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湾剪影   作者:天仙在上   简介:   周栗吃不来大城市的苦,工作一年后毅然卷铺盖回乡啃老了。 潜心为家中饭馆忙碌一月有余,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她出门为母亲采购,不幸摔碎了手机。更不幸的是,她用摔碎的手机打到了初恋的车。 初恋当年是个非主流,如今却人模人样,就是混得不怎么好,成网约司机了。 周栗问母亲:“他怎么会在家?” 母亲反问她:“那你怎么会在家?” 周栗回答:啃老。 说完她顿悟——哦,他也回家啃老。 只是他怎么突然开始偷偷努力了?周栗不甘落后,决定追上他。 于是一个人的旅途变成两个人。 —— 两个平凡幸福的家,一对不吵架就不舒服的冤家。 两颗不甘熄灭的梦想,一群各有光亮的星星。 微家庭群像/乡村流水账 第01章 洗碗妹   川禾的夏天日均温高达 35 摄氏度。   工业园的矮楼遮不住太阳,炎炎烈日直晃晃照在大地上。驾校门前的考试车辆驶出一辆又一辆,旁边车道的物流大车给人莫名的压迫感,考试车开了没到一公里,停在半路,挂了。   周栗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洗碗,面前车来车往,带起一阵阵热风。不出五分钟,身上已经有了湿黏黏的汗意。   她脸上皮肤白,在高温下透出几分红,汗水沿着额头落下眼尾,促使她微眯起眼。她是杏眼,眼角圆而钝,眼瞳黑亮泛水光,天生讨巧的长相。不耐烦的时候也让人感觉不到戾气,反而像火烧尾巴的小动物。   门前树荫遮不住正午的骄阳。周栗两根秀气的眉毛蹙起,像极了被捏在手上的洗碗布,她耐着性子把攒了一池的碗筷洗净,装在大篮筐里,迅速抬着筐钻进挂着“好味餐饮店”招牌的室内。   “热死我啦热死我啦热死我啦!”午饭时间刚过,现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周栗肆无忌惮,对着母亲龇牙咧嘴。林清坐在收银台前剥大蒜,头也不抬:“热死你才好嘞!不好好找工作就只能在家里洗碗啦。”   林清刚炸完猪油,正吹着空调散热,短袖因为一天的劳作皱起,袖子边折了一块却不自知,靠近臂弯的上臂处有几条交错的疤痕,因被高温火烤而发热发红,看起来更狰狞了些。   周栗吐吐舌头,启动装聋子模式,转身去冰箱里找冷饮喝。从她上个月辞职回家到现在,林清女士几乎每天都要在她耳边念叨一遍:   “不好好工作就只能在家里洗碗啦。”   切!职业不分贵贱,洗碗工不是工吗?!   洗碗工喝饮料不用给钱,解渴后乖乖把碗擦干塞进消毒柜里。店里空调呼呼吹,周栗找了张凳子坐在消毒柜边上,身体渐渐凉快。店铺的门这时被人推开,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回来了,每天比周栗上学时候的闹钟还准时。周栗手上不停,把碗碟全部整齐归类,摁下消毒键。   开饭!   周俨带了一身热气回来,第一件事也是找冷饮喝。林清把保温餐车上热着的炒米粉端出来,又开始数落他们:“一个两个,就知道喝饮料。喝点开水要你们命了是吗?”   周俨从厨房把自家用的碗筷拿出来,坐到周栗旁边,指着她喝了一半的可乐瓶子:“妹妹先喝的。”   “喂!”周栗对他转移火力的行为十分不满。   兄妹俩神韵似了七分,性子却截然不同,一个内敛,一个外放。   林清一个刀眼,周栗撇撇嘴,不说话了,在桌底下猛踩周俨一脚。   周俨也不生气他在外面跑了半天,早就饿了,一碟炒米粉吃得风卷残云。周栗上午吃了两碗粥,还不太饿,不计前嫌地把没动过筷子的另一半分给了他。   周俨吃得一粒不剩。   吃完饭,林清让兄妹俩收拾碗筷。兄妹俩你推我我推你,周栗一吃饱就懒得动,周俨拿出手机往她微信上转了五十块,周栗一个鲤鱼打挺,乖乖把碗筷给洗了。   谁让她现在是家里的大米虫呢!   周俨也没闲着,顺手把地给扫了,还帮林清把新到的打包盒搬到冰箱顶上放好。   周栗洗好碗,去厨房剁小米椒,店里的辣椒酱用完了,得做新的。川禾人大都吃不得辣,只吃普通的蒜蓉辣椒酱,在外地人舌尖上就是甜滋滋的玩意儿,这样的特调辣酱是专门做给附近工厂的外地人吃的。   辣味刺鼻,她屏息,胡乱挥刀。过了一会儿,母亲把大蒜剥完了,端过来给她剁蒜泥,看她鼻子皱成一团,直接用手指堵住她鼻下。   那可是刚剥完蒜的,周栗呛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用嘴巴吐着气,大喊:“妈!辣死啦!”   一说话,鼻子也通气了,这回真辣死了。   林清发出一阵胖鹅般“咯咯咯”的笑声。   恶趣味的中年妇女啊……   周栗家的餐饮店营业已有两月余,小本生意,受众包括但不限于驾校的教练和学员、物流园的员工、附近工厂和工地的员工。厨师是她的母亲林清,洗碗工是周栗本人,清洁工是每天按时回来吃饭的周俨,还有外交官——她那整天不干正事的爹,周忠仁。   考场外刚出来一波学员,周俨忙着去拉客。他们家店面位置很好,就在驾校门口,整个川禾市的小型汽车考场都在这。   即使这样,他们家的生意也算不得好。新店开业客源本来就少,驾校门口的走鬼有好几家,在这里摆了一年多的摊子,固定客源比每天路过他们店门前的人还多。   周俨前脚出门,外交官后脚回来了。   周忠仁人高体胖,在外头跑了半天,一身的汗,一进门就要去冰箱摸冰水喝。只是这边还没拧开瓶盖,那边便被林清女士瞪了回去,他讪讪,放下瓶子,擦擦额头上的汗,唉声叹气的。   “刚刚去监督局了,说是下周处理。”   说到这,林清便气不打一处来:“每次都是这两句话,一定处理,下周处理,我看他们是保护费收到忘记自己是谁了。再这样下去,每个月赚的钱都不够交店租,我还不如也跟他们一起摆摊了。”   周栗的父母年龄差有七岁,林清年近五十,而周忠仁已经五十多了,原是一点开店的想法都没有的。这个地段在被征收前原是一片野岭,近几年发展起来了,建成驾校和工业园,最后一块被征收的地皮是镇上几户人家的公共地,其中就有周栗家的一份。   地皮在今年年后建成商铺出租,周栗父母手握征收赔偿,商量了一番,盘下了其中一间店面。   清闲一天,到下午六点,客人才渐渐多起来。周栗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已经能把常客们认完了,她收拾着桌子,抬眼见父亲在店外和人说话。   店面太小,多来几个人都坐不下,太阳准备收山的时候,门口树下还算凉快。而物流园的人下班最晚,店里没位置坐,周忠仁就在树下给他们撑两张桌子。   都是小伙子,干的是体力活,胃口也大,“好味”的小炒份量多,价格便宜,他们下班后总要来这里点几个小炒,喝几瓶啤酒才回去睡觉。   周忠仁平日里闲着就跟他们唠嗑,他最近揽了新活——撮合食品厂的小妹和物流园的小伙。周栗瞧他那阵势,真是有模有样了。   今天这小伙喝得有点多,说话都大舌头了。周栗在洗手池边搓抹布,听到他说已经和食品厂小妹加上了微信,约好休息日出来吃饭。一群人跟着起哄。   他们一伙人,看着跟周栗差不多大年纪,但因为脱离校园比较早,身上总有一股“老成”——周栗如今喝冰可乐还要看林清的脸色,人家已经开始想结婚的事了。   那小伙说到兴奋处,他突然站起来,拍了拍周忠仁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老周,等我结婚,给你一万块媒人红包,怎么样?”他说着,拿手机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现在先给一百块订金。”   接着店里的收银机响亮播报——   微信收款,一百元。   周栗傻眼了。看来这小伙子真喝上头了,这才哪跟哪啊。   一百块钱听起来不多,却抵得上他们辛苦干半天的薪酬了。同样傻眼的还有第一次当媒人的周忠仁,但他傻完,似乎又觉得自己颇有天赋,挤着肉堆的胖手摸了摸下巴,老神在在地朝屋里头的林清女士扬起眉。   林清女士:“……”   周栗:“……”   抹布洗干净,周栗接着干活。   外交官今天已经凭本事赚了一百外快,洗碗工还在擦桌子保证一日三餐。   夕阳西下,打工人在打工。   天色完全黑了,周俨踩着点回来吃晚饭,饭后和家中两位女眷做店铺收尾工作。外交官干正事的时候从来都不在,幸好也指望不上他,三人手脚利落,在八点前搞定收档。   周俨还要出去跑网约车的单,周栗骑着电瓶车护送林清女士回家。   他们家离店铺不到两公里,穿过一段黑漆漆的窄路就回到村里了。两边都是农场,夏天蚊虫多,周栗眯着眼加大油门,生怕蚊虫跑进眼睛里,到了宽敞的路上才放慢速度。   树上知了咿咿呀呀地叫唤,风吹在身上还是湿黏。   到家。周栗把车停在院子里,先脱了鞋子,在水龙下冲干净袜子里裹了一天的脚,总算是清爽了点,才光着脚跑回屋里。   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荔枝,周栗取一篮出来,就站在边上剥。林清女士在一旁洗手,看她这副德行,无奈道:“在城里呆了这么多年,怎么一回村就变猴啊?”   周栗嘴里还含着荔枝果肉,为林清女士激情对口型: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儿。   哎,今年的荔枝真甜啊。   周栗边吃边剥,攒了满满一盘白花花的荔枝,孝敬辛苦的母亲。   林清女士这才收声。   吃完解暑水果,周栗上楼洗澡,被林清女士叫住。她站定在楼梯,等待领导发令。   “明天你可以睡晚点。”   “真的?”   周栗还没来得及高兴,林清接着道:“去一趟市区,帮我买点东西。”   “……”   我还不如早起去熬粥去摊饼去洗碗!   周栗拖着沉重的步伐上楼,准备结束廉价劳动力的一天。   乡村的夜晚总是特别祥和,如果没有左邻右舍的狗吠鸡鸣的话。周栗的睡眠较浅,快一个月了,还不太能习惯在动物的叫声中入睡。   她躺在床上听四周的声音,过了会儿,楼下门开,她知道是周忠仁回来了。他一般洗完澡还会在客厅看一会儿电视,周栗留意听着,一直到电视声断了,她才翻身,换个姿势躺着。   夜里十二点,周俨准时回来,车子停在门前院子里。他去水龙下冲脚,然后进屋,上楼,洗澡,回房。   周栗的思维慢慢飘散,在这些琐碎的声音中进入梦乡。 第02章 网约司机   周栗恐惧去市区帮林清女士采购是有道理的。   虽然不需要早起,但大中午的跑一趟市区,天气热不说,还得眼捷手快地四处搜刮,十分挑战手速和眼力。   第二天早晨,周栗的生理钟在七点整把她唤醒。她先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今天不用“上早班”,手机里已经收到了林清女士发来的购物清单。时间还早着,她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回笼觉没睡成,只好起来到书桌前看了会儿书。   她从高中起便鲜少在家了,但房间里的书架换了好几副,面积随着她收藏书的数量而增大,现在这副是她高三毕业那年周忠仁送的,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的实木书架,在她的单人小床面前显得格外“魁梧”。   一本新书看了一小半,时针走到十点,她才下楼进了厨房。家里有几天没开火了,厨房只有点从邻居家买的土鸡蛋,冰箱里有番茄,都是为她备的。周栗会做的食物不多,番茄鸡蛋面算一样。平时一家都在店里吃,有时候她嘴馋或者早晨有兴致给自己做早餐,就会做番茄鸡蛋面。   她把时间算得刚好,番茄切丁爆香的时候,周俨的房门开了。昨晚她在微信上和周俨打过招呼,不然平时这个点周俨已经出门了。   下调料,加清水,水沸腾后下面条和刚煎好的蛋,焖两分钟,面出锅的时候,周俨正好洗漱完下楼来。   招呼也不用打,兄妹俩低头享用不早不晚的一餐。吃完面,周俨负责洗碗,周栗上楼换衣服,下楼后周俨已经等在门口了。   “还是去河东市场吗?”   “对。”   周俨话不多,周栗又是个吃饱爱犯困的,车里没了对话声,只有车上音箱传出的音乐声。周栗坐在副驾,从一百多首歌中挑了一首英文歌。周俨英文不会几个,车上英文歌倒是不少,是周栗下载的。   周俨偶尔也跑城际顺风车,开车时间比较长,只能听歌解闷,u 盘里的歌单几乎复制粘贴周栗手机里的歌单,因此周栗每回坐车,第一件事情就是挑一首喜欢听的。   周栗眯着眼睛,食指摩挲着大拇指,把大拇指磨出一块死皮,她问周俨车上有没有指甲钳,周俨下巴指了指她面前的抽屉,周栗拉开,一眼看到面前的书籍。看出来经常翻阅,有些翘边了,周栗手往里,摸到冰凉凉的金属工具。   她最近在店里帮林清做事,虽然从来不喊累,但一开始确实吃不消,也没有多辛苦,只是她“养尊处优”惯了,一时间难适应。近来倒是适应了,手上却也起皮起茧,隔三岔五就要修剪,还得避开林清,不然又要被催着出去找工作。周栗抽一张纸巾垫在膝盖上,小心翼翼把手上的死皮给剪了,周俨看了,问她:“平时不戴手套吗?”   “戴啊,不知道为什么老这样,指甲也经常劈,可能是在手套里闷太久了。”   她的手生得娇嫩,白白的,带点肉,有点磕碰就会很明显。以前确实没干过这些,她从小就动手能力差,煎鸡蛋能把锅底烧坏,林清向来不指望她动手。她手上的茧应该是握笔握出来的,而不是做这些。   “准备什么时候找工作?”周俨问完,周栗便不说话了,一声不吭把指甲钳丢回抽屉里,周俨抽空看她一眼,看到她眼里的不满,他顿觉自己说错了话。   “......没事了。”   洗碗妹只在林清女士面前缩头缩尾,到了家中两位男士面前,便是“趾高气昂”了。   从镇上开车到市区,左右也不到四十分钟。河东市场横在闹市中,面前是商场的高楼,侧边是欧式广场,市场里却是瓷砖都没有的水泥地板。周俨放下周栗后秒接了个车单,周栗独自走进市场。   这是川禾最大的批发市场,主要卖服饰和日用品,货物齐全,物美价廉。周栗以前在家的时间很少,但每年春节前都会陪林清女士来一趟,对这里还算熟悉。   而如今,家里开店后林清女士再也没空来血拼了。周栗辞职回家一个月,已经替自家母亲跑了三趟河东市场。   周栗打开手机,翻出林清女士发给她的购物清单,从牙膏牙刷、纸巾卫生巾,到内衣内裤、鞋子衣服,指明了哪些商品买哪一号铺,足以可见此 vip 的尊贵程度。   市场十一点开市,她十一点半到,人还不多。周栗举着手机,一家一家找过去,一小时后,手上就提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买完最后一样东西,周栗给店家付款,网络却卡住了,身后排队的是个赶时间的妇人,火急火燎地催她,她只好提着大包小包撤退,躲过了身后的人,却撞到了桌角,手机直接从手上摔落。   水泥地里好响亮的一声。   铺里还有其他人在。胯骨被撞得生疼,周栗有些窘迫,强忍着疼痛,把手机捡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喜提碎钻蓝屏。   周栗来不及心碎,把款付了,购物袋一个个勒手上清点好,离开这个让人伤心的市场。她在街边找了张长椅坐下,打通周俨的电话,被告知接了个单在路上,已经跑远了,一时半会来不了。   她吐气,叹息,摸了摸自己的碎钻屏,上平台叫网约车。   平台秒派单,周栗记下了车牌号,在路边等车。网约车来得很快,路边不能停车,司机打着双闪,周栗拉着大包小包迅速上了车。   这个司机不爱听歌,车上播放着语速徐缓的《心经》,配合路上堵塞的路况,让周栗本就不晴朗的心情雪上加霜,加冰雹,全加!前方司机似乎比她还躁,周栗在前方镜子上看到一双皱起的眉。两个没什么耐性的人坐一车,车开了一路都没说一句话。   等好不容易回到镇上,车子瞬间如放飞的野鸟,穿街走巷,带着她拐了小路。   她在平台定位了驾校,等快到了,才想起自己是“满载而归”的状态,店里几尺地,没地方放杂物,一些私人用品也不适合大剌剌摆桌上。她于是跟司机商量:“师傅,可以往前开一公里多吗?进村子里,我放一下东西再送我过来,给你补五块钱行吗?”   周栗的视角只能看到前方男人松散的后背,是个很年轻的背影,他小幅度地点点头,到十字路口,才开口问她往哪边走。   声音也很年轻,就是听着精神不太足,不过也正常,现在年轻人哪有不虚的。周栗指了个方向,司机顿了顿,似乎微侧了一下头,接着熟练地把方向盘一拐。车子驶进“沿湾新村”。   沿湾新村是沿湾镇最大的村子,这里既不新,也没有海湾,只有周栗家门前的一方臭池塘。以前分了好几条村,后来因为政策合并了,故作“新村”。几个村子的村民都同姓周,只有几户后来迁入的外姓人家。   周栗指示着司机开车,直到车子拐到自家门前。她站在自家门口,摸了摸身上才想起出门时没带钥匙,还真是倒霉到家了。更烦躁了几分,她把东西往院子的木椅上一扔,回到车上。司机侧着脸,朝她确认:“还是去驾校吗?”   “嗯。”她头也没抬,不想多说话。这一天贴钱为林清女士血拼,砸了手机,路上堵车,现在还要多给司机贴五块钱!   五块钱!   可惜司机感知不到她的坏情绪,车子发动前,他把手机往后递,上面亮着二维码。与疲态明显的声音不同,他的小臂瘦而凌厉,肌肉线条一路上延,消失在被衣料遮挡的二分之一上臂。   周栗打开自己的碎屏机,登上微信给他扫码,不料手机电量告急,转了两圈,迅速关机了。   “……”   今天还有人比她更衰吗?没了吧。   周栗尴尬了一下,收起怨气当狗腿,跟司机打商量:“不好意思,我手机关机了,一会儿到了我让我妈给你行吗?”   司机回头看一眼她这幅能屈能伸的模样,两人对视,有光从车窗外打进来,他鼻侧的淡痣发着光,周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熟悉。而他竟然对她的“无理请求”不发表任何异议,油门一踩就走了。   到了驾校门口,周栗等他找到地方停车,才下车走在前头,他跟在后头。她连背影都怨气冲天,身后跟着的男人牵唇笑了笑。   错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人。周栗径直到收银台,拉开抽屉抽了一张五块钱的人民币,正要递给身后的人,对方却在她身后,说:“清婶,今天黄焖鸡还有吗?”   周栗回头,看到“司机”隔着透明玻璃站在餐车前,跟在厨房里忙活的林清说话。她愣了愣,满腹疑惑地看眼前的人,先前在车里对视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那人也不避,迎着她的目光,看到她一脸的迷蒙似乎还笑了一下。   厨房内的林清抬头看到来人,立即展开一个笑脸,热情道:“小航来啦?好久不见你啦。有的有的,你先坐,婶给你盛上。”   周栗皱起眉头,手上还攥着五块钱人民币,盯着眼前的“小航”看。她那被今天各路衰事拉长的反射弧这才开始产生效应。   沿湾村里名字带“航”的不多,她恰巧知道一个,周栗用热得有些发懵的脑子猜测——大概就是眼前这个。她和对方说不认识也认识,说不熟悉也熟悉,说熟悉吧,又算不上,毕竟时隔太久了。否则周栗不会到现在才将他认出来。   在周栗的印象里,他额前总是留着快盖住眼睛的刘海,和人对视都费劲,当时时兴那种,他又是个不好好念书的,什么花里胡哨在他身上都能看见。   现在倒是人模人样了。   底子没变,只是五官长开了些。短发理得很利落,露出那双狭长湛黑的眼,挺直鼻梁撑起一张锋锐的脸,即使他本人的气质与之毫不相干。服饰搭配也清爽干净,脚下一双低帮的黑色帆布,有些旧,鞋带都泛黄了,但是不脏。身上是纯白短袖和深色工装裤,很学生气的一套装扮。   从河东市场回到这,周栗此刻才算是跟他打上照面,而他大约在把车停在她家门前时就认出了她,正等着她跟他打照面。他没急着坐下,仍然站在那儿,背脊更加松懒,眉头也不似方才在车上那样皱紧,饶有兴味地看她脸上露出的类似于“糗大了”的神情。   他笑起来的时候,大部分是带着调笑或嘲笑意味的,这倒是跟记忆中的样子如出一辙。   周栗手上人见人爱的人民币瞬间变成了臭牛屎,恨不得砸到他的笑脸上。   林清女士把饭菜端出来放桌上,见周栗傻愣着,抬起膝弯给她屁股来了一下,又招呼“小航”坐下。他坐下来吃饭后,林清没回厨房,站在一旁和他唠嗑。   林清也是个反射弧长的,想起两人刚才是一起进的店门,突然道:“说起来你和我家妹妹还是初中同学呢,现在手机这么方便,你们应该还有联系吧?”   周栗:“……”   这位“司机”确实是她的初中同学,全名周孟航。两人初中三年都同班,又是同一条村子的,家里还离得近,按理说应该关系很好,可惜此人还没毕业就已经躺在了她的 QQ 黑名单里。周栗在他车上待了半天,既没有认出人来,还跟他“赊账”,真是……一点老同学见面的意气风发都没有。   周栗在心里骂自己。周孟航脸上挂着亲近的笑容,回答林清的问题:“是,我俩是一届的。不过这几年没怎么联系了,周栗发展得应该比我们都要好很多。”   他看向周栗:“对了,你是放假回来玩?”   “......”哪壶不开提哪壶!眼见林清女士又要鼻孔冒烟了,周栗狠狠瞪他一眼。   “你自己问她。”林清女士没好气,把问题抛给她。周栗跟老同学笑里藏刀,瞎扯道:“我回来继承家业的。”   林清女士朝她翻了个白眼,没了唠嗑的兴致,回厨房去了,周栗跟在她身后。   “他怎么会在家啊?”   林清女士头也不抬地反问:“那你怎么会在家啊?”   “我回家啃老啊。”周栗大言不惭,回答完,看到林清女士嫌弃的表情,一下子顿悟——哦,他也回来啃老。不过周孟航家的“老”可比她家好啃多了,她一天到晚干活还要受皇母娘娘的气。   皇母娘娘指使她去把碗给洗了,周栗又从厨房出来,没急着去洗碗,而是走到周孟航面前,把“臭牛屎”砸给他。对方吃着饭,没抬头也没接她的。   “不用了。”   刚刚不是还急着放二维码吗现在装什么大方啊喂!周栗暗骂他假惺惺,谁知那人似乎跟她肚子里的蛔虫有联系,听到了她没骂出口的话——   他停下筷子,偏头睨她,突然说:“多大人了,坐车还赊账啊?土匪。” 第03章 洗碗妹和网约司机   一句话把十年前沿湾旧马路的沙尘扑到她面前来。   周栗的小学不是在川禾上的,那会儿林清在青州做事,周栗跟着她在那边的上小学,而周忠仁带着周俨在家。直到周栗六年级毕业,林清才带着周栗回来沿湾上初中。   镇上只有一所初中,名为沿湾中学。学校里都是附近各个村的孩子,凭户口上学,学费便宜,因而师资也一般。   一个年级有五个班,周栗和周孟航在三班,三年都没有变动过,两人便做了三年的初中同学。   镇上离家里有点距离,初三的周俨上下课时间和初一的周栗不一样,他拒绝父母的接送,向来都是自己走路回去。周栗原本也想有样学样,但因为下课的时间总能赶上周忠仁的下班时间,所以一直是坐周忠仁的车回去。但也有碰不上周忠仁下班的时候,周栗便自己坐校门口的摩托车回,五块钱一程。   沿湾的破旧马路连水泥都没铺,车开过去,沙尘四起。周栗每次花掉五块钱,都深觉由奢入俭难的道理。   到了初三,周孟航终于哀着他母亲,买下了心心念念的山地车,周栗从此改蹭他的车。   那天两人从学校出来时有些晚了,而那阵子周孟航的山地被他家吴女士扣留,他带着周栗就要走路回去,反正也就两公里路。周栗往前一看,路面坑坑巴巴,路灯跳着亮,在黑夜里徒添几分悬疑色彩,她缩缩脖子,招手拦了一辆摩托。   摩托车尾巴就这么点长,周栗让周孟航先上车,周孟航傻站着,说:“你突然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周栗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等两人坐上摩托车,周孟航和摩托阿叔“严丝合缝”,他才理解周栗的用意。同时他想到一个致命问题:“你带钱了吗?”   “……没有。”周栗小声。平时林清会给她搭摩托的钱,但最近周忠仁都能接上她,她今天刚好就没要了,哪想这么凑巧。   “我也没带。”两人大眼瞪小眼。周孟航堂堂大少爷,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窘迫,但最近他身上是真的没钱。   “没关系,我妈应该在家,让我妈帮我们付就行了。”   “那要是不在呢?”   “……那就先赊账吧。”   “周栗,土匪啊你!”周孟航喊出声。   还好那一天林清真的在家,帮他们给摩托阿叔付了钱。但从此以后,周栗还是被周孟航安上了“土匪”的名号。   因为周栗不止坐车赊账,还会抢他的文具和零食。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名号,周栗瞬间像被人烧了尾巴,还没发火,林清女士又在厨房指使她。   “愣那干嘛呢?洗碗去!”   周孟航笑出声来。   “……”   周栗去门口蹲着搓碗,周孟航吃完饭就走了。等他走远,周栗才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栗回来一个月了,倒是第一天碰上他。可他看上去是常来吃饭的样子,周栗猜他应该比自己回来得要早一点。   川禾有山有海,风景秀丽空气清新,是个宜居的好地方,但方方面面发展都不如大城市,几乎很少有年轻人会留在川禾。周栗也没想到,这种“奇葩”不止自己一个。   “有段时间了吧。”林清放着空调不吹,出来陪周栗晒太阳,实则是督工。周栗刚回来那会儿,一天砸坏林清好几个碗,现在倒是娴熟多了。   “那你还天天骂我。”周栗翻回之前的话题,颇为不忿:“我都说吧,年轻人哪有不啃老的。”   林清女士不为所动:“人家爹妈有钱才叫啃老,你啃的是我的骨头。”   “......”   周栗不说话了,以沉默面对言语暴力,把碗洗得噼里啪啦响,以此泄愤。林清回到屋里,冰冰凉凉的冷气吹在身上,瞥一眼屋外满头大汗的她:“砸坏一个十块钱。”   周栗瞬间焉巴。她这个月砸坏的碗林清还记在账上,以工抵债,她一个廉价劳动力更加廉价了。   洗完碗,周俨刚好到点回来吃饭。兄妹俩坐一桌吃饭的时候,周孟航又来了。扛了一个大箱子,走到厨房门口。周栗埋头吃着饭,听到他的声音:“清婶,我爸让我送水产来,还是一样给你塞冰箱里吗?”   林清探个头出来,给了他肯定答案。他于是撸起袖子开干,看上去对她家冰箱十分熟悉了,鱼和虾在冷藏层分类放好,花甲放冰冻层。   她家半个月进一次海产,周栗“入职”一个月,第一次见他过来。   林清在一旁和他唠嗑:“最近又去哪里啦?前两趟都你爸送过来。”   “送人去了趟省外,刚好在那边有点事,就待得有点久。”他合上冰箱,转过头跟林清解释。   这人说话总离不开损句,和长辈交谈倒像个人。周栗正想着,林清女士突然叹了声:“就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吧,平时老见不着影,一回来又扎堆回来。家里是好,但是外面机会多啊。我们家妹妹啊,工作干不下去还打电话跟我哭呢。好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跑回来窝在我这小店里洗碗……”   “妈!高压锅炖什么呢?!”   几句话把她的老短全揭了,周栗急忙大喊一声,迟了。他已经看过来,眼神带着探询,又似乎有些意外。两人眼神相触,周栗的眼睛里电闪雷鸣,恨不得劈死他,他还悠然自得。   真贱啊!   人的容貌和气质容易改变,本性却难移,周栗算是领教到了。她不再看他,专心吃自己的饭,他却走过来和周俨搭话。他个子高,站在桌边,投下一道影,周栗闻到一阵阳光晒过的柠檬味。   “今天怎么样?”   “还可以,环市东那一片挺多单子跑的。”周俨这人一向不爱主动开口说话,但总有问必答。这么一来一回,周栗才发现这两人现在还算同行呢。   周孟航点点头,仍然没走开,说自己昨天也在市区那一片跑。周栗听在耳里,暗自想着,市区车多得是,也不知道昨天怎么打到了他的车,她自认倒霉,抬头就要瞪他,却发现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   “有何贵——”   “什么时候有空吗?香香一直说想见见你。”   ——   周栗现在虽说是个洗碗工,但是个相对自由的洗碗工。当晚和林清女士请示后,林清女士爽快地准了她半天假。   第二天一早,周孟航等在她家门口,没开汽车,把家里的电动车骑了出来。周栗看到,眉头皱了皱。   “怎么?当了几年城里人,电动车都不愿意坐了?”   周栗哪里是在意这个,她穿了短袖短裤,太阳当空照的,这人明明有汽车不开,有空调不吹,偏要体验这火红烈日。“晒死了。”她这样说着,还是跨上了车。   “你本来也不白啊。”他一扭车把,车子飞出去。沿湾虽然修了新路,低洼还是不少,周栗家门前就有一个,这一加速,把周栗往前晃了一下,下巴磕在他的背上。   周栗又闻到了淡淡的柠檬清香。   她一手扶着车尾巴,还记着他说她黑,另一手给他脖子上来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暴露在阳光下的双臂——川禾夏季温度高,太阳更是猛烈,她没怎么注意防晒,回来一个月,确实晒黑了点。   但!关他屁事!   周孟航后颈遭到重击,叹了声气,车把拧得更用力了。电动车在新马路上疾驰,夏日晴风起,他在风声中喊她:“土匪!”   周栗:“……”   很快到了沿湾中学。香香的办公室在一教三楼,周孟航带着她摸上去,正巧碰上香香从教室里出来。快放假了,学期课程已经上完,今天是期末考试,香香是来监考的。   香香是初中时带了周栗和周孟航三年的班主任,那时候她刚三十岁出头,如今已过四十岁。   她不是本地人,在二十多岁时跟随丈夫来沿湾,不会说本地话,总是打扮得精致,立志做沿湾最漂亮的女老师,现在也一样——她染了一头栗色的发,微卷,看上去浓密柔顺,穿一身青色花纹旗袍,举手投足间都是韵味。   岁月是她的点睛笔。   也是因为她漂亮,性格随和,当时跟她关系好的学生有很多,周栗和周孟航尤甚,一个因为成绩太好,一个因为成绩太差。周栗实在没想到,毕业至今八年了,居然会和周孟航一块儿回来探望老师。   更没想到,多年未见,香香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   “小栗!”办公室里坐着的女人站起来,眼里都是惊喜。   周栗笑起来,过去亲昵地拉住香香的手,香香回握她,认真地看了她片刻,评价道:“黑了点。”   “!”   周孟航站在一旁憋笑,周栗气呼呼地拉着香香坐下,发誓从明天开始就好好用防晒,再也不偷懒了!   周孟航没坐,转头去角落的饮水机前给两位女士倒水。他每个月都来,熟悉得像回自己家。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来看看老师。小没良心的!”香香嘴上不满,眼里却都是笑意,看得出来喜悦。   “上个月刚回来。”周栗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来了吗?”   香香也没想跟周栗计较,她向来是个大方豁达的人,说这话也是故意埋汰人。两人东扯西扯,香香说起这几年来遇到过的学生,又聊到一些教学上的趣事,最后回忆起周栗初中时期的事情来。   “你那时候的作文本,我现在都还留着,每一届学生都看过。”香香这样说,语气颇为骄傲。   这事周栗头一回听说,甚至已然忘了她当时写了什么东西。香香毫不吝啬地赞美她:“老师真是想死你了,后来再也没遇到过你这样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文气的学生了。”   周栗玩笑道:“是不是每个学生回来看您,您都这么说啊?”   “切!”香香没好气道:“爱信不信,你问问孟航我夸没夸过他。”   不良初中生周孟航:“......”   一聊就把香香的休息时间聊过了,直到这场聊天结束,香香也没有问周栗为什么回来。周栗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不打招呼就辞职回家,林清女士虽然没有生气,也没有指责她,但周栗知道,林清女士确实是有点不满的。   因为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回来。费尽心思送她出去上学,就是想她能在更好的地方站稳脚跟。   这是香香与大部分长辈不同的地方。就像她从大城市来到这里,会有人觉得可惜,也有人觉得她白费前程,但她自己不这样觉得。   她不止尊重所有选择,也觉得所有选择都理所当然。   最后走的时候,香香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感慨道:“你们居然还在一起,不愧是当初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早恋成功案例。”   周栗、周孟航:“……”   两人跟香香道别,下了楼后,周栗莫名感觉气氛中多了一丝尴尬。她战术性摸鼻子,看着周孟航把车推出来,她犹犹豫豫地跨上去。   周栗直觉要说点什么缓和尴尬,哪知前面那人一点不尴尬,甚至很乐于看她尴尬。周孟航回头看她一眼,两人近距离对视,他嘴上又挂上了熟悉的捉弄意味。   “你在害羞吗?早恋女友。”   “……” 第04章 土匪土匪土匪   没错了,他们是对方的“早恋对象”,甚至可以说是对方的“初恋”。   初一时周栗和周孟航关系还不错,两家住得近,两家家长会互相接送孩子上下学。到了初二,周孟航父母觉得周孟航缺乏锻炼,便不再负责他的接送工作了,但周孟航脸皮够厚,成天蹭周栗的车。   回到村里,还要在她家耗一段时间,掐着点回家,以此证明自己是步行回来的。   初三,周孟航以猛长的个子宣告他进入了大部分男孩儿都有的青春叛逆期。他原本只是不爱学习,成绩差,整天调皮捣蛋;后来是迟到早退,不交作业,无故缺课,跟年级各个班里有名的差生混成一团。   他变成了大人们眼中的街头混混,谁家孩子跟他近谁家家长提心吊胆。   校服裤要修窄改短,变成九分裤,要么不穿校服,什么破洞裤、紧身裤、窄脚裤都往身上搭;外套里的短袖总是花里胡哨,什么颜色都有,脖子上挂一圈长的短的金属项链,冬天也是如此,看着都冻人。   那样的形象常被如今的人们用“非主流”来形容,可在当时,那其实是一种主流文化,是少男少女约定俗成的风气。街上人人都这样,人人都怕赶不上潮流。   得亏周栗当时醉心于学习,才避免了这场风湿。   再然后,周栗和周孟航谈恋爱了。光荣榜上有名的优秀学生和吊车尾让老师头疼的“混混”,搭配过于奇异,震惊了整个沿湾中学。   香香在事情传开后找了他们一趟。那次谈话全程不到五分钟,没告诉家长,没说反对也没说支持,只让周栗保持成绩,警告周孟航别惹事。   两人点头答应,出了办公室,二话不说分头走。一个上课,一个逃课。   今天他们不兵分两路。周栗手机坏了,正好来了镇上,她指使周孟航顺道载她去手机店。   沿湾这两年的发展已不同往日,建了新的商场,也起了很多新的楼盘。周孟航骑着电动车,朝工业园反方向去。周栗回家后还没怎么出过门,这会儿坐在车尾四处望。   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新商场。   周孟航带着她轻车熟路找到品牌专营店。进店后,她说了个型号,店员帮她验机,周孟航在旁边陪同。验完后换上手机卡,两人随店员去收银台付钱,差两步到收银台,周栗突然往周孟航身后躲了一下。   周孟航:“?”   周栗摊手:“我的钱都上交给你了。”   店员的眼神变得怪异起来,颇带指责地看着周孟航。周孟航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又往回吞,掏出手机付款。他还在输入支付密码,周栗已经喜滋滋地捧着新手机先走一步了。   他跟在她后面,看她忙着用新手机登陆微信。   刚登上,周孟航伸手,抢了她还没捂热的新手机。   她要抢回来,周孟航眼捷手快,把手抬高。“土匪,骗我来给钱呢?”   周栗踮脚够不着,只能跳起来。她一米六三,很普遍的的南方女孩身高,在他面前却衬得格外矮小。她跳得费劲,而周孟航只需轻踮起脚,她便怎么跳都够不着了。   像一颗乱滚的大胖西瓜。   周栗是属于有些肉的女生,尤其在个子不高的条件下,脸小但肉多,没有细胳膊细腿的骨感,看上去很好捏,可又实在是说不上胖。两种矛盾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让她看起来就和善又讨喜,所以她一直都很招人疼。   周孟航把自己的手机也举起来,点开微信二维码,用周栗的新手机扫了他的微信,添加,同意,两部手机同时操作,一气呵成。   这才把手机还给她。   周栗看到通讯录多出了个人,冷哼一声,想起 QQ 黑名单里躺着的他的账号。周孟航大概也想起来了,意味不明地瞥她:“不许把我拉黑啊。”   周栗没答应也没反对,他追加一句:“记得还钱啊土匪。”   “拉黑了,拜拜咯。”   周孟航:“......土匪。”   “找我爸要。”   周孟航瞪大了眼睛,颇觉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脸皮跟着年龄一起长。   周栗的父亲周忠仁为人热情,广交朋友,沿湾一片没有几个人不认识他,因此周栗出门在外都喜欢用她老爹的名号。   买早餐没带钱,赊账,问是谁家孩子,她答:周忠仁家。   买文具没带钱,赊账,问是谁家孩子,她答:周忠仁家。   坐车没带钱,她说:池塘边下车,我爸会给钱。   ……   现在是不换汤也不换药。两人初中毕业后就没再有交集了,她倒是一点也没变,有点蠢,有点娇,有点大胆,有点无赖。   周孟航把头盔递给她:“走吧,土匪。”他今天做大好人,送佛送到西,准备把她送回饭馆。   沿湾的路翻新了几回,通了几条新路,回去的路和来时又不太一样了,周孟航带着她大街串小街,把她绕得晕头转向。   “你回来多久了?这路什么时候通的我都不知道。”   “年前回来待到现在了。”   已经有半年了,难怪这么轻车熟路。周栗点点头,又问:“你怎么会想着回来啊?”   沿湾就这么大点地,就算两人“恩断义绝”相互也有别的消息来源。周栗隐约听林清提过,周孟航大学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像他们这样小乡镇的人,好不容易出去外面上学,毕业后留在外面发展是理所应当的事,除非回家考事业单位。看这人这样,也不像是会考事业单位的。   前方已经看到了“好味”的招牌,周孟航放慢车速,偏头将问题抛给她:“那你怎么想着回来?”   “......”   电动车停下,周栗从车上下来,把头盔还给他。头发因为摘头盔的动作而散下,柔柔软软地披在肩后,她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我们还是对彼此有点保留吧,老同学。”   “……土匪。”想探他的话,自己嘴巴还这么严。   周孟航跟在她后面,到了店门前,周栗停住脚步:“你还不回去?”   热浪在他身后追,周孟航只想赶紧进屋里吹空调。他推着她进门,示意墙上的钟,朗声说:“午饭时间到!”   晒了一路太阳,浑身燥热,周孟航点了一道消暑清汤,吃番茄炒蛋盖饭。周栗看着他大快朵颐,奇怪道:“你家里没人做饭吗?怎么老出来吃。”   他坐的位置面向大门口,一眼可以看到拉开玻璃门进来的人。那人体格壮硕,个子高得直顶小饭馆的矮门,长相跟周孟航有七八分相似。   周孟航下巴微抬,嘴里还嚼着食物,含糊不清道:“唔,做饭的人回来了。”   周栗从前也见过周启文几次,沿湾村大不到哪里去,谁和谁都认识。但她在家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多,小时候见过也忘了,前几次见他来送水产,只觉得熟悉,却没有想起来他就是周孟航的亲爹。如今两张相似的脸摆在面前,她才后知后觉这份熟悉感源自何处。   “做饭的人”也是来吃饭的,但他不跟周孟航凑一桌,点了餐后随意找了另一张空桌子坐下。   父子俩隔着两张桌子对话。   “今天怎么没在家里吃?我妈呢?”   “带然然送水产去你外婆家了。”   周孟航点头,难怪他不做饭。往常家里是周启文做饭做得多,一家四口,一个懒得做饭的老婆,一对废物儿女,剩下周启文一人任劳任怨沾油烟。夫妻俩又经常出海,做饭的人不在家,兄妹俩只能出去吃。沿湾镇上大大小小的餐馆,好吃难吃的,周孟航都试过水,直到两个月前林清的饭馆开张,他才换了地方,在这儿解决日常用餐。   再说回周启文,沿湾厨夫,为老婆练就一身厨艺,但也并不那么热爱做饭。老婆不在时甚至不愿意开火,这种情况也很常见。吴淑萍出海回来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去娘家送水产——实际上是去找牌友打麻将。   周孟航家的厨房一个月开火都不足五次。   今晚还是没饭吃。周孟航摇摇头,扒完面前的饭,喝掉最后一口汤,起来把两份饭钱都付了。   周启文和周孟航父子俩相继走后,店里人又空了。周栗喝着可乐打嗝,打完嗝,坐在门前的木椅上叹长气。   林清已经懒得再数落这个天天喝冷饮的叛逆女儿了,生理期疼的又不是自己。只是——“你叹什么气?”   周栗忧心忡忡:“我还以为我回来继承家产的。”   脑袋被敲了一下,周栗呼痛,听林清女士骂她大白天发梦,周栗撇撇嘴。林清在她旁边坐下,不自觉也跟着叹气。   “你又叹什么气?”   林清女士:“要不你去把外面的走鬼全攀了?”   周栗:“……”   当她没问。   树上的蝉鸣全天营业不停歇。“好味”门前车来车往,母女两人叹的气终归是敌不过汽车尾气,林清摆摆手,挥走扑来的灰尘,拉着女儿回店里吹空调了。   门店生意冷清,于是晚上休店也早。夜里周栗躺在床上摆弄着新手机——她之前的手机从上大学用到现在,早就想换了,后来辞职回家,她更加扣嗖起来,一直没换,直到摔碎才不得不换。   当破财消灾了,可谁不喜欢新的东西啊,周栗越看越欢喜。   将壁纸和字体都调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周栗才想起她对这手机的拥有权还“名存实亡”。翻了翻聊天框,给今天通讯录新多出来的人转去一笔款,对方很快回复她:我还以为要打官司才能讨回这笔钱了。   她哪有这么无赖! 第05章 “周栗,我谢谢你啊。”   日子快走到七月末,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川禾屡屡发布橙色高温预警,白天里闷不透风,夜晚里微风裹着热浪。   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周栗骑着电动车护送林清女士下班,雨就是在这时候下来的。行至半路,周围没有遮蔽的地方,离家不远了,也没必要停车找雨衣。母女俩被雨追着跑了一路。   林清伸手遮住周栗的头顶,周栗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雨水先跑了进来。她只能埋头加快车速。   总算到了家,两人无一幸免,身上湿了个透。周栗把车停好,才跟林清说:“你给自己挡挡还好,给我挡还费劲点,这不是一点都没挡住吗?”   她指着两人身上滴水的衣服。   林清摆摆手,不甚在意。进了家,才发现周忠仁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了家里,坐在客厅清清爽爽地望着两只落汤鸡。   林清女士一看到他,便说:“哟,今天这么早忙完了啊?”   他身上不见一丝雨痕,一看就是下雨前回来的。   周忠仁从前在村委做事,闲时在村里到处帮忙做散工,今年换届后,彻底成了闲人,沿湾方圆几里地,哪里需要往哪里。   除了“好味”,林清需要帮忙的时候总找不到他人。   周忠仁点点头:“是啊是啊,今天物流园老刘身体不舒服,我去给他顶了两个小时班,七点就下班了。”   周忠仁这人,最大的优点是热情心善,缺点是死活不开窍,睡一张床几十年了,还听不懂林清女士的明嘲暗讽。很难说是福是祸,因为周栗一直觉得,这是二老婚姻维持的一大重要因素。   老刘是物流园的保安,也是沿湾新村的,村里为数不多的外姓之一。两家离得不远,周忠仁常常跑到刘家喝酒。林清女士一听就来气:“什么身体不舒服?人家老婆今天生日。”   “那难怪会让我顶班嘞,这老刘对老婆还挺好的。”   周栗站在一旁,感觉林清女士已经要烧起来,果然,下一秒屋里便响彻了林清的怒吼:“人老刘知道对老婆好,工业园的环卫工都知道对老婆好,就你不知道,就你没老婆!”   周栗审时度势,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上楼了,不忍再看老周在林清女士跟前吃瘪。   七月的雨对降温毫无作用。川禾靠近热带,一场雨来得也像即将烧滚的水。身上湿得难受,周栗在房间门口踢掉鞋子,拿上衣服去洗澡。   他们家这套房子跟她差不多大年纪,二十年有余了,处处是裂痕。周栗抱着衣服,小心避开浴室门口漏水的天花板,钻进浴室里。花洒打开,好一会儿都没流出热水,周栗猜想是煤气用完了。她光着身子站在水帘下,无奈叹气。   草草洗了个冷水澡,回到房里,提前打开的空调冷气十足,她竟然在这大热天里打了个寒颤。把温度调高,她打开电脑,准备找点事情做。   周栗的书桌安在窗前,她做事前习惯望一望窗外,放放空,发发呆。这个视角能看到门口的沿湾湖,周栗的印象中,这是一方“臭池塘”,但其实早已变样了。   这两年乡镇发展建设,门前池塘的垃圾和淤泥通通被清理,拓成了湖,取名沿湾湖。之后政府斥资建桥,设风雨廊亭,成了沿湾的一道风景线,门前的路灯都亮了许多。   因此周栗能看到有人撑了伞站在雨中。是一把浅蓝色的伞,在路灯下微微泛白。   连日的高温把这场雨酝酿得厚重,风一吹,窗前的视线变得模糊,路灯下的人影从清晰至朦胧。周栗隐约看到有闪光灯亮起。   周栗在窗前抹了抹,企图看清外面的人。但她忘了雨水模糊的是外面的玻璃,她的手还没收回,先骂了一句自己蠢。又观察了片刻,那人仍站在原地没动。   她丢开电脑跑下楼,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周栗在门边找到一把大伞,穿过院子推开院前的大铁门。门缝上成颗的雨珠瞬移到她指尖,随后落到地上化作不成形状的水渍。   湖边的人影被雨伞遮挡了一半,他穿了五分裤,露出一截肤色比黑色裤子浅几分的小腿,才不至于融在夜幕中。   周栗没过去,站在家门前喊:“谁在那儿?”   她的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也清亮,很抓耳。   对方回头。   他手里拿了一部相机,偏头时需要用半边脸颊和颈窝勉强夹着伞,可惜雨势太大,力量不足以支撑,雨伞直接从他的脖颈间溜走,砸落在地上。   只一个瞬间,足够周栗看清他的脸,也足够他浑身湿透。   周栗:“……”   周孟航:“……”   周栗连忙撑伞过去,站在他身旁,他头顶的雨便停了。两人并肩站着,周栗下意识摸鼻子,问他:“撑你回去?”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相机挂在脖子上,他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伞,收好放到湖边的围栏上。   “不用,你来了正好,伞撑着。”他说完,重新举起相机。   “.......”真不客气啊,周栗看着他专注的脸,发问:“你在干嘛啊?”   初中的时候,她曾吐槽过他的名字难念,所以她几乎不喊他的名字,从来都是“你”“他”代称,现在也是如此。   “别出声。”他提醒她。隔了几秒,相机定焦,按下快门。   周栗瘪瘪嘴,费劲地帮他打着伞。他个子太高,周栗得踮着脚尖,动作维持久了,手上开始发酸,脚尖力也不足。   她虚晃了两下。   周孟航及时攥住她的手臂,没让她往前摔。他的手是湿的,冰冰凉凉,一手稳住她,一手接过她手中的伞。周栗猜测现在应该能说话了,又问了他一遍:“你在拍什么?”   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雀跃:“拍鱼。”   周栗探头去望,湖面乌漆漆的,哪来的鱼?   周孟航肉眼可见的心情很好,大方地与她分享成片,他还举着伞,单手把相机里刚拍的照片调出来 真的是鱼。成群的鱼,它们探头在水面上呼吸,夜色把湖水染成深蓝,鱼群是点缀在深蓝上的石墨黑。   像画一样。   周栗不懂构图和色彩,仍然觉得这样的景象很美——即使它们需要高像素的机器才能呈现。她不自禁发出惊叹:“哇。”   周孟航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偏还问她:“好看吗?”   “很好看。”她的回答很真诚,但并没有想太多,只问他:“你喜欢拍照啊?大下雨的,这么闲情逸致。”   “还好。”周孟航没抬头,还在欣赏自己拍的照片,越看越满意,端详许久,他终于舍得放下相机,记起他们还在大雨中。   他拉着周栗要往回走,周栗提醒他:“你的伞......”   周孟航动作一顿,低头找伞,突然“靠”了一声。借着路灯的光,他看见原本干净的浅蓝色雨伞上满是黑泥,内侧也全是污水,是刚刚掉在地上弄脏的。   周栗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到了那把伞的“惨状”,她不甚在意:“浅色的东西确实不耐脏。不过你怎么会用这么少女的颜色?”   周栗说完这句,突然来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她瞪圆眼睛:“你……该不会是姐妹吧?”   “......”周孟航失语片刻,无情掐灭她眼里的基光:“想什么呢?”   “是周期然的,还是她初中毕业我爸妈带她出去玩,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她可宝贝了。被她看到估计得烦死我。”   周栗这时候脑子没掉线,记忆里还能搜索到“周期然”的人物卡片。   周期然是周孟航的妹妹,比他们小七岁,他们上初中的时候,周期然还没上小学。周孟航的中二少年时期伴随了他一整个初中,极少有人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妹妹控”。   周栗见过周期然几次,最后一次是他们初三那一年,周期然那会儿才上小学二年级,扎着双马尾,穿公主裙,皮肤白得像个雪娃娃。   很漂亮很招人疼爱的小女孩。   周栗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好卡在不上不下的尴尬期。   那时候的生活比不上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几亩田,小孩儿或多或少都有陪伴父母出田的经历,一个个脸蛋晒得黑红。周栗初回沿湾时,就成了沿湾少有的“特例”,因为她过于白皙的肤色,怎么看都不像是乡下小孩。   周栗对周期然印象深也是这个原因。周孟航家有钱,即使父母日晒雨淋,小孩也吃不着苦,周孟航那会儿也是肤白貌俊的。   只是现在晒得黝黑了。   周栗眼前是他麦色的手腕。他身上总有股“不是好人”的气质,以前还能靠肤色遮挡分毫,如今这样,这份邪气显得更外露了。   人的气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沉淀,更加内敛,或者更加醇厚,这人倒好,二十三岁还保留着十三岁时的那股劲儿。   一点都没变。   爬一小段矮坡,到了他家门前,周栗送佛送到西,穿过前院把他送回厅里。他们家还灯火通明,一家子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周期然见到周孟航身旁跟着人,蹦着来到了他们身前,似乎觉得周栗眼生。 周孟航不动声色,把手里的伞放在门边。   周栗也暂时收了伞,和周孟航父母打了招呼,被热情地邀请进屋里,周孟航眼神询问她,她婉拒:“你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周孟航低头看自己,从头湿到脚,确实磕碜。他点点头,也没客气,准备进屋上楼洗澡。   原以为这个夜晚就此结束了。周栗开伞,转身前突然跟一旁的周期然说:“妹妹,你哥把你伞弄脏了,现在伞上都是泥,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   说完,又对周孟航笑:“撑了你一路,不用谢哈。”   “……”   周期然已经朝他扑来,周孟航无语:“周栗,我谢谢你啊!”   “都说了不用谢!” 第06章 “你是不是……嫂子啊?”   周栗很快和周期然再见上面。   周启文和吴淑萍出海去了,周孟航带着妹妹来“好味”吃饭。   周栗跑了一趟园里的外送,满头大汗,站在空调底下贪凉。   “别凑这么近,吹多了容易头疼。”林清嘱咐她。   立式空调对角而放,周栗站在门边那一台,嘴上应着好,脚下却不愿意挪位。平日里送餐是周忠仁的活,这会儿周忠仁不在,顶着大太阳去送餐的活便落到了周栗身上。   昨晚周忠仁被林清教训了一顿,指责他自家的活不帮着干,天天去领别人的活干。周忠仁听后,领悟了一半,今天跑到物流园应聘保安去了。   得知此事的周栗:“……”   终于吹凉快了,周栗找了张小红凳坐,等着周俨回来开饭。今天生意惨淡,碗都没几个能洗,她闲得慌。   刚坐下,那兄妹俩就出现在了店门口。   周栗没和周孟航打招呼,看他轻车熟路地点好两份餐,她坐在凳上不愿挪屁股,留林清自个在忙活。接着那兄妹俩就坐到了她对面来。   白天光线好,周期然这张脸近在眼前,周栗不由感叹——这小姑娘是真的漂亮啊,一脸的胶原蛋白,白中透粉的,穿一身鹅黄色连衣裙,到这种地方来总感觉亏待了她。   活脱脱的格格下访民间。   正欣赏着,林清在厨房里喊她:“周栗,帮我洗两颗菜来!”   “……”   周栗不情不愿地起身,路过周孟航,看到他一脸尊贵会员的欠揍样,剜了他一眼。   餐馆内地方小,碗筷占地儿,所以通常在店外的龙头下洗碗,但菜品还是在店里洗。周栗和林清挤在小小的厨房里,油烟机轰隆隆,周栗跟林清女士感叹:“启文叔的女儿好漂亮啊,淑萍婶基因是真的好,眉眼都一样一样的。”   村里大家都一个姓氏,指不定几个百年前是一家,小一辈都叔啊婶的喊。   林清听了这话不服气了:“你是说我基因不好?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像你爹,有你哭的。”   周栗确实不像周忠仁,她和周俨都像林清,皮肤白五官好,但兄妹俩又不似林清那般个子矮,反而随了周忠仁的骨架,身段都算挺拔。   可以说是占尽两方优势。   林清这熊熊的胜负欲,周栗哭笑不得,忙夸她:“你基因好,你基因不好谁好!我这不是看别人家女孩子漂亮,感叹一下吗?”   林清把菜炒得沙沙作响,大声说:“我们家女孩儿最漂亮!”   得!这话她爱听!这方面的胜负欲多来点!   “你别光看人家女孩子啊。”林清往锅里下调料,话锋转得人猝不及防:“看看男孩儿,你也该谈对象了吧?在城里有没有对象?没有看看村里!”   林清几乎没问过周栗情感方面的问题,也不像别的家长,一毕业就催着追着让她处对象,这突如其来的“催恋”,周栗还真没点准备。   “村里谁?”她嗓门大了些:“说的不是外面那个傻仔吧?”周栗举起手,伸出一指,就差往那傻仔的方向指了,林清满手油,毫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   “指什么呢?小航还不好啊?模样俊,性格又好。”   真难得啊,三十年沿湾三十年湾沿,周孟航居然会被人夸性格好。初中那会儿,一副无可救药的混混样,哪家大人知道自家孩子跟他玩,都要愁得睡不着觉。如今倒成了沿湾根正苗红的青年了。   林清收火,把菜装盘,外面那兄妹俩今天吃辣椒炒肉,加一碟凉拌菜。周栗用托盘把两碟菜端出来,周期然在喝冰豆奶,周孟航看周栗端了菜过来,起身给妹妹装饭和汤。   “好味”的汤饭自助,按需打,想吃多少打多少。   周栗把两碟菜放下,周期然抬头,甜甜地和她道了声“谢谢”。周栗一颗心瞬时软了吧唧,不自觉带上笑脸,把刚端着饭回来的周孟航吓得一哆嗦。   “你给菜里下毒了?”   周栗:“?”   “不然怎么笑成这样?”   “这叫职业素养你懂吗?”周栗无语。   周孟航还记着昨晚的仇,朝周期然说:“你不是缠着我赔伞吗?真不是我弄坏的,喏,罪魁祸首在这呢。”   周期然脸色顿时变了,眉头都皱起来,周栗一团懵:“我什么时候……”   “要不是你喊我,我也不会回头,不回头伞就不会掉。”   强词夺理!周栗直呼他有病,转头跟周期然解释:“不是我,是你哥昨晚鬼鬼祟祟在湖边不知道干嘛,我才走过去的。”   白嫩嫩的娇娃娃,周栗真怕把人惹不高兴了。周期然盯着周栗看,昨天夜里看不太清晰,现在大白天的,越看越眼熟,她凑到周栗身旁,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不是……嫂子啊?”   “……”   周栗人裂在当场。   她确定距离初中毕业已经八年了没错,也确定当年眼前这个漂亮的妹妹才八岁没错,只是……她怎么这么记得事?   此事还得从周栗和周孟航初三说起。   周栗和周孟航谈过一个月的恋爱,这在沿湾中学乃至沿湾附属小学都无人不知。附属小学原本在沿湾村里,后来搬到了沿湾中学后面,政府重启了那片废弃已久的荒地,两校共用一堵围墙。   有一回周孟航带着“小弟”去给周期然送吃的,周栗也在场。那便是十五岁的周栗与八岁的周期然的第一次会面。   那一天……确实有人喊了她一声“嫂子”。   那会儿也不知道哪来的风俗,十几岁的少年人,成天哥哥嫂嫂地喊。想起这回事,周栗脸上臊得慌,周孟航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他咳了声,以缓解尴尬。   谢谢,更尴尬了。   他俩都有点无地自容,周期然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埋头开始吃饭了。她的衣着打扮看上去像来错了地方,吃起饭来却完全不同——显而易见,饭菜很合她的口味,她边吃边晃脑袋。   饭馆小,桌子也是小小一张四方桌,胶凳不是红的就是橙的,处处与她不搭边,她却在其中如鱼得水。   林清从厨房里出来,周孟航先喊了一声“清婶”,周期然抬起头,也跟着喊了一声。口是心非的林清女士,分明也对别人家女儿欢喜得不行,问完她饭菜合不合胃口,又关心人家父母在不在家。   “爸爸和妈妈出海去啦。”   川禾是一座海港城市,以前靠海为生的人多,如今才慢慢少了,沿湾不算近海,没几户做水产的人家,周孟航家是其中之一。通常是周启文夫妻俩和雇来的工人一起出海,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   林清感叹,吴淑萍是真的能干。林清晕车晕船,实在无法想在船上颠簸这么长时间是什么感受。   周孟航家并不缺钱,但吴淑萍是闲不住的性子,他们这样的小地方,家里挑大梁的多是男人,他家却是旗鼓相当。吴淑萍不止能吃苦,也会投资,对金钱的敏锐度大不同于寻常村妇。   “您也很厉害啊。”周孟航听了,反应很快地接上话:“做什么菜都好吃,一个人撑起一家店,也很了不起。”   一句话把林清夸得嘴角放不下来,真就是“性格很好”的青年。林清美完,想到什么似的又开始叹气:“我也就这点功夫了,还不是留不住客人。”   今天确实是冷清得出奇,除了工厂的工人,没几个人来吃饭,门前的水池里总共没几个脏碗。反观周围的走鬼档口,还真是对比鲜明。   这天气是雨一天晴一天,昨晚的雨下到今天早晨,这会儿外面的太阳却毒辣。兄妹俩吃完饭,周孟航在门前把伞打开,是一把鹅黄色的遮阳伞,一看就又是周期然的。   周期然回身跟周栗和林清说再见,被周孟航护在伞下走了。   车就停在马路对面,这么几步路,周孟航愣是没让妹妹晒到一点太阳。   周孟航的车子开走后,一辆白色汽车停在那个位置,接着周俨下了车,跑进店里找饭吃。   清闲到下午,人突然多了起来,林清多炒了几道菜,周栗在旁边帮忙洗菜端菜。   都是物流园的人,常来的那群小伙子被调了班次,这段时间都这个点才能下班,午饭变晚饭。他们往常中午过来都要喝点酒,今天说不喝了,一个个看起来都累得够呛。   那一桌辣椒酱没了,周栗把分装瓶拿到厨房,装满新的再拿出去。平日里醉醺醺的一群人今天都很清醒,之前那个被周忠仁介绍对象的小伙子突然指着她说:“你怎么跟这家老板的儿子长这么像啊?”   周栗:“……”   她在原地无语了片刻,反问他:“你有没有发现,我和这家老板长得也挺像?”   小伙:“……哦!姐弟俩啊!”   正说着,她的“弟弟”又准点回来吃饭了,周栗气得鼻孔冒烟——   她哪儿看起来像姐姐了!   年龄是女人最在意的事情之一,这小伙一上来就精准踩雷了。周栗没搭理那小伙,回身去把自家的饭菜端出来,周俨进厨房洗手,问林清今天吃什么。   林清回答:“红烧排骨,妹妹爱吃的。”   “我是姐姐啦!”周栗气死了。   林清和周俨在她两侧坐下,周俨问她:“谁又惹你啦?”   周栗狠狠夹走盘中最大块的排骨,瞪周俨:“没谁!吃饭吧弟弟!”   周俨虽然社会经验丰富,今年也不过才 25 岁,因时常在外面跑,穿着都偏休闲,打理得也清爽,看着像刚二十出头的。   可周栗也不差啊——周栗低头看了看自己,白天里忙活,容易磕脏碰脏,所以她都把快要淘汰的旧衣服捡来穿,三天两头都是这么几件,已经洗得发白了。鞋子也是旧的,每天洗碗溅到水,鞋上的牛油果涂鸦已经完全黑了。   两个字形容:邋遢。   难怪林清女士说她一点大城市回来的样子都看不到了。   周栗虽然生在沿湾,但只有初中短短三年的时间是完全在沿湾的,小学跟着林清在青州,后来上高中,家里更是废了一番功夫让她去青州市区上学,大学就走得更远了。   她原先还怕自己“回归田园”会不适应,现在看来……她可太适应了。   物流园的小伙子最后还是点了一打啤酒,周栗吃完饭,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那小伙子看到周栗,又指着她说:“咦,你怎么跟这家老板的儿子长这么像啊?”   周栗:“……”   这一天闭店还算早,周栗载着林清女士回家路上,路过村里的篮球场,看见周俨和周孟航在打篮球。周俨几乎一天时间都在车上,为了锻炼身体,每天总会空出时间运动。   之前都是在家用运动器材,打篮球倒是不多见,沿湾没几个年轻人,一个人打篮球大概很沉闷。   周栗送林清女士到家,屁颠颠地跑到篮球场找周俨了。   她以前也经常跟着周俨到篮球场。虽然在周栗小学的时候,兄妹俩不常见面,但感情意外很好。周俨一向对她言听计从。   周俨上了初中后就常常跟村里的男孩子一起打球,凡是周栗在家,总要缠着他一起去,周俨也总会带上她这个拖油瓶,有一次被球友们嘲笑后还生气。只是这之后周栗就很少再跟着周俨去球场了。   如今在球场边上看周俨打球,周栗还有点当年小妹妹的感觉。对周栗而言,在这个世界上,最帅的男人永远是周忠仁和周俨,即使他们一个憨傻,一个清冷少言。   周孟航和周栗同龄,所以周俨也只比周孟航大两岁,几乎没有年龄界限,站在一起更是毫无差别。两个差不多一般高的年轻男人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周栗也一时兴起,等他们打得差不多了,上前去捡篮球,投了好几个,连篮板都碰不到。   被周孟航逮住机会笑话了一番。   夏天白昼长,七点一刻天色也只是将暗未暗,晴天的黄昏很浓艳,泼墨一样洒在空中。老人独住的房子里散出炊烟,飘来一阵浓郁的饭菜香味。   “沿湾真好啊。”周栗感叹。 第07章 拉不住的小野狗   周忠仁在物流园正式入职了,和老刘成了同事,“好味餐饮店”里更少能见到他的身影了。   天气太热,店里的座位也少,食品厂的女员工怕晒怕热,下班懒得跑出来吃饭,送外卖的活基本都落在了周栗身上。   “好味”的外卖没有正式的网络平台,只有微信群“团购”,园内三份起送。周栗回家一个半月,已经为林清女士创建了“食品厂团购”“门业厂团购”“x 号工地团购”等多个外卖群。   这也是他们家每天最多的收益来源。   走鬼在一天,“好味”就打不下驾校的客源。走鬼的摊位都很简陋,拉两片红蓝色尼龙布,太阳能发电,水需要用人一般高的大桶从家里运过来。然而每一家都客源不断。   摊主们跟教练交情好,教练带学员,学员又带学员,客源几乎呈固定化了。“好味”目前只能靠工厂和物流园的客源来维持收入,还得和其他商铺平分资源。   周栗送完外卖回来,在路边停车的时候看到对面的摊位排长队。视线一转,“好味”玻璃门上贴的“内有冷气”几个大字被风吹过,把老板娘和老板娘女儿的心都吹凉了。   近来的天气是真奇怪,说变天就变天。这会儿还出着太阳,竟然一同下起雨来,雨势还不小。周栗站在门前,看着金光揉进雨点里,洋洋洒洒落下来,路上一下就跑没了人影。   空荡荡的马路突然出现一辆熟悉的车,车子停在她家店的对面马路上。鹅黄色的伞先从车里冒出来,个子很高的男人下了车,车门被关上,她这才看到周孟航的脸。   他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穿一身蓝白条纹的短衬衫,黑色五分裤,运动鞋,和手上鹅黄色的伞十分违和。   周栗抬起手,声音还没出来,看到他自顾自往前走去,便吞了回去。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林清女士走过来,沿着她的目光看到路边的周孟航,见怪不怪似的:“小航又出来拍照了。”   “他经常这样吗?”周栗侧头,想起那天晚上下大雨,他在湖边久站的身影。   “是啊。我看他经常扛着把机器在村里跑,也经常到这来。”明明是举相机,硬生生被林清女士描述成谍战场面,周栗哭笑不得,又听林清接着说:“听说是玩什么摄影的。跟你一样,在大城市被人比下去了呗,灰溜溜回家里了。”   林清女士平时可不会这样说别人家孩子,当下为了类比周栗,口不择言起来了,换来周栗跳脚:“我没有被比下去啦!我说了是我不想干,我炒老板鱿鱼的!”   林清女士对她这套说辞嗤之以鼻,却也没有继续挖苦她,而是顺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也不知道这街啊雨啊太阳的,有什么好拍的。”   周栗望出去。工业园的街道都是驾校的考试车道,因为位置偏僻,很少有外来车辆,这个点也不是驾校考试时间,路上光秃秃的。路面被雨洗过了一遍,变成润泽的深灰色,阳光中是雨珠,雨珠外裹着阳光。   他站在这景象之间。   周栗在门边拿了把伞,跟上他。   这一回她没出声打扰周孟航,而是悄然走近他,而他却在她脚步愈近的时候回过身来。她距离他不足十步远,打一把透明白伞,身后挂上了一道彩虹。   川禾的夏天常出现彩虹,周孟航从前并不太在意,后来上了大学,他学到了书里的彩虹——雨滴和阳光相互作用下色散而成的光学现象。这理论过于冷漠,让他怀疑往日夏天里听过的欢呼,直到他开始认真去眺望,真正用镜头留住,他才发现——冷漠的理论并不影响感性的美。   这确实很美。   他按下了快门。   周栗听到快门声,突然停住不动了。她站在他面前,素净的脸仰着看他,周孟航以为她介意,正想解释,结果她开口:“好看吧?给我多拍两张!”   周孟航:“......”   两人往另一边走,周栗走在前面,周孟航跟在后面,偶尔也走在她侧边,给她拍了几张特写。她面对镜头丝毫不窘迫,大大方方任他拍,镜头表达感也很好。周孟航有点像回到了工作时候的状态,他拍完,把相机挂回脖子上,两人并肩往下走。   拍照的报酬是帮他撑伞。他原本跟那天晚上一样,用肩膀和颈窝夹着伞,雨不大,倒是没有多费劲,但也不太方便。周栗接走他的伞,他便自如多了,两人慢慢走到桥边。   这座桥也是新建的,周栗几乎没来过这里,竟然不知道桥下的河边开满了花。远离地摊和商铺,这一片更为静谧,只有流水声和偶尔经过的汽车引擎声。   花开在地里,雨下在空中,阳光和彩虹挂在天边,构成一副好似带框的画。因为他们的眼界有边。   周孟航拍摄的时候和平时很不一样。他总是一身懒筋,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十几岁的时候更是乖张不服管教。但此刻他很专注,眼神集中,背脊挺直或弯曲的弧度都蕴有一股力量。相机架在他的脸上,遮住他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棱角清晰,唇线流畅,不笑的时候唇峰更突出几分。   他在他的领域里畅游。   周栗不自觉放慢了呼吸,害怕太重的呼吸声会惊扰到他。   她盯着桥下的河流转移注意力,最后却是连他什么时候收的相机都不知道。周孟航把她手里的伞转移到自己手上,动作间触碰到她的手,有点凉,又很柔软。她还高举着手,和他共握一支伞杆。   距离太近了,周栗闻到一阵清香的柠檬味道,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他笑着说:“谢谢周秘书。”   周栗:“.......”   她刚才怎么会觉得这人很认真啊?!   周栗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计较了。不用踮着脚帮他挡雨,她两手松松,疑惑道:“你今天怎么没去跑车?”   “晚点要送我妹妹去学校。”   “现在不是放暑假吗?”七月都没过完,她推算周期然开学应该也才高二,不会这么早开学。   “去集训。她是美术生。”   周期然在川禾的市区上高中,因为要艺考,寒暑假都要去机构集训一阵,那机构在青州。平时是周启文接送,现在他闲着在家,这活儿便落在了他手上。   “说起来,你高中好像也在青州上的?”周孟航打着伞边和她说话边往回走。   沿湾长大的孩子,在上高中前几乎都待在镇里,一直到上高中,才会到外面的县城或者市区,因为沿湾没有高中。   但周栗的成长轨迹与沿湾大部分小孩都不同,小学在青州,初中回沿湾,高中又被父母送到青州。她和这里土生土长的小孩儿不同,因而周孟航一直觉得,她不是会留在这里的人。   “你怎么知道?”   要知道,两人在中考前就已经零交流了,毕业后更是不再联系。如果不是如今两人都回了沿湾,周栗家恰巧开了饭馆,而周孟航成了饭馆的常客,估计他们也很难再说上话。   “听我爸妈说的,去青州上高中可不是小事。”周孟航实话实说。   青州虽跟川禾邻近,但经济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生活节奏快,消费水平也高,教育资源跟川禾也有很大差距,外市人到青州上高中不是易事。周栗家是普通家庭,父母都是做辛苦工赚小钱的,也不知怎么就费老大劲把她送过去了。沿湾这一片都知道。   这也是林清女士对她辞职回家的决定不甚满意的原因。虽然林清从来没明说,只偶尔挖苦她两句,但周栗自己也隐约听过别家的闲言碎语,说周忠仁和林清投入这么多金钱精力培养一个女儿,最后还不是跑回这野村子来了。   林清不怕别人说,但怕她听到。   这是两人第一回 说起高中毕业后的事。以前大家玩的还是 QQ,毕业多久,他们就在彼此的 QQ 黑名单里躺了多久。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挺好笑。   周栗和周孟航从前是一对反义词。   周栗从小学习好,长相也讨喜,圆眼睛小嘴巴,是长辈们的心头宠。周孟航则不一样,他在沿湾的泥土堆里长大,调皮捣蛋没个正形,到了初中更是管不住。   沿湾都知道周启文家有一条拉不住的小野狗。   但两人在初中时关系甚好,好到林清女士都问她是不是悄悄参与了什么混混组织,却从未怀疑过她早恋的可能——林清知道她有分寸。   而周栗和周孟航,确实是早恋了,在初三。   那一段“恋爱”几乎人尽皆知,虽然现在已经可以看作一段笑话来看了。当时谁懂情情爱爱啊,多是少男少女的大胆试探,可周栗和周孟航不一样,他们对彼此都没有半点旖旎心思,纯粹是为了应付众人。 此事得追溯到八年前。   与沿湾中学相隔一条街的是一所职校,是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的学生的收容所。职校里的人比中学的要杂一点,除了附近一带村里的,也有来自别的镇县的。学习的人几乎没有,混日子的居多,乌烟瘴气得仿佛另一个世界。   到后来,职校越来越管束不住学生了,他们把这套乌烟瘴气带到了沿湾中学,两校学生来往渐多,这一周称兄道弟,下一周反目成仇。   “混混”成为一种潮流,为了一个“大哥”名号从这条街打到这条街,谁也不服谁。   周孟航就是沿湾中学的“大哥”。   但他从不主动打人,倒是很多被职校欺负的男生都受了他的庇护,心甘情愿当他的“小弟”。   周栗对这些一无所知。她的生活圈相对封闭,上下课父母接送就是蹭周孟航的山地,呈固定的两点一线。   直到职校三年级的“大哥”开始追她,而那段时间正巧林清和周忠仁都忙,没有再负责她的接送工作。“大哥”托人给她送情书,亲自翻墙来学校给她送礼物,甚至骑摩托车到学校门口等她下课,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   终于又一次,职校大哥把在学校垃圾场刚扔完垃圾的周栗堵住了。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   初三的周栗已经出落得很精致了,身型圆润但不显臃肿,五官更长开了,一双杏眼,眼瞳黑而亮,嘴上却毫不客气。   职校大哥被拒绝太多次,面子上也有些过不去,四下无人,他终于恼了:“我追你是看得起你,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以为你有多漂亮?”   这大哥激怒人也是有一套,十几岁的周栗最不能容忍别人说她不漂亮。   “我是没有多漂亮,但配你,简直是天仙配牛粪。”   职校大哥在这一片纵横已久,哪听过别人对他这么大不敬,一下被骂蒙了,周栗趁机撒腿狂跑。   天仙和牛粪的梁子由此结下。   周栗回到教室才知道后怕。她也听同学们说过,职校里的人卑鄙无耻,打人不要命,连女孩子都动手。她越想越心慌,扭头看到周孟航趴在桌上睡觉。   现在是午休时间,他居然会在,平时这个点通常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周栗走过去,把他叫醒。周孟航睁开眼,看到面前周栗放大的脸,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飙了句脏话。   “你干嘛?”周孟航脸上写满了睡眠被中断的不爽。沿湾中学人人都敬他三分,周栗对他却是毫不畏惧。   “我们在一起吧。”   周栗开门见山。这话一出,不说周孟航,周围原本在睡觉或者看书的同学都纷纷回头了。当事人周孟航更是愕然,他的眼神从朦胧到清明,从“别吵我睡觉”到“你没事吧”。   一直到下午下课,周栗还跟在周孟航身后,问他要不要在一起。周孟航被她烦得紧,又甩不开她,只能由她跟着。   也幸亏是没甩开她,两人看到了带着弟兄堵在沿湾中学门口的职校大哥。   周栗下意识往周孟航身后躲。周孟航在外人面前和在周栗面前完全两个样子,有一股天然的气场,光是用眼神注视别人,都颇有威慑力。   他没回头看周栗,却反手拉住了周栗的手腕。   职校大哥看着他俩的样子,几乎是暴跳如雷:“你们......”   “我是她男朋友。”周孟航说。   得了,这回不用周栗死缠烂打了。 第08章 划为同盟   就是那一天,周栗成了周孟航眼中的女土匪。   两人坐在摩托车后座,周孟航才想起问她:“你带钱了吗?”   周栗理直气壮地摇头。他身上也没有钱,他最近混得厉害,把吴淑萍彻底惹恼了,这个星期一分钱都没给他,他也不好意思问“小弟们”借。   “你要不要跟仁叔他们说啊?”他问起刚才的事。   还好他在。   周栗立刻否决:“不要。”   “为什么?”   风吹得听不太清晰人的声音了,周栗凑到他耳边,大声说了句:“这不是有你吗!”   嗯,那倒也是。周孟航回想刚才的情景,觉得自己确实帅得有些过分。   也是那一天之后,好学生周栗和混子周孟航恋爱,成了沿湾中学乃至附属小学,甚至职校人尽皆知的事情。职校大哥没有再找周栗麻烦,一个月不到,就把目标转移到了别人身上。   回忆到这里,周孟航突然问起那个盘踞在他心头多时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拉黑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周孟航到现在还记得,发现自己被拉黑后的气恼。那时候年纪小,也没有跑到她家里质问她,反而较劲似的,也把她的账号拉黑了。两人就这样在对方的黑名单里躺了很多年。   周栗记起“拉黑事件”的原委,故意吊他胃口:“你真不知道啊?”   周孟航摇头,快走到“好味”门前了,他们停在路边,他在等她的答案。   “因为你是个混子呗!”周栗说完,跑进了店里。   周孟航:“......”   店里没什么人,他在餐车挑了一份现成的套餐,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跟林清说:“清婶,桥下新建了一所职院,今年秋天应该开始招生了,可以宣传一下,送学生外卖收益应该还行。”   连周孟航都看出来她家门店生意冷清了。   周栗去看林清女士的表情。林清女士今天清闲得很,正满面愁容,听了他的话后眼睛亮了亮,若有所思般点了头应好。   周孟航家里没人做饭,他吃完饭,又打包一份带走给周期然。   店里不需要帮忙,周栗和林清报备了一声,跟着周孟航出了门。她打开后座车门,周孟航在驾驶座上回头看她,“干嘛?”   周栗回答:“蹭车!”   到了周孟航家,他将车停在院子里,两人一起下车。   周孟航家的房子和周栗家不同,甚至和沿湾的大部分房子都不同,豪华的大复式,装修很新,一看就很值钱的原木家具和各种中外混杂的装饰,又土又豪。   周期然在家里客厅躺着看电视,周孟航把打包袋扔桌上,她才勉强支起身来,看到身后的周栗,又瞬间来了精神。   “嫂子!”她和周栗打了招呼,也不管她什么反应,边打开饭盒边跟周孟航抱怨:“饿死了。你怎么去吃个饭这么久?”   说完,抬头看他手里的相机,了然了。   “我让你跟我一起去你不要,自己在家挨饿又算我头上。”   周期然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拉着周栗坐下,“又出太阳又下雨的,谁愿意出门啊?”   一旁的周栗已经再次被“嫂子”这个称呼雷到了,周孟航懒得搭理自家妹妹,只道:“你赶紧吃你的,我分分钟上下几百块日薪的人,为了你怠工一天了。”   周期然人小鬼大,让他别吹牛:“那还不是要问爸妈给钱?啃老仔。”   周孟航:“......”   另一位啃老仔:“......”   刚提到自家爸妈,周启文和吴淑萍就回来了。明明刚从船上下来,两人的衣着依然很得体,看不太出来风尘仆仆的痕迹,除了眉眼间有些疲惫。   “爸爸,妈妈!”周期然很惊喜,高声喊着人:“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吴淑萍说:“我家妹妹都要去受罪了,妈妈不得回来送送她吗?”   这话不假,自上高中以来,周期然每次去机构培训,回来都得瘦一圈。吴淑萍费尽心思给女儿补大几个月,都抵抗不过她去机构里待一个月。   说完,吴淑萍的目光注意到了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周栗。   周栗乖乖叫人:“文叔,萍婶。”   “哎,小栗。”吴淑萍看到她,还挺高兴的。   两家关系的纽带从前是同一个班里上学的孩子,现在是饭馆的水产货源,因而两家关系一直都不错。   “妈妈店里生意还好吗?”吴淑萍随口关心道。   提起这个,周栗就有些无奈了,她摇摇头:“勉强过得去吧,不算很好。”   吴淑萍虽然不常在家,但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其中缘由,她愤愤道:“真是的,社区也不管管,不交店租的比交了店租的赚钱,这怎么合理啊?”   这边还在打抱不平,那边已经躬身在茶几上开始记账了。   吴淑萍平日里不止跟着周启文出海,家里的账本和给手下工人的账也是她在算。听林清说,吴淑萍在镇上一些门店也有投资,是个能干又会赚钱的聪明女人。   周启文到家了也没闲着,去给一屋子人烧开水,又把客厅垃圾桶的垃圾倒了。如果不是看到茶几上的饭盒,估计还要去厨房忙活好一阵。周栗观察明白了,周孟航的家——一个上得了海船下得了厨房的爹,聪明精干的妈,性格活泼、思维跳跃的妹妹。 和一个被放养的混子。   即使周孟航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但在周栗心里,混子就是混子。   只是混子现在的穿衣品味提升了许多,已经看不到紧身裤和五颜六色的 T 恤了。他从楼上下来,换了一套衣服。此时周栗正在教吴淑萍一个便捷算法,抬头看到他站在楼梯上,穿一件黑色短袖,胸前一排看不懂的外文,下身是白色牛仔长裤,脚下配一双浅灰色板鞋。   极简单又极舒适的穿搭。   雨停了,也该出发了。   车先开到周栗家,周栗让周孟航等会儿的时候,周孟航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她快速上楼洗了把脸,换身衣服,勉强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了些。接着快速回到车上,响亮地喊一声:“师傅,开车!”   周孟航更懵了:“你干嘛?”   偏偏她理所当然:“我不是说蹭车吗?”   “......土匪。”他还以为她说的蹭车是回村里。   周栗家的房子在村口,车子一拐就到社区办事处了,很快走上大路。周栗和周期然在后座叽叽喳喳,聊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雨停后天空放晴,晚霞铺满天空,映出红的紫的绚烂。   让人心情很好。   川禾离青州不到一百公里,不知道多少百年前,川禾还是隶属于青州的县城,后来被分裂成单独的市,才有了如今的川禾市。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出高速公路,进入青州市区。   今非昔比,青州的城市面貌比川禾高大上不少。   周栗望着车窗外,感叹道:“那边又修新商场了。”   青州算是周栗的第二故乡,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不比在沿湾少。但高中毕业后,她去了省外上大学,生活往前走,那几年她过得充实又匆忙,只有固定归家的日子在青州下机,又匆匆离去。   这座城市见证过她最多的刻苦岁月,如今重返就地,熟悉又陌生。   周期然问她:“嫂子,你在这里上的大学吗?”   周栗上高中的时候,周期然年龄还很小,不知道也正常。“不是,高中在这里上的,大学在省外。”   “难怪,我说呢,我哥上高中后我就没怎么见过你了。”沿湾的孩子,只要不是差了辈的,互相都差不多认识,因为地方小,见面的机会也多。但周栗不同,除了初中时期,他们这一辈的孩子几乎都没怎么跟她相处过。   闲聊间到了周期然集训的机构,位置不算偏僻,周栗看了一圈,周边生活还算便利。周孟航在前面拉行李,周栗和周期然走在后面。一路过来,周期然对周栗已经亲昵得像对亲姐姐了——如果不叫她嫂子的话。   “你叫我小栗姐,或者周栗就行!”周栗第五次说。   周期然第五次回她:“我觉得叫嫂子比较好。”   周栗真无奈了,偏偏她还说得头头是道:“叫嫂子显得我们关系亲近,而且,大家都叫你名字,只有我叫你嫂子,那不就我最特别了吗!”   周孟航:“谁说的?我叫她土匪。”   周栗:“......”   来人,把这兄妹俩抓起来吧。   到宿舍门口,周孟航停住了脚步,他不方便进去,周栗原本想陪周期然进去,小女孩拒绝了。她今天装扮得小巧精致,明明脸上一点胭脂粉都没有,但就是哪儿哪儿都好看,真讨人喜欢啊。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你们早点回去吧,不早了。”   周孟航摸摸女孩的脑袋,大概是想表达一下兄长爱,被周期然一掌拍开:“没洗手不准摸我头发,刚洗的!”   看周孟航吃瘪,周栗笑得很爽朗。周孟航没跟她们计较,率先潇洒转身。   “走吧,小栗姐。”   周栗直呼有病,追上去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   他改口:“走吧,土匪。”   “神经病!”   “那喊土贼 ?”   “滚啊!你个混子!”   两人打打闹闹下楼。上了车,周孟航问她:“回去?”   “送我去个地方。”   这回周栗坐副驾驶,用手机开了导航,目的地在某小区。周孟航开车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才说没几句,车就停在了导航的小区门口。   路边等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穿着简单的 T 恤和热裤,皮肤白得在夜色中发亮。周孟航在车里等周栗,周栗下车扑向那女人,两人在街上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对方对着周栗的脸又掐又捏,接着从包里拿出一本本子,看着像日记本。   两人聊了没多久,高挑女人看到身后周孟航的车还打着双闪,便把周栗送过来了。   周孟航以为两人还要拉扯会儿,没急着拉手刹。周栗却摆摆手,一直在赶对方。   “哎。”对方拉着周栗的手,全然没了刚才的干脆,“别急啊,再聊会儿。”   “冯时雨你好烦啊!快走吧快走吧,不是说有蚊子吗?”周栗怒吼。   被唤作冯时雨的高挑女人于是慢悠悠地转身走了,走前还往驾驶座看一眼,目光和周孟航对上。   周孟航朝对方点了点头,当作打招呼。   车开在路上,周孟航问周栗:“怎么不多聊会儿?”   他以为周栗不好意思让他等。周栗没好气道:“她赶我走,嫌街上有蚊子。”   “不是你赶她吗?”他以为周栗在说瞎话。   “她装的。”周栗没说的是,刚刚冯时雨那色鬼,以为周孟航是她新搞的男人,赶着送她上车,就为了看周孟航长什么样子。   周孟航没纠结,看了眼她手里的本子,随口问:“拿的什么?”   周栗刚随手翻开本子其中一页,听到他的声音,立刻重新把本子合上了,生怕他看到似的。本子摁在大腿上,她摩挲着泛黄的封面,显然心情不错:“我初中用到高中的日记本,后来不小心丢了,我还心疼好久。结果在冯时雨……就是我朋友那,这两天收拾东西翻出来,应该是那时候拿错了。”   原本想让对方给她寄过来,今天来了一趟青州,顺便取了。   “回去?”周孟航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   周栗把本子放好,偏头看周孟航:“要不要去看看风景?”   ……   这次导航的目的地是“xx 美食城”,车停在江边的偏僻角落,却不见美食城。周栗说,这原来是美食城,已经搬空很久了,只剩下一座废弃建筑。   但他们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是在江面上。他们站在高桥下,但桥在远处,这里只有草丛和被潮水袭上来的沙堆。江的这一面是暗的,另一面却收集了这座城市的色彩斑斓。   他们在这里看江对岸,好像在海底看海平面。   “以前在青州上学,偶尔会跟同学来这里。”眼中是江对岸的风光,周栗想起那三年的生活。   当时觉得难熬,后来却无比感激的一段岁月,这座灯光通明的城市是见证,那本失而复得的日记也是。   她的倾诉欲化成身侧的江水,徐徐泊岸。   “现在还很怀念吗?”周孟航这样问。   周栗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在这里,学习压力真的非常非常大。我常常被老师夸上进,也有人夸我这样乡下来的,居然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小孩差。”   “可我真的是被追着跑的。不努力就等着被人超过,不努力我爸妈的钱就白花了。我但凡有一丝懈怠,就感觉自己前面的付出都要白费了。因为那么多人在撒腿狂奔。”   这是周孟航第一次见到这一面的周栗。印象中,两人关系近的时候,她好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学习比别人好,人缘比别人好,同龄人喜欢跟她玩,老师长辈也欢喜她。她从来不恃宠而骄,反而随性得没心没肺。   “后来高考结束那一晚,我和高中朋友们来这里喝酒。我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就这样告别了那段我原本以为特别难熬的日子。现在想起来,只剩下美好了。”   “所有人都孤注一掷地去祈求一个好结果,真的很美好,我可能不会比那时候做得更好了。”   周栗确实很优秀,沿湾人尽皆知的优秀,是他们那一片第一个考上重本的孩子。她去了很好的大学,读文学。   这是周孟航知道的全部。   因为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周忠仁和林清为她办了升学宴。而周孟航跳过了这些仪式,去毕业旅行了,也因此没有跟随父母去参加她的升学宴。   周孟航盯着她的背影片刻,再次问:“你为什么回来?”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周栗的大学跟川禾,一个北一个南,她废了很大的劲才如愿远走,确实不应该困在这里。   “因为我找不到意义。”   光线太暗,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也因此徒增了一些空间感。周孟航甚至有种错觉,她这些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只是因为她突然想说,而他刚好在。   “以前总觉得,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所以不管不顾去努力,撑不下去也努力。后来发现很多事情都没意思,你懂吗?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欣赏。”   她没有说得很直白,而是很委婉地叙述,周孟航却听懂了她想表达的。   他突然很想记下她此刻的样子。   相机在后备车箱,这是他出门的习惯,总会带上好几样设备。   肉眼有限的,可以用高度精准的机器去还原。这是周孟航爱上摄影的原因。   周栗的五官有八分源自母亲,脸上有点肉,下颚的线条却也明显,正面看不怎么占优势的鼻梁,侧面却高挺,鼻翼微微凸出。她身上总有这样一刚一柔的冲突,矛盾得理所应当。   这是今天,周栗第二次出现在他的镜头里。   他放下相机,低声说:“好巧,我也找不到意义。” 周栗回头看他。   “但我们一定会比那时候做得更好。周栗,你相信吗?”   他说“我们”,很轻的两个字,就此把两人划为同盟。 第09章 独食难肥   回去的路上车流少了很多,一座城市的一天有跌宕起伏,现在就是低落的时分。上高速前,周栗降下一点车窗吹自然风。   “你跟着过来,不会就为了坐车吧?”周孟航故意逗她,“你现在坐的可是网约司机的车了,记得给钱。”   周栗哪儿有这么容易被人占便宜,直接说:“我不是带你看风景了吗?抵消了。”   “土匪。”周孟航忍不住骂道。   周栗才不管他说什么。   “到时候职院开学,你帮我们家拍一下宣传照吧,周大摄影师。”她心里惦记的是这件事。下午周孟航和林清提起,她心里就开始算计着了。   这个名号周孟航爱听,“你大老远跟我跑一趟,就为了这啊?”   周栗不否认。她回沿湾的时间没有周孟航长,对附近了解也不多,甚至不知道工业园附近什么时候建了新学校。如果宣传到位,自家门店的生意就会好很多,到时候收益起来,林清也不用整天发愁了。   既然拉不来驾校的客源,那就另辟蹊径。   周栗当了一个多月咸鱼,脑子都钝了,好不容易开始思考,她有一点异常的亢奋。“你就说帮不帮吧?”   车上了高速,周孟航把车窗摇上来,耳边的风声停了,他微侧着头,侃道:“我可是很贵的。”   “我给你当助理,我也很贵的。”   “......土匪。”周孟航又没忍住。   “混子。”她以牙还牙。   拐入快车道,车子一路疾驰,两人贫了一路,车程也过了一大半。   周栗率先歇战,因为她饿了。   “叫声哥哥听,我就带你去吃夜宵。”周孟航说。   又想占她便宜。周栗一个白眼就要翻出来了,随口就问:“你几月份生的?”   “十月。”准确来说是十月底。   听到这周栗可就精神了,她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出声来,一脸神气道:“那你得叫我姐姐啊周孟航,哈哈哈!”   实际上周栗的生日在九月底,两人最多也就差一个月。差一个月也是差,她感觉自己赢了全世界,原本懒懒靠在座位里的身板都挺直了。碰上红绿灯,周孟航停车,看她脸上灿烂的笑容,蓦地想起刚才她朋友对着她的脸又摸又掐的情景。   应该很好掐,他从初中起就这样觉得了。   “笑够了吗?”周孟航没忍住,抬手捏住她两边脸颊,虎口卡在她唇下。   嗯,皮肤很光滑,脸上的肉又嫩又软。周孟航得寸进尺,卡着她两边脸颊的肉,轻晃了晃。   周栗两手并用,抓住他的手腕,要脱离他的“魔爪”。一抬头发现已经回到镇上了,她含糊不清地喊:“我要吃夜宵!”   绿灯亮,周孟航松开手,车子重新启动,拐到了夜市去。   这个夜市几乎是沿湾所有九零后的青春,饶是周栗这样“非正宗”的沿湾人,也来过几次。   沿湾夜市在中学和职校附近,周栗第一次来,就是跟周孟航一起来的。   他们到初三才开始有晚自习这种东西,林清不放心她,每天风雨无阻接她下自习,后来周孟航买了一辆山地,为了不让父母奔波,周栗才改蹭周孟航的车。   由周孟航接送她晚自习的第一晚,下自习后,两人一起在校外的杂货店买了一对火箭筒,周孟航三两下安装后,载上周栗来了夜市。当时的沿湾夜市刚新建成,地板还看不到脏黑的痕迹,热热闹闹挤满人。这一片的年轻人不少,加上职校里跑出来玩的,几乎每个小摊都围了一群人。   周孟航问周栗:“吃什么?”   “你请客吗?”周栗最近在攒钱买书,日子过得抠搜无比。   “土匪。”将山地停在一旁,挖苦完她,周大少爷大方道:“我请客,你就说想吃什么吧。”   周栗权衡了三秒,走向人最少的一个摊位。   卖煎饼果子的。周栗从来没吃过,照着前面那人依葫芦画瓢——大饼对半切,加鸡排和肉松。   周忠仁平日里很随和,但对饮食要求颇高,特别是在对地摊食品的管控方面,所以周栗几乎没吃过这些路边摊。只有在青州的时候,林清悄悄带她尝过两回。   六块钱的煎饼果子,个头大,料也足,拿在手上冒香气。摊主把对半切的两半用纸袋分开装好,周栗眼巴巴看着,还没拿到自己手上,已经在纠结要不要分给周孟航一半了。   ——虽然是他买单的,但是说好是请她吃的,看着好香,只吃一半不够吧?   ——这么大一个,分他一半吧?反正是他买单的,独食多不好意思啊。   周栗自我挣扎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独食。   独食难肥,她一个人吃才不会发胖!   她轻易说服了自己。   ……   将车停在路边,站在夜市门口,周孟航问她:“吃什么?”   周栗反问:“你请客吗?”   “……”他想起了那个被独食的煎饼果子,无声骂她:“土匪。”   周栗踹他一脚。   碰上暑假,夜市比周栗印象中的还热闹,嘈杂得听不清人声,他们挨着往前走,周栗一个个摊位看过去,正陷入选择困难,周孟航突然和她说:“你知道吗?”   周栗在人潮涌动中侧头听他说话。   “现在摆摊的,和以前摆摊的是同一群人。”   “哇!”果然,她惊叹出声。   周栗这里看看那里望望,一面惊喜,一面又觉得神奇。往里走,终于在右侧快尽头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熟悉的煎饼果子摊。   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看起来年纪比两人的父母要大一些,但做事手脚很利落。周栗甚至觉得他们都没有变老,精气神仍旧足,勤恳又热情。只是周栗不再是那个没有吃过煎饼果子的初中生,她轻车熟路点了单:“老板,我要一个对半切大饼,加鸡排肉松,不要葱哦!”   生动娇俏的姑娘,讲的还是地方话,中年长辈最是喜欢,妇人笑眯眯地应了她。前面还有几份,周栗和周孟航站在旁边等,周孟航和中年夫妇聊起了天。   “怎么这么晚还没有收摊啊?”   夫妇俩配合得很好,一个摊煎饼一个在旁边加料,中年男人手上干着活,还不忘跟周孟航搭话:“最近出摊都比较晚,所以多干一会儿。”   周孟航点点头。做两个煎饼的功夫,周孟航已经把夫妇俩的家底都了解完了。他们住在隔壁镇,虽说是不同镇,但川禾地方小,蹬三轮车十几分钟就能回到家。夫妻俩有两个儿子,靠着摊煎饼,把两个孩子都送上了省重点。   大儿子在国企上班,已经成了家;小儿子大学刚毕业,自立门户办了工作室。   “孩子都这么有出息了,生活条件应该比以前好了吧?怎么还这么辛苦出来做事?”这是周栗问的。问这话时她已经把煎饼拿在了手上,她嘴馋眼馋,又等着听回答,眼巴巴看着没动嘴。   中年妇人越看她越顺心,笑得眼尾皱出几条深纹。   “在家闲着也无聊呀。再说了,我不来摆摊,你吃什么啊?还有你的小男朋友——”妇人指了指周栗旁边的周孟航:“你们小年轻约会就喜欢吃这些,学生没什么钱,我们都没敢涨价。”   周栗听到前半句,还觉得很有道理,听完后一句,手里的煎饼都不香了,她脸色一僵。   她和周孟航今天确实都穿得很学生气,认错倒是不奇怪,但是她跟这个混子到底哪里像情侣啊!周栗面露难色,周孟航看到她的表情,原本要解释的话吞了回去,付了钱拉着她走,还回头跟摊主说:“谢谢叔叔阿姨,我女朋友特别喜欢吃你们家煎饼,要是涨价,我们学生还真买不起了。”   周栗:“......”   拉着她走出夜市,人少了,周栗的拳头瞬间挥来,周孟航左闪右躲,避开她的三脚猫功夫,还把她手上的煎饼抢了。周栗骂他神经病,要抢过来,两人打打闹闹,没看到身后来了人,周栗直接撞在那人身上,正想着道歉,那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叫出她的名字——   “周栗?”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里却一点疑问都没有,对方显然笃定了是她。而周栗和周孟航停下来看眼前的人。   对方着装偏正式,甚至有几分贵气,与这个嘈杂脏乱的小地方格格不入。在这样的地方认出她的人,并且与她和周孟航年纪相仿的人,大概只有初中同学。周栗看向周孟航,对方朝她摇摇头——不认识。   她撑起笑脸,脑子里还在疯狂搜索眼前男人的名字,男人笑着看她和周孟航站在一起的身影,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真神奇,大家的生活都绕了这么一大圈了,你们居然还在一起。”   “......”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这下不止周栗,周孟航也傻了。   “我是以前职校那个......”对方主动公布答案,他轻咳一声,似乎也觉得尴尬:“追过你的。”   周栗想起来了。她和周孟航大眼瞪小眼,似乎都觉得眼前的场面离奇得不行,她讪笑,礼貌道:“大哥......呃不是,那你来这里是......?”   眼前这位精英人士派头的男人,正是当年职校的“大哥”,周栗的狂热追求者,同时也是她和周孟航的“月老”。   不怪只和他见过几次面的周栗认不出来,也不怪和他交过手的周孟航毫无印象,这位“大哥”如今的样子和从前差距甚远,以前有多不入流,如今看来就有多“高不可攀”。本就比他们大几岁,服饰的加成更是增添了一些年龄上的距离感。   他们都不是消息闭塞的人,好歹也在大城市呆过几年,不难看出这位“大哥”从头到脚这一身有多昂贵。   “大哥”除了形象变化巨大,性格也是翻天覆地,和周栗说话时甚至微微屈身,迁就周栗的身高。他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叫李峻轩。”   余光看到周孟航手上的纸袋,他笑说:“我父母在这里出摊,你们手上的煎饼应该就是从他们那买的。”   玄幻,真玄幻。两人都还记得刚才老夫妇说的“两个孩子都上了省重点”“工作不错”等信息。   周栗已经顾不上煎饼了,好奇心完全被吊了起来。   “你是那个......刚毕业的还是已经成家了的?我记得你比我们大三届。”   “刚毕业。”李峻轩回忆起过往,似乎也有些感慨:“我后来被父母送去我们镇的一个高中读书了,第一年高考没考上好学校,重读了一年。”   周栗已经不会说话了,和周孟航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路边停着的黑色豪车,没猜错的话,车主应该是眼前这位。   李峻轩注意到两人的目光,好心解释:“上大学的时候跟几个同学创业,运气好赚了点钱。”   这哪里是“点钱”啊。这一身行头,洗碗妹周栗起码得多奋斗二十年,网约司机周孟航也是。   夜市门前人来人往,不适合久站,三人没多交谈,很快相互道了别。   周孟航的车和李峻轩的车前后停在路边,看着李峻轩的背影消失在夜市入口,周栗在路边蹲了下来。   煎饼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她的手上,她分一半给在她身旁蹲下的周孟航。各自咬一口薄脆的煎饼,屑掉了一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哎!” 第10章 弱点   周孟航很有执行力。   从青州回来没两天,周孟航就扛着摄影设备到“好味”来了。周栗在帮林清女士准备食材,看到他来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周栗的想法是让周孟航帮忙拍照,她再做成推文放到网上去。周孟航给她推了一个平台,她为此注册了一个新账号,准备到时候好好研究一番。   现在才八月初,原本不着急的,但周孟航心血来潮就爱到处跑,后面不一定有空,早拍早好,所以两人决定今天就“开工”。   林清女士做了半辈子饭,在镜头前做饭是头一回,周栗感觉她颠勺的动作都含蓄了点。周栗在旁边企图声控主厨:“林清女士,拿出点平时的气势来行不?这可是要放到网上宣传的!”   这话一出,林清更紧张了,动作不由又拘谨了几分,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力。周栗急死了,吆喝得像超市大甩卖的售货员。得亏店里现在没人,不然也该被周栗吓跑了。   周孟航举着相机站在一旁,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在放肆嘲笑她,但他没有,脸上的表情很淡,专心致志地盯着镜头看。   拍完一段,周栗比林清还累,仿佛干活的人是自己。她转身出了厨房,去冰箱里摸冷饮,一手抓两瓶。过了一会儿回来,周孟航正跟林清说话,周栗往两个饮料瓶里各扔了根长吸管,一手一瓶,左右伺候着女主角和摄影师。   天气热得人干渴,周孟航就着周栗的手喝了半瓶冷饮,对着林清耐心道:“看到机器会紧张对吗?待会儿我找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你就当我不存在,你平时怎么做的,一会儿就怎么做。”又对周栗嘱咐:“你也别捣乱,越说越乱。”   周栗不服气,正要呛他,看到林清认真点头的模样,决定忍气吞声一回。   很快重新开始拍。   这回林清比刚才从容了一些,周孟航站在侧边,还是那副正正经经的样子,但状态松弛了很多。周栗觉得他拿起相机和放下相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即使这只是周栗随口让他帮的一个小忙。   原以为只是拍拍照,周孟航突发奇想,觉得制作过程也可以拍下来,剪成教学视频发到别的平台。虽然“营销”是周栗提的,但周孟航的头脑明显比她好用得多,或者说“专业”得多。   “好味”每天除了卖现炒,也有做好在餐车里供人挑选的菜品,几天一换。快到饭点,工人要下工了,林清接连炒了几个菜,周孟航顺势又拍了几个素材。   拍完,两人也不多阻碍林清做事,一起出了厨房。周栗手里还拿着饮料瓶子,他又低下头,还是就着她的手喝。   瓶中的橙色液体见底,周栗才反应过来,动手推他肩膀:“你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啊?!”   周孟航手里还拿着相机,被她推得身形一晃,轻骂了一句“土匪”,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用完就丢啊?刚刚不是还对我好好的。”   可不是嘛?吃的喝的都送到嘴里,就差给他揉肩捏背了。   在周栗发火前,周孟航把相机丢给她,让她检查一下成果。周栗不会用,又还给他,周孟航一张一张给她翻。   “大概就是这样,到时候我会把照片调个色调,你再放到网上。如果打定主意要在大学生消费群体下功夫,也可以让清婶做一些比较有新意的菜系——”   “藏在乡镇小店的创意菜?”周栗脱口而出。周孟航挑挑眉,周栗说:“我看平台上标题都是这样取的。”   “差不多这个意思。果然是早早去大城市上学的,学习能力不错啊。”他一副孺子可教的样子,周栗被夸了,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他欠揍。她夺过他的相机,举起来怼着他一顿乱拍。   没有对焦,也完全不考虑角度。   十张虚了八张,周孟航看着她的杰作,眉头皱得都可以把周栗家餐馆的苍蝇夹死了,他一言难尽地盯着周栗看了好半天,才说:“你去大城市上学,就学了这啊?”   “......”   怎么还侮辱人呢!周栗凑到他身旁,欣赏自己刚刚随手拍的照片。   倒也不能说很丑,毕竟照片里的人长得还不赖,只能说角度很“刁钻”。因为距离太近,他脸上的毛孔都呈现得一清二楚。鼻侧有一颗很小很小的淡痣,平时不注意看不太出来,却在镜头里被放大了。他的眼睛直视着镜头——是书里常常写到的桃花眼,两扇眼皮褶皱颇深,两边卧蚕也明显,好看得不太正经。   因为眼型的原因,他的眼睛好像时常在笑,真正笑起来更是涟漪阵阵,比如现在。他眼里漾起笑意,似乎挖苦她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   周栗被这个笑容晃了一下,都忘记跟他抬杠了,她提起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怎么会跑去学摄影啊?”   “机缘巧合喜欢上了。”周孟航提到这个的时候,语气是很真诚的。   “一开始是觉得摄影能留住很多转瞬即逝的东西,很酷。后来开始系统地学习,不知不觉就坚持下来了。”他抬起相机给周栗看,教她怎么调试和定焦,相机回到周栗手上,镜头还是向着他,周孟航又朝她笑了一下,她再次按下快门。   正准备验收成果,厨房里林清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把周栗吓了一跳,放下相机跑了进去。周孟航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林清炸猪肉烫到手了。   周栗抬起抬起母亲的手,检查手臂上的一片烫伤。   林清因为常年当厨,手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烫伤是家常便饭。她的上臂还有一截大面积的疤痕,因为缝过针,又长出了新的肉,伤疤凸起明显。新烫伤处与这一截伤疤相连,视觉上很严重。   周栗一下子慌了,林清安慰着她说没事,只是看起来吓人,但不怎么疼。   确实不怎么疼,只是被油溅到了,皮肤红了一块,擦点药就没事了。   周栗摸着林清缝过针的皮肤,掏出手机要给周俨打电话,周孟航在她身后出声:“需要我做什么?”   周栗没回头,说了一款烫伤膏的名字,让周孟航去下面的诊所买。   没多久药就买回来了。周栗给林清的伤口消了毒,小心翼翼地上药。   上药比刚烫伤的时候疼得多,伤口起了泡,周栗的动作尽量轻了,生怕把水泡戳破。   “真没多严重。”明明受伤的是自己,林清女士还忙着安慰她。周栗当没听到,尽可能减轻疼痛地为林清上药。   每回都这样,林清工作时凡是有点小烫伤,周栗都要难过几天。周栗一直很心大,别人怎么挖苦她,转头就能忘了,她身上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豁达,唯独林清上臂的伤疤,是她最大的弱点。   “我不是说了做饭要戴袖套吗?给你买了也不戴,本来就是容易受伤的工作。”她凶巴巴的,林清这么彪悍的性子都不敢在这时候惹她。   林清一边强调着不痛,一边说天气热戴袖套不方便,被周栗一眼瞪来,便服软了:“知道了知道了。不敢不听我们家妹妹的,看我这不就吃亏了吗?”   刚上完药,碰上周俨回来吃饭。他原先没看到林清的手,只看到周栗气成包子的表情,他问林清:“妹妹咋啦?谁惹她了?”   林清问周孟航:“妹妹咋啦?谁惹她了?”   被迫卷入风暴中心的周孟航问周栗:“妹妹咋啦?谁惹你了?”   周栗:“......”   她破功般笑出声来,差遣周俨去做饭。周俨这才看到林清烫伤的手,他嘴巴钝,只问买药没有,听周栗说已经擦过药了,便自觉去厨房揽了做饭的活。   周俨厨艺还不错,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做饭了,虽然现在不常下厨,但动手能力比起周栗来还是强得多。   周孟航也留下来吃饭,今天他算是“好味”的工人,他家里没人在家,正好在这蹭一顿工作餐。 午饭后,周俨又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林清要把刚刚没炸完的猪肉炸好。餐馆的招牌菜是五花肉,需要用生猪肉油炸后腌制而成,因为步骤比较麻烦,林清通常会一次性炸好大量的猪肉,放冰箱里分次取用。   这回林清戴上了袖套。但大抵是今天做事不太顺手,周栗在外头洗个碗的功夫,厨房里传出了大动静——   林清把猪肉捞起时打滑,一大块滚烫冒油的肉直接摔落在她手上。   高温透过塑胶袖套传递,林清把袖套一摘,果然看到一大片大面积的烫伤,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起了水泡。   看上去比刚才的小水泡要可怖得多。   周栗把碗筐一扔,进厨房里,一眼就看到了林清手上的伤势。她刚刚一直蹲在门外洗碗,进了屋里才发现自己额上出了汗。   汗是凉的。   她急着要打车,回头找手机才看到周孟航站在她身后。   “我送清婶去医院。”他反应很快,拉着林清往外走。周栗把店门一关,跟在后面上了车。   诊所离工业园不远,周栗却觉得这短短一程路无比漫长。林清的手这次烫伤程度跟刚才是两个级别,火辣辣的疼,她忍着没出声,却是把周栗急坏了,周孟航油门一踩,不出五分钟,车子停在诊所门前。   周栗带着林清进了诊所。她心里焦急,但做事还算有条理,周孟航一直跟在母女俩后面,看到周栗到诊室找周医生。   以前沿湾的孩子大病小病都在这个诊所看的,周栗对这周医生也不算陌生。她拉着林清坐下,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十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林清手上的水泡又胀大了一圈,看着吓人,也实在是疼,林清这回没逞强,这伤口不及时处理就要化脓了。   周医生帮林清消毒,伤口还需要打消炎针、上药包扎,前前后后好一番折腾。周栗站在一旁,看林清在消毒这个步骤就已经疼得满头大汗,她不忍再看,出了诊室。   周孟航站在走廊上,看到她出来,刚要说话,却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张了张嘴,话在嘴里溜了一圈,又吞回去。   周栗在他身旁坐下,知道他在看她,缓了缓情绪,才说:“别看我。我只是抗压能力比较弱,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第11章 周珍宝   沿湾的大部分孩子,要么是留守儿童,要么从小到大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周栗不太一样,她算是“出走儿童”。她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但和父母的感情并不比别家浅薄。   尤其是和林清。   以前家里条件差,林清的工作在青州,与周忠仁分居两地,周栗自小就跟着林清生活。而在周栗出生以前,周忠仁那阵子工作特别忙,林清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便回了娘家。   周栗的外公是当地少有的懂知识的人,从前在村里教书,后来开了一间小卖铺,赚点养老的小钱。   那几年世道乱,村里吸/毒/贩/毒的人不少,那些人常常到周栗外公的铺里赊账买烟。周栗外公是个斯文人,从来不敢说意见,纵容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赖皮行径。   后来有一天,大着肚子的林清独自在铺里照看。其中一个常来赊烟的男人又来了,林清心里不满已久,面上也没对他客气,不情不愿给他拿了烟,委婉提醒了他一句“下次记得带钱来”。   那人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转身离去。   林清接着在铺里理货,没过多久,那男人折返了——提着刀。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林清的上臂和后脑被砍伤,她护着肚子,尖叫着跑回家里。   当晚,一家人都去了医院守夜。   犯事者伤人后逃走,最后在镇上被逮捕。   周忠仁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林清已经做完手术了,头部和手臂缝了数针,他请了很久的长假,陪着林清呆在医院里。   林清在医院住了不到一个月,周栗出生。   周栗的名字是周忠仁取的。出月子那天林清想吃板栗,周忠仁早早跑到集市去给她买了回来。   香香脆脆的板栗,需要被刀横竖切开才易熟。   周忠仁说,周栗就是这样,是林清受了很多刀才诞生在这世上的宝贝。   周忠仁没正经上过学,识字是父亲教的,只会简单的读写,稍微生僻一点的字便说不出含义了。   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名字,蕴含了他对母女俩的珍视。   周栗小时候不懂这份珍视有多重,直到她初中毕业,周忠仁和林清费尽心思地把她送到青州上高中。   周栗初一那年,周俨初三,毕业后说什么都不愿意再读书了,父母轮番劝说也不管用,最后三人促膝长谈一番,周忠仁和林清选择尊重他的想法。   夫妻俩也在那时下了决心,要让周栗接受更好的教育。   所以在周栗初中毕业那年,即使被村里的人嘲讽“不自量力”,即使腆着脸去问亲戚朋友借钱,他们也要把周栗送到青州去。   林清当时对周栗说过一句话——   “女孩子的选择权绝大部分源自她们受的教育。”   ……   “你妈妈很了不起。”周孟航由衷道。   周栗也这样认为。   林清比周忠仁读多了很多书,虽然也只是初中学历,但她语文很好。落后乡镇的教师资源稀缺,林清初中毕业后,曾被校领导邀请留在母校教书。而林清此人,虽然是个暴脾气又大大咧咧的性子,却在表现自己方面很腼腆,鼓起勇气去试了一次,磕磕巴巴地熬了一节课,就灰溜溜地收拾东西去厂里打工了。   这也是林清自己的遗憾。   但她遗憾的原因不是自己没有走教师这条道路,而是......如果她能坚持下来,或许能给两个孩子更好的成长环境。   人生的差错有千百种,幸好周俨和周栗都成长得很好,坦荡又正直,真诚而善良。   “其实一开始,我不叫周栗的。”周栗吸了吸鼻子,试图缓和有些许低沉的气氛。   “那叫什么?”周孟航下意识提问。   给她取第一个名字的女人从诊室里出来了,周栗边走上前去,边回答他:“周珍宝。”   “......”   周孟航送林清和周珍宝回沿湾。   林清的手伤得严重,这两天是不能干活了,周栗把林清安顿好,返回店里。餐车还有一些没卖完的菜品,她得回去收尾。   周孟航“不务正业”半天,准备去跑单了,他好人做到底,把周栗送到工业园,两人在店门前道别,周栗真心实意地说:“今天谢谢你了。”   “下次请我吃煎饼果子就行。”周孟航说。   周栗张嘴还是熟悉的味道:“我没钱!”   “......土匪。”   变成周珍宝也还是土匪。   ——   走鬼的摊位热热闹闹,周栗在店里守了半天,甚至跑到驾校门前买了一份手抓饼。熬到落日,餐车里还剩几份饭,她想着干脆带回去给一家子当晚饭。刚把饭菜分类打包好,店里来人了。   是附近工厂的女员工,周栗记得她——周忠仁做媒撮合的女方,叫晓怡。她先前也常来店里吃饭,后来厂里换班次,她和同车间的女孩便改叫外卖了,周栗每次送餐到厂里,都是她出来接的。   周栗下意识以为她是来买饭的,热情地和她打招呼:“晓怡,吃了吗?没吃店里还有点饭。”   晓怡没出声,等人走近了,周栗才看到她泛红的眼眶。   周栗从厨房里跑出来,关切道:“怎么啦?”   店里没有其他人,周栗赶忙安抚晓怡坐下。晓怡脸上哭过的痕迹很明显,她到底也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藏不住情绪。   晓怡抽抽噎噎向周栗倾诉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晓怡在食品厂工作已经有两年了,食品厂是在工业园建成后移址过来的,晓怡便是厂里移址后招的第一批员工。她性格好,人缘自然也不差,车间里的女孩子大多都同龄,跟晓怡的关系也很融洽。   但晓怡最近明显感觉大家对她态度的转变。   以前吃饭女孩们都会互相分享盘中食,下班后也会在厂里跳跳绳打打牌,但最近大家吃饭或是休息娱乐都不带上她了。她一开始只以为是自己敏感,直到前天偶然听到跟她关系最深的一位女同事和别人编排她。   “我以为我跟她是好朋友,什么都跟她说,结果她跟别人说我有男朋友了还勾引厂里的小伙子。”晓怡边说边流泪:“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跟阿育是周叔介绍认识的,我们确实相处得很好,但现在还没有在一起,想着再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厂里也的确有男孩子喜欢我,但我明确拒绝过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说我.......”   晓怡说的那位“好朋友”周栗也有印象,平日里过来吃饭或陪晓怡取餐时都很热情,话也很多,属于性格很外放的女孩子,跟晓怡是两种反差。晓怡看起来就温温柔柔,待人更是和善,周栗认识晓怡一个多月,还没见她跟谁大声说过话。   听晓怡说完,周栗比晓怡还生气:“怎么能这样造谣别人,说话还这么难听。自己也是女孩子啊,女孩子诋毁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害臊啊?”   晓怡倾诉完,心里已经舒服多了,她抽了纸巾把眼泪擦汗,跟周栗说:“我决定辞职了。”   周栗一惊,以为她在说气话,她却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其实我年后就想辞职了,厂里工资太低,但我怕暂时找不到工作,就一直撑着继续干。现在厂里一直压榨我们,加时长不加工资,我也不想干了。”   工资待遇是晓怡辞职的主要原因,而那个“好朋友”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栗表示理解,又问她之后的打算。   “一份工作做了两年,钱没赚多少,倒是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我可能多休息休息,回家陪陪家人吧。”晓怡家也在这附近,离工厂不远,但为了方便,平时还是住在厂里分配的宿舍,加上工作劳累,确实没什么精力来回跑。   “那你记得常来看看我啊。”周栗有点不舍。晓怡长得太乖巧了,让人徒生保护欲,周栗看她就是丈夫看媳妇,越看越欢喜。   晓怡羞怯地说:“那肯定还是会来的,育哥还在这做事。”   育哥便是物流园那个小伙子了。   哎,媳妇终究还是别人的媳妇。   周栗痛惜,送走晓怡后,她也赶着回家,刚把店门拉上,周忠仁在这时候回来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关店,你妈妈呢?”   他的摩托车还没熄火,发出“突突”的引擎声。   周栗平静地给周忠仁投炸弹:“你老婆手受伤了,在家休息。”   周忠仁一惊,摩托车调了个个,拧着油门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还好早上林清骑过来的电动车还在,不然周栗只能提着打包盒跑回去了。周栗骑上电动,紧追在周忠仁后面。   周忠仁是个不那么靠谱的丈夫,多数事情都后知后觉。比如当年林清受伤,周忠仁是在第二天去岳父家的路上才得知的,当时他吓得慌了神,在路上摔了一跤,和林清一起躺病床上去了。   电动车的威力比摩托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周栗在后面追得费劲,只能保佑父亲平安。   万幸周忠仁一路顺利到了家,摩托车和电动车并排别在院子里,周忠仁已经跑进了家中,周栗拎着饭跟在后面。   林清在家里看电视,听到动静回头,周忠仁已经身影一闪,跑到了她跟前。   周栗后脚进门,一眼看到自家老爹蹲在自家老娘边上,要看自家老娘的手。他举着林清的胳膊,又不敢碰包了纱布的地方,只能摸摸她的手腕,又蹭蹭手背,一副犯了错的样子。   周栗在身后一阵恶寒,没眼看,把盒饭丢在桌上,打开冰箱找荔枝吃了。   川禾是有名的水果之城,靠近热带,水果种类丰富。近两个月是荔枝和龙眼,但周栗不爱吃龙眼,只负责扫荡家里成箱的荔枝。她站在冰箱旁边剥荔枝壳边看戏。   姜还是老的辣。周忠仁居然能让林清羞赧起来,林清不自在地甩开他,电视也看不下去了。   周忠仁看林清还这么有有劲,确定了人没事,才放松下来。八月的天潮热,周忠仁刚下班,身上还穿着保安服,一刻没歇着跑回来,又虚惊一场,衣服已经湿透了。   林清挥挥手,嫌弃得要命,让他去洗澡换身衣服。周忠仁嘻嘻笑,老老实实拿上衣服进了澡房。   周栗家一楼的澡房很原始,甚至花洒都没有,夏天的的时候夫妻俩就拿着大桶盛水,用瓢往身上泼,冬天就只能上楼用热水器了。兄妹俩常说要给二老装花洒,他们说没必要,川禾冷的时候不多。让他们平时也用二楼的浴室,又说懒得爬楼梯。   不知道该说是好伺候还是难伺候,反正兄妹俩都拿二老没办法。   周栗提前跟周俨说了情况,省得他往店里白跑一趟。   晚上周俨提前回来吃饭,拎了个塑料袋,袋子里有好几盒烫伤膏,还有几副新的加厚袖套。 第12章 混子讹人   林清虽然一直强调自己没事,但在丈夫和儿女的强烈反对下,还是没有去开店,暂时在家养伤。   店铺不能不开,尤其是现在客源少,关门几天客人就只能跑到别家去,还会不会回来都难说。于是周俨中停了网约车跑单,每天和周栗一起去开店。   周俨负责做饭,周栗负责打扫卫生和送餐。每天的客源几乎是固定的,周俨算着人头炒的菜,卖完就回家。周俨的厨艺不算精进,但做点家常菜绰绰有余,周栗手笨,只能帮忙打打下手,还常常因为手脚笨被赶出厨房。   周俨平时话少,做事情也温吞,但需要挑大梁时却从不含糊。   这和他自身的经验有关系。他只比周栗年长两岁,社会经验却丰富得多。   周俨辍学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周忠仁和林清拗不过他,可也不放心让他远走。因而周俨在成年前,都还待在川禾。周栗上初二的时候,周俨在亲戚的金属厂里做临时工,周栗高一,周俨换了工作,去了旧物流园上班。   这两份工作都是周忠仁给他找的。   工资低,还特别累,周忠仁有意锻炼他,希望他吃了苦头能知难而退,可他就是没有喊过一句苦。   后来终于熬到成年,他一个人跑到大城市去,干过手机修理,送过外卖,也跟着别人跑到北方做过工程。周俨的名字是外公取的,通“严”之意,期盼他做事为人周正严谨,而他的成长轨迹却是那般的常规又不合常规。   他不像一部分青少年那样放浪形骸,做扶不起的烂泥;也远不如另一部分青少年优秀出色,耀眼放光芒。他只是执拗地、一意孤行地坚持着,维持着属于“自我”世界的平衡。   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后悔。   ......   林清休息第三天,也是兄妹俩搭配干活的第三天。   今天人难得多,光是物流园的家伙就抢光了原先备好的餐。周栗只好又从冰箱里取出些菜品,以提供厂里的部分用餐。   晓怡已经不在厂里了。周栗去送餐,是晓怡的那位“好朋友”和其他几个周栗没怎么见过的女孩子出来取餐的,周栗隐约听到其他女孩子喊那个女生“婷姐”。   周栗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一看“婷姐”趾高气昂的样子,她便打消了自己的怀疑。   像极了周栗初中在沿湾读书时见过的“大姐”。   总有这样的人,没有真才实干,以碾压人为乐,拉帮结派彰显自己的地位。这位“婷姐”在周栗眼里就是这种人。   周栗把盒饭给她们,在厂门前等着她们在群里转账。   往日里都是这样的,“好味”送餐过来,当面结算,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今天婷姐却不配合。   “我回去发你。”   周栗假笑道:“现在发吧。账单我已经发在群里了,怕你们待会儿回去忙着工作会忘记。”   婷姐却不跟她假笑,身后站着几个帮手,傲得鼻孔能塞进山东大蒜:“你的意思是怕我赖账咯?”   对方咄咄逼人,曲解她的意思,周栗也不恼。   “我是怕你们工作忙,容易忘记。当面结账不是我们的老规矩了吗?你们是老顾客,都给了优惠的。”周栗继续假笑,心里已经把婷姐扎出洞来了,但林清女士把企业话事权交在她手上,她不能砸自家的门牌。   大概是“优惠”两个字说服了婷姐,她公式化地摆摆谱,还是把钱发到群里了周栗以为这就完了,结果临走前听到她说:“你也知道我是老顾客了,以后我的餐盒分开装,可以考虑给我送点福利,加个鸡腿什么的哈。”   好一个恬不知耻的!周栗跟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神经病啊这是,想在沿湾称大王,也不问问你栗姐是谁!周栗雄赳赳地骑着电动车回了店里,周俨在搞卫生,她去搭把手,把事情和周俨说了一遍。她也不期待周俨能给出什么反应,一个炒菜被油溅着都不会哼一声的人。   不料周俨听了她的话,手上动作一顿,表情复杂地说:“是食品厂那个张婷吗?”   “应该是,不知道姓什么,就听她们叫她婷姐。不知道的还以为收购食品厂了,给她神气的。”   “她好像是我的初中同学。”周俨皱着眉说。   为什么说好像呢?初中是周俨最后的学生时代,如今想来也是年代久远了。皱眉是因为对这个初中同学的印象很复杂。   周俨的记忆中,这个婷姐向来就是个好惹事的主,没正经上过几天学,时间都用来拉帮结派,四处挑事了。周俨和她同班三年,见过她的不少“英雄事迹”。   只是她现在改头换面了,前几次来“好味”,见了谁都一副热情似火又好相处的模样,周俨几乎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那她现在是原形毕露了呗?”   “没有吧,她可能一直是这样。只是工作之后收敛了很多。”   周栗丝毫没看出来她哪里收敛了。   周俨接着说:“……不过我之前跑单碰见过她和物流园的阿育。”   “!”周栗坐不住了。“这个阿育是渣男啊?”   “不是,我看阿育没有理她。”   “......”说话大喘气,恶劣过放屁。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晓怡和张婷原来是“好朋友”,晓怡是真的善良好相处,张婷是假的善良好相处。周忠仁为晓怡和阿育搭了线,两人看对眼了,张婷却也看上了阿育。因此在背后造谣晓怡勾搭厂里的小伙子、脚踏两只船。一边唱衰晓怡的形象,一边树立自己的威风,重振自己的大姐大旗鼓。   周栗脑袋里已经排演了一出车间大戏,对张婷的印象越发差劲。   今天的饭卖得差不多了,兄妹俩准备收档回家,周孟航的车出现在店门前,停在了对面马路。周栗停下拉卷帘门的动作,朝刚下车的周孟航喊:“今天没饭吃咯!”   周孟航才不听她的,三两步跑进店里来,一身的热气,空调刚关,冷气还没跑光,但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他直奔到冰箱面前去,开门拿饮料。   “老板,来一份辣的炒米粉,蛋肉都加上!”   周俨又扎进厨房里炒米粉,炒的是三人份。他和周栗也还没吃,原本打算回家吃,现在刚好一块儿解决。今天的例汤原本还剩一些,被三个年轻人消灭个精光,一点也没浪费。   “这两天单多吗?”吃饭的时候周俨和周孟航闲聊。   这两天周俨虽然囿于厨房,但仍心系川禾的交通事业。   “还可以。”周孟航像是饿了一天,现在才有空吃上饭,三两口把一盘米粉吃光了,还要去抢周栗的。“市区单子多,暑假大学生都在家。我今天在驾校门前接了一个去市区的,就在那跑了一天。”   周栗其实也吃不完,但是故意没让给他,两人争抢着又要打起来,周孟航说:“照片和视频弄好了,你晚上来我家,我传给你。”   周栗把盘中餐拱手相让了。   三人吃完饭,周孟航要付钱,被周俨拦下。   周孟航:“?”   “洗碗抵债。”   周栗对周俨竖起大拇指。   兄妹俩等周孟航把碗洗完,才终于关了店门。时间还早,回家也没有事情做,周俨准备也去跑会儿单。   这两天周栗都跟着周俨来“上班”,没有骑电动车,于是只能跟周孟航的车回家了。周孟航的车发动,车里自动连接上蓝牙,开始播放“音乐”。   “观自在菩萨,行深判般波罗蜜多时......”   周栗对这并不陌生,第一回 坐他的车,听的也是这个。而去青州那回,是周栗和周期然强烈拒绝,他才没听这个。   “你平时听的什么啊?”周栗忍不住嫌弃。   “提神的。”周孟航大言不惭。   周栗更不可思议了——这分明是催眠的!周栗往下翻了一下,周孟航的 U 盘里几乎没有几首歌,一列表的心经、佛经、诗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周孟航跟着念起来,无视周栗看神经病一般的眼神,一本正经地解释:“像这样,困的时候跟着背就精神了。”   “......神经。”要不是他在开车,周栗真想探探他的额头,检查一下有没有发烧。“你以前可是连《静夜思》都差点背不下来的人。”   这个周栗倒没说错。周孟航初中的时候成绩奇差,差到吴淑萍已经在计算花多少钱才能走后门让他上高中的程度。别说背书了,一学期下来语文课本的字都认不全。   “你可能没想到,读高中的时候,《离骚》我都背下来了。”提起这个,周孟航有些得意。   “真的假的啊?”   就知道她不信,周孟航眉头挑了挑,“那时候简直是发疯式学习,背书背到想吐,什么语文英语化学的。一开始觉得很难,难得要死,背下来之后就感觉也没这么难,但是会一直记得那个想吐的感觉。”   周栗以为他要说什么大道理,结果他最后的总结发言是:“所以现在困的时候背背书就好了,因为想吐。”   周栗:“......”   其实周栗大概也能猜到周孟航高中的时候学习很努力,虽然两人自初中毕业后就切断了所有联系,也几乎没有间、过面。最多过年的时候在村里见到对方,谁也不跟谁打招呼。那时候年纪是真的小,互相不服气,绝不愿意让自己姿态比别人低。   但是周栗知道他上了还不错的大学。   以周孟航初中的学习情况,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追上别人。她不知道周孟航是怎么突然转性的,却也高兴他的改变。   她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初中毕业后就进厂,或者去发廊当托尼了,谁知道居然还考上了大学。”   “土匪瞧不起人!”   车子及时停在周栗家门前,为周栗提供了作案条件。周栗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倾身过去,给周孟航肩膀来了一大巴掌,很响亮的一声,足以可见她使了多大的劲。   周孟航疼得龇牙咧嘴,警告她:“耽误了我分分钟几百块的工作,你要赔钱的。”   周栗:“混子讹人!”   周孟航:“......” 第13章 老实点   进了门发现周忠仁也在家,周栗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六点不到。周忠仁最近上午班,按理说这个点不应该出现在家里。   “爸,你怎么没上班啊?”   “妹妹回来啦?我请假了,在家给你妈妈做饭嘛。”   周栗正想着周忠仁什么时候会做饭的,就听到林清说:“煮个粥都要我在旁边站着看,我还不如自己来,我是手受伤,又不是残废。再说了,哪有人上班不到一星期就请假的啊?”   周忠仁大言不惭:“我啊。”   “......”   周栗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可怜狗,被来回踢着玩。周忠仁在,荔枝也不需要她剥了,她打开冰箱给自己带上一篮子,上楼独食。   今天难得天黑前闲下来,周栗登陆了她先前为饭馆的营销专门注册的账号。刚才听周孟航说照片已经弄好了,她也想趁着有时间,好好琢磨一下。   周栗一直有意避免太过碎片的信息来源,她接触的社交平台很少,自然对这个平台的了解也不多。   之前周孟航让她注册账号时,她就和对方互关了,登录账号后,主页里第一条跳出来的便是周孟航的动态。   他昨天新发了一组图。周栗看完一遍,一时好奇,点进他的主页。结果小小吃了一惊——   周孟航的粉丝数量还不少。   他的账号是一个纯正的摄影号,相册里都是他平时拍的东西,更新得不多,但是频率稳定,偶尔夹带一些摄影技巧、修图技巧以及摄影设备的分享,周栗大致浏览了一遍,更觉得如今的周孟航“深藏不露”。   退出他的主页,周栗又去刷了刷平台的推荐页。   不看不知道,沿湾还挺多人玩这个软件,周栗只是草草滑了一圈,已经看到不少附近的熟人了。她饶有兴味地往下刷,欣赏了一番沿湾居民的快乐生活,正准备退出,却无意间看到一个名为“社会你婷姐”的 id。   周栗一顿,接着点进了 id 主页。   这个“婷姐”就是周栗认识的那个婷姐。对方在半小时前发了一条新动态,九张图,拍照的背景都很熟悉,不是工厂就是工业园的街道,毫无角度和美感可言,用的是把脸皮都快磨没了的美颜相机。   周栗翻了两张就兴致缺缺了,准备退出来,却顺手划到了下一张,她指尖一滞。   这张照片的背景是工厂门口的大铁门,周栗眼尖,一眼看到婷姐身后、工厂门外坐在电动车上的人——她自己,在十级的瘦脸美颜和奇异角度下丑得像蛇精。   估计是中午去厂里送餐那会儿被拍入镜的。   “......”   周栗强忍不适,好奇心促使她往下翻看评论,出乎她意料的是,婷姐的评论区还挺热闹。周栗看到一些“好漂亮”“皮肤好”“脸真小”的评论,几乎要以为自己眼瞎了。   紧接着看到一条评论,更是一瞬间把她的无语转化为愤怒。   某用户:第三张后面那个女的好丑啊,是在抢婷姐的镜头吗?   周栗看到婷姐在楼中楼的回复:呵呵,谁说不是呢!你别看她长这样,人家可是跟某人关系很好呢,跟这边几个小伙子关系也好。   这低级的明嘲暗讽看得周栗作呕。   “某人”说的大概是就是晓怡。周栗忍住怒意,往下翻婷姐的主页,果然看到其中一个帖子——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指向性尤其明显,用词也十分不雅。还有不少人在评论区附和她,周栗猜是厂里她的“小妹”。   她看不下去了,气得火冒三丈,满脑子被张婷“别看她长这样”的评价冲击。   “长这样”是什么样?老娘洗碗的样子都比你美!老娘超美的!   气死啦!   周孟航正巧发信息来让她去取照片,周栗回:没空!   周孟航:?   周栗:我要去炸号!   说是这样说,她还是跑下了楼。林清看到她气势汹汹风风火火,问她去哪儿,周栗脚下刹车折返,问林清:“妈,我漂亮吗?”   林清还没答,周忠仁在旁边抢答:“妹妹当然漂亮啊,哪家姑娘有我们妹妹漂亮啊?”   “爸爸说得对!”周栗的坏情欲恢复一半,踩着拖鞋跑周孟航家去了。   他家里没人,院子门敞开着,家里大门也开着。周栗在门口脱了拖鞋才进门,周孟航家的瓷砖亮得发光,她的拖鞋一路过来沾了泥,可不敢往下踩。   周孟航在沙发上摆弄相机,知道她进了门也没抬头,周栗听到他的声音:“你要炸谁的号?”   周栗一听,刚平复下来的怒火被轻易勾起,她往他身旁一坐,没回答他的问题,直白地问他:“混子,我漂亮吗?”   她现在叫他混子越来越顺口了,周孟航仰起头看她——扎着低低的松马尾,脸上不施一点粉黛,因为距离近,她脸上的淡斑都很清晰,身上穿的还是方便在店里工作的那身,光着的双脚上还有被人字拖勒出的红印。   完全不修边幅的样子,也只有她敢顶着这副样子问他自己“漂不漂亮”。   可她的五官确实长得好,和林清一模一样的杏仁眼,皮肤白净,鼻子有点肉,鹅蛋脸,脸型是少有的接近对称,上镜极占优势。周孟航半天没说话,就盯着人看,看得周栗都有些不自在了,他才言简意赅评价道:“丑。”   “......”   “滚啊!”周栗抬手给他来了一拳,气得不轻,才好了一半的心情又恶化了。   “干嘛突然问这种为难人的问题?”   眼见她的拳头又要挥过来,周孟航抓住她的手。周栗无效扑腾了两下,鼻孔冒烟,两脚一蹬,差点把周孟航刚才顺手放在沙发边上的相机踢飞了。   周孟航把她的腿也制住,周栗还心有余悸,不敢再动。   周孟航的小腿压着她的小腿。   见她安分了,周孟航才放开她,单手把相机捞过来,“老实点。”   气息吹在脸侧,痒痒的,他身上有很清香的柠檬味,像是刚洗过澡。周栗坐着没有动,看他把相机的照片导到手机上来,又伸手问她要手机,将照片投送给她。   投送成功后,相册自动打开。   除了为餐饮店宣传拍的照片,还有之前雨天拍的彩虹、青州的江边,这些图组大部分都有周栗入镜。   周栗低着头滑动相册,给好几张自己特喜欢的都点上了爱心,突然听到他说:“我拍得挺漂亮的。” 好像在回答她的问题,又好像只是在夸自己。   确实挺漂亮。   照片中的周栗是全素颜,衣着也很随意,但周孟航很懂得把她的优势放大,他会捕捉一些随意又自在的镜头,生成一张张有质感的照片。周栗欣赏完照片,有一会儿没说话,周孟航等半天等不到她一句赞美,正要赶人,突然听到她开口:“我可真美啊。”   “.......”   是谁刚刚还在容貌焦虑?   两人坐在同一边沙发上,周孟航被她浓重的臭美气息炫到了,身子往后倒,周栗在这时候抬头看他。   “周摄影师,能拍到本美女,说明你以后出息不小。”   漂不漂亮很难说,脸皮是真厚,这么一句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但后半句的内容周孟航听着十分顺耳,难得没反驳她。   职校八月底开学,现在才八月初,宣传的事还不着急,周栗准备多研究研究平台的营销模式。周孟航给她支招。“你可以现在就开始养号,经常分享一些日常,带上定位,平台会随机给流量,说不定能攒攒粉丝。”   说着又给她推了一个最近受众比较广的短视频软件。   周栗听了他的,当即就把他刚传过来的照片随意排版好,指尖灵活地敲几下,打下一段文艺兮兮的文案,发布。   周栗攒粉第一步,出卖美色。   她的手指过于灵活,周孟航惊讶道:“你原来在大城市当打字员吗?”   周孟航是理科生,高中分科后再没认真看过篇幅长的文字,上大学后,将画面转换成文字描述是他最大的短板。   就连如今在社交平台上的摄影分享也极少带文案,说好听点是“酷”,实际上是他想不出文案来,他的语言都在镜头里。   而此刻周栗手指头动动就能写一长段。   问完他就想起来了,周栗是中文系的学生,“文案”应该算她的专业。   “算是吧。”   ——   晚上周栗登上了好久没登录的工作微信,甚至已经需要重新输入密码了。微信里静悄悄的,只有新闻推送。   这是她脱离那个环境已久的证明。   周栗是在六月辞职的,彼时正好是她大学毕业一年。   她回来的时候只和林清说自己“干不下去”了,实际上她和上司大吵了一架,闹得不可开交,全公司都知道。离开公司后,她和上司没有互相删除联系方式,最后一条信息是上司给她发的:你回去再考虑考虑,如果想法改变了,还可以再回来。   周栗始终没回复。   回川禾快两个月,她特意不去关注一些信息,除了微信不登任何社交平台。   她把自己暂时“锁起来”了。   ——“你原来在大城市当打字员吗?”   可不就是打字员吗。   周栗有一度很沉浸那种感觉,享受敲击键盘的声音,喜欢指尖落在键盘上的坚定,更热爱由键盘产生出的属于她的文字。那是她的方向感。   只是后来键盘也不能给她方向了。 第14章 你看过台风天的海吗   兄妹俩挑大梁几天,周栗人掉了好几斤。虽然干重活的不是她,但林清不在,她的任务总要重一些。熬了一周,林清拆绷带复工,周栗才得到了短暂的休息。   但周俨没有休息,重新恢复了一天十二小时的跑单日子。好不容易回归本职,周俨更加勤快,吃完饭就往外跑,早出晚归的,周栗有时候去送个餐回来,他已经跑没影了。   结果在林清复工后的第三天就病倒了。   最近天气隐隐有转凉的趋势,大雨小雨不断,周俨夜里到家,淋了点雨,澡都没洗便累得昏睡在沙发上,还是林清第二天早起才发现。人已经在发烧了,还好周忠仁在家,把烧糊涂的周俨送去了诊所。   周栗被楼下的动静惊醒,也跟着去了诊所。   这一大家子最近真是诊所常客了。周医生见到他们,还不慌不忙地跟他们打招呼,显得这一家人又慌又忙。周忠仁和林清扶着周俨到诊所走廊的长椅坐下,周俨已经脱力了,站不起来,周医生直接蹲在他面前看诊。   直到周医生给周俨挂上吊瓶,众人都还在后怕。万幸是夜里着凉才发的烧,要是因为疲惫驾驶出意外......真是不敢想。   周俨打完吊瓶后清醒了过来,喝下几杯温水,也恢复了点力气。一家子把病号送回家,周忠仁和林清才各自去忙活。周栗奉命在家照顾病号,周俨还没吃药,周栗给他烧了水,又去厨房熬粥。周栗不会做饭,只会煮面熬粥,周俨刚吊完水,也只能吃这些清淡的。   生病时常吃的油盐粥,几乎是所有川禾人的记忆。熬得软烂的粥盛出一碗,加少许油,半勺盐粉,搅拌均匀就能吃,周栗称它为“病号粥”。但周栗从小身体就好,不经常生病,兄妹俩中常生病的反倒是周俨。周栗小时候好奇油盐粥的味道,还得蹭周俨的。当然,她只吃过那一口,后来就没再吃了,因为实在不怎么美味。   周俨还病着,脸色苍白,但他脸上的表情是难得的放松,这对周俨来说,是一种很外放的情绪——因为他这几年过得实在太紧绷。而此刻,周栗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情是轻飘飘的,尽管他现在疲累得站都站不稳。   周栗把粥放桌上,跟他说:“尝尝咸不咸,咸了我再去加点粥。”   周俨用勺子吃了一口,说不咸。周栗便转身去给他倒开水。   周俨的视线跟着周栗走,清淡无味的粥在他嘴里化开,他在周栗折身回来的时候主动开口说话:“还完了,钱。”   他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能几个字说完的话从来不会说长句,话里的内容却让周栗动作一滞,一下子明白了他心情好的原因。   周俨十五岁辍学,今年是他踏入社会的第十年,但身上始终没有半分钱存款。他的生活平淡如水,赚得不多,但养活自己没问题。三年前为朋友网贷,后来朋友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一屁股债给他,这也是他近几年来拼命工作的原因。即使是这样,他也没问父母要过一分钱填补这个大洞。   周栗当时刚大二,还是那一年的寒假回家,才从林清口中得知这件事。林清曾说过,这是他要给自己交的学费。   他原来也在大城市做事,工资高,生活成本也高,出事之后,这些年攒的钱都用来填补网贷的大洞了,周忠仁和林清勒令他回川禾。周俨回来的时候,身上唯一值点钱的只剩这一辆破车,还是他在二十岁那年自己供的。   最窘迫的时候,周俨甚至想把车卖了,周忠仁坚决不让,这才留了下来。于是周俨在家跑了将近三年的网约车,吃住都在家里,对自己更是节俭,几十块钱一件的衣服能穿到发白变型,倒是能省下钱来。   直到今年八月,周俨还清了最后一期网贷款。   这三年以来,周俨没有向任何人说过那位朋友一句不是,也从来不表现工作上的疲累。他与这个家里其他人都不同,他似乎缺少表达的能力,情绪总是很内敛,周栗甚至没怎么见过他特别开心或难过的时候。   今天他却不同,手上的针孔都还没消,唇色苍白,却笑得格外开心。难怪昨晚会在硬邦邦的木沙发上睡着,心头上积压的巨石被自己一点一点搬走了,心情自然会明朗快意。   周俨环视一圈家中的陈设,突然说:“妈其实早都想装修家里了,可我都帮不上忙。”   “再等等我,很快。”   周栗鼻头一酸。   ——   周俨吃完药,周栗看着他上楼休息,才出门去店里。   家里电动车被林清骑去了,她没有驾照,也开不了周俨的车,只能慢吞吞地走路过去。不到两公里的路走起来还是有点费劲,中午气温高,周栗撑着伞,还没走到球场就出汗了,胸口闷得难受。   正想退缩,一辆电瓶车停在她面前,她看到晓怡回头喊她:“小栗妹妹,去店里吗?我载你!”   大恩人!周栗把伞收了,跳上晓怡的车后座。   风吹了一路,身上的汗也干了。到店里正好撞上饭点,周栗看到物流园的人来吃饭,才知道晓怡的来意。她和晓怡说了两句话,就进店里帮忙了,不多妨碍别人的浓情蜜意。   阿育今天没跟同事凑一桌吃饭,和晓怡单独占了一桌,还给晓怡点了店里新出的菜品——咖喱鸡饭。这还是林清女士在家休息时研究的,在网上找的菜谱,据说是“年轻人爱吃排行榜”第一。   周栗钻进厨房帮林清打下手。店里的辣椒酱又没了,周栗喜滋滋地洗小米椒、剁蒜泥,嘴里还哼着歌。林清一看她,她便装作无事,目光移开,她又开始傻乐,明显是有话要说。   “傻乐什么呢?你哥发烧把你脑子烧坏了?”   恶毒的中年妇女!周栗哼哼两声,吊中年妇女胃口:“你猜猜?”   “你准备回城里工作了?”   “......”