也不用这样吧。”   原也不做解释,言简意赅:“别管,给我开个双人包间就行。”   爆炸头男生喊着“OK”,在手边电脑上操作起来。   大厅里二手烟弥漫,鱼龙混杂。有人埋头瞌睡,有人仍嗑药般双眼亢奋,也有人注意到这对鲜嫩干净得似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高中生男女,从闪烁的显示器后惊奇举目。   原也拉着春早快步穿过大厅,走到二楼的包间,卡上门栓。   白炽灯里,红色的双人劣质沙发脏污斑驳,裂口处透出里面的海绵内禳。原也瞟一眼,眉心微紧,以往不甚在意的点在此刻变得格外碍眼。   女生刚要入座,他拉住她,卸下背包,从中抽出几张轻且薄的讲义,铺垫在上面:“坐。”   春早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清俊字迹,意外且拒绝:“不要,你对学习有没有点敬畏之心啊。”   原也干脆地答:“没有。”   春早:“……”   春早不语,将它们一张张拿起来,叠放整齐,不快道:“收回去。”   原也安静两秒,接走,揣回书包。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春早一屁股坐下,倾身找下方的主机和开关。   身侧沙发塌陷,原也也落座到她外侧,而后好整以暇歪身,注意她茫无头绪的脑袋动来动去,不自觉发笑。   春早一无所获,猛回头,对上男生一言难尽的眼神。   “这机子在哪开啊。”   原也按一下显示器旁边的桌面外接电源,示范给她看:“豌豆公主,这边请。”   春早哑然,啪嗒摁开自己那台,然后套好头戴式耳机。   她滑着鼠标,熟悉了一会系统和程序,第一时间奔赴音乐软件,又打开4399小游戏,开始逐个挑拣换装,美甲,餐厅,养宠……之类的休闲游戏,画风不好看就叉掉,换下一个。   须臾,察觉到不对劲,春早眼一斜,发觉男生那台电脑的桌面还停留在开机后的初始界面,什么都没有打开,也没戴耳机。   他上身微微后倚,在观察她,要笑不笑。   “你玩你自己的行吗?”她瞬时脸烫。   原也点了点头:“好。”他象征性地打开之前常玩的FPS游戏,余光仍关注她。   “现在立刻马上。”   “嗯。”   “耳机也戴起来。”   “行。”   原也在她的逼视里,随意开了一把游戏。他将局内声音全部关闭,心不在焉地咯哒咯哒按键,切换着人物手里的武器,不一会就瞟向春早的屏幕和她被映得莹亮的侧脸。根本无心迎战,就在城市的房区里攀爬和乱跑,没一会,被其他玩家迎头击毙。   “啊!”同样偷瞄他的女生惊呼:“你死了?”   原也侧头:“嗯。”   “就死了?这么快?”她似乎难以置信:“这局结束了?”   “嗯。”   “总说别人菜,还以为你多厉害。”   “?”   个人技术惨遭质疑,原也一瞬被激起斗志,重开一轮,直跳死亡城。   他打开所有声效,专心听音辨位,展示自己超强的远程爆头和近距刚枪技术。   身边时而赞叹,时而惊乍的女声逐渐止息。   原也侧过头去,发现春早已将键盘推至屏幕下方,趴在桌边,阖上了眼皮,似已入眠。   屏幕里,本还奋力跑毒的人物乍停在黄石枯草间。   原也盯了会女生恬静的面庞,见她梦呓着缩紧肩胛,他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短袖下方裸露在外的胳膊。她的皮肤,在冷气肆意的网吧里凉得像冰。他看看自己,又左右找寻,最后猝然停住,停留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这片糟糕的空气。一切都遭透了。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对他痛骂和叫嚣。   他的神思很快被吞没,被剖解,被束手无策的痛意席卷。   他高估了自己。   有抗衡的勇气,似乎不意味着有抗衡的能力。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曾经心安理得的自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软梏。   只是一个夜晚,他都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港口。   但倘若回到那里,他的存在,又将让她如何自处。   原也,你好没用啊。   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冲击,几乎让他泫然。   几个小时前女人质问他的,面容和话语,反复浮现,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犹言在耳。   担心惊扰春早,他只能靠细微而漫长的,一呼一吸,来镇压和缓冲这滂沱如骤雨般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恨。   耳机里人物死亡的哀嚎让原也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摘放下耳机。   光淌在少年静默的面孔上,他隐忍而烦躁,几次搓动头发。   最后,最后,不知枯坐多久,天色微明,原也右手曲拳。   骨骼都被挤压得轻微作响,他才似下定决定般,伸出手去,拍了两下旁边女生的肩膀。   春早惊醒过来,睡眼惺忪,片刻反应过来自己身置何处,不禁喃问:“几点了?”   “天快亮了,”男生的脸倾靠过来,认真但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她惊恐地后退,眼底随即积起难过的水雾:“我不想回去……”   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意味着什么。   原也捉住她两只手臂,也心痛欲裂:“春早,你得回去,你还要上学,我……”   少年喉咙微哽:“暂时没办法……”没办法带你真正远行,给你自在呼吸的可容之地。   他艰难地往下说:“你妈今晚讲的话是不好听,尤其她说你的那些,我一万个不赞同。但她批评我的,我认为是对的。”   有泪水从下巴滴落,春早的唇瓣开始颤栗。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也猜想到,他即将诉说的,也别无选择的别离。   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遮盖住就不用直面,白色的布块掀开来,是两团紧紧偎依,泣血并共振着的稚嫩心脏。   “听我的,回家。回去之后,我会搬走,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跟你妈争吵,也不要再为任何外因伤心和烦恼,专心备考,就按你之前想走的路一直走,”原也尽可能冷静地陈述,眼眶却不可抑制地泛红:“我也一样。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树洞   ◎河流◎   清晨时分, 春早回到出租房楼下。   噪鹃在枝头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树下拥抱了一会, 执意不让他送自己上楼。   说到底, 这是她与春初珍母女之间的事。她不想让原也再经历一次言语上的贬损和人格上的欺辱,这比往她心头捅刀还痛苦。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原也不再坚持,尊重她的决定。   而且他猜, 一夜过去,春初珍对他的深恶痛绝只会加深, 一时半会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给她母亲添堵, 引发更多对春早的恶语相向。   最后他和春早说:“学校见。”   春早瘪着唇, 时刻要掉出泪来,但她拼命眨回去,顽强正色:“嗯!你别担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妈有矛盾,我有经验的!”   原也想说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励一二,也格外艰难。最终只能应一个:“嗯。”   上楼前, 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机里仅剩的1%的电量,留给了他曾设置过的那个黑底白字的手持弹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举在手里。少年漂亮的脸从手机后方歪出来, 笑得有些勉强,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 眼里闪烁着光。   春早抿紧唇,深呼吸,双手握拳打气:“你也是!”   她转身上了楼。   从裤兜里取出钥匙, 插进锁孔, 春早打开门。有些意外的, 她没想到妈妈还坐在客厅里, 餐桌旁,同一个位置。   夜奔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她还是什么样,就像经年发灰的石膏像,随时会散架剥脱。   听见门响,她才跟诅咒解除般活过来,转脸往这边瞟了眼。   客厅里的灯到现在都没有关,尽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室内唯一的轻响,是厨房灶台上咕嘟炖煮的铸铁锅,有粥香从那儿漫出来。   春初珍从椅子上起身,什么都没说,只问:“早饭吃过了吗?”   春早回:“没有,我去写作业了。”   春初珍张口欲语,但女儿已经背着包往卧室走。   她把冒着白气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课桌边,也咽下所有话。   出去前,她替她带上了门。   泪滴砸落在英语试卷上,一颗,又一颗,将才刚勾选好的黑色字迹全洇开来,春早再无法遏制,把眼前的大快纸张滑到一边,撂下笔,伏向桌面,把脸埋进胳膊,极尽压抑地呜咽起来。   —   原也漫无目的地走在外边。   太阳逐渐升高,也把夏末的风煮得像滚水,那种久违的焦虑和迷惘罩下来,让他变成一叶无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车水马龙间走走停停,目的地难寻。   送春早回来的计程车上,他欺骗了她。   他说他先回家,然后联系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时那样,寄居回校园里。   但他绝不会回去。   向原屹低头,为在那个已被鸠占鹊巢的失地讨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么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给了他能思考处理这些骤变的缺口和喘息。   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原也和相识的店员借用数据线充电。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询问他有无不适。   原也摇头说没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并不断叩问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够去哪里。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要让喜欢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无从着笔,几个小时前的无助卷土重来,再次让他精神溃散。原也靠到沙发上,眉头紧锁,从白昼到傍晚,烧红的天慢慢暗下来。几近走投无路时,有个尘封已久的约定,在至暗之境里萤火般亮起。   事关向敏慎,他的母亲。   与其说是约定,倒不如说更像母子间的口头戏言。八周岁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为他准备厚礼,两手空空,只有口头祝福。在儿子失望的眼神里,女人神秘表示,这次的礼物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藏在这座城市的某间小店里。   那时他还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宝”。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诉他,不到遇到超级大的麻烦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开它,那样他不光会失望,没准还会招致麻烦和惩罚。   稚气的孩子信以为真,按下性子。   结果第二年,向敏慎就离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赠礼,也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厄兆,一句谶言,一条分别前的预警。   之后的漫长岁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触碰关于她的一切。当然,她也走得异常果决和狠心,不留痕迹。   原也也意外,他竟从没有忘记过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机里搜索起来,果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店铺。   地址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紧挨城中村。   原也跟着导航穿过弯绕曲折的窄巷,终于找到这家酒馆。黄昏的光线透进木窗,门面简单古朴,只写着“食分”二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格调。   原也推门进去,上方的铃铛叮叮作响,吧台后看书的女人抬起头来,有着一张妆容精细但岁月绣纹明显的脸。   她瞄见他身上的校服,淡着张脸赶人:“出去,本店不欢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开口,那个盘着松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抬头,微愕地看过来:“你是原也吗?”   原也愣住。   “长这么大了啊?”她从酒柜后起身,个头出乎意料地高,她绕出来,打量他,语气难言惊喜:“还这么高这么帅,跟老向长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亲。   兴许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对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和过滤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关联画面。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头微微发酸。   察觉到少年陡黯的情绪和难掩的疲态,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询问他需求,只问:“吃晚饭了吗?”   原也摇头。   女人转身走去墙边,掀帘子招呼后厨:“老公——下碗拉面,多加个溏心蛋。”   有个偏粗犷的男声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后,店里不时有食客光顾,络绎不绝,多是喝啤酒啃卤味的。   他独自坐在桌边,不时按亮手机。   假如春早会发来报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妈妈会回心转意呢。   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   接近于零。   大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妈妈的发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声:“秦阿姨。”   他斟酌着开口:“我妈有……”   女人说:“先吃面。”   原也说:“我赶时间。”   女人看看墙上的挂历,惊觉:“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原也点点头。他又撒了谎。其实在下午四点多,他就跟老班以头疼不适为由请了病假。   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妥当,用一个晚自修的时间搬离如今的住所。   如此,还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伤痛。   然后搬去哪里,犹未可知。   那种急切像酷暑仍热浪,火燎燎的,扑面而来。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后,从下方上锁的窄柜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单薄,但内陈的似乎不是书信,鼓鼓囊囊,轻微沉甸,抵着他指腹。外壳上只字未写,只用细麻绳四面捆扎,系成易解的蝴蝶结。   “里面放了什么?”原也掀眼问。   秦阿姨抱住纤细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系带,手指撑开封口。他双眼微微一紧,封袋深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和银行卡,还有一张折叠的字条。   向敏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路上他有诸多猜测,但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现实的东西。   秦阿姨娓娓出声:“不用拿出来了,我直接跟你说吧。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几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边消化,纸条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妈也说,最好别来。等你成年了再拿给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复杂,似有些感怀,也有些心疼:“结果还是来了。”   原也沉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他几次提气,克制着反复涌涨上来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不为她开脱什么,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私,是个不尽责的老妈,但她也确切地深爱着你。”   “哦,对了,她还一定让我告诉你,银行存款是她那时候带你读的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重要数字。她说过个十来年的肯定会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别出心裁。她还说你特别喜欢那本书。”   作为守护秘宝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许多年,但她不问金额,只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么书?”   原也没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而那个数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   离开酒馆,原也没有提前去确认那间房子是否适合入住,因为秦阿姨告诉他,她会定期去那边请家政保洁,检查水电。都是向敏慎交代再三的,以防儿子有不时之需。   如果他现在走投无路,他能够即刻入住。   八点出头,原也回到出租屋,开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内刷抖音的春初珍闻声而出,原也与她对上视线,仍客气地唤了声“阿姨”,而女人只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视若空气地转身回房,继续看短视频。   房子里异常寂静,只有不断切换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着拉杆箱从几乎清空的卧室出来时,他看向春早关拢的房门,女生应当是去学校上自习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没有补个觉,能关心她的途经至此变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变轻,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脏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块,像是才刚品尝到糖果就被强行戒断的小男孩。无法忍受,但必须忍受。他盯着那扇门,第无数次劝告自己别再想,别再想了,别钻牛角尖,别进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厌。去直面抉择,总能一天他能破门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绞。   他又往春初珍房间方向侧视一眼,犹豫要不要与她当面道别。   最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那扇门前,没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门板,只是说:“阿姨,我先走了。”   “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门内似无人在,应答他的只有浮夸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转身离开,快到门口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他:“你等会。”   春初珍走了出来,右手端着春早那个昨夜被公之于众的铁盒:“帮我带下去扔了。”   原也面露不忍,他尽可能平稳地说:“不先问问春早意见么?这是她的东西。”   春初珍语气轻忽不屑:“那随便,要么你拿走,要么我扔掉。”   原也一顿,接了过去。   春初珍再不吱声,掉头回房,再说一个字都嫌多的样子。   原也打车来到妈妈留下的房子,小区的位置并不算好,在市郊偏僻处,距学校颇远,离家更是,但楼栋偏后,围栏外有大片葱郁的林野,夜色里足见叶影浮动,还有徐徐林涛声。   原也打开灯。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旧屋主驻留过的痕迹几乎不见,但只属于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点缀留了下来。比如黏土捏制的星球冰箱贴,下边压着一些餐品的食谱和作法,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着行李箱走回卧室,打开灯。   他第一眼留意床头柜上长方体的黑色礼盒。   他将拉杆箱留在门口,只身走过去,将那个盒子拿起来,打开抽出。   里面竟是一辆未曾拆封过的正红色的玩具汽车模型,合金材质,密封保存,还没被光阴锈蚀和氧化,崭新如初。   驾驶座的方向盘上,系着一张袖珍精致的小卡,对折着。   