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绒之夜》 作者:凉蝉   文案:   素不相识的学生从她的办公室坠楼,路楠平稳、安定的生活就这样,被意外事件打破。   她一夜之间成为“罪人”。   路楠试图查明真相,却没料到,自己的灾难引来了一只食腐的鹰。   要对付路楠这样温柔、怯弱的人是很简单的——宋沧接近她,像猎人接近受困的小兽。   找出她的弱点,摧毁她的人生。他擅长这一切。   但路楠真正向他袒露弱点时,宋沧却只想成为,她的盾。   和她一起,抵挡过去与未来万种洪流。 第一章 一盆很好的植物,死在很好的春……   许思文坠楼的前一天晚上,路楠有过预感。   养在窗台的一盆竹芋被春风打翻,从三楼直直落到楼底。幸好没砸中人。这竹芋大名“黑背天鹅绒”,叶片无数细毛,摸起来像一匹绒布。花店的人说:这是很好的植物。   一盆很好的植物,死在很好的春风里。   路楠后来回想,总觉得那是黑背天鹅绒给她的提醒。她只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可能会发生,但解读不出更多信息,所以在许思文冲向窗台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拉住。   十七岁的少女,头发还未被晒得褪色,猫一样的眼睛。路楠没教过许思文,也不知道那天许思文为什么到她的办公室,更不晓得许思文为什么会从她办公室的窗口跳下去。   办公室也在三楼,许思文先摔在樟树枝桠上,最后跌到柔软草坪。这个珍贵的缓冲保住了她的命。   人体跌落的巨响让整栋楼骚动,学生们从窗口探出头,尖叫声像浪潮一波紧接一波。   警察和医生很快赶到,在现场拉起警戒线。路楠站在樟树树荫里,无法准确回答别人的提问。她看见担架上的女孩软软垂落的手。那只手她方才分明还握过。   年轻的警察语气冷酷严厉,打量路楠像打量一个极恶罪人。路楠被无数目光洗礼,直到有人扑上来给她一巴掌。   许思文的父母来了,父亲魁梧壮实,一巴掌把路楠掼倒。现场再次混乱,老师搀着路楠往办公楼里走,哭声和叫骂紧追不舍。   路楠的半张脸肿起来,她在办公室里呆坐,被轮番提问。反反复复,她只说一件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一所培训学校,名叫“乐岛”,学生不少。路楠教的是舞蹈班,学生全是学龄前儿童,许思文上的是美术高考班,两人从无任何关联。路楠之所以知道许思文,是许思文在全国比赛里拿了奖,老师与她的合影在学校展示墙上挂了很久。   许思文个子高,表情文静,不苟言笑的脸。获奖的画上是一片盛燃火焰与火焰中心静立的少女,鲜艳的红与鲜艳的蓝,作品至今还在市美术馆里陈列着。   学生疏散,学校封锁。主任把路楠送回家,叮嘱她先休息。路楠心里清楚,她可能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在家躺了三天,路楠接到学校的电话。   主任告诉她,许思文的家里人昨晚终于撤离校门,留下一地纸钱、花圈残屑,录了“杀人偿命”声音的录音机也带走了。路楠猛地坐起来,手和肩膀都发僵,却不敢动,生怕听漏什么重要的话:“查清楚了是吗?”   但主任答不上来,没有结论之前警方不会透露调查进展。路楠的肩膀垮了,她说起自己的工作,两个班的学生还没招满,下个月组织学生练节目参加比赛,新的编舞老师还没来,有个特别出色的孩子可以直接去中级班,等等等等。她尽量有条有理,主任却支支吾吾。   路楠便懂了他没说出来的话。她想尽量保持礼貌,但开口时声音哽咽:“主任,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压根不认识许思文……”   主任还踟蹰着,路楠是他招进来的:“再等等吧,啊。都还没有结论。”   “我想去看看许思文。”路楠说,“毕竟我当时在场,可是我没能……”   “别去,千万别去。”主任肯定地说,“她的父母现在还没有冷静,你去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领导已经去慰问过了,你别添乱,再歇两天吧。”   出事之后到现在,路楠没出过门。第一天彻夜不眠,担心许思文情况;第二天终于睡了过去,她在噩梦中一次次错过抓紧许思文的机会;今天第三天,镜中是一个黑眼圈深重的鬼。   事情有了和缓的可能,路楠勉强打起精神。她要补充新鲜食物,要透气,于是满屋子地找出门理由,最后选中两本图书馆的借书。借期已经过了两周,她必须还书。   这不成理由的理由让路楠得到解放。她开始洗漱打扮,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染过的头发褪色了,黑色发根推动酒红色长发,梳来梳去都没什么精神。她有一双圆而亮的眼睛,此时连眼睛也是疲惫的,三天像过了三年。   小区里也起过纠纷,许思文的家里人找到这里,吵着嚷着要进来,找路楠讨说法。小区保安难得尽职,拦了又拦,小区外自然也铺满纸钱花圈,“杀人偿命”的声音响了两天两夜。   一切都被清走了。原因都在早上接到的那个电话里:“学校赔了三十万。”   保安认得她,开口招呼:“路老师。”   路楠压低帽檐拉好口罩,匆匆走过。   树影泼洒在路面,漏下反着光的斑驳。她走到街角,看着春天过分明净的天空发呆。新鲜空气很好,新鲜的风也很好。厄运莫名降临到她身上,她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可以诘问的对象。这时斜刺里忽然窜出一个人,猛地扯下她的口罩。   “果然是你!”妇人尖叫着挥舞双手抓挠过来,“你这个杀人犯……”   路楠吃惊躲开。妇人抓挠不中,甩起手里的塑料袋往路楠脑袋上砸。路人不知发生什么事,半兴奋半好奇地围观。妇人声音愈发尖利,刺得路楠耳朵好疼。她忽然之间愤怒起来,猛地抓牢妇人手腕大吼:“够了!”   妇人眼睛发红,立刻流下泪来:“人模人样,心却是黑的!害了我女儿不止,还想打我?”   路楠心口一跳:事件发生当日她根本没看清楚许思文父母的模样。趁她发愣,妇人往她脸上吐了口口水。   路楠:“……”   她死死地、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围观的路人纷纷举起手机拍摄,对一桩突然发生的惨事,人们已经习惯了通过手机摄像头而不是自己的眼睛来观看。   妇人抓挠得愈发厉害,揪紧路楠耳朵,力气大得几乎要撕掉那片软骨和皮肉。路楠侧身用手肘去顶她。妇人仰面倒下,一时起不来,哭得更大声。路楠连退几步,路人们手机举得好高,仿佛几十只眼睛直勾勾照着她。她这时才想起脸上已经没有口罩,忙捂着脸从人群中突围。   不敢再往人群里去,路楠钻进药店。耳朵没受伤,但被扯红了,脸上几道刮痕,被指甲挠的。店员一眼眼看她,很克制又忍不住好奇。收银台后的橱窗擦得透亮,路楠在上面看到一个头发凌乱的狼狈女人,妆花了,脸上伤痕猩红。   路楠怀疑眼前的年轻姑娘正在脑补自己被男人家暴的离奇剧情。她抓起酒精和棉签就走,在地铁站卫生间的镜子前给自己消毒,再重新戴上口罩。粗糙的布料摩擦伤处,痒且疼,路楠闭目忍耐。   到了图书馆才发现根本没有带书。她那鼓得太足的勇气在这一刻终于用尽,转头到街角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直奔萦江。   萦江是穿过这座繁华城市的大河,从西北往东南,汇入大海。夜晚江边景色很好,无人机排成的灯幕在黑暗夜空里闪动,是一个MARRY ME。人们鼓掌、欢呼,播放快乐的歌曲,情侣在玫瑰花瓣铺成的软毯上紧紧拥吻。路楠只觉得嘈杂。她往更安静的地方走去。   酒喝得很快,手里最后只剩一罐。但寄望酒精让自己轻松显然是失败的。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她讨厌萦江,讨厌无人机,也讨厌太红的玫瑰和太开心的笑脸。   江边有个小孩喝完牛奶,抬手要往水里扔奶盒。   “喂!”路楠很凶地喝止,自己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极少这样恶劣地跟别人说话。小时候她每每发脾气,母亲就会立刻喝止:路楠是乖孩子,不凶人。天长日久,她学会了“温柔”。   小孩僵住,回头看她。路楠尽力温柔,但语气还是凶巴巴的,笑容也扭得狰狞:“不可以哦。”这太别扭了,酒精令她生出新的勇气,她干脆顺着心意恶劣起来,“小混蛋,你要是扔它,我就扔你。”   小孩被她吓跑,路楠一番呲牙咧嘴,脸上又疼了起来。冰啤酒的冷气已经全都跑光,入口的酒液酸涩,她哇一声吐出来,吓得周围散步遛狗的人纷纷躲开。   自己现在像一个醉鬼。路楠看着已经黑透了的天,扑在栏杆上笑。   江风送来一两声细弱的猫叫,路楠捏着嗓子跟那声音学叫,“喵嗷呜……”   声音是从江岸下面传来的。   萦江江岸两侧立着石头栏杆,不让人随意走下河滩。路楠趴在栏杆上眯起眼睛:河滩边蹲着只猫。   猫脖子上系着绳子,绳子淹没在水中,似乎被石头压住。不知是坏心肠的什么人把它困在这里,小猫浑身被打湿,冷得直发抖。   路楠晃了晃脑袋。她认为自己没喝醉,接下来做的事情完全是出于自主意识,并且一定不会有问题。   翻身骑上栏杆的时候,她恍惚间有种骑马的错觉。视线高出周围一大截,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夜风把她的醉醺醺的脸吹得凉透。她仰头冲天空笑一声,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勇气,果断用手机电筒照亮河滩,试图寻找一条安全的路径接近小猫。   有人敲了敲栏杆。   路楠头也不回。她没心思搭理别人。   “喂。”那人说话了。   一个挺高的男人,背对光线,看不清脸,只瞧见一头微卷的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短短一把。   路楠不吭声,右腿也跨过栏杆。她坐在石栏杆上,远远看小猫,嘴里“喵喵”几声,希望小猫能听懂自己说的话。   “想自杀吗?”男人问。   路楠:“……”   她的情绪本来就像在波涛上行船一般不稳定,忽然间被这句问话激怒。她才二十多岁,正是好年华,就算遇到无妄之灾……就算不如意,她看上去像是想死的人么?她拨开挡眼睛的头发,重重瞪那陌生男人,试图以眼神将他吓退。   “想的话,”男人笑着,“我可以帮你。” 第二章 故我堂,宋沧。   男人很年轻,看不出年纪的一张脸,讲话时尾音微微上挑,不像正经劝阻。   路楠懒得搭理陌生人。她利落地跳下河滩,浅水顿时淹没了足踝。冰凉的感觉灌入她的鞋子里,她还没来得及后悔,意识先清醒了,顿时站在原地不动。   头顶有笑声。那怪人倚靠在栏杆上,轻轻拍了两下掌。他并不知道路楠为什么跳下去,只是单纯感到这个举止好笑,为路楠的怪异行为赞叹而已。   小猫起初见有陌生人,不敢出声,路楠“喵”了两声,换来它铜铃般眼神。她把小猫抓起,发现绳子被紧紧压在大石下,狠力拉拽才扯得出来。绳子是捆货的塑料绳,在猫颈上打了死结,路楠一脚踩在石头上,一脚浸在水里,别别扭扭抱着小猫,用随身的指甲剪艰难磨断那破绳。   小猫起初在她怀里挣扎,察觉她没有恶意,渐渐乖顺。   路楠拎起小猫,踩着浅水走上河滩。她对这里不熟悉,不知道哪里有可以上下的阶梯。怪人还在上面看着,饶有兴味的样子。路楠看见他右手笔直指着一个方向。   循着那方向走两百多米,便是一道石阶。她湿漉漉上来,石阶上歇息的人都怪怪看她。路楠扶着石墩子脱鞋,隐隐地心疼:她自认为没醉,其实是醉了的,这双鞋子八百多块,是生日礼物,她应该脱了再下水。   鞋里积了两汪江水,倒在石板上泼辣地响。   重获自由的小猫想跑。路楠忙拽住它尾巴,很凶地训:“跑什么!给你治伤。”   冥冥中有一个她,清醒的冷静的,正在头脑里问:你自己都管不了了,还管一只猫?   但喝得半醉的她不肯放弃这猫。猫后足有个渗血伤口,看起来不妙。路楠把单肩包斜挎在身上,一手抱着猫,一手拎着湿漉漉的鞋子,赤足走上路面。古怪的男人站在路面,看架势是正在等她。   “给我吧。”男人说,“我是兽医。”   路楠盯着他:“……”   男人:“我店就在对面。”   路楠并非彻底相信,她只是看到周围亮堂,人来人往,她自己并不瘦弱,男人看起来顺眼。总之一切似乎都不构成任何犯罪条件。男人已经迈步,也不管她是否跟上。路楠抱紧小猫,迟疑地缀在他身后。   碎石子碎砂子一下下磨疼她脚底。男人偶尔回头看她一眼,路楠不求助,他便当作没察觉,继续走在路楠前方两三米左右带路。   穿过马路,宠物医院就在前头,灯牌低调名字趣致,叫“果冻”。男人推门,让路楠进入,正在拖地的女孩跟他打招呼:“宋老板。”   一个矮胖的男人从里头走出,皱眉:“又是猫啊宋十八。”   “帮忙看看。”男人伸手从路楠怀里抱猫,路楠下意识护住,不让他碰。他好脾气地笑笑:“小东西在水里泡了不知多久,后足有伤。”   医生检查小猫时,女孩给路楠拿了双拖鞋。路楠看看猫,又看看带自己过来的卷毛男人。明亮处看得见这人全貌,是一眼难忘的好模样。   “你不是这里老板。”路楠说。   男人耸肩:“我明天就把这个店买下来。”   胖男人在里头应他一句:“你想得美。”   小猫留院观察一晚上。路楠拒绝了卷毛男人付账的好意,坚持自负治疗费用。路楠填写单据名字时,男人盯着她名字看了片刻。路楠扭头看他,毫不客气:“看什么?”   男人笑笑:“很少见的姓氏。”   他掏出一张名片,写了两个字再递给她:“我叫宋沧。”   名片不方不正,边缘走波浪形,正面三个笔法拙稚的字:故我堂,背面是地址和联系方式。   路楠没接,只看了一眼那店址。宁安路,离自己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再看店铺内容,卖的是旧书旧物旧画旧古董。   宋沧又递一次,两手捧着名片,很有礼的样子。路楠却只觉得他古怪,扭头就走。   这里距离她的家不远,路楠打算徒步走回去。走了两步才想起,自己还穿着果冻宠物病院的拖鞋。   拖鞋浅蓝色,鞋面两个狗头。   “穿着吧,一双拖鞋而已。”宋沧已经跟了上来,“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路楠低头看拖鞋,头脑被这夜风吹得发晕,心里却越来越清醒。自己这混乱的一天,全因许思文那件事而起。然而调查结果她无权得知。警察叮嘱她不得离开本市,随时协助调查。她被学校通知停职,眼看工作就要丢了。路上随时有不认识的人冲出来打骂自己,她不敢还手,也不能不还手。   而她居然还有心思管一只小猫。   宋沧极耐心,见她不说话,便静静等在一旁。路楠有种错觉:这人等着看自己崩溃。   她走多远,宋沧就跟着走多远。路楠心里发毛:“你有病吗?跟踪狂?”   又继续往前走,路楠总觉得眼角余光有什么缀着,扭头看见宋沧骑一辆共享单车,在非机动车道上与她并行。两人大眼瞪小眼。   “我也走这条路。”宋沧解释,“不信的话,你看看我名片。”他坚持不懈,再一次递过名片。   路楠想起他的店离自己住的小区确实很近,半信半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名片依旧是不收的,她只当这人不存在。小路安静、黑暗,偶尔有人车来往。宋沧不远不近地跟着,是一个不至于让路楠感到不安,但又能随时帮忙的距离。   快到家时,细细地下起了春雨。白天还算清静的小区门口又被人堵得严实。警灯狂闪,人声和音箱里“乐岛学校路楠,杀人偿命”的声音此起彼伏,各不相让。   路楠听见男人粗鲁的嗓门:“你们这是扰民!这案子我们正调查,不要干扰办案!”   路楠脸色苍白,转头就走。她失去方向感,差点撞进宋沧怀中。宋沧扶着她肩膀,还没问,那边又是一声大喊:“杀人凶手路楠!滚出来!”   路楠顾不上跟宋沧解释,只想立刻逃离这里,忙乱中一个趔趄,差点被拖鞋绊倒。宋沧从单车上跳下来,任那辆黄色车子砰地倒地,只牢牢把住路楠手肘,牵着她穿过斑马线。   穿过这个十字路口再往前,便是宁安路,一条更幽静、更少人的路。   雨一点不见小,路楠茫然中忽然生出恐惧:眼前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她挣脱宋沧的手,急急忙忙掏出手机。她要联系男友或者好友,哪怕回不了家,总能找到栖身之处。她按亮手机——手机没电,已经关机了。   宋沧半张脸被雨丝里的昏黄灯光照亮,诚恳得不再那么可疑:“进来歇歇。”   灯光来自“故我”二字招牌。他们已经站在宋沧旧书店门口,屋檐伸出半米,门前干燥,左右各一个空的书架,两陇临街花圃里长着高高矮矮的花草,春夜里试探般开了几簇小花,苔藓绒绒地铺满石板缝隙。   路楠:“……”   一切愈发可疑了。她准备跑开时,宋沧把门推开一条缝,门里此起彼伏“喵”了起来。   亮起灯的“故我堂”里没有人,几只猫挤在门口。   宋沧抛来一个东西,路楠下意识接住。那竟是一串钥匙。   “你充会儿电吧。”宋沧指着柜台,“饿了自己拿吃的。”   路楠惊疑:“给我钥匙做什么?”   “你想走的时候帮我锁门,钥匙放这里。”宋沧示意她看屋檐下一块松动的瓦片,随手抓起一把伞,“我出去了。”   路楠目瞪口呆。这人把这个店交给自己代管?她摸不着头脑:“等等!”   宋沧回头:“我家里有点事,回去一趟。你放心,今晚我不回来,这里也不会有其他人。”   他长腿大步,走得很快。路楠茫然回头,“故我堂”里几只猫圆眼明亮,正隔着门观察她。   雨渐渐变大了。路楠攥紧手机,决心先进店找地方充电。她一推开门,店里立刻响起狂奔之声:猫们纷纷窜进书架缝隙,只露出眼睛窥探。   这地方在外面看起来不大,里面却别有洞天。门口是柜台,柜台边一个木楼梯通往上层,用半人高的铁门锁上了。店里十余个书架,各自七八层,全都贴墙摆放,空出中间大片地方,用来摆放桌子。桌子拼在一起,摆着书籍、画框,还有样式老旧的拨盘电话、烟盒等无用之物。   有个书架空着一半,地上是打开了的大纸箱,书还未完全摆放整齐。   一只黑猫就缩在纸箱里,见路楠走近,嗖地窜出来。   店铺深处用木格子门隔开一个小空间,门不好推拉开,路楠好不容易扒开一道缝,里头是个五脏俱全的小厨房。一只白猫灵活地从她脚下哧溜滑过,钻进厨房。   路楠:“……”   刚才匆匆一瞥,店里共有三只猫,一黑一白一花。她到这里不过十分钟,猫已经不怕她了,显然是惯于开店营业的生意猫。   在柜台找到充电线,路楠插上了手机。怪人开的怪店,路楠下了定论。两只猫在她身边打转,示意她打开柜子。柜子里除了两桶方便面,还有十几个猫罐头。猫们抖抖胡须和耳朵,尾巴勾住柜门把手,满眼暗示。   ……还有怪猫。路楠想。   手机很快顺利开机,路楠第一时间联系男友。数个电话都无人接听,路楠只好转而联系好友沈榕榕。沈榕榕正在外地培训,二话不说把家里密码告诉路楠。路楠耐心等电量达到20%,正要拔下充电线,天顶一声脆响。   春雷轰隆,雨势顿时磅礴。猫儿四窜,路楠耳朵一动:她听到房子里忽然响起的水声。   此时宋沧刚刚抵达医院,直奔住院楼的顶层。   顶层是ICU病房,电梯外就是等候区,布满了低低的说话声。等候的、安抚的、低泣的,和窗外雨声一样嘈杂。宋沧眼睛一扫,在角落看到了自己想见的人。   “姐。”   见宋沧过来,一直呆坐的宋渝登时伸出双手。她悲伤得站不起来,宋沧连忙把她抱住。   “思文手术做完了,还没醒。”宋渝哽咽得厉害,上气不接下气。她告诉宋沧,自己今日在路上恰巧见到害许思文的女人,狠狠打了她几下,不料那女人也凶悍,竟把自己推得摔在地上。她找了一帮亲戚,去女人住的地方要她偿命。和警察、和物业撕扯完,她又回到医院等候:“我只有思文一个孩子……她要是没了,我也跟着走……”   宋沧安抚她许久,直等到宋渝停止哭泣才说:“冲动的事情以后不要做了。思文醒了,也希望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宋渝拭泪点头。   “你放心。”宋沧牵着她的手,像许下一个承诺,“害思文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第三章 太过好看的男人,说真话也像假……   许思文出事那天晚上宋渝联系宋沧,电话里哭得几乎晕厥。夫妻手里有路楠的照片和名字,那是宋沧第一次看到路楠的模样。   照片上的路楠文静恬淡,看不出任何恶意。他只一眼便记住了这个女人的长相。   “我不放过她……我绝对不会放过她……”宋渝红着眼睛,像失去了幼崽的一头母狼。她诅咒路楠,却又说不出什么真正恶毒的话,只能淌着泪不停诅咒她不得好死。   宋沧于是去打听路楠的事。   路楠没有什么特殊背景,父亲早逝,有母亲和一个哥哥。她从普通的学校毕业,得到普通的工作,工作成绩似乎还不错,“乐岛”是个老牌培训学校,路楠年年都是优秀教师。   再打听下去,消息让宋沧有些诧异:她并不是一个好名声的女人,种种传闻有声有色。从路楠投简历时被主任看中,到主任离婚时路楠连夜给他打电话,再到主任和路楠共进晚餐,耳鬓厮磨,密密私语。总之要情节有情节,要细节有细节。   又传她跟学生家长暧昧,当着孩子面也毫不避讳。比如她接受了家长的昂贵礼物,比如她深夜不回家,等家长开着车来到学校,两人在停车场逗留一个多小时,离开时面色红润,大汗淋漓。   太具体了,具体得让宋沧以为,描述这一切的人有通天之眼,所有事情发生时都看得清楚仔细。   这些种种构成了一个私生活混乱不堪的形象。漂亮得有限,却极其不检点。   一个女人以路楠的长相在宋沧心里成形。她安静、温柔,从不做出人意料的事情,善于把自己伪装得毫无害处,好皮囊里却是蛇蝎心肠。   为什么要勾引上司和家长?说不清。是谁最先传出她这些不检点的事情?不知道。但总之,议论这一切是不需要太多证据的。人们喜欢这样的传言:有一些腌臜的爱恨,一些床笫事,有坏女人和坏男人,背叛、欺骗,狼狈的厮打。   若不是这样呢?那也没什么损失。人嘛,生来就是要让别人议论的。没有人需要为一个女人的名节负责任,除了她自己。   总之她这样坏、这样不堪,加上许思文这件事,愈发成了个恶劣至极的渣滓。宋沧接近路楠,心里毫无愧疚和不安。他回忆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事,试图找出击破路楠防线的弱点——但却不停想起为了小猫,路楠毫不犹豫从栏杆跳下去的瞬间。   回到店里已经是第二日早上,宋沧惊讶地发现路楠没有走。她揉着眼睛给猫们倒猫粮,听见门开关的声音才抬起头,目光警惕。   在隐藏情绪这一道上,宋沧是罕见的高手。他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打招呼:“早上好。”   路楠一夜没睡,看宋沧的眼神充满怨气。她指着二楼:“你房子漏水了。”   那张一直笑眯眯的脸终于出现波动。宋沧瞳孔瞬间张大,第一反应并不是上楼,而是冲向书架。   万幸,昨夜这里有路楠。水从二楼漏下来,路楠把所有可能被波及的书全都搬到柜台边的干燥地方。近千本,数百斤,路楠累得手臂抬不起来,更别谈休息。这一屋子的纸质书让她打消离开念头,彻夜守着。   或许是这混乱的一夜让猫们与路楠生出战友情谊,它们吃完了粮也不走,一只只依偎在路楠脚下。   “……”宋沧心中一时不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路楠救下的不是书本,而是故我堂最珍贵的财物:这里不仅有相当珍贵的古籍,还有客人预定的货物,一旦受损,损失难以预计。他很诚恳地向路楠道谢:“你是我,小猫,还有故我堂的恩人。”   太过好看的男人,说真话也像假话。但不管真假,路楠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谢意。   她的手机已经充满了电,放在柜台上,一条叠一条的信息。信息抬头都是两个字:小昌。名字后面还有个爱心。   【今天有空吗?】   【我有事情问你。】   宋沧把手机递给路楠,路楠急匆匆回拨了语音,声音乖而甜。挂断之后不到一分钟,铃声又起,这回是电话。   地面仍有积水,猫们饱受一夜惊吓,此时紧紧跟着宋沧,软声软气撒娇。宋沧拖两把地就得弯腰抱起一只猫。他忙碌中听见路楠的手机里传出男人的声音,这回路楠的语气变了。   “你去我家干什么?我不在家……你还是把钥匙还我吧……这事情跟我真的,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莫名其妙……你既然不信,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沧默默听着,揣测这男人与路楠的关系。显然不是男友,是传说中的学生家长,主任,还是别个还没人知道的对象?   路楠蹲在书和书之间,晨初的光线还朦胧着,一种暧昧的透亮。黑猫在她脚下钻来钻去,她不耐烦地讲电话,一只手指点着小猫额头,不让它抓挠自己的长发。意识到宋沧的视线,路楠抬眼一瞥,灯在她黑色眼瞳里闪过一刹的痕迹。   辞别时,宋沧想跟她交换联系方式。路楠不肯,宋沧坚持:“我今天带它去果冻,”他随手一指离自己最近的黑猫,“如果你的猫好了,我会通知你。”   路楠很强硬:“不必。”   宋沧斜靠在门框,笑眉笑眼的:“好凶啊。”   路楠给他一记狐疑眼神,干脆地道别,猫们不敢离家,一只只挤在门口目送她。她听见宋沧很好听的、还带着一点奇妙笑意的声音:“再见。”   路楠并没有立刻回家。她和梁晓昌约好了见面。   梁晓昌和她恋爱三年,眼看要谈婚论嫁。大哥和母亲都不喜欢梁晓昌,两个人在路楠的人生大事上难得达成共识:这个人没担当。   然而人一生中,会有多少需要担当的大事呢?三年的感情难以放下,“我爱梁晓昌”这件事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路楠不敢想象改变它的痛楚。   在梁晓昌家楼下,路楠见到了一身便服抽着烟的男友。   “小昌。”路楠此时才觉得脚底好疼,浑身好累。她有千万种委屈想跟梁晓昌说,三两步跑过去,抱住梁晓昌。   她等待梁晓昌安慰的话,也在心里斟酌着如何跟梁晓昌说明自己现在的困境。   梁晓昌亮出手机:“这个是你吗?”   手机正播放一段视频,地铁站门口拎着塑料袋的疯狂妇人,还有被她乱打乱挠、不敢还手的路楠。   路楠没有眨眼,静静看完。她抬起眼皮瞧梁晓昌,等他下一句话。   “我妈发给我的。”梁晓昌把她拉到角落,压着声音,“我听说,你把一个学生害死了?”   没有死。不是我害的。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是无辜的。这不是我应该承受的。路楠心中一时间翻涌无数句话,但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梁晓昌。   梁晓昌语气重了:“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路楠在这瞬间想起的是去年发生在梁晓昌身上的另一件事。他公司的密库泄露,追查源头,最后查到梁晓昌身上。梁晓昌被这件事弄得十分烦恼,既担心被公司炒鱿鱼,也为自己的人格品行遭受怀疑而难过。他醉醺醺地在路楠怀里痛哭:“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路楠那时候抱着他、安慰他,心里没有哪怕一个刹那,想过“是他做的”。她不想跟梁晓昌吵架,前一刻的倾诉欲望流水般散失了,最后只是摇摇头:“我现在不想聊这个。”   梁晓昌拉着她:“你总是这样,有什么问题永远只会逃避。你不说明白,我怎么可能懂?”   路楠只得说明:“我跟这个学生没有任何来往。”   梁晓昌:“那她为什么会……总是有原因的吧?”   路楠摇头:“我不知道。”   梁晓昌:“你怎么会不知道?那是在你的办公室。小楠,你要说真话。我家里人都在议论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路楠疲倦地摆摆手,转身离开。她仍穿着果冻的拖鞋,坐上出租车时,司机问:“小姐,你没事吧?穿拖鞋上班?”   她低头看浅蓝色的拖鞋。梁晓昌看到了吗?或许没有吧,他不问,也不关心。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路楠坐直了。她沮丧、失望,但并不打算在陌生人面前哭。   小区已经恢复平静。保安见路楠经过,这回也不打招呼了。路楠乐得安静,穿过只有晨跑者的小路,回到自己的小家。   开门的时候她敏锐地感到门内有一种尖锐的东西,正预备着刺伤她。   客厅里,周喜英端坐着,面色阴沉。   路楠心想,母亲开口第一句话,肯定是“你怎么又闯祸了”。   见她不搭理自己,周喜英出声:“你知不知道自己又闯祸了!”   好准!路楠背对她换鞋子,忍不住笑了笑。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周喜英敲着桌面,她常年坐办公室,自有一股训人的做派,“要不是你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在外面闹出这么大的祸!他昨晚来找你,你去哪里了?现在什么情况,你不在家出去乱晃什么?搬出来住,就什么都不跟我说了是吧?我是你妈!我……”   对付周喜英的唠叨,路楠很有一套。她从小到大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周喜英说完“我是你妈”之后,总要提一提当年生路楠多么不容易。这段大概要讲两分钟。   讲完这段,便是丈夫病逝后她拉扯两个孩子多么艰难,这段大概时长三分钟,辅以一些表情和眼泪。   当然,周喜英是收放自如的。虽然不知师从何处,但周喜英的哭和怒总能在半秒钟内切换成功,让你还没因她的眼泪愧疚够,又被狂风骤雨般的恶骂打得颤抖。   路楠知道,此时不宜打断。她坐在饭桌边,把客厅的舞台空间留给周喜英。   手机叮地一响。周喜英从沉浸中惊醒,才刚讲到风雨之夜送路楠去医院,她不满地啧啧嘴巴:“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听?”   “听着呢。”路楠温温柔柔回答。   面对母亲,她那长久以来习练纯熟的“温柔”又回到了身上。   她“温柔”惯了,已不记得多久没有放肆生气。昨晚对那小孩,对小猫,还有对陌生的宋沧,在酒精加持下她完全忘记维持表象。   信息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路楠点开,是一张三花猫的照片。小脑袋小身子小尾巴,戴着伊丽莎白圈,后足缠了绷带,一双眼睛溜圆。   路楠预感到一种略微过界的亲近。女性的直觉让她警惕起来。   照片还在源源不断发来,每“叮”一声,就打断周喜英的滔滔不绝一次。   只有照片,没有一句话。宋沧举着小猫自拍,小猫抓住他一缕头发狂咬,照片里只能看到宋沧的下巴和漂亮的下颌线。   他显然太知道如何吸引人。 第四章 宋沧被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鼓舞……   路楠不讨厌宋沧的亲近。这跟是否忠诚无关:没有人会抗拒宋沧。   有人生来就拥有这样的才能,讨人喜欢,亲切无害。她回忆起宋沧,先想到路灯下的石栏杆,又想到深夜里的共享单车,最后是道别时靠在门边的男人。长腿窄腰,因为太懂得自己的诱人,他随随便便往哪里一靠,自成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的风景。   路楠没遇过宋沧这种人。像兔子看见了狼的足印,她心头有一种隐约的畏怯。   思索中,周喜英已经夺过她的手机。   “还给我。”路楠开始不客气,“我家里的钥匙只给路皓然,没有给你。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进来,难道你还要我站在外面?”周喜英怒道,但声调立刻降低,“你以为自己做的是光荣的事情?一个学生,你的学生,你竟然骂到她跳楼!”   路楠一怔:“这是谁说的?许思文不是我的学生。”   “到处都在传!”周喜英抓起手机,不停上翻,“哪个群里没有?微博抖音,你不看吗?”   路楠的照片,身份年纪,住址,工作与经历,无论真的假的虚的实的,做成详尽长图,正在四处转发。   上面说的许多事情,别说做过,路楠听都没听过。她起初脑袋嗡响,看得仔细了,渐渐像看一个陌生人的生平。这人不过是与她同名、同长相、同经历罢了,什么和主任、家长勾搭,什么收受贿赂,什么打骂学生,什么虐待猫狗……好拙劣的堆砌,有人要把一切糟糕的事情全往她身上倒,像丢垃圾一样。   “怎么这么丢人呐!”周喜英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生怕恼怒会引来邻居的窃听,令自己更下不来台,“你要是有你妹妹一半的乖,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这话一出,母女俩都怔住了。   周喜英立刻知道自己说了禁语,却撑着面子,不想道歉,支吾着打算岔开话题。她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路楠的失控了。   但路楠没有。她被长图上说的事儿逗乐了,笑个不停。   “妈,这些事,你信吗?”她问。   周喜英踟蹰。路楠还没停下笑声,但已经渐渐笑不动了。她看着母亲,笑的惯性和突如其来的伤心,让她突然落下泪来。   路楠抓起桌上挎包,不慎扫落一只水杯。啪的脆响,周喜英往后躲了一躲。路楠冲进房间,狠狠关上门。良久,周喜英在门外开始了她一贯的埋怨:以前你都不这样,从来不跟我发脾气,是不是跟梁晓昌学坏了,是不是搬出来住,交了坏朋友……云云。   路楠扑在自己的床上,用枕头压住耳朵。周喜英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她紧紧闭上双眼,恍惚中听见一个稚嫩声音——“姐姐”。   睁开眼时外头已经安静。周喜英走了,地上的碎玻璃扫得一干二净,厨房里垃圾也无影无踪。锅里一个蒸排骨一个炒青菜,已经凉了。   路楠全都倒掉,她一口也不想吃。   屋内静得惊人,楼上楼下左邻右里,都是烧菜做饭的声音。路楠拿出冰镇的酒,裸露的肩膀在冷气里微微一颤。   这饱足的一觉让她前所未有的清明。谁都无法依赖,她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只有依靠自己。她在阳台上一口口喝酒,从许思文敲开办公室门开始,一点点地回溯整个事件的过程。   而谁爆出了她的个人信息,是路楠现在最想知道的。   同样的问题正困扰着宋沧。他刚刚走出果冻医院的大门,手机终于接通,宋渝的声音传来:“十八,怎么了?”   许思文没有醒,但情况已经稳定了一些。宋渝的声音极为疲惫,宋沧问她路楠信息被暴露的事情,不料宋渝也吃惊:“这事儿我不知道。”很快又恶狠狠地笑,“恶有恶报!”   宋沧问:“是姐夫吗?”   宋渝发出尖锐笑声,仿佛他讲了一个天大笑话:“许常风收了学校三十万,他说不追究学校责任了。你以为他愿意找人搞这种事?”这事情挑起宋渝无边愤怒,她连珠炮般说话,一个字黏着一个字,用刀子都切不开的紧密。宋沧攥着手机,听得很耐心,他知道姐姐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回到故我堂门口,宋沧解下背后的太空舱猫包。三花猫蜷在里头,眼睛滴溜溜看他。   新猫果然引起店内三位原住民恐慌,双方各自戒备。三花猫最先适应环境,开始巡逻自己的新地盘。黑猫胆子大,和花猫联合起来冲它呵声,试探地伸爪要打它。三花竖起尾巴脑袋一晃,黑猫花猫掉头就跑。   宋沧拿起了手机。   同一时间,路楠的手机屏幕亮起,是短信的声音。她从阳台折了两枝花放进酒瓶。残余酒浆浸着枝条切口,冒出细细气泡。   手机又响。路楠扭头看着那个亮着光的无机物。她知道这些勾缠的信息来自什么人。   新的照片里,小猫正与一黑一花两只猫对峙,书架间隙还藏着一只白的。宋沧终于附了一句话:【我把它接回来了。】   钓鱼的时候,鱼饵很重要。当半小时后,路楠出现在故我堂门外时,宋沧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   路楠正要拉开“故我堂”的门,门从里面打开了。宋沧手里举着一根竹竿,很自然地冲她笑笑:“来啦。”   竹竿上勾着一个黑色风铃,几根圆柱状黑色金属。宋沧把风铃挂在屋檐下,风吹过,风铃发出和弦般的快乐乐声。   宋沧为她推开门:“进来吧,它在里面。”   路楠:“……”   一开门,刚才还很怡然的三花瞬间窜上空空的书架顶层。店里其余三只生意猫已经习惯生人,一个个岿然不动,与新房客对比鲜明。   “它有点怕生。”宋沧也不让路楠坐,自顾自弯腰整理书籍,“山猪开了驱虫药……山猪就是果冻的老板,让我先带回来养着。”   从他见到路楠开始,一连串言语、动作都仿佛路楠是他的老朋友而不是新认识的陌生人。三花猫终于认出自己恩人,哧溜跳下,踱到路楠面前。它仰头看路楠,眼睛溜圆,有孩子般的稚拙。路楠搓搓它耳朵,微微一笑。   宋沧:“有茶有咖啡,想喝什么自己泡。”   我和他已经熟稔到这种程度了?路楠一边泡咖啡,一边看宋沧背影。他仍扎着短短一把头发,背脊精瘦,隐隐看出肌肉痕迹。书很多,宋沧戴上了口罩和劳保手套,路楠只看到他还没有被任何事物磨蚀的年轻双眼。那样一双眼睛是可以诱发想象的:想象眼下的鼻梁,鼻梁下的嘴唇,嘴唇与舌头,舌头与齿列,想象他手臂的力气,箍住什么人时多紧多密实。   宋沧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不停响起。路楠扫了一眼,从跳出来的信息提示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宋沧拿着平板清点书籍,平板也叮叮地响。路楠看见宋沧点开了信息。她还看见宋沧看了信息,抬起头,摘下口罩,认真问:“这个就是你吗?”   只有门口风铃自顾自在风里奏乐。   “……你是不是对我很感兴趣?”路楠抱起小猫,另起一个问题,“或者说,对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兴趣?”   她满意地看见宋沧的惊愕。   如果宋沧想知道她发生的事情,她可以全部告知,毫无保留。她需要找一个不会带给她痛苦的人倾听原貌。宋沧是最合适的,他明明如此刻意,却又丝毫不让人憎厌,好像什么事摆在他面前,他都可以像擦去灰尘一样简单轻松地化解。用那种略带尾音的说话腔调,用他笑眉笑眼的脸。他出现在路楠身边,好像就是为了此时此刻,等路楠对他敞开。   路楠抚摸小猫的背脊:“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把那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   宋沧被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鼓舞了。   他脱了手套起身,坐在路楠身边,用诚恳表情等待下文。路楠的眼眶边缘是红的,脆弱的海棠般的色泽。两个人都把彼此的激动掩藏得很好,但路楠正被一种强烈的、必须要跟谁倾诉的痛苦冲撞胸口和喉咙,声音微微颤抖。   路楠从不认识许思文,她对许思文的所有印象只停留在“文静的、有画画天赋的少女”,她们甚至没有打过照面,没有说过一句话。那天下午她结束了自己的课,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陌生的许思文怯怯地敲门:路老师。   那时候路楠无法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见许思文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欲语还休,便问:“你好,你有什么事?”   学生认得老师,老师认不得学生,这很寻常。路楠丝毫不觉有异,但少女抬起头时眼里噙着泪,抽抽鼻子小声问:“我能跟你说说话吗?”   这让路楠吃惊了。走进办公室的许思文回头想锁门。路楠犹豫一瞬,没有阻止。能让少女哭泣的、和隐私相关的事情,她在这一刹那想到很多。允许许思文关门,等于营造了可以让许思文放心倾诉的地方。   路楠等待许思文开口。   不料许思文只是哭,捂着脸抽泣。那不是假装出来的哭,她边哭边发抖,肩膀震颤。路楠给她递纸,坐在她身边拍肩膀。许思文紧紧抓住路楠的手,她在确凿地害怕。   无论路楠怎么问,她只是哭,不停地哭,并不说一句话。路楠问不出原因,只好陪着她,心想有个可以哭的地方也行,哭够了自然就会说了。许思文抽泣着问她有没有水。路楠起身走向饮水机,她清晰记得自己讲过什么:“我这里有很好喝的花茶……”   “老师,对不起。”   她也清晰地听见许思文这样说。   回头时,少女已经跃上窗台。 第五章 他看向路楠的眼神透出一种要切……   “……对不起?”宋沧重复着。   他想象过路楠怎么描述发生的一切,但没有想到,是一句“对不起”。好漂亮的借口。一声“对不起”,所有责任全都推到了许思文身上,这事情与路楠再没有任何关系。   他心头刚刚燃烧起来的、对路楠的兴趣急剧降冷,看向路楠的眼神透出一种要切割她的阴沉。   路楠没有发现宋沧的异样。她仍在回忆许思文跳下去之后发生的事情。重复回忆的过程中,她总害怕自己遗漏了什么,又害怕自己添补了什么,每每回溯都是痛苦。   当时被许常风扇了很重的一巴掌,脸又再度隐隐地热痛起来。她无意识捂着脸看宋沧。   宋沧在这一瞬间垂了眼皮。猫们胆子渐大,在他和路楠之间窜来窜去。活泼的毛腿脚消弭了这场倾诉中的沉重与忧虑,路楠讲到最后,新猫旧猫热闹纷纷地在地板上打架。宋沧用脚把混战的小兽分开,起身给路楠倒了一杯水。   清水温热,泡了一片柠檬。路楠喝了半杯,干涸的喉咙得到灌溉。她杯子还没放下来,就听见宋沧问:“这是全部?”   路楠:“是我经历的全部。”   她很谨慎。   宋沧点头:“这事情你都跟警方说了么?他们信吗?”   警方把路楠说的话原封不动记录,但是否取信,路楠不能肯定。她忽然意识到,宋沧也是局外人,唯一在场的只有许思文和自己,一个局外人能相信自己的话么?   “我信。”宋沧说,“我相信你。”   紧绷的背脊松了下来。路楠想从梁晓昌和母亲口中听到的,不过是这样一句话而已。   宋沧仍是很亲切、很温柔的语气:“只要你想说,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故我堂客人不多,我很闲,而且,我喜欢跟你说话。”他的诚恳与坦率令人无法生疑。谁都会相信他,怀疑这个人的真心实意甚至算一种不道德。   路楠一直防备,此时终于泄露感激之意:“谢谢你。”   手机的响声打破了沉寂,是派出所来的电话。让路楠明天去一趟派出所,有些必要证据需要她看一看。宋沧保持着他的亲切,说第二日送路楠去。路楠想了又想,决定先联系梁晓昌。   她主动给梁晓昌电话,梁晓昌很高兴,说了些安慰的话,绝口不提那日短暂的争执。路楠有些失望,在她看来那并非争执,而是影响她生活的大事,不是不提就可以一笔带过的。梁晓昌明日没有空,他的项目正入尾声,十分忙碌。“明天事情办完了我们一起吃饭。”梁晓昌最后说,“我有礼物给你。”   路楠现在不需要礼物。她需要拥抱,需要问候,需要一些也许没有用的亲吻和抚摸,一个流泪发泄的空间。   “吃饭吗?”宋沧不知何时穿好了围裙,“晚餐是拌面。”   路楠:“……”   宋沧一顶一推,小厨房难开的门顺畅滑开:“十几分钟就行,你先陪它们玩吧。”   路楠起意拒绝,但宋沧没给她思考的机会,已经迅速关上小厨房的门。猫在地上打呵欠、走来走去,路楠静静坐着,半晌才想,好吧,拌面就拌面。   虽然拒绝了宋沧送她去的提议,第二天早上,路楠还是在小区门口看到了头发微卷的男人。他左手一个油饼,右手一杯豆浆,头发没扎,松散地在春风里晃动。穿的是灰色帽衫,愈发显得人高瘦出众。   卖油饼的大妈赞他帅,没人吃油饼能吃出他的潇洒派头。宋沧装作糊涂:“啊?说的是我吗?”周围几个人齐声:就是你。他晃头晃脑,做作得很快乐。   从嘴甜阿姨摊上多买的一份油饼豆浆来到了路楠手上。宋沧恭恭敬敬为路楠打开车门。他开的是一辆面包车,后座拆了,放一个糊严实的巨大画框,此外只剩主副两个驾驶座。   路楠没打算上车,不料大妈大爷们起哄:“女朋友啊?”   宋沧笑嘻嘻:“大客户。”   路楠啃着油饼挡脸,迅速窜上副驾驶座。   “凤河派出所是吧,我顺路送你。”宋沧指指车后的箱子,对路楠说,“今天不开店,给人送货。”   他的每一次出乎意料都经过设计。这是他接近路楠的方式,这个女人看似柔弱,但是一点儿不容易拿捏,唯有不断令她意外、诧异,才能诱发她的好奇。他预测过路楠的反应,无论路楠对他、对车子、对画框提出任何问题,他都有继续勾起路楠兴致的回答方式。   “不行。”路楠细细咀嚼油饼,“这家的油饼真的不好吃,馅儿调味不对,太咸了。下次要买,去前面拐角那家张三丰,梅菜馅儿最好吃。”   宋沧:“……”   他笑着启动车子,为路楠的难以预测,愈发的燃起了斗志。   车后的画框是宋沧老客户买的一幅画。故我堂卖书,也卖画,卖各种老的旧的二手物件,宋沧又当老板又当中介。虽然干这一行只两三年,但他的活络、热情已经积攒下不少门路。   路楠问他年纪,宋沧:“二十五。”   他比路楠还小两岁,但那份游刃有余的态度,路楠只能自叹弗如。因为有昨天的一番倾谈,路楠面对宋沧时不再那么拘束,渐渐地也能笑出声了。   “真不容易。”等红灯时宋沧忽然说。   路楠:“什么?”   宋沧侧头看她,阳光从车前照来,他眨眨眼睛:“你终于笑了。”   路楠哧溜一声把豆浆吸干,差点儿因为紧张而呛到。   面包车在凤河派出所门口停下,宋沧看见院子里的许常风。他接近路楠完全是自己意愿,其他人并不知道,此时千万不敢暴露。“我送完货回来等你。”他对下车的路楠说。   警方召集许思文家属、路楠和学校负责人,原来是展示当天的监控录像。   监控从校门口开始。许思文今年参加高考,专业考试已经结束,她不必再集训,本应该在学校里恶补文化课。出事那天是周末,中午十二点左右,许思文出现在校门口。   从校门口到办公楼这段两百米的距离,许思文走了十八分钟。她走走停停,在樟树下坐了许久,期间看了自己的手机。   十二点十六分,许思文走进教学楼,在二楼的舞蹈教室外逗留许久。监控没有声音,无声的画面上只有走廊角落的许思文是静止的。她静静看下课的孩子们玩闹,几次扭头看楼下。   十二点二十五分,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的路楠从舞蹈教室离开,没有发现走廊另一头的许思文。   十二点二十八分,许思文来到三楼,站在路楠办公室门外。她又踟蹰了,掏出手机看了看。   三十分,她抬手敲了敲半开的门。   监控切换至室内,仍旧没有声音。许思文坐在沙发上,抖着肩膀哭。路楠来到许思文身边,揽着她肩膀抽纸巾,后来还拥抱了许思文,抚摸她的头发。   路楠的心开始狂跳:视频里,她起身走向办公室的水壶。许思文在她身后站起,看着路楠背影。   ——老师,对不起。   路楠记得她是这样说的。   拿着水杯的路楠回头时,少女的衣角已经消失在窗台。画面中路楠冲到窗户往下看,吓得踉跄跌倒,很快又爬起冲向门口。   影像到此为止。   警方在许思文的衣服口袋里发现了一张纸片,只有两行字:舅舅,我的画全部给你。我走了。这被认定为是许思文的遗书。   综合目前的所有证据,警方认为并不能作出路楠教唆或通过辱骂等方式刺激许思文跳楼的结论。把当事人组织起来说明情况,接下来便是结案程序了。   仿佛这几天一直紧紧扼住她脖子的手消失了,路楠瞬间没控制住自己情绪,眼圈发红。主任拍拍她肩膀,无声的安慰和鼓励。   但许常风不认可警方的结论。“没有声音,谁知道她说了什么?她是学校老师,当然知道监控会拍到哪里,监控有没有声音。她故意坐在看不到嘴型的地方,她装作安慰思文,一定在说什么刺激她的话!”许常风指着那张纸片,“做过笔迹鉴定了吗?”   警察:“当然。”   许常风顿了顿,又说:“我女儿为什么会选择她的办公室?”   这确实是整个事件最大的疑点。警方还没有查出任何线索。   争执仍在继续,路楠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会议室透气。许思文家人收下了学校的三十万,答应不追究学校责任,但没说过不追究路楠责任。一个孩子出事了,必定要找出什么人来负责任,而该负责任的断然不会是父母。路楠心里明镜一般:乐岛学校急于摆脱影响,巴不得有路楠这样一个人出来挡枪,许思文家人则定然要迁怒路楠。她的任何辩白都是无力的——除非许思文醒来。   不想再继续无用的争议,路楠找到办案警察,告诉他有人在网上公布了自己的私人信息。说完之后路楠想起监控中的画面:“许思文的手机,你们查过吗?”   按道理是不能告诉她案件进展的,但那民警当日就在场,眼看着她被许常风狠刮一巴掌。民警低声道:“查过了。”他摇了摇头。   路楠不放弃:“她的空间,朋友圈,微博……所有社交媒体你们都……”   民警点头:“你想到的,我们也想到了。”   走到派出所院子里,路楠心里一直想着警察说过的话。现代人生活离不开手机,手机里怎么可能没留下任何痕迹?如果许思文写了遗书,那这场自杀就不是心血来潮。可她为什么一直哭?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路楠的办公室?   她忽然开始好奇,许思文在网络上留下过什么样的痕迹。   刚掏出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沈榕榕”三个字跳出来,头像是一个黑色的猫耳头盔。路楠心头狂喜,立刻接通:“榕榕……”   此时凤河派出所对面,送完货的宋沧刚刚把车停好。他给路楠拨电话,但显示忙音。隔了一会儿又拨,还是忙音。宋沧眉毛一挑,暗暗猜测路楠正跟谁联系。   车窗被敲响,宋沧扭头一瞧,窗外是一张他非常熟悉的脸。   “高宴?”宋沧连忙降下车窗,“你怎么在这里?”   “我跑法制线的,不在这里在哪里。”叫高宴的青年推了推脸上的黑框眼镜,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像练体育的大学生,“最近我在跟乐岛培训学校学生坠楼的案子。”   宋沧眼光闪动。   “宋十八,许思文的妈妈跟你姐姐同名。”高宴凑近,“我一早就在这儿守着了,一小时前你这车来过,从你车上下来的,不就是这案子的关键人物,路楠吗?”   宋沧:“你当记者还是侦探?”   高宴笑笑:“你当卧底还是间谍?”   宋沧正盘算怎么应对,平静的路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发动机声音,由远至近。一辆黑色的机车驶来,车身一晃,稳稳停在宋沧的面包车前面。   骑手是个女人,戴着黑色的头盔,头盔上有两处猫耳般的尖锐突起。她摘了头盔,一双漂亮眼睛扫过面前的高宴和车内的宋沧,盯着派出所门口。   宋沧顺着她目光看去,路楠正挥手小跑出来。 第六章 “她舅舅的照片,这里会不会有……   沈榕榕和路楠在幼儿园相识,幼年的连结让她们成为最亲密的姐妹。又因为住得近,小学初中都是同一个学校,老师同学都知道这两人连体婴儿一般分不开。   沈榕榕从小就有名,小学时学校的四大霸王里有她一个,上了初中,因为长得出众,惹来不少麻烦。路楠大哥路皓然比周围的孩子大几岁,是天然的孩子王,帮沈榕榕摆平过许多苍蝇。   路楠起初不知道沈榕榕喜欢自家大哥,她在这些事情上的敏锐程度远低于同龄的少女。直到她读大学,而路皓然毕业当上老师并带女友回家,那在发小之间引发的小小震动,让路楠第一次察觉沈榕榕的异样。   路皓然跟女友介绍路楠:我妹;等介绍沈榕榕时也说:这也是我妹。晚上路楠送沈榕榕回家,沈榕榕走着走着忽然哭了。   对爱情开窍很迟的路楠,那时候才晓得沈榕榕总是流连在路皓然身上的目光中有无穷缱绻的心意。   沈榕榕和第一个男友相识的时候,路皓然失恋。路皓然开始相亲的时候,沈榕榕分手。路楠起意撺掇,是沈榕榕仰头大笑:“他不可能喜欢我啦。”   路楠想和她成为一家人。沈榕榕便捏她的脸:“我们现在也是一家人。”她们各自离开家庭独立生活,路楠的备份钥匙只给了路皓然和沈榕榕两个人,沈榕榕家里的密码每周一换,换好便告诉路楠。   看到沈榕榕那张因为过分艳丽而不那么亲近人的脸时,路楠才觉得一切都踏实可靠起来。她完全没看见宋沧,直奔沈榕榕而来,接过沈榕榕递给她的头盔。   宋沧第一次在路楠脸上看到这么快乐的笑容。他从车窗探出头:“我不是说了来等你么?”   路楠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宋沧:“……我在啊。”   沈榕榕问路楠:“你朋友?”   路楠:“不是,刚认识不久。”   沈榕榕:“这么装熟呢。”   宋沧:“……”   他不能失去接近路楠朋友圈的机会,立刻下车向沈榕榕递上名片。   “沈榕榕。”沈榕榕回以名字,把名片随手放进口袋,载着路楠走了。   和路楠一样,沈榕榕也买了房子自己住,家里没有宠物,进门总要喊一声“回来啦”,在宽大的屋子里曲曲折折制造回音。路上没有交谈的余裕,回到家沈榕榕便把路楠按在沙发上:“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路楠一五一十跟她说了,沈榕榕仔细看她脸颊,被人挠伤的痕迹还清晰着。她找出药膏给路楠涂上,问:“你家里人和梁晓昌知道这事儿吗?”   路楠这才想起梁晓昌叮嘱过让她联系自己,连忙给梁晓昌拨去电话。得知她在沈榕榕家里,梁晓昌便识趣地改了吃饭时间。沈榕榕边扎头发边问:“你现在住哪里?梁晓昌家?”   路楠:“我家。”   沈榕榕吃惊:“那学生家里人不是连你家地址都知道了么?你还住那干嘛呀?梁晓昌有病吧,怎么不让你跟他住一块儿?”   她让路楠留下来跟自己住,高兴又匆忙地张罗,一会儿给路楠拿来她最喜欢的饮品,一会儿放下切好的水果,一会儿又是路楠最喜欢的零食。路楠忍不住抱着她腰撒娇。   沈榕榕揉她头发,忍耐着提醒:“别把药蹭我衣服上。”   路楠说起路皓然最近的一段新恋情:他在志愿者活动里认识了一个离过婚的女人,目前正打得火热。那女人还有个两岁的女儿,路楠看过他们三人的合影,比大多数的一家人更像一家人。   周喜英当然是不乐意的。她规矩、正确的一生必须以儿女也同样规矩、正确的一生为注脚,路皓然这样的选择让她极其不满。她总是寻各种各样的理由找茬,跟路皓然和路楠抗议:怎么能找一个离了婚又带孩子的女人,怎么能?!   路皓然听得烦了,认真反问:“因为她生过孩子,所以不行?”   周喜英斩钉截铁:“那当然!”   路楠连忙接上一句:“妈的意思是,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喜英气得五官扭曲,兄妹俩为这难得的漂亮配合击掌。   沈榕榕想象周喜英恼羞成怒的样子,滚在沙发上大笑。渐渐暗下来的天变成绀碧色,视野像笼罩在浸透了颜料的水里。从阳台望出去,斜对面的楼面和窗户上投映着金红色晚霞,像烧透的火。   风吹动阳台上垂挂的植物。路楠忽然说:“挂个风铃吧。”   她跟沈榕榕说起和宋沧的相遇。   故我堂的宋沧连打几个喷嚏。高宴正在逗猫,宋沧揉揉鼻子收拾书本,还在回味高宴刚刚的诸般表现。   “是一见钟情吧?”宋沧说,“你怎么不跟人交换名片?”   高宴那张娃娃脸涨红了:“没、没有。”   宋沧压根不信。从沈榕榕摘头盔的瞬间开始,高宴整个人就化成了木偶,宋沧甚至能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   “……你不觉得,她很有魅力吗?”高宴小声嘀咕。   宋沧难得见他这样羞涩紧张,像摸猫儿一样摸他头发:“还行吧。路楠比较有趣。”   高宴抬头:“宋十八,你不要玩火啊。”   宋沧已经把自己接近路楠的目的告诉了高宴。他不信任路楠,路楠说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是脱罪的狡辩。   高宴:“你认为她有所隐瞒?”   宋沧:“隐瞒了非常多的内容。”   高宴:“我打听到的啊,监控视频里没有任何可疑的内容。但是监控没有声音。”   宋沧:“乐岛学校这么多老师,这么多办公室,为什么偏偏选路楠?这个事件跟路楠必然是有关系的。她不可能无辜。”   高宴是局外人,他对宋沧的推论不置可否,想了想忽然问:“ 你知道许思文空间的密码吗?”   沈榕榕家中,沈榕榕在路楠手边放下一杯咖啡,看她操作电脑:“现在小孩不是都用微博小红书,还有人用空间?”   路楠笑了:“很多,尤其是中学生。空间是一个相对开放的地方,其他社交媒体更私密些。”   许思文的各种社交账号,在事发之后很快被人找到。她的微博多是追星日常,但从一年前就不再更新,偶尔会有点赞,都是些心情分享。更新不多,大部分是学校、集训班的照片,文字也很少。   路楠看到一张许思文在海边拍的照。应该是日出时分,粉红色头发的少女背对大海看向镜头,周围颜色深沉,她孤零零的身影十分突出。   “是她吗?”沈榕榕问。   “嗯。”路楠说。这照片让她想起许思文获奖的那张画儿,构图非常像。   谁帮她拍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凌晨的海边?   有效信息并不多,许思文不是热衷在网上分享生活的人。路楠又回到空间,看着验证问题发愣——“我最喜欢的地方是?”   答案只有许思文的朋友家人知道。   这一晚睡前,路楠手机忽然响了。她没存宋沧的号码,但那串数字看得多了,竟然也记得七七八八。   【你想进许思文的空间吗?我朋友有线索。】   “你那新朋友?”沈榕榕看着宋沧短信,“你不觉得他很怪吗?”   路楠:“……是很怪。”   出现的时刻,莫名其妙的亲近,恰到好处的关怀和稍显过线但分寸十足的热情,他是个无可挑剔的怪人。   “我不是说这个。他一开始明显对你感兴趣,所以搭讪、所以凑近乎。我是说……”沈榕榕加重语气,“你不觉得他很冷酷吗?”   路楠静静回忆。   “对你很冷酷。”沈榕榕点着路楠额头,“你跟他说了你最害怕、最伤心的事情,他先关心的是,你是不是说了全部,你是不是都跟警察讲了。天呐,就算是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正常人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安慰你吗?他其实只想知道你身上发生的那件坏事情。”   了解沈榕榕的气愤之后,路楠笑了。“你说得没错。这不正好吗?”她说,“你以为我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能让我放松就行,各取所需。”   “……坏女人!”沈榕榕捏她脸颊,“我喜欢!”   翌日,路楠一身轻装出门。   和宋沧倾诉过,又有沈榕榕在身边,她再没有之前那么压抑。身体内部那个活泼的、不那么柔顺服从的灵魂复苏了,她只戴了口罩,迎接春风,并不惧怕被任何人认出。   即便被认出,她也不会再呆呆站着,任由打骂了。   故我堂不管早晚,基本没客人。檐下风铃在轻柔的风里晃动,长短粗细不一的金属管碰击木片,声音涟漪般灌满路楠的耳朵。天晴的时候,宋沧会把一些旧书摆在路边的书架上,走过路过的人都可以翻看。有人被铃声吸引,推门问:有喝的吗?   宋沧递来一杯白水。客人喝完,又走了。   漏水的屋顶修补好了,一楼天花板也加了防水布,宋沧正抱着一台电脑,见路楠来了冲她招招手。   路楠告诉他昨天在派出所看了监控录像。每次跟宋沧说事件的发展,宋沧都非常专注。路楠觉得这种专注和认真相当有趣,很久没有什么人这样耐心听她说话了。于是连许思文遗书的内容她也说了出来。   宋沧坐在她身边:“把画全都留给舅舅?”   路楠:“对。”   宋沧笑笑。他这时候的笑里透着一种说不清楚的伤心。路楠一时间以为自己看错。   他告诉路楠,许思文空间的问题答案是“长乐街89号”。   路楠奇道:“这是哪里?”   宋沧:“许思文九岁之前住的地方。”   路楠笑问:“谁给你这个料的?”   宋沧也笑:“昨天站我车边那位,记得么?他是跟这个案子的记者,我的老朋友高宴,手里有不少资料。”   昨日路楠连宋沧都没注意,更别提高宴。她心中微动,记住了高宴的名字。   往答案框里输入文字的时候,路楠忽然说:“空间里会不会有?”   宋沧:“什么?”   “她跟她舅舅关系一定很好,”路楠看着屏幕,“她舅舅的照片,这里会不会有?” 第七章 他声音里有幽暗的笑,站得太近……   空间里并没有宋沧的照片。   这一点宋沧昨夜已经亲眼确认过,所以才向路楠抛出了这个新的鱼饵。   翻看许思文空间时,宋沧想起过去许多事。   许思文出生的时候,宋沧还是个小学生。他尚不能理解女人的生育,只知道他又多了一个家人。   许思文学说话的时候,跟在宋沧屁股后面叫他舅舅。这个老气的称呼总惹来宋沧朋友的哄笑,宋沧便教许思文喊自己“哥哥”。宋渝和许常风工作忙碌,天南地北地出差,有那么几年,许思文和宋沧相处的时间比父母更长。   疏远出现在宋沧上大学之后。离家的宋沧像脱缰野马,很少回家,和姐姐的争执日渐增多,渐渐的连许思文也不怎么联系了。   宋沧后悔过。他回到家乡再见许思文时,发现幼时活泼可爱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别扭的性子。她和朋友在一起很活泼,在家中却很沉默。宋渝和许常风说她处于叛逆期,许思文对这个论断总是撇撇嘴,不置一词。她看父母的眼神很冷漠,偶尔藏着痛苦和憎恨。宋沧有时候捕捉到她的眼神,暗暗心惊,想跟她谈一谈时,她规规矩矩喊他“舅舅”,生疏得像远亲。   宋沧开起故我堂后,许思文因为好奇来过几次。那时候宋沧店里也有小猫小狗,当然不是现在的那三只。许思文不喜欢逗这些小东西,她只对宋沧店里奇奇怪怪的各种玩意儿感兴趣。宋沧至今记得她研究一个用榫卯技术制作的小木雕,仔仔细细画了许多图分析它的机构,并试图自己制作一个复制品。   在这个过程中,宋沧觉得自己和许思文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关系。他每周都期待着许思文的到来。她会给宋沧带来许多学校里、朋友间发生的事情,说一些网络上的流行事件,再嘲讽一下宋沧苦心经营却没多少人关注的“故我堂”微博。宋沧给她做各种各样好吃的,许思文之前瘦得很,在宋沧的照顾下渐渐地恢复了血色。   去年秋天的某个深夜,许思文忽然敲响了故我堂的门。宋沧那时候不在店里,他在酒吧里跟老板苦苦地恳求一个老式门锁。那老式门锁的样式奇特,有人花三万元求购。不知情的酒吧老板开价七百,宋沧笑着砍价:六百六吧,六六大顺。   他错过了许思文的来访,拿着战利品离开酒吧才发现许思文给自己来过电话。回拨过去时许思文没说什么,简单道了晚安。   那天之后许思文就没再去过故我堂。   宋沧之后回想,无数次后悔。他知道自己错过的并非一次拜访。那天许思文必定出了什么事,她找到最信任的宋沧求救。   是宋沧没有回应她。   许思文空间的内容很简单,没有日志,偶尔几句说说,时间大都在七八年前。七八年前她还是个小学生,有很直接的快乐和伤心:考试考好了,跟好朋友吵架了,和好了,考得比上一次还好……   近两年的说说只有寥寥几条:   【分开吧,求求你们。】   【没办法逃离这里,是我太弱小了。】   【今天很开心。有一点点幸福,谢谢你,谢谢你。】   【想回到小时候,回到长乐路89号。】   “回到小时候”这条,发表于许思文坠楼前四天。这是她空间里最新的一条讯息。   宋沧问路楠有何发现,路楠指着“很开心”那一条:“是去年的六一儿童节。”   已经没资格过儿童节的人反而对这样的节日尤为热衷。装作返老还童,用轻飘飘的气球和礼物允许自己暂时退行至小时候,快乐很简单、伤心也转瞬即逝的时候。   路楠翻许思文的微博,发现那张站在海边拍的照片也是六一儿童节。照片发布于凌晨五点,这条说说则是晚上八点。谁帮她拍的?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海边?路楠有很多问题。   空间里有几十个相册,大多数都锁上,访客只能浏览最前面三个。   第一个拍的尽是风景,城市楼群、江海、小动物,街上的车流……等等。这个相册名为“素材”。   第二个照片很少,是一些食物,奶茶、饮料、烧烤,拿着它们的人似乎都是许思文,偶尔有另外的一两只手入镜。这个相册名为“爽”。   第三个相册是许思文的生活照。路楠看到了叼烟的许思文,穿着coser衣服在人满为患的厕所里补妆的许思文,自己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的许思文,在海边高高跳起、糊成一个影子的许思文……许多个表情灵动活泼的少女,在屏幕里忧愁、大笑。   “这是……”路楠忽然指着一张照片,扭头看宋沧。   宋沧心口一跳:那是许思文坐在画架前画画的照片,她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戴着口罩,头发扎成一团,眼睛眉毛都笑弯。画架上摆着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作,鲜艳的金红之色像盛燃的火,中心一个蓝色人影。   “你看过这幅画吗?”路楠问。   宋沧:“画怎么了?”   “是她拿了全国大奖的作品,《协奏曲》。”路楠静静看着照片上快乐得很生动的许思文,“我很喜欢这幅画。”   许思文创作过几个版本的《协奏曲》,都放在这个相册里。最开始只是黑白草图,后来有各种颜色的火焰、各种颜色的人影,最后她画成的那张,只剩下明度深浅不一的冷和暖。这张画的复制品曾在乐岛学校展出过,画的旁边自然有许思文和导师的合影。路楠被画中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协调感打动。她曾久久看着那幅画,感觉自己仿佛被画中的火焰漩涡卷进去。画中心那蓝色的、冷静的少女身影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消失。   “很灿烂,很冷静,但是也……有点儿忧郁。”路楠努力说明自己的感受,“为什么她要站在火焰之中?她……”   她想起许思文的寥寥数语:我太弱小。分开吧,求求你们。一点点幸福。   “……她当时为什么哭呢?”路楠在问自己,“我当时如果能更敏锐一点,多问一些问题而不是仅仅看着她哭,说不定我就能救下她。我做了很多、很多噩梦,错过了很多很多次拉住她的机会。”   宋沧静静看她。她从宋沧的眼睛里头一回看到了陌生的温柔。不是调笑,不是意有所指的话语,就只是宁静的温柔而已。像火焰冷却之后暗燃的余烬,正要重新烧起来一般:宋沧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也许你是她的知音。”宋沧说。   这幅画成形于去年九月,还不是深秋。在这张照片下,有许思文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这幅画要送给你舅舅啊?   许思文答:他看得懂。   路楠对这个“舅舅”产生了兴趣:“如果找得到他,说不定他能告诉我更多关于许思文的事情。”   宋沧:“……”   路楠:“还是算了吧。说不定他又会给我一拳。”   宋沧:“不会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我一定帮你揍他。”   他们一边看许思文空间的照片,一边闲聊。宋沧的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停留在路楠双眼里。他想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找出懊悔或者躲闪。但看久了,他察觉路楠有一双孩子般圆而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草食动物的眼睛。当它们凝注着什么人的时候,真诚得让人无法抗拒。   “……想吃什么?”他忽然问。   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了。路楠和宋沧聊得根本忘记了时间。   “动不动就请人吃饭,你厨艺很厉害么?”路楠笑着问。   她在自己面前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宋沧起身的时候想,当然,这并不令人反感。   “你上次不是吃过吗?”他也笑,想起路楠第一次品尝自己手艺时震惊的表情,“你还吃了两碟。”   路楠脸上微红。葱油是宋沧自己炸的,面上的肉酱也是他自己炒制的,不知用了什么技艺,辣里带一丝甜,咸度适中,好吃得超出路楠想象。她吃完了两碟面,实在不好意思再加,宋沧便洗了生菜叶子,教她蘸肉酱吃。路楠起初半信半疑,吃到嘴里才长长一叹:“好香。”   她对宋沧厨艺感兴趣,同时也对那个不好进的小厨房感兴趣。宋沧给猫们倒猫粮,远远地教路楠开门:“顶着门再推,很容易的。”   路楠抓不到窍门,怎么挪动,那门都只能打开一道缝。她正想放弃,宋沧的手伸过来,按在她顶门的手腕上。   “朝这个方向用力。”宋沧手掌很大,手心温度迥异于路楠。他声音里有幽暗的笑,站得太近了,像是从背后揽着路楠。她的后背与他的胸口之间那道空隙并非空无一物,堵满了蠢蠢欲动的心事。   路楠的心脏霎时跳乱了节奏。   门果真打开了。宋沧松开手,走进厨房穿上围裙,回头问:“你想偷师吗?”   他语气自然平静,眼睛仍和以往那样笑得弯弯。有一点儿邪,是双让人在意的坏眼睛。   路楠心想我怎么能输!她也平平静静地走进这狭窄的厨房:“谁不会做饭啊。”   宋沧打开冰箱扫一眼:“鸡汤面,行吗?有半只土鸡。”   路楠:“需要什么材料,我可以帮你准备。”   “谢谢。”宋沧彬彬有礼,“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完成。”   宋沧从手腕上拿下发圈,走到路楠身后,双手拢起路楠长发。他手上沾了冷气,掠过路楠后颈时,勾起皮肤一阵轻微战栗。 第八章 爱他的感觉,就在这一句话里消……   宋沧的手是陌生的,那凉意让人产生湿润的错觉。他手指曲起,光滑的关节在路楠后颈皮肤上擦过。路楠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扎好了。   他并没有收手,双手在路楠肩上一拍,笑道:“你要帮我做什么?”   路楠看到他们模糊的影子倒映在冰箱上,面目和心事全都一团糊涂,看不清楚。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回头了就会让宋沧看到她泛红的脸,一旦应答……要答什么呢?她不知道。   然而耳朵已经泄露了她的窘迫。   宋沧不自觉地笑,收回双手,继续说话:“或者就像之前一样,你出去等着,等我给你一个惊喜。”   路楠终于回头了。她匆匆瞥一眼宋沧,那眼神里有嗔怪、有羞涩、有慌乱。许多情绪混乱地杂糅在她温柔明亮的眼睛里,宋沧没被她这样看过。   宋沧前史并不空白。他有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中学时代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浪荡人才。许多女人这样看过他,故意泄露心事和脆弱,引他上钩似的。但这种表情出现在路楠脸上,好像有什么被敲破了,一层硬壳从路楠身上碎裂,她的目光和反应都是新鲜的,新鲜到令宋沧和她自己都惊奇。   “你做吧。”路楠说完,转身离开厨房。   等宋沧使劲浑身解数,端出两碗任谁吃了都必定恋恋回味的鸡汤面,路楠已经不在了。   他的发圈捆在小三花猫的尾巴上,它正苦恼不已地抓挠。   路楠来到和梁晓昌约好的餐厅,进门就看到梁晓昌冲自己招手。   “怎么不戴个帽子?”梁晓昌牵着她的手,察觉她十指冰凉,“去哪儿了?手这么冻。”   “江边走了走。”路楠心想,在江边呆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她确实快被倒春寒冻僵了。   “你只戴口罩,会被人认出来。”梁晓昌说。   路楠:“认出就认出,谁骂我我就骂他,谁打我我就报警。我没做错任何事,怎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了?”   她的反应让梁晓昌吃惊,很快不以为然地笑笑:“这话是跟沈榕榕学的?”   路楠不答,皱眉看他一眼。梁晓昌识趣闭嘴。   一顿饭路楠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梁晓昌在找话题。路楠今天脾气出奇的好,梁晓昌说什么她都能应上几句。见她情绪恢复,梁晓昌也开心许多,聊起自己晋升的可能。   路楠想起沈榕榕的话。她问:“小昌,我现在跟榕榕一起住。”   梁晓昌:“哦,挺好的。说到哪儿了?哦对,今年我的证书下来,我……”   路楠:“为什么你不让我和你一块住?”   梁晓昌:“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你说你需要自己的空间,我的工作又时常要加班,我们俩住在一起,彼此都会休息不好。”   路楠:“现在是特殊情况啊。而且,你问都不问我一句吗?”   梁晓昌:“你怎么了?又是沈榕榕撺掇的?”