周栗自讨没趣,也不卖关子了:“哥哥把网上的债还完了!”   林清剥蒜的手一抖,动作停了下来,声调高扬:“你说真的?”   “真的!”   林清不说话了。周栗还奇怪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平静呢,抬头一看——得,恶毒的中年妇女一脸慈爱,笑得比四月的花还灿烂。   家有喜事,母女俩都高高兴兴地投入工作去了。   物流园的同事都走了,阿育还陪晓怡在店里坐着。周栗从厨房里出来,听到两人聊天——晓怡在家待业了一段时间,闲不住,准备开始找工作了,正在跟阿育商量找工作的事。   周栗听到了,顺口就问:“妈,咱这附近最近有招工的吗?晓怡想找工作。”   林清女士还沉浸在喜悦中,大声道:“咱店不就是吗?”   洗碗妹周栗:“......”   说来也是,早在开店的时候,林清就打算招工了,只是后来周栗回来了,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周栗一想,到时候职校开学了,生意能好转的话,说不定真的需要招工。她虽然在家帮着忙活了两个月,但到底是不怎么做家务活的人,常常被林清嫌弃手脚慢,到时候忙起来,估计她也兜不住。   招个手脚灵活的人做事,也能减轻一点林清的负担,周栗越想越可行,刚好大家都在,就一起商量了。这一提,晓怡和阿育也觉得可行。晓怡出社会以来做的都是厂工,确实也乏味了,累不说,工资也不高。如果林清开的工资和厂里差不多,那还不如在餐馆里当帮工。   而且还能经常见到阿育,物流园的人一天起码有两顿是在林清的店里解决的。   计划可行!周栗当即掏出手机,给三人建了个群,取名“好味高层工作群”,被林清在脑袋上爆了一拳头,让她赶紧去把碗给洗了。   她捂着脑袋到门口洗碗,就看见周孟航的车停在她家门口,他接了单送人来驾校考试。周栗才想起来他好几天不来吃饭了,估计是家里有饭吃。   他下车,跑进店里买了瓶饮料,出来站在她旁边,看着她“辛勤劳作”。周栗嘲讽他:“大少爷这么热的天还出来干活呢?”   周栗早就看透了,周孟航不靠这个吃饭,多半是闲得无聊,体验体验生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那我确实没有你这个丫鬟勤快,要不你洗完碗来给我捏捏肩?”   “......”周栗把池子里满是泡沫的水往他鞋上一泼,周孟航躲闪不及,被她计谋得逞。周栗哈哈大笑,本来就热,一笑起来更热了,她两颊都泛起了红,额上出了细汗。   大少爷见她这样,以德报怨,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水瓶子贴在周栗颈窝。他的动作突然,猝不及防把周栗冻了一下,又很畅快,好像有人在她头顶安了个临时空调。   周栗跟“临时空调”贴了会儿,继续低头干活。周孟航还在她旁边站着,夏末午时火热的太阳被他挡在身后,周栗坐着的地方被他的阴影笼罩。周栗见他不走,干脆跟他唠嗑解闷:“最近天气也太奇怪了吧,刚准备要转凉了,这两天又突然热起来。”   这两天雨不停,日均温都降了好几度,今天出太阳,一下又升温了。白日里吹的风也是,吹过来的时候清凉,后劲燥闷,香水似的,还分前调后调。周孟航晒着太阳,后颈出了汗,他低下头,告诉她:“台风要来了。”   那难怪。   川禾是沿海城市,每年都有那么几场台风,只是都在七月,今年七月风平浪静,原来是在八月等着了。周栗不常看天气预报,出太阳下雨带伞都靠运气,自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打台风。   “土匪。”   周栗抬头。   “你看过台风天的海吗?” 第15章 绿豆汤   年轻人的病来得快走得也快,周俨在当天下午就退烧了,只是在林清女士的威胁下,被迫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才出去工作。   只是这一天他回来得出奇早,周栗和林清前脚收店到家,后脚他的车就开回了院子里。   晚上周忠仁在物流园值班,林清睡得早,周俨难得在家,陪周栗在二楼追新出的电视剧。周栗觉得热,对着个大风扇狂吹,看完两集电视剧又突然嘴馋。兄妹俩一个眼神意会,周俨先跑下楼把电动车推出来,周栗跟在身后,两人偷偷摸去了夜市。   在饮食方面,如果说周忠仁是全家的恶人,成天唱红脸,那剩下的就都是白脸了。在青州的时候,常常是林清瞒着周忠仁带周栗去吃“垃圾食品”,而沿湾夜市的小摊,除了周孟航,周栗只跟周俨去过。   但次数实在少得可怜。   周俨这几年的个人时间很少,从起床忙活到深夜,回来倒床就睡,几乎没有放松的时间。周栗上一回跟周俨溜出来吃东西,还是春节假期。那天晚上其实周俨也在跑单,因为过年打车涨价,司机能领平台的打赏,赚的钱比平时多,周俨甚至是跑通宵的。   周栗在除夕夜被村里的烟花炮竹吵得睡不着,周俨正好接了附近的单,送完人就回来载上她出去觅食了。   今晚风大,确实有点台风天的味道了,周栗躲在周俨背后,头发仍然被吹得飞起。   夜市里的铁皮摊子被风吹得呜呜响,周栗懒得挑,直接在入口的第一个摊子找了位置坐下,吃大排档。大老板在,周栗点起单来毫不客气,点完单,手机正好收到周孟航的微信,问她吃不吃夜宵。   大概这时候沿湾真没几个年轻人在家了,沿湾中学大名鼎鼎的“航哥”居然要找她搭伙吃夜宵,周栗于是拉住准备买单的周俨,把周孟航叫了过来。   周孟航也是骑着电动车来的,兄妹俩坐的位置显眼,都不用人提示,他把车子一别,跟他们坐到一桌去。他没想到周俨也在,打趣道:“周俨老板今天这么早有空啊?”   两人是同行,周俨的工作风格他大概也知道点。但他不知道今天他才是老板,周栗把店里的二维码甩到周孟航面前:“一共是九十八块五,给钱吧,老板。”   “......土匪!”   这回轮到周俨笑了。他脱离少年时代太久,又缺乏一些运气,独自度过了平淡、重复又忙碌的那几年,孤孤单单地成长过来,周栗已经许久没有在周俨的脸上看到这样明亮的笑容了。   周栗也觉得开心,转过头继续跟周孟航斗嘴。   摊主手脚快,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菜品上齐了。全是周栗做主下的单,一口气点了爆炒田螺、翻砂芋头、烤肉串、锡纸娃娃菜和凉拌鱼皮,主食是牛筋丸蛋炒饭,都是川禾的“名小吃”,热腾腾地冒着烟,让人食指大动。   最先说饿的是周栗,但她只是嘴馋,每样尝了一口后就吃不太下了。沿湾的晚风也燥热,她胸口闷得慌,像是苦夏的征兆。   周栗原本就比常人怕热一些,去了北方上学后,更是很难适应川禾的湿热,每年暑假回来都会有点不适反应。但往年都在六七月,现在已经是夏末了。   她食欲不振,苦巴巴地将碗里的半块芋头吃完,又把刚从周孟航盘子里抢的烤肉串还给他。   “吃到一半良心发现,要孝敬我啊?”周孟航开口,一如既往欠嗖嗖,被周栗不客气地踩了一脚,他疼得龇牙咧嘴,饭都快喷出来了。   “你搞谋杀啊?”   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周俨抽一张纸捂住周孟航的嘴,起身去隔壁小摊买了一碗冰冻的绿豆汤端回来,放到周栗面前。周栗捧起碗喝了一口,周俨顺手把落地扇转到她面前,她缓了缓,这才感觉舒服了一点。   “她夏天经常这样。”周俨跟周孟航解释,“本来就怕热,去北方上学回来之后就经常这样了。”   周孟航听了,一时忘却踩脚之仇,慷慨地说:“那你明天来我家,我之前给小然买了一款清凉贴,她后面还让我买了一次,应该挺管用的。”周栗还没来得及觉得他善良,他补了一句:“我说你们女孩子怎么火气比我们男的还旺,是不是凶的?”   周栗又补了一脚。   两个男人在桌旁风卷残云,甚至一时兴起点了几瓶啤酒,周栗在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绿豆汤,夜越深风越凉,她感觉胸口郁结的乌云都被吹散了。   而在场两位男士已经喝起劲了。   周孟航是个会玩的,毕竟“黑历史”就摆在那了,周俨虽说不怎么参与年轻人的娱乐,但也耳濡目染过一些。两人加一打啤酒,开始玩猜拳,周栗见状,赶紧给他们点两碟下酒菜,生怕喝过头了。   两个人加起来得有三个她这么重,她可扛不回去。   点菜的时候总感觉旁边有人在看她,周栗抬头,看见个让她不怎么顺眼的人——食品厂的张婷。对方也在看她,被抓包了也毫不避讳,目光还直往她身后去。看到周俨和周孟航,张婷的眼神变得鄙夷,一副“果然是这样”的表情,接着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急急移开目光,拉着一群小妹走了。   “......”   周栗直呼神经病。   回到座位上,周俨和周孟航还在“厮杀”,周栗坐着无聊,后知后觉感觉肚子饿,劝酒不成,倒是把刚点的下酒菜吃了大半。   最后是周栗吃撑了,两男人也喝过了头。   两辆电动车都停在门口,周栗一个人载不了两个大男人,电动车也没这么宽敞的后座,更不敢让他们其中一个硬撑着把车骑回去。没办法,周栗把两辆车都锁好,带着两个酒鬼步行回去。   正好,他们醒酒,她消化。   走回去也不远,和去工业园一样的距离。两男一女,周栗走在中间,感觉自己是随身带保镖的女王。两个保镖虽然喝了酒,但酒品都还不错,还能站稳走稳,也没发酒疯。   周栗挽着周俨的胳膊走,周孟航看到,也不甘寂寞,一手搭上她的肩头。男人的手臂好沉,周栗甩也甩不开,干脆由着他去了。幸好街上没人,不然这幅画面确实是有些古怪了。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周俨话也多——应该说他这两天话都多,愿意主动搭腔了,周栗在他身上深刻感受到“无债一身轻”五个字的力量。   原本话题都在左右两个男人身上,周孟航搂着她的肩,突然将话头一转。   “周栗,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工作?”   周孟航说完,周俨也朝她看了过来。周栗真想撕了周孟航这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臭嘴。   其实周栗也知道,不止是家里夫妻俩,周俨也很关心她的状态,希望她回去大城市发展。   “你管我呢,你自己不也在家混。”   “谁混了啊?我每天日晒雨淋去跑单的。”   周栗才不会轻易示弱:“那我也每天风吹日晒洗碗啊。”   好吧,网约司机和洗碗妹再次难分胜负——反正背后的性质都是啃老就对了。   两人都不说话了,周栗情绪突如其来的低落,周俨及时转移话题,主动说起自己的计划:“我准备今年再努努力攒钱,明年在工业园附近开一间奶茶店,那个好像挺赚钱的。”   他脸上挂着踌躇满志的神情,周栗听了,瞬间高兴起来。   “今年也可以开啊!”   周俨低头看她,淡声道:“我现在哪来的钱?店租和成本加起来,这不是一笔小钱,再等等吧。”   周栗的社会经验实在是缺乏,给不了好的建议,倒是旁边的周孟航思考了一下,说:“可以,咱家附近也没有奶茶店,每次想喝还得跑到镇上去买。我们这边住户不少,工业园现在务工人员也多,到时候开学了还会有学生。”   他对周俨的想法给予肯定:“肯定是能赚钱的。但是如果能加盟,估计会更好,毕竟奶茶这东西最大的受众群体还是年轻人,有品牌效应就更好了。”   “不着急,慢慢来。”   他一段话说得有理有据,周栗赏脸,鼓了鼓掌。她想起这人给“好味”支招的样子,顿觉眼前的“大少爷”自带光环起来。   事情不急于一时,三人很快换了话题,说说笑笑,很快回到了村里。村口就是周栗家,兄妹俩到家门口,突然发现门前的灯是亮着的。她点开手机一看,已经过凌晨一点了,她和周俨对视一眼——完了,周忠仁估计已经到家了。   三人身上都是各种食物混杂的味道,兄妹俩送走周孟航,做贼一样推门进去。门是虚掩着的,说明周忠仁发现他们出去了,所以给他们留了门。   果然,兄妹俩一进屋就被老父亲逮住了。   两人的心虚不是没有道理的,周俨小时候带周栗吃个街边的鸡蛋饼都要挨骂。喝酒倒是小事,周忠仁自己也爱喝,时不时就要拉着朋友喝上两杯,但他对“垃圾食品”的厌恶是林清都忌惮的程度。   周栗缩着脖子,站着等挨骂。   “哥哥和妹妹回来啦?”   兄妹俩乖乖点头。   “去吃什么啦?还带着香味回来嘞。”   兄妹两人:“?”   咦?怎么没挨骂?   周忠仁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缩什么脖子哟,还当你们老爸是说不通的老古董啊?” 第16章 台风海   周栗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林清女士没叫她,等她醒来家里已经没人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邻居家的鸡鸣声。她贪凉,昨晚回来洗了冷水澡,又吹了一夜空调,醒来还是觉得热,头重脚轻的。   微信里躺着周孟航给她发的消息,在一个小时前,让她去拿清凉贴。周栗在床上赖了会儿才起床,洗漱完把头发胡乱抓一抓,踩着拖鞋就去了。   到了周孟航家门前,看到院子里两辆车都在,才想起他这两天不常来“好味”吃饭,大概是父母都在家。 台风快来了,天气变化莫测,这时候往往是渔民的休息日。   周栗在门前停住脚步,赶紧把头发扒拉好,扎个矮辫。她不好意思穿着拖鞋踏进去,更不好意思光着脚,于是跟周启文夫妇打过招呼后,把周孟航招来。他大概是昨晚喝了酒没洗澡,醒来才洗的,身上一股浓浓的柠檬清香,像一颗正在被泡发的柠檬果糖。   周孟航从鞋柜里给她拿了一双拖鞋,看上去是新的,还是粉了吧唧的颜色。   “你妹妹的鞋?”   “嗯,她买来没穿过。”   柜子里周期然的鞋子占了一半,拖鞋都有四五双。 “这怎么好意思啊。”周栗刚说完,下一秒就脱掉自己的鞋子,换上粉红拖鞋,大大方方踩在了周孟航家的瓷白地砖上。   周孟航:“......”   吴淑萍招呼她吃水果,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青提,清脆可口。周栗也没推脱,喜滋滋地接了道谢,坐在沙发上吃,等着周孟航去楼上给她拿清凉贴。   “小栗是上个月刚回来吗?”吴淑萍拉着她闲聊。   “上上个月,已经回来两个月了。”   “这样啊,你回来也好,还可以帮帮你妈妈。”大抵中国父母都有这样的毛病,无论说什么话题,都会回归到自家孩子身上,顺带数落几句,“哪像我们家那臭小子,回来半年了,还整天无所事事。”   站在楼梯转角的周孟航:“......”   整天无所事事的周栗:“......”   饭菜是别家的香,孩子也是别家的好。   周孟航不愿一个人被数落,硬要拉上周栗垫背。“她也整天没事做,你看,现在饭点,饭馆肯定人多,她在这陪你吃水果。”   说着把清凉贴递给周栗。   周栗恨不得贴他眼睛里,让他“清凉一夏”。   吴淑萍连忙伸手打他,转头让周栗别听他的,一手接过拿过周栗手上的东西,撕开包装后帮她擦了擦太阳穴和脖颈,最后印在她额头上。吴淑萍接着挖苦周孟航:“你好意思说人家,哪个网约车司机天天睡到十二点才醒的?白天说晒,晚上说困。”   骂完周孟航,又对周栗关切道:“小栗是身体不舒服吗?热的?川禾这天气确实热,北方应该很凉快吧。”   周栗偷偷朝周孟航做鬼脸,乖乖回答吴淑萍的话:“对,不太耐热,经常这样,热起来就犯头疼。”   变脸比翻书还快。   周孟航斜眼瞧她。   一直都这样,周栗是沿湾村鼎鼎有名的“别人家的小孩”,她从小就招长辈疼,性格开朗,嘴巴又甜,有她在的地方,长辈们总要拿她跟自家小孩作比较。   周孟航对此深受其害,尤其是初中跟她成了同班同学后,吴淑萍的口头禅从“你这个小王八蛋”变成了“你看看你忠仁叔家的周栗”,重复的话,周孟航听了三年。   但他在逆反心理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讨厌过周栗。前一天挨骂完,第二天到学校看她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就生气不起来了。   明明成绩好得不行,却从来没嫌弃过他成绩烂,课间悄悄过来跟他分享在小卖铺尝过的新辣条,他只吃了一片,她就要他赔偿三包,因为她说朋友就是要分享的——“我第一次吃就分享给你了,既然你也觉得好吃,那是不是要多跟我分享,这样才公平?”   诸如此类的话,周栗说过很多,很赖皮,很不讲理,又很理所当然。她人缘好得离谱,又有“学霸光芒”的加成,大家都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对她的流氓行径不反感不说,还很乐于跟她分享。   “土匪”周栗虽然是“土匪”,却是个高朋满座的“土匪”。   清凉贴牢牢贴在周栗脑门,她没急着走,还呆在周孟航家客厅里陪吴淑萍看电视。直到周孟航终于在母亲的念叨下要出门了,周栗才跟在周孟航身后离开。正好蹭他的车,不用忍受阳光曝晒。   今天太阳烈得出奇,像一只会滚的火球,晃得人睁不开眼。周栗刚刚过来,只是走了这么几步路,已经热得慌了。   天露异象,必有大事,这是沿海人民熟悉的台风的预兆。   上了车,周孟航问周栗:“去不去看台风?”   这句话似曾相识,两天前周孟航才说过,周栗一听,眼睛亮起来:“去!”   于是一个准备去跑单的司机和一个准备去洗碗的洗碗妹,最后决定出发去海边。时间还早着,出发前周栗强制要求回家换一身衣服——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和一双快脏成黑色的白色人字拖,实在是不怎么酷。   做这么酷的事当然要穿得酷啦!   周栗回家两个月,别的不知道,倒是被林清女士喂胖了不少,去年夏天买的紧身裤现在需要很费劲才能提上来了,扣扣子也是个难题,周栗连着克服两大难关,上身换上宽松的衬衫,踩着已经积灰的黑色靴子出了门。   她坐上副驾,用纸巾擦着靴子上的灰,周孟航评价她:“人模人样。”   周栗摇身一变成了大美女,心情好,也不跟他计较。她还喷了香水,身上淡淡的香水味盖过了周孟航身上剩余不多的柠檬香。   车开了不到半小时来到海边,台风还没来,海边已经狂风阵阵了。停好车,两人先去订酒店,周孟航要了一间海景房,有一面很大的落地窗,周栗进了房间,才想起来问:“怎么就订了一间房?”   周孟航把窗帘拉开,他们住的楼层低,海浪像被他大手一挥拍到了眼前,很近又很远,还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周孟航支起支架,取出相机,回答她的问题:“我们是来看海的,不是来睡觉的。”   “......”好吧,言之有理。但把话说得这么欠揍,周栗又牙痒痒了。   “嘘。”周孟航伸出一指,支在唇边,及时让她噤声,两人一同看向窗外。   只是一会儿的时间,潮水已经漫过一半的沙滩,周栗感觉自己踩在了海的中央。她看得入了神,一时忘了跟他吵嘴。   川禾是一座沿海城市,和青州、从城相连,川禾夹在中间。周栗在小时候还见识过川禾的大台风,长大后倒是没怎么见过了。   台风眼不在川禾,每回来势汹汹,风刮得像要把整座城市掀起,最后却是虚晃一枪,疾风从青州过来,匆匆掠过川禾就到了从城。   台风往往先在海平面上形成,再登陆到陆地,周孟航提前打开了相机录制。不久后开始下雨,风渐大,望不到头的沙滩上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栗站在窗前,还能听到外面的喇叭声,在播放台风预警,告诫大家不要出门,沿海的商铺也早早闭店了。   这还是周栗第一次见到海边台风天的样子。   后来风大到看不清海面了,海与天渐渐相接,海面上的浪作分界线。浪起得很高,又落成数不清的漩涡,拂起岸边的沙尘,四周白茫茫得仿佛置身于北方的雪地里。   好像世界末日——虽然他们都不知道世界末日应该是什么样子。   只是眼前暴戾而荒芜,好似触碰不到边界——天与地的界限在何处?海岸线又在哪里?他们身处云层还是海洋?   周栗站在原地没有动,周孟航也没有动。他的眼睛甚至一眨不眨,好像害怕错过任何一滴玻璃窗上的雨珠。   天黑了,房间里突然断电。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发出第一声呼叫,周栗余光看到身边人的肩膀松懈下来。不知不觉站了太久,身体因为长久维持一个站姿而发僵,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力,瘫坐到了身后的大床上。   周孟航从包里把零食倒出来,周栗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包他拎了一路,她还以为是别的摄影器材,没想到全是吃的!   “昨天去超市买的,这个天气,估计酒店也没饭吃。吃吧,今晚不一定能回去。”   周栗拆开零食包装就开吃。前两天听他说要来看台风,但周栗也摸不准是什么时候,周孟航这人是真的随心所欲,说来就来,她早上起来还没吃过东西。她嘴上吃着东西还不饶人:“你要是把我饿死了,记得赔二十万给周俨开奶茶店。”   “你就值二十万啊?”周孟航乐了,抬眼一看,她嘴边沾了食物屑不自知。   “没说完呢。”周栗又拆开一包新的零食,“再赔八十万给我爸妈装修房子,装得跟你家差不多就行。” “土匪!”周孟航恶狠狠地掐她脸,却忘了她嘴边的残屑,倒是帮她擦嘴了。他松开她,盯着自己的指腹,一脸嫌弃,周栗也看见了,欠揍地说:“谢谢航弟。”   ......年龄这梗算是过不去了,两人横竖差了也没到一个月,甚至是同一个星座,给她神气的。周孟航把指腹上的食物屑擦到她衣服上,骂她:“幼稚。” 到底是谁幼稚啊?   周栗吃完零食,手脏兮兮的就要去碰他的短袖,周孟航躲着她,补充了能量的周栗战斗力满满,两人又打闹起来。   最后也没比出来谁更幼稚,周栗如愿把脏东西擦在他衣服上,可也被压制住了,普通女人跟男人的武力值没法比,周栗被周孟航制住手脚,扑腾的余地都没有。   她的脸红扑扑的,在昏暗的房间里有种老相机的模糊质感,周孟航攥着她的手腕,腿压着她的腿,问她:“说说,谁才是哥。”   周栗清浅地呼吸着,突然叫他的名字。   “周孟航。”   他当她服软了,还没来得及得意,又听到她说:   “我把薯片压碎了,两包。” 第17章 她听到他说梦想   年轻男人的臂膀有力,拎起她像拎一条在岸上扑腾的肥鱼。周栗回身一看,薯片都压漏气了。   两人赶紧分了吃,吃到一半,周栗喊着口渴,他又从另一个包里倒出矿泉水和饮料,跟哆啦 A 梦似的。周栗大喜,一手抱了一瓶。   喝一口饮料,喝一口矿泉水。周孟航看到,瞪着眼睛看她:“这什么坏习惯啊?”   周栗回视他,眼里写着“你别管我”几个大字,言之凿凿道:“因为口渴的时候就很想喝有味道的东西,饮料或者果汁,但是喝完之后会更渴,所以还是要喝水。既能满足对碳水的渴求,又能解渴。”   她的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周孟航小时候还会被她骗,现在只会觉得她歪理多。   外面的风声好像停了,夜色黑,屋里静谧,周栗吃饱后人也安静,和他坐在一起看窗外。海面上突然出现朦胧的光亮,很远很远,像是一道遥遥坠落的星光,可今夜万里都是乌云,哪来的星星?   周孟航站了起来,相机还在开着,他盯着眼前的画面看。只是风停的几分钟里,船只从模糊变为清晰。   “是渔民。”周孟航说。   还真的是。一只摇摇欲坠却踏着浪回来的帆船,船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周栗倏地感觉到身边人的紧绷。   周孟航家是沿湾不多的水产之家,小时候也经常被调侃,说他是“卖鱼家的儿子”,他对大海和风浪的危险是很敏感的,周启文和吴淑萍每回出海,他都要提前几天看天气预报。十几岁时数学都考不到三十分的周孟航,对气象和风向却颇有研究。   帆船最终回到了岸上,两人站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船上的人下来,浩浩荡荡一行人,似乎收获颇丰。他们停靠后没多久,又起风了,一群人连忙加快脚步去找躲避处。   两人在屋里,也能感受到风好似要把人卷进去般,玻璃窗前被沙尘和暴雨拍打,他们眼前的画面重新模糊起来。周孟航这才活动自己的肩颈,扭头发现周栗在看他。   周栗不懂摄影,但越相处越能深刻感觉到,周孟航每每拿起相机,都仿佛换了一个人,几乎有一种虔诚般的专注。   她突然想问他:“你都用相机拍下过一些什么?” 想到,便问了。   “很多。”周孟航低头,回答她:“人,天,地,海洋,江水,日出和日落,都有。”   房间里可视度不高,只能看到对方的脸,周围的一切都变成虚无,周栗在虚无里放肆地探索他。   “这是你的梦想吗?”她不自禁这样问,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话题是否逾矩。   “梦想”两个字,在很久之前是一个充满憧憬的词汇,孩童嘴边时常说着长大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长大后要做成什么样的事,人人都能大方畅谈自己的“梦想”。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在成人世界里幻化成羞于启齿的笑话。   周孟航已经不记得上次听到这个问题的时间了,或许没有,从来没人说过。他的叛逆期来得很早,甚至有些漫长,尽管悬崖勒马,可周围也多得是无法回头的人。那些人的人生轨迹扭转得太快,来不及刹车或拐弯,一下走到了黑处,早就忘了自己曾是怎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后来他上大学,努力又谦逊的人比比皆是,暗自较劲,力争上游,却也没有人去畅谈真正意义上的理想。   所有人都在往前冲,但他们看上去似乎都没有“梦想”。   而现在周栗站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将这两个字宣之于口,那样坦诚,那样直白,那样理所应当。   如果再早几年,换做父母强制逼迫他学习的那几年,或者刚上大学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那年,周孟航都可能会回答:梦想个屁。   但他不是那时候的周孟航,那时候也没人问他的梦想是什么。直到她问出口,周孟航才惊觉,原来他一直在等着有人能这样问。   是梦想吗?   周孟航沉默的时间里,房间里的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他答道:“是。”   这本就应该理所应当。   他在过去花了很多时间去拍人物,因为人是多变的,生动的。后来才发现,比人更多变而生动的是万物,而人是万物的记载者。他想记下的不止有人,还有变幻的四季,大雨前的阳光,落在眼睫上的雨珠,地面干涸前的最后一片潮湿......   这段日子以来,周栗无数次感觉到周孟航与从前的不同,这种难以形容的感受在此刻有了具象——是吸引力。   他身上有那样坚定的力量,不屈的意志,以及浑然天成的意气风发。   像此时的风浪,看似狂妄不自量力,实则热烈而果敢。   她听到他说梦想。   “想用一张摄影作品让别人感受到我的表达,想看到更多我没看到的、我想看到的世界,想记录下一切已知的、未知的万物,这就是我的梦想。”   屋外狂风呼啸,屋内两人并肩而立。   酒店工作人员敲门,为他们送来蜡烛,解释说不一定什么时候能来电,为表歉意还送了免费的饭菜,说是今天准备的食材,台风天没人住店,饭菜有剩。   “今天没人住酒店啊?”周栗好奇。   “没有。昨天的客人今天中午都退房走了,你们小情侣还挺有闲情逸致的,台风天跑到海边来。”客服是个健谈的年轻男人,估计也是看到了他们房间里的摄影设备。   两人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误会为情侣了,周栗面不改色道:“哈哈,他就喜欢乱跑,我也是嫁狗随狗了。”   周孟航皮笑肉不笑,点头附和。   等客服走后,周孟航把饭盒丢在桌上,搂着她的后颈问:“谁是狗啊?”   屋里点了两根一扑一扑的蜡烛,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周栗被他勒着脖子,挣脱不开,嘴硬道:“现在用狗爪扒着我的这位。”   周栗被人夹在臂弯里,闷得快透不过气来。她脚下还穿着靴子,用脚踩他,周孟航疼得龇牙咧嘴,倒在身后床上的时候连带着把她也带到了床上,结结实实摔在他身上。   床垫是软的,周孟航手还放在她颈后,他闭了闭眼,惊呼:“好......重......”   周栗半边身子在他身上,小腿悬空在床边。她确实是看起来有肉的女孩子,但不至于多重,可他偏要挖苦她。周栗也忘了尴尬,本想从他身上起来的动作停下,因为身高悬殊,她的脑袋只能到他下巴处,双腿却和他贴合在一起。她晃晃腿,给他施加压力似的。   好像挠痒痒,周孟航憋不住笑了,笑意来得突然,胸腔的震颤让周栗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她撑着床要起来,又被他拉着往下坠,重新倒在他身上。   周孟航扬眉看着她:“你占我便宜啊,土匪?”   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周栗被他臭不要脸到了,伸手去扒他的脸。体验民间生活的大少爷也就肤色贴合劳动人民一点,周栗下了毒手蹂躏他,没几下功夫就把他的脸掐得通红了。   周栗说:“我要是土匪,你就是我的山寨夫人。”   周孟航:“......”   手机铃声响,周栗起身去找手机,看到林清女士的呼叫。   周栗连忙接起来。   家里也开始刮大风了,林清中午就收铺回了家,晚饭时间找不到人。周栗看了眼坐在床边的山寨夫人,对电话那头说:“我跟周孟航在海边呢。”   周孟航一边听着她打电话,一边到桌前把盒饭打开。   “没被风刮走,我们在屋子里。你就想我被刮走是吧?”她也走到桌边坐下,跟林清交代:“晚上风小了我就回来。”   刚说完,林清就在那边挂了电话。嗯,很走程序的关心,果然是她娘亲。   酒店送了两份相同菜品的盒饭,两荤一素,分别是红烧排骨、蒜苔炒肉和空心菜,周栗不爱吃蒜苔,周孟航不吃空心菜,两人难得和谐友爱,大方共享了一次。   晚上持续的大风,周栗吃饱饭犯困,周孟航还在摆弄他的相机,甚至因为没电换了一台。周栗看着窗外,目光渐渐涣散,在喧嚣的风声中沉入梦乡。   川禾今年的台风同近几年的一样,也和周孟航预测的一样,虚张了一番声势,又悄然恢复平静。周孟航收起相机,回头,看到周栗已经在床上睡着了,被子没盖,鞋也没脱。   对他是真放心。   夏夜蚊虫多,又断了电,没有空调,空气中有一股专属于南方的潮湿味道。周孟航走到床边,帮她赶走一只扰人清梦的蚊子。随后便坐在床边,整理今天拍的东西。   身旁人睡得毫无防备,身子侧向他,也许是热,额头出了点汗,脸颊上好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有一个显眼的小包。头发乱糟糟的,呼出的气息均匀。   她的面相本就生得乖巧,安静的样子更乖,让人无限心软的那种乖。可周孟航知道,她“嚣张跋扈”起来是如何生动。   周孟航微微笑,握相机的方向一转,镜头对准她,拍下一张她的睡颜。灯闪了一瞬,她若有所感,眉头微微皱起,而后在床铺上蹭了蹭。   没有醒来的迹象。   最近天气闷热得让人难以喘息,周栗已经好几天没有好睡眠了。现在房间里也热,但没有那样闷不透风的感觉,而是夹带着一阵狂风过境的清爽。周栗这一觉睡得沉,也许是睡得太好了,她还以为过了很久,甚至有种天亮了的错觉,可往窗边一看,天还是乌蒙蒙的。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她的呼吸就停滞了——她旁边躺着人。   周孟航也睡着了,脚还在地上,半个身子靠在床头,一边手臂长伸,无意识地垂在她头顶。相机横在两人中间,倒也不是多亲密的距离。   手机不在身边,但床边的蜡烛还没烧完,告示着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周栗仰头,在未燃尽的烛光下看到他的脸,深的眼窝,高的鼻梁,和鼻子侧边的淡痣,这样的光线中,那颗淡的痣更像一颗小小的斑点。   到底是痣还是斑点呢?周栗思考着,眼睛也盯着不放,甚至缓缓抬起手,要去碰他脸上那一小点儿。眼前的人却在这时缓缓睁开眼来。   周栗的手停在半空。   两人的眼神有一两秒短促的交汇,而后随着烛火的燃尽中断。   四周都暗了,窗外是,眼前也是。周栗想放下手,黑暗中却被他准确无误地攥住,他拉起还躺在床上的周栗,刚睡醒的嗓音听在耳中,像扑在窗前的沙尘。   “走吧,雨停了。”   而周栗居然没有意识到。 第18章 握手言和   空气中是暴雨过后的清冽,回去的路上周栗把车窗摇了下来。一觉睡醒,天气变了几变,已经没了来时的燥闷。周栗心情很好,拦截周孟航准备听佛经的动作,用手机连上车里的蓝牙,点播一首纵贯线的《公路》。   澎湃的旋律中,她跟着音乐唱: “打开车的窗,太阳在头上,公路的右方,无边的海洋。 我怀疑我的梦想,已经变了样。 如果你有所期待,很抱歉,我会让你失望......”   她把雀跃写在了脸上,可惜是个五音不全的,再好的状态也补救不了她的音准。周孟航开着车,憋笑憋得难受。周栗歌唱到一半,才发现驾驶座的人一脸“便秘”。   “笑屁啊你!”   “没有啊,听你唱歌很开心。”   周栗:“......”   这人真的很欠揍,要是像平时那样大大方方嘲讽她倒还好,偏要这样装模做样。欠揍!   周栗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也不是第一次被人嘲笑音痴了,但对方换成周孟航就不行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话来反驳,只好献出名句:“你行你来啊。”   周孟航没听过这首歌,不会唱,于是两人把同一首歌听了一路。从海边回到沿湾也不过半小时,车先停在周栗家,两人说了一路话,她也忘了向周孟航“讨债”,正准备开门下车,才想起自己没带钥匙。   现在是凌晨三点,邻居家的鸡都睡了,何况这一家子劳动人民。在酒店度过了断电的半天,虽然吹过风,她身上还是黏的,没办法,只能跟着周孟航回家了。   这个时间,周孟航家也是静悄悄的,两人轻手轻脚上了楼。他家总共四层,一二楼是复式,二楼只有两个房间,做了客房,但常年都没人住。   周孟航和周期然住在三楼,周期然不在家,便只有他一个人霸占一整层楼。   到了三楼,周孟航让她自己去周期然的房间找衣服。周栗打开衣柜,不出意料看到一片彩色,粉红和奶黄占了绝大比例,周栗不好乱翻,在衣柜角落抓了一套宽松的黑色短袖和短裤。   连刺绣都是动漫人物。   亮着暖色灯光的房间里,周栗看到周期然的书架上歪歪扭扭摆放着一排书。她关上灯,出了房间。   她找个衣服的功夫,周孟航已经快速冲完了澡,湿着头发走出来。周栗和他擦肩的瞬间,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柠檬清香,比平时更浓郁几分,带着一股蒸汽。等她进了浴室,往架子上一看,果然看到一瓶柠檬味的沐浴露。   旁边还有一瓶樱花味的,估计是周期然专属。周栗犹豫了一下,选了柠檬味那一瓶。   周栗前几天都在洗冷水澡,除了天气热,还因为家里的热水器年老失修。小时候大夏天也洗冷水澡,她习惯了,便没有让周俨修。此刻站在热水下,一天的疲累和粘腻轻易被冲刷,她感觉身体都放松了不少。   果然还是洗热水舒服。   周栗在浴室里待了快二十分钟,才带着一身柠檬味走出去。   周孟航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他手里拿着遥控器。周栗左右看看,把换下来的脏衣服丢回周期然房间的地上,才走过去跟他坐一块儿。客厅里没有开空调,他把阳台门打开了,深夜的风裹挟着阵阵初秋的凉意,彼此身上相同的香气萦绕在空气中。   “你怎么跟我用一样的沐浴露?”他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花香。家里的生活用品通常是他负责填补,他一直习惯用同一款沐浴露,另一款是专门给周期然准备的。   周栗不喜欢花香,总觉得太齁了。她抬起手臂,鼻子凑到臂弯里嗅了嗅,评价道:“这个好闻。”   她穿了黑色的短袖,皮肤在这样的强烈对比中白得发亮,刺绣上的人物和她一样,头发披散着,眼睛大嘴巴小。   她说“好闻”。   平时用在自己身上,周孟航倒是说不出来好不好闻,但她抬起手的瞬间,他又确实闻到了扑鼻的清香。像是刚采摘下来的果实,用尖刀划开一道口,扑鼻的果香。周孟航离她太近,感官也在这距离中无形放大。   周孟航没回话,周栗便自顾自起自己的话题,“你妹妹还挺爱看书的。”   她解释:“刚刚去她房间找衣服,她房间里书不少。”   周孟航呼吸里都是两人叠加在一起的柠檬气味,他随口解释:“她比较喜欢看言情小说,每次路过书店都要买两本。”   周栗便没再接着说了,而是问他:“是要看电视吗?” “嗯,睡不着,你要睡了吗?”   周栗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找电视节目看。   周孟航掌着遥控,周栗以为他会选一部电影,她记得他初中的时候疯狂喜欢香港电影,学郑伊健学得有模有样。但他选的却是一部纪录片,《动物世界》。   很有名的一部纪录片,连周忠仁都看过。周栗还是大学某一年的暑假跟着周忠仁看的。周栗平时不太看这些,却也被这部片子镜头下的原野与自然所震撼。她看得入神,忽地听身边的人说:“我第一次看这个,是在高二的时候。”   高二,好久远的时间。周栗分神回忆了一下——那时候她正处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信息大多来源于用班费订的报纸上,或是同学的口口相传间。   周孟航曾经把这个纪录片翻来覆去地看,闭上眼睛都能记起下一个画面。身边女孩儿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在听他说话,周孟航笑了一下,说起从前的“黑历史”:“以前最中二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挺牛逼的,虽然没有犯蠢到去伤害别人,但那时候我真觉得我牛逼。”   看来是真的,连说了两个“牛逼”。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渺小,就是看这个的时候,高二。”   这是他后来收心学习的契机之一。以前那么能闹一个人,说收敛就收敛,安安分分度过了那两年的高中生活,考取一个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差的大学,一个人扛着相机走遍大江南北。   这是周栗第一次知道有关于他高中生活的细节。   高中那几年她和周孟航的联系几乎是切断的,她甚至不知道他早早从良,也不知道他后来上了哪一所大学,去做了什么。他曾是周栗在沿湾除去家人外,最熟悉的一个人,因此和他的断联,也让周栗对沿湾的记忆有长达三年的严重割裂。   那三年她的生活被做不完的习题和考不完的试题塞满,被身边同学的脚步和校园里的铃声追赶,她没有忘记他,却也没有时间想起他。   她以为两人从此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轨迹,人生海海,各自高飞,却没想到,最后一同落回了这里。还好,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也很好地成长着,甚至和她说“梦想”。   “有一点,一直想跟你说一声抱歉。”周孟航转过头看她,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真挚坦诚。“初中的时候,虽然不讨厌你,但确实很烦你这样勤勤恳恳学习的人。”   周栗也在看他,听他说完,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话题转得太快,幸好两人都能听明白。   “你知道以前我为什么把你 QQ 拉黑吗?”周栗突然问。   没错,两人的断联便是从周栗单方面拉黑周孟航开始的。那时候临近中考,突然有一天她就不再蹭他的山地回家了,周俨每天下班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周孟航便以为她在全心备考。直到中考结束后的某一天,周孟航分享游戏链接不小心发错给了她,才知道自己早已进入了对方的黑名单中。   说起来,后来 QQ 被淘汰,大家都开始用微信,周栗鲜少再登录那个 QQ 账号,所以周孟航至今还安详地躺在她的黑名单里。   周孟航也瞪大了眼睛——当时他别提多生气了,他在沿湾纵横多年,头一次有人敢拉黑他。气得他一个暑假没去找周栗,结果夏天过后,就听说她去了青州读高中。   这是这么多天,这么久的相处以来,两人首次提起这件事。周孟航当年傲气又不愿亲自解开的困惑,在此时的周栗口中得到了答案。   其实周孟航已经记不起那天的情景了,大概是下课后的停车棚里?他提前把车推出来,在车棚边等周栗,她收拾东西总是磨磨蹭蹭。旁边还有个当时跟他交好的兄弟,知道他和周栗的“关系”。   “你们怎么还没‘分手’啊?不会是来真的了吧?我看你挺喜欢她的。”   周孟航一听,急了,往兄弟身上踹了一脚,骂道:“有病治病。谁会喜欢这种成绩好的?”   开玩笑,沿湾一哥怎能被这些情情爱爱束缚! ......   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万籁寂静,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按下了暂停键。天都快亮了,呈现一片暴雨后的灰白。周栗把事件完完整整复述给他听,接着问:“现在呢,觉得成绩好的怎么样?”   长达八年的“冷战”,谜题竟在于此。周孟航大概也没料到,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倒是一点难过和介怀都没有,也许对当时的周栗来说,这是伤自尊的大事,如今却能平淡叙述出来。   但他也能想象到她当时的生气和恼怒。这可是周栗啊,哪听过别人说“不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成绩好”。   荒诞又扯淡。   周栗确实很生气,否则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把他拉黑但她心里想的是——   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啊?你还不配呢!周栗想通之后,真就从此不再搭理他了。   她毫不躲闪他的目光,两人对视许久,周栗甚至感觉屋外已天光大亮,地板上有物理光和自然光的叠加,她看到他脸上坦荡的笑意。   “你很值得被欣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二十三的周孟航轻易认错。   十五岁的误会源于十五岁不愿承认的欣赏,二十三岁的和解源于二十三岁坦诚的欣赏。   六点一刻,日出了。   天光大亮,狂风暴雨后的日出比往常还要绚烂几分,有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她看到一个全新的,又一如从前的周孟航。   他正朝她伸出手。   周栗先是笑,然后扬起眉,一如往常的骄傲又明媚,豁达地与他握手言和。 第19章 小猪面包   八月下旬,周栗发表了第一篇有关“好味”的推文。   效果比预期中要好,第一波流量源于常来吃饭的年轻常客们,他们帮忙转发到朋友圈,而后又被附近的人纷纷点赞。周栗按周孟航说的,花了几十块钱买平台的流量,维持热度。   当晚居然收获了超过一千的点赞数。   周栗很会抓重点,这次宣传主要针对的群体是在外求学的职院学子和外来务工的年轻人,因此文章中也没有多余的噱头或虚张声势,而是以清新质朴的语言风格徐徐道来——   “漫步在乡间小道上,闻到熟悉的饭菜香。”   比点赞数更令周栗雀跃而惶恐的是职校的老师在第二天转发了她的推文,写了长段文字评析她的文章,并私信询问她有没有写过其他类型的文章。他很欣赏她的文章风格,希望可以互相交流。   周栗阅读私信后,顿时挺直了腰杆,像极了在大学课堂被老师点评文章的样子。   这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名叫王煜成。他人很健谈,也很热心,周栗只礼貌回复了他几句,他就说可以帮忙在学校群里推广周栗家的饭馆。周栗一喜,和对方加了联系方式。大概因为还没开学,那位老师比周栗还清闲,两人一天里又断断续续聊了很久,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投机。   王煜成同是中文系的学生,研究生毕业两年了,之前在川禾市区的高中教书,今年才换到这个新建成的职院来,这边离家里近些。   对方和周栗约好,等开学过来店里吃饭。   当天周孟航兄妹也在店里,周期然昨天集训刚结束,吴淑萍昨晚就让周孟航去青州把人接了回来。结果今天夫妻俩临时被朋友约了自驾去从城玩,周孟航只能带着妹妹来吃饭馆。   周期然今天点了林清女士新学的“年轻人爱吃的菜系”——韩式拌饭。连石锅都是林清女士新买的。   周期然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她哄大人的功夫倒是跟她哥挺像,把林清女士夸得尾巴翘起。周孟航吃饭比较快,但还得等周期然,他坐着无聊,看周栗在一旁回手机信息,便凑过去:“思春啊?”   脑袋被周栗一掌拍开,她收起手机,准备去食品厂送餐。食品厂的团购群已经消停了好几天,今天不知为何又开始订餐了。她出门前随口问周孟航:“今天不去跑单啊?”   八月快结束了,年轻人都在抓紧最后的假期,最近的单很多,光是旁边驾校的客源,都能让驻守在考场门前的出租车司机一天没机会停歇。周俨今天都还没回来吃午饭呢。   “晚上吧,我待会儿还得帮我爸给人送水产过去。”   周栗点点头表示了解,拎着装了数份盒饭的外卖袋子就出了门。   来取餐的还是张婷,只是这这张婷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神气,眼睛红肿,看到周栗,一双眼更是红得像要喷火。周栗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也不想跟她多接触,只把袋子递给她旁边的“小妹”。   张婷却要故意找茬:“一会儿我付钱,给她干嘛啊?我不配拿?”   “......”周栗不该觉得她不神气的,婷姐还是婷姐,身残志坚。旁边的小妹也面露难色,看样子是想去拉张婷,却又怕惹她发怒,只能拎着袋子傻站在一旁。周栗也不说话,她只想拿了钱走人。   “育哥是不是你爸介绍给赵晓怡的?”张婷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朝周栗问,话到一半声音还尖利起来:“是我先认识的!他们凭什么在一起?”   周栗大概知道了张婷情绪激动的原因——晓怡和物流园的阿育昨晚在朋友圈“官宣”恋爱了。她对他们之间的纠葛不了解,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张婷却像疯了一样,从门里出来,她身边的小妹用了劲儿都拉不住她。她走到周栗面前,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尖声道:“你真贱啊,跟赵晓怡那个贱人一样贱,只知道勾引男人。回来这才多久?做水产那家的儿子也被你勾去了。”   她还记得那晚看到周俨兄妹和周孟航在夜市喝酒。   周栗被她推得后退,差点撞倒身后的电瓶车,腿后被尖利的车牌刮了一道,周栗压下怒火,实在不想跟她上演泼妇对骂的戏码。张婷却丝毫不退让,接着嘲讽出声:“活该周俨初中的时候挨打,我看你比周俨还欠。”   话音刚落,周栗的眼神瞬间变了。两人原本隔了半米的距离,她两步向前到张婷身前,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张婷反应不及,还错愕着,周栗胸膛起伏,厉声说:“管好你的臭嘴,你祖上积八辈子德也轮不到你来说周俨半个字。”   旁边的小妹已经看傻了,甚至厂里的保安也准备上前劝架。周栗却没再动手,她根本不屑于跟这样的人周旋,从小妹手里把外卖袋子抢回来,坐上电动车走了。   回到店里,周孟航兄妹已经不在了,林清蹲在地上给荷兰豆摘头去尾,看到她手上的袋子,好奇道:“怎么餐没送出去啊?”   周栗把袋子丢桌上,心里的怒火还没平息,她臭着脸说:“以后都不送他们厂了,特别是之前跟晓怡一起过来那个女的,送给六婆喂鸡也不给她吃。”   六婆是周栗家的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六婆的老伴早几年走了,如今她老人家儿孙满堂,还养了一院子的走地鸡,周栗家的土鸡蛋都是从六婆那买的。   林清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女儿不常会跟人生气,气得连钱都不帮她赚了,估计是很严重的事,她便不问了。周栗兀自站着平静了会儿,把荷兰豆搬到桌上,帮着林清一起修剪。   不多时,白色汽车停在店门外,是周俨惯常停的位置。周栗停手,等着周俨进店里来。   周俨一跨进店门,便看见自家妹妹脸色奇差,每每这样,周俨第一句话总是:“妹妹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今天也不例外。   周栗听到周俨的声音,突然就哭了,眼泪说掉就掉,林清吓得把手里的活一撇,以为她真受欺负了。   周栗站起来,走到周俨面前。   周栗不常会哭泣,总是一脸笑容,开朗又乐观,所以一直是被大人们疼爱的孩子。小时候过年,周忠仁带着他和妹妹去走亲戚,他嘴巴比较笨,拿了红包也只能学着妹妹向长辈说好听的话,妹妹说一句,他学一句。   周栗是一颗开心果。从小到大,无论是性格和人缘,还是学习和生活,方方面面都不需要人多担心。所以她每次一哭,家里人都以为天要塌了。   母子俩怎么问都没问出原因。周栗只是哭,先是自己站着哭,然后是抱着周俨哭,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能不能多说说话啊?”   怎么这么笨啊,能不能多说话啊?   这是周栗对周俨的控诉。   周俨也不是没有过叛逆期,十几岁的孩子,总会有一些不成熟的心理和行事风格。但周俨的叛逆期似乎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从“嘴笨”“不善言辞”,变成了真正的“哑巴”。在周栗的印象中,周俨有过一段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间,每天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吃饱了”“我睡了”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语。   而这个征兆是从周俨带着满脸的伤回家那一天开始的。   周栗初一的时候周俨读初三,两人下午放学的时间不同,通常是父母来接周栗,顺便给周俨送饭,因为初三要上晚自习。可那一天也是奇怪,周栗回到家吃完饭,正在二楼房间写作业,周俨回来了。   可那会儿是初三上晚自习的时间。   周栗听到楼下林清的惊呼声。她跑下楼,看到一个满脸是伤的周俨——十几岁的孩子,摔了一身泥,一边脸高高肿起,另一边擦破了皮,伤口甚至在往外渗血,周栗看着都觉得疼,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当时的解释是不小心摔到了学校后面的土坑里。林清当然不会相信,却问不出其他的信息,周俨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后面有差不多一个星期,周俨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在家,没有去上学。   周栗对那一周记忆犹新。哥哥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他往常很喜欢叫她“妹妹”,用很温柔的语气,可那几天,周栗都没有再听到这样温柔的叫唤。不只是她没有,父母也没有。除了吃饭洗澡,其余时间周俨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父母甚至想带他去看医生。当时人们的信息来源远没有如今这般广泛,何况以周忠仁和林清的文化程度,并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生理上的疼痛外,还有一种病叫心理疾病,他们只以为周俨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十三岁的周栗也这样以为。   他们焦灼却无能为力,可周俨在某一天突然不治而愈了。开始正常说话,正常与人交谈,正常到学校上课。   只是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也就是周俨中考结束后,周俨向父母提出了辍学的想法。   已经十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都以为这是周俨独立意识下的自主选择。直到今天,她偶然得知了真正的答案。   她一直以为,她的哥哥只是一个刚好不那么爱读书,运气又差了那么一点的小孩,他选择了早早步入社会,单枪匹马长大成如今的样子,可周栗却不知道,他独自度过了怎样的少年时光。   周栗抱着周俨哭了半小时,周俨也就站着接受了半小时她的眼泪。她哭到喘不上气来,把周俨的衣服哭湿一片,才终于从周俨怀里离开。仍然口齿不清地骂他:“真的笨死了......”   周俨衣服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他毫不介意,拿了纸巾给哭成猪头的妹妹擦脸。周栗擦完脸,才看到林清女士站在一旁,眼圈也是红的。   “你哭什么啊?”周栗问。   林清反问:“那你哭什么啊?”   周俨被家中两位女眷夹在中间,苦笑不得。   ——   晚上母女俩先收档回家,周俨照例回得很晚。上了楼发现周栗还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他回来,她便把电视机关了,站起来。   明显是在等他。   周俨去倒水喝,周栗跟在他身后;去阳台收衣服,周栗跟在他身后;回房间放衣服,周栗也跟在他身后。   周栗长大后就不常进周俨的房间了,一是男女有别,二是她在家的时间确实很少。他房里的陈设多年未变,简略得一目了然,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衣柜。村里的房子面积都比较大,这样便显得房间里很空荡。   周俨随她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走,只在准备拿上内裤去洗澡时回头望她一眼,她中午才哭过,眼皮浮肿,好像她小时候爱吃的小猪面包。   她显然是有话要说,周俨便安静等她开口。   “哥哥。”周栗终于出声。   周俨一顿。   她又叫他“哥哥”。周栗只有在小时候,会一声一声地喊他“哥哥”,长大后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周俨”,以周俨的经验来看,她喊“哥哥”的时候,一般是有事情的时候。   “真被人欺负了?”周俨低头看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她摇摇头,说:“你现在还喜欢看书吗?”   她看到了周俨桌上整齐叠放的书。   其实周栗的阅读习惯是随周俨的,他的房间在很久以前是兄妹俩的阅读室。上了初中后的周俨,常常省下零花钱来买书,当时周栗还在青州上小学,每逢寒暑假回来,沿湾没有和她玩的小朋友,她就成天和周俨窝在房里看书。   早在周栗进入青春期之前,周俨就带她看过各式各类的书了。一开始是漫画书,后来是杂志、故事会、短长篇小说。   周栗对文字的敏感度也来源于此。初中毕业的时候,周俨送给她两本书,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一本是《月亮与六便士》。   现如今还在周栗的书架上摆着。   周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桌面上的书。他的房间没有添置书架,书籍常常是直接堆放在桌上。此刻桌面上还敞着一本书,是他昨晚看了一半的,停留的那一页有他做的笔记,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他的字一直写得很丑,生活中需要书写的地方也很少,他也没什么精力去花时间练。他把书合上,似乎不愿意向她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一般。   “有空的时候就会看看,不经常。”   可他桌上未拆封的书就有好几本,房间角落里还放了几个箱子,里面都是被他翻阅过的书籍。周栗几乎又要忍不住了,鼻尖酸涩得厉害,眼圈肉眼可见地泛红,她一向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拉着她坐在地上,地板凉凉的,不开空调也很舒服,像极了小时候一起在房里看书的样子。“怎么了啊?”   周栗心里堵得慌,她说不出口,只能换个方式问他:“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当年继续上高中,上大学,会怎么样?”   她说着,又侧过头去寻他的目光,“哥哥,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周俨微微笑了,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可能浪费了很多钱,最后还是回来这儿做一个忙着赚钱的网约车司机。”   他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转头和她聊起最近新看的书,一部很有名的现当代文学,周栗甚至在大学课堂上学到过它。周俨对这本书提出了几个疑点,周栗原本还陷在情绪中,在他的问话中却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为他做出解答。   于是接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周栗的讲解声。周俨听她说了将近半个小时,故事发生的背景和作者的创作动机。   最后讲完,周俨起身要去洗澡了,周栗还在地板上坐着,周俨在房门停了脚步,回头看她。   “妹妹,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周栗抬起头,听到他说:“我不可能再回头或者重来了,所以我不想说后悔的话。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平凡一点,你闪耀一点。你闪耀的时候,我也会跟着发光。”   他想起周栗刚才认认真真给他讲解的样子,他由衷说:“你在哥哥眼里,一直都很闪耀,所以我很幸运。”   小猪面包又要膨胀了,她红肿的眼皮下冒出水汪汪的泪珠。周俨站在光下,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   第二天早上醒来,周俨已经出门了,周栗迷蒙着眼把电动车推出来,林清让她带上桌上的面包,说是周俨早晨出去买的。   周栗把车推出家门,才回身去拿面包。   透明保鲜袋里装着两个小猪图案的面包。 第20章 你可是周孟航啊   林清在周栗七岁那年,就经人介绍去了青州当地有名的餐馆里做厨子。那边开得工资很高,所以林清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了。   周栗从小学一年级就跟着林清在青州,直到林清从那边辞了职,她才又跟着林清回来。   林清辞职的原因要追溯到周栗小学六年级那一年——沿湾曾出过一起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命案。   沿湾曾有一户人家,一家四口人,妻子常年在外工作,丈夫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中做事。妻子一连几年都没回过家,再回来时,丈夫已经跟村中一名寡妇搭伙过日子了。   妻子回家后,丈夫和寡妇便断了关系,夫妻二人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孩子为母亲的回来而高兴,家庭似乎恢复了最初的温馨。据邻居称,一天夜里,那户人家的家禽都没了声音,左邻右舍都觉得奇怪,往常这家的家犬叫得最欢了。到了凌晨时分,这户人家突然发出一声惨厉的叫声,接着是孩子尖利的哭叫,邻居们纷纷闻声赶来,看到眼前惊悚的情景——院中的家禽全死光了,夫妻俩的房间里,只剩下丈夫未凉的尸体。妻子不见踪影,留下一双受惊晕厥的儿女。   事情发生得突然,镇上紧急出动了周边所有警力,天亮时在离沿湾不远的山岭上找到作案的妻子。   林清远在青州,听闻此事后,深觉夫妻分居的危害,再高的工资也呆不下去了。等周栗考完试,便辞职带着周栗回了沿湾,一家四口人重新生活到一起。   周栗提着两个饭盒来送餐,电动车停在路边,她看着面前的建筑,才隐约想起这么一回事。她突然停下脚步,迟迟没有往前去。食品厂的人不再订餐后,这是周栗今天接的第一单外卖,微信里说是送到矮坡下的房子去。   她知道具体的位置,却在看到房子后才反应过来是谁家。   这栋房子前有一个矮坡,周栗望着那矮坡,联想起当年的画面,竟感觉多了几分陡险。她深呼吸了几回,觉得周围的风都刮得好萧瑟,刚抬起脚,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抬起的脚又重新落下,周栗没敢回头。   脚步逼近,周栗闭了闭眼,身后人停在她后背两尺的位置——   “你在干嘛?”   是熟悉的声音。   周栗一下就回头了,看到身后拎着一个大袋子的周孟航,她微张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拍了拍胸口,呼出两口气,对着他骂:“你有病啊?吓死我了。”   “我有病?”周孟航莫名其妙挨骂,而后注意到她手上的外卖袋子,联想到她这副一惊一乍的样子,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眼睛弯起,突然起了逗她的心思:“那我走啦?”   周栗赶紧拉住他,“欸”了一声,“别、别走啊!”   “不走干嘛啊?”他低头看周栗的手,一边手掌只能攥住他一半的手腕,也不知道平时哪来的嚣张劲,个小手小的。此刻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红,看得出来是真紧张了,他火上浇油:“知道这是哪儿吗?你还敢来。”   “你怎么这么胆小啊混子?!”周栗冲着他喊——真是先发制人了,也不知道是谁胆小。两人停在坡上,周栗的手已经从拉他的手腕改为挽他的小臂了,她要拉着他一起往坡下走,周孟航不为所动。   “你走不走啊?!”周栗问他。   “走什么走?”周孟航接着逗她:“你怎么不知道危险啊?”   周栗已经往前迈了一步,臂弯紧紧扣着他的臂弯,把他往前扯,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架势,“你这么危险我都靠近了。”   周孟航:“......”   他轻轻一拎,就把她刚刚努力的一小步提了回来。周栗气死了,站在原地干瞪眼。他把她松开,用同样的话问她:“你走不走啊?”   态度转变太快,这让周栗更为忐忑了。周栗重新把他拉住,磕磕巴巴地说:“等、等一下!”   “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吗?”周孟航在她耳边幽幽地说。   “......有什么?”周栗尽量假装平静。   周孟航笑了,“提”着她三两步就到了坡下,到了那间房子前。周栗没由来地紧张,周孟航补上一句:“什么都没有。”   说完,他就推开了门。   和周栗想象中不同,眼前的屋子很明净,甚至很整齐,有人为时常整理的痕迹。客厅的木椅上坐了一个人,听到声响,那人回过头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年龄看着跟周俨差不多大,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很干净,只是领口和袖口都泛了白。   年轻男人先接过周栗手上的袋子,道了谢,才扭头对着虚掩的房门喊:“小雅,你航哥哥来了。”   正对着客厅的房间门立即被拉开,有个女孩跑了出来。女孩个子比周栗要矮一点,身形瘦弱,没穿鞋的脚上筋骨凸起,脚在水泥地上踩了几步就沾满了灰尘。小雅跑到周孟航面前来,嗓音甜糯地喊“航哥哥”。   年轻男人似乎对这情形见怪不怪了,去房间里把女孩的鞋拎出来,手上还拿着湿巾,周孟航刚拉着小雅坐下,年轻男人便自然地蹲在小雅面前帮她把脏了的脚底擦干净。   “航哥哥,我跟你说,哥哥又带我去了那个很远的医院,我在里面住了好久,好想吃航哥哥家的大虾啊。”   “航哥哥给你带来了啊,今晚就可以让哥哥做给你吃了。”   “真的?”小雅很开心,她想吃大虾很久了,但是那个很远的医院里没有,只有一些没滋没味的清淡素食。   周孟航点点头:“文叔叔特地给你留的,但是中午先吃饭,你们刚回来,哥哥来不急做饭,给你买了外面的饭。”他打开了周栗送来的餐盒,饭菜都还是热的,色泽鲜艳,香味诱人。   “是好吃的吗?”   “嗯,你试试。”小雅肠胃不好,还挑食,经常要人哄着吃饭,周孟航在,她乖乖地就自己动筷子吃饭了。   比起自家哥哥,她更加听周孟航的话。   被唤为“小雅”的女孩看着是成年人,却又不像成年人。她的肢体、语言以及神态都明显异于一般的成年人。周栗看着眼前两个男人对小雅的悉心照料,恍惚想起,林清曾感叹过,这对兄妹的年龄跟她和周俨是一样的。   真是可怜了。   她对沿湾的家家户户了解得不多,只能从林清口中拼拼凑凑出一些模糊的信息。   她还在傻站着,那位年轻男人突然拿着两张二十块钱到她面前,再次跟她说了谢谢。   “好味”的常规盒饭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十五元,一种是二十元,他两样各点了一份。周栗身上没带零钱,便用微信给他扫了五元。她收起手机,和年轻男人道别后准备离开,周孟航闻声站起来,跟她一起走了。   出到路边,周栗才问:“他们兄妹俩之前经常点我们家的餐吗?”   刚才她要出门送餐,林清问她送到哪,她说矮坡下。林清一听,给这两份饭多夹了些菜。她估计这兄妹俩也是常客了,只是周栗以前不在家,所以不知情。   果然,周孟航说:“周城做事的工地就在工业园周边,他平时也到你们家吃饭,只是这两个月不在家而已。”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小雅已经这样很多年了,当年......他们父母出事的时候兄妹俩年纪都还小,被吓得不轻。周城还好,小雅晕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就不记事了,连自己哥哥都是后面重新认识的。”   “你常来他们家吗?”周栗好奇,他跟兄妹俩明显不是一般的熟悉。   “嗯。”两人再度停在了坡上。   周栗从周俨的口中,知道了当年事件的后续。   出事后,这对兄妹没了父亲,母亲也进了监狱。母亲是省外嫁过来的,因而除了父亲这边的亲戚,没有什么人能照顾到兄妹两人。父亲的亲戚也只断断续续来过几回,后来便没出现过了。兄妹俩一直在叔叔的抚养下成长到如今。   那位叔叔便是周孟航的父亲,周启文。   生活环境使周城少年老成,周启文抚养他到高中毕业,他主动选择了辍学,一直跟在周启文身边,帮助周启文出海捕鱼,还不愿意领工钱,他说这是还债。周雅的精神一直不好,常常要去看精神科,一开始是在市里看,后来需要到外市,周启文后来便是以此说服他收下工钱。   等到周雅的情况好转后,他就不跟着周启文出海了。每回出门都得十天半个月,他放心不下周雅,于是跟别人在沿湾附近的工地做事,工作很辛苦,但赚的钱多,时间也相对自由。往常他出工时总要把周雅托付到周孟航家,后来周孟航和周期然都去了外面上学,周城就在村里找了个妇人作看护。   生活虽然还是清苦,但也算是步入了正规。   “周城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周孟航说:“如果是我,我不一定做得比他好。”   周栗听完,心里也觉得敬佩,但她不赞同周孟航这句话。   “不会。”   “什么?”周孟航低头看她,才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周栗从来不躲避他的目光,应该说她从来不躲避任何人的目光,她总是这样坦荡得让人甘愿诚服。   “虽然命运常常有不可控性,但你也总会化险为夷。”他的眼睛黑而亮,目光里是她柔软的长发,他听到她说:“你可是周孟航啊。”   风吹来,一股子秋天的味道。   周孟航是走路来的,周栗跨上车,他跟着坐在后面。电瓶车的空间有限,男人的体重又不容小觑,周栗被重力压得往后仰,后背贴上了他的前胸。   “你干嘛?”   “打车,去‘好味餐饮店’。”   周栗拧上油门,大声道:“十五块一位!”   周孟航同样大声回:“赊账!”   换来周栗不客气的骂声。   沿湾刚修的路崭新宽敞,秋天要来了,路边的小草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   南方的初秋如春般。 第21章 他还是少年的骨骼   “好味”正式忙起来之前,周栗去家具城给周俨买了一副书架。她带上周俨一起挑的,周俨说不要,但周栗很坚持,周俨拿她没办法,便挑了价格最便宜的。   周俨的房间空阔,放下一面大书架绰绰有余,周栗二话不说,选了一套材质好的,价格自然不便宜。周俨根本拦不住,看着她阔绰地结了帐。   家具城离沿湾不远,店家包送货,周俨开车载着周栗在前面带路。周俨眉头都拧在一起了:“你都辞职两个月了,身上哪儿还有钱?赶紧收了。”   刚出店门,周俨就把钱转给了周栗,周栗说什么都不愿意收。   他刚才只是回家吃顿饭,周栗说自己出来办点事,让周俨送她一趟,谁知道这“事”是买书架。周俨看她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跟她解释说:“我不买是觉得没什么必要,不是舍不得。”   “是吗?”周栗忍不住说:“没什么必要你老把空箱子捡回来装书。”   “……”   家里收快递的箱子,大家每次丢在楼梯间,周俨都会捡回去,房间里的书已经装满了好几个箱子。   这话他无法反驳,沉默片刻,还是坚持:“那也不能花你的钱。”   在他眼中,周栗现在大概是待业的社会新人,没了工作,回家里餐馆帮忙过渡这段时期,手上肯定缺钱。周栗不当回事:“晚上请我吃烧烤就行。”   周俨叹了一声气。   回家安置好书架,兄妹俩又回饭馆。周栗刚下车,便看到有一阵子不见的张婷出现在自家店里,正和林清说着话。周栗顿时脑门一热,瞬间切换战斗模式,甩上车门就跑到了林清面前。   张婷看到她,喋喋不休的嘴瞬间闭上了,表情似乎有些尴尬。周栗没理她,把林清手上的活抢来做,也不说话,就杵在两人中间。林清大概不知道眼前什么状况,嘴里还在打趣周栗:“今天太阳西边出来啦?我家妹妹都会抢活干了。”   “......”   灭她威风,还是林清女士在行。   周俨跟在她身后进的门,他今天不着急去外面接单,打算等驾校这批学员考完试再出门。看到周俨进门,周栗唯恐张婷又“出言不逊”,眼睛死死盯着她。   然而张婷今天歇火了似的,“大姐大”的气势不复存在,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局促。周俨看到她,淡淡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周栗手上削瓜皮的动作一顿,立即朝周俨哼了声。周俨一脸无辜,兄妹俩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懂谁。   中午的菜还剩一些,张婷随便点了一份饭,日常的两荤一素,也没打包,就坐在店里吃。