原也一使力,将它从金丝细线里扯下来,揭开来看:   “小也,   我们终将驶向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暂时有风暴,就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睡一觉。   天会晴,海会平,然后持续加速。”   后面画着一张笔触不那么明确的简笔笑脸。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将这段话阅读了多少遍,最后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视着这个空寂的房间,这堵白茫茫的墙面。少年视野逐渐迟缓和模糊,他关掉灯,再无法承受地从床边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夜,瘦小的男孩冲出家门,只为追赶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飞机。路上他光顾看天,狠摔一跤,膝盖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却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后只能绝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面,用手狠狠按紧双眼。   黑夜变得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冲走。 第46章 第四十六个树洞   ◎等风起◎   同一天晚自习课间, 春早没有在校园里见到原也。   她尽可能缓慢地路过,在走廊, 在窗口, 寻找那个熟悉明亮的身影,但杳无踪迹。   清早那句“学校见”的慰藉,在夜晚回归现实, 变成难以兑现的空想,挂在面前的胡萝卜。   她走到卫生间, 将水龙头开到最大, 掬起水一个劲冲脸, 不动声色地带走眼周的灼烫。   童越察觉到她的异样和鲜见的核桃眼,放学第一时间跑来她身边:“你怎么了啊,早。”   春早摇头:“没事。”   童越猜:“是不是原也那小子惹你生气了?”   春早咬字重了些:“怎么可能!他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男生的名字就像个泪腺开关,她鼻头瞬间被青果堵死,挤冒着酸意。   快跟童越分头前,她确认自己做不到独自承受,轻声问朋友:“你能再陪我走一会儿吗?”   童越重重点头。   行至近无人烟的暗处, 春早再克制不住,抽出裤兜里的纸巾, 猛揉眼角:“原也要搬走了。我妈知道我们的事了。”   “啊?”童越耷下眉尾,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春早压着湿红的鼻头, 说得断断续续:“我好难受啊,越越。可我不知道还能跟谁说,手机也被没收了, 我只能跟你讲……”   “没关系, 你就跟我说, 尽管说, 说什么都行,”童越也面露悲色,梗咽着抱住她,拍她后背:“情况没那么糟,你还有我。”   “越越……”   “早早……”   听见耳畔哭喘愈发严重,春早怔然一秒,架住童越肩膀,将她抵远几分。   结果面前的女生跟悲催当事人似的,哭得比自己还凶还痛,五官皱成一团,涕泪横流。   春早吸鼻子,欲言又止:“那个……”   “怎么了?”童越喷出一个鼻涕泡,垂眸要她手里的纸巾:“纸借我用用。”   春早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递过去:“擦擦吧。”   童越接过,又关心:“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春早长吸一口气,又呼出:“就分开,好好学习,备战高考。”   童越按胸立誓:“好吧,也只能退一步了。不过,有我在,你放心,好姐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的爱情死了,我也绝不一人苟活。我今晚就跟陆景恒分手。”   春早抽一下嘴角:“那倒不必吧。”   童越信誓旦旦:“不瞒你说,我也想专心学习了。不然考不到北京去怎么办,这样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只有寒暑假了。”   春早闻言,又有些潸然。   童越也是。相顾无言两秒,两个情感充沛的女生再抱头哭泣。   —   翌日在做操时看到原也,春早的心落定几分。少年穿着一成不变的短袖校服,远远望过去并无多少变化,可春早就是觉得他不一样了。他不再跟同学侃笑,不再散漫恣意,下课也很少在走廊露面。从有起伏有情绪的波浪线或叹号变成一道破折或省略,显得过于平静,也过于沉默了。   春早亦然。   除了接水、送作业或去卫生间,春早几乎不会出教室,分秒必争地学。   偶然碰见,哪怕只是侧影或背面,她心头都像被弱硫酸腐蚀着。   做出选择,并承受选择。   这也是他们的必修课,尽管到来的为时过早。   春初珍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陈旧的二手小电驴,开始“不辞辛苦”地接送她上下学,借口是节省时间。春早心知她用意,懒得违抗。不想窒息,不再应激,但也绝非麻痹自己。   春早觉得,那更像是,不在意,无所谓,还能差到什么程度。   即使宇宙黑暗无边,设好终点的飞船总能降落在想去的星球上。   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多久。   约莫半个月,春初珍又以“车坏了,你也不能天天坐着对脊椎不好”为由允许她独自上下学。   与此同时,她从童越那里得知原也搬回学校宿舍的消息,听说老师特意给他安排了一间都是优等生也不闹腾的男寝。   再一次松口气。   生活和学习,不温不火地进行着,恰似进入十月后的天。暑气全消,夕阳西下后,浓郁的云层凝在窗页后,四面八方地聚积,整个校园像被裹进了橘子冻。   班里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下青春尾声为数不多的秋日绚烂。   春早也从厚而高的书册后扬起脸,眺望此刻的天。她握着笔,一点点目送它暗下去,被夜幕覆拢。   天边残存着一星亮色,像踢倒的炭盆里猩红的余温。   等风起。   一定能重新跃动出火焰。   —   十月中旬,原也被高三的新老班齐思贤叫去办公室谈话,问他这个月在寝室适应与否。   背手而立的少年颔首不言。   齐思贤又说:“我带你们班还不到两个月,不是非常熟悉你们的个性。但你们跟班上来的其他任课老师跟我说,你没以前积极了,是不是到高三了压力有点大?”   原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平静道:“老师,我成绩不会下降。”   “不是哎,”齐思贤硬生生被噎住。的确,是怕他掉链子,但更怕孩子藏着糟心事,最后憋出内伤,得不偿失:“你要是有什么麻烦或困难,可以跟我讲,老师会尽力帮你解决。”   “没有。”原也说:“我要回班看书了。谢谢老师。”   齐思贤张口无言,最后几不可闻一叹:“行,你回去吧。”   目随他离开办公室,齐思贤才露出无从入手的困惑,与对面偷听的英语老师对上目光。   原也的变化就是由她反馈过来的。   中年男人呷口茶:“他一直这样吗?”   英语老师回:“是,也不是吧。之前对我们也不是毕恭毕敬那种,但肯定没这么冷淡,反正——九月份开始吧,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齐思贤搁下杯子:“为什么?”   英语老师顿了顿:“好像是说,失恋了。”   “啊?”齐思贤皱眉:“他之前还谈恋爱啊?”   “嗯。”   齐思贤啧声,翻出电脑里的表格,找到顶部的原也:“但他上次月考也没掉啊。”   又自顾自欣赏:“看这数学,怎么给他扣分嘛。批到他试卷别提多舒服了,只能说……捡到宝咯。”   英语老师一摊手:“那你还给他找个闷葫芦当同桌。以前涂文炜不挺好,阳光开朗大男孩,说不定原也情绪还好一点。”   齐思贤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我告诉你哦,他现在这个同桌很不错。这小孩是我送进来看着一点点进步的,有韧性有冲劲,有个年级第一在他旁边带动他刺激他,肯定会越来越好。而且,学习态度是能相互感染的,我看原也现在踏踏实实的不也挺好。”   “你别太偏心了。”   齐思贤瞪眼:“哪有,别给我定罪啊,我可一视同仁了。”   —   高三后的体育课可谓名存实亡,虽然课表里还填写着每周两节,但基本会被其他课程占用,一周能空出一堂都算谢天谢地。   三班今天难得有一节体育课。   学生们像久未放飞的鸽群一样涌出教室。   春早陪童越去器材室领排球,背着门将排球一颗一颗往铁丝筐里丢放时,身后进来两个有说有笑的女生。一看就是低年级的,面孔仍蓬勃明亮,不像她们这些高三生,已经被少觉和课业荼毒得暮气沉沉。   四人对看一眼,春早和童越给她俩腾地方拿乒乓球拍。   那两个女生仍在讲话:“你听说没,高三那个学长,成绩次次第一还很帅的那个,他被甩了哎。”   “啊?不是吧,”另一个女生语气如暴殄天物:“这种帅哥都能被甩,他女朋友好狠啊。”   童越机械捡球的动作骤停。   春早躬那的背脊也渐渐僵硬。   “据说是高三三班的一个女学霸。”   “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哎,但我觉得她好牛哦,因为那个学长真的很帅。”   两人越说越欢:   “为什么会分啊?”   “高三了吧。还是说……男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缺点?”   “不至于吧?”   “不是说他俩合租吗?男的不讲卫生,所以女朋友忍不了?”   “看着不像诶。”   “你又不认识他本人,你怎么知道。有些人在外面人模人样的,在家可邋遢了。尿到马桶盖上的男的别太多了好吧……”   学妹们无厘头的想象力令春早无话可说。动作如同开倍速般将筐子填满,她提起一边的拉手,眼神暗示面色难绷、唇也抿得紧紧的童越可以尽早撤离了。   两人一左一右回到白日下,童越竞走般快溜出去几步,确认脱离可视听范围,她瞬间爆笑如雷,甚至发出一连串近猴近驴的怪声。   春早乜她:“……有那么好笑吗?”   童越单手捧腹,咳几声:“不是,你听了不想笑吗?”   春早:“不想。”   又为被造谣的原也抱不平,埋怨起朋友:“你以前不是挺能出头吗?今天怎么一声不吭。”   童越嘴巴张得能整吞卤蛋:“她们又没说你,我干嘛要出头,而且她们在夸你诶,你没听见吗?”   继而摇头晃脑:“说原也——无所谓啊,反正不是我EX,谁在意谁维护咯,也没见你吱声啊。”   话落哼声,故作蔑然地瞥向春早。   春早词穷,忍耐片刻,她拽停童越:“你帮我做件事。”   —   月末一个中午,原也寝室门被叩响。男生桌椅靠门,又长身长腿的,以为是其他室友吃饭回来,就没细问,撂了笔,手一扬将门从内打开。   随即把笔拿回指间,继续解题。   身侧却无动静,他偏过头,见到自己的同桌李雾站在门框外。   这位新同桌就住他隔壁寝室,平日在班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因对方独来独往又沉默寡言,两个男生共处两月余也知交甚浅。   所以对他的到来,难免意外和不解。   原也浓眉微蹙:“有事吗?”   李雾递出手里的白色纸袋:“同桌,楼下遇到个女生,托我带上来给你的。”   原也放下笔,站起身:“其实你可以叫我原也的。”   对方:“哦,原也。”   “……”   原也犹疑着要不要接过东西。听闻他“分手传言”的不在少数,几个关系好的男生亦没少在课余时分明里暗里关切慰问,当然,不乏异性当面赠送或往他课桌里塞放礼品,但都被他一一拒收或退回。   送来宿舍里的,倒是头一回。   正暗自思度着,门外人冷淡催促:“能快点拿走吗?”   原也道声谢,接过去。刚想问句那女生长什么样,李雾已掉头离开。   原也把完全看不出内容的纸袋放到桌面,敞着腿坐下来。   今天是10月31日,对他而言特殊却也普通的一天。   妈妈离婚后,他再未对外言明过自己真正的出生日期,对过生这档子事更是兴致全无。   而所有社交资料页填写的,也都是假生日。朋友问及,一概默认处理。   但年初为春早庆生时,女生好奇,他便如实相告,没有隐瞒过去。   那天她一边惋惜,一边言之凿凿:啊,我错过了,不过明年等你生日到了,我一定会给你礼物的。   他坐在那里,嗅见袋内隐隐萦出的香气,像一种花香,原也不再推测,打开来,不重的纸袋里只装着一本薄薄的硬壳绘本。   原也面色一滞。   他即刻将它抽出来,视线触及熟悉的彩图封面和书名时,图书馆之约的画面在脑中闪回。少年胸膛长长地陷落下去。发觉绘本纸页并不完全平整,里面卡着东西,他将其揭开,发现是一枝桂花,似刚从枝头折下,小朵金粒攒缀在叶片间,柔和清香扑鼻。   原也又去查看纸袋,空空如也,再无其他物品,他拿起那枝桂花,盯着看了许久,澎湃的心潮才稍适平缓。末了将它卡回书页里,开始复看这个童趣的故事。   掀开扉页的下一瞬,他的手指停住了,上面写了几行字。   熟悉的字迹。   熟悉的字眼。   熟悉的话语。   熟悉的碧空,光点,草木,怦动的心脏和奔涌过耳的风,在这一刻被彻底解锁,最后定格为人潮中女生明媚的,鼓励的笑脸:   “追风逐日的少年永不停歇,   飞驰吧,原也同学,   尽情奔赴属于你的终点和远方。”   这一次,礼物的主人不再大费周折,暗度陈仓。   她留下了只属于自己的独特署名:永不失联的小鸟。   作者有话说:   27章的“失联”很多人说是flag,   确实是个flag,   但是那是个“永不失联”的flag。   “折桂:   汉语词汇,科举时代指考取进士,现多借指竞赛或考试获得第一名。   我国古代把夺冠登科比喻成折桂,古时科举考试正处在秋季,恰逢桂花开的时候,故借喻高中进士。”   ——这是小鸟的浪漫。 第47章 第四十七个树洞   ◎靠岸◎   这一年的年关在汹汹来袭的冷气流中度过, 宜市极少下雪,一到冬日尤显阴潮。   整个春节, 春早都蜗缩在卧室里学习, 年夜饭下桌后也没有滞留在客厅,没日没夜地梳理回顾巩固知识点。   积累素材,关注时事, 题型训练,错题分析, 句式整合, 单词背诵……   多少轮了?她记不住, 也没数,仿佛反刍的动物。   二月底重返校园,她与童越碰上头。对方这个假期似乎也不如好过,整个人跟被榨干过一轮似的。春早问起来,她说自打决定冲击北外,她父母就帮她报了个昂贵的课外辅导班,一个教程下来收费十万起步。   春早微微吃惊, 为她打气:“那你可要加油了。”   童越欲哭无泪:“你就别给我压力了。”   到这种时候,每个人都绷着根弦, 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能引发海啸。班里气氛愈发沉闷,下课也跟上课相差无几, 铃响后就趴倒一片,没几颗脑袋还能昂扬地竖立着。心态乐观年轻的英语老师偶尔会在班里播放三两部励志题材的外语高分片,帮助学生调节心态, 劳逸结合。   春初珍的三餐安排也愈发五花八门, 营养均衡堪比月子中心。   还常咨询春早意见, 问她想吃什么, 喜欢什么。春早忘不了那个夜,心有积怨,就故意讲些工序复杂的菜肴,日料韩料泰餐法餐,以此为宣泄。   结果女人认真聆听,有些字眼不熟悉,就从房内取出纸笔和老花镜,戴上,一道道让她复述,记录在册,贴到冰箱门上,整理成她的冲刺食谱。   每到这时,春早也会矛盾地偏开眼,五味杂陈。   就这样,高三年级迎来了第一次模考,本次试卷为校考,准备充裕的春早成功拿下首个关隘。   这是她进入宜中后第一次拿到文科班第二,虽然是跟班里另一位常跻榜首的男生并列。   但对她来说,已是重大飞跃。   班级前十分别被老班叫到办公室单独交流,被问及最终高考目标时,春早微微笑,含蓄地回道:“我想不以游客的身份,在夜晚的未名湖畔散步。”   百日誓师当天,高三年级齐聚礼堂。   不出所料也当之无愧,原也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登台领誓,面孔峻拔不苟言笑的少年校服齐整,不急不缓地走上正红色的高台,停立在演讲台的丛花后。   班里同学不约而同地看向春早。   这位曾经的瓜田中心,风口浪尖女主角,只能佯装镇定自若。   “草,是真帅啊。”身边的童越气声感慨。   春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位于场馆中心的原也,默默在心里认同。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主角,理当被聚焦,被花海环绕,被掌声包裹。   成为许多人青春笔记里的一页浓墨。   可等他一番发言完毕,进入宣誓阶段,那些纸棉般泛软的少女心就被意气风发的激昂斗志揭过。   十载铸剑,今朝试锋。   竞舸之鱼,终化鲲鹏。   少年执笔,挥斥方遒。   无惧风雨,必见晴空。   ……   体育馆里回荡着整齐划一的声潮,一声更比一声高。   —   蜀道到底不如阳关路,总有起伏,二模市联考过后,春早因过高的数学难度在考试途中心态崩溃,慌张到大脑空白,交卷时,最后两道大题解得乱七八糟。   面色阴晦地回到家中,她滴米未进,还失眠了一宿。   春初珍给她点来几种她过往喜食的外卖,女生也只是躲在房里,寂然得仿若静物。   果不其然,两日后,她得到了这次的自测成果,名次下滑三名,数学成绩更是惨不忍睹。   远赴北方理想之境的山道发生重大滑坡,岌岌可危。   如果做不到,怎么可能跟原也在顶峰相见和重逢。   妈妈有句话说得没错,只有她自己,才能为自己负责。   前所未有的负压如金钟罩,将春早困阻其中。   她的状态也愈发偏执和缄默,胃口变得奇差无比,连续半月都只草草扒几口饭就返校或回房,埋头死读,一遍一遍地刷卷做题,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   春初珍想方设法地为她提胃口,她都提不起任何兴趣。   春初珍担忧,便趁她在校时,打了个电话给大女儿,反映春早异况,希望她能在五一休息日抽空带妹妹去外面转一转,散散心,聊一聊。   春畅怼回来:“还不都是你害的。”   春初珍也有几丝悔不当初,但仍嘴硬:“我害什么了。当务之急是先把你妹妹情绪调整好,还不到一个月就要上家伙了,她这样我怕高考都撑不到。”   春畅自然不会拒绝。   劳动节当天,天晴花好,春畅来到出租屋,把五点就爬起来看书的老妹生拉硬拽出门。   她不由分说横冲直撞。春早撇下笔,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   春畅没有关心询问学习成绩相关,只问:“老妹,想想要去哪?公园?商场?游乐场游戏厅都行,或者去吃你想吃的东西,地狱拉面要不要来一个?”   “高考后再出来不行么……”人生重大时刻在倒秒,春早哪还有闲心,满脑子都是焦虑紧迫:“我现在只想你放我回去看书。”   春畅瞥她,不满嚷声:“少看两三个小时会死人啊?今天请听你老姐的。”   春早不搭腔,在日光里细眉紧拧,心不在焉。   春畅注意到:“既然已经出来了不要再想那些题目啊单词啊什么的了行吗,好好放松,这时候你就不要把自己当做高考生春早,也不要把我当你姐姐。”   春早困惑:“那当什么?”   春畅甩出重磅炸弹:“把我当小原啊,在跟你约会呢。”   被姐姐这么一插诨打科,春早总算泄出几分松懈的笑,还要捏拳敲她。   春畅也得逞地扬起嘴角,侧头偏身躲避。   打闹过后,春早沉静下来,也思考起怎么消化这个难得放风的下午,最后她侧头看向姐姐:“我是有个想去的地方。”   春畅没想到她最终挑选的地方是间咖啡馆,像是这座城市的每一间咖啡馆,它的样子并不出挑,口味没准也朴实无华。尤其她还是一头工作日必牛饮咖啡的社畜,更是已经自体免疫到麻木。   但她仍演绎出极热忱极恳切的面色和声调,停在吧台前:“你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姐姐现在就为你点!随便挑随便选!每样来一种都行!”   春早兴趣寥寥,随便选了一杯玛奇朵和三明治。   趁姐姐候餐,她走去曾留下过自勉话语的那面明信片墙,想要回顾那日蓬勃而出的冲动,定军心平低谷。   墙上挂扣的明信片比前年来到时更密集了,层叠错综,像一片与日繁茂的树,不断抽出诗意和梦景的新叶。而曾衔留下彩色羽毛的飞鸟,总能徙回此处,重温往昔歌谣。   春早在距离墙还有一米的地方戛止住脚步。   墙上卡片多为简洁款,所以她那片纯粹的蓝海并不难找,但此时此刻,有另一张画面一模一样的明信片与她的那张靠放在一起,交叠着,左右相依。   心头似过电,隐有预感浮出,春早忙不迭将旁边那张卡片挑高,查看背面的内容。   “我会一直陪你到海水变蓝。”   目及落款那个简单一笔的圆圈时,春早不可置信,心有滚雷过。她下意识回头,目光横扫咖啡馆内每个安谧明亮的角落,每一张人脸,须臾体会过来,也像是被咸涩的海水从头到脚地淹没。   春畅端着餐盘找来时,不禁顿足。   她搞不懂,自己的妹妹为何会突然对着一面明信片墙泪流满面,掩面痛哭。   但她一句没有问,也不上前,就停在那里任由她宣泄,面目温和。   ……   这次的出游似乎成效显著。   回来的春早不再拒食,从迷茫困境中脱出,开始重架心态,放下内耗,合理安排规划自己的最后一轮复习计划。   步入五月后,榴花照眼,气温激增。三模后的每一天都像是进入循环,快如闪电,也冗长得像是一场被山火岩浆覆没的纪元。焦躁难耐之余,亦有欲将新生的希冀蓄势待发。   高考前最后一周的一个夜晚。   全年级奔走相告,聚拢到走廊里,花圃边,树影下。仿佛自发组织的千人唱诗班,为祷告,为朝圣,朝拜青春的高光和散场。于此刻,于此景,无关黯淡或辉煌,收敛或张扬,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的真谛和信仰。   第一扇窗灭下去,整个校园在分秒间化为全黑的岛屿。   几丛试卷雪片般从高处落下,仿佛仪式的开场,音响里漫出旋律。   光污染荼毒的城市中心鲜见星空,但统一发放的荧光棒默契汇聚成地表的银河,灿烂而盛大。   炽热的晚风里,年轻的嗓音开始齐声共唱,   “最美的愿望   一定最疯狂   我就是我自己的神   在我活的地方”   有人扯着嗓子嚎嚷,有人晃动身体哼吟,嘹亮振奋的词曲在教学楼间四面八方地震荡。   这是属于所有人的演唱会,每个人都是观众,也都是主角。世界仿佛下了一场金色的温暖的雨,大家都热泪盈眶。   春早与童越挨站在一起,手攥着手,被人群挤至栏杆最前方。   她们不时相视而笑,有节奏地摆动着荧光棒,也被氛围侵染,铆足劲地放声歌唱。   隔着攒动的人头,她看到了斜对角扶栏后矫矫不群的原也。   少年仍是夜间最皎洁的月亮。他唇瓣并未翕动,没有跟唱,只是浅勾着嘴角,望向她的方向,不移分毫。   “你不在乎我的过往   看到了我的翅膀   你说被火烧过才能出现凤凰”   春早也止了声,举高手,飞速挥舞自己手里的光点,回应他。   在原也愈发灿然的笑容里,她的唇畔也迸出更大的弧度,双目闪烁,鼻头酸胀。   “逆风的方向   更适合飞翔   我不怕千万人阻挡   只怕自己投降”   ……   六月七号,整装待发。   不全力以赴,怎么对得起数载伏窗,还有那些在书山题海间起落沉浮的苦读时光。   英语作文最后一笔落下,原也按下笔帽,似收剑入鞘,男生轻吸一口气,翻页细查,也静候到点的铃响。   至此,成绩的宣判已结束。   但他还有待完的誓约。   监考老师收走试卷,考场外声嚣渐出。   原也第一时间起立,同一考场的同学追过去,想要拉住他一同出校并对题,而他恍若未闻地奔出教室。   往大道和校门涌动的学生像是破网的鱼群,乌泱泱的,或飞窜,或慢游,不时翻腾出自由欢呼的水花。   而原也是唯一逆行的存在,清瘦的少年似白艇,劈开人潮,速度快到义无反顾。   春早与童越的考场在上下层,她们找到彼此,也拉住彼此,同时露出畅意满满的笑容。   童越挤眉弄眼:“看你状态考得不错哦~?”   春早自信无疑:“毕竟最后一门是英语诶。”   童越嘁一声,挺胸收腹:“我觉得我也还可以。”   春早斜她:“要不……对个答案?”   童越立刻双臂交叉,告饶:“NO——放过我吧。”   春早不由抿笑,思及回家后就可以拿到手机,下台阶的步伐都变得轻快且急。   她与童越并肩出楼道。   淡金色的日光漫过女生的刘海和眉眼,本还在说笑,回眼一瞬,她瞳孔骤缩。   逆光余晖间,少年几乎是撞过来的,挟着风,迅猛到足够让她往后趔趄。   下一刻,她被拥入怀中。   那么不假思索。   还那么滚烫,那么紧密,能把她泪花立刻挤出。   船终于靠岸。   在他始终如一的渡口。   