见路楠不答,他继续说,“她能教你什么好东西。”   他跟沈榕榕关系并不好。和路皓然、周喜英不同,沈榕榕不觉得梁晓昌没担当,她更直截了当:他配不上你。   这话当然从不曾在梁晓昌面前说出。沈榕榕每次与他俩见面,对待梁晓昌都非常得体热情。但梁晓昌同样也不喜欢她,而不喜欢她的原因则和周喜英一致:沈榕榕和路楠家世、经历差太多,她会“带坏”路楠。   如果是以往,路楠会保持沉默,回避这个可能让她和梁晓昌产生矛盾的问题。但今天她忽然不想再逃避了,直接开口:“你这样对沈榕榕,不觉得不尊重我吗?”   梁晓昌一怔:“今天是怎么了?我不过说句实话。”   路楠:“我跟榕榕的关系你很清楚,你这样说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梁晓昌不解。他对沈榕榕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起初当他流露不满时,路楠也抗议过,但两人吵过一架之后,路楠便不再为这事儿起过争执。他当然知道她不悦,但她不会流露、不会和他较劲。路楠这种分寸感他一向是喜欢的,所以现在,他无法理解。   路楠:“你前年项目出问题,还是她帮忙找人牵线解决的。就算你不乐意我跟她来往,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家人。你不尊重她跟不尊重我有什么区别?”   “不是……”梁晓昌还是笑,皱着眉,压低声音,“你今天怎么了?吃火药了?我们好好吃个饭,别聊这些不高兴的话题,行吗?”   路楠只感到无奈。她正儿八经地要跟梁晓昌沟通,梁晓昌总是这样。而当梁晓昌要追问她什么的时候,就变得不允许路楠逃避。   “我对她的看法,跟我们俩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梁晓昌小声说,“别闹了,多不好看。”   路楠闭嘴了。   梁晓昌送她很火的一款口红。“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放松一下。清明扫完墓,咱们自驾去玩两天。”梁晓昌握住她的手,“乖。”   路楠忽然被这个“乖”字激怒了。   “梁晓昌,礼物,出去玩儿,你还记得我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路楠同样不想引起别人关注,压着声音,“我不能离开本市,那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论。你是我男朋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问问事情调查有了什么结果?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这事情你不闻不问,它能过去吗?”   梁晓昌收回手。   “我还要怎么乖?你的项目要紧,所以我不敢打扰你。这两个月我们好好聊过一次天吗?你主动找我是因为什么你还记得吗?因为你以为我真的做了那件事!”路楠说到难过处,从眼睛深处涌起酸涩,“我们见面那天你发现我穿的什么鞋吗?花点儿钱买个礼物,我需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梁晓昌面色沉下来,静静看她,并不回答。   无数言语淤塞在路楠心中。她来这里的一路上其实是充满愧疚的。她和宋沧走太近了,被宋沧逗乐、在故我堂放松的时候她确实有那么几个片刻忘记了自己有男友。背叛的愧疚让她步伐沉重,并决定无论今天梁晓昌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但坐下来、听见梁晓昌开口的时候,路楠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降在她身上的这件弥天大祸让她性格里被压抑太久的那种凶猛,挣脱“温柔”表壳,蠢蠢欲动。   以往她的所有退让、回避都会被解读为“温柔”。   她不想再以这样的“温柔”示人了。   梁晓昌开口了:“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指责我。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对。我连说一句你闺蜜的不是,都能让你滔滔不绝这么久。路楠,是你心态失衡了你知道吗?”   路楠注视他,等着他下一句话。   “你现在跟你妈一模一样。”梁晓昌低头喝水。   框啦一声,桌上空碗空碟为之一震。梁晓昌愕然抬头,他在站起来的路楠脸上看到了一种很令他陌生的表情:愤怒掺杂羞惭。   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冲上了脑袋,她在梁晓昌那句话里几乎站立不稳。她可以、甚至乐意像任何人——除了周喜英。   直到撞上溜滑板的小孩,路楠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餐厅。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梁晓昌也没有追来,苦涩感在舌尖淤积,她颓然坐在广场边。   她今天情绪失控,和宋沧当然是有关系的。宋沧点燃了她心底的一些东西,烧起来后无法简单扑灭。她懊恼、踟蹰,理智知道自己应该停下,可宋沧这样的人……宋沧这样特别的人。   但此刻心底熊熊的烈火,与宋沧丝毫无关。   周喜英一贯强势,做出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路楠必须按照她的要求去尽力温柔、和顺,满足周喜英的期待。   路楠也有过叛逆时期,但她一看到周喜英的眼泪就缴械投降了。周喜英很懂怎么让路楠顺从,最亲近的人才最知道刀子捅在什么地方,伤人最重。   路楠心想,自己永远不会原谅梁晓昌了。因为他的那句话。因为他明知道这是路楠的死穴,是路楠最痛苦的一处,他偏要重重按下去。   好像只要路楠痛了,他就赢了。   路楠开始恨他,咬牙切齿地恨。爱他的感觉,就在这一句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光线。   “你好,”是年轻的男人的声音,“需要帮忙吗?”   路楠不想抬头,摇了摇。男人递来一包纸巾。   路楠抬头看他,是个娃娃脸、戴眼镜的陌生人。   “我刚刚也在餐厅里,看到你和男朋友吵架。你没事吧?”见路楠脸上毫无泪痕,男人有些尴尬地收回纸巾。   “……”路楠上下打量他,“我们认识吗?”   “我叫高宴,我是宋十八……宋沧的朋友。”高宴连忙掏出名片,“在凤河派出所门口,我们见过。”   这名字路楠有印象,是宋沧的记者朋友。她收下名片,语气缓和:“不好意思。”   高宴笑笑:“是我太唐突。”   路楠正把他的手机号码录入通讯录。高宴忽然想起宋沧说过,路楠至今没收录他的号码,这令宋沧十分挫败。   “高宴,好名字。”路楠扭头看他,神情不像夸赞,像一种威胁,“你看到的事情,对宋沧保密。”   “明白,我不是碎嘴的人。”高宴本来打算过来安慰路楠,和她套套近乎,但路楠似乎不需要任何人安慰。见她起身离开,高宴连忙跟上:“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路楠很奇怪地看他:“宋沧的朋友,都跟他一样性格吗?”   高宴:“那不是,他在我们之中也算是奇怪的。”   路楠笑了:“我同意。”   这儿不好打车,路楠接受高宴好意。高宴问她去哪儿,路楠盯着他看了两秒钟:“故我堂。”   两人抵达故我堂时大吃一惊:店里居然有客人!   一个戴眼镜的老妇手里两本书,正和宋沧说话。宋沧起初是笑眯眯的,看到高宴和路楠一前一后走入,目光顿时险峻,冷冷扫向高宴。   高宴心头暗乐,把路楠引到沙发,又问她想喝什么,绅士得很做作。   宋沧的目光像刺一样扎在高宴背上。   高宴背对他,低笑:“真可怕。”   微妙气氛中,路楠阴郁心情忽然一扫而空。她从不知道看宋沧对敌的警惕表情居然这么令人愉快。于是在宋沧能看到的角度,她微微侧头,冲高宴露出温柔得堪称甜美的笑。 第九章 原来挑战宋沧这样的人,竟然能……   高宴坐下,正好挡在宋沧和路楠之间。   路楠手机震动,是沈榕榕问她今晚是否回来。路楠给她回复,意识到梁晓昌依旧没有联系自己。以往两人有什么争执,总是路楠先退一步,主动联系梁晓昌跟他道歉。但这一次,路楠不会这样做了。   她收起手机,迎接高宴的好奇眼神。   谁都会好奇的。刚刚跟男朋友爆发争执,现在却这样平静地坐在另一个男人的店铺里,甚至让初次见面的高宴送自己。路楠心想,要是那些散播谣言的人知道了,不知又会编排出什么情节。   “许思文的空间你看过了,对吧?”她问。   高宴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件事:“看过了,密码还是……”他扭头指宋沧,猛地转了话头,“密码我还告诉宋沧了。”   路楠没注意到他的这个转折,追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高宴坐在她对面,隐隐明白宋沧为什么会对路楠产生强烈兴趣。   路楠对自己态度和缓,跟高宴本身以及“宋沧朋友”这个身份没半点关系——关键是,在宋沧口中,他高宴是跟这个案子的记者,手里有很多料。路楠现在根本不在意如何修补和男友的裂痕,也不在意他人的流言蜚语。她最关注的,始终只有许思文这件事。   是有什么怕被别人发现的吗?高宴忍不住按照宋沧的思路去想。   他掏出随身的笔记本,跟路楠分享自己的想法。许思文所有能找到的社交账号,高宴都看过了。许思文不是喜欢跟陌生人共享想法的人,她追星,两三个月换一个,没有持久的热情。话很少,网络上的朋友也很少。   “但她喜欢拍照。”高宴说,“空间里内容最多的是‘素材’相册,小红书和微博大部分都是照片,而且她很少很少重复。”   路楠:“照片……照片里会不会有一些线索?”   高宴:“线索?”   路楠:“许思文自杀的线索。”   高宴感到更有趣了:“我知道警方现在的结论是自杀,估计很快就会有通报。她是自杀的,跟你就再也没有关系了,你还要查什么?”   路楠一怔。   她的目的一开始是洗清自己的嫌疑,但现在,她开始好奇许思文选择跳下去的理由。在梦里一次次与许思文失之交臂,她至今仍旧深深懊悔:当日在办公室里,能拉住她就好了;当时能多跟她说几句话,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就好了。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太过冠冕堂皇。路楠不想跟高宴讲。   她心想,跟宋沧说……倒是可以的。   高宴聊起许思文照片里常见的海、窄巷和窗户这几个意象,正说得高兴,忽然被人重重一拍肩膀。他仰头看宋沧,宋沧指指门外,笑眯眯:“出来一下。”   高宴猜到他要说什么,忙不迭跟着出去,抢在宋沧之前开口:“我只是偶然在路上碰到她,顺路送她来这儿。”   宋沧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   高宴:“至于我们在哪儿碰上,她发生了什么,我不能说。我答应她要保密。”他凑近宋沧,低声,“就像我答应你要保密一样。”   宋沧:“……”   高宴:“你放心,关于你的事情我什么都没说。……呃,也算说了一点儿,来的路上她问我咱俩关系,我说咱俩是初高中同学,死党,过命的交情。”   宋沧挠挠耳朵:“是吗?”   高宴:“……不是吗?!你为了救我,在……”   宋沧抬手示意他不必继续说:“别接近她,我只说一次。”   “……为什么?”高宴笑道,“为什么你可以跟她交朋友,我不可以?”他在“朋友”一词上加重语气。   风有点儿大,风铃在夜风里晃动,弦乐的声音海浪般涌动。宋沧听见向来不反对自己的高宴问:“她是案件重要关系人,或者说,如你所言,是猎物。为什么你可以,我不可以?”   路楠隔着玻璃门和橱窗看外头说话的两人。面色严峻,但似乎不是吵架。门关紧了,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宋沧远远地看她一眼。   路楠:“……?”   他们在聊我?路楠心想,不至于吧。   但她立刻想起看见自己和高宴同行时宋沧的表情。她忍不住笑起来。太有趣了,原来挑战宋沧这样的人,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快感。   小三花猫亲近她,爬到她膝盖坐下。其余三只各自分散,店里十分安静。笑够了,路楠在这样的安静里掐了掐自己的手背,让自己清醒。   高宴的手机响了,路楠举起手机向门外两人挥手,这才中断俩人谈话。高宴出门接听,宋沧坐到她身边:“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路楠:“为什么?”   宋沧笑笑:“为什么呢?”   路楠发现宋沧很少回答自己的问题。她提问时,宋沧总是用另一个问题来搪塞,话题似乎能继续,但是已经被他巧妙地引到了另一个方向。   他很狡猾。路楠心想,糟糕的是,这种狡猾在她看来,竟然也有些吸引人。   她心中出现某种预警,但任由事态发展,偶尔任性又如何呢?她规矩、正确的二十多年,第一次如此干脆地任由自己向错误靠近。   反正没人会指责她。   “想什么?”宋沧问。   “……想你的事。”路楠答。   连猫也扬起了耳朵,宋沧静静看她:“哦?”   路楠:“你的朋友为什么都叫你宋十八?”   又是一个出乎宋沧预料的问题。他想了想,反问:“这是不是说明,你终于对我这个人感兴趣了?”   他的反应在路楠预料之中。用问题回答问题,狡猾的混蛋。路楠决定不顺着他思路走,继续问:“难道‘宋十八’这个绰号藏着你不能见人的秘密?”   宋沧:“其实我不太喜欢这个绰号。都是高宴先喊起来,渐渐其他人也这样喊。”   路楠完全没被他带跑:“我不够格听,对吧?”   宋沧:“……”   他朗声笑了。对路楠此前所有温柔、顺从、柔弱的印象,在这一场来回中完全消弭。她哪里顺从、哪里柔弱?分明是抓住一个线头,就要追根究底的执着之人。进攻的姿态倒是温柔的,锐针藏在她的话语里,透一点咄咄逼人。   真有趣,真可爱。宋沧抓起小三花的尾巴,轻轻抓挠。   他告诉路楠,宋十八这个绰号是中学时朋友们叫起来的,若是细究,高宴可能是第一个。原因很简单:他那时候和几个朋友建立了流浪宠物的领养群,有猫儿狗儿,还有兔子鹦鹉,总之被主人遗弃的宠物,只要宋沧他们见到,就动手抓回家里,再给它们找下一个主人。   宋沧家大,最多的时候,有十八只猫狗呆在他家。   路楠:“……”   宋沧:“确实是不能见人的秘密。”   三花猫代替路楠笑出声,细细地喵呜喵呜。路楠:“十八只?!”   宋沧:“对。”   路楠:“养在家里?你家人没意见吗?”   宋沧:“家里人少,我是话事人。”他突然想起许思文对猫狗不感兴趣,是否也是因为小时候在家里饱受自己拎回去的猫狗滋扰,生出抗拒?   路楠好奇得很,追问他当时情况。宋沧不能说得太详细,便挑了几个有趣的故事说给她听。正说得热烈,高宴匆匆忙忙推门:“案子有进展!”   给他来电话的是他的警方线人。在网上散布路楠个人信息的人已经找到了,正在所里审讯。   路楠一喜:“什么人?是我认识的吗?”   “是两个孩子。”高宴说,“他们是许思文的朋友。”   宋沧起身披上外套:“走吧,去派出所打听打听。”   一路上路楠心神不定,极少说话。“紧张吗?”宋沧忽然问。   路楠:“嗯?”   宋沧:“还是害怕?”   他问得奇怪,路楠扭头,看见宋沧并未瞧自己,双眼直视前方,面无表情。   宋沧对路楠的答案并不好奇。路楠情绪紧绷,紧绷的原因在于高宴刚刚补充的一句话——许思文的两个朋友都指证,路楠曾经当着他们的面,羞辱过许思文。   车在路口停下,是红灯。“你信我吗?”路楠忽然问。   宋沧手肘撑在车窗上,仍看前方:“嗯。”   路楠:“我确实不认识许思文。但是这两个‘朋友’的出现,也许是打破现在一切僵局的机会。”   宋沧终于扭头看她:“机会?”   路楠:“证明我清白的机会。他们在网上散播我的谣言,这个行为一定是有意义的。无论是为了帮许思文出气,还是纯粹为了害我,总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这个原因,才能够顺着原因往下追问。不然,我遭受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有人要针对我,但这个人藏得太密实了,我根本看不到一点儿痕迹。”   宋沧忽然靠近。他抚摸路楠的头发,力气有点儿大,像抓住她头发一样:“如果你是无辜的,那你一定会得到清白。”他的话里还藏着另一种“如果”,但没有说出口。   高宴先行抵达,已经进了派出所打探情况。路楠下车,打算跟宋沧告别,却见宋沧也下了车。   “走吧。”宋沧说,“我陪你。”   路楠:“我已经联系我朋友了。”   宋沧绝不会错过这个得到第一手信息的机会。他对许思文的“朋友”感兴趣,更对他们所说的事情感兴趣。能看到路楠隐瞒的事情被揭破,则是另一种期待。   他不容路楠质疑,用一贯的温柔口吻继续做戏:“那在她来到之前,我会在你身边。” 第十章 嘴唇有一丝疼,是被宋沧咬破了……   “今年2月28日下午六点钟左右,你在乐岛学校一楼的活动区,扇了许思文一巴掌。”民警说。   路楠:“……什么?”   她坐在民警面前,一度以为自己听错。   民警看她一眼:“那天发生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   必须要翻手机里的各种记录,路楠才能复原这一天的记忆。   那天是周日,她上午约了沈榕榕一起逛街,中午在剧本杀店里玩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情感本,失望的沈榕榕一路不停跟路楠吐槽,直到把路楠送到乐岛学校门口。当时是下午两点,微信上,沈榕榕在离开之后发来信息:你头绳落我车上了,晚上吃饭时提醒我给你。   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路楠连续上了两节课,教小朋友舞蹈基础,五点之后还接待了一波上体验课的学生。有个学生家长很迟才来接孩子,路楠陪了那孩子很久,微信上有她和孩子家长的语音记录。   将近六点,沈榕榕来接路楠去她家吃饭。九点左右,她把路楠送回家。入睡前同事让路楠再想想表演服怎么设计,这是那天最后一个和路楠说话的人。   许思文确实出现过,在路楠陪学生等候家长的时候。学生指着学校门口问:老师,她是粉色的。   许思文站在乐岛学校的门口。她有一头很显眼的粉色头发。她并未听见楼里孩子的说话声,路楠和孩子玩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粉色头发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我没有打过她。我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路楠竭力解释。   民警:“路楠的朋友跟我们复述了整件事,过程很详细。”   那天他们陪许思文去乐岛学校找老师,两人在门口等候,许思文独自进楼。   培训学校有好几层,一楼的活动区里有不少玩具,几个小孩正在玩耍。他们等了大约十几分钟,便听见活动区里有人争执。   孩子们怯怯地缩在一旁,路楠正和许思文吵架,声音很大。   路楠的手机丢了,正在四处寻找。许思文从安全通道下楼,在通道里捡到了无主的手机。她本想把手机交给门卫,经过活动区的时候见到了路楠。许思文认得路楠是学校老师,便拿着手机询问。   路楠看见手机在许思文手里之后立刻夺下,并责问许思文为什么要偷东西。   许思文十分生气,辩解的时候很不客气,一来二往,两人火气都越来越盛。她惦记朋友在外等候,不想跟路楠继续无用的争吵,转身就走。不料路楠却抓住了她的头发,说了些“看你头发颜色就不是什么好货”之类的话。   许思文愤怒之下反抗挣脱,路楠直接甩了她一巴掌。   两个朋友听见争执声冲进去的时候,正好见到路楠掌掴许思文。许思文被那巴掌扇懵了,路楠见有人过来,忙收好手机离开。   讲到这里,民警停下了。他看见路楠脸上出现了一种专注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倾听,并无任何愤怒或者诧异。   “还有吗?”路楠追问。   在两个学生的叙述中,许思文和他们离开乐岛学校,哭了一路。她循规蹈矩,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冤枉过,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当晚一直哭着跟朋友打电话。这两位朋友打算为她出头,去找路楠理论,但高三即将迎来重要的摸底月考,许思文拒绝了朋友的义举。   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许思文渐渐会忘了这件事。但许思文越来越憔悴,心神不定。在追问下她才坦白:这件事令她难以入睡,每每想起路楠当时说过的话和那记耳光,她就会非常激动,还会大哭,甚至有自残举动。   “……许思文身上有自残的伤痕吗?”路楠忽然打断。   民警又看她一眼,这回没看卷宗直接回答:“没有。”   路楠:“……好,你继续。”   许思文最终决定,再去找一次路楠。朋友们打算陪她去,但许思文竟然不跟他们商量,直接来了乐岛学校。她在路楠的办公室里再一次遭受打击,路楠完全不相信她的话,于是她冲向了窗台。   许思文出事之后,为了给她出气,她的两个好友开始筹划一场网络暴力。两个学生都和许思文同龄,他们混迹游戏和社交网络许久,看的争斗不少,深谙如何挑动话题和人的同情心。   捏造一个“坏女人”是可以迅速让他们达到目的的:男人会鄙夷她,好女人会迅速与她割席,她行事上的恶毒和道德上的瑕疵,将让她成为一座孤岛,迎接四面八方的风暴。   听完一切的路楠静静坐着。   “为什么不传唤我来呢?”她诚恳地问,“照他们这样说,我就是导致许思文坠楼的罪人。”   民警:“我们调查过,巧合和漏洞全都太多了。”   事件发生的时候,一楼活动区没有任何人看到路楠和许思文的争执。而警方找到了当时去接孩子的家长,那时候路楠并无异样。学生也说老师和自己始终在一起,没有离开过,粉色头发的姐姐也没有进来过。   许思文身上没有自残伤痕。这是在入院时接受全身检查就已经确定了的。   两个学生制作的长图里,有大量捏造的信息。他们一直在撒谎。   “他们最后自己也承认了。他们并不知道许思文为什么要去你的办公室,为什么要跳下来。他们只是想为许思文出一口气,报复你。”民警最后说,“这也是我们最后决定不联系你的原因。让你白跑一趟了。”   路楠轻轻摇头:“……不,谢谢你们,我没有白跑。”   办案大厅门口,高宴正跟宋沧转述自己打听到的情况。   “一场虚惊。”高宴想想又问,“你是希望那两个学生说真话,还是希望他们说假话?”   “这俩人叫什么,在哪里读书,能查到吗?”宋沧问。   高宴一怔:“你想干什么?”   “我要自己去问。”宋沧双手在胸前交叉,隔着玻璃门看里头正跟民警说话的路楠。   “……你怀疑这是真的?”高宴来劲了,“怀疑的根据是什么?”   “这两个人说的事情,太详细、太具体了。”宋沧说,“不像是一时起意。一个谎言要说得真实不难,真假混合就行。他们口中的这件事,太像真事了。”   高宴却摸着下巴:“我倒觉得是你先入为主,对路楠成见太深了。当然我不是许思文的舅舅,我对这件事的感受跟你肯定不一样。宋沧,我就是想说啊,你这么坚信路楠隐瞒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因为你姐姐的影响?是不是她一开始跟你说路楠不是好东西,所以你就一直留着这个印象?”   宋沧:“我由始至终只想知道一件事,思文为什么选择路楠的办公室。这是整个事件最大的关键。麻烦你,帮我查那两个学生的姓名和地址。”   高宴被他说动:“那查到之后,我得跟你一起去。”   路楠正好走出来:“高宴,你是《萦江日报》的记者吗?”   高宴点头:“登广告吗?我推荐新媒体渠道,两微一端有打包价。”   路楠:“……不是。榕榕来的路上,剐蹭了你们报社一辆车。她担心我,说话有点儿急,跟你们报社的人闹了些不愉快,你能去看看吗?”   这对高宴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当即胸口一拍,借机道:“那,你把你朋友联系方式告诉我?”   路楠便给了他电话号码。高宴火速在微信上搜索,不料查无此号。他只得清清嗓子,直接给沈榕榕拨去电话。   目送高宴开车离开,宋沧问:“搞定了吗?”   路楠点头。她不知高宴已经说过这事儿,坐上宋沧的车之后,她详细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宋沧此前只知两个学生的供述,但不知道路楠这边实际发生的事情。   他仍是一张很认真,且很令人信赖的脸,专心地听路楠说话。   “我得想个办法打听那两个学生的事儿。”路楠说。   宋沧问为什么。原来路楠和他想法一致:这两个学生说的事儿太过真实细致,她必须亲自追问才能放心。   “捏造一个谎言来攻击我,但谎言本身又很多漏洞。”路楠说,“这有什么意义呢?”   宋沧:“他们的目的不是已经达成了吗?”   路楠一怔:“达成了?”   宋沧:“你失去工作,社会性死亡。”   路楠:“……他们的目的是给许思文报仇。”   宋沧:“我倒觉得他们的目的,更像是毁了你的生活。”   路楠陷入了沉思。宋沧的话与她一直以来隐隐感受到的危机感契合了。   她无意识地轻轻敲打车窗。冰凉的春风从窗缝送进来,让她头脑愈发冷静清明。今天所听到的事情,换在之前,她是会愤怒和无措的。但今天她出奇的冷静——或者说最近几天她都异常冷静。不寻求他人帮助,也不蜷缩起来,路楠感到自己因为持续不停的思考和行动,充满了勇气。   “别怕,我会帮你的。”宋沧说,“我已经拜托高宴去打听那两个学生的信息,如果你要去找他们,我陪你。”   路楠回头看他,宋沧直视前方,表情冷静。他今日和初见时一样,脑后扎了一把头发,侧脸在夜色与灯光中忽明忽暗,轮廓利落。   抵达路楠小区门口,路楠才发现装着小区门卡的钱包不见了。宋沧送她回故我堂找钱包,车子拐进宁安路,两人都发现除了路灯,周围一片漆黑。   “停电了。”宋沧说。   他摸黑打开故我堂的门,里头几只猫如黑暗中的猛兽往他身上扑。路楠觉得好笑:她很少见宋沧手忙脚乱。   她打开手机电筒,在沙发上寻找钱包。钱包从缝隙落到了地上,路楠够不着,宋沧来帮她拿了出来。黑暗让人没法准确弄清楚彼此的距离,宋沧抬头时,路楠只觉得脸上很痒,是宋沧的头发蹭到了自己皮肤。   她稍微退后,宋沧把钱包递了过来。   手里的手机亮了一瞬,沈榕榕发来信息:高宴到了,放心。   数秒的光线照亮靠得太近的宋沧和路楠。路楠立刻反扣手机,按死了这片光。她拿过钱包,先站了起来。“你照顾店里吧,”她说,“我打个车回去。”   她希望宋沧不要意识到,他们刚刚靠得实在太近了,而宋沧的目光自上而下,从眼睛逡巡到她的嘴唇时,又太炽热了。   打开故我堂门的时候,路楠听见外头风铃的声音。夜风翻卷,宋沧出门时忘了把风铃收回来,乐声纷乱。路楠忽然想起自己还未跟这人道谢。今晚宋沧陪着她奔波一夜,这份好实在超出了路楠想象。   “宋沧,谢谢你。”路楠回头说,“谢谢你今晚陪我。”   宋沧走过来,一句话不说,先把玻璃门推得合紧。风铃的乐声猝然中止了。他没预告、没提示,也不询问,手指托着路楠下巴,吻上她的嘴唇。   这个吻起初是冰凉的,很快热了起来。进攻与侵略的力量恰到好处,他们之间唯一相交的地方只有嘴唇。宋沧的呼吸成为一种吁叹,它很轻地掠过路楠的鼻尖,一种渴望乃至于满足的喘息。   她悚然一惊。宋沧已经结束了这个吻。   “别怕。”他抚摸路楠的头发,温柔和强势都分寸十足,“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路楠的背紧贴玻璃门,燥热和寒意同时入驻她身体。嘴唇有一丝疼,是被宋沧咬破了。 第十一章 “不用管他,我以后都不会去……   沈榕榕回到家的时候,路楠已经在客厅里呆坐。她边换鞋边说:“你新认识的这个朋友挺有意思,人热情得很,事情处理完了还说请吃夜宵。他不会是喜欢我吧?”   换作平常,路楠一定会损她几句。但今夜路楠十分安静,自顾自地发呆。沈榕榕坐到她身边,忽然捧着路楠的脸:“你嘴巴怎么了?”   路楠:“……”   沈榕榕:“梁晓昌亲就亲了,怎么还咬人啊?狗吗?”   路楠迟疑:“不……不是梁晓昌。”   沈榕榕一愣,随即兴奋:“好啊,你跟梁晓昌分手了?”   路楠:“还没有。”   说实话,要不是沈榕榕突然说出梁晓昌名字,路楠今夜根本就没想起过他。   “那是谁?”沈榕榕想了想,“我联系你的时候,你说你跟宋沧高宴在派出所……宋沧?”她的语气像惊讶,更像惊喜。   路楠:“你高兴什么呀?”   沈榕榕:“野啊,姐妹。怎么整这么激烈?说说,快跟我说说。”   路楠:“你想听这个,还是想听许思文案子的进展?”   沈榕榕蜷在沙发上抱着她胳膊:“都听嘛!我有两个耳朵。”   ……   一晃一周过去,路楠没再来过故我堂。高宴带着新消息来找宋沧的时候,他正在整理一批新收回来的旧书。书的品相不错,宋沧拿出工具准备修补,高宴一进门就左右乱看:“路楠呢?怎么不在?”   宋沧停手了:“你到我店里找她干嘛?”   高宴:“我查到那两个孩子的信息了。”   梁栩,章棋,都是高三。梁栩和许思文同校,章棋则是附中的考生。   “附中?”宋沧皱眉,“那个附中?”   “那个附中。章棋还是今年清北班的尖子生,二月底的摸底考,他全省排名第6。许思文的朋友挺厉害。”   宋沧对这两个名字都毫无印象,尤其是章棋。他知道宋渝和许常风一直希望女儿的成绩能出色点儿,但他俩也从没提起过女儿身边有章棋这么个厉害人物。   他把梁栩和章棋的名字和照片发给路楠,略过中学不提:【高宴查到学生名字了。】   高宴把故我堂逛了一圈,该吃的吃完该喝的喝完,回到宋沧面前,发现他正盯着手机。手机上是短信界面,宋沧给路楠发了不少信息,都是猫们打架、晒太阳的照片和视频,最近一条则是两个学生的名字。但路楠没有回复。   “……你干什么呢?”高宴奇道,“跟人闹矛盾了?”   宋沧正戴着口罩和手套,仔细清理旧书封面上的污渍。他头也不抬:“我吻了她。”   高宴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为什么?”   宋沧:“……不知道。”   高宴:“你宋沧还会做自己不知道的事?”   宋沧凉凉瞥他,高宴笑得开心。他完全不怕宋沧的威胁眼神:“你完了。人一旦做出自己不理解的事情,就是失控了。”   宋沧只当他在放屁。他怎么会失控?尤其面对路楠这样的人。她是有点儿不好拿捏,性格古怪,难以控制。但还不至于让我失去分寸,宋沧心想,绝对不至于。   高宴:“而且你一贯都爱装绅士,又在乎自己形象,绝对不会做让自己评价下降的事儿。说好听了,是尊重他人、理解他人,说不好听的,你是时时刻刻都在经营自己形象,又心机又复杂。宋十八,你也会强吻别人啊?”他放声大笑。   宋沧:“……”   高宴:“我要是路楠,我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宋沧怕的也是这一点。   他其实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急进和冲动。他嘴上不服输,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高宴说的话确实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他稍微失去了对行动的控制。   路楠跟他道谢,这是第二次。和路楠来往以来,每一刻、每一句话,路楠怎么做怎么说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是要狩猎的,要观察和分析猎物,再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好的猎人当然会记住猎物的一切。   可他怎么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控制?路楠在转瞬即逝的光线里看他,路楠在门前对他道谢。店里停电了,外头路灯还亮着,灯光切割出女孩的轮廓,他看到她带笑的眼睛,那是草食动物的眼睛,诚恳真挚。路楠对他当然是有好感的,她不抗拒宋沧的触碰,之前束头发时,宋沧确认过这一点。于是碰触她的欲望,掺杂着令她愈加迷恋自己的盲目自信,让宋沧做出了错误的行动。   吻上路楠的瞬间,一种警惕在他心头生起。他在刹那间想起了自己和路楠接近的真正目的,这个害了许思文的罪魁祸首,他正吻着她。咬破路楠嘴唇的时候,宋沧无法明确地理清楚自己的心绪。他怨恨她,憎厌她——本该如此。   但他被路楠推开的时候,舌尖尝到的血液滋味,还是让他有了短暂一霎的躁动。   高宴啃着苹果说:“你放弃路楠这条线吧,没可能了。”   宋沧嫌他烦,把手里工具朝他扔去。   本以为梁栩和章棋的名字会引起路楠兴趣,不料路楠始终沉默。宋沧反思中明白,之前之所以有来有往,全因路楠也对自己有莫大兴趣。这种游戏,只有双方都愿意投身拉锯战,才能一直玩下去。某一方一旦决定撤离,剩下那个人只能唱独角戏。   他必须寻找质量更高的鱼饵,来弥补自己的行动错误。   高宴手工作忙。宋沧决定独自去追踪梁栩和章棋。   他记住了梁栩和章棋的长相,分别在两个学校蹲守到了他们的痕迹。梁栩是女孩,上下课总是跟其他人一起行动,宋沧跟踪她一次,知道了她的回家路线和居住地址。蹲章棋要麻烦一些:附中在郊外,周围是荒凉新区,宋沧的面包车太惹眼了。   他最后想起曾有一个旧客户在附中任教,借给他送故我堂新书目录的机会,进入了学校。   宋沧使出浑身解数,那性格单纯的老师又是带他参观学校,又是请他在食堂吃饭,甚至还想邀请他回家做客。宋沧顺利问到了高三学生的作息时间。   周日中午,宋沧开了另一辆车来到附中门外。接孩子的家长一拨接着一拨,宋沧很快看到了章棋。   章棋在同学之中也算是高挑的,他戴眼镜,是很斯文的男孩子。来接他的是他的母亲,宋沧拉开一段距离,紧紧跟着,确定了章棋住的地方,一个相当高档的小区。   章棋和梁栩、许思文的家并不接近,三人分处两个不同的学校。他们怎么认识,怎么成为愿意给许思文复仇的朋友?让宋沧不解的问题又增加了一个。   许思文已经离开重症病房,但仍旧处于昏迷不醒状态。因为疫情防控,普通住院楼只允许一人陪护,每天照顾许思文的都只是宋渝。宋沧到医院看望她,姐弟俩也只能在楼下见面交谈。学校赔偿的三十多万已经全都花在了ICU病房里,宋渝再也顾不上和许常风为这笔钱争执。许常风卖了一辆车和一套房子,为许思文接下来的治疗准备了近百万。   “我知道你不差钱,但你不用再给我了。”宋渝对宋沧说,“治疗费家里还是拿得出来的,不行我们就再卖一辆车。你收着,自己用吧。”   宋渝对“梁栩”和“章棋”的名字、长相都毫无印象。许思文和家人关系变得恶劣,是在大约五年前。父母认为那是叛逆期的开始。他们只记得许思文小学时的好朋友,中学时代跟什么人来往密切,竟是一点儿也没听女儿提过。   “也怪我们工作太忙,对她的关心实在太少了。”宋渝说着,眼圈又湿,“她在乐岛学了三年的画,我和许常风只知道学校地址,连她老师叫什么都不晓得。公司的事,家里的事,实在太忙。”   宋沧不置可否。   “思文就是太乖了。”宋渝说,“太懂事,从不让我们操心。”   许思文拍的照片里有大量空寂的海岸、狭窄的巷子、破败的窗户。宋沧不能同意姐姐的话。   但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   “你们没去过乐岛,也不认识乐岛的老师。那你们怎么知道谁是路楠?”宋沧问,“思文出事那天,你们刚到学校,怎么就能准确找到路楠,给她一巴掌?”   宋渝吃惊:“我没跟你说过吗?”   她拿出手机,翻开短信记录。   许思文出事的那天,宋渝和许常风都收到了一条信息,【你们的女儿是被她推下楼的】,附带了两张路楠的照片。   宋沧立刻抓过手机。这条信息的落款是“好心人”,除了一张学校展示栏里获得“优秀教师”称号的蓝底二寸照,还有一张路楠的生活照:她和沈榕榕挽着手,正在逛街。发信息的人用红色笔圈起了路楠。路楠头发染成酒红色,长相漂亮,很容易被人记住。   宋沧忽然想起,许思文出事的当天晚上,姐姐就已经给自己看过路楠的照片。当时宋渝转发的是这张最清晰的二寸照,宋沧以为这是他们从学校那儿拿到的。但生活照就太可疑了。   “你们没有跟警察说过吗?”宋沧问。   事情发生之后,熟人陌生人都纷纷慰问、同情,或者火上浇油说些路楠相关的事情。这条最初的短信就这样被夫妻俩忘在了脑后。而警察调查的都是许思文坠楼前后发生的事情,宋渝和许常风没把短信告诉警察,警察也根本没料到竟然会有这样一条信息。   宋沧把信息转发到自己手机上。   他对路楠的所有感受,第一次产生根本性的动摇。   路楠说过自己是无辜的,她隐隐感受到有人藏在暗处针对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没有任何线索。这话当时宋沧听过便罢,只把它当作路楠洗脱自己的借口。   但现在看来,路楠的感受很有可能是真实的。   回家路上,他再次给路楠发信息:【我找到了新的线索,有人给许思文家人传递过你的消息。】   他很自信,这一定是最好的鱼饵。   手机亮起,正煮着红酒的沈榕榕往桌上看了一眼。“流氓又给你发信息了。”沈榕榕念出短信内容,“你怎么还不保存他号码啊?天天都发这么多条,我都记住那串数字了。”   “既然记住了,那就不需要保存。”路楠正在炒肉酱,头也不抬,“不用管他,我以后都不会去故我堂了。” 第十二章 路楠此人,深不可测。   路楠说得斩钉截铁,沈榕榕眯眼看她,暗暗地笑。俩人一个煮红酒,一个尝试复原记忆中宋沧那秘制肉酱的味道,但滋味怎么都不对。   手机又亮,这回是微信,梁晓昌发来的。【明晚有空吗?一起吃饭,想你了。】   沈榕榕眉头大皱:“梁晓昌跟你道歉了吗?他不会以为这件事你不说他不说,就这样过去了吧?”   路楠翻牛排,不语。   沈榕榕:“你怎么想的?”   路楠:“……我现在没工作,但每个月还是要按时还房贷,一个月三千五,光靠积蓄撑不了多久。”   沈榕榕:“……我问的是梁晓昌的事情。”   路楠关火,尝了尝肉酱,味道还是不太对,但已经很好吃。她把肉酱倒进碗里,随口道:“他没什么好说的。”   沈榕榕倒了一杯酒,手肘顶她胳膊:“是不是因为有了宋沧,你不想要梁晓昌了?”   路楠:“跟宋沧有什么关系?”   “拒绝宋沧这样的人还是很难的好吧!”沈榕榕回忆宋沧长相,“虽然只开了个二手破书店,但活得这么自在,估计没什么生活压力,而且人长得帅,值得考虑啊。”   路楠瞪她一眼。   沈榕榕:“拒绝宋沧,跟拒绝从天而降的一千万有什么区别?”   路楠:“……一千万!区别可大了!”   沈榕榕:“那降低一点儿,物化他……五百万?如果他是从天而降的五百万,你能干脆甩手说,‘你很好,但我偏偏不喜欢’吗?”   热红酒和肉桂的香气混合,令人胸口温暖,路楠有点儿想不起来自己被宋沧强吻时的心情了。和被强吻相比,宋沧咬破她嘴唇更令她莫名。毕竟这个英俊男人完全不掩饰自己对路楠的好感,虽然这好感里充满咄咄逼人。   路楠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和梁晓昌在一起,有点儿日久生情、自然而然的意思,认识久了,便尝试谈恋爱,谈着谈着便尝试结婚。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合适,婚姻只要求合适,恋爱,恋爱里合适也最重要。   她当然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爱情,更激烈更不可思议的。路楠只是知道,她不相信。   从天而降的宋沧成为路楠世界里的异类。他太特殊,以至于难以简单推开。   她败下阵来:“……五百万,做不到。”   沈榕榕笑够了,说:“下次带我去故我堂看看?宋沧这么年轻的人,去开旧书店,感觉不会很不协调吗?这种旧书店真的能挣钱?”   “都说了,再也不去。”路楠把面和肉酱放桌上,“吃饭!”   饭吃到一半,路楠没忍住,还是看了宋沧发来的信息。   宋沧不知道的是,高宴也给沈榕榕发了梁栩和章棋的信息,而且比宋沧发的更早、更详细:连学校、班级都附上了。他全心全意要接近沈榕榕,讨她欢心,这些资料给宋沧和给路楠,对他来说没任何区别。   在派出所打听消息那天晚上,警方就征求过路楠的意见,是否需要严肃地处理那两个学生。这类案子里,能得到当事人也就是受害者的谅解,是非常重要的一步。两个学生都是高三,现在距离高考只有三个月,正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时候。   路楠也想过,他们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是否正因为知道自己未成年,知道自己有“高考”这个护身符,所以才肆无忌惮。她没法面对面去问,得不到答案。谁都不想让自己的档案留下污点,尤其其中还有一个据说成绩优异、相当优秀的学生。   路楠最后只提出,只要他们当面给自己道歉,她愿意谅解。   沈榕榕是个爱恨很分明的人,只要不是熟悉的对象,很难让她生出恻隐心。她不赞同路楠的办法,路楠便跟她解释自己的打算:这两个学生看起来跟许思文自杀没有关系,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她想认识这两个人,至少当面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你还是觉得许思文的死不寻常?”沈榕榕问,“都找到遗书了啊。”   路楠摇摇头。她不相信。   这一天睡前,路楠正在网上看各类招聘信息,宋沧的信息又来了。这回附的是故我堂里那只花猫的照片,【情况不好,她要走了】。   路楠一个翻身坐起。花猫是故我堂年纪最大的猫咪,性格乖巧,很黏人。是生病吗?还是出了什么事?她抓起外套冲出客房,在玄关穿鞋。   沈榕榕一边刷牙一边走出来:“现在要出门吗?”   路楠:“故我堂有只猫出事儿了,快不行了。我去看看吧,我跟它们……”   “这只吗?”沈榕榕举起手机问。   手机上是一段小视频,高宴在故我堂门口,正抱着一只花猫自拍:“这猫找到主人了,明天宋沧就给人送过去。它乖吧?”   沈榕榕:“你那宋沧,知道高宴这么狗吗?”   路楠:“……”   于是宋沧依旧没有收到路楠的回复。   他大为不解:“梁栩和章棋的事儿她不感兴趣,新线索她也不感兴趣,连我说猫要走了,她也不回复。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发完小视频的高宴抱着猫从门外走进来,闻言震惊:“是吗?”   两人在故我堂里讨论研究一夜,结论是:路楠此人,深不可测。   宋沧并不气馁。他翻看花猫领养人的地址,香樟园某区某栋。这人和章棋住同一个小区。宋沧以看看领养人条件为名,得到领养人的拜访许可。他故意选了个周日,仍旧紧随在接章棋回家的车子之后,顺利进入香樟园。   领养人家里已有一只布偶,小孩在宋沧的领养群里看到花猫的视频,喜欢得不得了,一定要收养。宋沧留下了一些猫粮和花猫喜欢的玩具。初到陌生地方,花猫十分胆怯,缩在笼子里不肯动弹。   宋沧把它放到阳台,叮嘱孩子们耐心等待。从这个宽大的阳台往下看,正好能看见被绿树掩映的别墅群。那是章棋家的方位。   与领养人告辞之后,宋沧没有去停车场,他从人行步道进入小区,并循着道路指引,走向章棋家所在的方向。   没走几步,他便在前方看见了章棋。   章棋穿着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篮球。很快有年纪相仿的少年从小区各个方向汇集过来,几人往篮球场走去。宋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今天穿得得体,和这小区的气质相当吻合,一路上并未收到任何怀疑的视线。   章棋应该是较少运动的类型,力量不大,跑动一般。宋沧在场边看了半天,发现素日得分少,但助攻多,明显是场上的大脑。他观察力很强,熟悉队友,安排的战术恰当,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比分咬得很紧。   显然每周日下午的篮球比赛是这个小区里闻名的活动,篮球场边观众不少,宋沧藏在人群里,打听到不少章棋相关的事情。   线索收集完毕,宋沧打算离开,回头时看见小区道路上不少人紧张地跑来跑去,很快便有穿防护服的人搬着桌椅往小区广场聚集。   宋沧心头一咯噔,暗道不妙,连车也顾不上开,直接往出口狂奔。   沈榕榕家中,路楠正在不断刷新手机。   许思文出事后,梁栩和章棋便收集路楠的各种流言,添油加醋地编排、制作成长图,通过各种社交媒体散布出去,在极短时间内就让路楠成为了众矢之的。   路楠在沈榕榕家里住下的这段日子,她知道网络上流言纷飞,不会主动去看。今日鼓足勇气搜索,才知“培训学校老师辱骂学生导致学生跳楼”的事件已经被千万人议论过了。   “路楠”的名字成为了代号,所有的类似事件都用“路楠”来代称,更有无数媒体,无论是野生自媒体还是正规媒体,在没采访到路楠本人的情况下,通过各色各样的人,拼凑出“路楠”的生活与故事。   无数“路楠”在路楠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这个事件的切片,永远烙印在互联网的脉络之中。   从未见过的辱骂,从未听过的污言秽语,人们尽情地朝着“路楠”这个靶子发动攻击。男的女的,都有痛恨她、摧毁她的理由。老的少的,都在虚拟世界里化身成为“许思文”,想象着许思文坠落瞬间如何憎恨路楠,如何恐惧,如何不甘,他们惯于耍弄文字,情感充沛感人,带动无数愤怒的人,朝不认识的“路楠”发起诅咒。   路楠关了手机,瘫在沙发上,狠喝几口冷酒让自己平静。   那不是我。她对自己说:他们痛恨的、责骂的、踩到泥里的,并不是我。   心情平复后,她又在网上搜“梁栩”和“章棋”两个名字。梁栩查无此人,章棋加上附中,出来许多网页,各种比赛、荣誉,林林总总。   路楠没在许思文空间里和微博里看过梁栩,转而去翻许思文关注的人和点赞记录。许思文关注的人不多,只有十八个,除了官方号和明星之外,仅最初几个是普通用户。   关注列表的最后一个,也就是许思文关注的第一个人,路楠在这里发现了许思文的痕迹:这个人几乎每一条微博都会艾特一个名为“一个人走夜路”的用户。这个用户点进去是查无此人,但在相关微博的评论里,回复这个用户的,正是许思文的号。   原来她改过名字,过去曾叫“一个人走夜路”。   但很可惜,这个名为“剪刀腿爱德华”的用户早已不更新,最后一条微博是去年六月,仍旧@许思文,让她也去喝某品牌的奶茶。   会是梁栩吗?路楠翻完“剪刀腿爱德华”的一百多条微博,只感到这个人和许思文应该是好朋友:她的第一条微博是跟许思文打招呼:【我也来玩了,@一个人走夜路】。许思文给她的回复是一长串拥抱、大笑的表情。   打算继续搜寻痕迹时,手机响了。路楠瞥一眼号码,是宋沧发来的。她本不想理,但又忍不住抓起手机,想知道这人还有什么新招来打动自己。   照片里的人排成长队,正在做核酸检测。   【章棋家的小区出现阳性病例,现在封锁了,在做核酸。这两周我不能离开,高宴出差去了,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店里的小猫吗?】   路楠:“……”   很快,下一条信息跳出。   【三花病了,今天预约了去果冻打针。】   准备出门工作的沈榕榕边拿口罩边问:“你今天要去哪儿吗?我送你。”   “故……”路楠说,“故我堂。”   沈榕榕双手抱在胸前,静静看她。   路楠:“有、有特殊情况!”   沈榕榕:“哼,哦。” 第十三章 他故意用温柔的口吻道谢:“……   宋沧离开的时候没料到自己会被困住,因此只是简单关好店门,店外书架仍放着任人取看的书,连门口的风铃也仍旧在风里晃动。   沈榕榕站在门口看路楠,眉毛一挑:“哈,风铃。”   路楠从屋檐瓦片下摸到备用钥匙,沈榕榕又笑:“噢,钥匙。”   路楠:“你再阴阳怪气……”   沈榕榕夺过钥匙自行开门,当先走进故我堂。感应到路楠,三只猫原本乖乖坐在门前歪头等她。沈榕榕一踏进门,三猫如同受惊的野兽,四蹄乱攒地滚进店铺深处,撞出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   两人把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放好,路楠趴在地上安抚藏进柜子角落的猫。沈榕榕在店里转来转去。   “还挺有格调。”她点评,“这个布置,这个格局和层次,绝对不是随便堆出来的,有高手指点。”   故我堂的书架放在店铺深处,避光、避湿;其他各类二手货品则放在可以从门口和橱窗能看到的地方,旧相框里放七十年代戏曲表演的照片,旁边是折好的戏服,戏服旁边是小的复原头面,循着动线走进去,处处都是花了心机的设计。门前那两个书架更是招徕客人的活招牌,有的书可以免费拿走,有的书则需要支付一点点费用。若是不想带走,就地翻看也没关系。   看似闲散随意,实则暗藏玄机。   沈榕榕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赞赏地点头。这个位置可以饱览店铺全景,身后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   “妙啊。”她举起手机拍个不停,“我店准备重新装修,正在找设计师。”   地上摆着几十本书,路楠翻了几下,都是陈旧的印本,内容大多是名人随笔,巴金鲁迅舒庆春。宋沧走得匆忙,这些还没收拾好,窗边放了造型古怪的机器,路楠看不出它用途。   胆子最大的小三花窜到沙发边,站起来,探出三角形脑袋看沈榕榕。沈榕榕把手放下,小猫谨慎抬起爪子,眼睛盯紧沈榕榕,很轻、很慢地放下,用抚摸的力道拍她手背。   猫收起了指甲,肉垫很柔软。沈榕榕和它对视,忽然笑笑,想摸它耳朵。她才一动,猫再度滚爬逃开,又是一串丁零当啷的声音。   刚收拾好东西的路楠:“……沈榕榕!”   沈榕榕赔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等等啊,宋沧说生病的是那只小猫?这么活泼,哪儿像生病?”   路楠从桌下抱起小三花,确实横竖看不出它哪儿不舒服。她隐隐猜到,自己又被宋沧给骗了。做核酸、被隔离是真的,小猫生病看医生,肯定是假的。猫乖乖地叫,她犹豫片刻,最后在店里找出笼状的猫包,把三花放了进去。   “好好看家,不许打架。”路楠对剩下的黑猫白猫说。出了门才想起,这句好像是宋沧常挂在嘴边的话。   果冻医院白天相当热闹,除了猫猫狗狗,还有兔子、鹦鹉,角落玻璃橱里一条金色的蛇缓缓蠕动,沈榕榕又拿起手机拍个没完。三花被路楠抱着,和黄金蟒隔着玻璃对视,乖得很怂。   路楠报出宋沧名头,前台接待员便恍然大悟。很快,当夜有过一面之缘的胖男人走出来,捏着三花左看右看。路楠戴着口罩,他认不出来,问:“这猫有什么问题?”   路楠:“……宋沧说它生病了。”   她记得宋沧称他“山猪”,但总不好用绰号来称呼。目光一闪,看见胖男人胸前标牌写着名字:朱杉。   “没病没痛,是饿了吧?”朱杉摸摸三花的肚子,三花可怜巴巴看他,“没关系,我给它做个检查。麻烦您填个表,我好跟宋十八收钱。”   填表时看到“宠物名字”一栏,路楠迟疑了。朱杉正观察三花后足伤口的愈合情况,见路楠不写,凑过来一瞧:“哦,名字空着就行。宋十八不起名字的。”   这么一说,宋沧确实没有给故我堂的猫起过任何一个名字。   “他又不养猫。”朱杉笑道,“这些猫啊狗啊,他只收养一段时间,找到领养人就送走了。起什么名字?起名字就多了牵挂,不好脱手。”   “他一直都是这样吗?”路楠想起被宋沧送走的花猫。   朱杉:“一直……哦,他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叫宋十八?……对,没错,一直都这样。”   朱杉和宋沧认识的时间比高宴短,在宋沧开始收养流浪猫狗并为他们寻找主人开始,他开的果冻医院就成了流浪动物的定点医疗机构。后来宋沧成了果冻医院的股东,无论何时捡到新猫新狗,都带到医院让朱杉治疗。   故我堂里书籍、杂物太多,宋沧不敢把狗带回去,一般只带两三只猫。猫偶尔闹腾,偶尔温顺,宋沧很喜欢。   虽然喜欢,但他从不养久。和猫培养感情是不容易的,它们不容易被人类驯服。宋沧最多只养半年,半年之后哪怕搭上一堆赠品,他也要把猫送走。   这是个古怪习惯,但朋友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喜欢稳定的、长久的关系。”朱杉问路楠是不是宋沧女友,得到否定答案才继续说,“也跟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有关。他爸妈做生意的,有个姐姐,比他大很多。爸妈出门工作,姐姐上学,宋沧没人照看,从小就被锁在小房间里,看书做作业,根本不能出门玩儿。所以他上大学之后就像脱缰野马,拉也拉不回来。让他长期养宠,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首先他自己就是个没定性的人,就爱到处乱跑,怎么照顾宠物?”   路楠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儿宋沧是绝对不会跟她讲的,她对宋沧的了解实则少得可怜。“那他为什么会回到这里?”   “因为故我堂在这里。”朱杉说,“他没跟你说过故我堂的来历?”   回去的路上,路楠给宋沧发信息汇报三花猫的情况。宋沧回了个电话,路楠盯着手机看了十几秒才接。她印象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像贴着她耳朵说话。   沈榕榕把着方向盘,示意路楠开免提,无声地讲:我要听听流氓又撒什么谎。   宋沧声音很好听,嗓音没有抽烟人士惯常的沙哑,尾音带一点上挑的小尾巴。看不到他的时候更能察觉到他声音中的许多起伏和变化,比如他故意用温柔的口吻道谢:“谢谢,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路楠调整情绪,很冷冰冰地回答:“三花没病。”   宋沧:“没事,进了果冻医院,山猪总能给我查出点儿毛病来。”   香樟园的物业给滞留小区的人提供了隔离住所,宋沧要在那里度过整整十四天。他叮嘱路楠出行注意防护,唠嗑好久突然问:“这段时间,你能帮我看着故我堂吗?”   沈榕榕吹了声口哨。路楠想都不想:“不能。”   宋沧:“我会给你钱,就当帮我看看小猫吧。它们怕生,高宴现在又不在,我只能麻烦你。”   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纵然你知道他的可怜巴巴是七分戏三分真,你也难以硬起心肠拒绝。路楠知道他又在做戏,踟蹰着不想答应。这人还没为那天的冒犯行为道歉,也没有解释他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更没有……   拒绝的理由很多,路楠还没想透彻,宋沧又说:“两周,每天只需要帮我看店,处理一些日常的事情。劳务费一万,够吗?”   路楠果断:“成交!”   沈榕榕几乎和宋沧同步笑出声。路楠伸手去捏她大腿,沈榕榕无声地笑得更夸张。两人听见宋沧那刻意的,但仍旧很好听的声音:“路楠,谢谢你。”   路楠就这样成为了故我堂的临时员工。   故我堂面积不大,二楼路楠上不去,她每天进店的第一件事,就是点开宋沧发来的长达数页的注意事项:开门先打扫卫生,保持书架清洁,消除异味,把可以低价售卖的书放到门外架子上,给花圃浇水,给猫们补充猫粮和饮水,并整理好前一夜的三猫争霸战场。   除了这些杂活之外,更重要的则是接待和应对到故我堂来的客人。   拜访故我堂的客人分三类:随意走进来的顾客,有目的而来的顾客,以及和宋沧有私交,来看新货的顾客。第一种寻常接待,第二种则必须跟宋沧沟通——为了和店主保持联系,路楠不得不加了宋沧微信。第三种则容易得多:先聊一会儿天,说说宋沧如今窘状,各自笑一会儿之后,主随客便,只要客人不招呼,路楠便任由他们在店里活动。有时候客人有要求,宋沧和路楠就相互配合,在拍卖网站上哄抬客人拍品的价格。   宋沧负责一切线上事宜,在网站、论坛里更新货品、谈妥价格,路楠根据他的指点寻找书籍或物品,打包寄出。为了准确找到书籍——宋沧称某种书籍故我堂有好几个不同印本,绝对不可发错——路楠跟他视频过好几次。   她看着画面里的宋沧一天比一天粗糙,胡茬也不打理,头发乱得像鸟窝,人却还是英俊的。可恨,长得好看就是得天独厚,路楠一边找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宋沧说笑话。   他还没有道歉。她牢牢记住这一点,从不以好脸色面对宋沧。   “最近有奇怪的人去过故我堂吗?”宋沧在手机里问。   路楠切换了后置摄像头,不让他看自己,镜头里几只猫在地板上晒太阳:“有仇家来找你寻仇?讨债?”   宋沧笑:“嗯,讨债。”   他笑得很轻快,路楠想了想问:“情债?”   宋沧:“是啊,很大、很大的情债。”   路楠现在完全不知道他说话哪句真哪句假,冷笑两声,关掉视频。   几天之后的中午,路楠抱着笔记本在许思文的空间和微博上寻找梁栩、章棋的蛛丝马迹时,门忽然被推开了。   风声与风铃声一同灌入。她抬起头,看见一个丰满女子大步迈进故我堂。   “宋沧呢?”她看一眼路楠,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看向二楼,“宋十八!滚出来!” 第十四章 “为了抢走故我堂,他害死了……   女的,找宋沧的。想起宋沧的话,路楠的八卦之心顿时活蹦乱跳。   来人先是走到楼梯,发现上去的通道无法打开,只得回到沙发上坐下。她显然很熟悉店内构造,瞥了路楠一眼:“老板娘?”   路楠:“……打工人。”   女人冷笑:“宋沧抠成那样,也愿意请人?我渴了,来一杯水。”   宋沧叮嘱过路楠,她是暂代故我堂店长之职,不是服务员;到故我堂的客人不是来喝茶喝咖啡的,因此她无需给任何人端茶递水。   女人傲慢态度令人不悦,路楠坐在她对面:“如果你来找宋沧,他最近都不在。”   得知宋沧被隔离,女人扬声大笑:“好哇!善恶有报,他早该死了。”   路楠:“不不,他没有病,只是整个小区都封了,他是去……”   女人根本不在乎宋沧情况,大手一挥:“你叫什么?”   两人互通名字。女人叫江一彤,自称是宋沧债主,宋沧欠她三十万,她今日是专程上门讨债的。   宋沧在路楠心中的形象又变一次:他成了欠前女友一笔大钱的流氓,恶形恶相,无耻渣男。   路楠硬着头皮跟江一彤尬聊。江一彤不怎么搭理她,远远看见猫的尾巴藏在书架下面:“还收养猫呢?”   猫们一个个缩得老远,毫无用处。   江一彤也看出路楠说话不顶用,她起身在一楼到处乱转,掂掂这个又掂掂那个,最后在书架前停下脚步。故我堂有了新的珍本二手,宋沧都会更新书目贴在书架上。江一彤看得很仔细。   “呵,牛啊宋十八,这也能找到。”江一彤抽出一本书。   那是一本《青铜骑士》,1954年4月初版,封面是作者普希金的画像,在版权页上写着译者名字:查良铮。这批书是宋沧隔离前收回来的铅字书,路楠在他的指点下全部整理好放书架上了。路楠当时不知道这是谁,宋沧笑着说:“姓查的文人可不多,他笔名穆旦,金庸堂哥,搞翻译,也写诗。有一首《在旷野上》,我很喜欢。”   宋沧是个活体图书馆,他跟路楠闲扯,从穆旦说到九叶派,从九叶派说到西南联大。路楠对宋沧有诸多不满,但是听他东扯西扯是很有趣的,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听宋沧信手拈来地说各种故事,是她很喜欢的时刻。   《青铜骑士》只有薄薄几十页,保存完好,宋沧标价600。   江一彤看了看书里夹的价格标签:“太低了,要是我来炒作一下,至少得标两千。”   路楠呆住了:“这么一本旧书,两千?”   江一彤让她看扉页。扉页上有一个清晰的藏书章,表示这本书曾属于民国时期某个非常有名的上海评论家。   “这本《青铜骑士》是穆旦翻译生涯的代表作,又有这个藏书章,那么价格至少翻三倍。”江一彤说完,指点着书架上的书,“陈敬容、郑敏、穆旦、唐祈……都是九叶派的代表诗人。”江一彤指点的几本书都是同一个评论家的藏书,她果断道,“这十一本要是让我来经营,至少上万。”   路楠目瞪口呆。那十一本书垒起来,甚至还不到十厘米!   “你在这里打工,不知道这些基础知识吗?”江一彤看完这些书架,开始检阅故我堂其他地方。路楠难以推开的厨房推门,她显然也知道诀窍,一抬手就推开了。猫们在她脚下乱窜,她抬腿踢开,打开冰箱门拿里面的饮料。   “不好意思江小姐,这些是我们的私人物品,你不能……”   江一彤喝着冰啤酒,拿起一把菜刀掂了掂。路楠果断闭嘴。   菜刀在案板上拍得砰砰响,江一彤对路楠眯起眼睛:“是宋沧霸占了故我堂。这地儿原本是我的。”她扔下菜刀,“今儿既然他不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铺子我收了。”   路楠吃惊不小。她冲江一彤笑笑,眉头却渐渐皱紧——霸占?!宋沧霸占了这个故我堂?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慢悠悠接话:不奇怪,感觉他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职责所在,路楠紧紧跟着江一彤:“江小姐,是这样啊,你和宋沧的感情纠葛我不清楚,但他现在把故我堂交给我打理,你这样……我很不好做事。”   江一彤猛地转头,目光极其可怕:“你说什么?”   路楠继续温声细气:“你和宋沧之间的感情问题,不如你们先商量好,行吗?”   江一彤抓住她衣襟,路楠吓了一跳。   “我和他有情感纠葛?我他妈为什么会跟这种垃圾纠葛上啊!”江一彤大吼,“我江一彤就算跟街上一条狗有感情纠葛,也不会跟他有!”   她的声音回荡在故我堂里,连猫咪也吓得不敢出声。在怒吼的回声中,路楠的手机叮地开始响铃,是宋沧的视频请求。   每次跟路楠视频,宋沧总是会提前把头发弄乱,胡子当然也留着不刮。他看上去越落魄,路楠就越能跟他多说几句话。虽然都是奚落的话,但宋沧总有办法把路楠的攻击变成你来我往的调侃。   今天一打开镜头,就是路楠不悦的脸:“宋沧。”   宋沧刚应了声“哎”,立刻在镜头的边缘看到江一彤。   宋沧:“……一彤?”   江一彤抢过路楠手机:“宋十八,现在立刻滚回来!”   “一彤,冷静。”宋沧说,“我正隔离,有事情等我出来了再说。”   江一彤:“隔什么离,我看你是瞅准了我来,故意躲我的。”   她不跟宋沧多嘴,把手机扔还给路楠,拨电话喊人来故我堂搬东西。   “路楠,别让她乱动店里的东西。”宋沧说,“高宴出差回来了,我联系他。”   路楠:“你当时可没跟我说过故我堂这么麻烦。”   宋沧:“劳务费翻倍。”   路楠果断:“好,交给我吧。”   江一彤挂了电话,扭头看路楠,目光锐利。“小姑娘,我劝你不要逗留。这个店和你没有关系,当然和宋十八也没什么关系。你不要胡乱想象我和宋十八的关系,我这辈子最不想认识的人就是他。故我堂是我未婚夫的店,他不在了,当然交给我来管理。你现在立刻走,我在这儿做什么,你就当没看见,也不知道。”   路楠左右看看:“江小姐你打算做什么?”   她越是温柔,江一彤越是气势磅礴:“今天这店里的东西,能搬走的我全都要搬走。”   路楠心里一咯噔:江一彤随手一翻就说书架上十几本书价值一万,她显然十分懂行,说不定就是冲着故我堂这些货品来的。“宋沧把故我堂交给我,我不能……”   “别跟我较劲,小姑娘。”江一彤说,“这店我今天搬定了。你趁早走,要是有了什么冲突,可别怪我。”   没多久便有两辆皮卡停在路边,七八个工人带着绳索、推车等工具聚集到故我堂门口。   “一彤……”路楠的手机里,宋沧仍试图缓和局面。   江一彤怒吼:“你闭嘴!”她面向挡在门口的路楠,“你,让开。”   路楠还没说话,身后就有人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店里。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涌入,一口一个“彤姐”:“怎么搬?”   江一彤:“先搬书,别弄坏了。”   工人便直接走向书架,把书取下放进纸箱。纸箱里垫了泡沫纸,是专门用于保护旧书的,他们是有备而来。路楠冲过去阻止,但她瘦削,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店里渐渐涌进了更多的人,三只猫慌里慌张地乱窜,工人们开始搬动沙发、桌椅。原本摆在大桌上的各种物什也被粗鲁扫进箱子,哐哐地响。   路楠一看就怒了。桌上的东西难擦难洗,她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打理。以前宋沧在店里的时候,她也常见宋沧仔细护理,这可不是能随便乱扔的东西。   手机里宋沧语气渐渐严厉:“江一彤,这些都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别动。我不想报警,我和你没必要扯破脸皮……”   “你还知道自己有脸皮啊宋十八?是谁处心积虑让钟旸交出故我堂,谁千方百计要从他手里抢走这个店?”江一彤抓起手机,“故我堂是钟旸的!别以为你骗钟旸把店子留给你,我们就没办法拿回来!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还把钟旸当朋友,就……”   话未说完,手机就被夺走了。   路楠站在她面前,摘了口罩。在这种状态下,路楠平常一贯的温柔无法解决任何事情,更无法保护故我堂。于是方才还柔顺温和的女孩消失了,她微微仰起脸,笔直注视江一彤,愤怒和不满成为她竖立的尖刺。   “立刻离开,否则我报警。”路楠隐藏视频界面,直接点开110,拇指悬在通话键上。   江一彤砰地打掉手机,顺脚一踢,手机打着旋飞进角落。   路楠毫不犹豫,抓起收银台上手臂粗的长方体石头镇纸,在大桌上敲了一声。声音极脆。   “立刻离开。”她举起镇纸对着江一彤,像手持一个沉重的武器,“我再说一次,现在,立刻,离开。”   “你要维护那个人渣吗?”江一彤问,“他杀了人。”   路楠怔住了。   “他杀了人!”江一彤歇斯底里,“为了抢走故我堂,他害死了我的未婚夫钟旸!” 第十五章 黄与红的灯光油彩一样涂抹在……   故我堂在数年前属于一个叫钟旸的年轻人。他接手这家二手书店,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的那样,把它改装成饮食店或者奶茶店,而是重新修缮,重新命名。   钟旸结识宋沧是四年前。朱杉和钟旸是老朋友,快毕业的宋沧回家处理档案,几个人凑一起喝酒,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俩人虽然年纪相差近十岁,但一见如故。宋沧是对许多事情有兴趣、但全都不持久,钟旸则是维持着一个长久的兴趣,并把它做成了自己的事业。   宋沧毕业那年,钟旸因病离世。故我堂他没留给家人,而是交给了宋沧。   接受了故我堂的宋沧正式回到家乡。他不再做浪子,安心地在故我堂这个简单的小店铺里经营着日夜。   江一彤无法信任宋沧。钟旸离世之前的大半年,曾跟宋沧一起出游,骑行川藏线。那段时间正好是江一彤和钟旸分手后出国留学的日子,她数年后回国后才知钟旸死讯,也才知道钟旸竟然在重病的情况下,骑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   回到家的钟旸身体每况愈下。他死后,家人才晓得他在遗嘱里把唯一的店铺交给了毫无关系的外人。   “不可疑吗?”江一彤双眼通红,“钟旸那时候已经晚期了,晚期的病人还到处跑什么?宋沧他骑行过川藏线,要不是他撺掇,钟旸怎么可能拖着病重的身体上高原?一个高反就能要了他的命,他会这么傻吗!”   她大哭出声,哽咽着断断续续痛骂宋沧。她和钟旸分手是迫不得已,钟旸不会离开故乡,而江一彤有自己的理想。两人友好地分手,但江一彤出国后,钟旸便断绝了和她的所有联系。她以为钟旸是决心重新开始,便默契地保持不联络、不打听的原则,谁料回家之后,钟旸已经是一座冰冷的墓碑。   “他们说我是迁怒,不,我不是……我只想给钟旸讨个公道。”江一彤擦了眼泪,恨恨地,“宋沧接管故我堂三年,我按照钟旸过去的营业额算,每年他收益应该有十万,总共三十万。这钱不是他的,是属于钟旸父母的!故我堂是我和钟旸从零开始做出来的,它无论如何都不属于宋沧。”   路楠这才明白,江一彤为钟旸父母讨钱,为自己讨故我堂。   故我堂里乱纷纷的,江一彤开始哭的时候,工人们已经停手。路楠正要再劝,门被人猛地推开。高宴挎着个单肩包冲进来:“一彤。”   江一彤认得高宴,并不理会,示意工人继续。高宴站在她面前:“我和宋沧跟你说过,我们会给你一个解释。你为什么不肯等?”   “故我堂在他手里已经三年,还不够吗?我还要等多久!”   “钟旸把故我堂交给宋沧的时候,我就在场。钟旸的遗嘱有见证人,是合法的。他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夫,你没有权利插手这件事。”高宴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拿出一台平板,“你不是一直不相信钟旸会自己选择去川藏线吗,我给你看证据。”   江一彤冷笑:“又是所谓的遗嘱公证录像……”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咧嘴大笑的男人,脸瘦长,正举着镜头自拍。背景漆黑,路楠一眼认出他在萦江河畔,正是她当时跳下去救小猫、并认识宋沧的地方。   “我,钟旸。”男人把镜头转到身后,先是朱杉对镜头自我介绍,接着是高宴,最后是宋沧。宋沧比现在年轻,一张光滑的、没有胡茬的脸,头发比现在还长,在脑后扎起一半。他在黑夜里冲镜头微笑:“我,宋沧。”   “我时日无多,人生最后这一阶段,我想做点儿不一样的事情。”钟旸拍摄身后三人,“一彤走了,去远方,我永远到不了的远方。我也要去远方,我们四个人,出发川藏线!”   高宴和宋沧欢呼,朱杉看起来却不太高兴似的:“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所以才需要宋沧和高宴,你俩不是骑行过吗?”钟旸揽着朱杉的肩膀,“你还是医生,怕什么?”   朱杉:“我是兽医!”   钟旸快乐极了,镜头里是黑暗的萦江和萦江对面的灯火万点。“人也是动物,没事儿!”他开心地大喊,“没事儿!!”   画面暗了下去,随即从墨黑的底色里浮起一行字:2018川藏线骑行纪录。   这是一部剪辑过的纪录片,旁白的声音一出来,路楠便认得,是宋沧。他不轻佻,不调笑,低沉平静的声线:“2018年8月12日,我们抵达了成都。为期42日的骑行,就从这个闷热的城市开始。”   钟旸身体不好,但很快乐。宋沧和高宴有川藏线骑行经验,两人带着他和朱杉很慢地逐步升高,在二郎山隧道前钟旸精神百倍地举着手机:“二郎山隧道!海拔两千多米,我能不能行?”   高宴挤进镜头,拍拍他胸脯:“一定行!”   画面的角落里,朱杉在整理行李,宋沧摊开了地图。   四个人穿过康定、折多山、剪子弯山,抵达理塘。最先出现高反的不是钟旸,是朱杉。他强撑着不肯休息,被高宴和宋沧强行捆在睡袋里。朱杉那时候还没有现在那么胖,只是脸稍圆。他满脸通红,边吸氧边跟其他人道歉,说着说着拉起钟旸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最后竟然哭了。   三个人轮番安慰他,钟旸对着高宴的镜头笑:“山猪,最壮的一个,也是最爱哭的一个。小猫小狗救不回来哭,我生病也哭,等到我……”钟旸顿了顿,把话咽回去,拍拍朱杉肩膀。   从理塘出发,试图翻越海拔4685米的海子山时,钟旸病了。他们撤回理塘,甚至打算撤回成都,可钟旸不肯。这场病让他们在理塘足足逗留了一周,钟旸整个人急剧消瘦。   同样消瘦的还有宋沧、高宴和朱杉。每个人心里都压着沉重的东西,但从不在钟旸面前表露。只有三个人在的时候,朱杉背对他们抹眼泪,宋沧拿着布鲁斯口琴慢悠悠地吹,高宴举着DV,理塘的天空只有风,没有云。   幸运的是,钟旸恢复了健康。他们继续出发。一路上小状况不断,朱杉的车子掉链了,宋沧的车胎被扎破了,高宴下山时只顾着拍路边风景,不停“我靠,我的天,我词穷了,天呐,哇”个不停,连摔了几次。他顾不上保护自己,牢牢护着DV。这些都是小事情,这次神奇般的没有人再出大问题。   跨越这条路线的最高峰米拉山,便从海拔5000米一路下降,穿过墨竹,抵达拉萨。在路上歇脚的时候,钟旸跑到一旁冲远山大喊。   “爸!妈!一彤!”钟旸那时候仍旧中气十足,“我做到了!我……我现在好自由啊!”   