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作者:映漾   文案:   正直少女×厌世富二代   架空现代,破镜重圆   盛夏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主播,直播没什么内容,就是每天定点上线,用的是电脑自带的摄像头,直播自己埋头学习的样子   可是一下子消失了一个多月,每天定点跟着她学习打卡的弹幕还是多了起来。   “没什么事,就是去医院做了个小手术。”电脑自带摄像头没有美颜功能,清晰度也一般,盛夏看起来瘦了一些。   “医生么?”盛夏看完一节网课,放下笔,“挺帅的。”   是真的帅,穿着白大褂跟拍电影似的。   “怎么可能?”弹幕多了起来,盛夏笑了,“医生和病人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出院了就不是病人了……”盛夏眯着眼睛读着弹幕,歪歪头。   “也对。”盛夏点头,半开玩笑的,“要不我去追追试试?”   弹幕刷过了几个哈哈哈哈。   程凉在医院食堂吸溜着面条,在盛夏的直播间点了举报。   举报内容……   他眯着眼睛看着主播介绍:90后,考 研已上岸,人生信条:说话算话。   程凉咽下面条,在举报内容里输入:虚假广告。   说话不算话。   内容标签: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盛夏,程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直少女×厌世富二代   立意:上帝把所有的光亮都关了,可我藏了个打火机 第一章 盛夏程凉   2018年春,鹿城医大附属医院肝胆外科门诊室。   “结石性胆囊炎。”医生哗啦啦地翻完了盛夏递过去的检查单,下了结论。   坐在对面的盛夏两手放在膝盖上,大拇指手指甲无意识地挠着无名指的指腹。   “疼痛反复发作,胆囊壁厚度4mm以上。”医生放下检查单,看向盛夏,“你这种情况,建议尽快手术。”   盛夏的手指不动了,第四家医院了,每家医院给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那就手术吧。”她下了决定。   这家医院离她的出租屋最近,很方便。   医生一顿,说:“这个手术需要术后护理,要有家属陪同。”   盛夏的病历年龄写着21岁零2个月,稚气未脱的长相,和她这样冷静下决定手术的行为对比起来,十分突兀。   “没有。”盛夏摇头,“我不是鹿城本地人。”   医生点点头,语速放缓:“你的疼痛主要是胆囊结石造成的,并且引起了慢性胆囊炎。”   “从CT报告看,你现在的胆囊情况并不是很好,所以常规手术的做法会在腹腔镜下切除整个胆囊。”医生的语速又更慢了一些,“如果都考虑好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你开住院单。”   这个医生,长相特别出挑声音特别像男优,她刚刚进来的时候他正脱了口罩喝水,她一眼看过去差点以貌取人觉得这人一定是个庸医。   只是几句对话下来,她倒是真的放了心。   他不是简单粗暴地一上来就说要做手术,而是看了她的年龄和她确认是否有家属陪同甚至还特意把手术方法简单地说了一遍,就是为了让她好好考虑。   除了长得不像医生之外,其他都不错。   这个还不错的帅医生,叫程凉,她挂号的时候因为这个名字太神奇还笑了好久。   盛夏程凉,听起来特和谐。   “现在开住院单的话,是今天就要住院了么?”她问。   程凉见患者已经考虑清楚,摸出键盘开始敲敲打打:“住院现在还没有床位,我先把住院单给你,你去住院部登记一下,有床位了他们会打电话通知你。”   都是门诊做了无数遍的工作,他噼里啪啦填完表格,就等着桌子上那台上周刚刚坏过一次的破打印机开始咔嚓咔嚓地工作。   “手术加住院一般要多久?”盛夏又问。   “一周左右。”打印机又开始发出奇怪不详的声音,程凉皱起了眉。   门诊科室再不换打印机他下周就不来这个办公室了!   盛夏闭嘴。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看起来很有耐心的医生敲打完键盘之后就耐心耗尽了。   “你拿这个单子去住院部。”打印机终于吐完了最后一行,程凉飞快把纸抽出来,递给盛夏,“下周如果有空床位的话,可以把你的手术排在下周五。”   盛夏看着程凉,脱口而出:“……是您帮我做手术?”   这句话不该问的。   但是程凉长得太帅。   而且刚才皱眉的样子,莫名地很像高中时候坐在后排的那些特别不靠谱的男同学。   她也只是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医生而已,但是手术……   “对。”程凉不知道是不是经常被问这样的问题,答得斩钉截铁。   盛夏:“……哦。”   门诊室内安静。   打印机就在这个时候刷拉一声,仿佛憋了无数天的宿便突然通畅的那样,又刷拉了一声。   盛夏发誓,她看到打印机跳动了一下。   然后哗啦啦地,开始闪烁着绿灯疯狂打印。   速度异常的快,和刚才一行行嘎达嘎达不同,这次打印机打印的声音听起来欢快的快要唱起了歌。   盛夏:“……”   迅速拔掉打印机插头的程凉:“…………”   ***   程凉看着盛夏走出门诊室,还体贴地帮他带上门。   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最终会不会拿着住院单去办入院手续,但是他能做的都做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质疑手术是否由他主刀,他看起来年轻长得又过于好看,确实容易让人对他的专业度起疑,但是通常病人走出门诊室再上医院网站搜一搜看到他的过往简历后一般都会选择相信他。   只是今天因为这台抽风的打印机,多少有点尴尬。   而且……   程凉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确认了,这个病人他认识。   确实就是那个学习区的主播,他平时看书的时候喜欢开着学习区主播的直播挂着做背景音乐,盛夏就是他经常挂着的其中一位,而且因为盛夏的听歌品位和他基本一致,他在里面挂出了高分榜前三甲……   真挺好认的,她直播没用美颜嗓音辨识度高,再加上直播间的名字用的居然是真名。   ……   非常实诚的主播。   程凉决定等她开播的时候去投几颗星星。   ***   处理完最后一份病例,程凉伸了个懒腰,傍晚六点,门诊室的内线电话准时响起。   程凉并没有马上接,他甚至有些想溜。   他明天休息,今天想早点回家,再不回家家里堆着没洗的衣服就馊了。   “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故意不接我的电话。”中年男人声音洪亮,走路带风,推开门诊大门的那一瞬间,程凉还看到了躲在角落看戏的小护士。   叹口气,程凉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林主任。”   林主任鼻子出气,挂掉了手机。   “想溜?”他很了解自己这个徒弟,更何况他这一脸的不情愿连遮都不遮一下。   程凉的回答是给林主任倒了满满一杯矿泉水,用的一次性杯子,所幸矿泉水倒是没有丧心病狂地直接用他自己刚刚喝过的那瓶,他给林主任新开了一瓶,满的。   林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非常欣慰,多少年了,这小子终于知道给他正正经经倒杯水了。   以前都直接给他喝了一半的空瓶子,水杯都不给他一个。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林主任喝了一口水,缓过一口气,一腔怒火消了大半。   钓鱼执法。   程凉脑子里瞬间飞过六七件可能会被林主任拎起来揍的事,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林主任也不急,拿着一次性杯子慢悠悠地品着矿泉水。   他对程凉的感情很复杂。   程凉是个好学生,他们那届八年制里面第一个成功留院的,从博导开始,他带他带了好多年,对这小子也算是知根知底,虽然平时有些不着调,但是学习态度好做事细致,他那点比同龄人都闪亮的成绩确确实实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   程凉也是个好医生,才29岁就已经很务实,不骄不躁稳扎稳打,一路走来顺顺畅畅没有波折。   几乎挑不出缺点。   但就是,不得劲。   程凉这个人,没有理想。   考上临床医学八年制是因为高考考得好,做医生没转行是因为实习规培成绩出挑。他往前走是因为被推着往前走,和他的意念无关。   程凉也不缺钱。   家里鹿城本地人,拆迁户,离医院很近的那幢八层楼的楼房就是他的,他自己就是房东,不做医生天天在家里躺着也不会饿死。   理想被推着走,又不用为了生计发愁,性格还有些不着调地不痛不痒。   林主任叹气,悲从中来,他现在不是教不好学生,是不会教学生了!他连能牵着程凉往前走的胡萝卜都找不到!   “你这个季度的杰出青年医生申报是打算放弃了?”越想越气的林主任也懒得跟程凉绕圈子了。   程凉一怔:“我没提交表格么?今天周几?”   “你明天就休息你觉得今天周几?!”林主任的血压又上来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找不到胡萝卜的驴就容易这样没头没脑。   程凉虚心接受,又一次打开门诊电脑:“我现在就发!”   他都准备好了,就是最近事情多一来二去地给忘了。   林主任喷了一半的火呼啦啦地悬着也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烧。   “谢谢主任!”发完邮件的程凉松了口气,今天是截止日,幸好啊,不然得被林主任念叨一个季度。   林主任另一半没有喷出来的火在肚子里转了一圈,烧到了别的地方:“今天医务科的老张给我打电话,说有人投诉你在更衣室里脱人衣服。”   程凉好看的五官全都成了圆形,张着嘴,半天:“……女更衣室?”   “……”林主任差点把手里的水杯丢过去,气到破音,“这要是女更衣室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   早进局子了好么!   在男更衣室脱衣服……有什么不对么?   程凉的五官继续圆着,但倒是想起来了:“刚来的实习生忘记脱白大褂了吧……”   新来的实习生手术时晕血,出去之后一整天晕乎乎地心不在焉穿着白大褂就想下班,他就顺手帮他拽掉了。   “你帮实习生脱了白大褂。”林主任重复,“到了医务科那里,他们听到的就变成了你在更衣室强迫人脱衣服。”   程凉:“……”   “别的导师带实习生,下了班就让他们回宿舍学习。”林主任的火气下了不少,语重心长,“你带实习生,下了班带他们去隔壁操场跑圈。”   程凉:“……”   沉默不代表他认错。   外科医生,一整天站手术台前是常态,跟他的那个孩子瘦得跟绿豆芽似的,他盯着练了几个月体能才稍微有点肌肉,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也不觉得你有错。”林主任知道程凉为什么沉默,放下杯子,“但是你要知道,对实习生那么掏心掏肺,也得要别人觉得你好才行。”   别让人投诉到医务科,让医务科的老张迂迂回回地给他打电话才行。   他当然知道程凉不藏私,这人不愁吃穿不想升职,手里有点东西只要有人问就全教了,全医院最佛系的就是他了。   可院里每年科研项目能批下来的就那么几个,年轻医生的上升通道也就那么窄,别人明里暗里拼能力拼资历拼背景,明明是个有教学任务的附属医院,可对分到手里的实习生基本都在放养,本身资质好一点的还有机会学,资质不好的混着混着人就不见了。   就程凉,每次尽心尽力还费力不讨好,人家都举报到医务处去了。   “程凉啊……”林主任想了很久的胡萝卜,只能抛出一个他自己有兴趣的胡萝卜聊胜于无,“第一季度都快过去了啊,今年晋升名额就那么几个,我们院还有两个肝胆科……”   因为他和二科的那位不对付,吵凶了就被上面一气之下给拆了,这几年就越发地不对付。   程凉点头,表示收到。   他懂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林主任总是那么痛心疾首。   “你扭什么?”痛心疾首的林主任血压再次上去了。   “……尿急。”程凉扭得龇牙咧嘴。   ……   …………   第二天来上班的时候,门诊的小护士悄咪咪地跟好友八卦:“昨天程医生差点被林主任丢出去……”   “他又怎么了?”好友瞪大眼。   “不知道。”小护士比了比手表,“十分钟不到,林主任就怒吼了。”   好友:“……为什么程医生长那么帅性格会那么一言难尽。”   “人无完人么……”小护士想到程凉捂着肚子冲出来的样子。   那么优越五官都撑不住这一身一言难尽的气质…… 第二章 盛夏   “你今天晚上还打算开直播呐?”室友兼闺蜜唐采西一边噼里啪啦地打着蛋,一边扒拉盛夏的手,“你敢放生姜我真的会跟你绝交。”   “让我吃不加生姜的鱼,我宁可跟你绝交。”盛夏答得飞快,一把把切成丝的生姜丢到平底锅里,用壮士断腕的姿态,锅里的油噼里啪啦一阵兵荒马乱。   “叔叔阿姨最近不是没空上网么,你考研也上岸了,直播平台又没跟你签约没有时长限制,你坚持开直播是为了什么?”唐采西身手敏捷地躲着四溅的油星,看着锅里的生姜,加了一句,“而且你马上就要把胆囊摘掉了,为什么还会有心情开直播?”   “……”同样狼狈地躲着飞溅油星的盛夏觉得自己胆囊抽了一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床位呢。”   医大附属医院住院部满员,她下午去办手续的时候护士说可能得排到下个月。   “你跟叔叔阿姨提过这件事没?”唐采西见盛夏准备开始煎鱼,蹭地一下跑出厨房,探出半个头继续聊天,“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切掉的是身上的器官。”   “……这手术他们早就知道了,解决我胆结石的问题本来就在今年的计划里。”盛夏拿着开膛破肚的鱼,要被切掉的那个器官又抽了一下,“我跟他们提过了。”   只是他们俩现在远在地球另一端,肯定赶不回来。   想了想,盛夏回头:“你记得把年假留给我,医生说术后需要护理,说不定你得给我端屎端尿。”   唐采西对盛夏的计划强迫症翻了个白眼,那条鱼在白眼中下了锅。   两个女孩都十分默契地跑到厨房外面,关上门,企图用意念把那条鱼煎得金黄酥脆。   “那医生真的很帅?”唐采西又有了新问题。   “帅。”盛夏大部分心思都在踮着脚隔着厨房门观察那条鱼,剩下的一点点注意力留给了唐采西,还特别真诚地形容了一下,“高,瘦,眼神不飘。厌世脸,有泪痣,嘴唇很薄,皮肤是冷白皮,声音还很低沉。”   非常符合她们俩的审美。   闺蜜的审美唐采西是很认可的,剩下的就是问题了:“那么帅为什么要去做医生?”   “不知道。”盛夏耸肩。   不但是医生,还是挺厉害的医生。   她从门诊出来以后看过他们医院的官网,程凉在他们医院肝胆外科的医生列表里排第六个,主治医生头衔列表里他排第一个,临床博士,连续三年杰出青年医生,还参加了几个看起来就很有含金量的项目。   和他那张脸很不搭配的正经医生简历。   厨房里看起来就要爆炸的油炸声终于小了,平底锅开始冒烟,盛夏打开门冲进去,用铲子把那条鱼翻了个面。   “怎么样?”躲在外面的唐采西问得十分谨慎。   盛夏弯腰研究了半天,抬头,比了个OK的手势:“虽然没有金黄酥脆,鱼皮也不见了,但是应该熟了。”   她们每周一次的下厨房任务,算是成功一半了。   “下周别试难度那么高的菜了。”晚饭的时候,盛夏咽下酱油鱼肉,“万一厨房真炸了,房东会把我们炸了的。”   她们俩刚住进来两个月,这地方交通便利,屋子里装修也良心,鹿城这个地段能平价租到这样的房子,她们应该心存感激。   “我听楼上402说,他们在这里住了两三年了都没有见到过房东本人。”唐采西分享自己刚刚打听到的新八卦,“只是听说好像是个年轻人,比我们大不了多少。”   “不是说房东就住一楼么?”一楼二楼打通的那种一楼,她们从阳台往下看还能看到一楼的阳光房,里面常年晾着衣服。   “但就是没遇到过,白天晚上都没。”唐采西压低声音,神秘兮兮,“会不会是什么隐形富豪?”   隐形富豪这四个字太适合展开。   于是这顿味道不怎么样的晚饭里,她们俩就着隐形富豪这个话题,把楼下素未谋面的房东幻想成了童话故事里的蓝胡子,画风从浪漫霸总言情风一路歪到杀人掠货悬疑风。   聊天的乐趣在于没有主题天马行空,所以一直晚上八点,盛夏按时打开直播,她们俩都再也没有聊过盛夏为什么还要坚持直播这个话题。   盛夏为什么要直播?   最开始是因为父母远在海外,平时工作的地方兵荒马乱,而她也为了考研忙得昏天黑地,一家人想要打个电话都得各自计算时差凑到三人都有空的时候,操作难度太高。所以盛夏索性找个平台开了直播,每天白天晚上固定时间开着,父母有空了上直播平台看一眼就能确定她是否安好,省时省力。   这个月她考研上岸了,但是就像她当年高考结束后学了一整个暑假的大学专业课一样,考研上岸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阶段结束,书还是得看,学还是得上,固定时间的直播,只要没有别的大事,就还是得按时。   她有计划强迫症,烧晚饭时唐采西提直播也就是想嘲她的计划强迫症,按时完成既定路线的事情,会让她有安全感。   所以她像往常一样,打开笔记本,调出常用歌单,打开摄像头,打开直播平台。   直播平台的学习区通常没什么人,盛夏直播间里的人来来去去,巅峰时期也就十几个观众,留下来常在的也就四五个,基本都是因为喜欢她学习时外放歌单的。   盛夏惯例在八点零五分看了一眼直播后台的观众名单,父母都不在,剩下的都是熟面孔。   “晚上好。”她冲着镜头笑笑,翻开书本。   一切如常。   就是她最安宁的事情。   ***   程凉最终被林主任拎着去医院食堂吃了顿晚饭,整顿饭都在被教育,吃完晚饭又回了一趟住院部,全部弄完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他闭着眼睛开门,闭着眼睛脱鞋,然后就顺势躺在门口地板上,盯着天花板发了几分钟呆。   他在思考就这样睡了明天会不会直不起腰。   黑漆漆的天花板没有给他答案,而他自己则从身下挖出了一坨裤子。   ……   虽然保洁阿姨会定期过来打扫,但是因为他坚持不让阿姨碰他的衣服,所以这种打扫就变成了家里一尘不染,但是到处都是他的脏衣服。   他得洗衣服。   不然后天早上上班他就得裸体了。   程凉认命,躺在地上摸索着在墙上啪的一下,客厅巨大的水晶灯瞬间亮起,刺得程凉差点骂脏话。   屋子很大是个问题,为了搭配挑高五米的楼层,设计师买的高调奢华的水晶灯每一次打开都能吓死他。   程凉缓慢起身,缓慢地用脚把所有脏衣服一路拖到洗衣房,对着洗衣房里一字排开的洗衣机,动作熟练地分好衣服颜色种类,丢了洗衣凝珠,然后分别摁了开始。   轰隆的滚动洗衣机声音让空旷的屋子终于有了些人气,程凉半眯着眼睛靠在门边冲着打了个哈欠,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半,回家路上一直没有点开的微信上面未读信息已经跳到了三位数。   程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些信息都来自医院的各种群,科室的大群、项目组的小群、各种奇奇怪怪的兴趣群,每天每个群里都有各种各样的话痨,有阿谀奉承的,有纯粹技术讨论的,也有为了工作吵架的。   有好几个群都@了他,有问他工作的,有找他拉偏架的,有让他半夜出去打球的。   其中还有林主任的私聊,点开是一长串的文献说明,林主任让他趁着明天休息把这些文献啃了,下个月的研讨会用得着。   程凉靠在门边动动手指,给林主任回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表情包,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给自己开了一瓶冰啤酒,又踢踢踏踏地回到洗衣房。   他应该是人生赢家,父母健康,自己能力还行。有一份很体面并且应该可以稳步高升的工作,有不错的社交圈,也还算有钱。   但是一口冰啤酒下肚,他只觉得吵闹,微信里眼看着跳上四位数的信息吵闹,脑子里一直盘旋的那些文献吵闹,自己在外面笑嘻嘻的和人说话的样子,特别吵闹。   程凉顺手就脱掉了衬衫,又喝了一口冰啤酒。   他知道他应该是烦躁了,就因为林主任一直对他反反复复重复的那句:“我怎么总有一种感觉,我对你使不上劲。”   不是他不努力。   也不是他没有天赋。   而是不管做什么,也不管他有没有做成功,他也好,林主任也好,都总有种没劲的感觉。   特别没劲。   就像他现在这样,盯着洗衣机喝掉了一罐啤酒,还是只能认命的打开了电脑,调出了林主任提到的那些文献。   看了两行,又顺手点开了直播平台,习惯性的进入了某个学习主播的直播间,直播间还开着,白天在医院里十分冷静的说那就手术的女孩还低着头在看书。   直播间里的音乐是Anthony Lazaro的《Gravity》。   一整天都没什么正能量输入的程凉嘴角微微翘起,是首好歌,和他现在的状态很配。   气若游丝的。   也特别适合拿来看文献。   只是可惜就快到十二点了,他记得盛夏的直播间一般到十二点半就会准时下线,十二点二十五分之后她会看看有没有需要聊天的弹幕,挑一两句聊一下,然后就是晚安。   天天如此,一分一秒都不会差。   他一度怀疑这姑娘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设了闹钟,不准时执行就会爆炸的那种。   果然,听着歌安安静静的看了半个多小时文献的程凉听到直播间里合上书本的声音。   然后盛夏喝了口水。   “考上研究生之后会不会觉得没劲?”她在读弹幕,却让不相干的程凉皱起了眉。   “为什么会没劲?”盛夏很困惑,“我的追求又不是考研,而是考研之后好好读完这个专业。”   弹幕又飘过去一句话:我的人生目标就是考研上岸。   盛夏笑了,带着调侃:“那你也太没追求了。”   ……   程凉放下笔。   这小姑娘……   隔着网线也能戳他一刀。 第三章 盛夏   盛夏没料到医院的住院通知两天后就下来了,比她计划的早了一个多星期。   措手不及,就相当没有安全感。   “真不用爸爸妈妈过来么?”电话那头,盛夏的妈妈孙霜筠特意开了两小时的车找了个可以上网的咖啡厅。   “不用。”盛夏正在收拾行李,手机用支架撑着开着视频,语气坚定,“按计划来,不然我更乱。”   计划外的事情,一件就够了。   孙霜筠:“……”   虽然是她生的,但是她必须要说盛夏这个习惯还真不是他们教出来的——盛夏的计划性是天生的,刚出生没多久每天喝奶上厕所的时间都能按时到分……   “而且西西的年假也请好了。”盛夏划掉纸上最后一项物品,舒了口气,“她会照顾我的。”   她上网查过了,不是什么大手术。   只是少个胆囊,以后容易消化不良……   “也好也好,去做掉也好。”孙霜筠絮絮叨叨,“我把你的病历拿去问了我们团队的医生,他们也建议还是手术做掉。不然你以后工作了经常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发作起来就麻烦了。”   盛夏:“……”   到底是亲妈,角度清奇,逻辑一流,三言两语就转到了谈话雷区。   “小伏儿啊……”亲妈叫了盛夏的小名,盛夏本能的浑身一抖。   “电影专业毕业有很多选择,不一定非要做纪录片导演对吧?”他们已经聊了八百遍的话题,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盛夏反应十分迅速,收拾东西的身体往手机支架上一靠,一声唱作俱佳的哎呀,视频通话就被应声切断。   “妈我来不及了而且手术前提这个话题会影响我的心情继而影响手术效果。”下一步,她在亲妈电话再次打电话来之前飞快发了一条语音过去。   孙霜筠果然只回了个打死你的表情包,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其实父母都知道她定下来的事情肯定就是定下来了,但是盛夏也知道,她父母还是见缝插针的提这个话题的原因,毕竟是条很难走的路,基于父母的立场总是想尽力挽回的。   只是这两人其实真没有说服她的立场。   一个战地记者一个战地摄影师,企图说服她不要做危险又艰难的事,听起来怎么都像州官在放火。   而且。   为什么医院要提前一个多星期呢,明明跟她说要到下个月的。   她只要想到她本来在这一个多星期里计划要做的事买的快递漏掉的网课,她心里面就一阵阵的翻涌着不踏实。   ***   鹿城医大附属医院住院楼-A楼。   “37.6,低烧。”护士站的护士给盛夏量了体温和血压,做了记录,抬头指指旁边的椅子,“你先在旁边等等,病床安排好了就通知你。”   盛夏点头。   医大附属医院住院楼A楼已经有些年头了,老式筒楼的格局,护士站往里看就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的白色墙壁上刻着岁月的斑驳,护士站旁的椅子是绿色的,塑料的一个个方形凳子卡在黑色长条里,长时间使用坐上去已经有些晃动。   但是干净,一尘不染,隐隐约约有消毒药水的味道。护士站的护士也都很忙,安静的忙碌,并不乱,只让人觉得肃穆。   盛夏一直探头看着那条走廊,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底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病房,走廊上大白天也开着晃眼的白炽灯。   旁边忙碌的护士拿着几袋药水从盛夏旁边擦身而过,盛夏缩缩脚,莫名的,对自己即将要在肚子上开三个洞这件事有了实感。   有了实感,恐惧就会乘虚而入。   十分冷静的盛夏毫不犹豫的在手机里点开了每日背单词,拿出了纸笔。   周围的熙熙攘攘瞬间和她拉出了安全距离,她很满意,微弯着嘴角,戴上了一只耳机,开始专心背诵。   起码能背十个。   她开始做计划。   ***   程凉走到护士站面前看到的就是这姑娘低着头奋笔疾书的样子,只给他留了个头顶。   莫名的觉得这头顶有点熟悉。   “借支笔。”他只是扫了一眼,就对着正在办理入院手续的小护士伸出了手。   ……   小护士下意识捂住了自己唯一的一支签字笔。   她在这里实习了四个月,每周都得跟护士长领两盒笔,但是每到周末,她身上就一支笔都没有得见缝插针的找人借笔,而导致这些笔不翼而飞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他们仿佛会在无人看到的角落咔咔地把这些签字笔嚼碎当点心吃。   再多的笔到了他们这里,都会进入异度空间。   “我没笔了……”小护士睁着眼睛说瞎话。   程凉:“……”   很好,现在连实习的小护士都开始护笔了,他们真是教育有方。   “新病人?”没有笔了,也不能掉头就走,太无情太明显。   于是程凉选择了聊天。   “嗯。”小护士点头,并且衍生了聊天的内容,“是您的病人。”   程凉扭头看过去。   盛夏若有所觉地抬头,脑子里还是正在背的单词,表情呆滞。   她刚背完第九个单词。   是那个很帅的医生,叫程凉。   她的第一反应。   他的眼神为什么怪怪的……盯着她的笔。   她的第二反应。   程凉尴尬的轻咳一声,转开视线。   是他的病人,他昨天晚上还看了她的直播。但是刚刚借笔失败的经历让他对他病人手上的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黑色磨砂流水笔身的签字笔。   太有兴趣了,导致他的病人直接把笔收进了包里。   ……   都小气。   “先安排入住吧。”他只能端起医生的架子,跟小护士交代了一声,又跟盛夏点点头,揣着兜走了。   走路吧嗒吧嗒的。   小护士和盛夏面面相觑,守住了自己签字笔的小护士十分开心的冲盛夏招招手:“把这根东西戴在手腕上,出院了才能摘下来,最后填了表格就可以了。”   ***   盛夏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轮到的病房是双人间,隔壁床是个长期住院的女人,五十多岁,一脸病容却笑嘻嘻的看起来性格很好。   “小刘,这是程医生的病人哪?”她看起来和护士也很熟。   小护士小刘点头,转身交代盛夏:“这个床头柜和门口那个写着你床号的柜子都可以用。你现在先休息,一会医生会过来跟你聊治疗方案包括手术的时间。”   “程医生下午不是还有手术么?”隔壁床的病人又乐呵呵地开口。   盛夏看到小刘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对盛夏解释:“他手术后会来找你的。”   “那就不知道几点喽。”隔壁床阿姨笑眯了眼睛。   小刘这次连反应都不给她了,径直跟盛夏说:“你还在发低烧,要注意休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摁护士铃或者直接来护士站找我们。”   “找我也行。”存在感很强的隔壁床阿姨探头,“我也可以帮你叫护士。”   “你现在吃的胆囊炎消炎的药还是得继续吃,一切都得等医生跟你聊完之后再说。”小刘装作没听见,确定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才合上了文件夹。   “刘阿姨。”小刘吸口气,转身,“新来的病人还在发烧,需要休息,所以你不要一直拉着她聊天。”   “我晓得咯!”刘阿姨摆摆手。   “你晓得就不会让之前那个病人跟我们申请换病房了。”小刘低声嘀咕了一句,走了。   刘阿姨撇撇嘴也跟着小小声:“是那个病人自己弄不清爽要跟我吵要不要给医生红包的好伐啦。”   然后又冲着盛夏:“像这么乖巧的囡囡我才不会跟她吵架呢。”   觉得自己运气真的不错两人病房居然还是她住靠窗位置的盛夏先背完第十个单词,然后笑容满面:“刘阿姨好。”   寂寞的刘阿姨顿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哎呀你好你好你好。”   “小姑娘什么病啊?怎么一个人来啊?”刘阿姨马上进入聊天状态,在床上两腿一盘。   “胆结石。”盛夏忙忙碌碌的把自己的东西塞到柜子里,“我朋友还在上班,晚上会过来。”   “一个人在鹿城呐?”刘阿姨了然了。   “嗯。”盛夏拉开行李箱拿出洗漱用品,收拾行李的时候她顺手多带了一套,递给刘阿姨,“刘阿姨,这个挺好用的,我多带了一套,一次性的,用完就可以丢。”   “哎呀你这孩子。”刘阿姨一边嗔怪一边接过,“你也是大人不在身边就百无禁忌,来住院哪里好带那么多东西的啦,多不吉利啊。”   盛夏好脾气的笑呵呵。   她其实最怕的是一个病房的病友全是都市冷漠脸,她一个人独立惯了,太了解在外靠朋友的重要性,有个热情的,互相帮个忙搭把手什么的都方便。   “不过你是个运气好的。”刘阿姨拿着那套洗漱用品反反复复的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程医生出了名的人好医术好,平时有空还会来病房跟病人聊聊天。”   刘阿姨一顿,冲着盛夏眨眨眼:“而且人也帅。”   盛夏又笑了。   “就是这人哪,不能太完美。”话匣子开了就很难再收住,刘阿姨把盛夏送的洗漱用品藏在床头柜最里面,用两包卫生纸盖住,兴致勃勃的继续话题,“太好的都容易造妒忌,你看这不是,杰出青年医生都没选上,奖金都泡汤了。”   盛夏很吃惊。   这个刘阿姨得在医院住多久才能那么了解医生的八卦啊。   “据说……”刘阿姨挪挪屁股,压低声音,“是他自己发申请邮件的时候发错了,把医院医生介绍的文件当成推荐文件发出去了,结果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   刘阿姨捂住嘴,藏着笑:“他这人就是马大哈,除了医病人,其他的简直了……”   “刘阿姨!”病房门口拿着病号服的小刘冷若冰霜。   刘阿姨迅速闭嘴。   听八卦听得脸上还带着笑的盛夏和小刘对视了一眼,看到了小刘手里拿着的珍贵的签字笔。   “再这样我要给你换到单人间去了!”小刘估计也想到了签字笔,只能冲着刘阿姨撒气。   “医院要肃静。”她气死了。   哪有一来就跟病人八卦医生的!   虽然她说得都没错!   她都不好说她是造谣的?? 第四章 盛夏程凉   那天下午,程凉都在手术室。   而刚刚入院的病人盛夏,为了术前检查一个下午也没闲着,频繁出入门诊大楼,各种排队验血B超核磁共振,一通折腾一直到五点多才全部结束,很随遇而安的盛夏就顺路去医院食堂解决了晚饭。   因为父母教育,她从小就容易适应新环境,到任何新地方总会第一时间了解出入口,休息的地方吃饭的地方和厕所,然后就是人。   一顿晚饭吃完,她就已经摸清医院食堂的开放时间,荤素菜的窗口哪几个排队人多以及小炒的口味,并且顺手把这些信息都共享给了唐采西。   “你暂时不用过来了,我这边一时半会还做不了手术。等医生跟我确定手术时间后你再请假。”吃完晚饭,盛夏走出食堂低着头发微信。   唐采西秒回:怎么了?   盛夏的回答简明扼要:我发低烧了。   唐采西:……   盛夏这人平时身体素质还不错,就是一旦发低烧,就会反反复复很多天。   正在发烧的人不能做手术,这点她俩都知道。   涉及到身体,就不可能按照盛夏的意思把计划精准到小时,这点盛夏也清楚。   只是计划变化了,她就难免郁闷。   微蹙眉心的盛夏放下手机,抬起头,住院大厅里挤满了饭点下楼吃饭的病人或送饭的病人家属,电梯门口密密麻麻的人,还有各种各样被打包闷在包装盒里的饭菜味道。   嘈杂难闻得像是她们亲自下厨时的厨房。   盛夏毫不犹豫的转身,绕了一圈,拐进了住院大厅的偏门。   习惯第一时间了解所有建筑物出入口的好处就是盛夏脑子里永远有一幅建筑布局图,下午别人排队等B超,她就带着手机四处转悠,所以很快就知道这家医院住院楼偏门的楼道口有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旧电梯,上面没有员工专用的标示,不算是员工专用电梯。   只是这个地方非常偏,得绕过住院楼后方医院暂时存放医疗垃圾的专用点,翻过那堆翻新建筑留下的建筑垃圾和一个空无一人的绿化带才能看到一个小楼道的入口。   从这个小小的楼道口再往里拐,才有个斑驳老旧的电梯门。   老电梯停在了二十一楼,医院电梯速度总是特别慢,摁下向上按钮后老半天才看到电梯动了动,晃晃悠悠的上头的显示数字变成了二十。   盛夏戴上耳机,打算等电梯的时候把昨天剩下十几分钟的纪录片看完,可还没打开视频,手机就被阴影遮住。   盛夏扭头,就看到了揣兜走进楼道口的医生程凉。   他看起来脸色不怎么好,眼皮耷拉着要睡不睡的,似乎也没料到这个电梯面前居然有人,看到盛夏,愣了愣。   “程医生。”盛夏打了个招呼。   “你好。”程凉也打了个招呼。   然后空气就安静了。   盛夏基于礼貌问题没好意思继续点开她准备要看的纪录片,戴着耳机仰着头看着老旧电梯正在龟速下滑,现在才刚刚到十八楼。   程凉做了一整天的手术,现在脑子晕乎乎的只想找个地方躺平,也不想再费脑子和病人聊天,所以也仰着头看着老旧电梯上面的数字。   偏僻的角落半明半暗,完全没有对话没发出声音的两个人同时听到绿化带那边传来了脚步声,因为地方僻静,对话声就变得异常清晰。   这两人明显没想到这个点楼梯间后面的保洁员专用电梯门口还有人,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就是单纯聊天的语气。   盛夏本来很无所谓的。   听声音那两个聊天的也是医生,刚吃完晚饭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抽烟,聊的内容也就是手术室的排期问题,盛夏不太听得懂医生间关于手术室的黑话,仍然很专注的盯着电梯上的数字。   这破旧的电梯老半天才下来四层,现在停在十六层。   程凉倒是掀了下眼皮,没什么表情的往那边看了一眼。   接着,盛夏就在那两个聊天的人嘴里听到了程凉的名字。   “你跟林主任申请换导师的事情怎么样了?”医生A问,“跟在程凉下面你要想转博就难了。”   ……   盛夏百无聊赖仰看电梯的脖子僵住了。   这医院那么大!!   为什么就能那么巧!!!   医生B并没有回答,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虽然程凉是林主任的嫡亲,但是确实……”医生A估计是在想形容词,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靠谱。”   ……   盛夏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化石。   流言的主人翁不靠谱的程凉林主任的嫡亲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她完全不敢动。   “其实他教学挺好的,也不藏私,手术的时候也愿意教新人动手。”医生B说了一大堆,来了个但是,“但就是……不上心。”   “不上心就致命了。”医生A笑,“平时嘻嘻哈哈称兄道弟,真关键时候了就掉链子,这次毙了你的课题又用了什么借口?”   “临床数据支撑不够,基层落地困难。”医生B说起这个理由,多少有点咬牙切齿。   转博的课题而已,其他科室的学生都定得差不多了,比他更不靠谱更天马行空的多了去了,偏偏只有他卡着。   “你说……”医生B踌躇了一会,压低声音,“会不会是我们去医务处举报他教学有问题的事情被他知道了所以才……”   “你也知道那个实习医生性格弱,肯定不会去举报,排除法也能排到我……”   盛夏:…………   此时此刻,她真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可这破电梯才刚刚下降到第七层。   难怪没人用……   “应该不是。”医生A也停顿了一下,“他做事向来这样,平时工作看不出,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候,连自己的事都不上心。你看这次杰出医生评选的事情林主任还亲自去催他发邮件的,结果还不是出问题了。”   “他啊……”医生A估计在远目,因为语气带着惆怅,“跟我们不能比。”   “我们这是工作,总得想着前程想着出路。”   “他那个,就叫体验生活……”   叮得一声。   盛夏腹诽了很久很久的电梯终于到了一楼,并且嘹亮快乐的告诉所有人,它安全抵达了。   声音太响了,绿化带的那两个人只要耳朵没问题就肯定能听得清清楚楚。   又一次安静。   盛夏尴尬的身上从头到尾每一根毛发都开始一根根的直立行走。   电梯门开了,盛夏硬着头皮先走了进去,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揣测那两个聊天聊得正惆怅的医生的心情。   身后,八卦的主人翁程凉医生也跟着进来了,摁了十八层,她住院的楼层,也是程凉办公室的楼层。   楼梯口外面绿化带上的那两个人也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电梯门关上。   一切归于平静。   盛夏打定主意一定要坚持住不发出声音,她还戴着耳机,就假装自己从头到尾没听到好了。   虽然很牵强。   她记得他们打招呼的之前,程凉应该是看到她没打开手机声音的。   当医生的人就是聪明。   尴尬无比的盛夏在电梯缓慢升到三楼的时候,在心底感慨。   短短几分钟的对话,就概括了程医生大部分的八卦,比她同房的病友刘阿姨还厉害。   电梯缓缓地升到八楼。   盛夏想,程医生应该也是尴尬的。因为他从进电梯到现在都一动不动的站在她前面,背影看起来也十分僵硬。   “你那支笔……”电梯到第十二楼的时候,程凉终于开口了,“哪买的?”   盛夏吓了一跳。   “就是那只黑色的签字笔。”程凉回头,“磨砂的。”   盛夏:“……淘宝。”   “哦。”程凉点头,很礼貌,“谢谢。”   盛夏:“……不客气。”   两秒钟后,程凉:“……哪一家淘宝店?”   盛夏:“……英雄的,旗舰店买的限量版,下个月淘宝搞活动满三百送十五。”   程凉:“……”   盛夏:“……不客气。”   再一次安静。   但是好歹已经熬到了十六层,而且电梯停了,外面进来一个保洁阿姨,推着清洁车,小小的电梯一下子就被塞满了。   剩下的两层终于不再那么尴尬,盛夏明显感觉到程凉的肩膀松了些许,她自己一直紧紧抠着地板的脚趾头也松了些许。   “你说……”出了电梯,看着程凉头也不回的绝尘而去,盛夏为了避免二次尴尬走反方向绕了一个圈,边走边拿出手机给唐采西发微信,“我出院的时候给医生送一支签字笔算不算贿赂?便宜点的应该没事吧。”   唐采西继续秒回:?   盛夏:我刚才经历了人生中最窒息的十分钟。   唐采西:然后你清新脱俗的决定送医生签字笔?鼓励你家帅气男医生出道快乐?   盛夏:……你如果很闲就帮我去拿快递。   唐采西:要不我今天晚上过来陪床吧,反正在家也没啥事一个人孤枕难眠。   盛夏:我同病房的病友是你最害怕的那种。   唐采西:……热情洋溢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中年阿姨?   盛夏:对。   唐采西:……好的,再见。   盛夏放下手机,和闺蜜的插科打诨终于让她最后一点尴尬都烟消云散,反正出了这个电梯,他们就都是理智成熟的成年人。   失忆的那种。   ***   可是盛夏没料到,她住的病房此刻很热闹,门口站了两个护士,围了一圈人。   病房里,中午入院的时候对她热情洋溢的刘阿姨,一个下午没见整个人都像是老了十岁,脸色焦黑蜡黄,坐在病床上拽着一个男人的手。   “你都拿走了让我怎么活?”她声音疲惫沙哑,死死地拽着那个男人的衣角。   “你先在外面等等。”在门口的护士拦住盛夏,压低声音,“保安一会就来了。” 第五章 盛夏程凉   保安很快就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楼下岗亭的值班民警。   刚刚还在病房耀武扬威的中年男人瞬间怂了,临走的时候不甘心地骂骂咧咧,手指虚空戳着刘阿姨的脑门:“你他妈藏着能有什么用?人都要死了搂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刘阿姨不说话,抿着嘴紧拽着床单,蜡黄焦黑的脸上表情死寂。   中年男人被民警带走了,围观人群没有热闹可看也散了,几秒钟前还嘈杂得如同菜市场的病房门口一下子空了出来,盛夏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程凉。   他还是那个样子,眼皮半耷拉着,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又困又累。   而这个又困又累的人在和她眼神对视后,冲她招了招手。   “这是刚才那个人在病房里闹的时候拍的视频。”程凉把手机递给盛夏,“他翻了好几个地方,一会你进去检查下自己的东西有没有少。”   “楼下有个公安岗亭,如果东西少了,可以直接报警。”他说。   视频是他拍的,隔着人群举着手机拍的,视频下方都是看热闹的人头,拍的时候那男人已经在病房里翻箱倒柜,刘阿姨拽着男人的手,力气没有男人大,却一直在尽力阻止男人去翻动她的柜子,嘴里还一直用方言念叨着这是别人的东西你翻坏了要赔。   病房被翻得很乱,但是她的东西确实没怎么被动过。   盛夏看着视频一言不发。   她本来很意外,程凉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事实上她隐约觉得这个人应该就和刚才那两个医生说得差不多,可能连自己的事都懒得管,实在不像是会特意拍视频并且提醒她丢东西可以报警的热心人。   但是看完视频她懂了。   