作者有话说:   “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 第48章 第四十八个树洞   ◎有酸,有苦,自然也有甜◎   春早与原也的拥抱次数屈指可数, 算起来,也不过只有两回, 第一次是被发现后那个末日逃亡般的夜晚, 第二次是破晓时无能为力的暂别。那时她失控和悲伤,无暇全心感受。但这一次,她感觉到了, 那种力量,从表壳到骨骼再到心脏, 所有所有, 全部全部, 都被男生不遗余力地渗透。还有他身上暖而淡的皂香,埋在她肩头的急切的喘息。全都箍向她,仿佛到死都不会再放。   肢体是无声的语言。   她被深刻地需要,也被无限地容纳,那么踏实,又那么安全。   春早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泛滥着。   她僵在他腰腹两侧的胳膊轻轻一动,也拢过去, 交叉到原也背后,扣住他。同样用力。   两只因故分飞的雁, 终于在南迁的海岛寻回彼此,在交颈相绕中弥补这难以言述的时光。   路过的学生都瞥向他们, 有新鲜,有理解,也有为之动容的。   还有不认识的起哄三两声。   自觉退后两步的童越, 也情不自禁地抹泪, 而后掏出手机, 摄下这一幕。   听见女生持续不断的抽噎, 原也松开她一些,近距离端详起她:“别哭啊。”   春早别扭地偏开眼,又看回去。明明他眼眶也红红的,还好意思讲她。   她嘟哝回嘴:“你不也哭了。”   “我哭了吗,”男生一边刮去眼角水渍,一边笑得很漂亮:“没有啊。”   春早跟着弯动嘴角:“那我也没有。”   “咳。”被忽视已久童越跑回来,挥动明明是锁屏状态的手机:“我妈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还没出去了,我先撤一步,您俩慢走慢聊慢慢来。”   说完掉头疾奔而去,春早都来不及叫住她。   一时间,又只剩下他俩,在憧憧人影间对望。   她笑,他也笑。   当她的笑涡更深,他挑唇的幅度也更大。   镜面效应,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又像是失去的另一半自己又回到面前。   终于完满,再无月缺。   —   原也牵着春早的手往校门走。潮湿的面庞已在夏风中干透,但交扣的两只手仍在增温,也愈发潮漉,指节交抵,心脉相连。   即使旁人不可见。   余光能感觉到男生时不时瞟来一眼,春早略为害羞地勾动发丝:“哎……”   旁边的人“嗯?”一声。   她不假思索地指出:“你干嘛老偷看我?”   原也闭口不言。   结果,这家伙竟松了手,快行两步到她跟前,开始面对面倒行,也不管不顾会不会误撞到行人。他黑亮的眼牢牢锁在她脸上,故作正经:“这样就不算偷看了吧。”   春早脸蛋联动着耳根爆热:“你有病吗?”她捉住他手腕,命令道:“回来!”   原也溢出轻笑,回到春早身侧,依然第一时间拉起她手:“到底要我怎样?”   “就这样。”她想了想:“马上要到校门了,就不要——”   她抬高两只紧合如卯榫结构般的手:“不要再牵着了,我爸我妈我姐姐肯定会在门口等着我。”   “不行。”他必须违背她意愿。   春早瞪过去:“为什么。”   原也不直言:“不为什么。”又说:“没为什么。”   甜情蜜意上涌之余,春早只能深呼吸,无可奈何:“那如果,我爸我妈冲过来找你麻烦,我可不负责。”   原也点头:“嗯。”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无所谓,也无所畏。九个月了,太漫长太煎熬,他再也不会放手,哪怕天塌地裂,有千尺巨浪迎头而下,也休想再冲散他与她。   两人走出校门,果不其然,老远就望见春早焦灼等候的一家子。   母亲与姐姐各抱一束缤纷的花,而老爸举着显然是老姐别出心裁定制的灯牌:“老妹,不管考怎样,姐姐替你扛。”   目及她身侧出拔而俊朗的少年,春家父母俱是一怔。   而春畅露出会心之笑,半揶揄半欣慰。   一家人刚要迎上前去,这对赏心悦目堪称天仙配的少男少女,却被眼疾手快的媒体拦截下来。   手拉着手,多么值得录制刻画的青春画面。   带标识的话筒杵来春早面前,记者眼角噙笑,正欲询问——   原也已侧过上身,抬起胳膊为慌乱起来的春早遮脸:“让一让,谢谢。”   然后拉住她疾步甩脱人群和争相靠近的摄像头。   再回眼,春家人已汇集来跟前。对上老妈的凝视和父亲的纳闷,春早下意识想撇开手,但原也牢扣着,甚至捏出一丝紧痛。她终究放弃挣脱,也忍耐住快冲破唇腔的笑花儿。   原也礼貌地唤了声“阿姨”,直视她,不卑不亢。   春初珍看他一眼,憋了憋,竭力做出对两人“光天化日之下的不雅行径”视若无睹的模样,将手里的烂漫花束交出去:“女儿,辛苦了。”   春早单手接过,揽在怀里,眼底再次氤起湿热:“妈妈,你也是。”   一旁的春畅姨母笑了半天,眉头一紧,睇向原也:“你小子……”   她不说完,只把自己手里的那束向日葵横去他身前:“拿着。这是给你的。”   原也一怔。   “不是给春早的吗?”他问。   春畅上下扫视他俩,冷呵:“你看她还有手拿吗?”   春早歪头,扑哧笑出声来。   “说笑的啦……”春畅抖肩一笑:“真是给你的,你也辛苦了。”   她下巴一扬:“不信你看里边卡片。”   原也扬眉,有些受宠若惊地道谢,双手捧过。   春畅说:“祝你……一举夺‘葵’,也永远向阳。”   原也再次勾笑:“谢谢姐姐。”   春畅脑袋一激灵,莫名周身舒畅:“哎唷~被帅哥男高喊这么一声姐姐是挺爽哈。”   这话换来老妈对肩一下重掌:“瞎说八道什么呢。”   虽有矛盾在前,颇感不自在,但看原也孤身一人,到底是与女儿一般大的孩子,春初珍没忍住关心一句:“你家里人呢,没来接你么。”   原也举目远望:“应该也过来了,我过会儿就去找他们。”   “快去吧。”一直置身事外的老爸大感困惑,为何高考一结束,女儿身畔就多了个漂亮小伙儿对象,懵到极点,也只能装模作样地劝:“估计他们也等急了,没准正找你呢。”   “嗯。”原也颔首,抽出手机低头看一眼。   他终于放开春早的手,垂眼看她:“我先去找我家里人了,等会就……”   他顿了顿:“联系你。”   春早莞尔:“好,快去吧。”   “嗯。”原也扬了扬手机:“记得看。”   春早:“好。”   抱花的少年终于转身离去,沿路又回望一眼,才没入人流中。   全程围观他俩你侬我侬恋恋不舍美好得不像话,春畅羡慕嫉妒恨继而控诉起自己老娘:“我当初为什么不谈一场校园恋,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怨怼的话语气汹汹涌来,春初珍只当耳旁风,恍若未闻地跟春早说话:“包给妈妈拿着吧。”   春早垫起脚尖,让背包在背脊后颠动两下,而后推拒:“不用,一点都不重。”   是啊,一点都不重了。   这是她整个高中以来最轻盈,也最清透的一天。   而她终于盼来也迎来了这一天。   —   春家四口人在周边一家商场的海底捞为女儿举办家庭内部庆功宴。   沿途春畅还下车取了只漂亮精致的四寸蛋糕,半个月前,她就为这一天提前定制,款式自然是妹妹的挚爱,由奶油和糖霜布置出来的海浪与星月。   意外也不意外的是,整间餐厅座无虚席,周边几桌同样有青稚未褪的,一看就是同龄人的面孔,脸上均充盈着卸去包袱的快意和闲惬。   甫一落座,对角的春初珍就从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春早。   春早接过,发觉是自己的手机。一时失语。   “电给你充满了,”春初珍淡着声,也淡着脸:“我没打开过。有空也给自己办张电话卡,老用别人的像什么样子。”   又说:“你爸说要给你买台新手机的,过阵子让他跟你去店里选。”   春父快眨两下眼,他还真没提前知会允诺过这事儿,但仍一口答应:“好、好,这是一定,老爸一定尽快安排好伐。”   春早心绪复杂,“唔”一声,开机,看到熟悉的信号栏跳出来时,往日光景复现,心头微微潮润。   春畅抿着大麦茶,四处观望:“真好啊,我好像都回到十年前那个夏天了。”   繁荫,热浪,澄蓝的天,风吹过樟叶,翻飞的书页。   是一首烂熟的歌,是这个国度多数人都拥有的,灵魂深处的协奏与回响;有酸,有苦,自然也有甜。   春早打开扣扣,指尖霎时滞停在屏幕上。   好友列表置顶栏里,有数字提醒,点开来,是多条有来无回的信息,没有遗落每一个他们未曾共享交贺的瞬间:   1月1日   原也:春早,新年快乐。你是最棒的。   1月5日   原也:春早,生日快乐。你是最棒的。   2月12日   原也:春早,春节快乐。你是最棒的。   4月30日   原也:春早,二模而已。你是最棒的。   最后一条6月6日。   仅两个字。   原也:等我。   神思开始陷落,视野开始濛胧,怕被家人察觉,春早迅速倾低脑袋。   水珠急坠在屏幕上,模糊了字眼,她用拇指抹开,迫切地敲下三个字,给予迟来的回应:你也是。   屏幕上方几乎的输入状态几乎是秒出。   原也:拿到手机了?   春早咬着下唇:嗯。   原也问:回家了吗?   春早控住泪意,静音拍一张近处的桌面拍过去:没,跟家里人在海底捞吃饭,你呢。   原也回来一张灯火初明的街道和红绿灯后夕夜交替的天。   春早脸颊微鼓一下:你怎么还在外面?一个人吗?   原也说:嗯。别担心,我爸有来接我,我说还有事,让他们先回去了。   见他独自待着,春早心疼又困惑:什么事啊?   原也:找房子,我假期打算搬出来一个人住。   春早微愣:需要这么快吗?   她想说,才大考完,好歹休息几天吧。   原也不回,只无由问:方便发个你家定位给我么。   春早找到自家小区的位置,传过去。   原也:OK。   原也:以此为圆心,五百米以内。谢了。   —   这个夜晚,宜中许多同校生的空间状态被一张投稿到校园墙的照片刷屏。   大家交相点赞转发祝九九,也有主动认领男女主人公的同学。   天边夏夕似晃漾的金色水波,年轻的少年少女于人流中相拥,像是青春插绘里最动人的一页。   而匿名投稿人对此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谁懂?   作者有话说:   谁懂? 第49章 第四十九个树洞   ◎高塔不复存在◎   因为童越言之不预的“惊世之举”, 回到家洗过澡,春早的聊天界面就被相识的同学刷爆, 班级群也是, 聊得热火朝天,调侃加羡艳,内容全围绕着那张构图极佳, 又超有感染力的照片。   社交废狗如她,何曾收到过这么多“问候”。   春早哭笑不得地刷完还在滚动的消息, 选了几条生硬回复。   又将那张合影偷偷保存下来, 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找童越兴师问罪:是不是你偷拍的?   童狗仔承认得很快, 毫无疚意:就是我,怎么,不好看吗?   春早从相册里翻出来,看了又看,坦白:挺好看的。   童越:还不赶紧设置为锁屏壁纸?不然怎么对得起我的用心良苦!   春早沉吟:太高调了,被我爸妈看到不太好吧。   童越恨铁不成钢:姐,放肆起来, 摇摆起来,高考已经结束了!还管他们干嘛!   春早:……   童越似是想起什么:你怎么还来找我聊天?   春早蹙眉:干嘛, 毕业了你就要跟我绝交啊?   童越:不是,跟你男朋友聊啊。   男朋友……   春早盯着这三个字眼喜不自禁, 眼快弯成闪熠熠的缝儿。   原也,算她的“男朋友”了吗?   她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成为他的“女朋友”了吗?   春早嘴硬:我才不像有些人那么色心当前。   童越冤屈:是吧, 我也才不像有些人, 假模假样苦别一年骗取我同情心, 高考后立马破镜重圆陷入热恋, 我还在这追夫火葬场。   盯着她最后五个字,春早笑倒在床上。   再打趣童越几句,对方直接对她置之不理,估计又去苦追前男友了。   春早去冰箱里取了盒酸奶,关拢房门,坐回桌边,开盖舔干净,又关心原也情况:回家了吗?   原也说:回了。   她不甚相信,怕他还在外边孤单游晃,避免自己担忧才这么讲:真的么?   原也:真的。   春早再三确认:真的真的?   结果聊天界面倏而暗下去,对方已发来视频邀请。   春早呆住,心率随之紊乱起来,她侧头看看房门,又盯住屏幕下方一左一右的红绿按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高考结束,压缩的时间骤然松散,她也跟着闲逸。头发不着急吹,还湿漉漉的挂在肩上,穿着的睡衣还是姐姐闲置下来的宽松大T恤,整个人肯定邋遢乱糟。   但发起状态始终不见消停,即使她迟迟不应,对方也一副势必要看到她的架势。   春早捏了捏手指,在桌上抽出纸巾,对折,挡在前置摄像头前。   才抚抚胸脯,按下那个同意选项。   接通了。   春早脸一瞬间热得要炸开。   男生几乎无可挑剔的脸就这样显现在屏幕里。她听童越说过,人脸在视频时都会镜像翻转,会降低颜值。可原也对称性极好的五官与平日几无分别,甚至因为轻微的磨皮效果帅到更让人不能逼视。   尤其是,察觉她这边的画面是白色遮挡物。   他眉心一紧,身体微微一靠,脸一下子怼近几分。   近到春早心漏一拍,咚咚的,跳得好凶猛。   “哎,你人呢。”他散漫而清爽的声线飘过来。   又用深黑的双眼表达困惑和不满。   春早双手托出持续发烫的脸,轻声:“我刚洗完澡……”   原也:“怎么了。”   春早继续:“头发还没吹……”   原也:“所以?”   春早清一清喉咙,讲话不自觉发软:“我怕自己不好看。”   黑色人体工学椅上的少年闻言,仰靠回去,露出一个异常皓白灿烂的笑,还透出几分无奈:“第一次见吗,包袱要不要这么重?”   春早心头哼声:“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视频诶!”   “怎么会不好看?”他胳膊又挨回桌边,挠挠眉尾:“纸巾拿开。”   嗯?   这个聪明的家伙居然猜到是什么东西在阻碍他视野。   他又很低地讲出五个字:“有点想你了。”   说这几个字时,男生没有直视镜头。   稍稍侧了侧头,耳廓肉眼可见地红起来。因为有全白的无线耳机反衬着,所以更明显。   春早犹豫了一下,终是拿他没辙。   她慢慢地,一厘厘地将那个“纸巾屋顶”从镜头前滑开。   原也千变万化的神态定格住,从GIF变回JPG,含笑静候。   可刚一真正对上彼此的脸,春早就羞耻爆表地望向别处,死捂半张脸。   然而笑意还是会从眼尾流泻,无处可藏。   一声笑从声卡溢出来,搔人耳膜。   春早回过眼,男生正专注地看过来,双臂交叉,靠近了,一眨不眨。   人体温度的上限是多少。   春早感觉自己的颅内快开水壶鸣叫。   她嚷声,故作镇定,故作告诫:“你别一直看着我!”   原也似很为难,睫毛扑眨:“那我看哪?”   春早说:“不是只是为了确认你有没有到家吗?”   “哦,”原也这才想起重点,又或者,这本就不是重点。他举高手机,晃了晃,卧室里的布置墙面一闪而过,又回到他角度偏下的正脸上:“行了吗?”   春早笑:“行了。”   虽说没少见过原也这张脸,但此刻浓缩在方寸之间的屏幕,还是有所不同,叫人无所适从。   她决定结束这种远程模式也羞答答的“面面相觑”:“我挂了。”   原也:“等一会不好吗?”   谁的视线,能在这种充盈着专情感的注视里逗留超过五秒。春早胡乱找借口,语无伦次,拿高自己面前开盖的酸奶杯:“我还要吃酸奶,吹头发,很多事要做,很忙的。”   原也语气随意:“你吃啊。我在这边又影响不到你。”   春早咬咬唇:“我又不是动物表演。”   原也似乎因她的措辞哑然了一下,眉目复杂而生动,几秒,他把准头对向自己:“我是。我是动物表演。”   他咳一声,半抵住鼻头,开始模拟一些四不像的动物声音,末了说:“看我下饭好了。”   “我长得,”他斟酌着说道:“应该不算太难以下咽吧。”   春早笑肌发紧:“你少凡尔赛。”   原也唇线平了些:“说真的。让我多看会儿,就下午看了十分钟。”   怎么可能知足。   春早垂下眼帘,深吸气,克服心理障碍,正视他,佯装施舍:“好吧。再给你五分钟欣赏美丽公主的机会。”   原也低哼一声,懒洋洋接梗:“臣,感激涕零。”   两人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好了,吃酸奶吧。”   “关了视频再吃。”   “现在吃不行么?”   “不行,你看着呢。”   “我看着怎么了。”   “有点奇怪……好啦,马上五分钟了。我要关了。”   “不用关,就让我看着。”   “你变态吧。”   ……   —   挂视频后,跟原也文字聊天到近凌晨一点,春早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入眠。   分开与备考这一年,她时常在睡着后恶梦魇缠身或平白无故惊起。   但这个夜晚,梦乡是金色的,有花香味,一觉黑甜到天明。   可惜生物钟难以在短期内改变,五点钟,她掀开眼皮。无所事事地望了会天花板,春早插上耳机,开音乐,去回顾班级聊天群的记录。   四点多时,居然还有人在雀跃闲聊,商量着去哪里旅游。更有天不怕地不怕地直接把手游五黑排位的链接甩群里,问要不要通宵摘星。   而所有任课老师也只在有人估分时插几句嘴,其余时间都温和默许着。   万籁俱寂。   春早的心也异常安宁。   好像被遗忘在穹宇与时空的交界,回到那个独自走过的星月窄巷,就她一个人,安然自在。   不同的是,如今不必东躲西藏,缚手缚脚。   她有了信心和勇气面对一切。   从玻璃缸跃至春涧,而终将汇入川海。   所以趁这个空隙,她鼓起勇气搜出全科高考答案,估了估分。   最后徐舒口气,莞尔着放松胸腔。   鸟雀在窗外啾唱,骤雨会歇,幽夜会走远。   新一天的霁日总能破开云雾,明光一线,照瞰一切。   —   频繁敦促外加加高中介费的缘故,原也很快找到理想的房屋。   中介也很纳闷,向这小伙殷切推荐市口更佳房型更优越的去处时,他态度还愈发冷淡,只说:不用看别的,就这片。   高考后第三天,春早接到原也的电话通知,说他要搬家了,字里行间,都很愉悦。   春早在通话里问:“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原也说:“没什么东西,我找了搬家公司,很快。”   春早还是说:“地址给我一个。”   她注册了新微信,好友里就童越与原也,挂断电话后,两人共享各自的位置。   地图上的小点几乎要叠到一处,放大才拉远。   春早不由感叹:这也太近了。名字还很眼熟:就是我家对面小区吧。   原也说:嗯,还是远了点。可惜你们小区没房了。   春早加重语气:已经可以了!小心我妈又像之前在楼上看到,拿你开刀。   原也开启肆无忌惮模式:我管她。   春早服了他现在的“目中无人”:已截图,有机会发她看看。   男生立刻服软:别吧。   他反应很快地撤回那句“我管她”,重新作答:随便刀,反正我都会对她女儿好。   然后:可以了。截吧。   春早忍俊不禁:肉麻死了。   原也不以为然:实话怎么就肉麻了?   春早定了定神:我也会。   原也像是一下不解:会什么?   春早微微害羞地打字,也郑重其事地发出: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   聊天框里安静几秒。   原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肉麻。   春早咬牙切齿,撤回她那句临时起意的“爱之宣言”。   对面果然急了:别撤回啊。   春早故意不搭理他。   原也发来语音消息,一本正经:“我的错,真错了。不肉麻,一点不肉麻,看到后感动的想哭。”   还拟出嗡嗡鼻音:“请求你,再发一遍。”   春早听得乐不可支,听好几遍,百听不厌。   好烦哦,他怎么能又帅又这么可爱,这么让人无法抵御,总能让她的开心电值飙升到要跳闸那么高。   重新编辑那句撤回的消息时,她复刻之前的话语,但发出去之前,她又将它们全部删除。盯着闪烁的光标,她想,他们之间还缺个仪式,一个未完的箴言。高塔不复存在,诅咒已经解除,也许是长发公主决意翻越围栏,也许那个勇敢的少年已攀登到她身前。   所以,来到如履平地的花园前。   她要把那一晚难以启齿的话,完完全全、也完完整整地告诉他:原也,我喜欢你,可不可以跟我谈恋爱?我向你保证,我会一直对你好,再不离开你。   聊天状态里输输停停。   最后彻底静止。他直接打来电话。春早接起来。   少年的嗓音如清风涤过耳畔:“拜托……”   他止不住地笑一声:“这些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吧?”   还好父母都去出去打牌了,春早可以坐在房内肆无忌惮地放声:“女孩子说又怎么了?”   “没怎么,”他在吸气,声调里有湿漉的意味,是与刚刚的假哭截然不同的声音:“就是……装家具的两个师傅都奇奇怪怪地看着我。”   春早为之咧嘴,也会为这种真实的变化而鼻酸动容。即使远隔听筒。   “等我一下。”原也似乎去阳台了,环境音空阔了一些。   “春早,”他字正腔圆地叫她的名字:“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很很很很……喜欢的那种喜欢。”   春早听得又哭又笑,他到底要说多少个“很”,正无穷个吗?π小数点后多少位数?还有完没完了?   终于停下来后,少年郑重其事:   “我也会一直对你好,再不离开你。”   “我在此发誓。除非你哪天烦我,我至死都不会走。”   作者有话说:   嗑! 第50章 第五十个树洞   ◎黑巧克力◎   挂断通话后, 春早本想就着微信里发来的地址直接去找原也,但对方以还在收拾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为由, 让她等房子整理干净再过来。   她就这么的, “弱不禁风黛玉妹妹”吗?   春早捺住性子,照常躺到床上午休,然而辗转反侧, 哪里能睡得着。   家中空无一人,窗外浓荫似黛绿色的波荡。她索性爬起来, 关闭空调, 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 套上防晒衫出了门。   斥巨资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零嘴速食后,春早拎着大袋东西,穿越斑马线,来到原也新住的小区。   门卫爷爷指给她6幢的位置,她道声谢,又将帽子压低一点。   宜市今年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早,这才六月出头, 空气都跟沥满了汗渍似的,稠糊糊的, 人更是。   到六栋楼下时,春早脸已烫得醺红。这个小区小高层居多, 她找到原也的室号,按两下门铃。   上面人很快接通:“喂,哪位?”   春早故意捏鼻子, 搞出不正常的腔调:“您好, 我是这栋的业主。我没带楼道钥匙, 麻烦你帮我开个门。”   结果被对方一秒识破。   男生的笑音从带电流的楼宇门对讲机传出, 一下,低而短促,清凉感十足。   但他没有立刻解锁,只说:“你住哪层,有身份证明吗?安全考虑,我不好随便开门吧。”   春早顿住,轻吸气,报出原也的房号:“1006。”   “嗯?”他还真跟她演上了:“这不我家吗,你是1006的谁啊?”   春早握拳,一字一顿:“1——0——0——6——的女朋友。”最后三个字,她羞于直言。语速快得囫囵含糊,像没经过声带和喉咙,只是从舌齿间漏出去的。   对方果然:“什么,没听清。”   春早终于怒音:“女朋友!”   原也轻快地笑出两声。   嘎哒,门锁打开。   呵。   春早心内冷笑,几个关乎“幼稚”的形容词轮番蹦着。她进入电梯,摘下防晒衫的连衣帽,用手扇风,又煞有介事地整理刘海,用指节梳理发丝。   发梢乌压压,又热烘烘地刮撩着她脖颈和肩膀,并不舒适。   后悔已为时晚矣,这个天,还披头发,她可真是没事找事,自作自受。   但为了美,她忍。   轿厢门打开时,春早就睁圆了双眼,她没想到,原也已经等候在外边。随着门缝往两旁延展,男生扯出的笑容也逐渐扩大了。   春早偏开眼,走出去。她很小肚鸡肠的,为报复他刚刚在楼上故意为之的无赖之举,她就假装陌生人路过。   原也拉住她胳膊:“跑什么?”   又笑说:“你知道1006在哪么?就跑。”   春早白他一眼。   而男生温热的手指,飞快从她腕部内侧滑下去,寸晌就变为交扣的状态。   这个动作如定身咒,春早瞬时就不动了。   原也另一只手自然地接过她提着的大包东西:“重不重啊?”   撒娇好像一个被动技,在对视间自动释放出来,春早难得小女生地嘟囔:“超重的。”   “那买这么多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出来住,”原也接过,眺一眼走廊尽头:“我这什么没有。”   “哦,”他又飞快否定自己:“有东西没有的。”   讲着话,不由分说将春早拽近几分,尽在不言。   两人的胳膊瞬间贴撞到一起,春早意图避一避,原也就再次扯回来,愣是不让她再离开自己超过五厘米。   进入房子后,春早清楚为什么原也不让她过来,的确,客厅地板上还陈着一些尚未安装妥当的家私配件,横七竖八地摆放着,落脚都像趟过湍流里的礁石。   原也一边拉着她走,一边提前踢开那些东西,为她开道。   