高宴远远地拍他。他那快乐的、昂扬的声音在高高的山原里回荡:“我想你,我想你!”   江一彤默默地看,眼泪流了满脸。路楠把纸递给她,她低头接过,呜咽出声。工人们放下手里工作,围过来一起看。没有人出声,只有宋沧偶尔两句补充回荡在故我堂里。   回到拉萨,钟旸再次病倒。他在医院里坦白自己时日无多,医生表情复杂:“每年都有很多像你们这样的人走川藏线。”   宋沧:“他们都平安回家了吗?”   医生:“是的,平安回家了。”   离开拉萨的前一夜,他们在路上闲逛。广场上有一支乐队正在表演,趁他们唱完歌,钟旸跑过去说了一通悄悄话。乐队的年轻人很慷慨,愿意借出场地和乐器让钟旸表演。钟旸弹唱了几首歌,冲镜头招手:“朱杉,宋沧,来,我们唱那首歌。”   举着DV的高宴走得更近,把场上的三个人全都摄录在机器里。   朱杉负责架子鼓,钟旸吉他,宋沧贝斯,广场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等待三个陌生表演者的演出。   “这首是我作曲的歌,歌词改编自我很喜欢的一首诗,《在旷野上》。”钟旸快乐得并不像一个病人,他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路楠忽然想起,宋沧说过,穆旦这首诗他也非常喜欢。   “……   在旷野上,在无边的肃杀里,   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   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   用了碧洁的泉水和崇高的阳光,   挽来绝望的彩色和无助的夭亡。   ……”   四四拍的鼓点急促有力,钟旸声线低沉,宋沧则清亮许多。镜头的中心人物是钟旸,路楠的目光却一直锁在宋沧身上,她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宋沧披着长发,眉眼低垂,拨动贝斯的琴弦。黄与红的灯光油彩一样涂抹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目光掠过高宴的镜头,很快看向远空。那介乎于少年与青年的嗓音,没有被烟草侵蚀,没有被岁月磨润,越来越高的歌声疏朗自在,刹那间让路楠想起高宴镜头里无边无垠的天空和原野。   唱到最后,钟旸的声音已经上不去了,他笑着看宋沧弹奏。最后的间奏结束,麦克风里传出宋沧低沉的喘息。他像吟诵,也像歌唱,声音草叶一般轻疏地摇动:“当旷野上掠过诱惑的歌声,仁慈的死神,请给我宁静。”   人群里三三两两地有人鼓掌,渐渐越来越热烈。宋沧和钟旸紧紧拥抱在一起,朱杉疯狂地敲打架子鼓,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道。   “你听他唱过这首歌吗?”高宴问。   江一彤摇摇头。何止是这首歌,片子里的钟旸于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她记忆中的钟旸健康、热情,体格强壮,难以被困厄打倒。这趟旅程中他急剧地消瘦,情绪恶劣,常常跟其他人吵架。朋友们安慰他,轻拍他瘦削的肩膀和背脊。他努力吃药,努力吃饭,努力蹬车子,他如此努力地,比任何人都畅快地活着。   与乐队告别,他们在拉萨找了个店子吃东西。钟旸就着酒把药片送进嘴巴里,他要用手顶着自己的侧腹,很久才抬起头。他们聊一路的见闻,聊过往,说着说着高宴抖了抖镜头:“没电了,我换个电池。”   电池换完,镜头再度打开,钟旸正盯着他。   “这个记录不能让一彤看到。”他对着镜头说,“谁让她看到,我变成鬼也要回来找他麻烦。”   高宴:“远隔重洋,片子我和宋沧保管,她哪儿能看到?”   宋沧却说:“看到又怎么样?你们都已经分手了。”   钟旸:“不行,她会哭的。”   桌边短暂的沉寂,宋沧笑了笑:“你这个情种。”   钟旸伸手把镜头推开,高宴举着DV躲避:“管她的呢!她都跑那么远了,哭又怎么样?已经跟你没任何关系了。”   深陷眼窝的眼睛在镜头里出奇的大,钟旸难掩病容。但他仍旧坚持:“她如果一直惦记着我,是没办法往前走的。”   江一彤捂着脸,已经无法再看下去。   高宴冷静得近乎冷酷,他快进一段,镜头里出现了躺在病床上的钟旸。他已经非常虚弱,瘦得皮包骨头,白色被子下的腹部却隆起。他在口述遗嘱。   “……我股票还有五万,套牢了,朱杉,这是账户和密码,你取出来,把果冻医院重新装修,好好干。”他说一句就停一会儿,很慢,很清晰,“还有故我堂。我家里没人懂得经营,他们会舍弃故我堂。所以我把它给你。”   他的目光从朱杉转到宋沧脸上。宋沧立刻摇头:“我不要。”   钟旸:“名字别改,就当记住我。店里其他布置你随便决定,如果可以,最好也不要改,我设计了很久。”   宋沧:“钟旸,我知道这样很对不起你,但我喜欢到处走,我是没办法稳定下来的人。你给我一个店铺……”   钟旸枯瘦的手从被下探出,握住宋沧手腕。宋沧说不出话了,低头看看那只筋骨毕现的手,又看向钟旸。   “故我堂,如果没有人接手,它会消失。”钟旸说,“它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东西。”   镜头之外的高宴抽了抽鼻子:“宋沧……”   宋沧反握钟旸的手,没有说话。   “可以吗,宋沧?”钟旸又问一遍,“我可以把故我堂,交给你吗?”   “……可以。”宋沧终于应承,“我会为你保留故我堂,我会一直经营。”   钟旸虚弱的脸上露出快乐的笑容。他抓起宋沧的手摇了摇,因为无力,很快又放了下去。   “每年挣多少钱,我会交给你父母。”宋沧说,“你不用担心。”   朱杉在宋沧身后接话:“我也是。就当你参股了,每年都会有分红。”   钟旸最后看着床尾的高宴。他笑得比方才更快乐了:“你,你哭得好难看啊……”   在他断断续续的笑声里,画面暗了下去,没有再亮起。   江一彤哭得浑身发抖。路楠抱住她,让她倚靠在自己肩上。高宴冲围观的工人挥手,示意他们离开。故我堂里一片狼藉,最后只剩三个人和三只猫。   路楠后来才从高宴口中得知,钟旸的父母一直不能接受自己儿子的死。他们把这场注定的死亡迁怒于那一次骑行,也迁怒于他们三个朋友。得到故我堂的宋沧成为靶子,在接手故我堂之后,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情况在第一年年底得到缓解:宋沧把当年的利润,共计十三万六千三百二十六块五,和朱杉的股东分红凑了个整,给钟旸父母打去十五万。   这十五万一下止住了钟旸家人的反对意见。之后每一年,宋沧和朱杉都会定期给两个老人打钱,三年来远不止三十万。   但每年增加的收入,反倒让钟旸的亲戚们起了疑心。故我堂挣得比钟旸在的时候还多,他们不免怀疑故我堂实际进账比现有数字更大。这个不断产出的店铺,不应该交给宋沧这样的外人。   江一彤年初回来,去钟旸家拜访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些话。   认识宋沧以来,路楠第一次为他感到委屈和愤怒。   送走江一彤之后,高宴和赶过来的朱杉一起帮路楠整理好故我堂。路楠的手机坏了,无法开机,回家后她用沈榕榕的手机给宋沧发短信。输入那串因为看过太多次而记熟了的号码时,她已经能想象到宋沧会怎么回复。   果然只有三个字:谢谢你。   第二天去故我堂,在地铁上路楠就听见周围的人低声议论:防疫措施有了调整,隔离人员更加精准,有不少没接触过感染者、密接者和次密接者的人,已经在今天早上提前结束了隔离。   路楠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宋沧。但她小跑往故我堂去的时候,远远的就听见了风铃的声音。   匆匆推开玻璃门,三只猫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冲上来迎接她。   宋沧就在店里。他洗了头,洗了澡,那长成络腮胡的胡茬也剃得干干净净,肩膀上搭一条毛巾,身上还有淋淋水汽。小三花趴在他左手上,右手则拿着一杯温水,脚下是钻来钻去的黑猫和白猫。   “好久不见。”他笑着对路楠说。   晨初的阳光新鲜灿烂,故我堂里只有细细的风铃声回荡,宋沧朝她走过来。路楠在这一瞬间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那张年轻的脸。他唱《在旷野上》唱得那么好,他在原野上骑马飞奔,灰色的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发扎成一束,有难辨雌雄的英气。他的表情比现在丰富,眼里不会藏狡黠和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那双黑眼睛看向高宴的镜头,他总是笑着假装生气,下一秒好像就会伸手挡住镜头:我换衣服,你拍什么。   如果让他给自己唱一次《在旷野上》,他会答应吗?   路楠摇了摇脑袋。不对,现在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流氓。”她厉声问,“你怎么不穿衣服!” 第十六章 我以后会好好控制我自己。……   宋沧低头看一眼身上的运动裤:“这不是衣服吗?”   “你上面还光着呢。”路楠快速扫一眼,心想这人身材看不出这么好,“别动不动绷你的腹肌。”   宋沧把核心收得更紧:“还不错吧?”   路楠把买来当早餐的面包放在桌上:“一楼是铺面,大白天的你这样穿,是想吓跑客人吗?”   宋沧:“这个时间段现在除了你,没有别的客人。”   路楠回头,大大方方、肆无忌惮地看:“所以你是专门脱给我看的?”   宋沧:“满意吗?”Hela   他话音刚落,小三花忽然跳起朝他挠了一爪子。宋沧闪开它的爪爪攻击,手里的咖啡全泼到了身上。   路楠点头:“非常满意。”   宋沧耸耸肩,上楼换衣服,走几步又回头对她说:“等我一会儿,我给你做早餐。”   隔离提前解除,宋沧是今天早上才回到故我堂的。这些天他住得简陋,没条件洗澡洗头,最多用热水擦擦皮肤,胡子则是用刀片刮的。他凑近路楠,让她看自己下巴上两道靠近了也看不出来的细痕:“瞧,伤得好严重。”   路楠退两步。当宋沧真实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立刻又回忆起那个唐突过分的吻,以及宋沧一贯的进逼感。   宋沧笑笑,让她到厨房外等待。冰箱里的东西路楠定时更新,都是新鲜的,对下厨老手来说,只要有材料、有工具,他很快就能料理出填饱两个人肚腹的食物。   很快,早餐摆在了路楠面前。她今天买来的切片面包和培根、青菜做成了三明治,面包的边仔细切下,在空气炸锅里炸得酥脆。两人各一碗番茄蛋面,面汤上卧一个溏心荷包蛋。   “太简陋了,不好意思。”宋沧端来两杯咖啡,路楠低头一看,拉花是小猫。   相比平时两个包子就能对付的早餐,今日这一段堪称丰盛。路楠也不扭捏,她帮宋沧保护了故我堂,他这样殷勤是应该的。   宋沧很认真看她吃:“味道怎么样?”   路楠:“……好吃。”她对食物一贯诚实。   宋老板估计得没错,这个时间段,本来就稀少的客人绝不会上门。外头人车来往,大家都赶着去上班、上学,路楠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轻松得有些奢侈了。   他们谁都没提起那个吻,只聊着钟旸、江一彤和故我堂的琐碎事。   快吃完时,宋沧想起什么似的,给她发了两张照片。   “我手机坏了。”路楠说,“什么照片?”   宋沧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放下手机。路楠起初想回避,但宋沧的话立刻让她忘了两人亲近的距离:“这个,是章棋。”   今早接到隔离提前结束的通知,宋沧离开隔离点,在小区广场边看到了章棋。章棋家也提前结束隔离,他背着书包在广场附近闲逛,观察解除隔离的人们如何填写表单、最后做一次核酸。   宋沧靠近他:“章棋。”   年轻的学生回头,发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邋遢的怪人,立刻警惕地后撤。   宋沧又说:“你不认识我吗?”   章棋打量他,像打量一个巨大的病菌:“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他的干净齐整和宋沧的邋里邋遢形成鲜明对比。宋沧又逼近一步,困惑得很真实:“那说不通啊。”   他越是莫名其妙,章棋的警惕中难免带上好奇。身处小区,章棋知道他是绝对安全的,周围还有那么多物业和防疫人员。他推了推眼镜,正要说话时,宋沧忽然靠近。   “你没见过我吗?”他说,“我是许思文的家人。”   被宋沧紧盯着的双眼瞬间瞳孔放大。章棋后撤两步,他目光游移,警惕中有怀疑,更有一丝恐惧。宋沧以为他会转身逃跑,但章棋并没有。这个头脑冷静的孩子仿佛在瞬间竖起了一道防护罩,他冷淡而平静:“思文醒了吗?”   “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不去看看她?”宋沧问。   “……”章棋沉默片刻,抬起眼皮,“我会的,谢谢提醒。”   有车子在不远处停下,他母亲降下车窗喊他。宋沧被防疫人员拉回原地排队,没能跟上去,只能举起手机拍下章棋奔跑的背影。章棋来到车子边上,打开车门时,抬头又看了一眼宋沧。阳光照在他的眼镜上,看不清他目光。   听完宋沧讲述,路楠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能?”   宋沧垂头看她:“嗯?”   “你怎么能说你是许思文的家里人?”路楠不解,“你这样很不礼貌。”   宋沧:“……是吗?”他没想到路楠在意的居然是这一点。   突然出现的两个“好友”很可疑,帮忙照顾故我堂的路楠他应该感激,暗地里把路楠私人信息告诉许思文父母的人要好好调查——但这一切都不足够让宋沧消除心里对路楠的怀疑。   但动摇已经开始了。他自己也十分清楚。此时看着路楠那双微含愤怒的眼睛,他轻轻笑了笑:“吓吓他,才能得到下意识的反应。”   路楠信以为真:“那你觉得……”她伸手把宋沧推得远离,“离我远点儿。那你觉得他可疑吗?”   宋沧回到路楠对面,喝干剩下的一点儿咖啡。“非常可疑。”   拉开安全距离,路楠才能放心说话。她告诉宋沧,这段时间她几乎吧许思文的空间和微博翻了个遍,在全是美食的“爽”相册里看到了一张两只手凑一起比心的照片。其中一只手的手腕露出一截,上面有“木习习”三个汉字的纹身。这只手的掌心有一颗小痣,在靠近大拇指的位置。   路楠心头一动,回到微博去寻找。在去年暑假的一张照片里看到了同一只手。那只手的食中二指夹着一根棒棒糖,是非常老练的夹烟姿势。   “手腕上有腕带,遮住了纹身,但那颗痣很清晰。她是梁栩。”路楠说,“看来她和许思文确实是朋友。”   如果说宋沧之前对梁栩和章棋只是好奇,章棋的奇特反应已经让他生出疑心。“只能说认识,不一定是朋友。”宋沧说。   路楠打开“剪刀腿爱德华”的微博,放大一张手持奶茶的照片:“你再看看这个。”   这条照片下同样艾特了许思文,许思文也回复了她,“下次换我请你”。照片上两杯奶茶,看来分别属于许思文和这个微博的主人。都是干净的小姑娘的手,一个戴着自编的手绳,一个涂了淡紫色甲油。   “右手没有痣,她不是梁栩。”宋沧仔细浏览“剪刀腿爱德华”的微博,“……她跟许思文关系还挺好。”   剪刀腿爱德华常常艾特许思文看一些有趣的视频和段子,许思文频频与她互动,在这个微博里甚至还有两个人笑得一片模糊的照片。两个都是长头发的女孩子,许思文比剪刀腿爱德华高一点儿。   “这个人跟许思文坠楼有什么关系?你想找她?”宋沧问。   “我想知道许思文为什么要跳楼。”路楠滑动屏幕,“曾经跟她这么好的朋友,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还在为没有拉住她后悔?”宋沧忽然问。   路楠看他:“你没有那样的经历,你没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跳下去,你不会懂的。”   两人交换视线,沉默的空气里有奇特的东西正在涌动发酵。如果说一开始路楠认为宋沧只是单纯猎奇、单纯地对自己身上的祸事感兴趣,而宋沧认为路楠追查真相是一种幌子,是为了把隐瞒之事永久掩藏的伎俩,但此时此刻,有一种新的感受在他们心中升腾而起。   对方出乎意料的认真,让他们仿佛重新认识了彼此。   是猫的叫声打断了这过分长久的对视。路楠收回目光,宋沧起身,想了想问:“江一彤没吓着你吧?”   “你说呢?”看见宋沧往书架深处走去,路楠想起江一彤说过的话,“她说那本《青铜骑士》你卖得太便宜了。”   宋沧笑笑,顺手拿下一本诗集。“这批铅字书我找了很久,帮卖家拍到了他想要的几件东西,他才愿意把这些绝本书让给我。我两百块一本收回来,六百块一本卖出去,已经是暴利了。价格再高,不合适。”   路楠:“你还挺有原则。”   宋沧爬上梯子,很震惊地回头,被路楠这句话吓到了似的。路楠心中顿时生出“又要做戏了”的预感,果然,宋沧伤心地垂下眉毛:“你误会我了,我是好人啊。”   该死。混帐。流氓。一瞬间无数词语窜过路楠脑海。她又想起那个吻了。   他翻开书本:“这是铅字印刷的书,你见过吗?”   “我知道,类似活字印刷。”路楠走过去看,“这有什么特殊的。”   “我有一个小礼物想给你。”宋沧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让路楠张开手。两颗冰冷的方块掉进路楠手中,重量明显。一个“路”字,一个“楠”字,是两个尺寸颇大的铅字。   “我找了很久,想找些特别的东西跟你道歉。”宋沧从梯子上下来,垂眼看她,“印刷厂有个老师傅,三十年前就在造字车间里工作,负责刻字。我想让他帮我刻两个铅字,没想到他反倒把自己收藏的这两个给了我。这么大,用来印报纸标题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文章。”   铅字是长方体形状,“路”字用得多,很光滑,“楠”字少用,看起来还很新。   “这两个字的年纪,比你我年龄加起来还要大。”宋沧让她看柱体侧面。刻字师傅把铅字给宋沧之前,在上面刻下了它们的制造年份:1949,1952。   “它们一定印过很重要的新闻,是历史的功臣。”宋沧说。他靠在书架上,看路楠把那两个铅字翻来覆去地瞧。她温柔的眼睛里充满了孩子的好奇和惊喜。   路楠从没收到过这样特殊的,仅自己才可享有的礼物。   “那天晚上,对不起。”宋沧说,“我以后会好好控制我自己。希望你以后继续来故我堂,继续……跟我做朋友。”   路楠终于抬眼看他。   宋沧侧头笑笑,微卷的头发从他耳边垂落,他新鲜得陌生。   像是更正对话一般,宋沧想了想:“我们,算朋友吧?”   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路楠已经点头了。   得到答案的宋沧握住她的手,让她手指蜷起,把铅字牢牢禁锢在手心。   直到小猫的尾巴在路楠脚踝轻扫,路楠才回过神。她正盯着宋沧看,时间长得失礼。宋沧却没有就着她失礼的眼神再做什么,他突然很克制也很礼貌地,变成了真的君子。   路楠收好铅字,听见宋沧说话:“这段时间有没有想我?”   “……”路楠答,“没有。”   宋沧:“嗯?”   路楠抬头看见宋沧正和黑猫面对面。他问的是黑猫。   在宋沧故作困惑的目光里,她的脸终于红了。   “路楠,”宋沧笑完了正经地说,“来故我堂帮忙吧,我需要你。” 第十七章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分手……   路楠在梁晓昌公司楼下等他。   咖啡店里人不多,一半在讨论百万投资天使轮,一半对着电脑平板敲打个没完。路楠身边的桌上有两个密密倾谈的男人,不时看她一眼。   路楠起初是戴着口罩的,但喝咖啡吃东西,必须摘下来。端来蛋糕和咖啡的店员也多看了她一眼,路楠冲他微微一笑。今天出门前她很认真地化了妆,是出事以来最认真的一次,她把旁人的注目全当作看到美女的惊艳。   这让她舒坦很多。   要约梁晓昌,简直堪称三催四请。路楠主动联系他,他很高兴,但一听说路楠就在楼下,立刻就拒绝了。路楠再发去一句“那我上去找你”,梁晓昌秒回“等等”。   路楠很贴心地提醒:【中午人多,你现在来比较好。】   出现在门口的梁晓昌倒是戴着口罩,天已经渐渐热起来了,他还把外套拉链拉到脖子,生怕被人认出。服务生问他要喝什么,他连连摆手。   “你疯了吗?口罩也不戴,这里这么多人!”看到邻座两个男人的目光,梁晓昌把手支在桌上挡住自己侧脸,压低声音,“你也要为我想想。”   “小昌,这几年辛苦你了。”路楠本来想委婉一点儿,此时决定当机立断,“当然,我更辛苦。我们分手吧。”   分手的决定早在梁晓昌那日激怒路楠时已经形成。断绝联系的这段时间,路楠清晰地看清了梁晓昌是个什么样的人。纵然与母亲和大哥有种种矛盾,路楠也不得不承认他俩看人是准的,梁晓昌没担当。   他可以跟路楠同甘,却无法与她共苦。   他需要的是一个温柔、美丽、不会惹任何麻烦的爱人。这样的爱人很容易应对,他只需要花一点点心力就能哄好,其余的心力则全都放在他重视的其他事情上。   路楠常常忍耐。梁晓昌对沈榕榕不满,对周喜英强势的性格不满,对路楠偶尔流露的强硬也不满。路楠一一让步,只要不争吵,只要自己持续温柔,他们的关系总能维持下去。或许美满的家庭就是这样的,总有牺牲和忍让。明明是不合适的齿轮,无法咬合的时候,更强大的会逼迫更脆弱的,折断自己的一部分,流血后粘结。   路楠曾经也认可这个过程。但她现在不乐意了。人遭逢大灾,会坠落,或者会重生。她选择后者。   梁晓昌无法适应路楠的冷淡和愤怒,此时也无法理解路楠说的话。   “……我看到结案通告了。”他没头没尾地说。   结案通告出来的那天,正是江一彤去故我堂大闹的时候。路楠的手机被摔坏,她回到沈榕榕家里才看到消息。警方的结论是自杀,遗书和社交媒体里的内容成为重要佐证。不信的人有,为她委屈的人也有,路楠看那些不认识的人们吵吵嚷嚷,只感觉他们说来说去都是同一种话。没有人动刀子,但她已经死了,死去的尸体化作符号、标签,供后来者随意使用。她没有资格抗议。   “这事儿总算过去了。”梁晓昌笑着说,“我们庆祝一下吧。”   路楠面对梁晓昌,就像面对周喜英一样,“温柔”的表壳不自觉又回到身上。这几乎已经是一种条件反射了。周喜英和梁晓昌总是能激起她这种无意识。好像她必须流露温柔,才能避免被他们抨击和抛弃。   路楠摇了摇头,一字字重复,斩钉截铁:“梁晓昌,我们分手。”   “……你跟你妈,还有你大哥商量过吗?”梁晓昌忽然问。   “分手而已,有必要吗?”路楠反问。   “我带你见过我的爸妈,家宴你也去过几次。”梁晓昌提高声音,立刻又压低,“你这样做,我怎么跟他们交代!”   路楠心想,他关心的居然是这种问题啊……真是有趣。她剥除“女友”的身份再去看梁晓昌,只觉得他言行里有种特殊的滑稽。于是路楠一点儿也不生气,很耐心地听梁晓昌发牢骚。梁晓昌说一句,她就在心里分析一次,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渐渐生出不耐。   有人来买咖啡,临走时又回头来到路楠这一桌,很好奇地:“梁哥?”   梁晓昌顿时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几乎弹起来。   “我刚去找你,你不在。”两个年轻人都挂着实习生的工牌,“跟女朋友约会?”他们带着很八卦的笑。   路楠于是也冲他们笑。她的手支在下巴上,微微侧头。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姿态是很好看的。因为年轻,两个实习生还不太懂得控制社交表情,探究的目光渐渐变成了惊愕。   他们认出来了。路楠仍很文静、很甜美地微笑,那笑容确凿无误地表达着:没错,就是我。梁晓昌神情极度不自然,挥手让他俩离开。   “你笑什么?”他清走所有麻烦苍蝇,恼羞成怒,“让我丢脸,你很高兴吗?”   出门前,知道路楠去找梁晓昌摊牌分手,沈榕榕撺掇她演戏,演一个对梁晓昌毫不留恋的漂亮女人。路楠心想这倒不需要演,然后她想起了宋沧。宋沧老喜欢做戏,故意的,做作的。路楠起初不懂他的怪趣味,但现在晓得了:原来做戏这么有趣。   她用小勺子搅动咖啡,笑着回答:“高兴。”   梁晓昌像□□一样起伏胸膛喘气,半晌才缓和:“对不起,我那天说的话惹你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我那是一时口快,不是真的想让你伤心。我爱你的,你……”   勺子在杯壁上碰出轻响。路楠不回避,也不打算给他任何面子,她直接而残酷:“原来你心里知道那句话会伤我,但你还是说了。你是这样爱我的?”   “路楠,你真的变了好多。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跟我说话。认识你这么久,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脾气最好的女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那个不是我。”路楠说,“那个很听话,从来不忤逆你也不让你心烦的女孩子,不是我。”   梁晓昌只觉得她莫名其妙:“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为什么人都要在分手的时候才计较公平?好像把往事挖出来一件件称量,天平左右对称,完美平衡,爱情就可以得到继续发展的答案。若是梁晓昌想跟路楠计较公平,路楠有很多可以放在天平上比对的事情,但她完全不想讨论这个。   多么无聊。   “我不答应分手。”梁晓昌坚持。   路楠站起身,把一个纸袋子推给梁晓昌。里面是这三年来他们在一起的种种纪念,有照片,有珠宝礼物,还有无法退还而换算成的现金。   “谈恋爱是两个人的事,分手只需要一个人开口。”路楠说,“再见。”   从梁晓昌身边走过时,他抓住了路楠的手。这是他难得的主动,路楠有点儿吃惊:以她对梁晓昌的理解,梁晓昌是不会主动挽留的。在这段关系里占优势的是梁晓昌,他不可能放下自己的姿态。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他问。   邻座忽然咔嚓一响。路楠扭头,那两个男人正匆忙收起手机。她甩开梁晓昌的手,走到邻桌。   咖啡厅里所有人都看向路楠。她个子高挑,从小练舞,长手长脚地站着,模特一样漂亮的姿势。梁晓昌甚至顾不上掩饰自己的面貌:他从未见过路楠这么直接地面对会伤害她的东西。   “给我看看?”路楠笑,“拍得好看,就原谅你。”   男人不得已打开相册,当着路楠的面删除手机和云端的照片。   推开咖啡厅的门,风迎面吹来,路楠深深呼吸,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还没回答梁晓昌的问题。   怎么回答呢?路楠边往前走边问自己。   她没有喜欢上一个新的谁。是的,还没有到“喜欢”的程度。只是稍微被他吸引而已。他身上有莫测的危险气息,像黑洞一样预示着灾难,但吸引力又太强太强。宋沧对她发出的邀请,她已经答应。今天的决定和宋沧有关系吗?没有关系吗?路楠理不清楚。她走得轻快,心想,何必理清楚。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是萦江江畔。这是人很少的一段,路楠走着走着,最后在江边跑了起来。初夏的城市生机勃勃,她迎着阳光和风往前奔跑,胸中淤积的浊气在这畅快的瞬间,全都消散了。   “啊——”她撑在栏杆上朝江面大喊。声音涟漪般往前去了,没有回音。   江边钓鱼的人回头看她,她按住乱飞的头发:“否极泰来!满仓收获!”   “噢噢!”钓鱼人纷纷冲她挥手道谢。   路楠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她看不认识的小鸟树丛里蹦跳,买了三个不同口味的甜筒一口气吃完,还在路边小公园里和练舞的叔叔阿姨们跳了一会儿国标和恰恰。她毕竟是专业的,举手投足,拧腰伸腿,博得许多赞叹。   “一切顺利,我去店里找你。”她给沈榕榕发去语音,立刻收到她无数表情包回复,都是撒花欢呼。   路楠离开萦江,穿过人行天桥。天桥上杜鹃开得很盛,一个穿着校服的短发女孩靠在栏杆上抽烟。她抖落烟灰,看灰烬落到桥下的车身上,像玩一个枯燥无聊的游戏。   把烟蒂扔掉,女孩转身朝路楠的方向走来。   路楠站定了。现在是学校上课的时间,穿着校服的学生不应该抽着烟出现在这里。更何况,她知道眼前的女孩是高三生。   女孩见她站定,很奇怪地瞥她。目光对上的瞬间,女孩肩膀一抖。   “梁栩。”路楠没有戴口罩,她确定梁栩认出了自己。   梁栩忽然转身就跑!   “梁栩!等等!”路楠立刻追上去。 第十八章 “你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从天桥下来是商场,过了商场是一片僻静的老住宅区。梁栩跑得飞快,路楠紧追不舍。路上人们纷纷避让,好奇地看一个成年女子追逐穿校服的学生。   拐入住宅区,梁栩穿街过巷,片刻不停。路楠庆幸今天穿了平底鞋,否则根本不可能跟紧猫儿一样灵活的梁栩。   “梁栩,停一停!”她大喊,“我没有恶意!我不怪你!”   梁栩回头看她,转头跑下一截石阶。   “我只是想问许思文的事情!”路楠跑得胸口发痛,“你们……你们是朋友,请告诉我……她在想什么……”   她扶着石阶的扶手喘气。眼前是一条七八米宽的河道。这是萦江一条小支流,叫博阳溪,虽然不宽,但很深,两侧河道斜插入水中。穿过博阳溪,不远处就是许思文和梁栩就读的博阳中学。   溪水两侧同样立着栏杆。春末夏初,正是涨水的时候,博阳溪边有人钓鱼,有人游泳。路楠祈祷梁栩不要再跑了。她跟得很吃力。   这里没有桥,梁栩不可能跨过博阳溪。见她扶着溪边栏杆踟蹰,路楠连忙走过去:“梁栩,我知道你认得我。我不是为了你做的事情责怪你。请相信我,我只想问许思文的事情。你和她是好朋友,你知道她当时发生了……别!!!”   路楠失声大喊。梁栩竟然把书包顶在头上,跃上了石头栏杆!   路楠瞬间想起自己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她慌得不敢动:“你干什么?梁栩,我不问了,你快下来!”   梁栩看她,眼神令路楠一怔。   那是很深很深的恐惧。   梁栩跳了下去。河岸斜坡平缓,她落地后不敢停留,直接奔向博阳溪,走入水中。   路楠此时也可以跳,可以追着她过去。但她明白这种追逐已经没有意义了。梁栩的脑袋浮在溪水上,钓鱼人吃惊地喊她“学生妹快上来”,有人跨进溪水准备去拉她。但梁栩竟是个游泳好手,她头顶书包,灵活地游动,很快穿过博阳溪,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她冷得哆嗦,脱下长袖校服拧出一滩水。路楠远远看着她,仿佛与难题鏖战一夜后终于得到答案。拿起手机对准梁栩,路楠前所未有的镇定。   梁栩披上衣服,与路楠隔着博阳溪对视、后退,最后转头往远处跑了。   路楠放弃了去找沈榕榕的想法,她打车去故我堂,匆匆推门:“宋沧!”   店里有客人,被路楠吓了一跳。宋沧示意她等一等。路楠此时才感觉焦急,头脑里各种想法沸腾冒泡,她迫不及待要跟宋沧分享自己推理出的答案,那个吓人的、令她齿寒的答案。   “发生什么事了?”送走客人,宋沧给她递来一杯温水。又是泡着柠檬片的温水,宋沧习惯在路楠紧张的时候给她这个。路楠喝了两口,稍稍平静,开始复述自己见到梁栩的经过。   她此前一直觉得,有什么人在她看不见、摸不着的暗处针对她,但她无法得知这个人的身份,一切只是她身为受害人的直觉——直到梁栩和章棋出现。他们的身份是许思文的“朋友”,这是一个让路楠深入触碰许思文坠楼事件真相的口子。   宋沧跟章棋提及许思文的时候,章棋的反应很奇怪。而今日偶遇梁栩,梁栩的逃窜更是怪异得令路楠难以置信。   梁栩远离路楠,几乎是以一种逃窜的姿态。她非常恐惧,恐惧碰见路楠,恐惧与路楠沟通,恐惧令她甚至失去准确判断的能力,在仍有丝丝寒意的四月里,游水逃遁。   路楠当即判断,追上去是没有用的。梁栩身上必定有一个与路楠相关的可怕秘密,她根本不敢和路楠有任何接触。   她想起一个一直没有意识到的小细节。当日在派出所复盘监控内容,他们看见许思文进入乐岛学校后在教学楼外停留可很长时间,期间一直看手机;在路楠办公室门口徘徊的时候,她也不断地看手机。但警方认为手机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追溯许思文主动坠楼的原因。   她为什么频繁看手机?她在看什么?是这两个“朋友”发来的,外人看不出任何不妥,却能让少女内心崩溃的信息吗?   许思文坠楼,和这两个奇怪的“朋友”有关系吗?   路楠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心脏乱跳。   “这两个学生就是我们的突破口。”路楠说,“找到他们异常反应的原因,一定就能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害怕,也许还能找到许思文自杀的原因。”   宋沧坐在她对面,很认真地听,末了忽然来一句:“我以为你会跳下去。”   路楠:“……”   宋沧:“毕竟你就是这样救出这个小妹妹的。”他手指一勾,三花屁颠颠跑来,窜进他怀里。   路楠:“那能一样吗!”   她有点儿生气,不懂宋沧为什么要岔开话题。宋沧忽然上身前倾,向她靠近,仿佛从正面搂抱她一样。路楠眉头一拧,宋沧却只是从她身后的柜子上拎出一串车钥匙。   “放松点儿,别紧张。”起身时宋沧顺手轻拍她脑袋,“事不宜迟,我们去找章棋。”   宋沧这次开的不是面包车,而是一辆看起来相当气派的名牌车。路楠狐疑:“你什么时候租的车?”   宋沧:“……这我自己买的。”   路楠坐上车:“真人不露相啊你。”   宋沧操纵方向盘:“惊喜吗?”   路楠:“和我有什么关系。”她立刻追问宋沧,怎么去找章棋。   对她的不解风情,宋沧表示十分遗憾,言简意赅回答:“他在哪儿读书,就去哪儿找。”   路楠:“找他你想做什么?他现在是高三学生。”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高三怎么了?”车子使出宁安路,很快拐上出城的立交桥,宋沧笑问,“高三可不是免罪符。我要是没记错,这俩人还没给你道歉吧?”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你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路楠:“……”   她故意不回应,继续等宋沧下一句话。宋沧抛出的这句话没人接,直接在车里摔得粉碎。他扭头看路楠,拿她很没办法似的:“对我没有改观吗?”   路楠:“你一直都是个怪人。”   宋沧笑笑,回到正题:“你说过要等这俩人给你道歉,当面问一问许思文的事情。他俩住校,轻易不会出门,前段时间又因为阳性病例,学生全都居家上课不得外出。现在就是去找他俩的最好机会。”   “这个理由当然很好,但梁栩见到我就跑,章棋在你面前没跑,是因为他当时不知道你骗他。”路楠说,“他不会见我们的。我们现在也根本没法进学校。”   宋沧笑了:“所以需要一个帮手。”   在附中门口见到江一彤的时候,路楠才知道她就是宋沧的“帮手”。   江一彤年初回国,现在在附中当英语老师。她此前因为钟旸家人的故意摆弄,误会了宋沧,大闹故我堂,给宋沧和路楠添了不少麻烦。凑巧的是,因为江一彤的留学背景,附中里不少有意到国外深造的学生都向她咨询过出国的事儿,其中就包括成绩优异的章棋。   宋沧请求江一彤帮忙。他没有跟江一彤提过自己和许思文的关系,反倒把路楠遭受的一切大大渲染,声情并茂地叙述了一通。江一彤本来就对路楠心存愧疚,知道自己可以帮助路楠,自然不会拒绝。   “校外人士不能进入学校,但学生能出校。”江一彤说,“老师进出校门也没有阻碍,我帮你们把章棋叫出来了。”她看了一眼手表,现在距离上午放学还有半小时。她带着宋沧和路楠进入附中旁的一家奶茶店。   “你们学校这管理,形同虚设。”宋沧说。   江一彤和宋沧很不对付,白他一眼,忍着没有怼他。路楠看两人互瞪,觉得很是有趣,宋沧对高宴、朱杉和江一彤都不会嘴上留情,她心想,他对自己的态度,和对其他朋友确实是截然不同的。   坐定后,江一彤递给路楠一个纸袋,里头是新款手机。   “对不起,我弄坏了你的手机,这个请你务必收下。”   路楠摆手回绝。江一彤在她肩头痛哭过,女性之间一旦分享过这样的眼泪,就无法把对方看作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了。她指指宋沧:“他说他会赔给我。”   宋沧把纸袋推回给江一彤,点点头。   江一彤在俩人脸上来回看,笑了声:“宋十八,你这老板当得可真厚道。”   宋沧笑笑:“看人。”   江一彤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起了章棋的事情。   她是新老师,清北班跟她没有关系。章棋主动接近她,是为了问出国留学的事儿。章棋的成绩非常优秀,又因为多次参加全国、全世界的竞赛,早已经被两所最知名高校盯上。   他在校内很有名气,一是模样好看,参加辩论赛拿奖后下台时有人拍他照片,他抬头笑看镜头,那照片现在还在学校女孩手机里不断流传;二是性格脾气都讨人喜欢,他身上有一种超出年龄的冷静和成熟,和同龄人交往时,他无形中会成为人群的领袖。他很少表达自己的观点,只在关键处点拨或者提出新见,但每每又一语中的,值得钦佩。   “他太规整了。”江一彤说。   她看过章棋获奖的一篇文章,洋洋洒洒六千余字,一个结构精巧、思维缜密的悬疑故事,几乎没有多余词句,工整得无可置疑。是一篇好文章,但文章里没有“章棋”这个人。在炫技的同时,章棋巧妙地回避任何可能让他袒露内心想法的东西。   路楠越听越苦恼:“这么复杂的孩子,他认得我也认得你,只要看到我俩在这里,他根本就不会靠近。他会像梁栩一样逃跑的。”   “不会。”宋沧斩钉截铁。   路楠有时候讨厌他的胸有成竹,有时候又觉得这种莫名的、但总能应验的自信很有意思。人一旦对谁产生好奇,那就很难控制了解对方的愿望,路楠知道宋沧又等待自己发问,她便顺了他的意思:“你又知道?”   “一个这么自信的人,他不会逃避未知的危机。”宋沧说,“他会行动,会充分了解危机的结构,再决定是远离它,还是摧毁它。”   奶茶店门上挂着的小铃铛轻响。一个戴眼镜的清秀男孩走了进来。他左右看了看,很快看见了江一彤,随即便是江一彤对面的路楠和宋沧。   正如宋沧所预料,章棋在停顿一瞬后,朝他们走了过来。 第十九章 路楠心头耸动:宋沧以十指相……   看着章棋,路楠想起少年时代那些成为校园传说的男孩。   在青嫩的岁月里,总有那么几个俊秀的少年人,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成为同龄人和老师脑子里的记忆拓片,擦不去洗不掉,多年后一提起,便纷纷“是他啊,我记得”地唏嘘。   在宋沧的转述里路楠没感受到章棋的魅力,因为男人们不懂。在路楠看来,章棋有一张能令女孩轻易陷入情淖的脸。他谈不上特别英俊,跟宋沧比起来少了些锐利和不羁,但偶尔露出敏锐目光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充满了不确定的诱惑力。一个始终正确的人,微露一点儿危险的端倪,是很吸引人的。   路楠心想,章棋平时或许不是这样的。只是面对三个对他各有目的的成年人,他不得不这样防备。   “江老师,”章棋坐下后笑笑,“原来如此。”   江一彤眉毛一挑:“什么如此?”   章棋不答,径直看向路楠。   “路楠小姐,对不起。因为一时冲动,我和朋友对你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这件事情的恶果我正在承受。设身处地地想过,如果承受这一切的是我,我一定早就崩溃了。我很钦佩你的坚强,也更了解自己的不堪和鲁莽。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他的目光非常诚恳,被他那样看着,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诚意。   ——除了宋沧。   “你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宋沧问。   章棋:“……我跟朋友在网上散布了一些关于路楠小姐的谣言。”他说话时目光在宋沧和路楠脸上游移。显然这对奇特的组合令他迷惑:上一次见面,宋沧还自称是许思文家人,但竟然跟路楠在一块儿。   宋沧:“还有呢?”   章棋收回目光,直视宋沧。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反问:“还有什么?”   宋沧:“你还做了别的。”   章棋:“你指的是什么?”   他以问题对抗问题。这招数路楠实在太清楚:宋沧就是这样的,在他不想回答的时候。   宋沧又问:“你去看许思文了吗?”   章棋这回镇定多了:“疫情防控,医院住院楼拒绝探视。我很想去探望思文,但现在还做不到。”   “你很想,那梁栩呢?”宋沧问,“你不知道她跟路楠今天发生了什么?”   章棋坐在江一彤旁边,他对面是宋沧和路楠。宋沧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目光始终凝在宋沧脸上,不曾朝路楠这边移动分毫。“我不知道。”他回答,“我和梁栩不同校。”   露馅儿了。路楠心中暗忖。宋沧已经说出了“路楠”这个名字,真正“不知道”的人,在面对这个问题时都会流露困惑并看向路楠。章棋却没有。他不敢看路楠,他已经知道路楠追赶梁栩、梁栩涉水而过的事实。   宋沧在章棋看不到的桌下,轻轻碰了碰路楠的膝盖。路楠接收到这个讯号,问:“章棋,你和许思文是怎么认识的?”   章棋总算看她。少年人的目光含胆怯与探究,迎接路楠的凝视也毫不畏怯。宋沧曾见过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他和梁栩完全不同。   在章棋的描述中,他和许思文的相识是梁栩促成的。许思文和梁栩同校,又是朋友,章棋与梁栩则是初中同学。一次偶然,三人在球馆偶遇,一起打完比赛相约吃饭、遛弯儿,章棋和许思文很聊得来。之后三人便常常约在假日出门玩,看电影、剧本杀、密室逃脱、弓箭馆,各种在年轻人里流行的游戏,他们都尝试过。   许思文家境优渥,章棋脑子灵活,梁栩性格开朗,是天生的氛围组,从高一到高三,三人渐渐成了好朋友。   “这件事发生之前,你们没察觉许思文有任何不对劲吗?”路楠说得很艰难,“还有,为什么要污蔑我,说我给过许思文一耳光?”   “思文没有不对劲。”章棋说,许思文在高三上学期长期集训考学,三人多是线上联系。他们也不清楚许思文身上发生过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能感受到她渐渐低落,情绪不高。许思文不肯说,他们也不好一直追问。直到许思文坠楼,他们才晓得出了事。   他没有回答“耳光”的问题。   路楠:“真的没有一点儿不对劲吗?”   章棋:“什么叫不对劲?”   路楠:“和平时不一样的行动举止。”   章棋:“思文学艺术的,思维很跳脱,经常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行为。我不确定这能不能算是不对劲。”   他的应答条条有理,毫无破绽,就像早在脑中预备好了应对方式。   路楠心中一动,换了个提问方式:“我想看看你们拍的照片,出去玩的时候拍的。”   章棋平静回答:“我们很少拍照片。”   路楠:“为什么?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都喜欢用手机记录生活吗?就算你不拍,两个女孩应该也会拍,她们发过给你吧。”   章棋:“没有,她们也不喜欢拍。”   他在撒谎。路楠察觉章棋说完这句话之后有个眼珠子移动的动作,他无意识地移开目光,微微左漂。路楠忽然间有个疑问:章棋没有去看过许思文的空间?许思文空间里有三十多个相册,仅是他们能打开的三个:素材、爽和生活记录,就有数百张照片。如果他看过,他不会撒这个谎。   在短暂的沉默中,章棋像是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忽然抬头问路楠:“思文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你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宋沧接过章棋的问题。   章棋:“我为什么会想听思文的坏消息?”   宋沧:“你今年高三,档案里没有任何污点,对吧?”   章棋笑了笑:“你很了解我吗?”   宋沧:“你能不能正面回答我一次问题?不要反问,不要回避。”   “……你到底是谁?”章棋看看他,又看看路楠,“你不是许思文的家里人。你们两个在怀疑我?”   他抿了抿嘴唇,被自己的想法刺伤了似的,低下了头。“江老师,再见。”章棋没有再多说一句,对江一彤点点头,拎着书包起身离开。   宋沧喝了口水:“一彤,不好意思啊,把你拉下水了。”   一直没开过口的江一彤惊疑不定。她被章棋和宋沧、路楠的一番应对吓了一跳。那不是普通的、无辜的学生和当事人的应对。他在打太极,他在巧妙地试探、躲闪,正如宋沧所说,他试图从宋沧和路楠这里获取信息,来判断自己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危机。   路楠微微攥紧了手。她这时才感到后怕——章棋,和梁栩,这两个人显然都有大问题。   两人跟还没回过神的江一彤告别。“一彤,你别担心,他一定还会去找你。”临走时宋沧说,“而且他现在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和路楠曾接触过他。你和他正常相处就行了,分寸你懂的。”   江一彤撩开头发:“你真的很了解他。”   宋沧笑道:“是啊,我们是一类人。”   江一彤:“都是坏东西。”   宋沧笑了:“嘘。”   他开车载路楠离开,沿着大路一直往前。在本该左拐的时候,宋沧选择直行。车子从沿海大道上驶过,这是一条高于地面的新路,能看到初夏阳光下非常明亮的海面。   “……不回去吗?”路楠察觉这是出城的路。   “带你去玩儿。”宋沧答,“回来了我们再去找梁栩。章棋难攻,梁栩不一定。”   路楠心里堵满了乱纷纷的东西。她突然惰于跟宋沧计较。今天这一整天,分手、追逐、试探,她情绪大起大落,实在太累。大海很美,他们穿过萦江入海口的大桥,离开了这座城市。   宋沧不肯告诉路楠是去哪里,在高速路休息站停车的时候,路楠敏锐地发现停车场里不少同龄青年,有的还带着吉他、手风琴等乐器。像是郊游一般,年轻人们聚在一起谈笑。   花了四小时抵达目的地,路楠被满山满野的人震惊。   “今年的春季草地音乐节。”宋沧抢到一个停车位,大大松了一口气,“我有朋友在。”   “朱杉吗?”路楠问。   “除了他俩,我还是有别的朋友的好吧?”宋沧笑出声。   宋沧的朋友是个光头,在音乐节的组委会里工作,忙得头皮冒汗。在他的带领下,宋沧和路楠没购买门票,直接进入了场地。音乐节的重头戏在晚上,光头细数着各个路楠没听过的乐队名称,叮嘱他俩务必全程戴好口罩。   宋沧是音乐节常客,光头还有工作,很快告辞。路楠在摊位上买水灌下,一路上她为了防止宋沧瞌睡,不停跟他说话,口干舌燥。   “喝水干嘛?”宋沧过来说,“喝酒啊。”   他用发圈扎起头发,五官完全露出来,是很招人注意的长相。在人群里转一圈,身上便多了几个贴纸。有姑娘大声对宋沧说:“扫个微信吧。”   姑娘长相漂亮,性格开朗,笑起来连路楠也觉得好看。宋沧从自己胳膊上摘下一个古怪贴纸,贴到发愣的路楠脸颊,对那姑娘说:“你可以扫她的。”   姑娘转头看路楠,笑着:“拜拜。”   路楠看着姑娘背影:“你转性了?”   宋沧吃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路楠拧开瓶盖喝水:“坏人。”   人渐渐多了。路楠吃了点儿东西填肚子,宋沧花蝴蝶一样,即便身边有女伴,也仍有接二连三的人来问他要联系方式,男的女的,漂亮的英俊的。他回头看正吃着章鱼丸子的路楠:“不高兴了?”   路楠莫名其妙:“没有啊。”   宋沧又被人拽走了。   路楠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她擦干净手,左右看不见宋沧,估计他又被什么新朋友旧朋友勾走了。她看见远处有一束灿烂的黄色气球,在夕阳的光线里圆滚滚金灿灿,像溏心的蛋黄。草地上无数帐篷,人们三五成群地聊天、弹唱、大笑、痛哭、接吻和拥抱。路楠穿过草坪,不停地被各种各样的人吸引。几个白发苍苍的妇人在帐篷外吹风,把眉毛贴成金色的那个最为年长,她在弹吉他。其他人轻轻相和,多声部合唱《加州旅馆》。   路楠坐下听了一会儿,日色越来越暗了。她想起自己的目的,忙继续往黄色气球的位置走。   气球表层涂了荧光涂料,夜晚了幽幽亮着。路楠买了一个,绳子系在指环上,她把指环戴在手上,抬头看到自己头顶有个亮荧荧的球,只感到很有趣。   “啊,笑了。”宋沧不知何时跟在她身后,忽然来了一句。   他也笑,笑得灿烂,是路楠曾在骑行纪录里见过的年轻脸庞,没心机、没潜台词,清水一样透彻。他牵着路楠的手腕,手心滑入手心。路楠心头耸动:宋沧以十指相扣的姿势握紧了自己的手。   “跟我走。”宋沧在她耳边说。   暖场乐队已经登上舞台,气氛热烈。他抓紧路楠的手,钻入人群。 第二十章 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余又……   穿过喧嚷人群, 穿过发光的各色灯光,穿过了晚风和晚星。路楠跟在宋沧身后,被他紧紧牵着。那不是能轻易挣脱的力道。而她也一点儿没想过要挣脱。   白天里的起伏心情已经消失无踪, 被梁栩和章棋引发的恐惧, 也在喧嚣的夜里遁入深处。躁动与安心同时灌注在路楠的身体里, 她反握宋沧的手,让肢体连结更加密不可分。   宋沧带她来到另一个方向,光头正等着。这是个绝佳的地点,和舞台拉开一段距离, 不至于被音箱炸得耳朵疼,又正好把舞台全部收入眼中。暖场乐队的表演还未结束,人群已经越来越热闹, 接下来就是今晚正式演出的乐队逐个上场了。   光头伸手, 想认识路楠。宋沧手一直没松,站在光头和路楠中间笑眯眯看他。   “小气啊宋十八。”光头压低声音, “我就算那啥, 也不至于连朋友妻也……”   路楠把手灵活抽开,轻轻摇头。   光头立刻把后半截话咽回肚子, 笑着握她手:“叫我光头就行,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吗?去过后台吗?我带你去看看?”   宋沧站的位置很碍事, 光头没法和路楠好好说话,又哀又怨:“讨厌!”甩头就走。   路楠被光头的腔调逗笑, 宋沧不悦看她:“好笑吗?”   路楠:“比你好笑。”   让宋沧郁闷真的太快乐了, 她笑得愈发开心。   音乐节的演出从白天持续到夜晚, 宋沧说白天大多数是不知名的乐队,重头戏都放在晚上。而同是暖场乐队,晚上和白天的咖位也不一样。但是有的乐队会更愿意选择白天暖场, 因为观众不会催促他们滚下去,好换真正的大佬上台。   “中午上场的都是透明小乐队,不过有时候也看乐队风格。不那么躁、不那么闹的,比如民谣乐队、校园乐队,天气合适的时候,更适合静静地听。”宋沧说得有板有眼,但迎接他的却是路楠的怀疑眼神。   宋沧:“我说的是真的!”   路楠:“才不信你。”   她又笑了。她的笑声很少那么透亮,但在这个地方谁会管她不够端庄、谁会责备她不注意礼节?宋沧竭力跟她说明,但越是说明,路楠笑得越开心。   乐声和人声喧闹,宋沧本来说话时就跟她靠得很近,忽然凑得更近了,声音舔她耳廓:“你这样笑就很好。”   路楠一怔。   宋沧已经坐直,为开场乐队欢呼。   这是一支名为“伤心咖啡馆”的乐队,都是年轻人,主唱是个有点儿胖的姑娘,戴一副快要遮住半张脸的夸张墨镜,扎一束大马尾。路楠:“天哪!她头发好多!”   这回换宋沧笑得喷水。   显然乐迷都很熟悉这支乐队,他们的出场得到了漫长欢呼。宋沧撺掇她跟自己一起挥舞荧光棒喊叫,路楠摇摇头。   “你发现他们的特别之处了吗?”宋沧又凑过来问。   路楠已经懒得躲远了。“没发现!”她大声回答,“你告诉我吧!”   一首歌正到酣处,路楠被主唱声音吓了一跳:那小小的身躯里居然有这样高亢澎湃的声音!屏幕上无数歌词闪烁滚动,主唱几乎没有停顿和换气,稳而脆地唱着:看到我听见我覆盖我清洗我赞美我痛恨我撕裂我重塑我崇拜我厌恶我亲吻我刺伤我怀念我遗忘我捏造我离开我……   路楠被她声音牵着,像被一根绳子紧紧捆住,心脏几乎喘不过气。在近乎窒息的歌咏后,那根悬着的线断了,主唱换了截然不同的低缓呓语:……爱我。   数秒暂停,现场只有风声,所有观众都屏住了呼吸。   轰然一震!鼓声如雷击般响起。主唱举起麦克风,歌声再起,巨大的浪潮汹涌地朝路楠奔来。她完全没注意手里的水瓶已经倾斜,宋沧连忙帮她托住。没有人不会被主唱吸引,她的歌声就是她无可阻挡的生命力,路楠的骨头都被震颤得瑟瑟作响,心脏仿佛跟鼓点、歌声产生共鸣。   “她这里……”宋沧对路楠说话,唤回她的注意力,并指指自己的眼睛,“看不见。”   路楠:“!”   她才懂得墨镜的意义。   一首歌唱到最后,路楠根本记不清歌词,只记得旋律里令人生畏的冲击力。宋沧告诉她主唱过去的事儿,得知她原本是很出色的刺青师,后来因为事故而失明,路楠难掩脸上的难过。   伤心咖啡馆一共唱了三首歌,最后一首是快乐活泼的夏日赞美,离场时众人鞠躬,主唱摘下眼镜抛向观众,引起一阵哄抢。   “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宋沧又说,“她很可爱,你会喜欢她的。”   路楠这回是真的佩服了:“你怎么认识这么多人?”   宋沧:“我以前是伤心咖啡馆的主唱。”   他说得坦然平静,路楠给了他最想要的惊喜反应:“什么?!”   “那首歌就是我写的!”下一个乐队又上场了,是雷鬼,宋沧不得不把声音放大,“这个主唱也是我挖掘的!”他用歌里的音调哼了一句:赞美我。   宋沧这回没有骗人,她知道。她想起故我堂的书架里有几本英文原版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还是作者卡森·麦卡勒斯的签名版。路楠猜,说不定连这乐队的名字也是宋沧起的。他身上有好多秘密,好多奇奇怪怪的惊喜。   “真了不起,宋十八。”路楠笑着看他。   很久之后宋沧才在回忆里找出自己爱路楠的理由。他喜欢路楠看他,用温柔的带笑的眼睛。她瞳仁黑亮,看人的时候专注,笑的时候很美丽。在她的眼睛里,他是可爱的坏人,卑鄙的盟友,虚伪的君子,是全新的宋沧。谁能抵御天性的诱惑?谁能拒绝在另一个人眼中生发出全新的灵魂?或许真有。但他宋沧做不到。   下一个乐队上场了。宋沧继续跟路楠介绍。他对这些乐队台上台下的一切都信手拈来,无比熟悉:如何成立,如何沉默,什么时候分道扬镳,什么时候又重新组合,他全部烂熟于心。因为脱发所以每次演出都戴不同假发的吉他手,把初恋名字纹在隐私部位的鼓手,每写一首歌都要发给前任鉴赏的键盘手,候场时喜欢做十字绣的贝斯手,写英文歌词用谷歌翻译的主唱……   “好有趣!”路楠也贴在他耳边说话,“我都想认识!”   宋沧这时候有些迟疑了:“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烂人!”   见路楠盯着自己不出声,宋沧为加强可信度,又说:“比我坏多了。”   他越来越懂得怎么让路楠笑了。她笑起来真好,一直笼罩在她身上的不协调和怪异感全都消散。   “比你好。”路楠说,“至少人家烂也烂得真实。”   宋沧知她是故意这样怼自己:“我不喜欢真实。真实的东西有时候太丑陋了,不好看。”见路楠盯着自己,宋沧又说,“当然咖啡馆主唱那样的真实我很喜欢。”   “我呢?”路楠忽然问。   宋沧又不答了,眼睛笑得弯弯:“你猜?”   路楠有一种想跟宋沧倾诉秘密的冲动。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在宋沧面前,她在心底微微地恐惧着,但有什么催促她不要思考,立刻做决定。   “我不是路楠。”路楠也学宋沧跟自己说话的架势,贴近宋沧的耳朵,“‘路楠’是我妹妹的名字。”   宋沧一怔。他不由得松松地用手圈住路楠,以免她从这个台子上栽下去,并谨慎地等待路楠的下一句话。   “她已经不在了。”路楠说。   周喜英怀第二胎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把胎儿保留了下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她腹中的是双胞胎,堕胎对母子都有巨大危险。她常常念叨的“怀你的时候不容易”也是真的,为了路楠两姐妹,她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   十个月熬过,生下两个孩子,一个健壮,哭声嘹亮,一个瘦弱,立刻进了保温箱,医生护士一天看十几次,生怕她撑不下去。父母在医院忙碌,路皓然在家里自个儿呆着,逢人就说:我有两个妹妹。   “她叫路楠,我叫路桐。”路楠在宋沧手心写下自己的名字。   “都是很好的树。”宋沧说。   当路楠——当她还叫路桐的时候,她就晓得妹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自己大约排第二,哥哥的位置还要往后挪一挪。妹妹体质弱,是药罐子里泡大的纤弱小人儿,从小就是医院常客,在医院输液的时候,熟识的医生护士还会过来给她两块糖,“楠楠真勇敢”。   这孩子活不长。每个人都这样说。周喜英听不得这样的话。夫妻俩拼命工作、加班、做副业,挣了点儿钱就带妹妹出去看病,去北京、去上海,去大城市,总有救命的方法。   传说双胞胎之间有神秘感应,路浩然觉得这是真的。他比妹妹们年长,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小学生,父母带路楠看病的时候,家里就由他照顾着。路桐彻夜难眠,或者玩着玩具忽然哭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是最小的妹妹在神秘的“外地”同样忍受着痛苦。   妹妹年幼,回来跟姐姐哥哥说外出的事情,先嘀咕一阵打针吃药做检查很疼,紧接着便是能唠叨好几天的快乐瞬间:坐汽车、坐火车,吃好吃的糖果,那是人特别多、夜晚特别亮的“外地”。他们住在便宜的小旅馆里,夜里她睡不着就会悄悄爬起来。她想念哥哥姐姐,又不敢哭,趴在窗户看远处亮彻灯火的中心城区发愣。   路桐和路皓然其实有点儿嫉妒路楠。她能坐汽车、坐火车,能远远地看漂亮的大城市,那是两兄妹只能想象的好趣味。父母实在顾不上他们,甚至有一次,他们连路皓然的生日都忘记了。十岁的路皓然吃着晚饭,含着米饭开始抹眼睛流泪,周喜英骂他半天,还是路楠大声提醒“今天是哥哥生日”。父亲连夜出门买蛋糕,走遍大街小巷,买回来五六个小面包和一袋水果糖。周喜英翻箱倒柜地找食材,到邻居家借香油,煎出好几个鸡蛋饼。   没有蛋糕,路皓然噘着嘴。他习惯性地先喂两个妹妹吃鸡蛋饼,父亲制止了他:你先吃。他吃得高兴,父亲又许诺:明天给你补一个蛋糕。当天晚上路楠浑身起了小疹子,夫妻俩带她上医院,忙乱中自然又忘记了给路皓然的承诺。不懂事的路桐从幼儿园回来,开冰箱、掀柜门,问哥哥:蛋糕呢?   后来兄妹俩懂得,家里万事,排在首位的是路楠。生日再被遗忘,他们也懂得这是不值得闹脾气的事情。路桐喜欢跳舞,很小时候就在少年宫舞蹈班门外头偷看偷学。后来周喜英给她报了舞蹈班,从五岁上到十岁,所有老师都认得常来接她的路皓然,但全都认不得她那极少出现的父母。   妹妹的病是出生时带下来的,脑子转得有点儿慢,苦和痛都像有些迟钝似的。路皓然喂她吃东西,忘了试冷热,汤水烫了她手指。她伸直那根小手指,主动呼呼吹气,安慰哥哥:吹吹就不痛了。她很安静,路桐和她睡觉的时候,常常会莫名惊醒,在昏暗光线里死死盯着她胸脯,直到看见有节奏的起伏才放心。   沈榕榕母亲和周喜英认识,她跟路桐从小就是朋友。路桐把她带回家里玩儿,沈榕榕看到和路桐一模一样的小姑娘,惊讶得上手就捏路楠的脸:“这是真的人吗?”路楠不那么喜欢沈榕榕,她分走了哥哥和姐姐的爱,每次沈榕榕到家里玩,她就会闷闷地生气。   她很瘦小,躺在医院病床上小小一个,走的时候也没什么动静。当时父亲去找医生问情况,路皓然在病房里看着,路桐和母亲下楼去吃饭。桐桐想吃什么呢?面包?汤粉?叉烧饭?妈妈给你买。周喜英乐滋滋地数着。   路桐那时候十二岁,长得已经跟周喜英差不多高,瘦长条的小姑娘。她记得自己和母亲亲昵地手挽手,为路楠而高兴:她的病情终于稳定,不再发烧,能说一些话和吃一些东西,一家人都觉得看到了希望。   母女俩走到楼下,忽然听见五楼上路皓然带哭腔的声音:妈!回来!妈!!!   周喜英立刻就懂了。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的。做了十二年的思想准备,还有什么可惊讶?电梯停在十几楼,她等不了了,冲向安全通道。路桐跟在她后面,才走到三楼,周喜英的腿忽然一软,跌在了楼梯上。她终于啊地哭出来,站不直就攀着楼梯,一格格爬。路桐把她搀起来,才知道瘦小的母亲原来也这样沉重,重得她无法负担。她沉重的母亲终于爬上五楼,颤巍巍打开安全通道的门,像一颗炮弹冲进路楠的病房。   小时候路桐有点烦路楠。她照顾路楠的时候没法出门玩儿,就算出门也得带着她牵着她。可路楠没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停想那只总是被她牵着的手,粉色的指甲,掌心的纹路,想得比自己的手还要详细具体。路楠稚气地喊她姐姐,听她说学校和朋友的事儿,满眼都是崇拜和向往。有时候姐妹俩闹点儿小脾气,对坐着你哭我也哭,最后互相擦眼泪。   路桐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情。世上有个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多么神奇。她童年少年都很健康,没有什么疾病,学校里流感肆虐,路桐总是最健康的一个。周喜英说都是路楠帮你吃了苦头,她是来替你消灾的。   后来再回想,也许那时候周喜英就起了念头:路楠帮路桐挡灾,路桐也得为路楠做点儿什么。   初中开学之前,周喜英把路桐叫到面前,告诉她,她要使用一个新名字。   父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改名这件事是周喜英一意孤行,她花了许多力气,找了许多关系,把已经离开他们的“路楠”又唤了回来。   父亲不能扭转周喜英的决定。周喜英哭着说路楠生下来时如何吃力,走的时候如何不甘心。路桐在客厅里站着,她也哭,但当时还不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哭,只是单纯地以为,改名字太麻烦了。   “我是路桐!我不是路楠!”她坚决不肯,在学校也固执地只写原本的名字,气得周喜英天天和她吵架,怀疑她叛逆期提前到来。   “路楠没有你那么不听话!没有你那么顽固!”周喜英愤怒极了,“你根本不像她!”   或许是长期劳累,或许是还没从失去路楠的伤心里走出来,周喜英这一年生了一场大病,住院许久,动了几次手术。   路桐再也不敢跟她吵架了。她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就像看到了妹妹。可怕的回忆侵蚀她反抗的本能,她在父亲的劝说和母亲的眼泪下,终于示弱。   上学的时候,沈榕榕第一个发现她的校徽改了名字。她让沈榕榕叫自己路楠,沈榕榕别别扭扭,牵紧了她的手。放学之后两个女孩去萦江散步,路桐已经决心让自己成为“路楠”,但看着夜幕渐渐降临,她不自觉出声抽泣。仿佛世上有一个她最熟悉的人随着夕阳的湮没而消失了。   她性格变了,想动气的时候总下意识思索:妹妹会这样做吗?她需要完美地扮演“路楠”,那个消失了、却仍存活在她生命里的小姑娘。周喜英总是提醒她:路楠很乖,路楠文静温柔,路楠什么都顺着我们心意,路楠是个乖孩子,路楠从不发脾气……于是天长日久,她真的变成了“路楠”。   “路楠”没有离开。她顽强寄生在另一个女孩身上。   至于“路桐”,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喊她桐桐,后来父亲走了,哥哥仍喊,但渐渐的为了不让别人多问,他也改口了。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了很久。人声一浪接一浪,路楠不知道他听清楚了多少。心里还有许多话想讲,在今夜开口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藏了这么多回忆和心事。这些话只有面对宋沧这样不算熟悉又不算陌生的人,她才能讲出口。就连跟梁晓昌,她也没有倾诉过。   看见宋沧微微皱眉,路楠不自觉地说:“我妈的初衷也是好的,她希望我和妹妹……”   宋沧截断她的话:“不好。”   路楠:“……她是不想忘记妹妹,所以才让我……”   宋沧十分坚决:“不是。”   他毫无转圜余地的肯定,对路楠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   “……对。他们喜欢的、想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她颤抖着说。   “那天跑进萦江救小猫的,是你吗?”宋沧问。   路楠回忆许久:“……是我。妹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能靠近江水,会生病的。”   “原来我一开始认识的就是你。”宋沧顿了顿,喊她,“路桐。”   人群欢呼,乐声震耳欲聋。路楠好像听见了,却又好像没有。她怔怔看宋沧,脑子里尽是他那句话:我认识的是你。   她忽然恍然大悟。   在宋沧面前的是她,是温柔表壳、是“路楠”这个名号之下,一直被死死埋在深处的“路桐”。   “路桐”做事不瞻前顾后,冲动任性。她敢于跟宋沧叫板,敢激怒他也敢和他迂回,在宋沧面前,属于“路楠”的温顺表壳一开始就不存在。   舞台上灯光交叉,扫过路楠和宋沧所在之处。飞速逝去的光线里她看见宋沧的眼神,终于得到了一直困惑的答案。   “路桐。”宋沧看着她眼睛问,“你想你妹妹吗?”   这问题霎时间让路楠心里痛起来,是一种狠揪的痛。怎么就没人问过她呢?怎么每个人都在躲避,都生怕这个问题会令她失控呢?就连周喜英也没有问过,她后来渐渐明白自己对女儿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于是再也不敢随意提起,“妹妹”成为家庭之中的禁语,周喜英听不得,路楠更加听不得。   “……我想她。”路楠一开口,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根本无法控制,“我好想她……每年过生日,每次照镜子……她当时只有那么小……”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和妹妹常玩的一个游戏。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儿贴着镜子站立,看镜子里身高、模样都完全一致的对方,像读懂了什么似的,笑个没完。妹妹笑得没心没肺,用她没什么力气的小手摸姐姐的脸:姐姐,你比我高啊。   哭泣原来是一件这么轻易的事情。路楠任由眼泪淌进口罩的缝隙里,口齿不清地说话,她跟妹妹在一起的种种回忆从未褪过色。宋沧抱住她,这拥抱起初像兄长,很快拥紧了,让路楠可以安全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轻拍路楠的背,梳理她的头发,俯首听她破碎的话语。破碎的东西也尽可以重新黏合,只要有心,宋沧无声地安慰路楠,他知道路楠此时此刻需要的就是这些。   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他应该更接近路楠,去挖掘更多东西,找出她隐藏的秘密。但秘密真正袒露时,他什么都忘了。人一旦露出真心,脆弱之余又这样可爱。他只想抱着她,用双臂形成她抵御一切的盔甲。   灯还在四处晃动、照射,忽然聚焦到宋沧身上。   紧接着全场欢呼。宋沧心里一紧:他和路楠的画面出现在大屏幕上。他脑袋嗡的一响,知道这一定是光头的示意。   人群狂呼、起哄:“kiss!kiss!kiss!”   宋沧也不知这是从哪里传来的怪规矩,他在心中暗骂光头,用手遮住了路楠的脸。虽然他对自己的长相素来是十分满意,但看见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只觉得实在可恶可憎。   “是帅哥!”舞台上的乐手抓住麦克风大吼,“呜呼!帅哥!她是你女朋友吗!亲一个!”   宋沧从未这么厌恶过周围起哄不停的人。但他不能解释,只有想办法立刻让这个闹剧结束。他瞥了一眼头顶,路楠买的那个气球仍饱满,忙伸手指勾住气球的绳子绕了几圈。棉绳缩短,气球降落,正好遮住路楠和宋沧的脸。   在失望的嘘声中,宋沧靠近路楠。他听见路楠还带着鼻音的困惑和颤抖。“不好意思。”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亲昵举止感到如此抱歉。说完之后,他在路楠的头发上轻轻一吻。   灯光终于移开了,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   路楠沉默着推开他,把口罩按紧:“我去洗手间。”   宋沧陪她走到洗手间附近,远远就看见一列曲折的长队。   路楠排在队伍最后,宋沧跟在她身边。路楠情绪似乎已经恢复了,奇怪地看他:“你干什么?”   宋沧:“陪你说说话。”   前后都是女性,不少姑娘兴致勃勃地看宋沧,有的人认出他是刚刚那个用气球遮挡镜头的人,小声地吹起口哨。   路楠:“你走吧。”   宋沧眺望队伍尽头:“好长啊。”   路楠:“没见过女厕吗?”   她确实是恢复了,目光里带着一丝不客气。宋沧举手认输:“好,我走。但是你确定,你要带着这个进去?”他指指路楠手上的气球。   路楠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忙摘了指环递给他。宋沧恭敬接过,问她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的殷勤引来周围人窃笑,路楠眉毛一拧:“快走。”   等宋沧走远了,她才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给沈榕榕发微信:【我把我和妹妹的事情告诉宋沧了。】   不到一秒,沈榕榕拨来语音,一接听就是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是吧!”   路楠跟沈榕榕说过和宋沧一起去音乐节上玩儿,沈榕榕坏兮兮地劝她做好准备。没料到她预测的一切没发生,倒是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路楠把情况告诉她,沈榕榕气恼自己不再是除路楠家人之外唯一知道一切的人,边听边跟路楠斗嘴。   进入洗手间,路楠一坐下,沈榕榕就来了一句:“你完了。”   路楠:“……完……为什么?”   “以宋沧的性格,你这样等于给他开了个口子。他一定会得寸进尺的!”沈榕榕气吞山河不断输出,“他就是个流氓,你忘了我说的话?我看人可太准了,他对你一开始就别有心机。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且不说他会怎么拿捏你,我要是他,第一件事就是继续对你发动进攻,让你彻底迷恋上他。”   路楠:“我不会的……吧。”   沈榕榕:“姐,你已经动摇了。动摇很可怕啊!他这种人一定会乘胜追击、见缝插针,继续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诱惑你。”   路楠扶额:“你说得好像他对我从一开始就全都是心机。”   沈榕榕:“不是吗?”   路楠有点儿答不上来。   “我跟你打赌,你一会儿再见到他,不到五分钟,他一定会做些又有暗示性但是又好像无心之举的暧昧动作。我保证!”沈榕榕中气十足,“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太多了。”   宋沧等路楠的时候,变着法儿把光头骂得狗血淋头。光头只敢在手机上跟他迂回,连露面的胆子都没有。路楠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他被光鲜精致的姑娘围着,一个个都要跟他交换微信联系方式。   