周栗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明白她这是在干嘛。   上次两人“打了一架”后,食品厂的员工再也没订过“好味”的餐,她还以为双方默认翻脸了,不知道这位姐又找来做什么。   周俨在消毒柜前擦碗,周栗观察几番,确认张婷不是来闹事的,才进厨房帮林清备菜。“好味”从早营业到晚,早餐卖得比较少,林清一个人来就可以,中晚饭要准备的菜品多,就需要别人搭把手。   周栗边择菜边问林清:“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闲聊。”林清脸色自然:“我看她很久没点餐了,还以为吃腻了,一问才知道她请了一星期假。她不在,她那些小姐妹们跑别的地方吃去了。”   ……居然没告状吗?周栗颇感意外,她还以为婷姐是来跟她秋后算账的。她愣神,手上动作便慢,被林清催着,继续吭哧吭哧干活。   再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婷姐已经走了。考场门口涌出一批人,周俨关上消毒柜的门,跟周栗说:“晚上七点食品厂盒饭,二十个。”   “?”   她只是缺席了十来分钟,怎么就又重建利益关系了!周栗话还没问出来,周俨已经急匆匆拉客去了。正巧店里来了几个吃炒米线的,周栗吞下一肚子疑问,转头去给林清打下手。   到了晚上,周栗按着食品厂休息吃饭的时间去送餐。张婷等在厂门前,不过这次旁边没有她的“小妹”们。见到周栗,张婷脸上的表情又开始变得尴尬,甚至有些别扭,看起来是有话要说。   周栗秉承着服务意识,尽量没翻白眼,把手上的餐盒递给她。   张婷收下,破天荒地说了声谢谢。周栗动作一顿,就差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但仍然没理她,转身就要走。张婷却叫住她:“周俨小妹。”   给食品厂送了两个月餐,张婷还不知道周栗的名字。   “那天的事情......是我嘴贱了。也帮我跟晓怡说声,我跟她的事,之前是我没想清楚。”她大概没怎么给人道过歉,一句话说得支支吾吾,比骂人的时候笨拙得多。   “你跟她道歉找她去,找我说什么?”周栗并不领情。   张婷脸上露出几分难堪:“我会找她说的。”   “那天是我不对,清姨对我们都很好,优惠给得多,分量也足,我不希望因为我自己,耽误了厂里的姐妹吃饭,也不想耽误你们家生意。对不起啊。”   周栗盯着她看,判断她话里有几分真实,但她脸上的神情实在是很真诚,找不出破绽。周栗心里再气,也不能耽误饭馆的生意,她摆摆手,收了钱走了。   和张婷的这场战争算是默认叫停了。   食品厂的订单稳定,是一批很好的客源,上回如果不是张婷说话太过分,周栗也不至于把自家饭馆本就不兴盛的生意往外推。如今张婷主动认错,周栗当然是要顺着台阶下了。   深夜和周俨溜出去吃夜宵,周俨才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   周俨、阿育、张婷三人都是初中同学,物流园搬到这边后,张婷重新和阿育联系上了,并对阿育起了心思。当时晓怡还不认识阿育,在张婷追求阿育的同时,周忠仁把晓怡介绍给了阿育,两人还就此看对了眼。   张婷原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知道晓怡跟阿育在相处后,更是怒不可遏,和厂里关系好的小姐妹们一起孤立了晓怡。周俨说,张婷这人说话不好听,但是人不坏,只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她看上去张扬跋扈,实际上就是欠收拾,所以要不是周栗这一巴掌,张婷也不知道会闹腾到什么时候。   “哥......”周栗喝着绿豆汤,欲言又止。   周俨看她这样,笑了一下:“张婷跟你说什么了?竟然能让你动手打她。”周栗没答,他却已经猜出来,“关于我的事?”   那天哭成这样,周栗都没说出原委,也是觉得周俨会介意这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是“创伤”对一个人的影响,是他人无法预估的。但此刻的周俨很平静,甚至很自如,   他提起当年的事情,一点也不觉得沉重,甚至是风轻云淡的:“我确实是被人欺负了。但是也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掉到坑下去的,当时张婷路过。”   周俨停顿了几秒,才接着说:“我以为她会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但她没有,还递给我一包纸巾。”   原以为像张婷这样的性格,保不准会大肆宣扬,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周俨在事发之后请了一个星期假,再回到学校的时候,班里仍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而他当时心情太压抑,甚至没有跟张婷道一声谢。   如果不是这次再遇见,大家的生活重新有了交集,而张婷又口不择言向周栗说漏了嘴,周俨估计会让这件事烂死在肚子里。   所以周俨先前说,对这个初中同学的印象很“复杂”,是肺腑之言。   张婷确实是很爱社交的一类人,也喜欢凑热闹,但绝对不是坏人——或者说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坏人。她只是毛病多,家庭和环境影响,性格和素质使然,所以在个别人眼中看上去“恶劣”。   周俨说话一向很简短,阐述事情的时候也是长话短说,说的却都是重点。周栗突然觉得,周俨以前的阅读理解肯定很好。   八月下旬,夜晚里秋意渐浓,他们坐在这小摊的矮桌矮凳中,很惬意的氛围,周栗却觉得心口郁闷。   周俨感受到她的低落情绪,问她怎么了。   周栗放下手中的食物,问他:“哥哥,你真的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还是前几天的问题,即使周俨认真地回答了她,她仍然觉得不安,所以才在此刻又把问题复述了一遍。   周俨知道她的心结,因为那也曾经是他的心结。他的语气很坦然,周栗一时分不清这是认命还是和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当时的决定确实跟这件事有关系。”   他耿耿于怀过,面对爸妈的百般质问,不愿倾吐一个多余的字眼。   “你也知道,我虽然很爱看书,但成绩实在是很一般。”   “我也怨恨过,可那说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甚至爸妈劝过我不止十次。或许我继续上学,今天还是会坐在这里跟你说我很后悔,因为人生也许根本不存在不会后悔的选项,但我对我的现状感到知足。这样已经很好了。”周俨看她又要哭,抽了纸巾递给她,“我说过了,我平凡一点,你闪耀一点。挺好的。”   劣质的白炽灯下,周栗看到他笔直而莹洁的光辉。   周俨这些年过得不算太好,即使林清那一身的厨艺,也没办法把他养得壮实些。周栗始终觉得,他还是少年的骨骼。   他就这样继续着他的生活,看似沉闷,看似不声不响,实则平凡而强大,不被往事牵绊,也不被怨恨缠绕。   只是于周栗而言,从今往后她的人生都多了一桩无法弥补的憾事——如果当年她能抱一下周俨就好了。   他那时候,该多么需要一个拥抱啊。   ......   兄妹俩畅聊了一番,准备回去的时候在夜市入口又碰见了李峻轩。   他今天也没有开车来,应该是在休假,穿得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要休闲一些。又是他先把周栗认出来,两人迎面打了个招呼,李峻轩看到她身旁的周俨,随口问道:“你那个......男朋友呢?”   周俨已经神情肃穆地看过来。   “!”周栗才想起这回事——这个历史遗留问题到现在都还没解决!   “不不不、不是!”周栗去拉周俨,来不及跟李峻轩说话,先跟自家哥哥解释起来:“他说的是周孟航,误会误会......”   周俨紧锁的眉头这才松下来。   转头一看,李峻轩也在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意味深长:“误会?”   周栗连忙点头:“嗯嗯!” 第22章 周孟航其实是个胆小鬼   早晨刮了好大一阵风,外头的竹叶吹进房间里,周栗被吵醒,干脆早早跟着林清去开店。   早餐卖得少,受众通常是驾校的学员,客源又被走鬼占了去,“好味”只能凑个捡漏。但赚一点算一点,干不干活店租都在扣,所以林清一直坚持着早起开店卖早餐。   煮好粥,备了小菜,母女俩把周俨早上刚买的面包热了热,坐在一起吃。周俨前阵子松懈了几天后,近来又恢复了以往的勤奋劲儿,跟林清差不多时间起来,跑一趟去青州或者从城的顺风车,来回能赚个三四百块。   周栗手里的包子没吃完,店里来了第一个客人,定神一看——这不是她的“误会”吗?   周孟航顶着一对黑眼圈踏入店门,他今天没开车,骑的电动,随意别在门口,坐到母女俩那一桌去。   林清站起来,也没问他吃什么,径直给他盛了一碗粥。周栗正奇怪这人怎么醒这么早,手里啃了一半的包子就被人抢了。   “你……”周栗刚要骂人,看到他眼底下的乌青和明显很差的脸色,又忍了下来。   周孟航两口就把半个包子吞了,上边还有周栗的齿印,他也不嫌弃,包子咽下,还要去抢周栗面前的豆浆,周栗眼疾手快,没让他得逞。   “晚上做贼去了?”饿成这样。   周孟航敷衍地点了点头。粥盛上来,刚煮好的,还冒着热气,林清给他配了两个小菜,放下后又去干活了,剩周栗陪他坐着。刚刚还跟饿死鬼似的人却没了急切,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汤匙搅着碗里的白粥,没再往嘴里送。   周栗喝完豆浆,他碗里的粥还好好的,看着像是在发呆。周栗用脚碰了碰他的脚,让他回过神来,“粥凉了。”   他这才开始吃。吃完后又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屋顶还没开始发热,店里空调也没开,门外的风呜呼着吹,树上叶子掉下好大一簇。周孟航皱着眉头,走到门外。   店门前树下有几张大的靠背椅,林清有时候就躺在那儿午休。周孟航占了个座,望着清冷的街道出神。   周栗把他用完的餐具收拾好,进厨房里问林清:“他那是干嘛啊?”   林清像是习以为常了,只是也跟着望了一眼外面,妖风阵阵吹,她小声说:“你文叔萍婶这两天在海上吧,风这么大,估计又联系不上人了。”   周启文一个月里,大半时间都在海上,吴淑萍倒是还好,有时候跟着出去,有时候在家里,或者在外面忙别的,夫妻俩都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他们多年来干这个,预测风险的经验自然丰富,但联系不上人的时候,留守在家的人心里总会紧张。   尤其是这样起风的日子,陆上风大,海上的风只会更大。周启文夫妇昨晚就失联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周孟航忍不住心浮气躁,今天一早被窗外的风声吵醒,心情更烦闷。只好跑到好味来吃早餐。   这样的情况虽不常有,但也不是第一次了。每次过来,林清总会给他盛上一碗粥,让他安心在这坐着等消息。他昨晚修片到很晚,起得又早,手机捂得发热了,他靠着椅背,打起了瞌睡。   脸跟着无意识地往前磕,下巴却在下一刻被人接住。   周栗站在他身旁,掌心里是他瘦削的下巴。他明显睡眠不足,两眼微肿,双眼皮的褶皱更深了些。 “你干嘛?”他靠在她柔软掌心里,没有抬头,也懒得睁眼,连呼吸声都很浅。   但周栗还是能感觉到有热气扑在她掌心,有点儿痒。她垂眸,看到他闭着眼,睫毛密而长,与眼下因缺乏睡眠而起的黑青融为一体。   “昨晚几点睡?”   “凌晨三点。”   “......”托着他下巴的手收紧,虎口掐着他的皮肉,“你要死了周孟航。”   周孟航这才懒懒抬起眼。他笑起来,眼尾弯出一道很浅的弧线。筋骨明晰的手扣住她的手,笑容很轻,但少了些倦意,甚至有劲儿跟她斗嘴了:“凌晨四点看电视没你的份?”   他的手也是烫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将温度传递。晨间的阳光开始散发热量,光已经打到了饭馆门前来,斜洒在两人脚下。   光影叠在一起,是周栗踩在他脚上,他躲闪着松了手。周栗赶他起身,指使起人来一点也不客气:“把椅子搬回去,晒久了容易坏。”   周孟航:“……”   周孟航在店里呆了两小时,还帮忙招呼了一波客人,直到手机提示声响,他读完信息,才慢悠悠地去洗手。周栗拿着抹布过来,挤掉他的位置,分明边上也有水龙头,她偏要跟他抢。   两人在水流下争抢起来,各自被清水溅了一脸。   林清从屋里出来,两人瞬间歇火。   “......”   林清没眼看:“你俩多大了都?”   周孟航面不改色,把锅推给周栗:“你多大啦?”   他脸上阴霾一扫,那股子漫不经心的松散就不自觉显露出来。   周栗给了他一手肘,他捂着腹部后退,没再跟她闹,跨上车就走了。   “哪儿去?”   “回家补觉!”   周栗觉得好笑——   周孟航其实是个胆小鬼。   ——   周启文和吴淑萍在下午回了沿湾,带了好些水产回来,送了两箱来“好味”。刚好周俨在,周俨把海鲜放进冰箱里。周启文接着邀请他们晚上到家里吃青蟹,林清胃不好,吃不了寒凉的海味,只有兄妹俩应下了。   周栗特地留了肚子,帮林清收店之后,就跑周孟航家去了。路过球场却发现周俨和周孟航父子在打球。   周栗在球场边喊他们:“不是吃青蟹吗?”   “晚点!”周孟航回她。   周栗只好停下脚步,坐在球场边看三个男人打球。太阳下山后,气温稍微低了点,风也没那么燥了,裹着一层凉意吹过每个人的脸颊和衣摆。   三个年龄各不相同,却又都一般高的男人在球场上挥洒汗水,这画面属实罕见。周启文是属于很健谈的人,跟周忠仁无厘头的热情不同,他讲话是条理分明的,却又带有几分随意,即使是跟晚辈说话,也似没有时代鸿沟的兄长一般。   周栗坐得近,听到周启文和周俨的谈话。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一直坐车里对身体可不好。”   周俨还没回答,周孟航先插嘴了:“那你还天天赶我出去,我也是坐车里啊!”   周启文抢了周孟航手里的球,起跳入篮,回答道:“那是你自己选的,你该。”   周栗笑出声来,周俨也笑,球传到他手里,他运着球说:“我也想开一间店。”   这是周俨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一直想开一间奶茶店,这个想法早在几年前就冒了头,但因为网上的债务缠身,所以他一直有心无力。现在是无债一身轻了,加上工业园近两年的发展不错,商铺性价比也高,如今就差开店的本钱了。   周启文此人很务实,也“懒”,这个“懒”并非行为上的懒惰,而是心理上的散漫,他可以在海上辛辛苦苦大半个月,但不愿意去做一些需要花费脑力的活,所以家里的闲钱都是吴淑萍在做投资。   此刻他却对周俨的想法表示肯定,想法和周孟航如出一辙:“我听说边上不是建了一所新学校吗?年轻人多,应该会喜欢。”   周俨点点头,他也是这个想法。附近新建了学校,工业园也越来越多的工厂和务工人员,周边却没有一家正式的饮品店。开奶茶店确实是有利可图的,连带沿湾村里的年轻人都是市场。   谈话中止,后面就当比赛在打了,三人进入状态后谁也不让谁,还让周栗帮忙计分。打到最后,竟然是周孟航领先。周栗不太能看懂篮球,但也看出来,论命中率,周启文应该是最好的,周俨也不差,但这两人都输在了体力上,被周孟航遛了好几圈。   周栗比场上两个当事人还不能忍,站起来冲周孟航吼:“能不能讲讲武德啊混子?”   混子投进一计三分球,小跑到她身前,脸上汗津津的,带着一点咸的汗味和肆意的少年气息,弯腰在她面前,问她:“你就说服不服你航哥吧?”   服狗屁!周栗推掉他的脑袋,沾了一手的汗,她嫌弃地抹回他身上,他接着要把额头上的汗擦在她袖子上,周栗连忙后退两步。   周俨过来,拎着周孟航的后衣领把人揪走。   周栗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回了周孟航家。   周孟航第一时间跑上楼洗澡。周俨则用水龙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和脸,他一向不怎么出汗,打了一个多小时篮球,身上的汗也比别人少很多。   而周启文呢,洗完手就进厨房料理带回来的青蟹了,周栗在旁边帮忙。   青蟹养在一个大盆里,周栗边把网给解了,边跟周启文唠嗑:“淑萍婶呢?”   “打麻将去了。”   “……”周栗羡慕得心里冒酸汁,吴女士果然是吴女士,多年过去了,还是人妻楷模,会赚钱又会玩乐!   她眼冒金星的样子太难忽视,周启文笑了声,问她:“羡慕啊?”   周栗点点头。   说是要帮忙,但除了把青蟹从渔网里解放出来,其他的周栗也不会做了,站边上看着周启文处理蟹身。   “你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周启文的神情颇回味,又带了点小骄傲:“她以前可黏着我了。”   “那为什么现在不黏了?”周栗顺着问。   周启文关了水,把青蟹分成两半,一半清蒸,一半爆炒。他微抬头,脸上岁月的痕迹遮不住他的俊秀,大言不惭道:“因为我长得帅。”   “……”   虽然是事实,但周栗总算明白周孟航的臭屁源于谁了。   “你婶年轻的时候就爱黏着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去哪里见什么人吃什么菜都要一一报备,我们婚后也是这样。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怕我出轨,我比她年轻几岁,她总怕我管不住自己,我说得再多做得再好都说服不了她。”   灯光下男人的脸极其温柔,说到“报备”的时候,没有一点不耐,反而能品味出无数眷恋。周栗听入了神,周启文接着道:“后来她就自己想开了,以前是不怎么会做粗活的,后来三天两头跟着我出海,拿她该拿的酬劳,还学着别人做投资。甚至小航和然然的学费都是她出的。”   “她说,就算哪天我真在外面有人了,孩子也要是她的。其实她真的想多了,有这样一个女人在我身边,我哪还看得上别人啊?”   周栗听完这长篇叙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同时对吴女士的敬佩又更上了一层楼。   周启文做事情跟林清那般利落,果然是家庭煮夫,一道爆炒青蟹出炉,等清蒸的空档,他又问起周栗的打算。   周栗很喜欢跟周启文对话,以前是不常在家,对他也不熟悉,回来后偶尔几次和他谈话,都让周栗感到十分舒适。   他提问的时候不会像寻常长辈一样让人有压迫感,也没有很深入的关心,仿佛只是随口聊起她之后的动向。   “这次回来准备在家里呆多久?”   周栗闻着香味,馋虫被勾了起来,分神回答他:“还不知道,等我妈店里生意做起来,然后我再随便玩玩吧,在城市里呆太久了,人也很压抑。”   周启文点点头,说:“你倒是很少让人操心,回来之前你妈还担心这担心那,我就觉得,长时间在外面漂泊,回来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你对周孟航也是这想法?”周栗好奇。   “那就不一样了。”   对上周栗探询的眼神,周启文笑了笑,说:“你比他有出息多了。”   他们家厨房就设在楼梯下,周孟航下楼,正巧尽数听了自己亲生父亲的挖苦。   周孟航:“……”   周栗笑到扶腰,连在客厅坐着的周俨都忍俊不禁了。   周孟航走到周栗跟前,一身的柠檬沐浴露味,混在爆炒蟹的香味中,像往荤腥的海鲜里挤下一整颗柠檬的汁水。   怪清新的。   周栗不自觉多嗅了嗅,鼻子便被人拿捏住,他手上的柠檬香味更浓郁,占领了她整个嗅觉,闻不到别的味道了。   周俨刚进厨房端起盘子,正要放下,周启文就先一步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人拉走了。   “说话就说话,别老动手动脚。”   周孟航:“……”   周栗再次狂笑出声。 第23章 那我肯定比他年轻   九月初,热火朝天的开学季,同样热火朝天的还有“好味餐饮店”。   王煜成说话算话,把周栗的推文转发给职院的学生,预热了一番。这回周栗没再建团购群,只让周孟航帮忙做了一个外卖小程序,更方便下单。   晓怡正式入职了,林清给她开的工资比川禾的平均工资要高一些,既包三餐,又能每天见到阿育,晓怡很满意。她做事情手脚要灵活得多,工作上手也快,林清也很满意。   周栗不用招人嫌弃了,穿着林清女士新给她买的防晒衣,电动车后别一个巨大的篮筐,每天冒着大太阳去送餐。   店里中午的时候最忙,忙到有时候需要周忠仁和周俨一块儿回来搭把手。午餐高峰期,附近的工地和厂子一起放工,加上职院的外卖单,厨房里油烟机的抽声几乎没有断过。   周栗这边送出餐,父子俩那边就回来了。周俨最近都回来得早,帮忙招呼客人后再吃顿饭,接着出门跑单;周忠仁则是趁着自己的午休时间回来帮忙的,午休时间一过,他就把饭菜打包到保安亭吃。   起初林清让他把保安的工作辞了,但他不愿意,店里生意虽然好了很多,但也只是中午的时候忙一点,过了那一阵,林清、周栗、晓怡三人完全能应付。多打一份工,就多一份收入,老一辈惯有的想法。林清说不动他,干脆随他去了。   周栗把餐送到职院门口,学生们一窝蜂出来,按手机尾号取餐。阳光火辣辣地晒在身上,她很快出了一层汗,只想着赶紧把餐送完回去吹空调,因而忽略了边上盯着她看了半天的人。   直到手上还剩最后一份餐,那个人才走过来,报了自己的尾号后,随后喊出她的名字:“周栗?”   周栗拧着眉——她太热了,额头上都是汗,脸上看上去没几分耐心。更何况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她认识的样子,她收起篮筐,跨上车,脑子停转了好一会儿。   对方却丝毫没有在意她的态度,仍然笑着看她。   那是个年轻男人,脸上架了一副黑框眼镜,气质文雅,穿着介于正式与休闲之间,能看出来有别于学生的气质。风阵阵吹送,周栗被热迷糊的脑袋这才慢悠悠转过来,她张了张嘴,说:“......你是那个,王老师?”   她跟王煜成交换联系方式有一阵子了,很少聊天,只偶尔互相分享过几次文章,但她朋友圈有照片,想必这也是王煜成认出她的原因。   得到王煜成的肯定答案,周栗的眼神变得惊喜,她还戴着鸭舌帽,帽子下的脸挂了几抹汗,连带着笑起来也有些憨傻。她连忙和对方打了招呼,寒暄道:“你要点单怎么没有微信上跟我说?我还以为你还没回学校呢,我妈妈这两天还念叨着请你吃饭。”   小程序的订单只有顾客姓氏和手机尾号,她一点都不知道王煜成点了单。她还惦记着王煜成帮她转发宣传的事,但凡知道今天王煜成会点餐,她都不至于只送一个盒饭过来,怪寒碜的。   王煜成不介意地笑笑,解释说:“学生军训,我还没正式开始上课,只是过来看看。”   她想起来刚才取餐的学生,确实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大概是饭堂拥挤,所以蜂拥着点外卖。周栗便主动道:“那你有空来店里吧,我让我妈做一顿好的,我们哪能这么敷衍你啊王老师。”   周栗此人,对外交际的能力遗传了周忠仁八分,言语大方,又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自来熟,王煜成通过几次和她网络对话,已经适应了。他没有推拒,同样爽快地约好了时间。   正午阳光正烈,王煜成没耽误她的时间,让她赶紧回去。周栗也没坚持,满心都是家里的空调,挥挥手就走了。   电瓶车晃到马路上,开离学校一段距离后,后方的汽车突然朝她鸣笛。周栗吓了一跳,左右望了一下——自己分明是按规定骑的车啊,搞什么?   一回头,看到熟悉的车牌号,她瞬间了然了。路上车少,她慢悠悠地堵在后方汽车前面,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挡在中间。这个点的工业园路上冷清,一大一小两辆车维持着安全距离,慢吞吞挪回了周栗家饭馆门前。   客人来得快散得也快,周栗只是和王煜成多说了几句话,回来时店里已经没几个人了。晓怡在树下洗碗,见到她回来便喊她吃饭,接着看到周栗身后跟过来的周孟航,也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帅哥今天吃什么?”周孟航是常客,晓怡早就习惯了他的到来,跟周俨差不多准时,俩司机师傅常常是前后脚歇班吃饭。   周栗把帽子摘下,任冷气往脑袋上呼呼吹,她没好气地说:“别招呼他了,他不吃。”   周孟航在她身后,虚晃她一脚。被周栗回头抓住,他一只脚都还没落地,周栗莫名感到一阵好笑:“发什么神经啊?”   周孟航没说话,端详她半天,盯得周栗嘴角的笑意都撇了下来。他才凑过去,两人之间隔了一拳头距离,周孟航开口:“......你几天没洗头了?”   有病!   周栗不搭理他了,去厨房找吃的。没成想家里另外三位也都挤在厨房里,周栗探头过去,还把三人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   “你哥哥煮奶茶。”   周栗一眼望去——还真是。周俨操刀,夫妻俩围观,紧张兮兮地看着,周俨也很谨慎,动作还不算熟练,但很有条理,已经到过滤茶叶这一步了。   二老平时最见不得她喝奶茶了,见一次骂一次,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包容?   “你俩不是说奶茶有毒吗?”周栗又看向林清:“不是说喝多了月经都是奶茶色的吗?”   林清捂住她的嘴:“这种话你都好意思说哦,哪个女孩子把自己月经放嘴边的?”   “这怎么不好意思了?家里谁不知道咱俩来月经啊?对吧爸爸,哥哥?”   被点名的父子俩:“......”   装聋作哑般将注意力放回奶茶中,周俨过滤好茶叶,奶茶的成色立即有模有样了。夫妻二人两眼放光,周栗作为在场唯一的奶茶消费者竟是最冷静的一位。他们第一次看到奶茶的制作过程,觉得又新奇又简单,仿佛有手就行。周忠仁甚至声称自己明天也要做,被林清否决了——林清女士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周忠仁下厨,一个煲汤能把锅底煲裂的老三粗。   以前林清在青州做事,父子俩在家,家里掌厨的是才上小学的周俨。   奶茶装在大盆里,用勺子盛出来,一人一碗。周栗还没这样喝过奶茶,顿时也觉得新鲜了,拿了碗出来,给周孟航和晓怡也装上。周俨买了珍珠原料,但他一会儿还得出门,时间不充足,所以准备明天再熬。   周俨想开奶茶店,这事大家都知道,年轻人,有心创业是好事,林清和周忠仁都为他高兴。   众人正在品尝周俨的自制奶茶,周启文开门进来了。他最近休渔期,这几天都跟吴淑萍在外面游山玩水。夫妻俩平时出海是归期不定,休渔也不常在家,总给人一种神出鬼没的错觉,周孟航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了。   周栗多拿了一个碗,给周启文也盛一碗奶茶。周启文大概也是口渴,喝汤似的,端着三两句就喝完了。   几位长辈都不知如何评价这种“玩意儿”,只会说一句甜丝丝的,周忠仁刚才还对奶茶的制作过程兴致盎然,现在也只是给面子喝了一口就推远了。   还是周栗捧场,喝第一口就夸了句“好喝”,第二口说茶味还可以再淡一点点,但是甜度是她喜欢的。   周启文也记得周俨要开奶茶店的事,问他:“这是在着手准备了?”   周俨说:“就是先试试,我手上还没什么钱,可能还得过一段时间。”   “准备在哪租店铺啊?这边商铺不都租满了吗?”周栗想起来这回事。   林清帮周俨回答道:“隔壁便利店听说过段时间不做了,你哥想着把店面接过来。正好附近不是开了学校吗,好好宣传一下,到时候生意应该不会差。”   周启文放下碗,似乎觉得这个想法可行,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可以啊,钱不够找你萍姨投资,她肯定乐意。”   话落,周俨还没表态,周栗先高兴了。   “真的?”   其实早在前两年,父母就想先帮周俨把钱还清了,好让他不那么束手束脚,但他一分钱都没要,坚持着自己承担,因而生活上也是处处受束缚。最近才开始松懈几分,有点活动的余地。   现在家里的饭馆刚起步,大概也是没多少资金能周转,如果有人投资,周俨压力也能小一些。   周栗眼睛都亮了起来,本就是个招人疼的,周启文见到她就憋不住笑,给了她肯定答复:“当然了,有钱赚谁不愿意啊,不过你们到时候可得好好宣传啊。”   周栗两手环胸,宣布道:“小问题,投资方和摄影师都在了,宣传就交给我吧。”   摄影师:“?”   谁答应了?周孟航低头吃饭,不搭她的腔,周栗在旁边碰他肩膀。   周围人已经各忙各的去了,周启文在另一桌吃饭,剩下他俩一桌。周孟航不理她,她便手脚并用,幼稚地用膝盖去撞他的膝盖。   周孟航桌底下的小腿一勾,周栗瞬间不能动弹了。   “干嘛呢?”   周栗反问他:“你干嘛呢?”   “那个男的谁啊?”   周栗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周孟航说的是谁。难怪刚才回来路上朝她鸣笛,说不定早就看见她了,自然也是早就看到她跟王煜成说话了。   “职院老师啊,帮我转发推文那个。”   周孟航吃完最后一口饭,抬头看她:“男老师?还这么年轻啊?”   周栗觉得他莫名其妙,小腿在他腿弯里用劲,却死活挣不开,只能给他一个白眼:“就许你年轻啊?”   “那我肯定比他年轻。”   幼稚!周栗被他神经质的胜负欲噎到,小腿发力,两人在桌底下一番“搏击”。周栗腿上没劲儿,很快落败,周孟航这才放开她。   他站起来付钱,跟他爸打了声照顾,又跟周栗说:“走了。”   剩下周栗原地无能狂怒。 第24章 你有女朋友吗?   晚上收店早,周栗回家洗了头洗了澡,感觉体重都轻了一半。天气太热,她一天里跑上跑下的,身上脏得很,像一只裹满泥的泥鳅。   天气预报显示下周才开始转凉,川禾就这点不好,夏天过于漫长了,秋冬体验感太少,她又是个怕热的,因此饱受折磨。   擦着头发下楼,林清在客厅看电视,周栗坐到一旁去。林清眼看八方似的,眼睛分明盯着前方电视机,也没看她,却在她坐下后就开始数落她:“嫌痛经不够啊?洗了头发也不知道吹干。”   “太热了。”周栗这样应着。她夏天向来不爱用吹风机,冷风一股怪味儿,热风又吹得一头汗,干脆等自然干。但因为她每回生理期都疼得死去活来,林清总要把这归结于她不吹头发、喝冷饮、熬夜等等。   她左耳进右耳出,在这些“恶习”上从来不听劝,   一楼客厅没有空调,林清把落地扇往她面前推,风吹开她湿成一团的黑发,把她那点从浴室里带出来的热气吹散了。周栗把发尾吹干了些,便把风扇推回一半给林清。   乡下野生绿植多,周栗家马路对面就是一大片林子,不止遮荫,还透风,一楼用不上空调也能很凉爽。周栗把头发甩到脑后,凑到林清身边,帮林清捏肩。   这是她常干的事情。以前母女俩在青州,林清下班回来,周栗写完作业就会自觉帮她捏肩膀。林清身材丰腴,肩膀也厚实,周栗手小,每次都捏得很费劲。如今饭馆开了快三个月,林清肩膀都薄了几分。   周栗边捏边叹气。   “年轻人老叹什么气啊?”林清说话的时候,周栗在后背能感受到温暖的震颤。   “心疼你辛苦啊。”周栗手法颇为娴熟,嘴上说着话,动作也不停,“等店里收入再好点,多招一个人帮你做事吧,或者让爸爸辞职。”   别人上班还有个朝几晚几,一个月休几天的,林清干这活,从天未亮干到天黑,厨房里就她一人站岗,不辛苦才怪。   林清享受着亲女儿的伺候和关切,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心疼我就赶紧出去找工作,赚钱给我养老。” 又来了!周栗回家几个月以来,向来都夹着尾巴做人,勤勤恳恳做事,这话题已经许久不提了。突然又说这个,周栗手上的力道都加大了,她争辩道:“......我这不是在家给你帮忙嘛!”   “你能帮上什么忙啊?”林清不假思索说完,话锋突转:“这样吧,你给自己找个踏实的对象,就当是帮我忙了。正好你在家,找附近的对象,我也不愁你远嫁了。”   合着前面都在铺垫,在这等着她呢?周栗斗胆推了一把林清女士的肩头,罢工了。她瞪大眼睛:“这才哪跟哪呢?我还等着啃老呢,你就想着把我嫁出去了。”   她趴到林清女士肩上撒娇:“我还是个孩子啊妈妈。” 林清冷哼一声:“我看你是巨婴,我把你吊起来卖还差不多。村里那谁,你初中同学,都结婚了你知道吗?”   “谁?周孟航啊?”周栗下意识道。   下一秒手就被林清女士来了一掌,用了劲,皮肤都红了一块。周栗捂着手,听林清数落她:“你给我正经点!”   周栗又问了一遍:“那是谁啊?”   “下面那个村的。”沿湾新村虽合并了,但人们还是常常以“上面那个村”“下面那个村”来区分,这样更便于描述。林清说了个人名,周栗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她从前跟班里同学关系本就不差,后来虽然因为高中学业繁忙,渐渐都没联系了,但记忆总归是没有消退。更何况林清说的那个男同学还是以前班里成绩比较好的,她和对方也偶尔交流学习。   “怎么会……?”周栗不敢置信。   “好像高考没考好,在川禾上的专科,比你早毕业一年。”林清说:“你毕业的时候,他刚好结婚,上两个月孩子满月酒你爸还去了。”   “???”   周栗惊得张大了嘴,像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半天没反应过来。真难想象,她的同龄人都生娃了,她还在自己老母亲面前“装娃”。   “傻啦?”林清女士手动帮她把嘴巴合上。   周栗这才回过味来。林清不会无缘无故关心她的感情问题,虽然也偶尔会开玩笑让她找个对象带回家,只是现在愁她工作都来不及,怎么突然急着要她谈恋爱了?   “你受什么刺激啦?”   到底是一直跟着母亲长大的,母女俩互相都了解对方。林清也没藏着掖着,直说:“你姐姐要结婚了。” 周忠仁只有一个兄长,也就是周栗的大伯,林清口中的“姐姐”便是周栗的堂姐,是大伯唯一的孩子,比周俨大一岁。大伯一家自周栗有记忆起就在城里住了,但兄弟俩感情好,虽然住得远,两家来往仍然很密切。而相比起年纪相仿的周俨,堂姐跟周栗也更聊得来。   和周栗的咸鱼心态不同,堂姐很优秀,大学期间参加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竞赛,获奖无数,一毕业就进了大企业,赚的钱也多。前年谈了个对象,各方面条件都让家中满意,结婚也不意外。只是——“你要催也先催哥哥啊,催我干嘛?!”   “你哥哥现在一门心思创业,哪有时间啊?”   周栗再次瞪大眼睛:“难道我有?”   她一大声说话就会瞪圆眼睛,本就是圆碌碌的眼型,一瞪大就跟小金鱼似的。   “难道你没有?”林清斜着眼瞧她:“我告诉你啊,不工作就结婚,不结婚就赶紧去找工作。这两样起码你得占一样,别拿年纪说事,你姐姐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在谈着了。”   林清顿了顿,接着说:“我前两天跟你伯母打过电话了,我觉得你伯母说得对,女孩子还是早打算早好,你们有了归宿,我们也放心。”   周栗直呼救命。母女俩你看我我看你,直到周俨都回家里来了,周栗也没憋出句有用的话。   周俨也是接了附近的单,顺便回来喝口水。他手上拿着水杯,进厨房倒水,看到客厅里母女俩神情各异,随口问道:“说什么呢?”   周栗站起来,踩着拖鞋上楼,却在楼梯转角停了步子。她趴在杆上从上往下看周俨:“妈妈喊你结婚呢。”   周俨一口水喷了出来。   ——   说什么来什么,周栗第二天睡到大中午,昏昏沉沉的,醒来就发现自己裤子脏了。她从高中就开始生理期紊乱了,吃了好几年中药都没调理好,因此每个月都是随机掉落。第一天是最难挨的,周栗强撑着起来把脏裤子换了,又撑着回来躺下。   大概是她最近喝冷饮喝猛了,这一次疼得尤其厉害。她给林清发了信息,林清让她下楼泡红糖水喝,晚点再让周俨给她送饭。周栗浑身没劲,窝在床上不想起来,家里太安静,她更觉心里空落落。   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一个人,每回身体不舒服就变得脆弱无抵。以前年纪小的时候还能打电话跟林清哭,现在只能自己窝在床上悄悄落泪。   六婆家的公鸡不分时间点地乱嚎,周栗一听,更伤心了——老公鸡都比她有精气神!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周栗哭了一阵,才感觉疼痛感轻了点。   这是周栗的专属自愈法。   一通乱哭完,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是被楼下开门的响动吵醒的。白天院子的门都是开着的,一楼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周栗半坐起来,楼梯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两个房间之间停顿。   “周栗?”那人叫不习惯她的名字,分明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却有些生疏。 是周孟航。   周栗坐在床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周孟航脚步转向声源,在她房间的门板上敲击两下,才推开门。   大概是她脸色苍白得厉害,周孟航一看到她,便被吓了一跳。他手里还拿着保温饭盒和她家里的钥匙,他走过来,把东西随手放在桌面上。   “你......”   “生理期。”周栗轻轻吐字,接着就看到周孟航松了口气。   周俨在外面跑单,被塞在了市区,这会儿又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他过去吃饭,林清拜托他回来给周栗送饭。周孟航从来没见人生理期能脆弱成这样,以他浅薄的认知——吴淑萍和周期然生理期时,没有不舒服不说,脾气还会莫名其妙暴躁,骂人特有劲,他和周启文都敬而远之。   他顿时局促起来,站在床边看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下楼。”周栗讲话很慢,有气无力的:“厨房的罐子里有红糖,帮我泡一杯红糖水,加点姜片。”   周孟航点点头,转身下楼去了。   大少爷周孟航,哪里做过这样的事,好不容易磕磕碰碰地烧好开水,按照周栗说的步骤,把红糖水泡好,端到楼上给周栗。周栗看到他还给自己配了个勺子,扯着唇笑了,一笑身体牵动得又疼,她赶紧收起笑。   周孟航把她当老弱病残,站在她床边,问了个白痴问题:“要不要......喂你?”   周栗:“......”   最后是把杯子放在了床边,周栗身残志坚,自己靠在床头,小口小口喝掉了大半杯红糖水。   她没精力招待周孟航,周孟航也不见外,坐到她书桌前的软凳上。   她的书架上藏书量惊人。周孟航一眼扫过去,都是一些他看到名字就避之不及的,有大学时候老师在课堂上列过的必读清单,也有一些小众的他从没听说过的书籍,塞满了一整面大书架。   周栗喝了半杯红糖水,半躺着缓过去那一阵,周孟航还在端详她的书架。   他听到她的动静,没回头,仍然面向那一排整齐的书籍。   “好多书。”他说。   周栗也看过去,她懒得做出表情,只说:“从初中开始,一年年攒下来的。”   周孟航收回目光,重新走到床边,问她要不要吃饭。周栗掀开被子下床,她不喜欢在房间里吃东西,拿上饭盒跟周孟航去了客厅。   二楼客厅有一个很小的冰箱,是前阵子周俨兑换积分领的,周栗坐在沙发上,伸手给周孟航取了一瓶冷饮。她的唇色还是白,但比刚才好了很多。   周孟航把食物袋子打开,她看到里面叠着两份饭。 “我也没吃。”周孟航解释。   周栗点头,随便挑了部综艺下饭。   她今天胃口一般,只吃了一小半就搁筷子了,剩下的留给周孟航。男生胃口大,周孟航硬是把两份饭都扫得精光。周栗能量补给结束,有了力气说话。 “混子。”   周孟航收好饭盒,睨她一眼,她脸上已经恢复了神采,他便等着听她放屁。果然——   “你有女朋友吗?”   周孟航目光停在半空,凉风对着他吹,他感觉到自己的背脊慢慢挺直。 第25章 Z&Z   周栗看他一直没回话,踢他一脚,力道都比平时小了许多:“问你话呢周孟航。”   “没有,怎么?”   他没发现自己说话变得异常简短,周栗也没发现,自顾自道:“你知道吗?我们初中同学,下面那个村的,成绩很好的那个,都结婚了。”   “......”周孟航僵直的后背霎时松动了些,电视机里的综艺节目开始播广告,他才回答她:“知道,他孩子满月酒也喊我了。”   “那你去了吗?他现在什么样啊,真不可思议。”   “没去,朋友圈看过照片,比以前胖了点。”周栗正可惜叹气,又听周孟航问:“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俩都还在家里无所事事呢,同龄人孩子都有了。”   “谁无所事事?哥在赚钱的。”网约司机如是说。   “切......”周栗不屑。   这么长时间过来,周栗已经摸清楚周孟航的作息了。他起来去跑单的时候,周俨已经跑一趟城际车回来了,晚上休息得也早,他每天和周俨约着打篮球,周俨打完还会去外面跑一阵,他直接回家歇息。   周栗没见过这么清闲的网约车司机,生怕赚到钱似的。   “你之后什么打算?”   周孟航瞥她一眼,像是很意外她会这样问。   “你问我?你自己都没想明白。”   他想起了她房间里那些书。   周栗没什么力气地瞪他一眼,她现在的样子太脆弱,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你要是吃饱了就滚去上班。”   ......再脆弱也会暴躁,原来这就是生理期的女人,周孟航又长见识了。不止暴躁,还过河拆桥,罪加一等。   周孟航被气到,让她往外看看外头的骄阳似火:“你知道现在外面几度吗?我饭都没吃就给你送饭来了,红糖水谁给你泡的?”   “……”   好吧,周栗容许他在这儿多赖一会儿。   两个啃老仔,只要不提未来规划,都还能融洽相处。周栗靠在沙发扶手上,把剩下的半碗红糖水喝完,身体暖和起来,人也舒服了,伸出一边腿懒洋洋地屈搭在沙发上。   沙发短,她的腿快挨上周孟航的腿了。   周孟航看她一眼,说了句和林清女士一模一样的话:“你看你现在哪儿还有点从大城市回来的样子?”   周栗:“……”   她确实是返璞归真了,变成地道的沿湾野娃娃,她那位颜控中毒的好朋友要是有幸看到她如今的样子,大概会当场跟她绝交。   自我认知归自我认知,从周孟航嘴里说出来,周栗就不愿意了。她小腿抻直,不轻不重地给周孟航来了一脚。   “现在有劲儿了?”周孟航看到她光裸的小腿。   她一个夏天都在穿短裤,腿倒是没晒黑多少,尤其脚踝白得出奇,大概是袜子捂的。   他盯着她的脚踝看。周栗下意识想缩起腿,被周孟航及时攥住。他的手掌宽大,盖住一整截润白的脚踝,手上的茧落在皮肤上,有点痒。   周栗的脚踝在他手上转了转,挣不开,她冲他喊:“你干什……”   “这样肤色就均匀了。”   周栗:“……有病。”   脚踝在他掌心里又挣了一下,周孟航松手,柔嫩的触感从他手中溜走。周栗躺累了,直起身,两人的距离更近了一些,周孟航还侧着脸看她。   “你还说我呢。”周栗不甘示弱,指尖碰上他的眉毛:“你眉毛多久没修了?”   男人毛发都粗重,周孟航的眉毛尤其浓黑,眉形锋利,只是因为太久没修剪过,两边迫向中间,快要连到一起去了。   不细看还好,一端详,着实有几分突兀。   他平时不怎么注意自己脸上的变化,以前在工作室,化妆师偶尔会顺手给他修剪。后来回家,也只有周期然看不过去的时候会帮他修理一下,其他时候就任其野蛮生长了。   周孟航闻到她手上那阵洗衣液的淡香,“平时都是小然给我修的,她最近没在家。”   周栗一听,眼睛亮了亮:“我给你修怎么样?”   “......”   无事献殷勤,周孟航一脸防备地看她,可她似乎真的只是想找点事情做,看上去并没有捉弄他的意思。   “……行。”   周孟航按她的指示,去她房间拿修眉刀,收纳盒里杂七杂八地堆着化妆工具,但没有修眉刀。 “哪儿呢?”周孟航在她房间里朝她传话。   “没找到吗?”周栗思考片刻,突然记起:“你看看有没有在书里,我可能顺手把它当书签了。”   修眉刀当书签……是周栗会做出来的事。   周孟航目光巡视一番,在桌上找到了周栗说的那把小刀,夹在一本本子中间,他翻开本子,突然动作一滞。   视线也跟着凝在上面,接着,他另一边空着的手握成拳,抵着唇笑了。   泛黄纸张上周栗的字迹青涩而秀丽,几个字母在空白页中格外显眼——   Z&Z   落笔时间:2014 年 4 月。   正是两人“在一起”的时间。   周栗在客厅里催他:“找到没啊?”   “找到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   过了会儿,他从房间里出来,周栗转过头,想说他找个东西磨磨叽叽,声音在看到他手里的本子的瞬间戛然而止。   “……”   “……”   两人对视,周栗迟钝的大脑这才意识到些什么,而周孟航已经边笑着边走了过来。他似乎努力想克制住脸上的表情,但实在是收不住,一双眼睛弯成天上的残月地下的镰刀,周栗恨不得磨刀霍霍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周孟航到她面前来,摊开那本破旧的日记本,脸上笑容称得上恶劣,果然——   “土匪,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那会儿就对我情根深种了呢?”   被摊开的本子毫无保留地展示在她眼前,上面的内容她当然熟悉,就是她本人亲自写的,在八年前。 但她当时写下这一页,可是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的。   周栗初中的同桌是一位资深言情小说读者,小小年纪,阅文无数。那会儿小女孩都会写日记,甚至没什么保密意识地互相分享。   周栗和周孟航“在一起”后的第一周,她惯例和同桌交换日记。同桌那天异常激动,满怀八卦心思把她一周里写的日记翻了一遍,最后不可置信地质问她:“怎么没有恋爱日常??”   周栗:“……”   “一个字都不带周孟航?我的 cp 一点糖都不给我撒?周栗你好狠的心啊!”同桌大失所望,泛着泪光痛斥她。   周栗继续:“……”   最后在同桌两眼冒星的期待下,周栗翻了个页,大笔一挥,写下她和周孟航的缩写。   Z&Z。   极其幼稚,极其非主流,极其让二十三岁的周栗恶寒。   从好友手中重新找回这本日记后,周栗有空就会看一看自己从前写的东西,很厚一本,都是她的青春记忆,她一天看一点,权当乐趣。   前几天刚好翻到这一页,她看一眼就起了起皮疙瘩,本来想“毁尸灭迹”,但私心又不想让完整的本子出现缺漏。   这下被周孟航捉住把柄嘲笑,周栗后悔不迭。   周栗把日记本合上,脸都红了,大骂周孟航:“神经病啊!!!”   沙发下陷,周孟航坐到她旁边来,已经收住笑了,但眼眸里还闪着光——笑出泪花来了。他眼里的光晃人,把浅绿色外壳的修眉刀递给周栗,回归正题。他假意道:“那我就给你一个跟我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吧。”   这人就是趁她病要她命,她现在战斗力减半,没力气对付他。周栗手里拿着修眉刀,盘腿坐起来,“你小心我刀下无情。”   周孟航便安静了。   周栗抽了一张纸巾铺在手上,凑近周孟航的脸,铺着纸巾的手掌朝上,平行在他的下巴处。   她的动作很熟练,带着几分随意,周孟航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感受到她略草率的动作,突然紧张起来。   “你别公报私仇啊。”周孟航抬眼。   周栗提醒他:“闭眼。”   她的呼吸裹着一股红糖水的甜腻味,周孟航闭上了眼。   稀碎的毛发掉在她掌心,有一部分粘在他脸上,周栗离他近,清楚看到其中一根落在了他鼻侧的淡痣下。圆头细尾,像小蝌蚪。   周栗的目光从他眉毛往下,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的鼻梁是真的高啊,撑起一张棱角凌厉的脸,要不是这破性格,他的长相确实很有欺骗性,又痞又坏。   他的眉形占了很大的优势,不需要怎么费劲修理,周栗帮他把中间长出来的眉毛刮掉,稍微修整了点边角,完成任务,她收起眉刀。手里的纸巾揉成一团,又抽了一张干净的纸巾,周栗好人做到底,帮他把脸上的毛碎擦掉。   周孟航就是在这时候睁眼的。她的动作很轻,甚至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抬着他的下巴。他的目光掷在她手中。   周栗手一滑,两指从他下巴滑落。   他声音松懒:“好了?”   周栗最后碰了碰他鼻侧的皮肤,点点头:“好了。” 她动了动腿,才发现就这会儿功夫,腿已经麻了。动作到一半,扶着周孟航的手臂,“呀呀呀”了好几声。   “怎么了?”周孟航以为她身体又不舒服了。   “腿麻……”周栗指尖掐进他的皮肤里。   周孟航:“……” 第26章 早恋不好吧?   周栗的生理期不适只表现在第一天,第二天就恢复活蹦乱跳了,甚至不知悔改想喝冷饮,被林清女士一个眼神扼杀掉。   今天的外卖单周俨送,虽然她再三强调自己身体舒服得不得了,操心的母亲和哥哥也只让她帮忙打打下手。   周孟航倒是消失了好几天,周栗在两人互关的社交平台上看到他的动态,才知道他跑邻省去了。在高原拍到了很好看的日出和云海,周栗给他点了个赞,他过很久才在微信私聊周栗。   “这边信号不好,我后天回。”   “谁关心你哪天回啊。”莫名其妙。   “......没良心。”   周栗正要退出聊天框,他又发来新消息:“想吃清婶做的菜。”   “一口都不给你留!”周栗笑着打字。   ......   周孟航再次出现在“好味”,是在第二周周末,带着许久不见的周期然。   这一天店里特别忙,之前是外送单多,这个周末碰上大学生军训结束,扎堆来光临“好味”这座小破庙。   得亏周孟航兄妹来得迟,不然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 王煜成接在周孟航身后来,周栗正跟周期然聊天,看到王煜成的身影,立即丢下兄妹俩去招呼人了。   周栗和王煜成约定的吃饭时间便是这个周末,但她没想到今天店里会这么忙。幸好王煜成是个识趣的,料到饭点店里会忙,特意挑了这个时间过来。 周孟航去冰箱拿喝的,周期然跟过去,不客气地看自家哥哥:“……我没嫂子了?”   “……”周孟航反手后伸,在地上堆叠的饮料箱里取出一瓶常温豆奶递给她,吸管重重拍在她头顶,一点力道都没有。   周期然没接:“我要喝冰的。”   周孟航没惯着她,把豆奶塞她手里:“女孩子家家,少喝点冰的。”   大白天见鬼了,她哥居然管她这个,周期然不情不愿地接下常温豆奶。   兄妹俩还在冰箱旁站着,林清从厨房里出来,先热情地和王煜成打过招呼,再顺便让周孟航兄妹俩一起等着,随后重新回到厨房炒菜。   林清提前炖了汤,她做事利落,没过多久就颠了一桌子菜出来。   最后周栗一家、周孟航兄妹、晓怡、阿育和王煜成几人凑了一桌吃饭。   周忠仁本就是热情好客之人,硬生生把一次偶然的饭局吃成了宴席,跟几个年轻人交谈甚欢。林清和王煜成坐得近,大概是初次见面,对方又是对饭馆“有恩”的客人,林清也表现得异常热情,时不时问对方饭菜合不合胃口。   周栗起先还不在意,结果半碗饭没吃完,已经听到林清在打听王煜成的感情状态了。周栗一下子明白林清女士打的什么算盘,她被米饭呛到,撞林清的大腿示意,林清视若无睹。   “目前还没有对象。”一般年轻人被长辈过问私人感情问题,多多少少都会有不耐烦,王煜成却停下筷子,微微侧着脸,回答林清的问题。   脸上没有一点不耐。   他长相普通,但收拾得干净,气质疏朗而文雅,谈话间的动作细节更是在林清女士心里又夺了一分。   “那准备找对象吗?”林清顺着问下去。   周栗坐在林清身旁,把问话听得一清二楚,她猛咳嗽几声,一桌子人朝她看过来,林清和王煜成的谈话也被中断。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周栗瞬时如获大赦。   客人点单,林清没能等到王煜成答复,不情不愿地起身回厨房去,周栗朝王煜成讪笑一声,跟着林清进去了。   “你干嘛?”厨房里,母女俩脑袋凑在一起。   林清女士明知故问:“我干嘛了?”   “你打什么主意呢林清女士?”   “哎呀。”林清手里忙活着,脸上笑容放大,心思写得明明白白,周栗真怕她一会儿给菜里下糖。“你之前怎么不说这王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啊,前阵子还在愁给你找对象,这不就有适龄男青年吗?”   “......”   “别!”周栗压低声音:“我请王老师来吃饭可不是为了这个!人家把我当朋友的,你可别让我尴尬啊。”   “谁还不是从朋友开始处起来的。”林清女士不听她的,利落地炒好两个小炒,指使着周栗给人端出去。   “你可别让我尴尬啊。”出门前,周栗重申道。   等母女俩再回到饭桌上,王煜成已经在陪周忠仁喝酒了。   周俨和周孟航一会儿还得开车,就没陪周忠仁喝。   桌上能喝酒的剩下阿育和王煜成,平时和阿育喝酒唠嗑的机会多,周忠仁把目标转向王煜成。两杯酒下肚,俨然把对方当好哥们儿了。   周忠仁其实酒量一般,但是兴致来了就爱拉着人喝酒,林清早已习惯他这副德行。   周栗耳听八方,屁股刚碰到凳子,筷子都没来得及拿起,听到周忠仁跟王煜成说话:“王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   ......真是,回归老本行了。自从林清把店开来工业园,周忠仁已经不知道给第几个人说对象了。现在可好,连桥下职院老师的姻缘都帮忙分配了。   周栗被夫妻俩闹得头疼,把桌上的煎鱼推到周忠仁面前,打断他:“爸,吃鱼了。”   周忠仁大概是吃饱喝足,放开了,挥挥手没搭理周栗,仍然在等王煜成的回答。王煜成这时似乎也有些尴尬了,给出一个礼貌又保守的回答:“这个还没有细想过,缘分到了就差不多了吧。”   “哎哟。”周忠仁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你不去找缘分,缘分怎么会来找你啊。”   周栗没眼看了。   连另一头的晓怡都抿嘴笑起来。晓怡对这场景已经很熟悉了,她和阿育便是这样认识的,盛情难却,但歪打正着。   “比你小三四岁这样的可以吗?”周忠仁开始划范围了,周栗一听,直觉大事不妙。果然,周忠仁接着说:“我家妹妹也没对象啊,我听她说,你们还是学同一个专业的,应该有共同话题......”   “爸!”周栗拦截不及,周忠仁这把嘴太快了,她一脸窘迫,去察看王煜成的脸色。王煜成也不太自在,似乎对这普通饭局到相亲场合的转变猝不及防。她正愁着怎么收场,周期然突然说话了。   “仁叔,清婶,我哥哥跟小栗姐还是一个年纪的呢,更般配啊。要不看看我哥?”   周栗:“......”   周栗眼观鼻鼻观心,她这个位置坐得微妙,右边依次是林清、王煜成、周忠仁,左边则是周孟航兄妹,周俨最后一个回来,在阿育旁边找了位置坐下。   所以她此刻是求救无门啊!   无奈身边人还添柴加火,周孟航靠近她,贴在她耳旁问:“你爸妈最近急着给你找对象啊?”   “……”   周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市场上的一块好肉,被自家父母自卖自夸。   晓怡跟阿育这对局外人已经笑得不行了,剩下三个话题中心的人沉默是金。这话题揭不过去,饭是没法吃了,周栗欲哭无泪,突然听得身旁的周孟航开口:“早恋不好吧?”   这桌上除了周期然,谁还配得上“早恋”这个词?   众人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周孟航面不改色道:“我妈说实现财富自由前的恋爱都是早恋。”   啃老仔周栗:“......”   被啃老的周忠仁夫妇俩:“......”   话题就此过去。   饭后周栗送王煜成回去,才发现他原来是步行过来的。虽然职院离这儿不远,但走路少说也得半小时,她以为王煜成至少有代步工具。   王煜成说自己走路回就行,周栗没听。刚吃饱饭,周栗当散步了,也没想起骑电动车,和王煜成并肩往职院方向走。   周孟航原本要带着周期然回家,也被周期然拉着去“散步”。   等离自家店门远了,周栗才向王煜成解释刚才的事。   “不好意思王老师,我爸妈最近......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开始张罗着给我找对象。”   王煜成摆摆手:“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那倒也是,王煜成原本就比她大几岁,小地方的人思想保守,他确实到了该被催婚的阶段了。周栗把想法说出来,王煜成却笑着否认了。   “其实不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几个好朋友几乎都还单身。只是因为有两个.......应该说一对,早早就在一起了。研究生毕业第二年就去领了证,有对比就有落差,所以我们被家里好一阵催。”   提起自己的好朋友,虽然是抱怨的话,他脸上却一点怨气都没有,反而是很清朗的笑意。   周栗被他的笑容感染,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边走边聊,时间流速都快了些,路程也跟着缩短,很快走到职院门口,王煜成让她留步,他自己回去就可以。   “今天谢谢你们家招待。”   “应该的。”周栗说:“你喜欢吃,我妈可高兴了。”   周栗说的是实话,林清虽然做了很多年厨子,但每每有人夸她做的菜好吃,她还是高兴得像刚入行的新人。   “有空多来吃饭啊。”周栗照例热情道。   王煜成笑着应下:“应该会有很多机会,我这学期课多,一周几乎都呆在学校。”   两人又唠了几句,才在校门口作别。   周栗悠闲地往回走,刚拐过学校围墙造成的角,就逮到了鬼鬼祟祟的兄妹俩。 “......”   周孟航神情自然,倒是周期然这个人小鬼大的,第一反应是心虚,接着叉起腰恶人先告状,她朝周栗哼哼两声:“聊得很好嘛嫂子,我跟了一路你都没发现。”   一到只有三个人的场合,周期然又开始叫她“嫂子”了周栗头疼,周孟航在一旁摊手,言下之意——不是我要跟过来的,不关我的事。   “跟着我干嘛?”周栗故作严肃。   周期然变脸可快了,上一秒气势汹汹,下一秒挽上周栗的手,脸颊蹭周栗的手臂:“散步消食呀!”   周栗对漂亮小女孩毫无招架之力,被她拉着往回走。回去的路上变成三个人,距离显然更亲近了些。   经过那座桥,三人又默契地停了脚步。   现在正是要日落的时候。太阳已经半靠在山顶,川禾的夏末悠长,余晖浓郁,小河下水光粼粼,周栗靠在围栏边,静静等日落。   “好美啊。”周期然惊叹。   河边有石子堆垒,水位低,水流徐缓,周期然沿着石子往下走,将双手浸入波光潋滟的水中。   周栗看着面前景象,又看身旁的周孟航。   “今天你没带相机真可惜了。”   “用眼睛记住也可以。”周孟航说。   他们眼里印着一样的风景,他这话说得有点文艺,让周栗心潮微动。   “混子。”她突然叫他,等他看过来的时候,却别过脸去看紫红色的晚霞。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日落,你最想说什么?”   “好美啊。”   “……”   周栗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缕文艺心绪,被他三个字轻易销毁。   “早知道跟王煜成来了。”周栗嘀咕。   “什么?”   “没。”周栗撇撇嘴。   周孟航其实听到了。   他靠近她,脸上笑容不那么真切,周栗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被他捞回来,她的下巴磕在他左肩,他声音环绕在头顶:“那男的学中文了不起啊?” 第27章 喊我老子都没用了   周孟航该庆幸,自己说的是“那男的”,而没有地图炮将“文学生”画圈,否则他会被周栗摁到河下喝水。   周期然玩水玩够了,看桥上两位气氛不对劲,赶紧跑回来,挽着一人一边胳膊。   “聊什么呢?”三人继续往工业园方向走,周期然去探周栗的神色。   “聊你哥看不起的文学。”周栗冷漠。   “?”   周孟航冤枉,没来得及申辩,被自家妹妹掐住了胳膊。“你一个语文作文三十分的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人家文学啊。”   真是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周栗赞同地点点头,嘴上继续投毒:“你哥高中作文有 30 分啊?不错了,以前是十分......”   话没说完,后颈被人捏住了。   这人手真长,隔着一个人都能轻松碰到她。周栗甩甩脑袋,伸手要反击,却只能够到周期然的腰,以及他腰侧的衣服布料。   有好过没有,周栗揪着不放。   于是三人走成了连体婴,看上去是周期然在中间挽着两人,实际上是周孟航在“架”着两人走。   路上有摩托车经过,都要回头看一眼这诡异的画面。   周孟航被轮番吐槽,也不觉得丢脸,反而看周期然。“别光说我,你开学考作文拿几分。”   “......”周期然不作声了。   周孟航兄妹在学习天赋上出奇相似,理科还能凑合凑合,跟文科搭上边的就烂得不能看。周期然是美术生,分科选了理,逃离政史地后成绩飙升,但语文还是让吴淑萍头疼,一直想给她报个班,她死活不肯去上。   周期然的原话是:“有这钱送我去补习班睡觉,还不如给我哥多吃几顿饭。”   啃老仔周孟航:“……”   结果前两周开学考,周期然的语文成绩下来,把吴淑萍看得额头突突跳。   “作文啊?”周栗终于挣脱周孟航的狗爪,她松了松肩头,对周期然拍胸脯保证:“包在我身上。”   于是周期然小妹难得的周末,因为自家哥哥一句话泡汤了。   周栗是行动派,当即回家找出了高中的笔记本和作文本,加起来有三本书厚,砸在周期然桌上。   小姑娘都要哭了。   “嫂子......”嘴鼓得跟泡水海绵似的。   “喊我老子都没用了。”   周栗说完,被站在门口的周孟航用本子敲了一记头顶。   她捂着发顶瞪周孟航一眼,接着正色道:“这样吧,爱上语文先从培养看书习惯开始。你平时看什么书?”   周期然指头一指,周栗看到她书桌上的书,总共没几本,一目了然,除了美术概论就是言情小说,其中一本蓝白书脊的言情小说夹在深纯色美术绘本中间,显得格外扎眼。   “......”周栗哑然:“少看点这些。”   一旁的周孟航听了这话,莫名笑出了声。周栗抬头看他,他倚在门上,一身懒筋,新长出来的头发遮住半边额,目光有点深。   “你认真的?”   周栗心头一跳,后背有些僵直,慢慢吐出两个字:“什么?”   “初中拼命赶完作业就为了看小说的人不是你?”   周栗急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她叉腰开始赶人:“我们一定要在小孩子面前互相揭底吗?”   先揭底的也不知道是谁!周孟航被她气笑了。   小孩子:“要不我出去,把空间让给你们?”   砰一声,他把门关上。   狠心剩下周期然独自一人面对她的新老师。   如果说看到那一沓笔记,周期然已经欲哭无泪了,那么此刻面对周栗的一对一教学,她更是叫苦连天。   原以为周栗是邻家姐姐风格,可一碰到和她专业相关的东西,她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毒舌又严厉。一连看了两篇周期然的作文,周栗沉默了好一会儿,表情可以说得上是一言难尽。   小姑娘期期艾艾地攥着两手等她评价,早没了平日里古灵精怪的神气。   “你这比你哥......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这评价有点过于侮辱人了, 周期然一听,眼泪都要出来了。周栗敛起表情,安慰道:“好的,我大概了解了。没关系,咱们慢慢来。”   写作水平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提升的,周栗只把基础的写作技巧给周期然讲了,即使是这样,师生二人还是在房里呆了快一个小时。   周孟航自己在客厅坐得无聊,拿上钥匙开车跑镇上给俩姑娘买了奶茶,等红绿灯的时候还碰到周俨。他摇下车窗,冲周俨喊:“你的奶茶店什么时候开啊!”   沿湾新村附近一家能喝的奶茶店都没有,周期然每回想喝,他都得跑一趟镇上。周俨对这种不便深有体会,都是做哥的,谁比谁容易呢。   他难得高声回:“马上!”   回到家里,房门已经打开了。周栗给周期然布置完作业,奶茶刚戳上吸管,她一边吸溜,一边推着周孟航往门外走。   周孟航才刚踏入家门,就被栗老师指使着重新坐回车里。   “干嘛呢?”   “给你妹妹买书。”周栗有些头疼,似乎没料到周期然的状况如此惨烈。   周孟航左手打着方向盘,右手把她皱起的眉毛抚平。车子驶出院子,开到了大路上。   周栗一看,顿时忘了斥他动手动脚,刚展平的眉毛挑起来,“哇哦”一声。周孟航已经收回手,修长双手稳稳搭在方向盘两边,周栗目光盯着他的手看,不自觉感叹出声:“好帅啊!”   周孟航手一滑,车子偏了点——太阳打东南西北方都出来了,周栗居然会夸他。车身调回直线,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你……是不是还没有驾照?”   周栗:“……”   那张神采奕奕的脸光速耷拉下来,周栗眼神控诉他,可惜他专心看着路面,注意不到她的脸。周栗皱起鼻子,听到他目不斜视来了一句:“别皱鼻子啊。”   “......”这人耳上长眼睛了吗?   周栗确实没有驾照,但不是因为没去考,而是没考到。   她一直不想学车,大二那年被林清女士押去驾校报名,前面两科都顺利通关,她还和好友感叹“驾考也不过如此嘛”,哪知她的好运以这句自满的话为转折点,从此卡在科三死活过不去了。大四毕业前,周栗抱着必胜的决心,考了最后一次科三,一腔热血惨遭光荣牺牲。   她发誓永生不再碰驾考。   “真没有啊?”看她的反应,周孟航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想起来这几个月,确实没见过周栗开车,不是坐他和周俨的车,就是骑一辆小电动到处晃。   她不出声,周孟航顺势猜下去:“没考到?”   “......”要不要这么准啊?   周栗老脸一红。于是周孟航知道了,自己的猜想完全正确。这时候笑其实不太厚道,但他实在是憋不住,闷闷地笑了出来。正好到书店,他打着方向盘,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停稳拉手刹后,侧头问她:“哥帅吗?”   恶劣得要死,周栗恨不得撕烂面前这张灿烂的脸。 “别去书店了。”周栗说。   话题转换太快,周孟航反应不及,听到她气急败坏的声音:“我带你去医院看看还差不多!”   周孟航笑惨了。   ......   两人最后还是去了书店,周孟航被周栗掐着胳膊进去的。店里站着看书的人不少,周栗前一秒还在大骂周孟航,下一秒便收声了。   这是沿湾最大的一家书店。在他们初中的时候,这还是沿湾唯一的一家书店,只是当时书店的面积远没有现在这么大,书籍种类也比不上现在多。   虽然五花八门的书都有,但最受众的还是言情小说,因此摆放的位置也更加显眼,踏进门就能看见。周栗当年就是这样迷上言情小说的。   现在也一样,两人刚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矮架上排列的畅销言情小说。一本本封面精美,吸人眼球。周栗目不斜视,倒是周孟航多看了两眼。周栗停下脚步,眼神提问他:你要买?   被周孟航捏着脖子往里面去了。   不知道他最近哪来的习惯,动不动就要掐她后颈,活像提一只笨宠物。书店里寂静无声,周栗不好发作,由他去了。   周栗给周期然挑了几套学习资料, 还另外选了两本青少年读物。她认认真真核对着书的版本,仔细看好简介,周孟航这个“门外汉”只能站在一旁无聊。   她头发长长了,耳旁的碎发多,低头的时候落了一撮在脸边,周孟航手指一挑,给她挑耳后去了。   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更没什么旖旎意味,常年碰摄影器具的手粗糙,但很温暖。比头发搔脸还痒。   周栗躲了躲,他已经朝她伸手,接过她刚挑好的资料。   两人走到前台,周栗抢在周孟航之前付了钱,得来周孟航诧异的侧目。店里不方便说话,回到车上,周孟航忍不住说:“你......真的没事吧?”   土匪散财,千年难得一见。周孟航甚至后悔自己没带摄像机拍下来。   周栗摇下车窗,车开了,风把她的头发吹起,她脸上的雀跃难掩:“我给我学生买点东西怎么了?”   周孟航正要调侃她“这就开始端小老师的架子了”,又听到她说:“任何人都应该感受文学的魅力。”   声音不大,一半卷进窗外的风里,一半落入周孟航耳中。 第28章 谁言人生直如矢   周期然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去上学过。   她正是因为抗拒一对一教学,才一直没同意吴淑萍给她报补习班。班里上课还能走走神发发呆,私下教学老师光盯着一个人,她可受不了。   然而她却足足忍受了两天这种折磨,被自家哥哥和“自家嫂嫂”一个关一个押,足不出户修炼两天,周期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高中生周日晚上开始上自习,周期然吃完午饭就催着周孟航送她去学校,结果被周栗逮住,被迫又多听了半天课。   抱怨归抱怨,周栗教得认真,周期然同样也学得认真。   短暂的周末结束,学生去上课了,周栗也恢复外卖小妹的生活。只是外卖小妹近来似乎业务繁多,收到王煜成信息的时候,周栗正送完餐回来。   “我明天上第一堂课,有兴趣来旁听吗?”   职院的军训为其三周,这周刚好结束。   这座新开的学校是一所专科师范学院,王煜成研究生毕业于师范学院,目前的授课方向是语文教育,专业完全对口。   周栗一面意外王煜成竟会邀请她去听课,一面又跃跃欲试,因此很爽快就答应了下来。她虽然才毕业一年,但总有种脱离学生时代已久的错觉——这话要是被林清听见,又要挖苦她了。   哪有脱离学生时代已久的人还这么心安理得啃老的?!   她脑补着林清的语气,突然感到一阵好笑,便闷声笑起来。她刚从外面回来,头盔都还没来得及脱,两边脑袋突然被人卡住,她变成了障碍机器人,脑袋笨重地左右摆。   待看清人时,是那人帮她把头盔摘下了。   动作太粗鲁,她头发乱作一团。   “喂!”这犯贱劲,周栗用林清女士今天卤的猪脚想都知道是周孟航。   果然,这人气定神闲站在她面前,把头盔往车上一挂,问她:“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周栗没好气地回:“卤猪脚!”   结果周孟航真点了份卤猪脚。周栗和周俨也吃卤猪脚,林清今天花了心思熬的料头,抢手得很,特地剩了点给兄妹俩吃,周孟航属实是捡漏了。   三个年轻人又凑一桌去。晓怡端着碗回来,看到周孟航正和周栗抢卤猪脚里的花生,她对这画面见怪不怪了,却仍然觉得好笑:“你们仨还挺适合组组合的。”   周栗终于抢占到了最后一颗花生,她仰着脸冲周孟航挑衅,一边嚼着软烂入味的花生回晓怡的话:“什么组合?高颜值兄妹和街头混混吗?”   周孟航:“……”   周俨轻声笑了。   饭吃完,周俨收拾碗筷,周孟航赶着出门,周栗跟在后头调侃他:“今天这么勤快?”   “接了个商拍。”   “啊?”周栗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声音一出,又赶忙收住,推着他走到门外,才回头看一眼林清——大厨正在厨房里醉心烹饪,没注意外头的动静。   “说好一起啃老,你怎么偷偷接活啊?!”周栗收回目光,谴责眼前人。   大概是这阵子他在外面跑的次数少了,成天坐在车里,肤色回来了点。他皮相好,肤色一白,配上一身休闲穿着,完全就是高中生的模样。   周孟航被逗笑:“那一起?我明天去吾冬县爬山。”   吾冬县位置偏远,过去一趟比去青州市区还远,那边离海也远,都是高峻的山。周俨刚买车那一年,带一家人去过一次,风景确实不一样,空气也清新得多。   可惜——“不去。”   “我过去露营。”周孟航继续抛出诱饵。   周栗瞬间动摇,犹犹豫豫道:“我明天有事啊。”   “什么事?”周孟航手上转着车钥匙。   周栗随口说:“去听王老师的课。”   车钥匙卡在他拇指和食指间,他垂眸看周栗。周栗没察觉他的注视,正低头回手机信息。   “明天给我留个烧鸭腿。”   “我听的是早上的课,而且,”周栗以为他会大清早赶着出门:“你明天不是不在吗?”   “很难说。”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神经兮兮,周栗暗骂。   王煜成的课在上午十点,周栗睡到自然醒,还有时间把自己收拾一顿。九月下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但川禾的气温仍然没有达到入秋标准,周栗怕热,长袖都没翻出来穿。今天穿了一身驼色休闲裤搭配米黄上衣,马尾扎起来,抹了一层口红增加气色。   周俨又早早买了面包回来,周栗带上两个,背着米白色帆布袋出门去。   真就像极了大学时候出门上课的样子。   但她大学的时候可没有哥哥买早餐妈妈接送的待遇,只有赖床惊醒后的兵荒马乱。别说给自己买个包子当早餐,周栗的大学时光,不记得有几次穿反了衣服去上课的。   她在专业里本就小有名气,不少人私下称她为才女,可惜她本人实在不会营造什么美好形象,周围同学见她那副样子见多了,私下里把“才女”更换为“踩女”,踩拖鞋的踩。   周栗踏进职院门口,王煜成已经等在教学楼前了,她跟着对方爬楼,顺利到达课室,没再重回当年的“风采”。   一个班里学生不多,一眼扫过去,大概三十个出头,多半是女孩子,几个戴厚眼镜片的腼腆男生在其中格外显眼。他们脸上青春洋溢得太明显,周栗刚进门,就被冲击到了,一看自己,今天虽然也装扮了一副学生样,但真年轻和装年轻还是有差距的。   她装模作样地叹一声气,坐到了第一排的位置去。 这是个小课室,但因为学生少,人也没有坐满,前排基本上没人坐。这让周栗想起大学的时候,她惯性赖床,但也偶尔有早起的时候,为了去听她最爱的女教授的课,每到那天她都会提前十五分钟去抢座位,就这样还常常抢不到。   现在的小孩怎么还对前排避之不及呢?   打铃后正式开始上课,王煜成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PPT 上展示着他的个人资料,周栗也是第一次看。   年轻的五官端正的男老师,这个形象在众多女学生的班级里本就够吸引人,加上王煜成不俗的谈吐和举止,这节课的开头很顺利。   开始讲课,周栗从帆布包里掏出了本子和笔,王煜成在台上看见,淡笑了一下。   他的业务能力比周栗想象中更好,完全没有年轻老师的青涩,论阅历和学识自然比不过从前在文学院接触的老教授,好在他控场能力很好,更懂得引人入胜的技巧。虽然讲的都是周栗烂熟于心的专业知识,但讲课的形式要灵活得多。   真不愧是年轻老师,让如此“枯燥”的语文课堂都鲜活了起来。   一节课上完,周栗记满了小两页笔记。   “今天的课堂作业,要求同学们在下一堂课引用一句诗文作自我介绍,不限古现代。这堂课是我在介绍我自己,下次见面我期待你们的介绍。”   直到王煜成宣布下课,周栗还有些意犹未尽。   两人没去挤乌泱泱的楼道,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并肩往楼下走。   川禾的绿植四季常青,叶子翠而密,像校园里无数蓬勃的年轻生命。第一堂课开了个好头,王煜成心情好,这份好心情也感染到周栗,她嘴角的弧度还没放下,忽地听王煜成提起方才的问题:“如果是你,你会用哪个句子介绍自己?”   这个问题有很强的开放性,引用的诗文可以是介绍人物个性,也可以是表达人生态度,没有既定的答案。   “我?”周栗肩上卡着帆布包的带子,十足的学生气,她挺着背,从容迎接老师的课外提问。   校道上只有稀疏人影,校园喇叭播放着今天的歌单,传出低沉的男声,她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清而亮:“应该是‘谁言人生直如矢,苍苍反复曲如钩’。” 王煜成微讶,因她的回答出人意料。   二十三岁,人生刚起步的年纪,也是踌躇而充满干劲的年纪,她却似乎已经经历了一番人生失意。 “这位同学稍微有点老成了。”王煜成轻声点评道。 “哈哈哈!”周栗笑起来,两人转眼又走到了校门口,周栗停住脚步,问出一个在心头盘旋已久的问题:“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教书?”   平心而论,这座新起的学校虽然是一所高等学院,但专科院校的生源水平到底不高,从刚才课堂上空落落的教室前排就可以看出。周栗在课上稍微分神观察过,前半节课学生们注意力还算集中,到后面就渐散了。   川禾市教育资源不算很好,但王煜成来这里之前,待的是川禾一中,川禾市一大半的重本率都在那。 王煜成扶了扶眼镜,给出一个周栗意想不到的答案:“因为想帮助更多人走出去。”   “其实今天的上课氛围比我预想中要好很多,来这里之前,我做了充足的准备——没人认真听课的准备,职院的风气你应该也多多少少听说过。”   “职院的学生大多来自本市,最远也就临近的城市了,他们很多人可能是因为高中学习不够努力,或是发挥失常来到这儿,他们本应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所以无论怎么样,就当作是一次挑战好了,我想尽一份力,也尽一份心,让更多人走出去。”   当今社会,升学的渠道早已不止高考这一项,升本和读研都是提升自己的机会。   王煜成高中时成绩一般,后来大学填志愿,在为数不多的选择中挑了个普本师范学院,当时学的也并非师范专业。后来稀里糊涂参加了一个竞赛,被个中高手沉痛打击一番,从此燃起了考研的决心,费了老大劲才读上国内有名师范大学的研。   “我还想让更多人感受到文学的魅力,或者说,知识的魅力。”   周栗不禁仰视他。陡然觉得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闪闪发光起来,她心里燃起几分敬佩。   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久违的激动。   “我也期待。”周栗这样说。 第29章 寻找认同   周栗沿着街道慢慢往回走,没走两步路,手机铃声响,啃老叛军致电。她让电话响了会儿才接,也没先开口,等着对方说屁话。   “在哪儿?”   “听课呢听课呢。”   “听课还能接电话?”周孟航说:“别装,我看到你了。”   前方一辆黑色汽车驶来,利落地调了个头,停在她身侧。   周栗:“......”   不用人招呼,她打开副驾车门蹦上车,一点谎言被拆穿的窘迫都没有,第一时间给他肩头来一拳:“看到还问。”   她人小小只,力气不小,每回“打斗”都能把周孟航整出内伤。周孟航恨不得狠掐她脸,握着方向盘的手忍了又忍,还是生命安全第一。   他回道:“不问怎么知道你撒谎?”   周栗:“......无聊!”   车往前开,周栗以为他好心送她回“好味”,结果直接从店门前掠过,周栗都没来得及看清老母亲的身影,他已经把车开上了沿湾的乡道。   “欸欸欸,干嘛呢!”   周栗刚要骂人,下一秒听到周孟航说:“露营还去不去?”   差点忘记这茬了,周栗高兴起来:“去!”   比上次去海边还草率,今天周栗“衣着得体”,周孟航连让她回家换衣服的机会都不给。穿过周栗家门前,车子很快拐上大路。   越往外开高楼越少,路过一个个村庄和小镇。   川禾是一座三线小城,除去市区,沿湾在川禾排得上发达小镇的名号,商场有几座,楼盘也不少,余下的县镇经济就远远跟不上沿湾了。   但也因没有被开发,越往里路上的风景越好看。   周栗连上手机蓝牙,车上又开始播放那一首《公路》,这是她的“出发进行曲”。   “打开车的窗,太阳在头上。 公路的右方,无边的海洋——”   这个方向往前开,他们其实是在远离海洋,可那又何妨?周栗唇角上扬,目光一直落在窗外。   她脸型生得好,头型也好,后脑圆滚滚,一看就知道林清女士从小在她的睡姿方面没少下功夫。周孟航余光看她一眼,这乌黑的圆脑袋,乖得像坐大巴车去秋游的小学生。   小学生今天还穿一身小黄衣裳,看起来更乖了。 他勾唇,随意跟着音乐唱。   “总是要学着遗忘,学着疗伤, 总要跌跌撞撞,才找到答案。   你说我总是荒唐,我承认我是荒唐——”   周栗在他唱第一声的时候就回过脸来了,两人正式认识有十年,这还是周栗第一次听周孟航唱歌。   他唱歌的声音和说话不同,平日里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偏低沉,有一种脱离变声期不久的微涩。音律带出咬字的时候却不一样,慵懒中带有一股清湛的质感,容易让人联想到夜晚拍打岸边的潮水,或是雨后挨在树丛的雨滴。   周栗喜欢听音乐,但她唱歌五音不全,因而对能轻松唱出着曲着调的歌的人都有几分敬佩。周孟航唱歌没什么高超的技巧,全凭感觉,轻轻巧巧唱出来,却足够悦耳动听。   她系着安全带,不再是脑门对着他,而是将脸侧向他。他显而易见的情绪高昂,是对沿途风景的满意,也是对“出发”这件事本身的憧憬。   周栗翻看过周孟航社交网站的主页,知道他这些年空闲的时间几乎都在走南闯北,他深色脚踝筋骨内凹的弧度,是他无数次长途跋涉的见证。   周栗的大学生活单调重复,看似比别人走在前头,实则色彩缺乏。此刻坐在游历四方的旅客身旁,周栗却仿佛共情到了他这份“在路上”的欣喜,她抬眼望前方,万里晴空下的公路辽远豁达。   通过一段长隧道,终于到了吾冬县。周栗认得这段路,出隧道后不久就要上山了,进山的路不太好开,车速慢下来,曲曲弯弯到半山腰才开始通达。   周栗几年前来过一回,这里变化不大,只是如今漫山遍野都是灿黄的花,从他们所处的这一面延至看不见的另一面。坐在车里向外看,周栗分不清这是野菊还是向日葵,她打开手机相机,听得周孟航说:“是向日葵,刚种下不久,还没开呢。”   她在录视频,周孟航的声音理所当然被录了进去,周栗的惊叹声紧随其后:“哇。”   她换了个角度,把手机切换成前置,将自己的脸和窗外的花一起拍入镜。她皮肤底子好,在素颜状态下也扛得住原相机考验,被身后一片金黄衬得面容更加莹白。   她注意力逐渐跑偏,开始欣赏镜头里的自己,那张小而圆的脸写满了自恋。周孟航抽空看她一眼,嗤笑出声。那张生动的脸于是转向他,镜头也跟着对着他。   日光追随他们,给她的发丝也镀上一层金光。   “这位司机,请问跟本美女一起出游,有何感想?”   “我自知罪孽深重。”   周栗:“......”   方向盘在他手上,周栗不好下手。两人吵了两句嘴,车愈往上开,周栗慢慢安静下来。   快到山顶的时候找了位置停车,还需要走一小段路。周孟航从后备箱里把包取出来,一个黑色大包,塞得圆圆鼓鼓,不用想都知道是他的摄影器材。往上一段路不太好走,周孟航手里拎着包,又顾及身后的人,走得不算快,但也算轻松。   跟在他后面两手空空的周栗却“步履蹒跚”。   周孟航回头,他个子本就高,还站在更高处,此刻居高临下看着她——周栗弓着腰,手几乎贴着地在“爬”。周孟航看得好笑,故意逗她:“这是哪来的毛毛虫啊?”   周栗没什么震慑力地瞪他一眼。   她唇色微白,和几分钟前在车上的状态简直是两个样子,周孟航注意到,向前一步扶着她手腕,问她:“哪里不舒服吗?”   她冰凉凉的手回握他,虎口卡在他小臂上,用了点力气,泛白的嘴唇抖了抖,“我有点怕怕、怕高!”   周孟航:“......”   周栗有轻微的恐高,但不严重,之前也试过和朋友去攀爬高山。   每回害怕每回去,朋友纷纷夸她好勇气。   此刻周孟航牵着她,她忍过那阵子恐惧,心里踏实了点,重新抬脚往上走。   只是始终不敢向下看,她尝试将注意力聚焦在周孟航的背上。   他看起来还似少年般清瘦,肩膀却宽厚非常,肩颈到背脊的线条笼起一股野性的力量。周栗认真打量起他,没注意看路,下一秒磕到脚下的石子,往前一踉跄。   “……”   幸而前面是一堵坚固肉墙,她的脸磕到周孟航背上。两人再次停下脚步,周栗倒吸一口气,还有些惊魂未定。   周孟航想转回身,却被周栗抬手扶住肩膀。   “干嘛呢?”   周栗没回话。   等周孟航意识到她的意图的时候,她已经在试图自己跳到他背上了。   周孟航挑挑眉,手向后伸,逮住乱滚的毛毛虫,这回是明知故问了:“干嘛?”   周栗理直气壮:“背我!”   “我爸说了,不能随便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周孟航头也没回。   周栗想起上次自己不厚道的笑,又看到眼前人欠揍的脸,四下无人救援,剩下他这一只狗。她气得牙痒,一时忘了恐高的紧张感,奋力一跳,真就跳到了周孟航背上。   周栗算不上很瘦的女生,甚至在自我认知里,她把自己定义为“微胖”,然而周孟航在她这么一番猛如虎的操作下,也只在她跳上来的那一刻惯例前倾了一下,接着很快站稳,空着的手握住她腿弯。   “就当是我对你动手动脚好了。”周栗说。   周孟航再次被惹笑,手上的包往后丢给她,“接着。”把她往上提了提,大步向前走了。   这回没再发生什么意外,两人顺利登上山顶。周栗趴在周孟航背上,风景在他一步一脚印中,似一块被缓慢拉开的幕布展现在她眼前,视野变得广阔无垠,她再次惊叹出声:“哇!”   一激动只会“哇”的文学生,周孟航懒得计较她的双标,只问:“这下不怕了?”   “不怕了!”不用人赶,周栗自觉从他身上跳下来。   山顶人不少,大多是年轻人,三五成群坐在草地上聊天。秋高气爽,没人在意头顶那点紫外线,只专注眼前的风光。   下方是山脚的乡村与远方的城市,上方是仿佛触手就能触及的白云。清风舒爽,周栗捱过了最初的不适,心绪平定下来,她腰杆笔直,静静向前遥望。   周孟航没有急着支起摄影器材,两人闹了一路,登上山顶后反而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周栗视线收回时,身旁的周孟航目光还放得很远。   他这幅样子与平时和她插科打诨的模样相差太多,周栗此前以为,他只有举起相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神情——内敛却锐利。   人总因矛盾而更富有魅力。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周栗失神思考着,直至周孟航回过头来,她骤然撞进他的眼神里。   周栗仿佛看到他心界以内无边的山川与河流。   “如果让你用一句诗文形容你自己,你首先想到什么?”   周栗突然想知道他的答案。   如周栗这般的人,没有理由不自傲,甚至带有那么一点“自负”。她成长的这一路都太过顺利,任谁看了都要夸她一声“优秀”,她一度以为,生活或是人生,不过就这样了,付出就一定有收获,笔直如箭,没有她穿梭不到的地方。   因此挫折到来的时候,她的挫败感也比常人要多得多,甚至不知如何消化这“曲如钩”中微小的一个拐弯。   她的语气既怅然又向往,不经意流露出的脆弱让周孟航不禁心绪纷杂。   周孟航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栗。在他心中,无论十三岁,还是二十三岁,周栗都应当是洒脱自信的,无畏无惧的。   可这脆弱中又带有几分坚韧和倔强。周栗没回避他的目光,他便也迎着她。   她向来就不是“深藏不露”的人,相反,她的心思和情绪总能让人有迹可循,比如此刻,她其实也不是非要知道他的答案,她只是想寻找认同。   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其实已经蓄满了力,只差旁人一句鼓舞的话。   她眼里有太明显的光亮,明亮到足以让人忽视她身后的山脉与落霞,周孟航恰合时宜地想起她说:“任何人都应该感受文学的魅力。”   那才是周栗。   周孟航记得的诗词和古文都很少,他从小就不通文学,后来逼迫自己学,也只在当下记住,用过就忘了。容易使人铭记于心的,往往是能与之同频共振的东西,无论电影画面还是音乐与诗集。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周孟航的声音轻而坚定。   风吹过,摇晃头顶的繁茂树枝,周栗感觉自己也跟着晃了晃——   他们可是同盟啊。 第30章 现在这样也不赖   他们来得早,时间刚过三点,至少还要三个小时才能等来日落。   周栗挑了个人少的地方,正要找一块树下的石子坐下,周孟航把包里的东西抖出来——相机、水、天蓝色的野餐布,还有能把周栗嘴巴堵起来的林清女士做的饭。   一路用保温袋装着,现在还是热乎的。   周栗每回跟这混蛋出来,这混蛋一点准备都不给她,三回有两回是饿着肚子的。这会儿刚要喊饿,饭就送到她手里了。   上次也是这样,她以为他包里只有摄影设备,结果装了满满一袋子吃的。这个黑色布包真就像哆啦 A 梦的兜,要什么有什么。   周孟航还在摆弄摄影机,周栗自觉把野餐布铺开,和此刻天空一般明媚的颜色散落在地。她把角展平,抬头问边上的人:“这又是偷小然的?”   “这怎么叫偷?这叫借用,谨慎用词行不行啊大作家。”周孟航没回头,语气随意。   周栗手一顿。   她没吱声,周孟航觉得奇怪,回头看她神情微滞,像在发呆,可略起伏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暴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周孟航反应了一下,若无其事笑道:“不是你说要让所有人感受文学的魅力吗?这难道不是大作家的活?”   周栗恢复动作,打开打包完好的食物盒子,用打包带垫着放在野餐布上,再拆出两双一次性筷子。她难得没跟他斗嘴,低着头说:“我可不是什么大作家。”   “那叫你大诗人?”周孟航终于把相机支起来,走回她身旁,拿起一盒饭,继续说:“不然,就大土匪?”   话说完,周栗凶巴巴地瞪他一眼,那点突如其来的低落作烟云消散。她迅速重启战斗状态,把其中一双筷子折了,递给他,微笑着说:“大郎,喝药了。”   周孟航:“......”   直到周孟航用半截筷子扒完了一盒饭,周栗还在笑。   林清打包饭菜一向压得实,周栗吃不完,提前分了周孟航一半。即使这样,还是把周栗撑得打嗝。 “你怎么总吃这么少啊?”   周孟航吃完了自己那份,开始吃她分过来的。男人的胃好似无底洞,多少东西都能往里塞。   周栗盘着腿看着他吃。林清女士做菜色香味俱全,谁吃谁迷糊,她摇摇头,说:“减肥啊,我回家都被我妈喂胖快十斤了。”   周孟航听了,嗤笑一声。   “就你那点肉啊?”周孟航一抬头,果然见她不满地瞪圆眼睛看他。   周栗其实胃口不小,在女孩子里,甚至算“顶能吃”的。但回家头一个月,林清女士天天喊着她太瘦了,一会儿说她小骷髅,一会儿说她皮包骨,天天给她熬汤炖肉。   可实际上周栗跟“皮包骨”没有半毛钱关系,顶多是比过年回家那会儿瘦了点,她的大厨母亲立刻就不乐意了。   胡吃海喝三个月,光荣长膘十来斤,周栗也不乐意了。最近她都有在克制饮食,虽然没有高强度节食,但吃的比之前少了些,习惯成自然。   此刻听周孟航评价她“那点肉”,周栗相当不乐意——她就是在这样的声音中迷失自己的!   周孟航停筷,看她把脸鼓成包子,这回没忍住,抬起左手对着她的脸狠掐了一把。胖没胖不知道,和十几岁的时候是一样的手感,滑得像过了凉水后剥壳的鸡蛋。   可惜剥壳鸡蛋长了手,对着他手臂猛拍,周孟航手被她打掉,听到她说:“别动手动脚啊!”   “......”   还是那个过河拆桥的土匪!   两人都吃饱喝足后,周栗照旧犯饭晕,屈起两腿抵着额头闭目养神。周孟航扛着相机从这头跑到那头,周栗偶尔抬头看一眼,身子都懒得挪一下,深觉摄影师不好当,得四肢发达精力旺盛。   后来她思绪渐渐发散开,越来越模糊,真就在太阳底下抱着膝盖睡着了。   周栗喜欢秋冬,厌烦春夏,这在睡眠质量上也能体现。川禾和青州的夏天都过于漫长,春也如夏,雨水多且潮热,周栗在上大学前,常常因闷热的气候而难有好睡眠。一到秋冬,则是吃饱饭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她睡得不沉,隐约感觉到有人往她头顶扔了块布,她闻到熟悉的味道,眼睛都没睁,安心地继续睡去。   山顶空气好,她坐下的地方本就有大树遮荫,加上头顶布料遮挡,她不知不觉进入了熟睡状态。   等醒来,太阳都快下山了。   周栗扭动酸痛的脖子,突然磕到旁边人的肩膀,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枕着别人的肩头睡的。   ……难怪睡得这么香,一点没磕到自己。   拿下头顶的“布料”一看,原来是周孟航的外套,估计又是那个“哆啦 A 梦兜”里抖出来的。她扭头,正要说话,看到身旁的周孟航还合着眼。   什么啊......   两个“千里迢迢”过来看风景的人,一个睡得比一个香。   他还没醒,周栗好心没继续动,膝上盖着他的外套,她下意识又嗅了嗅。和他的沐浴露一样,是普通但好闻的味道。   她再次感叹人生神奇。   重新碰见周孟航之前,她的生活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影迹,只在每年回沿湾才会偶尔想起他来。想象中这人都应该是油头粉面的样子,也许穿衣品味仍然糟糕,也许还喜欢把乱七八糟的配饰往脖子上手上叠,也许进阶成了喷冲鼻难闻香水的成年非主流。   如今看来,完全颠覆了周栗的想象。   他皮肤晒黑许多,看上去健康有朝气,穿衣款式都基础简单,不再把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脏话挂嘴边,对长辈有礼,和同辈也总能唠上几句。   再也不是沿湾有名的“拉不住的小野狗”了。   他眼睛紧闭,睫毛掉下一根在眼睑之下,风吹得扬起半截,之后又粘紧在皮肤上。   周栗从外套下伸出手,揪住面前的一根小草,折断一节捏在手上。她错着身,抬手,嫩绿小草拂过他的脸,那根浓黑的长睫毛掉下来,随风去了。   周孟航没有熟睡,脸上传来略微痒意的时候他就醒了。周栗甚至没来得及收回手,山顶的风吹送一股香甜的椰子味。   攥住她手腕,他懒懒抬起眼皮:“干嘛呢?”   “你脸上有苍蝇屎。”周栗被抓包,也不慌,还有心思故意逗他。   “……”   周栗见他不信,另一只手也从外套下钻出来,轻点在他鼻侧那颗淡痣上。“喏,在这。”   周栗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脸上突然新长出两三颗痣来,在干干净净的一张脸上显得无比扎眼。她本来就臭美,照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连忙跑去问林清。林清糊弄起小孩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睡觉踢被子,被苍蝇拉屎了吧。”   周栗一听,从此以后安安分分睡觉,第二个月考了语数英三科满分,央着林清带她去把痣给点了。   后来才知道那是黑色素。   周孟航脸上这颗痣是浅淡的褐色,从前他肤色白还显眼一点,如今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但周栗一直觉得他这颗痣好看,从高挺的鼻梁侧边凸出,在脸庞的留白部分画下清浅一笔,用以点缀他皮囊里的几分痞气。   几岁的周栗会被骗,二十几岁的周孟航可不会,他在她指腹上蹭了蹭,无所谓地说:“现在蹭你手上了。”   周栗松手,煞有介事地擦在他衣袖上,把“苍蝇屎”蹭掉。   周孟航:“……”   日落了。   周孟航的摄像机还在记录着,两人都坐着没动,周栗人醒了,筋骨还没复苏,理直气壮地借着他的肩膀靠。   他们最近肢体接触渐多,周栗不觉得别扭,周孟航更不觉得。他们在所谓的“男女界限”清晰以前,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亲密,如果中间不曾发生芥蒂,现在大概已经是“生死之交”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赖。   周孟航垂眸,看到浓烈的橘色晕在她年轻的脸上,似一杯高度数的酒,她仰头饮下,在朦胧天色中收获几抹微醺。   日落的余韵要比日出悠长得多,那是天光暗下前的最后光芒,带有“初生”所没有的壮烈色彩,可又温柔无抵,使人回味。   天黑之后,山顶气温低,周栗打了个喷嚏,周孟航起身,跑回车里。周栗还没来得及问他干什么,他没一会儿又拎了个大包上来。   包里是露营要用的帐篷。   周栗要帮忙,他让周栗闪一边去。他经验老道,动作也快,三两下把帐篷支起来,再把包里的毯子抖出来,丢周栗身上。   周栗看了看,包里还有八宝粥、三明治、牛奶、驱蚊水,杂七杂八,齐全到周栗咋舌。   周栗盖着毯子,坐进他新搭好的帐篷里,和他随口闲聊:“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到处跑的啊?”   “高中毕业的时候吧。”   那会儿是周孟航第一次独自去旅行,本来说是去贵州和川渝走一圈,结果一路走到了西北,待了一个多月才回来。   人晒得黝黑,养了好长一段时间,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周期然,那段时间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出门。   周栗听到这,也笑了。   “多黑啊?”帐篷顶上亮了盏冷白的灯,周栗伸出手比对他的手,“比现在黑吗?”   其实周孟航比起六七月那一阵,已经白一点了,此刻在她的对比下又被打回原形。   他朝两人并在一起的胳膊看一眼,说:“黑得多。”   周孟航爱拍风景,也爱拍别人,唯独很少拍自己。   但当时也不是没有留下“纪念”,他找出照片给周栗看——   那是他在雪山下拍的一张照片,他的肤色在这映衬下黑得离谱,周栗看第一眼,就笑弯了腰。她评价道:“你说,这像不像在雪地里滚的小黑狗?”   周孟航:“......”   “不过,挺好看的啊。”给一巴掌赏一颗糖,周孟航不吃她这套,听她接着问:“谁帮你拍的?”   她这问题一点窥探他隐私的意思都没有,只是纯粹好奇,他一个人的旅途,谁给他拍的照片。   “支架。”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已经离家一个来月了,吴淑萍没催他回家,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都忘记我儿子长什么样了”,他于是拍下这张照片,给吴淑萍“交作业”。   他随意往后翻着照片,周栗看到他镜头下的无限风光。   “跟你比起来,我的十八岁好像太无趣了。”她突然感慨。   她眼里倒是没多少惆怅情绪,更多的是向往。周孟航看她一眼,“你高考完不是也出远门了吗?”   “你怎么知道?”周栗惊讶,接着去推他肩膀,语气贼兮兮的:“原来一直在偷偷关注我呢?”   “......”   周孟航无语,冷静地阐述事实:“咱们沿湾才多大啊?我感冒去吊瓶半个村子都能知道。”   周栗哼哼一声。   月亮悬在空中,如清风般残冷。两人停止吵嘴,周孟航站起来,径直走进皎洁的光影中,为这残冷渡去几分温柔。   “周孟航。”她仰起脸看他,他的侧脸如弯月。 “一直在路上,会觉得累吗?”   “没有人不会累啊。”他的声音也如此时的月光,明净而有温度,温度来源于月下的他。   “只是……”周孟航在月下回头看她,声音沉稳有力:“小心盯着脚下看的时候,也许走两步就摔了。放眼眺望前路试试呢?也许你不止能走,还能用跑的。” 周栗往前望去,山顶视野辽阔,他立足崖壁边缘,好似世界都在他脚下。 第31章 周孟航心里有了鬼   山上信号不好,手机网络都不太能用,周栗无聊到仰着头数星星。   夜空澄澈,星云成群,成群的还有蚊子。周栗在树下坐了会儿,腿上被咬了好几个大包,周孟航把相机收进背包里,拿着小喷瓶过来,往她腿上一顿狂喷。   差点忘记他带了驱蚊水!   周栗好奇道:“你这包里到底还有多少东西啊?”   周孟航笑,钻进篷子前向她挥了挥手,一盒扑克捏在他手里。   “玩不玩?”   “玩!”周栗也跟着钻回帐篷里。   周栗不会玩斗地主,只会简单的地主平民对打,但是两个人玩不起来。于是她临时学个了简单的:比点大,谁数小谁输,可以自主选择加牌,以数字 21 为准,超过为爆牌。   周孟航讲完规则开始发牌,周栗直起腰坐在对面,像极了上课时准备抢答的样子,他勾了勾唇。   新手手气好,前面三局轻松完爆对家,周栗摩拳擦掌,嚷嚷着要自己发牌做庄家,周孟航没意见。   手握发牌大权,周栗却迟迟没下一步动作,周孟航眼神询问她,却见她突然嘿嘿笑起来。   周孟航:“......”   “我们加点赌注,怎么样?”周栗跃跃欲试。   周孟航随便她,只问:“什么赌注?”   “玩点刺激的。”   “真心话啊?”   “我哪有这么土?!”周栗发完牌,又嘿嘿笑两声:“我们来赌钱吧!”   “......”   这也潮流不到哪儿去啊。赢了几局就得意忘形,周孟航懒得挖苦她了,随她去。   可惜周栗的新手手气没有维持太久,后面几局战况急剧转变,把她输得哇哇叫。   “怎么这样啊?”她指着周孟航,怀疑他刚才在故意放水,扮猪吃老虎,玩先抑后扬的把戏。   周孟航冤枉。这个玩法他也很少玩,全凭感觉,就跟喝酒摇骰子一样。只是他每次胸有成足的样子,旁人都误以为他是老手,其实不然,周孟航的游戏规则永远只有一条:爱开不开!   然而大抵是他心态够稳,每回都能把对手整得很惨。周孟航行走江湖多年,还没吃过亏。局势逐渐向“财源广进”发展,一块钱一局的小赌局,周孟航愣是赢了三十多块。   周栗彻底不干了,完全忘了是自己先提议赌钱的。   “愿赌服输吧。”周孟航朝她招手,掌心朝上,指尖向里,是要钱的姿态。   周栗手里还拿着扑克牌,当即躺下装死,把毛毯扯来往自己脸上盖。   “土匪入土了。”   没见过这么无赖的!周孟航被噎住,她蒙住自己整个脑袋,只留几根头发丝给他。   帐篷顶上挂了盏照明灯,她的长发在灯下格外柔软。周孟航端详一会儿,食指扯住一根,力道没控制住,直接把她一根头发扯断了。   “呀!”周栗还闷在毯子里,说话声音不太清晰:“赔钱啊周孟航!”   话刚说完,柔软面料被人从上方掀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消散在她鼻间,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柠檬清香。周孟航单手撑在她身侧,她看到“气势汹汹”的讨债鬼。   “谁欠谁的啊?”周孟航垂眸瞪着她,被她颠倒黑白的本事气到,故意板起严肃表情。   两人从十几岁起就打闹惯了,周孟航叛逆期的时候拽得像个二百五,人人都怕他。奇怪的是,无论他在外面怎么凶,周栗都不怵他,甚至还能笑眯眯地逗他玩。现在也一样,周栗举起手上的扑克牌,刚好是爆牌的 22 个点,直接就往他脸上贴,她嘻笑着,声音清亮:“赏你的!”   她脸皮太薄,本就容易脸红,这会儿刚从毯子里被“解救”出来,两颊更是飞起明显的粉。   周孟航倏地想起那天的“台风海”。   人的主观意识是不可控的,是面对当下情境的第一反应,诚实得让人无处可躲,周孟航也没想着躲。   比如那天窗外狂风暴雨,她跌在床上,周孟航看到她通红的脸,听不到外面的海风呼啸,却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比如那次彻夜谈心,她最后笑意盈盈地问他“觉得成绩好的怎么样”,外头天光大亮,他应该是举起相机的,可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过分跳跃也过分安定。   又比如此刻,她泛着水光的双眼澄净灵动,周孟航能看到她眼睛里明晃晃的自己的倒影。   吾冬县称得上穷乡僻壤,山顶是夜晚观星的最好视角,他开了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特意过来收集景色,甚至在半个小时前,他才把摄影机收起。只是在这一刻,再闪耀的星光也无法浮现在他脑中了。   她的手心还贴在他脸上,带着笑意的双眼比星辰更夺目几分,劫走他的注意力。周孟航盯着她看了几秒,接着缓慢地、沉默地抬起手,扣住她的手。   他们最近肢体接触渐多,周栗不觉得别扭,周孟航更不觉得——   双方都心无旁骛的时候,肢体接触是轻快的、自在的,是出于对彼此关系的信任和安全感,除非一方心里有鬼。   周孟航心里有了鬼。   独属于女性的柔软被他攥在手里,周栗挣了一下,没挣开。她又开始“诶诶诶”地乱叫:“别动手动脚啊!”   周孟航捏了捏她的手背,没放手,只闷声笑起来,侧眼看她:“动手动脚又怎么样?”   地痞流氓似的。   “动一下三十块钱!”周栗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可惜打不败土匪。   周孟航松手,无奈叹气。   这一次碰上好天时,第二天他们在山顶看到了日出。   他们和许多一起在山顶露营的年轻人一样,享受这片刻远离喧嚣的宁静,耐心等待着太阳破开厚重云层,直至大地折射出第一道金光。   日照青山的时候,周栗站在崖边,既畏惧又出奇镇定。   总要克服恐惧,才能看到更高处的风景。   周栗一直是愿意攀登的人,但“愿意”并不代表“勇于”,她缺少一些一往无前的勇气,也多了一些瞻前顾后的犹疑。这是她的本性。   “还怕高吗?”   耳后传来一道声音,周栗偏头,周孟航就站在她身旁。他们比肩而立,身姿同样笔挺,傲如骄阳。   “不怕。”她的声音坚定。   只有自然万物能给人带来永恒的震撼,周栗深有体会。   ——   回程时堵了一会儿,车开了将近三个小时,两人才重新看到沿湾的路牌。   沿湾不是城市,只能算作基础设施稍微完备一些的城镇。只是他们从吾冬县开回这里,竟也有一种从清冷回归热闹的过渡。   街上车流不息,人人都忙碌奔波。   周栗望着窗外,接连打了三个哈欠,突然感慨:“好像跟着你,我出门的几率都高了。”   周孟航眼看前路,没看她,“感觉怎么样?”   “当然......”周栗刻意拖长尾音,车开进无人的小路,周孟航侧头看过来,她高声说:“好啊!”   周孟航没忍住,嗤笑出声。   快到她家门口了,周栗又连打两个哈欠,周孟航看她一眼:“一会儿回去补个觉吧你。”   “你不用补觉?”周栗怏怏地抬起眼皮。   昨晚两人都没睡好,帐篷和毯子都是单件的。下午的时候睡了一觉,晚上他们都精神得很,玩腻了扑克牌,又接着玩了几个小时的猜画游戏。周栗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好好躺在帐篷里侧,周孟航则在门边坐着。   周栗猜测他大概一晚上没睡。   此时他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倦意,只有几分平日里常见的懒态,周栗再次感叹摄影师的精力无限。   车停在周栗家门前,周孟航解释说:“中午要去一趟青州。”   周栗手都摸到车门把了,又缩回来,她回头,警惕地看向驾驶座的人:“你最近打鸡血了啊?”   周栗有从林清口中听说,周孟航从年前回来就一直呆在家里了,但也经常邻市邻省地跑,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周栗刚回家那阵子碰上他,它便是刚从邻省回来地。这两个月倒是很少见他出门了,最近看上去倒是相当忙碌。   这也算是师承他父亲周启文,成天神出鬼没。   “不是……”他再次被周栗莫名其妙的胜负欲逗乐,兀自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去帮朋友拍一个片子,应该两三天就回来。”   “今天要出门,那你昨天还去爬什么山啊?”周栗听了他的解释,骂他瞎折腾。   “看风景还要挑时候吗?”他答得理所当然。   “……”周栗没法反驳,干脆不再跟他继续扯,开门下车去了。   回到家里,洗了澡躺下,想象中的混沌睡意却迟迟没来。周栗睁着眼侧躺着发呆,不知怎的,脑中想起周孟航那一句“看风景还要挑时候吗”。   又翻了个身,她彻底没了睡意,重重叹一声气,怨周孟航这个文盲总能随口说一些大道理。她认输般坐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去书桌前打开电脑。   太久没用,电量已经耗没了,周栗插上电源,过了一会儿,电脑重新启动。   ...... 第32章 “你现在欠我60了。”   说是两三天,但周栗有将近一周时间没看见周孟航。   两人平时见多了,不怎么习惯在社交软件上联系。   这一周里周孟航倒是偶尔会发一两张照片过来,周栗看一眼就放一旁了,她也忙得很。   “好味”热闹了整个九月,在三十号这一天,店里又迎来一位新客。   最近“好味”的事业有了新的进展,有品牌方送了两个锅来,周栗正和林清凑在一起读说明书。   一辆黑色汽车停在店门前,车身擦得发亮,散发着价格不菲的气质。周栗看着有些眼熟,等人从车上下来,她终于知道了眼熟的原因。   是之前在夜市碰见过两次的李峻轩。   职校大哥的气质变了几变,气场倒是一如既往。他个子不算太高——在周栗家两位高个男人的影响下,周栗从小就很在意男性的身高。李峻轩天生自带的气场,总给人一种格外高壮的错觉。   周栗站起来,头顶能跟他的唇部齐平。换做周孟航这个混子,她顶多只能到对方的喉结——   等李峻轩走到她面前,她才发现自己跑偏题了。   “欢迎光临!”周栗赶紧打招呼,起来给他拿菜单。明天国庆了,餐饮行业没有假期,今天林清提前给晓怡放了假,她高高兴兴跟阿育约会去了。   所以今天洗碗妹周栗复岗。   李峻轩朝她笑了笑,找了位置坐下,简单环视一圈。“好味”的店铺虽小,装修也有些简陋,但胜在干净,店内“明厨亮灶”的玻璃擦得发亮,里面的锅碗瓢盆、常用调料和备用菜品都一览无遗。   “国庆工作室放假,我过来‘探店’。”李峻轩解释。   算是远道而来了,周栗自然欢迎,随后问他吃什么,李峻轩点了一道店里的招牌。   林清进厨房里忙活,周栗坐到客人对面去陪聊。   回家待足三个月,洗碗妹的业务是越来越广了,并且日渐熟练。周栗本就是不怕生的人,基因里也捎带点周忠仁的热情好客,这热情里又夹带着周忠仁没有的智慧,让她的性格更为讨喜。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在,唯一的客人又是“旧相识”,周栗临时开拓陪聊业务。等林清把菜端上来,她已经大致了解了李峻轩如今的工作。   李峻轩大学毕业后就回家里来了。他人聪明,又有魄力,大学期间参加过大大小小的竞赛,又和朋友一起创业,攒下不少钱,毕业后便带着以前团队里的部分人回了川禾。如今在市区开一间工作室,做自媒体。   他刚才口中的“探店”,算是他的日常工作。   “好味”的宣传平台正是他工作室投放的平台之一,他便是因此看到了周栗写的推文。   周栗听完,已经有点傻眼了。同样是大学刚毕业,人家已经创业赚钱,坐拥豪车了,她还在家洗碗! 她惊叹完,李峻轩笑了声,看小孩子一样看她。   两人之前的交集寥寥。第一回 在夜市碰面,听他说自己刚毕业,周栗总下意识把他看作同龄人。然而他原本就比周栗年长几岁,年龄和资历的界限在此时清晰了起来。   “你们这是正常的轨迹,和我不一样。我以前不太懂事,浪费了太多时间,所以只能更珍惜时间,比别人多辛苦一点。”他的语气很坦诚,即使眼下两人的身份来说,周栗才是“学姐”,但他仍然有一种过来人给年轻一辈建议的真诚。   “我也只是比别人多了点幸运,也大胆一些,一直都有抓住机遇。当然,也试过很多次错,但走到今天,收获还是比失去要多得多。”   可哪有说的这么简单呢?光是“抓住机遇”这件事情的前提,就得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准备和潜心等待。   周栗由衷佩服他。   “远道而来”吃一份餐,李峻轩也秉持着不浪费的原则,把一份饭消灭干净了。但他吃饭很快,将相当大一部分注意力放在和周栗的交谈上,颇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他终于放下筷子,提起他今天的真正目的。   “你的推文写得很好。”李峻轩看向周栗:“不是市面上那种千篇一律的东西,很有个人风格,也很有水准。”   周栗被人不加掩饰地夸奖,没有太欣喜,也没有故作谦卑,只笑着说:“我还担心我手生了。”   “你大学学的是广告方面?”   “不是,是汉语言文学。”   李峻轩听完,眼里闪过惊喜,接着又觉得理所应当——   难怪了。   李峻轩目前看到的出自周栗的文章只有那一篇推文,但他很敏锐地感觉到不同。他的工作室里也有几个专门的文案写手,他们多出身自新传专业,写文章自成一套风格,或者说是模板。   周栗显然不同。她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有别于这些“模板”的灵气,她对语言的掌握和提炼,都明显区别于一般的网络营销文案。   李峻轩踏入社会的时间很短,但身上已可见十足的锐气,他诚恳地说:“我的工作室目前还是一家很年轻的工作室,可能还没怎么完善,也非常需要注入一些新血液,你看......你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他已经站起来,态度礼貌谦逊。   周栗也赶紧跟着站起来。   她“脱离”社会回沿湾避难三个多月,这是头一次,再次有人递给她一块敲门砖。换做三个月以前,周栗一定避而远之。   可此刻她腰杆直挺,沉静而自如,大大方方地迎着递砖人的目光。   ......   李峻轩临走前,提出和周栗加微信,周栗没有拒绝。她刚把手机的二维码页面调出来,衣服后领被人揪住,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说话:“干嘛呢?”   等李峻轩扫完码,周栗也收起手机,她手肘向后,给周孟航小腹来了一下。周孟航捂着肚子放开她,这才把目光放到对面的李峻轩身上。   “来吃饭啊?”周孟航随意道,一副东道主的架势。周栗感到一阵莫名,睁圆眼睛看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周孟航问完李峻轩话,却也没等他的回复,低头跟周栗说起话来;“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对面的李峻轩却忽地笑起来。   “嗯,来吃饭。”李峻轩说:“偶然刷到周栗的推文,我来探探店。”   “周栗”的名字自带一股俏皮感,连名带姓喊起来也给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周孟航没再说话,走到冰箱前取了一瓶冰乌龙茶。   李峻轩没再说话,和周栗道别后离开了。   等人离开,周孟航才走回周栗身旁,冰镇水瓶贴在她脖子上。现在不比夏天,周栗被冻得打了个冷颤,抬手对着周孟航一顿揍。   林清洗完菜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两人,再次叹气:“你俩知道自己现在是几岁吗?”   “……”   周孟航今天吃牛肉丸汤饭,中午还剩两颗荷包蛋,林清送他吃了。周栗吃早上剩的粥,她这两天有点上火,硬米饭和锅气重的林清都不让她吃。   周栗并不爱吃粥,尽管这是林清女士精心熬的青菜瘦肉粥,清甜可口,可在她嘴里就是缺了点味道。   她坐在对面食不知味,周孟航分她一个荷包蛋,她小心扫一眼林清,看到林清在厨房里忙,才小心翼翼地挖一勺辣椒酱出来蘸着吃。   川禾人口味都偏清淡,而周栗从小吃东西就相对重口一些,去了省外上学之后,更是不爱吃淡口味的食物了。要不是林清女士管控着,她能顿顿吃香喝辣。   她就着蘸了辣酱的荷包蛋吃完一碗粥,周孟航也把饭吃完了,汤喝得一口不剩。   “你这是多饿啊?”周栗问完,又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的惯常风格,能把每一顿饭都吃出“很饿”的架势。   周孟航从碗口抬起头,瞥她:“我起来到现在都没吃,你说呢?”   墙上挂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两点,周栗努努嘴:“谁让你不吃啊?”   周孟航把两人用过的碗筷叠放,单手端起,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另一手薅了把她的头顶,轻飘飘的一句:“......没良心。”   周栗拍掉他的狗爪,跟着站起来,气急败坏:“没洗手还摸我头发!”   周孟航哈哈大笑。   两人走到店门外,周孟航把碗丢进水池里。这人一身蛮力,碗碟的重力在水池噗咚一声,有水溅起来。   “喂,摔烂了要赔钱的。”周栗伸手就是一拳。   拳头被及时接住,周孟航扣着她的手,说:“要赔不也是你赔吗?”   “......”   指示性太明显,周栗一下子就想起那三十块钱。她装聋作哑,周孟航一眼看破她的小心思,拉着她到洗手池下,打开水龙头。   冰凉清水对着两人的手背冲,周栗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呆瓜,冲完手背,又被翻过来冲手心。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男性的手掌宽厚,为向下的水流做了缓冲,冷水的温度都高了些。   “谁要赔钱?”周孟航关掉水龙头,又问了一遍。   周栗感觉自己手心都被搓热了,她反应过来,把手上的水珠往他脸上扑,大声骂他:“......神经啊!”   周孟航被她弹了一脸水珠,刚抹掉,接着听见她说:“你现在欠我 60 了。”   “?”   “动一下 30 块,两下了。”   周孟航:“......”   用魔法打败魔法,周栗同学又成功了。周孟航拿上车钥匙,短时间内放弃战斗,他往停车的方向走,语气懒懒:“走了。”   “去哪儿呢?”   “回去补觉,下午接小然放学。”   果然,刚吃完饭就急着走,这勤奋劲总不会是要出去跑单。周栗摆摆手,等他快上车了,想起什么,突然又冲他喊:“那你记得给我带杯奶茶啊!”   周孟航:“......土匪。”   车子一溜烟跑远,周栗返身回屋里,发现林清女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忙完了,正杵在厨房门口。   看到她进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周栗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第33章 祝妹妹生日快乐   获得酬劳的代价是先付出劳动力。周栗奶茶还没喝上,周孟航带着周期然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周期然的月考试卷。   周期然念的高中称得上川禾最好的高中,虽然是艺考生,学习抓得也紧。学校特意赶在国庆假期前考试,为的就是放假前把试卷发回来。   周期然到家,柔软的大床还没摸上,先被架上书桌前了。周栗坐在周期然的房间里,翻看一遍高中生的试卷,总算比上一回好了点。   周期然平日里古灵精怪,脑子也灵活,教两句就能点通一点,周栗很欣慰。只是——   “这个阅读是怎么回事?”周栗指着其中一道题。   很经典的题型,具体定位到了某一段,要求写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周栗扫去一眼,周期然的答案不能说毫无关系,只是把《爆笑校园》的阅读体验写到了《活着》中去。   “我就是这样理解的啊。”   “......”   这俩真不愧是亲兄妹。周栗想起初中时期的周孟航——其实周孟航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混的,在周栗的印象中,周孟航虽然读书不太上心,但作业催一催也会完成,考试也会瞎写一通。有一回试卷发下来,周栗正跟周孟航说着话,拿过他的试卷一看,她当时也是这样瞪圆了眼睛,问他:“这个阅读是怎么回事?”   周孟航的回答如出一辙的理直气壮:“我就是这样理解的啊,有什么问题吗?”   周栗卒。   她再次感到头疼,周期然赶紧放下试卷,给她捏肩揉背献殷勤,动作却在下一秒停住。   “嫂子,你长痘痘了。”   周栗一听,吓一大跳,待看清镜子里自己的脸,她更是慌乱。   真的长痘了!   周栗的皮肤遗传自林清,白皙嫩滑,几乎不长痘。   就连青春期,周围同学长满青春痘的时候,在她脸上也没见过一颗。倒是准备辞职前的一个月,额头上突然冒了两颗痘,吓得她在家庭群里发起视频通话,邀请远在家里的父母和哥哥一同欣赏她额头上的大痘。   可把林清女士笑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突发隐疾了。   情景再现,周栗仍然没有一点长进。   她如今的生活很固定,每天出门去最远的地方就是“好味”,也不顾及什么形象,每天邋里邋遢,洗把脸就出门了。太久没认真照镜子,她都不知道自己脸上什么时候冒了痘,现在一看,自觉毛孔都连带着粗大了。   怎么会这样!   周栗欲哭无泪,她放下镜子,不愿意再看了,越看越伤心。   周孟航买了奶茶回来,还没进房间,就先看到了周栗垮着一张脸,嘴巴瘪得像漏气的气球。   “怎么了?”他把奶茶放在桌上,目光看向周栗。   漏气气球不吭声,他转头向自家妹妹。周期然挠了挠后脑勺,迟疑出声:“额......嫂子好像长痘了。”   “......”   周孟航的视线又落回周栗脸上,额头上确实有两颗痘,像是刚冒出来的,有点红,但是并不显眼。   周期然当然也确定周栗是长痘了,她用“好像”,只是不太敢相信周栗正因为额上冒了两颗痘就如此悲壮。   这难道就是成年人的脆弱吗?   周期然不懂,周孟航就更不懂了。周栗转头看身旁一站一坐的兄妹俩,质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   周期然还没开口,自家哥哥先送人头了:“你以前不也很丑......”   话还没说完,被周期然踩了一脚,她赶紧补救:“怎么会啊!你超好看的。”   “我都黑成这样了......”周栗突然开始容貌焦虑。   她平时大大咧咧,做什么都不扭捏的样子,然而哪个女孩会不在意自己的外貌呢?特别是周栗这样天生带点小自恋和小骄傲的女生。   “哪有很黑啊?”周期然说:“你看我哥不更黑?”   周孟航:“......”   “再说了,谁说黑就不好看了?现在是审美多元化。”   小姑娘认认真真看着周栗这张脸,其实已经比天气热的时候白回来一点了,皮肤也很好,除了新长出来的痘痘,几乎看不到别的瑕疵。   “我看你就是超漂亮的啊。”周期然说完,推一推周孟航,让他表表态。   周孟航挠挠眉心,半天憋出一句:“小然说得对。”   周栗在周期然房间里待到天黑,直到林清打电话来喊她回家。   “快回家啦,你哥哥回来了。”   周栗喊上周孟航和周期然,三人一起挪步去了周栗家。   周栗一家都在,客厅桌上放着蛋糕,法式花瓣的图样,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   今天是周栗的生日。   周栗生在九月的最后一天,据林清所说,那天林清的肚子一直很安分,差十几分钟就跨到十月了,谁知道她两脚一蹬就蹬了出来。   因为这个日期的优势,周栗几乎每一年生日都是和家里人一起过的,尽管高中在青州,国庆假期被缩短被压榨,周忠仁也会赶在十月一号前接她回家。   今天也一样,一家子都等着她回来。周栗踏进家门,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前一刻还在为两颗痘痘哭天喊地,她跑到桌前,看到蛋糕底盘写了很小的一行字:祝妹妹生日快乐。   每一年的祝福语都是同一句。   周栗是全家人的妹妹,她有一阵不太爱被人这么叫,理由是“这么大个人了还被叫妹妹,多不害臊啊”,她说这话的时候鼻子是皱着的,林清捏住她的鼻子,笑道:“这时候终于知道害臊啦?你不是妹妹谁是妹妹啊?”   很简单的一个生日仪式,周忠仁去把灯关了,客厅里黑漆漆的,周俨给蛋糕插上蜡烛,点燃。周栗闭眼前,跟站在她对面的周孟航说:“帮我拍照哦,大摄影师。”   周孟航挑眉看她。   她已经闭上眼。蛋糕中间燃着一根蜡烛,把她的脸照得红扑扑,她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甜美柔软,是习惯于被爱的自如。   周孟航单手举着手机,他分明不在镜头里,却和镜头里的人一起露出笑容。   “许愿。”周栗的声音永远清脆,落在所有人耳中,她没有闭上眼,笑看着面前每一张熟悉的人。   “希望我们永远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一向闷不吭声的周俨带头回应,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只剩下周忠仁先生傻愣在当场,憋出来一句:“这个一往无前是什么意思啊……?”   众人:“……”   林清嫌丢脸,正好追剧时间到,拉着丢脸的人回电视机前了。   许愿结束,蜡烛被吹灭,周期然率先跑去开灯。周栗忙着给大家分蛋糕,第一块先孝敬林清女士,然后是她大字不识的爹。   接着依次是周期然和周俨,到周孟航的时候,她手在半空停住,问他:“我的礼物呢?”   “这不就是吗?”周孟航下巴微抬,示意她手上的蛋糕。   对上周栗疑惑的眼神,周孟航颇得意地说:“我挑的。”   周孟航早些时候出门给俩女孩买奶茶的时候,被对面订蛋糕的周俨抓住,陪着去挑了个蛋糕,这个款式就是他选的。   周栗前两年生日的蛋糕是周俨买的,周俨年纪不小,但眼光很老年,前两年的蛋糕,周栗毫不夸张地说——还不如她爹挑的。   所以周孟航今天就被逮住当枪手了。   从周栗的反应来看,她对这蛋糕挺满意。   可是这算什么礼物?小气鬼。周栗哼了声,还是把蛋糕分了他一块。   周俨没在家待多久,很快又出门跑单了。寿星和周孟航兄妹捧着蛋糕去湖边散步。   周期然脚步轻快,她在家里也爱穿裙子,摇着裙摆往前去。   两人落在后面,周孟航把手机掏出来,递给她。   “干嘛?”周栗看他。   “不检查一下照片?”   周栗才想起这回事。两人停在廊桥上,周孟航的手机屏幕亮着光,屏幕上是她的脸。   看上去拍得很随意,但是角度找得很好,有几份不经意的俏皮。周栗在屏幕上接连点了好几个爱心,周孟航问她:“喜欢?”   “当然喜欢。”周栗虽然平时爱和他互损,但是对他的摄影技术,她给予充分肯定:“你拍得很好。”   “那是因为你长得好。”周孟航跟她呆久了,不自觉也变得直白了,平日里损人不留情面,肯定人的时候也不留余力。   周栗歪头看他。她额头上的痘痘比刚才那会儿要明显了一点,鼓起来了,但周孟航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是在她沾了奶油的嘴角上。   她一直有这样的优势,把脸上小小的瑕疵和缺点转化为优点,灵动的自然的,无论是他用镜头记录过的她,还是用眼睛记下的她,都不可否认的好看。   “我想用镜头传达的,永远是真实又不加掩饰的东西。我拍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所以,不需要焦虑,懂吗?”   周孟航说着,伸手把她嘴角沾到的奶油抹掉。   周栗越来越发现周孟航正经说话的时候很中听,但是——那也不能把奶油往她身上蹭啊!周栗嫌弃地往后躲,没让他得逞。   廊桥下有一片空地,放着一堆运动器材,甚至小孩儿玩的滑梯也有。这里有灯,整片空间一览无余,周孟航问她:“要不要玩这个?”   他指的是一旁的滑梯。   “......”周栗知道他是犯贱时间又到了,她当仁不让道:“我满二十三周岁了哦。”   “......”   周孟航死也想不到,二十二天的差距会让这人成天想着法儿骑到他头上去。 第34章 你的愿望呢   周孟航深呼吸,最后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的蛋糕拿了一路,一口都没吃,他微微抬起,捧到她眼前。周栗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手瘦而修长,线条在朦胧光线下也清晰,蛋糕的香甜味径直钻进她鼻腔。周栗还处在战斗状态,没给他好语气:“干嘛?”   “许愿。”周孟航答。   “刚刚不是许过了吗?”   “那是你给大家许的。”她的脸和手机屏幕上的一样,娇俏生动,周孟航目光盯着她,轻声问:“你的愿望呢?”   周栗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她愣住两秒,忽地见周孟航按了两下手机,屏幕上出现一支动态蜡烛。她被逗笑,长睫毛扫着下眼睑,借着屏幕闪烁的光,她看清周孟航难得认真的脸。   “许什么都可以?”   周孟航挑眉看她。   “那我希望......”周栗停顿两秒,接着说:“你赶紧把那六十块还我。”   周孟航:“......”   “哈哈哈哈!”周栗看周孟航吃瘪,大笑着跑开,没两步被人追上来。周孟航掐着她后颈,像摁住一只乱扑腾的小鸡。   “错了错了错了!”周栗能屈能伸,瞬间道歉认错。 周孟航才不吃她这招,揪着她后颈的肉,有些气急败坏:“你有没有良心啊?”   周栗觉得痒,又挣脱不开他,笑说:“那我一时想不起来嘛!”   管她想不想得起来,氛围已经被毁了,周孟航心头憋了一口老血,也没把人松开,搂着她脖子往前走。   周栗看他脸色臭得过分,赶紧扯住他一边袖子,大喊着:“我许我许!”   “迟了。”周孟航一口吃掉半块蛋糕。   “……”小气鬼!她心里腹诽,面上还是讨好:“那我下次许!”   “爱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周孟航再一口,蛋糕消失术完成。他黑着脸把扑腾小鸡松开,拿着装蛋糕的纸碟子去找垃圾桶,周栗已经跑到另一边去找周期然了。   周孟航走到了滑梯另一面,这才看到这边还站了个人。   “吃了吗?”他随意打着招呼。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女孩儿从滑梯上滑下来,看到他,原本就兴奋的表情更加外露出来,开口喊他:“航哥哥!”   “小雅。”周孟航也笑起来:“跟城哥哥出来玩呢?”   周雅已经跑到周孟航身边来,周城跟他解释:“好不容易放假,今天晚上吃完饭就拉着我出来了,说要玩滑梯。”   周城这两年赚了钱,把周雅送到了特殊学校。周城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接送妹妹上下学。他做的都是苦力活,身上能看出力量感,却没有太结实厚重的肌肉,反而显得清瘦。   两男人没能说上几句话,周雅一看到周孟航,就拉着人喋喋不休起来,比对自家哥哥还热情。三人找了张长椅坐着说话,过了会儿,周栗带着周期然也来了。   两个姑娘刚刚去找水龙头洗手了,顺便洗了脸,脸上都挂着水。   上周冷空气来逛了一圈,这周又开始升温,都九月底了,川禾还在夏天。   周期然看到小雅,也高兴起来,她分明是在场年纪最小的,这会儿一下子成了姐姐,拉着小雅的手嘘寒问暖。   两个男人给三个女孩儿挪了战场,长椅让给她们,两人只能站边上。周期然和小雅叽叽喳喳说着话,周栗在她俩面前,话都显得少了。   晚上蚊子多,在场数周栗最招蚊子,她坐下没两分钟,就跟着站了起来。脚踝被叮了好几下,她指挥周孟航给她赶蚊子。   抬眼却感觉到一道目光的注视。   周城见她看过来,脸上有点窘迫,似乎觉得自己冒失了,周栗不在意,也冲他笑笑。   这时周孟航给她手臂上挥去一巴掌,轻易打死一颗蚊子。就是力气没控制好,她手上红了一片。   周栗:“......有病啊!”   “不是你让我帮你赶蚊子?”周孟航无辜。   周栗不占理,也不想让周孟航占理,两人又吵了两句嘴。后来周栗实在被叮得受不了了,深觉此地不宜久留,一行人跟着打道回府。   回去路上大家自觉拥着小雅走最中间,左边是周期然和周城,右边是周孟航,周孟航右边是周栗。   小雅贴着周期然说悄悄话,突然朝旁边周孟航身旁看去,似乎早有好奇心了,憋到现在才问。   “这个也是姐姐吗?”她问周期然。   周城回答:“嗯,你可以叫她姐姐。”   其实周栗和周雅是同岁。   “叫姨姨也可以。”周孟航搭腔。   接着脚就被周栗踩了。   “......”周孟航今天鞋上光荣增添两个鞋印。   沿着湖边走到头就是周栗家。家里还有蛋糕,她邀请周城兄妹俩进来吃蛋糕,周城还没来得及拒绝,小雅已经开开心心地应下了。于是几人又一起去了周栗家。   家里二老对周城兄妹不算特别熟悉,显然是当客人了,客客气气地同他们打招呼。周忠仁最是坐不住,连忙去冰箱拿了饮料和水果出来。   小雅是小孩子心性,但到了别人家里,就变得格外乖巧文静,分明早已对着蛋糕眼巴巴,也没主动开口要,而是安安静静坐着等主人分给她,还会甜甜地道谢。   周栗一颗铁汉心瞬间被萌妹催化得软绵绵了。 女孩子真可爱啊!   “今天是你生日吗?”周栗刚分完蛋糕,听到周城的声音,望向声源时眼神都还没来得急收敛,就维持着这个痴汉态向人点了头。周城慢慢笑起来,说:“那祝你生日快乐。”   周孟航折了一截葡萄,递给周栗,周栗接过来,一口塞进嘴里,嘴上应着:“谢谢哦。”   葡萄一颗不留,全进了嘴里,枝干留下。   周孟航被她这“拿手绝活”炫呆了一秒,周栗自己又择了一把,流氓一样问他:“想学?求求哥,哥就教你。”   周孟航:“......有病。”   ——   餐饮行业没有假期,工厂和物流园只停工了三天,职院一如既往的单子多,总有人足不出户要吃饭的,只是相比平时还是要松快些。   有晓怡在,没周栗什么事,于是她多半的时间,不是呆在自己房里,就是在周期然的房间。   国庆黄金周,周俨忙得不着家,周孟航闲得离不开家。   哦,也不是。他在家里修片子,或者剪视频,避开高峰期还能出门给俩女孩子买奶茶和零食。   只是惨了周期然。小姑娘的七天假期,都活在自家哥哥和邻家姐姐的阴影下。前面两天还好,这几天是一天写一篇作文,写完还要被一板一眼地批改。 周期然叫苦不迭。   周启文夫妇又赶在假期最后一天回来看望女儿,周期然借机要遛,吴淑萍一听说她在上语文课,又把她关回了房间里。   只是动作过于雷厉风行,连带着周孟航也被关了进去。   吴淑萍在门外:“那你俩就一起识识字吧。”   周孟航:“......”   这种场合,他主动远离周栗老师,远远坐到了飘窗上。   周期然的房间前两年重新装修过,是她自己做主设计的,这面容易落灰的飘窗也是她的坚持。倒也没落多少灰,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上学,自己的领域却打理得很好。   只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已经被语文学科摧毁得所剩无几了,周期然一脸悲壮,等待老师发号施令。   哪知周栗今天竟然没再压榨她,反而送给她一本书。周期然还以为又是什么写作技巧,或者让人脑袋发昏的严肃文学,结果一看——是一本言情小说。   “哇!”小姑娘一脸惊喜,表情说变就变。   这几天跟周栗以师生关系相处,她心里俨然已经把周栗妖魔化了。此时砸来一本言情小说,周期然多少有点难以置信。   她的欢喜都写在脸上了,反复确认:“真是给我的?我、我真的可以看?”   把周孟航看得直摇头。   “可以。”周栗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笑了,接着补一句:“下次放假再看,不可以带到学校去。” 周期然刚扬起的嘴角就这样瘪了下去。   “那还不如不送呢。”小姑娘低头喃喃。   “那我收回?”说完真要动手去拿她的。   “欸——”周期然一急,赶紧捂好,一抬头看到周栗的笑脸,便知道对方逗她玩的。她脸都憋红了:“嫂子你怎么这样啊!”   她像饥荒的人终于抢到了肉,把新书小心翼翼放到书架上,嘴上还在说:“你应该跟我哥保持距离了。” 周栗:“?”   身后的周孟航:“?”   女孩声音清脆,言之凿凿:“你被他传染了,一肚子坏水。”   两人:“......”   周栗伤心了:“我都送你小说了你还觉得我一肚子坏水啊?这样吧。”她指着周期然书架上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试图补救:“你有特别喜欢的作者吗?我去给你收个签名回来。”   “真的?”周期然半信半疑,得到周栗肯定的答案后,她抽出书架最里侧的一本,展示给周栗看。   “这个,我最喜欢的。” 书籍外封印着三个飘扬又俏皮的蓝底大字。   周栗一眼看见,听周期然接着说:“不过我跟你说哦,她的书可不好抢,我当时跟好几个同学蹲点都没抢到。”   周栗还没开口表态,面前的书被人拿走了,头顶那道声音笑意明显:“放心,她是土匪,肯定能抢到。” 周栗往后瞪他一眼。   “真的可以吗?”小姑娘一脸期待。   周栗沉默几瞬,还是点头应下。 第35章 她不想迷失   国庆假期一过,隔壁便利店挂出了转租消息。   先前就听说便利店老板娘准备跟着丈夫回外省生活了,本来打算过完年再走,但老板娘的丈夫被公司紧急调动,她又怀着身孕,干脆挂上转租信息匆匆走了。林清平时跟便利店老板娘关系尚好,她便让林清多帮忙留意。   便利店的合同签了三年的,如今才过了半年,打了八折转租。周俨回来吃饭,听到消息,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这确实是个好的时机,但他刚收拾完自己的烂摊子,恢复正常生活也才不到两个月,手头上根本没有闲钱。   晚上周忠仁收工回来,一家子都在家,包括周俨。 按理说这个点他应该还在外面跑。   周俨这人就这样,心无旁骛的时候在外面跑个一天一夜都不嫌累,可心里一旦装了事,就没法好好工作了。周俨陪母女俩在客厅看了好久的电视,直到周忠仁回来,把他喊上楼去。   周栗盯着父子俩的身影看,等人消失在楼梯转角,她也偷摸着跟上去。   周俨房间里的格局一如既往简单明了,只是多了一面大书架,地上的箱子不见了。周忠仁关上门,开门见山跟周俨说:“今天的事情我听你妈说了。我们都支持你,家里现在还有点闲钱,你先拿去用......” “不用。”周俨拒绝得毫不犹豫。   这倒是他一贯的风格。周俨一向寡言,但表态度的时候从来不含糊,他也直接道:“我不想用你们的钱。”   “我知道我做什么你们都会支持我,关于开店这个事,我现在规划得是很好,但以后是说不定盈亏的。你跟妈辛苦赚的钱,不应该用来赌我不确定的未来。”周栗站在门外,听到周俨低着声音说:“而且,店里生意刚好转一个来月,不是准备装修店面吗?我已经帮不上忙了,更不想做拖累你们的那一个。”   “......”   周忠仁重重叹息。他这个儿子,从小就踏实靠谱,以前还会觉得他不够开朗,孩子越长大越发现他性子里的实在,然而久而久之,他们就发现了他比从前的“不够开朗”更让人担心的点——   他太执拗了,接近于不懂变通的执拗。   他太“拎得清”,也太耐得住性子,甚至太“平静”。   这些年,周俨吃过的苦头很多,大家都看在眼里,却都帮不上忙——因为周俨不要任何人的帮忙。该他吃的亏他吃,该他受的苦头他受,他并不是和任何人割裂开,相反,他很爱这个家,因而不愿带来一分一毫的拖累。   可天下父母,哪有怕孩子麻烦自己的?   “可是你不能总这样啊。”周忠仁从来不怕孩子给他找麻烦,反而头疼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不给他找麻烦:“爸知道你一直很独立,但你不能什么事情都不肯让我们帮,这样爸妈会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周俨感到一阵词穷。   二十五岁的周俨,尽管白吃过亏,隐忍过许多不与人道的酸楚,承受过许多不该承受的重负,也仍然笔直而磊落。人人都说,周忠仁家有个女儿,品学兼优,是这一家子人的骄傲。   可对周忠仁和林清而言,周俨亦是。   人人叹息他站在阴影里,只有他深信,自己永远驻地明处。   无论怎么看,他的人生都还是将将起步的样子。周忠仁无奈叹气,也不想把话说太重:“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事还不着急。”   短暂的交谈结束,周忠仁把门打开,父子俩一同在门外看到家里的小猪面包。“......”   周栗眼红红的,还没等人问怎么跟着上来了,就先恶人告状:“你们讲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我不是一家人吗!”   周忠仁跑得快,三两步闪下楼了,留自家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周俨走过去,给她擦掉脸上的泪,耐心问道:“怎么又哭了?”   “没有啊。”周栗口是心非地撇撇嘴,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了,像个怨气包。刚否认完,下一秒又说了实话:“我觉得我好像太幸运了。”   她的眼泪说掉就掉,汹涌得像五月的雨水。   “这不是好事吗?”周俨笑着回。   “不是的。”周栗哽咽着,“我总是骂你笨,其实我比你还笨。我明明已经这么幸运了,还会遇到一点困难就跑掉。”   周栗自小活在别人的赞美声中,虽然出身平凡,可也算被人簇拥着长大。她健康地、没有心理负担地长成如今这样大方直率的样子,比初中毕业就辍学的周俨多了好多受教育的机会和运气。   可是周俨却有好多好多沉默的勇气。   “哥哥。”   周俨低头看她。   周栗一哭起来,鼻子脸颊都红成一片,脆弱又可怜的样子,表情却很认真:“爸妈的钱你不好意思用,用我的总可以吧?”   周俨一顿,停了几秒,突然伸手探她的额头,觉得她是哭糊涂了。   “你哪来的钱啊?”他的语气无限纵容,看她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   周栗拍掉他的手,见他不信,直截了当告诉他:“上大学的时候攒的。”   周俨愣住了。   他知道周栗以前在做什么,但仅限于她和家里提过的只言片语,他们不懂这些,周栗也不会细说。她平日里看起来随性,但很有自己的主意,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家人都为她开心。   周栗没怎么接触过社会生活,从前上大学的时候,身边同学参加校级组织、社团活动、技能竞赛,利用课余时间去兼职、参加实习。而她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来创作了。   周栗最开始连载网络小说在高考结束那一年。那会儿她学着别人,嚷嚷着要去打暑假工,当时周俨在别的省市工作,她便想着过去,借机锻炼锻炼自己。父母强烈反对,就连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都表示不愿意收留她。   准大学生周栗闷闷不乐,成天闷在屋子里,报复性看言情小说。周栗活了十八年,头一回这么堕落,昏天暗地闭门不出。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周忠仁不忍心,反复思虑后还是遂她心意,把她送去了周俨那儿。   那是周栗第一次踏出生活了十八年的省份,答应她之后,林清倒是豁达了起来,反而是周忠仁不放心,甚至想买票跟着她一起去,被周栗严辞拒绝。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旅途,坐足十六个小时火车去到周俨所在的城市。   结果......   她在周俨的出租屋里连载了两个月言情小说。 周栗从小酷爱看书,什么类型什么风格的文学都看,连大学报考的专业也是文学。   但阅读与创作终究不同,她一开始颇为受挫,后来越挫越勇,到大一开学为止,周栗完成了人生第一部 原创作品,并在网上意外收获了不少关注。   她起初只将这作为一次试水,甚至是闲时的消遣,后来时机与运气厚待她,让她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也看到了更高处的风景。   大三开始,她在读者朋友的建议下建立了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用以更新连载作品和读书笔记,人气大涨。到大四那一年,受邀成为特邀撰稿人,毕业后也顺利入职知名杂志社。   她的文学道路顺利得离谱,周围同学还在苦于寻求实习单位的时候,她早早“安定”了下来。   只是后来的一切和她的想象都不尽相同。   离开校园“小社会”进入到“大社会”后的挫折是一个连环扣,当一向得心应手的创作让她受限一次,之后便是无止尽的摔跟头。为他人撰稿与自主创作的艰难转换一度让周栗痛苦,熬了几个日夜写的稿子被无数次退回,引以为傲的创作能力被人轻易质疑和贬低。   逐渐地,个人理想与市场需求的冲突成为她与公司的主要矛盾。   上司直言,她的锋利和尖锐并不符合当下主流文化的调性。   因而在那一年里,周栗完全没有感受到才华大展的快意,而是被套进一个固定的模板里,被企图驯服,被无止尽内耗。   她偶尔会忆起上大学时,她最喜爱的教授品读她的文章,是用怎样的目光和语气夸赞她的天赋和才气。   当意识到那些东西在消失时,周栗开始惶恐了。   她爱上阅读,是因为醉心文字品读的时刻能使她安心;爱上创作,是因为沉浸键盘敲击能使她愉悦且拥有底气。   