整间房屋面积并不大,很典型的飞机房,两室一厅的布局,但有整面朝南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极为通透地照进来,将一切涤得分外柔亮。   春早环扫四下:“师傅已经走了吗?”   原也将她安置在干净的卧室床边,去冰箱里拿了罐冰镇汽水过来,拉开环扣递给她:“嗯,热吗?”   春早回:“热。”她抿一大口,指指门外:“客厅那些东西他们不装吗?”   原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些简单,我自己来。”   春早心猜这一地东西没个一两天也搞不定,仍是担忧:“那房东什么家具也没给你留吗?”   原也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有些家具太破了,我让他给我搬走了。”   “你这人,”春早顿了顿:“怪精致的。”   原也语气平淡:“为了谁?”   春早失语,斜眼看他:“当然是为了你自己住的舒服咯。”   原也眉一挑:“我?我很随意的。”   春早反其道而行,气若游丝:“我又不会……经常过来。”   “什么?”男生立马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眉心堆起,语气要挟:“再说一遍?”   “啊。忘了。”春早装失忆看天,但是一垂眼,就对上原也不甚满意的脸。近距离看,男生的眉眼,睫毛,刘海,直峭的鼻梁,浅红的嘴唇。明明都是过去那个样,但因一个多钟头前真正意义上的心迹互明,它们似乎又变得不一样了。   美而精致的糕点,揭去透明罩。   视觉,味觉,感觉,都变得更为浓烈。   而他一眨不眨的双眼,像是稠度极高的黑巧,在融化,在漫延,朝她裹过来。   春早的鼻息微微紧促起来。   她当即扭头,霍得起身:“我去收拾我买的东西。”   原也单边胳膊一撑,也跟着起来,寸步不离。   结果就是,春早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她在厨房间或弯身或仰头将物品往橱柜内收置时,他就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目不转睛,唇微微勾着。   根本无法做到安然自处。   春早耳垂快红成滚熟的石榴籽,回眼:“能不能别看了?”   原也挨着移门,岿然不动,也不作答。   塑料袋里的东西才清空一半,春早就在在他持续不断的视线空袭中败下阵来。   她走回去,抬高两条胳膊,推搡他,要把这个盯人狂魔轰出同一空间:“你……很闲吗?闲就去客厅拼装那些家具去。”   原也起先稳当当立着,任凭她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但五秒后,他怀意抿笑一下,故意往后退了半步。   惯性使然,春早微一踉跄,旋即被扯入一个胸腔。   她一惊,抬手按住最近的支撑处。而原也的手,也掌住她肩胛中间的位置,把她更紧实地扣向自己,让彼此之间再无余隙。   五感里,顿时只剩男生硬实的胸腔。   它在起伏。   在有温度有生命地呼吸,内里搏动急促,像一趟疾驰的列车,从她手心的站牌边穿行不休。   春早的心跳也随之变乱变急。   她象征性地挣了挣,有效用是奇迹。他怎么可能放。   “别动。其实我也有一点,”男生的下巴,在她额角的位置,亲昵地蹭动两下。话语间也有青涩的犹豫:“有点……不知道怎么做。”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多抱几次,多抱一会儿,加快适应一下我们的新关系。”   春早哼笑,应个“喔”,是粉色的跳跳糖在他心脏边缘迸裂。   原也也被炸出笑音:“天,我好开心。”   他突然有了信仰,因为机缘,机缘让此刻得以开启,发生和呈现。   春早亦然。   她极力忍笑,也将停在他心口的手坠下去,圈住他的腰。她也好开心,还很幸福,满足,幸运,愉悦,甘甜……一切溢美之词,似乎都是为这一瞬间而配备。是闪闪亮亮的瀑布,会倾泻而出,兜头而下。   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他的身体是最好的掩体,也是最好的容器。   情绪盈上来时,是不是都会充沛到要落泪。春早要在这个点告诉他:“我上个月……”   “嗯?”   “去了那间咖啡馆,有看到你那张明信片。”   这在原也意料之外,他有些诧然:“真的?”   春早轻“嗯”一声:“看到后我哭死了。”而她现在还是想哭,一想起来,都如纷雨而至,盈聚到窗前。   男生拉开二人间距,倾低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渍:“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春早揉了揉眼:“你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原也回:“分开后那个寒假。我想,总有一天你能看到吧。”   春早莞尔,睫毛湿漉漉的:“我觉得,我看到的时间刚刚好。”   原也说:“是比我想得要靠前。”   春早又好奇:“你之前到底见过我多少次?你是不是会尾行我?”   原也为她的大言不惭,顿停好几秒:“你一年到头才出来多少次,不要随便给人降罪。住到一起之前,我在校外只遇到过你两次。”   他也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总是会看到你。”   “两次算什么‘总是’。”   “我说总是就是总是。”   “你是不是很早之前就暗恋我了?”   “春早同学未免太自恋了吧。”   “那你把手挪开,不准抱了。”   “不行。”   ……   —   整理好物品,打下手陪原也拼装好沙发和茶几,春早就掐着点,准备在落日前打道回府,成绩未定,她不敢过分放肆,落“妈”话柄。   也没让原也送她,下楼都不允。   玄关处,被连番婉拒的男生扣留住她,很是不满:“过分了啊。”   春早有理有据:“小不忍则乱大谋。”并许诺:“我明天会来看你的。”   “好吧,”原也不情不愿地应着,又在她将要开门前叫住她:“等会。”   他从裤兜里取出两把扣在一个环上的钥匙,一大一小分别提起来告诉她:“小的,楼下。大的,楼上。”   最后交出去:“拿着。”   春早握住,睫毛翕动:“你不用吗?”   原也指指房间方向:“还有备用的。”   春早抓了抓头发,踌躇:“这不太好吧……”她是指,随进随出他住所这回事,不给他留有个人隐私空间。   原也微眯起眼,更改说法:“就当替我保管一份。万一我钥匙丢了,还能找你。”   结果面前的女生还真是,很会装腔作势,欲擒故纵,吃到葡萄还嫌酸:“我是你的储物间吗?之前的见海基金也是,什么都往我这塞。”   原也无话可说。   而后,他伸出右手,侧摊至半空,她的面前,煞有介事地认同:“嗯,是啊,这要吗?”   春早垂眸看了看,他手里空荡荡的,她迷惑问:“什么啊。”   “我的手。”   春早明白过来,刚要使劲拍开。却在半途被原也拦截,握住了,把她拉回来,下巴不由分说搁到她肩膀颈窝处,沉甸甸的,热息喷薄:   “还有头。”   另一只手顺势把她摁回身前,怎么办,女生就像甜度刚好的椰奶冻,抱一万遍都不会厌:“还有我。”   “全保存了。”   春早推他肩膀两下,自然是无果。   —   回到家,吃了饭洗过澡,春早鬼鬼祟祟地扭紧门锁,左右戴好耳机,钻进薄被。   分别前讲好的语音聊天如约而至,春早在半昏暗的环境里接通,准备全心全意聊天。   “喂?”   一听见原也声音,蜜意就像肆意生长的枝叶,在脸蛋上布延。   春早:“嗯。”   对面像是信号不好没听见:“喂?”   春早举起手机,疑惑地看一眼:“嗯?听不到吗?”   “听不到。”他回答里明显混了笑,在逗她。   “我打你啊。”她嗔道。   因为父母还在客厅看电视,剧集人声隐约传来,她只能轻声细气:“再搞事我就挂了。”   “不行。”原也立刻“庄重”起来。   这么久以来,两人远程通话次数到底不多。   倏而找不到话头。   语音里没了声,默契共静下来。   春早耳机开着降噪模式,还有被窝本身的密闭屏蔽效果加持,男生的气息如落耳边,时隐时出,均匀地收放着。   通感。   春早脑袋里闪过这个修辞手法。   心跳不由加急,她在胸窒间迫切寻找话题,企图掩饰这种温烫的直觉:“你估分了吗?”   原也问:“你呢。”   春早缓声答道:“保守估了一下。”   “怎么样?”   “640到650这样吧。”   原也提前道贺:“那恭喜了。”   春早冷声:“你估没估?”   原也说:“没有。”最后一笔落下,结果已是定论,剩余就看气运了。   他问:“你要我估吗?你需要我就浅估一下。”   “算了。”这位常年700+战士也没什么好操心的,春早抿抿唇,接着阐述自己接下来的考量:“我看了下我想去的学校在我们省的历年录取分,要是我的分去不了法学或语言文学类,选小语种应该没什么问题。”   原也失笑:“你考虑得好远。能不能先放松几天?”   “就考虑,怎样,防患于未然。”   “不怎样,您尽管想。”   原也问:“反正去北京肯定没问题?”   春早:“嗯。”   原也接:“那我去北京也没问题。”   春早嗤一声,扭捏了会,她问:“那你是要去那个T呢,还是去那个P呢。”   原也安静两秒,正经腔:“我要去那个Z。”   嗯?   春早拧了拧眉,在对方并不急于破译的安静里,她突地恍悟过来。   一刹那,笑得脸都发烫,还要偷着乐装不懂:“这是哪个大学的缩写,我没明白耶。”   原也懒得再跟她玩文字游戏:“很简单。春早在的大学,才配成为我的大学。”   作者有话说:   T大:清华   P大:北大   Z:ZAO   怕有读者看不懂最后那个字母梗,特此解释下。   昨天看到文下问还有没有虐的,   没虐啦,下面都是恋爱糖,掺杂着男女主亲情线的完善;   基本都发生在这个炙热的暑假。要讲的东西还是有一些的。   (当然我个人还是挺喜欢写一些恋爱小甜事的,尤其是我之前没写过这种“少男少女”主角,很干净很纯粹,像玻片白纸一样的CP。要么男大女小,要么女大男小,要么势均力敌,都有一方引导或双方都很“会”。所以还是蛮想挑战一下他们两个热恋期探索和进阶的过程的(虽然他俩本身也挺会)反正就是,让我写!!让我写——!!喜欢就看,不喜欢就不看,快乐阅读就好)   大概率会卡在看海那个节点完结正文。   然后番外讲大学校园、都市、组建家庭的内容。   总的来说,这是一篇校园含量很高的文。   另,友情提醒:正文完结后就会开始倒V啦,家人们欲看从速。 第51章 第五十一个树洞   ◎一片细小的雪◎   原也的回答, 像在脑袋里抽弹喷花筒,让春早开心到要抖脚脚。   但等冷静一点, 她又对原也的学科和专业取向心起顾虑, 无法心安理得地领受他的决定。   她难耐地翻动两下:“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那头问:“考虑什么?”   春早像个小老师一般郑重其事,语重心长:“就选学校的事情啊,毕竟你是理科生, 如果搞工科的话清华应该更合适吧,当然北大理科搞学术也很不错, 而且我看了下地图, 两所学校挨得很近诶, 你不要只想着我,也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吧……”   说着说着,气息和语调还不自觉加急。   而那边没了动静。   喋喋不休的女生停下来:“诶。”   原也低低的鼻音叩过来:“嗯?”   春早问:“你在干嘛,听了吗?”   男生似微微抽了下气,声调还有点儿散:“在想事。”   春早心思他应该是听进去了,不再脑子过热,认真斟酌之后的志愿适宜, 于是赞同:“对,好好想想, 这可是人生重大决策。”   原也:“嗯。”   春早:“就知道嗯。”   原也笑,咬字变重:“好——没问题。”   ……   翌日, 春早依旧起了个大早,准备假借“找兼职”溜出去看原也。   她觉得自己完蛋了,一头栽进“恋爱”这个大坑了。就像妈妈曾经说的, 心思全落原也那了。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她猜自己入梦后嘴巴都是傻憨憨翘着的。   不然醒来后脸为什么这么酸。   肯定是表情肌做了一整夜的上扬拉练。   父母已经在餐桌前用早餐, 见她出来,春父困惑加关心:“你怎么不多睡儿啊?”   春早挠挠翘着的刘海:“生物钟,睡不着了。”   春初珍在厨房做厚蛋烧,香气满溢:“醒了就来吃早饭吧。”   用打湿的梳子把刘海压下去,春早吸取昨日教训,不再披头散发,打开小红书,依样画瓢学习上面的丸子头技巧。   眼睛是学会了,但手残无药可解。折腾了好半天,每根头发都有自己的想法,都像在跟她作对。   连春初珍都疑神疑鬼,过来敲两下门板问她:“怎么还不出来,便秘了?”   镜子里的少女痛苦面具:“没有!”   春初珍看老公:“一声不响的,吓人不?”   春早:“……”   最后绝望作罢,还是扎了个普通潦草的马尾辫出去。   春初珍替她斟上温好的牛奶:“厕所待那么久干嘛呢。”   春早接过去抿一口,决定求助场外观众,诓老妈:“妈,我想出去找兼职,但感觉扎个马尾太学生妹了。你会扎丸子头吗?”   春初珍挑眼:“什么丸子头。”   春早从手机里调出视频给她看:“就这个,特别难。”   春初珍秒捂:“你刚就在厕所琢磨这个?”   春早点头,再点头。   春初珍将那则短视频粗略一瞟,不屑:“我当什么呢。这还不简单?”   春早双眼放光。   春初珍随即起身,去卫生间取来大齿梳,三两下将女儿头发握成一把托上去,绕扭几道,要来她手腕上的黑色发绳,固定好。   又就着视频里的讲解,有模有样地处理了一些细节。这边提一提,那边松一松,耳畔不忘抽出两绺碎发当点缀。   “好了。”春初珍把梳子交给春早:“去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   “真的?”春早双手摸摸自己脑袋,狐疑起立:“我去看看。”   说着就疾步跑向盥洗室,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她心满意足,欢欣鼓舞地跑出来:“啊啊啊啊妈妈你手好巧!”   春初珍得意:“你跟你姐小时候的三股辫,四股辫,哪个不是我梳的,那时候幼儿园里你们发型最漂亮,这丸子头算什么。”   春早顿住。   她几乎都记不得了呢。   继而弯笑,开心地吃完早餐,换上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挎好包,脚步轻盈地去玄关。   勾上鞋后跟,她又小心发言:“我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   望向鲜少如此有生命力,栀子花一样的女儿,春初珍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叮咛:“晚饭我给你带的哦,早点回来。”   春早:“嗯。”   她选了把姐姐的小巧防晒伞。春畅丢三落四,常把阳伞落家里,一把接一把地买,家里都快能开间伞厂。   临近九点,外面天还不算热辣,风里鼓噪着绿意,沿途皆是人间烟火气。   春早在原也小区门口买了份早点,打包带上。   她没有提前告知原也,停在楼梯口摸出钥匙串,昨晚她在钥匙上扣了个魔卡少女樱的鸟头杖挂件,“小的楼下,大的楼上”——回顾着男生毫无保留的交代,她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笑意持续到上楼后。   贴在门上听了听,内里安静得跟空屋一般,她才以最轻最慢的速度插入钥匙,旋开锁孔,然后蹑手蹑脚地潜入室内。   客厅似乎被屋主连夜打扫清理过一遍,里里外外都整洁如修葺一新。   鞋架上多了双兔子头造型的粉色凉拖鞋,春早偷捂住嘴巴,害怕自己发出六亲不认的大笑。   她轻拿轻放,换好鞋,往里走。   将早餐包装袋搁置到厨房,她折去卧室。   没想到原也门都没关,门板半开半合,呈四十五度角。   这人睡觉不会不自在没安全感吗?   春早疑惑地想。   拖鞋质地偏软,外加春早走得实属缓而轻,几不可闻。她以一根手指慢抵开门,伸头偷窥一眼。   原也果然还是睡觉。   男生浓厚的睫毛耷掩住双眼,灰蓝色的薄被也不好好盖,只遮住腹肚,白T凌乱地纠缠在他身上,胸膛起伏匀稳。   春早看到他宽大中裤下的小腿,结实修长,在遮光帘后的晦暗环境里都白得乍眼。   这是她第一次直击原也的睡相。   ……可恶。   又乖又帅的。   春早憋得受不了。   急速撇过头去,努力不让自己嗤嗤出声,悄无声息地宣泄了好一会。   再看回去,男生姿势面貌均未变。   睡眠质量这么好……   怪让人不爽的,凭什么就她还过着高考前的作息时间表。   春早心生恶趣味,小心翼翼猫移到他床边,0.5倍速坐下,然后从连衣裙兜里取出手机,打开软件,一个字一个输入,搜索关键词——“苹果手机闹铃……”   锁定其中一首,她调大手机音量,回过上身,也磕紧下唇,悄悄把手机探向原也耳边。   下一刻,肘部忽被捉握着,下拽,力道还极重,她重心不稳,径直趴栽到男生胸口上。   指节一软,作案工具——手机,从他漆黑的发梢滑下去,落至枕畔。   春早本能地想要撑坐起来,又被他用臂弯挟回去,不容置喙,让她动弹不得。   脸抵的地方,刚好在男生颈窝边,锁骨锋利的长壑间,近到过分。   春早顿时心乱如麻。   “偷袭我?是不是?”原也湿热的鼻息洒在她耳后的皮肤上。那里又透又薄,很快变得跟西瓜红的胶脂一样。   男生嗓音微微喑哑,连同他的钳制,有点儿压迫,也有点从所未有的轻浮。   讲话时,能嗅见清新的薄荷香。   显然不久前刚刷过牙。   春早看不到他的脸。触觉处,只有他的皮肤,他的体温,他湿热的气息。   感官的刺激变得异常大。   春早神思剧烈摇动。   体内有懵懂的情愫在窜流,致使脚趾和手指都有几分软麻。   到底谁偷袭谁,她试图昂起头,脱离控制。又被原也眼疾手快地从后颈的位置压回去,说什么都要扣押住她。春早不依,挣动纠缠间,两人呼吸都变重了,原也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经意拉扯到她脑后一根头发,春早吃痛,不由呜了一声。   原也听见,当即松手,关心:“怎么了?”   春早一秒竖直上身,捂住后脑壳,面红耳赤地控诉:“你弄到我头发了。”   原也也忙坐起来,双手捧住她脸,往一边拨歪脑袋,严肃观察:“哪?”   春早打开他手:“我怎么知道,那么多根。”   痛意消散如风,但后果需要自负。   春早拨弄起头顶东倒西歪早已不成型的散乱“丸子头”,佯愠:“我的发型全被你毁了。”   原也困惑地掀眉:“什么发型。”   春早气哄哄:“我的丸子头。”她宝贵的丸子头,此生第一次的丸子头,欲哭无泪。   原也皱一皱眉心,仔细端详:“现在这样也很好看啊。”   “才没有。”春早一把扯掉皮筋,抓两下蓬乱散落的头发,起身要去卫生间。   又被原也拉住,一屁股坐回床沿。   “别走啊。”他并靠过来,单手把面色不佳的女生揽回怀间。   另一只手,细长的五指附上她后脑,替她梳理起柔顺黑亮的头发,哄慰:“我错了。”   “让你装睡。”她搡他,重复一些没营养的恼怒:“让你演!让你装!”   原也顺从地接连后靠几下,投降示弱:“我只是想……”   “嗯?”春早瓮声瓮气。   男生迸出一声清越得逞的鼻音:“践行一下……昨天晚上想的事。”   ……在床上,抱着她。   因为女生语音里,近到乱人神思的,微弱的呼吸和气音,还有被子发出的窸窣轻响。他会忍不住想象,想要真真正正地切身听一下。   啊,他好变态啊。   说完,自己先羞耻难当地笑倒在她肩头,上身耸动不停。   春早反应过来,才稍微恢复本色的耳朵再度殷红。什么人啊,让他好好考虑学校专业的事,结果脑子里都装着些什么肮脏废料。   “臭流氓。”脑子里无缘蹦出这个词。   春早立即将它化为现实,指责他行为不端图谋不轨。   原也无可辩驳地放开她。   好了,现在他不光是变态,还是抖M。   因为被女生这么娇娇气气,嗔似的一骂,竟然毛孔舒张,还有点难以一言蔽之的舒爽。   原也咳一声,抓了抓头发,腼腆抿笑,眼睛还清清亮亮,无辜纯洁到极点,写满“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讲”。   春早深吸一口气,不跟他多计较:“好了,出来吃早饭吧。”   —   一边玩手机,一边陪着原也吃早餐时,春早还对“丸子头毁灭大事纪”耿耿于怀:“今天头发还是我妈帮我扎的呢。”   她没好气剜一眼喝豆浆的男生,暗磨牙根:“晚上回去怎么交代哦……”   原也薄薄的眼皮从碎刘海后一掀:“什么样子的发型?”   春早调出小红书里的视频教程:“就这个。”   原也接过去,眉头紧锁,专注地看完全部,而后成竹在胸:“很简单啊,马上给你还原到一模一样。”   半小时后,春早仰脸,跟这个与自己水平不相上下的“手残二号”面面相觑。   青铜装什么王者。她嗤之以鼻。   “别瞎折腾了。头发都快被你弄掉一半了。”她一歪身,将自己的发丝从他手里解放出来。   原也微讪着垂下手,另谋他法,片刻,他目视手里的黑色发绳,双手将其完全拉伸开,再一用力,直接将它绷断。   春早甚至没来得及阻拦:“喂!”   原也泰然自若地坐回去:“就跟你妈说,质量不好,不小心断了。”   春早微怔,眨了眨眼。好像也不是不行。   原也微微一笑,将那只发绳收回裤兜里。   上午到中午,原也都陪着春早在外面闲晃外和咨询兼职。路过那家对他们而言与众不同,堪称地标和史诗的咖啡店时,两人默契不言地并肩走进去,重温彼此的蓝海明信片。   午饭后就买了冰镇西瓜回家,各人一半,靠坐在茶几前,用原也的平板看电影——当然,中间地带,口感最佳的两瓣红瓤自然都会留给春早。   睡意上涌时,就好像坐在午后宁静而颠簸的巴士车厢里,她打个哈欠,昏昏沉沉地歪向原也肩膀,男生颌部向她那侧贴靠几分,又垂眸瞥一眼,旋即将影片调节为静音模式。   日暮西斜。   终要归家。   纵有万分不舍,春早还是严格遵守规矩,实行三不让:不让送出门,不让送下楼,不让送回家——出分后再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另做更改。   原也无可奈何地陪她到门口,他猜,他足以给自己颁一个“史上第一憋屈男友”奖状。   他懒懒立在那里,垂眼看躬身换鞋的女生。   跟啃榛果的小松鼠一样,脑袋毛茸茸,看起来手感极佳。   好想伸手揉一下。他曲了曲指节,意图克制,不过,他为什么要克制,她已经是他女朋友了好吗,于是再不犹豫地,欠欠上手。   被这么猝不及防地使劲一搓,春早诧异扬眸,满脸“搞毛啊。”   她三两下抚平蓬乱的发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原也身量高她不止一头,追逐打闹时还得一蹦一跳。   男生爽朗地笑着,边跑边避,最后被逼靠到墙边,在春早的怒视里,他没辙地老老实实俯低脑门,让她肆无忌惮报复回来。   两人第二次回玄关道别。   春早回身,正要去开门,忽的,门把被一只手提前握住,青筋凸出,在使力。   原也体型差偏大的身形直罩而来,只是略一抬手,就如危墙将倾,将她困于其中。   春早鼻息微紧。   当下的间隙,都没办法轻易回头问句怎么了。   背后的人也没出声。难以捉摸,也呼之欲出。   空气里难舍的胶着就是谜底。对峙了几秒,春早决定先发制人,在极为有限的空间扭转回身体。   在对上男生夜色般深黑的眸子的同一刻,他就劈头靠过来。   春早心跳骤停,呼吸骤停。   原也吻了她。   一个很草率,很轻微,也很迅疾的吻,毫无征兆,连发生都不那么真切,像是气泡破裂,像一片细小的雪顷刻融化在她唇边,甚至是——都没有亲准位置,只贴到了她的嘴角,以他同样凉而软的唇。   但依然如过电。   背脊大片地发麻,腹部也是,末梢神经失序,脚尖都忍不住绷紧。   两个人的脸都汹涌地红起来。   春早怔然失语好多秒,才抬手摸住嘴唇:“你……”心脏悬颤到卡壳,无法质询。   原也静了会,睫毛耷下来,不自然地解释:“我想先问的。”   他是想先问的,要不要吻别。——这是借口,真实是,他想吻她,不可抑制地想吻她,没有理由,无关一切。   所以。   在她回头的那一秒。   他一个字都等不了。 第52章 第五十二个树洞   ◎谶应◎   春早从未想过自己的初吻会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轻盈如蝉翼, 几乎不着痕迹,但也跟高浓度的酒浆一般后劲奇大, 即使她滴酒未沾过, 但微醺……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直到睡前,她的脸都酡红着,一想起男生直朝眼底覆来的势头, 心口总会触电般抽搐。   她听童越聊过自己的初吻,大概是高二的冬天, 说是走在校园操场上, 她与陆景恒都穿着像两头大熊, 走到操场看台的暗处时,男生忽然低头问她:我可以亲你吗?   而原也,问都没问,劈头盖脸。   春早自顾自回忆着,打开手机,原也的微信消息不出意外地出现。   开门见山问:今天语音吗?   