刘阿姨一直在护着她的东西不被那男人拿走,中间还被男人推搡好几次。   “最近我们科病房很紧张。”果然,程凉也非常坦荡,“刘阿姨的家属虽然有些麻烦,但是这次之后保安应该不会再让他进病房闹事了。”   “你也可以申请换病房,但是短时间内没有空的床位。”   “住院部有保安,楼下也有执勤民警,住院部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   “当然如果你还是很介意,我这边可以给你安排出院,等有空病房了再重新入院。”   “不过你现在慢性胆囊炎一直反复,身体还有低烧,我还是建议住院观察比较稳妥。”   盛夏:“……”   这个人,就是怕麻烦才拍视频给她看的。   就是为了跟她说没什么危险你就别申请换病房了我们就小事化无好了。   “谢谢。”盛夏把手机还给程凉,决定同意他的提议,“如果少东西我会报警的。”   她也怕麻烦。   重新排队入院就等于调整计划,这是她最讨厌的。   程凉满意了,把手机丢回到兜里,冲着盛夏还有留下来的两个护士点点头,又把双手塞进白大褂兜里,晃晃悠悠的走了。   他好像开心了。   不知道为什么,盛夏就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因为她的合作,也因为这件事不会继续闹大,所以他开心了。   踢踢踏踏的疲惫背影似乎都带着晃晃悠悠的悠扬曲调。   ***   刘阿姨动作很快,盛夏进病房前她就已经在打扫那男人留下来的一片狼藉,盛夏进病房后她的动作就更快了。   盛夏帮忙摆正了病床前的凳子,刘阿姨偷偷的看了盛夏一眼,盛夏没有和她对视,只是像没事发生一样给自己洗了个苹果,顺手帮刘阿姨也洗了一个。   刘阿姨没接,搓着病号服呐呐的说:“你……看看东西有没有少。”   “值钱的东西我都随身带着。”盛夏笑笑,又举了举苹果。   刘阿姨接过那个苹果,沉默的低下头。   那个男人声势浩大的在病房里打劫了一场,盛夏的东西一点没动,刘阿姨手上多了几块瘀青,喝水的杯子破了,医院十块钱一个租的热水瓶也破了两个。   同样打掉的,还有刘阿姨的自尊心。   她一个晚上都畏畏缩缩的不敢多说话,躺在床上拉上帘子把自己藏起来的东西清点了半天,又一样样重新藏好。   病房统共就那么大,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刘阿姨拿着塑料袋和胶带,趴在地上把一包东西胶在了柜子底下,才终于直起了身。   “晚上那个,其实是我丈夫。”刘阿姨期期艾艾的,坐在床边,脸上笑容尴尬。   在她看来,盛夏这姑娘太淡定了。   她真的没有再去检查自己有没有少东西,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八卦或者偷偷摸摸的看她,她进了病房以后没多久就戴上耳机开始看视频,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连和她说话,态度也还是和中午刚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有礼貌,和善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假。   这样的姑娘,让她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是肝硬化,晚期了,这一肚子都是腹水。”刘阿姨扯了扯超大号的病号服。   病号服扯紧了才能发现她身上很瘦,只有肚子挺着。   盛夏摘掉耳机,看着刘阿姨安安静静的听。   “这病磨人,这几年时间我都在医院来来回回,手术做了好几次,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掉。”   “其实我们家条件还可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家,我们夫妻俩还有个早餐店,进出的都是老街坊,收入不算少,也有积蓄。”   刘阿姨叹口气。   “但是也架不住这几年动不动几万几万的往医院里砸,而且我自己身体也不争气,切了硬化的部分没多久居然又开始有腹水,早餐店做不了了,也没有了收入。”   “所以我丈夫就急了,怕我又在医院花大钱,想把房产证和银行里的钱都拿出来由他来管……”   刘阿姨的语气像闲话家常,哪怕这整件事情听起来荒诞得像是人间惨剧。   她绝口不提那个已经有自己家的孩子,也不提为什么她的身体不好了,他们家的早餐店就做不下去了,她甚至带着点愧疚的说她丈夫是怕她花大钱,所以想把家里的钱和房子都转移。   她在维护她的家人。   哪怕那个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都要死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她的救命钱。   而她家的人,都不同意继续救她的命了。   所以她只能坐在这里,捧着一肚子腹水,挺着腰和一个只见过半天的陌生人说,是她病得太久了,是她的病太磨人了。   死也死不掉。   这五个字藏着的情绪让盛夏有那么一瞬间,避开了刘阿姨的视线。   这是一个已经被家人抛弃的无助的陌生人,她想活,所以小心翼翼的藏起了钱。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关心了,所以她刚来的时候随手送她的那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被她当成宝贝,用塑料袋扎着工工整整地放在抽屉里,自己的东西被翻得那么乱,她送的那个东西刘阿姨始终护着,捏在手里。   盛夏很难受。   她想,大概中午那个气呼呼让刘阿姨不要吵的小护士其实也很难受,所以才一直无法真正对刘阿姨冷下脸。   而那个一直要睡不睡疲惫不堪的程凉医生,为了怕麻烦拍下视频之前,心里可能也藏着那样的难受。   但是,他们只是陌生人。   一个苹果,安静的倾听,就是陌生人能做的全部了。   刘阿姨也懂,所以说完之后擦擦眼角,笑嘻嘻的问她,她能不能开电视看一看。   “会不会吵到你啊?”刘阿姨好奇盛夏一个晚上的写写画画,“我看你一直在学习。”   “不会。”盛夏指了指自己的降噪耳机,“戴上这个就听不见了。”   “我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个连续剧,今天晚上大结局。”刘阿姨开心了,盘腿坐到病床上,打开电视。   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刚才被推搡后留下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盛夏别开眼,戴上耳机。   耳机其实遮不住电视声音,所以盛夏也跟着看了这部剧的大结局。   剧很热闹,民国剧,看起来有台词的人都是敌对阵营的间谍,开枪之前就能看到主角身上的血包崩裂,粗制滥造的,但是刘阿姨看得很认真。   “我看你也一直在手机上看电视啊……”中场广告,刘阿姨表情已经恢复自然,好奇心开始遮不住。   “嗯,我准备读电影专业。”盛夏应了声。   刘阿姨瞪大眼:“学电影的啊……”   离她太远了,她的好奇心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使。   “刚考上研究生。”盛夏笑了,“学怎么做电影,怎么看电影。”   “……看电影还要学啊!”刘阿姨更傻眼了。   “是啊。”盛夏笑得更开心了。   “那你,毕业了就要拍电影了咯?”刘阿姨好奇得连方言都冒出来了,“女导演咯!电视上的那些明星都要听你的?”   盛夏歪着头,看了眼电视,漂亮的女明星正晃动着她漂亮的头发,无头屑不油腻。   “嗯!”她大言不惭。   说完自己就笑了。   刘阿姨也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得咯咯的。   ***   “程医生?”她们没看到的地方,走廊里程凉正刚刚路过她们病房,“今天你值班呢?”   “嗯。”程凉唔了一声,“十六床病人体温怎么样?”   “晚上量的时候恢复正常了,36.2。”护士回答。   “半夜再量一次。”程凉叮嘱,“辛苦了。”   “好。”护士应了,看了眼病房里正笑得开怀的两个人,“十六床的病人心态挺好的。”   听到低烧也没说什么。   傍晚发生那种事也没抱怨什么。   程凉也看了眼病房,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她刚才在人群外看着病房一片狼藉时的表情。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脸上很严肃,眼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是和他对视之后,就立刻平静了。   他把那段视频给她看,确实是想息事宁人,十五床的病人家属来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敢把拳头对着老婆的孬货,护士长这边把十五床设成了重点监护对象,楼下治安岗亭也交了底,确实闹不出什么大事,十六床如果愿意不换病房,就省了很多事。   他本来在十六床看视频的时候还想着应该怎么开这个口,结果十六床的病人看完瞬间就懂了。   那双眼睛清澈的他当时都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觉得自己故意拍这个视频好像小人之心了。   又被戳了一刀。   程凉看了眼病房门上的窗户,耷拉下眼皮,揣着兜走了。 第六章 程凉   住院查房是每一个住院病人最忐忑的时候,那个时候病人可以看到平日里很忙的医生,那个时候病人能明确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什么时候手术,手术情况怎么样,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个时候,是很多惴惴不安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得到答案的时候。   而对于计划强迫症盛夏而言,住院查房就是每日最重要的时候。   所以哪怕她今天早上测体温的时候又出现了低烧,在看到医生们鱼贯而入的那一刻,还是精神一振。   医院查房的站位和流程是有规定的,林主任站在最中间,旁边是肝胆外科的李副主任,再旁边,就站着程凉,后面则跟着住院医生和呼啦啦的规培生实习生。   盛夏的胆囊摘除手术个是肝胆外科做得最多的手术之一,查房问的问题不多,程凉拿着她昨天下午查出来的那些报告,说她胆囊情况还行,现在的问题就是要等体内炎症下去了才能手术,这两天就是挂水,乐观一点大概三天后能够进行手术。   清晰简洁,整个查房过程五分钟都不到,一群医生就呼啦啦转身去了刘阿姨那床。   一样还是年轻医生站在病床一边,其他大佬站在病床另一边,程凉看上去比昨天下午懒散的样子端正很多,白大褂的扣子都扣上了,因为个子高,站在一群白大褂里也很显眼。   但是一整个查房,盛夏都在盯着他。   他头上有一撮呆毛……   可能因为医生都很忙根本没人会在意这种细节,但在盛夏眼里,这撮呆毛真的过于突出了——程凉本来就高,头顶这撮翘起来的头发又把他的海拔硬生生的拉高了几厘米,站在人群里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天线宝宝。   现在这个天线宝宝正皱着眉听床铺对面站着的规培医生询问刘阿姨的身体情况,那医生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普通话带着闽南口音,应该就是昨天傍晚在楼下绿化带唠嗑的医生B。   他身上挂着名牌,姓孙,叫孙林。   盛夏记得这位孙医生唠嗑的最高潮:他说他们去医务处投诉过程凉教学有问题,他怀疑程凉卡着他的课题是公报私仇。   盛夏又去看程凉。   他肯定知道孙林就是昨天背后说他的那个人,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针对孙林。   程凉的风格始终都挺一致的,什么都懒得管的样子,整个查房除非必要他就没有主动开过口。   可这孙医生却明显心虚,说话底气不足结结巴巴,被林主任逮着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异常含糊,连盛夏这样的门外汉都能感觉到这孩子如果是抽考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不及格了。   “十五床患者昨天到现在的小便情况怎么样?便了几次?每次多少毫升?”林主任冷着脸,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病历。   刘阿姨蠢蠢欲动,尿尿问题她和护士时刻盯着,她会。   又一次答不上来的孙医生不服气的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程师兄的病人。”   不是自己导师的病人,他怎么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   程凉冷冷地掀起眼皮,看了孙医生一眼。   “那十六床呢?”林主任指着盛夏看着孙医生,“十六床是程凉的病人,胆囊炎反复发作,来过我们医院门诊,也去过其他肝胆专科医院,她过去九十天内用过什么药,你总知道了吧。”   病房陷入死寂。   孙医生虽然低着头,但是盛夏仍然能从他的僵硬的背影里看出一丝不服。   “小周,这个问题你来答。”程凉在林主任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下开了口。   被点到的规培医生小周就站在孙医生旁边,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十六床患者九十天内的用药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是她来我们医院后开的药单我知道。”   后面就是一长串的药名,她的门诊记录和她的药物过敏史。   病房的凝滞的气氛终于好了一点,林主任哼了一声,转头冲着程凉撒气:“小周是老李带的学生又不是你带的!轮得到你来叫?”   “所以我不如李副主任。”程凉马上接了下去。   嬉皮笑脸的。   一旁全程看戏的李副主任拍拍程凉的肩膀,拿出刘阿姨的病例:“谁把上个月CC上关于肝肾综合征的治疗方案说一下。”   