宋沧也不扭捏,一个个地递故我堂的名片。那名片路楠见过,上面只有故我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座机是故我堂的,二维码则是故我堂微博的,宋沧的个人信息是一点儿也没挂在上面。   她起初也不懂,不久前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钟旸留下来的,包括那个怎么经营都只有一点儿粉丝的微博。宋沧没有改过,也不打算舍弃。   见到路楠走来,宋沧灵活地从包围圈中脱身。   “你这里……”路楠指指他的脸颊。   宋沧一脸莫名,自己用手抹了抹,才发现是口红印子。他擦干净后戴好口罩:“太热情了。”   音乐节到了深夜,别有用心的乐迷已经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藏在树丛里,或者到附近找钟点房。保安四处巡场,长棍子在树丛草堆里扫来扫去,惊起一双接一双的人。路楠很少接触这些,她懒得下道德判断,就只是觉得好玩。   宋沧拽了拽手里的气球,说:“还给你。”   他抓起路楠的手,按照之前的记忆,把系着气球棉绳的指环套入路楠中指。   路楠:“……”   她脑中轰轰地想起沈榕榕的告诫。大师,你错了,路楠想,还不到五分钟!   这动作实在太像婚礼上交换戒指,宋沧套到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倒不是伪装,而是确实没想到,毕竟满脑子装的都还是路楠刚刚的大哭和她说的往事。   “不好意思,”宋沧想把指环拿开,忽然转念一想:现在正是绝好机会。他干脆地把指环缓缓推到路楠手指根部。   路楠瞥他,口罩上的眼睛微微眯起。   宋沧:“好像戴结婚戒指。”他也笑,是那种路楠一直都很熟悉的,带一点儿心机和坏念头的笑。   奇怪得很,这人坦荡时可爱,戴上面具开始伪装时也可爱。路楠握拳又放开,伸展手指,像看戒指一样看那枚普通的铝制指环,配合他演戏:“好闪啊。”   说完她扭头看宋沧,想起的是在挂断电话之前,沈榕榕千叮咛万嘱咐的一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比他更出其不意,让他以为你已经中计了。互相演,懂吗?反正你也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别的,开心就好。其实你很擅长演戏,我信你。”   谢谢你,沈老师。路楠不知道自己是否擅长,但她对这种事儿,确实有很大兴趣。   她拉住宋沧的衣服,让他低下头,自己则踮起脚。   隔着口罩的亲吻触感古怪。路楠闭眼,她有点儿享受这个奇怪的、甚至没有接触到皮肤的吻。两层口罩,她想,这样够吗?这样会让宋沧中计吗?   宋沧的手忽然揽紧了她的腰,掌心温度透过薄薄的春衣,传达到皮肤,让路楠心跳加速。她把宋沧推开,拽了拽口罩。   宋沧不松劲,眉毛挑了挑,看路楠。   路楠:“没意思。”   宋沧不让她挣脱:“是跟我接吻没意思,还是隔着口罩没意思?”他作势拉下自己口罩,“我们再试试。”   “都没意思。”路楠装作叹气,再次推开宋沧。   宋沧眼神复杂地看她:“路桐。”   路楠:“继续叫我路楠吧,十几年了,也都习惯了。”   宋沧装作不满:“那不行。强吻我的这个,肯定是路桐。”   路楠笑出声。如沈榕榕所说,她心情确实变好了,于是勾了勾手里的气球:“不是说带我认识伤心咖啡馆的主唱?”   结束表演的伤心咖啡馆乐队在角落和前辈们闲聊。宋沧隔很远就开口打招呼:“小告!”   主唱小告听见声音,转向宋沧这边,冲他招招手。   她并非完全失明,但双眼视力很低,失明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宋沧把路楠介绍给她,她眯起眼睛打量路楠,和她握手:“你真好看。”   路楠:“你头发真多。”   宋沧笑得夸张,小告掀开浓密长发:“做造型戴的假发片,你摸摸。”   伤心咖啡馆的成员接二连三来跟宋沧打招呼,宋沧再次化身花蝴蝶,在人群里左右逢源。   “……他以前真的是你们的主唱?”路楠和小告坐在草坪上,打开了一罐啤酒。   小告以前是相当出名的刺青师,把刺青玩成了一种艺术,制作的作品无比精细,且色彩强烈,充满想象力。宋沧对一切有意思的东西都充满兴趣,他上大学时组建伤心咖啡馆乐队,大三结识小告,一听小告的嗓音,立刻约她加入伤心咖啡馆。   “你听过他唱歌吗?”小告问,“他唱得可好了,但是他这人对什么事情都只有三分钟热度。脑子好是好,但他不会长时间固定地做一件事。他当时想退出乐队去研究什么雕塑,还是木刻,但乐队不同意,他最后找到我。当然,那时候我眼睛还没出事。”   路楠真心实意:“你唱得可比他好太多了。”   小告哈哈大笑,和路楠碰了碰酒罐子。头顶有几盏灯,路楠眼尖,看见小告左手手腕上刻着四个数字。数字并不是简单的一笔,而是由无数细碎的图案组合而成,细看才能察觉它的精细。   这位置令路楠感到熟悉,两口冰啤酒下肚,她想起来了:梁栩手腕上的刺青。   “你们会给未成年人刺青吗?”她问。   “别的人只要有钱就会,但我不会。”小告说,“小孩儿来刺青,大多都是一时冲动,回家没多久就后悔了。刺的时候疼,洗的时候也疼。我不会帮这样的人刺青。”   路楠牵着她的手端详。“这是什么数字?”   小告:“我初恋男友的忌日。”   路楠慌了,结结巴巴:“……对不起!”   小告狂笑:“抱歉,是我家小狗的生日。”   路楠:“……类似的纹路我在一个学生手上见过。”   布满伤痕的眼睛朝路楠看过来。小告想了想:“这种刺青方式很复杂,是我的设计,但我从未用在别人身上……”她忽然停顿,摸着下巴回忆,“你说的那个刺青,是‘木习习’吗?”   惊悸的感觉从背脊窜上,令路楠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是的!你记得吗?可是她还是未成年,今年才准备参加高考。”   宋沧演完花蝴蝶,小跑回来坐到路楠身边:“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路楠把情况一说,宋沧也紧张了:“小告,你确定是你刺的?”   “绝对确定。”小告说,“我确实从不给未成年人刺,但我看过她的身.份证,已经成年了。”   路楠与宋沧对视:梁栩居然还有个假身.份证。   “她是被一个男人带来的。”小告说,“因为疼,刺的时候哭个不停。” 第二十一章 “声音的声。”青年笑道,……   那是两年前, 小告在伤心咖啡馆乐队担任主唱,同时经营着和朋友合伙的刺青店,眼睛还很明亮。   夏季的某一天, 她的店里迎来了两个陌生客人。因为想找小告刺青的人来自天南地北、海内海外, 小告只接待预约的人, 但那天是个例外:雨太大了,预约的两个外地客人堵在高速路上来不了,她让店员放假,自己看店, 于是出现了一整个下午的空闲时间。   她当时正用键盘写歌,有人推开门,问:“这是小告的店吗?”   梁栩是跟一个男人来的, 她看起来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小告看她几眼, 说:“参观可以,未成年人不能刺。”   女孩掏出身份证给她看, 她挺吃惊:“你十九了?”   女孩点头。和她同来的男人看起来年长一些, 但也是张十分年轻的脸。虽年轻,但完全不显稚气, 是在社会上历练过的模样。他叼着烟,从头到尾都不怎么说话。小告看他:“你认得我?有预约吗?”   “没有。”男人按下火机, “没预约不能刺?”   “禁烟。”小告伸指往店门口一划。   男人点点头,咬着烟出门了。外头大雨滔天, 他站在屋檐下点烟。小告目光转向那女孩。女孩在墙上看了好几种样式, 最后目光落在小告手腕上:“可以刺这种的吗?”   小告奇道:“你确定要刺这么朴素的?”这刺青纹理复杂, 但必须凑近细看才知道,平时瞧着就是个很普通平凡的字样。若是不为炫耀或者展示,会选择这种朴素纹样的, 一般都是为了纪念。女孩在纸上写下“木习习”三个字,小告见如此简单,自己手头又没有工作,便决定破例一次,为这个不速之客服务。   画纹样的时候很顺利,当小告在女孩面前打开一次性刺青工具的包装时,她明显感觉到女孩的畏惧。   “是你自己想刺吗?”小告站起来,挡住门口男人的视线,低头轻声问,“你可以诚实回答我。”   女孩看着她,保持着沉默。   “刺青不是在身上画图那么简单,我要把颜料注射入你的皮肤,先割线,后打雾。”小告很少会对客人这么详细地说明,她看出这姑娘是第一次刺青,“会痛,每个人对痛感的耐受能力都不一样,但我也会尽量保证你不痛。”   她一边说,一边装好机器,跟她解释每一个步骤和每一个工具的作用,最后握持刺青针。“我现在用这个割线……也就是画轮廓。”她说,“我再问你一次,是你自己想刺青吗?没有人逼迫你?”   ——“没有。”   回答她的是不知何时已经走进来的男人。他站得略远,小告只能闻到他身上一点点的烟气。男人的悄无声息和古怪态度,不知为何让小告浑身不舒服。她回头看他一眼,再一次问女孩,这回语气更加强硬:“喂,你亲口告诉我,你确定吗?”   女孩点头,颤抖伸出了手臂。   宋沧听得认真,忽然问:“你不是不给别人用这种手法刺吗?”   小告:“就是因为给她刺,我产生了阴影!”   女孩哭得太厉害了。她并未嚎啕,却一直不停流泪。小告开始为它割线的时候她还正常,割线到一半,她就开始无声淌泪。小告问她是否太痛。很多刺青的人都会在割线阶段无法忍受痛楚而举手投降,小告强调:“现在放弃是很正常的。”   女孩在摇头之前,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小告身后的男人。小告不得不回头告诉他,自己工作时不喜欢别人参观。   小告已经无法想起男人模样,大概很普通,没有任何值得深记的特征。男人很听小告的话,再次走到店门口抽烟。但女孩并未停止哭泣。小告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说话。小告不得不停手:“不刺了,不收你钱,走吧。”   女孩这才止住眼泪:“对不起,我不哭了。”   “你要真的不愿意,你说啊。”小告嘀咕,“这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刺青会在你身上留很久,你做好决定再来。”   “我要刺。”女孩说,“这是我的名字。”   她把名字告诉小告,但小告听过就忘了。这事儿给她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便是“木习习”和女孩的眼泪。刺好后男人付的钱,两人在店里休息到雨停才走。小告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那个手法,每次想用,她总想起女孩眼泪鼻涕一泡接一泡的惨状。   “那男的叫什么……sheng哥?”小告在路楠手心写出拼音,“我听见那姑娘这样叫他。”   路楠和宋沧默默记住。这个读音能对应的汉字太多了。   “你们认识她啊?”小告举起手,指着大拇指下方的手掌皮肤,“我记得她手上有一颗红色的痣,在这里。”   果然是梁栩。   “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路楠宽慰她,“是我的一个学生。”   “你是老师?”小告很感兴趣,“教什么的?”   话题就这样转移开了。宋沧坐在一旁不出声,脑子里正飞快地捋目前所知的一切事情。高宴告诉他两个“朋友”的详细信息时,宋沧立刻从梁栩和章棋两人中确定了更应该关注的一个:章棋。两个人搜集资料、制作长图、四处发散,这里头一定有一个领头的家伙。在得知章棋的头脑和身份之后,宋沧更加笃定:他和章棋有点像,聪明又自负的人不喜欢被别人指挥,他们只愿意引导别人。   所以他根本没在意过梁栩。得知梁栩见到路楠竟然失策到涉水逃跑,他更笃定梁栩是个胆小的、害怕惹事的人。   但小告说的这一切让他产生了新的想法。   梁栩明明不情愿甚至害怕刺青,她为什么坚持要在自己手腕上刺名字?带梁栩去纹身又是什么人?这个怪男人会跟路楠遭遇的事情有关系吗?   路楠和小告聊得很开心,他的预料没有错,这俩人脾气相合。路楠的一只手搁在草地上,宋沧借机轻轻按住。路楠回头瞪他,但没有抽开。宋沧心里有点儿得胜的快乐,忽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小告笑了:“谁在骂你?”   此时此刻,沈榕榕正在自己的店里,给路皓然发语音:【我再也不是你妹妹心里最独特的人了!】   她一晚上给路皓然发了十几条语音,全都是控诉路楠背叛了自己。又不好说出路楠跟梁晓昌分手的事儿,宋沧的存在也得保密,她控诉许久,路皓然听得云里雾里,只在她连续输出的间隙里回一句话:“你冷静点,我听不懂。”   沈榕榕心情极差,就连路楠当初跟梁晓昌谈恋爱,她都没有这么强烈的被剥夺感。路楠可以跟宋沧玩儿,跟宋沧周旋,她相信路楠壳子底下那个真的灵魂不会轻易被坏东西宋沧吸引。   但她担心的事情正隐隐约约地萌芽。   朋友之间的占有欲有时候很奇怪,沈榕榕和路楠好到路皓然曾有段时间怀疑她俩有什么特殊关系。沈榕榕坐在店里生闷气,一时想立刻奔到音乐节救路楠,一时又提醒自己没这资格,那是路楠自己的感情。   自从路楠开始在故我堂工作,回家之后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跟故我堂或者宋沧有关系。沈榕榕警觉到现在,已经产生了逆反心态,就连路楠主动邀请她去故我堂做客,她都不愿意去了。   夜里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她在店里发呆,员工忙活来去,都不敢跟她搭话。   她是圈子里小有名气的造型师,店面时尚精致,一楼是美发美容区域,二楼和三楼则是造型设计和摄影专区。店里忙碌,她越坐越气闷,抓起车钥匙就要出门。   有客人推门而入,店内顿时灌满雨声。前台的姑娘问他是否有预约,对方急匆匆问:“你们这儿剪发多少钱?”   沈榕榕正从里头走出来,看到来人吃了一惊:“高宴?!”   高宴浑身湿透,头发上还有一撮醒目的红色,和头发粘成一小团。   “这是什么?谁给你做的造型?”沈榕榕上手去摸,发现那团红色完全粘住头发,无法搓掉,“你去演滑稽戏吗?”   “这是你的店?”高宴也吃惊。   两人同时开口,沈榕榕语速太快,高宴问完才答她问题:“去采访,刚回来。被事主泼了油漆。”   沈榕榕收好车钥匙:“我帮你剪。先洗头吧,我去换身衣服。”   高宴自然是乐意之至,紧紧跟在她身后。   “找个别的人帮你洗,我上楼拿工具。”沈榕榕左看右看,“小肖?”   一个看上去跟高宴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从里间走出来。   “你现在有空吗?”沈榕榕问,“给我朋友洗个头。”   店长开口,青年自然点头。沈榕榕回头向高宴介绍:“店里新请的学徒,脑子活,人机灵。你叫他小肖就行。”   她匆匆跑上楼,青年帮高宴寄存挎包,见挎包外层几乎湿透,又叫人帮忙擦拭干净。高宴躺在躺椅上,青年笑着问:“先生怎么称呼?”   “姓高。”职业使然,高宴是个话痨,本来就喜欢跟人套近乎,加上这是沈榕榕的店,他更加起劲,“你呢?你叫什么?”   青年边说边打开了水。水温合适,高宴舒服得闭上眼睛:“哪个sheng?怎么写?”   “声音的声。”青年笑道,“肖云声。” 第二十二章 细长的影子从她脚下,延伸……   水声淅沥。肖云声起初话不多, 只是耐心洗头。他手上力气适中,高宴舒服得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肖云声问了句:“你跟我们店长是老朋友吗?”   高宴心头燃起莫名的竞争心态, 心想这小青年长得端正, 难道也看上了沈榕榕?他很快回答:“我跟榕榕认识不久, 但很投缘。”   肖云声点头:“我进店两个月,还从来没见店长要给谁剪过头发。”   高宴一激动,差点坐起来:“真的?!”   水和泡沫甩了肖云声一脸。他笑笑把高宴按回躺椅:“店长很少在一楼活动的,二三楼才是她的工作空间。”   高宴一边道歉, 一边听肖云声说这家店的事情。这店是沈榕榕和几个朋友合伙开的,但主事人、决策人都是沈榕榕。她是服装设计出身,还是个学生时已经在行业内工作, 小有名气。   “你刚来没多久, 知道的东西倒是挺多。”高宴说。   “嘘,高先生千万别跟店长讲。”肖云声小声说, “都是我们这些学徒私底下聊天说的。”   作为一个学徒, 他的年纪大了点儿。他说自己做过快递,做过外卖, 也自己开过小店,但碰上疫情不幸关张, 最后来这儿当个学徒。“虽说是学徒,如果表现好, 是可以跟理发师学手艺的。”肖云声说。   高宴只是觉得有些怪, 既然做过这么多工作, 为什么还要换个行业从最底层做起?再回头做快递、做外卖,收入不会比学徒更低。但各人有各人打算,他与肖云声只是陌生人, 也不便多说,笑笑便罢。   和肖云声聊天挺开心,他告诉肖云声自己是《萦江日报》记者,跟法制线的,今晚去采访一起邻里斗殴事件当事人,不幸被当做对方仇家,吃了一身红油漆。衣服要不了了,现在看了这头发也得狠剪。   正说得高兴,手机响了。高宴拿起屏幕一看,是“宋沧”。   停车场里,宋沧打开车门,对手机说:“问你个事儿。现在结案了,手机还在警方手里吗?”   “这我可不知道。”高宴又猛地坐起,水和泡沫乱甩,“怎么了?你要许思文手机干嘛?”   正挠着他头发的肖云声停手了。   “我们想看思文手机里的照片。”宋沧看着远处仍跟小告开心聊天的路楠,“跳楼那天,思文在学校里反复多次看手机,但警察说手机上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们想起她特别喜欢拍照,说不定她的照片里有一些秘密。”   “你问你姐要啊,问我干啥。”高宴看见沈榕榕走下楼,声音降低,“有捷径不走,又给我惹麻烦。”   “我当然会问。”宋沧说,“当时候请你顶包,谢谢。”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高宴一头雾水:“什么东西,气死我了。”   那双力道不轻不重的手又回到他脑袋上,催促他躺下。肖云声笑着:“可以继续了吗?”   “可以可以。”高宴闭目。直到洗完,他才意识到肖云声后半程几乎没说过话。   沈榕榕已经在镜前等待高宴。肖云声给高宴端来一杯咖啡,随即回到里间。他从储物柜里拿出手机,打开信息。一个名称是黑白棋子图像的账号给他发来信息:【你知道宋沧是谁吗?】   半小时前,肖云声的回复是:【不认识。】   他给对方发信:【这个宋沧找过你?】   手机很快响起。电话那头是年轻的声音,肖云声静静地听,一言不发。   “章棋,不用紧张。”肖云声最后说,“你替我提醒梁栩,不要多嘴,不要乱跑。她上次跳博阳溪是非常愚蠢的行为,直接让自己暴露了。现在是关键时刻,警方已经结案,我们全都安然无恙。这个人我会想办法去查,你们现在只要保护好自己就行。别给我添乱。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不想出事,对吗?”   他循循善诱,手机里良久传来应答:“知道了。”   挂断电话,肖云声在更衣间的镜子里整理自己仪表。他系好衬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手指轻轻颤抖。宋沧,宋沧——他不停默念,并记住了这个名字。   此时的宋沧已经和小告等人告别,载着路楠上了高速路。朋友们担心他夜间疲劳驾驶会出事,宋沧却有必须赶回去的理由:明天一早,他要给订货的客户送货上门,而货物至今还在故我堂,没有打包好。   “工作还没完成就出来玩,不务正业。”路楠说。   “让你开心比工作重要。”宋沧答,“这是标准答案吧?”   路楠咋舌:“油死了。”   宋沧:“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两人一车,见到休息站路楠就催他开进去歇一会儿。回程的天气十分晴朗,满天星子闪烁。宋沧去买吃的,路楠靠在车头看星空。休息站里不少参加音乐节回来的年轻人,意犹未尽地唱歌弹琴,在飞蛾扑扑的灯下跳舞。   那些淤积在路楠心里的恐惧、不安和长久的愁绪,经过这一夜已经消散不少。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想念妹妹了,诉说对她的愧疚,怀念时也尽可以坦荡,不必背负沉重的枷锁。这道枷锁是周喜英给她套上去的,她花了十几年适应,在今夜被歪打正着的宋沧卸了下来。   路楠觉得天地畅快,风也畅快。她脱了外套系在腰上,跑进年轻人的舞场,跳了一小段踢踏。   灯光里她腰身细瘦,活泼伶俐像春野里蹦跳的小鹿。宋沧拿着两瓶水站在一旁等她,路楠用他的发圈草草扎了个丸子头,纤细颈脖被昏黄灯光镀了一层绒绒的金色,每次旋转,目光都与宋沧眼神擦过。长到小腿的裙摆在旋转中展开、收束又展开,她最后收势,伶仃地站着,细长的影子从她脚下,延伸到宋沧身上。   宋沧用水瓶砰砰为她鼓掌。   与青年们告别,路楠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跑回他身边。宋沧顺势去牵她的手,路楠灵活从他手里抽走一瓶水:“谢谢。”直接往前走。   宋沧跟上:“什么时候和我跳个舞?”   路楠回头看他:“你会跳?”   宋沧:“会一点。”   在路楠怀疑的眼神里,宋沧不得不再次强调:“这次也没有骗人。”   两人启程时,宋沧告诉路楠,他已经联系了高宴,拜托他去找许思文家里人借手机或者电脑。许思文的电脑和手机是同个系统,照片可以在云端传输读取,即便没有手机,拿到电脑和开机密码,他们也能看到照片。   路楠惊呆了:“高宴……居然能拿到许思文电脑?”   宋沧轻咳一声:“他是记者,有身份,而且我看……我听说许思文家里人很信任他。”   “天呐,”路楠由衷地、感激地感慨,“高宴好厉害。”   “……”宋沧强调,“也就还行吧。”   沈榕榕店里,高宴连打几个喷嚏。   “有人想你。”沈榕榕正仔细为他修剪掉被油漆黏得结实的头发。   “不,肯定是宋沧在骂我。”高宴揉揉鼻子。镜中的他是一个全新的形象,换了发型之后竟有几分陌生的帅气。   “你们关系还真好啊。”沈榕榕哼一声。   “嗯,很好。”   “物以类聚。”沈榕榕咔嚓一剪,“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宴忙说,“其实也没那么好,普通朋友而已。”   他的头发很难处理,沈榕榕剪得极其细致。两人热烈聊天,各自说宋沧和路楠的事儿,最后高宴在沈榕榕逼迫下艰难达成共识:宋沧和路楠根本不合适。   “你多劝劝宋沧,让他放过路楠。”沈榕榕说,“路楠是个乖孩子,宋沧这种人一旦沾上,她就走不出来了。”   高宴从镜子里看沈榕榕。沈榕榕扎起了她卷曲的长发,手腕灵活,剪子一点一点地重新雕琢高宴。她只关注高宴的头发,唯独在高宴聊起宋沧的时候,才多一点儿兴趣,但主要也是骂宋沧的兴趣。高宴绞尽脑汁想找新话题,忽然想起沈榕榕的机车。   “下次载你。”沈榕榕很大方。   高宴喜上眉梢:“好呀!”   “等你帮路楠摆脱宋沧这个坏东西之后。”沈榕榕补充。   高宴:“……”他痛苦皱眉。   一番修剪,他脱胎换骨,成了个新鲜的高宴,在镜前反复琢磨自己的全新发型。沈榕榕凑近,与他在镜中对视:“是不是太帅了,不符合你的身份?”   高宴心花怒放地接受这个赞美,不停推眼镜。   沈榕榕:“给你打个折,880。”   高宴:“……”他掏出手机,再度痛苦皱眉。   离开时肖云声给他拿来挎包,接过挎包的高宴习惯性地打开,检查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反倒多出了钥匙串儿。肖云声说这是店里的纪念品,是个可以用的U盘,他向肖云声致谢,把钥匙串儿还给肖云声。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别人随便动我的东西。不是不信任你,是我当记者的习惯。”高宴解释,“录音笔、工作证、手机和备用机,时刻都要带在身上。这里头都是报道资料,涉及当事人和案件隐私,是不可以碰的。”   “那,高记者,能跟你拍个照吗?”肖云声问。他说自己从不认识记者这样有文化的人,想交个朋友。高宴便以为他是想跟自己这个“店长朋友”套近乎,虽有些别扭,但想到自己方才语气太重,这人又是沈榕榕店里的,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再见!”肖云声恭敬地在店门口目送他离开。沈榕榕拎着车钥匙出门,奇道:“他是你朋友还是我朋友啊?这么热情。”   凌晨五点左右,宋沧终于把路楠送回了家。为了不打扰沈榕榕休息,路楠这次回的是自己家。   她下车后向宋沧致谢,宋沧:“我先回故我堂打包东西,中午来接你。送货之后我还得去收货,带你熟悉熟悉故我堂业务。”   路楠开心答应,话音还没落,身后传来又硬又冷的一声:“路楠。”   路皓然正从小区里走出来,目光在路楠和宋沧以及宋沧的车上来回打转。   “你……你居然……”路皓然把路楠拉到一边,低斥,“你做这种事情,怎么跟梁晓昌交代!”   宋沧饶有兴趣地趴在车窗上看路皓然,在路皓然瞪他的时候还热烈地挥了挥手。他想起关于路楠那些私生活混乱的传言,心想这个又是谁?   紧接着,他看见路楠翻了个不耐烦的白眼。   “我已经把梁晓昌甩了。”路楠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罢了。”   路皓然:“……什么时候的事儿?小昌昨晚还去看妈妈了,说打算跟你年底结婚。”   话音刚落,路皓然便见到向来温顺可亲的妹妹双目圆睁,因愤怒而冷笑:“什么玩意儿?!” 第二十三章 “梁栩在我这里,她带来了……   梁晓昌知道周喜英和路皓然不喜欢自己, 交往时路楠邀请他许多次,他都难得上门。这次没有路楠作陪,居然主动拜访, 路楠光听这第一句就已经觉得不对劲。   原来是周喜英生病了。梁晓昌前几日联系周喜英, 还没说上两句话, 周喜英就说头晕不讲,挂了电话。他立刻又联系路皓然,才知周喜英颈椎病犯,头晕得起不了身, 一直躺着。   当天夜里他就屁颠屁颠拎着补品上门了。   路楠咬牙:梁晓昌主动联系母亲和哥哥,只能是一个原因:他要告状,告自己的状。   “妈现在怎么样?”她问, “怎么不告诉我?”   “之前不是和你吵过一次么, 她不让我说,我给你送了点儿东西来, 顺便告诉你这件事, 但你又不在家。也不算严重,老毛病了。”路皓然看看她, 又看看身后仍未离开的宋沧,压低声音, “你们真的分手了?”   “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路楠想了想, “我会再找梁晓昌说清楚的, 你不用管。”   路皓然看她的眼神有点儿陌生:“不需要我或者榕榕出面?”   路楠:“……你们出面有什么用?”   路皓然:“以往你们吵架, 都是我和榕榕调停。”   路楠笑了一下:“不需要,我自己能解决。”   路皓然:“不用找他了,他说了今晚还会来。”   路楠:“……?!”   梁晓昌的电话像被封印了, 极难打通,所有信息也一概不回。路楠发来的信息,无论是伪装得很温柔甜蜜,还是恶形恶相威胁称自己会找上门去,梁晓昌看过就罢。他和路楠相识这么久,太熟悉路楠的性情了:她再不乐意的事情,只要周喜英开口,她就绝对不会拒绝。   两个人的婚姻已经是势在必行,梁晓昌早昭告亲朋好友,此番绝不能让路楠脱手。   晚上下了班,正好七点多,他饥肠辘辘也顾不上填饱,又拎着两手礼物登门。周喜英不好对付,但她极爱面子,梁晓昌相信有昨天的一番敲打,今日再动情谈谈分手对两家人的影响,尤其是对周喜英和儿女的影响,她会成为说服路楠的重要助力。   才走到周家门口,梁晓昌就隐隐听见里头传出的谈笑声。不止一个人,热闹得很。   他心中狐疑,举手敲门。很快有人开门,他吃了一惊:“楠楠?”   路楠笑得很甜:“你来啦。”   梁晓昌心头一喜,跨进门:“等我很久了?”   但立刻,他僵在了玄关。——客厅里除了周喜英、路皓然,竟然还有他自己的父母!   路楠接过他手中礼品放在玄关:“进来吧,叔叔阿姨等你很久了。”   梁晓昌目光立刻变得凶恶复杂。路楠有父母的联系方式,这尴尬场面自然是她一手促成,但两人恋爱的各种争执从来不牵连父母,梁晓昌压低声音:“你干什么?!这是你我的事情,和我爸妈没关系!”   路楠背对客厅灯光,也挡住了身后众人好奇眼神,冷冷地看梁晓昌:“我想干什么,得看你先做了什么。”   她拉着梁晓昌往客厅走,梁晓昌甩开手,愈发觉得路楠古怪:“你是不是疯了!”   他声音很大,客厅里顿时一静。周喜英立刻不悦:“梁晓昌,你说什么呢?”   “几位长辈都到齐了,我跟小昌有件大事想说。”路楠笑眯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大家报告,是我们做小辈的不对。”   梁晓昌脸都白了,梁家父母察觉气氛古怪,面面相觑。周喜英瞥自己儿子,路皓然端坐沙发低头喝水,一言不发。   “我跟小昌已经分手了。”路楠说,“谢谢叔叔阿姨对我的照顾,你们以后好好保重身体,我会记挂你们的。”   三个老人都愣了,看完路楠看梁晓昌。梁晓昌赔笑:“闹了点儿矛盾……”   “不是矛盾,是分开了。”路楠强调,“而且不可能复合,没有商量余地。”   她斩钉截铁,梁晓昌父母面色也渐渐不好看。梁晓昌气急败坏:“疯子!你是不是劈腿了?你是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了!”   路楠终于可以万分肯定地回答:“这跟别人没任何关系,只是我不留恋你了。”   梁家两个老人愈发阴沉,起身要走。梁晓昌左右为难,忽然指着路楠:“你……”   他手指几乎戳到路楠脸上,路楠正要抵挡,路皓然已经站起把他拦住。路皓然比他高大,梁晓昌收手,扭头出门。路皓然把他带来的东西递给他:“带走吧,扔了就浪费了。”   梁晓昌怒吼:“那就扔了!”走几步又回来抢过礼品。   关上门的时候,路皓然还听见等电梯的一家人相互低声指责,梁晓昌更是一句话不敢多说。路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老人气恼、不解。这问题路皓然也没法回答。他也想知道答案。   客厅里气氛凝滞。周喜英撑着额头:“怎么就分手了?”   路楠:“相处不下去,就分了。”   周喜英也有些恼怒:“你那事情好不容易过去,我还以为你以后能安分一点。怎么又搞出这样丢脸的事情来!还故意把人家爹妈叫到家里,你到底想什么!你现在27岁,不小了,上哪里找梁晓昌这种条件的人?他不是还有公司股份吗?以后养你也没有问题的!”   以往周喜英唠叨,路楠总是以温柔的沉默应对。只要周喜英发泄完、说完,就可以相安无事。但她开口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生我辛苦,养我辛苦,但我不可能再跟梁晓昌这样的人在一起。”   路楠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有很钝的痛楚。周喜英常把当初照顾她多么辛劳挂在嘴边,但常跑医院的那个,是妹妹而不是姐姐。   周喜英被她的忤逆气得手抖,正要责骂,头忽然又晕了。路皓然忙搀扶她回房休息,出来后也不知说什么好,拍拍路楠肩膀。   收拾好客厅的狼藉,路楠和路皓然聊了一会儿。路皓然如今住大学教师宿舍,只有必要时才回家。家中只有周喜英一个人,为了防止梁晓昌以后再来,路皓然决定最近暂时搬回家中照顾母亲。   他很想问路楠,早上看到的那个年轻人是谁。那是与梁晓昌完全不同的类型,就连不那么懂车的路皓然也看出,他驾驶的那辆车价值不菲。但见路楠心不在焉,他最后给妹妹煮了碗面,看着她吃下。   临走时,路楠进卧室跟周喜英告别。周喜英听见她进来,立刻转身,面朝里躺着。   路楠坐在床边,看见母亲床头挂着一张老照片,是一家五口人拍的照。她记得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被超市门口的人忽悠了,说拍照免费,拉着一家人去了照相馆。不料拍照确实免费,但印照片却要两百多块。父母亲起初舍不得,但见照片上一家人喜气洋洋,最后还是咬牙掏了两百块,拿回一个装裱精美的相框和照片。   照片质量挺好,许多年也不褪色。虽然已经很久不看,但路楠仍记得那一左一右依偎路皓然的,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妹妹。   床头柜有水,路楠拉开抽屉想看看周喜英吃的什么药,周喜英忽然冷淡道:“别乱碰我东西,出去!”   路楠便合上了抽屉。“妈,我回去了。哥哥说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我也会过去帮忙。”   得不到周喜英回应,路楠站起身。她忽然很想问周喜英一个以往绝不会有勇气开口的问题。   “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她声音里有很轻的颤抖,“我真正的名字。”   静立片刻,她始终没有得到周喜英的答案。路楠有些伤心,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在床头柜放下几百块,转身走了。   ——“桐桐。”   回头时周喜英已坐起身,她苍老的脸看着路楠,是路楠非常陌生的表情。   原来母亲也会这样愧疚。路楠没有回应她的呼唤,与路皓然告别后离开了。   从出生开始就住在这儿的宿舍区,原本是父亲单位分配的房子。许多熟人搬走了,许多老人离开了,只有年年月月按时开花、结果的榕树一如既往。路楠走在被榕树枝叶切割的路灯里,哭出声来。   她那久久压抑的自我,被宋沧呼唤苏醒,正一发不可收拾地敲动她的身躯和心魂。   跑到宿舍区门口,远远就看见沈榕榕的机车。沈榕榕把头发放下来,正靠着机车吃棒棒糖。   路楠朝她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她,放声大哭。沈榕榕一头雾水,但立刻以更紧的力道拥抱她,无声给她支撑。   路楠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告诉她。关于音乐节,关于宋沧牵她穿过的晚风和星空,关于宋沧的问题,关于那颗气球,关于周喜英和她自己。沈榕榕没有问,也没有说一句话,衔着棒棒糖任由路楠靠在自己肩上痛哭,偶尔轻轻抚摸她有些冰凉的长发。   等路楠哭够了,沈榕榕给她擦干眼泪:“成小兔子了。”   路楠挽着她的手,有种难得的安全感。“回家。”她靠在沈榕榕肩上,“我跟你说昨晚的事情。”   沈榕榕:“不想听流氓的事情。”   路楠用还带鼻音的声音笑:“那我不说了。”   沈榕榕跨上机车:“你先说,听不听那是我的事。”   路楠坐在她身后,抱着她的腰:“你是不是又瘦了?腰好细。”   “忙死了,店铺一直没找到合心意的设计师。”沈榕榕发动车子,机车隆隆作响,驶了出去。   “你不是喜欢故我堂的设计吗!故我堂是钟旸设计的,我帮你问问宋沧看他认不认识人……”   路楠的话被迎面狂风吹跑了,沈榕榕一句也没听见。路楠说了半天,沈榕榕在红灯前停下:“你手机是不是在震?”   是宋沧打来了电话。   “来故我堂。”宋沧言简意赅,“梁栩在我这里,她带来了一个视频。” 第二十四章 但路楠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宋沧发现梁栩的时候, 她已经在故我堂外面徘徊了很久。   孤零零的一个女学生,又不是周末假日,她站在行道树下, 一双眼睛直勾勾看故我堂门口。三只猫蹲在店里瞄她许久, 宋沧才察觉门外头有个幽魂般的人物。   他开门时气流牵动风铃, 霎时间声音大作。原本发呆的梁栩吃了一惊,宋沧大步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进来说说话?”   梁栩和宋沧相互之间从未真正见过。宋沧不知道她突然来访,是为了许思文的事还是路楠的事。   “你知道我是谁?”宋沧单刀直入。   梁栩缩着肩膀坐在沙发上, 半天才翻起眼皮看宋沧。“我知道你是许思文的舅舅。”她说,“我见过她到你店里来。”   宋沧不说话,沉着目光看她。   梁栩这样的年纪, 又不像章棋那么难对付, 她很快在宋沧阴沉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思文是自杀,但是又不是自杀。”她说, “我有证据。”   路楠抵达故我堂时, 宋沧正坐在二楼的楼梯上发愣。他撑着脑袋一言不发,路楠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让路楠去找梁栩谈。   梁栩显然也被这俩人的组合吓了一跳:许思文的舅舅, 和许思文坠楼事件最无辜的受害者,竟然这样熟悉。但宋沧叮嘱过她不要多问, 她把手机交给了路楠。   手机里是一段镜头歪斜的视频。视频里有男孩和女孩尖锐的笑声。画面在一阵混乱后稳定下来, 有人握持手机拍摄一面墙壁。墙壁上写了大大的“拆”字, 贴满各类小广告,一个身穿亮黄色羽绒服的人站在墙壁前。从身形看是个女孩,但怎么都看不清面目, 羽绒服的大帽子把她整个脑袋都盖住了,她还戴着口罩。   画面中她伸手比划,还大声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闭嘴!!!”有人大吼。握着手机的人后退了几步,把整个画面摄入。   除了墙前的黄衣女孩,镜头前还有两个人,距离她大约七八米。俩人都穿着校服,其中一个校服背后有醒目的“附中”字样。他们脚下有许多空酒瓶子。   “到你了,梁栩。”穿附中校服的男孩对身边女孩说,“上啊。”   那时候的梁栩头发比现在短,她回头看摄录视频的人,不料章棋抬腿踢了她一脚。“动手,立刻。”章棋从地上拿起一个空的酒瓶子,“要不你和她换一换?”   梁栩接过酒瓶,仍在犹豫。章棋冷静地发声:“我数三声。三,二,一……”   话音未落,梁栩把酒瓶朝墙边的黄衣女孩扔去。酒瓶在距离女孩还有两米左右落地、碎裂。声音让墙边的女孩发抖。她捂住自己的头蹲下。   “站起来。”这次拿起酒瓶的是章棋,“思文,站起来。”   路楠背脊发冷,几乎握不住手机。   他重重扔出酒瓶,这个酒瓶准确无误地砸在墙上,在蹲下的许思文头顶炸开。她发出尖叫。章棋又扔了一个:“别哭,站起来。”这回酒瓶砸在许思文脚下,碎片四溅。她不敢不听从,颤巍巍起身,因为恐惧而佝偻着。   “张开手,就像那幅画一样。”章棋摸着下巴,在镜头前踱步,似是回忆,“你是美术生,你一定看过吧?达芬奇画的人体。”   许思文张开双臂,背脊紧贴墙壁站立。拍摄视频的人窃笑。是个男的。   章棋再次催促梁栩:“继续啊。”他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从不焦急,说到最后还笑了一声,把已经退出画面的梁栩拉到身边。   “梁栩,你们是朋友,对吧?”章棋抚摸梁栩的头发,用非常温柔亲切的语气说,“我下手不知轻重,但你不一样。你一定不会让你的朋友受伤的。”说着把一个酒瓶硬塞进梁栩手里。   梁栩终于第一次在视频里开口:“求求你们……”她的视线从章棋脸上,转移到拍摄视频的方向,“我不……”   还没说完,章棋轻轻地打了她面颊一下,让她面向自己。这可能并不痛的巴掌让梁栩僵住了。她不敢抬头,接过了章棋的酒瓶。   接下来,一个接一个的空酒瓶从梁栩和章棋手中,扔向许思文。章棋扔得很稳,每一个都在很靠近许思文的地方炸裂,梁栩手上没准头,有的落在许思文前方,有的砸歪了。章棋再一次笑着提醒她之后,她扔出的最后一个才砸在许思文腹部。   酒瓶已经没了。许思文蜷缩着捂住腹部,拍摄视频的人走近她,把她从地上拖起来。黄色羽绒服的帽沿露出许思文粉色的头发,男人扯下她的口罩,她一脸的鼻涕和眼泪,狼狈不堪。   “笑一笑。”男人后退两步,“给你个特写。真是大师级的画面,哈哈……”   他似乎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许思文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动弹,男人伸手拍拍她的脸,蛇一样粘腻的声音:“脱衣服。”   视频中止了。   路楠浑身发冷,几乎站不住。她揪住梁栩衣领,梁栩连忙摆手:“没有!他们没有碰思文……只是拍了她……一些……照片。”   “……只是?!”从未见过的狂怒的风暴席卷了路楠的脑海。她想起许思文那天在自己办公室里的痛哭和颤抖。原来如此,原来许思文不敢说,也不能说。   路楠后悔得想扇自己耳光。她为什么不多问?为什么不多给许思文一些支持?   她把梁栩摔在沙发上,梁栩捂着脸低低哭出声来。“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哭得颤抖,就像当日走进路楠办公室的许思文,“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指示做,我就会变得跟思文一样……”   ——“他们是谁?”   宋沧已经从楼梯上站起。   “除了章棋,还有谁?”   他走向梁栩,浓重的影子覆盖在少女身上,他双目亮得可怕,像两束能烧死人的火。   梁栩却不答。她用衣袖擦干眼泪鼻涕,蜷缩在沙发上。“我是被逼无奈……”   “还有谁!!!”宋沧一把抓住她肩膀衣服。   “宋沧!”路楠拦住宋沧,“冷静点。”   “你们见过章棋。”梁栩说,“想知道还有谁,可以从章棋那边找。五一假期,有个地方他们一定会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放在桌上。   是一个酒吧。   Hela   路楠把宋沧拉到一旁,竭力让自己平静,开始询问梁栩更具体的事情。   梁栩有所保留,许多她无法回答的问题,全都摇头应对。路楠看了视频,能理解她的恐惧。   通过初中同学梁栩认识许思文之后,章棋和许思文关系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热络。许思文觉得章棋长得不错,跟他见面、吃饭玩耍很快乐,但章棋对许思文毫无兴趣。   三人为什么会发展成视频之中的扭曲关系,梁栩闭嘴不说。她只告诉路楠,在三人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是连章棋都能控制的狠戾角色。欺辱许思文是他们的兴趣,甚至是四个人每次见面的例行节目,并不一定像视频那样激烈,有时候是更莫名其妙的把戏,比如让许思文空腹喝下十瓶啤酒,如果吐出来,数量则翻倍。   许思文除了成为他们欺辱的对象,还要不断供给金钱。她家境优渥,有自己的小金库,吃喝玩乐,各种消费,全都是许思文的小金库买单。他们手里掌握着许思文的□□和视频,她不敢不听从。   梁栩叙述的许多事情,是路楠从未听过甚至从未想过的。   讲述还在继续,宋沧忽然截断话头:“你说的第四个人,是sheng哥吗?”   梁栩瞳孔大震,张口结舌。   “他全名是什么?现在在哪里?”   梁栩死死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如果不是路楠拉着,宋沧一定会用尽所有方式逼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深呼吸后再度提问:“你被他强迫带去刺青。为什么?你明明不愿意,为什么不跑?”   少女无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右腕。   “他用许思文的视频和照片胁迫她,所以许思文不能摆脱。”宋沧死死盯着她,“你呢?你被什么胁迫,才会去干自己不愿意干的事情?”   宋沧敏锐得让试图隐瞒的梁栩毫无还手之力。   梁栩偷窃成瘾,小到橡皮铅笔,大到钱包手机,她都偷过。技艺娴熟之际,她隐蔽得也很好,从未被人抓住过。   “但你被他拍到了。”宋沧断言。   梁栩垂头,双手十指相互缠绞:“……如果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绝对不会答应他的……”   路楠忽然问:“那章棋呢?章棋又是被什么胁迫?”   梁栩眼神瑟缩。   “你到故我堂来,是因为章棋告诉你,我和宋沧找过他。你知道我们在追查什么。”路楠低声说,“你愿意暴露自己,寻求我们的帮助,是想摆脱章棋和那个男人。这件事单凭你自己根本不可能,你也不愿意自己偷东西和欺凌许思文的事情暴露,对不对?那你应该告诉我们更多,你帮我们,我们才能帮你。”   在梁栩面前的是两个头脑清晰的成年人,她毫无招架之力。她最后连连摇头。“你们去这里找章棋。”梁栩指着桌上的卡片说,“我不能说更多了。”   凡是涉及“sheng哥”的事情,她一概不开口,只说章棋知道的更多,她是被章棋拉下水的。   沈榕榕一直在门外等路楠,她见店内气氛沉重,不便参与其中。路楠拜托她送梁栩回家,等两人离开,路楠才转身回故我堂。   宋沧的反应太古怪,她有点担心。   陌生人离开,小猫们立刻精神百倍,一个个窜到路楠脚下喵呜喵呜地讨摸。宋沧抓起白猫抱在怀中,低头不说话。路楠和他一起坐在木阶上,肩膀挨着肩膀。   “你还好吗?”路楠没想到宋沧竟然会为自己和许思文的事情这样动摇。她握住他的手掌。   宋沧反手,与她掌心相贴。   “你比我还难过。”路楠说,“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宋沧无法说出实情,他的秘密和他的痛苦一锅粥地在心里狂沸,烫得他浑身都疼,胸口最疼。他想起去年秋天许思文曾在夜间到故我堂找过他,而他当时不在。她的突然拜访,是因为自己受到了欺凌吗?宋沧越想越觉得这就是正确答案。他当时不能给许思文支撑,于是许思文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曾寻求过帮助,但没有人能帮她。   “我们去报警吧。”路楠说。她已经把梁栩手机上那段视频转移到自己的旧手机。梁栩声称自己只有这一段视频,但如何从拍摄者手中获取,她避而不谈。“梁栩隐瞒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肯说的,一定是对她自己不利的。报警是最好的……”   “等等,不要报警。”宋沧说,“许思文坠楼的事件已经结案,不可能重开。梁栩和章棋是未成年人,这个‘sheng哥’是否成年,我们不知道。如果他们三个都未成年,能追究到什么程度?”   路楠愣住了:“你要做什么?”   宋沧起身:“我想起一件事,我去拿……我去问高宴要许思文的电脑。”   “高宴已经拿到了?”宋沧抓起手机就走,路楠匆匆追到门口,“宋沧,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就在这里,你等我。”宋沧折回头,他显然被巨大的痛苦煎熬着,但路楠无法得知具体内容,“路楠,等一等我,好吗?”   路楠点头:“我不会走,你放心。”   宋沧驱车前往医院。住院楼区域已经不得进入,他在门口徘徊,远远地看着已经灭灯的病房。许思文的病房漆黑一片,她始终没有醒来。   在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宋沧终于流泪。门口的保安和医护人员看他几眼,并不在意。在医院里,是每天、每一刻都会有人哭的。宋沧擦了眼泪,给宋渝打电话。   “姐,我到医院了。”他问了许思文现在的情况,随后才知宋渝受不住每天照顾病人的劳累,请了两个护工,自己则回家了。   宋沧叮嘱姐姐多保重,挂了电话才想起自己找姐姐的真正目的。他再回拨电话,却无人接听。宋沧直接驱车前往许家。   门铃按了很久,宋渝才穿着睡衣出来应门。宋沧很诧异:“张姨呢?”   住家的保姆休假了,家里只有宋渝一个人。宋沧正斟酌怎么跟姐姐说许思文的事情,楼上传来走路声音。   “姐夫也在?”宋沧问。   匆匆走下来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男人。   男人与宋渝道别:“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俩人都不太敢看宋沧。宋沧扶额,等男人离开了,才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被他撞破,宋渝在最初的尴尬之后故作坦荡:“好几年了。我公司里的人,知根知底,没有二心。”   宋沧:“……你怎么能,把他带回家?你怎么……思文还在住院啊姐。姐夫呢?他知道吗?”   宋渝坐下,笑了笑:“彼此彼此。他在外面有两个家,包养的女人比思文大不了多少。”   她被宋沧的眼神刺伤了,忽然歇斯底里起来:“这种事情他能干,我不能干?!凭什么男人可以在外头花天酒地彩旗飘飘,我这五六年只有一个男人,我做错了什么?我也是女人,我也需要……”   “思文知道你们的事情吗?”宋沧打断她的话。   宋渝一愣:“不知道。”   宋沧并不相信。他在这瞬间想起许思文微博和空间里那些破碎的只言片语。孤单的鸽子,狭窄巷弄,破败的门窗,还有她孤零零站在海边的背影。   她知道的。她清楚一切。   “等思文高考结束,我们就会离婚。”宋渝说,“财产什么的分得也差不多了。但现阶段最重要的是思文的考试……”她想起许思文现状,突然间说不下去。   宋沧不再置喙。这事情没有他插嘴的份,他也倦于处理。问宋渝要了许思文的电脑,宋沧转身告别。但在离开之前,他没忍住,回头跟宋渝说:“思文一直希望你们分开。她从五年前,你们认为她开始变得叛逆的时候,也许已经知道了。不要把自己的孩子看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扔下惊愕的宋渝,宋沧驱车离开。夜路上人车都少,他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在红灯前险险停下,宋沧给了自己一巴掌。   手机屏幕一亮,路楠发来信息:小心开车。   对,还有路楠。宋沧如冷水迎面浇下,忽然冷静:许思文跳楼,是因为被欺辱。那章棋和梁栩这两个与路楠素未谋面的学生栽赃污蔑路楠,背后是否也会有sheng哥的作用?   答案显而易见——真正与路楠有仇的,是“sheng哥”。   想到这个神秘的、蛇一样可怕的男人藏在暗处,对路楠露出含毒的蛇信,宋沧霎时间毛骨悚然。   他在路口停车,拿着电脑跑回故我堂。故我堂亮着灯,远远的听见小猫们在门口的叫声,路楠用竹竿挑下风铃,准备打烊。她站在光线和风一样爽朗的铃声里,春裙被吹得微微拂动,看向跑过来的宋沧。   宋沧霎时间觉得自己乱跳的心回到了原处。   在今夜这场混乱的漩涡里,他因为自责,无法凭借自身努力摆脱泥淖。但路楠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宋沧跑到她面前,气还没喘匀,先张开双臂抱住路楠。这拥抱紧得像一场潮水,能把人彻底淹没。 第二十五章 宋沧看她,两人眼光都藏了……   这一夜故我堂门口的紧抱, 成为路楠日后回忆时,一个永远绕不过去的痕迹。   宋沧什么也没说,他沉默得很陌生。路楠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如果路楠有一层面具, 那么宋沧也有。他的面具更牢固, 更难以摘除, 路楠偶尔能从他年轻的笑容里窥见一点儿真心的痕迹,但总是很快被调笑覆盖。   紧抱路楠的宋沧没有了面具。他用他自己的手碰触路楠,用他自己的呼吸急喘,箍住路楠的双臂是如此真实的双臂, 没有半分虚假。   他们是在这一个拥抱里彼此理解的。同样的痛苦成为透明的荆棘,缠绕在他们的手脚上。静夜里只有小猫和路楠手中风铃的声音,路楠听见宋沧胸口的心跳, 急促澎湃。   看到宋沧手里的电脑后, 路楠不佩服宋沧,她佩服高宴。“高宴是怎么拿到许思文电脑的?”路楠盯着接通电源开机的电脑, “这可是许思文的私人财物, 怎么会随便就给了高宴?”   宋沧已经从之前的震愕和难受里恢复过来。他脑筋急转,迅速想出一个可信的说法:“许思文父亲跟《萦江日报》一直有生意往来, 高宴和他认识。你也知道,高宴调查许思文的案子, 热心得很。她爸妈很感激高宴,这些对高宴只是小意思。他那张舌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 假的说成真的。”   路楠:“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宋沧:“我可没有他那么坏啊。”   路楠:“总之我讨厌说谎的人。”   宋沧按下开机键的手指微微一顿。猫们此起彼伏地轻声喵呜喵呜喵呜, 像给他伴奏。   电脑需要密码。宋沧怔住了。他被宋渝有婚外情的事儿刺激, 竟忘了这个关键。   路楠撑着下巴看他:“快问问高宴。”   宋沧:“……”   路楠:“他神通广大,电脑都能拿到,一个密码算什么。”   她双眼明亮, 毫不怀疑。宋沧感到奇怪:“你怎么好像特别信任高宴。”   路楠想了想:“同样的一件事,高宴和你都能做,我肯定会相信高宴。”   宋沧难得一笑:“为什么啊?我就这么不像个好人?”   路楠:“宋老板很有自知之明嘛。”   心头微微一动。宋沧咂摸路楠称呼自己的称谓。身边所有朋友都喊他“宋十八”,就连沈榕榕有时候也这样称呼,但路楠偏不。她只叫“宋老板”,这称呼一出来,宋沧就知道路楠在讽刺自己。唯一的、独特的称呼。宋沧看她,两人眼光都藏了钩子,轻轻一碰便激起火星。   “快联系吧。”路楠起身,“你饿吗?我煮点东西吃。”   夜已经很深了。她却还没有回去的打算。   “我只是觉得,你今晚想跟人说说话。”路楠垂眼看他,“或者我现在就走?”   她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宋沧为什么沮丧和痛苦。她仅仅是回应了宋沧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语:他急切地需要陪伴。   “……我来吧。”宋沧起身,把她按回沙发,“你陪它们玩儿。”   在厨房忙活时,宋沧联系了高宴。   为了保护许思文,他略过视频的内容不说,只讲他手里拿到了事件相关的重要证据。高宴已经躺平,正给沈榕榕发一些“晚安,你睡了没,今天吃了啥”之类的无营养短信,一听这话立刻跳起:“什么证据?”   “你听过KK酒吧吗?”宋沧把梁栩留下来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地址是……”   “我知道。”高宴说,“去年发生过火灾,幸好没伤到人,年底才重开的。酒吧老板叫康康,我见过,他跟这事儿有关系?”   “不知道。”宋沧停顿了一下,“酒吧里有我们想找的人,那个人可能被称为‘sheng哥’。汉字不知道是哪个,知道五一假期他会跟章棋一起去KK酒吧。”   高宴耐心听他说完今夜发生的事情,抓起床头平板立刻开始记录。“你是对的。你和路楠都见过章棋,只有我最合适。”他肯定道,“这事儿交给我吧。”   章棋是高三学生,只有一天半的假期,他能出门的夜晚仅是5月1日当夜。   高宴傍晚时分已经在酒吧附近徘徊游荡。他衣领里别了摄像头和微型麦克风,做好暗访的准备。以往为确保安全,记者进行暗访总会有同事在外围与他保持联系,今晚仅他自己一个人。高宴也不太在意,KK酒吧他去过,不是龙潭虎穴。   七点半左右,酒吧灯亮起,负责检查通行码和测体温的两个年轻男孩戴着口罩出现在门口,一人红发一人绿发,染的还是荧光色,像门口钉了两盏灯。康康酒吧位于热闹的夜生活中心区,名气很大,出入的人并不少。高宴始终坐在酒吧对面的餐厅里,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章棋从家中到康康酒吧,必然经过他楼下的路口。   将近九点的时候,高宴终于看见章棋。   章棋穿一身轻薄的套头卫衣,戴着眼镜从路口经过。高宴心道万幸!他没有换隐形眼镜。疫情期间人人套着大口罩,实在难以辨认面目。   高宴立刻结账下楼。他今天换了装扮,加上不久前沈榕榕给他剪的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像个玩咖。   眼看章棋顺利进入康康酒吧,高宴紧随其后。在门口扫完码、测完温,绿毛小兄弟看高宴,高宴也看他。四目相对片刻,对方问:“你会员码呢?”   高宴一愣:“什么会员码?”   “今晚只接待会员,不是会员的您请离开。”绿毛小兄弟看起来吊儿郎当,举手投足倒还挺有礼貌。   高宴:“我办会员。”   绿毛:“年费一万三,您刷卡还是扫码转账?”   高宴连退三步,举手告辞。   他给宋沧拨号,准备申请活动经费,才刚拨通,忽然被人拉住手臂。“高宴?”沈榕榕眉飞色舞看他,“你也来看康康脱口秀啊?”   沈榕榕是跟几个朋友一起来的,她活泼地把高宴介绍给身后各位,高宴高兴得几乎结巴。得知高宴进不去,沈榕榕挽着高宴的胳膊走向酒吧门口,给老板康康拨了电话。才说几句,红绿灯两位小兄弟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谢啊。”一进门沈榕榕就松开了他的手,高宴忙拉住她,低声,“我来查许思文案子关键人物。”   果不其然,跟路楠有关,沈榕榕果然兴趣大增。她连朋友也不管了,紧随高宴左右。   今晚之所以只接待会员,原来是老板康康痴迷脱口秀,自己给自己搞了个专场演出。店里渐渐聚集了百来号人,高宴和沈榕榕在二楼走廊上俯瞰下方人群。这是个总览全场的好位置。   “那个!那边有个黑框眼镜!”沈榕榕指着角落。   “不是他。”高宴仔细地看了一圈,很奇怪,章棋不在这儿。   酒吧另有几条昏暗走廊,通往包厢和VIP场所。沈榕榕即便看了章棋照片也认不出来,酒吧大喇叭里不停地重复“注意保持社交距离,戴好口罩”,人人都像蒙着面具。   脱口秀很快开始,康康上场后先说了个酒吧起火后重建的笑话。沈榕榕乐得前仰后合,大笑中看见高宴面色凝重,表情一点儿没动摇。   为了听脱口秀,一楼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始终紧紧辨认,不敢分心。   沈榕榕不笑了,见他如此认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高宴看到了章棋。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并未在一楼大厅逗留,直接拐入旁边的通道。   高宴立刻转身下楼。他走得很急,直到听见沈榕榕在身后问“你找到了”才意识到,沈榕榕也跟着自己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推开通道门,迎面便是弥漫的烟雾。这是抽烟处,男男女女靠墙站着,纷纷看过来。   不见章棋。高宴径直走到尽头,继续推开下一扇门。这道门是包厢区域的另个出口,隔着玻璃小窗看了几个包厢,眼尖的沈榕榕在对面出口看见一闪而过的白色帽衣。她提醒高宴,两人立刻紧追上去。   推开门便是一个小平台,略高于下方路面。平台边上一溜阶梯,走下去就是热闹非凡的夜市。两个戴口罩的年轻人守着出口,大眼瞪小眼地看高宴沈榕榕。   章棋显然已经从这个隐蔽出口离开了。   高宴回到通道,非常懊恼。他刚要跟沈榕榕告别,沈榕榕先喊了一声:“小肖?”   通道里有一个小小的凹处,放着垃圾桶和烟灰缸。肖云声正在这儿抽烟。他先看沈榕榕,又慢慢看向高宴,点点头:“店长,高记者。”   摁灭烟头,他笑道:“你们也来听脱口秀?”   沈榕榕:“他没来过这种地方,我带他来见世面。你也是KK的会员?”   肖云声:“没有。”他扯扯身上侍应生的制服。   “打工嘛。”肖云声笑得爽朗,“今天我休假,朋友拉我过来帮个忙。”他长得挺讨人喜欢,性格也开朗,三两句话就把沈榕榕逗笑了。   “你们在找人吗?”肖云声说,“刚刚就见你们匆匆经过。”   沈榕榕笑笑:“你忙你的,我们回大厅了。”   肖云声挥手道别。眼看高宴和沈榕榕离开,他的笑容都还未停止,甚至愈加浓烈,最后捂着腹部,仰头大笑。“好快。”他嘀咕,“比我想的还要快。”   从裤袋里掏出两个钥匙串儿,肖云声把它们踩碎,从碎片中捡起指甲大小的窃听器。他把窃听器收好,拿出手机拨号。   “计划有变。梁栩我来找,你不用管。”他说,“她失联这几天,可能已经泄露了我们的事情。”   回到一楼大厅,沈榕榕的朋友们早为她占好两个绝佳位置,她拉着高宴坐下。高宴心不在焉,宋沧说和章棋碰头的人叫“sheng哥”,而那里恰好有个肖云声。他凑近沈榕榕耳朵:“肖云声的情况你熟悉吗?”   沈榕榕很惊讶地看他:“……他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高宴没有点头:“我需要更多的资料。”   沈榕榕片刻都没有犹豫,当即起身:“招聘店员是别的人管,走,我们去问她。”   高宴坐地铁来的,沈榕榕一边和他走向停车场,一边扎好头发:“我载你。”   她换了辆十分醒目的白色机车,语速飞快地跟高宴介绍自己的新宠。把头盔抛给高宴,沈榕榕示意他上车。高宴踟蹰:“这方便吗?”   沈榕榕奇道:“你好啰嗦。”   高宴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脏跨上车子。车座有微妙倾斜角度,他胸口几乎与沈榕榕背脊紧贴。为了不让长发扑到高宴脸上,沈榕榕束起头发,一头很长的卷发全藏在头盔里。高宴只能看见她匀净的颈脖和后背的皮肤。她今日穿了件黑色的紧身衣,露出蝴蝶骨与一截腰线,高宴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背挺得笔直,手往后抓住车尾,坐得别扭又危险。   沈榕榕回头看高宴。她眼睛漂亮,鼻子直挺,回头时化着精致妆容的脸映着路灯光,高宴根本移不开眼。但沈榕榕目光里带一丝窃笑:“高记者,你没坐过这种车吗?”   高宴摇头:“要不我还是去坐地铁……”   她抓住高宴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力气很大,语气在坚决中带难以抗拒的温柔:“抓紧我。”   高宴小鸟依人地抱紧沈榕榕。   “乖,别怕。”沈榕榕声音前所未有的低沉稳重,“全都交给我。” 第二十六章 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   高宴和沈榕榕在KK酒吧调查的时候, 宋沧与路楠正在大学城的一个教师宿舍楼下收买旧货。   年逾八十的老教授离世,子女们清理他的遗物,箱子柜子扔在宋沧面前。宋沧收买旧货有个原则, 如果装遗物的旧家具也免费给他, 那他会负责帮主人家清理好这些东西。   几个中年人与宋沧钱货两讫, 纷纷上楼,隐隐的传来一些不太愉快的争执声。   今夜宋沧开的是面包车,他打开车灯,在灯前把箱子柜子里的东西一一翻检收拾。   有衣服、鞋袜、贴身衣物, 还有笔头、烟蒂、半根铅笔,尽是垃圾般的东西。路楠起初有些忌讳,见宋沧收拾得专注, 不禁也凑过去。   “像今天这种收旧货的情况, 百分之八十都是垃圾,只有百分之二十可能是有价值的。”宋沧戴着口罩和手套, 已经迅速翻检完一个木箱, “比如这个木箱,里面的旧衣服没有任何价值, 我整理之后会送到旧衣回收点,怎么处理那是别人的事。但这个木箱很有意义。”   他拍拍箱盖, 让路楠看箱盖上的一块黄铜铭片。铭片常被人清理擦拭,木箱也保管得极好, 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路楠举起手电筒, 看见铭片上几个汉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这是文物啊。”宋沧笑道。   老教授是故我堂的常客, 得知钟旸把店子留给这么个看着不可靠的年轻人,起初还十分不满意,后来跟宋沧接触多了, 两人竟成了忘年交。他跟宋沧说许多自己和父辈的故事,父母从长沙迁到昆明,后来因西南联大停办,又辗转来到此处。他在昆明出生,父母都是教师,自小耳濡目染,知道这些旧箱子都是珍贵的纪念。   老教授的母亲为纪念那段日子,特意让人做了几个铭牌,钉在木箱上。年幼时父母常跟他说一路南迁的困难艰险,这些记忆全都交给了他,再由他交给其他人。宋沧非常喜欢听他说故事,常常和他在故我堂喝茶聊天。   “这几个都是文物。”宋沧说,“但是也不太值钱。”   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还要?”   “得看里面装的什么。”宋沧说,“破衣服烂笔头当然不值钱,我可以让它摇身一变,成为好东西。”   他一边说,手上一刻不停。两个装衣物的箱子都收拾完了,只找到一些零碎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一套上世纪的军装,宋沧收了起来。余下还有一个箱子、一个柜子。他继续兴致勃勃地翻检。   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脏乱,或应该避讳。相反,他像挖宝一样探索着陈旧之物,找到有趣的东西,就跟路楠分享。路楠起初只是远远站着,后来干脆也戴上口罩手套,和宋沧坐在一块儿收拾。   余下的箱子里全是杂物,但符合宋沧要求的物件儿多了起来:不能走的旧手表、扎成一捆的书信、三大本分了年份的剪报,分别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的珍贵痕迹。   “赚大了。”宋沧笑得像个奸商,“六千块买下这些东西,现在已经回本了。”   层层叠叠的箱底还有一本日记,路楠艰难抽出,发现这本子被老教授保管得很好,封面写的却不是他的名字,字体秀丽,属于一个名叫“柳新月”的人。   “是她。”宋沧展开一本被撕碎又贴好的结婚证,“柳新月”的名字赫然在目。   日记里掉下两本陈旧学生证,证件里还贴着照片,两张年轻稚嫩的脸。路楠仔仔细细地看,递给宋沧:“教授和他老婆,年轻时好相配。”   宋沧:“这结婚证撕过,他们后来离了。”   路楠问宋沧自己能否暂时扣住这本日记仔细看看,宋沧头都没抬,直接送给了她。路楠正要收好日记,封面夹层里露出边缘带花纹的一张老照片。   这是一张在宴会上拍下的照片,身穿燕尾服的青年与穿长裙的女子挽手起舞。路楠拿出学生证比对,跳舞的正是老教授和柳新月。   “柳新月是前妻。”宋沧说,“现在这几个孩子,都是他第二个老婆生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不管是柳新月还是第二任妻子,走得都很早。他最后那半年,人都糊涂了。我来看他,他老问我小梅去哪里了,小梅浇花了没。小梅就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再到后来,他连小梅也忘了,天天问我:新月下班没,我要去接她。问得他孩子也心烦。”   年轻时老教授教书,柳新月在卫生所上班,他下课早了就顺道去接妻子回家,已然成为习惯。老人失智有一定的顺序,最先丢失的总是最近的记忆,就像一本已经写满了的书,他亲手用橡皮从最后一页擦起,把涂写过的痕迹全都清除。一页页往前翻,不停地往前翻——最后与年轻时的、童年时的记忆,久别重逢。   老教授弥留那几天,话也说不清楚了,宋沧来看他,俯身去听他含糊的声音。听了许久,是在喊:爸爸哎,妈妈哎。   箱底角落塞着小小的照片。照片背面有钢笔写成的字,某年某月某日周岁留念。相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妇,怀里抱着个哇哇哭的婴儿。“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张照片。”宋沧递给路楠,“他最后时刻想起来的,就是这两个人吧。”   路楠几乎要流泪了。她连忙仰头看向天空。夜太黑了,没有星星,云一层层遮住月亮,空气里是充沛的水汽。   “怎么哭了?”宋沧手上戴着手套,不方便摘下,干脆用手肘粗鲁地给她擦眼泪,被路楠一拳推开。   “……为什么都丢了呢?”路楠不明白,“他的孩子们不想要这些东西吗?”   “记忆只对当事人有意义。”宋沧把照片全都归拢到一起,他以往是不怎么收集这些东西的,但路楠想要,他就留着,“你对一个人没感情,你会留着他的旧东西吗?”   路楠忽然想起高宴他们说过的话。宋沧对什么事情都没有持久的热情,他无法接受一段稳定的、持续的关系。路楠没有追问过原因,但她现在想来,总觉得不太对:他不是接受了钟旸的店,还一直做了这么久么?   路楠默默收好日记本和照片,宋沧又说:“他们不要,总有人要的。”   他拍拍装衣服的箱子:“旧衣服,有想穿他们的人。”又用手指点点路楠怀里的日记本,“旧本子,也有想读他们的人。”   路楠笑了:“你这工作,一下变得高大上了。”   “本来就高大上。”宋沧说,“你对我有很深的误解,路楠女士。”   途中宋沧还接了高宴一个古怪电话,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挂断之前他隐隐听见沈榕榕的声音,但再回拨过去,始终无人接听。他心中暗骂高宴见色误事。   和路楠整理好所有的东西,不需要的全都用大塑料袋分装好,扔进垃圾桶。柜子没有别的用处,也塞不进已经装满了的面包车,宋沧便在路边拦住两个学生,把柜子送给了他们。   他做事有条理,但偶尔也随意得让人莫名其妙。路楠现在已经习惯了他跳脱的思维,把箱子搬上面包车后提醒宋沧:“饿了,宋老板请吃宵夜吗?”   宋沧极力推荐的夜宵摊点人满为患,不仅面包车开不进那条小巷子,就连他俩买了吃的喝的,也根本找不到落脚地方。两人只好回到车上,宋沧把车开到萦江边停下,两人边看夜景,边解决口腹之欲。   路楠起初不太相信他的品味,因为宋沧吃东西实在很随便。他能做一手好菜,但只有路楠在的时候才愿意下厨,其余时间烫一碗面、打一个鸡蛋再撒一把黑胡椒,就对付了过去。可他推荐的这个店确实好吃,猪扒包表皮香酥、内里滑嫩,肉汁又多又浓,甘梅地瓜、鱼蛋、糖水这些小吃也相当出色。路楠吃得意犹未尽,摸摸肚皮:“下次跟榕榕来吃。”   “下次跟我来吃。”宋沧说,“我认识老板娘,有隐藏菜单。”   天上飘下了一点儿小雨。面包车车门开着,午夜电台里正播着浓俨的《moon river》。两盏黄橙橙车头灯在细雨里也像河,雨丝在光柱里纠缠翻滚。两条金色的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有点懒洋洋。路楠说起沈榕榕的新车,宋沧则聊到店里的黑猫也终于找到了主人,即将离开。想起黑猫那双澄金色的眼睛,路楠忽然不舍起来:“你就没有不舍得吗?”   宋沧笑了:“都会走的。它们去的地方比我这儿好多了。”   无言以对的路楠扭头环视周围。她忽然认出这地方:“我跟男朋友分手那天,还在这儿跳舞来着。”她指着不远处的小广场。白天的时候小广场上总是热闹的,退休的老人们在这儿吹拉弹唱兼练舞学艺,非常热闹。   想起那天自己的心情,路楠仍感到畅快愉悦。直到宋沧喊她名字,她才回过神。   “跳个舞吗?”宋沧朝她伸出手,一个穿灰衬衫、戴口罩的古怪绅士。   “在……这里?现在?”路楠被他牵着手,走进车灯的光线里。   灯光照亮她和宋沧半张脸,她看见宋沧眼睛里都是笑。他好几天没好好笑过,路楠一愣,已经被他牵着迈步。   旋转时他们各自的身躯阻隔光线,宋沧的眼睛时亮时暗,就像剧场的灯光一样应和舞台上共舞之人的心事。《Moon River》结束,下一首是《Funny Face》,曲调顿时活泼,是爵士。   午夜电台不知是什么节目,每一首都不愿意播完,仅挑奥黛丽·赫本的片段播出。《Funny Face》才跳一半,立刻又换成《Bonjour!Paris》。   俩人完全跟随音乐节奏来切换舞种,跳得乱七八糟。路楠大笑起来:“Bonjour!”   宋沧牵她手,笑着和她一起轻轻哼歌。他揽着路楠的腰,愈发觉得她瘦弱。音乐再换,再度活泼,但宋沧没有更换舞姿。他握住路楠的手,控制她的腰,引导她跟随自己脚步,后退、往前,在他怀里旋身。   每每与宋沧目光相碰,路楠的手心便会沁出一点儿汗。灯光像河水一样漫过他们的皮肤,有什么正在互相倾诉、融合,她不能抵挡这种巨大的诱惑。他们靠得这样近,呼吸变成试探。她在宋沧怀里摇晃,她听见自己用陌生的声音笑。   宋沧低下头,唇角擦过路楠的头发。路楠想起音乐节上被荧黄色气球庇护的亲吻。她背脊战栗,暌违的感受自身体深处苏醒,像一场小型的、新鲜的爆裂。她抬头看宋沧时,宋沧也正好垂眼看她。   路楠第一次真正理解人类的眼睛。它们什么都无法隐藏。它们时时刻刻都在泄露秘密。   远处忽然闪过手电筒的光线,随即有人大喝:“喂!你们!干什么的!怎么能把车开上这里!”   宋沧和路楠一惊,连忙分开。喊话的人正往这边跑来。   “走!”宋沧笑着拉她跑回车上。在巡夜人“压坏路面你们赔不起”的怒吼中,面包车扭转车头,离开江边。   一路上路楠脸颊热度都消不下去。回到故我堂,两人把箱子搬回店里,这一夜忙碌才算结束。路楠洗手洗脸,打算告辞,低头看见黑猫在脚边走动。想到不久后就要跟它告别,路楠蹲下来说:“你要有新家啦。”   黑猫听不懂,扭头示意她跟自己走,又把路楠带到宋沧放猫粮的新地方,用小爪子拍柜门,圆眼睛不停暗示。   “……它是不是成精了?”路楠把它抱起放到别处,小三花立刻跑来蹭她小腿,“每次我来都拉我去找猫粮。”   