春早双手托托脸,回复:不了。   因为那个突袭的吻, 她好害羞,不堪重负的羞涩和齁甜将她裹挟, 让她一时半会无法直面。   男生果然不满意,一个“?”问候过来。   又直白问:是因为我亲你吗, 不开心了?   救命,观音菩萨王母娘娘,春早五官皱到一处, 他干嘛要这样问出来:不是。我没有不开心。   只是……   不知道如何应对, 毕竟那个吻结束后, 她能做到的反应就是, 僵硬地说句“再见”,而他也僵硬地回句“明天见”,然后,就此分别。   她的表现好差劲哦,足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对方自作主张地开始为自己定罪,认定他的举动多少孟浪了:抱歉。我应该先征询你同意的。   春早不知如何是好,又笑又烦恼:真的没关系!   这个感叹号运用得刚刚好。   原也总算相信:没关系就行。   又说:我先去洗个澡,一会就回来。   聊天里安静下来。   春早吁一口气,求助童越,敲打好半天,终于组织出不那么让人面热耳烫的问话:越,你那时候初吻是怎么反应的啊?   两分钟后,童越用问号霸屏:??????   童越:你跟原也接吻了???   她化身癫狂嗑药鸡:干的?湿的?还是干湿都有?   春早看不明白她鬼迷日眼的描述,讷两秒:就碰了一下。   童越的语气瞬间无精打采:切,我还以为怎么样呢。   复而调侃:今天才11号吧,一周还没有,您俩进展够快啊。   春早难耐地抠抠眉毛:你能不能正经回答问题。   童越这才拉回正题:很简单啊,陆景恒那小子问完之后,我没说话就踮脚啵了他一口,他当时直接傻眼好吧。我就双目狠狠注视他,说:这就是我的回答。姐很酷吧。   春早叹为观止,若不是隔着屏幕,她简直要当面起立海豹鼓掌。   心有戚戚焉,春早今夜也睡得不太安稳,时醒时眠,中途猛一张眼都是埋怨懊悔自己反应不得体不大方。睡眠不佳的后果显著,翌日去找原也的路上,她哈欠连天。   男生今天起得比昨天早,也没整那些假模假式的花活儿,规规矩矩的。   一回生二回熟,开门进屋后,他已经恭候在鞋架边。   初吻的余韵延绵至当下。   两人不自在地对视一眼,原也主动接过她手里的早餐包;春早则垂下眼睫,拘束换鞋。   而原也也提前点了早点。   小圆桌上上中西餐点荟萃,两人边吃边聊,一会,那种拘窘的气氛才缓和一些。   一同收拾干净桌面,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厨房。   原也躬身将垃圾袋抽绳捆扎好,刚要起身将它拎到门口去。   短袖衣摆被拽住,他回头,对上女生微垂的脸:“我昨天……”   原也看向她:“嗯?”   春早含糊地解释:“只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办,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才逃跑的。表现不是很好,你不要胡思乱想。”   原也扑眨两下眼,耳根微热:“没,是我的问题,你才是别——”他语气里微微挟了笑:“你才是不要胡思乱想。”   他单手将她揽来胸前,唇不由自主地靠到她刘海处,狎昵地贴着。   女生的头发有一股山茶花香,他深嗅一下,体内里又萦起异样的冲动。   “今天,想不想再试一下?”   该死,话语已经快过大脑。   女生果然快速抬眼,盯住他:“什么啊。”   原也稍稍偏开眼,停一会,才吐出两个字:“初吻。”   春早张口结舌:“昨天那不是吗?”   “昨天那个不算,”那怎么能算初吻,他不满意:“不够认真。”   春早脸超烫,不忘抒发好学生独有的求知欲:“那什么样才算认真?”   原也视线下滑几分,喉结一动,又快速回到她眼底。   要怎么作答。他浓眉堪堪锁着,似在忍耐,无从抒发。   下一刻,女生遽然踮脚,碰在他唇上,行云流水地杀过来,杀他个措手不及。   原也愕住,双目剔亮。   像面明镜,映照出她此生为数不多的壮举。   春早坦白,她在效仿童越,东施效颦。光是这个动作,都耗去了她所有能量与勇气,整个脑袋晕乎乎,热得要爆炸,她把脸埋藏到他胸前:“这样算吗?”   为什么在这种情形下。   他手里还提着垃圾袋。   原也心率迅涌,都要突跳出来。   “等我会。”他拉开二人距离,丢掉垃圾袋,直接在盥洗池里洗手,又开始翻箱倒柜。   春早一动不动地看他,不解他在找什么,又要做什么。   终于,男生找出一枚糖果,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他咯蹦咯蹦嚼碎,径直走来,迫不及待地,双手捧握住她的脸,吻下来。   两人的呼吸不约而同地重起来。   凌乱交织。   当他湿润的唇含了含她下唇时,甜气也被渡了进来,春早唔一声,原也立刻退离几分,手指仍隐忍地掐在她下颌边。   他的嗓音沙沙哑哑,近到睫毛快刮到她脸上:“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春早满脸酡红地否认:“没有。”就是……太甜了,太热了,也太潮润了。   原来这就是童越说的,湿的。   潮湿的香甜的吻。   “不舒服就告诉我。”他会立刻停止。   而她根本没讲话的能力了。   当男生的舌尖试探地抵入她唇齿间时,两人鼻息同时停住。   春早腿彻底软了,酥麻感从脑袋直窜到脚板底。   不知何时阖上了眼皮。   果冻,布丁,慕斯……脑子里错乱地闪过这些甜品。   神思下坠,扒拉着他衣襟的指节也不自禁扯紧。   原也能感觉到。   可这一会儿,他无法信守片晌前的承诺,再无法暂停。   两人并不熟练地交流着,像第一次玩游乐园里的碰碰车,旋转杯。   磕碰着,晕眩着;生疏但,非常的美妙和美好。有焰火在黑天后接二连三五光十色地迸裂。   再次察觉到女生的脱力,原也单臂卡住她腋下,将她托抱到台面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冰凉的大理石台面刺到春早肌肤。她激灵一下,很快又被面前的热源占据。   原也挨过来的身体烫得吓人。   她也是。   少年一手撑在她腿侧,一手掌住她背部,凶而急地挤压着她,也将她压向自己。   好像那是一种本能,只要足够发狠,她就能归置到自己倏而发空的胸腔里。   也像是不当心释放出另一面。   原也的另一面。   他可以是晴天,也可以是黑夜,暴雨侵袭的夏夜。   让人心悸不止。   春早的唇发麻,身体也软而麻。   若不是有他的手承托着,她一定会往后仰倒。   年轻的侵占,就像少将的初征,几乎惦不到别处。   光是嘴唇,那一点,那一地,都想要反复标记和辗轧,直至真正据为己有。   (审核请看清楚,只是唇部描写,只是接吻)   当春早情难自禁地哼出一声颤音,唇舌间的纠缠顿停一下,愈发鲁莽。   脑子里一团浆糊。   神智在流失,理智在流失,她自己也在流失。流失在他莽撞的亲吻里。   她只能攀紧原也肩膀,在那里他的衣服上揪出很深的褶皱。   ……   这个吻,终于在濒于窒息时停止。   男生倒靠到她肩头,鼻息像火舌刮在她颈侧,持续而紧促,一下等不到一下。   而春早脸红得能滴血。   狭窄的厨房走道,他站她坐,两人虚脱地拥成一团,在回味,在缓和,在纾解。   须臾,春早清明过来,推他肩膀,因为舌根的痛意:“你疯了吧。”   原也赖在她肩头,岿然不动,闷笑一声。   是的,他疯了。   不光是疯了,还有别的,那就是——   他吐出真心实意的混账话:“……太爽了。”   —   春早用毛巾裹住冰包,敷了几个钟头,才能让微肿的嘴巴在傍晚前勉强回归常态。   不然以春初珍的火眼金睛,她绝对要被连夜审问加拷打。   至于原也,再装出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的样子,也没少收到她不间断嗖嗖发射的眼刀。   六月十五号,春早分别收到咖啡馆和教育机构的电话,一边告诉她可以接收暑期工,但每天必须做满8小时,且不收少于一月的短工;另一边则是急招助教,每周四六日下午过去四小时帮机构老师做些杂务,薪资日结,如要离职提前一礼拜通知即可。   因出分后有另寻一对一家教兼职的打算,春早果断选择后者。   女朋友规划清晰到原也在语音里怨念:“不能就待在我这度假吗?”   春早否决他的提议:“不行。这么长的假期你就拿来浪费么,不想做点什么吗?”   原也回:“做了啊,春早的男朋友。”   春早噗笑一声:“这又不是工作,也赚不到钱。”   即使心有不爽,原也也控制住,不多阻碍和干扰她的计划。   他摆烂道:“反正这个假期,一、好好谈恋爱,二、躺平。其他的事都别来找我。   春早努嘴:“那我事可多了呢。”   “是啊,女明星,”原也懒声应着,又孩子气地要求:“但原也要排第一。”   春早嘁声:“你以为还在高中吗,你的排名永远NO.1。”   原也:“有何不可?”   玄学上有种说法叫“谶应”。十八号下午,原也和春早先后被拉入几个人数不多的微信群,里面都是全国各大TOP级高校招(抢)生组的志愿者。   学长学姐们高谈阔论校园环境与风骨,每天的诱惑照片和小视频连番轰炸,有问必答,殷切得就差要打飞的来请他们盛宴豪饮。   两个小情侣在里头碰头,又私聊彼此:好巧啊,你也在。   但也因为这档子事,春早心头的紧迫感提早到来,她又搜出各科答案仔细对照一波,试图减缓焦躁。   并无成效。   等待成绩的倒数日里,一天比一天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闲时去到原也那边,窝在男友怀里喝汽水看电影的她也无法专心,时而分神,时而发怔。   而每到这时,他就故意在她耳后啄一下,又咬一下,她不理,就再啄再咬,那边搓搓,这边捏捏,闹到她痒到发笑回以反击,才又圈紧她:“想什么呢。”   春早焦虑地搭腮:“要出成绩了,我好紧张。”   原也一如既往风轻云淡:“不是估过分了么。”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春早心头叹息,不到尘埃落定那一刻,心头到底没底。   终于,捱到六月二十三日。   春畅提早请假归家,绝不错过妹妹人生中的重大时刻。   即使已提前收到一些高校盛情相邀的通话,全家人依旧坐立难定。   临近四点,所有人齐聚到家中的老款台式机前。春早居于正中,正襟危坐,停在查分界面,她一个一个对照着输入准考证号,心如鼓擂,也漫出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摁下确认前,女生双手合拳到脸边,攥得指节发白,闭眼虔诚祈愿。   春畅比她还激动紧张,催促:“快点啊!”   春早嚷出声:“急什么。”   说着附上鼠标,左击。   网页显示系统繁忙。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嘘声。   “再来再来。”春初珍拍拍她肩膀。   春早的手指开始颤栗,抖如筛糠。她攥了攥,稳住它们,再次录入,咯哒,白底的成绩页面闪跳而出,她几乎是下意识挤起眼皮,偏头不敢看。   下一刻,脑袋紧贴着她的姐姐爆发出一声刺耳惊叫:“啊——!!!!!!!”   继而搂住她脖子开始用力摇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657!!!!!!!!!春早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太棒啦!!!!!!!!!!!”   657?   比她预估的还要高么?   持续颠晃的视野里,女生扩大的双眼也映上显示屏的亮点。   那些夙兴夜寐,竭尽全力,也咬碎牙往肚里咽的浩瀚时光,此刻就浓缩在这些微小的字符间:   语文:136   数学:130   外语:142   综合:249   文化课总分(不含政策分):657   全省排名18位   稳了。   她的梦想,稳如磐石,触手可及。   “哇靠——”春早释放地振臂高呼,而后拍案而起,回身直视包围她的所有家人。   女生的眼眶湿红而顽强,罕见地粗口,也逼问所有人:“你们说,我是不是很牛逼?”   她就是强,就是优异,就是无敌。   她看今后还有谁敢否定她!!!   春畅一把拥住她:“你是全世界最牛逼的!!!!!!”   两姐妹紧紧相拥;春初珍怔立在那里,泪水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只能单手使劲抹眼。春畅留意到她,不由分说把妈妈揽过来。就这样,母女三人团团抱,转圈圈,蹦蹦跳跳,持续不停。   心绪稍平和消化完自己的分数后,她唯恐慢了地拨通原也电话。   嘟了两下,那头旋即接起。   春早呼吸急促地关心:“你查到分了吗?”   “还没查,”他周遭环境似乎有些嘈杂,人声不止。而男生态度平静,唯独语气听起来颇为无奈:“能等我会吗?”   春早疑惑:“怎么了?”   原也:“我被你梦想学园的老师关酒店里了。”   作者有话说:   清&北:我抢!我狠狠抢!   —   祝二位梦想实现,顶峰相见。 第53章 第五十三个树洞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对于这个查分日, 原也并无太多焦灼感,更多是期待, 还闷声干大事。   提前一周将市内的所有黑珍珠米其林餐厅查一遍, 细致甄选和预定,打算出分后就邀请春早去庆贺。   可等这一天真正到来,没到查分时间, 他的手机就开始被打爆。   先是父亲原屹,他立马调成静音模式, 假装在午休没听见。   接着是老班齐思贤的连环夺命call嗡个没完, 男生才崩溃地接通。   那端, 齐老师火急火燎:“原也!在哪呢,你爸说你不在家,赶紧给我到学校来!”   男生只得套上T恤打个的士去学校。   结果一到那,就见四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立于校门口车前,彼此交谈。   齐思贤站在里边,眉头紧锁,一瞥见他就遥遥指过来, 舒口气的样子,而后喜笑颜开。   原也隐隐听见一句急促的:“就他, 就他!”   然后其余三人齐刷刷包夹过来,将他不由分说地推入银色商务车。   车行上路后, 当中一位慈眉善目,穿墨蓝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坐来他身边,笑眯眯问:“原也同学是吗?”   原也:“嗯。”   他自作介绍:“我是北大招生组的老师, 你叫我老袁就好。咱俩一看就有缘分, 都姓yuan。”   “袁老师好。”原也抿笑, 跟他交握一下。   然后他就被带去五星酒店偌大的商务间, 全程一气呵成,半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   客房里,除了其他招生组老师,还有两位学长学姐恭候已久。他们在茶几对面热情倒水,又问他要不要喝点别的饮料,可乐还是雪碧,或者奶茶,随要随点。   酒店侍应生又从自助餐厅送来缤纷果盘,待遇堪比贵宾级。   “小原啊,”那位袁老师一直和蔼可亲地套近乎:“你考完估过自己分数么。”   原也回:“跟平时差不多吧。”   本还不算十拿九稳,但见此刻此景,他大致预感到了,心也真正放平。   男生抽出手机按亮,顺势瞟眼微信置顶,确定没新消息才收回去:“不是还半个多小时才能查到成绩么。”   那老师还在故作玄虚:“那我猜你半个小时后可能也查不到。”   原也配合他的演出:“为什么?”   齐思贤在旁边倒水,哼笑接话:“因为咱们省前十名的成绩都要被屏蔽的。”   原也“哦”一声。   “这小孩,很淡定哦。”袁老师闻言瞠目,看向齐思贤,大加赞赏。   齐思贤呷口热茶,合不拢嘴:“他在学校一直第一,习惯了,高一还拿过奥数金奖呢,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能不淡定么。”   “哎呀,那时候怎么没先跟我们学校签协议啊。”   “我也搞不懂他。他说要高考。”   “也好,也好,太阳到哪边都是最亮的,没得说。”   ……   他们有说有笑。   原也的手机再次在裤兜里振动不停。   他拿出来,见是老爸电话,终于心烦意乱地接起来,那边劈头盖脸一顿问:“你到底在干嘛,什么时候了,电话不接,人没影,清华招生办在我机构和家门口两头跑半天了,这会儿还在等,你现在就给我回来!”   原也闭了闭眼,撂下一句:“……我现在抽不出身。”随即挂断电话。   原屹声势汹汹,听筒拦不住,被一旁的老师听个大半。   他咳一声,委婉问:“你家长啊?”   原也颔首:“嗯。”   心猜没一会隔壁贵校就要杀过来拼个你死我活。袁老师再不掩饰和曲折,直奔重点:“想必你也差不多猜到自己的成绩了。我们北大诚意非常足,如果你愿意选择我们,光华、元培,随你挑。你数学好,喜欢数学,我们北大的数学科学院也是国内一等一的,还有奖学金……”   他长篇大论,原也认真倾听,但最后只回:“谢谢老师。但我现在无法做决定。”   “不急,不急,我可没催你哦,”袁老师立马变更口吻:“你在这边空调舒舒服服吹着,吃吃东西,一下午的时间呢,慢慢想,你要一个人决定不了,我们现在就派车子把你家长接来,一起商量。”   他指一指齐思贤:“你看你班主任还在旁边帮你把关呢,他为什么跟我们走呢,怎么没跟别的招生组,对吧。”   齐思贤无言以对。   若不是跟老袁是旧识,他还真不想来蹚这趟拉仇恨的浑水。   领导关心得紧,袁老师去一边回电话。   而那两个外形漂亮的学长学姐又来到原也身边,缝插针左右夹击,热情洋溢。   中途原也接到春早电话,得知女友成绩后,他不再落座,环视一周:“我要先走了。”   老袁忙不迭跑来挽留:“这么快?不是啊,小原,你听我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尽管和我们提,能满足我们全满足,你别忙走啊。”   原也面不改色:“没什么要求,就是要先问下我女朋友。”   袁老师一怔,抓住他胳膊:“……你、你先等会。”   男人眉一拧,回头去找齐思贤私语探问。   齐思贤也很纳闷,不是说分了?又和好了?是那个吗,他也不知道啊。只得茫然作答:“是听说有过一个女朋友,学文的,也我们学校的,成绩不错。”   袁老师又问了几句,立马重整思路,回来一拍胸脯承诺:“你女朋友也一起带上好了,我们北大——众所周知的——人文气氛浓厚,自由,兼容并济,环境比公园还要好,未名湖边散散步,吹吹小风,很适合谈恋爱的。你女朋友要是差点分,老袁话就给你放这了,照样破格录取。一起来!不分开!”   直立的少年忽而沉静。   “破格录取?”他敛了敛睫,随后一扯嘴角,与有荣焉,也笃信不疑地看过来:“她不需要。”   —   近两年不允许官方炒作状元概念,但原也荣登省一的喜讯还是不胫而走。宜中师生线上线下奔走相告。这位才貌俱佳的少年的姓名,如细雨,如疯长的密林,飞速覆盖过整个校区,整片学区,整座城市。而各大社媒平台留言区的网友们纷纷顶礼膜拜并把他的总分帖当锦鲤池一般许愿。   密切关注男友分数的春早,在班级群刷到了原也是省理科状元的喜讯。   女生在卧室里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的嗷叫。   姐姐闻声,端着打好的鸡蛋液找过来:“你干嘛呢,成绩稳了人却疯了?”   春早握拳上下挥舞,像卡带的歌碟,快乐重复着这五个字:“原也是状元!原也是状元!原也是状元!”   “什么?”春畅瞠目结舌:“他这么牛啊?”   春早热泪盈眶:“对啊,他就是这么牛。”   春畅山根微皱,挤挤眼:“但我还是觉得我妹妹最牛诶。”   春早心花怒放,持续做深呼吸才能缓释心跳。兀自宣泄完,她坐回床边给原也发微信:状元郎,你好啊。   原也:这哪是状元,感觉自己更像在逃嫌犯,悬赏还很高的那种。   春早笑出声:那你现在“逃”出来了吗?   原也:逃出来了。   春早:回家了?   她猜,这种此生仅此一次的荣光时刻,再有芥蒂也应该会与家人同喜共贺吧。   原也却回了个:没。   春早瞪瞪眼:那你在哪,不会又回出租屋了吧?   原也回得摸不着头脑:我在,衣锦还乡。   怎么总爱打哑谜。春早不懂:什么啊。   原也:下来。   他又传来一条语音,少年微喘的声线裹风而来:“我要到你家楼下了。”   春早顷刻起立。   随即咧唇而笑,马不停蹄地趿上拖鞋,奔跑去玄关,家居服都来不及换。   正往桌上端菜的春初珍瞄到,疾疾喊住她:“干嘛,马上要吃晚饭了,你又往外跑什么?”   春早底气充裕地挺直腰背:“原也在楼下。”   春初珍顿住:“他跑来干嘛?拿个状元不回家的啊?”   “你管人家!”女儿大声甩下这句话,拽走挂门后的钥匙,屁颠颠开门下楼。   全程围观的春畅泄出一声讥笑。   春初珍回头看大女儿,难以置信:“她嘚瑟什么哦?不得了了这个成绩出来了,要无法无天了是吧。”   春畅嘁声,往桌边排放玻璃杯:“人家有省状元男朋友撑腰呢,挑不出差错,你还能管得到?反正我是管不到。”   话音刚落,门又被打开,母与姐二人就直勾勾目送春早直奔阳台,又风驰电掣地消失在眼前。   冲出楼道,干净挺拔的少年已立在那里,头顶是浓绿的树涌和层叠浸染的黄昏。   明明穿着款式最为简单的白T,甚至因灌透了暑气的风,他的黑发还有几分潦草。   但春早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两句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因为他无需雕琢,且独一无二的生机与自信。   原也笑眼愈浓,小幅度摊开手臂,意图不言而喻。   春早立刻跳下楼道台阶,飞扑到他怀里。   两人紧密相拥。   “你好棒噢!”她埋在他胸口,激动到口舌打结,完全意义上的词穷。   好讨厌哦,明明下楼途中脑子里闪放着千万句颂歌,可见到他,就只会说这四个字了。   原也下巴贴在她鬓边,心满意足:“你也是。比我还棒。你第一,我第二。”   即使将要迎来万众瞩目,至上荣耀。   但这一刻,第一秒,他只想给她一人看到。   一腔蜜饴的春早翘高唇角,抬手戳戳他心口的位置:“你的衣锦还乡就是这样还的啊?”   “昂。”他淡淡应一声。   原也拉开二人间距,伸手:“我的礼物呢。”   春早这才眼皮翕动:“哪有人才当上状元就上门讨要礼物的啊。”   原也心安理得:“有啊,我。”   春早抽抽鼻子,收回搭在原也后腰的一只手。   女生秀窄的指尖交互蹭了蹭,变魔术般,拈出一朵饱满秾艳的长尾红山茶——是她的清闲老爹平日精心伺候在家中露天阳台的盆栽之一。近日恰逢花期,正派上用场。   但因刚才的拥抱过于沉浸,她不经心间将花朵攥得太紧,此刻有少量花瓣散了些,也有花汁蕊粉黏糊在手心。   春早将花举高:“还记得我说过的在古代中状元是要簪花游街的吗?”   原也心领神会,眉轻微一挑,倾身将脸送来,并别过头去:“来吧。”   春早扯下自己头上固定刘海的小黑卡子,将茶花固定到他浓密的发间,然后称心如意地笑开来。   原也全程乖乖不动,等她完全弄完,确认稳固,才竖起脑袋。   春早扬眸端详他,无声尖叫,救救——怎么会这么好看适配啊。   本还担心格格不入,现在看来,只能叫作锦上添花。   那花就像团不朽的赤焰。   雕饰他,也被他映亮。夕阳下的少年,唇红齿白,永不泯然众人,永远意气风发。   —   簪花的少年出现在家门时,春畅率先掩唇惊呼,挤眉弄眼:“哦唷~什么意思啊,一中状元就要来咱家提亲了啊?”   又取闹道:“聘礼带足了吗?”   两句浑话,果然收到春初珍的重拳出击。   春早的脸被姐姐两句戏言刺热,挡在自己男友身前,梗起脖子:“别瞎说。明明是文曲星登门,还不速来迎接。”   春畅哈一声,愣是不动:“关我屁事。我又不用考试了,我只迎财神爷。”   见大女儿说话没个轻重,春初珍又拍她胳膊一下,从厨房转出来,给原也找出一双备用男士拖鞋。   原也道声谢,换上。   春初珍瞥他一眼,不解:“这头上的花是什么意思啊。”   春畅戏谑:“人家小男孩小女孩的小情趣啦。”   春早:“……”   春初珍不再多言,叫春早领原也去洗个手,就上桌来吃饭。   春早得令,双手火速拽上男友胳膊,远离姐姐犀利促狭的目光袭击。   春畅没眼看地扭身去厨房,多拿出一副碗筷和酒杯放来桌上。   春早与原也并排站在面积有限的镜前,春早踮脚抬手,想替他摘掉那朵有些喧宾夺主的花。   男生昂首一避,牵拉出清晰的下颌线:“干嘛?”   “意思一下就行了,看久了还蛮搞笑的。”   “没有啊,我很喜欢。”   春早执意要取,原也便也顺了她的话,垂下眼,细致地将它别回春早头上。   镜子里的女孩拘谨站着,双眼流盼到身侧的男生脸上时,又是人面茶花相映红。   再出来后,春畅立马洞悉到这两位少年人已偷偷摸摸完成换花仪式,不由胸口中箭般,痛苦嘶喊:“妈妈——我也想谈恋爱——”   春初珍:“?”   而春早整张脸都要憋笑到僵掉。   几分钟后,参与完查分又赶回单位加班的春父此刻才归,正式加入家宴。   目及原也,男人先是一愣,不多问,又注意到女儿头发上的花,才犹豫开口:“这……花,怎么有点眼熟呢。”   春早立即接话:“没有,不是,你看错了。”   原也嘴角偷弯一下,夹起春早添他碗里的糖醋排骨,咬一口,就听侧面传来问话:“你这省状元,高考出分了不回家就算了,还来我这边蹭饭哦。”   来自春早妈妈。   