程凉给他学生一个表现机会,他也顺手就帮程凉解个围,早查房的这件事到底还是揭了过去。   只是出病房之后,林主任盯着脸已经涨成猪肝色的孙林一眼,语重心长的问:“你下个季度要轮科了吧?”   孙林把头垂得更低了。   “轮科前总结好好写!”林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是瞪着程凉的。   无奈程凉老油条一样面不改色,反而拉着刚才的小周在角落里说悄悄话:“我今天很奇怪么?”   他问得没头没脑。   十六床那病人从他进去开始就一直盯着他,他觉得自己头顶都快要长出花了。   小周推推眼镜,非常严谨的问:“哪一种奇怪?”   “长相。”程凉手掌从上往下的把自己的脸撸了一把。   小周安静了一秒,异常认真的把程凉从头到尾的扫描了一下,下结论:“头发乱了。”   程凉:“……”   小周:“衬衫没洗干净。”   程凉:“……”   小周:“白大褂脏了。”   程凉:“……”   小周:“鞋底破了漏水了。”   程凉:“……他妈的这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小周:“你昨天在值班室说的。”   ……   程凉心累的挥手,无视林主任的瞪视,进下一个病房前理了理他一头的乱发。   教学生这件事他尽力了。   再瞪他也瞪不出个花来。   ***   “你选的课题不是我专攻的方向,还剩下两个多月估计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住院楼天台上,程凉看着孙林,“我帮你问过李副主任,后面这一个月,你跟着他学就行。”   查房结束回到办公室后林主任发了很大一通火,他懒得骂孙林,从头到尾都在喷程凉。无奈程凉又是个脸皮厚的,林主任都快骂的高血压了程凉还能悠哉哉的给他倒杯水让他润润嗓子。   用的一次性水杯。   凉水。   骂完了程凉就把孙林单独叫到了天台。   老住院楼的天台有个废弃的直升机停机坪,地面上的绿油漆已经掉得只剩下一些灰绿色的斑点,老旧古朴得让人觉得站在这里聊天总有种拍电影的质感。   所以院里的医生内部如果有很严肃事情要聊的话,都喜欢上天台来说。   比如现在这件事。   教学医院教学生的成绩也是考核内容之一,程凉在孙林快要轮科前主动提出换导师,对程凉来说就等于规培学生考核成绩这一块直接变成零。   但是程凉说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语气很轻松,听起来特别理所当然。   孙林仍然沉默。   从查房被林主任针对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不服气?”程凉问。   孙林捏紧了拳头。   “那就在这里吹吹风再下去。”程凉没打算纠缠,他昨天大夜班,今天早上可以回家洗衣服。   “我这样子调到李副主任下面,还能学到什么东西?”他问程凉。   被林主任当众针对,被自己导师主动申请调走,他在这家医院还能有什么前途?   “那是你的事。”程凉仍然很平静。   “我跟你学了五个月,脏活累活都是我干的,值大夜累得要死也得被你拽着去健身房举铁,你一直压着我的课题不给过,我实在心理身体都受不了了才在医务处的人问的时候多说了两句。”   孙林红着眼。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让林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针对我,要毁了我的前途?”   程凉停下脚步。   “现在想换导师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把你换到李副主任那里,只是因为我的教学方式并不适合你,我们两个合作没有办法把你的优势发挥最大化而已。”   孙林冷笑:“说得真好听。”   程凉皱眉,转身走回到孙林面前。   “你下去吧。”他改变主意了,不想把这地方让给孙林吹风了。   孙林怔住。   “你现在下去拍拍李副主任的马屁,说不定还能捞到点好的。”程凉的语气多少有点刻薄。   孙林的脸青红交错了一阵,捏着拳头,头也不回的下去了。   留下程凉一个人站在天台,在萧索破旧的废弃停机坪上,摸出了两根棒棒糖。   “出来吧。”他觉得他真适合拍电影,这话说得都有大佬的气势。   刚才查房的时候展露学霸风采的规培生小周缩着脖子从门背后溜达出来,接过了程凉递过来的棒棒糖。   “他会恨死你,以后你就是他职业生涯的污点。”小周擦擦眼镜,“万一你出什么事,他一定是第一个踩你的。”   “他季度末就轮科了。”程凉觉得小周的脑回路太死板了,“以他的规培成绩换到哪个科室都是最差的,肯定不能留院,鹿城的医院会不会要他还不一定,他能不能做医生都还不一定,怎么就职业生涯的污点了。”   “那你就是毁了他职业生涯的第一人。”小周换了个说法。   “嘶!”程凉心气不顺的嘶他,“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小周拢拢身上的白大褂,四月底早晨的微风还带着凉意:“其实你可以解释的,说医务处不会把举报人告诉给被举报人,说林主任不是因为你才针对他的,说他混不下去其实只是因为成绩差又不肯努力。”   程凉把棒棒糖抵在腮边转了个圈:“你以为他不知道么?”   小周转头看他。   “成绩跟不上,心思不在上面,这种事他本人一定很清楚。”程凉笑,斜斜的扯起了半边嘴角,“但是怪别人,总比怪自己简单。”   小周嚼碎嘴里的棒棒糖,换话题:“我现在房子的租约到期了。”   “关我什么事?”程凉奇了。   “李副主任说,你家多的是房子,离我们医院还近。”小周面无表情。   “没空房了。”程凉不耐烦的甩手。   他最烦把房子租给同事,屁点大的事就找他这个房东,以小周的成绩以后估计也是直接留院的,这种人,少惹为妙。   “301空着。”小周眼皮都没动一下,“林主任告诉我的。”   程凉绞尽脑汁想到了之前中介给他的租赁合同:“……302好像住着的是单身女孩,你住对门不合适。”   “为什么?”小周问得很真诚。   程凉:“……”   没有为什么就是他单纯的不喜欢男女同住一层楼怕惹麻烦,不过,对于他们外科医生来说,这种理由立不住脚,能有时间回家睡觉就不错了。   “家具家电坏了自己修,水管电线网线自己拉,别在墙上凿洞别惹事半夜三更别鬼哭狼嚎。”程凉认了。   小周拿出棒棒糖上的棍子,冲他挥了挥,当答应了。   程凉笑着把棒棒糖又在嘴里转了一圈,看着慢慢热闹起来的医院。   得回去洗衣服了啊,他想,今天有太阳。 第七章 盛夏程凉   之后的三天,盛夏的低烧并没有痊愈,依然反复,手术时间又被程凉往后推了三天。   这几天除了第一天查房的时候林主任在教学上发了一顿飙,其他日子都过得很平静。   只是刘阿姨的病情变得更加严重,肉眼可见的虚弱下去,一天里昏睡的时间多过清醒的,肚子的腹水一天比一天多,听护士说,刘阿姨已经开始便血。   病情变得糟糕,每天早上查房林主任的表情就越来越严肃,单独把刘阿姨叫到办公室里聊方案的次数也很频繁,刘阿姨每次聊回来,脸上都带着犹豫。   可就算这样,大部分时候刘阿姨都还是很开心,守着电视台新开播的电视剧,巴巴的算着新剧大结局的日子,她说她得算算,希望大结局的时候她可以回家里看。   舒舒服服的看完然后早点睡觉继续经营她的早餐店。   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带着飘忽的笑,笑意盖过了焦黑病容。   盛夏的闺蜜唐采西这几天下了班就会过来,她们两个人在一起住的时间久了,一个人回家就觉得空落落的,索性每天都打包了晚饭来病房和盛夏一起吃,刘阿姨清醒的时候,病房里就很热闹,欢声笑语。   唐采西见到过一次程凉,那天程凉又是手术日,排了一天的手术,行尸走肉一般经过病房,正好被盛夏和唐采西看到。   长得确实好看。   但是这枯朽的精气神实在不是唐采西的菜,唐采西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开始和闺蜜八卦:“这张脸当医生真的太浪费了,当个变态多好啊!也不对,当个变态的外科医生听起来其实也非常带感。”   盛夏无语:“……这位看起来很适合当变态的外科医生正好是你姐妹我的主治医生,要给我肚子开口子的那个。”   唐采西一拍手:“所以就更带感了啊!”   盛夏:“……我谢谢你。”   刘阿姨当时就半躺在床上看着她们眯眼笑,哪怕已经虚弱得无法坐直身子。   ***   那天是个傍晚,唐采西下班帮盛夏拿了换洗的衣服,顺便带了几包薯片之类自己吃的零食,大包小包拎进病房,就看到病房里刘阿姨的病床边坐了一个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男人。   病房里气氛压抑。   盛夏笑着冲她招手,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那男人看到其他人进来,不自在的挪了挪凳子。   刘阿姨脸色越发的焦黑,眼白都是不正常的黄,大着肚子躺在床上面无表情。   “妈。”那男人喊了一声,哑着嗓子,“我也是没办法了才过来找你的。”   刘阿姨看着她唯一的儿子。   “现在的学区房就是这样的,得从出生开始就排队,小颖刚刚怀孕,现在买还来得及,要不然以后你孙子想要上好学校就得交赞助费。”   “我跟小颖就那么点工资,等有孩子了以后肯定更加紧张,赞助费怎么可能交得起啊。还不如咬咬牙把现在的老房子卖了,去买一套学区房。”   刘阿姨还是没接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儿子。   “妈。”那男人被刘阿姨看得心虚,声音小了一点,“那个手术,全都做下来得二三十万,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能治愈的……”   刘阿姨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所以你让我不要做手术,把钱拿来买学区房?”   那男人嗯了一声,急切的加了一句:“医生说了还有别的方法的,手术也不是必须的。”   刘阿姨似乎笑了,也似乎没有。   她说:“医生也说了,不手术保守治疗就等于等死。”   那男人不说话了。   病房里又陷入死寂。   盛夏拉着唐采西的手,一颗心沉甸甸地压着。   “你爸怎么说?”刘阿姨问。   “我爸……”那男人犹豫了下,“说把楼下门面房一起卖了,买一套大的,到时候一起住。”   刘阿姨这下是真笑了:“把早餐店卖了?你爸靠什么生活?你们养?”   男人嗫嚅着不说话。   刘阿姨看着病床的天花板,叹了口气:“他在外面有人了吧。”   “妈你瞎说什么呢!”那男人急了,“爸都多大年纪了,哪能啊!”   刘阿姨扯起嘴角。   是啊,哪能啊!   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都说养儿才能防老。   可她的男人和儿子却在她病重的时候商量着卖房子,卖早餐店筹钱买新房子。他们这哪是为了买学区房,这分明是在准备开始给她办后事了。   “你走吧。”刘阿姨闭上眼,疲惫的摆手,“我困了。”   “妈……”那男人不走,埋着头低声喊,“你再考虑考虑吧,就当为了你还没出生的孙子。”   刘阿姨再也没有理他。   “西西,帮我叫下护士,我该量体温了。”盛夏冷着脸出声。   那男人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又回头看看看都不看他的刘阿姨,最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佝偻着背,过分单薄的肩膀上背了个破了皮的电脑包。   刘阿姨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之后流了下来。   盛夏和唐采西坐在刘阿姨床边,给她递纸巾,两个女孩都没多嘴说什么,人类有些情感或许是真的能共通,但是解决方法不能。   不是当事人,谁都不能以觉得这样对你更好的方法去劝当事人。   当事人的选择,只有当事人自己懂。   悲凉再互通,也隔着人生。   刘阿姨也没有再说话,仰面躺在床上,流了很多眼泪。   病房变得十分压抑,唐采西陪盛夏待到护士开始赶人才不得不起身,刘阿姨又昏睡了过去,盛夏一个人坐在病房里,看了一会书,又放下书盯着窗外看了一会。   病房窗外就是山,到了夜里黑黝黝的透不进光。   盛夏叹了口气,披了件薄外套轻手轻脚地下床,悄悄打开病房门钻了出去。   夜里十一点多,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护士站那边有人声。   盛夏拢拢外套转了个身,选择了角落里那个没什么人用的电梯。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只是住在这小小的病房太久了,刘阿姨的事情又太压抑,她迫切的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住院楼一楼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咖啡店,她想。   坐那里吹吹风也好。   又小又破的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程凉拎着一杯咖啡靠在电梯门边,嘴里叼着一支棒棒糖,惯例要睡不睡的耷拉着眼皮,看到盛夏,一怔。   ……   盛夏那个瞬间有种读高中看课外书被老师抓到的心虚,又拽着外套拢了一下。   “去哪?”值夜班半夜三更困得要死的程凉省了很多情绪,问得平铺直叙。   他的病人,晚上十一点多企图坐保洁电梯开溜,看到他之后还一脸心虚。   所以程凉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拿出了嘴里的棒棒糖,也直起了腰。   医生肯定不会同意让她这个点喝咖啡。   她昨天还有低烧今天说要出去吹吹风明显也不是医生会同意的事情。   盛夏脑子飞速转了一下,回答:“晚饭吃撑了想走走。”   程凉:“……”   她当然不可能吃撑,因为胆囊炎的关系他给她开的饮食单要求都是半流质,晚上十一点了她上哪撑去。   但是她也确实不太像是想偷溜出去,手里就拽着个手机,穿的还是病号服和拖鞋。   还真像是就打算走走的样子。   程凉想到今天护士在八卦的十五床病人家属的奇葩事迹,了然。   “跟我来。”他没多说什么,也没让盛夏进电梯,等电梯门关上后拎着咖啡重新叼着棒棒糖自顾自的走。   