宋沧擦干净手:“可能吧,也不看是被谁照顾着。”   他走近要训斥小猫,灯闪了两下,忽然灭了。   猫们忽然喵呜尖叫,四处乱窜,店里噼里啪啦都是东西滚落的声音。宋沧要去抓猫,路楠眼尖,忙拉住宋沧:“三花在你脚下!别踩到它!”   黑暗之中一片混乱,被她一拽,宋沧站立不稳,拉着她一起倒在沙发上。受惊的三花喵的一声大叫,跳上宋沧的背,又蹦到他头上坐下。   “……它在我头上!”宋沧咬牙,“反了它们。”   路楠笑得出声,她胸膛震动,忽然差距自己和宋沧这姿势太过危险。宋沧微微偏头,三花始终岿然不动。路楠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带着一点儿得逞的坏笑,又故作无知。   谁都没说话。也谁都记不清楚是谁先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情绪。   他们吻得太紧也太急切了。   宋沧的手在她身上逡巡,撩起她的衣服。微凉的手心贴着皮肤移动,带起能渗入骨头的轻颤,躯体贴合的地方,柔软的依旧柔软,有的却渐渐热起来。碰触不是轻侮,它变成了询问,也变成试探:可以吗?可以吗?我这样做,你允许吗?   路楠无暇应答。 第二十七章 没人教过她一夜情之后怎么……   灯亮得突兀。   被这光明吓了一跳, 两个人的动作同时止住。三花猫从宋沧头上跳下,宋沧被它四爪一蹬,侧头倒在路楠身上。他没有压住路楠, 但手还放在路楠腰上, 再往上一寸, 就是险峻地带。   路楠舔了舔嘴唇。她还在回味宋沧的吻,很过分,很强硬,奇妙的是她一点儿也不反感。宋沧的头发扫在她脸颊上, 多亏这天气,不冷不热的,没有汗味, 她闻到的是一种很特别的微热的气味。宋沧头发比初初见时长了一点儿, 浓密丰厚,路楠咬住落在她唇上的几根。   宋沧扭头看她, 他的眼睛藏在头发的阴影里。路楠被这眼光看得从心头开始焦虑。   三只猫安分不下来, 在猫粮碗上蹦来蹦去。宋沧起身,影子像山一样落在路楠身上。他拨了拨路楠凌乱的头发, 转身去关门。落锁的声音很脆,有什么敲定了似的。宋沧又回头看她一眼。路楠知道自己如果想走, 是来得及的。她可以说太晚了,或者今天不合适。宋沧会给她思考的机会。   但她不想去思考了。   路楠第一次知道故我堂的百叶窗是可以落下来的。关了灯后, 故我堂像一座无人可以造访的城堡。猫们终于消停, 在书架之间用无声的软垫走来走去。她在宋沧的带领下走上二楼, 像跨入一个从未造访的新世界。   二楼如何布置,怎么摆设,路楠看不太清楚。宋沧只拧亮了床头的灯, 他们在这种昏黄的灯里检阅彼此。还没到热的时节,人赤.裸着也不觉得冷。宋沧的手碰触她什么地方,就像在什么地方埋设了陷阱。陷阱会启动、会把她困住,火点逐寸燃烧,人被追得急喘不停。   宋沧会笑。他这个时候笑得更坏了,坏得让人喜欢。他琢磨路楠身体的秘密,像修复一本旧书一样耐心,食指沿着她净而白的锁骨画下线条。线条逐渐延伸,从头到脚,从外至内。他描摹珍品一样描摹一具躯体,极力温柔,额角却沁出密密细汗。   他还会说一些短促的话,这些话有时候会勾起路楠的窃笑。笑什么?说你好看,很好笑吗?他的声音猫尾巴一样挠着路楠的耳朵,她又酸又痒,才笑着把身体蜷起来,又被他打开。   路楠成了一枚果子,是那种熟透了的果子,渗出甜汁、散发香气。宋沧起初吃得节制,渐渐便忘了分寸。攀升、降落。沉甸甸的人类躯体在想象中变得轻盈,路楠抱紧了宋沧的肩膀,他们发狠地咬在一起,头发勾连。宋沧的鼻尖抵在她的鼻尖上,动物一样亲昵。路楠忽然间爱上了这种亲昵,以及给她这种亲昵的人。   这当然是错觉。但人时时刻刻都会产生错觉,享受错觉为什么不可以?他们都是那样灵巧的猎物,在两副躯体上和自己的猎人缠斗。好多念头水流一样从路楠头脑里滑了过去。她像草一样敏感,被烈风吹得摇摆不停。   雨轻巧地下了一夜。   路楠早醒了。她几乎躺在宋沧怀里睡觉,皮肤没了昨夜的潮湿,干爽舒适。   她知道宋沧也醒了,呼吸还是正常的,心跳和自己一样快得很。   彼此彼此,路楠暗叹。没人教过她一夜情之后怎么寻常地跟对方打招呼——说什么?“嗨早上好”?他们没那么熟。“昨天表现不错”?也不至于这么轻佻。她心里一团乱麻,有个小人儿正指指点点地责备她:你啊你,怎么能这样?   五点多,一切都新鲜得过分。路楠正枕着宋沧的左手,在心里不断比较、权衡,最后心一横,决定由自己来说早安。   才张开口,楼下噼里啪啦一阵响。   路楠心头一亮,紧接着宋沧也动弹了。“这些坏猫。”他说,“我去看看。”   他抽出左手,路楠装作迷糊,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宋沧的背影。昨夜已经知道他身材结实,但在光亮里这样坦荡地看,又有种奇特的陌生感。路楠看得仔细,角角落落都不遗漏。意识到她的目光,宋沧眼皮一垂:“饿吗?”   路楠:“……呃?”   宋沧:“我去做早餐。”   路楠:“……谢谢。”   宋沧套上衣裤,甩了甩麻痹轻抖的左手,抓起手机:“你先洗漱。”   趁他下楼,路楠凝神细听,确定这人正在训猫后火速抓起床边衣裤穿上。宋沧是个脱衣服的老手,她心想,也不知练过多少次。   二楼的面积是一楼的三分之二,除了床铺衣柜之外,还有书房和浴室。路楠昨夜没来得及看,现在才有空仔细观察:有点儿杂乱,但还算井井有条,延续了楼下的风格,角角落落都放着出人意料的小物件,还挺有趣味。想到宋沧那辆价值不菲的豪车,路楠怀疑这里这是他看店时临住的地方,他应该还有别的更宽敞的房子。   宋沧急匆匆跑上来,两人目光一对,路楠飞速转开。宋沧也没那么游刃有余了,感觉到这一点的路楠愈发紧张。宋沧找出未开封的毛巾牙刷交给路楠,笑笑:“水龙头有点儿问题,你小心开,别弄湿了衣服。”洗手间窄小,两个人都挤进来,难免要擦肩碰臂。宋沧和路楠都竭力不让自己碰到对方,一个说“谢谢”,一个说“不客气”,像第一次进高档餐厅的客人和第一次服务客人的服务员。   等宋沧下楼,路楠对镜刷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是昨晚被宋沧揉的;颈侧有淤红痕迹,是昨晚被宋沧吻的。昨晚,昨晚。宋沧,宋沧。她的脸就这样迅速地热了,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上,镜子里一个通红的、睁大眼睛的路楠。   用毛巾捂住自己的嘴,她在镜前闷声大喊。   等坐在一楼沙发上,路楠已经恢复成以往的冷静模样。谁也看不出她五分钟前还因为尴尬和无措在洗手间转了二十圈。   宋沧做的是西式早餐,热牛奶烤吐司,煎培根溏心蛋,还有一大盆蔬菜沙拉。路楠吃了两口才想起,她为什么要在一夜情对象的家里吃早餐?她应该以高姿态转身告辞的,只给宋沧留下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显示自己对这种事情很熟稔,绝不拖泥带水。   宋沧没话找话说地聊:“今天天气不错。”   猫们喵喵附和。   宋沧:“这个酱好吃,不腻。”   猫们继续附和。   路楠只希望他立刻闭嘴,他每多说一句,就让这个空间的尴尬粒子密度增加一倍。   宋沧:“高宴一会儿来找我,可能会说昨晚去调查的事情。”   “……”路楠终于找到了契机,“调查顺利吗?”   两人同时抓住了高宴这个工具……这根救命稻草,开始聊起高宴、KK酒吧之类的事情。尴尬气氛一扫而空,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是开车高手,方向盘打得顺溜,任何可能诱发不良回忆的路障都被灵巧闪过。他们相互配合,在一种和谐的快乐里结束了早餐时光。   “我先回去了。”路楠擦净嘴巴。   “要不我送你?”宋沧起身。   “不用不用……我的包呢?”路楠左右张望。   宋沧和猫也帮着一起找,最后在沙发下发现了不知何时掉下去的挎包。   “不好意思,昨晚可能是我弄到地上的……”宋沧说。   路楠瞪着他。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你居然说出了“昨晚”!!!她的眼神无声地呐喊着这些声嘶力竭的话,嘴角却一勾,笑得很脆:“啊,没关系。”   她越来越喜欢演戏了。沈榕榕说得对,人真的很容易对演戏上瘾。她正扮演一个享受了快活一夜后洒脱、利落的女人。她接过宋沧擦拭干净的包,微微一笑:“再见。”说完款款伸手开门。   很好,完美的结尾。她就这样开门,款步离开故我堂,在晨风里给宋沧留下一个清爽的背影。她不会回头的,也没什么值得回味,不过是一夜——但门紧紧锁着。   路楠:“……”   宋沧:“我还没开锁。”   路楠咬牙低语:“……那现在开啊。”   三只猫紧紧跟在路楠脚边,路楠顾不上跟它们道别了,宋沧一打开门她就冲了出去,越走越快,最后像逃脱身后那一夜回忆般狂奔起来。   高宴来到故我堂时,一切都很平常,黑猫白猫在地上晒太阳,因为认得他,懒洋洋甩甩尾巴当作打招呼。店里乱中有序,和以往一样没有一个人客人。   唯一不对劲的是宋沧。他坐在被阳光晒了一半的窗户边上,抱着三花猫,带着堪称温柔的笑容,轻轻给三花猫摸背。   高宴熟悉他的诸般表情,他被宋沧的笑吓了一跳,僵在门口进退不得。   “关门。”宋沧头也不抬,“灰尘都跑进来了。”   高宴摸他额头:“发烧了?”   宋沧躲开他的手:“别碰我。”   高宴来了兴致,坐在他对面:“发生什么好事了?你笑得好可怕。”   “……”宋沧想了想,“我配合路楠,演了个尴尬的人。”   高宴听得一头雾水,宋沧却不会跟他仔细说明,继续摇头晃脑对三花猫说话:“她太可爱了。”   高宴看他手里的猫:“可爱吗?很普通嘛。”   三花嗷喵一声,跑了。   “说正经的。”高宴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我可能找到你说的那个‘sheng哥’了。声音的声,肖云声。”   宋沧立刻夺过手机,相册里是一张入职档案。   “他在沈榕榕店里工作。”高宴说。   此时的路楠已经回到沈榕榕家里。她轻手轻脚进门、换鞋,抬头看见沈榕榕提着洒水壶站在阳台:“你回来了。”   路楠心虚:“嗯。”   沈榕榕放下洒水壶:“去哪儿了?回家了吗?昨晚你说有事,我再问你又不出声。”她走到客厅,看见路楠倒了一杯水,忽然勾住她衣领。   路楠立刻躲开,捂住领口。   沈榕榕眼睛一眯:“小楠,你坏了。”她只想了两秒钟,准确说出名字,“宋沧?”   路楠大震:“你怎么知道?!”   沈榕榕却像猜中了大奖号码一样兴奋得几乎跳起来:“果然!”   颓然坐下,路楠捂着脸长长一叹。沈榕榕不管她此时内心有多少挣扎,只问一个问题:“他怎么样?”   路楠不答。沈榕榕哪里肯放过她,牛皮糖一样挽着她胳膊:“他看样子就是很会玩的那种人,到底感觉怎么样?”   良久,路楠小声说:“……前、前所未有。”   沈榕榕大笑,和她挤在沙发上,嘿嘿地捏她腰。路楠揣着一肚子别扭心事回到这儿,被沈榕榕这么一闹,那些纠结的东西好像也不重要了。   “我们还不是谈恋爱。”路楠说,“做这种事,怪怪的。”   “不怪,挺好的。”沈榕榕立刻说,“反正你们接下来肯定是要谈恋爱的。”   路楠立刻纠正:“不会。”   沈榕榕:“都前所未有了!你总不能这样放过吧!”她摇着路楠肩膀。   什么事儿在沈榕榕这里都可以由大化小,路楠那些纠结来、纠结去的麻烦念头,被她一挥手就扫得干净。“你凡事不要想太多。”沈榕榕说,“你现在单身,他也单身,有什么不行?就算真的成不了,就当白睡宋沧一次。”   沈榕榕在她耳边强调:是白睡了那个宋沧哦。   那个英俊的、漂亮的、喜欢笑,偶尔做戏般温柔的坏东西。   “啊……”路楠捂脸倒在沈榕榕腿上,“尴尬死了。”她跟沈榕榕说起今早那别扭的气氛。沈榕榕才听了一半就断言,她又被宋沧骗了。宋沧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为一场情.事别扭,他是故意的,故意配合路楠,看她诸般有趣反应。   路楠:“……太坏了。”   沈榕榕:“太坏了!”   她也喜欢看路楠有趣的反应,捏她脸笑了很久。路楠枕在她腿上,听见沈榕榕忽然问:“对了,我和高宴找到那个‘sheng哥’了。”   路楠腾地坐起。   “肖云声。”沈榕榕把手机里的入职档案给她看,“你对这个名字和人有印象吗?”   路楠怔怔看她:“……有。” 第二十八章 “是那个入学三个月,就因……   肖云声是一个月前到沈榕榕店里应聘的。若以招学徒的观点去看, 他年纪已经有点儿大了,超出了行业里的惯例。但他非常诚恳,甚至愿意无偿加班, 用沈榕榕的话来说, “卷得太主动了”。   负责招聘的是店里的主管, 他巴不得有肖云声这样的员工,很快点头答应,肖云声就这样成了店里的一员。   他非常勤快,能吃苦, 肯学习,才一个月时间,已经接触了店里所有的基础工序, 无论是一楼的洗吹造型还是二楼的化妆服饰造型, 他全都学得极快。由于他的出色表现,第一个月就受到了嘉奖, 这也是沈榕榕能记住他这个人的原因。   肖云声话不多, 和店里其他学徒相比,他显得有些沉默, 因为年纪的差异也不太合群。沈榕榕没事儿就喜欢在店里呆着,有时候能听到一些有趣的八卦。比如来做造型的某个姐儿对肖云声很感兴趣, 每次来都点名让肖云声服务,不久前还悄悄给了他一张房卡。结果那天肖云声根本没去, 一整晚都在处理店里水管爆裂的问题。   他的忠诚和可靠, 外加薪酬极低, 让他成为店里最好用的人。   也因此,他没有朋友。店里其他学徒对他颇有微词,肖云声可能有所耳闻, 但他没表现在行动上,只当作没听到。   “这也是我对他有点儿想法的原因。”沈榕榕说,“这个人是挺好的,但不够真诚。他在我店里工作,非常出色,但好像不是我店里的人。没有归属感。”   路楠:“是因为你给的钱太少了。”   “可能吧。”沈榕榕点头承认,“而且我还想起一件事。”   学徒们不喜欢他,对他的议论也很多,有些传闻渐渐离奇,比如说肖云声以前是道上混的,身上现在还留着可怕的刺青。   故我堂里,高宴正跟宋沧描述肖云声身上的刺青。   学徒们每天在更衣室换衣服,最近天渐渐热了,换衣服时上身总脱得光溜,有人很快发现肖云声会躲着众人,偷偷换衣。起了坏心眼的学徒故意挑了个时间,趁他换衣服时突然推门闯入,肖云声果然火速背对众人,没有回头。有人装作热络,上前去拍他肩膀。   那是学徒们头一次见到肖云声的可怕脸色。他一贯是温和有礼的样子,但一瞬间的狠戾让他眼神充满了杀人的怒气。他甚至连语气也变了,冷酷得像刀子,阴森森的:“干什么?”   他转身面对众人,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左侧下腹的一大片刺青。   “一条蛇。”高宴比划,“我和沈榕榕给看到的几个学徒打了电话,他们的描述都是一致的,一条黑色的蛇,盘踞在肖云声左下腹,在肚脐下面。整体是青黑色的,但身上有很多金色的鳞片,非常醒目。”   宋沧坐直了:“金色?!”   他立刻给小告拨去电话。小告刚准备和乐队开始练习,接电话时很不耐烦:“又有什么事?”   “金色的刺青常见吗?”宋沧直截了当。   “不常见。”小告回答,“色料里有浅金和深金,但跟我们普通认知的金色有很大差异。黄色倒是常见,很多人用黄色的色料,拍照后加个滤镜,它看起来就是金的。”   “是的,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但有人能做金色刺青,对吧?”   “当然有。”小告笑了。   宋沧记得非常清楚,在小告还没有失去双眼视力的时候,她就是能够做金色刺青的高手。厉害的刺青师可以利用不同的色料、造型、光影来制造颜色对比,驾驭金色和银色这种麻烦的色彩。   宋沧跟小告描述肖云声腹部的蛇:“黑色蛇身,金色鳞片。能帮我问一问有谁做过这个东西吗?”   小告答应了。高宴却不解:“找刺青的人做什么?”   “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声哥……肖云声,他想控制梁栩,为什么会带梁栩去刺青。刺青这件事对他来说或许有一些特殊的意义。”宋沧想了想,“在腹部刺青……是个狠人。”   “我们可以直接去找肖云声。”高宴说,“有什么困惑的地方,直接问他就好了。”   他没有看过许思文的那个视频,所以不能理解宋沧这种怪异的镇定。宋沧在知道“肖云声”这个名字的时候,几乎已经在心里把它捣烂了。肖云声是成年人,他会受到惩戒——什么惩戒?他欺辱一个孩子,折磨她逼迫她,他最终能得到什么惩戒?宋沧对此毫无信心。   肖云声是个曲曲折折,利用许思文、梁栩和章棋来栽赃路楠,自己在暗处藏得极好的人。宋沧隐隐有种感觉:许思文选择路楠的办公室坠楼,当然也是出于肖云声的授意。但肖云声和路楠有什么牵连,他们现在还不得而知。   他摇了摇头:“不要打草惊蛇。我必须调查更多信息。”   高宴:“梁栩知道故我堂,难道他不知道?”   宋沧:“思文以前经常到故我堂找我,梁栩偷偷跟踪过她。梁栩会选择我和路楠作为她的同伴,我认为她还没有把我和故我堂的事情告诉肖云声。”   高宴推推眼镜:“那你快把这件事告诉路楠吧。这事儿对她来说完全是天降横祸,她现在已经社会性死亡了。你看到网上那些人怎么说的不?‘路楠’这个名字成了代号、标签,但凡有类似的事件,学生和老师之间的矛盾导致学生受伤出事儿,这个代号就会出现。她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没法摆脱的。”   宋沧心想,“路楠”不是她的名字。但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名字是不能够被这样污染的。   “你别骗她了。”高宴说,“她挺可怜的。你和她关系……以后要是事情败露了,她一定恨你。”   被两人提及的路楠正攥着餐叉不停打喷嚏。被她约出来吃午餐的路皓然忙问:“感冒了?”   疫情让喷嚏、咳嗽成了敏感行为。路楠揉揉鼻子:“放心,应该是有人在骂我。”   路皓然皱眉:“你别上网了。”   “那怎么可能。”路楠说,“故我堂的微博还有卖书账号都是我在管理。我不看社交媒体的东西,伤不到我,你放心吧。”   路皓然很奇怪地看她,像打量一个全新的人:“你变了好多。”   他擅自做出结论:“是因为跟梁晓昌分手?”   路楠失笑:“不是。”   路皓然眯起眼睛:“因为那个和你一起去音乐节的男人?”   “……”路楠心想这人这么敏锐到这种程度。但答案让她犹豫。似乎和宋沧有关,但似乎更重要的改变来自她自己。她想了想:“哥,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好不好?”   路皓然点头:“当然好啊。你现在……更像你自己了。”   路楠囫囵吞下一口牛肉。“你不喜欢我像楠楠吗?”   兄妹俩都沉默着。他们很久、很久没有提过真正的“路楠”。她消失了,却又没有,一缕游魂系在双胞姐姐身上,吸食着她的生命。路皓然从妹妹的眼睛里没看到一丝愤怒和悲伤,他们居然可以这么平静、寻常地提及久远的伤口。它看起来结痂了,里头却腐烂得很深,路皓然从来是碰都不敢碰的。   路楠却干脆利落地,说出了禁语。   路皓然眼眶一热,他连忙放下刀叉,深深呼吸。但这瞬间的脆弱动摇还是被路楠捕捉到了,她把手搭在路皓然手背上,无声地看他。   “……哥,你想过她吗?”路楠小声问,“我每天都想,一直在想。”   路皓然紧握她手掌,点点头。他低下头,用另一只手挡住自己双眼,不让路楠看到他的眼泪。但颤抖的鼻音暴露了一切:“我也想她。我们都想她。”   紧箍着路楠胸口的透明荆棘在这一刻碎裂了。她终于能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兄弟坦诚地聊起旧日伤痛,他们终于肯面对这个隐秘的往事,“路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他们的回忆里,再也不必寄生了。   “可是你这样就很好。”路皓然说,“桐桐,你像你自己就行了。”   路楠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藏着这么多眼泪。她很久没在哥哥面前哭过,一时间还有些尴尬。上菜的侍应生左看右看,悄悄放下一叠纸巾。   “今天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路皓然拿纸巾擤鼻涕擦眼泪。   两人回复心情后,路楠才说出真正来意:“你还记得‘肖云声’这个名字吗?”   路皓然回忆片刻:“好熟悉。”   “是你的学生!”路楠简直服了他的记忆力,“三年前你不是在全校职工大会念过检讨吗?那检讨书还是我帮你写的!”   一张脸从记忆深处浮现。瘦削、冰冷,二十岁的年纪,比许多大学生都年长一点儿,监控里的他把舍友从楼梯上推下去,出手迅速冷静,离开时镇定得不像个刚刚犯了罪的人。   路皓然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个入学三个月,就因为故意伤人被开除的学生!” 第二十九章 “剪刀腿爱德华?!”……   如果不是路楠提及, 路皓然早已不记得“肖云声”这个名字。   他担任大一新生辅导员,工作忙、事情多。三年前一批新生入学,不久后就有学生找到他, 说与同宿舍的人相处不好。这实在是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矛盾之一, 常见到路皓然这样的老师早就熟知解决套路。他安慰那位学生, 劝他不要多想,并承诺会找对方好好谈谈。   他次日找来肖云声,先问肖云声是否适应学校生活,又问他家里情况, 最后聊到宿舍条件,肖云声立即懂了:有人打我小报告?   他们聊得并不深入。路皓然在沟通中,察觉肖云声是个心态非常成熟, 比其他学生更沉稳的人。他似乎接受了路皓然的建议, 很诚恳地答应回去之后好好跟舍友聊聊。“去喝一次酒,打一场球, 你们就能熟悉起来了。”路皓然说。这是大学男生最简单也最有用的交流方式。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 肖云声在宿舍楼的楼梯上推倒了自己的舍友。   舍友栽下去时后脑勺着地,当场昏迷。楼梯上没有人, 肖云声在高处站了片刻,他欣赏着自己动手的成果, 甚至很快乐地笑了,听到有人上楼之后才转身离开。   事情最终以肖云声家给受伤学生支付十万元作结。有学校从中斡旋, 肖云声被开除, 受伤学生不再追究, 事情得以低调处理。但路皓然身为班级辅导员,没有及时处理学生之间的矛盾,吃了个小处分。   那时候路皓然正因自己的博士论文焦头烂额, 路楠帮他写了一份检讨书,牢牢记住了“肖云声”的名字。   “我当时还觉得这名字挺好听的。”路楠回忆,“后来呢?后来他还找过你吗?”   “怎么可能?他离开学校之后我再也没见过。”路皓然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路楠犹豫了。   许思文坠楼之后,路皓然因为担心她,多次上门探望。路楠当时认为他跟周喜英是站在同一立场,加上路皓然端起大哥的架子,两人吵过几次,不欢而散。后来警方通告出街,路皓然是第一个联系路楠的人。他关心路楠现在的状态和工作,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   路楠决定坦诚。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路皓然顿时沉了脸。他真正像个兄长,还有严师的派头:“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   他皱眉思索了很久。   “其实我去年也听过肖云声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路皓然问,“去年夏天,大概五六月的时候,我去乐岛学校接你去吃饭。那天是你第一次跟我女朋友和她女儿见面,你还记得吗?”   “记得,好大的雨。”路楠想了想,“……等等,你说的那个陌生人,是那个女孩子?”   路皓然的女友离异,还有一个孩子,周喜英强烈反对二人来往,路楠却十分支持。路皓然约双方吃饭,下班后开车去乐岛学校接路楠。那天下着暴雨,路上行人稀少,他的车在乐岛门口等路楠的时候,看见路边的行道树下站了个穿校服的女孩。   那是博阳中学的校服,路皓然刚去过那学校做招生宣讲,记得很清楚。雨势磅礴,树下已经是滔滔黄水。女孩一头长发全被打湿,怔怔地看着乐岛学校校门。   她站在无人的街道上,实在太过显眼。路皓然注意她好几分钟,见她始终不动,忍不住降下车窗:“同学!同学!!!”   少女扭头看他,很漠然的双眼。   路皓然在车上没找着伞,估计是落在家里了,忙又喊她:“你在等人吗?先过来坐一会儿吧!”他看了看后座,有点儿心疼,但见那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又瘦又小,心中始终不忍,“我是老师,这是我的工作证!我不是坏人,你这样会生病的!”   那女孩仍旧不动。   乐岛学校的门卫在值班室探头探脑。路皓然指着那方向大喊:“要不你进学校躲一会儿!”   路楠正好撑着伞小跑出来,左右一看:“你的学生吗?”   路皓然见她出现,如见救命稻草:“哎,对对对,我学生,你把她带过来。”   少女的手掌冰冷得可怕。路楠把伞挡在她头顶,她很惊慌地抬头看路楠。“你在等人吗?”路楠问。   “……嗯。”少女的声音发抖,蚊蚋一般,“她在乐岛上课。”   “学校里已经没有人啦!”路楠大声说,“过来过来,上车吧。”路楠按住她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同性别的路楠显然让少女放下戒心。看见干爽的后座,少女踟蹰了,路皓然回头道:“没事,随便坐。你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她坐在后座,始终低着头,竭力缩小自己在车内所占的体积。头发和衣服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看着不忍,给她纸巾擦拭。   她说了一个地址,离路楠的家不远。路楠问她:“跟朋友吵架了吗?”她怀疑这是等男朋友的架势,淋着雨也不肯离开,很是痴情。   “嗯。”少女低头用纸巾吸干头发水分,“她今天应该来上课的。”   “你手机呢?能用吗?”路楠想了想,这个时间段在乐岛上课的同龄人,应该是艺考的相关培训班,“给你朋友打电话呀。”   少女从书包夹层掏出没被淋湿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攥着愣了一会儿,低声说:“她不会接的。”   路楠和路皓然在后视镜里对了个眼色。   “她怕我。”女孩又说。   这时路楠的同事发来调整过的舞蹈配乐,路楠插上耳机细听。身旁少女的手机亮了,看清楚那串数字后,女孩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你戴耳机的时候,她接了个电话。”路皓然说,“对方说的什么我不知道,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以及,‘你去死吧,肖云声’。”   路楠睁大了眼睛。   “说得很小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路皓然说,“她是靠在驾驶座后背讲的,相当可怕的语气。”   路楠竭力回忆。她隐隐约约记得那女孩的长相,因为到了她说的地点,雨仍旧不停,她便撑伞把女孩送回家。那是一个花店,女孩在门口向路楠道谢,路楠再三确认这是不是她的目的地,女孩肯定地点头:“是我妈妈的店。”   路楠隐约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自己即将接触到事件的核心。   和路皓然分别后回家的路上,路楠脑子里塞满了混乱的心事。花店离家很近,她偶尔会从店门前经过,因此还见过那女孩几次。女孩总是一张不开朗的脸,心事重重,但见到路楠总会打招呼。两人聊几句,说一些闲话,谁也没问过彼此的名字。   今年过年时,路楠还去店里买了一盆黑背天鹅绒。她没见到那女孩,店员也不肯跟陌生人透露女孩的信息,这称不上友谊的短暂缘分就这样中断了。黑背天鹅绒后来被春风吹落,路楠想起它落在楼下草坪上四分五裂的模样,蓦地有些心惊——那女孩,竟然是肖云声的妹妹?!   浩荡的风铃声惊动了她。路楠看着眼前建筑招牌停下脚步: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故我堂。   这已经成为路楠的一种习惯,每日来故我堂,盘桓、活动,照顾小猫,和宋沧说话斗气。但现在还不是适当的时候,毕竟今早才尴尬离开。路楠半掩着脸转身走开,不料身后传来招呼声。   “路楠!你来了呀!”高宴很开心地打招呼,“巧了,我正准备联系你,快进来,我们有重大发现。”   路楠:“……”   在店里的宋沧:“……”   对一切浑然不知的高宴伸出大手,把转身想跑的路楠拉进店里:“特别重要的事情,我们查到了一个人,叫……”   “肖云声。”路楠应,“榕榕已经跟我说了。”   高宴顿时泄气:“你都知道了啊。”   路楠:“他还是我哥的学生。”   眼前两个人立刻竖起耳朵。   很好,非常好。路楠心里有两个人,一个正侃侃而谈,把肖云声过去的那桩故意伤人事件详细告知,另一个拍着胸脯安慰自己“太好了,说,谢谢高宴”,并立刻提醒:记住!演起来!   路楠平静的目光从高宴脸上移动到宋沧脸上。宋沧看她的眼神有点儿惊诧,又有点儿高兴,两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的目光仿佛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可恶,可恶!路楠心里那个毛躁的小人正在跳脚:他也在演吧!他一定在看我的笑话!可恶,即便这样还是很帅,实在可恶。   她强装平静,说完路皓然和肖云声的关系,只把那陌生女孩的存在略过不提。   “我们试对了密码。”宋沧指着台面上的电脑,“刚刚开机。”   路楠心里头各种性格的小人瞬间消失。她顾不得再为自己和宋沧那桩子事儿烦恼,立刻坐到宋沧身边,看他操作。电脑正常运行,她左右看看,注视最值得道谢的人。   “谢谢你啊,高宴。”她真心诚意道谢,“太牛了,真的。”   高宴:“嗯?……啊,哈哈!是啊,我还不错。”   路楠:“榕榕也夸你呢,说了好多你的事情。”   “什么?”高宴立刻坐下,殷切地问,“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夸?”   嫌他靠得太近,宋沧伸长手臂按住他的脸把他推开,示意路楠看电脑:“硬盘里别的不多,都是照片。”   照片分门别类,各个类别之下又按时间分成许多小文件夹,许思文整理得很细致,大多是素材、画作。路楠和宋沧直接打开云端,检查云端里保存的手机图片。   图片足有数千张。浏览了一会儿之后,路楠渐渐明白为什么警方说许思文手机里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了:全都是街头随拍,她习惯于寻找素材,有时候一个场景能用各种角度、效果拍几十张。   除了素材之外,便是各种食物的照片。偶尔的,会出现一两张章棋,看角度似乎是偷拍,章棋很少看镜头,唯一一张是他咬着奶茶吸管直视拍摄者,眉头微拧,有些恼怒。   许多画室的照片、深夜的大海、冷清的黑巷子,偶尔夹杂几张手机截图,都是同个事件的新闻。还有不少许思文和画室同学的合影。年轻人在脸上抹了油彩,张牙舞爪做鬼脸。在许多笑脸里,只有许思文的笑容冷冷的,掺夹心事和黯淡。   宋沧和路楠边看边讨论,高宴根本插不进嘴,悻悻收拾东西想走。猫们在夕阳光线里打呵欠,三只滚成一团,懒洋洋的。高宴正要道别,看到路楠点开了一张照片。   照片拍摄时间是去年二月,正是春节,许思文和一个女孩穿了一模一样的酒红色风衣,在海边合影。她笑得开朗,挽着伙伴的手,彼此贴得很近。类似的照片有许多张,俩人围了不同颜色的围巾,发型妆容十分相似,乍看似一对姐妹。许思文那时还没有把头发染成粉色,她在海边的栈桥上奔跑、挥手,快乐得像一只鸟儿。   甚至还有视频,许思文指挥那女孩摆造型,“跳起来,对对对……跳起来的时候张开手,不丑,你信我,我技术可好了。”长发的女孩跳得累了,叉腰看她。许思文笑得脆极了:“你好可爱。”这句话还没说完,女孩张开手朝她冲来,许思文也展开双臂,两人抱成一团大笑。   宋沧察觉路楠一直没出声:“照片和视频有什么问题吗?”   “她是谁?”路楠指着陌生的长发女孩问。   宋沧和高宴不知路楠为何对这陌生女孩感兴趣。两人一对眼色,高宴便知又是自己该出场的时候了。他拍下这照片,给宋沧的姐姐打电话,问她是否认识照片上的人。   高宴一走开,宋沧和路楠立刻陷入尴尬的沉默。猫们在路楠脚上滚来滚去,拼命想引起她注意,无奈路楠正竭力让自己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全然不管三猫疯狂蹭腿卖乖。   宋沧坐得太近了,她恨不能丈量彼此之间的距离,好指责坏东西宋沧得寸进尺。俩人肩膀几乎相碰,偶尔回头示意她注意照片上细节时,宋沧的坦然反倒让路楠想起许多不好意思回忆的瞬间。   而且他们正坐在沙发上。可恶,可恶。路楠心底小人又接二连三冒出,齐声大喊:这么有钱,怎么不多放几张沙发!怎么偏偏就坐这张沙发!这可是充满回忆的沙发!   路楠挥手扇跑内心小人,耳朵热得涨红。充满什么回忆,她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白天里故我堂四面的百叶窗都拉了上去,好好地卷着。多么堂皇的一个地方,谁能想到昨夜在这里,曾发生过那么多让人面红耳热的事情。   路楠装作坦然,目光却躲闪得狼狈。宋沧很有技巧地试探她的反应,越试探越觉得充满趣味。他交往过很多女人,但路楠的反应最有意思。她不像任何人。   宋沧说着“坏猫”,伸长手臂去抓窜上沙发的白猫。这姿势让他比之前更靠近路楠,路楠下意识躲开,白猫在沙发乱窜,被宋沧一把扣住后颈。三花窜了上来,两三下踩到宋沧头顶上去。路楠想把三花抓下来,三花反倒挠了她手背一爪。   宋沧把两只猫扔到地上,紧张地抓住路楠的手察看,幸好没有伤痕。手心相贴,他手指擦过路楠指腹,像信号一样唤起了皮肤的战栗。路楠火速抽回手,很生硬地:“你坐远点。”   “为什么呀?”宋沧扮作懵懂。他很擅长这种戏份。   “高宴还在这里!”路楠压低声音,“先做正事。”   宋沧心里顿时冒出一百句能把这场对话引向暧昧方向的话。但他决定适可而止。   “怎么对她感兴趣?”宋沧挑起别的话题,他对着照片视频左看右看,也只觉得这是两个闺蜜的来往,“她有什么特别的?”   路楠瞪他一眼,继续往上翻云端照片。长发女孩的照片渐渐比许思文自己的更多。有时候仍掺杂几张章棋,仍是偷拍视角。   “我见过她。”路楠说,“她好像是肖云声的妹妹。”   宋沧坐直了。他忘了自己现在正步步为营地逗路楠,失态地抓紧她的手臂:“什么?”   路楠说出去年和这个女孩的几面之缘。“但我很久没见过她了。”路楠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宋沧紧紧攥住她的手臂,那力道甚至让人不舒服。在他怪异的状态里,路楠忽然感到一丝怀疑。她想起梁栩出现那一夜,同样古怪的宋沧。为什么他总是对和许思文相关的事情有这么大的反应?   路楠正要开口询问,高宴推门而入。   “问到了。”高宴说,“她是许思文闺蜜,俩人初中是同学,三年同桌,关系一直很好,许思文常常邀请她到家里玩儿,她父母也都认识的。俩人都在博阳中学读书,高一高二都是同班,实在是很巧的缘分。名字……我看看。”   他翻了翻聊天记录。   “对,杨双燕。”高宴举起手机,展示一条短信,“她叫杨双燕。”   杨双燕,燕……燕子。   路楠和宋沧对视,异口同声:“剪刀腿爱德华?!” 第三十章 “你如果真的有武器,不如直……   杨双燕和许思文认识很早。那时候许思文还没有变成现在的忤逆性格, 她是符合所有父母想象的女孩:乖巧懂事,听话美丽。   许思文是夺目的,杨双燕却不是。她长相平凡, 身高平凡, 成绩平凡, 是彻头彻尾的普通人。   这两个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许思文和杨双燕同桌才一周,就把她请到家中做客。宋渝对杨双燕的印象很好,她是怎么看都不会有任何威胁的那种女孩,会走上普通平凡的人生道路, 绝不会给许思文带来无法预计的风波。   杨双燕成绩比许思文好,中考却发挥失利,进了博阳。两人再度成为同班同学, 感情越来越好。许思文那时候与父母的关系已经变得恶劣, 但只要杨双燕到家里做客,她的态度就会和缓许多。宋渝也跟许思文一样喊她“燕子”, 期盼杨双燕多来玩儿, 遇到小长假,干脆劝说杨双燕在家里住下。   杨双燕也不太乐意回家。她童年时父母离异, 中考之后母亲再婚,她有了继父和一个哥哥。杨双燕从来不在宋渝面前提及自己现在的组合家庭, 但宋渝毕竟是母亲,她能察觉杨双燕对这个家庭的微妙抗拒。她试探着问过, 杨双燕却从来不肯说得详细。   宋渝能感觉到她的抵触。两个陌生人闯入她的生活, 她对那个“家”没有丝毫认同感。   宋渝和许常风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 她在家的时间也不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双燕再也没出现过。她问许思文, 但每每触及这个话题,许思文的反应就会非常恐怖,宋渝受了几次惊吓,便以为她和许思文之间发生激烈争执,已经决裂。为了不激怒女儿,她从此不敢再提“杨双燕”这个名字。   她最后告诉高宴的信息是,杨双燕已经休学了。至于休学原因,人现在在哪里,她也不清楚。   路楠听完,扭头看宋沧。宋沧正用平板浏览“@剪刀腿爱德华”的微博。他和路楠几乎翻遍了杨双燕的一百多条微博,此时重看,有了许多新的感受。   这个从不在网络上露面的女孩儿有了一张具体的脸。她在许思文的镜头里总是很快乐。宋渝强调杨双燕平凡,也许在她眼里,和她的女儿相比,所有女孩儿都是平凡的。但许思文很会拍照,她捕捉了许多杨双燕无意流露的小表情。从第三人角度看去,这些照片里更活泼、更具有生命力的,显然是杨双燕。   就像被杨双燕引领,许思文也呈现出宋沧许久未见过的开朗和活泼。   “博阳中学,高三,杨双燕。”路楠说,“我拜托我哥哥去问问。他有同学在博阳中学当老师。”   高宴拎起背包:“那你们继续,我还有采访,先走了。”   今天获取的信息太多、冲击也太强烈了。路楠和宋沧复盘所有情报,在纸上写得密密麻麻。   肖云声和杨双燕是重组家庭的异性兄妹,彼此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杨双燕曾狠狠训斥肖云声,他们之间必定发生过重大冲突。   而肖云声带着章棋和梁栩欺凌许思文,这是对杨双燕的报复?   那肖云声为什么执意构陷路楠?   宋沧看着路楠:“不行,我们始终不知道肖云声为什么要对付你。他对付你的方式显然不是一般的报复。绝对不会是你哥哥的原因,他没必要迁怒你。何况你哥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三年。”   对老师来说,学生在自己办公室里自杀,这是对职业生涯的毁灭性打击;对一个女性来说,成为“荡妇”、成为罪犯,对生活是重创。肖云声的招数显然经过精心策划。高宴的论断是正确的:摧毁路楠的生活,让她社会性死亡,这是肖云声的目的。   “他和你一定有更直接的矛盾。”宋沧说,“再想想。你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他?”   杨双燕这个突破性进展的出现,让宋沧变得有些焦急了。路楠实在想不出她和肖云声有什么交集,焦虑中忍不住问:“宋沧,你是不是认识许思文?”   宋沧一怔。   “涉及到许思文的事情,你总是很激动。”路楠说,“难道她也是故我堂的客人?”   这一瞬间,无数念头如惊雷从宋沧心头嘈杂滚过。吐露实情的念头悬在他的喉咙里,就要冲破嘴唇的禁锢。路楠看着他,并没有期待什么惊人的答案,只是静静等待。   宋沧从不知道自己会这么难以开口。他向来油滑,对付路楠这样的女人游刃有余,偏偏一次又一次被她的出乎意料吸引,竟然已经到了无法对她坦白的地步。   他知道坦白的后果。   “……我只是担心你。”宋沧说,“我认识的是你。”   换作以往,他说这种很动人的话时,会习惯性地靠近路楠,让语言带上更多暧昧的意义。但今天没有。他说完后踟蹰,最后起身去给小猫们倒猫粮了。   故我堂里很安静,高宴没关紧门,风铃的乐声从门缝里漏进来,像这傍晚时分的夕阳一样懒洋洋。路楠看着宋沧忙活,看小猫们和他打架。宋沧额外给了黑猫几根小鱼干,有点儿最后的晚餐那味道。   “它什么时候走啊?”路楠蹲在他身边问。   “下周。”宋沧说,“你要送它吗?”   “好。”路楠抚摸黑猫的背,它吃粮吃得整个小脑袋都几乎埋在碗里。   两人逗三只猫玩儿了很久,谁都没提昨夜,只是享受此时此刻。   晚饭也是宋沧下厨,路楠给沈榕榕打电话,沈榕榕问她今夜是不是也不回家。路楠辩白否定,沈榕榕在那头笑了:“别害羞,记住了,你得随时随地跟宋沧飙戏。”   宋沧手机放在桌上,忽然响了起来。是小告打来的电话。   穿着围裙的宋沧匆匆走出,一边擦手一边开了免提。得知路楠也在,小告很快乐地跟她打招呼:“给肖云声刺青的人,我找到了。”   这罕见的刺青,在圈里稍稍一问便找到了刺青师。刺青师是小告的好朋友,本来客人的隐私资料是不可随便告知的,但小告出面,对方透露了一点儿珍贵的信息。   金色鳞片的蛇,不是肖云声自己带来的图样,是刺青师设计的。肖云声来到他的店里,只有一个要求:用一个面积足够大、足够漂亮的刺青,掩饰他左侧下腹的伤疤。   “一条手术缝合疤痕,大概有十二厘米,很长。”小告说,“肖云声跟我朋友聊的时候说,那是被人刺伤的。好像是他家里人动的手,他没有细说,我朋友也不方便问,只记得这个人很能忍疼。”   宋沧不解:“他家里人给他开的刀?”   小告大笑:“不是!他家里人捅他一刀,后来才去医院动的手术。”   路楠背脊像窜过一道电。她抓紧了宋沧的手,手指狠狠用力,吓了宋沧一跳。   “……是杨双燕。”路楠声音低沉而惊悸。   在她和杨双燕寥寥几次见面中,基本都是杨双燕从花店里跑出来跟她打招呼。唯有一次,刚下了雨,天色阴沉,下班的路楠穿过花店所在的捷径回家,看见杨双燕坐在花店门口的阶梯上,拿着手机正在敲键盘打字。她戴着口罩,长发披肩,路楠眼尖,看见她颧骨有一点儿淤青。   “你好?”她不能不过问。   杨双燕立刻收起手机,看到是她,那双冷淡的眼睛流露一点儿笑意,下意识地把自己口罩网上扯了扯。   “跟朋友聊天?”路楠坐在她身边。   杨双燕摇摇头:“写日记。”   路楠:“你有写日记的习惯?”   杨双燕:“偶尔会写。记一些重要的事情。”   路楠决定直接询问。她看着杨双燕的脸:“你的脸怎么了?”   如果那时候问话的是路皓然,他或许会跟直接地触及核心:是肖云声动的手?但当时的路楠还不知道肖云声和杨双燕的关系,在听到杨双燕回答“我哥打的”时,也没能立刻理解其中更可怕的意义。   杨双燕也并不想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家庭状况,只以“他”代称。   父母工作繁忙,家里常常只有“他”和杨双燕。他上了三个月大学就回来了,原因据说是“不适应”。杨双燕是走读生,在家里能碰上他的机会并不多,第一次被他扇耳光,是因为做饭时忘了按下煮饭按钮。   那一耳光把杨双燕直接掼倒在厨房地上,她被打懵了。动手的人两手抱起电饭锅,直接砸向地上的杨双燕。杨双燕尖叫躲避,想脱离厨房,又被他一脚踹回去。   从第一次动手,到杨双燕把这些事情简略告诉路楠,已经过去两年。两年里暴力在逐渐升级,而且做得更加隐秘。   路楠扯下她的口罩。女孩右脸有明显的淤痕。   “你的父母都不知道这件事吗?”路楠感到匪夷所思。   “他只会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动手。”   “你可以跟他们说的!”路楠有些怒其不争了,“你别怕,你的父母会保护你的。”   杨双燕那时候的神情极为复杂。她笑了笑,低下头重新戴上口罩。   路楠起身:“走,我和你去报案。这是严重的家庭暴力,如果你父母不管教你的哥哥,那你得自己保护自己。”   杨双燕却不肯动。路楠想了想,坐回她身边。女人的直觉在这个时候给了她一种提示:“他”拿捏着女孩不愿意示人的秘密。   “……他还对你做过什么?”路楠低声问,“他碰过你吗?”   少女的眼神令路楠难以忘记。被这样的目光看过一次,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成了隐瞒恶行的罪人。   “我陪你去报警,好吗?”路楠握住她的手,“不要怕,你不能再呆在那个家里了,绝对不行。”   “我有武器。”杨双燕说,“姐姐,我找到武器了。”她笑得很坚决,“我有能力保护自己。”   无论路楠怎么劝说,女孩就像铁了心一样,坚持要自己防卫。她的决心里有一些疯狂的东西:“是他先伤害我,我只是自卫。对吗?”   “……对。”路楠咬牙,“你如果真的有武器,不如直接用在他身上!”   路楠的肯定让杨双燕瞬间获得勇气。她双目顿时有了神采,在路楠焦灼的目光里很轻快地笑起来。 第三十一章 想你的事情,我的事情。………   路楠从沈榕榕家里搬了回来。   她好几天没去故我堂了, 睡也睡不好,一闭上眼睛,能想到的就是她最后一次见杨双燕的场景。她后悔得心头火辣辣地疼。当时带杨双燕去报警就好了, 无论杨双燕如何否定, 她也应该硬拽她去见警察的。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她独自一人根本不能够解决,路楠会不会是她第一个试图求助的成年人?   在故我堂盘桓的那一天,晚上九点多,她准备跟宋沧告辞时, 路皓然打来了电话。他很快问出了杨双燕的下落,博阳中学的老师们都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   “她住院了。”路皓然说,“暑假高三补课的时候, 她在教室里大哭大喊, 据说后来去住院休养,没法再上学。”   推算时间, 那是在路楠最后一次见杨双燕之后。她刺伤了肖云声, 在他身上留下十二厘米的长伤口。   在刺伤肖云声和杨双燕崩溃之间,必定还发生过其他事情。但他们已经无法找到任何线索。路楠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关上门便坐倒在地。   杨双燕。许思文。她曾有救这两个女孩的机会。但她没有把握住。   无数个“如果”在她心里翻腾。她捂着脸大哭,沉重的东西压垮了她的肩膀。   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几天里, 路楠接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停响起的电话。家人,沈榕榕, 还有宋沧。路楠全都不接, 她又变成了以往那个遇到事情先逃避的人。   这一日从早上开始, 手机就不停地振动、响铃,全是宋沧打来的。她频频挂断,最后甚至关机。片刻后, 她听见有人敲门。   刚走出卧室,门口的吵嚷声便清晰可闻。   “我出去买菜他站在这里,买菜回来他还在这里。他肯定有问题!”   “你好,我是物业的,你在这里干什么?”   路楠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听错。宋沧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   “我是302住户的朋友。”他说,“我正在联系他。”   手机按了免提,“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十分清晰。   宋沧只得挂断电话:“这是我的身份证,我确实是她的……”   路楠打开了门。门前挤着好几个人:宋沧,物业人员,还有对门的大爷大妈。见她开门,大妈立刻指着宋沧:“小路,你认识他吗?”   话音刚落,门前所有人都看见了路楠的脸色:她发烧了,嘴唇惨白无血色,一张脸烧得通红,眼睛湿润却无神。   瞬间,除了宋沧之外,所有人都后跳一步。   Hela   “……认识。”路楠振作精神回答。   没戴口罩的大爷大妈躲在物业背后:“你发烧了?!”   宋沧以眼神对路楠示意:“快进去。”   路楠拦在门前:“你怎么来了?”   见她满脸不悦,大妈捂着口鼻,还在想象二人关系:“他是不是缠着你呢?”   路楠:“……也不是。”   物业人员:“302,你要去医院。这是对你还有其他人负责,现在非常时期,你应该……”   路楠忙把宋沧拉进屋里,连声向门外的人道谢和道歉。好不容易把人打发走了,路楠才刚关上门,宋沧便从身后捂住了她的额头。   “这么高。”宋沧说,“生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只是着凉……”路楠把他的手打开,“去医院又得做核酸,我讨厌捅鼻子。”   宋沧左右一看,走到客厅拿起沙发上乱扔的外套,披在路楠肩上。   “干什么?”路楠头脑昏沉,看见宋沧蹲在自己面前,扶着自己的脚踝,要给她穿鞋,“我不去!”   她把鞋子踢开,动作太大了,差点站不稳,晕眩着跌进宋沧怀里。路楠立刻要把宋沧推开,不料宋沧把她抱紧,在她耳边说:“要不你自己穿好鞋子和我下楼,要不我把你抱下楼。”   路楠气急,狠狠推开他。宋沧一点儿也不见气恼,仍旧蹲下来给她穿鞋:“你看完病我就走。”   “你就不怕我真的得了……”   宋沧摇摇头:“别用这件事开玩笑。”   他罕见的认真,路楠晃着脑袋,悻悻闭嘴:“我换个衣服。”   到了医院一测,路楠高烧三十八度,立刻被送去发热门诊。宋沧紧张地跑上跑下,又挂号又找人。等检查结果出来,俩人都松了一口气:普通的病毒性感冒。   回程时路楠总算多了些说话的精神:“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沈榕榕都找到故我堂来了,问我知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宋沧说,“她有你家钥匙,但去了你家,你又反锁,不肯给她开门。”   路楠嘀咕:“她怎么就确定你来了我就会开门。”   宋沧笑了:“事实如此。”   路楠家的冰箱里只有两颗蛋和一把干瘪的青菜。她没有照顾自己的精神和动力,外卖的盒子乱七八糟地堆在厨房,酒倒是都喝干净了。宋沧在线买完菜,边收拾厨房边给她烧水。恢复了一点儿精神的路楠靠在厨房门边看他忙碌,有种回到故我堂的错觉。   “你去坐一会儿。”宋沧把热水倒在大口碗里晾凉,“水没那么热了就吃药。”   路楠回到客厅坐下,想了想,开始收拾沙发和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的家是她自己的空间,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但现在宋沧来了,还一副和自己很熟悉的态度,在家里忙活。路楠觉得屋子里太静了,宋沧在厨房里弄出的动静又太大声了,时刻在提醒她:你完了。   “我去扔垃圾。”宋沧拎着几个黑袋子走到门边换鞋,顺手拿起钥匙,“你给我开门,还是我带着钥匙?”   路楠:“……懒得动。”   宋沧忍着笑,轻咳一声收起钥匙:“好。”   在开门关门间隙,路楠听见对面的大妈问宋沧医院检查结果,又大声说:“谈恋爱不要老吵架。”   宋沧:“哎,谢谢阿姨。”   路楠跑到门边趴着偷听,但只有电梯关门的提示音。   喝水,吃药。吃饭,再吃药。路楠一天都没怎么动弹,尽是宋沧忙碌。宋沧的厨艺比他自吹自擂的还好,一锅鸡汤炖得香甜不腻,路楠本来没有胃口,喝完粥又喝汤,吃得比平时还多。   她想起几岁的时候,妹妹还在,家里三个孩子都被流感击倒,周喜英请了一天假照顾他们。小孩可以尽情跟母亲撒娇,想吃什么都能吃,还会被人温柔地抚摸脸颊,用额头给自己探测温度。   “谢谢你。”路楠说。   宋沧支着下巴看她:“不用谢。”   瞌睡感渐渐上来,路楠揉揉眼睛:“我得休息了。”   宋沧:“你去休息,我洗碗。”他顿了顿,又补充,“洗完我就走。”   路楠并不是担心他在自家做坏事,混沌中也根本理不清楚自己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她慢吞吞走回卧室,宋沧紧跟着进来,在她床头放下一杯温水。“午安。”他说,“睡醒了,病就好了。”   一场无梦的睡眠。路楠出了一身热汗,醒来时全身松快,再一摸额头,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家里寂静无声,宋沧已经走了。路楠看了看时间,自己睡了三个小时,外头日色已经暗下去了。从幼儿园、小学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奔跑笑闹,搅碎了路楠身周的安静。   漫长的午睡醒来,人总会有种恍惚之感。不知道身在何处,只觉得宇宙空空,自己心里头也空空,人轻飘飘的没有落脚点。路楠坐在床上看窗外半片天空,看得流下泪来。   她知道自己害怕什么了。她害怕醒来之后,身边没有任何人。   床头的水仍是温热的,宋沧已经换了一杯。路楠喝完了才拿着空杯子走出去。客厅里有风,阳台门没关,宋沧坐在小板凳上,正埋头给她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盆栽修剪施肥。   路楠怔怔看他背影。她记得这个背脊的温度和力度。   孩子们在楼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笑声尖锐,吵吵嚷嚷。那声音忽然间有了温度。对面公寓楼反射的夕阳光线照在宋沧身上,他像一张陈旧老照片里才会有的人。   路楠走到他身边坐下。宋沧回头看她:“好些了么?”   路楠:“嗯。”   宋沧摘了手套,去探她额头温度,点点头:“一会儿吃完晚饭,再吃一次退烧药。”   路楠:“嗯。”   她像孩子一样乖,头靠在宋沧肩头:“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这些花有的来自沈榕榕,有的是路楠在路边顺手买的。她说起自己曾买过的黑背天鹅绒,那盆花来自杨双燕母亲的花店。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没什么条理,奇怪的是说的时候也不觉得伤心了。宋沧偶尔回她一句,扭头看她。路楠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做戏。应该不是吧?她心想,谁能演得这么真啊?梁朝伟也不可能。   两只风筝从楼下升起,小孩们在小区广场里疯狂玩闹,抓紧回家吃饭做作业之间的珍贵时间。风筝线纠缠成一股,在孩子们焦急的喊声里很沉重地晃荡,在夕阳和晚风中打转。   “你在想什么?”路楠察觉宋沧已经沉默了很久,抬头问。   “想你的事情,我的事情。”宋沧的目光有时候会把她笼罩起来,“……还有我们的事情。”   他吻了路楠,路楠眼眶一下热了。   宋沧又亲吻她的眼角,蹭蹭她的脸颊。   路楠带着眼泪笑了。她握紧宋沧的手,被宋沧抱进怀里时才发现他手心微微发热,心跳剧烈,竟然比自己更加紧张。 第三十二章 “我一身汗,还没洗澡。”……   晚餐仍是宋沧准备。他用中午剩的鸡汤做底, 熬了点儿粥。路楠原本很期待病号粥,但最后看着眼前的鸡粥和烫青菜发愣。   “就这些?”她瞥宋沧,“我是病人。”   宋沧给她舀了一口, 要喂她, 路楠连忙往后缩:“我自己来。”   原来粥里另有乾坤, 鸡汤清淡,熬粥本来没什么滋味,但里面还放了撕碎的鸡丝、瑶柱,切丁的鲜虾, 宋沧往粥上撒了一把葱,热粥烘出葱香。路楠吃了一口,舔舔嘴巴:“还行。”   “还行?”宋沧笑了, “我二十多年的功力都在这里面了。”   “二十多年, 你刚出生就做饭啊?”路楠边吃边笑。   她吃得很快,因为饿了, 这粥又合胃口, 没多久就解决一碗。宋沧给她又添一碗,路楠奇道:“你不吃吗?”   “我一会儿去朱杉家。”宋沧说。   路楠一愣:“你不留下来啊?”   宋沧笑笑看她:“这么想我留下来?”   他说话腔调充满暗示, 路楠白他一眼。宋沧握她手:“月底了,我和朱杉要给钟旸家里人打钱, 但没想到他们已经把账户注销。这事儿有点难办,我们得去见他家里人一面。”   路楠一想起这事情就为他委屈。“既然注销了, 那就是不需要你们了。”   “不需要也得把事情说清楚。”宋沧说, “我也联系了一彤, 我们得一起去拜访钟旸家里人。”   宋沧告辞,临别时对门大爷大妈正好散步回家,笑眯眯看他俩。路楠忽然羞涩起来, 把宋沧往外推。宋沧牵她手把她抱在怀里,路楠:“我是病毒性感冒!”   宋沧:“不怕。”   两人在门口说了许多无聊的话。恋爱中的每一句无聊话都是情话,路楠不在这个状态,只会觉得全都是无趣至极的废话,一旦身处其中,每一句都会有新的意义,说不够听不完。最后是宋沧看了时间,不得已才跟路楠告别。   朱杉的家就在诊所附近,宋沧在他家里吃了一顿饭,仔细沟通要跟钟旸家人说的话。所有资料都预备着了,朱杉提醒:“故我堂的归属问题,钟旸已经帮我们厘清。他转让给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但我认为没必要跟他家里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们这几年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他们想要回去,那就给吧。”   宋沧不说话。   朱杉又说:“钟旸把故我堂托付给你,就是认准了你是不会放弃故我堂的人。换作我和高宴,或者别的其他人,在故我堂经营不下去或者有更好机会的时候,我们会做出更好的选择。我们了解你,也了解钟旸。”   “我也了解他。”宋沧沉默很久才说,“但我不了解自己。如果不是故我堂,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沉下心做一件事这么久。你能想象我研究那些几十年的旧纸片,那些别人眼里垃圾一样的东西吗?”   朱杉:“但你没必要承受那么多。”   宋沧只说了一句:“故我堂是我的故我堂。”   “故我堂”这个名字是钟旸起的。故我,过去的我。钟旸喜欢研究旧东西,他本身对这一切有强烈的感情,说起幼时用过的磁带、看过的书和电影,能滔滔不绝说上好几天。宋沧却不是。他的童年乏善可陈,他的少年时代被各种玩乐和各色朋友填满。他的“故我”,是一种几千几万碎片的拼图,连自己也不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形态。   但他第一次走进“故我堂”,他就喜欢上了这里。   愿意为自己深爱之物付出时间、精力的人,是可爱的。他在钟旸身边认识了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有老有少,拓宽了宋沧的世界。   他如今经营故我堂并不是单纯因为钟旸的托付——他已经把故我堂经营成了,“宋沧的故我堂”。   他又想,他是在故我堂里真正认识路楠的。路楠也喜欢那个地方。他绝不愿意把它归还任何人。   “……我跟路楠在一起了。”宋沧忽然说。这句话说出来,他心头猛然一松。朱杉不是高宴,他不知道路楠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宋沧起初接近她是如何别有动机。他听了很高兴,跟宋沧碰碰杯:“这次可要坚持久一些。”   宋沧笑了。   “你最久的是哪一次?”朱杉问,“毕业时的半年?”   宋沧:“是吧。我不记得了。”   朱杉:“祝福你!”他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笑容。   这样的祝愿正是宋沧现在需要的。他要一个认识路楠,但又了解得不那么深的人来给他祝福。他需要这样的肯定,确定自己和路楠也是被别人期待着的,他们可以走下去。   不知道能走多远,不知道脚底的钢丝什么时候崩裂,但先走吧。宋沧知道前方是深渊,他明明了解自己的谎言将不可能得到路楠的原谅,但相爱的诱惑太大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酒:“谢谢。”   十点,两人和江一彤一起离开了钟旸家。钟旸家人并不知道江一彤已经倒戈,起初以为江一彤是帮己方说话的,不料江一彤话里话外,竟然都向着钟旸。钟旸父母年迈,说不上什么话,全是各色各样的亲戚在帮腔,说来说去都只围绕一个重点:宋沧每年挣的肯定比给钟旸父母的多。   他们见江一彤“叛变”,立刻撇下她,只冲着两个男人开火。   江一彤和钟旸父母亲近,她把高宴发给她的纪录片给两个老人看。嘴仗从八点吵到十点,宋沧都隐隐地维持不住自己好脾气的表象,被这些陌生人讽刺羞辱得青筋暴起。   钟旸的纪录片勾起两个老人许多回忆,含泪看完,钟旸母亲颤巍巍拄着拐杖起身。   “给宋沧吧。”她说,“我们不要故我堂,你们能把钟旸去西藏一路上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给我们吗?”   “姑!这可是一个店!”立刻有人反对。   老人全然不顾,只是看着宋沧。宋沧有点茫然,但立刻站起点头。   “我跟他爸爸可以去故我堂坐坐吗?”老人问。   “阿姨,当然可以。”宋沧毫不犹豫。   钟旸走后,两个老人因为怕睹物思情,从不敢拜访故我堂哪怕一次。   两个人的坚决让今夜的对峙得以落幕。失落的亲戚朋友纷纷离去,钟旸父亲叮嘱朱杉和宋沧不必再每个月打钱。他们有退休金,生活没有问题,每月这样分走两个小店铺的利润,实在太过意不去。朱杉和宋沧几年来给的钱仍全都放在银行里,直到这个月注销账户才取出。老人原封不动退还两人。朱杉和宋沧都不肯收。   “有时间来看看我们就好了。”老人坚持,“家里没有孩子,太安静了。”   江一彤每周都来探望,老人感激之余又觉得忐忑:江一彤会恋爱,会结婚,她将有自己的全新生活。这样牵挂着前男友的父母,新的伴侣总是不高兴的。江一彤倒是干脆:我只是来探望你们,如果这样他都不高兴,那他就不是对的人。   三人在路口分别,宋沧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一彤!”   他问江一彤章棋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   自从知道江一彤是宋沧和路楠的朋友,章棋非但没有回避江一彤,反而比之前更频繁地找江一彤问出国留学的各种细节。问着问着,总要再问一嘴宋沧的事情。   他对宋沧感兴趣。   宋沧心中暗笑:章棋极其敏锐。他已经察觉宋沧才是对他威胁最大的一个。   “你的事情我基本没说,跟他打太极而已。”江一彤说,“特别的动作我并没发现。距离高考只剩那么几天,已经不允许他再分心。”   “你听过他有什么怪癖吗?”宋沧问,“能被人拿捏的怪癖,学校里有没有类似的传闻?”   江一彤笑了:“怎么可能,那可是章棋。”   宋沧始终耿耿于怀。如果找不到肖云声胁迫章棋的缘由,他总感觉无法真正触及章棋的核心。   他和路楠回忆梁栩、章棋所有的叙述和表达,发现了同一个疑点:没有人提过杨双燕。   杨双燕是许思文的好朋友,和许思文、梁栩同在博阳中学读书,又是遭受肖云声欺辱的对象。他们不可能不认识杨双燕。   这种不提及,更像是刻意隐瞒。   宋沧把朱杉送回家,立刻给路楠发信息,问她休息了没有。   此时已经十一点了,夜很深。路楠饭后睡了一觉,现在精神百倍,毫无睡意,正抱着手机看小说。   【醒着。事情都解决了吗?】   【嗯。见面再说,我现在过去。】   路楠一下跳起来。她扭头看梳妆镜里凌乱的自己,立刻下床冲向卫生间。   洗头洗澡又太隆重,她匆匆洗了把脸,抹了爽肤水,换下因为发烧出汗而发酸的睡衣。穿什么才不至于太过分又合理?她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才找到合适衣服,才刚把纠结的头发梳理整齐,宋沧告诉她自己正在电梯里。   “这么快!”路楠抓起头发看镜中的自己。苍白,但还挺精神。   宋沧没拿走钥匙,很规矩地敲门。路楠给他开门,宋沧眨眨眼,打量她。   “我,我有什么不对吗?”路楠被他眼光看得心虚,低头看自己。   “很好,很漂亮。”宋沧凑过去亲她。   门关上了,宋沧抱着她,手在她腰上揉。   “干什么?”路楠装作不懂,“你来不是要跟我说故我堂和钟旸的事情吗?”   “等等再说。”宋沧低声地笑。他很懂得这样笑,路楠耳朵热起来:“我一身汗,还没洗澡。”   “正好。”宋沧说,“一起。” 第三十三章 他靠近了去闻,鼻尖几乎碰……   路楠洗澡的时候, 宋沧在床上翻看她拿出来的相册。   果然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梳着似曾相识的学生头,完全一致的脸, 但很轻易能认出谁是姐姐, 谁是妹妹。一个拍照时微微昂头, 满脸不高兴,但碰上了开心事儿,连脸都会笑得变形。   宋沧起初还竖着耳朵听浴室的动静,后来专注看照片, 就没再注意。等到床铺微微一沉,才察觉路楠坐了上来。“有什么好笑的吗?”她凑过来看。   “这个是你吧?”宋沧指着一张海边的照片。姐妹俩大约七八岁年纪,一个伸直手臂张嘴大哭, 手被螃蟹钳住了, 另一个皱起眉毛眼睛紧随在后,眼见着也要哭出来。更年长的男孩在后面拎着装沙子和小铲的桶子大笑。   “哪个是我?”路楠问。   “哭得很丑的这个。”宋沧说。   “哪里丑啊!”路楠不承认, “美死了。”   她带着湿润的水汽和热烘烘的气息, 身上还有沐浴露的香气。很清淡的花香,宋沧辨认不出是什么, 他靠近了去闻,鼻尖几乎碰到路楠耳垂。   路楠等他说话。或者等他在颈脖上落下一吻, 用他那技巧高超的嘴唇。   但宋沧轻笑一声,让开了。“睡吧。”他正儿八经地说, 合上相册, “我陪你。”   他规规矩矩躺下, 和坐在床上的路楠大眼瞪小眼。   “你还想我做什么?”宋沧问。   路楠指着浴室:“刷牙!”   她滚进被子里,听见宋沧在浴室里自来熟地摆弄各种东西。太快了,路楠心想, 这也太快了!和梁晓昌谈恋爱时,从牵手到允许他留宿,足足花了半年。   宋沧这简直是光速。   宋沧看起来是真的没有做那事情的意思,他躺在路楠身边,撑着脑袋看她,温柔中带一点儿心思。路楠看惯他坏笑,莫名其妙:“怎么了?”   “不怪我。”宋沧说,“你洗澡的时候我看了床头柜,没有安全套。”   路楠:“……”   她拉起被子盖到鼻子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不愧是你。”   “你病刚好,不折腾。”宋沧在枕头上理顺她吹干了的长发,“药吃了吗?”   路楠点头。那药吃了会犯困,她眼皮已经有点儿睁不开了,只是因为见到宋沧,才想勉强振作精神跟他说话。宋沧扯下她被子,很深地吻她,舌头牵扯不清。   “放松一下。”他笑笑,钻进被中。   “……!”路楠一下按住他,“宋沧!”   宋沧有根灵巧得过分的舌头,说话机灵古怪,唱歌又稳又脆,做别的事情也一样。路楠起初还推他,后来渐渐软在床上。她没被人这样对待过,新鲜的感觉令人惊悸。睡意早飞走了,被褥像海洋,像波浪,把她吞没。   第二日醒来时,路楠浑身轻松舒爽。宋沧就睡在她身边,两人盖同一条被子,这让路楠想起上一个两人共眠后醒来的清晨。她伸手指碰了碰宋沧的嘴巴,宋沧没醒,眉毛微微一动。路楠描摹他嘴唇形状,想到这张嘴巴昨天做了什么事,身体里隐隐约约又涌起灼热的麻痹。   分神瞬间,宋沧衔住她手指。刚醒时他声音有些喑哑低沉,不像平时,乍听起来像个陌生人。“还满意吗?”他舌尖舔着路楠指尖,路楠皱眉抽出,在他脸颊擦干,宋沧便笑了。   “满意什么?”路楠装作听不懂。   “什么呢?”宋沧把她抱紧,手潜入衣服里,顺着腰往上游移。   窗帘拉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五月底的日光已经很清澈透亮,路楠只觉得目眩。她靠在宋沧肩上,随着他动作呼吸、喘气。她从未变得如此柔软,又这样敏锐,连汗毛也成了感觉器官,任何轻动都让人战栗。   宋沧的手和他舌头一样灵巧,太会钻营。路楠眯起眼睛看宋沧,宋沧也盯着她,似乎想捕捉她脸上情动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他贴着她耳朵说话,尾音上挑,像一个笑。   “嗯?”路楠没听清楚,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她喘得更急了,咬紧的齿间露出声息。宋沧的手太坏,无论上下都把她控制得紧。   宋沧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话语从耳朵钻进来,路楠也从耳廓开始热红,直到烧得整张脸都烫了。   早餐仍是宋沧准备。路楠钻进厨房,无论他做什么都要靠近看一眼。宋沧嫌她碍事让她离开,她在身后抱着宋沧,隔着衣服摸他腹部肌肉。宋沧像拖着个沉重包袱,在狭窄的厨房里移动。   “再休息一天。”宋沧端出老板的派头,“明天恢复上班。”   路楠:“我以为宋老板会养我。”   宋沧:“我给你发工资了。”   路楠:“说认真的,我得再去找个别的工作。”   宋沧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去故我堂了?”   两人谈恋爱,路楠认为自己若再继续呆在故我堂工作,就像宋沧的一种施舍。她舍不得自己多年练下的本事,打算继续找新的舞蹈学校当老师。   “你为我工作,我支付工钱,这不是施舍。”宋沧关了火,回头看她。   “我知道啊,我知道你对我好。”路楠笑着,“但我在故我堂做的事情根本不值那么高的工资。而且我还是想教学上课,我也喜欢跳舞。”   宋沧揉她头发,很久才应:“好。”   临别时宋沧想起了什么,回头问:“我准备还是你准备?”   路楠莫名:“准备什么?”   宋沧:“那个。”   路楠恍然大悟,眼珠乱转:“你准备啊,我怎么知道你习惯用什么。”   “上次不是见过了吗?”宋沧皱眉,很无辜的一张脸,“要不我现在告诉你,我只用杜……”   “行了行了!”路楠蹦过去捂住他嘴巴,“白日宣淫。”   宋沧抓住她双手,亲她手心,笑道:“今晚见。”   他开门,转身,正好与门外抬手准备敲门的沈榕榕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内外俱静。   宋沧:“早啊。”   沈榕榕:“……早。”   他如出入自己家门,轻松地跟沈榕榕挥手道别。走进电梯时看见沈榕榕很惊恐地把路楠推进屋里,砰的关紧房门。他在电梯里笑了很久,才想起给路楠发微信:沈榕榕怎么骂我?   路楠回他一个无语表情。   宋沧并未立刻离开。他记得路楠说过,杨双燕母亲的花店就在附近。循着路楠说过的路线去找,果真在另一条街的街口看到了店铺。花店店面不大,位置很好,虽然是早上,买花的人还不多,店门口已经摆着几桶新鲜的雏菊和玫瑰。   宋沧走进店里,店内有半面墙摆着盆栽的绿植,郁郁葱葱,很是喜人。   “有黑背天鹅绒吗?”他问。   店员给他指点,那果然是叶面如绒毛般细腻的植物。宋沧第一次见,好奇地摸个不停。“我要两盆。”他说完,看见柜台后面挂着的营业执照。   杨双燕母亲叫杨墨,宋沧问店员:“好久没见杨老板了,她最近忙吗?”   他用一种熟稔的语气说话,店员不疑有他:“老板最近很少过来。”   “她女儿还好吗?”宋沧问,“我外甥女跟她是好朋友,我们常常见面的。”   店员笑笑:“我不清楚。”   宋沧左右一看,拿出故我堂的名片:“这是我的店,新开张,想跟杨老板谈点儿生意。她什么时候来,你能联系我么?”   店员点头笑笑:“好。”随即很敷衍地收了名片。   而在路楠家中,结束了一通控诉的沈榕榕正大口喝水。“是谁说不跟宋沧谈恋爱的?”沈榕榕喝完又继续控诉,“都在你家里出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是不是你最心爱的人?”   “是是是,永远都是。”路楠被她说得头大,连忙想了个新话题,“对了,这几天肖云声还去你店里吗?”   “噢!我被你一气,差点忘了这个。”沈榕榕告诉路楠,肖云声辞职了。他辞得非常干脆,反正手里也没有任何需要交接的任务,前几日打了个电话给店长,就这样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店里也没人知道。   “估计又得让高宴帮忙。”沈榕榕说,“他路子多人面广,说不定能找到。”   路楠看她:“你对高宴评价很高嘛。”   “那当然。”沈榕榕笑,“比你的宋沧高多了。”   路楠眼睛睁大,沈榕榕立刻补充:“是个不错的朋友。”   见路楠身体和心情都已经大大恢复,沈榕榕也没有多留。路楠想起一件事儿,让沈榕榕送她去市美术馆。美术馆门前是巨大的海报招牌,招牌上有半个长发男人的脸,是某位画家的画展即将开幕。   “这不是你那个……叫什么来着?”路楠挠挠下巴。   “JK。”沈榕榕飞快冲海报翻了个白眼,“不用记,反正都分手了。