这是她的方向感。   她不想迷失。   她决定辞职,人人都说她“疯”了。   递辞呈的那天,那位曾向她抛橄榄枝的上司以高位者的目光看她,似乎在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   “周栗,你不可能永远这么任性。”   文字长久以来使她收获许多,却也在短时间内几乎将她击溃。   周栗明白,想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会越多,能力者如不息洪流,人人都叹机会难得。“大社会”的人便是以此相挟,要她服输。   周栗不愿服输,走得头也不回。   看似洒脱,实则把自己装进了龟壳里。 第36章 周栗能一直这样   十月十五号,一个值得被歌颂的日子。   枝头早已没有蝉鸣声,入夜后的沿湾更为静谧。周栗家的屋子里却格外“热闹”。夜晚八点,周俨接受了周栗的的“巨额”汇款。   白天先是林清女士下手快准狠,和便利店老板娘商量好,直接把合同走了。周俨中午回来吃饭才得知的消息,可以说是“骑虎难下”。   周栗也不甘落后,当下就给周俨转去了自己一半的私房钱。林清女士看到她手机里的余额信息,没说什么,但喜上眉梢的神情实在挡都挡不住。   “傻乐什么呢?林清女士。”   林清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推推她的肩膀,贼兮兮地说:“你妈妈我是不是能养老了啊?”   周栗:“?”   这什么家庭啊?女儿想啃老,母亲想养老。周栗扶额长叹——   要是她那死倔的哥有这么软骨就好了。   硬骨头周俨晚上没出去拉活,约了周孟航到球场打球。两个年轻小伙儿在球场待了两小时,周俨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汗。   他摸去冰箱拿冰水喝,林清女士坐沙发上看电视,一副认真不容打扰的模样,实际上时不时就要回头看看自己那铁石心肠的儿子。   “妈。”周俨喝完半瓶水,回头,笑得有些无奈。   “再强硬下去好像会显得我很不识抬举。”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不是不需要你们,相反,我一直都很需要你们,尽管我不好意思承认。但我......我一个人确实过不好。”   自此,周俨开始了一整个忙碌的十月。每天起早贪黑去跑单,中午回来打扫门店的卫生,给门店换新装修。   虽然有周栗“投资”的一笔钱作创业基金,但周俨为了省钱,装修工作大部分还是自己亲力亲为。大股东周栗操心完这操心那,也跟着忙活起来,每天帮着周俨刷墙刮地板。   她从来没做过这些,却也笨手笨脚磕磕碰碰帮周俨完成了很多事。   兄妹俩埋头苦干一周多,才把店里的基础装修弄好。为了节省成本,刷的是最普通的白墙,周栗又买了些挂画和相框回来作装饰。   后面的事情周栗就不太帮得上忙了,等她闲下来,才发现同样忙碌的还有周孟航。   周孟航最近出现在“好味”的频率低到连在物流园上班的周忠仁都有所察觉了,出门上班前,他随口问周栗:“你文叔家那小子最近怎么没来吃饭了?”   “不几掉啊。”周栗咬着吸管喝豆奶,口齿不清。   “你少喝些冰的,过两天又到日子了。”林清在择菜,头也不抬就开始训人。   周栗迅速把瓶里剩余的豆奶喝到底,龇牙咧嘴对上林清的口型:“到时候喊痛我可不管你。”   周忠仁看惯了母女俩斗智斗勇,已经习以为常,他喃喃着自说自话:“还想给他介绍个对象呢,物流园有个姑娘,我看着挺不错。”   说完,林清抬起眼,将择出来的坏叶子装进垃圾袋,袋子丢给门口站着的高胖个。“那你看你女儿错不错吧。”   “啥意思?”周忠仁接住垃圾袋。   “让你别瞎张罗的意思。”林清没好气,示意他看墙上的挂钟。周忠仁一看,上班都快迟到了!他赶紧拎着垃圾袋和水杯跑出去。   周俨后脚跟着回来,父子两人没一天在一个频道上。其实周俨今天倒是早了些,店里装修还有些收尾工作,他心里惦记着。   周栗早都饿了,但她习惯等周俨吃饭,周俨的车刚停好,她已经跑进厨房去把菜端出来。   兄妹俩今天吃大厨母亲特制的盐焗鸡,林清一大早去邻居家买来的大胖土鸡。两人最近忙上忙下,周俨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周栗一张小圆脸也跟着尖细了,林清看在眼里,赶紧采取补救措施。   兄妹两人口味统一,从小就爱吃盐焗鸡,林清一个月里至少做一回,夫妻俩不爱吃这些,正好一人一半,不会打架。   不止不会打架,放在别家抢手的鸡腿还会相互谦让。周栗从来不主动伸手拿鸡腿,说是不爱吃,周俨总会说:“别人看了会以为我欺负你。”   “难道不是吗?”周栗满口胡言。   周俨不生气她瞎说话,拿起她碗里的鸡腿,把肉一块块撕下来,再放回她碗里。周栗小心思被看破,一点也不羞,反而笑眯眯道谢:“谢谢哥哥!”   现在也一样。在周栗身上,变化的仿佛只有年龄和身高,她眼巴巴暗示周俨给她撕鸡腿的神情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俨戴上手套,把鸡腿肉撕成块,一块一块放进她碗里。   周栗照旧笑嘻嘻:“哥哥真好。”   周俨笑着摇摇头。   作为家里的长子,其实父母从来没教过他“哥哥”要怎么当,只是面对这么一个妹妹,他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做一个兄长。   她喜欢偷吃垃圾食品,家长们拉进黑名单的小零食她都爱吃,容易嘴馋但是不爱动手,如果没有人帮她处理需要动手的食物,她宁愿不吃。   她即使大学毕业了,心态上也保留着一些原本的幼稚和天真。从前她一个人在外面,与家里的距离太远,他总要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或是与他人相处容易被欺负,想着教她如何为人处世。但现在她坐在他对面——   周俨私心里希望,周栗能一直这样。   不够圆滑但足够聪明,深谙与人相处的分寸,可也保留着相当大一部分的自我。不喜欢的事情可以不要做,只需要独立而肆意地做自己。   周俨刚给周栗撕完鸡腿肉,店门开了,兄妹俩双双抬头,看见好久不出现的周孟航。   周栗心里拉响警铃,果然,这人一过来就要抢周栗的鸡腿,周栗眼捷手快,小鸡护食般护住自己的碗。   “哎哎哎,你吃那个!”   周孟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另一个盘子里周俨撕开来的鸡——   皮。   周孟航脸都青了,换周栗哈哈大笑。   最后大少爷捡漏了点鸡胸肉吃,周栗良心发现,后面又慷慨地给他分了两块鸡腿肉。周孟航让她自己吃。   老母鸡再大就这么点大,总共没几块肉,分了两块给他,她还怎么过嘴瘾?再说了,按她的土匪性格,估计也是客气一下,周孟航要是敢接受,她得气死过去。   周栗独享完一只鸡腿肉,才想起问他:“最近怎么没来吃饭?在家里修仙啊?”   她知道他家里没人,这么几天都不见人来吃饭,总不会是突然学会下厨了。   “嗯。”周孟航喝着林清刚给他呈上的热汤,答得模糊。   “嗯什么嗯?”   “嗯。”   周栗骂他神经病,两腿在桌底下碰他的腿。两人你推我我推你,周孟航在这推攘中慢慢笑起来。   周栗看他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笑起来才勉强有点人样,她停下动作,让他继续吃饭。两个男人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他们各自把碗里的食物扒光,周栗还在慢吞吞啃最后一只鸡爪。   周俨赶着去隔壁收拾,周栗擦擦手:“我帮你!”   “不用。”周俨回答完,周孟航也站起来,跟着出去了。   周栗于是心安理得,继续坐着啃鸡爪。   等两人重新回到店里,皆是在十月天里出了一身热汗。周栗把店里空调打开,温度没敢调太低,容易着凉。   周俨去冰箱里拿冰饮,也被周栗制止。她把两瓶常温的矿泉水丢给两个大男人,面不改色道:“你俩少喝点冰的,过两天日子又到了。”   周俨、周孟航:“......”   站在厨房门边的林清:“......”   “进来洗菜!”林清没眼看了,等周栗走近,才压低声音说:“又在乱说什么东西啊?!”   周栗吐吐舌头,被林清女士揪着耳朵当劳动力去了。   店里这会儿不忙,晓怡趁空去给阿育送饭,洗菜的活儿落到周栗身上。周栗洗完菜出来,周俨已经出门了,剩下周孟航独自坐在空调底下乘凉。   这天气凉快,退热自然也快。十分钟过去,他已经恢复了清爽的模样。   将要入秋,周栗已经换上了长裤,他还在穿五分裤。大抵真是在家里修仙了,他的肤色跟上段时间相比又浅了点,只是脸上透着不甚健康的苍白。   看见她出来,周孟航眼珠子跟着转了转。   这个时间点,他不出去跑单,也没回家补觉—— 周栗朝他走去。   “有何贵干?”周栗站在他面前,声音甚至算不上温柔。   “没事。”   “那我走了?”   厨房里的油烟机又开始轰隆隆运作,周孟航拉住她的手。   周栗刚碰过冷水,而他在空调底下静坐许久,两人的皮肤温度接近一致。   “我下午可能要去一趟邻省。”周孟航轻声说。   “去啊。”   看他说走就走惯了,周栗头一回见周孟航脸上出现如此“不确定”的神情。   他一向是很果断的。   “你不问我去做什么吗?”   周栗笑了,另一手拍掉他的狗爪,说:“去做什么都可以啊。”   与此同时,周栗手机里传入一条新消息。 第37章 姗姗来迟   川禾地处省内边缘,去一趟邻省也算出远门了,开车过去少说要十个小时。周孟航一走又是一周。   周栗更加忙碌起来,打着回家啃老的心思,结果是个劳碌命,帮着两家门店忙里忙完,还抽空去了一趟市区。   进餐高峰期刚过,店内外卖小程序有人点餐,正巧周栗从市区回来,一看送餐地址是周孟航家。她还想着这人出去外面跑一趟,出门吃饭都懒得了。等周栗雄赳赳杀过去,却只见吴淑萍一个人在家。   她赶紧敛起事先准备好的嫌弃嘴脸,换上甜丝丝的笑容,和吴淑萍打招呼。吴淑萍回得有气无力,周栗轻车熟路换好鞋走近了,才看见吴淑萍脸色差得出奇。   “淑萍婶,您身体不舒服吗?”周栗放下外卖盒,坐到她身旁去。   “没事……”吴淑萍手虚搭在腰侧,“老腰伤了。”   中年女人脸上苍白无血色,九月下旬的天,额上居然冒着豆大汗珠。周栗看清她的脸,顿时吓一跳,她扶吴淑萍半坐起来,声音带了些焦急:“真的没事吗?我带您去医院吧。”   “先......”吴淑萍拉住周栗,“小栗,帮我去我房间,桌子右边的抽屉,有止痛药。”   她大概是站起来都困难了,否则也不至于撑到这会儿才让周栗帮她拿止痛药。   周栗跑进房间,很快拿了药出来,又去厨房烧了开水,兑上常温的矿泉水,才捧着水和药回到沙发旁。   吴淑萍吃药的空隙,周栗给周俨打电话,得知周俨送人去了很远的镇上,周栗立即改变策略,去网络平台上约车。吴淑萍吃完药,缓了好一会儿,脸上神情轻松了些,但手心还是汗湿,周栗没再问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定位到青州市医院。   吴淑萍比周启文还不常在家,跟周栗相处的时间很少,但沿湾没几个人不知道周忠仁家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是真的招人疼,平日里温温顺顺,该自己拿主意的时候却毫不含糊。   约好车,她又变回那副乖顺的样子,低头跟吴淑萍解释:“婶,待会儿我带您过去一趟青州,我有个朋友的父亲在那儿的市医院,正好是骨科方面的专业医师。”   怕吴淑萍还要推脱,周栗认真道:“你一会儿上车好好休息,我们一定得过去看看的。”   吴淑萍听了,心里暖流阵阵,不过......   “谢谢小栗。”她轻拍周栗的手,笑着说:“放心,我没有要拒绝的意思。我往常也是到青州市医院挂科的,你说的那位应该是冯医生,他老婆跟我是旧相识了。”   周栗:“......”   她窘迫得可爱,吴淑萍看了,更是欢喜,又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安心。   吴淑萍的腰伤是老毛病,平时小伤小痛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但偶尔也会严重到需要去医院。这一次是在船上劳累的时候闪了一下,但当下无大碍,她以为休息个两天就没事了,便没让周启文带她去医院,还赶着让他出海。昨晚开始剧烈疼痛,吴淑萍一晚上没睡好觉,家中又无人,这会儿周栗带着外卖盒饭过来,大概是周启文帮她点的餐。   村子里不好叫车,周栗等了快半个小时才有师傅接单。也得亏周孟航家这派头,师傅打电话来,她直接跟人说“球场下边楼层最高那家”,不然她还得扶着吴淑萍去路边等。   上了车,周栗第一时间要去联系周孟航,正要拨电话,被吴淑萍制止。   “晚点,他现在应该还在忙。”吴淑萍说话声音小,完全没了平时的精气神。   周栗迟疑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机。   万幸是工作日,路上并不拥堵,司机大概也能看出来她们着急,车开得又稳又快。到青州市医院,才过了一个小时多一点。   周栗跳过冯时雨这个中间人,直接在吴淑萍那拿到了冯时雨父亲的联系方式,两人下车,冯医生已经等在医院大楼前了。   将吴淑萍送进科室,周栗一个人在走廊等着,接到林清的电话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向家里报备。挂电话后,她想了想,还是给周孟航发了信息。   她以为周孟航人还在省外,怎么也得天黑才见到人,哪知只一个小时过半,周孟航就到达了青州市医院。彼时周栗已经帮吴淑萍办好了住院手续,吴淑萍吃下半碗清粥,又多吃了一回药,沉沉睡去了。   周栗出去等人。   周栗站在医院大楼前,周孟航正停好车,大步向她走来。他的身影出现在花坛边,步子迈得很大,模糊的影子很快在周栗眼前变清晰。   周栗第一眼注意到他嘴边的伤口。“你......”   没让她有机会把话说完,周孟航一把将人抱住。   今天是个阴天,清风吹送十月秋,十月都要过去了,他身上的气息还是烫,周栗感觉到肩头一热。   周孟航把脸埋在了她肩上。他这几天开着车跑了很远,又原路返回,没怎么休息,也不想休息,直到手机里收到她的消息。这一路过来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同样落地的,还有这段时间以来那颗过分雀跃跳动又迷糊不清的心。   “我妈呢?”周孟航闻到她身上清浅的味道。   “吃过药了,刚睡着。”周栗一下呆住了,答得一板一眼。   周孟航松了口气。   周栗反应过来,薅着他头发把他脑袋扯开。她盯着他嘴角的伤口看,声调不自觉拔高:“哪儿弄的?”   她明显想骂人,还没摸清状况,只能忍下来,周孟航察觉到,笑了一声。   他本身看起来就懒,此刻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看上去有几分漠然。这样勾唇笑一下,周栗心里的不自在才少了点。   “很丑吗?”周孟航摸着自己已经结痂的嘴角,轻描淡写:“跟人打了一架。”   能猜到,但听他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周栗抬手覆上他的手,在伤处用力摁了一下,“丑死了。”   周孟航还是笑,看上去一点都不痛的样子,周栗又用了点劲儿,他才攥住她的手。   “好了,真不痛。”   他几乎在哄她了。   周孟航初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挨过拳头,周栗虽然从来没有亲眼目睹,却也碰见过他带伤回来。他总是显得游刃有余,周栗只觉得他跟中二风,却从来没觉得他坏。   但她仍然厌烦他的鲁莽冲撞。   周孟航现在这副样子,真真有点重回当年的感觉了,脸上挂着伤,还冲她笑得没心没肺。   个傻逼。   “知不知道自己多大了啊周孟航?”   周栗甩开他的手,恨不得抽他,见他不答,又问:“谁干的?”   周孟航一愣,反应完她话里的意思,一下笑开了。 二十三岁又如何?她还跟十几岁一样,他也是。   初中的时候,每回知道他在外面打架,周栗都不太乐意搭理他。可他一旦带着伤回来,她又会主动过来,凶巴巴地问他“谁干的”。她就是这样,又凶又护短。   周栗还在等他的回答,下一秒毫无防备地,重新跌回他怀里。   “真的没事。”他在她耳边说:“今天还好有你。”   周栗听到他如擂鼓的心跳声,她眨了眨眼,这回忘了要推开他。   ......   吴淑萍的腰伤是旧疾了,周孟航以往也陪着过来几次,但很少会严重到需要住院。这回拖了好几天,加上今天舟车劳顿,吴淑萍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朦朦黑了。   母子俩这才算正式见上面。   吴淑萍看清周孟航脸上的伤,气不打一处来,可惜她卧病在床,气都不知道往哪儿出。周孟航怕她又扭到哪儿,赶紧上前拉住。   “妈,你躺好。”   吴淑萍没给他好脸色看:“解释一下。”   表情有些严肃了,周栗一时不知道自己一个外人该不该回避,只能装聋作哑,认认真真把刚买回来的饭菜摆好。   “没事。”周孟航让她放心,“就是跟朋友吵了几句,打一架就好了。”   吴淑萍瞪大眼睛,对他“理直气壮”说出口的理由感到难以置信,什么叫“打一架就好了”?她还要发作,周孟航把小饭桌支起来,饭菜碗筷一起摆好,说:“好了,真没事,你就相信我吧?”   吴淑萍观察着他的神情,把怒气忍了再忍,最后没发作。   两人陪病人吃过晚饭,去超市买了点日常用品,原本还想留在医院守夜看护,被吴淑萍凶了一顿:“你们都赶紧给我睡觉去,我现在是腰痛,又不是残疾。你看看你这黑眼圈。”   还有力气骂周孟航,大概是不那么严重了。   两人在医院几百米外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酒店,各自开了房,拿上房卡就上楼了。   今天帮着忙活的时候还不觉得累,现在松懈下来,才觉得一阵腰酸背痛。周栗躺着玩了会儿手机,记起自己什么都没收拾就过来了,她抓了抓头发,下楼去买换洗的内衣裤。   刚去排队买单,接到周孟航的电话。   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内容倒是与状态不符:“喝点酒吗?”   周栗听完,脱离队伍,回头去冰箱里拿了几罐啤酒。   回到酒店里,周孟航已经等在她门口。   周栗要先洗澡。周孟航出了几天门,身上带了换洗衣物,折返回自己房间给她拿了一套短 T 五分裤。他身上清清爽爽,应该是已经洗过澡了,周栗洗澡的时候,他顺便叫外卖,点了几盒肉串来下酒。   周栗从浴室里出来,外卖刚到。   两人坐在酒店的软沙发上,周栗没洗头发,但发尾湿了一块,被随意搭在肩上。   “怎么突然想喝酒?”她接过周孟航给她打开的易拉罐。   “喝酒还要挑时候吗?”又是这个固定句式。周栗推他一下,他没坐稳,真被她推得往后退了退。   他今天一天绷得太紧,这会儿才感觉到放松,肩膀一下耷拉下来,顺势靠在软绵的沙发背上。   白天没细看,此刻房间的顶灯照在他身上,周栗才看到他脖子上也有淤青。不知道去哪儿滚了一圈,伤痕累累回来,笑起来仍然一副混不吝的样子。   她惯性抬脚踹他,一点不拐弯抹角:“跟哪个朋友打架?”   她还记得他跟吴淑萍说的。   周栗和周孟航最相似的地方在于成长至今都没缺过朋友,周孟航初中的时候虽然混,但周围总朋友成群,在他人眼里容易被判定为“狐朋狗友”,其实不尽然。   他付出和拥有过的真心都假不了。   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去,记下很多风景,也从不抛却沿途的人,这是他人生阅历的一部分。   如今换他回到家里,昔日旧友各自散落天涯,周栗看过他社交平台的评论区,知道他的好人缘始终不减。因此,她实在是想不到,周孟航能跟谁动手。   周孟航不怎么会说故事,因而说起自己的事情,他的措辞比周俨还要言简意赅,没两分钟就讲完了。 周孟航最初玩摄影开始,就好运气地结交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幸与好友确立了共同的发展方向。   大学毕业那年,周孟航和那位大学好友合办了一家摄影工作室。之后的半年里他过得很忙碌,却也很混沌,接过数不清的商影,朋友有人脉,他有能力,赚的钱也不少。   可他觉得空洞。   被困在摄影棚里,做着看似很不错的工作,他渐渐没有自己的时间,有时候空着手下了楼,才惊觉外面在下雨。   他需要面对很多“人”,不同的人,也是重复的人,他们或她们,脸上有一样的表情。而他,甚至拿相机的角度都不需要变换。   他发现自己正在丧失生活的观察力。   三言两语讲完,周孟航偏着头看她:“我好像没说过,我为什么回来。”   时间拨回到七月,也是在青州,当时是看不清彼此的暗夜江边,周栗说“我找不到意义”。此刻则是明亮到让人无处可遁的室内,他的情绪却更加晦暗不明。   “我也找不到意义。”周孟航自嘲。   从小到大,他一直知道自己家庭好,算不上大富大贵,至少无忧无虑,更无束无缚。   他是随心所欲成长过来的人。   “我那时候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我内心有很坚定的声音,”周孟航说:“那不是。”   大学好友出身远不如他好,工作只会比他更拼命,目的明确,规划清晰,从来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   即使那些目标需要牺牲一定的代价。   这与周孟航的处事准则相悖,两人的观念自此出现分歧。   所以他丢下朋友,丢下刚起步甚至已经小有成就的一切,空着手回了沿湾。   工作稳定很好,一路坦途也很好,他仍然选择一意孤行。   不负责任到有些绝情,所以这顿打是他该挨的。   “至少现在,我还不想认输。”   两人坐得太近,周栗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分明两人用的都是酒店自带的洗护用品,怎么在他身上就格外好闻?   “昨天朋友和我说,我不可能永远这么任性的。”耳边是他的声音,他话里的内容让周栗不自觉侧过头,目光如炬。   他脸上的神情总是这样懒散,又带着一股莫名的劲儿,理所当然的矛盾。   周栗听到他接着说:“他们都说我还年轻,仗着有资本,所以任性。我想说的是……老子他妈再过二十年也一样任性,一样有勇气从头。”   “……”   两人分道扬镳的时间过于漫长,再见面时是以成年人的姿态,周栗已经许久没有从他嘴里听过这样“狂放”的用词。换做平时,她该骂他的。   她该骂他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七月的海水在十月姗姗来迟,再缓缓泊岸,又猛然地、热烈地拍打在她心口。   她甚至感觉握着酒瓶的手也在发烫。两人的目光在灯光下交汇,周栗一时分不清此时身上的温度是物理作用还是人为。   是人为吧。   周栗在这对视中悄悄低了头。   漫长的沉默里,周栗突然想问他:“真的不会觉得累吗?”   “没有人不会累啊。”周孟航的答案依然没变,“可是才刚开始不是吗?走错道了就变道,变不了就一错到底,大不了回头重来。不用着急,总有一条道是能跑起来的。”   他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   “人人都匆忙,我们不如一起漫步。”   漫天潮水从她心口溢出。 第38章 周孟航白紧张了   周栗是一个擅长学以致用的优秀学生。初中最初学到单词"leader"的时候,回家路上,周栗像搂小弟一样搂着沿湾一哥的肩膀,说自己是 leader。   上课时正襟危坐的好学生,下了课真会说冷笑话。沿湾一哥看着她搭在自己肩上的小肉手,冷笑一声。   十四岁的两人身高差距还没有太大,并肩站在一起,周孟航的肩头只高出她一短截。   “你不服气啊周孟航?”周栗才不当他是什么狗屁沿湾一哥,趾高气昂地宣布:“以后你就叫我 leader 周吧。”   “嗤——”周孟航终于出声:“那我也是 leader 周啊。”   “……”   忘记两人一个姓了。   周栗脑子转得快,迅速开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模式。   “leader 周当然只能是我啊。”对上周孟航不服气的神情,她言之凿凿:“因为我是周栗,所以我是栗的周,有什么问题?”   周孟航:“……”没见过这么能瞎说的!   leader 周发话完,立刻带着小弟航拐进了校外的书店,给自己买了一本新笔记本。刚付完款,甚至等不及拿回家,她就站在收银台旁,借用一只黑色签字笔,思索片刻,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新名字—— 粒的粥。   她勾完最后一笔,抬头看周孟航,脸上是眉飞色舞的神采。   “这样更好看是不是!”   ……   周孟航再次见到这个名字,还是在沿湾那家老书店。书店规模扩大了,书籍类目也增多,因为建在初中旁边,言情小说的畅销地位十年如一日。琳琅满目的言情小说中,“粒的粥”的摆放位置格外显眼。   他目光停顿两秒,接着略过它,去里头架子上帮周期然买画纸。   第三次是在周期然的房间。他把画纸扔书桌上,周期然见他进门,才意犹未尽地把手里正在看的小说合起来,封面上仍然是那三个蓝底的大字。   精心设计过的字体,远远有别于当年青涩的字迹。 这世上偶然的事情有很多,第一回 是巧合,等到了第二回,周孟航便觉得是一种牵引了。   离开初中时代太久,他与以往的同学朋友联系都渐少,这本书仿佛是一根引绳,把他牵回到太阳落山后的旧书店。   周期然返校后,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本书。   成长至今,语文向来是最让周孟航头疼的学科。高中后为了应付考试和提分,将必背诗词照背下来,已经是周孟航能做的最大努力了。   大学后,周孟航更是对那些“文绉绉”的东西避之不及。某一年开始流行剧本杀,他被好友拉着去体验,仅此一次,周孟航被臭长的文字打败,此后再也踏进过推理馆。   他不喜欢长段的文字,也极少有兴致去品读一本书籍。然而在这个“逃跑”的春天,他坐在周期然的小飘窗前,耐心静坐好几个午后,看完了一本厚厚的言情小说。   他对文字的共情能力实在是低,时隔几个月后再回想,说不出像模像样的点评,只觉得透过这个介质,和许久不见的朋友打了个招呼。   她在故事的末尾写:   “人人都匆忙,我们不如一起漫步。”   十四岁的夕阳重新落回他肩头。   周孟航一直是自由的,父母在他成长的路上,给了他绝大部分的选择权和自主权。   直到他从小镇里走出来。接触的世界越广,利益牵扯越多,束缚他的枷锁也越重。周孟航也尝试过让步,放低准则去迁就他人。   他不介意试错,但讨厌被困在空洞的华丽空间里。   他的决定在外人看来是得不偿失,对他来说却是及时止损,他走得也很痛快。痛快过后却又是长期的自我挣扎。越渴望向前,越困在原地被。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常因为没有方向感而焦躁不安。   看到这里,他却好似被人隔空安抚了一番,出奇平静下来。这是周孟航第一次如此直观感受到文字的力量,因他心境的变化,也因书写人的特殊性——   任世间如何喧嚣,她有一片寂静的宇宙,宇宙中是有别于湍急世界的温缓河流。   温柔却有力量。   他与这个特殊的人断联许久,对方没心没肺,自顾高飞,也许早将他忘了。   没心没肺的人此刻正坐在他面前。   “……”   周栗脑子乱作一团,心上一根弦要断不断,心跳快得无法控制,眼睛睁圆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是一副欠揍样。   啤酒罐子在手里被捏扁,周栗一张脸憋得通红,“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   周栗的浆糊脑袋迟钝地复盘起之前的重重,那些不起眼的容易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他几次三番的意味深长,还有在周期然房间里的笃定。   笃定她能买到签名。   她就是签名的那个人啊!   她的窘迫持续不到三秒,后知后觉他的过分,立即挥手向他劈来,周孟航肩上受了两掌,听到她恼羞成怒的声音:“真能藏啊周孟航!……神经病!”   周孟航闷声笑出来,视线始终没从她身上挪开。   周栗在这注视中不自觉停手,感觉手心莫名灼热。   手腕被他拉住。   这是除了“捏后颈”外,周孟航对她的第二个惯性动作。她从前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能凶巴巴地把他拍开。   现在却变得有些笨拙。   烤串在桌上放凉了,没有人理会。   “我不是问过你吗?”周孟航低头看两人扣在一起的手,说:“我问过你为什么回来的。”   “……”周栗哑然,这人是要翻旧账了。她转了转手腕,周孟航没松开,她嘴硬道:“那我那时候凭什么告诉你啊。”   换做三个月以前,两人还是刚重新联系上的“普通同学”,确实谈不到这么深的话题。周孟航呼出的气息有些酒味儿,他直问:“那现在呢?”   他视线以外的地方,周栗的小脚趾不安地动了动,酒气醺人意。她挑挑眉,目光瞥向别处,嘴角忍不住向上,“勉强可以。”   周孟航又笑。他今天笑了太多回,浑身松懒劲儿,酒瓶子也被他们丢弃了,他歪头向她。   食物的归宿是冷桌面,空酒瓶的归宿是凉地板,只有周孟航靠在周栗肩上。   “现在你可以许愿了。”   “什么?”周栗问完,恍然明白他的意思——零点过了。   现在是十月二十二号,周孟航的生日。   “欠你的愿望。”周孟航还是没松开扣着她的手,只是空着的另一手拿起手机,周栗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蜡烛动图。   这次换周栗笑出声。她其实有点“行动不便”,手被人束缚着,肩膀被人压着,但注意力轻易被转移。   “许愿。”周栗开口,这次没再耍宝。   周孟航仰脸看她。   酒精作用下,她的脸颊又开始泛红,眼神却坦荡清明。   她的成长轨迹周正笔直,是在赞美声中稳步向前的优等生,是始终娇而不矫的公主,是永远赤诚的月光。   “公主请讲。”周孟航的声音染上笑意。   “我希望......”她的声音轻而有力:“我们能一直任性下去。”   说完,她低头,撞进他眼里。   他把生日愿望让给她,她却再次和他共享。   周孟航感觉心里塌下去一块,化成无限柔软的棉花糖,他喉间滚动,额头抵在她肩上。   房间里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周孟航慢慢说:“那我们要一起实现了。”   声音很低,尾音短促,周栗偏头看去,发现他已经闭上眼。   ......睡着了。   也不知道是多累,这样都能睡着。她哑然,一时半会儿又没敢动,怕吵醒他。他眼下的疲惫太明显,唇边甚至有胡茬冒了出来。她没好气地看一眼他,又忽地笑起来。   笑他荒谬,也笑自己荒谬。   居然对这个混子......   她别过头,笑意一时收不住。   ......   酒店房间的窗帘没拉,周孟航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醒。   面前的桌上乱糟糟,有隔夜食物和啤酒的味道。他身上盖了张熟悉的毯子,房卡被人丢在桌面。   不远处床上隆起一团,熟睡的人看不见脑袋,两只枕头都掉在了地上。周孟航起身,揉着酸痛的脖子去把窗帘拉上,再走到床边捡起掉落在地的枕头。他往床上看去一眼——   还真是一点气都不给自己透,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周孟航往下拉了拉被子,露出半张熟睡中的小脸。他哼笑一声,放轻动作进浴室洗漱。   大概是喝了酒,周栗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房间里没人。她腰酸背痛,挪了挪身子想去捞床头的手机,当即发现身体不太对劲。   房间门正好被人刷开,她看见拎着两袋早餐回来的周孟航。   “呀呀呀——”她顾不及自己乱成鸡窝的头发,看见他像看见了救星,乱叫起来。   周孟航拎着早餐站在门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我我我、出事了!”   周孟航一下紧张起来,把早餐丢桌上,大步走近她:“怎么回事?”   “......生理期来了。”   “......”   周孟航白紧张了。 第39章 今天又是混子输   直女开窍第一天,就把心仪对象的衣服弄脏了。   周孟航出门去买姜茶,周栗边搓着裤子,边后知后觉到丢脸。裤子搓干净,丢烘干机里,机器停止运作,周孟航也回来了。   还是刷的房卡,两人把好好的酒店房间住成了对方的家,来去自如。   周栗正把裤子从烘干机里捞出来,看见周孟航,前一秒还在羞愧,这一秒张口就来:“送你一条盖过章的裤子。”   周孟航:“……”   “我送你了,微信转我 200 块。”   “这裤子这么贵呢?”周栗前后看看,真没看出来。   周孟航把姜茶放桌上,说:“夜市买的,二十五。” 周栗:“……”   神经!   周栗最后也没真好意思把裤子还给他。   大概是林清女士管控到位,周栗这回生理期倒是安分多了,喝了姜茶,吃完周孟航买回来的早餐,两人收拾好东西往医院去。   吴淑萍留院观察一夜,今天做完理疗就可以回家了。   亲生好儿在,没周栗什么事,她腰酸,坐在矮凳上不想动,看着周孟航忙前忙后。她以为这人平日里一副少爷相,照顾起人来应该也是手忙脚乱,没想到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   ......比她强多了。   下午吴淑萍的理疗结束,三人一起离开医院。今天车停得远,周栗陪吴淑萍站在大楼前等周孟航把车开来。   上了车,车子却没发动。   周栗坐在后排,过了会儿,一边门被人打开。有人蹦跳着钻进车里,身后还跟了个牛高马大的男人。 是周城兄妹。   周孟航也是中午去给吴淑萍打水,才撞见的周城。正好替他省了一趟车费,载上满满一车子人,车往沿湾方向开。   小雅坐在中间,她跟周栗见面第三回 ,已经没了前两回的拘谨。从蹦上车看到周栗开始,就拉着周栗讲了好久的话,俨然把周栗当“自己人”了。   周栗靠着座背,耐着性子和小雅聊天。前一晚喝了酒,加上生理期,她整个人懒得不行,其实不太想说话,但又不忍心让小姑娘寂寞。   到了红绿灯路口,驾驶座方向扔过来一只靠枕,掌着方向盘的人回过头来,眼睛看着她,话却不是对着她说:“小雅,小栗姐姐身体不太舒服,你看会儿电视,让她休息好吗?”   “小栗姐姐也去医院了吗?”小雅立即看向周栗,面带关心。   一群人都是从医院里出来的,好在周栗经过这几次和小雅的相处,基本能明白她浅显的话里的深层意思。   她大概是以为周栗也生病了。   周栗刚要回答,车子重新发动,周孟航在前面说:“算是吧。”   “那好吧。”小姑娘止住话头,样子乖得周栗心痒痒。 周栗不自觉笑起来,却见另一边的周城看过来,他的目光停在周栗身上,周栗同样对他笑笑。   “你身体不舒服?”   “......嗯。”   “怎么回事?还要去医院。”   怎么来个生理期还有这么多人问!周栗有些无语,往前瞪一眼驾驶座上乱说话的人,那人却跟后面长了眼睛似的,头都没回就抢答道:“嗯,看的脑科。” 周栗拳头一紧。   副驾的吴淑萍帮周栗出了一拳,不给自己儿子一点面子:“乱说什么呢?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脑子?”   周孟航:“......”   周栗笑出了声。再看一旁的周城,他的目光还落在周栗这儿,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却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大胆得坦然,又不失礼貌。这一点让周栗有些惊讶——周城这样的遭遇和成长环境,竟还能养成他这样不卑不亢的性子。   现在看来是她想法狭隘了。   “就是没休息好,有点头疼而已。”周栗这会儿倒是收敛了。   周城点点头,没再追问。   工作日,路上一点都不堵,回到沿湾的时候天还没黑。一车人都没吃饭,周孟航直接把车开回自己家,周启文已经等在家门口了。   吴淑萍连自己开车门的机会都没有,献殷勤的丈夫恭恭敬敬把她请下来,脸上的心虚和愧疚清清楚楚。   周孟航摸摸鼻子,招呼大家进门吃饭。   饭桌上菜还热乎,口味咸淡都照顾到。周启文的手艺名不虚传,只是大家极少有机会能吃到,今天算是沾了吴女士的光。   周启文挨个给大家盛饭,到了周孟航,他去厨房里端出来一碗面。   很明显,这是一碗长寿面。   接着周启文却没顺势坐下,而是转身去了离周孟航最远的位置,一点都不乐意挨着他的样子。众人见怪不怪了,周栗有些摸不着头脑,周城坐在她左侧,解释道:“习惯就好,文叔从来不跟小航一块儿吃饭。”   “为什么啊?”周栗还懵着,继而想起之前在“好味”,周启文偶尔过来吃饭,也从来不跟自家儿子凑一桌,她还当周启文嫌店里的桌小。   “你文叔才不爱跟那混小子一起吃饭。”吴淑萍接腔,说起这件事情,只觉得好笑又好气:“以前那混小子老惹我生气,气得我吃饭都在骂人,他爸可没少跟着他遭殃。”   周启文夫妇对孩子的成长向来不多限制,甚至在周孟航初中最叛逆的阶段,夫妻二人也不多干涉他。   周孟航高一那年,吴淑萍刚开始学习投资,她识字不多,初初接触一个新领域,学得很辛苦。但她很能吃苦,也很有决心,很快就摸到了门路,把副业经营得有模有样,家里的经济也因此更上一层楼。   比起刚上高中的儿子,明显年纪小的女儿更需要人照顾,于是夫妻俩除了工作赚钱,重心都等在了这个小女儿身上,更是很少将注意力放在周孟航身上了。谁知他变本加厉,混得厉害,高一开学第一个月,夫妻俩就被老师请到了办公室。   周孟航和人打架了。   他初中也没少打架,但都是小打小闹,或是虚张声势,连老师都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吴淑萍第一次被请去学校,不是因为周孟航打架,而是周孟航语文交白卷。   这回却不一样。   他主动动手打了人,下手挺狠,对方伤势不轻,对方家长追究起来,老师这才把吴淑萍请来。   吴淑萍调解完,也听完老师劝诫,揪着这小混蛋的耳朵把人揪回家,大骂了一顿。她一直是温和的性子,虽然在事业上强势了许多,平时还是随性温柔得多。   可惜这个叛逆儿子终结了她的温柔。   周启文这时候成了哑巴,不准备参与斗争,沉默着去厨房给娘俩弄吃的。然而那一天的饭桌上充斥着吴淑萍的骂声,周孟航最后没忍住,顶了一句嘴,接着父子俩的饭碗都被收了。   “......”   之后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周启文无辜受害太多次,在饭桌上碰见周孟航就挪位,避免被波及。 周孟航的叛逆期也结束得很突然。   吴淑萍搞副业搞得风生水起,忙得也是昏天暗地,本就忍了好几天的腰疼,这时候再被周孟航一气,直接腰间盘突出,住了好几天医院。   吴淑萍的腰伤就是在当时落下的。   那也是好说话的周启文头一回对儿子摆臭脸。   周栗没想到竟是这样,她目光看向周孟航——难怪看他伺候人这么娴熟,原来是罪魁祸首!   她两根眉毛皱在一起,小声骂他:“真坏啊,臭混子。”   两腿又在桌底下攘他。   “说了别皱眉。”周孟航小腿一勾,轻松把她一条腿制住,停下筷子歪头看她,“现在又有劲儿了?”   两人的皮肤隔着裤子布料相处,周栗感觉底下有个热风机对着她呼呼吹,她抿着嘴,跟他做无用的搏斗。   小腿被人牢牢扣在腿弯里。   “喂……”周栗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不是有力气?”周孟航还要逗她。   “再挤我喷你一脸饭信不信!”   周孟航:“……”   今天又是混子输。   一旁的周城没有再开口说话。   吃完饭,老夫妻俩去湖边散步,周孟航心甘情愿当洗碗工,周栗陪小雅在客厅玩。   周城把最后一个盘子收进厨房里,站着没动。他的沉默蔓延许久,周孟航洗好碗,他帮着挂好在架上,周孟航瞥他一眼,心里明镜似的:“想说什么?” “你怎么没告诉萍婶?”   “告诉什么啊?”周孟航笑一声,似乎在问他“犯什么傻”。   “你是因为我才动手打人的。”   ——   周孟航高中没有跑很远,就在最近的一个县上,和周城是同一所学校。   周城很忙,高三课业本来就重,他除了上课,还在学校食堂讨了一份零工。因而那段时间瘦得过分。   那天周孟航是奉周启文的命令,去给周城送午餐的。周启文专门做了海鲜大餐,给周城补充营养。   午休时间,教室里很安静,周孟航站在教室门外,没看到周城。他刚打算进门,周城就出现在身后了。脸上汗津津的,看样子是刚在食堂忙完。   周孟航把保温盒递给他。   那个年纪的男孩有两种极端,一种成天嬉笑打闹屁话不断;一种爱装酷,半天说不够三句话。两人属于后者,一句话没说,只互相点了个头。   周城回到教室,穿过走道的时候被人绊住。   绊住他的人先发制人,直接大骂他总挑在休息时间回来,吵得大家没好觉睡。周城没辩解,只低着头道歉。   周孟航没走远,但起初他也没出声——没人愿意被人看见自己低头的狼狈。   教室里其他人被惊扰,纷纷抬头,那个男生还在破口大骂,说了些什么周孟航已经不记得了,只听到对方说了一句“活该你没爸没妈”。   他冲进了教室。   ......   周城惯性低头的十七岁,听到比他还小两岁的周孟航说:“腰杆挺直,周城,你对不起谁了吗?”   十五岁的周孟航一身都是劲儿,刚从混乱场面里被拉出来,甚至嘴角也擦破了一块,往外冒着血。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一道上天投射而下的光。   向往光源,是人之本能。 第40章 周孟航行了   接下来的一周,周栗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忙得不见人影,“好味”痛失骨干员工一名。多亏店里有晓怡在,能用上她的地方也很少。   她每天醒来,都会自己在家里解决一顿,等到中午用餐高峰期过去,才晃悠去店里吃午饭。   周孟航大概是早晨去店里找不到她人,第二天就摸到了她家里来了。   “……”   周栗被迫要煮两人份的面。   结果第三天大少爷就受不了了——面食偶尔吃一吃还可以,川禾人还是爱吃米饭的多,少一顿都浑身难受。   而周栗只会煮面,她在北方呆了快五年,在面食和大米之间来去自如。   周孟航人菜嘴挑,他还不如周栗,出远门带零食,有条件的时候找馆子,典型的两手不沾阳春水。周栗叉着腰问他:“那你会做点什么啊?”   “泡面。”   “......”   周栗才不管他死活,让他自生自灭。周孟航只能硬着头皮上。   周栗家里食材有限,周孟航今天来早半小时,自带食材,照着手机教程好一番观摩学习加实践,最终完成了一锅海鲜粥。   周栗在楼上都能听到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她说着不管他,心里还是有点害怕自家厨房被人掀了,只好关掉电脑下楼,周孟航的“大餐”正好出锅。   十月底的天气,周栗晚上已经不吹空调或风扇了,他还热得额头上冒汗,手也红了一块。厨房倒是没烧着,除了调料被他放得乱七八糟,其他还算正常。   周孟航见她过来,丝毫不在意自己被烫伤的手,心情很好地向她展示成果,顺便发表感言:“做饭也没有多难嘛。”   “没多难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啊?”周栗走过去,没好气地抽出纸巾递给他,他没伸手,弯腰偏了偏头。周栗翻着白眼,把纸巾糊他脸上。   周孟航:“......”   最近两人都在一起吃早餐,今天是生手上阵,其实时间已经比前几天要晚了,两人早都饿了,饭桌上难得安静,只顾低头进食。   不犯贱的时候,两人还能相安无事。   吃完早餐,周栗秉承分工合作的理念,自觉收桌洗碗,周孟航却抢先一步,把碗丢进水池,撸起袖子开干。   周栗乐得清闲,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他“辛勤劳作”,突然想起他已经好几天没出门跑单了。平时他再偷懒,一天里也总会出门的。现在却是在周栗家里吃完早餐就跑回家,中午又过来。   “你最近在忙什么呢?”   周孟航把碗碟冲干净,斜眼看她:“你忙什么我就忙什么。”   神经......周栗抬手就给他来一拳。   “我说真的啊。”   周栗懒得搭理他了。   勤劳的田螺姑娘干完活又回家去,等到了中午,再骑着电动车过来,载上周栗去“好味”吃午饭。 这几天都如此。   周栗家里也没车让她开了,白得一个便宜司机,她当然乐于接受。   两人这一天在店里碰见周城。   晓怡出门送外卖了,周栗难得上岗,招呼周城吃饭。   她听周孟航说过周城在工业园附近的工地里干活,工地偶尔也叫过“好味”的外卖,那边多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一般由周俨送餐过去。因此周栗在家待了这么几个月,还是头一回见周城来店里吃饭。   这个时间点,他也该是刚下工休息,身上的衣服却很干净,周栗猜测他是换了一身衣服才过来的。   三个年轻人凑了一桌。林清一视同仁,给周城的盘里也加了两个荷包蛋,周栗端起托盘,听到林清念叨:“最近周城这小伙也经常来吃饭啊,真难得。” 周栗不解。   “你文叔说他一直都坚持在家里自己做饭的,那样省钱,偶尔点餐也是没时间做饭的时候给妹妹点。”林清叹气:“这孩子,真的不容易啊。”   周栗抬头看一眼外面坐着的周城,他坐姿端正,换做在课堂里,会被老师表扬的那种。再看一眼他旁边没个正形的周孟航,她也叹了声气,把盘里周孟航的荷包蛋再分一个到周城碗里。   菜端上桌,周孟航第一眼就发现不对劲了。 “什么意思?”   “你不是刚吃饱吗?”周栗坐下。   “那是早上八点的事情了。”周孟航让她看墙上的挂钟:“你看看现在几点?”   周栗看一眼周城,小声说:“那人家工作辛苦,多吃一个怎么了?”   周城忍不住笑起来。   周孟航沉默。   周栗跟周孟航坐得近,声音还是小:“明天早上给你补一个行了吧?”   周孟航行了。   “......”   周城挠挠耳后,有点品出味儿来,眼神飘忽地左右看看。   “......”   站在厨房门边的林清女士挠挠下巴,眼睛在空气中画十字。   吃完饭,周栗留在店里帮林清备菜,周孟航拿上电动车的钥匙,问周城:“去哪儿?送你?”   周栗听到,看周孟航一眼:“吃完饭就走啊?”   这可不是周孟航的风格。   周孟航勾唇笑笑,说:“有点事。”   周城下午去镇上赶一个工程,这个点还早,他原本打算再坐一会儿的,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 于是两个男人开着小电动走了。   电瓶车骑远,周孟航问周城:“怎么突然过来吃饭?” “饿了。”   周孟航挑挑眉,不作声。   电动车上两人一前一后,其实看不到对方的脸,却能想象出对方脸上的神情。过了两秒,周城自己承认:“就是想过来......”   他也不想说些小雅不在家懒得做饭的假话,骗不了周孟航,周孟航是多聪明的一个人啊。   果然——“来找周栗?”   “嗯......”   “对她有意思?”   “嗯。”   周城答完,接着说:“还说不上吧,就是觉得她很好。”   周孟航再次挑眉。   他和周城从小一起长大,是兄弟也是好友,他足够了解周城。周城的天真终结得太早,成长经历的缘故,过去的很多年,他都对人充满防备,哪怕是面对亲叔叔的救济,也在心里支起一杆明确的称。   他花了很多时间和力气与这世界上的许多人撇清关系,戒备得像一头闷不吭声的刺猬。   这还是周孟航第一次听他这样评价一个“外人”。他跟周栗见了寥寥几面,已经能觉得她很好了。   周孟航笑起来,笑得周城一阵莫名其妙,街边树叶扑簌着掉一地,周孟航朗声说:“她可是个女土匪。”   周城:“......”   带有明显探知欲的直接提问不是周城的作风,然而周城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你呢?”   他说得含蓄简短,但周孟航听懂了。   凉风阵阵吹,属于川禾的秋天终于要来了,冷空气预警告示了一轮又一轮,两个大男人还在穿短袖。周孟航拧着车把,没点头,也没摇头。车拐到下一个路口,周孟航在风声中回答:“我喜欢揍她。”   “......”   周栗坐在饭馆里打了个喷嚏。   林清过来,把店里的吊扇关了。   这天气早就用不上空调了,但有客人的时候风扇还是开着,周栗每回吃饭都坐在风扇底下吹。林清点评到位,说周栗这是用着最寒的身体过着最怕热的生活。   周栗对此表示肯定,但死性不改。   “少吹点风。”林清再次警告她。   “知道啦!”   “事情是做不完的,晚上也早点睡觉。”   “知道啦!”   “晚上几点睡的?”   “凌晨……”林清刀眼扫过来,周栗改口:“前。十二点左右就睡啦!”   林清才不信她的鬼话。   周栗把青菜叶子择好,门口别了辆电瓶车——周孟航回来了。   “不是有事吗?”周栗觉得奇怪。   “现在没了。”周孟航没进门,站在门边和她说话。 他站在门边的第五秒,林清拿着菜篮子钻进了厨房。周孟航单手屈起,顶了顶鼻子。   厨房里油烟机又开始轰隆,周孟航对门内的周栗说:“桥下木芙蓉开了,去看看?”   “哇!”周栗一双眼亮起来,屁颠屁颠就跟着跑出去了。   桥下河边扩了一列花丛,上一回来还是乱舞章法的样子,现在再看已经是百花齐放了。   周栗趴在围栏边探头往下看,河边的木芙蓉开得很好,粉红色花瓣娇艳欲滴,是青黑色土地上最浓艳的亮色。   周孟航调试着手机相机的模式,四下只有风声和水流声,许久没听到周栗说话,周孟航以为她在静心欣赏。   “好看吗?”他还在盯着手机的画面。   周栗摆了摆手,去碰他,周孟航没察觉,没听到回答,又问了一遍:“好看吗?”   周栗一手向后,扯住他衣服下摆,声音像闷在麻袋里:“周孟航,我脑门充血啦!”   周孟航:“......”   她弯腰的弧度太大,半边身子都在围栏外了,周孟航赶紧把人拉回来。她一张脸憋得通红,连脖子都泛起不寻常的红色,两人对视,又是一阵沉默。   “......”   周孟航反应过来,憋不住笑起来,一点不克制,脸上明晃晃写了两个大字——   好蠢。   “不许笑!”   她仰着头的角度让脸涨得更红,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气急败坏。周孟航收不住笑,也不忍心让她的脸再红下去,他单手卡着她的腰,一提一放,周栗坐到了桥边的围栏上。   视线终于能平视他的脸。   周孟航的目光和她呈直线相碰,他仍然笑着,后退一步,没松开她,身上那股子痞气不自觉又出来了,他笑问:“你蠢不蠢啊?”   ......木芙蓉都没她的脸红了。 第41章 迟早的事   她心跳有些快,悸动之中又莫名多出几分恼怒,恼怒他这样自然而然的肢体接触。   周栗从小人缘很好,但是她和周孟航不同,在高中以前,深交的朋友几乎没有。退回到初中,大概只有眼前这个人。和他“交恶”是意外,重新交好是意外,两人的愈加合拍是意外,她的动心也是意外。   上大学后身边的朋友各自恋爱,她不是没有追求者,只是她那会儿自持骄傲,看不上同龄人,也常被笑称“不开窍的木头”。她的感情史匮乏,但并不排斥自然而然的情感变化。   只是在心动发生之后,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跟对方相处。   一个过于熟悉的人,一个长久以来以朋友身份相处的人,甚至是一个能在一定程度上与她共鸣的人。 她的心思已经偏了轨,他却仍然悠然自得。   不开窍的木头!   周栗双腿往前晃了晃,最后停在他腰两侧,再推他一下。她眼神飘忽,语气别扭:“你才蠢呢......蠢死了。”   周孟航感觉腰侧一麻。他目光微动,心脏软成河水滋养的肥沃土地,眼中流动的光是桥下的清澈河流。   周栗感觉被河水打湿了双脚,刚要收回,却被他制住。河流愈加疾速,他的掌心温度渐高。周孟航目光紧盯着她,这回换他声音染上恼意:“你怎么就不知道......”   “知道什么?”周栗不安地蜷起脚趾。   “没什么!”周孟航气得牙痒痒,气她这样毫无知觉的挑逗,也气她这样的心无旁骛。   不开窍的木头!   向东的河流也忍不住叹气。   今天这一战,平局。   ——   十月的最后一天,李峻轩再次出现在“好味”。他上一次过来,是在十月的开端。   距离周栗离职回家正好过去四个月。   两周前周栗收到李峻轩的信息,延续了他一如既往的风格,他在信息中直接阐明了来意。他的工作室打算做一期关于川禾风貌的专题,从风土人情到地道美食,目前正在征集几篇叙事性强的文稿,第一个主题便是从川禾的地道餐馆入手。   他首先想到了“好味”,并真诚邀请周栗与之合作。 这是继上次加微信之后,李峻轩再次向周栗发出合作邀请。对方诚意十足,周栗没理由视而不见,她抽空去了一趟市区,真正见到了李峻轩工作室的全貌。   耳闻不如一见,她对对方正在做的东西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确实是一间很新的工作室,规模不大,团队年轻,但李峻轩能力不小,团队实力也不虚。他们正式成立不过三个月,已经把川禾的小角落都跑了一遍,白板上采集到的碎片,几乎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川禾。   川禾是一座相对落后的海边小城,靠海为生,然而港口有青州担大头,经济资源上还需要和从城分一半。谈经济实力几乎没有,小城故事倒是能说很多。从绚丽璀璨的新市区到灯光昏黄的老城区,从吾冬的山脉到无边的海岸,川禾的一年四季,各有一番不同风味。   省内注重城市风貌的宣传,周栗不是没看过这方面的推文,却也觉得不够细致到位。人们的重点都在开发价值上,如何如何发展经济,如何如何建成景区,长篇大论天花乱坠,极少有人花时间和经历去专研那些值得反复品味的烟火人间。   周栗答应下来,第一是对主题感兴趣,第二是被这个年轻团队的内涵打动。   起初听说李峻轩在做新媒体工作室,周栗其实没有一个具体的想象。新媒体的浪潮刮了太久,多数都大同小异,门槛低,人人都握有机会,因而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以赚钱为主,内容反而是次要。所以她最开始对“新媒体工作室”并不甚感兴趣。   如今看来,李峻轩的团队甚至还没成型,却各有谋略和胆识。   周栗理所当然被吸引,但面对久违的给她递敲门砖的人,她忍不住把话说在前头:“说实话,我并不确定我写的东西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我上一次和你说,感觉自己手生了,因为我确实休息了很久。不少人夸赞过我,我虽然常常审视自己,却从来不妄自菲薄,当然知道我不至于一文不值。但每个领域、每个平台,甚至于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审判的标准。”   她诚恳至极:“我还活在理想主义中。所以……我也许不会迁就你的标准。”   李峻轩目光沉静地听完。他是习惯于与人谈判的,但不代表他喜欢与人谈判。他对周栗的欣赏都写在了眼里,无需多言:“我也说实话,你该相信我看人的眼光。现在不信也没关系,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   今天是约定进行拍摄的日子。周栗起了个大早,没有自己做早餐,直接来了店里。李峻轩到得比她还早一些,她往身后看,没看到预想中的摄影团队。   刚想开口问,门外传来响动,她偏头,沿湾秋日的晨光中,周孟航向她走来。   他手里是熟悉的黑色相机,背上也是那个熟悉的大号背包,周栗眨了眨眼,转头看李峻轩:“......摄影师啊?”   李峻轩笑着点头。   她又去看周孟航:“我忙什么你忙什么?”   周孟航也点头。   周栗不得不服,李峻轩果然有本事,一逮逮俩。她蹦到周孟航身边,悄悄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妈住院那天。”   ......难怪!她还奇怪呢,他人分明在邻省,怎么一下子瞬移回到了青州。那天过得兵荒马乱,周栗完全忘了这些细节。   更蠢的是,两人近来天天一起吃早餐,周孟航的行动轨迹简单到剩下自己家、她家、“好味”,她居然一点没察觉。周栗再次被自己蠢到,但肯定不能怪自己,她二话不说,往周孟航身上呼一拳。   周孟航挨打挨得莫名其妙,问她原因,她理直气壮:“你怎么没跟我说?”   “你不也没跟我说吗?”   “......”好像也是。   打成平手了。   两大啃老仔重振旗鼓,开始投入工作。   林清比两个当事人还高兴,看黑漆漆的锅底也仿佛在看自家女儿光明的未来。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加上好心情加持,这回林清从容了很多,动作一气呵成。周栗在一旁提问,林清还能分出注意力来解答。   周栗没有出镜,画面里只有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一直很清透,也很抓人,普通话也没有川禾人普遍的口音,是学生时代勤于朗诵练就的标准咬字,非常适合念旁白。周孟航难得分心,余光看到她挺直的腰背和认真的脸。   他拱着脖颈,小弧度地勾了勾唇。   拍完厨房,周孟航又采了几个小餐馆里的景。当初餐馆装修得随意,甚至可以说是“原始”,如今看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忙活半天,一行人赶在放工高峰期前休息,刚才拍摄需要,已经做了好几道菜,正好留给几个年轻人吃。   周栗早就放弃了减肥,最近胃口好得不得了,餐餐不落。说了一上午话,消耗得厉害,只顾闷头吃饭。   饭桌上只有周孟航和李峻轩的交流声,大部分时候是周孟航在说。李峻轩是一个好“领导”,即使是在“巡查”工作中,也不会过多干涉他人,只适当提两点建议,以倾听为主。   而周孟航的专业性也毋庸置疑,他投入工作起来的样子跟平时天差地别,周栗早就见识过了,但每每看见,还是忍不住惊讶。她边扒着饭边侧头看他,周孟航分明没在看她,声音还在继续:“我觉得这部分可以简短一点,不然没办法突出......”   手却抬起来,把她的好奇脑袋扳正,“好好吃饭。”   周栗还没来得及动作,李峻轩已经朝她看过来。 周孟航还维持着抬手的动作。   “......”丢脸死了!周栗在桌下狠狠踩周孟航一脚。 周孟航这才松开她。   今天是周日,驾校规定休假,人流较少,所以晓怡的假期也固定在周日。周俨还没回来,剩下林清一个人忙活,周栗早早吃完饭,钻进厨房里帮林清干活。   桌上剩下两个大男人,他们的话题还在持续。分走他注意力的人不在,周孟航更加投入,话语也更加直接。没说两句,对面的李峻轩突然将话头一偏。 “你跟周栗......”   周孟航扬起眉。   李峻轩停顿几秒,脸上忽地挂上恶作剧的笑容,一点也没精英人士的派头了,倒像回到了不羁的少年时。   “我知道你们不是。”   周孟航手指在桌面叩响两下,没什么所谓地笑起来,语气却笃定:“迟早的事。”   他“迟早的事”在厨房里被自家母亲嫌弃,又晃悠出来,递给他一截蒸红薯,小声说:“我妈让我吃的,我不爱吃这个,你帮我吃了。”   周孟航:“......” 第42章 更广阔的世界   把川禾装进纪录片里的形式,需要一个长久的准备过程和漫长的制作过程,周栗越了解越觉得有吸引力。在“好味”的取景结束后,她又跟着周孟航和李峻轩跑了好几个地方。   周孟航有经验,李峻轩能做主,两人都是绝对的领导人,却没有“一山不容二虎”的气焰,反而意外合拍。   三人穿梭在李峻轩从小生活的镇上。   这个小镇跟沿湾相连,名为山海镇,与沿湾的相同点是都不靠海,却以海作名。不同点是山海镇的矮山多,近年来的发展远比不上沿湾,街道上还透着一股十年前的古早风味。   几乎是停滞的。   这也是川禾大部分县镇的现象,除了市区和个别县镇“新”一些,多数还是旧如上世纪。   这两位都是土生土长的川禾人,对如此现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有周栗一个非正宗川禾人好奇地东探西往。   山海镇的街道比起沿湾来也拥挤不少,难怪李峻轩的父母要到沿湾去摆摊,这里的街也施展不开。   李峻轩听了周栗的感慨,突然站定,他目光伸延到一望到底的窄街,指着不远处那个斜坡,声音低沉:“确实窄,以前在这里打架,人多了都不好发挥。”   周栗偏头,眼睛瞪圆:“所以你跑去我们沿湾打?!” 李峻轩失笑,道歉连连,视线在斜坡上停留许久。 “你该不会在怀念吧?”周栗继续瞪着眼睛看他。 “没有。”李峻轩收回目光,淡声说:“是在庆幸。”   周栗这才放过“谴责”他。   晚饭是回“好味”吃的。李峻轩最近露脸的频率变高,林清连他的饮食偏好都摸清楚了。   周俨正好在隔壁店里忙,和回来的三人下凑了一桌吃饭。四个年轻人里有三个男性,林清菜肉都给大份的。   临近收店,店里没有其他人,周栗说话都大声了些,边吃着饭边和周俨分享今天的见闻和工作进程。周俨这些天见首不见尾,刚知道几人“联手”在做事,听了内容后,更是惊讶。   快餐时代,任谁都是利益为先,竟然还有年轻人花费心思和财力去做这样的事情。   “你是怎么想到做这个的?”在坐都好奇的问题,周栗率先问了。   李峻轩停下筷。   周栗和他同桌吃过几顿饭,发现他在进食上总这么不急不慢,这与他的形象其实很违和,但见多了倒也习惯了。   她耐心等着对方出声。   “我的动机其实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美好,虽然我也想尽一份力去发展家乡的文化,但……”他沉吟几秒后开口,声音落在每个人心里:“我最开始做这件事情,是因为做这件事情能让我找到更多人。”   “人?”短促的一个字,是周俨问的。   “嗯,人。”   在场几个年轻人里,按“辈分”,李峻轩最“小”,其实不然,李峻轩比场上“辈分”最大的周俨还年长一岁,两人更接近“同龄人”。   沿湾的书店始终只有一家,那几年没有营业执照的网吧却开了一家又一家,数不清的少年人被互联网洪流冲击,他们来不及树立一个自己的价值观,也尚未拥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只是一昧逐着洪流向前。   劣性的、恶意的、发泄的,他们都经历过那段混乱无比的年少时光。   跨越多年,李峻轩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他的声音既无奈又歉疚,是毫无保留的自我剖白—— “我以前多混蛋,你们大概也知道。哪里打架哪里有我,没有理由的。伤害过不少人,也影响过不少人,那时候觉得自己很酷,清醒后也时常以‘不成熟’来为自己开脱,可是伤害就是伤害。”   “不能因为我的不成熟而让受害人被迫走向成熟,他们根本没必要承担我的不成熟。”   这一句说得拗口,在场的人却都听懂了。   “我重新上高中后,其实也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些过往,我那时候觉得见不得人,觉得自己坏透了,没办法面对这样的自己。等到上了大学,我真正走出去之后,看到这个社会更多的混乱面,我才明白,我不敢面对的不是我自己,是那些人。闹着玩的也好,动真格的也好......”   “我没办法重来一遍了,更没办法弥补,这些我都知道。”李峻轩低着头,声音如他虔诚的懊悔:“但是我想说对不起,尽管迟到了好多年。”   所以他重新回到那些长巷里去,也虔诚去回望那些昏暗不平的斜坡,诚实地去审视自己的年少时光。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周栗,微笑着给这次沉重的叙述收尾:“所以我说,我是在庆幸,庆幸我能悬崖勒马,没真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周栗下意识去看周俨的神情。   周俨很平静,很温柔,看李峻轩的眼神里除了欣赏,还有对“小辈”的包容。   相比起周孟航小儿科般的叛逆期和周栗顺风顺水的成长经历,周俨和李峻轩才是在一定意义上经历过“重生”的人。   微妙的是,他们本该是对立面,此刻却坐在一起真诚地你来我往。   周栗此刻在众人流动的情绪里,宛若身临其境,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或者说,周栗回到沿湾的这段时间以来,看似是从大世界逃亡而归,实则内心得到了不断的充盈和通达。   在周孟航开阔的镜头下,在周俨沉默的力量中,在李峻轩诚恳的表达里,周栗才看到这个更加广阔的世界。   她书写过超过一百万字,写浅显的情爱,写端正的文学,写少女的愁思,这是她的假面丰富。   如今所见的这个广阔世界却豁达而包容,装得下每一个迷途知返的、筋骨折断后重生的、真心忏悔的少年。   ......   周栗和周孟航齐齐恢复工作的同时,周俨的事业也在磕磕碰碰中进行着。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周俨最后没有选择加盟知名品牌,而是决定创立自己的品牌。   周孟航得知后,直赞他勇气可嘉。   这不失为难度更大的创业。周俨的摸索之路相当艰难,于是原本计划的开业时间一推再推,一直到李峻轩工作室出品的第一期纪录片正式上线。   这是首个周栗一手包办文案策划的作品,周栗为此忙碌了好些天,作品上线当天,一家人观看了完整一期的节目。周俨自此推翻了原先的想法,运用新启发,决定创造一个融合沿湾当地文化的茶饮品牌。   他是生手,因而也学得无比刻苦,从品牌概念到深层的理念,都是他独自思考敲定。周栗每天在书桌前坐到凌晨,偶尔走出卧室去上厕所,都还能看到周俨的房间亮着灯。   周俨是一个犹疑又果断的人,他的犹豫只在下决定前,做决定后,他就不再瞻前顾后了。二十五岁从头再来,算不上太晚,可也说不上早,他出走象牙塔的时间比常人早了太多。   不可能没有压力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周栗每天看他两头奔忙,人累瘦了一大圈。倒是没有再出去跑单了,却仍然终日不见人影,每天不是跑监管局食品局,就是去上培训课。   到十一月,店面装修正式收工,万事俱备的时候,周俨在取名上卡了壳,只能向旁人求助。   这个工作的指向性太明显,周栗都不需要人通知,自觉揽了下来。   周孟航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在她耳边问:“你还会取什么名字?粒的粥?”   周栗牙齿咬下唇,忍。   可惜对方完全不想见好就收,他弯下腰来,更靠近她,“还是……珍宝?”   他的声音好似落在她窗前的夜雨,距离太近,周栗成了不设防的窗口,他是雨。   周栗身体僵了一瞬,还没说话,耳旁的人突然从她身侧退开了。   抬眼,是周俨拎着周孟航的后领,把免费劳动力领走了。“过来帮我抬一下沙发。”   最近新门店的常驻人员除了老板周俨和大股东周栗,还有周孟航。他在交通事业上退休得比周俨还早,已经帮店里做了好一阵子的苦力活。   曾经游手好闲的两个啃老仔如今成了哪里需要往哪里的免费劳动力,脱离李峻轩的三人组后,最近和周俨的三人组合日益坚固。   两人走远,呆在原地的周栗这才缓缓抬起手,捂住发热的耳朵。   布置好门店,晚上在店里展开第一次会议。   老板开会,当然是老板发话,可惜周俨说话过于精简,周栗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看起来乖得很,却总忍不住帮周俨做补充。   周孟航看得好笑,笑容还没收回来,周栗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昨夜一场雨把川禾的第一波冷空气带来,白天的时候出了太阳,周栗就没有穿外套,身上仍然是一件薄卫衣。周孟航下意识去拉她的手,放手心里捏了捏,偏头问她:“冷了?手怎么这么凉?”   周俨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   放在平时,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肢体接触,此时在周俨的注视下却怪异起来。周栗顿感窘迫,恨不得遁到地里去,她赶紧把周孟航的狗爪甩开。   周俨把手上的签字笔丢到周孟航身上,表情严肃:“你给我安分点。”   目光转向周栗,一向风轻云淡的说话语气犀利起来:“误会?”   “什么误会?”周孟航也看过来。   “……”周栗更想遁地了。 第43章 是又怎么样?   各自心怀鬼胎的会议结束,周俨开始调奶茶。   周俨这一个多月以来都有定期去上培训课,手艺精进不少。最近几人一同活动,末了周俨都会调一份新饮品,以便一起品尝讨论。   周栗也跟着过去,走两步打一个喷嚏,周俨在吧台前停住脚步,把外套丢给周栗,突然头也不回地说:“对了,名字。”   “周栗。”周栗搓着鼻子,没反应过来。   “......我说奶茶店。”   “!”周栗一下叉起腰。   自从把取名的任务交给周栗,周俨已经六亲不认了,每天在家里定时定点催她完成任务就算了,现在还要不定时抽查。   “哥哥你变了,我打喷嚏你都不关心我!”周栗气呼呼的,脱口而出:“你还不如那混子呢!”   也不知道是谁六亲不认,手上的外套还冒着洗衣液的香味呢。周栗典型的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说完就后悔了。   “我跟他当然不一样了。”周俨这才回头看她,又越过她看向跟在她身后的周孟航,周俨语气凉凉:“你说是吧?”   也不知道在问谁。   “……什么啊?”周栗直觉周俨话里有话。   周孟航不慌不忙,也回她一句:“我当然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称得上直接,周栗感到既莫名又脸热,说不上来的感觉。周俨更莫名,在自己的店里品出自己的多余,他面色更冷,还要出声提醒周栗:“先把外套穿上。”   周栗乖乖照做。   冷漠归冷漠,免费劳动力还是需要的,老板继续发话,这回是对着周孟航:“答应我的宣传图别忘了。”   “忘了。”   调饮品的手一顿,周俨抬头看一眼周栗,再看回周孟航。   周孟航也看一眼周栗,再看一眼周俨。   “记得了。”周孟航说。   周栗刚拉上外套拉链,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没注意到两男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径直往周孟航身上招呼一拳,把打喷嚏的原因归咎于他:“是不是你骂我呢?”   周孟航大人有大量,没跟她计较,抽了纸巾给她,也没等她接,直接上手,用纸巾裹着她的鼻子。 还顺手捏了捏。   哪有人这样擦鼻子的啊!周栗又囧又无语。   周俨正在切柠檬,刀法突然变重,一颗柠檬籽碎成好几粒,他似乎觉得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对站在吧台旁的那两人说:“你俩给我出去呆着!”   似有感冒征兆的周栗鼻头脸颊红了一片。   ……   待业好几月,突然恢复高强度的“工作”,周栗这阵子累得每天沾床即睡。为了给奶茶店起名字和写品牌故事的稿子,周栗昨晚又熬了个大夜,早晨仍然准时在生物钟时段醒来,脑袋混沌得厉害。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感冒了。   田螺姑娘已经等在门外,周栗还没顾得上吃药,先把人放进来,周孟航轻车熟路往厨房跑。   时间长了,他对周栗家厨房的熟悉程度早已超越周栗。   厨房是开放式的,周栗不用自己动手,便坐在用餐的圆桌旁看着他在小厨房里忙活,脑袋迟缓地想着饭后要吃感冒药。   大少爷动手能力开发得晚,做什么都兴致勃勃,今天带的是做三明治的食材。热完鸡胸肉,开始煎蛋,大少爷先是胸有成竹地热油,接着把鸡蛋滑进去,锅底滋滋响。   下一秒,油溅了出来。   “......”锅没干。   他的手臂瞬间冒了两个泡,周栗反射弧颇长地感觉到疼,但她没动。没睡好加上身体不适,她整个人都恹恹的。   周孟航也没在意自己的手,把三明治包好切开,开始打豆浆——豆浆机也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前天还带了个小烤箱,把周栗家的料理台堆得憋挤。   食物的香气渐渐传出来,周栗心口那点烦躁被人抚平,她懒懒垂着眼,周孟航已经端着装食物的盘子走来。   冒着热气的食物被放在桌上。   他停在她身侧,没走开。