原也敛目,但笑不语,有几分腼腆。   春初珍仍奇怪:“你妈不问的么?”   “是我非要拉他上来吃饭的,你们谁都不准为难他!”春早忙维护起来,替他出头回话,又侧头温原也:“可以说吗?”   原也搁下筷子,看她:“什么?”   春早吸气:“你家的情况。”   原也:“没事啊,你说。”   春初珍被他们小年轻这一来一回的暗语搞迷糊;而作为其一知情人春畅截下话头:“原也他妈妈离婚了,都不在国内了。”   春初珍双眼霍然瞪大,牢盯原也几秒,脑里遽尔闪过那有过一面之缘的“一家三口”,以及那个夜晚她盛怒之下的钻心刻薄话。   此时心头只余一个念头:她真不像话。   也难怪女儿会那般爆发。   春初珍暗恨不已,卡下大块鱼肚肉放原也碗里,关心起来:“你家在哪,过来远吗?”   原也不想再瞒,也不想提前知会春早,直言:“我在隔壁小区租了房子。”   就是赖上你们家女儿了。   他现在有足够的资本,也有足够的自信和勇气,他不会再退缩,也不会再瞻前顾后。   今后的他,只会为她一往无前。   春畅继续打诨,嗲嗲羡慕音:“哇塞,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吗?”   春早难为情,将包好的烤鸭就近塞姐姐嘴里。   春初珍乜眼脸慢慢红起来的女儿,啧一声,看向原也,温声:“以后多来吃饭。”   —   几日后,春早终于在原也租房的笔记本电脑上查询到他被屏蔽几日的各科具体分。   语文133,数学149,英语144……   理综居然是满分,全科总分726。   据悉第二名是721,他足足高出人家五分,又是断层魁首,毫无悬念,一如既往的高不可攀。   什么变态啊。   什么怪物啊。   开心骄傲之余又有点胸闷,春早立刻关闭查分页面,又回头瞟眼靠在床头散漫打手游的原也,不再惰怠,当即开卷,力争卷王之王。她打开百度,准备搜出感兴趣已久的PS网课教程研学一番。   结果搜索栏拉下来,意外显示出机主过往的查询记录:   “怎么接吻让女生更舒适”   “怎么接吻让女生更投入”   “怎么接吻让女生更喜欢你”   ……   春早按在鼠标上的手,随即和另一只在口鼻处会师,死按住那里,生怕自己爆笑出声。   她脸憋得通红,缓和了好一会儿,才挠挠头,截图一张,发给原也嘲讽他。   能让天之骄子社死,何乐而不为。   原也刚好结束一把排位,切出去竖屏查看微信,打开春早几秒前发来的图片。   他怔一下,随即偏头一笑。   而余光里,坐那的女生的肩背又持续轻颤。   笑?   他不假思索地从床上起身,走过去,撑椅背困住她,而后不容置喙掐高她下巴,俯身而下,封堵住她嘴唇。   既然她非要往枪口上撞。   那他就只能不辱使命,检验一下学习成果了。   作者有话说:   你小子 第54章 第五十四个树洞   ◎我去芥末帅◎   春早搞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这么爱亲亲的人。   原也高考成绩排省一,那他的接吻癖好绝对能称世界冠军。   至于亚军, 可能就是她自己。   两人凑一块儿时, 有事没事就会啵一下;有时食髓知味,也会迷恋地汲啜对方好久。   原也比她更离谱。还是大型挂件,那么人高马大的一个男生, 有事没事就装“软若无骨”状往她身上靠,要么背后挟持, 要么迎面猛扑。有时她故意拱肩想把这家伙沉重的脑袋轰跑, 他就装无赖贴得更紧, 亦步亦趋,让她做任何事都无法专心。   有分数为基桩,春早自然在短期内收到不少1V1私人家教的邀(争)请(抢),下至小学上至高中,时薪一个赛过一个。   找兼职的明明是她。   原也却坐在Mac book前对她整理出来的对比表挑三拣四,评头论足。   “高二,男?不行。”   “初三也不行。”   “怎么全男的?这些男的能不能独立学习, 像我一样,不让人操心。”   ……   “初二, 女生,英语, 我看这个可以。”   春早盘坐到他身畔,吸一口加冰的果茶,把笔电拖到自己面前:“你找工作还是我找工作?”   原也细长的指节搭回屏幕边, 扯回去:“你的电脑还是我的电脑?”   春早无言以对, 也停止与小学鸡行为无异的“电脑使用权争夺战”。   “你了不起, 我爸妈说后天就带我去数码城, 谁还再蹭你电脑。”春早嗤声:“好日子到头咯,原地主,翻身农奴把歌唱。”   说着哼起英文歌,哒啦哒啦,轻快的很。   原也眉微蹙:“谁才是地主?放假后我摸到电脑的时间加起来有一小时么,都是谁在看教程和刷剧?哦——还有跟练跳操。”   春早:“……”   她钻空子狡辩:“我晚上又不在这,谁知道你玩没玩?”   原也:“要么聊天,要么语音。除了洗澡的时候拿不了手机,其他时候我在哪里。”   春早持续无语。   她开始胡搅蛮缠,恃宠而骄:“干嘛,有人逼你了吗?你也可以不理我干自己的事啊。”   原也安静两秒,颔首,再颔首,低声吐出几个字:“行,我现在就干自己的事。”   他歪过身子,凑过去,找到女生嘴唇,吮一下。   猝不及防,春早心头一瞬间又软又乱,不由破颜而笑,嘴硬:“你的事重复率好高,也不嫌无聊。”   原也不应话也不反驳,倾头又是一下。   “哎!”春早终于佯装不满地推他。   男生单手握起茶几上的果茶,瞥了眼上头的标签,抬眉:“哦,是这个味道。”   春早抢回来,咬住吸管阻挡他更多偷袭。   原也莞尔,把笔电推回去,指背叩一叩当中一处:“就这个,初二、女生,其他不准看了。”   —   春早的兼职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周两次。那个初中女孩住周遭别墅区,离她家地铁仅两站路。   而提早摸清女友上下班时间的原也,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正门外。   两人有时遛弯散步回去,穿过长长的灯影里的梧桐道;有时会流连于忙碌喧嚣的大排档路边摊,同撮一顿人间烟火味。   回去路上,春早摸摸被烤串填饱的腹部,邀功:“还不谢谢我,为你提供这个假期最大的运动量。”   原也看她:“我也会锻炼的好吧。”   春早斜去一眼:“锻炼什么?在峡谷里奔跑?”   原也胳膊夹过去,不由分说地单臂架高她,让女生双脚离地:“锻炼这个啊。”   “放开啊。”   “Nope.”   “我才吃过饭,你压着我肚子了。”   “所以?”   春早束手无策,就去咯吱他。   怕痒的男生总算撒手,在路牌和标识旁东躲西藏。   盛夏风里,全是他们细碎交叠的笑闹。   确认春早首批志愿填报北大法学专业后,原也跟着尘埃落定。他对金融方向兴趣寥寥,就将“光华学院”剔出选择列表。目前看来的人生里,除了春早似乎也没其余特别偏好,索性决定先去不分专业选项自由的元培学院,之后再做考量。   而且,大一还能名正言顺去蹭春早专业的课,增加碰面机会,也对外宣告主权,可谓美事一桩。   春早当然不知道他这些私心,但仔细了解过北大这个单独设立的学院后,不禁发出羡慕嫉妒恨的声音:“哇,你们都是单独的宿舍楼诶,地下室还有图书馆自习室健身房电影院,这就是食物链顶端的人吗?”   而原也微笑不言。   这个假期进行得有条不紊,顺风顺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   以往对儿子半放养的原屹展示出了不同以往的殷切和热情,隔三差五地给原也发消息和打电话,询问他现况及志愿事由,也百般劝慰他回家小住,别再介怀。   原也都草草回复,只说会照顾好自己。   此路不通,男人又派上妻子程昀双连击,好言软语。   七月中旬的一天,原也不堪其扰,在电话里开门见山问父亲:到底有什么要事,非得他回去?   原屹和气道:“就家人聚一聚啊,都还没庆祝你当上状元呢。你程阿姨关心得很,川川也说想你,马上去了北京,咱爷俩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最后这个暑假多待在家里不好么。”   原也回:“就是要去外省了,提前适应和独立没什么不好。”   “你还不够独立啊。”原屹哼声:“要我说,你就是独立得太过了,我这个爸爸,见你一面都难比登天。而且明思好多老师都想见见你呢,你可是状元,家长学生们都想沾沾喜气,听你分享分享学习经验。”   自私的狐狸总算露出马脚,原也撇撇唇:“我那些奖杯证书还不够看么?”   原屹声音冷下去:“我是这个意思吗?就是想你回家来,趁放假报个驾照班,回头拿到证了爸爸给你买辆小跑车开开,多好。”   原也哂笑,懒得跟他绕弯子:“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原屹便也不拐弯抹角:“我们机构准备开个卖课直播,非公域的,就在我们视频号,围绕你,以你拿状元为主题,所以爸爸想请你过来一趟,露个脸就行,届时会有专业主持和课程顾问在旁边,你随便分享几句经验,最后做个总结就行。”   他补充道:“总结内容我们会给你备好稿子,你什么都不用操心,重点人到场就行。”   原也捏了捏拳:“弄完这个我就能安心过暑假了是吧?”   原屹闻言也来了脾气:“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啊,作为爸爸,希望你多回家怎么了。我看你性格就是遗传了你妈,毫无大局观家庭观,自私冷漠。”   原也顿声,最后无情绪地勾唇:“照你说的办。少扯其他人。”   “哦,还有,”似得到准允,男人语气松弛下来,又在听筒那头轻描淡写:“你收在家里的那些高中三年的课程笔记,我叫人拿去整理做了压缩文包,准备用来当做这次直播的卖点和赠品,先跟你说一声。”   先跟你说一声。   从小到大,他没少经历过这种“先斩后奏”的时刻,也没少被当作过原屹个人事业的财路和噱头,即使他没在他所谓的机构上过一天课。   沉默几秒,原也如往日那般应道:“好,没问题,你用。”   —   两天后的夜晚,春早还在熟悉磨合自己的新笔电,右下角突有微信消息闪动。   她点开来,是置顶的“大笨狗”发来的消息:今晚有点事,一小时左右,可能没办法及时回复你。   她在键盘上敲字:什么事?   原也分享过来一条链接,主题名为:【十八载——我与明思共圆状元梦】   春早点进去,直接跳转直播间。页面显示距开播时间仅剩一刻多钟,而下方等候的观众数量快速增加,显示四千有余,部分ID偏年轻化的用户还在弹幕里狂刷:沾沾喜气。   她两眼溜圆,震惊发问:你要直播?   原也:嗯,已经在台后坐着了。   春早一下子消化不来,又去确认直播间名称:明思教育。这家算是市里的教辅行业巨头之一,她先前隐有耳闻,也在求职网站里多次刷到过。   于是截图问:是这家斥巨资邀请你登台出面炒人气吗?   原也的回答更是让她惊掉下巴:这是我爸的教育机构。   春早:?   原也:??   春早:???   原也:没完了?   春早嘟嘴:我居然才知道,原来这家机构就是你家开的啊。   原也:嗯。   春早:你还藏挺深。   原也:跟我毫无瓜葛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春早引用那条链接:毫无瓜葛还来?   原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春早发去一个漫天撒花表情包:那预祝你直播顺利啦~   原也:谢了。请全程观看,不要眨眼,我今天很帅。   春早皱鼻子嫌弃:要不要这么自恋啊。   原也不再回复。   半刻钟后,一动不动盯屏入定,快进入痴怔状态的春早,终于等来黑屏的直播间亮起画面。   前两日原屹铆足劲造势宣发过,此时奔着状元名头前来围观的人数已直冲八千,有对课程感兴趣的家长,也有纯粹为睹状元芳容的吃瓜群众。   此刻,她也品出原也那句“我今天很帅”的真意。   确实很帅气,毋庸置疑,天塌下来都不得不承认一句的帅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原也穿正装,洁白的衬衣一丝不苟系到领口,肩线平直而挺括,似乎也打理过头发,化有淡妆。此刻的原也,浓眉重目,散发着介于少年与男人间的质感与张力。当他一落座,两边妆容精致的女主持和课程顾问就像是消隐无踪。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他一个。   绝不止她一人有如此念头。   因为弹幕里不少人在不可置信地刷屏:我去芥末帅?????不是请的演员吧????   她也跟着打字瞎闹:我去芥末帅?????不是请的演员吧????   亦有人澄清:我跟他一个学校,就长这样!本人更帅!   主播看眼弹幕,彩虹屁一番原也的颜值,就将重点归置回他的学业和佳绩上,并着重介绍他的家庭身份:是明思教育创始人的长子。   居中的少年双手交叉于桌,礼貌地抿唇一笑。   之后的直播内容基本都由主持与顾问控场。原也话不多,只在被cue到时粗浅分享几句学习方法。两位女士一唱一和,说得天花乱坠,并隆重提出“免费赠送状元独家笔记”的直播报课福利。   主持捏高一张深蓝色卡片,招手示意镜头拉近焦特写:“这个是我们今天报名的“独家福利”!里面是我们原也同学高中三年的笔记文包。今天报名的同学在开课第一天,就会领到这张小卡,它正面是我们明思的LOGO,背面印了二维码,到时候直接扫码下载获取,非常方便……”   重磅炸弹一出,家长们购买欲暴涨,右下角的下单数量蹭蹭上跳,很快来到六百多。   春早被直播间气氛所感,也激情打开高中暑期班课程链接,想要加购物车冲一波再赠予将升高中的堂弟好了。   目击价格的下一秒,女生眸光一顿,关闭页面,不再不自量力。   单科2800,双门5400,还是优惠价。   幸好她学习能力还看得过去,不用增加这些多余花销。   不过……她的视线凝结在状态还算轻松自如的男生脸上,原也真的喜欢折腾这些吗?   当然,这是他的家事,她也不好多过问。   注视着那张百看不厌的脸,一个钟头神不知鬼不觉溜走。漂亮的女主播再次侧头看原也,致谢并问:“在本次直播的最后,我们的原也同学还有什么话想跟直播间的大家分享呢?”   机位再度切换,将画面定格到原也身上。   他眉梢微挑,粲然一笑,开始照本宣科地总结陈词:   “作为明思创始人原校长的儿子,父亲将对我的栽培不遗余力地分享给大众,所以才有了现在明思教育。这些年我与明思一同成长,一同成熟,才有了不错的成绩,健全的人格,这都离不开家庭环境与明思氛围的耳濡目染,尤其是我父亲对我的,十八年如一日的用心养育,可以说,没有他,没有明思,也不会有点石成金的这一刻。最后,作为明思教育的学生代表,我必须对大家坦白——”   少年下巴微昂,剔亮双目直视镜头,冷而讥诮:   “我的所有学习成绩,竞赛奖项。”   “都跟明思教育没有任何关系。”   两句话,如爆破,直播间一片惊哗。   少年即刻起身离席,只剩主持和顾问怵目相觑,哑口无声。   作者有话说:   原屹:孝死我了。 第55章 第五十五个树洞   ◎42◎   这是明思教育信息爆炸的一晚, 峰值时高达几百万的成交量在直播结束后退单一半多,还有新老家长拿录屏在群里质问, 讨要说法和真相。老师和顾问们焦头烂额地逐个私聊, 以“志愿填报产生分歧引发父子矛盾”为由做应急公关。   等处理得差不多,原屹才有空去找儿子算账。   怒不可遏地拨出电话后,那头显示关机状态。   而原也目前住在哪里, 原屹一无所知。   刚刚血液全往大脑涌,男人的头又紧又痛。此时满腔火气和奇耻大辱不知往哪使, 只得狠扣一下方向盘, 取出一根烟来抽。   同一时刻, 春早正与原也在外面压马路。   男生抛下那枚重磅炸弹砸场后,就迅速从集体傻眼的明思总部离开。   解开最上面那颗衬衣纽扣,潜入清新的夜气,直播间遗留的窒闷感才消退一些。   他给春早发了条“二十分钟到你小区门口”,就关闭手机,将纷扰提前隔绝殆尽。   彼时春早家里就她和爸爸在。   老妈收拾过碗筷就去棋牌室赶今天的第二轮晚班麻将。   目测她十点半前都不会归家,春早便壮起胆子走出卧室, 跟全神贯注看球的老爸知会一声,下了楼。   一出小区, 就望见树影下的男生。   他的白衬衣过于招眼,洁净得似浣过月光, 或自成一束月光。   他偏头看过来,摇了摇手。面色如常。   春早快步冲他走过去。   她心有余悸,还沉浸在他不久前的壮举中:“你居然跑出来了。”   “怎么, ”原也居高临下看过来, 半挽的袖口下方露出结实分明的小臂:“我成功脱逃, 你很失望啊?”   春早抽抽嘴角, 半挤兑半赞赏:“只是钦佩,佩服,五体投地。”   原也却耸肩遗憾:“可惜原屹在自己办公室看直播,不能现场目睹他颜面扫地。”   春早后怕:“你也不怕挨揍。”   原也一脸无所谓:“他找得到我么?又打得过我么?”   春早故作鄙夷地别开眼:“所以,大晚上叫我出来干什么?不会是无家可归过来求我收留你的吧。”   原也微眯起眼。   他这女朋友。   最近讲话有点嚣张欠收拾啊。   想着就上手掐住她两旁的腮帮子,虎口收力,将她嘴巴捏得鼓到一处。   春早扇他胳膊,他就是不放,还加大力度。   她反抗不得,口齿不清:“干末(嘛)啊。识(松)手啊。”   原也上前半步,低头印下一吻,换来女生黑亮亮的瞪视后,又不怕死地二次贴近,才自得撒手:“陪我去个地方?”   春早揉脸,没好气:“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远吗?”春早指指不远处窗子亮堂堂,招牌显眼的【刘姐棋牌室】:“我妈十点半可能就要回家了哦。”   原也抬腕看眼手表:“那我们就快一点。”   话音刚落,春早手腕被捉住,迎风猛跑。   城市灯火似金色的流沙,摆荡的树枝花叶,都从两边往后泻去。仲夏夜风鼓起二人衣衫,春早半湿的头发散开来。约莫几百米后,她强硬地拉停原也,叉腰大喘气:   “哥!我已经洗过澡了!这是夏天!晚上气温都有28度!”   原也喉间溢出一声笑:“回去再洗一次不就好了。”   春早装耳聋,一副要去路边找台阶花圃休息的架势。   原也:“你前阵子天天跳操半小时都练到哪去了。”   春早撂挑子坐下:“反正我要休息,坚决不跑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跑。”   穿着黑色长裤的腿行至她跟前,板鞋一百八十度大掉头,接着视野就被雪脉般清洁而宽厚的背脊盈满。   面前单膝跪地的少年回头:“来,公主。”   春早唇角挑高,不自在地扯两下刘海:“不用了吧。”   也……不太好吧。   这人才刚与世界为敌逃亡来到她身边来,投靠她,她还这么“恃强凌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春早装出立刻来了精神的样子,站起来,原地跳两下:“我休息完了,现在干劲十足。”   原也跟着站直,笑问:“你快充啊?”   春早:“对啊,节能长效绿色环保,你第一天知道吗?”说完颠颠地朝前走,竞走似的。   原也追过去,单手挟住她颈项,将上身重量自然而然地俯靠过去,“这么厉害?那你背我好了。”   春早步伐微滞,呼吸困难:“走开啊。”   ……   两人嬉闹着,侃天说地间,春早不知不觉被原也带入一条曲径。   她注意到静且暗下来的路况:“要去哪?”   “喝酒,去吗?”   春早眼光闪了闪:“啊?”   原也垂眸瞥她:“你这个‘啊?’是什么态度,想去还是不去?”   春早想了想:“五五对半。”   她捏出一个小小缝隙:“我只喝一点点。”   原也轻笑,举目:“嗯,还两百米就到了。”   「食分」字眼出现在眼前时,春早的兴致值一下子被拉高,她向来喜欢这种风格雅致独特的小店,遑论它还隐匿在世外一般的地点。   原也上前掀高卷帘,示意她先入内,自己随后跟上。   吧台后身着金紫花色旗袍的女人扫来一眼,定住。   原也跟她对视一下:“老板,还有座吗?”   秦姨微笑:“有的,”她多看两眼春早,指个地方:“那边坐。”   少刻,女人将餐单带过来。   这家几乎是精酿啤酒,春早扫了扫酒水价格,想到原也此时也不方便开机,一拍胸脯,阔气道:“今天我请客,你喝什么?”   原也抻高上身:“你选好了么?”   春早回:“果味鲜打。”   原也说:“那我就喝骑士小麦吧。”   男生招手喊人,春早勾出这两种酒品,又选了三样卤制配菜,才将餐单交换,取出手机:“扫码还是?”   “不用啦,”身段窈窕的中年女人莞尔:“我请你们。”   春早讶然:“嗯?为什么?”   她下巴歪向原也位置:“你男朋友长得帅。”   说完翩然离去。   春早:“?”   她不可置信地看原也:“还能这样的吗?”   对面的男生还在演戏,抵唇正色:“知道自己占多大的便宜了吧。”   “……你少得意。”   秦姨很快将两份金澄清澈的扎啤端上来,杯口泡沫雪白绵密,滋滋上涌着。   原也不再掖藏,礼貌唤人:“谢谢秦阿姨。”   女人放杯子的动作骤停,故作不尽兴:“这么快就杀青了?”   原也失笑,瞟了眼持续懵逼的春早。   两杯啤酒很好区分。春早点的有热带水果香,而原也的则是清新麦芽味。   女生不忙品啜,反应过来:“你们认识啊?”   原也“嗯”一声:“她是我妈朋友。”   春早转头看看已回到吧台后的妙曼身影:“……你不早说。”她都没打声招呼。   原也勾唇,刚要握起杯子解渴,就被对面女生叫停:“诶。”   他抬眼:“嗯?”   春早捧起自己的扎啤高杯:“还没碰杯。”   原也笑了笑,不假思索将杯子靠过来,不忙相撞:“需要祝酒词吗?”   春早仪式感十足:“要的。”   “你来。你文采好。”   春早沉吟片刻:“祝我们俩——前程似锦——”说完就要将杯子靠上前去。   原也扣着杯把的手往后一缩,似是不太满意:“就这个?”   春早:“你还要什么?”   原也:“祝我们,前程似锦,”顿了顿:“百年好合。”   话音落下,杯子麻利贴过来,玻璃碰击出清凌凌的脆响,似盟誓,也似定音。   春早开心得飞起还装相:“什么啊,这好俗。”   原也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大俗即大雅。”   —   大半杯扎啤下肚,春早已经开始打饱嗝。秦姨又来他们卡座聊天,关心两位小辈几句,她对春早赞不绝口,直夸原也有眼光。   酒足饭饱后,两人去吧台买单。   春早执意付款,秦姨也就遂了她的意。   解锁手机前,高处的原也无意瞄到她锁屏,不由勾笑一下。   等她扫完码,并肩朝外走时,男生眼神略促狭地看过来:“你很欣赏自己么?”   春早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原也说:“你的手机锁屏,好像是你自己照片吧。”   春早哑住。   原也手抄裤兜:“怎么不用我们合影?高考结束那张。”——毕竟,他现在就用着那一张。   春早沉默几秒,按亮手机,将它怼到他眼下:“看清楚,这就是我们合影。”   原也定睛。   屏幕中央,是穿着校服双手比耶的女生,风微微拂开她薄薄的刘海和发尾,她眼角微弯,笑意清淡。   见背景是操场绿茵,原也猜想,这张照片应该摄于毕业照那天。   图像质量也很高,显然是用更好的设备记录下来的。   但对于“合影”一说,原也保留疑问:“嗯?”   春早指向自己右后方不远处一个虚焦的瘦长身影:“这是你。”   她解释道:“四月底拍毕业照那天,照完集体照后我们不是自由活动了半小时么,当时一二三班都在操场上,我一直在……偷看你,但没办法找你合影,心情就有点不好……”   女生像是回到当日的情境,撇下嘴角,有点怏怏不乐:“童越发现了。她带了微单,就说给我单独拍张照,但她特地找了好久的角度,让你也进入同一个镜头里了。”   “高考后没几天,她把那天的照片一起发给我,里面就有这张。”   “她说了我才知道你也在这张「单人照」里。尽管看不太清楚,但她告诉我,当时你就在看我。也算是弥补那会的遗憾了吧”   笑意回到春早眼底,她小声咕哝:“这个假期我还苟在家里,怕被我妈看到,不敢用太明目张胆的壁纸,就选了这张。”   “但这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合照。”   原也微怔。   他在食分门口落日色的光圈里停住脚步,没等春早问出怎么了,他拉住他的手,立刻掉头,回到酒馆里。   秦姨见他俩折返,惊讶问:“是有什么东西落这了吗?”   原也把春早的手机抽过来,交给她:“秦阿姨,方便给我们拍张合照吗?”   秦姨笑起来:“现在?”   “嗯。”原也神色认真:“还有,您有我妈的联系方式吗?”   秦姨愣了愣:“或许只能给你E-mail,你介意吗?”   原也微笑:“都行。”   —   春早不是非常不情愿。她都没有精心打扮,身上是宽大的睡衣T,头发还因为奔跑和夜风弄得一团糟,但给他们连拍多张的秦姨却在咔嚓声里一刻不停地赞叹:   “年轻就是好啊,随便怎么拍都好看。”   挑出一张笑得最自然也最灿烂的新合影,原也放下揽着春早肩膀的手,将照片导入她QQ邮箱,并在收件人那栏填上母亲的邮箱地址。   春早扯住他,有些忸怩:“你还要把这张照片发给你妈吗?”   “对啊。”原也点头,几乎不做思考,手指噼噼啪啪地输入正文内容。   春早跟在后面默念:   “妈,   我找到了我的‘42’。”   理科生都这样么,写封信都跟密室解谜似的,春早茫然:“42是什么?”   原也笑而不答,保持神秘。   回去路上,任凭女友怎么装出无理取闹或求知若渴的样子,他都闭口不言。   快到春早家小区时,春早的手机在裤兜里嗡了一下,她忙取出来,果然是邮箱回件提醒。   