在他身后的盛夏抿着嘴犹豫了一下,小跑了两步跟了上去——人在医院,真的就会变得特别的听医生的话。   程凉就这样慢悠悠的走,盛夏在后面有点紧张的跟,路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站的护士只是和程凉打了个招呼,并没有人对这个画面有什么异议——人在医院,病人跟着医生走通常都是有事要聊的。   而且基本都是大事。   可盛夏真没什么事,她就是暂时不想在病房待着而已。   “那边有个封闭的小阳台。”进了医生办公室,程凉指了指办公室里面的门,“那里背风,想要透透气的话可以去那边待一会,不过不能待久,病人睡眠很重要。”   “……什么?”盛夏懵了。   “不需要透气的话现在就可以回病房。”程凉手里的棒棒糖转了个圈。   盛夏:“……”   “门口有饮水机,上面果篮里有水果。”程凉见盛夏没走,又交代了一句,拉开办公椅坐下解锁电脑,就再也不说话了。   他嘴里还叼着棒棒糖,粉红色的糖果被他叼出了香烟的样子,配上那张厌世脸,痞里痞气的。   穿上白大褂。   就……   真挺带感的。   盛夏挑了一个橘子打开阳台门,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阳台,背靠着山面朝着街道,鹿城十一点多的路上仍然车水马龙,十八层楼的高度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只剩下游离的车灯,远远地或明或暗。   盛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但是在窄小的病房里待久了,理智会钝化,情感上,她真无法接受整日笑嘻嘻性格热情善良的刘阿姨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刘阿姨只是想活。   可刘阿姨的亲人都放弃了她,并且正在说服刘阿姨放弃她自己。   盛夏看着夜景,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她妈妈告诉她,这世界并不美好,她看到的每一盏亮着的灯背后都有并不美好的事发生,美好这个词,只是愿望,像是挂在驴子前面让驴不停拉磨的胡萝卜。   可是就算这样的世界,也仍然有很多人想活。   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可她看到了刘阿姨,突然就有些理解了为什么。   因为此刻,她无比的希望刘阿姨可以活下来,看看连续剧,开着早餐店,忙忙碌碌的用带着鹿城腔的普通话八卦邻里。   “谢谢。”吃掉了一个橘子,盛夏关上阳台门,对程凉道谢。   很真诚。   “住院病人不可以私自离开病区,尤其是这种深夜。”程凉看着盛夏,“进出一定要跟护士请假报备。”   “……抱歉。”盛夏认错态度极好。   她刚才确实没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觉得憋闷。   “……后天会有个三人间空出来。”程凉又换了话题,“如果你想换病房,可以提前申请。”   盛夏沉默一瞬:“……暂时不用。”   程凉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不再对话。   快十二点了,她该睡觉了。   他确实也是觉得刘阿姨的家属太过奇葩,所以看到了憋闷的盛夏,起了点恻隐之心。   但是她再不回病房,他就要赶人了。   “程医生……”盛夏那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程凉唔了一声,带着问号。   “那个……”盛夏抬手压压自己的头顶,比划了一下,“你头发乱了。”   程凉:“……”   盛夏:“程医生晚安。”   程凉:“……” 第八章 盛夏   第二天的住院查房阵容和平时不太一样,林主任和李副主任都不在,主持查房会议的人变成了程凉。   程凉值了一晚上的大夜班,嘴里都是柠檬棒棒糖混杂着咖啡的味道,白大褂虽然因为怕被管风纪的逮着扣了扣子,但是拉拉胯胯的,倒是头发难得的整整齐齐,看起来专门梳过。   “主任们今天要参加座谈会,早上查房就我们几个。”他开口,仍然是懒洋洋的调子。   “注意这几床的病人。”他指了指表格上的那几个重点标识的床位,严格按照医院定好的查房准备流程一丝不苟的走完,然后大手一挥,带着十几号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查房。   让林主任知道估计又得念他了,程凉推开第一扇病房的门,想。   在林主任的标准里,完全按照流程走不过脑子就是敷衍,而他,最喜欢这种敷衍。   省时省力还安全。   就像今天查房,没有任何差错,一点意外都没有。   除了十五床。   十五床刘阿姨今天的精神特别好,早早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程医生。”她的脸色看起来也没有前两天那么灰败,“我想好了,那个手术,我做。”   病房里瞬间安静了。   医生们都没有马上说话,坐在床边背单词的盛夏也抬头看向刘阿姨。   “手术的钱可以凑。”刘阿姨说,“我家里开始卖房子了,卖了以后就交到医院里来,就可以做手术了。”   “家里人都同意么?”程凉问。   十五床是林主任的病人,林主任为了这个病人专家会诊了好几次,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开心。   “我会跟他们说的。”刘阿姨看起来是真的考虑清楚了,一点都不犹豫,她甚至给医生们分析,“都说结婚后财产是对半分的,房子卖了我只拿我的那一半,那样也就够手术了。”   “那就是我的钱,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没用,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离婚,离婚了财产总要平分的。”刘阿姨急急忙忙的,看着程凉的眼睛,“我总是要活下去的,先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林主任明天下午回鹿城,到时候他会叫上你家里人和你一起谈谈手术过程费用和风险。”程凉不再废话,“如果确认都没问题了,就可以手术。”   “你的身体情况……”程凉翻看过刘阿姨的病历,“越早手术越好。”   “好的好的好的。”刘阿姨使劲点头。   决定抓住最后一次生的机会的刘阿姨沉浸在终于想通的亢奋中,而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却看到了几个实习医生互相对看的眼神。   有犹豫的。   有意味不明的。   那个之前林主任被削得很惨的孙医生眼底的不赞同是最明显的。   “还有你。”程凉冷不丁的抬头,径直走向盛夏,“你今天早上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可以手术了,排在后天,周四。”   “明天晚上我会跟你讲手术过程和风险,让你那个朋友也一起来。”他边走边交代,身后跟着一群医生。   盛夏被这阵仗吓到,呐呐地点头。   “如果我快一点,是不是能赶上和小夏前后脚手术啊。”刘阿姨想通了大事,更轻松了,还带着憧憬。   “弄不好还能一起出院呢。”她咧嘴笑,焦黄的眼角布满了笑纹。   程凉没接话,盛夏看到他拿着病例的手一顿,又揣进了那件白大褂兜里。   查房结束。   医生永远不会在病人面前表露出非必要的情绪和言语,但是盛夏却在实习医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一丝微妙。   应该不是成功率很高的手术,所以像孙医生这样的医生才会不赞同,刘阿姨这样的病人,太容易产生纠纷了。   但是她看着兴高采烈的刘阿姨,还是把心里的那点犹疑压了下去。   命最重要。   总是要活下去,再想其他的。   ***   盛夏不知道刘阿姨具体是怎么跟她家里人提决定手术的事的,她的性格再冷静淡定,也终归只有二十出头,马上要手术并且切掉胆囊这件事终于到了最后的准备期,还是影响了她的心态——起码今天她的英文单词并没有背完。   周三,盛夏手术倒计时最后一天,住院部十八楼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刘阿姨的。   这一次他们家来了好多人,盛夏看到了刘阿姨之前被保安赶出去的老公,她儿子,穿着孕妇装还没有显怀的儿媳妇,三个人,脸色都很难看。   “我不可能会同意的。”刘阿姨老公还没走进病房就黑着脸,“手术有风险的你晓得伐啦?医生为什么要劝你做手术,那是因为他们医院就是要赚钱的!就你耳朵根子软随便什么人跟你说话你都信。”   声音很大,尤其那句医院也是要赚钱的,几乎是吼出来的,整层住院楼应该都听见了。   刘阿姨又气又急,身体虚没力气站起来拉她老公,只能狠狠的拍着病床床板压着嗓子:“你进来!你进来把门关起来说话小声一点!”   她八卦了一辈子,最怕的就是被人八卦。   可她的男人却一副就是来闹事的模样,还杵在病房门口粗声粗气的吼:“我又没有做亏心事!我做什么要小声一点?!亏心的是这黑心的医院!治不好病!连要死的人的钱都要赚!”   护士从他们一家人进了病区就开始警戒,此刻已经打算联系保安了。   刘阿姨急得眼睛都红了,也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你老婆还没死你就找了别的女人换了家里的锁,你这还叫没做亏心事?!”   刘阿姨一家人都愣住了。   盛夏也愣住了。   只有刘阿姨一个人坐在床上喘着粗气,涨红的脖子青筋直冒。   “都进来!”她嘶哑的吼,“我就是个快要死的人了,面子也不要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健健康康的还要活很久,要是不想这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就把门关上,进来说!”   “你……”那男人在门口纠结了半晌,居然真的就进来了,声音也小了很多,“又是哪个黑心肠的死八婆跟你乱说话了?”   刘阿姨喘着气嗤笑:“我八卦了人家一辈子,小区里面哪家人白事哪家人红事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连自己男人偷腥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的。”   男人不说话了。   刘阿姨的儿媳妇偷偷的捏了下刘阿姨儿子的手臂,她那个瘦弱的儿子期期艾艾的坐到刘阿姨旁边,喊了一声妈。   刘阿姨转头看着他。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她儿子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两三天没见,刘阿姨人又瘦了,整个人骨瘦嶙峋,脸上透着黑森森的死气。   刘阿姨儿子梗着脖子,这一声妈之后剩下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要买学区房对吧。”刘阿姨反而笑了,“还想买个大的对吧。”   刘阿姨儿媳妇站在那里,不自在的打断:“妈,这些事您就别操心了,好好养病。”   “我快死了。”刘阿姨看着这位儿媳妇,“现在不操心,难道打算入土了托梦给你么?”   这儿媳妇是她儿子相了半年亲相回来的,其实还算乖,比起她亲儿子和亲老公,她儿媳妇最多也就是拾掇着人买房罢了。   “你为什么想买房子我知道。”刘阿姨倾身拿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现在的房子是你们婚前买的,房产证上没你的名字,到底是不靠谱的。现在嫁的男人不省心,婆婆眼看要走了,公公又被外面的狐狸精迷得五迷三道的,你怕你再不捞点什么,以后孩子和你都得吃苦。”   “买学区房,是对的。”刘阿姨说。   刘阿姨儿子眼睛一亮。   “但是把早餐店和房子一起卖了买套大的,就不对了。”刘阿姨看都不看自己的儿子,拉着儿媳妇的手继续说。   “小颖啊,你公公现在有人要,是因为他手里有钱,好歹还是个早餐店的老板。他是没有退休工资的,早餐店没了他没了生计,你觉得哪家的狐狸精会要这样的老男人?”   刘阿姨儿媳妇一怔。   “你买套大的,他到时候还得跟着你们住,这你想过没有?”刘阿姨问。   歪着头,问得慢吞吞的。   却把几个人的脸都问得煞白煞白。   一个并不孝顺的儿子,自然是不会想带上自己老父亲一起过日子的,亲儿子都不想,更何况儿媳妇。   “你公公的如意算盘呢,我也知道。”刘阿姨半躺在床上,“早餐店一直都是我在操持的,我动不了之后他也就倒买倒卖点油条豆浆,做生意不诚心老想着占便宜买来的东西都不新鲜,生意越来越差。”   “他是不想做事了,干脆装大方把东西都卖了,以后吃住就都靠儿子。”   “他做得出来的。”刘阿姨看着自己的老公,重复,“他做得出来的。”   “死三八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刘阿姨老公色厉内荏的喊了一句。   “我这乱七八糟的话,哪一句是错的?”刘阿姨反问。   刘阿姨老公涨红着脸,只能呢喃重复着:“你就是病糊涂了,你这种情况说的话不算数的,做不得数的。”   刘阿姨没理他。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那天晚上想通要做手术之后,她就像是披上了铠甲,抛掉了尊严,把自己家里烂到根里的事情都挖出来摆在他们面前。   她只要活下去。   “所以我想过了。”刘阿姨看着她的家人,“学区房还是买,但是你们两个工资低,量力而为买个小的一家三口住就够了。把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卖了,也就差不多了。”   “至于早餐店的门面房,也卖了,但是这钱不能给你们两个小的,这钱,我和你爸爸一人一半。”刘阿姨继续说,“我那一半用来给我救命,至于你爸的,就给他养老,你们不想管他,就随他去。”   “你们看,成不成?”刘阿姨没有问她老公,她直接看着她儿媳妇。   围观了全程的盛夏在刘阿姨看过来的时候冲她竖了竖大拇指。   阿姨您那些天天家长里短的电视剧,真没白看?? 第九章 程凉   病重的刘阿姨用毕生家长里短积攒的内力给自己争取到一个让家属和林主任和平详谈的机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的家人再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一切都等和林主任谈完了再说。   