周栗低着头,看到他皮肤上油溅的伤口。   两人都遗传了各自母亲的好皮肤,夏天晒黑的肤色等天气一凉快就能白回来。他现在的肤色和年少时差距还是很大,但比起夏天那会儿,恢复了不是一点半点。   于是很小一块泛红的水泡也变得扎眼。   “没睡好吗?”那只起水泡的手抬起来,食指落在她眼下,看她明显睡眠不足的熊猫眼。   熊猫眼咕噜转一圈,视线定在他屈起的手臂上,洁净的目光像在轻吻他的伤口,周孟航感觉起水泡的地方被带起一阵痒。   “不疼吗?”周栗扣住他手腕,反问。   “不疼啊。”周孟航轻笑:“我终于知道我妈为什么不爱做饭了,女孩子确实要少做饭,身上溅了油容易留疤。”   周栗仰起头看他,仍然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随口道:“那以后都你做饭了。”   她这会儿的样子看上去太懒了,说话也像在撒娇。 “好啊。”他答得毫不犹豫,语气更随意,周栗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能感受到他的认真和柔和。   她微滞,与他交汇的疲乏目光忽然温软,她的长睫毛垂下来,眼神也向下,心上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我……”   “嗯?”   杯里的热豆浆还在冒泡泡,周孟航站着没动,等着泡泡逐一击破。   “我怕你给我下毒。”周栗脑袋轰轰,开始口不择言。 “......”   周孟航又被打败。   周孟航厨艺见长,周栗却没什么食欲,三明治吃了一小半,豆浆勉强喝完,托着腮坐在桌前看他吃。   男生吃饭的速度总是快,周孟航的吃相倒也说不上粗鲁,也没有很狼吞虎咽,但看上去就是急,好几天没吃过饭似的。   “吃饱了?”周孟航快速解决完自己的那一份,得到周栗肯定的回答后,动作自然地拿起她那一份,三两口吃掉。   饭后还是周孟航收拾洗碗,他做这些越来越得心应手,根本不用人指使,自觉到吴淑萍看见都要掉两滴泪。等他洗好碗再过来,才发现周栗趴在桌上睡着了。   这是多困啊?他想把人叫醒上楼去睡,低头才看见她脖子到耳后都泛着不正常的红。   神经大条的田螺姑娘赶紧用手背去探她的脸颊,然而他刚用清水洗过手,根本测不出来真实的温度。   周栗被他的手冻到,悠悠睁开眼,声音有些低哑:“……感冒药在电视机下面的抽屉里。”   “……”   憋到现在才说!   周孟航扶她去沙发坐着,再转头去找药,又跑到厨房烧水。刚烧开的水太烫,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倒出小半杯,兑好给她。   周栗吃完药,只觉得精神更困顿,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   刚刚还蹲在沙发边上的人不见身影。   周栗从小到大很少感冒发烧,几乎没跑过医院,体格好得不得了。但也有例外,每年里总有那么一两次。   林清以前常说,真是庆幸她体格好,生一次病全家折腾。不爱喝药,不爱打针,没有人陪着就要哭。 小学暑假有一回,周忠仁夫妻俩都不在家,周栗突然感冒,周俨哄着她吃药睡觉,醒来后房间里没人,她一下子哭起来,光着脚在家里找人。   周俨在自己房里写作业,到底也是年纪小,看见妹妹这样,顿时也吓坏了,火急火燎地打电话给周忠仁。   周栗长大后,早已做不出这样丢人的事情,唯一不变的是会轻易感到委屈。屋子里空荡荡,她眨了眨眼睛,眼泪涌出来。   周孟航抱着毯子从楼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画面——周栗蜷缩在沙发上,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不健康的红晕从鼻尖蔓延到耳后。   听见脚步声,她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她,眼泪戛然而止。   周孟航快步走过去,弯下腰看她,一脸紧张:“怎么了?很难受?”   周栗没否认:“......很难受。”   “我送你去医院,你等我回家开车来。”周孟航放下毯子,手却被人拉、住。不是手腕,她柔软的手直接覆在他的手心,交握的姿态。   脆弱的、依赖的。   “我不想去医院。”她小声说。   周孟航无法,只能哄她:“那回房间?”   这回周栗点了点头。   周孟航连人带毛毯抱起,周栗稳稳落在他怀里。她脸上泪迹未干,仰着脸朝她确认:“你刚刚是上楼给我拿毛毯吗?”   “是啊。”周孟航的声音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 周栗得到回答,目光仍然定在他脸上。穿过二楼客厅,来到她房间,被放到床上前,周栗扶着他肩膀的双手缓缓向上,环住了他的脖颈。   “......”   周孟航身上像被人施了魔法,无法动弹般僵住。他低头,给他施魔法的人就窝在他怀里,毫不躲闪地回视他。   喉结轻滚,周孟航那颗聪明脑袋里的什么循序渐进什么以退为进统统作狗屁,他目光幽幽,轻声说:“这次是你先动手动脚了,周栗。”   周栗这个名字自带一股俏皮感,连名带姓喊起来总给人一种很亲近的感觉——   周栗的记忆中,周孟航极少会这样喊她。   她手指轻挠他的后颈,双眼直视他:“是又怎么样?” 柔软的唇落在她眼角处,她的眼泪是咸的,周孟航却仿佛感受不到。   一下、两下,他的嘴唇向上,沿着她的眼角到她的额头。   重复,一下、两下——   嘴唇稍顿,周孟航贴在她额头上说话:“这样。”   “那我有发热吗?”   “......”周孟航被气笑,冷哼一声,恨不得咬她一口,“没有!” 第44章 周老师   周栗小病初愈,周俨交给她的工作也不敢怠惰。奶茶店的宣传在即,周栗马不停蹄写完品牌故事的稿子,却同样在取名上卡了壳。   周栗其实是个取名废,过往的写作经历中,取名时常让她感到万分头疼,否则她的笔名也不会这么草率,在多年后让周孟航一抓一个准。   自己琢磨无果后,周栗只能向外人求救了。   她首先想到离她最近的文化人——王煜成。   刚好对方下午没课,当天中午她就把王煜成约来了“好味”吃饭。   快入冬了,周启文休渔,周孟航上午帮着去送了些水产,因而姗姗来迟的时候,周栗已经和王煜成“交谈甚欢”了。   周栗脑子里刚有新思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意识不到店里来了人。   感觉一夜回到解放前的周孟航:“......”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直到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放停,林清擦着手走出来,从他面前路过的时候摇了摇头。   “唉......”   饮品批发商新送了苹果醋过来,酸甜开胃,整整齐齐摆在冰箱的显眼位置,周孟航正好需要。十二月都要来了,他还在喝冷饮。   他单手握着饮料瓶子,挪步到周栗身旁,坐下的时候发出不小的动静。周栗这才分神,边和王煜成说着话边转头看,“那我们可以——”   她的声音一下就停了。   周孟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可以什么?”   他的姿态慵懒,神情也放松,脸还是那张脸,欠揍又好看,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接着说啊,我也来听听。”   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   桌下空间并不宽敞,他个高腿长,两腿随意屈着,随意地碰上她的腿。周栗愣了愣,腿往另一边偏,企图和他拉开距离。他伸手按住她一边膝盖,拦截住她的动作,让两条腿再次挨到一起。   宽厚手掌覆在她的膝盖上,周栗感觉到热度传来。男人的温度总是高一些,周栗体寒,每每碰上他都觉得自己要被烫到。   王煜成看不到桌底下两人的小动作,还一脸正色地等着周栗的后文。   “可以从这个角度出发,再多一些思考......在情怀和时兴中取一个中间值。”周栗努力把话说完。   王煜成认同地点点头。   沿湾不是什么古香古色的小镇,而是介于陈旧与新起之间,这边是破烂的矮墙,那边又是崭新的高楼,沿湾是被包裹起来的,是藏在世界洪流下的平淡烟火。周栗现下思考的是如何能最大程度将其发挥。   话题终止前,王煜成邀请周栗月底去职院听课。   “有始有终,第一堂课来听了,最后一堂也来验收一下我的成果吧。”末了,王煜成补上一句:“周老师。”   周栗欣然应下。   王煜成还需要回一趟家,没在店里多停留,和周栗道别后走了。   林清晃悠去隔壁店,周孟航往门外看一眼,门前空空。他单手把她连人带凳拖近他,脸低下来:“聊什么呢?”   他只听到一点末尾。   “......”周栗发现了,他是故意的。平时两人说话,他要么欠骂要么欠打,哪儿会像现在这样——   故意靠她很近,故意压低声音,还笑得这么...... 勾人。   周栗感觉自己有被蛊惑到,她老实回答:“跟王老师请教点问题呀。”   “下次喊上我。”   周栗下意识就问:“为什么?”   “我也学习学习。”   “......”   苹果醋的酸甜味发酵了整个屋子,周栗明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抿起唇。   膝盖上的温热让人难以忽视,更别谈他坐没坐相,靠她要多近有多近。见了鬼了,两人初中“早恋”被叫到办公室周栗都一点不慌,现在两人距离稍密,她还要悄悄四下望一望,确定没人才放心。   “我是真的在请教问题。”她难掩笑意,忍不住小声补了句。   周孟航定眼瞧她,想起昨天在她房间里,那会儿她心理防线极低,但胆大包天,一觉睡醒后却只字不提,典型的提上裤子不认人。周孟航也不认她的不认,他狠狠掐住她两边脸颊,声音带了笑:“我没说不信啊。”   “哦......”嘴巴被挤在一起,圆润的音节变成拖长的扁音,周栗推他肩膀,他这才松手。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他问。   周栗的注意力却被他面前散发着酸甜香气的饮料瓶子吸引,倾身要拿,被周孟航伸手推走。   “冰的。”   她感冒才刚好。   “就一口!”周栗比着手指跟他打商量。   周孟航绝情驳回她的诉求,下一秒被她挽着胳膊缠上来:“开胃的!我没胃口吃饭了周孟航!”   “......”周孟航毫无定力,绿色的瓶子转眼递到了她唇下,他强调:“就一口啊。”   周栗爽快应下,就着他的手,咕噜咕噜喝了一——   小半瓶。   周孟航意识到自己上当,颇无语地把瓶子挪开,眼前的人被酸成眯眯眼,还咬着吸管不肯放。   “好喝吗?”周孟航没好气地睨她。   周栗嘴硬:“好喝啊。”   周栗从来不嗜酸,连酸甜口味的菜都不爱吃,周孟航猜她今天是被林清定制的清淡饮食整馋了,桌上没吃完的白粥就是她的。   周孟航既无奈又好笑,“再忍忍,后天带你吃火锅?” 后天正式迈入十二月,打火锅再合适不过了。   “明天。”周栗得寸进尺。   “不行。”   周栗多聪明啊,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一只手托着脸,假意道:“那我明天有话跟你说,你不想听就算咯。”   “……”毫无定力的周孟航再次轻易动摇:“行,那就明天。”   给她点清汤就是了。   计划赶不上变化,晚上两个啃老仔被周俨紧急通知,第二天要进行奶茶店的宣传拍摄。   于是第二天的中午两人再次齐齐出现在店里,周俨已经在等着了,他折腾了一上午,把现有的饮品都调了一遍,方便样品的拍摄。   周俨为奶茶店的开业费心费力,周栗也不敢懈怠,推文都写了好几个版本。周孟航就更不敢懈怠了,这对他来说其实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拍摄,但今天光是摄影设备他都带了好几样。   周俨对他用力过猛的表现很满意。   天气很好,室内仍然开着灯,周孟航还在调试摄影机,周栗已经捧着奶茶蹭过来了。   他明显不赞同的眼神瞥过来,周栗主动交代:“热的。”   从周俨手里拿过来的,他能想到,周俨自然也能,周孟航放下心,重新做回自己的事情。   周栗嘴里咬着珍珠,看他低头认真的神情,蓦地想起四个多月前的场景。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店里,周孟航的表情动作都和此刻如出一辙,专注的,一丝不苟的,眼睛里是镜头,脑海中是构图。   她最初发现周孟航的“脱胎换骨”,正是因为他这份专注。   他以前的混蛋形象太根深蒂固,周栗虽然不至于觉得他无可救药,但确实对他如今的样子刮目相看。   周栗的初中时期最常见有两种人,一种是按部就班成长,也许普通也许优异;一种离经叛道,越往前越偏轨。原本以为周俨已经够“另类”了,周孟航却更加“另类”。   他在少年时光的转角中及时清醒,做回按部就班的人,却为自己增添了高飞的翅膀和十足的勇气。这份勇气甚至在多年后感染到她。   周栗有些晃神,直到周孟航若有所感她的视线而抬头,他看到她呆愣的样子,身上那股子凌厉骤然敛起。他笑了笑,扬起眉问她:“被帅到了?”   周栗:“......”   她翻起白眼,骂骂咧咧地移开了视线。   忙活到下午才休息,周俨出门跑监管局去办手续,周孟航蹲在地上收相机。   清闲了一天的文案策划凑过来,一脸期待地盯着他手里的相机,突然说:“要不你教我摄影吧。”   “算了吧。”周孟航头也不抬。   “为什么?!”   “我觉得你没什么天赋。”   “!”   如果眼神能杀人,周孟航这会儿已经跟阎罗王呼吸同样的空气了。   周孟航哈哈大笑,抬眼看周栗吃瘪的样子,他又笑了声,这才站起来,把相机递给她。   “真给我啊?”周栗惊喜,她就是随口一问,没指望他真的会点头。   要知道周孟航平时最宝贝自己的相机了,有两回差点被周栗鲁莽撞翻,被他连连警告,现在居然这么放心给她。   相机拿在手上,比她想象中的沉,周栗两手牢牢握住。   “不是这样。”周孟航捏着她的手指,帮她调整手势。   在键盘上自如的双手此时有几分拘谨,真就像在捧宝贝了。她小心翼翼的样子把周孟航逗乐,周孟航忍耐两秒,夺过相机,丢到一旁的吧台上,接着把人拉近自己。   两人对视,室内灯光下她的眼睛亮而莹洁。   不被情爱羁绊的沿湾一哥周孟航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心软到这种程度。他的心已经塌成一片,全往周栗身上倒。   “教完了,现在谈谈我们的事?”周孟航顿了顿,补上一句:“周老师?”   周栗:“......” 第45章 十二月的第一场雨   专业的摄影师只教人拿相机,周栗仰起脸看他,确定他是真着急了。   她的冲动是因为满到将要溢出的情绪,不料对方比她更满,周栗自然不高兴被他抢先。她盯着他,明知故问:“什么事啊?”   周孟航又被气笑了,往前一步,把人端抱起来,转身放到空荡荡的置物架上。   周栗猝不及防,吓一大跳:“喂!”   他站在她面前,站在她两腿间。   周栗在去北方上学前,见过的高个子男生屈指可数,周孟航算一个。初中时期,年级里男生女生都一个个子,周孟航不一样,他长得极其快,一年能拔高十公分,到初三那年,已经长到了一米八。   受家中两位男性的影响,周栗一直都很在意男生的身高。自她与周孟航相识起,她始终在仰望对方。 从前是生理上,如今是心理。   周栗眼光极高,身边同学朋友纷纷有了对象,她还在坚持单身,只因过往她的生活里从未出现让她仰望的人。   人总会敬畏强者,或抬步追逐,或心生仰慕,而周栗始终相信,爱慕是因仰望而生的。   谁会拒绝光呢?   当她重新审视他,将欣赏的目光投向他,她看到他的云淡风轻,看到他的波澜不惊,看到他随性懒散下的意气风发。   一如当时,却更加富有男性力量的周孟航。   周栗仰起头看他,眼睛略过他宽厚的背,落点在他因情绪起伏而滚动的喉结上。   她伸手触上那一点。   “你是怎么长这么高的啊?”周栗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来了句。   周孟航笑起来,凸起的喉结在她指腹上颤动,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说她转移话题的技术太低劣。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   “我也来尝一尝奶茶嘞!”   周栗听到熟悉的声音,被吓得一激灵,抬起来的那只手左撇右捺才放下来,她慌不择路,往身前的周孟航身上踹一脚。   周孟航:“......”   他闭起眼,深觉自己上辈子大概是三妻四妾的负心汉,否则这辈子不会这样受阻。   周栗已经从架子上跳下来,往门边蹦,“处变不惊”地挽起自家老爹的胳膊。   “你不是不爱喝奶茶吗?爸爸。”   周忠仁在吧台前拿起一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哼哼笑说:“那我儿子亲手做的,我不得尝尝啊?”   周忠仁年轻时候是个型男,婚后一两年也还保持着身材,然而周俨出生后,林清的产后肥胖似乎转移到了他身上,林清没胖多少,反倒是照顾妻子坐月子的周忠仁胖了二十来斤。   因此,自周栗有记忆起,周忠仁就是这么一个胖乎乎的黑熊形象了。   但周忠仁最近似乎瘦了点,脸上都有了轮廓。   物流园保安的工作三班倒,他的作息时间和大家渐渐对不上,周栗每天只有吃饭的时间才能见见他。   最近她也忙,在店里逗留的时间少,就更少见到周忠仁了。这会儿一端详,才发觉周忠仁腰身都小了一圈。   周栗拉着周忠仁坐下,关心道:“最近工作很辛苦吗?怎么还瘦了啊?”   “不辛苦啊。”周忠仁笑眯眯的,眼睛挤成两条缝,他说:“我天天坐着有什么好辛苦的,我们妹妹才辛苦哦,我天天下夜班回来都看到你房间亮灯。”   周栗皱紧鼻子,明显不相信自家老爹说的。   周忠仁是个“惯犯”。   多年前沿湾选村委,周忠仁因为人缘好,说话能让人信服而被村长选中。周忠仁是个热心肠的,便也没有拒绝。但在村委工作实在赚不了几个钱,至多说出去体面些。   两个孩子都还小,周忠仁和林清压力也很大。   那会儿周忠仁就时常在村里镇上接各种杂活,什么都做一点,哪里需要往哪搬,时间一久,把自己累倒了,林清这才察觉不对劲。   在林清的勒令下,周忠仁二选一,选了更能赚钱的,这才从村委会离职。   周忠仁看着不靠谱,实则早些年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两年身体条件每况愈下,才渐渐“游手好闲”起来。   “没在外面偷偷接活儿吧?”周栗板起脸。   “没有啊,你太看得起你爸爸了吧?就算我有心,也没这个精力啊。”   周栗听完,放了一半的心。   周孟航默不作声挨着周栗坐,周忠仁和女儿说完话,似乎才注意到边上的周孟航,他继续笑眯眯地:“哎哟,小航也在呢!”   “……”周孟航没了平时应对长辈的游刃有余,他勉强露出笑容,回道:“刚好没事,过来帮帮忙。” 周栗看周孟航吃瘪,只能拼命忍住笑。   过了会儿,周俨回来了,林清隔着一堵墙喊大伙儿吃饭,周孟航帮着把奶茶带过去分给众人。   回到“好味”,周栗钻进厨房里帮林清端菜,她凑近林清,还是放心不下周忠仁,小声问道:“爸爸最近很辛苦吗?怎么瘦了很多啊?”   “你爸?”林清侧头看周栗一眼,又低下头去收拾桌上的调料瓶罐,姿态难得扭捏,“前段时间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翻出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我随口夸了句,他就这样了,最近吃饭都小碗了点。”   “......”   始料未及的答案,周栗听不下去了,把炉子上熬汤的锅端走。   晓怡和阿育也在,加上周栗一家人和周孟航,一桌凑了七个人吃饭。   周忠仁一如既往地热情好客,只是今天没有碰酒,动筷子的次数也少了点。周栗看到,狠狠打了个寒颤。   周俨注意到,起身给她盛了一碗热汤,关切道:“冷吗?感冒还没好?”   她左手边是林清,右手边是周俨,周孟航一脸土色被隔在周俨边上。周栗侧过头要跟周俨说话, 撞上那人怨怼的眼神,她顿了顿,努力憋住笑,跟周俨把“父母爱情”描述了一遍。   “......”   沉默的周俨更沉默了。   饭桌上周忠仁动筷少,话便更多了,把桌上的人都照顾了一番,又问起晓怡和阿育最近的感情状态。   林清赶忙打住:“干嘛呢干嘛呢?饭又不吃,在这乱喷口水。”   “我这不是......”周忠仁挨训,一点都不恼,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   林清一下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翻着白眼,嘴角笑容却按不下来,“你爱吃不吃!”   悉知详情的兄妹两人再次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周忠仁坚持不懈,继续拉着几个年轻人唠嗑,他看向晓怡,问她在店里做得习不习惯,接着抛砖引玉道:“你比我家妹妹也大不了多少吧?要是我家妹妹也找个靠谱的对象,我也就放心了。”   周栗一言不发地进食,还能被拉进话题中央,她无奈抬头看自家老爹,果然,周忠仁就等着她这一眼了——   “最近怎么不见职院的小王老师来吃饭了啊?”   一句话出来,以周栗为中心轴的左右两边都噤声了。   周栗下意识抬眼看周孟航,他早停了筷子,对上她的视线,他沉静地拱了拱腮。   周孟航这幅样子周栗很熟悉,以前每回要违纪或捣乱,他都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打着坏主意。   周栗收回目光。   右手边的周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而林清则恨不得捂住丈夫的嘴,她声音拔高:“老周你是不是喝醉酒了啊?”   “我没有喝酒啊!”周忠仁一本正经,还在纠结刚才的话题:“那个小王老师……小王老师怎么没来过啦?” 林清抬头望天花板。   周俨笑得更开了。   周栗低头吃饭,当没听见。   月老爱好者在亲生女儿这遭遇滑铁卢,他自觉没趣,闷头吃水煮菜。   ……   周栗在店里陪林清到打烊,回家路上又下起了雨。近日天气阴晴不定,林清在车头上就挂了一把伞,母女俩打着摇摇欲坠的伞回到家中。   雨下得不大,两人身上没淋湿多少,但到底天凉了,周栗又是感冒初愈,被林清赶上楼去洗热水澡。   二楼热水器换了新,周俨给一楼也装了热水器,二老不用再辛苦爬上楼,便也没人排着队用厕所。周栗这个澡洗得无比漫长,也无比畅快。   洗完澡出来,给李峻轩工作室写的稿子还差个收尾,周栗擦干头发,坐到电脑桌前奋笔疾书,等再抬眼已经到了凌晨时分。   窗前的雨淅沥绵长,下了一夜还不停,使人徒生出这个夜晚并未结束的错觉。   川禾是个多雨的城市,夏日闷厚,秋冬清冽,周栗听着雨声,忽而想起七月的那场雨。   滂沱厚重的,她在窗前勉力才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十二月的第一场雨远不如当时,窗外湖边的夜色一览无余,周栗轻易看到路灯下打着伞的人影——   她站了起来。   家里静悄悄,连周俨房间的灯也暗了下来,周栗打着手机灯,脚步放轻往楼下跑。   推门而出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这个夜晚仍然没有结束。   空气中是泥土翻新的味道,平静的湖面与她的脚步形成鲜明的对比,周栗合上铁门,携了几分潮湿往路灯下走。   他还站在路灯下。   年少那段短暂的玩笑“恋爱”,是周栗提的,并且要求他持续一个月。一个月后的结束时,也在这盏灯下,他等在小池塘边上。   那一年沿湾的路灯老旧而雾蒙,周栗走过去,和他说:“时间到了。”   他点点头,没有异议。   而这一次,周栗在冷白的灯下仰视他,他嘴角含笑,目光始终没从她脸上移开。   她这次说的还是四个字:“在一起吧。”   是陈述句,她知道他仍然没有异议。   ——但其实他有。   “草……”周孟航久违地飙了个脏字,他脸上笑意收起,看上去是十足的气急败坏:“你怎么能比我先说?”   顿了顿,他不甘心地补上一句:“这样显得我很怂。”   周栗差点笑出声,瞪圆眼睛睨着他,故意板起脸,“你难道不是?”   他的伞早就被丢到地上了,还是那把熟悉地浅蓝色雨伞,他空出手,把她捞过来。   两人身高悬殊,周栗还没踮起脚,他已经弯下腰来,他一百分的情绪里只有一分是怒,起因是她抢在他之前开口。他低下脸,用实际行动抚平这一分的怒,接连带起的却是九十九分的欣喜若狂。 周栗感觉他的呼吸在她脸上,然后——   在她唇上。   周栗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十二月的雨是否及时,雨后的湖面为何不见鱼群,脚下的雨迹怎么会神奇般落在她心里,明晃晃的是路灯还是他的双眼。   她都不知道。   她在交缠的空隙中问他:“这样算什么?”   “在一起。”他回应她的话,再轻含住她的上唇,在雨后凄清的空气中渡给她温热,他接着说:“还有,我很喜欢你。”   周栗写过很多的爱,她是擅长用笔墨书写的创作者,是浪漫的诗人,是百变的作家。然而在此刻,她只是笨拙的初学者,在爱的第一门功课上愚蠢而赤诚,找不到任何的形容词或诗句,用以形容她人生目前为止仅此一次的心动。   如果这一刻还在下雨,那应该是她零落的心跳。   “我也很喜欢。”   你。 第46章 这样更酷   周栗如愿吃上了火锅,特辣牛油和番茄双拼锅底。   ......周孟航是吃番茄锅的那个。   几个月来两人一起吃了无数顿饭,这么正经在外面吃还是头一回。   周孟航知道周栗能吃辣,但不知道她这么能吃辣,锅里热油肆意滚,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真不辣啊?”周孟航把涮好的肉片夹到她碗里,表情有些复杂,仿佛大口吃辣椒的人是他。   “不辣啊。”周栗抬头看他,目光突然定住。本就是圆碌碌的眼睛,一聚焦,比头顶直射的灯球还亮眼,周孟航一看就知道她心里又藏了鬼点子,他斜着眼,静待后文。   果然,下一秒她把他刚夹到碗里的肉片送到他嘴边,贼兮兮地笑起来,像个阴险的小老太婆,正准备诱拐懵懂青少年。   “尝尝?”周栗拿筷子的手晃了晃。   他们到的时候店里人不多,两人占了一张四人桌,周孟航进店后自发自觉坐在了周栗身侧,把周栗挤得无法“大展身手”,推他又推不走。   报复这就开始了。   周孟航看着面前红艳艳的肉片,迟迟张不开嘴。 他是典型的川禾胃,一点辣都吃不得,连周栗家饭馆的辣酱对他来说都是挑战。   “你还说你不怂啊周孟航。”周栗努努嘴。   激将法对周孟航永远有用,周栗话音刚落,手腕被人攥住,周栗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低下头,她的视线被遮挡,他动作敏捷,在她唇上很轻、很快地碰了碰。   “……”   “怂吗?”   周栗的满嘴油光分了一半给他,她看到他唇上沾了油,画面冲击感太强,周栗看见,竟难得词穷了。   “你……”   “我怂?”周孟航又问。   “谁说这个啊!”周栗把肉片丢回碗里,放下筷子对着他就是一顿熊揍。   周孟航挨完打,才拉住她的手,放在手里揉捏,他抬抬下巴,示意周栗把那块肉夹给他。   一时一个样,周栗没好气,右手又被人控制,她左手握筷,止不住地抖啊抖,等放到他唇边,却下意识犹豫了一下。   川禾人对“辣”的认知与外地人一向有偏差,周栗是极少数能吃特别辣的,这家店的“特辣”对她来说是小儿科,对大部分的川禾人来说却是“地狱”。   玩闹归玩闹,周栗还不想刚到手的男朋友归西。   “你行不行啊?”   “舍不得我啊?”周孟航欠揍完,又补一句:“你不是爱吃吗?”   可惜面前的人是个不会抓重点的,周栗只听到前面一句,直接把烫得红艳艳的肉片怼进他嘴里。   “……”周孟航被呛到,加上味觉刺激,满脸的通红很快蔓延到脖子上。   周栗似乎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边哈哈大笑,边伸手拿起桌上的冰可乐,递到他面前,换来他幽怨的一眼。   她把饮料罐子更靠近他,不用他费力去够。   周孟航再一次选择了原谅。   “谁让你逞强啊。”分明是她起的头,可让周孟航背锅这件事,没谁比她更自然了。   周孟航喝下半罐冰饮,缓过来,没什么所谓的说:“你不是爱吃吗?”   “那你不是不能吃吗?我又没让你陪我一起吃。”   “……”周孟航败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狠掐她的脸,他语气恶狠狠的:“你别管,我就要陪你一起吃。”   周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周孟航以为她又要说什么气人的话,无奈道:“又想说什么?”   “好喜欢你啊。”周栗冷不丁来一句。   周孟航愣住。   桌上火锅还在翻滚,店内员工在忙碌走动,周遭是碗碟和长筷碰撞的声音,只有他们这一小块地方是安静的。   因为她在亮堂嘈杂的环境中大大方方说着“喜欢”。   ……   吃完火锅时间还早,周孟航开车,问她想去哪里。 “回家呗。”周栗眼看前方,目不斜视。   小城的夜晚呈现两个极端,火锅店里热火朝天,店外连灯都透着一股清冷的氛围。   她身侧的周孟航无心看街景,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呕血了。   晚上九点不到,吃完饭就回家?周孟航没谈过恋爱,可也知道恋爱不是这么谈的。   初中生都不带这样的!   以前初三九点下晚自习,周栗仗着他有车,两人在外面晃悠到十点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去书店,有时候就在学校里乱逛。   人生怎么还越活越倒退呢。   他的怨念太明显,周栗想装模作样都不行。她转头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咯咯笑起来,周孟航已经伏身,把她脑袋掰过来,堵住她这把气人的嘴。   周栗缩在副驾上,迷迷糊糊地想——   是不是刚开始谈恋爱都喜欢亲嘴啊?吃火锅前要亲,吃完满嘴味儿还要亲。   ……虽然她不排斥就是了。   最后两人去了就近的公园散步。   镇上的绿化比沿湾村里要规整些,车停在外面,两人沿着树丛往里走。   周栗吃饱喝足,走起路来都轻飘飘,软骨头似的。周孟航一看她就是犯饭晕了,他捏着她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找个时间,我带你运动运动吧。”   有的人天生好动,有的人天生喜静,周栗是神奇的矛盾体。她从小性子就活泼外向,但极其不爱运动,可以在书桌前静坐一整天,却不能去操场跑五分钟。   如今因为职业需求,周栗久坐的习惯更甚。前两个月帮着店里忙活还好,现在是每天行走步数都不超过一千步,周栗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但她故意曲解:“你现在是嫌我胖了?”   周孟航直敲冤钟,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驳,她已经自顾自说下去:“凌晨的时候还说很喜欢我呢。”   “现在也很喜欢。”周孟航忍不住插嘴。   他语气随意,听不出几分慎重,却毫不迟疑,仿佛是排演过成百上千次的一句话,否则不会这么信手拈来。   她直白,他就比她更直白,反正俩人年少时就互相不要脸了。   四下无人,周栗招招手,让他弯腰。周孟航低头屈身,洗耳恭听她的屁话。   她却勾着她的脖子,让他离她更近些,仰脸吻上来。   是“吻”。   周孟航从前分不清亲与吻的区别,同样是两片唇瓣的交叠,却不止是字义上的不同,更是浅尝辄止和唇齿交啮的差距。   现在他知道了。   身体随着口腔的温度而升温,在潮热的呼吸中,在愈加急促的喘息里,周孟航反客为主,先张了嘴。   周栗尝到他舌尖微涩的可乐味,她渐渐感觉腰软,在下一秒被人捞住。周孟航抱着她往前带了一步,她彻底陷在他宽厚的怀抱里。   这不是初冬该有的温度,可那又怎么样呢。   “散步”结束,两人离开公园,车停在几十米处。   公园门前的灯朦胧而昏黄,周栗看到马路对面眼熟的高壮身影,她拉住周孟航:“欸,那是不是周城啊?”   周孟航还没应答,周城已经穿过马路,到他们面前。   周孟航没出声,只扣紧周栗的手。   冬天一到,周栗手心更加冰凉,裹着她的人却像个火炉。因而虽动作突兀,周栗到底也没舍得甩开他。   周城有些近视,走近了才看清人,目光自然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微微一顿,接着很快恢复正常。 “这么晚在外面散步吗?”   “对啊。”周栗大大方方和他打招呼:“你呢?”   “最近工程换到了这边来,落了点东西,过来拿一下。”   周城在工地里摸爬滚打几年,现如今已经是监工了,没有以前那么辛苦,但他仍然做得很认真。   他身上的衣服有些许污渍,看样子是刚忙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又从家里赶过来的。   让人敬佩的劳动人民啊。   简单寒暄完,直到周城转身走了,周栗还盯着人的背影看。   周孟航在她手背上轻叩,她才回过神来。   他不咸不淡的:“还看啊?”   苹果醋打翻的味道,周栗夸张地嗅了嗅,皱着鼻子说:“谁在酿醋啦?”   周孟航被气笑,捏着她鼻子,大方承认:“是我是我是我。”   “这就要酿醋了啊?”周栗鼻子被堵住,只能张着嘴通气,她嘴巴不停:“那你惨啦,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原以为他会继续说欠揍的话,周栗等了几秒,忽地听到他开口:“我知道啊。”   周栗偏头看向他。   “我不是早就承认了吗?你很值得被欣赏。”周孟航低声笑,带着温度的目光在微凉空气中和她交汇,他笃定道:“那又怎么样?很多人爱慕你,可现在只有我是你的,这样更酷。”   又自信又臭屁,周栗也笑——   原来真的有人二十三岁和十三岁一模一样。 第47章 我知道你想吻我   十二月的温度是川禾一年里最为舒适的,算不上寒冷,阳光和煦有温度,连偶尔的雨天也温柔,街上像四季服装展会,从短袖到棉服都有。   林清为奶茶店的开业挑了个良辰吉日,在十二月中旬。   奶茶店的名字最终确定为“沿时”,周栗抓耳挠腮半个月后给周俨交的提案,释义为快节奏生活下的“延时”慢茶饮。   周忠仁和阿育前不久相继从物流园辞职了,周俨一声不吭,把阿育撬来了奶茶店,正好可以和晓怡隔墙工作。   短短半个月,老周家的家族企业经历了一番更迭换代。   周栗彻底从洗碗工兼外卖小妹转为两个门店的专用文宣,而周忠仁正式被委派为两个门店的外送员,周俨特地为他定制了一件外套,后背印着大大的三个字:闪送侠。   周栗初初看见的时候,被雷得不行。   开业当天,“好味”联合“沿时”促销,消费满二十送奶茶一杯。林清和周忠仁在两家店之间不停转,脸上却没一点不耐,反而高兴得转圈圈。   林清做厨子惯了,平时穿的都是发黄的旧衣服,今天难得穿上新衣服,还在头上夹一个红发夹,周栗第一眼看到,“噗嗤”一声笑出来。   “心里美得很吧?林清女士。”   林清摆弄着头上的发夹,笑得跟朵花似的,“说我美得很呢?”   “......”周栗转头走了。   一转身看见周孟航站在门前。   时间还早,他今天凌晨两点的时候还在给周栗发微信,这会儿出现在这里,显然是非自然醒。   白天温度不低,他穿了一身灰色的牛仔薄外套,和周栗身上的灰色连帽卫衣撞了个正着。看见她,他睡眼惺忪的神情有微妙的变化,眯起眼睛,嘴角懒懒带起笑容。   周栗从他身前走过,心里突然也美得很,但她故意说:“笑什么笑?过来帮忙干活了!”   林清在厨房里听见,探出头来,说:“人饭都没吃呢干什么活?小航,先吃饭。”   周栗两手抱胸看他。   周孟航其实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前段时间习惯了几天,最近两人都懈怠了,通常都是一觉睡到中午才一起到店里来吃饭。   他抻了抻脖子,先抱起地上的大箱,再跟林清说:“晚点再一起吃吧婶,我现在还不饿。”   周栗手放下来。   快到饭点,周忠仁回来了,十二月天里跑出一头大汗。奶茶店的第一个大单子来自街道办,周忠仁火急火燎地送去,又火急火燎地赶回来。   午间人渐多。“沿时”的线下宣传是阿育做的,他认识不少驾校的教练。驾校里中午休息,立即就有教练带着学员过来了。   “好味”的捆绑促销也为奶茶店的开业推波助澜,订单一件件叠加,周俨忙得停不下来,周栗和周孟航也加入了战场。 忙过饭点,几人才空下来吃饭。   林清一如既往利落,出了一餐车菜品的同时还能张罗一桌子自家人吃的菜。   老顾客都懂得避开进餐高峰期,一桌人饭吃到一半,周城也过来了,看样子刚忙完,周栗刚站起来要添一张凳子,门口多了两辆车,一辆自行车,一辆黑色汽车。   周栗转头再添两张凳。   人越多周忠仁越高兴,在年轻人的主场也能唠个不停,送外卖是个体力活,他如今不再节食,豁开肚皮吃了,场面热闹程度堪比春节。   周俨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愉悦,周忠仁开了两瓶白酒,他难得也陪着喝了点。今天的时间才过半,他不再需要出去踩油门。   周老头一高兴起来,已然忘记自己今天是帮工,喝得脸红脖子红,林清看得连连摇头。而他忘我到完全没意识到老婆的情绪,拉着几个小年轻聊得热火朝天。   今天周老头多了个目标:李峻轩。   李峻轩来过店里几回,周忠仁还是第一回 见。在座的除了夫妻俩都是年轻人,属李峻轩的气质最特别,在人群中尤为气度不凡。周忠仁用自己喝得有些发懵的脑子思考——   大概是门前的豪车赋予他的气质。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   李峻轩听到问话,抬起头来,解释道:“我在市区开了一间小工作室,做自媒体的,之前给店里录过一期节目。”   这么一说周老头就记起来了,他睁大眼,一双眼睛在厚肉缝里挣扎而出,怪叫一声:“原来是你,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周栗一家人:“......”   看来是真喝大了,说话风格都变了些。   空气突然安静。   周孟航和周栗贴着坐,周孟航两耳不闻窗外事,正专注把鱼刺一根根挑出来,再把鱼肉放到周栗碗里。他其实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只是他的样子太认真,周栗总有一种他十分熟练的错觉。   她牙齿咬到一根长鱼刺,以此印证,那的确是她的错觉。   他专注的样子与握相机一般无二,周栗婉拒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没说出来。用筷子跳出鱼肉里残余的刺,她无声笑了笑。   大家的心思都在应付“微醺”的周忠仁,没人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直到周忠仁一句话,以一己之力,再次把话题聚焦到周栗身上——   “李老板,你跟我们妹妹没差几岁吧?”   分明是小辈,周忠仁一句“老板”叫得无比自然。这场面王煜成经历过,一下子换了人,他一下子还觉得难以适应。   而另一边,周孟航停了筷子,周栗舌尖上的鱼肉也变了味,她嘴里含糊不清,小声警告自家老爹:“爸爸爸!别让我丢撵啦!”   从前周栗的情感问题一直是“无人问津”状态,大概是这几个月来“好味”的年轻男士太多了,夫妻俩频频动给她找对象的念头。林清这两个月消停了,周忠仁却越发起劲。   周栗扶额,这下不止桥下的职院,连市区的自媒体工作室都知道她是“滞销品”了。周孟航没出声,桌底下的腿有一下没一下攘她——   好吧,她不是。   她托着腮偏头找救星,周俨接收到她的信号,却视若无睹,和周孟航对视一眼,继续淡定地吃饭。   诡异的气氛里,只有李峻轩还淡定自若,他答道:“我应该比周栗大三岁。”   “三岁好啊,三岁好。”周忠仁听完,眼睛都亮了,周栗直呼救命,连着咳嗽好几声,周忠仁这才中断自己的月老事业,朝她看过来,“妹妹咋啦?”   周栗冷漠:“妈妈说你再喝今晚让你睡沙发。”   林清没说过:“嗯,我说的。”   周忠仁顿时不吱声了,手臂颤颤悠悠地夹起盘里的花生米。   周忠仁此人,典型的人菜瘾大,小酌必醉,大喝更是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有几次在家里吐了,林清气得好几天不让他回房睡觉。周忠仁体会够了客厅沙发的寒冷,也知道怕,当即沉默下来。   周栗松一口气,冲李峻轩不好意思地笑笑,桌下的手被人拉住,周栗于是收回目光。身旁的人靠近她,在她耳旁低声说了句:“你爸妈还真挺着急你谈恋爱的啊。”   “......”她被包裹在他手心里,两指轻轻划着他的掌纹,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周孟航表情一点也没松动。   等吃完饭,阿育提议给周栗一家人拍合照,周栗赶着献殷勤,立即喊上大摄影师。车子停在马路对面,周孟航回车上拿相机,她也跟着过去。   相机已经拿在手上,周孟航却靠着车身,停住不动了。   “回去拍照啦!”周栗催他。   “不想拍。”周孟航垂眼看她,“没什么动力。”   “......”   拍张普通的合照需要什么动力?周栗几乎要脱口而出,想到刚才她老爹为她造的孽,到底没敢说,她顺从道:“那要怎么才有动力啊,大摄影师?”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店门前都是人,周栗看到他在光下扬了扬下巴,心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喂!”周栗拍他肩膀,让他别太过分了。   “那就不拍了。”分明是威胁的话,却没听出一点威胁的意味,反而像耍赖。   周栗抿抿唇,做贼一样回头看一眼,没人注意到这边。她倾身过去,飞速在周孟航下巴上亲了一下,刚要退开,被他揪着后颈摁回来,在唇上结结实实地印了一口。   周栗心快跳出来,赶紧又回头,发现周忠仁正拉着那群年轻男人比对身高,没分给这边一点注意力。   她心有余悸,照着周孟航嘴巴就是一掌。而周孟航变脸似的,挨打也没一点不高兴,紧跟在周栗身后走回去。   周孟航掌镜头,周栗一家子整整齐齐站在“好味”和“沿时”之间,“咔擦”一声,定格下画面。他正要多拍两张,林清却招手让他过来。   “小航,把相机架着,过来一起拍一张。”林清女士笑容亲切,推一推一旁的周忠仁,说:“小航跟自家孩子似的。”   “对对对,一起拍,一起拍。”周忠仁也直点头,以为林清让他张罗人,便抬手向镜头外的两位女婿人选挥手:“都过来,一起合拍一张。”   这一嗓子,把旁观的几位年轻人都喊了来,最后一张合照里乌泱泱挤了十个人。   林清:“......”   拍完照,周城和王煜成都没有多逗留,和周栗一家道别后离开了,剩下李峻轩没走。   李峻轩此前来过两回“好味”,第一回 把周栗和周孟航一块儿挖去了自己的工作室,第二回把“好味”放进了纪录片,这一回也没有白来。   两家店各自忙,周栗和周孟航坐在李峻轩对面,听对方把今天的来意详细说尽。李峻轩初出牛犊,身上锐气不少,他应当是非常擅长谈判的人,甚至是“商人”,谈话的姿态却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   他目前正在筹备创立一个全新的运营号,面向年轻群体,输出更“年轻化”的东西。   “运营号成立后,你们还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经营,我知道你们都是很有想法的人,不然我也不会频频找上你们。”   上一回的纪录片除了前期准备,后期几乎都是周栗和周孟航包办,他们已经熟悉李峻轩的行事风格,自然知道他话里的可信度。   之所以说他擅长谈判,也是因为他谈话间直击人心的能力。两人和李峻轩的交情远没有到交心的程度,他却接连两回都向两人传达了相同的意思—— 你们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   李峻轩说完,顿了顿,笑道;“你们可以再考虑考虑,反正后面还会再合作,足够让你们再多掂量我的诚意。”   ......   把客人都送走,周孟航拉上周栗去散步。   “你怎么想的?”周栗偏头看他。   周孟航是很健谈的人,刚才在桌上却没说两句话,周栗一看就知道他心里有想法。   “在想......”两人走出去一段路,已经看不到奶茶店和餐馆的屋顶了,周孟航脚步停住,站在一堆石子旁,垂眼看她,“我是不是也得换台车,再把工作室开回来,下次仁叔给你挑男朋友才会选到我?”   周栗:“......”   憋了半天,在这等着她呢?   周栗一句“小气鬼”在心里兜了一圈,还没骂出声,先笑了出来   “笑什么?”   周栗表情管理几次,还是失败,她歪着头看周孟航,笑说:“那你刚才怎么不推荐推荐自己?”   这个时间点,路上的车都少,四周没人,周孟航动作更放肆些,他把她抱起来,让她坐上面前的一块石头上,自己半蹲下,两手扣着她的腿窝。   以朋友身份相处时,周孟航的肢体动作就自然得出奇,不是搂她后颈,就是扯她手腕。   而现在是“抱”。   不是拥抱,是无论任何场合,何时何地,总能找到“安置”她的地方,将她一把抱起来。   周栗那一句是玩笑话,他的表情却难得认真,他抬起脸问她:“你想公开吗?”   他指的是告诉家里。   “还不想。”周栗实话实说。   两人家里知根知底,要是知道她和周孟航在一起了,周忠仁第二天就能把两人送民政局去。   “我也是。”虽然他其实很想。   周栗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听到他接着说:“还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村里有个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哥哥带女朋友回家的事情?”   周栗记得。那个哥哥离她和周孟航家都近,高中没毕业就把女孩子往家里带。那女孩是隔壁镇上的,女方家里知道后,直接找上门来,闹到最后,被流言重伤的仍然只有女方。   一段年少感情,开始得纯粹,结束得灰败。   “我确实很怂。”周孟航用她的玩笑话形容自己,“短时间内,我们都没办法改变这世界上男生和女生的不公平。男孩子谈了恋爱,好像可以随随便便带女孩子回家,连男方家里都不会觉得惊奇,女孩子却不行。因为这样,在别人眼里她们仿佛就此被烙下了烙印。”   “现在还太早了,虽然我有信心一直喜欢你,但我没有信心能一直符合你的标准。”   “周栗。”他极少会叫她的名字,最近反而很频繁,“我会等到你愿意带我回去的那天。”   周孟航是什么人啊?头一回听他说自己“没信心”,周栗看着他诚恳的脸,突然很想吻他,还没低下头,听到他接着说:“再说了,急什么?等我换上豪车开上工作室也不晚。”   “......”   周栗脸一缩,下一秒被他扣着后脑捞回来,他仰着脸凑近。   午后的阳光投掷下光圈,把他们环在树下,周栗闻到他身上简单干净的气息,唇舌间是他发热的温度。   他技巧长进不少,温柔有力地将她包裹,亲吻的同时手指穿进她发间,另一只手在她腿弯处轻轻揉捏。   ......有点痒。   周栗肺活量远不敌他,没一会儿气息就急起来,面前的人在她伸手推他前停下,额头抵着她,喘息微重:“我知道你想吻我。” 第48章 周孟航不存在的防线轻易失守   第一学年的课满,结束得也早,王煜成的最后一堂课在十二月二十二号。周栗醒来关掉闹钟的时候看到这个日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才两个月啊,怎么感觉过去了很久。   今年的第一波寒潮来得不早不晚,只是前一天还在穿薄卫衣,周栗一点防备都没有,才掀开被子下床,又缩回了被子里。   “......”确实是十二月末尾了。   她的心情欢跃,精心挑了一身衣服换上,对着镜子看了好久才下楼去。   家里只有周俨在,经营奶茶店不需要早起,但他起惯了,也闲不下来,因此每天早晨都能在家里看到他提着工具箱到处修修补补的身影。   从前他一天都坐在车里,也不常晒到太阳,皮肤看着比周栗还白一点,像没沾染过灰尘的。其实他和周忠仁一样,什么都会做一点。   他独自成长的时间太长,一个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学会了做很多事情。   厨房水龙头水压小,周俨昨天去买了新的,正在厨房里换。旁边的豆浆机有点占地方,他把机子拿到餐桌上,刚放下,突然意识到点什么。   “妹妹。”他朝走到门口的周栗喊。   周栗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怎么啦?”   “这豆浆机哪里来的?”   “......”周栗看着那个小机器,脑子卡壳了好一会儿,想起前阵子那个勤勤恳恳的田螺姑娘。   “哦那个啊——”周栗站在门边,习惯性摸了摸鼻子,说:“之前商家送给店里,妈妈让我拿回来的。”   “好味”宣传做得好,近几个月确实有不少品牌方找来,家用电器都送了好几套,周俨没怀疑,点了点头,让周栗出门了。   如今周忠仁和林清同出同归,林清那辆双轮宝马成了周栗的新坐骑。最近天气开始冷,周俨给车把上绑了防风手套,周栗用围巾捂住半张脸,剩下一双眼睛在吹风。   提前十分钟到了职院,还是原来那个教室,周栗顺着记忆找过去,课室里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还有五分钟才打铃,课室里坐满了人,原来空荡荡的前排挤得一个空位不剩。周栗猜想今天是合班上课。   她的虎口卡着帆布包,仿佛上课迟到的新生,和王煜成打过招呼后,弯着腰钻到了后排的空位去。   王煜成的授课风格比两个多月前更成熟一些,引人入胜的本领更加精进,却仍然保留了很多原有的东西。周栗听得入了迷,包里静音的手机亮了好几回,她一点都没注意。   讲台上的王煜成随机提问了一位女同学,周栗才发现哪里不对劲——   不是合班上课,课室里多出来的一半人都是外系来听课的。   她挑起眉,既惊讶又意料之中。   职院招不到老教授,像王煜成这样个人风格明显,课堂生动的年轻老师自然是校园里的“抢手货”。周栗只是没想到,从前排空落落到教室里坐满人,王煜成只用了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   剩下的内容不多,课堂时间过半就讲完了,王煜成的声音停下。他微笑着看向台下的每一个人。周栗以为他要总结学期课程。   “想了很久,最后一堂课好像是要说点什么的,但我突然间特别词穷。”   “还记得第一堂课吗?我说让你们找一句形容自己的诗句,那时候在你们嘴里听到了许多意中的、意外的答案。那么,不如就趁现在,我想再问你们一次。”他笔直的仪态好似一条杆,丈量每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人,尽管他心里并没有标准答案。“不管是坚定的,还是在不知不觉已经更改的,那些答案或许就是对我最好的评价,也是我给自己交的学期总结。”   他把最后的时间又重新交还给在座的每一个人。   接连抢答的都是前排的学生,王煜成在前排和中间位置都随机挑了人,到第三个,他的目光突然越过整个大空间,垂直落在周栗身上。   “周栗。”   突然被点名,周栗抬起头,脸上一点慌乱都没有,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也笑着看他。   “谁道人生直如矢,苍苍反复曲如钩。”   这是初秋时周栗的答案。   那时候树下还能听到蝉鸣声,太阳蒸发出热意,周栗缩在自己的龟壳里,张牙舞爪地丧着脸。如今来到初冬,川禾的阳光温暖如常,她在这惬意的环境里被治愈着,被镀上勇气,卸下自以为沉重的外壳。   同样是初秋,清风徐朗,她记得那人站在山顶——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周栗重复着,声音不大,但足以传达到每一个人耳中。   她是从小就勤于朗诵的优秀学生,是文学院人尽皆知的才女,公开与人对答从来不是她的弱项。被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周栗感觉到血液在沸腾,感觉到久违的兴奋在胸腔里冲撞,还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庆幸——   她没有失去表达自己的能力。   王煜成感知到她有未尽的话。最普通寻常的课堂上,最普通寻常的师生般的对话,他顺着往下问:“可以听听你的解释吗?”   “还好这是一堂语文课,才让我说起接下来这句话时不感到突兀。我今天也想说‘感谢这个世界还有文学’,这包含了我想要说的所有。”   周栗挺直腰站着,两手搭在桌面上,声音平稳。   “我小时候有过很多梦想,教师、律师、画家或者音乐家,没想到最后是作家。”周栗不自觉扬起唇:“我发现文学表达能给我另一种生命的可能的那一天,我觉得我全身都在发光。这很自恋,但我确实不是一个谦虚的人。”   教室里一片笑声。   “但我也不是没有挫败过,最初发现世界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的时候,觉得自己十几年的积累功亏一篑的时候,还有在人生路口徘徊不前的售后,我都在挫败,在自我怀疑,在感受幻想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   “我还要坚持吗?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我刚才的回答就是我的最终答案。”   想过当律师、教师、画家或是音乐家,想过迁就,想过降低自己的标准去迎合世界的规则,后来想过放弃,但“周旋久,宁做我”。   “曲如钩”又如何?   “我比你们年长几岁,在这里也算是大家的姐姐吧,所以还想说几句比较老成的话,虽然这不是我的个人风格。”周栗笑了笑,接着说:“你们来到这里,也许是过往的学习环境致使,也许是教育水平有限,也许是醒悟的时间稍迟......现实与幻想确实有一面坚硬的壁垒,但我想说,现实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希望往后的日子,在文学中,在微小的思考里,你们都能感受得到。”   “何为更广阔的世界呢?我们不妨一起去看看。”   王煜成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   下课铃准时打响,王煜成是一个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老师,爽利地宣布下课。   周栗今天感慨这感慨那,情感过于充沛,连看到校园里新开的花都多了几分爱怜。王煜成轻易察觉出她的情感,本就是心思细腻的人,两人之间的投机不止因为文学上的共鸣,还有性子里相似的成分。   他想起十月的烈日,校门口跨在电瓶车上汗津津的周栗。   “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周栗的目光从校道上的花回到他脸上,她点头道:“当然记得,因为我写的推文。”   小地方的优势就体现在这里了,那不过是周栗随手写的一篇文章,却招来了李峻轩和王煜成。   一个是开拓眼界的引路人,一个是趣味相投的知己。   人生真是充满奇妙的际遇啊,周栗感叹着,陡然听王煜成又问:“你有新的打算了吗?”   他脸上笃定的神情,笃定她一定不止于此。   周栗坦诚迎接他的目光,她沉吟片刻,答道:“有。”   “我大概还会继续写文章。”她在这一刻真正下了决心。   王煜成赞许地点了点头。   学期末了,他还有会议要开,周栗没让他送到校门口,止步在崇文楼楼下。周栗抬头,看向陷落在日光里的三个大字,向王煜成挥了挥手作别。   走出职院大门,周栗一眼看到自己的新坐骑上坐了个“偷车贼”。她在这一片活动向来没有锁车的习惯,也不知道这人在她车上坐了多久。   周栗一点被“盗车”的危机感都没有,笑着朝他跑了过去。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毛衣,下身是牛仔长裤,脖子上的围巾跟随她的脚步颠啊颠,颠到了周孟航跟前。周孟航也跟着笑起来,早忘了自己刚刚排演的冷酷表情。   “这么开心啊?”   小镇恢复运作,中午十点的工业园车来车往,周栗懒懒靠进他怀里,声音轻扬:“开心啊。”   “遇到什么开心事了?”周孟航低头看她。   两人身份转变后,除了肢体动作更密切起来,相处还是一如既往,只是他偶尔会露出“男朋友”的样子。   “瞒着你跟别的男人偷情开心。”   “......”然后被周栗打回原形。   周孟航把人从怀里揪出来,看她一脸作恶得逞的样子,偏头一口咬住她下巴。   “呀!疼啊周孟航!”   “原谅你了。”周孟航松开她。   “原来红杏出墙这么容易被原谅啊?”周栗忍不住笑。   她的手冰凉凉,周孟航带她回车里,捏着她的脸又狠狠亲一口,在狭窄的车厢里亲出声音来。他失笑:“我愿意被你戴绿帽,行了吧?”   换周栗哈哈大笑。   新坐骑被丢在职院门口,周孟航从她包里找到钥匙,摁下锁车,方向盘一转,车子驶出职院。   还是四个轮的舒服啊。   周栗的感叹声被周孟航听到,周孟航用余光瞥她,犹豫几秒后开口:“再报一次名去学车?”   “不要!”周栗一听,瞬间觉得四个轮一点也不舒服了。   其实自从上回“光荣牺牲”后,林清女士提过无数次让她“二战”,她死活不愿意。林清女士于是挖苦她:“还说做独立女性哦,开车都不会,我看以后你半夜跟老公吵架要怎么回娘家。”   “哥哥会来接我的。”周栗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还要去问周俨的意见:“对吧,哥哥?”   无话可说的周俨:“......对。”   “我说真的啊。”周孟航认真起来,他把车开到大路没多远,沿着弯一拐,车子上了坡,停在一座矮山下。   “冬天骑电动车太冷了。”   周栗以为他要说什么大道理,结果是这么一句,她稍稍愣住。周孟航已经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暖着。   一点都不像十二月的温度,一点都不像十二月的心情,周栗弥漫的情绪在这一刻才在他跟前徐徐溢出。   “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哦。”她冷不丁说。   是在回答他刚才的问题。   ——“开心什么?”   ——“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哦。”   在不断怀疑自己、不断跌倒,甚至不断想放弃的这一年,不断有人能窥见她真实的一部分,让她重新开始审视自己,重新获得勇气,重新更好地、更自如地出发。   安全带被她解开,随着她松手的动作孤零零垂落下去。   她像一只小型宠物,撑着靠背伏身过去,将温软的唇送到他面前。周孟航笑着,扬起下巴接住她。   唇间都是她香甜的气味,周孟航毫不犹疑地张嘴,吮住她舌尖。   周栗腰一软,被他搂着跨过中间的阻碍,毫无间隙地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呼吸比她更重,身上挥散着不合季节的热度,两人的唇稍稍分开,他还要吻上来的时候,周栗忽地用舌尖去触碰他唇下的小小凹陷。   周孟航不存在的防线轻易失守。   十二月的风在车窗外呼啸,周栗感觉车窗上腾起雾来,枝头的残叶“嘎吱”一声落到车顶,好似在模仿卡扣被解开的声音。   “唔......”   寂静山下,她的呜咽声被人为吞噬。   车厢里最后一点氧气消殆前,周孟航及时停下。他单手将车窗摁下几厘米,让风把凉气灌进来。   周栗耳后根发烫,脱力般趴在周孟航肩上,只觉浑身燥热。他的另一只手还隐在她白色的毛衣底下,硬而灼热的气息几乎将她烫伤。   ......   这是一个不像冬天的冬天。 第49章 想接吻   周栗的堂姐名为周予,是他们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并且是名校大学生,毕业后直接进了大企业工作,事业上一路稳步前行,生活上也过得有声有色。 对周栗来说,周予一直是标杆般的人物。   周栗家祖宗好几代,没出过什么文化人,那时候条件不好,孩子多数是上学到一半就自己选择出去工作的。   而周栗的大伯算是幸运的,早年间赚了点钱,掏空家底也要搬到城里住,因此周予从小接受的教育也一直与乡镇里的孩子不同。   周栗和周予关系好,只是对方比她年长三岁,家里住得也不近,越长大生活轨迹偏差越大,联系便渐渐少了。印象中两人最后一次的近距离交谈,是周予十八岁那年,高考填志愿前回了一趟沿湾。   姐妹俩在田里散步,周栗没问起她的成绩,周栗知道眼前的人向来不会让人失望。   周予却主动提起:“我妈不想我去太远。”   那一年才十五岁的周栗,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看上去相当稚嫩,目光却沉着。“那你在犹豫吗?”   没有问为什么,只在意她的想法,周予看着自己同样走到了人生分岔口的堂妹,她摇了摇头:“我一定要出去看看的。”   那一年的沿湾,还没出现过远走两三千公里去读大学的先例。   周予是第一个。   她的目光放得很远,声音很轻,却带着很重的力量,垂直砸在周栗心上。   周栗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晃神,   这两年她很忙,周予更忙,她已经许久不和周予见面了,上一次还是从林清嘴里听到对方的最新动向。   她挠了挠头发,边给周孟航打视频边往洗手间走。   周孟航似乎是被她吵醒的,人还躺在床上,被子遮住一半的脸,周栗把手机竖在洗手台上,开始刷牙。   周栗没想到周孟航还没起,周孟航也没想到周栗起这么早——   通常都是他先醒了。   “你还没起啊?”周栗嘴里含着牙膏。   “我凌晨给你发了信息,没看吗?”周孟航人还没醒过神,声音哑着。   周栗把视频界面切小,一看,还真是凌晨给她发的消息。   “那我挂了?”她下意识道。   周孟航身上的被子滑下去,那张懒洋洋的脸露出来,他问她:“怎么今天起这么早?”   “哦!我梦见我堂姐了!”周栗一下记起给他打视频的初衷。   周孟航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不确定道:“是那个漂亮姐姐?”   初中的时候,他跟着周栗见过周予。   周栗洗脸的动作一滞,把水关了,抬头看他:“叫别人就漂亮姐姐,叫我就土匪是吧?”   她脸上还挂着水珠,离镜头也近,周孟航看到她下巴湿漉漉一片,他闷声笑:“那我也叫你一声?”   “听听?”周栗把手机拿起来,脸怼着镜头看他。   “臭妹妹。”周孟航低声说。   周栗气死了,用洗脸巾用力把脸擦干,让他别再打岔。   “你不许说话了,听我说。”   “嗯。”周孟航看着她把自己的脸擦红了一片,乖乖闭上嘴,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周栗每天都做梦,常常醒来就忘了自己梦见什么,趁着记忆还在,赶紧把梦里的内容一股脑说给周孟航听,她回到房间关上门,示意他可以张嘴说话了。   “你说我怎么突然梦见她?她过得可忙了,我都不敢打扰她。”   “可能她想你了?”周孟航瞎说的。   果然,周栗瞬间无语住,周孟航还以为她要骂人,结果她接下来说的话更瞎:“你没听过一种说法吗?梦见一个好久不联系的人,说明对方正在忘记你。”   她言之凿凿,却见周孟航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很慢地揉了揉脖子,目光炯炯:“那我高中的时候总是梦见你,你那会儿就已经把我忘记了?”   “......”周栗靠在房间门上,隔着手机屏幕和他对视,张口就问:“梦见我什么了?”   周孟航仍盯着她看,欲言又止的样子,周栗眼巴巴等着他回答,他沉默好久,松懒的表情忽地带上几分痞气,“真想知道?”   他的眼神太奇怪了,周栗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后退一步,意识到背后就是门板,又赶紧往前一步。她动作迟缓地把手机拉远,不去看他。   “......不想。”   她睡觉习惯穿得少,十二月天里还把吊带裙当睡衣,只在下床的时候披了一件针织外套。没扣扣子,外套往一边肩膀滑,黑色的吊带卡在她冷白的锁骨上,很鲜明的色彩冲突。   周孟航靠在床头上,目光移不开:“是吗?”   周栗低头看一眼自己,刚才扯洗脸巾的时候没注意,外套一边滑了下去,吊带领口低,露了一半出来。她一懵,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现一些画面,她瞪着手机里那张脸,气鼓鼓的:“大早上的你......” 周孟航等着她的后文。   而周栗话说到一半,彻底明白过来什么,她眼睛瞪得更圆,分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还不自觉压低声音讲话:“喂!你怎么......!”   天气冷,她脸上用洗脸巾擦过的地方也没有全干,被擦红的皮肤反而更红了,像在草丛的最后一滴露珠上落下一片红色花瓣。   周孟航勾唇笑,睡意消得差不多了,语气一本正经道:“我要是大早上不会你才要生气吧?”   “......”   周栗红着脸,和手机屏幕里的人干瞪眼。   “那怎么办啊?”她这句话没经大脑,纯粹是第一回 面对这种事的反应,说完就后悔了。   不问还好,她话音刚落,周孟航的目光瞬间暗了下来。   “周栗。”他叫她的名字。   “干嘛呀?”周栗悔死了。   “想接吻。”手机那头的人轻喘着气说。   ......   中午周栗去店里吃饭,周孟航跟着过去,周栗又要坐他的车避免吹风,又要不搭理他。周孟航心情好,随便她冷落。   车停在马路对面,周栗率先下车,还没进门,一下愣在了门边——   早晨才梦见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来。   周予原本坐在椅子上,看到周栗便站了起来,周栗已经跑过去,给了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小雨姐!”   “哎哟。”周予比周栗年长三岁,身上的气质却大不相同,甚至与进入社会超过十年的周俨都不同,她是成熟的、知性的、睿智的,衬得周栗更像个小孩。周予掐了掐周栗的小脸蛋,仔细看她:“怎么还越长越漂亮啦?”   周栗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还要装作不乐意:“你是说我以前不漂亮呗?”   “那不是......有点水肿吗?”周予笑道。   “好啊!你说我胖是吧!”   三两句对话结束,距离一下就近了。周栗才不管她现在多成熟精致呢,人人都叫她周予,她还是周栗一个人的小雨姐。   正好到午饭时间,林清女士今天做了盐焗鸡,现在有周予和周孟航的加入,便扎进厨房又多炒了两个菜。周栗恨不得黏在自己堂姐身上,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周孟航。   两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周孟航也融入不进,林清在一旁把鸡腿分了一只给他。 饭快吃完,周栗讲话讲得口渴,猛灌一杯水,才想起来问周予:“小雨姐,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周予前几年一直在北方,同公司的男朋友是青州人,两人去年就一起回了省内,在青州的大公司上班。周栗家前段时间才收到周予的喜帖,本来工作就忙,现在婚礼在即,应该更忙才是。   “哦对,我是来找你的。”周予受到小女孩的热情攻势,差点忘了正事。   周栗更惊讶了。   姐妹俩年龄相差不大,正正好好的三岁却让两人的初高中时期都是错开的,周栗唯一一次赶上她,还是去北方上大学后,和她同在一个大学城上学。   然而那时候周予大四,已经进入当地的一个大企业实习了,周栗也只在刚上大学那会儿和她吃过几顿饭。到后来她事业越来越顺利,也越来越忙,姐妹俩便只有逢年过节才有机会见面了。   周予性格很好,但在某些方面是非常强势的人,下了决定就去做,极少会听别人的意见,自傲又稳妥地走好了每一步,因而周栗在周予面前总有种小孩儿看大人的错觉。   周栗实在想不出来周予能因为什么事情来找她。   “我的婚礼临时缺了个伴娘。”   “啊?!”   周栗震惊。   距离周予的婚礼不到十天,周栗一直以为,得等到那天才能跟周予见上面。没想到对方不止提前出现了,还给她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周予的姐妹团几乎都是高中和大学时期的好朋友,其中一位临时去了国外出差,一时半会回不来。周予这场婚礼准备的时间长,从布景到来宾都希望尽善尽美,伴娘团缺人,她也不想随便找个人填补上,于是想到了周栗。   小孩长大了,出落得漂漂亮亮,她心里更满意了。   周栗下巴还没合起来。她二十三岁,虽然回家啃老后被父母催找对象,但仍然觉得婚姻离她远得很,她身边的朋友没一个定性的,自己的恋爱更是还没捂热,一下就要给人当伴娘了。   “伴郎呢?”还没捂热的恋爱对象突然开口说话。   周栗还不愿意搭理他,对他突如其来的插嘴感到不满,狠狠瞪他一眼。林清本来回厨房里忙活了,这时突然又从厨房里把玻璃门拉开,锅铲指着周孟航,说:“你来呗!”   周栗:“?”   周予一看,小伙子个高人俊,能拿出手,她点头准了:“不错!”   一下搞定两个!   周栗无话可说了。   ......   周予下午还有事,周栗送她上车,剩林清和周孟航坐在店里。   两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无需多言,林清手上有油,只虚拍了拍周孟航宽厚的肩,语重心长道:“好孩子。可惜我们家妹妹是个缺根筋的,迟钝得很,婶只能帮你到这了。”   周孟航微不可察地挑起一边眉毛——   缺根筋的某妹妹刚才过来的路上还扯着他衣领咬他嘴巴呢。 第50章 她的战利品   最近喜事连连,夜晚八点,工业园区内并排的两间门店还灯火通明。奶茶店营业时间普遍要晚一些,小餐馆则是事出有因。   今天是周启文五十岁生日。   小地方的风俗,四十岁和五十岁都是顶重要的事,恨不得把整个村子都请过来。周启文倒是不太在意这些,毕竟在家里请客吃饭累的还是他自己,所以他每年的生日必备海鲜火锅。   原因无他,方便快捷,只需要准备两锅汤底,其余让客人自由发挥。   今年“好味”开到工业园,周启文倒是有了第二个选择,中午就让周孟航把菜送过去,让“好味”外包了。两家关系本就不错,这一年周启文夫妇给“好味”提供了不少水产,这一来二去,关系便更密切了。   七点一过,常规的餐车收起来,林清马不停蹄另起大锅,几下功夫炒出两大桌子菜。   门前两张大圆桌坐满了人,一个个都是熟悉面孔,十二月的风再萧瑟也盖不住众人的热情。   村里请客吃饭一般分饮酒区和禁酒区,饮酒区是中年男人的主场,另一桌则是嫌弃酒鬼的女人和小孩。周忠仁骨骼清奇,两边都要混迹,开席不过五分钟,已经把主场混成了自己的,倒也帮周启文省了很多事。   周栗咬着虾尾,筷子协助着做肉壳分离手术,专注得不愿抬头看一眼自家老爹。林清女士更是没眼看,和吴淑萍凑在一起,编排起男人来嘴巴一个赛一个毒。   周栗一块虾肉没吞下,便笑得呛住,林清耳听八方,那边毒舌还没停下,这边已经把水给她递来。   刚从奶茶店出来的周俨也把水瓶拧开,周孟航也……   手伸到一半,在周栗的挤眉弄眼中原路收回放下了。   今天的排位特殊,她和周孟航之间隔了三个人,周孟航一点发挥空间都没有,两人的视线越过两个妈妈和一个高中生对视,他用嘴型问她笑什么。   周栗一张脸都憋红了,捧着两个水瓶子,雨露均沾,勉强把喉咙里的东西咽下。   林清顺势跟吴淑平挖苦她:“你看我家妹妹,她堂姐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感情都稳定下来了,她这么大个人了还毛毛躁躁,像个小孩子。”   “我家妹妹不也......”吴淑萍说到一半,意识到周栗和周期然年龄上的差距,她于是改口,扯上年龄相仿的亲生儿子:“我家周孟航才是呢,他以前的同学朋友好几个当爹了,他还赖在家里当少爷。”   