她忙将手机递给原也。   原也拿低手机,拉上她一起看。   对方也回来一张图片附件。是张双人大头照,居左的是位笑容抓睛的短发女士,蛾眉皓齿,显然就是原也母亲。而她右侧是个金发卷毛高鼻深目的白人年轻帅哥。他们脸贴着脸,看起来亲密无间,生动鲜活。   春早被她不知真假的文字内容逗笑:“小也,恭喜你啦。好巧,这也是我第42个dating对象。”   原也也心悦诚服地笑出声来,又注视相片里的女人良久,才将手机按灭,还给春早。   春早感叹:“你妈可真是……吾辈楷模。”   原也眉心一紧,抬手扣住她后颈,假意警告:“你可别学她。”   春早平声重复:“吾辈楷模。”   “再说一遍?”   “吾……”   原也凑过去,猛一下,把她话堵回唇里。   春早不知悔改:“吾辈……唔。”   又被半途截住。   春早完全没法儿对付他,只能使出其他的口头攻击:“你好烦噢——”   原也扯下来,握住,并欣然接纳这个描述:“我是第一天烦吗?”   “你是一天比一天烦。”   “假设一年365天,每四年一个闰年,一百年差不多是36525天,递进算算,那会儿我有多烦。”   “……”饶了她吧。数学弱鸡放弃挣扎,双手投降。   作者有话说:   还两章正文完结   42梗忘记的可以回看一下45章 第56章 第五十六个树洞   ◎幼鸟脱巢◎   最近, 托女儿的福,春初珍成了棋牌室的大名人。   相熟的牌友记挂春早成绩, 得知分数后全都咂舌不已, 一传十十传百的,到菜市场采买也没少被人拉住寒暄。   这不,今天刚一组局, 才坐下哗啦啦搓起牌,对面就有人问起:“初珍啊, 你家春早最后志愿选的清华还是北大啊?”   春初珍含蓄地笑笑:“报了北大法学。”   牌桌一瞬哗然:   “学法好啊, 以后去了法院, 那可是金饭碗啊。”   “当律师也挣钱,不是说有什么四大律么。”   “哎唷,你们家这两个女儿怎么都这么有出息啊,畅畅F大,早早北大,你什么时候也出本书开个讲座说说怎么培养高材生的撒。”   “从小看你家春早就聪明,考这成绩一点不意外。”   “我看是初珍基因就好, 两个女儿都漂亮机灵,你看她这阵子回来后赢咱们多少钱了。”   “就是……”   春初珍半垂着眼, 装淡定码牌:“哎,你们就别埋汰我了, 主要还是孩子自己知道用功,我就是个管饭管住照顾起居的,没什么经验可分享的昂。”   左斜角的开小卖部的陈婶瞥她:“你别怪我多嘴问一句啊, 你们春早是谈对象了吗?”   春初珍觑她:“嗯?”   陈婶挤眉弄眼:“我天天看到一个特别漂亮的小伙送她进出门呢, 还在我这买过几次水和棒冰。”   春初珍无奈地哈一声:“哦, 是呢, 那男孩一个高中的,喜欢她好久了,暑假就谈上了呗,孩子大了,管不住咯。”   牌友好奇:“她这对象成绩怎么样啊?你都看得上,估计也不会差。”   春初珍打出一个七条,故作风轻云淡:“他比早早成绩还好一些的,是今年的理科状元。”   陈婶瞪眼:“状元?是不少微信里头到处传的那个说考726的?”   春初珍:“诶,就是他。”   “不得了,你们老春家祖坟要冒青烟咯!”   又有人好奇:“人家报哪所学校啊?一个清华,一个北大?”   “嗐,他跟着我囡囡后面报北大了。”春初珍合不拢嘴:“说去的学院可厉害。当时北大就跟他说想选什么随便挑,还给了好几万块奖金,没工作都开始赚钱了,你说这成绩好就是不一样。”   满桌人交口称赞,艳羡不已。   大家再无心出牌,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个没完,春初珍也喜笑颜开地答,中途,突地有男声在门口喊春初珍名字。   是小区收发室的老李。他跟自由女神像似的,高举着个朱红色的EMS邮件封袋,气喘吁吁:“初珍啊!你家春早的北大通知书到咯——!”   春初珍一怔,忙站起身,离位走过去。   一时间,六张牌桌上的人都涌过去,看热闹,围个水泄不通,啧啧称奇。   春初珍在组里面,双手接过那张扎实鲜红的封袋,看了又看,心激动到都要跃出嗓子眼。   她克制着眼周的热度,喜不自胜地宣布:“今天下午的桌位费全我请了!”   牌室一片欢腾,她将那文件袋小心护在怀里,跟众人道别,一步都等不到地朝外走,要把它送回家。   暑气与灼日迎面而来。   可能是外边的光过于刺目,不然她的鼻腔怎么跟被蛰到似的酸疼起来。   百感交集。   女人竭力压制着滂湃的泪意,进了阴凉无人的楼道,上几节台阶,才再也忍不住地,胡乱抹起脸来。   情绪复杂积淀,导致膝盖都抬不动,她就停在那里,泪直流,哭喘着,多次模糊凝视这份红彤彤的信件,还不敢挨太近,怕泪液不当心渍上去,弄脏它。   等回到家,坐在沙发上松缓了好一会儿,春初珍起伏的思潮才平静下来。   她左右环视,老公去上班,大女儿不着家,小女儿干兼职。   空屋里,只有光与影,和她自己,竟一下子找不出个能第一时间分担狂喜的人。   女人无所适从地抓抓头,倍感欣慰,又有一丝孤寂。   她抽张纸巾擦干净手与脸,没有拆那份北大通知书,只将茶几上的遥控器,报纸之类的乱七八糟的物件挨个拾掇开,就留通知书端放到正中央,才站起身来。   想想又把它拿起来,带去春早卧室,摆到她书桌上,又忽远忽近地调节位置和角度,确保女儿推门后能马上看见,才放心离开。   走出房门前,春初珍倏地回头,三次把那通知书捧来手里,奉到佛龛旁父亲的遗照前。   黑白相片里的鹤发老人注视着她,眼里有光,脸纹横亘,笑盈盈的。   春初珍虔诚地点燃一炷香,在袅袅升起的烟丝里,她笑着哽咽:“臭老头子,我差点忘了,还有你能分享呢。”   她把那张文件袋朝向父亲:“看看你孙女,一个比一个厉害。”   “要我说啊,还是你女儿最厉害。”   “你那时还骂我呢,骂多狠哦,说我不管前程,白养大我这个女儿,说我跟我哥思想境界没得比。那你现在再看着这张证书说一遍,我真的选错了嘛?”   ……   整理好情绪去煮饭前,春初珍还是将那份通知书档案袋放在了茶几上,这样,这个家里,不管谁先回来,都能第一时间瞧见它。   熬汤途中,女人还不间断地跑出厨房望两眼,生怕一个不注意,那通知书就会跟血雀飞走了似的。   春早是第一个到家的人,她提前得到短信通知,猜到通知书会在这两日到家,所以归心似箭。   但没想到的是,一开门,大红色的信袋就映入眼帘。   她大叫一声,鞋都没换就冲过去,将通知书举过头顶:“妈——我通知书到了啊!”   春初珍在油烟机的风声里听见女儿叫唤,忙走出来,欢喜道:“是啊,我下午刚拿回来。”   春早呜呜假哭,虚虚环抱,原地雀跃,像抱着心爱的纸娃娃般不撒手。   春初珍提议:“拆开看看吧。”她也迫不及待了。   春早摇摇头:“等等吧,等爸爸回来一起。”又问:“姐姐今天回吗?”   春初珍一早料到:“晚上回来呢,我给她打过电话了。我还让你爸下班后把你外婆也一起带过来。”   春早眼弯成缝:“真好,那等大家都到了再一起拆!”   这绝不是她一个人的勋章与褒奖。   所有人都有一份功劳,与有荣焉。   话罢倒回沙发,翻看起密封的文件,上下左右,爱不释手,之后将它轻拿轻放到原位,坐等阖家规模的开封仪式。   按亮手机,原也刚好发来微信消息,一张图片,外加一句问话:你收到了吗?   小图乍一看像是通知书内页照片,春早忙说:撤回!   原也:?   春早有理有据:收到了。但我还没拆,先别让我看到,这样我拆的时候就没新鲜感了。   “大笨狗”撤回了一条消息。   春早弯唇:这么听话?   对面:呵。   春早:好啦,等我拆了就跟你齐分享,好吗?   原也:OK。   不多后,姐姐,父亲和外婆前后脚归家,在姐姐的浮夸打call声里,春早将通知书小心翼翼拆开抽出,春畅嘭一声打开香槟,嗷嗷叫,客厅里又是一番欣喜若狂。大家都追星般和手持通知书的春早合影,而后喜不自胜地发朋友圈。   快速解决完这顿庆功宴后,春早满心惦挂独处的原也,忙夹着通知书,见缝插针地潜回卧室给他打视频。   那头秒接,男生散漫的俊脸出现在镜头里,故意耷着眼皮,调侃:“大忙人,终于排到我了?”   春早失语一秒,将身边的正红色通知书摊开,展示给他看。   “看到了。”原也声音里有了笑。   春早问:“你的呢?”   原也切到后置摄像头,特写了一下自己通知书的内页,春早低头对比自己这份,扭眉:“好像除了学院名称那一栏,也没差诶。”   原也问:“你要什么差?”   春早嘁声:“还以为元培的会更精致高贵一些呢。”   原也语气淡淡:“我们的独栋宿舍楼已经够精致高贵了。”   春早哽住,一秒挂断视频。   对方追着打回来,再接通后,是他不可置信的笑颜。   春早眯眯眼:“尊贵的元培学院的原同学,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男生在她的话里笑意愈浓,微一颔首:“还真有个事儿。”   “嗯?”   他握拳到唇边,咳一声,又把它当麦克风,跟线上采访似的,挨过来,很官方播音腔地问:“春大律师,春大检察官,什么时候能抽空去看海?”   春早磕住唇,不然她绝对要在他可爱的反应里漏出怪笑。   然后也一本正经答:“我需要和我的挚友童越商量一下,然后征求一下家父家母的同意。”   一堆人名称呼呼啦啦怼过来,原也眉间起褶:“怎么听着人数都快能组成一个旅游团了。”   “哪有,就童越,她男朋友,”春早滚出一个哼音:“我和她早就约定过毕业一起旅行了,比认识你还要早呢。”   “而且,没有童越他们,我爸妈怎么可能允许我们两个单独出去玩。”   原也眨了眨眼,颇觉有理地点头,再点头,状似心甘情愿:“好。”   “好得很。”   “非常好。”   “就这么办。”   春早笑出牛乳般的贝齿:“喂,我怎么觉得……”   话音未落,侧面传来三下叩门声,姐姐的声音紧随其后:“哎,什么时候和你家原帅哥亲密完啊,出来喝香槟了。”   原也闻言哼笑。   春早面热,隔屏瞪他一眼,抿平唇瓣:“我要出去庆祝啦。过会儿再来找你。”   原也:“好。”并补上贺语:“恭喜啊,春早同学,得偿所愿。”   春早:“同喜啊,原也同学,遂心如意。”   “谢了。”   “免礼。”   “?”   “好啦,我真要先离开一下啦。”   “嗯,回见。”   ……   —   走出房间,客厅茶几上已放了三只斟有香槟的高脚杯,淡黄色的酒液清雅澄明。   春早四处看看:“老爸和外婆呢。”   春畅拍拍自己身边空坐:“老爸去送外婆呢,咱们母女仨单独庆祝一下?”   春早看一眼坐在左边单人沙发里的妈妈,双眼熠熠:“好啊。”   说着快步绕过茶几坐下,端起高脚杯,嗅一下,柑橘花香沁入鼻腔。   她看向另两人:“要碰杯吗?”   春畅架住她手腕,把杯子搁回去:“等会儿,别急,还得走个流程。”   又对妈妈做出邀请手势:“你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可以开始了。”   本还安静目视女儿的春初珍,颏肌微颤两下,但飞快克制住:“去年那件事,妈妈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她举杯吸气:“那天是妈妈太着急了,乱翻你的私人物品不说,还讲了很多难听的话,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小原。”   “妈妈跟你道歉。”又补充:“诚挚地道歉。”   尽管这个道歉迟到了近一年,但冲击分毫不减,还因时光的堆叠更显沉厚。   那日情景历历在目。春早五味杂陈,眼眶飞速涨潮,她急急将它们眨回去,也正式开口:“妈妈,我也是。我说的那些话,也不是我本意,对不起……”   “虽然你……”她好像突然间不会说话了,气话总能脱口而出,但真心话却总三缄其口,唯恐词不达意:“虽然这么些年被你管的是有点烦啦——”   她破涕为笑。   “但我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也知道你是真心爱我的。”   “总之……”   春初珍接话:“我知道。”   两人杯子相撞,似是以酒为解,怨艾两结。   “救命啊……”春畅轻吁,一股脑抽出多张纸巾,分别递给她俩,自己也开始抹眼。   “大好日子,别惹我哭好吗,”她深呼吸,揩拭几下,开启今晚的坦白局:“怎么说呢,我这个姐姐问题也很大。早早,有些事情,妈妈一直没让我告诉你。”   春早鼻头通红,瓮声瓮气:“什么?”   春畅整理好情绪:“其实老妈也蛮惨的,”她泪眼汪汪地瞟了眼春初珍:“你出生前,她一直在市图上班,还有编制,我小时候都是外婆带得多,但老妈是真倒霉啊……”   她眼光烁动:“上过节育环,但那一点点的概率还是被她撞上了,不小心怀了你。那时有计划生育政策嘛,她要是生你,就要被单位处罚离职。她就一直犹豫不决。但老拖着也不行啊,后来老爸就说带她去私立医院照个B超看看,要是男孩就留下来,女孩就不要了。结果出了B超室她反而一改前态,下定决定要生你。怀你三个月前,她还做过一次取环手术,真的受了很多罪。我们爸就是个混账,那时候外公因为这事心里憋闷总来家里吵架,说花钱供妈妈读的书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爸爸也不知道维护老妈几句。反正就那时开始,老妈就变了个人,对我,对你都变得特别严格。也老是迁怒我。”   “但我没办法。老妈不让我跟你说,怕你自责。我知道所有事,却一个字不能说。我过得压抑难受,看到你难受,看到老妈又难受。太烦了。”   她抽噎着,一直用纸巾洇泪:“就只能逃跑,趁着上大学赶快跑得离这个家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   春初珍也偏开头,沉吟许久,复而红着眼看回来,哂笑,似吐出了这么些年淤积于胸中的闷气:“都过去了,我那几个牌友都说我熬出头了。”   ——可岂止是“煎熬”呢,孩子成长带来的幸福感何以完全抵销这苦闷。那么多年的无处诉苦和倚靠,那么多年的被悔恨和憋闷反复倾轧,以泪洗面的深夜,又那么多年的重新振作,强令自己笑对每一个明天。   因为“责任”,因为“身份”,灿亮的人生从此积上一层阴云,灰蒙蒙,只能把女儿当做两盏取暖的烛焰,祈盼着,她们有一天真正化为星辉,稳定升空,照拂到她,也让她重温到久违的明快与慰藉,轻盈如回到少时,再无忧虑。   春初珍呵叹一声:“那时主要还是不甘心吧,想争口气,想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文成他指望不上,你们不好好学,走了歪路,谁给你们负责?我是真怕你们将来跟我一样,吃了亏,受制于人,没有更多的选择。想着自己丢了编制,就觉得女儿应该考公,弥补当年的遗憾,这一年间我也在反思,自己这个妈妈到底该怎么当才是正确的。确实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年吧,人就跟进了死胡同一样。用你们爸爸的来说,魔怔了疯掉了。”   春畅嫌弃地斥声:“他还好意思说你。就是他害的好吗?这十几年他管过什么事,就知道钓鱼养花,中午单位吃吃饭,晚上跟朋友喝小酒,快快活活的。每次你跟他埋怨,不是嬉皮笑脸,就是拿我们都跟你姓这件事搪塞,还说你吃的苦都你自己选的,反正什么都赖你,他这个假好人当得舒舒服服。这个家几乎全你一个人在苦,在撑。我小时候还觉得他比你好,脾气好,还偷偷给我们买零食,长大了才知道他才是差劲的!”   春初珍笑:“你也就趁他不在说说吧。”   春畅冷声:“咋了,他回来我也说。我今晚势必讨伐他。”   春早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一霎,她彻头彻尾恍悟过来,为什么妈妈那晚会说出,她救过她的命;   为什么妈妈会那么操心她感情,恐惧她走偏。   人在经历真正的创伤与苦难后,延续到下一辈的反应是不尽相同的。   有人会对孩子柔和有度,仁爱如医者,只为愈疗伤痕累累的曾经;有人会在在孩子身上拷贝录像带般不断重演过往的自己,以此作为惩戒和宣泄;而有人为保万无一失,一心只想把孩子捆绑在最安全的火车里,依轨而行,隔绝所有泥石流,暴雪,野兽,东西南北风,并偏执地认为,这样才能更多的希望将她们送往她所以为的光明地。   她的母亲,就是最后一种。   那她就完全错了吗?那么这就不是“爱”了吗?   妈妈是超人,妈妈最伟大。   但将“妈”这个字拆分开,不也是“女人做牛做马”吗?   那么,这种情况下的“母爱”,   就一定要完美无缺吗?   春早顿时懊悔得泪流满面,扯出哭腔:“妈,其实你真不用这样的……”   如果需要靠自毁前程换她诞于这世间,那她宁可不来这一遭。   “说什么傻话!”春初珍听得来了脾气,毅然决然的那一瞬还近如昨天:“那天做B超的时候,我可是都听到你的心跳了啊。”   所以,走出门诊大楼时,当她看到外面的绿树,花影,涨眼的日光,还有蓝到纯粹的天空。   她怎么忍心,不让她看见这一切。   春早泣不成声:“妈——我可以抱抱你吗?”   春畅跟着呜咽:“我也要抱……”   两个女儿将窝坐在那的母亲团团围绕,裹紧她,又哭又笑。   幼鸟脱巢窠,羽翼已丰盈。   终将遨于山海间,无惧亦亭亭。   —   没两天,春早找了个闲暇午后,跟童越一道去商场做美甲。   对身边所有人来说,这似乎都是个炽热也完满的夏天。   童越与她家陆小狗重归旧好,也如愿以偿收到北外的录取通知书。   后又隆重宣布,要一同加入他们的“见海行动”。   干坐四小时后,春早终于得到私人定制的奶油蓝可爱款美甲。   她在更换造型方面是个幸运儿,从第一次剪刘海到第一次做美甲,效果都顺心如意。   来到原也这边时,男生正在客厅投屏用手柄打游戏。   听见门响,他立即暂停画面,快步走来迎接,刚想要照往常那般将女朋友揽来怀间温存,春早提前竖高双手,杵到他跟前。   “将将——”   原也被眼生且蓝花花的指节唬停脚步。   女生手背位置与他视线齐平,五指飞舞,语气自得:   “这是我特意为看海准备的蓝、色、美、甲。”   而原也的重点似乎不在这上边,只惊喜挑眉:“你爸妈同意了?这么快?”   春早头如捣蒜。   话语或神态似乎都不足以表达此时的兴奋度。   原也不假思索一躬身,直接将女生扛抱到肩头,在客厅里炫耀狩猎后的战利品般巡回绕场两周,最后才把她带进卧室,丢到床上。   春早砸入软塌塌的床褥里,弹坐起身,一脸懵:“你突发什么恶疾?”   原也立在床边,淡笑且言之有据:“怎么了,提前排练一下怎么把你扔海里的。”   “……”春早斗志高涨,旋即抓起手边的软枕头丢他,原也眼疾手快避开,她就拿上另一只,爬站起来,瞄准他脑袋一顿猛砸。   原也边笑边躲:“诶诶,干嘛?”   春早甩个不停,咬牙切齿:“提前排练一下怎么拿海水和沙子呼你脸的。”   原也也不是吃素的,一把夺走她枕头,又把她截腰横抱回床上,附身而来。   天旋地转,视野陡暗几度,男生深沉的眼眸随之迫近,春早呼吸一凝,再难顺畅。   他亲下来。   唇舌暖而滑,裹住她的。   男生的气息逐渐粗沉,似乎也不再满足于唇上的辗转与品尝,他又去啄她的鼻尖,脸颊,还往耳朵边缘的位置扩延,温柔而不紧不慢地侵略。   他的亲法……太缱绻了。   春早心头如被温水盈透,整片身躯的温度都迅涌上涨,与他炙热相贴。   她心痒难耐,扬手护紧自己耳垂。   原也停住,这才被她花里花哨的指甲新衣吸走视线,他托起她左手,凑近闻了闻:“怎么没香味?”   明明看起来跟蓝莓味奶糖似的,圆润可爱,会被包装在锡箔质地的盒子里规整排列,一打开来就是浓郁扑鼻的甜味。   “本来就没味道。”   春早想抽回手,原也就收紧指节,半寸也不准挪远,又问:“有毒吗?”   春早不确切道:“应该……没有吧。”   男生睫毛下敛,开始轻吻那一片画有乳白小鸟的指尖。   春早不防,跟被电到似的,心头急剧痉挛,手指也蜷缩一下。   含羞卷叶的手指,旋即被原也抵回来,接着亲下一个有小花图案的。   春早胸口发颤,神思如发酵的吐司面包,在烘烤间急速膨胀,又塌软下去。   等他吻到无名指时,她只能强行转移泛滥的情愫:“亲你自己是什么感觉?”   原也顿住,仔细捏看甲片上的简笔画人脸图案,蹙眉:“这是我?”   春早:“对啊,这就是你。”   白色打底,波浪刘海,两粒小圆眼,还有弯弯的唇部勾线,怎么看都傻乎乎的。   原也撇开她的手,评价:“有点丑,我不认领。”   结果被女生狠弹一下鼻头:“不要是吧,我明天就去卸掉。”   男生直勾勾地盯住她,看到她喉咙都干痒起来,吞咽一下。结果下一刻,他就俯首将脸深埋到她颈与颌的交界,宣泄般,气势汹汹,不管不顾地狗啃式亲舔,湿濡濡的,春早痒得一直挣扎,又笑又求饶,他也不依不饶。最后她归降于这样的亲密,搂紧他脖子,也把手指陷入他松软的黑发,闭着眼,它们的触感像雪。   纠缠了好半天,从脸红到锁骨的男生翻身退开,下床穿拖鞋。   春早也满面潮红,发丝乱糟糟,衣服也乱糟糟。她用力拉拽一下,整理好背后已杂乱无章的搭扣,才攥起旁边的靠枕凶巴巴丢他。   这次原也没有躲。   他抿笑一下,捡起来,轻轻摆放到她身边。   而后转去衣柜前,取出衣裤甩到肩上,欲要离开卧室。   春早叫住他:“你干嘛去?”   原也在门框前转头,回避过多的目光直触:“淋浴。”   春早:“这个点为什么要洗澡?”   原也:“降温。少管。”   作者有话说:   美少男的事你少管 第57章 最后一个树洞   ◎海水至蓝处◎   看海的日子约定在七月的最后一天, 选在最南边一个叫万陵的县级市。   时逢盛夏,是那儿的旅游淡季。因位置相对偏僻, 在美兰机场着陆后, 还得转乘动车,一路辗转奔徙,两个女生都倦怠不已。   春早歪靠在原也肩头, 累到轻微打鼾。   至于童越,她直接侧躺到陆景恒腿面, 哈喇子还把他灰色的裤料渍湿一小块。   而陆景恒完全没注意到, 他跟原也已经在王者里单挑厮杀了十多局。   两个男生塞着耳机, 全情投入,眉心紧锁,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手机电量很快见底。   原也结束通话,发觉自己的充电宝放行李箱里了,不便拿取。   他不忍心吵醒春早,就在游戏所有人频道打字求助:休战一分钟, 借我个充电宝。   隔个过道的陆景恒瞥向他,隔空指指自己腿上呼呼大睡的脑袋, 示意他也有心无力。   原也只得微一拱肩,找女朋友求助。   春早在他的小动作里掀开眼帘, 揉了揉:“干嘛?”   原也举起屏幕:“没电了。”   “来的时候不还是满的么?”   原也低声:“打游戏太耗电。”   春早语塞,一边从帆布袋里拿出库洛米充电宝揣他怀里,一边吐槽:“你就不能补补觉吗?非要打游戏。”   “哦, 马上。”原也接上电, 立刻按灭手机, 把脑袋搁到春早肩上, 闭目养神。   “喂。”陆景恒轻唤,他可还在墨家机关道等他,一决胜负呢。   而他的对手兼游友,跟死了似的,恍若未闻。   陆景恒心服口服。   他以最快速度推掉原也水晶,不爽看起直播。   —   终于抵达目的地,海风淡淡的腥咸与燥热,已无孔不入地渗透。   春早沉醉地嗅着,感觉自己的灵魂找到了皈依。   “哇——这就是海的味道吗?”她忍不住感慨。   另外三位不是初次游历海岛的纷纷附和。   四个年轻人被乌泱泱的客流卷到出站口,原也打电话给提前约好的包车师傅。   巧克力肤色的中年人在外等候已久,一见他们,热情地提行李,开移门,又操着不甚熟练的普通话招呼他们上车。   一路寒暄。   男生们有问必答。   而春早无心搭理,一边是浓毯般的青山,一边是绢布般的蓝海,她降下车窗,让风彻底灌进来,卷涌她发丝,也卷走眼角的,被风光轻易击溃的泪意。   童越则疯狂刮拉手机,在小红书和大众点评间来回切换,专心搜罗当地特色小吃功课。   沿途春早拍下多张风景,精心留存。   他们计划是玩六天五夜,前三天住念月湾,后三日转梅洲湾。   万陵虽不及三亚全年无低潮,但也是背包客们深谙的海屿好去处。   陆景恒将升高三,八月初要提前返校,所以无法久留,只玩三天,就要跟童越提前离开。   这事儿春早自然得隐瞒,不然老妈怎么可能放行,她还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她会跟童越住一屋。   但等到了民宿,两对男女却默契地分头行动。   原也提两个拉杆箱与行李袋,空不出手,就由春早拿钥匙开门。   房内装潢是全白简约风,不失格调,但也不显清冷,因为全被湿热的海风挤占,帘布翻飞,窗框内涂绘着无尽的夏与无尽的蓝,棕榈晃荡不休。   见是两张并排的单人床,原也略略扬眉,又望向进门后就欢呼雀跃扑去窗口的春早。   女生的丸子头像黑色的小肥啾一样趴在她脑袋上,还因为她开心到用鞋尖磕地而微微蹦跳。   他笑了笑,放下行李箱,抽出一张纸巾擦额角汗液,又在床头柜和书桌间逡巡翻找空调遥控器。   嘀一声——   春早回过头,指了指窗外,恋恋不舍:“要关窗吗?”   原也下调着温度:“我开我的,你看你的。”   “哦,好,”春早咧唇盛赞,像个将用蓝色绸缎裁剪人生中第一条漂亮礼裙的小女孩儿:“海好好看哦——”   原也走过去:“跟你想象中一样吗?”   春早心满意足,又要鼻酸:“不止是想的一样,跟我梦里的也一样。”   下午,他们换上泳衣,春早的是连体款,蓝底樱桃图案,有裙摆,但即便如此,露肤度也比过去要高出不少。   她有些不自在地走出浴室。   撑在床边看电视的原也瞥她一眼,也只是一眼,就觉得呼吸都有点费劲。   樱桃奶油糕点,这一刻,他联想力超绝。   他调大电视音量,遮掩吞咽的动静,和身体的反应。   