病房里又一次恢复了安静,刘阿姨那些神态各异心思不同的家人都低着头玩手机,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而打了一场胜仗的刘阿姨,半靠在床边,焦黑的病容平静无波,无喜无忧。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把握所有的机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哪怕她最亲的人都觉得救活她的代价太大,不值得让活着的人倾尽所有。   她并没有让他们倾尽所有,她只是拿回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作为一个家庭的女主人,作为孩子的妈妈,作为男人的妻子应该拿的那一份。   她很想念她已经过世多年的母亲,她嫁人以后每次囊中羞涩就会去母亲家里坐一会,什么都不说,走的时候母亲总会往她的口袋里塞一点钱。   现在,再也没有那么爱她的人了。   ***   住院部十八楼那天第二件事,发生在临近傍晚,盛夏和护士打了招呼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来时经过医生办公室,发现里面站满了人。   医生只有林主任和程凉两个,对面是十几个气势汹汹的陌生人,拉着白底黑字的横幅,头上系着白带子。   门口还站着记者。   医闹。   盛夏看到楼下的值班民警和医院保安都已经在里面了,只是不管怎么劝阻推拉,里面为首的那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就是赖地不起,叫嚷着黑心医生杀人了。   “林主任前天下午的那场惠普尔手术(1),患者术后出血。”知情的护士在身后小声议论,“林主任跟家属说需要立刻手术,结果家属不肯,说医院讹钱,自己做手术出错了出血要再次手术还要再收一次钱,死活不肯签字手术。”   “结果在ICU拖了两天,人就没了。”护士压低声音,“明明都已经找到出血点了,手术后就能救回来的,不但不签字还拉着不让主任做手术,活生生把人给拖死了。”   “结果现在还来闹,找了记者,在大门口拉横幅,让医院赔钱。”   “那现在怎么办?”新来的实习护士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联想到社会新闻,有些慌乱,“是不是要报警?我们下面值班的民警就两个人。”   “应该没事,两个儿子都控制住了。”护士长是见惯了的,很冷静,“别都在这里杵着,该干嘛干嘛去。”   场面看起来确实控制住了,两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人已经被民警压在地上无法动弹,跟过来一起闹事的其他人也没有多余动作,盛夏看到林主任和程凉站在一起,程凉脸上的表情淡淡,生冷疏离。   变故是一瞬间发生的。   一起闹事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脚踹翻站在医生面前的保安,伸手就拽住了林主任的头发。   可怜林主任五十多岁了,被他这一拽差点整个人往地上摔,幸亏站在旁边的程凉动作极快,一把拉住了林主任,另外一只手伸过去想掰开那个年轻人的手。   “你别过来!”年轻人空着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一把裁纸刀,直接朝程凉挥了过去。   程凉一手还拉着林主任,半个身体毫无防备地对着那个年轻人,就算他运动神经发达动作很快,也只来得及闪身避开那把裁纸刀,林主任却是拽不回来了。   “你们都别过来!”年轻人一举得逞之后变得异常亢奋,一边勒着林主任的脖子往后退,一边拿着裁纸刀对着想要冲上前的保安胡乱挥舞,“过来我就捅死他!”   一分钟前只是围观看戏的人群里有人尖叫,见多识广的护士长白着脸让大家后退,一片嘈杂里,只有程凉没什么表情地在问那个年轻人:“你想要干什么?”   年轻人拿着刀喘着粗气。   “你们本来只是普通的闹事,等场面稳定下来就可以坐下来和我们医务科的同事谈诉求了。”程凉一边的白大褂为了躲避刚才的裁纸刀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飘飘荡荡的露出了里面灰青色的衬衫,“但是你现在这样一闹,就不是普通闹事了。”   年轻人瞪着眼睛看他,仍然不说话。   “林主任年纪大了血压高,你这样拽着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下半辈子也就毁了。”程凉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凶狠,但就是让人听得后背都凉飕飕的,“有诉求就说诉求,不要把事情越闹越大。”   “小森,把人放了。”被压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居然也开始劝,“我们就是来谈赔偿的,你这样是干什么?”   对程凉的话无动于衷的年轻人却对中年男人这两句话反应很大:“赔偿?!爷爷一条命都没了他们拿什么赔偿?!”   “我要让这草菅人命的医生在爷爷灵堂前跪着披麻戴孝!”年轻人发狠地使劲勒住林主任的脖子。   林主任的脸迅速涨红,怕挣扎会更加刺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任他拽来拽去,只是一双手很不自然地悬空用力,生怕推搡间伤到了手。   那是得救人的外科医生的手。   “你爷爷手术的时候你不在现场吧?”程凉再一次开口。   这个话题终于吸引了年轻人,他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我在外地,我根本不会让你们这帮庸医碰我爷爷!”   程凉状似无意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那年轻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程凉动。   “你爷爷的手术术后出血是可能发生的问题之一,其实很好解决。”程凉一边说一边继续挪动,破掉的白大褂晃晃悠悠。   那年轻人为了更清楚地听到程凉说什么,拽着林主任也跟着走了一步。   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就是压着中年男人一直在伺机而动的民警。   “只要找到出血点。”程凉继续慢吞吞地一边说一边挪步,“重新做个小手术就可以解决……”   后面的话,淹没在尖叫声里。   蛰伏的民警抓到机会迅速起身,一脚踹掉年轻人手里拿着的裁纸刀,手肘猛烈撞击年轻人的身体。   年轻人吃痛,下意识松了手。   林主任就这样高举着双手颤颤巍巍地往前冲了几步,被程凉扶了下来。   一场闹剧尘埃落定。   被民警制服的年轻人却仍然盯着程凉,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不手术?都知道是出血了,为什么不止血?”   所有人都以为程凉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他提到手术纯粹是为了吸引年轻人的注意力好解救下林主任,他对这些人的厌恶根本没有遮掩,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但是,程凉在一片喧嚣中蹲了下来,和那个年轻人对视。   “医院做手术是需要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签字的。”他说,“你们家的人,只想要赔偿,都不想签字。”   刚刚被解救下来的林主任忙着检查自己的手有没有受伤,一时失察没拉住程凉的缰绳,此刻后脑勺一麻,只觉得大事不妙。   “你们家的人,就让你爷爷躺在ICU,拦着我们做手术拦着我们做治疗。”   “你爷爷的出血点只有那么点大。”程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半厘米都不到的口,“流了两天血,终于失血而亡。”   双手被押在背后的年轻人抖着嘴唇抖着脸:“你说谎!”   程凉扯起了一边的嘴角:“他们刚才还跟你说,他们就是来谈赔偿的。”   他说完就没有再开口,维持着要笑不笑的表情,看着这年轻人的脸从红到白,眼底是被颠覆后的疯狂和茫然。   那人,甚至不敢看向他刚才躺在地上闹事的长辈,他连问都不敢问。   “别刺激他了。”押着年轻人的民警皱眉,不想再把事闹大。   程凉低头笑笑,直起了腰,重新站直。   “卧槽,师兄今天是杀疯了啊。”因为吃晚饭晚到办公室只能在外围观的年轻医生轻声嘀咕了一句。   “多爽啊。”另一个年轻医生感叹了一句。   盛夏回头,那个感叹的年轻医生盛夏认识,程凉喜欢叫他回答问题,叫小周。   规培医生里的学霸。   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卡壳。   “所以他老让我们去撸铁,也是有原因的。”小周吸着手里的加糖奶茶,扶了扶眼镜框。   ***   因为傍晚发生的事,盛夏晚上术前交流的流程就变得非常缜密。   为了避免出现患者和患者家属对手术意见不同的麻烦,盛夏和唐采西的术前沟通居然都是分开一对一的,先是程凉和唐采西聊手术过程,聊完了才轮到盛夏去签字。   可怜唐采西之前对胆囊结石一点都不了解,进去十分钟听得心惊胆战煞白了脸,出来的时候拽着盛夏的胳膊:“要不,我们还是让你爸妈过来吧,我害怕。”   “……我手术你怕什么?”盛夏傻了。   “毕竟是开刀啊,万一手术过程中出事怎么办?我看上面的危险情况列了大半张A4纸。”唐采西紧张得胃痛。   “那都是万一。”盛夏拍拍唐采西的肩,“没事的,就算真有万一,这不是还有你在外面陪着么,真有什么事,你在我也放心。”   受到刺激很容易感动得唐采西眼眶红了。   盛夏这话说得很真诚,连着看到两个家庭的家属,让她觉得,其实有时候家人也不一定靠得住……   虽然她爸妈肯定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我进去了。”盛夏整整病号服,准备进去签字。   “等下。”唐采西还是拉着她,“你进去了别害怕啊,我觉得那个程医生……”   “有点凶。”唐采西咽了口唾沫,“那张脸配上冷冰冰的语气再加上血淋淋的内容……”   她收回之前觉得变态医生带感的话,对着盛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你别害怕啊!”   看起来自己都被吓得快尿裤子了。   盛夏:“……好。”   ***   办公室里只有程凉一个人,傍晚那场闹剧被推倒砸坏的东西都被收拾好了,看起来有些空旷。   程凉看到盛夏进来,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   冰凉的,没有什么感情。 第十章 盛夏程凉   程凉的心情糟到极点。   倒不完全是因为医闹,这种事遇到多了除了心越来越冷之外,能调动起来的愤怒情绪反而少了。   他愤怒,是因为林主任的态度——这个迂腐地做了一辈子外科手术的医生在遇到这件事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保护自己的手。   而且还因为他最后挑衅病人家属的行为,把他压在办公室里骂了一个小时,明明他自己的脖子还有红色勒痕,明明他的老婆孩子在听说这件事后正在拼命给他打电话。   林主任不在乎医闹,他只在乎应该用什么方案治疗病人,他只在乎他教的学生有没有进步。   程凉自认自己这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结果林主任在被拿刀挟持之后第一件就是教育他,教育他作为医生这种情况不要强出头,万一刺激了病人家属,对方手里还有刀。   他说,不值当。   这样的厚重情感让他愤怒。   为林主任愤怒。   “为什么是我?”他问林主任,难得地认真,“您的学生那么多,资质比我好的也很多,为什么只有我?”   一直被林主任带着,给他各种旁人眼红不来的机会,呕心沥血地教他。   而他,却像一块顽石。   “比你资质好的人都没有你简单,比你简单的人又没有你那么扎实的基础。”林主任对程凉的问题向来有问必答。   程凉简单,物欲小,资质不错,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只是他还没开窍,他太简单了,所以他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有距离,所以很多事情他无法想通也很难真的上心。   “医生是特殊职业,能碰触到生死,能看到人性至恶。”林主任脖子上的勒痕红得刺目,“这样的职业想要坚持有滋有味的做下去,是需要信念的。”   “有些医生的信念是救死扶伤,有些医生的信念是钻研技术。我到了现在这个年纪,除了救死扶伤之外,剩下的就是教育学生了。”   外科医生能手术的全盛时期并不长,一代代传承,让年轻人少走弯路,是林主任现在的重点。   “你得找到你的信念。”林主任最后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结果程凉的心情就更糟了。   他明年就三十岁了,可他还是找不到他的信念,连信这个字都不知道在哪里。   只觉得烦躁,和病人沟通烦躁,医院人事烦躁,带学生烦躁,每季度的评选烦躁。   经历过下午那样的事,晚上还得正常上班,更烦躁。   “这是手术中可能会产生的问题列表,这是手术后可能会出现的后遗症。”程凉用笔点着术前沟通告知书的条例,一条条地读给盛夏听。   “有问题随时问我。”他读到一半发现盛夏异常安静,强调,“在这张纸上签了字就默认你都了解并且认同上面的风险自愿手术的。”   盛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没开口。   程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低头又继续开始自己宣读过无数次的术前沟通。她那个朋友比她正常多了,把几个看起来很可怕的字眼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遍,出去的时候脸都白了。   盛夏看起来太镇定,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签字吧。”