这几句话说得大声了点,周遭都能听见,桌上很快有其他妇人加入战场。中年女人的话题,总离不了丈夫和孩子,周栗刚才还在笑周忠仁被林清编排,这一秒自己就成了女人友谊中的牺牲品,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又抬头看另一边的周孟航,他也是一样的无言以对。   “......”   桌上饮料喝完了,周孟航主动起身,去屋里把成箱的碳酸饮料抬出来。林清女士户口还在周栗前一页,胳膊肘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看着周孟航忙活的身影,她抿嘴笑起来:“我看小航这孩子就不错,有礼貌,有责任心,性格开朗的。”   “我看小栗更不错。”吴淑萍当仁不让,心里记着周栗陪着她去青州住院那一回,早忘了自己哪一年生的周孟航了,“成绩好,性格好,人又细心。”   典型的中国家长,娃子都是别家的讨喜,周栗心里暗自腹诽,结果高中生语出惊人,巧妙化解了这古怪的氛围:“都好都好!可以互补嘛,锦上添花如虎添翼虎年大吉!”   谢谢......更古怪了。   许久不见的高中生今天是请假回来吃饭的,晚点还得送回学校去,周孟航流落到这桌一是占了年龄优势,二是晚上还要当司机,自然是一滴酒都不能沾。   周孟航把饮料分完,还没坐下,一只手搭在桌沿,听了周期然的话,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周栗这边。   这个角度看去,能借着门前的灯看到他毫不掩饰的笑意,周栗看两眼,赶紧埋头吃饭了。   一直在沉默进食的周俨突然朝她碗里被丢下一颗大海虾,周栗嘴巴就没闲下来过,没注意到周俨的“暴躁”,她嘴里咀嚼着食物,跟周俨说:“你吃呗,我差不多吃饱啦。”   “吃饱就去帮我做奶茶。”周俨面无表情。   “……”声音温度和这夜里的风有一拼,周栗皱皱鼻子,还是站了起来。   现在哪有人点奶茶!   另一桌的中年大叔们已经喝开了,凑在一起玩扑克牌,周栗还没走到奶茶店门口,就被周忠仁气壮山河的一嗓子吸引住了。   她走过去,看到他们正在玩她之前新学会的二十一个点。这个玩法简单,实用性也强,人少人多都能玩。   周栗停在人群外,观摩几局,两手跃跃欲试地互搓着,像个徘徊赌局外的小老头。   身后贴上个热源,她耳后的风倏然止住,她还没回头,听到熟悉的声音:“欠我的三十块还没还呢,又想玩了?”   ......真讨厌。   “不是你欠我六十吗?”周栗转头,借着树上临时拉的低瓦灯看他,出言反击。说完,两人不约而同记起两个月前的“动手动脚”,土匪定价——动一下三十块。   周孟航替她挡着风,轻笑了声。   人群里有人输得鬼哭狼嚎,他的脸低下来,周栗便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了,“那按这样算,我欠的可不止六十块。”   “......”   又来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这人的嘴是越来越没把门了。周栗咬咬牙,不想搭理他,转头见针插缝地混进了人群里。   她一个女娃娃太过显眼,在第二局就被喝得满脸通红的周忠仁逮住了。老父亲把周围的人挨个推走,自己挤到周栗身边。   “停停停!”周忠仁喝了点酒,嗓门洪亮到树上叶子都震掉了两片。   “妹妹吃饱饭啦?”   周栗点头,眼睛还盯着桌面上的扑克牌。   “那回屋里坐着吧,这里冷嘞。”周忠仁把面前的牌一推,“大家没事瞎玩呢,你别看这些哈!”   周栗一顿,目光收回来,又笑着点了点头。   “知道啦,你也别喝太多酒,小心今晚又睡地板哦!” 周栗要走,听到旁边的人笑话道:“你女儿都大学毕业了吧?还捂那么紧呢?人家姑娘这个年龄都能结婚啦!玩玩怎么啦?”又来撺掇周栗:“小栗,别听你爸的,一起玩才有意思嘛!”   周忠仁听那人调侃已经拉下脸来了,跟周栗说话的时候还是摆上笑脸:“回家让哥哥跟你玩,别在外面玩哈!”   末了,不自觉又念叨一句:“也不知道谁教你的......”   周栗随手一指,意思是她身后的周孟航。周忠仁瞬间面露凶光,周栗张了张嘴,手指伸长点,指向旁边一桌还在扒饭的周俨。   “行行行,快回屋里吧!”   周忠仁表演了一个世纪大变脸,挥挥手,终于把周栗赶回了屋里。   奶茶店没有新订单,周栗笨手笨脚,学着周俨写在本子上的配方调奶茶,没多久,周俨回来了。   他忙活了一天,吃饭时间比大家稍迟一会儿,周栗以为他还要一会儿才能吃完。   他把周孟航挤走,顺势接手周栗的“烂摊子”,偏头跟周栗说:“妈妈在外面叫你。”   店里正好传来自动接单的声音,周栗也帮不上忙,回去找林清了。等周栗出去,店里只剩下两个年轻男人,一个在吧台里,一个在吧台外。周俨手上动作不停,果肉捣好,周遭声音消了一半,他才说:“你刚刚也看到了。”   周孟航没出声,等着他往下说。   “我妹妹很单纯,或者说,她在我们眼里还很单纯,家里人都还把她当孩子对待。她也确实没经历过什么事,乖乖学习,乖乖读书,学业方面一直很顺利,工作经历更不多。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好,但确确实实没让她吃过什么苦。”   “她的单纯,或者说是自我,是因为她的世界一直很简单,甚至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见过多少这世界的不同面。”周俨很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平时周孟航是话多的那一个,现在身份完全对调。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不想说什么请你一定要对她好的话,我相信你。我只希望之后,无论你们走到哪一步,感情事业都好......”   “请你尽力守护住她的这份纯真。”   周孟航懒散的姿态这一刻变得挺直,像柱子一样杵在这小小一间店里,他呼出一口气,突然笑起来。   不是平时那样不正经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松快笑容。还没维持三秒,周俨又说:“当然,对她好是一定的。不然——”   威胁意味的话语打不败周孟航的笑意,他把周俨做好的饮品接过来,细致地装进打包袋里,重复的动作做了两遍,还是止不住笑。   “我这算是,拿到第一张许可证了吗?”   周俨冷哼一声,没再看他,拎上打包袋出门送外卖了。   小电动车刚开走,周孟航还站在原地,周栗从门外蹿进来,用手臂推他:“一定要对我好,听到没啊?周同学。”   “......”   这一家子人把周忠仁没长的心眼都长了。   他制住周栗的手臂,向下和她五指扣在一起,故意说:“原来有人在听墙角啊?”   他的手心暖烘烘,周栗抓着晃了晃,似乎也觉得好笑,她皱着鼻子,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我妈跟你妈都聊到沿湾未来二十年的发展了,哪还有空叫我啊。”   周孟航低头,在她鼻梁亲一口,警告她别皱鼻子。这会儿店里没人,外面又都是人,两人在这静与闹之间自然地亲近。   周栗心里和被他暖过的手心一样温热,暖得冒热豆浆泡泡,她踮起脚,小声在他耳旁说:“虽然一直都有在努力做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但你们好像都把我当小孩呢。”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语调因得意而上扬,好像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周孟航没再管外面的人声喧闹,忍不住去找她的脸颊,又去啄她的唇角。   她大概还不知道,他也是她的战利品。 第51章 他们成为了彼此   婚礼日期在三十一号,南边的十二月末尾在寒与暖中交错,门前的树叶落了一地,这一年也不知不觉走到了尾声。   周栗不是没有参加过婚礼,但过往参加婚礼的经验对她来说只能算吃席,由林清和周忠仁带着过去,吃饱了又带着回家。   这是她第一回 对婚礼有这么深刻的体验感。   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独立又强势的周予流泪。光打在圣洁的白色婚纱上,周予的眼泪随之而落,打湿身旁父亲宽厚的臂膀。   周予连哭都很美,是一种情绪自然而舒缓的外放,周栗轻易受到感染,不自觉也红了眼眶。   周孟航用力握住她的手,提醒她:“妆会花掉哦。”   周栗今天也好漂亮,眼睫上的亮片闪着光。今天她一大早起来化妆,为了消肿,黑咖啡都喝了两杯,把自己苦得两根眉毛黏在一起。她说这对周予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连酒店电梯门边的摆设都很讲究,她可不能给周予丢脸。   周孟航也穿上了平时从来不穿的西装皮鞋,头发打得一丝不苟,平添了几分稳重。   她礼服的肩线擦着他的衣袖,正沉浸在情绪里,听了周孟航的话,她“啊”一声,揪着周孟航的袖口,眼泪突然止住。   手上的触感与平时的纯棉质地不同,周栗想起这人今天穿的是西装,又赶紧放开,仰着脸问他:“没、没花吧?”   嘴巴都瘪下来了,眼眶里一滴泪还坚强地挂着,周孟航哭笑不得,安慰她说:“没有,防水的。”   周栗这才放心。   周予这场婚礼办得隆重,流程却精简,能省的都省去了,现在是交换戒指前的宣誓。周栗好不容易把眼泪憋住,等到周予开口说话,她就顾不上什么妆会花了。   这一次周孟航也没再拦着她。   “谢谢大家来陪我见证这个美好的时刻,我是周予。” 没有说是“新娘周予”,只是周予,这是她的宣誓,也是她的自白。   “现在台下坐着的,有我学生时代的好朋友,有因工作结缘的旧同事、新同事,今天大家能来,我很开心。”   “我出生平凡,父亲为了让一家去城里生活掏空了所有积蓄,但我从小就没觉得自己哪里和别人不同,甚至比别人更高傲一些,一直自命清高地活着。因此经常能听到别人说,周予这个人好像什么都不怕,胆子大,聪明又有魄力。”   “事实上,我也有害怕的时候,只是比起告诉别人我‘害怕’,我更不愿意露怯。我是我们家庭小辈中的大姐,学业事业上的事情我父母懂的不多,走在其他弟弟妹妹前头,身边也没有可参照的人,我只能自己摸索。所以一开始的我其实特别害怕失败。”周予顿了顿,笑说:“你们也知道,我是最害怕丢脸的人了。”   “所以渐渐地,越来越多人说我强势、冷漠、不可接近,甚至在父母面前,我也变得越来越坚不可摧,比较幸运的是还有你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来跟我做朋友。”   台下发出一阵笑声。   “直到遇到我先生。”周予说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是笑中带泪的,她看着台下的至亲和挚友,大大方方地将这难得的眼泪和柔软展现在众人面前。“他说我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的泪光在灯影下闪烁,目光也落回对面的男人身上。   “本来准备了很多话要说的,我问过他,在婚礼上想听我说什么,他说还没听我认真夸过他,结果我顾着夸自己了。”   台下又是一阵笑声。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洒脱、很酷的人。再年轻几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结婚,后来和他在一起,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走进婚姻。后来我们感情慢慢稳定,我还嘴硬着,我说,再考验他两年吧,如果两年后他还能让我感到满意,我再考虑。最后是我用了四年的时间证明了,连我自己也没有标准答案,但我能接受他给我的所有答案。”   “所以有了今天。”周予抿了抿唇,再开口时有些哽咽了,“可是好奇怪,我以为我已经决定好了,此时此刻,却仍然还是忍不住要流泪。”   她在泪光中追寻到父母的身影。   “我舍不得.......”   周予的母亲身体不好,情绪更是脆弱敏感,早些年因为周予去北方上学的事情闹了好几回,从城里传到沿湾。周予对自己的决定没有过犹豫,但母亲成了她犹疑的最大因素。   选专业、上大学、找工作,周予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参与她的决定,身为出身小地方的女性,她是在不断的质疑和喝倒彩声中变得无坚不摧的。   唯有这一件事,在时隔多年仍然能牵起她的歉疚,也更加剧她的不舍。   人都这样,常常在矛盾中选择和前行,连婚姻也是。婚姻是深思熟虑后的义无反顾和浓烈的不愿割舍交织。台下的周栗已经哭成了泪人,听到周予最后说:“但是,请放心,我会和他一起幸福。”   周予还是那个周予,站得高,看得远,懂得爱人,更爱自己。   周孟航给周栗递纸巾,周栗抽着鼻子,在温馨的背景声中依在他身侧,小声和他说:“好像大家的感情都不太一样,又好像都一样呢。”   林清是,吴淑萍是,周予也是,她们是千姿百态的女性,同样热爱自己的家庭,却没有成为家庭的依附。   “那你的呢?”   周栗没再管两人的约定,挽着他的手,把眼泪蹭在他的西装面料上,她说:“我也会和你一起幸福。” 不是谁让谁幸福,而是平等地、相互地让对方幸福。这是周栗对周予这段话的解答。   “那——”周孟航不放过她脸上一丁点的神情变化,回牵她的手,低声问:“要不要去私奔?”   ……   跨年夜的城市路道车意外很少,人群不知道挤在哪个广场或者酒吧,他们只在酒店附近堵了会儿,后面一路算得上畅通无阻。   周栗没有问目的地在哪里,她以前是习惯久坐的人,而周孟航总是说走就走,步履不停,并且鲜少规划。于是她也不规划。   她喜欢和他去任何地方。   车流少,他的车速也快,最后停在一个周栗熟悉的地方——   是七月时来过的江边,江的另一面,也是繁闹城市的背面。   夜晚十一点,对岸的高楼流光溢彩,灯影游到寂静漆黑的这边,再被黑暗吞噬。车里的暖气打得刚好,周栗披着他的外套,侧着脸看窗外的景色变化。   周栗没想到周孟航会把她带来这里。她看得入了迷,直到周孟航的声音拉回她的神思: “现在呢,找到意义了吗?”   接连上五个月前的话题,周栗几乎瞬间就懂了。还不算遥远的七月,那时候的她好像随风漂浮的江水,茫然不知所向,轻易在他面前显露了脆弱。 而他却说:我也找不到意义。   那是成年后再相遇的他们第一次合上彼此的频率。   这五个月在沿湾的的生活好像是被人用心打造出来的。周栗这些年在沿湾的时间更少,没有朋友,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也能静坐一天,一家人有各自的事情,她也有她的事情。   年初时林清在工业园里落下一面窗户,她在炎夏归来,打开窗看到许多被她错过的风景。她看到小镇的人来人往,看到阳光、大雨和彩虹,看到架着摄影机行走的他,并且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他的步伐。   原本是少时的玩伴,却在多年后重新认识了一番。 她在桥上,在江边,在海岸和山顶,在不同天气和温度中感受到他,进而迟钝地意识到,爱确实有很多种,她和周孟航是尤其不同的。   他们是互相吸引,是彼此奔赴,是同类,是努力发光的两颗星星。   他们注定要向彼此靠拢的。   周栗笑起来,刚才哭得厉害,再防水的妆容也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她原本干净的脸。她眼里流转的光太晃人,周孟航被她注视着,忍不住抛却自己的提问,突兀地另起话题:“你记得多久没有吻我了吗?”   多久?周栗在他吻上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是昨晚,不对,是今天早晨,他出门给她买咖啡回来,趁着她没上妆,撑在椅子扶手上和她接吻。   怎么被他说得像过了很久?   可那对周孟航来说根本不算吻。他在周栗身上深刻体会到由奢入俭难的道理,不再满足于动嘴巴或者舌尖。   这一次比上一次要熟练,座位最大幅度后调,周孟航解开两人的安全带,把周栗揽过来抱进怀里。周栗身上还穿着礼服,属于他的外套被他扯下,露出两条纤细的肩带,在他一提一放间从她圆润白皙的肩头滑下去。   周孟航为了视觉舍弃唇舌的交缠,他低下头,把后背的拉链一拉到底,她整个人像被他剥开的花瓣,最后落回他手上。他呼吸渐重,双眼在这样晦暗的光线下亮得出奇,目光像黏在了她身上。   他们离江边还有一段距离,周栗却感觉江水漫到了她脚下。   肌肤上的热气还没消弭,周栗想说话,周孟航已经低下头去,缓慢而郑重地,在她腐白般的软嫩边缘落下一个吻。   “啊......”   江水不止漫到她脚下,还漫到了她身上,周栗双手失去控制力,胡乱捧住他的后颈。   周孟航大概也没预料到她的下意识动作,嘴上用了点力气,牙齿磕到她——   周栗在似痛似痒中再次叫出声来。   “周、周孟航......”   “嗯?”距离太近,他发出声音的时候,声带都仿佛在刺激她的皮肤。   周孟航松开嘴,抬起头来。   周栗分明是坐在他身上,却没有占到半分优势,被含吮过的湿迹很快变成凉意,她忍不住往他身上靠,仰起脸,伸出一只手去碰他微动的喉结。   这是周栗的惯性动作,她指尖抵着他颈上的凸起,凑上前吻住。   温软的唇,素白的脸,半赤的身体,拼凑成周孟航愉悦而痛苦的感官。他喘息更沉,听到周栗软声说:“你就是我意义中的一部分。”   他们的默契在于总能接上对方错频的对话,即使在这样难耐的时刻,周孟航还能反应过来她在回答他一开始的问题。   这真是一句比“喜欢”和“爱”更动人的表白,周孟航感觉自己颈间湿了一块,烙了咬痕,他情动意动,身上烫得吓人。   ......   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焦急过。   周孟航要爆炸了,狠狠咬一口她的唇。周栗“呀”一声,两人嘴唇分开后,她借着江对岸的灯影看到周孟航汗津津的脸。   汗水沿着他额角往下,他鼻侧那颗常常勾住她注意力的淡痣也悬着一滴,凌乱而野性。那双常年扛摄影设备的手开始急切地解自己的衬衫纽扣,周栗半坐起来,松松垮垮地裙子彻底从她身上掉下,周孟航眼睛一热,手上用力,剩下的几个纽扣接连崩坏。   周栗在黏热间迟钝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抓住周孟航的手,“好像......好像没有那个......”   周孟航身体一僵,似乎也愣住了。   就在周栗以为这个混乱的夜晚就此打住的时候,周孟航突然捡起地上的西装外套。他摸完这边摸那边,在右边口袋里摸出一盒,拿在手上。   “???”周栗再次愣住。   “另一个伴郎给我的。”   周栗脑袋热涨得厉害,张嘴就骂:“少来了周孟航,小雨姐婚礼上都是职场精英,哪有这种神经病啊?” 周孟航被骂了,面不改色地撕开包装,告诉她:“计生办的神经病。”   “......”   她无语的空当,周孟航重新堵上她那张凶巴巴的嘴。   江边水流潺潺,周栗慢慢被淹没,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下彼此的喘息和身体摩擦的声音。   内裤卡在腿弯,双腿被分开,周孟航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再说了,职场精英难道就不用做......”   周栗及时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了。   周孟航遂了她的意。   “周栗,周栗。”周孟航沙哑的声音重复叫着她的名字。   周栗被车后座卡得难受,也被他卡得难受,她在痛与愉悦之间双腿发着颤,在他腰间摇摇欲坠。入至最深处,她听到周孟航说:“你也是我的意义。”   江对岸的零时钟声响彻城市,他们跨过了阻碍,也一起跃过了逝去的一年。   “新年快乐,周栗。”   车窗外的江水一往无前。   盛夏潮热的七月,他们在这里成为同盟。   寒冬汗湿的十二月,他们成为了彼此。 第52章 leader周也有害羞的时候   第二次发生在周孟航的房间里。   从青州回到川禾,沿湾村里只有路灯在孤单站岗。车停在院子里,周栗意识到这是他家,她捏着他手臂。   “我爸妈不在。”   周孟航说完,周栗才放心。   两人身上太黏腻,上楼后先去浴室,洗完澡后周孟航才把人抱回了房里。   彼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周栗来过周孟航家好多回,这是第一回 进他的房间,她被热水冲得昏昏沉沉,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毫无心思打量他房里的格局。   周栗从他怀里落到了床上,一下脱离热源,周栗有点冷,下意识又往他怀里缩。   他们都赤裸着,比被子和床单更好闻的是她身上软香的味道,顷刻间侵袭他。周孟航借着房间里的光线,看到她此时的样子。   闷热的车后座昏暗,氤氲的浴室里也暗,他觉得自己还没看清。   跨了一个城市,也折腾了一晚上,周孟航丝毫没感觉到困倦。被子隆起在半空,他的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往下探去,周栗昏沉的神智恍惚察觉到他的意图,并起腿的前一秒,被他的力量钳制。   他把头上的发胶洗干净了,头发凌乱而柔顺地耷拉下来,盖住一半额头。他修直的指节探入,同时人半坐起来,拉开两人上半身的距离,让视野更加清晰。   周栗不是骨感的身形,而是该有肉就有肉的匀称,穿着衣服的样子已经很招人疼了,不穿衣服更是哪儿哪儿都是宝。空气里融进不同于沐浴露香水、洗衣凝珠香味的气息,周孟航不自觉笑起来,周栗握住他倾侧的手腕,面带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她全身泛起粉红,整个人都水灵灵的,这样的氛围下,说话也傻气得可以,周孟航两指一顿,忍不住俯下身去吻她,“上次你不是问我,高中的时候都梦见你什么吗?”   “……”   年少的梦境记忆不是他有意为之,第一次梦见她的时候,周孟航醒来后甚至在心里骂自己是畜生,之后便是对她浅淡的怨怼。   他在十八岁前都没有离开沿湾,风尘四起的旧马路都是他和她的身影,他的欲念是鱼群渴望水源的本能。   他修长的手指深陷在里,没什么技巧,指尖上是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湿气,加注她身体的化学反应。周栗被他的指根催化,似开放又闭合的蓓蕾,湿的粘的液体沾了他一手。   如果她是水做成的,周孟航心甘情愿做她的鱼。可惜他是假意温和实则侵略性十足的鱼,周栗在舒缓的抽送间很快溃败彻底,两手发软地攀上他的双肩,被子从两人身上滑下。   没有人去管。   周孟航把她抱在身上的时候,她还含着不放,周孟航看见,又笑了声,周栗最后的力气都留着瞪他了。   这一次和车上那一次不同,他少了很多急切,而是极尽温柔地趴在她胸前。周栗身上身下都在接收温柔而热烈的攻势,紧贴的地方水流汨汨,她在他肩上抠出印记,无助地哼出声音来。   她在这方面是另一副样子,不变的是依然诚实,舒服起来就哼哼唧唧地叫唤。周孟航松嘴前用了点力气咬她,又听到她娇哼一声,他用空着的手去翻床边的购物袋。   回来的时候路过便利店,周孟航下车去给她买了一盒贴身衣物和几样日用品,还有几盒小包装的东西被他压在毛巾下面。   周栗没看清是几盒,他撤出手指,换上别的。   周栗魂还没找回来,已经被提起腰再放下,他吻着她,轻缓地进入。   他给她做了足够多的缓冲,进去的时候她还是受不住往上一缩,又被搂着腰压下来,周栗双膝磕着柔软的床垫,下巴撞到他肩头。   “唔......”   “感觉好点吗?”他在询问她,上一次和这一次的对比。   周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身体的反应证明给他看。空间很大,有了上一回的探索,这一回他们从容很多,也更投入。   周孟航懵了,临时停下,看着她透红的脸问:“怎么了?”   周栗趴在他身上,紧紧黏连在一起,她喘着气说:“舒服……” “……”周孟航哭笑不得。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久,从床头弄到床尾处,周栗重新被人压回床垫,在他的抽送中半个身子都要掉出床外。   又来拉着腿捞回来。   年轻的躯体不知疲倦地探索交流,胯与胯的摩擦就足以勾起微妙的反应。周栗又困又累,却在他温柔而有力的进攻中体会到酣畅与乐趣。   终于他们一齐被暖流冲刷。   周栗丢了小半条命,冬季天亮得晚,她却似乎窥见了窗外的天光。她迷迷糊糊躺在被里,身上由暖转凉,是他用湿毛巾为她擦身体,再转暖,是他躺下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在热气裹挟中安心睡去。   再醒来时日上三竿,川禾的一月还有和煦阳光,房里没人,她左右看看,扶着酸软的腰坐起来,伸手拿起床尾的卫衣。   周栗先穿上衣,再去拆内裤,她随手翻了翻皱巴巴的购物袋,几盒没拆的计生用品和用了一半的湿巾滚出来。   前者的数量多到让她咋舌。   “......”   她抽走一条内裤,没眼看一般把袋子扔到地上。   楼上也没人,周栗关上房间门,客厅空荡荡的,他家房子面积大,又是各住各的,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情况下显得稍稍冷清。   周栗拿上牙刷去浴室刷牙,一开门,眼前的景况却让她脚趾忍不住往拖鞋底抠——浴室里一团糟,没有挂回原位的花洒,丢在地上的浴巾,洗手台上他的外套和她的贴身衣物。   她愣了,完全不记得是怎么把浴室弄成这幅样子的,呆滞不过三秒,最后决定先刷牙。只是牙刷到一半,门外传来一道女声。   “哥,你在里面吗?”门外正是周期然。   周栗惊得手一滑,牙刷顶部撞到牙龈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凌晨时的情形在周栗脑海中重演,他昨晚怎么说的来着——   “我爸妈不在家。”   她从来不知道语文不好的周孟航这么会抠字眼,爸妈不在家,妹妹在家?   王八蛋!   她顾不上受伤的牙龈,草草漱了口,把牙刷一扔,手忙脚乱地收拾这一地的狼藉。   周期然在门外转圈圈,见开没门,只能靠在门边喊饿:“我饿了,一会儿我们去嫂子家吃饭吧!”   谁料洗手间的门从里面打开,“嫂子”走了出来。   周期然一下子跳起来,惊喜极了:“哇!嫂子!”   五个月过去,周期然小妹总算叫对了称呼。她太久没跟周栗亲近,一点都不奇怪对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只兴奋异常道:“嫂子新年快乐呀!”   周栗被小姑娘扒着,正尴尬得头皮发麻,救星及时端着冒烟气的食物出现在楼梯口。   周栗松了一口气,下一秒小姑娘的手从她臂弯滑下来。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受到新年的第一个惊吓,她瞪大眼睛看着自家哥哥手上的粥,夸张地喊:“哥!你你你做饭了?!”   别说十六岁的周期然,要是五十岁的周启文和吴淑萍在场,也得惊掉下巴。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周孟航,那双精致的手什么时候沾过油烟啊?   周孟航没管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的周期然,径直把早餐放到茶几上,看向坐立难安的周栗:“过来吃饭。” 周栗呆呆地走过去。   她穿了一件长款卫衣,直接盖住大腿,第一眼看着像卫衣裙,等她从周期然面前掠过,周期然才后知后觉——   屁的卫衣裙!分明是男款卫衣啊!   这下周期然下巴真掉地上了,她石化在原地,一方面觉得理所当然,一方面又觉得出奇离谱。   十六岁的少女一时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她几次深呼吸,结巴道:“我、你、你们......我我去清婶店里吃饭了!”   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周栗还是第一回 看她舌头不灵活成这样。   周栗已经尴尬得要为周孟航家的大平层开疆扩土了,可惜旁边的人自然得像个没事人,她只能挠挠头,试图缓解气氛:“我来找你哥有点事情......”   “做了你喜欢的焖面。”周孟航把餐盘往她面前推。   周期然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了。   偏偏场上唯一一位周姓男子似乎感知不到两个女孩子的囧意,他接着问周栗:“今天元旦,晚上一起去放烟花?”   周栗:“......”   哒哒的脚步声伴着周期然扬长而去。   等一楼的大门合上,周栗才站起来,凶巴巴地掐着周孟航的脖子,两只手都用上了,却没用上一点力气。   她恼羞成怒地乱叫:“啊啊啊你有病啊周孟航!”   她软绵绵的,身上是他常用的柠檬沐浴露味道,周孟航一把抱住她,捏着她双颊亲下去,在她温软的唇瓣辗转。   亲完,周孟航轻捏一把她红扑扑的脸。   “真神奇啊。”他声音带笑:“leader 周也有害羞的时候。”   周栗:“………………………………” 第53章 我妹妹不喜欢粘人的   今天元旦,“好味”和“沿时”一起放大假,周期然一路吭哧跑到球场,碰见周忠仁,问了一句才知道。 最后周期然被嫂子她爹领回家吃饭了。   周忠仁家什么都能差,吃饭不能差,家里只有四个人,还是备了满满一桌菜。周期然帮不上忙,乖乖坐着看电视,没多会儿,林清就吆喝着开饭了。   周忠仁夫妇平时店里热闹惯了,好不容易歇下来,呆在家里哪儿都不愿意去。而她父母赶热闹,趁着元旦去外面逍遥快活了,哥哥又……   周期然孤寂孤苦,这时候的一口热饭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碳。送碳人周忠仁给周期然递碗,小姑娘甜丝丝地道谢,周忠仁忽而迟钝地记起一天没见过自己甜丝丝的小女儿了,他嘴里叼起一块鱿鱼,问林清:“我女儿哪里去啦?”   林清哎哟一声,“你还记得你女儿呢?”   昨天周予婚礼一家人都去了,周忠仁高兴得跟自己二婚似得,喝得烂醉如泥,周俨和几位亲戚合力才把这高胖个扛上车带回来。   周忠仁也哎哟一声,神气道:“一直记着呢,别以为我昨天喝多了,我清醒着啊。”   “......”   林清和周俨各自扒饭,没人搭腔,周忠仁也能自顾自说下去:“昨天那个扔捧花环节妹妹不在可惜了,不然我肯定给妹妹抢一个,那个可是接姻缘的啊。” 母子二人:“......”   “姻缘”的亲属:“......”   林清给周期然夹大鸡腿,周期然赶忙道谢,周俨又问她吃完饭想不想喝奶茶,周期然又是连连点头,更衬托了周忠仁的无人在意。   饭吃到一半,周忠仁甜丝丝的小女儿总算是回来了,她身后的人也跟着进门。成双成对的身影,周期然首先看到周栗身上的奶黄色卫衣和白色长裤,她夹鸡腿的手一滑。   周忠仁第一个站起来,倒是没注意到女儿身上的“新”衣服,只顾着给女儿添碗筷。“妹妹回来了?昨晚跑哪里去玩啦?”   周栗:“......”   周孟航挠挠脑袋。   诡异的气氛,周俨又无语又得擦屁股,他似有若无地瞥一眼周孟航,对周忠仁解释道:“说是去找小冯玩了,昨晚跨年。”   老一辈对新历新年没有什么概念,只当是平常的假期,但也表示理解,只是——“晚点走就好了,爸爸给你抢那个捧花啊,捧花抢了是好兆头嘞,接花就是接姻缘啊。”   更诡异了......周期然小妹鸡腿都吃不下了,偷偷抬起头瞄自家哥哥。   无名无份的周孟航早已习惯,他挨着周栗坐,面色如常地给周栗盛汤。   今天大厨炖老母鸡汤,周栗不太饿,只专注喝汤。 甜丝丝的小女儿也不搭理自己,周忠仁叹气,为自己的月老生涯抓耳挠腮。周栗喝完一碗汤,才说:“姻缘在这呢。”   她指着周孟航。   “……”   空气有那么几秒停止了流动。   林清说过周栗“迟钝”,而周俨形容周栗是“纯真”,周忠仁更是把周栗护得像温室玫瑰。上学要慎重把关,工作后日夜担心,辞职回家,林清虽爱挖苦她,实际上她在跟前,一家人心里都踏实很多。   他们能看到的,都是周栗和他们分享的一面,可他们不知道,比起这些显于表面的简单,周栗还有更加果敢勇敢的一面。   她有了喜欢的人,她不想藏着掖着。   周忠仁嘴上还叼着鸡爪,他牙口不好,但平时最爱挑鸡爪吃,此刻却迟迟没啃下去。   成天嚷嚷着要给女儿找对象的老父亲世界正在崩塌,而林清女士乐开了花,坐在周孟航对面挤眉弄眼,用口型问他:“成了?”   周孟航从进门到现在都没作声,周栗说出这句话,他不感到意外,但不妨碍他开心。他笑起来,先对着林清点头,又对着愣在当场的周忠仁点头。   除了当事人比较淡定,在座的各位表情皆是精彩纷呈。   周孟航给周栗盛好今天的第二碗汤,世界崩塌的周忠仁终于反应过来,他站起来,不小心撞到桌脚,“嘭”的一声,旁观者都觉得疼。他却一点没在意,去沙发上找自己的手机。   电话一拨就响,周忠仁冲着那头喊:“老文,在哪儿啊?”   “没什么事,回来一起吃个饭。”   “现在回,开车回,马上回啊!”   众人:“......”   周启文夫妇没跑远,周忠仁一声令下,不到一小时,车就开回到了周栗家门口。冬天饭菜凉得快,周忠仁把冰箱的食材拿出来洗好,要重新打个火锅。   周启文进了门,第一句话先问周忠仁:“怎么的,这么着急,找不到人喝酒啊?”   “哼。”周忠仁鼻子出气,冷眼看他,又看向自己的小女儿:“你儿子把我女儿拐了。”   “真的?!”吴淑萍跟在周启文身后,异口同声,从来没觉得自己那混球小子这么顺眼过。   周忠仁:“......”   全场真就只有周忠仁一个人不高兴。   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火锅。   周忠仁偏要拉着周启文喝酒,周启文也难得没拒绝,而吴淑萍高高兴兴地和林清约了过两天去逛街。   周栗本就不饿,接连两碗汤把自己喝撑了,她打了个饱嗝,瞪一眼还要给她盛汤的周孟航。周孟航坐在她身旁,小声说:“我这是在给你补身体。”   “......”   她在桌底下狠掐他一把,他手里的碗端得四平八稳,头发丝都透着愉悦,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周期然小鬼吃饱喝足,她比两个当事人还高兴,挤到哥哥和嫂子中间来。   她记起之前“托”嫂子办的事,这下可以更加理直气壮地讨要了:“嫂子,我的签名!你上次说我放假给我的!”   周栗一愣。   周孟航挑挑眉。周栗差点就把这回事抛之脑后了,她站起来,假装自己一直放心上,俨然一副 leader 模样,对周期然说:“跟我过来吧。”   周孟航要跟着过去,被周俨一个眼神拉住,两姑娘走远后,他坐近周孟航,冷冷来了句:“我妹妹不喜欢粘人的。”   这人眼睛就差长在他妹妹身上了,周俨冷哼,和他爹一个阵营。   “哦。”周孟航反击,“她习惯了已经。”   周俨:“.......”   那边姐妹俩上了楼,周期然踏进周栗的房间,一下傻住了。她和她亲哥如出一辙地对文字过敏,望着周栗房间一面墙大小的书架干瞪眼,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周栗看得好笑,她拍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说:“你怎么净跟你哥学些不好的啊?”   周期然一张脸瞬间变得皱巴巴,用一种大文豪竟在我身边的语气说话:“我有点晕书了。”   周栗把那本她心心念念的书拿到她面前,故意说:“哦,那这个是不要了?”   周期然眉目瞬间舒展开来,表情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把书往自己怀里拱了拱,“谢谢嫂子!”   把书打开,扉页用隽秀的字体签下两行字—— 人人都匆忙,我们不如一起漫步。   署名:粒的粥。   周期然没舍得挪开眼,好似捧着什么珍宝,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看。直到手上一空,书被人抢了。   她欠揍的亲哥站在她身后,把书举过头顶,她碰都碰不到的高度。   “喂!周孟航!”   直呼大名了,看来 leader 周在小姑娘心里位置不低。周孟航捏着书后退两步,周期然下意识跟着出去,他一个扭身,位置对调,书落回周期然手里,而他人进了房门。   “自己去客厅呆一会儿。”门关上前,周孟航是这样说的。   “……”   楼上还能听到一楼周忠仁洪亮的大嗓门,周孟航暂且不敢放肆,只能让周期然当守门员。   门落上锁,他朝着周栗走去,周栗往他脸上呼了一掌,她再次被周孟航的厚脸皮击溃,无语道:“喂!” 被周孟航抓着手揽着腰抱起来。   她的房间不大,书架和桌子却占大头,放下她一个人还显得很空。周孟航扶着她的腰,眼睛看向她身后墙一般宽的书架。   “干嘛啊!”周栗被他摸得腰酸。   周孟航一一数过架子上的书,他个高手长,轻易拿下放置最顶层的书。全新未拆封的,蓝白书封,书脊印着两人都熟悉的笔名。   他把书递到她面前,“给我也写一句。”   “……神经啊。”   周栗埋头写作好几年,家里都知道,但也止于表面,她一向将写作的自己和生活中的自己清楚划分,谁知道掉马的危机就近在眼前。   这兄妹俩,门外那个小鬼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她,面前这个混子看到了两个她。   周栗尽管和他有了更亲密的关系,也仍然觉得不自在。   “我很喜欢这句话。”周孟航说:“也很喜欢写作的你。”   周栗仰起脸看他。   他们这两天都待在一起,她能感觉到两人同频率叠加的依恋,连空气都缠黏了。   周孟航心情显而易见地好,一天都不知道在瞎乐什么,周栗听到好听的,一时也说不出损他的话了。   她笑起来,忍不住臭美:“不要太迷恋我哦。”   周孟航也笑,捏着她的脸亲,他身心都得到充盈,被粉红泡泡浸得头脑发昏,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要不要和我去自驾游?” 第54章 [完]沿湾今夏   关系就这么公开了,周忠仁当天还一脸不高兴,第二天睡醒就想通了,他和林清说:“好像这样更好,结婚了还能住娘家,这么近,我看小航也没那胆子欺负我们家妹妹。”   之后周孟航更常来店里做客,周忠仁还是没给他好脸色看,但会多给他打二两肉。   周栗对此无话可说。   川禾温度最低的时段在春节前后。   今年的春节格外早,到阳历一月底,年味已渐浓。周俨的奶茶店接到了镇上的家电商务合作,那边送来几样机器,他最近都在研究新品。   今天的研究成果是绵绵冰。   周栗爱吃冰,不分四季,甚至觉得冬天吃冰更加惬意。她呆在没有冷气的室内,没吃两口就被冻得牙齿打颤,还舍不得松手,用勺子把边缘的红豆挑起来吃。   周孟航今天来得不迟也不早,在周栗企图继续吃那一份红豆冰前出现了。他人还没坐下,已经伸手夺走了周栗面前的白瓷碗。   “喂!”周栗不抬头都知道是谁。   周孟航无视她的抗议,他在家里吃过饭才来的,周启文今天下手太重,饭菜咸得齁,正好解渴了。   天气冷,冰化得慢,这一份冰才化了点边角,正好是最好吃的时候。周栗看着他吃,眼睛都快掉碗里了。她倚过去,下巴磕着他的臂弯,眼巴巴地等待投食。   周孟航端着碗避开了。   “我的!”   周栗要气死,什么时候轮到周孟航和她抢食了?   “不是刚来完吗?”   “......”   生理期前不让吃,生理期不让吃,生理期后也不让吃,周栗感觉自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越想越气,抢又抢不过,她只能拉着周孟航的手腕,也不让他吃了。   两人僵持着,碗里的绵绵冰又化了一点,周栗眼看着,已经能想象到甜甜的冰水是什么口感了,她用脑袋蹭他的手臂。   就差撒泼打滚了。   “我再吃一点......”   周孟航松了手,周栗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突然又往她贴近一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和她商量:“那你今晚跟你妈说,你去同学家写作业。”   家里住得近也不怎么好,被看得紧,在村子里毫无发挥空间,镇上几家干净点的钟点房都被周孟航定过一遍了。   二十三岁的男人精力充沛,周栗活到现在,从来没这么迫切地渴望过生理期到来。   这才刚结束没两天呢,周栗咬牙切齿骂他:“......流氓啊!”   周孟航大方承认:“我是啊。”   “......”   今天才刚开店,店里也没几个人,家长在隔壁,小情侣没了限制,亲亲我我咬耳朵不停,店主第一个受不了了——   周俨从吧台里走出来,摘掉手套,指着周孟航说:“要是闲着没事干就来洗碗。”   周孟航才不干,现在没有他需要他表现的地方,他继续把那份冰吃完,扛不住撒娇鬼的眼神攻击,时不时喂她两口。周俨受不了这两个脸皮厚的,回去继续做饮品了。   今天阿育请假半天,用完的工具堆在水池里,都没来得及洗,周孟航吃完,还是撸起袖子去干活了。 周栗两手插兜,看着两个男人忙活。   店里有客人,她才站起来,让对方点单付钱,再转头跟周俨报告。周俨抬起头,目光停了两秒,才重新低下头,应一声:“知道了。”   周栗多看了那位客人一眼。   是个男人,风尘仆仆的模样,应该和周俨差不多年纪,看着不像是喜欢喝奶茶的。他环视一圈店内,周栗以为他有话要说,然而迟迟没听见他的声音。   周俨很快把饮品做好,让周栗拿过去,那位客人忽地沉声开口:“阿俨。”   周俨一顿。   饮品最终没交给周栗,周俨亲自送了过去。那位客人坐的是离吧台最近的位置,一出来就是,周俨没打算停留,却又听到一声:“阿俨。”   周俨站得挺直,只有眼睛微垂着俯视眼前人,他声音冷静克制:“你应该知道我不想看见你。”   “对不起——”   “没用。”周俨不再看他,“喝完就走吧,过去了,其他我也不想听。”   没有提及任何一个相关字眼,但周栗听懂了。   她和周俨从小感情就好,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小时候总少不了争吵打闹,她却始终被周俨捧在手里,生怕她受苦受累。她以为他们很了解彼此,却是在回沿湾的这小半年,才真正窥见他的内心。   她的哥哥周俨,顶天立地,坚韧笔直,不被往事牵扯,也不被怨恨纠缠,宽容得不说一句抱怨,又“狭隘”得不说一句原谅。   比她想象中更值得敬佩。   两人在店里呆到阿育过来才离开,今天和李峻轩约在了市区的工作室见面。   一从室内切换到室外,周栗冷得直哆嗦。室内虽然没有暖气,但关上门好歹还能挡挡风,室外却是风一吹就能鼻涕横飞,周栗身上穿着从北方带回来的厚外套,仍然受不了川禾的妖风,赶忙钻进了车里。   暖气打开,周孟航把风口朝向她,看她通红的鼻尖,老话重提:“学车吧。”   “……”   又来了。   自从元旦那天,在她房间里冷不丁向她说起自驾游,他几乎隔两天就要提一遍让她学车的事。   周栗当然愿意和他一起出去旅游,但是没说愿意她开车啊。   不对,有他在,有她什么事?   周栗再次重申自己的观点,周孟航也再次说服她:“两个人交替开车,我们能开得更远。”   “而且,”周孟航裹着她的手,继续说:“今天自己骑车过来的吧?手冻了一上午还没回暖。”   周栗不说话了。   她喜欢冬天,但耐不住体寒,天气一冷,手脚凉一天都暖不回来。沿湾今年更是不寒则已,寒潮一来,风和雨也一起来,房间的窗户一夜都起着雾,她晚上睡觉被子都几层厚了。   白天还要骑电动车往返店里。   她皱着鼻子,一副被说服了还要挣扎的模样。周孟航及时打住,让她自己琢磨,车往市区开去。   他们和李峻轩的几次见面,没有一次是白费的。今天是周孟航主动找李峻轩,谈自媒体账号的事情, 周孟航的行动力再次展现出来。从他提起自驾游的想法到现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有了一个详细的规划。   那便是和工作日一起创立一个新的自媒体号,他想做的是旅游纪录片。   周孟航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无法被困住的性子,毕业后那半年对他来说,算得上一段漫长的煎熬,所以他选择回到沿湾。   回来后他仍然做着没有计划的奔跑,他喜欢、也享受在路上的状态,更热爱用镜头记录下一切。   这是他认真想做的事情。   “还是和最初你说的一样,你只是给我提供平台,并不干涉我做任何。”   周栗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听到他的想法,他平时随心所欲的时候更多,难得有这样正经说话的时候,她眼睛更亮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周孟航察觉到她的注视,也看过来,再次问她:“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上一次的提问是头脑发昏,他知道她也有想做的事情,他们虽然在一起,但从来没有想过干涉对方的未来规划。   周栗没有说话,用眼神代替回答。   李峻轩这会儿终于有了点老板的样子,他拍拍桌子,打断这两人的含情脉脉,正色道::“规定,以后上班时间不能谈恋爱。”   “......”   去哪儿都招人嫌的两人牵着手走了。   回到车上,车开出去好远一段,停在红绿灯路口。   周栗眼睛还亮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她的脸埋了一半在外套里,被周梦航掐出来,舍不得放手。   周栗在他手背亲了亲,突然说:“学车吧,我学。”   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眸,认真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这个路口的红绿灯特别长,快春节了,路上车多,城市交通堵塞,他们一点都不急着走。   “你不是想重新写作吗?”周孟航拇指磨着她的唇瓣,说道:“可能我还是不会做计划呢,早上五点看日出,凌晨两点看星星,雨天在街上走。”   “那我就在心里帮你写文案,你带我去看的,都可以变成我笔下的故事。”周栗说:“你知道的吧?我有这个能力。”   周孟航笑了,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一个毫无文艺细胞的人,十几岁的时候被她逼着默写语文,二十几岁还要学习在心里为她写诗。   他言辞匮乏,天分欠缺,惯于用镜头记下所有的色彩斑斓,直到她再次出现,赠予他更加具象的表达。   他们是彼此的最佳拍档。   周孟航觉得自己情绪满得有些过头,他想接吻,交通灯却不合时宜地跳到绿色。他只能重新坐好,方向盘却临时更改计划,掉了个头往回开。   “落东西了吗?”周栗不明所以。   “不是。”   周栗更懵了,车开过工作室,往他们常去的一家酒店去,周孟航才说:“现在就去写作业吧。”   周栗:“………………”   粗线条的女土匪已经打不败不要脸的男混子了。   ——   没两天就到了春节,小镇的年味还是重,当天一早,周栗迷迷糊糊被喊起来拜神。衣柜前挂着一件红色毛衣,是周忠仁买的,上面画了两只可爱小熊,周栗嫌弃归嫌弃,还是乖乖穿上了。   这两天天气回暖,穿毛衣就足够。   下了楼,她被林清领着拜神,没过多久,周孟航一家过来了。   村里拜神的时间高度一致,甚至不用提前协商。 见面第一件事情是说“新年好”和发红包。   周栗收下周启文夫妇的红包,连道好几声谢,周孟航也从外套里掏出一个,从厚度看就不一般。   她在家里最小,备受宠爱,本来就很有小女孩的神态,在这种时候更甚,她眼睛看着酒红色的封皮,小声说:“昨晚不是给过了?”   大家伙儿都凑在一起,小声能有多小声?周栗一句话,把长辈们听得眉开眼笑,赶紧让周栗收下:“没事,没事,让他多给点。”   连周忠仁都对他有了好脸色。   周栗也不矫情,在家长们的打趣下把红包收了。等众人以为压岁钱环节就此结束的时候,周栗突然从裤子的后袋抽出一个红包。   同样是厚度不一般,她拿在手里,在周孟航期待的目光下——   递给了周期然。   “哇!”高中生周期然完全不顾自己亲哥的脸色,连声谢谢嫂子。   “我呢?我呢?”   周栗才不管他。   午饭在周栗家里吃,到了晚上,两家人挪步到周孟航家。   川禾靠海,交通又便捷,什么吃的都有,一到这种大的节日,大鱼大肉一样都不缺,一天下来感觉把人的肠道都油住了。   小辈们很快吃完饭,今天周俨加入战斗,陪着两位中年老爹喝酒,林清和吴淑萍一凑在一起话也不停。   周栗吃完饭,拉着周孟航去散步。   后两天有雨,空气中弥漫着温暖而潮湿气息,周栗今天的衣服没有口袋,只能把手放在他的外套兜里。   另一只手在外面吹风,周孟航要去牵,周栗往后躲了躲。   周孟航疑惑地看着她,她手向后,又从裤子后袋掏出一个红包。   周栗把红包递给他,偏头看他,笑意盈盈的:“新年快乐,周孟航。”   周孟航也笑着,掐着她的脸去亲她。   已经翻页的那一年,对他们来说都像做梦一样。   ……   节后两件大事,一是监督局大扫除,不再允许走鬼在工业园内摆摊;二是“好味”在县里被评了奖,连带着“沿时”的生意也更上一层楼了。   而彻底卸下家族企业重担的周栗却苦不堪言。   春节一过,周孟航便拉着她来驾校报了名。科目一对周栗来说是“闭着眼都能考过去”,她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到科目二她才开始紧张了,理论与实践的差距终究还是大,还好记忆还在,周栗战战兢兢,有惊无险地又过了一关。   一直到科目三。   这是周栗一直抗拒学车的重要因素,上一次考驾照在这里狠栽五次跟头,她出门在外都不敢提自己报名学过车的事。   学科目三前一晚,周栗失眠一夜,第二天一早两眼乌青地在家门外见到明显也没睡醒的周孟航。周栗起早贪黑学了几天,周孟航就陪学了几天。   两个习惯了熬夜工作的人,顶着两对黑眼圈坚持了一周。周栗努力调整心态,在前期表现还良好,考前一天,却频繁在同一个项目上出错。   在训练场上磨合到天黑,视觉出现偏差,她便更加心乱,因而出错频率也更高。   “下车走走。”周孟航在后座解开安全带,周栗乖乖跟着他下车。   天气还没开始热,四月底的天黑得比夏天要早一些,上空最后一抹霞光在他们眼前消失。   他们已然一起走过了一个四季。   训练场上的车打着灯,一辆又一辆,从她面前掠过。周栗有些气馁,自己都不敢相信,学个车能让她这样挫败。   她瘪瘪嘴,仰头看他:“我考不过了。”   他伸手把她脑后的头发捋直,温声说:“那就考不过。”   “那我开不了车了。”周栗很沮丧,之前的美好设想在这个难过的关卡上破碎得彻底。   “开不了也不会怎么样啊。”周孟航失笑,察觉到她的情绪,哄她说:“明天考试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反正有我在,就算考不过也有我在。”   优秀学生周栗,什么时候试过这样屡战屡败的窘境,她不愿意接受,倏然又生出一些不服输的决心来。   “一定能考过的!”她一秒钟一个情绪转变。   “好啊。”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明天考过了我们就去吃好吃的。”   “那考不过呢?”   “那我们就去吃更好吃的。”   她变成懵懂的孩子,迫切地寻求安慰和认同,而好的爱人,在此刻成了她最好的安心剂。   考场就在家门前,第二天周孟航和周俨一起陪着过去,周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小地方谁和谁都认识,邻居家十八岁的妹妹都是自己来考试的,她感觉到丢脸,想催着两人回去。   周俨以为她紧张,安慰道:“妹妹好好考试,不用有心理负担的。”   周栗艰难地说:“不是……我觉得我有点丢脸……”   俩男人:“……”   家属只能送到大候考厅,小厅要考生自己进去,周栗和他们挥手。   候考厅被她渲染出了机场大厅的氛围。   她刷身份证前,周孟航让周俨转过脸去。   人来人往的厅室,他弯下腰来,在周栗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这是 lucky kiss。”   “……”   周俨根本没转过脸。   最后周栗满脸通红地通过了考试。   ——   六月的川禾已经进入盛夏,上午九点的小镇闹哄哄,一草一木都带着炎夏的蒸腾热气。   小餐馆和奶茶店同时罢工,周启文夫妇也休渔在家,今天是周孟航和周栗启程出发的日子。   几位长辈一起送两个年轻孩子上车,车后座的保温袋装满了林清做的小吃和甜点。   车窗关上前,家长们又给两个孩子递红包,沉甸甸的是牵挂和爱。   周栗后知后觉到不舍,捏着红包,眼眶一下就红了,林清捏一把她的鼻梁,轻声跟她说:“别感动了,妈妈塞了很多柚子叶放里面充数呢。”   周栗破涕为笑,被林清挥挥手,赶着他们启程。   再多一秒,就要被她看到妈妈柔软的眼泪了。   周栗家的房子建在沿湾村口,方向盘一打,车子就开上了大路。周栗望着车镜,沿湾的新湖消失在后视镜,幻化成不可追的影子。   ……   去年夏天的开端,周栗用摔碎的手机打到了周孟航的车,他问她哪边走,周栗指尖向右,车子驶进沿湾。   这一年夏天的起始,火红烈日在车身后追着他们跑,周栗问他要去哪儿,周孟航的方向盘向左,车子驶出沿湾。   开启他们的旅途。   沿湾的天总是很蓝,阳光在夏日里拉出幽长的影子。周孟航再次不作计划地停车,镜头探出车窗,拍下他眼里,沿湾今夏最后的剪影。   “我有想写的书了。”周栗坐在他身旁开口道。   这些日子,周孟航从来没问过她的计划,他知道她有想法,也一定会告诉他,只是早晚的问题。   “写什么?”他看到她仍然泛红的眼眶,有意逗她开心:“《我好爱周孟航》?”   周栗吸了吸鼻子,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他便收敛住,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书名就叫——《沿湾剪影》,你说好吗?”   他说好。   他还说,人人都匆忙,我们不如一起漫步。   [完] 第55章 番外1她的点缀   周栗厌烦夏季,最喜秋冬。   他们一路向北去,秋天的时候来到周栗上大学的城市。这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北方海城,十月末秋风萧瑟,枯叶落一地,车轮碾过发出阵阵“嘎吱”声响。   周孟航两三年前来过这里,为了转机去另一座城市,只是临时起意多逗留了两天。那时候,这座城市在他眼里还算不上特别。   两人原本要去海边露营,一场意料之外的雨却将一齐滞留在酒店。这里的秋天不似川禾,已经不适合淋雨了。   不过他们并不无聊,周栗趁机窝在书桌前修文稿,周孟航则在房间另一头的茶几边上剪辑视频。   这是他们的常态。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在路上,开车或住旅馆,天气好的时候去看风景,天气不好就在旅店房间里各自忙碌。   做着不同方向却又大致相同的事情,互不干扰,也互不影响。   他们比任何人都适应彼此的呼吸。   周栗关掉文档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的思绪从沿湾的盛夏中抽出,转眼望向窗外的深秋。   今天住的酒店位置并不繁华,他们从邻省的乡下一路开车过来,下了高速随便找一家干净的酒店就办理了入住,远离闹区,街上只有不息的车流声。房间在十九楼,一眼望下去,路道萧瑟凄清。   周栗一直以来做的事情都需要长段时间的独处和放空,她一度很着迷这样的冷感,如今却有一点不一样——她会想着往热源靠。   周孟航从地毯上起来,坐在了沙发上,仰着脸闭目养神。周栗丢下笔电走过去,他听到脚步声,慢慢睁开眼。周栗没穿鞋,径直跳到他身上去,周孟航稳稳接住她,两手顺势向下,握住她两边脚。   冰凉凉像刚被雨水洗刷过的玻璃窗。   这个季节还没开始供暖,周栗体寒,天气一转凉就容易手脚冰冷,周孟航低声问她:“冷了?”   周栗也低声应:“嗯。”   没有再说话,她捧着他的下巴吻上去。   两片微凉的唇瓣很快升温,周栗轻轻张开嘴,感受他舌尖舔过上颚的酥痒,她闷笑一声,被人揽着腰更加抱紧了些。   他一手去翻沙发上的购物袋,一手伸进她衣服里揉,还不忘询问她的意见:“可以做吗?”   “......”   前两天他们住在城市边缘的乡村民宿里,空气太好,氛围也好,两人连着两天都闹到很晚,周栗腰酸背痛,过来的路上才下了令要歇战。   他问话的句式过于礼貌,如果不是动作实在不怎么礼貌,周栗几乎要信以为真了。她用膝盖撑着沙发起来,他的手从她皮肤上离开,转而去套弄自己。   周栗以行动代替语言,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坐下来。   她脸上泛着红,渐渐感觉不到凉意,只有由温至热的攀升,完全纳入后,她埋头亲亲他的下巴。   周栗最喜欢这样。   起初她是抗拒的,下陷的未知感使她本能畏惧,被充斥的快感又过于强烈,她坚持不到几下就要喊停。后来渐入佳境,学会了自己把握节奏,如今已经能自得其乐了。   Leader 周今天心情好,周孟航难得不用自己出力,只需要享受,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把她垂在胸前头发拨到后背去。她在室内穿得随意宽松,周孟航把她的上衣从下摆卷起,露出一对圆润的雪白。   上面新旧交错的印子格外扎眼,周孟航托住一边,埋下头去。周栗轻颤,一手撑着他下腹才维持好重心,周孟航微顿,含糊着说:“现在这么厉害了?”   周栗被夸奖,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颇为骄傲地哼哼两声,手指穿进他的短发间,更彻底地把他纳入。   她腰肢柔软,皮肤嫩白,浑身上下都透着被滋润地光泽,像一颗成熟可采摘的饱满果实。心灵比身体更满足,周孟航盯着她移不开目光,发自内心道:“你发没发现......你好像越来越女人了啊。”   “......”   周栗因情动而泛红的脸更红了几分,突然停住不动了。两人对视,眼睛和身下一样湿漉漉,周遭空气却是如火般易燃,周孟航抱起“不会害羞”的 leader 周,往床上走。   .......   又一顿折腾,两人收拾好,在酒店里吃了一顿外卖,夜里快十点才出门去。   驱车到海边已经十一点了。雨后的空气里凉意四窜,海边却意外人多,一群群年轻人围在一起喝酒唱歌,搭起的棚子被封吹得大包鼓小包熄,气氛却是与温度截然相反的热闹。   他们没动手搭棚子,周孟航和一群年龄相近的年轻人聊了两句,便轻易蹭到了别人的“营地”。周栗已经习惯了周孟航的厚脸皮,两人都不是内向的个性,周栗对此适应良好。   雨彻底停了,年轻人不嫌晚,渐渐有人支起架子烧烤,喝酒玩游戏,场地更热起来。   周栗在这座城市待了将近五年,这片海也来过几回,但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大学的室友都喜静,计划保研的专注学习,赚取生活费的辛勤工作,而她那时候不知为何,有持续不断的创作灵感,只顾着埋头写作。   喧嚣的人声中,周栗靠在他怀里,眼睛望向遥远无边的海。   “周孟航。”他听到声音,偏头去看她,她的长发缠粘在他肩头,让他的目光和心口一样柔软。   “好像和你在一起越久,越觉得我以前的日子过得很无聊。”周栗有感而发:“如果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会不会早就跟着你跑遍各地了?”   这些日子,周栗不止一次感慨自己过去的生活乏味重复,也不止一次感叹他的肆意潇洒,她是很坦诚的人,表达能力更是上乘,周孟航总能很轻易领悟到她的意思。   她常遗憾自己过去几年的单调狭隘,可在周孟航看来,她眼界中分明有更无际的汪洋,心上自成一个浩瀚而富足的世界。人生的丰富面有很多种,这也是一种。   周孟航没说安慰她的话,反而笑着说:“那你不一定看得上我。”   沙滩上几个喝多的年轻人牵着手跟着音乐转圈,场面闹腾欢乐,两人拥抱在一起,小声说着只有彼此能听到的话。周栗不同意他说的,忍不住辩驳:“我可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周栗始终觉得,她和周孟航就算不是情侣,也能以好友身份长期相处。   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看着他直接道:“你说,如果我们哪天分手了,还能做朋友吗?”   周孟航听见她的假设,一下瞪大了眼睛,只是没过两秒,扬起的眉毛又落下来。他语气平顺,说话时眼眸低垂,睫毛落下一片阴影。   “虽然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应该不会吧,关系大概会比初中你拉黑我那一次还惨烈。”   “为什么?”周栗追问。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分开了,我不担心你。”周孟航声音很懒,语速也慢:“你独立又勇敢,并不缺少选择,我相信你不管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甚至是自己一个人,都能过得很好。”   “我并不作为你的必选,只是你的点缀。”   周栗理解到他话里的意思,难得有些发昏,呆呆地问他:“周孟航,你最近是不是偷偷看书了?”   这也算作夸奖了,周孟航笑起来,低头亲她的脸颊:“我是在为更长久地成为你的点缀而努力。”   两人之间并不时常说情话,偶尔来两句,周栗很受用,她小声回馈道:“我好像有点爱你了。”   时间倒退回十个月前,沿湾的初冬来得那样晚,他站在路灯下,晚她一步,挚诚地说“很喜欢你”。   北方海城四季分明的深秋,她再次先他一步,不吝啬地提到了“爱”。   周孟航突然很贪心,梦想一辈子成为她的点缀。 第56章 番外2正是浓情蜜意时   周栗跟周孟航在外旅游的第一年,直接没回来过春节。   除夕的时候,她和周孟航旅居在西南,周启文夫妇带着小女儿在周栗家里吃“团圆饭”,饭后齐齐坐在客厅里和不归家的俩游子视频聊天。   家里一楼翻新了,周孟航给二老换了一面超大的电视墙,正好试验投屏功能。   周忠仁太久没见自家女儿,还是“超大屏”的,高兴得说话都有回音。大人们你一嘴我一嘴,小情侣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最后只听到周忠仁问周孟航:“臭小子什么时候带我女儿回来啊?”   挂了电话后,周栗滚个圈,爬到周孟航身上,问他:“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啊,周司机?”   第二天周栗还在睡梦中,被周孟航叫醒,行李已经收拾好了,两人启程回南。   等周栗完全清醒,车子已经开在了国道上。   “去哪里?”   “回家。”   周栗瞬间坐直身体。   两人出来大半年的时间,周栗偶尔想家,但也享受在外遨游的畅快。周孟航的视频账号有了越来越多的热度,而她在旅途中完成了新书的创作,两人都愈加忙碌起来。   周栗以为两人还要继续向西北去的。   路上车少,太阳直照在车顶,周栗惺忪的眼中是西南的和煦辽远,道路两旁的绿植焕发着新生。   他们在上个月换了一辆越野,车跑得很快,两人换着开,终于在三天后看到了沿湾的路牌,牌顶灰色羽毛的小鸟被惊动,两脚扑腾着飞走了。周栗突发奇想道:“要不我们带上爸爸妈妈出去玩吧?”   周孟航扬眉,表示没意见。   于是俩小野人回沿湾待了没几天,就带上两大家子重新启程了。   个体户就这点好,只要狠下心不赚钱,时间还算自由。林清一开始还犹犹豫豫,吴淑萍大手一挥,包下了林大厨一周的时间。   出游地点是周孟航选的,这回有长辈在,他没再随心所欲,反而做了详细的游玩计划。长辈多,不适合太舟车劳顿,加上考虑到林清的晕车体质,他把地点选在邻省,从川禾开车过去只需要七个小时。   此时的周栗已经拥有了稳定的车技,周俨说要验收成果,做主让两家人分两辆车走,周栗家由周栗本人掌方向盘,而周孟航开自己的车。   对此周孟航表示:“......”   两人这大半年的状态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周孟航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周栗离他如此远了,他的车在前面带路,只能在后视镜找到那辆白色汽车的影子。   连司机的脸都看不清。   两人自驾游的时候,多数时间是周孟航开车,偶尔到宽敞好走的路段,周孟航就会鼓励周栗上手。得到锻炼的周栗虽然开车还是慢吞吞,但是很稳妥。   今天有周俨在旁边,她更心安,不疾不徐地跟在周孟航后头。   上午八点出发,路上堵了会儿,下午四点,一行人来到邻省的县城。   这里不同于川禾,地处远离海洋的内陆,地势较高,群山环绕。节日刚过去,这里的游客并不多,他们租下一家农家院子,一共四个房间。   周俨再次做主给众人分房间,两对合法老夫妻同房,周栗和周期然同房,剩下周孟航和周俨一间。   分配很合理,大家欢欢喜喜,只有周孟航很无语。   收拾好东西,午饭晚饭凑作一顿,在附近的农家乐吃。周孟航积极主动,抢着付款,被周栗拦下来。   两人贴着坐,周栗按住他的手,瞬间被人回握。两个成年人谈恋爱,在家长面前只能装纯情,加上周俨“从中作梗”,周孟航已经几天没跟她贴近了。   周栗说:“让我哥给。”   “为什么?”周孟航的手指和她的勾到一起。   “他赚了钱,给他点机会花吧。”周栗这样解释。   周俨做事勤恳有规划,周栗大半年没回家,他已经准备在川禾开一家新店了,就在李峻轩工作室楼下,连免费宣传都搞定了。   家里一楼终于重新装修,年后还将翻新二楼。上周除夕,一家子人都收到了周俨的巨额红包和礼新年礼物。   周俨确实越过越好了。   行程安排得很松散,众人吃完饭,一起去附近一带有名的山岭。   周孟航扛着摄像机走在众人身后。这一片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丹霞地貌,还没开春,山岭依旧青绿,像一幅上色未干的油画。   林清女士举着手机“咔擦”了一路,出发前多犹豫,现在就多开心。   周栗的父母不似周孟航父母那般有时间有钱,能到处走走,他们忙忙碌碌半辈子,除了外出打工,唯一一次出远门是送周栗上大学那一回。   周栗也想带着他们出来看一看。   从他们脸上的反应来看,她这个提议十分正确。   周俨在前面带路,他同样许久不出来,脸上的神情难得松快。到了陡峭路段,他回头提醒大家注意看脚下,自己却没站稳,——   一个女孩从山上下来,走得很快,脚下打滑,径直摔倒了他身上,   那姑娘看着娇小,重力不小,周俨猝不及防,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带起身后一排多米诺骨牌效应。 周孟航的相机还没停止记录,他扶住周栗的同时,还能拿稳手上的相机。   那女孩估计也吓到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按在周俨胸膛上的手,小声道了句歉,踱着小碎步走远了。   ......   他们到的时间刚好,欣赏完一场完整的日落,周忠仁突发奇想要吃烧烤,一行人又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周孟航找房东租来烧烤架,周俨则去就近的集市买了食材和啤酒。   林清今天特许周忠仁放肆喝酒,周忠仁立即起范儿,成了掌控全场的那一位。不止中年男人喝,两个不用再开车的年轻男人也有兴致陪着。   院里飘满孜然的香气,南方已经渐渐回暖,火在烤着,欢声笑语不断,怕热的男人们甚至把外套脱了丢在一旁的竹椅上。   无人看管,周孟航无所顾忌地挨着周栗坐,两人玩起“猜拳”。周栗只会剪刀石头布,游戏规则也简单,周栗输喝一口,周孟航输了喝一杯。   就这样周栗还要耍赖,一杯酒没喝完就蹭着他的肩膀撒娇,把周俨和周期然看得打寒颤。   两家父母却把嘴角扬上了天,对彼此的“亲家”身份丝毫没有异议。   小情侣还在猜拳,双方父母已经在谈婚事了,只是不知怎么又扯到周俨身上。   “我现在比较愁我们家小俨,光顾着赚钱了,对象都没一个。”   “我儿子,”周启文一下燃起了胜负欲:“未满二十五岁,女朋友漂亮,感情稳定。”   “……”也不看看女朋友是谁家的。   喝多了酒的男人十个都凑不到一个脑子,周俨听了两句,在桌上拿起一盒周启文的烟,往院子外去了。   酒意醺人,没人记得周俨并不抽烟。   大人们都成了醉鬼,周期然竟成了扛大旗的那一个,护送两家父母回房,回来找嫂子,院子里却不见哥哥嫂子的人影。   “……唉。”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气,热闹的院子恢复凄清。 大院旁还有个侧院,只有一间房,周孟航详细的计划里包括了和周栗一起住在这儿,没想到被人截胡了。   他喝得有点多,只想和周栗亲近,周栗怕死他了,要担心父母突然出现,又要担心和她同房的周期然找过来。   周孟航脸上身上都是烫的,温热的手掌固住她的脸,带着一身酒气亲下来。她温软的唇同样带着酒气,一边回应一边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看。   好学生还是好学生,二十四岁了跟男朋友亲热还哆哆嗦嗦,周孟航在她唇上轻咬一口,又气又好笑:“我们以后还是搬出去住吧。”   周栗被酒精充斥的脑子转不过来,下意识问:“为什么?”   “我可不想躲在你家或者我家看不见的小角落里跟你亲热。”   周栗:“……”   这么一句话,周栗听出了满满的怨气。   两人在外面浪了大半年,肆无忌惮惯了,一回来家长身边就被打回原形,周孟航显然适应不良。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双方家长都知道他们在一起,不仅没反对,还很支持,她仍然要躲着家长们和他亲近。   就是......挺不好意思的。   周栗乱七八糟地想着,就这么被他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竹藤椅上。   他眼里的亮光明晃动人,周栗忽地想起方才长辈们的话题,她脱口而出:“你该不会想结婚了吧?”   这倒是恋爱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第一次聊这个话题。他们不缺乏共同语言,斗嘴吵架,平心交谈,聊日常琐事,也能聊未来规划,却从来没提及过这方面。   周孟航笑笑,拉起她的手,左右两边都亲一口,才看着她说:“我想有什么用?你又不愿意。”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 leader 周,年轻漂亮有才华,这么早给我当老婆那不是可惜了吗?”   周栗被他逗笑,他下巴搁在她腿上,人高马大,蹲在地上也缩不成一团,像一只巨型蠢狗。   “那我只好给别人当老婆了。”   “......”周孟航支起身子,往她脸上咬一口,没舍得松开,又沿着脸颊到鼻梁,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   夜深人静,月影皎洁,这氛围太好,周栗也不忍心气他了,她环住他脖子,坦言:“我是觉得现在说这些对我们都有点太早了。”   周孟航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们都还有太多要去做的事情,能一起远行已经足够让他心满。   “虽然有点早,但是我想告诉你我的新年愿望……”   周孟航勾起唇,听到她说:“我愿意一直和你一起生活。”   二十五岁这一年的春节,周孟航再次听到大胆女土匪的直白情话。   他们依然很年轻,热爱生活,更爱彼此。   很难不心动。周孟航单臂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来,两人位置对调,周栗两腿分开坐在他身上。   今天是周孟航禁欲的第五天。   正是浓情蜜意时,还没等有下一步的动作,大院里突然传来周期然惊恐的叫声——   “救命啊!我房间里有蟑螂!”   “…………”   大胆女土匪惊慌失措,从周孟航身上连滚带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