春早停在一米开外,略羞涩地问:“好看吗?”   原也看过去:“能用动作代替语言回答吗?”   春早猜到他要做什么,摇头:“不能。”   原也傲娇偏开头:“那就不回答。”   春早扬手捏拳。   原也就一个起身,走过去,狠抱住她,眷念地拥了会,才肯松懈。   四人在楼下聚头,见到童越身上热辣的粉蓝色比基尼战袍,春早两眼放光:“越越——你好美丽——”   “你也是——我的甜心——”童越也海豚音叫嚷,狂摸好友肩膀装色鬼,斯哈斯哈。   两个女生同时看向静立在一边,围观她俩商业互吹的原也和陆景恒。   童越故意逗男友,抛出死亡送命题:“我与春早孰美?”   陆景恒张口结舌,干眨眼。   复而把枪口对准原也。   后者立刻低头看手机:“我看看几点了。”   童越冷呵一声。   春早笑得肚子疼。   四人迫不及待地奔赴海岸,这里的沙滩与春早预想中不同,色调介于金与银之间,细而绵密,她走几步,就忍不住脱掉凉鞋,赤足陷进去。沙地有踩雪感,走动间,忽深忽浅,在强光里折射着亮片般的光粒。   童越把防晒体霜和喷雾不要钱似的往身上脸上喷洒和擦抹,而后和春早手拉手,并肩跑到浅滩处,让清凉的潮水没过小腿。   “哇——”春早激动地将手圈到唇边,冲着一望无垠的水蓝色海平线嘶喊:“哇——大海——我来啦——很高兴见到你——我叫春早——”   原也接过陆景恒递来的冰镇可乐,单手拉开易拉环,抿一口,唇角上扬。   他克制着,假装沉稳,才没有对身边的学弟脱口而出一句,“她好可爱”。   他女朋友好可爱。   他怎么会这么幸运和幸福,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   春早的海之“Nice to meet u”仪式戛然而止。   因为童越攥了块湿沙扔到她背上,嘲笑:“姐,你好老土。”   春早气笑不得,也蹲下身,揉出个更大坨的,给以反击。   两个女孩在人烟稀少的沙滩里打闹,扬沙,笑语不绝,赏心悦目。   春早不是童越那种漫画型筷子腿,但肌肉走向匀停,也因常年无日晒,肤色在强光下显现出极晃眼的白。   原也目不转睛,追随着她。   男生穿着天空蓝的宽松短袖衬衣,白色沙滩裤,清爽得像一瓶加冰蓝色玛格丽特。   陆景恒被两人追逐打闹的氛围打动,不再城门观火,脱掉T恤,快跑过去,加入战局。   天下二分的形势陡变三足鼎立。   原也见春早的凉鞋被海水冲刷着,移了位,就走上前去将它们拎回岸边,自己的沙滩椅旁。   躬身时隐隐听见,春早赞了一句:“童越你男朋友身材好好哦——”   童越自豪应声:“是吧是吧!”   原也眉心一皱,眺了眼陆景恒,男生也是偏白的肤色,打着赤膊,正被两个女生合力夹击,在纷飞的沙粒间躲闪奔窜。   这谁能忍。   原也走去岸边小店,租来一只沙滩排球。   他一粒粒解掉衣扣,脱掉,大步越向他们。   原也将球抛过去。   陆景恒眼疾手快截住,抱在怀里,茫然望回来。   原也扬手:   “solo一下沙排?”   童越唯恐天下不乱,裸男帅哥对打,换谁谁不爱看,她立刻振臂高呼:“solo!solo!”   陆景恒莫名其妙,被迫应战。   春早却傻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原也的裸体——不——准确说是第一次目击原也的上体,之前即使亲热得再沉浸和迷乱,他的上衣还是规规矩矩留在身上。   此刻全然展现出来,居然是这么的……夺人心神。行走跳跃间,腰从侧面看薄而劲窄,还有强烈光线和冷白底肤都无法淡化的腹肌轮廓线,紧致而充满力量感。   她脸酡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赧的。   ……   在海岸待在日暮西沉,涨潮时分,海都化为油画棒下橘粉调的铺色,他们才离开沙滩。   童越挽着陆景恒胳膊有说有笑;   春早与原也十指相扣走在后边,不紧不慢。   而此时,男生终能借机,偏头附到她耳尖,低语:“你好看。”   春早愣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延迟回答童越中午的那个问题,不由莞尔。   有探店达人童越引路,椰子鸡,清补凉,酸粉,海鲜火锅……这三日,他们没少大快朵颐,环岛而游,他们在起伏颠簸的浅水区租板学习较量过冲浪,也在夜间遛弯时奇遇般造访过三角水晶塔般的玻璃教堂,并虔诚祷告:友谊地久天长,爱情闪闪发亮,学业顺风顺水,对世界永远热爱和赤忱。   在念月湾的最后一晚,原也带队去集市采买焰火,搬去海滩点放。   童越人菜瘾又大,几次点火,不等引燃火线,就捂紧耳朵尖叫飞窜。   陆景恒无可奈何,从她手里接走打火机。   火树银花的夜幕,涌荡不绝的潮声,四个明媚的少年少女架起三脚架,定时合影。   他们把肩而立,灿笑如一,自成风景线,过路的游人都驻足流连,暗叹年轻真好。   最后场面濒于失控,童越开始跟表演打铁花一样抡臂飞旋一款手持焰火,范围之广如金色的灼热的雪暴,岸滩行人避之不及。   陆景恒也抱臂站到十米开外,须臾,他听见童越不悦大喝自己的名字:“陆景恒——你为什么要站那么远!给我过来!你不爱我了吗!”   原也幸灾乐祸地推他一把:“上啊,兄弟。”   又走去帮递来几根仙女棒的春早点火,心叹:还是我家的好,起码人身安全没那么岌岌可危。   ……   三天玩乐白驹过隙,泪眼巴巴送别自己的姐妹,春早与原也租车去往下一个目的地——梅洲湾。   等到达那里,离别的伤感就完全被旷阔的海水涤清和溶解。   这里的海,比念月湾的还要清透,也更蔚蓝。   前两日,气候晴雨不定,但海永远慷慨,只会馈赠来千变万化的美。平静时,它有种能把灵魄吸噬进去的至纯的瓦蓝色,风起流动,就像唱诗班的和音一般抑扬起落;好天有光打下来,海就成了空,里头有亿万颗星在凌凌烁动。   而到了夜间,海巍峨莫测,起伏似川,深沉如渊。   春早与原也各执一根甜筒,在夜海边漫步,远方有灯塔,有渔火,而近处的酒吧流淌着笙歌。   童越走后,周遭嘈切骤降,潮汐的动静也因此格外鲜明。   水一荡一荡地漾过他们的脚面。   春早一口嚼完末端所剩无几的酥脆蛋筒皮,轻吸气:“童越走后好像有点无聊了。”   原也不以为然:“为什么?”   春早说:“没那么热闹了。”   原也没有回话。   他停下来,突然屈身,迅速握起一团沙,近距离沙包般砸在春早腰侧,调笑:“够热闹吗?”   春早瞠目,迅速反击,沙球追击战时隔四天再度上演。   她对原也穷追不舍,中途被旁人白天堆叠的沙丘绊一下,往前踉跄。   原也见状,忙去扶她。但惯性使然,两人都没站稳,双双栽入砂砾里,滚了半圈,满身满头地黏上了半湿的沙粒,它们在月下浮着层白光,像恒久不化的雪。   春早狼狈地笑出来   原也也跟着笑,最后笑抱成一团。   笑累了,原也就掌住她后脑勺,吻下来,轻吮她唇瓣。春早闭眼想,这是个值得珍藏在味觉记忆宝库里的吻,甜美而凉爽,有香草冰淇淋味儿。   回酒店后,清理身上的沙尘是头等要事。   一路上脚趾都被沙粒硌得极其不舒服,原也不忙管自己身上的,先打开花洒,调出合适的水温,蹲身替春早细致冲洗。   春早垂眼,顺手掸去他发梢和白T肩头的浮沙,但脏斑犹在,效果并不明显。   原也抬脸问:“脚上还有吗?”   女生洁白的脚趾从拖鞋里蹭出来,交互扭了扭,指甲盖似釉玉质地,判断:“好像没了。”   她双手微微拎高过膝的白色裙摆:“腿上还有,顺便冲一下吧。”   原也瞥去一眼,喉结微动,不多思索地上手为她搓洗。女孩子的皮肤滑腻腻的,触感如乳膏,无法近处多看。   但经由他拇指这么来回摩擦,春早心头也跟无数绒毛刮撩过,敏感到要忍不住跺下脚,企图甩脱。   瓷砖地面小范围地溅起水花。   “哎。”原也轻呼一声,站起来,用手腕盖住左眼,而黑亮的右眼,在没好气地俯视她。   春早抱歉又心急:“弄到你眼睛里了吗?”   原也淡应:“嗯。”   春早踮起脚,想要一看究竟,却不防地,被男生湿漉漉的,强硬的手指控住下颌,他不怀好意的笑眼,湿而热的唇,一并压过来,不留余地。   两人呼吸的节奏彻底乱掉。   浴室里水汽蒸腾,在镜上氤出一面雾天。   两道模糊相叠的白影纠缠着,跌跌撞撞。交碰间,原也的拖鞋勾到地面还未及时关灭的花洒软管,那喷洒的水柱顿时乱了方向,横扫过二人身躯和逼仄的空间。   似误淋一场温热的小雨。   原也暂停这个有些失控的吻,扳关水龙头,将满是水渍沙痕的短袖利落脱去。   再留心近处的女生,她眼光闪跳,不敢在他身上逗留,裙子上也一塌糊涂。   他从高处的架子取下全白的浴巾,将她裹抱到床上。   意外的音节。   似乎难以中止双方想要继续亲近的欲念和恒心。   男生滂沱的吻是旷世骤雨,令春早窒息。   碾压的唇齿,滚烫的气息,还有他年轻而坚硬的身体。她能清楚触摸到他,急剧迭动的背肌。   原也在女生近似告饶的呜咽里找回一丝清明,想要翻身离开。   不然再待在这里,同张床上,他难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毁灭性的行为。   结果,手腕被她热乎乎的指节栓扣住,语气不悦:“你又要跑去哪里?”   原也看向他,音色微哑:“洗把脸。”   春早顿了顿,嘀咕:“哦……我还以为你要去买……”   原也蹙眉,若半知半解:“嗯?”   但女生下一刻的生莽举动让他从脸红到了耳朵根。   她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酒店宣传册的夹层里,寻宝一般,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水蓝色的塑封盒,夹在手里,给他看。   然后一本正经地诉说:“童越走之前非要留给我的,说以备不时之需。我觉得,现在这个时间点,似乎刚刚好。”   原也垂在身侧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他只能攥紧。   “你确定?”完了,他的喉音也开始发颤,好丢人。   “嗯。”春早用力颔首。语气似乎并不确定,但是是在关心别的:“就是……你会用吗?”   “……应该会。”   两人同时发笑,不好意思,又很率真。   静了静,春早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可以把灯关上吗?”   —   春早能永远记住这个夜晚的气味。   那就是湿咸。   从少年额发滴坠到她唇珠的汗液,她眼角因胀痛渗出的生理性的水汽,还有盈注了整个房间的,汹涌的海风,黏滑的触觉,深水里的缺氧感,两尾在浅滩笨拙探索的鱼。   它们都与湿咸相关。   卧室的灯都灭了,只有外边夜路的光透进来。   原也的手臂扣在离她脸极近的地方,肌骨,筋络,凸显出来,隐忍地张驰着,像天色半黑后,轮廓模糊的礁岩。   明晦不定,危机四伏。   可她还是忍不住歪靠过去,羞愤难耐,急寻个支点。   她的脸被扳回去,堕入他钟情又发狠的双眼。   ……   窗外,黑天里的浪,拍打着礁石,一遍遍,一次次,雪沫般被撞碎,再落回去,变回液态的渗流的水。之后风彻底乱了,天海如倒置,旋流般方向尽失,归于不可名状的最深处。   ……   —   时近后半夜,两人都兴奋难抑,每个细胞叫嚣着疲累的信号,但大脑依旧激亢飞跃。   他们依偎在一起,不时说几句话,亦或笑着去啄对方的嘴唇与下巴。   最后原也穿上衣裤,离床找水喝,再这么无隔阂地接触,怕是整宿都别想消停。   春早也套上睡裙,静坐在床头,阅读蓝色盒子里的说明书。   原也哭笑不得,将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你这是……?”   春早叠放好,塞回去:“好奇一下。”   “那下次你来。”   “……”   他们又叠抱回一张单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两人放弃抵抗,共候天亮。   终于,房内的暗调由浓转浅,帘缝投入一隙绯红色的微光,从窗台折叠至地面。   原也见状,走去窗口,揭开一半遮光帘观察。   他淡笑回头,吐出三个字:“日出了。”   春早迫不及待下床,趿着拖鞋飞奔到他身畔。   外面的世界,已是玫瑰色,晕染开,延绵着。   纯白的海鸟在半空回旋,万物覆油彩,浪漫又静穆。   春早满身鸡皮疙瘩,热泪盈眶。   原也揽着她肩头,捏了捏,又放下手,离身去行李箱里取出一样收藏至今的物品,呈递到她身前。   朝霞将铁盒映照成混粉色。   春早瞪圆眼,双手捧过来,心头蜂鸣:“它怎么在你这儿啊?我还以为已经被我妈处理掉了。”   原也粲然一笑:“嗯,处理到我这了。”   他说:“清点看看,有没有少东西。”   春早惊喜揭盖,查看当中的物品,一样不落,但也多出一些并不属于她,却也来自她的物品,油墨模糊的小票,变更过字迹的加油稿……还有早已干萎亦被妥帖珍藏的桂枝……她一样接一样取出来,同样发现,它们也被人为地做过标记,是一只被爱心包裹的小鸟。   哼!   抄袭她的创意。   但也好令人动容。   她看向原也,笑泪交加:“你也……”   少年神态略显自得,坐等她赞赏:“嗯?”   太美好了。   像此刻的日出一样美好,比此刻的日出还要美好。   她不受控制地潸然,而他也忙不迭地为她拭泪。   等情绪平稳,深红的圆日也从海平面浮出,原也如揭晓影片末尾的彩蛋般,从盒底最下方变出一张明信片。   它崭新却眼熟,正面有海,背后空白。   仿佛在静待,静待新的诗章,与新的图景。   原也横来一支笔:“请吧,女士优先。这次我们一起写。”   春早含笑推回去,谦让:“之前是我先写的,这次不如你先来?”   原也思忖几秒,答应:“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那片湛蓝而通透的海被高挂至窗框,与真正的海遥相呼应,它被风来回吹拂着,如蓝白的鸟儿振翅欲飞。   而它的背面,是两条上下紧挨的愿景。字迹有内敛,有张扬,但别无二致的充溢着希望:   上句是:   海水至蓝,年少灿灿;   所愿所念,共赴共勉。   而下句承其后:   何惧险与难,横澜挂云帆;   自有风来日,野尽见春山。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挂云帆”和“野尽见春山”化用两句诗词:   “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其一》)   以及“平芜尽处是春山”。(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   完结啦。   蛮感慨的,这算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写这么纯粹的校园文,之前老读者应该知道,我写都市男女偏多。校园文并非我舒适区。当初决意开这篇文后,存稿期间各种自我怀疑,自我溃散,状态动辄崩盘,天天抓耳挠腮,第一章作话里的“年事已高”真的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因为我本人的年纪距离高中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很怕人设剧情把握不好,处理不当。开文前是蛮坎坷,曾因不满意推翻重写过四万字,才有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春早和原也。   特别感谢帮我把关,给我鼓励的朋友;   特别感谢看文的大家,你们的阅读、留言真的给了我非常多非常多的,不可估量的信心和动力。不然恐怕也无法顺利地完成这篇文。   本文会于28日开始倒V。   我休息两三天就来更新番外,大学、都市部分都会写。   这章48小时内所有评论给大家发红包当做“番外基金”(bushi)   另:专栏里的《跌入永夜》/《唯爱主义》/《与秋》,下半年会从中选1-2本开文,大家如有兴趣,按照自己的喜好收藏就行。   最后,再次感恩!   小《国王》有您们了不起!   也愿诸位拥有自己的海水至蓝处,旷阔通透时,如果尚未抵达那里,那一定正在路上。 第58章 小猪鼻子   ◎肖像权◎   从海岛回来后, 恋爱之余,春早也开始提前搜罗法学教材及课程, 为尽早适应课业内容强度做准备。   高等学府人才济济, 她可不甘心到了那边就落于人后。   不到一月的时光蹭蹭溜走,八月底,春早收拾好行囊, 正式暂别久居的故乡,去往这个国度的红色心脏。   爸妈也会一同前往。   原也提早为所有人订好机票。听说送完女儿入学, 春父还要趁年假留在北京陪老婆七日游, 又给他们约了不错的酒店。   春初珍知道后, 直呼不用,还让春早把钱转回去给原也。   然而对方坚决不收。   出行那日登机,春家三人坐一侧,原也跟他们隔个过道。春初珍特意调座到最外口,找出微信二维码,叫他名字。   看书的少年侧过脸来:“嗯?”   春初珍说:“小原啊,加个微信, 阿姨把机票和酒店的钱转你。”   原也微笑:“加微信行,但钱真不用给我。”   春初珍叹:“你才多大, 我们大人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   原也轻描淡写:“真没多少钱。您转我也不会收。”   说着又去看手里的书。   还没享上女儿福,倒先享上……女婿……福了?嗯?春初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到, 忙撇撇脑袋,转头骚扰举着微单对舷窗外蓝天云絮一个劲咔嚓的女儿。   “你也想想办法啊……”她轻声细语:“你这个男朋友这么轴。”   春早小心关上镜头盖:“他不要就不要嘛。”   春初珍又瞥沉静阅读的原也一眼,从微信里噼噼啪啪输消息给春早:你俩八字还没一撇呢, 我就用他钱, 像什么话?我和你爸身份证号是你报给他的吧。   春早盯几秒这两条消息, 闭了闭眼:他非要我也没办法, 说正好有折扣。大不了到了学校,我多给他买些礼物,多请他吃吃饭。   春初珍想了想,作罢:也行吧。你们相互照应着也好。   接而发来一个微信自带的【发怒】表情,再三强调昨晚把她单独叫到卧室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容:你以后在外边念书,我管不到你。你自己要有点分寸,不要搞得我才送出去一个小孩就又要带小孩!   那个感叹号振聋发聩。   春早陷入沉默。   她扭头看窗,戴上眼罩装睡,以免被妈妈发觉自己陡烫的面颊。   在梅洲湾的后两日,除了租小电驴四处游晃觅食,或在日落后去看海,她跟原也几乎黏在客房里。   像两只食草已久的小兽误尝了一口鲜艳的浆果,便对这种前所未有的腥甜上了瘾,想要一次,再次,无数次地确认它的滋味与质地。   的确,层次丰富,但无一例外的五光十色,馥郁多汁。   有一次半蒙在黑漆漆的被窝里彼此相视时,春早问:“我怎么觉得你懂挺多?”   原也故作严谨,又笑场回:“应该是,善用搜索。”   —   每当闪过这些画面,春早都有点坐立难定,心跳加速。   她半揭开一边眼罩,越过闭目养神的老妈,偷瞟原也。   男生敞穿着宽松的短袖条纹衬衫,是很日系的灰蓝色调,内搭白T。头发不再受高中时期仪表规范的约束,所以近一月没理了,现在的长度,快盖过眼睫,但也不显邋遢,似炭笔肆意涂出来那般。   与干净锋利的侧脸线条相得益彰。   逆光使然,他的身体半明半昧。后方是舷窗外透蓝的天。   倘若她现在拍下一张,再按1:1比例裁剪发网上,绝对能成为“读书氛围男头”系列的佼佼者。   于是她果断举起相机。   而对方似乎留心到她动作,按下快门的同时撩高眼皮,冲这儿偏了下头。   成像因他在动稍有点模糊。   原也蹙起眉,眼神疑问。   春早默不作声把微单揣回去。   下了飞机就能感受到首都的“热情”,如入灶台上的笼屉,连地表都是蒸烫的。   在转盘等到托运行李,原也帮春早提上,追至她身侧,握住她手。   “我来抓狗仔了。”讲着话,他指节稍微收力。   春早忍俊不禁,瞥了瞥正前方说笑摇扇,无暇关心这里的父母:“你别乱冤枉人,那张我没拍好,已经删掉了。”   “真的?”原也显然不信。   春早抿抿唇:“假的。”虽不那么清晰但美感更足,她才舍不得删呢。   原也低笑:“我就知道。”   春早说:“但我绝对没有侵犯你的肖像权。”   还有理有据,复述假期提前看过的法条:“我没有不当利用,恶意侮辱,以及擅自创作你的肖像。”   原也带着她的手鼓两下掌,又单手搭额,作头疼状:“完了,以后说不过你怎么办?”   春早也用那只相牵的手轻捣一下他肋部:“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原也速瞟一眼春家父母的背影,倾头堵一下,怪重的。   春早磕磕牙关,继续念经,继续折磨:“‘以暴力胁迫等方法强制猥亵他人的将构成强制猥亵罪,包括对他人进行亲吻、抠摸……’”   原也望天:“啊——饶了我吧。”   —   报到登记后,整理好寝室,在燕园里转悠和拍照,时间很快来到傍晚。   四人在校外餐厅用完餐,原也叫了辆的士将春早父母送往酒店。   回过头,看到女友双目在夕阳里潋潋烁动,他忙从裤兜里取出纸巾:“怎么了?”   春早按按鼻子,坦白自己的不舍和脆弱:“想我妈了。”尽管她一分钟前才走,可她已经开始不习惯了。这的确是她期盼已久的远行,可家人的厚度永远无可比拟。   原也抬手搭上她后脑勺,把她按来胸前,轻声:“还有我呢。”   两人在园林般偌大的校园里漫步良久,无一处不是草木花影,金墙红瓦,还有明镜般的未名湖。   许久,才逛回春早尚还陌生的宿舍楼。   分别前,她好奇问原也:“你们的35楼在哪?”   原也扬手指了个方向:“明天我接你去看。”   春早说:“明天应该要参加我们班里的迎新会,你们院里没有办吗?”   原也才似想起:“有,那等你忙完再邀请你莅临参观。”   春早弯动眼角:“不,是我们忙完。”   原也跟着纠正:“好,我们忙完。”   在楼下互道再见,春早上了楼,并在途中反复背诵待会儿要跟室友自我介绍的腹稿。   但真正进门后,这些刻意的准备似乎都不重要了,交友哪里有准则。   寝室里的另三名同龄女孩虽来自五湖四海,但无一例外的友善和优秀。   简单打个照面,大家都热情地互加微信好友和拉群。   春早洗过澡,打开笔电,将白天飞机上留存的高处风光图导入手机和电脑,也把那张轻微模糊但雅观的《英俊少男阅书图》设为朋友圈壁纸。   坐等原也发现并加以指控。   结果,还没等到被偷拍人开口,宿舍里一位来自山城的室友先行关注到这张照片。   那女生名叫程果,性格是川渝那边人特有的火辣直爽。   她也不过是想抽空逛一下各位新室友的朋友圈,浅析一下她们的mbti,便于今后相处,哪知开头就被春早的朋友圈绊住。   她好奇问:“春早,你追星啊?”   春早眨眨眼:“追什么星?”   程果亮出手机:“你朋友圈背景是哪个爱豆?”   春早停顿几秒,没有隐瞒:“……是我男朋友。”   本无兴趣的其余二人闻言,纷纷拢去她身边,想要一睹芳容。   几个女孩顿时哄闹和八卦,连番拷问春早与照片中人的恋爱种种。   春早热着脸,简单回答几句,不好意思再如此高调,赶忙换回之前波光粼粼的大海图。   睡前女寝卧谈会结束,程果刚要继续被打岔过去的“舍友研学”,却发现春早那张背景图消失无踪,遂开口:“春早,你朋友圈背景啷个换掉啦!都耍朋友了这么害羞做撒子嘛~”   春早也觉欲盖弥彰,最终只能生硬且冷地解释:“呃……不是,是侵犯他肖像权了。”   寝室里集体狂笑。   春早微窘地躺在那里,将图塞到原也聊天框:还给你。   原也:?   他状似大方:送你了,免费。   春早:不用。   原也:肖像权也归你。   春早:那我可要进行二次创作了。   她打开照片软件里的涂鸦笔,故意画出一个粉红色的猪鼻子,完全遮住男生英挺的鼻梁,发回去:可爱吗?   对方很快给予反馈。   也就眨眼间隙,他将它设置为新头像。   春早掩唇偷笑:原同学,你想开学第一天就沦为室友的笑柄么?   而原也却说:妇唱夫随罢了。   春早顿住,后知后觉:你看到了啊?   原也:嗯。   春早: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   原也:拜托,是个人被女朋友设置成背景都只会暗爽好吧。   春早:为什么?   原也:一种肯定?   春早翻个眼:少给自己加戏。   原也:谁先给自己加戏的?有本事用了就别撤换回去。   春早:“……”   这人好心机好阴险好狡诈。   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也推测出前后经过,却全程按兵不动。   春早回驳:那你有本事一直用着这个新头像吗?   原也:有啊。   春早:我会盯着你的。   原也:你盯。   他似乎真铁了心。春早放大他头像,兀自发笑。   笑着笑着,又有些过意不去:算了,你还是换回之前的吧。   原也:NO.就用这个。   春早:你确定吗?它真的很好笑很影响他人对你的观感诶。   原也:嗯。这样以后每个加我的人都能知道,我被真正的小猪做过记号。   作者有话说:   番外我轻松更   大家轻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