这个展是他劈腿的那姑娘给他开的,不然以他的水平,到死都卖不出一张画。”   新锐画家JK的画展就在市美术馆一楼展示,现在正在装修中。路楠和沈榕榕告别,独自进了美术馆,直奔她印象中的地方。   二楼有一条长走廊,她就是在这儿看到了许思文的那幅《奏鸣曲》。画面色彩汹涌,画中心静静伫立的少女身影,原来是许思文自己的写照。路楠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要再看一眼那幅画,她要再确认一次许思文的心事。   然而原本悬挂《奏鸣曲》的墙上空空如也。   路楠拉着一个工作人员问:“本来挂在这里的画呢?”   工作人员想了想:“已经归还作者了。”   路楠一愣:“她在住院。”见对方狐疑,她忙说:“我是《奏鸣曲》作者的老师。”   工作人员:“《奏鸣曲》的展示时间是固定的,到期了我们就得撤下来。这姑娘出事儿了,她家里人找来,我们就把这画还回去了。”   路楠失落松手。她后退几步,试图回忆自己看见《奏鸣曲》时候的心情。   一楼传来人声,路楠扭头一看,一副巨大的画正用推车推进来。束着长发的男人指挥众人把画悬挂在一楼中央,显然这是他最得意也最重要的作品。路楠认出那男人正是沈榕榕前男友JK,自称后现代主义的继承者。她绕到走廊另一端看那张画,横竖看不明白,拍了张照片给沈榕榕发去。   如果许思文没有受伤,如果许思文能够康复,未来的她是否也有可能举办自己的画展,在这样的地方悬挂新的“奏鸣曲”?路楠尽想着这些事。   她打了一辆车打算去故我堂,路上听见广播说今日是高考前最后一个周末,有的学校已经给高三放假,自主学习调整。路楠心头一动,立刻对司机说:“去博阳中学。”   在博阳中学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校门终于打开。路楠守在梁栩回家必须要经过的路口,没多久就看见了背着大书包骑车的梁栩。   “梁栩。”她出声喊。   梁栩足尖点地,迟疑地看她。   “我们可以聊聊吗?”路楠问。   周围人很多,梁栩左看右看,从车上下来。“聊什么?”她低声说,“能说的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们了。”   “聊杨双燕的事情。”路楠果断开口。   她又一次在梁栩脸上看见了露骨的恐惧。这甚至比之前第一次与梁栩碰上时更强烈。路楠下意识抓住她车头,以免梁栩再次逃跑。梁栩的手颤抖着,她竟怕得紧紧咬唇,正与转身逃窜的本能拉扯抗衡。   “你们知道了多少?”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问。 第三十四章 因为没有人施予援手,杨双……   梁栩非常戒备, 她拒绝和路楠进入别的店子,只能接受在街面上聊天。路楠顺应她的要求,陪梁栩推着车子, 慢慢往前走。   她告诉梁栩, 他们已经知道了肖云声的存在。   果不其然, 梁栩如被惊雷吓懵了的小兽,半天没回过神:“……你们调查过肖云声?”   “他就是带你去刺青,还有欺凌许思文的‘声哥’,对吧?”   “你们怎么查到的?”梁栩又问。   “他为什么要带你去刺青?”路楠紧追着问。她学会了宋沧的那一套, 用问题对付问题,这种逼问让梁栩明白,她必须透露更多, 才能从路楠口中得到想要的线索。   梁栩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禁不住这种沉默无声的逼迫。她不是章棋。路楠等了片刻, 梁栩开口了。   “他说刺青是记号,有了记号他才能确认我是服从他的。而且他说刺青不痛, 一点儿也不痛, 他以后也打算去纹。”说着她看了眼路楠,“章棋也被他威胁过, 但章棋后来说服了声哥。声哥说章棋是人才,以后有大作为, 如果有刺青,高考体检过不去, 会耽误他一辈子。”   路楠冷笑:“他倒好心。”   “你们还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他身上有刺青。”路楠赌了一把, “而且是为了掩盖杨双燕给他留下的伤疤。”   没料到他们竟然调查到这个程度, 梁栩大吃一惊。她点头:“是的。”   身为肖云声的“朋友”,或者说随从,梁栩和章棋对他的了解不多, 但很熟悉他的继妹杨双燕。肖云声从欺凌和胁迫杨双燕中得到快乐,他还把梁栩和章棋拉了进来。就跟他们在肖云声要求下朝许思文扔酒瓶子一样,肖云声的命令他们无法反抗,只能顺从。   肖云声教他们如何对杨双燕动手才不会在明面上留下痕迹。“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肖云声强调,“她绝对不敢。我有她的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梁栩从来不敢问,她总觉得一旦问了,就会触及另一个深渊。她害怕。   路楠静静听着。   “但章棋乐在其中,是吗?”她看着梁栩说,“你和章棋不一样。”   这句话触动了梁栩。她双手紧紧相握,力气大得骨节发白,激烈地思考着什么。   “章棋一开始也不肯动手。他要面子,他从来不跟女孩动手。”梁栩用更轻的声音说,“但是后来他知道,燕子喜欢他。”   路楠睁大了眼睛:“什么?!”   梁栩骗了他们。许思文从来没有对章棋产生过兴趣,真正仰慕章棋的是杨双燕。   为了满足好友的期待,三人出门的时候许思文常常用手机偷拍章棋的照片,发给杨双燕。这个秘密偶然被肖云声得知,肖云声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把章棋、梁栩和杨双燕找出来,一张张地展示杨双燕手机里保存的偷拍照。章棋起初吃惊,后来便沉默了,只是翻看。   “好恶心。”他没看杨双燕,淡淡地说,“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那你来?”肖云声把石头递给他。   这是肖云声热衷的另一种游戏。杨双燕戴着摩托车头盔站在江边,瑟瑟发抖。她脚下就踩着薄薄的江水,身后是江面,只要仰头倒下就会跌进萦江。梁栩和章棋手里的石头、碎砖块是武器,杨双燕是标靶。章棋的手很稳,每次石头都是紧贴着头盔落入水中。十次里总有一两次是正好砸在头盔上的,杨双燕会被吓得尖叫、晃动,但她不敢走开。她赤足站着,周围洒满了碎玻璃。   肖云声永远都不会在他们面前动手。他只热衷拍摄视频。   视频里章棋掂了掂手里的武器,那是半块结实的砖头。梁栩拉了拉他衣角:“别……”   章棋已经扔了出去。砖块正好砸中杨双燕头盔,她晃了一下,往后栽倒,咚地摔进江水里。   肖云声大笑,章棋没有笑,只是兴致勃勃地看着慢慢从水里爬起来的杨双燕。见梁栩要走过去帮忙,他很冷漠地开口:“梁栩,站住。”   梁栩站定了,很踟蹰。这时画面忽然乱了。有个陌生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惊愕:“你们在干什么?!”   拍摄的手机被打落,肖云声再捡起时,画面里是从地上捡起眼镜的章棋、跌坐在石阶上的梁栩,还有正从水里把杨双燕拖起来的许思文。   她脱下杨双燕的头盔往江水里扔去,密实地将杨双燕抱在身前保护起来。   捡起手机的肖云声笑了一声,轻声问:“哎呀,看看,这个又是谁?”   视频中止了。路楠发现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这些视频怎么会到你的手里?”路楠问。肖云声如此谨慎,他一定会妥善保管,绝对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碰到。   “偷来的。”梁栩说。她眼神里有了点儿倨傲:“我偷东西还是很在行的。”   梁栩观察过肖云声很久,手机是用指纹解锁的,但总有那么一两次需要输入密码。她记住了肖云声按密码的手势移动顺序,趁他和章棋喝酒的时候,从肖云声口袋里偷偷摸走手机,解锁,并在相册里找出肖云声拍摄过的东西。   “很多、很多。”能够和路楠分享这些秘密,似乎让梁栩轻松了一些,“我不敢耽误时间,就挑了两个我有印象的传到手机上。”   “只有两个吗?”路楠问。   “是的,刚传完,他就发现手机不见了。”梁栩当时立刻把他的手机放到地上,轻轻一踢。手机滑到桌下,肖云声正好低头,毫不起疑地捡了起来。   “传给我。”路楠说。   “不行。”梁栩夺回手机,“上次把那个视频给你们,我已经后悔了。”   路楠换了个话题:“你想摆脱肖云声的控制,为什么不立刻删掉他威胁你的视频?”   “删掉手机上的内容没意义,他还有云端。”梁栩轻抛手机,“但他可以威胁我,我也可以威胁他。这是他教我的。”   所以她选择了有更多人出场的视频。肖云声、章棋,还有她自己。她试图像肖云声一样,拿捏住其他两人的罪证。   她们穿过十字路口,拐入有些冷清的窄街。这里原本是十分热闹的商业街,与旁边的商城是一体,但受疫情影响,所有铺面都关张了,只剩破碎的纸张在地上打滚。梁栩背了一书包的书和卷子,想抄近路回家,车头一扭,和路楠又拐进一条巷子。   “声哥一定在找我。”梁栩说,“他和章棋一直联系我,但我没有理。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我叛变了。”她哑声一笑,声音轻抖。   “你现在回家了,家里是安全的。”路楠说,“章棋也要考试,只有肖云声在活动。考试之前不要出门,好好保护自己。”   梁栩点点头,告诉路楠肖云声左下腹那道刀伤的由来。   有章棋和梁栩参与的欺凌发生在家门外,而家门内的事情,连梁栩也不清楚。他只知道有时候肖云声会跟章棋讲,讲得很具体,但章棋听得很不舒服,多次表示自己不想听。肖云声只是笑着:很有趣的,她不敢跟任何人讲,真的很有意思,你要不要也试试?   章棋没有答应肖云声的要求。或许是憎恶,或许是反感,他不怎么搭理杨双燕,参与欺凌杨双燕的活动倒是兴致盎然。而杨双燕在萦江边那次之后,再也没正眼看过章棋。   梁栩他们隐隐知道,在肖云声和杨双燕的家里,必定发生了比他们所见、所做更为恐怖的事情。否则杨双燕不会拿起刀子。那把刀子她藏在枕头下,据肖云声说,是因为有人撺掇教唆,她才决心用武器来保护自己。   刀子刺入肖云声腹部,因为没有衣服阻隔,很顺利地穿过皮肉。肖云声没想到从来顺从、忍耐,甚至不声不响的杨双燕会伤害自己。刀子刺入之后没有拔出,杨双燕用前所未有的力气按压那把尖锐的水果刀,让它在肖云声肚子上拉出长达十二厘米的伤口。   满手的血。满床的血。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因为恐惧而发出尖叫,起身松手,任刀子留在肖云声身上,自己则静静地走进卫生间洗手。   进了医院的肖云声度过了一段危险时期。也是在那时,杨双燕的母亲才真正明白女儿遭遇了什么。   “声哥说伤口是他自己造成的,因为不想活了。”梁栩回忆着,“这个理由还挺可信,所以事情没闹大,医院也没插手。他没死,正正常常回了家。”   杨双燕母亲提出离婚,得知自己即将失去称手的奴仆,肖云声对杨双燕的欺凌变本加厉。   梁栩顿了顿,她仍旧有所隐瞒,似乎不想细说这种升级的欺凌是什么样子。“再后来,燕子就疯了。”她说,“她在教室里又哭又喊,撕书,用衣服把自己包起来藏在课桌下面,谁都拉不出来。”   路楠站定了。路皓然隐晦地说“去休养”的时候,她和宋沧已经有所察觉,那绝不是单纯的“休养”。   因为没有人施予援手,杨双燕被摧毁了。   这一切不像现实,它太荒诞,太可怕,超出了路楠的想象。   “……那思文呢?”路楠问,“思文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听肖云声的话,去我的办公室跳楼?”   梁栩眉头皱成一团,她还在犹豫和斟酌,此时突然停下,看向路楠身后。   路楠背后是一条巷子,老城的街巷四通八达,纵横交错。一线天光照亮巷子底部,肖云声站在明暗分割之处。他叼着烟,不知盯了梁栩和路楠多久。 第三十五章 谁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铸造……   几乎是条件反射, 路楠站在了梁栩面前。尽管肖云声距离她们还有一段距离,她仍本能地想要保护身后的女孩。   和沈榕榕店里的入职档案不一样,眼前的肖云声看起来非常普通。他那张没经过软件修饰的脸上有着一见即忘的平淡五官, 长得端正, 却透着点儿阴森, 微微昂起头的时候,令人反感的目光如蛇信一般缠上路楠和梁栩。   “梁栩!”肖云声拖长了声音,“过来,说两句话。”   路楠正要告诉梁栩别动, 身后梁栩忽然推着自行车往前狂奔!   “梁栩!”路楠大惊。   肖云声扔了烟,同样转头就跑。   这是两条平行的巷子。在寻找梁栩的这些天里,他认清了梁栩家的位置, 早已经把梁栩回家的几条路径摸熟。梁栩推着车狂奔, 两条巷子之间还有相联的窄小短巷,她听见肖云声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在穿过空隙的瞬间, 甚至看到了肖云声的影子。   他跑得很快,已经追上来了。   巷子出口就在前方, 就只剩三十多米。   梁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这里没人能救她,没人能保护她, 她发足狂奔,生出前所未有的力气, 几乎把自行车提了起来。   斜刺里一个桶子砸来, 哐地砸在自行车上。梁栩手里力气一松, 自行车脱手,她收不住去势,狠狠绊倒。这一跤摔得太狠了, 她被书包压着,短暂地失去片刻意识,立刻被人抓住头发。   “躲我?”肖云声反着拉她的长发,令她痛苦地仰头,“躲在学校里连家也不回,我等了你很久,梁栩。怎么不听话呢?”他拍拍梁栩的脸,“你这样,我怎么办?”   梁栩开始发抖:“对不起……声哥对不起,我错了,我一定改正……”她哭出声。   肖云声凑近了问:“你这破成绩,也不可能考得上大学,装什么好学生啊?你知道网络舆论多厉害吧?你肯定知道,你和章棋不是毁过路楠一次吗?那招数还是章棋教的,他挺厉害,我也学会了。你说要是全世界都知道你梁栩是一个惯偷,还是个这么恶心的烂人,你在这里还有立足之地吗?”   梁栩哀求:“声哥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没说过,真的,是她找上我,是她缠着我。我烦死她了,我真的什么都没讲,我绝对、绝对不会背叛你的……”   肖云声狠刮了她一巴掌。   “我信你啊?”他低声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蠢……”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一根拖把先是砸在他脸上,随即一推一顶,把他整个人顶翻在地。   路楠气喘吁吁,拖把是她随手在巷子里抄的,不知是哪个饭店后厨的东西,腥臭油腻,当作武器却正好顺手。她把肖云声推开之后立刻站在梁栩面前,挡在二人中间,举起那沉重拖把,像握着一把刀。   肖云声被她砸得发懵。   “滚!”路楠低吼,“滚!!!”   肖云声擦了擦鼻子,路楠砸得太狠了,鼻血正蜿蜒从他鼻腔里流出来。他脚下打滑,爬起来先笑了:“路老师,初次见面,怎么就……”   拖把又挥了过来。路楠已经熟悉了这武器的头重脚轻,开始掌握挥舞它的诀窍。肖云声矮身后退,再躲一次。   “……”他打量路楠,诧异得像看个自己从未了解过的陌生人。   不对——路楠想,他确实从未了解过自己。无论是他,还是梁栩章棋,他们知道的只是旁人口中的“路楠”,是用各种碎片拼凑出来的形象。从来不是她自己。她不温顺,不忍让,并且不后退。   身后就是梁栩。她曾错失两次保护年少孩子的机会,这一次她绝对不会退让。想到杨双燕和许思文,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路楠胸口升腾。它如此澎湃、如此充沛,令路楠四肢充满了力气,她气势汹汹,像被激怒的母狮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完全地护卫着梁栩。   谁都不能跨越她用肉身铸造的壁垒。   肖云声笑了:“我没想过你会做这种事。你不是应该先报警?或者先喊人来帮忙?你……你是这样的女人吗?”   “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不知道吗?”路楠大声说,“我不是害一个学生从办公室跳下去,至今昏迷不醒吗?我不是勾引了学校主任又勾引家长吗?我坏啊,我是个坏女人,我什么都不顾的,如果我手里有把刀,我现在就要捅死你。”她一口气说完,胸中浊气尽散,另一只手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抛给身后的梁栩,“梁栩,报警。”   肖云声垂下眼皮。他的身边有各种杂物,木棍、跛了的铁椅子、破纸箱……   在他垂下眼皮瞬间,路楠便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根本不给肖云声寻找反击武器的机会——她懂,肖云声也懂,高考之前钳制梁栩的唯一一次机会就在这里,梁栩回到家、得到庇护,他将无从下手。路楠毫不犹豫,举起拖把再次砸向肖云声。她像握持大刀的武者,腰身挺直、双足咬定地面,准确、有力、狠辣,朝肖云声挥动手中强悍的武器。   为了躲开这一击,肖云声再次绊倒。巷子里杂物太多了。他抓起手边的垃圾扔向路楠,易拉罐、奶茶杯、扎紧装满的垃圾袋。路楠挥动拖把挡住,不料那拖把头竟然咕咚一声落地了。   原来如此。它已经用不了,所以才被人废弃在这狭窄破巷里。肖云声抓住这机会立刻起身。路楠左右一看,弯腰从地上抓起自行车。   连梁栩也惊得睁大了眼睛。路楠举起自行车,毫不犹豫朝肖云声扔过去!   哐当巨响,终于引人围观。巷子里接二连三开了门,各种铺子里都有人探出头来。路楠中气十足,朝肖云声大吼:“对女学生动手,你是人吗!”   她身后是穿着校服、坐倒地上的梁栩,围观的人看向肖云声,有男人捋起衣袖。肖云声见状转身就跑。   路楠喊那一嗓子,声音都破了。   她急急喘气,只觉得胸口有种尖锐的痛,是呼吸过了头,空气切割着气管和肺部。蹲下来缓了一会儿,她意识到梁栩的目光。女孩怔怔看她,颤抖伸手,从她头发里摘走一片烂菜叶子,是从破拖把上掉下来的。   “报警了吗?”路楠哑声说。   “……没有。”梁栩把手机递还给她。   路楠夺回手机。她能理解梁栩的恐惧和犹豫。警察来了,说不定会挖出更多内容,她还要考试,还有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生活——可杨双燕和许思文呢?   原来击退厄运需要冲动和勇气,还有一些不管不顾的坚决。她咬着嘴唇,握紧拳头,心头极热烈地翻动着火一般燃烧的情绪。   把梁栩送回家之后,路楠没有久留。她有点儿狼狈,追击的时候跑得太快,鞋跟断了,梁栩给了她一双拖鞋。浅蓝色的拖鞋,和她初遇宋沧那晚穿的很像。   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故我堂。车在安宁路路口停了,路面堵得厉害。路楠一分钟都不愿意再等,她下车往故我堂走去,越走越快,跑了起来。她听见故我堂门口的风铃,正在初夏的风里用最自由的方式振动发声。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了,浩荡如风,清爽如雨。风铃下,宋沧正弯腰整理门口书架放的旧书。   路楠不跑了。她一步步往前走。宋沧仿佛有所感应,扭头便看到了她。   “路楠?”他皱眉,“你怎么了……”   路楠张开手臂,扑进宋沧怀里。她紧紧地抱着宋沧,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开口却只是喊他名字:“宋沧……”   这词语仿佛有魔力。她所有的紧张、忐忑和恐惧在宋沧怀里消弭了。宋沧抱着她轻轻摇晃,用手梳理她的长发,什么也没问。路楠深深呼吸着宋沧身上的气息。很奇怪,他们只共枕过两次,她就记住了宋沧的气味,有点儿陈旧,若是从厨房出来,还带着烟火的余味。熨帖稳妥,她忽然间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我做到了。”路楠仰头对宋沧说,“快,快说我勇敢。”   宋沧用毛巾给她擦拭头发,头发上带着酒店后厨的油烟味儿,连外套也脏兮兮的。路楠连喝两杯温柠檬水,把刚才的事儿告诉宋沧。宋沧脸色却变了。   “太危险了,你以后不能这么鲁莽。”他责备,“肖云声这个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你不应该和他起冲突。”   路楠静静看他。   宋沧握她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完全理解你的想法。你做得特别对,你特别、特别勇敢。”   路楠笑了:“有人自相矛盾。”   “没错,我特别矛盾。”宋沧很干脆地承认,“我喜欢勇敢的路楠……不,勇敢的路桐。我也希望她平安,别遇上任何危险。”   他很自然地道出“路桐”。眼前的女孩不再为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伤心难过了。她心底的伤处真正开始结疤,用温柔有力的手捧着宋沧的脸,认真而坚定:“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决定,再也不会把向我求救的人丢下。”   宋沧把她抱在怀里,路楠埋在他胸前,闷声闷气:“我头发脏。”   才说完,宋沧干脆吻了吻她的头发。   今天是黑猫离开故我堂的日子。路楠陪它玩了很久。她不明白宋沧怎么会舍得。这种相处是很容易滋生情感的,即便再不愿意,就像潮湿的土地会自然而然长出苔衣,人难以抗拒与依恋自己的任何生物产生眷恋。她边跟黑猫玩儿,边观察宋沧。   宋沧今天特别温柔和耐心,尤其是对黑猫。黑猫皮得很,和白猫最热衷的两个游戏,一是追打三花,二是寻找猫粮。宋沧看它们打架、乱翻抽屉,居然一声不出,目光始终慈爱。他自己设计、组装,给黑猫做了个小猫窝,铺上柔软的垫子,白猫和三花火速窜进去窝着,又被宋沧一只只拎出来。   黑猫施施然躺下,澄金色的眼睛看看路楠,又看看宋沧,魔王般沉稳淡定。   “……你呢?”路楠摸它耳朵和小脑袋,“你舍得我们这里吗?”   接走它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养的小黑猫生病走了,偶然在故我堂微博上看到宋沧发的猫片,发现黑猫和他们的爱宠一模一样。他们千恩万谢,宋沧拎着猫窝,路楠提着好几袋猫粮,很丰厚的赠礼,就这样把黑猫送走了。   三花不懂离别,在安静的故我堂里快乐蹦跶。白猫追着车子跑了一段,回头看宋沧。它不理解,喵地叫了声。宋沧把它抱回家,亲亲它的耳朵:“跟弟弟说再见了吗?”   白猫没精打采,三花在它身上疯狂乱蹦,它不声不响,始终安静趴着。   下午,宋沧叮嘱路楠看店,自己则出门办事。路楠一边整理书籍表格,一边重写简历准备找工作。乐岛学校相熟的老师她一个个地敲,有的老师诚恳,告诉她“很难”。   事情是澄清了,警方是发布了公告。但是“路楠害死学生”的印象实在太深,她很难扭转。即便她是无辜的,难道她就一点儿也没有错吗?——哪怕只是些微困惑,也很容易在人们心里衍生成恶毒的印象,没有学校愿意冒险。   路楠投了好几份简历。教辅机构遭受打击,学龄前儿童的艺术培训则如火如荼,尤其在当下鼓励二胎甚至三胎的社会气氛下,生源不断。谁都不想亏待小孩,有时候艺术特长更是好学校的敲门砖,机构越来越多,路楠看着电脑心想,总会找到的吧。   她自己心里也没底。   沈榕榕自从收到她照片,一直没回复,直到傍晚才发来语音:“JK有病吧!”   她骂完还觉得不过瘾,给路楠打来电话,劈头就骂了前男友足足十分钟,从他脚底骂到头顶,从性格骂到性生活。路楠听得满头雾水,见缝插针地问问题,总算明白沈榕榕为何愤怒:JK画展里那幅最大、最显眼,也是他选定的代表作,画的竟然是沈榕榕。   路楠点开照片,画作以绿色为底,乍一眼像是草地,上面或躺或站,有六个女人,长发、卷发、短发,没有五官,赤.裸着身体。路楠辨认很久,才从两个女性的背脊上看到同样位置的一颗黑痣。   “……你的胎记。”路楠想起来了,“这画的六个人都是你?!”   沈榕榕咬牙:“这幅画他跟我承诺过永远不会展出!”   热恋时,她是JK的灵感缪斯。画功平平、创意也平平的JK很喜欢沈榕榕的身体,他给沈榕榕画过许多张画,写生或是印象。分手时沈榕榕要走了所有的素描和速写,唯有这张成形的作品,JK流着泪哀求她留给自己。   相恋时当然认为JK有才华,但耐心耗尽时才看清,这人不过如此。那幅足有两米的巨大画作名为《早春》,是JK所有作品中难得的完整而有意义的一张。   沈榕榕最后没拿走。一是拿走了不知道该放哪里,撕了烧了也有点儿可惜,二是JK哭得很真诚,把油画刮刀抵在脖子上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展出这幅画,只把它收藏在箱底,带进棺材里。   那一头的沈榕榕深吸一口气,忽然变得平静:“不骂了。”   路楠:“哎,你别生气,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谈……”   沈榕榕:“我要杀了他。” 第三十六章 “好翘啊,宋老板。”……   等劝说沈榕榕放弃刺杀JK的计划, 已将近傍晚。宋沧回来了,拎着新鲜的刺身。   两人吃完晚饭,开车出门送货。宋沧代客人拍了几套旧书, 路楠坐在后座, 翻开一本。这是1949年上海市立戏剧专科学院的毕业汇演记录, 那时候没有影像记录,全都是照片,十分珍贵。翻到封面,赫然还有两个签名, 一个是老师,另一个是现在非常有名的某个演员。   “这本相册多少钱?”路楠问。   “你猜?”宋沧从后视镜看她。   “……两千?”   “再加个零。”宋沧笑着,“别太惊讶, 旧货市场的东西就是这样, 没有一个固定定价,受欢迎的时候就贵, 奇货可居的时候也贵。这批记录数量很少, 有这两个签名的更少。”   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宋沧回头告诉路楠, 扉页签名的那两个人都相当出名,曾是师生关系, 毕业不久后因琐事决裂,老教授前年身故, 再也找不到两人关系和缓的可能了。这本相册之所以价格昂贵, 除了它本身足够珍贵之外, 扉页上的两个签名更是难以复制。   “你看64页。”   路楠翻开书页,64页是两张汇演的剧照,一个《玩偶之家》, 一个《雷雨》,是最常见的毕业汇演剧目。宋沧启动车子,逐张地跟路楠说照片里的人和事。他很会讲故事,钩子一个接着一个,路楠顾不上翻书,静静听他说。   “……好玩吧?”宋沧停车,回头,“等你找到了工作,还要继续来故我堂兼职听故事吗?”   路楠没想到他说了一路,竟然是抱着这个打算。“宋老板发工资吗?”   “当然。”宋沧说,“我不仅给你发工资,我还是你的厨师,营养师,我还陪聊,陪玩,□□……”   路楠已经开门下车,顺势瞪他一眼。   买家十分满意,临走时还让宋沧捎了点儿水果回家吃。宋沧先带路楠去他熟悉的夜宵店买东西,回家立刻关了故我堂的门,早早打烊。路楠正给白猫和三花倒猫粮,宋沧说:“我先去洗澡。”   他走上楼梯又折回来:“不用担心,我这儿什么都有。”   路楠抓起一把猫粮作势要扔,宋沧笑着跑了上去。“有病……”她嘀咕,只有三花猫听见她的声音,“我……我不是成天只想着那个。”   谁都不是成日只想那个,但那个太有意思。宋沧花样繁多,又铁了心要让路楠舒服,路楠被他折腾得眩晕,喝下去的水似乎又通过毛孔排了出来,两个人贴合的皮肤都是湿漉漉的。情.欲变成了具体的东西,呼吸、声音,舌尖的舔舐。宋沧不强求她品尝自己的味道,反倒热衷为她服务。   路楠问他到底有过多少对象,实践过多少次,他想了会儿:“我比较重视理论。”   他用薄被把路楠和自己裹起来,两个人靠得很近对视。满足之后有种疲倦的慵懒,谁都不说话,小动物一样蹭着彼此皮肤,交换一声两声笑。路楠不想动,也完全不去想任何让自己烦恼的事情,她在被下握着宋沧的手,细细摩挲他的指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潮水一样把她覆盖。   两人洗了澡,把睡意也洗干净了。夜已经很深,宋沧从厨房里拿来没吃完的刺身和水果,烤了一点儿青菜土豆和肉片,啪嗒啪嗒跑上二楼。   “我一直都很想跟女朋友在这里吃饭喝酒。”他打开靠近书房那面墙上紧闭的狭长窗户。路楠探出头,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可以翻出去的通道,窗外是一个很窄的平台,被铁制栏杆围着,正好能容纳两个人坐下。   “你是第一个。”宋沧说。   “骗人。”路楠根本不信,“我估计是第一百个吧。”   “我从不带人上二楼。”宋沧正色道,“故我堂是我的,但也是钟旸的,我不会让人留宿。目前在我床上睡过觉的只有高宴和你。”   路楠眉毛一挑:“……哦?高宴?”   宋沧:“……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   她哈哈大笑,跟在宋沧身后翻出去,两人盘腿坐在平台上,吃吃喝喝。   “冰啤酒好爽。”路楠哈出一口气,和宋沧碰了碰易拉罐。   初夏的风已经没了春天的凉意。被日头烘烤一天的植物暗暗地散发独特气味,大榕树小榕树浓密的气根在风里头发一样轻轻晃动。路楠把易拉罐放在耳边,听见气泡在罐子里上升、炸裂的轻微声音。是夏天的声音。   灌木丛里偶尔闪过流浪猫狗的影子。最近城市在清理流浪猫狗,朱杉推出了收养宠物送粮食的活动,外加果冻医院一年的八折券。生意红火,日入都仅,现在已经打算再开分院,不停游说宋沧增加投资。他店里那条黄金蟒不幸被主人遗弃,现在成了果冻医院的吉祥物。朱杉天天发黄金蟒视频,并称“每天看十秒,招财又进宝”,在抖音小红书上粉丝已经突破10万大关,成为小有名气的宠物红人。   一直跟法制线的高宴两天前采访一起工地斗殴事件,被工地保安揍得手指骨折,现在每天三四次跟宋沧分享指头情况,分享完总会问:我该不该跟沈榕榕说啊?我这样是不是太弱了?   沈榕榕并未关注高宴的伤势,她目前全副身心投入到一个大型时尚活动里,盯上了活动和跟她们交接的一个总监。总监长得像小田切让,也留长发,沈榕榕天天逼迫路楠承认总监比宋沧帅,路楠抵死不说,两人友情已然来到悬崖边缘,岌岌可危。   周喜英病好了些,路皓然想带女友回家探望。但只要他一提,周喜英立刻扶着额头,靠在窗边沉默不语,眉头紧皱,从脚指头痛到头发尖儿,一口气能被她叹成曲曲折折的咏叹调。   路皓然人面广,八卦多,打听到梁晓昌和路楠分手后十分难过,失眠一夜,眼圈红红。为了缓和自己的情伤,他第二天就开始相亲。   路楠还跟宋沧聊起乐岛学校校长和主任的秃头。在“秃头效应”影响下,俩人分外关注年轻人的毛发问题,说起植发技术头头是道,一边在深夜十二点发信息说“明天的报告PPT还要加两页,加我和校长的照片”,一边苦口婆心:年轻人,少熬夜。   她说话时宋沧很专注,笑得浑身发抖。路楠靠在他身上,听见他很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她坏心眼起,扭头在他脖子上啃一口。   “干什么?”宋沧假装紧张,“我在这一带粉丝很多,被阿姨和小妹妹看见了不好。”   “你还有粉丝?”路楠吃惊,“为什么?”   “我在社区文艺汇演上表演过,很受欢迎。要不是年纪太大了,我去参加选秀,整个社区的阿姨和小妹都会给我投票。”   “你去呀。”路楠说,“25岁很大吗?”   “我大学的时候最帅,可惜那时候没有适合我的比赛。”宋沧环抱她的腰,低声说,“你不是也看过吗?在视频里。”   记录西藏骑行的纪录片里,高宴总喜欢拿着摄像机四处乱拍。有一次他拍到宋沧在海子发愣的背影。那湖泊很小,一个人都没有,宋沧脱光了下水游泳,出水时浑身湿漉漉,抬头看见一片云正跨过远处的雪山。他也不觉得冷,水淋淋地站着,高宴在远处把他纳入镜头,吹了声口哨。   宋沧那时候已经很高,比现在瘦,头发比现在长。回头看到高宴,他冲高宴竖起中指,笑了出来。   路楠捂着眼睛:“不记得了。”   宋沧不放过她:“不可能。你是哪里没记住?这里,还是这里?”   他拉路楠的手去触碰自己身体,从胸口到肚脐。路楠抽手:“流氓。”   两人推搡中碰倒了喝空的易拉罐,易拉罐从平台上滚下去,哐哐砸在屋檐,落到地面。在寂静的夜里弹出很清晰刺耳的声音,残余啤酒洒了一地。   宋沧只得起身收拾,从窗口翻回室内。路楠跟在他后面,没忍住摸他屁股的冲动:“好翘啊,宋老板。”   宋沧:“……你等着。”   逗宋沧玩成为路楠新的乐趣,她落地了还不消停,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声音响亮。   次日在美术馆门口和沈榕榕碰面的时候,沈榕榕盯着路楠脖子上的丝巾看了半天。“欲盖弥彰。”她扒开丝巾看路楠颈上吻痕,“宋沧是狗吗?亲得这么狠。”   一楼的展厅已经快布置完了,悬挂在大厅中央最大的那幅《早春》暂时被取下,估计得等开展当日再正式展出,但地上立着标牌,画的名字、材质、作画时间、意义,全都写得清楚。“纪念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女人,她是我记忆里最早的春天。”   沈榕榕冷笑:“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说,我不能带给他任何灵感和刺激。我还哭过呢,你记得吗?你肯定记得,我在你家里哭了两天,把你屯的酒都喝光了。第三天他就在朋友圈官宣新恋情,什么三个月前你来到我身边巴拉巴拉。”   她转身在展厅里乱走:“蒋富康!蒋富康,人呢!滚出来!”   愤怒的声音在展厅里回荡,工人们面面相觑,很快有工作人员和布展人跑出来,拦下沈榕榕。路楠忙转身跟上去给她壮胆——虽然她知道沈榕榕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壮胆。   展厅有如迷宫,路楠走得有点儿发晕,拐过一块展板,差点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上。   “不好意思……”她帮那女人把落地的手机捡起,发现手机正在通话中,对方是“弟”。   抬头时路楠愣住了。眼前是曾给过她好几巴掌的宋渝。 第三十七章 她要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   宋渝今天和之前所见大不一样, 她妆容完美,发型漂亮得体,套裙符合她的年龄与气质, 两枚钻石耳环在耳垂上闪动。憔悴、颓丧和愤怒褪得一干二净, 她不再让人害怕了。   但在看清楚宋渝的瞬间, 路楠的脸还是久违地疼了起来。她连忙站直,下意识扭头回避。   路楠戴了口罩,宋渝没认出她,接过手机后皱着眉指责:“走路不看路!”   她身后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目睹这场小小冲突, 男人忙伸手去搀宋渝,宋渝自然地挽上男人胳膊,亲昵地边走边继续对手机说话:“……没事儿, 我正准备告诉你, 她的画我都拿回来了,她既然愿意给你, 我今天就让司机给你送去。送你店里还是……你那店叫什么来着?”   路楠被这会面吓了一跳, 一时间没注意那男人长相,直到前头沈榕榕又脆又响的一声怒喝打断了宋渝:“蒋富康!”   男人吓了一跳, 暴怒的沈榕榕像支棱羽毛的大鸟,漂亮但凶恶, 大步朝他冲过来。   “JK!”他眼珠左右一晃,压低声音更正。   沈榕榕冷笑:“什么JK, 你就叫蒋富康。”   她知道他讨厌这名字, 故意要激怒他。Hela   “嫌土啊?JK, 这还是我给你起的。”沈榕榕上下打量,有些吃惊。蒋富康一身名牌,油光水滑, 看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健壮精干,手腕上那只表更是价值不菲,哪怕把他本人零零碎碎称筋量骨地卖了,也不值手表的三分之一。沈榕榕目光游移到蒋富康和宋渝接触的手臂上。   宋渝挂断电话,静静打量她。“你朋友?”她问蒋富康。   “一个熟人。”蒋富康说。   “一个仇人。”沈榕榕更正。路楠跑回她身边,把心里头那蠢蠢欲动的退缩按死,和沈榕榕一同凛冽地瞪蒋富康。   蒋富康在沈榕榕目光里败下阵来:“我……我前女友。”   “哦……”宋渝大量沈榕榕,“不愧是你,真漂亮。”她赞赏沈榕榕,顺带赞赏蒋富康。两人旁若无人地对视甜笑,沈榕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榕榕,我这展子下周六开展,欢迎你来参观。”蒋富康撩了撩头发,“这里头的很多画你都没见过,谢谢你放过我……”   路楠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宋沧。她心头的忐忑和紧张在想起宋沧的瞬间消散了许多。宋沧也常做这个撩头发的动作,但他长得好看,不让人讨厌,路楠偷偷拍过他的视频。   “没兴趣。”沈榕榕干脆打断,指着还未挂画的《早春》位置,“我今天来只为一件事。那幅画,撤下来,还给我。”   “那是我的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蒋富康答。   “你明明答应过我……哦对,你这个人说话就像放屁。”沈榕榕看宋渝,“阿姨,我必须得提醒你,他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那半句连标点符号也是错的。他骗我钱也就算了,骗我真心才是最恶心……”   “沈榕榕!”蒋富康压低声音呵斥,“我们已经分手,井水不犯河水,你别把事情闹大,有话好好说。”   沈榕榕:“把《早春》撤下来,我就走。”   蒋富康:“不可能。《早春》是我画展的主题。”   路楠:“现在都五月底了,还早春?”   蒋富康:“艺术的比喻,创作的意义,你这种庸人懂什么?”   沈榕榕推他:“你骂我姐妹干嘛?站在这儿的是我!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吗?”   蒋富康:“是谁从六楼把我行李箱扔到楼下的?沈榕榕,我们分得那么难看,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缠着我?”   沈榕榕:“好哇,你算这个是吗?你那行李箱还是我给你买的,我扔我自己的东西,还得要你同意?”   一片乱哄哄中,宋渝忽然问:“沈小姐,这幅画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榕榕一甩长发:“画上是我,跟我怎么没关系了?”   宋渝:“嗯?”   她仍微微笑着,看向蒋富康的目光渐渐变味:“JK,你不是说,这画里的是你妈?”   一片静寂。   沈榕榕尖笑:“蒋富康,我成了你妈啊?”   蒋富康对宋渝辩白:“不是,她脑子有毛病,乱说话。”   宋渝抽手,脸色极冷,转身大步离开。蒋富康追上去时,被沈榕榕和路楠一左一右抓住。   “你这场刊里,不会也把《早春》上的人写作你妈吧?”沈榕榕现在一点儿都不生气了,满脸是看好戏的快乐和兴奋,“好哇JK!不愧是你!”   蒋富康挣扎不开,又不愿在众人面前跟两个女孩起冲突,急急问:“你到底要干什么!钱,是要我还你的钱吗?那你得把清单给我列一列。”   沈榕榕看他,像看个笑话:“谈恋爱时我给你花钱,那是我心甘情愿,我不要你还。我说了三百遍,把画撤下来!!!”   路楠在一旁补充:“你如果一定要展出这幅画,那就做好准备。新锐画家JK,把前女友的画说成……”   “知道了,我撤!这画现在所有权不在我这儿,我还不了你,但我一定不会把它挂上去!”   沈榕榕松手,路楠却举起手机,冲着蒋富康:“JK,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拍个视频。”   蒋富康一口气匆匆说完,终于等到沈榕榕和路楠松手,立刻小跑追上前方的宋渝。   费了一通力气,蒋富康终于劝好了宋渝。在能眺望天空的走廊上,两人亲密地牵着手,蒋富康告诉宋渝自己将把画撤下,并且彻底和沈榕榕断绝联系。他说着说着,提起沈榕榕身边的路楠。为了尽快让宋渝转移注意力,他说起了路楠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儿。   “……路楠?”宋渝从他怀里起身,谨慎地重复,“左木右南?”   许思文出的事并不光彩,宋渝要面子,尤其在自己豢养的男人面前,她从不流露任何脆弱。于是无论是家里的大难,还是路楠的事儿,她都从未向蒋富康提过。   隔着落地的玻璃窗,宋渝看到沈榕榕和路楠离开了美术馆。她这时才认出,那确实是路楠。摘了口罩的女孩有一张她很讨厌的脸。   “别撤。”宋渝忽然说。   蒋富康愣了:“什么?”   宋渝:“那幅《早春》继续挂,不能撤下。”   蒋富康面露难色:“可是她们说,如果我继续挂,就要……”   宋渝笑了笑,浑不在意:“我说了,别撤。只是这画的信息,得改一改。”她静静看着在美术馆门口徘徊的路楠。   美术馆外的巨大海报前,路楠正看着海报角落的几张照片。海报上除了蒋富康的半张脸,角落里还有三个主要策展人的小照片。   她第一次知道,许思文母亲原来叫“宋渝”。   渝。宋渝。路楠在心里头一笔一划写这个字,上了沈榕榕的车之后忍不住问:“姓宋的人很多吗?”   车载广播正好在放时尚新闻:“……年度大赏星光璀璨,演员宋茜、宋轶……宋小宝……宋威龙……盛装出席……”   沈榕榕:“呐,很多啊,怎么了?”   路楠:“……没事儿了。”   她给宋沧发信息,说了美术馆里发生的事情。   宋沧正在食堂里蹭高宴的饭卡,享受新闻集团出了名的饭食。他边吃边给路楠回信息,高宴接二连三端来好菜,催促他多尝尝。宋沧连续两天都在寻找章棋,终于在今天早上,在香樟园小区外的跑步道上逮住了晨跑的章棋。   和梁栩一样,听到杨双燕名字之后,章棋脸色就变了。他比梁栩镇定得多,无奈眼前是宋沧,几个会合的你来我往,他占不到任何言语上的便宜,只知道宋沧和路楠已经调查到了很深入的地方。   “我没有把你们的事情告诉过声哥。”章棋忽然说。   宋沧心头一亮:他在示好,这是投诚的信号。   “我知道他用什么胁迫你。”宋沧也直截了当。   章棋有晨跑和夜跑的习惯,昨天下午宋沧悄悄跟了他很久,发现他连续两次在经过外卖员身边时,从没关好的外卖箱里偷走了食物。章棋并不吃,他拆开塑料袋和盒子,把食物倒进了垃圾桶,并且回到外卖员身边,装作为他着急烦恼,指着错误的方向:我看到有个骑蓝色自行车的小孩往那边去了。   他会跟着外卖员,直到外卖员揪住那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当争执和孩子的哭泣响起,他会悄悄走开,继续自己的跑步计划。   这样毫无意义的行为让他非常快乐。他的跑步节奏会更加轻快,脸上表情也愈发轻松。   宋沧把自己拍下的视频,当着章棋的面删得干净。   “压力太大了?”他问,“否则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章棋说,“声哥拍的和你拍的不一样。他拍到的是我偷包裹并用刀子扎穿的事儿。”   见宋沧不说话,他笑笑:“对,你是正常人……普通人,你不会觉得做这种事情有意思。”   这些视频对章棋是一种摧毁。肖云声拿捏住他的心理,并且承诺给他寻找更安全、更保险的发泄途径。比如杨双燕,比如许思文。   “其实不止她们俩。”章棋站在江边说,“杨双燕和他成为兄妹之前,声哥上过大学。他在大学里也这样对他的同学,没读多久,就退学了。”   宋沧却想,肖云声无法和他人保持一种平衡的普通关系。他必须要控制并且以暴力来确认对方的“顺从”。他是从哪里学来的?他一直经受着这些,无师自通吗?   在江水和江风的声音里,他听见章棋很低的声音:“你们既然知道声哥肚子上那道疤痕,那你们应该也知道,他后来的事情吧?”   高宴正听得专注,宋沧却停住了。他急得催促:“什么事情,继续啊。”   宋沧面上有种古怪的表情。他勾勾手指,示意高宴靠近。   “肖云声因为那个刀伤,性功能障碍了。”   “……活该。”高宴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因为这样,才记恨路楠。他认为是路楠教唆杨双燕捅了他,才会……我懂了,我懂了!”   肖云声之前的所有行为,都只局限在他自己圈定的区域,都只针对他认识的、与他有联系的人。但路楠却是完全彻底的例外。他的仇恨因为性障碍而升级了,并且由于杨双燕母亲带着女儿离开,他失去了发泄的目标人物,转而把所有的怨恨都倾泻到路楠身上。   像解开了难解的数学题,高宴兴奋了一阵,忽然又低头:“宋十八,你该说了吧?”   宋沧舔了舔嘴唇,低头不答。   “你现在不说,以后如果路楠知道了,你们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啦!”高宴劝得都累了,“你犹豫什么啊,我要是路楠我一定恨你。”   “……我知道!”宋沧皱眉,“我就是知道……我……”   “你什么时候这么优柔寡断了?”高宴冷笑。   宋沧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桌上两罐啤酒,是他和路楠昨夜刚刚分享过的牌子。冷气凝结在罐子上形成水滴,眼泪一般淌到桌上。   回到故我堂,风铃已经挂上。宋沧知道,路楠已经来了。   推开店门,风和铃声,蔷薇的花瓣和新落的黄叶,随着他的走动灌进室内。南方的城市只有在春天才会大规模落叶,三花趴在窗边看满地黄叶,白猫仍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躺在猫窝里发呆。路楠用系了绳子的小球逗它玩儿,它居然无动于衷。   “它是生病了吗?”路楠很担心。   “……它和黑猫是我一起捡回来的。”宋沧来到路楠身边,“领养黑猫的人今天也联系我,黑猫也没精神,不想吃粮,不想喝水,去找朱杉做检查,也没任何毛病。”   路楠懂了:“它们不想分开。”   “夫妻俩问我,能不能把白猫也给他们。”   “……是吗?”路楠只说了这一句话。   她抱起白猫,给它轻轻哼歌。仿佛和这思念挚友的小猫有了共鸣,路楠在故我堂里晃了几圈,宋沧竟发现她眼圈红了。   “我今天在美术馆里碰到了许思文的妈妈。”路楠说,“我还是有点儿怕……但我没有躲。”   她絮絮地说话,对怀里的小猫,对眼前的宋沧。她要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确认自己的勇敢和蜕变。   宋沧静静地听她说。他知道路楠变了,她在往前走。   开始退缩逃避的人,是他自己。 第三十八章 可原来他从来不懂何谓“舍……   晚饭时间, 有人推开故我堂店门,腋下夹着个画框。   宋沧正在厨房里忙活,路楠忙接过画框。画框用纸包得稳妥, 看不出内容。来的人也不认得路楠, 问:“宋沧在吗?”   “宋沧!”路楠冲厨房喊, “是你买的画吗?”   宋沧探头一看,手里碟子差点脱手。那是宋渝的司机。   他立刻走出厨房,连手都忘了洗:“你一个人?”   司机点头,这答案让宋沧内心稍安。宋渝一点儿也不乐意他接手钟旸的故我堂, 因此从来不上门,更是连店铺名称都不放在心上。他伸手要拿画,路楠不肯给。   “你还没洗手!”她笑着, “这是你买的还是帮别人买的?弄脏了怎么办?”   司机正要说话, 宋沧示意他可以离开。厨房传来一阵焦味,宋沧忙转头折回去关灶。路楠觉得他的失魂落魄很古怪, 以往就算天塌下来, 宋沧也绝不会忘记安全事项:厨房连煤气灶都没有,故我堂不见明火。   “怎么了?”路楠把画放在一旁, “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宋渝没对我做什么。”   宋沧很想抱一抱路楠,但他现在不敢。他张开手, 反倒是路楠踮脚揉揉他头发:“你有心事。”   “……你猜那是什么?”宋沧忽然问。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画。路楠不好拆开, 左看右看, 在包装纸上瞧见了市美术馆的封条。宋沧解释, 这是市美术馆撤下来的画,贴好封条再交给收藏者或买家,以示稳妥。   他等待路楠发现, 他几乎是以一种放弃的心态渴望路楠发现真相。高宴跟他说了许多,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样害怕的事情:他怕路楠恨他,更怕路楠离开他。   犹豫和迟疑像两把锯子,在他心里来回折磨。他的失落如此明显,路楠开始担心:“宋沧,你有事情不要瞒着我。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她竭尽全力去猜测,“是钟旸的家里人又找你麻烦吗?还是,还是故我堂要拆了?”   “……都不是。”宋沧说。他低头在路楠的额头上蹭了蹭鼻尖,小猫一样的亲昵和软弱。自己是个胆小鬼,这个事实令宋沧沮丧。路楠抱着他,两人在店里静静站了很久。   “我把画收好?”路楠问,“你继续做你的大餐,好吗?我很期待。”   “嗯。”宋沧说,“放在我书房里吧,钥匙在床头柜,系着小鸟的那根。”   路楠扛着画框上楼。宋沧哪儿也不去,他就站在楼下等路楠。他没允许过路楠进他的书房,书房里有他的许多秘密:许思文给他画的肖像,他和宋渝一家人的合影,书柜里好多张,全都放在显眼位置。   几分钟漫长得如同几年,但看见路楠出现在楼梯上,宋沧胸口有种溺水窒息的感觉:这几分钟又太快了,对他的刑罚现在就要降临。   “你书房的灯坏了。”路楠边走边说,“窗帘也拉着,里面太黑了。我没拿手机,所以把画放在门边上,可以吧?……宋沧?”   宋沧捂着腹部蹲下。路楠把他扶到沙发上,他几乎抬不起头:“对不起,我……我胃疼。”   路楠在手机上买药,给他倒了温水,虽然对从来健壮的他突然胃疼感到奇怪,但什么也没问,只是帮他揉肚子。宋沧依偎在路楠身上,像小猫依赖自己的主人。   接下来几天路楠都没在故我堂出现。沈榕榕忙得脚不沾地,把路楠叫去帮忙。周五晚上宋沧联系路楠,他要把白猫送到领养人家里了。沈榕榕这边的活动也正好结束,她连休息都顾不上,立刻赶到故我堂,跟宋沧一起出发。   这回连不懂得离别的三花猫也觉得奇怪了。它在小猫窝边上团团转,喵喵不停。路楠提起猫包,忽然想起宋沧以前背过的太空舱:“那个你不用了吗?”   “不用了,对小猫不好。”宋沧把家里的猫罐头都收拾进袋子里,白猫喜欢吃这个,“会引起应激反应。”   “你明明很喜欢它们,为什么不养呢?”路楠低头看见在脚下晃来晃去的三花,“要不我们养它吧?”   三花听不太懂,拼命站起,伸爪去挠猫包里的白猫。“好啊。”宋沧说,“最皮就是它。”   “跟姐姐说再见。”路楠揉揉它小脑袋。三花哼哼得忧伤,独自一猫留在故我堂,看宋沧的车子离开。   白猫仍旧十分安静,它的没精打采让路楠担心。宋沧把领养人发来的视频转给路楠,路楠在白猫面前放出来,白猫见到黑猫,眼睛一亮,立刻振作。   “早知道就不做绝育,让它们生小猫好了。”宋沧说,“一开始收留它们的时候天天打架,翻天覆地地闹。”   领养人的家比较远,聊完两只猫的事儿,宋沧谈起章棋和肖云声。   肖云声曾用一个借来的手机号码,给宋渝和许常风发过路楠的信息、照片——当然这事儿也得假借高宴名义,说是高宴问出来的。那号码再打过去已经是空号,宋沧托人查询,是个事发后就注销了的号码。   “好在我们还有章棋。”宋沧说。   跟梁栩一样,章棋也渴望摆脱肖云声的控制。如同梁栩靠近和信任路楠,章棋对宋沧也表露了足够的诚意:现阶段只有宋沧能帮他,仅靠他自己,根本无力挣脱。而高考在即,肖云声手里拿捏着足以让章棋名誉扫地甚至要承担刑事责任的证据,在进入大学之前,章棋必须摧毁肖云声保存的东西。   “他很后悔。”宋沧冷冷一笑,“至少,装得很后悔。”   路楠想起和章棋见面时,那张清秀端正,令人生不出厌烦的脸。   “人真复杂。”路楠问,“你现在要找肖云声,是为了问清楚他想做什么?”   “我必须得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我们知道的,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以及,他还要对你做什么。”红灯前,宋沧看着路楠说。   但他又撒了一个谎。   迫切需要找到肖云声的原因,是章棋告诉他,“声哥手里还有一些许思文的视频”。至于是什么视频,章棋没有细说。他似乎认为即便说出来,宋沧也不会相信,只强调宋沧只要看到视频内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宋沧在瞬间把可能发生的恶劣事件想了一遍。但章棋并非暗示肖云声自己或者让别人伤害过许思文。“如果你真的是许思文的舅舅,那你一定要找到肖云声。”章棋说,“找到他之后,你再做决定吧。”   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为了获得宋沧的信任,章棋流露了十二万分的诚恳。他现在只能依靠宋沧帮忙,因此是绝对不会欺骗宋沧的。   宋沧心里就此留了个疙瘩。   “章棋和肖云声有联系,高考是下周一,这个周末应该不会有什么新动作了。”宋沧说。   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高宴终于查到了杨双燕的下落。   路楠和宋沧当时浏览许思文电脑云端保存的图片时,记得她保留过几个新闻截图。虽然只是匆匆一眼,但路楠却记忆深刻。得知杨双燕在学校里“疯了”,她忽然想起匆忙一瞥间,在新闻标题上看到的只言片语。   重新找出那几张截图,新闻主角果然是杨双燕。某校高中女学生因学习压力过大,引发精神失常,引起学校及各界关注,云云。撰写新闻稿的正是《萦江日报》的记者,路楠和宋沧立刻寻求高宴帮忙。   高宴请同事吃了几次饭,终于问出杨双燕下落。她目前在县区的某个精神病院住院,仔细算来,已经差不多一年了。杨双燕的妈妈杨墨十分抗拒记者的采访,她只跟当时报道的记者偶尔有联系,就连高宴也无法和她通话。   杨双燕恢复得很好。她的失常是现实事件刺激导致的,脱离了事件源头人物和环境,她用药物和长期的咨询来重建自己的生活。杨墨只告诉记者:燕子出院之后,我们会离开这里。   “……她知道许思文发生的事情吗?”路楠问。   “应该不知道。”宋沧说,“杨墨不让杨双燕关注这些事儿。”   路楠点头。杨双燕和许思文曾是那么好的朋友,如果知道许思文也被肖云声胁迫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她说不定会再度崩溃。   “我去美术馆找过她那幅画,《奏鸣曲》。”路楠说,“馆里的人说,已经还给她家人了。是给她舅舅了吧?我记得她的遗书上是这样叮嘱的。”   “……嗯。”宋沧打方向盘拐弯,很轻地应。   吹进车里的风拂动路楠的头发,她看到路边郁郁葱葱的树影,偶尔一两丛繁密的花儿被路灯照亮。她想起许思文那头叛逆的粉红色头发。   或许是因为不必到学校去,在培训学校集训的时候,许思文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醒目的粉色。推算时间,那时候杨双燕已经进了医院,两个好友断绝联系,而她也被肖云声找上,成为那三个人消磨时间的新目标。   失去了杨双燕,就找给杨双燕出过头的人发泄怨恨。肖云声对待许思文和对待路楠的逻辑是一致的。路楠不由自主抿紧了唇:她心里有一个打算,隐隐约约的,蠢蠢欲动的,一个让她时刻警醒的打算。   她要洗脱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让所有作恶的人受到惩罚。   而首要的,就是钉死肖云声,让他彻底暴露。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为无辜的杨双燕和许思文。当日的犹豫、迟疑和公事公办的温柔,令她失去了拯救这两个孩子的机会。她不能重蹈覆辙。   车子缓缓停下,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宋沧接了个高宴的电话,转头告诉路楠,手伤未愈的高宴又开始外出调查,这回去的是市美术馆,重建工程欠了农民工一笔钱,正在扯皮。工头给高宴塞烟酒礼物,又给他好几张展览的票子,高宴把烟酒都给了工人,正问宋沧对展览有无兴趣。   “我才不去。”路楠说,“JK的画真的很难看。最好的那张《早春》又已经撤下来了,还看什么呀。”   高宴在电话里听见她声音:“我靠,这么烂吗?工头是看不起我吗?我高宴像是不懂艺术的人吗……”   宋沧挂断电话,止住他的唠叨,和路楠提着猫粮和白猫下了车。   还没进领养人家门,白猫就像感受到什么似的,在猫包里蹦跶。它喵喵一叫,屋子里立刻传来细弱的“咪呜”。门一打开,平时趴着不动弹的黑猫火速窜出来,它认出宋沧路楠,更认出了白猫,兴奋得四爪乱蹦。   来到新环境的白猫很紧张,起初不敢走出猫包。黑猫试图钻进猫包,无奈那狭小空间根本无法容纳两只胖猫。黑猫便不停叼来玩具,黑魆魆的影子不停在猫包和猫窝之间乱窜。那猫窝是宋沧做的,白猫畏畏缩缩从猫包钻出,左右一看,豹子一般奔向猫窝。它才窝进去,黑猫立刻跳到它身上。两猫在猫窝里拼成一个大毛团,总算安静下来,开始互相舔毛。   旁观全程的四个人都大松一口气。   女主人加了路楠微信,约定以后常发视频。宋沧蹲在猫窝边,用手机拍下两只猫懒洋洋依偎着的样子,打算回家给小三花看看。“有个伴儿真好,对不对?”他抚摸两猫耳朵,两猫像是听懂了,眼珠骨碌地看他。黑猫许久不见他,亲昵地在他手背蹭了好几下。   回程路上宋沧很少说话。他把车停在萦江边上,和路楠坐在面包车后厢吹江风。“常常送走流浪猫和流浪狗,但今天特别难受。”宋沧说,“我好像真的开始舍不得了。”   江边有许多散步、玩耍的人,除了跳舞的、唱歌的、玩滑板的,还有背着小包卖玩具的。路楠买了个闪光竹蜻蜓,两人孩子似的在江岸上玩,引来一撮小孩儿围观。路楠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闪光竹蜻蜓在她手里就像魔法棒,她用它来玩儿点兵点将的游戏,孩子们又蹦又跳地围在她身边。宋沧没见过她这么开心,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她玩闹。   有些情绪在没有真正被引动之前,它只是书里的几个字,是一些伤心故事里主人公会提起的必然。宋沧有过许多“舍不得”的事情,一些梦想,一些人,和他们道别时宋沧也会难受。但他知道所有的离开都是必然。他早懂得接受。   可原来他从来不懂何谓“舍不得”。   一想到自己会跟路楠分道扬镳,他胸口有种火辣辣的痛,眼眶甚至发酸发疼。好像二十几年以来所有的平静和沉稳生活,原来是积攒着这种疼痛的无奈,等这一刻爆发。   路楠把闪光竹蜻蜓送给了一个孩子,坐到他身边。不远处有几个老人家正拉手风琴唱歌,两人听完《山楂树》,又听《卡秋莎》。   “想听现场版的《在旷野上》吗?”宋沧问。   他跟老人家借了手风琴,有模有样地试音和熟悉键盘。路楠吃惊:“你还会这个?”   “只会这一首。”宋沧笑笑,“钟旸是高手,手风琴演奏的《在旷野上》才是最初的版本。他教过我和朱杉,我还记得一点儿。”   他拉开琴箱,音色特别的乐声悠扬响起。   在旷野上,在无边的肃杀里,谁知道暖风和花草飘向何方,残酷的春天使它们伸展又伸展。宋沧歌唱的声音和他平时说话有些微不同,路楠想起纪录片里他们在拉萨星夜下歌唱的样子。手风琴的乐声像浩大的风,像无法预测的海浪,马儿一样把人驭起、奔驰。旷野的风,最高最远的天空和白云,雨水一样不遗漏任何角落的炽烈阳光,和乐声一起把路楠彻底包裹。   但这首《在旷野上》被宋沧唱得有些忧郁,藏在歌声里那个不畏惧死神的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眷恋现实又知道自己必然直面满地狼藉的青年。   琴声终结,周围爆发掌声,老人家纷纷称赞宋沧。他把手风琴还给老人,谢绝了他们邀请他再来一曲的要求。   坐回路楠身边,他终于开口。   “我不是一个诚实的人,路楠。”宋沧说,“钟旸把故我堂交给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愿意。他的事业很有意思,但我当时不感兴趣。我想过拒绝,我其实也拒绝过好几次。但钟旸很狡猾,他最后选择在病床上当着高宴和朱杉的面问我。我只能接受。我是他最后的选择。”   经营故我堂的趣味,是之后才慢慢发掘出来的。宋沧从没有把一件事坚持这么久,就像他从没有过能超过半年的恋情。他容易放弃,容易开始,随时随地准备重新出发。   “我以为随心所欲去做所有能做的事情是自由。”他看着路楠眼睛,“但原来能够全心全意耕耘一件事,其实也是自由。这些话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路楠笑了:“嗯,你不诚实。”   “对,我不敢诚实。有时候诚实就像……否定了我自己。”宋沧深吸一口气,“但我想告诉你,接手故我堂这么久,我没有后悔过。那曾是钟旸的事业,现在变成了我最喜欢的事情。我了解了这一行业之后,改变了以往的看法。我也明白如果没有深入了解就鲁莽下判断,是非常危险和不理智的。”   路楠以为他是说店铺的事情,也以为他这段时间是为这个烦恼。   “……”宋沧斟酌着,“类似的不理智的事情,我做过很多。我和你一开始……”   手机响了。宋沧下意识伸手去按停,屏幕上却是“章棋”二字。   章棋只说一件事:明天,也就是周六下午,肖云声约他去KK酒吧碰头。   “我跟你一起去。”路楠忙说。   “……不,你在故我堂等我。”宋沧抱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等我回来,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第三十九章 “我是他姐姐。”宋渝微微……   周六不是晴天。高宴从家里出发去市美术馆, 经过海边的跨海大桥,看见浓厚的积雨云在海平线堆积。他带了一把长柄的二十四骨雨伞,是雨具也是拐杖。   他受伤的是手, 骨裂。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高宴倒没觉得有这么严重。但他乐意扮得孱弱, 有时候这是个保护自己的办法。市美术馆的新馆外包给工程队,新馆验收不成功,要改给排水,工头暂时拿不到钱, 工人自然领不到工资。几方人马已经吵了很久,今日高宴作为媒体代表,是来见证调解的。   虽然天气不好, 但工作顺利, 高宴心满意足。他穿过本馆,看见JK的画展已经开幕, 现场红男绿女, 十分热闹。高宴先是看见巨幅海报上宋渝的名字和小照片,吃了一惊, 扭头发现展厅中央悬挂了一张两米多长的画布,正是《早春》。   【你说的那画儿没撤, 我去看看。】高宴给路楠发去照片。   路楠正在故我堂里喂猫。宋沧下午就要去KK酒吧逮肖云声,正重新翻检许思文的电脑云端。收到高宴微信后, 路楠顾不上回复高宴, 直接先联系沈榕榕。   沈榕榕正在家里睡大觉, 才听了两句话,立刻从床上弹起。   “我知道了。”她碾牙冷笑,“那天不应该放过他的。”   她转而联系高宴, 问他现场情况。高宴正在展子里乱晃,通过欣赏蒋富康的画作来提升自己的艺术鉴赏能力。沈榕榕劈头就问:“高宴,你跟的是法制线,那你有没有什么跟艺术线还是社会新闻的同事?都给我叫上。我今天不让蒋富康出名我就不姓沈!”   高宴听得一愣一愣的:“发生什么事了?你认识这个JK?”   沈榕榕一面往身上套衣服一边简单给高宴说了自己和JK的关系:“《早春》上画的就是我。我不是气他画我。我给他当模特,这是经过我同意的,但我不乐意展出去给别人看。这人没有底线,也不守承诺……”   “不是你啊。”高宴站在《早春》的标牌前。这是画展最显眼的一张,又是画展的主题,拍照参观的人最多。标牌上的字也很清晰,高宴隔着两个人也看得清楚:“上面说,画中的女主角是路楠。”   沈榕榕怔住了。   高宴想到这画展与宋渝的关系,有些话咽回肚子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宋沧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忙走到一旁接听。   电话是宋渝打来的,告诉他许思文情况稳定了许多,经过争取,医院同意在今天增加探视人数。宋沧立刻放下电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我家里有点儿事情,我得去一趟。”宋沧出门前回头说,“路楠,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把我家里人介绍给你。”   路楠一听这话就有点儿畏缩:“这么正式吗?”   她和宋沧在一起还没有很久,见家长这种仪式总是太正规也太庄重了,路楠摇头:“再说吧。”她目送宋沧离去。   宋沧有心事,她很清楚。这心事隐隐约约和自己有关,路楠不催促,决心等他开口。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是坏事——路楠想不出事情还能坏到什么程度,小猫在她脚下打滚,催促路楠跟自己玩耍。路楠关上故我堂的门,把潮湿空气和风铃声全都隔绝在外。   抵达医院,宋沧直奔许思文的私人病房。许思文一直昏迷,但正在逐渐好转,这几日似乎对外界声音有了点儿反应。护工守了两天晚上,发现许思文有手指轻动、眼珠转动的迹象,立刻通知宋渝。宋渝撇下所有工作和交际回到医院,一步不敢离开。   病床上的少女瘦得脱了形。医生的意思是,她能听见声音,但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能力。宋沧坐在病床边,告诉她故我堂发生的事情,闹腾的四只猫儿,卖书卖画的趣事,还有新交的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了?”宋渝吃惊。   “这很奇怪吗?”宋沧用温热的湿毛巾擦拭许思文的手,“我以前的女朋友,有两个还是你介绍的。”   “肯主动说出来,还这么正式,还是头一次吧。”宋渝好奇,“什么样的姑娘?”   “好姑娘,比我好多了,是我高攀。”   “什么家庭?你还高攀?”宋渝不信,“是本地人吗?那我应该认识。马行长女儿?还是陈爷孙女?”   宋沧只是笑,忽然说:“你别欺负她。”   宋渝笑了:“你怎么回事?只是女朋友,就为了她先压制你姐姐?”   “你先答应我。”宋沧说,“我很喜欢她,希望你也能重视她。”   宋渝被他的郑重其事弄笑了,草草点头:“行,我答应你。什么时候让我也看看?”   宋沧反过来问她最近情况。得知女儿情况好转,在外地出差的许常风立刻取消会议回来,现在正在飞机上。宋渝最近还给自己的情人办了个画展,今日正好开幕,但她已经顾不上那边了。   “姐,这是什么?”宋沧忽然问。   他捋高许思文的袖子,发现她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刺青。看形状,是一只展翅飞翔的燕子。   宋沧想起梁栩说过,肖云声通过这种记认来确定自己的控制欲。   可是,为什么是燕子?   “……思文的朋友,杨双燕,你记得吗?”宋沧问宋渝,“她们俩是因为什么不联系的?”   “杨双燕休学了。”宋渝答。   “休学了所以不联系?这不可能吧。如果是好朋友,怎么会因为休学就……”宋沧停口了。他想起杨双燕母亲杨墨坚决的态度。如果杨墨想让女儿和周围一切环境、人事的关系切割干净,她会中断两人之间的联系,也很正常。   他轻轻摩挲许思文皮肤上的燕子。它很小,并不非常精细,在许思文白皙的手臂上,异常醒目。   一个空空的燕巢筑在屋檐下。   路楠半个身子探出二楼的小窗,这是她和宋沧曾经一起喝酒聊天的小平台。她盯着燕巢,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保留。   春天已经过去了,过冬的燕子早已迁徙。但它们仍有许多个冬天。路楠放弃了,自言自语:“不是黄蜂巢,那就留着吧。”   天愈发的阴沉了。空气闷得让人窒息,初生的细小蜻蜓几乎贴地飞行。路楠关窗瞬间雷声忽然炸响,窗户嗡嗡震动,连她也吓了一跳。三花慌得四处乱跑,撞倒二楼许多东西,最后哧溜钻进床底。   小猫平时是不能上二楼的,路楠打扫卫生时忘了锁好上二楼的小门。她趴在床边抓出小三花,被它恐惧的样子逗笑,拍干净它之后抱在手上,弯腰收拾地上的零碎杂物。   书房的钥匙原本放在床头柜上,系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鸟儿。这挂饰是宋沧不会用的东西,明显是女孩儿的心思,路楠其实好奇得很,但她不想问,一开口就显得自己太过在意。她能想象自己开口询问后,宋沧是什么反应。   今天看得仔细,那小鸟儿是手工做的,制作她的人很是手巧,绒毛编进小鸟形状的毛线团,抓起来柔软中带着韧劲。   鸟儿屁股上绣一行英文:SWING。   “秋千?”路楠念了出来。她没听过这个牌子。   抱着小猫下楼,她惦记着沈榕榕,给她拨去电话。   沈榕榕的手机忘在了车里。她抵达市美术馆,立刻风风火火冲进本馆的展厅,高宴正在门口等她。   《早春》果然挂在最显眼的地方。看展的人不多,拍照的不少,《早春》被挂在半空,下方是不断被吹扬而起的绿色叶片。这平常的一角里藏着早春的微风,显然,蒋富康对这幅画最为重视。   沈榕榕抓过高宴手里的票子,塞在检票人员手里。蒋富康正在接受采访,眼角余光瞥见她冲进来,惊得立刻转身追上:“榕榕,你怎么……这个你一定要听我解释,我有苦衷的。我这个展子是别人帮我办的,话语权不在我这儿……”   沈榕榕却并不看半空中的画。她站在标牌前,一行行看上面的文字。   “女性的身体是生命力的象征,《早春》通过描绘作者情人路楠在春季草地上袒露躯体展现出的妩媚姿态,用明亮的颜色表达了对季节、□□、爱情、生命的向往和追问。本画作创作于……”   沈榕榕拆开标牌,把那张纸揣进口袋里。“场刊。”她对蒋富康伸手。   高宴把手里的场刊递给沈榕榕。沈榕榕扫了眼场刊上关于《早春》的介绍。   “……为什么?”沈榕榕不理解,“我那天来的时候看过你的场刊,都已经印好了,《早春》不是这个介绍。为什么把我的名字换成了‘路楠’?谁他妈是你情人啊蒋富康?你要脸吗?”   观众纷纷围拢过来,这场戏比画好看多了。蒋富康忙让工作人员驱散围观者,自己则把沈榕榕拉到一旁。沈榕榕不肯动,高宴站在她身边,像她的护卫,抓着蒋富康的手让他松开。“你好,我是《萦江日报》的记者。”他亮出记者证和工作证,蒋富康当即愣住了。   “沈榕榕,没必要吧?叫记者干什么?”蒋富康压低声音,“这事情扬出去,你当然不丢脸,但是你的好姐妹路楠呢?这可是她的裸.体。”他从宋渝口中听了许多路楠的传言,都是网络上沸沸扬扬的那些,“还是说她也不介意,毕竟她就是……”   啪的一声脆响,正正打在蒋富康嘴巴上。   沈榕榕甩甩手掌,这巴掌力气太重,她手指撞上蒋富康鼻尖,打得她手疼。   “不管是谁写的这玩意儿,我现在都告诉你,你挂这幅画,没法伤害我,你乱写路楠的事情,也同样没法伤害她。我们根本不在意这个,蒋富康你懂吗?”她揉着自己手掌,“我气的是,你根本不尊重我。我以为这幅画是我和你之间的回忆。至少我们是真心在一起的,或者说至少我自己是。你把我们隐秘的回忆,没经过我允许就放在大庭广众,我是为这个生气,你明白吗?”   她发现自己很难跟眼前的旧恋人解释一切。那些可能刺伤她或者路楠的事情,在她们成长得足够强韧的时候,已经不重要了。有人仍在原地踏步,而她们已经飞奔往前,踏上了更自由的路途。   蒋富康根本不听。这一巴掌也打出了他的脾气,他手一挥:“过来过来!赶走她!”   高宴已经站在《早春》下面。他个高,伸手抓到了画的边缘。   闹剧结束了,就像拉下这场活剧的幕布,他一鼓作气,直接把整幅画扯了下来!   蒋富康破声大吼:“你干什么!!!”   高宴快速卷起画布,抓住沈榕榕的手转头往外跑。蒋富康和保安人员追了上来,沈榕榕抢过高宴手上的伞,啪地打开,把它当作武器也当作盾牌。伞尖戳向蒋富康,蒋富康连忙躲避,和身后冲过来的保安跌成一团。沈榕榕扔了伞,拉着高宴往停车场方向跑。   市美术馆临江,露天停车场外就是萦江,不必她说,高宴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你还要再考虑一下吗?”高宴大声问。   “不必考虑!”沈榕榕笑着,从高宴怀里拿过卷成一筒的画布。她跳上石墩,靠着栏杆展开手里那幅画。绿色的草坪与肉色的人体在灰暗江风里翻滚,云层露出一线阳光。   “榕榕!不行!”蒋富康狂奔而来。   沈榕榕松开了手。   那张画落进风里,又被风吹送,直入江水。   “再见了!”沈榕榕朝着随江水往远处去的画大喊。她长发在风里飞舞,扭头看向高宴。高宴正怔怔看她,抢画、丢画,这一切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他会做的事情。但他激烈跳动的心脏却确凿无疑地提醒他:他不后悔。   沈榕榕跳落地面,拉着高宴的衣领,毫不犹豫吻上他的嘴唇。   高宴僵住了。   一吻结束,沈榕榕舔舔嘴巴:“你给点反应啊,不是喜欢我吗?……难道这是你初吻?”   “……嗯。”高宴眨眨眼睛,他的脸烧了起来,从耳朵到脸颊,但他还保有冷静的能力,“能再来一次吗?”   江风吹动沈榕榕的长发,乱纷纷扑到他脸上。他从未和沈榕榕靠得这么近,满眼都是眼前漂亮女孩笑起来的样子。   修长的、干净的手指按在他下巴上,带一点儿命令语气:“张开嘴。”   高宴听见陌生人奔跑靠近的脚步声和愤怒呼喝,听见手机在背包里不停震动,但太过强烈的心跳声盖住了这一切。他沉浸在沈榕榕引领的吻之中,揽紧了她的腰。   宋沧挂断了电话。   他的车停在KK酒吧不远,拨打高宴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高宴认识酒吧老板康康,他本想让高宴牵线,好进入酒吧看看,现在只能自己行动。   从车里下来时,阴沉了一整天的浓云终于破碎,雨滴又大又重地砸下来。这是夏季第一场雷雨,来势汹汹。   宋沧穿过步行街,绕到KK酒吧后门。按照高宴所说,酒吧后门是一截楼梯,宋沧发现门紧紧地反锁着,无法打开。他回到地面,在一家店铺门口避雨,顺便观察周围。   已经四点了。街面上没有人,所有铺面檐下都挤着湿了半身的年轻小伙和姑娘。宋沧眯起眼睛,盯着街道对面一间奶茶店门口的年轻人。   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宋沧只在档案里看过肖云声的模样。他很难透过口罩辨认出想找的人。但隔着雨帘,他发现了可疑的对象。   对面奶茶店门口,有个人也在观察四周,试图从层层叠叠的人之中捕捉自己的目标。   章棋说过,肖云声已经知道宋沧的存在,并且跟踪过在故我堂出没的宋沧。宋沧摘下口罩、打开雨伞,径直走向奶茶店。果不其然,才走到街道中央,那一直东张西望的口罩青年便定住了目光。   雨声和雷声震耳欲聋,雨伞扑扑乱响,宋沧的裤腿和鞋子都湿透了。宋沧朝他又跨出一步,立刻看见那青年有个微微向后缩的小动作。   在宋沧扔掉雨伞的瞬间,肖云声跑了起来。   没有人说话,一场追逐已经在雨中爆发。   无人的街道成为了最佳的竞技场,宋沧双眼紧盯距离他只有数米的肖云声。肖云声穿着雨衣,随着奔跑,他的兜帽脱落,宋沧看见了他后颈的一道刺青,一直延伸进他的头发,像一枚紧贴皮肤的钢针。   肖云声熟悉这里的地形,迅速拐入小巷。穿过堆满杂物的窄处,便是萦江与一条窄桥。过了桥,就是博阳中学所在的老城区,街巷蛛网般纵横。   不能让他过桥!宋沧放弃了直追的打算,他跳上道旁花圃,几下跳跃拐到人行道的岔路上,肖云声在穿过路口直奔大桥的瞬间,被宋沧抓住了雨衣的领口。   他跑得太快,连带拉扯宋沧也一起跌倒。宋沧和他在雨里厮打几个回合,终于从身后掐着肖云声的脖子,把他压在地上。   肖云声后颈的刺青是一把剑。这道刺青年月已久,痕迹都模糊了。   剑尖直指肖云声后脑勺。   他哑声笑了:“宋沧,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是许思文舅舅。”   宋沧屈膝压着他后背,肖云声无法翻身,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大雨模糊了宋沧的视线,脏污的雨水流进他眼睛里,让他双目发红、发痛。周围没有人,他反剪肖云声双手,用专程带在身上的绳子绑好,拖着他走下河堤。   桥下有几个老流浪汉,见宋沧和肖云声那架势,谁也不想惹事上身,纷纷走远。桥洞是天然的回声场,惊雷和密雨在此处浓稠地交织,宋沧耳朵嗡嗡作响。   他把肖云声扔在地上,从他裤兜里搜手机。肖云声忽然一弹,双足踢向宋沧腰侧。宋沧始终提防,险险地一闪,他自己的手机从衣兜里滑出来,咚地落到地上,顺着湿润打滑的草坡滚进了萦江。   宋沧给了肖云声两拳,肖云声没了挣扎的力气,靠在墙边大喘。他口鼻流血,却不觉得痛似的,只是看着宋沧笑。宋沧从肖云声裤兜里找出手机,用肖云声的指纹解锁,循着梁栩说过的方法,打开了云端。   “你要给许思文报仇吗?”肖云声问,“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了解她?”   宋沧头也不抬,飞快滑动屏幕,试图找到和许思文、路楠相关的视频。肖云声跟踪和偷拍过路楠,所以才能把路楠的日常照片发给宋渝和许常风。宋沧删了一些旧照和视频,再往前找去,视频的拍摄时间渐渐来到了去年秋季。   他忽然想起许思文到故我堂,但找不到自己的那一天。   肖云声还在笑。宋沧的认真谨慎在他看来似乎是一件很值得嘲笑的事情。他被自己的鼻血呛到,咳了两声,交换秘密般轻声问:“你看到她手上的燕子纹身没有?”   “……为什么要给思文纹身?”宋沧问,“章棋和梁栩是你的玩具,你控制他们去欺负杨双燕。思文又是为什么?”   “别弄错了,那可不是我让她纹的。”肖云声睁大了眼睛,“是她自己看到了梁栩的纹身,觉得好看,所以才去的。刺青师也是她自己找的,不怎么样,但至少是把那燕子放在身上了。”   他舔舔嘴巴,抽了抽鼻子,笑得十分畅快。   “这也正常,很多人都会把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刻在身上。”肖云声外头看宋沧,想从他脸上找出动摇的痕迹,“感动吗?还是恶心?”   “这就是你用来胁迫许思文的事情?”宋沧看他,“她不是会被这种事情威胁的孩子。”   肖云声笑:“不。你并不了解她,她是个相当卑鄙的胆小鬼。胆小又卑鄙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愿意做任何事的。”   宋沧已经找到了去年秋天那一日拍摄的视频,足有二十多个。他点开其中最长的一个,画面闪动,先出现的是一面墙。宋沧一下认出:这就是许思文曾站着被章棋和梁栩用酒瓶攻击的那面墙。   墙上没有“拆”字,站在墙前的也不是许思文。镜头拉近,宋沧听见肖云声说话:“燕子,燕子?难得见这么多朋友,你喜欢的章棋也在,笑一个。乖。”   镜头里的杨双燕正在流泪,她并未看向拍摄者,也没有看正在镜头前把空酒瓶排成一列的章棋和梁栩。目光像悬浮物一样虚虚地停留在镜头拍不到的某处。   和许思文那时候一模一样的事情正在发生。先出手的是梁栩,她扔歪了,酒瓶在距离杨双燕还有两米左右的墙上碎裂,杨双燕吓得缩起脖子。章棋站到梁栩身后,他很兴奋,主动拿起酒瓶指点梁栩,教她怎么扔。梁栩笑着往后退,章棋按住她的肩膀,抓紧她的手,协助她扔出第二个酒瓶。酒瓶径直冲杨双燕脸面而去,杨双燕若不是抱头蹲下,酒瓶将准确地在她脸上碎裂。   她哭出声,在地上爬着想要逃离。章棋又扔了一个,准确落在杨双燕前方。她再次被吓得不敢动弹,蹲在地上哭。章棋快乐地跳了几下,回头对肖云声说:“我越来越准了。”   肖云声提醒:“别忘了我们的嘉宾。”   梁栩拿起一个酒瓶,往画面右边看去。章棋消失在画面里,很快,他紧抓着一个女孩的手腕,把她拉到镜头前。“来来来。”章棋示意梁栩把酒瓶交给那女孩,随后指着慢慢抬头的杨双燕,“很好玩的,你试试。”   女孩站立不动,酒瓶从她手里脱落。她对章棋疯狂摇头。   “哦,你选B是吗?”肖云声在镜头后说,“你选择让我曝光你的一切,让你和你爸妈维持这么多年的‘正常’毁于一旦,是吧?”   女孩僵住了。她的手颤抖着,慢慢从地上重新捡起了酒瓶。肖云声的笑声令人齿寒。女孩回头看他,那双宋沧熟悉的眼睛盛满了恐惧。   许思文直视镜头,正在哭。   云端里存着许多照片,更早的甚至还有杨双燕和许思文穿着初中时候校服在门口的合影。十五六岁的女孩,两张稚气又快乐的脸。她们手挽着手,举着毕业证书,在夏天的小榕树下亮出牙齿大笑。   真快乐。路楠一边翻看一边想,自己和沈榕榕过去也有过这样的快乐时刻,真正无忧无虑。   小猫在她怀里蜷成一团睡着了。今天雨太大,约好来取货的客人无法上门,路楠做完了该做的事情,翻看许思文保存的照片打发时间。   杨双燕的照片很多,有合影,也有单人照。她在镜头前露出许多表情,困惑的,忧愁的,哭泣的,大笑的。路楠正通过许思文的眼睛注视杨双燕。   一声惊雷炸响,雨瞬间变得更大了。小猫在她怀里吓得蹦起来,慌里慌张窜回猫窝。   路楠听见二楼有异响,上去看了一圈,是大风把树枝刮断,砸在了窗户上。   她检查完窗户,确定无恙后,低头却发现有水正从书房门下流出来。   想起故我堂曾漏雨的事情,路楠忙抓起书房的钥匙。宋沧说已经修好了屋面,但现在看来肯定又有疏漏。她打开书房门,用拖把拖干地面一小滩水。水从屋顶漏下,好在只有一个位置。路楠拿来盆子接水,弯腰时看见之前送来的那幅用纸包好的画,宋沧已经拆开,靠墙放在地面上。   她连忙拿起那幅画。书房没灯,光线昏暗,她找不到可以安放这幅画的地方,便打算把它拿到一楼放好。   闪电像灯光一样,迅速地亮起,又暗了下去。   在令人耳朵发疼的雷声里,路楠站定了。她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拿着画走出书房。   鲜艳的红和鲜艳的蓝。盛放的火焰,和火焰中心冰冷的、蓝色的少女背影。   许思文的《奏鸣曲》。   路楠还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她在画面一角看见了作者的英文名字:SWING。   故我堂的门被人推开了,在狂风里激烈晃动的风铃响得嘈杂。有人踏入店铺,扬声喊:“宋沧?在吗?我正好到附近办事,雨太大了,司机送我到你这儿躲躲。宋沧?回来了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家人的亲昵。   路楠拿着画一步步下楼。她站在楼梯上,充满不解和困惑,看着立在玄关处的宋渝。   宋渝也发现了她。她眯起眼睛,打量异类一般看路楠,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与嫌恶:“你怎么在这里?”   路楠听见自己非常平静、稳定的声音:“你认识宋沧?”   “我是他姐姐。”宋渝微微仰头,“把你手里的画放下来,别弄脏了。” 第四十章 “现在不是了。”   路楠把《奏鸣曲》放在沙发上。她放得很轻很稳, 画是好画,她还没来得及分心生出别的情绪,本能地想好好对待一切好的、但又易碎的东西。   宋渝的伞放在门边, 湿淋淋地往下淌水。路楠想提醒她把伞拿开, 故我堂里多是旧书旧物, 不能受潮浸水。这平时听惯了的话在她喉头打转,最终没说出来。想到宋沧和他的故我堂,路楠心里头有种冰冷的东西,正在逐渐扩大、蔓延。   从脚开始, 她浸没在这种冷之中。   宋渝也没说话,她打量路楠,目光扫到楼上, 又回到眼前的路楠身上。宋沧的故我堂从来不招新员工, 宋渝对这小店铺的事情并不关心,但她很熟悉弟弟的性格:他非常重视自己的私人空间, 不是亲密的人, 不可能涉足他的个人领域。   她想起在医院里,宋沧那古怪又执着的叮嘱。   “原来是你啊。”宋渝说, “原来他让我别欺负的那个女朋友,居然是你。”   路楠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挎包:“现在不是了。”   “高攀, 他说你配他是高攀,说你比他好太多。”宋渝仿佛头疼, 她也被今天的意外相遇弄得迷糊了, 气完反而笑出声, “你为什么一定要缠着我们?我的女儿,我的弟弟,你是跟我有仇……”   “让开。”路楠已经走到她面前。   宋渝一怔:眼前的女孩很陌生, 仿佛不是当日呆站着任由她教训的可恶老师。路楠的冷淡和沉默让她看起来不好惹,宋渝被她看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让出道路。   路楠拿起自己的伞,拉开门。她的手冷极了,准备走出去的时候脚下踢着什么,低头一看,是小三花在她脚下走来走去。它焦虑而紧张,浑身毛发炸开。店里来了陌生人的时候,它总是跟哥哥姐姐一样藏在猫窝或者书架底,狭窄的空间能给它安全感。但这一刻它仿佛预感了什么,不顾宋渝就在这里,竟冲出来试图挽留路楠。   路楠低头看它,说不出一个道别的字。连小猫也变得陌生了。它长大得很快,已经是一只圆滚滚的、充满活力的猫。和当夜在萦江石头上救下的小东西完全不同。   她用脚轻轻把小猫推回店里,跨出门口。玻璃门在身后关闭,霎时间灌入耳中的,只有风雨和铃铛的声音。   路楠撑开雨伞往前走。心里头那片冰冷的东西没有融化,硬结成一团,让她整个人变得僵硬沉重。心里盘桓的事情太多了,在无数回忆的片段里,唯有一个问题清晰地浮现:为什么?   亮着红灯的路口有足以淹没双足的积水,下水道堵了起来,还没人去疏通,污水横流的路面上漂着垃圾。路楠站在人行道上,胸口开始有热的火窜起来,烧得她背脊发麻,脑袋嗡嗡作响。   是宋沧先跟她搭话。是宋沧先说“我相信你”。是宋沧和她去调查一切,给她拥抱,给她面对往事的力量,紧紧地抱她,很真切地眷恋她。   是宋沧开始的。   路楠现在还不觉得伤心,她久久立在雨中的道路上,在人们奇怪的目光里,空着的那只手攥成了拳头。   傍晚六点,宋沧的车子在安宁路路口堵上了。他很焦虑。手机丢失,无法联系路楠,路楠一定等得很着急。   雨这个时候才有稍缓的迹象,宋沧心里却完全平静不下来。   今天在肖云声手机里看到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作恶者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视频里还是在桥洞下,他一直笑着。欣赏许思文和杨双燕的崩溃,和欣赏宋沧的震愕,对他来说都充满了同样的乐趣。   “受害者变成加害者的感觉怎么样?”肖云声笑够了,认真问宋沧,“无辜吗?这些人里头有谁是无辜的啊?没有。她捅我一刀,那么重,我给她点儿教训是应该的。当大哥的,管教小孩子,是我的责任……”   宋沧没让他把话说完,把他按在地上狠捶几拳。   他原本打算逮住肖云声之后直接带他去派出所,但在看见许思文的视频之后,这个念头变了。他不能让许思文做过的事情暴露。肖云声这样的人,面对讯问,他必定是很乐意抖搂一切,自己的不幸必然要搭配他人的不幸。渣滓,渣滓……宋沧拉着肖云声衣领让他坐起,正要再下一拳,肖云声开口了。   “你呢?”他咳嗽两声,笑问,“你跟路老师说过你是许思文舅舅了吗?”   宋沧揍不下去了。他松手放开肖云声,肖云声重重倒地。   “许思文是你的顾虑,路老师也是你的顾虑。”肖云声舔了舔嘴巴上的血,“宋老板,放了我吧,就当今天没见过我。”   宋沧逼问出肖云声的住址,拿走了肖云声的随身证件和所有银行卡。他无法自行做出决定。肖云声与许思文和路楠相关,他现在迫切地想找到路楠,告诉她发生的一切。   推开故我堂的门时,宋沧觉得有点儿古怪。三花藏在书架下面只露出一截尾巴,门口周围尽是水渍,没人处理。   “路楠?”宋沧喊。   小厨房的拉门打开,宋渝端着一杯水走出来,不悦看他。   宋沧脑袋嗡的一响。   他这才看到沙发上放着许思文的《奏鸣曲》。知道书房钥匙并且可以进入书房的,只有路楠。   “人走了,别找了。”宋渝坐下喝水,皱眉问,“这个情况,你是不是得跟我解释解释?”   “你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宋沧直接问。   宋渝被他气笑:“你跟我说,你不会放过害思文的人。结果你就是这样的‘不会放过’?我开始还以为你是骗她,玩玩而已,但你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乱来的人。在医院里当着思文的面跟我提要求,不能欺负她。你对得起思文!”   她越说越气:“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出事之前还是之后?”   宋沧无心在这个问题上解释。“让思文变成这样的不是她。”他直视宋渝,“你应该向她道歉。整件事情里,只有她是最无辜的,警方的调查结果早就公布,你们为什么一直都不肯信?”   宋渝尖声一笑。她没想到宋沧居然会为路楠错乱到如此程度。   “她无辜?她怎么无辜?!”宋渝一想起躺在病床上的许思文,眼泪就要出来了,“我的孩子专程跑到她的办公室跳楼,她难道就没有一点错吗!”   宋沧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对宋渝会是可怕的冲击。   “好,我告诉你思文为什么这么做。”宋沧从杨双燕的母亲与肖云声父亲再婚开始说起。   宋渝起初听得不耐烦,得知肖云声带着章棋和梁栩欺凌杨双燕后,她的目光从困惑,渐渐变成吃惊,讲到肖云声认为许思文爱慕杨双燕,并以此胁迫她对杨双燕出手的时候,宋渝失声大喊:“不可能!”   她是不会、也不能承认自己的女儿曾做出这种事的。   对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或者最重要的人掷出酒瓶,在仇敌面前用自己的双手对那个人施加恐怖的侮辱和死亡的威胁,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   它是一种不可能得到原谅和安慰的摧毁。   和许思文曾经用极端方式伤害过杨双燕相比,两个女孩之间的感情现在成了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思文是被迫的……那个什么声,是他逼迫思文这样做的。”宋渝忙说。   宋渝无法接受许思文曾做过这些事情。同样的,许思文也不能接受自己竟是这样恶劣的人。   她在一切结束后来到故我堂,她想寻求宋沧的帮助。没有任何可以呼救和援助她的对象,父母从一开始就被她剔除在外,她唯一信任的只有宋沧。   然而宋沧不在。   找不到宋沧,许思文彻夜不归家。她在杨双燕家门口外徘徊,试图得到杨双燕的谅解。肖云声撺掇杨双燕去见她,他不知道两个女孩之间说了什么,但结束谈话之后,杨双燕的状态变得更差了。   杨双燕仍旧是靶子。许思文投掷酒瓶的视频成为更重要的胁迫证据,她和章棋、梁栩一样,成为肖云声取乐的棋子。她身边没有任何能帮她的人。   杨双燕在学校崩溃、入院治疗之后,小团体失去了他们之中最重要的靶子。   于是新的靶子产生了。   宋沧在桥洞下听肖云声说这一切的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梁栩会那么恐惧。为什么是这个不够聪颖也不够精明的女孩子,第一个向旁人呼救——没有了杨双燕,许思文成为取乐的靶子;没有了许思文,下一个靶子就是梁栩。   宋沧清晰地记得,路楠曾说过,在跳下去的前一瞬,许思文说了一句“老师,对不起”。   她在学校里徘徊,在路楠办公室外徘徊,结束了一场痛快的大哭之后,跳上窗台。宋沧直到今日才明白,肖云声逼迫许思文去做这样一件事诬陷路楠,让路楠失去工作、名誉和平静生活;但许思文真正跳下去的时候,她自己也怀着赎罪的心态。   彼时杨双燕已经在许思文的生活里消失。她们断绝了联系,许思文最后看到的杨双燕,是被人带上救护车的样子。没有什么比那一幕更直观地让许思文了解,她也是摧毁杨双燕的力量之一。   甚至,她比肖云声更恶劣。   宋渝听得呆住,久久说不出一句话。宋沧浑身湿透,在屋子里冷得发抖。小猫溜到他脚下,暖水袋一样依偎着他。   “她……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宋渝怔怔问,“我是妈妈,我,我……”   她瞬间想起许多事情,懊悔和痛苦石块一样填塞她的喉头。   此时在医院里,护工正给许思文擦脸。她看见少女的眉毛微皱,便放轻了手上的力气。   洗净毛巾擦手时,瘦弱的手指动起来,婴儿一样松松地握住她的拇指。   护工吃惊抬头。床上少女双眼缓慢睁开,无焦距的目光正凝视着苍白的天花板。 第四十一章 “你昨天见过宋沧?”……   路楠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所有事情刚刚发生的那一天。许思文从楼上坠楼, 她被人当头当脸扇了一耳光,哥哥问她出了什么事,母亲责备她什么都做不好。   她呢?她躺在床上, 熬出黑眼圈, 在梦里一次又一次与许思文的手臂错过。   但一切又已经变得完全不一样。她没有失眠很久, 没有哭,没有在床上呆坐,并且不敢回忆。一切正好相反,她只失眠了一夜, 因为宋沧一直不停打来电话,发来信息。路楠坐在阳台上喝冰啤酒,桌上的手机不停响铃、震动, 直到没电关机。   她猜测宋沧可能会过来找她。如果他来, 她愿意给他一个解释清楚一切的机会。   但宋沧始终没有敲响她的门。   酒喝多了,不停地上厕所。路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红红的眼睛, 仔细一看, 是熬夜生出的红血丝。她躺回床上,看见宋沧不久前给她新挂上的、适合夏天的浅蓝色窗帘在晨风里晃动。   她跳下床, 狠狠扯下窗帘,连带着窗帘钩子也哗啦崩溃落地。那两张布轻飘飘地盖在她身上, 她蹲着把摔坏的钩子拾掇到一起,恍惚中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像一场大梦, 异常荒唐。她终于失去了坚持的力气, 盖着窗帘爬上床, 闭目睡去。   路皓然联系她,原来周喜英今年的生日不打算邀请亲戚朋友吃喝,决定在家里简单操持一顿就行。   路楠有点儿愧疚:她把这件事彻底忘到了脑后, 竟然一点儿没想起来。   路皓然吞吞吐吐,想让路楠帮忙,再缓和一些周喜英和自己女友的关系。路楠不认为自己有左右周喜英决定的能力,路皓然却十分坚决:“她最近总念叨你。”   母亲病愈后不敢再随便生气,仿佛一场病足以让她看开一切,放宽心怀。路楠回家时见到周喜英在桌上铺了好大一张宣纸,正在抄佛经。她以前信过佛,后来又信过耶稣,不过妹妹走之后,对这几位全能上帝的信仰立刻崩溃,连一点儿渣也没在家里留下过。   周喜英倒不是重新信起了佛。“抄这个,心静。”她说,“顺便还可以练字。”   她年轻时写得一手好字,年长了功力也不见衰退,蝇头小楷十分娟秀流丽,路楠夸了几句。   周喜英立刻很震惊看她。母女俩对上眼光,又各自很快别过头,有些尴尬。   劝阻了想下厨的周喜英,路楠做了几道菜和一盆汤,把一顿晚饭张罗得有模有样。   她的殷勤终于引起周喜英的怀疑:“你帮你大哥劝我?”   路楠正给她舀饭,笑道:“我就不能单纯孝敬孝敬你?”   周喜英嗤之以鼻,但那嗤笑才喷出一半,她立刻想起和唯一的女儿之间正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迅速把剩下半截笑声吞回腹中。难得见她在自己面前收势,路楠给她夹菜、舀汤,既然已经被识破,那就干脆更殷勤一些。   “……你,见过那个女人?”周喜英犹豫着问。   “见过好几次了。”路楠说,“去吃饭,还有去她家玩儿。”   她聊起路皓然的女友和她的女儿。女人结婚早,离异也早,拼尽全力争取了抚养权,女儿性格随她,开朗活泼得让路楠自愧不如。她以前想象过自己的嫂子会是什么样,也配合路皓然的各位女友设想过以后的生活,甚至试图让沈榕榕和路皓然发展关系,但谁都不及现在这个。路楠第一次和她接触,立刻就明白路皓然为什么会喜欢她。   路楠没有的东西,路皓然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也没有从父母身上得到过。他们有同样的缺失,所以会被同样的灵魂吸引。   恰在此时,周喜英开口问:“我听你大哥说,你有男朋友了?”   “太快了?”路楠笑道。她说完微微一怔:用问题回答问题,这是宋沧的习惯。   “什么样的人?”周喜英不能确信,“比梁晓昌好?”   “那当然,好太多了。”路楠说。她讲得流利、迅速,末了却主动补上一句:“但他骗我。”   面对周喜英,她终于敢说出这个存在但无法被唇齿倾吐的事实。只这一句话就够了,委屈和不解被她狠狠压在心底,但逃避不能令它们平息,在母亲面前,在她一直熟悉和生活的空间里,它们更疯狂、更迅速地席卷了她的情绪。路楠掩着眼睛流泪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是故我堂的小猫,一会儿是音乐节,一会儿是宋沧会喊她“路桐”,一会儿又是他也曾竭尽全力地为路楠和许思文追查过真相。他的好和坏,是不同颜色的染料,全都扑在名为“宋沧”的人偶身上。   周喜英其实没怎么听明白。路楠鼻音好重,哭起来像个小孩。她放下碗筷,扯了纸巾递过去,路楠抓着在脸上胡乱一擦。   “我没有伤心,我不是伤心……我就是不明白……”她哽咽着,又不敢抬头看周喜英,生怕从她脸上看到以往熟悉的表情:嫌弃,憎厌。因为哭泣的、令人头疼的“路楠”不是周喜英认可的那个女儿。她多么难堪,没法经营好自己的感情和生活,在母亲面前始终摆脱不了狼狈的印象。   正擤着鼻涕,她被人小心翼翼地抱住了。   周喜英走到她身边,暌违很久的拥抱,像年轻的母亲拥抱年幼的孩子,用轻抚头发的方式,抚平孩子在家外面遭受的委屈和痛苦。   “他骗你,就是他不好。”周喜英也拙于安慰。她其实已经忘了怎么跟自己的孩子相处,但在哭得一塌糊涂的女儿面前,有一句话莫名其妙地蹦到了嘴边:“桐桐,妈妈没照顾好你。”   路楠怔住了:“嗯?”   一个她被周喜英这出乎意料的话吓住了,回不过神,另一个她扁了嘴巴,眼泪愈发不受控制。路楠甚至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喉咙疼得厉害,所有声音通过口腔和鼻腔发出来,都成了眼泪的辅音。   路皓然回到家里时,看到的是独自看电视的周喜英,和在厨房里洗碗的路楠。他钻进厨房戳戳路楠手臂,等路楠回头时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路楠刚刚哭得狠了,眼睛鼻子都红肿。路皓然眉头紧拧:“她又骂你?”   “没有。”路楠答,“我想到一些不开心的事儿,就哭了。”   路皓然揉她头发,很快又问:“你说了吗?她态度呢?”   路楠:“……忘了。”   路皓然着急:“这怎么能忘呢?你,你今天回来不就为了帮我吗?下周末就是吃饭的日子,多少人总得定下来。”   路楠:“要不就我们三个,要不你再带两个,总共五个人,多加两双碗筷的事。”   见她说一句话就吸一次鼻子,路皓然抢过她的手套和抹布:“我来洗,你快出去,再跟妈妈聊聊。记住我叮嘱你的!好好讲,不要吵……你干什么?!”   路楠把脸贴在路皓然背上蹭了蹭。她的哥哥肩膀宽阔,身材高大,路楠现在才意识到,他的反叛远比自己早得多。   “我去了。”路楠说。   路皓然先是恳求:“拜托你了,我的爱情和婚姻,成败在此一宴。”讲完又威胁,“你要是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罚你给我洗三年衬衫!”   把任务交给了路楠,路皓然却总是不能放心。他时不时探头去看,客厅里很静,偶尔有一两句说话声,都只是闲聊。周喜英和路楠之间的气氛古怪得让路皓然无法读懂,有什么似乎正在化解,但经年累月的沉疴,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消融。   三人确定了家宴的时间,兄妹俩和母亲辞别时,周喜英看路皓然:“带来看看吧。”   路皓然眉毛一挑。   “我还没有接受!”周喜英又说。   路皓然不停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送路楠回家路上,路皓然联系女友,让她调整安排,到时候把孩子也带来一起热闹热闹。两人隔着手机说笑,路楠很少见大哥这么开心,那笑声有点刺耳,又有点儿让人羡慕。   “把你男朋友也叫上啊。”挂了电话,路皓然说。   “分了。”路楠言简意赅。   路皓然愣得忘了启动车子:“才多久啊?又分了?为什么?”   路楠不想把已经跟周喜英说过一次的事儿又复述,潦草答:“合不来。”   “分了我……我昨天怎么没听见他说?”路皓然茫然道。   “什么?”路楠一下坐直,安全带勒得她胸口很疼,“你昨天见过宋沧?”   “我班上有个学生肾结石,大晚上的疼得嗷嗷叫,我连夜把人送到医院看急诊。那个男的……叫什么?”   “宋沧!”   “啊,宋沧,他当时正好从医院里出来。他倒是认得出我,还跟我说了几句话。”   路楠心想,他当然认得出你,我的几本相册都快被他翻烂了。   “人还挺好的,热情,还帮我推轮椅把学生送到急诊室。”路皓然回忆,“也对啊,我提起你的时候,他没怎么搭理我。”   路楠还以为宋沧出事,为自己一瞬间的焦急暗唾,慢慢坐好。   “我走的时候在停车场又看见他了,他正从外头赶回医院。”路皓然启动车子问,“是有什么亲戚住院吗?他说昏迷几个月了,昨天刚醒。”   安全带又一次把路楠胸口勒疼。她抓住路皓然的手:“谁?谁醒了?!” 第四十二章 (修bug) 他没想过火种……   许思文醒来已有四天。   第一天还无法发声, 现在勉强能够开口说话,只是因为躺了太久,还有些磕磕绊绊。她脑中淤血压迫神经, 两腿和右手活动还不够灵便, 医院的结论是只要继续治疗、保持康复, 可以大致恢复到以前的活动水平。   女儿能够醒来,这让许常风和宋渝感激万分。夫妻俩日夜不休地轮着照顾许思文,宋沧忙上忙下,这一天终于有机会跟许思文单独说话。   对于她那天发生的事情, 宋渝和许常风都有个默契:先不问。宋沧原本也贯彻这个宗旨,他坐在病床边检查许思文昨天的住院费用单子,许思文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   手术中少女的头发剃光, 又在这三个月里长出了寸许。她瘦得厉害, 面颊凹陷,更显得眼睛突兀的大。虚弱的肠胃只能接受流食, 好在摄入营养之后, 她也渐渐有了说话表达的力气。宋沧忙放下费用单,靠近了听她说话。   “……老师怎么样了?”许思文问。   宋沧立刻懂了。他却不能立刻坦白, 医生叮嘱,现阶段许思文还不能够接受强烈刺激, 她需要一段很长时间的静养。   “我想知道。”许思文又说,“他们不肯讲, 我问你。我知道, 我害了她。”   宋沧坐近, 他思考了一会儿,开口第一句话是:“路楠一直都牵挂着你。这三个月里她一直后悔,当时没能拉住你, 没能多问你一些问题。”   许思文微微睁大了眼睛:“她,恨我吗?”   宋沧:“没有。”   这回答让许思文眼里浮出眼泪。她这几日牵挂着路楠后来如何,但精神不振,多睡而少醒。在有限的思考中,她已经预备着迎接来自路楠怨恨。   “她知道你是被肖云声胁迫的。”宋沧说,“我也知道。”   许思文完全怔住了。她的手抖得厉害,宋沧忙握在掌中:“思文,我们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许思文的惊恐令她语言混乱:“我,我不……我不想……呜……”   宋沧等到她哭了一阵停下后,才把这三个月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从宋渝和许常风掌掴路楠开始,到肖云声指使梁栩和章棋捏造事实污蔑路楠,路楠遭受的一切他都不回避,许思文已经长大了,她应当为自己做的事承担责任,更何况她摧毁的是另一个人原本可以顺利、平静的人生。于是连带着他接近路楠、了解路楠和对她心动的经过,宋沧也没有隐瞒。   “你们连燕子的事情也查到了。”许思文喃喃道。   在坠楼的前几日,许思文已经接收到肖云声的授意。肖云声说他找好了地方,就在某个老师办公室的窗下,许思文跳下去后绝对不会出事,窗子下面有草地、灌木和足以成为缓冲的乔木。她是安全的。   许思文听得恍恍惚惚。那时候杨双燕已经和她断绝了联系,她还天真地以为杨双燕只是生气,病好了也不愿意回来,但无论是肖家还是去杨双燕妈妈的花店,都再也问不出杨双燕下落。   是肖云声告诉她,杨双燕已经“疯了”。   许思文永远记得肖云声那得意洋洋的、令人反胃的语气,还有他紧接着的另一句话:“你也有罪。”   有罪就要赎罪,有罪就要接受惩罚。许思文在乐岛学校徘徊的时候,充满恐惧和不安。她不停翻看手机里自己和杨双燕的合影,想到自己对杨双燕做了什么事,她对自己的憎厌一度达到顶点,连坠楼的痛苦也不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   但在教室外看见路楠的时候,许思文停步了。她认得路楠。   得知杨双燕一直被肖云声欺辱,许思文尝试过帮助她。但她的“帮助”里,被杨双燕察觉出有一些别的心意。感到愧疚的许思文不敢再跟杨双燕联系,就连杨双燕大雨天里在乐岛学校外头等她,她也不敢露面。   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后来两人关系缓和,许思文有一天去找杨双燕玩儿,在花店外看到了正跟杨双燕挥手道别的女人。等女人走后,许思文问杨双燕那是谁,杨双燕神神秘秘:“帮过我的人。她刚刚鼓励了我。”   至于鼓励了她什么,杨双燕不肯说。但不久之后许思文就知道了——杨双燕在肖云声身上制造了一场危及性命的流血事件。   在乐岛学校的舞蹈教室窗外,许思文认出了路楠,她还是那头漂亮的、打眼的酒红色头发,整个人看起来又温柔,又美丽,笑得这样好。在路楠的办公室门外徘徊的时候,许思文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对不起杨双燕,成为害她失常的帮手,那她若要给帮助过杨双燕的人制造一场冤案,杨双燕会怎么看待她?   她犹豫了更久、更久。   “……后来我究竟怎么想的,我记不起来了。”躺在病床上的许思文说,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零零碎碎,难以回忆,“我只记得,那个老师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个很好的人。……你们还在一起吗?”   她看着宋沧神情,知道了答案。   难得和别人聊起路楠,宋沧这一天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路楠的事情。他发现自己对这三个月以来所有两人相处的细节都记得极牢,仿佛是大脑在潜意识里紧紧地扣留了所有记忆,它知道有一日宋沧会需要这些东西。   回到故我堂,宋沧没开灯,也没打算开铺,斜躺在沙发上发呆。前两日收货、点货,又要在医院、家和店铺之间奔忙,他没有思念路楠的空隙。   今天他才觉得浑身难受。这罕有的难受他过去也曾感受过,父母出国时,救助的动物在怀里死去时,和钟旸道别时,得知小告即将失去视力时……他记得这种感受。胸口的闷痛和四肢百骸的无力,总是提醒着他:他即将永远地遗失对自己而言极为重要的东西。   这种感受过去只是大风掀起的波浪。如今却恶化成为海啸。   看着空荡荡的故我堂,他捂住自己眼睛,颤抖地叹气。   手机响起,是“故我堂”微博收到了新的私信。宋沧本不想理,但私信接二连三。他拿起手机一瞥,未解锁的屏幕上是一条文字:【可以领养你店里的小三花猫吗?】   小猫在傍晚的灯光里静静看宋沧。每天看到店门打开、关上,但出入的都不是路楠,它如今学会跳到宋沧身上,咬着宋沧的衣角发泄不满。   宋沧点开微博,对方非常诚恳,列出许多自身条件:有房有车,工作稳定,感情稳定,收入优渥,家中小孩也喜欢猫咪,愿意付出心力和时间,等等。   “……有人要养你。”宋沧对小猫说,“你去不去?”   小猫聚精会神撕扯宋沧的衣角。   “……你长得可真快。”宋沧把它抱起,想起第一次见它时,那蹲坐在石头上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换做是他看到小猫,他也会救,但他绝对不会像路楠那样跨过河堤栏杆直接跳进水里。那夜路楠喝多了酒,微醺,他搭话时会很不满地扭头看他,目光里充满了戒备和警惕。宋沧当时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她是“害许思文的女人”。路楠跳进水里的时候,是他对这个女人产生兴趣的瞬间。   “好奇”是点燃一切的火种。宋沧知道,但他没想过火种会落在自己身上,烧起一场始料未及的大火。   小猫在他怀里挣扎,像是感知到他的伤心,慢慢静下来,收了爪子,用肉垫轻拍宋沧脸颊。   “……去更好的地方吧。”宋沧贴着它柔软的小耳朵,很轻很轻地,“我不值得。”   回了私信,做了一顿潦草的晚饭,收拾店铺时宋沧接到了宋渝的电话,是许思文坚持要问他一件事。   “舅舅,你知道燕子现在什么情况吗?”许思文语气平静,“你代替我去看看她,可以吗?”   宋沧:“……你要做什么?”   许思文:“等你告诉我燕子的现状,我就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小猫在店门口忽然叫了两声。宋沧连忙回头,推门而入的是拎着保温杯的老头,并非路楠。   之后的几日都是灿烂天气。不久前的暴雨仿佛洗净了大地和天空,夏季正式来临,炎热但干脆。   慈心精神病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里,路楠刚刚吃完一份饺子。   这是她蹲守这个医院的第三天。   宋沧那日去见肖云声,彼此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路楠现在不想见宋沧,因此无从得知。她决心自己行动,加之心里有一个打算,在这几日复盘所有事件的过程中,这个打算渐渐清晰,并且成为她现阶段必须要做的事情。   要完成这件事,她得先找到杨双燕。   通过沈榕榕,她从高宴口中得到了杨双燕所住医院的地址。宋沧虽然无法跟路楠取得联系,但遵守约定,把许思文做过的事情告诉了高宴。高宴并未知道两人分开,一时口快,路楠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万万没想到,许思文竟然参与霸凌杨双燕。   寻找杨双燕成为当务之急。   幸运的是,当初报道事件的记者得知杨双燕案件另有隐情,立刻来了兴趣,愿意和高宴一起加入案子的调查和记录之中。他提供了杨双燕母亲杨墨每周探望女儿的时间,以及她车子的车牌号。   路楠早在两天前已经见到了杨墨。   她不顾危险,伸手拦车,杨墨不认识她,摇下车窗询问。但路楠才说了第一句“我想见杨双燕”,杨墨立刻摇起车窗,急打方向盘离去。   昨日再拦,杨墨无动于衷,绕行离开。   今日医院门前道路维修,只有一条车道通行。吃完午餐的路楠终于看见离开医院的目标车辆,再一次站在车道中拦截。   杨墨探头大骂:“你不要命了吗!让开!”   她身后渐渐堵了一排车,不停鸣笛。   路楠大声说:“我知道燕子发生了什么事,你可能没听燕子说过,我给过她建议。”   杨墨狐疑。   路楠:“我叫路楠,我不是记者,是乐岛培训……”   她从杨墨面上一掠而过的惊诧里,敏锐察觉杨墨可能知道自己。路楠立刻换了一句话:“许思文是从我办公室里跳下去的。我知道她跟燕子的病情也有关系。”   杨墨愣住了:“什么?”   路楠一怔,心头忽然雪亮:被肖云声逼得“发疯”的孩子,竟然从没有将许思文做的事情告诉过母亲!   两个女人在一浪接一浪的鸣笛声中对视。   “你上车。”杨墨盯着她说。 第四十三章 宋沧站在他的车子旁边,远……   杨墨对许思文的印象一直很好。一个乖巧的、有礼貌的小姑娘, 虽然从女儿口中和许思文偶尔流露的态度里,她能察觉许思文有一个虽然富庶但绝对算不上幸福的家,但许思文到杨双燕家里来的时候, 总是非常快乐的。她会帮杨墨做事, 若在店里, 还会给店员打下手,比不喜欢研究花草的杨双燕更勤快。   因是他人隐私,杨墨没怎么问过许思文家里的情况。她只记得有一次,两个孩子在店里说话聊天, 讲着讲着许思文忽然哭了,杨双燕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杨墨听见声音走过去,抱了抱许思文。许思文反手拥抱她, 在她怀里呜咽。   后来许思文说, 阿姨,你很像我的妈妈, 以前的妈妈。   杨墨问:你妈妈现在怎么了吗?   许思文摇了摇头, 轻笑。   “那是五年前。”杨墨说,“我很久之后才知道, 她撞见她妈妈和情人在家里约会,听见他们聊她的父亲, 原来父母都在外面有人,那个家形同虚设而已。不离婚的夫妻总有许多理由, 为财产, 为名声, 当然最常见的是为了孩子。许思文听到的就是这些。”   先出轨的是父亲,他有足够的财产和人力,让他体面地维持两个甚至三个家。之后是母亲, 出于悲愤,出于报复,她寻找可以慰藉自己的人。在许思文十三岁的生日上,一家人和和美美,幸福快乐,父母都说:我们最爱的人是你。他们还彼此亲吻、拥抱,像世上每一对榜样般的夫妻。   之后不久,许思文便发现了两个人隐瞒的秘密。   她开始怀疑“家庭”和“爱”的真义。充满欺瞒、不安、背叛,却还不停声明“我们爱你”,才十三岁的她无法理解这一切,她用哭泣、反叛和愤怒来表达自己的困惑。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她跟燕子成了最好的朋友。”杨墨看着前方的道路说,“因为我也离过婚,燕子对不幸的家庭有自己的体会。”   车子停在海边的道路上,树木繁茂,海浪的声音连绵不绝。不远处就是萦江的出海口,平而宽的江面上有三三两两的浮标,离得远了,在水面沉浮,看上去有些孤单。   路楠只隐瞒了许思文对杨双燕的感情。一切都是肖云声的判断,她不能确定,同时也不知道杨墨对这一切的反应。这是仅属于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决定保守秘密。而其他的,关于许思文对杨双燕做过的一切,以及她后来遭受的一切,只要是路楠知道的,她都全盘托出。   杨墨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很久,不停拍打方向盘,说不出话。   许思文遭受的一切很大程度上消弭了她的愤怒。杨双燕的“疯”,是一种急性的精神障碍,经过治疗已经痊愈,但她此前被肖云声□□、□□而产生的心理障碍,仍影响着她的认知和行为。这一年的疗养都在慈心病院进行,她已经离开看护病房,杨墨用更昂贵的价格把她安排进慈心病院后面的疗养院里。   清醒的杨双燕从来没有跟杨墨说过许思文做过什么。杨墨在家长群里看到有人议论,说以前初中因好看而出名的许思文被某个老师害得坠楼,群里也有不少人发和路楠相关的长图,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她便多关注了几眼。但这些她也从不向杨双燕透露。她要避免杨双燕激烈的情绪起伏。   “我对不起燕子。”杨墨说。   她和前夫离异,独自一人抚养杨双燕,并经营几家连锁花店,工作压力巨大。和肖云声的父亲相识结婚之后,她身上的压力有人分担,笑容也多了,比以前更快乐。这些杨双燕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的忙碌,让她对杨双燕偶尔的只言片语并不在意。杨双燕曾谨慎地对母亲透露过,“哥哥骂我”“哥哥推我”。而那时杨双燕正好进入了叛逆期,时不时因学校、交友甚至早恋的事情惹杨墨生气。杨墨在她手机里发现很多张陌生男孩的照片,穿着附中的校服,端正清秀。杨双燕甚至冲印出他照片,小心翼翼夹在书里,杨墨翻找出来之后,当着她的面逐张撕碎。   “她中考失利,进了博阳中学,我是不满意的。”杨墨说,“我总是希望自己能把事业做好,把女儿管教好,好让别人羡慕。她不能够早恋,应该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高考上,考上好学校,才能证明自己。”   “那不是早恋,只是她单方面喜欢对方而已。”路楠决定告诉她真相,“那个叫章棋的男孩子,正是欺凌杨双燕的几个人之一。”   杨墨久久说不出话。她眼圈红了,轻轻摇头:“我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因为此前杨双燕的种种事情,让她对女儿的说法失去了信任。加之肖云声在家中表现总是极好,杨墨直到杨双燕捅下那一刀,才知道女儿隐瞒不说的事情有多少。   肖云声的父亲下跪磕头,请求她原谅。他在杨墨面前不停扇自己嘴巴,直到口鼻流血。杨墨那时候忽然感到一种毛骨悚然:这个丈夫也一直是完美无缺的,他说过,“云声像我”。   杨墨坚决离婚,出于维护杨双燕声誉的考虑,她没有揭穿肖云声父子的谎言。离婚后不久,杨双燕在学校发病,进了医院,杨墨彻底断绝与两父子的联系,把杨双燕保护起来。   “我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燕子是我唯一的孩子,我要保护她,但我的保护实在来得太迟了。”杨墨对路楠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路老师。你帮过燕子,我很感激你,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路楠怔住了:“为什么?”   杨墨:“我要她忘记这里的一切。这个月底我们就要走了,离开这座城市,去别的地方重新生活。在她完全拥有自己的新生活之前,我不会让她有机会回忆起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但是如果要将肖云声、章棋和梁栩他们入罪,燕子的证词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路楠不愿意放弃,“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跟燕子聊一聊吗?她应该记得我。”   “她不会愿意跟你聊这些的。”杨墨坚持,“燕子得过精神病,又遭遇过那些……这些真的不是什么好事,能忘记是最好的,我就是要帮助她忘记。你让她做证人,指证肖云声他们,不就是要让她重新回忆过去的糟糕事?”   “可是……”   “你不用再说了。”杨墨坚决道,“这种丑事,不必再提。”   路楠沉默片刻:“这是你的想法,还是燕子的想法?”   “没有区别,我的想法就是她的想法。”   路楠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曾被人用一种方式狠狠伤害过。她决定赌一把。“杨阿姨,你跟许思文的妈妈很像。”她看着杨墨说,“你们都不愿意了解自己的孩子,听她们真实的心声。”   杨墨面上表情变化,从吃惊渐渐转为愤怒。“出去!”她低吼,“立刻下车!”   路楠才关上车门,杨墨已经启动车子,扬长而去。   路边有公交车站,路楠在棚子下等待半个小时也不见一辆公车。抬头一看,电子显示屏上残缺不全的一行字:暂停发车。   这里是人烟稀少的海边,道路尚未彻底修好开通,来来往往的只有泥头车和抄近道回城的私家车。路楠想起前面不远处就是萦江入海口,有个很大的湿地公园,那里肯定有公车。她戴上口罩慢慢往前走,海风和灿烂的阳光很舒适,她心头的郁结不快消散许多。   见杨墨之前已经预料到,可能会遭到她的拒绝。路楠并未立刻放弃,至少她知道了杨双燕的大致位置,还可以再想办法接近。宋沧说得很对,必须在章棋和梁栩大学开学之前解决一切,否则事情会变得更复杂漫长。   单从杨双燕没对母亲坦白一切来看,她仍在维护许思文。这样善良温柔又坚定的孩子,她畏惧的和杨墨畏惧的,也许不是同一件事。   路楠边走边想,忽然看见路边有一对情侣正在吵架。俩人骑着游客用的二人自行车,车头几十个彩色气球。路过二人身边,那男孩正解开车头气球,说着“不想要那就不要了”。路楠忽然起意,想问他们要两个气球抓在手里,回头时,气球已经腾空了。   有两个腾空的红色气球系在一起,绳子下有个精致的宝蓝色小盒子。男孩一惊,猛地抓住那盒子。女孩看看气球,又看看他:“这是什么?”   俩人都忘了吵架的事情,一个饶有兴趣,一个面红耳赤。黄色与蓝色的气球纷纷腾上半空,在蓝天和阳光里灿烂如多色的梦境。   路楠后退,把空间留给这对情侣。她带笑的目光一闪,在升空气球后面看到了宋沧。   宋沧站在他的车子旁边,远远注视路楠。   路楠吓了一跳。她想象过两个人重新见面的场景。她想过自己应该怎样潇洒甩头,像孩子一样任性,坚决不理会宋沧的挽回,或者像所有能够成熟面对破碎感情的成年人,笑着打招呼,又大方又得体地问一句最伤人的、轻飘飘的话:最近过得怎么样?   然而当真见面了,她原来什么都不想说,扭头便走。   才走了几步,身后宋沧已经追了上来,他抓住路楠的手腕:“桐桐。”   路楠心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听见自己陌生、粗鲁的声线,破音般低斥:“放开我!” 第四十四章 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   宋沧立刻松了手。路楠被自己方才的声音吓了一跳, 怔怔看他。   宋沧毫不犹豫,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很久。“我是许思文的舅舅。”他说,“一开始接近你, 是为了找出思文坠楼的真正原因。”   他等待这一刻, 起初是等待自己揭开路楠的真面目, 让这个蒙着温柔面具的女人露出她内里的真实和坏心,但后来,这种等待完全变了味:他等的是一种审判。   来自路楠的审判。宣告他宋沧是罪人、恶人,不配和眼前的女孩拥有感情, 甚至不配和她相识。   他说得很慢,但很清晰。许思文坠楼那一天,他已经知道路楠的长相和名字。路楠去图书馆还书的时候, 他正在图书馆里接收清理出来的一批旧书。他很轻易认出路楠, 于是跟着她,直到她试图爬上萦江河堤的栏杆, 去救一只素不相识的小猫。   宋沧是熟稔如何和女孩开展一段关系的人, 他乐意亲近人的时候,像糖一样充满吸引力。诚然,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糖,但所有人都懂得, 糖是有魅力的。   他的招数屡屡在路楠面前失败。路楠根本不理解他的套路,也不按照他的规划去走, 这种出乎意料, 让宋沧亲手揭去蒙在路楠身上的各种标签。   “我一直以为, 你说要找到思文坠楼的原因,是为了毁掉自己教唆或者做过什么的证据。”宋沧说,“你说你后悔当时没有拉住思文, 我还想,人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堂而皇之的谎话。”   “我从来没有说过谎。”路楠斩钉截铁。她感激宋沧的冷静,虽然她仍被痛苦和愤怒刺激得微微发颤,但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我知道。”宋沧看着她的眼睛,“说谎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宋沧,”路楠艰难地、一字字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虚伪、最恶劣的一个,没有之一。你甚至比我的母亲更加过分。”   这是判词,是只有路楠有资格宣布的判词。宋沧静静站着,他不打断也不回避,雕塑一样沉默。   “我妈妈摧毁过‘路桐’,肖云声他们摧毁过‘路楠’。”海风吹乱路楠的头发,她一定是吃进了太多风,才会觉得胸口闷痛,喉咙难以发声,“差一点点,你就是第三次。不要喊我的真名,你没有资格!我后悔跟你分享过我的过去,所有的一切我都后悔!我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海风卷走了她的声音。抓着气球的情侣骑车经过,又好奇又尴尬地投来目光。女孩手指戴上了指环,指环上系着气球。路楠霎时间想起音乐节上发生的一切。   把宋沧剔除出自己的记忆是不可能的。他是根系丰满的大树,已经扎得太深太深,撬动板结的、埋葬秘密的土地,他让路楠未愈合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又用自己的根须,把它密密地填实。   路楠头一次知道,她的痛苦是有价值的,不能被否认的。宋沧承认她发疼的、溃烂的伤口,于是那伤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愈合了。在这一件事上,他几乎是天才般的医者。   路楠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的难受终于盖过了愤怒。她是他的病人,她借由他的手痊愈,像淤塞的河流被疏通,倒塌的隧道被凿开。宋沧为她完成了她力所不能及——任何人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路楠终于明白,她的爱情里还充满了另一种感激。   她哭出声,却又后退拒绝宋沧的接近。“别过来!”她大吼,“我……我……”   不是“我恨你”。路楠说不出“恨”字。   她是怨宋沧。   过云雨来得突然,迅速遮蔽了晴朗的天空。宋沧不顾她的反抗,拉着她的手往车公交车站跑去。“我们去避雨!”宋沧大声说。   路楠试图挣脱他的手,但宋沧的力气前所未有的大,冲进公交车棚子里,两个人已经浑身湿透。   这雨让路楠想起宋渝造访故我堂的一天。她情绪愈发恶劣,潦草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不停抽着鼻子,不再打算跟宋沧说一句话。   宋沧的车子就停在公交车站旁边,路楠别过头时,正好看见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猫包,三花在猫包里站起,它看到了路楠,不停伸爪去挠笼子。   “……你要送走它?”路楠忘记了自己前一刻的决定。   “有合适的领养人,我审核过,条件很好。”宋沧顿了顿,又说,“我以后,不会再收留流浪猫了。”   “我来养它”——这句话几乎脱口而出。但立刻被路楠咽回腹中。她还未找到工作,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承担抚养一个生命的责任。小三花隔着猫包和车窗看她,可怜巴巴地轻喊,路楠恍惚中似乎听见了它娇弱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路楠冷笑,“又跟踪我吗?”   “我是来找杨双燕的。”宋沧说。   许思文想知道杨双燕近况,哪怕她没有说明,宋沧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她要用自己的遭遇,送肖云声入狱。在面对审判之前,她想知道旧日挚友现在的情况。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一致的,路楠。”宋沧说,“无论如何,肖云声、章棋、梁栩,可能还有思文,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路楠不应。宋沧又说:“我知道你不愿意见到我,但可能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我答应你,一切结束之后,我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的每一句话,听在路楠耳朵里都像谎言,而且是最蹩脚的谎言。方才紧握自己手腕的力气那么大,他还那么迫切地想解释一切,没有丝毫隐瞒。路楠懂得,宋沧正在祈求自己的谅解。   她心里很冷地掠过一句话:他没资格获得任何谅解。   大雨始终不停,宋沧提议送路楠回市区。路楠拒绝后自行呼叫车辆,但手机被淋湿了,暂时无法开机。她不愿意在这里和宋沧为这件事纠缠,很干脆地坐进后座,不跟宋沧说一句话,打开猫包抱出小三花。   小猫立刻蜷进她的怀里,就像平时一样依偎着她。路楠身上湿漉漉的,弄湿了小猫的毛发。小猫起初有些不舒服,跑开后车子正好启动,它吓得又哧溜一下窜进路楠手臂里。   路楠总怀疑宋沧是在绕路,这一段路程足足开了一个小时,小猫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   宋沧告诉她领养人的环境和条件,家庭情况,路楠揉揉小猫的耳朵:“你要乖乖的,不可以再乱找猫粮了。”   抵达市区,宋沧本想送路楠回家,但路楠语气冰冷,要求下车。他只得靠边停车,刚拿起雨伞,一根钥匙已经扔到他怀里。是他给路楠的故我堂钥匙。   捡起钥匙回头,路楠已经重重关上了车门。她甚至吝于给宋沧一个道别。   小三花哀哀地在猫包里叫唤,像挽留,也像对宋沧的责备。   钥匙沾了水汽,冰冷坚硬。宋沧把它攥在手里,想隔着车窗寻找路楠的身影,大雨涂抹玻璃,窗外景象全都变了形状。   领养人住得不远,宋沧等到雨停才拎着猫包下车。他和领养人约定在街心公园见面,等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女人走来。   她家就在附近小区里,接过小猫和宋沧给的猫粮、猫爬架,两只手几乎拿不稳当。宋沧便帮忙把东西送到她家里去。   女人长相温和秀美,彬彬有礼。她在微博上看到故我堂小猫咪的照片,跟孩子讨论的时候,孩子非常喜欢,打滚撒娇说要养。“我们没养过宠物,不过我已经查了很多资料。”女人说,“而且我会按照约定,定时给你发信息反馈的。”   宋沧说不出小三花什么怪癖,只叮嘱她记得藏好猫粮。三花被黑白花三只大猫教得调皮,仿佛长了狗鼻子,猫粮放在哪儿都能找出来。它找到了也不一定吃,路楠给它吃过鸡胸肉,它立刻摒弃猫粮,天天嗷呜嗷呜的就想着烤得香喷喷的鸡肉。   “那我也用鸡肉喂它?”   “不必。”宋沧说,“再培养培养它的习惯吧。猫粮、肉、罐头都吃的,不要单吃一种就行。”   女人听得非常认真,连连点头。宋沧说着说着,情绪忽然低落。小三花最亲近路楠,路楠照顾它也最多,它的许多习惯都是路楠惯出来的。喜欢钻纸箱,吃猫粮要搭配香香小鱼干,晚上不睡觉的时候喜欢巡逻自己的地盘,懂得抓老鼠,抓到了还会藏起来,饿了的时候献宝似的翻出来,邀请路楠和宋沧一起分享。   “太聪明了吧!”女人吃惊,“都是你教的?”   “我女朋友……”宋沧顿了顿,接着说下去,“都是她教的。”   在这停顿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黯然。女人捕捉到了,很快另起一个话题:“它的定点检查医院是果冻医院对吧?萦江边上那个?我记得他家的招牌特别可爱,我女儿喜欢吃果冻,好几次经过都要拉着我进去买吃的。”   “你见过他家那条黄金蟒吗?”宋沧有点儿感激她,开始聊起朱杉的宠物医院和他那条人气越来越高的黄金蟒。   抵达家门口,女人才刚敲门,紧闭的房门里立刻传来孩子快乐的大喊:“猫猫!猫猫来、来了!我、我开门!”   门是被一个男人打开的。他和宋沧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扎着小辫子的女孩只有三四岁年纪,又蹦又跳地扑到母亲怀里,看到猫包里紧张的小三花,她顿时收敛动作,连声音都放轻了,小幅度地挥手:“你、你好。”   女人左右看看堵在门口的两个男人,笑着介绍:“皓然,这是故我堂的宋沧宋老板。宋老板,这是我男朋友,路老师。呃,你们……认识?”   “认识。”宋沧冲路皓然点头,“大哥,你好。”   路皓然鼻子一动,像闻到什么令人生厌的气味:“谁是你大哥?” 第四十五章 “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转眼便是周末。路楠回到家里, 还顺带把沈榕榕也捎了过来。周喜英总觉得沈榕榕向来是不可靠的,一是家境太优越,和路楠并非一路人, 二是性格太毛躁跳脱, 绝非她欣赏和喜欢的那种温柔女孩子。   但答应让路皓然带女友和女友孩子登门, 她心里总是惴惴,路楠一提“榕榕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她便立刻答应沈榕榕拜访。有沈榕榕在,至少气氛不至于尴尬, 周喜英一面欣喜于和路楠的紧张关系稍有缓和,一面又着实对路皓然的恋情感到不满,怎么微妙平衡, 让这一顿饭不至于宾主扫兴, 实在是难题。   她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多顾忌,一心想着让沈榕榕发挥她八面玲珑的本事, 把一切调和完美。不料沈榕榕进门看到路皓然正在厨房忙碌, 开口就问:“大哥,我嫂子呢?”   周喜英眼前一黑, 路楠暗踢沈榕榕一脚。沈榕榕顿时记起自己本日要职,笑得一朵花儿似的:“阿姨, 你又年轻了。”   周喜英:“……”   沈榕榕:“我天天都跟路楠说,你怎么不像你妈妈呢?你妈妈皮肤又好, 没有皱纹没有斑点, 腰板直得跟练舞的人一样。”   路楠适时补充:“她上老年大学, 学跳交谊舞。”   沈榕榕一拍掌心:“难怪,真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气质太好了。”   她语气夸张,周喜英当然知道都是客气的场面话,标点都不能信的。可是沈榕榕这样好看的姑娘,喜气洋洋地故意逗乐你,周喜英面上也不由得绽开些许笑容。   沈榕榕是有备而来,她放下礼物掏出手机:“阿姨,我上个月就想找你了。我手上有个项目,是展示银发风采的,好多跟你年纪差不多的人报名,去当模特呢。我们有专业的化妆师、造型师,不仅能拍出好照片,还有影视剧合作的机会。最近有部特别火的电视剧,说一家子没血缘关系的五兄妹……”   那电视剧周喜英正追着,立刻和沈榕榕聊上了。   “哎,项目的合作方就是那个影视公司。他们正给下一部电视找演员,我看你就很合适。”沈榕榕后退两步,打量周喜英,“发型要再搞一搞,阿姨你应该去演那种书香门第的贵妇,举手投足都是那个调调……”   路楠钻进厨房,路皓然半张着嘴,竖起耳朵听沈榕榕在外头胡吹。周喜英被逗得直笑,兄妹俩在厨房四目相对,都竖起大拇指。   “我去接人。”路皓然说,“快到小区门口了,你让沈榕榕再加把劲。”他有点紧张,走出厨房才想起围裙没解,手忙脚乱交给路楠。   沈榕榕正好回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上,路皓然心道“不好”,果然立刻听沈榕榕高声问:“去接我嫂子啊?”   路皓然瞪她一眼,又忙对满脸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母亲点点头。   “阿姨你见过那个女人吗?”沈榕榕问。   “还没呢,照片也没见过。”周喜英心情很好,对接下来的会面也不表露强烈排斥了,只是淡淡地应,“有什么好见的,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我看过路楠手机里的照片,还可以。”沈榕榕故意用又酸又醋的口吻嘀咕,“但,总之,比我还是差了一点点。”   路楠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嗤之以鼻:“人家比你好看。”   沈榕榕怒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妹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戏份交足,勾起周喜英强烈好奇。“你有照片?”她终于第一次主动,问路楠要照片。   路皓然女友姓梅,路楠也叫她梅老师。周喜英一看照片,先“哎哟”一声,推推老花镜,狐疑万分:“……怎么看上你大哥了?”   三人正笑着,人已经来了。路皓然牵着梅老师,梅老师牵着小姑娘,挤挤挨挨站在门口。路皓然介绍完毕,周喜英打量对方,喊她:“你好,小梅。”   目光移到梅老师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女孩倒是胆子大,伸出个拳头,拳头里藏着些什么东西。周喜英伸手去接,小手掌张开了,落下一朵很清香的栀子花。   “家里种了两棵,这是开的第一朵。”梅老师说,“她想带来送给你。”   周喜英被这朵藏在手心里头,被紧紧保护着甚至有点儿皱了的小花儿弄得唏嘘了。她去牵小姑娘:“你叫什么呀?”   小姑娘有些结巴,说不出话。沈榕榕在路楠背后补充:“小小梅。”   梅老师笑了:“可以的,就叫她小小梅。”趁周喜英没看见,她和路楠、沈榕榕挤了挤眼睛,三个女人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小姑娘的到来缓和了凝重的气氛,加上有沈榕榕插科打诨,客厅里一直笑个不停。小孩紧张时、兴奋时,说话有些结巴,周喜英问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时候常被家里老人责备,说她学说话太慢,畏惧多了,形成了这个磕巴的习惯。   气氛快乐,周喜英有个问题想问,又不想破坏周围和乐的空气。最后是沈榕榕问:“小孩这么可爱,一直都是你在照顾吗?”   “离婚之后都是我带。”梅老师知道这是沈榕榕故意问的,很平静地叙述,“我前夫孕期出轨,孩子还没生下来,我就决定要离婚了。她是女孩,他们不大喜欢,争了一阵子,也就给我了。”   有两个女儿的周喜英皱眉了:“女孩怎么了?女孩可好了。”   沈榕榕调油加醋:“就是。大哥,你说女孩好不好?”   路皓然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一刻不得停。被沈榕榕逮住,自然用力点头:“特别好!”   路楠在炉子上煨汤,听见渐渐适应环境的小女孩正跟周喜英说自己新认识的好朋友:“……它好可爱、好可爱,喜欢跟我睡觉,和我一、一起晒太阳。它什么都吃哦,还咬妈妈的充电器,妈妈说不乖的时候就要教、教训它。它听得懂我说话吗?……真的吗?可是它是一只猫。”   “梅老师养猫了?”路楠端着汤走出去,路皓然正巧和她擦身而过。   “养了。”路皓然轻咳一声,“挺丑的,普通中华田园肥猫。”   “不肥!”小姑娘更正,“它好软,好舒服。”   路楠来了兴趣,凑过去想看。沈榕榕正巧在梅老师手机里看完一段视频,一脸的欲言又止。路楠接过手机,被她表情引发好奇兼怀疑:“真的很丑?”   视频里是正在沙发上踩奶的三花猫。   路楠:“……”   三花猫喵呜一声,忽然蹿下沙发,飞跑着跳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一头微卷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只勾了几缕垂落下来。“怎么突然胆小了?”宋沧抱着三花对镜头笑,“到陌生环境有点儿怕,它平时不是这样的。”   路楠立刻抬头,盯着在厨房探头探脑的路皓然。路皓然迅速缩了回去,她又看向沈榕榕。沈榕榕连忙摆手:“我是刚刚才知道的。”   视频和照片很多,有宋沧的其实没多少个,他把小猫送到梅老师家里,说了些注意的事项便走了。走的时候路皓然还追了出去和他说话,画面里只剩逗小猫玩儿的小姑娘。   或许是在故我堂呆着的日子里渐渐修炼出了胆量,流浪期间的畏惧和凶恶都不见踪影,小猫很快适应梅老师的家,跳到电冰箱顶部蹲坐着,眼睛骨碌碌看地上跳个不停的小孩。   “它喜欢别人这样摸它。”路楠在小姑娘后脑勺示范,“三只手指从上往下,一直摸到它的背。还可以揉它耳朵,它耳朵也很可爱对不对?”   小孩跟着她学,学了一会儿反问:“你认识它吗?”   没料到小猫竟然是被梅老师母女领养,路楠心里头又惊又喜。原本的忐忑和对宋沧的埋怨,被这意外惊奇冲淡了许多。梅老师打开家里监控,路楠喊了小猫一声,它原本躺在阳台落地窗前晒太阳,声音才一出现,立刻原地蹦起,冲着监控镜头闪电般跑来。   谁都没想到,让一屋子人乐成一团的,居然是这只独自留守家中的小猫咪。   一顿饭吃得开心,饭毕后小孩已经钻进周喜英怀里,给她唱新学的儿歌了。梅老师母女告辞时,小孩困得趴在妈妈怀里半睡半醒,但揉着眼睛也要跟周喜英挥手:“奶奶再见,奶奶来我家里看小猫哦……”   周喜英有些舍不得那小姑娘,走到阳台看三人离开身影。路楠凑过来笑道:“奶奶!”   周喜英笑了:“哎呀,真甜呀。好听,太好听了。”   路楠:“你满意吗?”   周喜英:“我满不满意,你哥都不会听我意见的。”   路楠再问:“你满意吗?”   周喜英被她推搡着,坚持不住,只得承认:“还不错。”   目送小车离开,路楠正要回室内,周喜英却牵着她的手。老人踟蹰着,有什么难以开口似的,两只手握住路楠微凉的指尖:“桐桐,把名字换回来吧。”   路楠愣住了。   “当时,是妈妈不对。”周喜英说得艰难,“我太想念你妹妹了。她生下来到走,不是吃药就是住院打针,没一天健康的。我不舍得她,但我也不能因为这样,伤你的心。桐桐,妈妈错了,你把名字改回来,我以后都叫你‘桐桐’。”   “……”路楠说不出一句话。母亲的这个提议,是她之前从来没想过的。   许多年来她已经熟悉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和腔调,乍一换,竟让人觉得不习惯起来。在难以被打破的沉默中,她只是轻轻地笑了笑。直到回到自己家中,坐在安静的空间里头,她仍不能做出决断。   “路楠”的魂魄已经依附在她身上太久、太久了。她无法想象和它彻底告别,会是什么样子。   包里的手机震动不停,路楠拿出来一看,竟然是“宋沧”。她并未立刻接听,也没有挂断,只是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发愣。如果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宋沧,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会高兴地抱住自己,鼓励自己,还是会冷静地分析在这个岁数更改名字的利弊?   想到彼此之间曾经经历和发生过的一切,路楠现在无法武断地认为宋沧对待自己的过程中没有过一丝真心。他是第一个喊她真实名字的局外人,她身上的一部分枷锁,确确实实是被宋沧撬开的。   铃声停了。路楠把手机放下。她仍未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面对宋沧。那天重逢,哭是哭了,骂是骂了,但胸口的郁结的东西仍旧密密实实,没松过分毫。   洗完澡出来,手机再度震动,这回来电的是沈榕榕。   路楠不接宋沧电话,宋沧辗转通过高宴找到沈榕榕,恳求沈榕榕转告。“确实是重要的事儿,我才愿意帮混蛋这个忙。”沈榕榕说,“许思文想见你。”   许思文苏醒已有一周,昨天出院,现在在家里静养。她能够说话,能够表达,但仍需要定期到医院接受康复治疗。宋渝和许常风打算带她去国外寻找更好的康复机构,但又畏惧如今的疫情,夫妻俩许久没有这样共同为一件事忙碌、讨论、争执。“见路楠”的要求是许思文向宋沧提出来的,直到路楠登门这一天,她才告诉自己的母亲。   宋渝惊得站不稳:“在哪里见?”   “家里。”许思文说,“这里。”   宋渝当即拒绝:“我不同意。”   “舅舅已经去接她了,大概还有半小时就到。”许思文对母亲的反对置若罔闻,扭头对保姆说,“阿姨,你准备一些温的柠檬水,路老师习惯喝这个。”   她说话慢吞吞,行动也慢吞吞。这种因为活动不便而造成的“慢”,让许思文在宋渝眼里变得陌生。宋渝生怕女儿不知道自己和路楠之间发生过什么,忙隐晦地向她说明。“路楠既然来,那我先走。”宋渝只想让女儿尽量开心、舒心,起身准备换衣服出门。   许思文却拉住了她:“妈,别走。我是特意约好在家里见面的。路老师起初也不愿意来,我跟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劝得她答应。”   宋渝不出声了。她隐隐地猜到了许思文想做什么。   “你做过的事情,舅舅都跟我说了。还有你帮别人办的画展上写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听高宴哥哥讲了。”许思文说,“妈妈,你必须跟路老师道歉。”   宋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生死关口走过一场,许思文变成了一个连母亲都看不懂的孩子。她对自己想坚持的事情毫不让步,仿佛是死了一次,她要把握重生的机会,不给自己后悔的余地。这种强硬的劲儿,和过去的宋沧如出一辙。   但跟路楠道歉,这是宋渝绝对不愿意做的事儿,正要反对,门铃已经响了。   保姆打开大门,宋沧和路楠站在门外。   夏季的九点多,太阳正新鲜着,从车库走到这里,路楠的头发和肩背被晒得微微发热。她看见坐在轮椅上的许思文,少女头发极短,人极瘦,正冲她轻轻挥手打招呼。   路楠忽然长出一口气。她知道又一个枷锁消失了。在噩梦中她无数次错过拉住许思文的机会,但噩梦此刻终于得以结束。路楠看着许思文,很轻快、很安心地笑了笑。   目光从许思文脸上移动到宋渝脸上。她挺直腰身,微微点头:“你好。” 第四十六章 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   许思文还在适应轮椅。电动轮椅单手就能操作, 按动机械按钮,轮椅还能直立起来,带动她走路, 帮助康复。路楠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好奇得很, 许思文跟她去院子里聊天说话,留宋渝和宋沧姐弟俩在客厅枯坐。   宋渝并不欢迎路楠的来访。她难以用平常姿态跟路楠打招呼,只是碍于女儿在场,不能流露丝毫怯懦和不乐意。路楠和许思文一离开, 宋渝立刻瞪着宋沧:“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不会在家里等我们。”宋沧说,“姐, 你欠她一句对不起。”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宋渝立刻拒绝, “你站在她那边,思文也想让我给她道歉。你们谁替我想过?再说了, 那天扇她一巴掌可不是我, 是许常风。”   “后来在路上呢?你遇到她,你不是也动手了吗?”宋沧看着她, “还有美术馆的画展。”   宋渝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是高宴?高宴说的?”   高宴和沈榕榕事发之后都没有立刻告诉路楠这件事。   强行夺画的是高宴,把画扔进萦江的是沈榕榕。蒋富康报警之后, 三人去派出所录口供,蒋富康声称那幅画价值两百万, 听到这个数字, 沈榕榕忽然哭了。她哭得又伤心又富于技巧, 哭声与控诉巧妙间隔,绝不会让鼻音和眼泪打断自己想说的话:从蒋富康和她恋爱,到她全心全意为他的绘画事业花钱出力, 到蒋富康悄悄傍上有钱人,再到蒋富康冷暴力和她分手,还将她画在画上,公开展览。   办案大厅里回荡着沈榕榕的声音。她说得那么脆,那么清晰,蒋富康想阻止也无能为力,就连暂时被手铐拷在铁管上的小偷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人模人样,比我还烂!”   “我的朋友看不下去,帮我出头。如果你真的要索赔,你找我好了。他讲义气,我不能让他的义气害了他。”沈榕榕抽泣,吐字清晰,“蒋富康,你说你不喜欢你妈妈起的名字,她希望你富有、健康,但你嫌这名字太土,不肯用。你的笔名,JK,还是我给你起的。你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和你在一起只会妨碍你的发展。那怎么画了我的这张画,能值两百万?”   连高宴也不知道她是真哭假哭,但感染力极强。来办案的、查案情的群众三三两两举起手机拍视频,交头接耳地问“JK是谁”。蒋富康如坐针毡,匆匆忙忙起身,表示不追究了,立刻就要走。   不料民警居然拦下他:“不追究了?那你写个声明吧,我给你们作见证。”   沈榕榕拿到字据,和高宴手牵手快乐地跑了。   两人当时不知道宋沧和路楠分开,谁都不敢把这事儿讲出来,生怕惹得热恋的俩人生气。情侣之间的矛盾,旁人最好是不掺和,沈榕榕深谙此道。后来得知他俩分手,那这件事儿就更不值得提起了,平白惹得路楠生气而已。   只是宋沧通过高宴请求沈榕榕帮忙时,沈榕榕才忍不住告诉路楠,当日在美术馆里发生过什么。   “……我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性格。”许思文说,“而且非常固执,天底下除了我舅舅,我觉得没人能说得动她。她管理着我外公外婆留下来的产业,是比较强硬的。”   她和路楠站在青翠的草坪上,脸色苍白,短短的黑发像绒毛一样。   “路老师,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表达我的歉意。”许思文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牵着路楠,诚恳得像发誓,“我只想你知道,我从醒来开始,一直一直想着你。我做事情欠考虑,舅舅把后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我才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路楠咬着嘴唇沉默。   她偶尔会想到,许思文那日如果不遵从肖云声的要求,如果不从自己窗台上跳下去,她的人生也许不会发生任何的变化。这对她来说是一桩意外,是祸事,但这件祸事因为和各种各样的人产生牵连,比如宋沧,比如杨双燕,反倒成了一面镜子。路楠从这天降的镜子里,看到一路走来的自己。她未愈合的伤口,耿耿于怀的痛苦,所有应该在岁月里被填补完整的往事,全都以残缺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简单地以“好”或者“坏”来给所有的遭遇下定义了。   而在追查真相的过程里,路楠唯一不停感到懊悔和难过的,是她明明察觉许思文状态不对,却没有及时准确地,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没关系。”路楠并没有说谎,“你好好地活着,我非常、非常感激。”   女孩的手很凉,被夏季的太阳怎么晒都晒不热似的。她和许思文手牵手,很低很认真地说:“我最后悔的就是当时没有阻止你。如果重来一次,我会挡在窗户面前,我绝对不会让你选择这条路。”   许思文匆匆忙忙抹去眼泪。“……我没有别的办法。”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对不起燕子,我又……我想解释,但她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她离开学校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   许思文只知道杨双燕现在在慈心精神病医院,但宋沧也无能为力。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接近杨双燕。   路楠却忽然牵起她的手:“我们去见燕子吧。”   许思文睁大了眼睛:“怎么见?”   路楠看了一眼时间。如果现在立刻出发,那他们是有可能在中午之前抵达慈心的。杨墨这一天中午会固定去慈心探望杨双燕,时间合适的话,他们会在医院门外与杨墨的座驾碰上。   许思文却犹豫了。她忐忑地紧紧勾住路楠的手指,路楠却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她拍拍许思文的肩膀,大步走回别墅,大声喊:“宋沧!”   宋沧应声站起。宋渝厉声喝道:“听我把话讲完!”   宋沧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你跟思文说过‘对不起’吗?”   这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让宋渝愣了很久。宋沧已经大步走出室内,路楠很久没有用这样活泼的语气喊过他,他揣着几分雀跃来到她面前:“什么事?”   路楠面上却是冷冷的,但没有之前那种显而易见的憎恶了。她扫了宋沧一眼,并不与他对视,边走向许思文边说:“带我们去慈心,我们再争取见一次杨墨。”   许思文和宋沧对上目光,宋沧微微摇头。许思文不由得转向别墅门口,宋渝正站在那里。母亲的固执一如她的想象,怀着对路楠的愧疚,许思文垂下了眼皮。   宋沧今天开的是送货的面包车,许思文的轮椅可以固定在车后厢里,宋渝原本也想跟着一起去,但被许思文拒绝了。“你跟路老师道歉了吗?”许思文仍用这个问题来堵她。宋渝终于开始迟疑,她的目光掠过路楠平静的脸,僵持很久,才沉默着下了车。   路楠对得到宋渝和许常风的歉意丝毫不带任何期待。有,当然很好,没有,也不会对她产生任何的影响。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坦然。车子在海边的道路上行驶,窗户开了一般,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纷乱。她习惯性地打开车头的储物格,从里面拿出用惯了的发圈。扎起头发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为自己这已经固定在记忆和行为之中的习惯,为现在仍在车里放她的发圈的宋沧。   “……你刚刚跟你姐姐吵架吗?”路楠问。   “没有。”宋沧答,“只是她说话嗓门比较大。”   路楠扎好了头发,扭头看窗外景色。车厢中的沉默令人感到压抑,恰在此时,后厢的许思文快乐地喊:“这里!这里就是我最喜欢的海滩!”   长长的旧海堤往大海延伸,有人正坐在海堤上钓鱼,云层的影子像活物一样,在海面上滑动。“我画过这里!”许思文问路楠,“你看过我的《奏鸣曲》吗?”   路楠笑道:“当然,上面还有你的签名,Swing。那幅画我很喜欢,你常常画你自己吗?”   许思文摇摇头:“我画的是燕子。”   陪她在无眠的深夜里徘徊海边的女孩,陪她迎接晨曦和光明的女孩。《奏鸣曲》是许思文送给燕子的礼物。可惜还没画完,燕子已经离开了。   路楠从后视镜里看许思文。许思文静静注视窗外宁静的海滩,眼里有水光闪动。   她醒来之后决定选择另一条赎罪的道路。哪怕在这条道路上,她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回溯自己的卑鄙、懦弱和曾犯下的错。如果见了面,杨双燕会原谅她吗?和许思文一样,路楠突然对会面的结果忐忑起来。   在慈心精神病医院门口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路楠便看见了杨墨的车子。   那日和杨墨不欢而散,路楠不知道自己留给杨墨的那句话是否产生过震动。但车子果真在路楠和许思文身边停下了。   车窗降落,杨墨打量正依靠电动轮椅站立的许思文,许思文喊了一声“杨阿姨”。   杨墨长久地沉默。这沉默让路楠燃起了希望:“燕子想见思文吗?”   “……跟我来吧。”杨墨说。   车子停在慈心病院后方,医院里原来另有一处更僻静的疗养地,在一座小山脚下,需要步行两百多米。许思文操纵电动轮椅滑行,杨墨看她操作,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能够走吗?”   “走得不远,这个轮椅是要充电的。”许思文解释,“我平衡还不太好掌握,只敢在比较熟悉的地面走路。”   “这个重吗?”杨墨问了很多问题,得知许思文现在只有左手能灵活活动,她很吃惊,“那你以后怎么画画?”   “看康复的情况吧。”许思文回答,“不行的话,我用左手也可以画。”   那日与路楠见过一面后,杨墨久久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她因为不肯倾听女儿的真实想法已经酿成大错,思量再三,终于还是在第二日探望杨双燕的时候,提了提许思文。杨双燕恢复得很好,急性的精神障碍没有给她造成太多不可逆的损害,杨墨以为听到“许思文”名字,她会变得激动,但杨双燕却始终平静。平静地询问,平静地回答。   她那些真诚的感情已经被药物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蒙上了难以撕破的厚重纱帐。   “她也想见你。”杨墨终于说,“燕子问过我,你现在怎么样。”   疗养所有好几间小楼,共享一个大院子,都是单人居住的病房。杨双燕总是在院里的小亭子下等待母亲。有时候看书,有时候写写日记,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这一日,杨墨带来的客人令杨双燕愣了很久。没人跟他说过她销声匿迹之后肖云声对路楠做过什么,她还以为路楠的来访只是奇妙的巧合。许思文一直不敢搭话,只是打量杨双燕。杨双燕比她记忆中圆润了,说话和笑,都是淡淡的。   杨墨等人把空间留给两个女孩子,远远走开了。宋沧到处乱逛,观察院子的布置,路楠没话找话地跟杨墨聊天:“我以前见过你的,你的店离我家很近,我在你店里买过一盆黑背天鹅绒。是你给我包扎的。”   杨墨吃惊:“是吗?”   路楠:“你当时说,那是一盆很好的植物,一点土一点水,就能不停地长叶。”   她告诉杨墨,夜间她把黑背天鹅绒放在窗台外面通风,不料就这样掉了下去。“第二天我和许思文就出事了。这会不会是什么预兆呢?”路楠说。   “你信这个?”   “不信的,但人有时候总会不由自主思考这种问题。”路楠笑答,“你没有过吗?”   “燕子出事的时候我也想过。为什么总是我,我没做过什么坏事,女儿又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我们要遭遇这些糟糕的事儿?我不明白。”杨墨看着亭子里轻声交谈的两个女孩,许思文边哭边说话,杨双燕却还是很平静、很疏淡的一张脸,“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没有答案的。”   “……那应该怎么办?”路楠很真诚地问。她也被一些需要不停诘问的事情困扰,无法摆脱。   “继续走下去就是了。”杨墨笑笑,她的脸上有岁月的纹路,目光精干,讲话干脆利落,“上坡下坡,谁不是这样走?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事都要有个答案、有个清晰目标才好继续,其实谁不是跌了跟头再爬起来,跨过几道坎,伤口就不痛了。”   “你不怕再遇上更坏的事情吗?”   杨墨忽然看她:“你呢?你怕吗?你遇到的事情可不比我们的轻松。”   “……有一点。”路楠笑笑,“一开始发生的时候,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名誉被毁,家里人不理解,男朋友责备,而且没人为我澄清。不过现在好像,也就那样,能过去的。”   杨墨看她,目光像母亲看自己的孩子。“你一定做了很多事情吧?能从许思文的事儿查到燕子,还有我前夫那个儿子身上,你的决心比我大多了。我想保护自己孩子,你呢?”   警方早已公布调查结果,许思文坠楼与路楠无关,相关的谣言也都是捏造。路楠知道已有的恶劣印象无法轻易扭转,但在这不停前进的三个月里,她的目的不停、不停地产生变化,从为了“自己”,到为了两个被伤害又无法发声的女孩子。   “……为了弥补遗憾吧。”路楠说,“我曾有机会帮燕子和许思文,但我当时没有做到底。我以为问候几句,表达关切也就够了,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我后来一直不停地想,这样不够的。她们太小了,遇事之后想到的解决办法太窄了。我其实是可以帮忙的,但我错过了机会。”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要顾虑的事情一点不比我们的少。”杨墨点头,“路楠,燕子昨晚跟我说,她愿意作证。为肖云声、章棋和梁栩曾对她做过的所有事。”   和杨双燕告别时,她忽然紧紧拉住路楠。   “对不起,路老师。”从许思文口中得知一切,杨双燕迫不及待地要跟路楠说话,“你帮助过我的事情,我写进了日记本里。我不知道肖云声为了控制我,一直偷偷地看我的日记,他知道了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所以才会迁怒你。”   路楠对她笑笑:“不是你的错。”   “……你要小心。”她说,“他一天不进去,说不定还会想办法对付你。他这个人有仇必报,谁伤过他,他是一定会报复的。”   路楠心中忽然一动,下意识看向宋沧。   宋沧正跟许思文在不远处小声说话,和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你确定吗?肖云声手里有你参与欺负燕子的视频,你确定真的可以拿着它去报案吗?”宋沧已经问了第三次。   “去吧,没关系。”许思文不停点头,“我不怕,我现在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   “燕子原谅你了吗?”宋沧问。   “……她说,她说她理解我的害怕,知道我是迫不得已。”许思文声音越来越小,“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宋沧把抽泣的许思文抱在怀里,抚摸她刚长出来没多久的新头发。“这是应该的。”他喃喃道,“做错事的人,是要受这样的惩罚。”   傍晚时分,门忽然被敲响了。   敲门的人很有节奏,小心翼翼,像是试探。   肖云声正靠在床头抽烟,他手机里是“故我堂”的微博,已经不知道翻来覆去看了多久。   敲门声仍在继续,他想起父亲似乎不在,只得下床。   从猫眼里看到的,是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年轻男人。肖云声暗笑一声,打开了门。   “章棋?”他叼着烟,冲门口的章棋喷出一嘴的烟气,“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也跟梁栩一样,背叛了我吗?”   “我是被逼的,声哥。”章棋忍受着烟味,拉下口罩,“我就是想立刻告诉你,宋沧和路楠今天去了许思文家。我估计许思文醒了之后,他们还会有下一步行动。我们怎么办?声哥,我都听你的。” 第四十七章 你不会舍得丢弃它。……   高考结束后, 惦记着事态发展的章棋尝试再次联络梁栩。梁栩是三人联盟之中最脆弱的那一个,她不敢回应肖云声,但应该不会不理章棋。   章棋赌对了。梁栩接听了他的电话, 并告诉他一个惊人事实:校友群里有人说, 许思文醒了。那同学的母亲恰好就在医院工作, 与宋渝打过几次照面,也问候过许思文的情况。那日看见宋渝和许常风给许思文办出院手续,随即便见到许思文坐在轮椅上,离开了住院大楼。   这消息很快在博阳中学校友内部传开, 尤其在高三学生之中。许思文因为那头鲜亮的粉红色头发和绘画天赋,在学校里小有名气,于是连带着梁栩也被不停询问:你去看过她吗?她现在怎么样?   梁栩开始恐慌。她怎么可能敢去探望许思文, 她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章棋商量, 章棋恰在此时打来电话。一五一十说清这些事情之后,梁栩把故我堂的地址告诉章棋。章棋当机立断, 主动上门见宋沧。   但他来得不巧, 抵达时正好看见路楠在故我堂门外徘徊。宋沧驾车和她一起离开 ,章棋打了一辆车紧随其后, 发现俩人是去了许思文家。   “所以你来找我。”肖云声咬着烟点头。他没让章棋进门,章棋也不敢提出要求, 俩人就在门口说话。   肖云声很清楚章棋是个什么人。他约章棋在KK酒吧后门见面,出现的却是有备而来的宋沧。章棋是柔软的墙头草,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为了发泄, 手持小刀破坏别人的包裹和信件;为了自保, 答应肖云声要求,明知道杨双燕倾慕自己,他也能毫不犹豫对杨双燕下手;为了获得更大的乐趣, 和梁栩一起给路楠制造冤案——以及一次又一次地,向符合自己利益的人提供秘密信息。   比如当时的宋沧,比如现在的肖云声。   章棋曾寄望于宋沧,希望他能够扳倒肖云声。他知道肖云声手里有许思文霸凌的证据,而那也恰好是他霸凌的证据。宋沧如果重视许思文,他会毁掉一切和许思文、杨双燕相关的视频。那样章棋就安全了。   但章棋没想到的是,无论是宋沧还是路楠,还是许思文,似乎都并不打算让一切事情湮没于沉默。   肖云声把烟蒂吐到章棋的鞋面。章棋没有缩脚,烟蒂在他干净的白色跑鞋上留下烫焦的痕迹。   “声哥,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章棋又问了一次。   肖云声摇摇头:“我自有打算。”   章棋:“我可以帮你。”   肖云声冷笑:“你以为我还能相信你?”   他关上门,把章棋拒之门外。章棋不停按门铃、敲门,直到门外出现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是谁,他才消停离去。   肖齐英进门时,看到的是正收拾行李的肖云声。   “你干什么?”他立刻扔了手中鱼竿,一脚踢开摊在地上的行李箱。   肖云声:“我出门一趟。”   肖齐英死死盯着他眼睛:“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是不是又碰了别人家小姑娘?”   肖云声扭头看他。父子俩五官相似,都正处于一种压抑的愤怒,野兽般的瞳仁里闪着火光。   “我倒是想碰。”肖云声说。   话音一落,肖齐英对着他的脸挥拳。肖云声躲得极快——毕竟这在他的生活里是常事。他的身体记住了父亲挥拳之前的动作以及拳头的疼痛,已经成为条件反射。   他躲得很急,肩膀撞在墙壁上,肖齐英一把扣住他脑袋,拎着他砸向墙壁——但预料之中的巨响没有出现。   他年纪大了,已经无法像年轻一样,再对强壮的儿子实施这样的暴力了。   父子俩沉默地僵持,肖齐英的手扣在肖云声后颈,肖云声那剪短了的头发下,露出刺青的痕迹。刺青在他皮肤上滞留了太久,随着年岁增长,已经模糊、扩大,变了形状。   肖齐英皱眉。他带肖云声去刺青的时候,肖云声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肖云声忤逆、暴戾,肖齐英找高人算卦,高人说儿子和他命格犯冲,要镇一镇。怎么镇?用刀,用剑。   那柄剑从肖云声后背生出,攀爬过后颈皮肤,最后刺入他的后脑勺,剑尖被黑发遮挡,看不清楚。   有了刺青的肖云声即便在夏天也穿着冬季校服,把拉链拉到下巴,遮住刺青的痕迹。学校的老师反复家访,全都被肖齐英劝了回去。他不揍人的时候彬彬有礼,讲话逻辑清晰,很有条理,老师来了几次,渐渐也明白这个固执的父亲是根本无法说服的。   刺青是肖齐英控制肖云声的痕迹。但如今,肖云声足够健壮了。刺青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肖齐英看着那刺青痕迹,心中悚然一跳:他再也无法镇压住这个孩子了。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掠过一瞬,随即腹部便是一痛:肖云声用手肘狠狠撞击他的腹部。   他站立不稳,仰面倒下,很大、很重的砰一声。   天旋地转。肖齐英一时间站不起来。他跌落时后脑砸在桌角,除了疼痛之外,还有热的液体正浸湿地面。   肖云声扭了扭脖子,弯腰从地上拖起行李箱,把床上的衣物扔进去。屋子里静得吓人,只有他小声哼歌的声音。行李箱越来越满了。   “……云声……”肖齐英喊他,“拉我起来……”   收拾好行李的肖云声又点了一支烟。他站在客厅里居高临下看肖齐英,抖落的烟灰落在肖齐英□□的脚踝。肖齐英没觉得烫。他的感知正在消失,眩晕感几度令他失去意识。他放弃向肖云声寻求帮助,吃力地伸手。他们住在一楼,窗户开了一条缝,放学回家的小孩在走廊上奔跑而过,声音从窗缝里钻进来。   “救……救命……”   咔哒一声,肖云声关紧了窗。   背书包的几个小孩在院子里玩耍,肖云声出门时他们全都愣了一下。父母叮嘱过,不能跟这个大哥哥扯上关系,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连动作也收敛了,肖云声走过时他们甚至不敢大声笑。   肖云声截了一辆出租车。“宁安路。”他对司机说,“到路口就行。”   此时宋沧尚未回答故我堂。他送许思文回家,在门口碰上了回来的许常风。许思文立刻拉住路楠不让她离开,喊:“爸爸。”   许思文执意要父母给路楠道歉。哪怕路楠已经多次重复“无所谓”,她仍旧不肯放弃。路楠拒绝得多了,渐渐懂得了许思文的心思:她仍对自己的行为给路楠带来的灾难耿耿于怀,只要能补偿路楠,她什么都愿意去做。   亲子之间的漫长僵持,终于以许常风让步告终。   “对不起,路老师。”许常风说,“我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的情况下对你动手,请你原谅我。我当时太过激动,又收到了关于你的信息,我没有谨慎地思考,是我的错。”   他讲话文绉绉,像面对生意合作伙伴般一板一眼。   宋渝在他身边,一脸别扭。“不好意思。”她蚊蚋般说。   许思文不肯放过她:“妈妈!”   “……不好意思,我给你道歉!”宋渝只得大声说。   路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她下意识转头看宋沧。宋沧冲她笑了笑,路楠没笑,她静静想了一会儿,才认真、肯定地回答:“我接受你们的道歉。”   许思文和宋沧的坚持是有意义的。说出“我接受”的时候,路楠心头狠狠一松。她并非假装大度,只是能够谅解两个因为悲痛和愤怒而失控的父母,但这难得的歉意,还是让她心头有一种新鲜的感受。   这是她应得的。也是他们应该给的。   回去仍是宋沧开车,路楠胸中畅快,她忍不住跟宋沧说起了周喜英的提议。   宋沧问:“你跟她什么时候和解了?”   路楠:“一起骂你的时候。”   宋沧笑了:“很好,多骂一点儿,骂狠一点儿。”   夜晚的凉风从车窗灌进来。宋沧没有开空调,现在正是一年最舒适的时候,不太热,不太冷,城市里布满了自然的气息,空气的每一次流动都是天地在传递消息。路楠说起了小三花。宋沧形容自己当时在梅老师家里看到路皓然是多么惊讶,而得知俩人已经分手、宋沧又欺骗过路楠,路皓然对他又是多么的不客气。   不记得是谁先起头,但他们开始聊天。不聊彼此的事情,讲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路皓然和梅老师,梅老师和小小梅,沈榕榕和高宴,周喜英和她有点儿苗头的老年模特事业,杨双燕的康复情况,杨墨要怎么转让花店,许思文要出国康复,还要在国外念最后一年高中,再考大学……   三个月,路楠心想,她和宋沧只认识了三个月。可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可以一同分享的东西。   车子抵达宁安路路口,这个狭窄的路口在□□点常常难以通行。这儿正处于路楠家和故我堂之间,路楠让宋沧靠边停车,她自己走回去就行。   下车时,路楠犹豫了一瞬间,她回头问宋沧:“你认为我要不要把名字换回来?”   宋沧注视她,就像曾经静静听她诉说自己和妹妹的故事一样。   “你不会改名字的。”他温柔而肯定,“你已经知道你自己是谁。这个名字,是妹妹留给你的最后纪念。你不会舍得丢弃它。”   隔着车窗,路楠的目光很宁静。   这一瞬间她有许多的话想跟宋沧说。宋沧很了解她,她恐惧的、接受的,宋沧全都懂得。没有立刻在当时接受周喜英的建议,正是因为路楠不舍得。她不知道该向什么人倾诉自己心头的复杂,宋沧却轻而易举,一语道破。   “嗯。”她点了点头,“再见。”   两人挥手道别,像朋友一样。   宋沧把车停好,回到故我堂门口。还有点儿时间,能继续开店,虽然不会有什么人过来,他仍顺手提着风铃,按下灯的开关。   灯却没有亮。   宋沧啪嗒啪嗒按了两下,掏出手机点亮电筒。光亮出现的同时,门边的柜台里忽然窜出一个人。宋沧下意识把手里唯一可用作武器的风铃扔向那人,那人灵活躲过,大手一张,就像他父亲钳制他一样,按着宋沧的脑袋狠狠往结实的门上撞去。   砰的一声巨响。   路楠刚走到小区楼下,被车胎爆裂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边走向电梯边抄出钥匙,这时才发现,手机不在包里。她摸索半天,想起曾在宋沧车上接过许思文一个电话,应该是落在车上了。   向邻居借手机给宋沧拨过去,但无人接听。路楠迟疑再三,离开小区,往故我堂方向走去。 第四十八章 肖云声正要爬起,路楠根本……   故我堂里外都很安静。灌木丛里一只小猫窜过, 是被宋沧盯上但还没逮捕的流浪小猫。它在故我堂门口徘徊,忽然听见了什么似的,转身飞快逃走。   肖云声坐在树丛里, 点亮一支烟。他脸上有伤痕。虽然最终成功砸昏了宋沧, 但宋沧太过顽强, 手脚又灵活,是他父亲不能比的。肖云声只用拳脚对付过肖齐英和杨双燕,他没真实地和健壮的成年男子交过手。吃亏了,他心想, 本来可以做得更漂亮的。   寂静路面上传来小跑的声音。肖云声在草地上按灭烟蒂。他看见路楠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   故我堂大门紧闭,路楠下意识从包里掏钥匙,随后才想起钥匙她已经还给了宋沧。路楠敲了敲门:“宋沧?”   室内隐隐有光亮, 藏在书架深处, 看不清楚。路楠以为宋沧正在厨房忙碌,低头一看, 发现关紧了的玻璃门内侧有一个风铃。那正是平时挂在门口的风铃, 被人随便扔在地上,并未拾起。路楠皱眉:宋沧很重视这一串风铃, 收入室内也会挂在架子上,绝不可能随便扔落地面。   “宋沧?!”路楠再度拍门。室内光线亮了些, 无奈玻璃有反光,影影绰绰看不清楚。路楠趴在门上往里看, 心头突然一悚:室内那一团光亮忽然窜大了, 跳动、摇曳——是藏在书架深处的火!   故我堂有喷淋装置, 但是被宋沧关了。平时店里没人的时候会彻底断电,不给火情留可能。路楠大吃一惊:那火已经卷了一个书架,烧得越来越大。宋沧不在, 她无法进入店内,手上又没有手机,不能报警。她转头跑到路边想找人借手机时,一只鸟儿滑过夜空,落在故我堂的屋檐下,清脆地鸣叫。   二楼的小平台有一个燕巢,小鸟钻进了里头。路楠眼尖:和平台相连的那扇小窗,竟然留着一条缝。她左右找不到人,决定先尝试爬进去,若能直接灭火,则一切好说。   她把挎包斜挎肩头,沿着排水管攀上屋檐。一楼有一大片延伸的屋檐,承载了她的体重,她小心翼翼地移动,直到双手抓住小平台的栏杆。翻上小平台时,她忽然听见身后树丛里传来响动,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宋沧有时候会忘记锁小平台的窗户,这小窗从外侧不好推开,需要一点儿技巧。路楠一托一顶,窗户吱吱嘎嘎响着滑开,她还没钻进室内,已经闻见焦味。   烟从一楼升上来了。都是书和纸张,烧得极快。路楠抓起床单冲进卫生间,先淋湿了再披到身上,飞快跑下一楼。火已经吞没三个书架,她无法进入厨房,立刻转而冲向一楼柜台,抓起灭火器——但原本放着灭火器的地方空空如也。   路楠吃惊极了:宋沧总是会在这里预备灭火器,一个干粉一个泡沫,她离开的那一天还曾经擦干净过。   顾不得多想,她看见火是从书架下窜起来的,那里没有电线。她立即钻进一楼的小卫生间提出一桶水,泼向燃烧的书架。嗤啦一声,火似乎被冲散了,但随即火焰居然浮在水上,流向四面八方。   “……他用了油,不能浇水。”   宋沧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路楠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扔了水桶扑过去:“宋沧?!”   宋沧被人捆住手脚扔在沙发上,若不是路楠狂奔下楼的巨大响动,他可能还醒不过来。他头脸上都是血,路楠手忙脚乱,带了哭腔:“你怎么了?”   “是肖云声。”宋沧说,“快走……你来干什么?”   路楠没空跟他解释,这里完全没有可以扑灭油火的工具,他们应该立刻离开。她用小刀切断宋沧身上的绳子,搀着他站起,往门口走去。宋沧不停回头,身后熊熊燃烧的已经不止书架,火舌舔舐地毯,蔓延进厨房,火势越来越大。   这是他的故我堂,也是钟旸的故我堂。所有的心血都将在大火中消失,他们无力阻止。   他收拢心情,忍着强烈的晕眩振作,不想拖路楠后腿。两人来到门边开门,但门却根本拉不开。有人清空门外书架的书,把木制书架挂在了门把手上,形成一道锁。   室内炽热,路楠背后全是冷汗:刚刚肖云声就在门外!   “上二楼,从小平台上走……”路楠回头,火苗却已经蔓延到楼梯下,顺着地毯烧得热烈。   宋沧抓起柜台上手臂粗细的石头镇纸。那是真正的石头,坚硬结实。   哗啦一声脆响,镇纸砸破一楼的窗户。宋沧用手把仍留在窗框上的玻璃碎片掰开,推拉窗出现了可容一个人穿过的空隙,新鲜空气涌入的同时,室内滚烫得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也消散许多。但同时,火也变得更大了。   宋沧让路楠先出去,他自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指着门口大喊:“把书架拿开!”   路楠犹豫了一瞬间。就如同宋沧了解她一样,她也了解宋沧,她没有斥责宋沧的不冷静,转身冲向门口,把书架推开。宋沧拉开玻璃门,披上路楠打湿的床单,开始一件件地往外搬运故我堂的货物。   路楠在外头接送,身后忽然一声凄厉的猫叫。她回头时看到了肖云声,举着木棍正朝自己砸下来的肖云声!   路楠险险躲过肖云声的攻击,木棍砸在书架上,哐的一声脆响。路楠手上没有武器,宋沧正在火里搬东西,肖云声抓住她的小腿往后拉,路楠忽然看见了落到地上的镇纸。来不及犹豫,她抓起镇纸,使尽力气,回身重重砸在肖云声手臂上。   肖云声立刻松手惨叫。路楠心脏狂跳,镇纸沉重,足有数斤,方方正正,边缘锐利,是最称手的武器。她从地上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没有起身的力气。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从火场出来、被肖云声袭击,她紧紧地抓住手里的镇纸,本能地举了起来。肖云声正要爬起,路楠根本不给他活动的机会,在他头上狠狠一砸!   肖云声咚的倒地。   “……”路楠急急喘气,她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宋沧……”   宋沧没有回应,故我堂里噼噼啪啪地,火烧到了房梁。   举目所见全都是烈火,热气炙得路楠整张脸又烫又红,她声嘶力竭:“宋沧!!!”   爬起身要进去找宋沧时,宋沧终于抱着一箱书冲了出来。他没被湿床单盖住的头发烧着了,路楠连忙给他扑灭那几点火星。   看到倒地不动的肖云声,宋沧手一松,那箱书差点落到地上。他来不及放好,抓住路楠肩膀察看她情况,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路楠也在看他的情况:“我没事,你呢?”   宋沧的声音嘶哑,脸上灰扑扑的:“你去找人报警,我看着他。”   故我堂已经进不去了,火烧得室内所有东西啪啪乱响。火光已经引起了周围住户的注意,不少人直接报了火警。有人拎着灭火器冲过来帮忙救火,故我堂前面一片混乱。宋沧用绳索捆紧昏迷的肖云声,肖云声醒了,满头是血,抬眼看了看宋沧和路楠,垂下眼皮。   消防车鸣笛穿过深夜静谧的街巷。肖云声家门外,章棋和梁栩正呆呆看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他会见我们吗?”梁栩十分不安,“他真的会帮我们吗?”   两人始终只是学校里的孩子,从许思文坠楼开始,事情的发展大大超出他们预计。梁栩拿在手里的那些视频,原本是可以威胁章棋和肖云声的,他们会是最牢固的联盟,但是随着许思文的苏醒,一切土崩瓦解。   “再试一试。”章棋顿了顿,说,“我和你加起来,不可能对付不了他。”   梁栩警惕:“你要做什么?”   “只要他说不了话,我们就可以把一切事情都推到他身上。都是他让我们做的,都是他逼我们的。”章棋一字字道,“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毁在这件事上。”   梁栩被他语气吓得退了一步。这一瞬间,章棋狠戾的口吻竟然与肖云声有几分相似。   院子里很安静,两个学生模样的人出入,守夜的大爷正在和人打牌,并未出面阻拦。两人来到肖云声家门口,正要敲门,梁栩忽然拉了拉章棋的衣角。   门没有锁紧,虚掩着,留了一道缝。   根据章棋和梁栩的记忆,肖云声说过,他父亲年迈,退休后找了个值夜的活计,每天晚上都在附近的一座写字楼里值班,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章棋缓缓推门,室内昏暗,静无人声。   两人点亮手机电筒,看见玄关处没有肖云声常穿的那双跑鞋。   “他不在。”章棋低声说,“我们在家里等一等。”   梁栩却不敢走进去:“章棋,你疯了。”   章棋很憎厌她的懦弱,蹑手蹑脚走入室内。才看到客厅,他忽然僵住了。   今天曾厉声喝问过他来这里干什么的老头,正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贴地的后脑勺一片暗色液体。   “……梁栩!”章棋虚虚地喊,“快来!”   梁栩看到客厅里的人也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地后退,把身后一个架子推倒了,瞬间一片混乱响声,在静夜里异常刺耳。   章棋抓着她衣领:“你过去看看。”   梁栩疯狂摇头:“我不……我不!!!”   她的力气忽然变得极大,手打脚踢,手机甩在章棋脸上,把章棋打懵了。章棋一松手,梁栩立刻狠狠将他一推,扭头就往门口跑。章棋立刻追上,抓住梁栩头发:“别捣乱!乖乖听我的!”   没关上的门忽然打开了。强烈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两人本能闭目遮眼。   打牌的几个老头站在门外,值班大爷手里是一个军用电筒。“你们是谁?”他狐疑地打量眼前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高声往里问,“老肖?你在吗?老肖!”   其余人看住章棋和梁栩,他抓住电筒走进室内。   章棋忽然松开了梁栩。他力气全无,口干舌燥,寒意从脚底往上窜,令他头皮发麻。不过几秒,那老头果然跌跌撞撞跑出,大吼:“打120!还有报警!报警!!!” 第四十九章 一个灿烂、明亮的夏天。……   六月底, 高考成绩公布。本市理科总成绩第一第二名都在附中,第一名渐渐有名字、身份传出来,唯独第二名十分神秘, 附中无论哪个老师对这个人的存在都讳莫如深, 仿佛他是不能提的禁忌。   人们好奇于这个不知名姓的第二名, 已经没多少人记得春天三月时发生的事情。   六月的最后一天,《萦江日报》的副刊刊发了记者高宴的一篇综合性调查报道,《坠落背后》。报道的引言里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路楠知道这一切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但她决定把两个女孩的命运和自己扣紧。”   路楠和宋沧都遵守了承诺,他们让从头到尾追踪这个事件的高宴写出了仅属于他的独家报道。报道非常详尽:从肖云声背后那直刺入头发深处的刺青开始, 到高考成绩优异却不能被提起名字的章棋,被胁迫着向好友施以暴力的许思文,恐惧自己将成为下一个靶子的梁栩, 以及精神崩溃的杨双燕的故事, 报道的开头便是今年三月发生在乐岛培训学校的坠楼事件。   除了路楠和肖云声之外,未成年的孩子用的全都是化名。在撰写报道的时候, 高宴问过路楠:“你确定要用真名吗?小路, 小楠,或者想一个跟你本命完全没有任何联系的新名字。”   “不, 我就用这个。”路楠非常坚定,“我要洗干净我身上的脏水。”   那曾经被污蔑、被当做某种耻辱标记供人大肆讽刺的名字, 属于她妹妹的名字,终于在夏季最炎热的时节摆脱了尘垢。那些曾经借着隐匿于网络的机会肆意将“路楠”解读为各种恶毒内容的人, 悄悄隐没了痕迹。人们被这起看似直白的事件背后隐藏的秘密所震惊, 更令他们诧异的, 是这个过程中路楠哪怕曾有过一次放弃的念头,一切都将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一刻放弃过。无论是追查关于自己的真相,还是试图拉起深渊之中的两个女孩子。   高宴的报道被不停地转载、截取, 其中路楠在被误解之后,仍奋力和朋友调查事情真相,并最终挖出肖云声这个幕后操纵者的过程,高宴写得如同简练而惊悸的悬念故事。报道非常长,占据了《萦江日报》一整版,公众号上甚至要分三期刊发,但读者众多,那份每周发行一次的副刊已经不断重印,并不停地收到兄弟报社发来的转载请求。   这一切是悄无声息地发生的,如同当日厄运降临在路楠身上一样,没有预告。路楠在某个夏日的清晨里被手机吵醒,在沈榕榕混乱的解说里,她渐渐听懂了两件事:   一是肖云声已经被批捕,他的父亲死于家中,他本人又直接间接地与许思文、杨双燕的事情相关,问题复杂,还需要一定的侦查时间。杨双燕的主治医生出具了她精神障碍痊愈、可正常提供证词的报告,她的证言成为了钉死肖云声的最重要关键。肖云声拍摄的大量视频、照片,成为章棋和梁栩的罪证。抗拒的梁栩和主动参与其中、并且享受快乐的章棋,会有不同的结果。   二是“路楠”这个名字再一次不停地被人在网络上、在生活中提起。   “……是吗?”路楠淡淡地说。她不想知道自己是仍旧被辱骂,还是突然间得到了许多人的赞美,她对这一切已经失去了兴趣。   沈榕榕:“好多人都说,这是个好名字。”   路楠笑了:“那当然。”   她从床上跳起,只觉得精神百倍,无比振作。拉开纤薄的窗帘,阳光新鲜饱满,窗外的世界被一夜大雨洗得干净透彻。   再没有什么能束缚她了。那些透明的、能刺穿皮肤的荆棘,已经全都被她吃力地扯了下来。哪怕过程中有许多艰难和痛苦,但她总算做到了。   “报道里怎么都没出现过宋沧?”沈榕榕问,“他也做了很多。”   是宋沧主动要求隐去自己存在的。这篇报道里只在一两处提及路楠得到了来自友人的支持,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是路楠独自支撑一切。   “他说这样能帮到我。”路楠顿了顿,“就结果来说,他似乎说对了。”   沈榕榕踟蹰很久:“你跟他,现在怎么样了?”   故我堂那天晚上的大火烧掉了半个店铺。路楠发现二楼小平台的窗户没关紧,那是被肖云声撬开的。他从小窗钻进去,埋伏着等待宋沧。宋沧狠揍过他一回,他始终耿耿于怀,在决心逃离这座城市之前,一定要先出了这口恶气。他把带来的汽油和厨房里的食用油全都浇在书架上,故我堂那几个大书架几乎被烧得精光,消防车抵达之后灭火,整个店铺所有物品都被损坏,狼藉不堪。   宋沧喉咙和呼吸道被热气灼伤,在医院里躺了十天。他躺医院里戴着氧气罩用着呼吸机,手上居然也不闲,画了好多张故我堂内部外部设计图,发给路楠。   曾属于钟旸的故我堂已经消失了。宋沧打算内部以钟旸当时留下的样式重建,外部则重新设计。路楠看了他的设计图,也不怎么搭理他,他倒是仍旧很热络,每天拍下本日的饭菜吃食,保证路楠准时准点收到。   “我以为你们经过那一次之后能和好呢。”沈榕榕在电话里说,“你还怨他吗?”   路楠一边刷牙一边思考。很奇妙,她想不起自己怨恨某人是什么感受了。她现在谁也不怨,谁也不憎恨,连抗拒心态都消失许多,整个人平静、坦然,充满了力量。   “不怨了。”路楠说,“现在说不清楚。很多事情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你最懂了。”   沈榕榕便不吭声了。她后来得知高宴一开始就晓得宋沧欺骗路楠,却始终为好兄弟保守秘密,气得要闹分手。高宴百般解释,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她想起了新的事儿:“沈记者加上你了吗?”   路楠一顿:“……加上了。”她洗了把脸,拿着手机走进厨房给自己弄早餐,“你笑什么?”   “我见过沈记者,挺好挺帅的。”沈榕榕乐得停不下来,“他还跟我打听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这个姓沈的记者正是《萦江日报》去年报道杨双燕失控一事的记者。他后来也参与到事件的调查之中,并且在寻找杨双燕过程里给了路楠和宋沧很大的帮助。为了答谢他,路楠请他和高宴吃过一次饭,沈记者对路楠的故事很感兴趣——或者说,对路楠本人很感兴趣。   “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个事儿。”路楠一边煮面一边说,“等我找到工作再说吧。我的积蓄再这样一月月还房贷,年末肯定见底了。”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冷静得过分,有时候又觉得这个冷静的性格,似乎并非来自于她——路桐本身。她会想起温柔的妹妹常常很安静、很沉稳地做事,总是用这样冷静的态度听路楠和路皓然抱怨学校和生活之中的琐事。那时候她已经住进了医院,“学校”对她来说是一个太遥远的想象。但她从来没拒绝过大哥和姐姐的倾诉,她总是很认真地听,和他们一同喜怒哀乐。   这个名字赋予了路桐更多的东西。她这十几年里不停地模仿和学习妹妹,不知不觉中,已经和记忆里的小女孩成为一体。   “你变了。”沈榕榕快乐地说,“变得更好了。”   路楠:“……”   没有谁能抵挡沈榕榕用这样甜蜜的语气夸赞自己。路楠觉得自己也成了周喜英,咧着嘴巴笑,完全停不下来。   沈榕榕约她今天出门玩儿,路楠拒绝了:“等我面试结束再找你。”   她终于等到了新的面试通知,而且一下涌来许多份。随着报道出街,她的形象终于被扭转,之前的恶劣印象被另一种更光辉更伟大的形象取代了,路楠谨慎地挑选和回应着这些热情的邀请。她知道有一些机构邀请她就职,看重的只是她身上自带的噱头。   路皓然和梅老师有同事在私立学校供职,她也对路楠的遭遇感到吃惊和钦佩,想邀请路楠到学校里看看。两人查探一番才把这消息告诉路楠,有大哥帮忙把关,路楠欣然应允。   “那你结束了联系我,我去接你。”沈榕榕高兴极了,“噢噢,我的路老师!”   夏季,大地上的一切都熠熠生辉。路楠出门打车,抄近道时看到了正在清理的花店。杨墨终于把这个店子转让了出去,据说之后这里会变成一间小小的蛋糕店,路楠在门口探头探脑,见店员把东西搬进搬出,笑着问:“有黑背天鹅绒吗?我想买一盆。”   店员们相互询问,告诉她最后两盆黑背天鹅绒上个月卖了出去,因老板打算清盘转让,便没有再进货。路楠有些遗憾,她看见店门口散落着一些纸片,其中竟然有几张是她印象极其深刻的故我堂名片。   “哦对,就是这个人买的。”年轻的店员一拍脑袋,“他还给了我一点钱,让我帮他联系店长。”   故我堂的名片上果然有宋沧龙飞凤舞的笔迹。   “你要的话就拿走吧。”店员说。   路楠摇摇头,把名片放回纸箱子里。我家里也有。她这时候才想起,在故我堂工作的时候捎过名片回家,与宋沧决裂之后,那些名片也还未丢弃,仍旧稳妥地放在抽屉里头,和宋沧送给她的两个铅制活字一起。   回家之后清走吧。坐上前往私立学校的车子,路楠对自己说。   面试非常顺利,无论是学校、薪资、福利,还是同事氛围,都比路楠想象的要好。面试的副校长和主任也知道路楠的事情,但并不打算把她的遭遇变成招徕学生的招数。路楠十分感激。   结束之后她在学校附近散步,等待沈榕榕。这学校距离市区很远,附近就是萦江。路楠沿着萦江的河堤闲逛,想起上一次以这样闲适快乐的心情吹江风,还是和梁晓昌分手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想奔跑的冲动,蹦蹦跳跳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一只猫从面前窜过。   戴着手套、穿着志愿者服装的年轻学生在后面紧追不舍。   路楠这才发现,周围零零散散地有不少打扮类似的人,橙红色的衣服上有果冻医院的LOGO,还有“流浪猫救助”的醒目字样。   “这一片地区的流浪猫数量有点儿多,总是扑杀小鸟小雀,破坏生态。”志愿者告诉她,“我们抓住之后,绝育,再给它们找领养。太泛滥了也是不行的,小猫可爱,小鸟也可爱啊。”她是个扎马尾的姑娘,说话时头发一跳一跳,非常可爱。   路楠也来劲了:“我可以帮忙吗?我还挺擅长抓猫的。”   “那得问一问我们的负责人。”女孩趴在河堤的栏杆上,朝下面喊,“宋哥!”   河堤下是一个小广场,堆着不少小笼子,宋沧戴着口罩手套,但路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他抬头看见路楠,连忙摘了口罩,有些惊喜,冲她挥挥手。   “我自己问吧。”路楠笑着对小姑娘说,“是认识的人。”   宋沧拨来了电话。路楠很久没接过他电话,从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有一点点陌生,但和记忆中的并无太大分别。他的喉咙恢复正常,出院当天给路楠发来信息,称“还是能唱歌”。路楠没回复,但看了之后笑了一下。   宋沧在这附近已经忙了两天,抓了十几只凶悍又灵活的流浪猫,有大有小,在笼子里喵呜嗷呜地吼叫,嚷得路楠都听不清楚他说的什么。宋沧头发剪短了,已经扎不起来,他英俊的五官因此更加醒目鲜明,路楠远远看他,觉得他陌生,又觉得他新鲜。   她突然之间,不舍得丢弃家里的故我堂名片了。   一切都已经改变,无论是她还是宋沧,还是充满了两个人回忆的故我堂。   此处不是旷野,但风和草原上的一般无二,海水与江水远远近近涌动、鼓荡,声音像一种悠长的协奏曲。   见她久久不说话,一直讲个不停的宋沧渐渐停下。“怎么了?”他问得寻常,音尾藏了一些忐忑,毕竟能这样说话,已经很难得。   “你买的黑背天鹅绒呢?”路楠问,“火灾那天,你抱出来的东西里,我记得有两盆黑乎乎的植物。”   宋沧:“它们本来不是那个颜色。”   “我知道。死了吗?”   “当然没有。”宋沧答,“我照顾得很好,又开始长新叶了。”   “有一盆是我的?”   “……嗯。”   “那你怎么不给我?”路楠问,“还有现在,风太大了,我根本听不清你说什么。”   宋沧一怔,紧接着听见路楠说:“我以为你会跑过来,站在我面前。”   宋沧远远看着路楠,像确认这句话的可信度一般谨慎。路楠不再出声,也这样遥远地看他,目光平静,没有波澜。   “这就到。”宋沧抓住了这微弱的信号。他大声回答,随即挂了电话,转身跑向直上河堤的石梯。   路楠看着他身影轻轻一笑。风穿过河道上栽种的高大苦楝树。紫色的小花落尽了,满树都是羽毛般轻盈的叶子和一把把新结的果实。   一个灿烂、明亮的夏天。   (正文·完)   (23日有一则番外) 第五十章 命运早已给他安设了天真的邂……   这条路上原本是没有石头的, 可以闭上眼睛一直狂奔。今天不知谁在路中央放了一块砖头,宋沧摔得挺狠,膝盖磕破了。   他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他是上完围棋课之后才偷偷跑到萦江边上玩儿的, 这里偏僻、安静, 夏天长满野花野草, 偶尔会有小野猫藏在草丛里。宋沧从小书包里找出纸巾擦血,但太疼了,泥沙和小碎石子嵌在伤口里,他不敢用力。   想回到大路上也不容易, 好长一段路,还有好长一段楼梯。八岁的宋沧哭够了,只觉得茫然。萦江河岸两侧很宽, 河堤分上下两层, 有很大的落差,上层是路面, 人来车往, 下层是河岸的广场,有的地方已经铺设好了, 是观光散步的好去处,有的地方——比如宋沧现在的位置, 工程只做了一半。   他不知怎么联系家里人,咬着牙忍痛站起, 拖着脚一跳一跳, 来到墙边。他听见路面上车来车往的声音呼啸而过。周六的中午, 工地停工,这里是无人造访之处。   宋沧喜欢这里。爸爸带他到这里钓过鱼,他暗暗记住公车路线, 每周都要带上一些零食到这里,寻找他最喜欢的那只白色小野猫。   小猫今日并不在,宋沧伸直受伤的腿坐在草地上,又开始抹眼泪。   “你哭什么?”   宋沧吓了一跳。声音从头顶传来,是女孩子很脆的提问。   他连忙抬头。头顶是铁制的栏杆,一个眼睛圆溜溜的女孩一脚踩在栏杆上,好像要跳下来似的,正低头看着他。女孩头发扎成两束,厚实漆黑,头上戴一顶白色鸭舌帽,手里拿一根鱼竿。七月的午间,太阳照得她的白色遮阳帽和白色上衣泛出强光,宋沧不由得眯起眼睛。   那女孩也眯起眼睛,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的是一件很宽松的裙裤。   “色狼!”她大吼着跳下来,一把揪起宋沧衣领,“你看我哪里!”   宋沧被她的怒喝弄得晕头转向,膝盖忽然一痛,他“啊”的一喊:“碰到了!”   女孩这才看见他受伤的膝盖。伤口的血还隐隐渗着,沾到了女孩的小腿上。宋沧忘记了自己的痛,连忙伸手想为她擦干净。女孩往后一退,松手,宋沧跌回草坪上,呆呆看她。   “脏死了。”她从小背包里拿出纸巾擦干净,皱眉看着那团纸,像看什么恶心东西,“你家里人呢?”   她比宋沧高半个头,讲话很有姐姐的派头,就是听起来很不客气,让因为受伤已经非常脆弱的宋沧愈发不想回答。他垂头不语,很快听见女孩啪嗒啪嗒跑开。   宋沧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人居然见死不救——这是他从武侠片里学来的新词,整个班的男孩子女孩子,课间玩闹的时候都扮男侠女侠,一口一个替天行道、见死不救。女孩毕竟是他在这里碰上的第一个人,他不禁喊:“喂!”   女孩肩扛鱼竿,跑得飞快,根本没听见他细弱的呼喊。   眼泪本来已经止住,宋沧这下又哭了。他哭得比刚才还大声,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哭了多久,他打着嗝停下,发现有人站在斜对面,正看着自己。   宋沧一下愣住。又是刚才那女孩,只不过……换了身衣服?   头发软软地披在肩上,头戴很大的草帽,一件及膝的浅绿色裙子,手里拿的不是鱼竿,而是一小袋红色的李子。她也同样眼睛溜圆,定定站在树荫下看大哭的宋沧,两人目光一对上,女孩先吓了一跳似的,慌乱地左右张望。   宋沧不哭了。他满脑袋莫名其妙:明明往那边跑,为什么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为什么要换衣服帽子?他满是怨气地瞪那女孩子,女孩被他目光恐吓,本来已经很踟蹰,但看见他膝盖上的伤口,犹豫着慢吞吞蹭了过来。   “你好。”她怯生生说话,“你受伤了。”   宋沧声音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刚刚你不是看过吗?”他越想越难过,她一定是嫌弃自己的血弄脏了皮肤,干脆回家换衣服。她一定是故意折回来,取笑自己。满心的悲伤和委屈,让宋沧扁着嘴巴哽咽了。   女孩从随身的小背包里拿出酒精和棉花,要给宋沧的伤口消毒。宋沧缩了一下,大喊:“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后脑勺立刻被什么戳了一下。回头便看见方才那凶巴巴的女孩正举着鱼竿,瞪圆了眼睛:“敢吼我妹妹,看我不打死你!”   宋沧愣了一会儿,看看前头,又看看身后。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孩,唯一能区分她们的只有衣服、帽子和发型。   宋沧不敢说话了,肩膀缩起,半天不吭声。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姐姐,他没好气地想:这个姐姐太凶了,谁都不愿意跟她做朋友的。   “姐,你拿错背包了。”两人交换了背包。姐姐接过酒精和棉花,毫不客气就往宋沧伤口上怼。宋沧连声惨叫,拼命挣扎,那高个子的女孩恶狠狠地压直他的腿:“外面很多细菌,它们都跑到你伤口里去了。你要是不消毒,细菌会吃掉你的腿。”   宋沧哭得打嗝,却不敢再动了。酒精棉花扫走伤口的细小脏东西,他咬着嘴唇哭。脾气很好的妹妹突然掏出个李子塞到他嘴巴里,他下意识拿起咬了一口。   “……呜呜,好酸。”他吃得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哭得更厉害了。   姐姐的背包里除了酒精棉花,还有绷带、胶带、棉签和一些宋沧看不懂的小药片。妹妹说那些都是给她准备的。她身体很不好,出门常常磕磕碰碰,要及时处理。   宋沧问了才知道,她俩都比自己大,只大两岁,在另一个学校上学。   学校的课程,妹妹只完整地上完了二年级。从三年级开始,她常常请假、住院,在医院和家里一呆就是大半个月,根本谈不上学习。   “学校比家里好玩。”宋沧说。   妹妹连连点头:“对呀。”   她站在宋沧身边踢石子,宋沧暗暗比较,发现两人个头差不多。最高的是正在江边钓鱼的姐姐,她一边钓鱼,一边回头看树荫下说话的两个人,目光很警惕。   “楠楠,你往里走!”她大声说,“不要晒到太阳!”   宋沧和妹妹都很听话地往里挪了一点儿。姐姐满意点头,继续垂钓。   “……能钓上来吗?”宋沧问。膝盖还隐隐地疼,但细菌被酒精消灭了,不会吃掉他的腿,他安心许多,可以开心跟新认识的朋友聊天了。   “我姐姐很会钓鱼的!”妹妹蹲在树根下,用小铲子在地里刨着什么。她很讲究,戴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做紧要工作一样认真。   宋沧探头探脑看她做什么,她忽然扭头举起手:“找到了!”   树丛下传来的惨叫吓了钓鱼的路桐一大跳。她连忙扔了鱼竿往回跑,看见的是从草坪上滚到泥地的宋沧,还有正拈着一条蚯蚓呆站的路楠。   路楠把蚯蚓放进小桶里交给路桐。姐妹俩面面相觑,齐齐看向宋沧。   “又要消毒。”路桐在衣服上擦擦手掌,翻包找酒精。   宋沧抱着自己沾满泥尘的腿,又一次嚎啕大哭:“妈妈!爸爸!姐——”   路楠蹲在他身边,摘了手套啃李子,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笑了:“咦?你也有姐姐?”   宋沧后来在树下睡了一觉。   醒来时,路桐提着装了两条小鱼的桶子,正坐在他身边用帽子给路楠扇风。路楠也睡着了,躺在路桐的腿上。姐妹俩坐在很整齐干净的布上,唯有他,屁股挨着草坡。   路桐察觉他醒了,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靠过来。   男子汉的自尊心不允许宋沧做出这种依靠女孩的行为,但路桐摇头晃脑,显摆着她手里的帽子风扇,还小声说:“来啊,我帮你扇风。”   宋沧磨磨蹭蹭靠近。路桐身上有新鲜的李子味儿,她一边给两个伙伴扇风,一边观察小桶子里游来游去的鱼。没人说话,江风很舒服,午后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   “没有人来找你吗?”路桐忽然问,“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下班?”   “五点半。”宋沧老实回答。   “你住哪里啊?”路桐又问,“叫什么名字?”   宋沧张口正要回答,忽然想起家人的叮嘱,连忙闭紧嘴巴,摇头不肯说。   路桐:“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哦,你不会写自己名字。”   宋沧怒了:“我会!”   他激动的辩驳惊醒了路楠,路楠正要揉眼睛,手立刻被路桐抓住:“脏,不要碰。”   在姐姐怀里蹭了蹭,路楠模模糊糊地说话。路桐扇风的手势更轻了,语气温柔得像变了个人:“梦见我和哥哥带你去外地玩?玩了什么?”   姐妹俩小声说话,很脆地笑,说的尽是宋沧插不进嘴的事情。他有些气急,忽然抓住路桐的衣角:“我叫宋沧!”   “嗯?”路桐眉毛一挑,注意力总算回到他身上,“苍蝇的苍?哦,你是宋苍蝇。”   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乐得前仰后合。宋沧涨红了脸,紧紧地揪着路桐衣角,试图辩解:“不是……是这样写的……”   在地上用手指四平八稳地写了个“沧”字,可是路桐还是笑,一点儿也不接受他的解释。只有路楠很认真看了他的大作,点点头:“这个就是苍蝇啊?”   宋沧又委屈了。他现在比方才受伤的时候更委屈,但看见路桐哈哈大笑,他便根本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流眼泪了。于是鼓鼓地涨红了脸,又想像电视剧里那些潇洒的大人一样拂袖离去,又苦恼于自己不良于行,连潇洒站起来都做不到。   “脏死了脏死了!”路桐又拿出纸巾给他擦去手指上的泥土,“你现在是受了伤的人,注意点儿清洁卫生好吗!”   她照顾人的时候看起来不那么凶恶,认真又温柔。宋沧的脸忽然比之前更加热了,他匆匆忙忙从路桐手里抽出自己手指,想说些什么话怼她,无奈脑中热烘烘一团混沌,结果只是张口结舌。   路桐瞪他一眼:“怪人。”说完跟妹妹开始收拾各式工具,能收拢的全装塑料袋里,扎紧了塞进背包。两人说说笑笑,完全把宋沧撇在一边。   “你……你叫什么名字?”宋沧支支吾吾地问。   问得太小心谨慎,两个女孩都没听见。   路桐姐妹俩暑假住在外婆家,沿着河堤往前走十分钟就到,是个城市与郊区边缘的小村子。路楠建议宋沧跟她们回去,给父母打电话。   “你这样走不了路的。”她很担心地转头问路桐,“姐姐,背他吗?”   “可以。”路桐不拒绝妹妹的要求,走到宋沧身前蹲下,“上来吧。”   宋沧不干:“我可以走。”说完拖着脚,一步十厘米地挪动。   他十分固执,坚决不接受姐妹俩的好意,但只用一只脚维持平衡走路,总是吃力一些。路桐又朝他伸手:“我牵你。”   宋沧愣愣看她的手,片刻才摇头:“不要!我才不想跟女孩牵手!”   “又不是结婚,你怕什么?”路桐又笑他,“喔唷,我知道了,你被女孩子欺负过,你怕我。”   “谁、谁怕……”   路桐根本不让他讲完,两手在他脸颊上一揉:“你长得还真是很可爱,跟我们回家吧,我们借小裙子给你穿。”   宋沧眼睛瞪得溜圆,不知是恐惧,还是被路桐这不由分说的碰触吓到了。   最后他终于妥协,不直接牵路桐的手,两人各握着一根树枝的两端,他有了这一点儿借力,一瘸一拐的勉强能跟上她俩速度。   好不容易走上路面,伤口又开始痛了,隐隐渗出血来。路桐取了绷带要给他包扎,又怕布料碰到伤口,反而加重伤势。   “楠楠,你在这里陪这个哭包,我回家找外公。”她把鸭舌帽戴在宋沧脑袋上,对他说,“我外公有三轮车,你坐过吗?”   宋沧没坐过三轮车,连膝盖痛也顾不上了,和路楠一起望眼欲穿地等外公的小三轮车。   外公蹬着三轮车吱嘎吱嘎来到,又吱嘎吱嘎接上宋沧和路楠,吱嘎吱嘎地往家里去。路桐不肯上车,说三个人一块儿太重了。她扛着鱼竿在三轮车身边跑步,偶尔看一眼宋沧,眉毛紧拧地追问他:“你又看我?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人?”   宋沧张口结舌,半天憋出一句:“谁看你啊!”   两人斗着嘴,还没吵过瘾,已经回到姐妹俩住的地方。   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两层的土坯小楼,厨房是院子里搭出来的小平房,小院子里种着几垄菜,还养了鸡和鸭,乱纷纷的。宋沧紧张坏了,他在门口踟蹰,想起老师讲过的许多人贩子的故事。   但路桐端着一片西瓜递给他的时候,他什么都忘了。   外婆不在家,外公在院子里修鸡笼,宋沧拿了片西瓜给他,跟他说谢谢。老头笑起来很慈祥,他说的话是方言,宋沧听不懂。两人鸡同鸭讲半天,最后老头拎起个小竹篮。宋沧弯腰一看,“哇”地叫出声来。   黄澄澄毛乎乎一窝刚生出来不久的小鸡小鸭,挤挤挨挨,不停地叫着。   宋沧缩着手脚,他有些胆怯。这些在他的生活里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真切的小鸡仔小鸭仔,老头示意他摸,他犹犹豫豫不敢动手。   斜刺里伸来路桐的手,她抓起一只小鸡,先吹了吹气,然后放在宋沧手心里:“不脏的,你放心吧。”   小鸡踉跄站在他掌心,宋沧紧张得呼吸都慢了缓了,和它大眼对小眼地互看。他用手指轻碰小鸡的背,抬头说:“好软。”   他总算看到路桐真诚快乐地对他笑了:“可爱吧?”   宋沧在院子里玩得什么都忘了。小鸡可爱,小鸭也可爱,路楠还从隔壁家牵了一条小黄狗,尾巴摇得像螺旋桨。姐妹俩不停地把各种零食拿出来给他吃,外婆买菜回来之后,见俩人带了朋友回家,二话不说立刻蒸了鸡蛋糕。   宋沧吃虾条的时候很犹豫:“我妈妈说这种东西不卫生。”   路桐:“那你不要吃了。”说着立刻抢回手中。   “我要吃!”宋沧连忙伸手拿回来。越是不卫生,越是好吃,他咔咔嚼得爽脆,暗暗记住虾条包装上的字样。   鸡蛋糕很香,西瓜很甜。宋沧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太快乐了,他想不起来。吃喝到一半,路桐买回来三根绿豆冰棒。宋沧又想起父母常叮嘱的话,什么没牌子的东西不要吃,什么太便宜的东西不能吃。但路桐见他没接过冰棒,已经主动给他撕开包装袋。   “好吃吗?”她看着宋沧一小口一小口啃冰棒,“好吃你要说啊。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好好吃。”宋沧忙说。   他的乖巧和听话很让路桐满意。外婆走来收拾装鸡蛋糕的碟子,宋沧连忙跟她道谢:“鸡蛋糕好好吃。”   “你都说了六次了。”外婆乐得直笑,“你好乖哟,家里大人教得真好。你不给他们打电话吗?”   宋沧眨眨眼睛。他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什么了。   母亲和姐姐去参加亲子夏令营,父亲忙于工作。宋沧给家里和父亲公司打去电话,接电话的分别是保姆和父亲的秘书。父亲正在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无法脱身,秘书叮嘱他好好呆着,挂电话的瞬间,宋沧抽动鼻子,又哭了。   路桐正吃着最后一块鸡蛋糕,和妹妹坐在沙发上盯着边放下听筒边流眼泪的宋沧。宋沧只是流眼泪,却没哭出声。他垂头揉眼睛,路楠递来两张纸巾。   “在我家吃饭吧。”路桐说。   因多了个小客人,晚饭添了两样菜:外公买回来蜜汁叉烧,外婆又额外煎了三只大鸡腿。宋沧心里头难受,又全程被路桐路楠姐妹俩死死盯着,吃饭时没怎么说过话。路楠见他低落,把属于自己的鸡腿夹给宋沧。   路桐便把自己那份给了路楠,但已经吃了一半。宋沧左右看看两人的碗,一边说谢谢,一边又开始揉眼睛。   “你怎么老哭啊。”路桐嘀咕。   外婆插话:“你小时候也常常哭。”   路桐噘嘴:“我才没有。”   饭吃到半途,楼梯上传来一声猫叫。一头浑身雪白的小猫慢吞吞从楼上走下来,它左前爪受伤,走路一颠一颠,难以保持平衡。   宋沧:“?!”   他立刻跳下地:“豆豆!”   小猫很漠然地瞧他一眼,一颠一颠地出门了。   宋沧这下顾不上扭捏和难过了。他狼吞虎咽吃完饭,规规矩矩道谢、摆好碗筷,和姐妹俩冲向院子。   这只小白猫正是宋沧心心念念、每周都要去摸一摸、喂一喂的心爱小猫。   它受伤,是因为到处找吃的,被捕鼠夹子抓个正着。为了处理伤口,左前爪上一圈毛都剃光了。   “豆豆,痛不痛?”宋沧心疼万分,温柔地抚摸它的后脑勺,“我找不到你,以为你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它叫白咪!”路桐纠正。   宋沧在这个重要问题上终于有了和她争论的勇气:“是豆豆!”   “白咪!”   “豆豆!”   “它是妹妹!”路楠忽然说,“妹妹,过来。”   一直很冷漠的小猫立刻颠颠蹦着,往路楠怀里钻。   路桐:“……”   宋沧:“……”   路楠抱起小猫:“我也有妹妹,嘻嘻。”   小猫是外婆的小猫,她在路边把它救回来,治好了伤口,小猫赖着不走,即便已经痊愈也总要一颠一颠地走路,练就一身好演技。它被人从头到尾洗得干净,不必餐风露宿担惊受怕,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了,虽然仍旧冷漠,但在路楠怀里打滚时,已经是一只非常亲人的小东西。   宋沧看看那猫,又看看路桐。   他觉得路桐有点儿像那猫,但这话可不敢讲出来。   父亲一直没来,好在天还没彻底黑。姐妹俩带宋沧穿过一条小路,去看傍晚的大海。海像着了火,汹涌而灿烂的金红色,几艘小船在入海口摇摆,汽笛声被晚风牵引,变得很长、很长。   外公给宋沧的膝盖很仔细地清理和上了药,已经不那么疼了。他一瘸一拐,顽强地跟着姐妹俩到处串门。路皓然找到他的时候,几个孩子正和猫站在小卖部里,用一模一样的痴迷表情看《水月洞天》。   谁都没发现路皓然进门。他站在门口也看了一会儿,直到老板娘跟他打招呼,姐妹俩才回头看到他。   他是个中学生了,个头比屋子里好几个小孩都高。在家里住,他是附近街上的孩子王;暑假到外婆这儿住,他也是这一堆孩子的孩子王。但他不在的时候,路桐就是孩子王。   他看路桐:“外公说你捡了小孩回家?”目光落在宋沧脸上,“就是他啊?”   “这是我大哥。”路楠小声在宋沧耳边说。   路桐:“你找他干嘛?你们认识吗?”   路皓然嗤笑:“怎么可能。外公让我送他回家。走吧,小朋友。”   宋沧踟蹰,也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高大的男孩子。在他看来,眼前这一位差不多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也叫我大哥吧。”路皓然说,“我只有自行车,你可以坐吗?”   外公晚上看不清路,他把送宋沧回家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路皓然。宋沧只得跟着他们先行回家,拿起自己的小书包,跟姐妹俩道别。   路皓然的自行车很新,外公在车后座装了个小孩用的椅子,把宋沧抱了上去。宋沧坐得别扭:“我不要这个。”   “这个很方便的。”路楠劝他,“我和姐姐都坐过。”   路桐下巴一抬:“你是不是没坐过这种东西,看不起啊?”   宋沧又热烘烘地涨红了脸:“不是!”   外婆新蒸了鸡蛋糕,装在袋子里让宋沧拿回家吃。宋沧讷讷的,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恰如其分地道谢,只得又说一次:“好好吃。”   路皓然载着他出发了。他回头,看见路桐和路楠用几乎一致的动作朝他挥手告别。路桐的鸭舌帽还戴在他头上,他忘记还了。   “再见!”他很脆地冲身后的几个人喊,“谢谢!再见!”   路皓然载着他蹬了整整一小时,终于来到父亲的公司楼下。父亲正拿着手机大声跟谁打着电话:“……你们是什么人?我儿子呢?”   他声音严厉,像是在训斥:“……说了我会去接他,你们怎么能随便找个人就带走他!”   路皓然在不远处停了。他下车后把宋沧抱下来,小声道:“你爸爸挺凶,不会骂我吧?”   宋沧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很害怕父亲,但此时忽然勇敢起来。“大哥,我不会让爸爸骂你的。”他说,“你跟我过来,我会解释……”   “不必了,你过去吧。”路皓然轻轻推他后背,“以后出门玩要小心一点儿,别再受伤了。”他把放在车篮子里的鸡蛋糕交到宋沧手上。   宋沧一步三回头,秘书看到他的时候,路皓然已经骑着车消失在门卫室外头。   看到他的伤,父亲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宋沧极力辩解,说自己是不慎受伤,和帮助他的人毫无关系。父亲却不相信:“不是她们弄伤你,怎么会这么好,愿意照顾你?”   宋沧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现在比刚才还要难过,比明明联系上父亲、却没有人来接他更低落。但他还是竭力地一次次重复整个事件经过。   父亲听得将信将疑:“真的?”   他看见宋沧头上的鸭舌帽,又看见他拎着的东西,示意秘书全都拿走。宋沧不肯放手,但最终敌不过父亲的强硬态度。   “爸爸给你买更好的。”父亲抱起他,“那是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们不要。还有不知道原料的食物,你应该记住,不要随便吃。”   宋沧再一次哭了。他浑身难受,拼命在父亲怀里挣扎。被父亲抱着坐上车的时候,他看见秘书把鸭舌帽和鸡蛋糕丢进了垃圾桶。   车子启动,父亲说带他去医院检查,又说带他去更好吃、更好玩的地方。宋沧摆脱他的怀抱,把身体缩成一团,坐在后座的角落,额头抵在车窗上。他仍在流眼泪,但没哭出声。车窗外景色流水般向后淌去,他沉默地擦去眼泪,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宋沧试图把它记录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   他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却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小本子上写了好几页,不懂写的字全都以拼音代替。   父亲再不允许他随便出门,几天后就把他送到了爷爷奶奶家。等宋沧开学回家,再搭乘公车去寻找那些人的时候,村子已经拆了。   日记本后来在第二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彼时的宋沧已经不会用哭泣来表达情绪。他很冷静地询问家人是否看见那个上了锁的小笔记本,母亲说小锁头坏了,她翻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他小时候写的东西,没什么保留的价值。   “很重要吗?”母亲边做事便笑着问,“你这么一个小孩子,还学会写日记了啊。”   她没等到宋沧回答,宋沧已经扭头走了。   如果不时时回溯,记忆是会逐渐褪色、消失的。等长到二十五岁,宋沧已经完全忘记那几个人的模样,只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出过这样的一件事,有一对性格脾气迥异的双胞胎帮过自己。   他偶尔的,也会想起自己如何在夜里一边擦眼泪,一边在日记上笨拙地记录一切。   但当时只有八岁的宋沧只是单纯地记录而已。   这件事情之于他的所有意义,在许多年后偶然翻开某本陈旧相册之时,他才猛然醒觉。   命运早已给他安设了天真的邂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