一张纸读完不需要多少时间,既然病人自己都并不在意,他也提醒过了,就够了。   程凉又开始烦躁。   “程医生。”盛夏却没有接过笔,抬头看他,终于开了口。   他们为了看告知书坐得很近,盛夏一抬头差点碰到程凉的下巴,头发丝直接戳到了他的脸。   程凉的办公椅不着声色的往后滑了半步,客气有礼的:“有什么问题?”   原来不是不问,而是要把问题都放到一起问。   程凉也不知道是应该松口气还是提口气,他印象里盛夏不是难搞的病人,但是今天的医闹让他本能地草木皆兵。   “像我这种情况。”盛夏边说边斟酌措辞,“就是一个人在外地,父母亲人都赶不过来的情况下做手术,是不是也可以委托朋友签字?只要签一份授权委托书就行了?”   程凉的签字笔在手里转了一圈,微微蹙眉:“是的。”   这问题问得太像是挑事的前奏了。   他之前的恻隐之心白动了,这人还吃了他一个橘子。   盛夏安静了一瞬,她在犹豫还要不要继续问,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了。   “那么……”她还是开口了,“像刘阿姨这种情况,如果找个她信得过的人来签字,是不是也是可行的。毕竟刘阿姨现在是清醒的有行为能力的成年人。”   这是她昨天上网搜术前沟通流程之后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刘阿姨如果在手术全麻的状态下出现意外需要家属签字的话怎么办?她的家人,哪一个是真心想要救活她的?   程凉长久地沉默。   莫名地,他从下午就开始的愤怒情绪又开始燃烧,和烦躁一起,几乎快要克制不住。   “你明天要做的是胆囊摘除术。”他说,“虽然创口小,但是按照手术风险等级划分,这个手术属于三级手术,只比风险最高的四级手术少了一个级别。”   “这种手术,连我这样高年资的主治医师都得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才能主持手术。”   他不该这样的。   照着那张被医务处法务处斟酌了无数次的告知书来读才是最最保险的做法。   他不应该在下午经历了医闹之后还顶风作案的。   但是心底的无名愤懑无法宣泄,看着盛夏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他的嘴巴开始有了自主意识。   “你入院之后持续低烧,慢性胆囊炎肯定会存在胆囊黏连,如果黏连严重造成腹腔镜下胆囊切除困难,甚至可能会在术中改成开腹手术。”[1]   “胆囊是人体用来浓缩和存储胆汁的器官,术后你的消化功能肯定不能和有胆囊的时候比,腹泻消化不良的次数会比普通人多很多。”[2]   “这些,才是你需要问我的,需要在今天晚上考虑的问题。”   而不是问一个只是在一起相处了几天的病房病友的情况。   “可手术是必须要做的啊……”盛夏被程凉这一连串话搞懵了,“我决定手术前去了好几家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说我现在的胆囊情况必须得切除了。”   程凉:“……”   他得考虑转行了,最近的心态崩到都得让病人来劝他这手术是必须得做的了。   “我就是想问问刘阿姨这种情况是不是也可以在清醒的情况下指定委托人。”盛夏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既然决定要多管闲事,就得坚持到底。   “你要做吗?”程凉问。   问得十分突兀,语气诡异。   盛夏怔住。   “十五床是医院常客了,她的家庭情况我们很了解。”程凉看着盛夏。   盛夏那个瞬间,仿佛看到了傍晚程凉面对闹事者的样子。   “她身边没有你说的那种人。”   可以信赖,可以在危急时刻第一反应就是救她的人。   久病的人,永远孤立无援。   “所以你要做她的委托人吗?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帮她决定是否要继续治疗,帮她决定用哪种方式用哪种药?”   “承担她的生命,或者再好心一点,帮她解决经济问题。”   这问题异常恶意,和他傍晚告诉那个持刀的年轻人,他的爷爷是死于失血过多,是明明能救活但是家属不签字所以活活拖死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语气。   带着愤恨,仿佛这个问题,程凉问的不是盛夏,而是他自己。   所谓信念,是不是就真的像割肉喂鹰的佛祖那样。   他无法成为林主任满意的学生,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做不到那样无私。   他看着盛夏瞪圆的眼睛,想到了这姑娘直播的时候对着镜头说这样也太没追求时的样子,想到了她看完他拍的视频后一秒就理解后嘴角的微笑。   “抱歉。”程凉突然清醒了,“今天事情有点多,情绪不太好。”   他主动坦诚主动道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你问的问题是可以操作的。”他回答,像平时对待病人一样,做个专业的医生,“只要十五床找到合适的人选,在手术前是可以跟林主任沟通的。”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他问,又一次递给她笔,“如果没问题了,在这里签字就行了。”   盛夏这次接过了笔,她的字很好看,一笔一画的笔锋凌厉,和她温和的外表很不像。   “你今天不吃糖了吗?”她签完字问。   程凉皱眉。   盛夏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支棒棒糖,不是他常吃的牌子,像是小卖部那种草莓糖,粉红粉红的一大颗草莓,盛夏捏着递给了他。   程凉:“……”   “我天天看你吃糖。”盛夏把签好字的告知书还给程凉。   她在楼下小卖部买的,她不爱吃糖,但是看到棒棒糖就想到了程凉,忍不住买了几支。   “程医生。”她说,“明天得辛苦你了。”   “我知道手术的风险,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手术是必须要进行的,更清楚手术后可能会发生的后遗症。”   “为了健康,手术后我会清淡饮食,定时体检,不会让你的辛苦白费。”   这个让他尤其心灰意冷的晚上,眼前这个女孩子给了他糖,还给了他比糖更甜的话。   安慰一样。   “还有刘阿姨的事,也谢谢你。”她再次道谢,站起身放好椅子,转身准备出去。   “盛夏。”程凉叫住了她。   “刘阿姨的事情,你不能做她的委托人。”程凉说。   就算他遇到的都是喜欢割肉喂鹰的佛祖,他也不能看着他们一个个都跳入无底洞。   盛夏一怔,笑了:“当然不会,我跟她只是一个病房的病友。”   就算是刘阿姨本人,应该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个程医生……   生气别扭的时候脑回路挺可爱的。   莫名地就和他这张厌世脸很搭。   程凉:“……”   他不知道盛夏走之前那抹微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着盛夏留下来的棒棒糖,却怎么看都不顺眼。   好像又被这丫头戳了一刀,生疼生疼的。   “切。”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拉开抽屉,把棒棒糖丢到抽屉里。   那里面,放了好多他偷偷攒下来的签字笔。 第十一章 盛夏   盛夏的手术被安排在上午第二台,一大早护士就拿着消过毒的病号服进了病房,噼里啪啦一通交代。   吃了一周半流质昨天晚上还吃了清肠胃药拉了一宿的盛夏饿得软趴趴的,只在护士强调病号服得反着穿把后背穿到前面的时候愣了下。   “这样方便穿脱。”护士解释。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整个胆囊切除手术瞬间变得具象起来。   “害怕啦?”刘阿姨看着盛夏白着一张小脸蔫蔫地靠在唐采西肩膀上,真心关心,“其实没什么的,进了手术室上了麻醉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睡醒,病就好了。”   刘阿姨喜欢盛夏。   最开始只是觉得这孩子白净文气看起来家教很好,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相处之后发现这孩子连和朋友聊天玩闹都挺直着背,每天半流质晚上饿得不行了也完全不会想偷点吃的,明明已经考上研究生了,还是天天雷打不动地学习背单词看书看视频,有条有理一板一眼的。   刘阿姨觉得盛夏这样的孩子,是会有大出息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大有前途的孩子,心地还很好。   昨天盛夏和程医生聊完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她面前两眼亮晶晶地告诉她,她手术前可以先找个信得过的人做委托人。   “不是家人也可以的。”盛夏得到了程凉肯定的答复,终于可以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想法宣之于口,“只要是你信得过的人就行。”   刘阿姨当时心情复杂到只能拉着盛夏的手半晌说不出话,她太羡慕这孩子的父母了。   她只能紧紧握着盛夏的手,不停地点头。   一觉睡醒,病就好了。   她给了盛夏最美好的祝福,看着盛夏躺在病床上被护工推进电梯,她的好朋友一脸紧张地跟着跑,然后被护士拦在了电梯门口:“家属去四楼手术等候区等。”   被拦住的唐采西眼眶都红了,冲着电梯吼了一声:“你快点出来啊,我害怕!”   这话太荒唐了,盛夏笑了,护士也笑了。   真好啊,刘阿姨看着热热闹闹的走廊。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   躺平被人推着走对于盛夏来说是个很新奇的体验,她终于知道影视作品里那些进医院的人为什么总有天花板的镜头了,因为躺着只能看到天花板。   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光灯一盏盏地后退,自动门一扇扇地开启又合上,病床滚轮在地上快速摩擦的嘎吱声,还有越来越冷的温度。   盛夏咽了口唾沫,紧张恐惧的实感开始变得无法忽略。   “这也是种体验。”她告诉自己。   “这也是一种历练。”她裹在被子里的手握着拳给自己打气。   然后护工就把她推到了一个大房间里,里面并排躺了四五个和她一样被棉被裹着的病人。   “……到了么?”盛夏懵了,支起脑袋。   这手术室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啊,大通铺的?   “先在这里等,轮到你了会有人推你进去。”护工莞尔,“这里是等候室。”   盛夏脸一红,重新躺平。   这种感觉太诡异了,她侧头就能看到旁边挨着她躺的陌生人,那个中年人也一样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见她侧头,还冲她笑:“这么年轻,做什么手术啊?”   “……”这样的环境聊天,盛夏艰难地也跟着笑笑,“胆结石。”   “我开肚子,肠子。”那中年人倒是豪迈。   “……”盛夏看着这一屋子裹成蝉蛹的病人,都反穿着病号服,脸上带着忐忑,想了想,开口,“加油。”   一起加油。   一等待室的人都安静了一瞬,有人笑出了声。   在旁边等叫号推人的护工也笑了,多看了盛夏两眼,推盛夏进手术室的时候,还特意多讲了两句:“手术室是单独的,你进去之后自己爬到手术台上等着,会有护士过来的。”   “里面会有点冷。”陌生的护工很友善地笑,“加油。”   手术室里确实很冷,也是盛夏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样子,盛夏躺在冰凉坚硬的手术台上没多久,几个护士和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就从自动门外进来了。   “盛夏是么?”护士确认盛夏的名字,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把推车里的药水瓶一个个挂到药水杆上。   盛夏此刻为了抗拒紧张,脑子里已经全是单词,除了英文的还有鹿城方言。   “喝酒吗?”坐在仪器旁的医生冷不丁问了一句。   “啊?”盛夏脑子再一次短路,“要喝酒吗?现在?”   嗤得一声笑,来自于刚刚从门外进来的程凉。   麻醉医生哭笑不得:“我问你平时喝酒吗?酒量怎么样?”   “……”盛夏涨红脸,“没喝过酒。”   “别紧张。”麻醉医生见怪不怪,转头看向程凉,“今天怎么进来这么早?”   “隔壁比较顺利。”程凉站在一旁看着盛夏。   因为刚才的小插曲,她尴尬地一直盯着手术台上的手术灯,抿着嘴。   程凉一哂,他还以为这嘚瑟的家伙不会紧张呢,结果现在拳头都握起来了。   这样看起来小小一只满身戒备的样子,倒也很有趣。   她昨天在办公室里说今天要辛苦他了,言真意切的。   他看着盛夏因为麻醉起效逐渐失去意识,走上前接过了手术刀。   ***   真的就是睡了一觉。   将醒未醒的时间很长,她感觉自己被人叫醒,感觉自己似乎送回病房抬上病床,然后耳边就是唐采西没完没了吸鼻子的声音。   “……你到底在哭什么?”还是很想睡的盛夏被这吸鼻子的声音吵得脑仁疼,嘶哑着嗓子开口。   “我没哭。”唐采西看盛夏眼睛终于睁大了,“护士说你这几个小时不能睡着,我刚才在手术室外门哭太久了嗓子痛不想讲话,只能用鼻涕来吵你。”   盛夏:“……”   她真是个合格的闺蜜。   “手术很顺利。”合格的闺蜜先把最重要的事情给说了,“刚才医生跟我说了一堆专有名词,好像就是你的胆囊黏连问题不严重,胆管也不短,反正就是漂亮的割掉了。”   盛夏松了口气,对着天花板耶了一声权当庆祝。   她纠结了一年多的大事,终于做完了。   “我跟你说……”说了嗓子痛的唐采西似乎重新开嗓了,兴高采烈,“我研究了下,感觉我应该可以割个阑尾什么的,到时候就轮到你在手术室外等着了。妈呀吓死我了真的!真该让你也感受一下!”   盛夏:“……说点人话行么?”   “痛么?”唐采西说人话了。   “现在没感觉。”盛夏嗓子还是哑的,身体还是麻的,做梦一样看着护士在她旁边来来回回地忙碌。   诡异的是忙碌的护士好像在憋笑。   尤其是那个小护士小刘,因为资历浅,平时喜欢一本正经板着脸,现在也憋得脸都红了。   盛夏困惑地看向唐采西。   唐采西凭借多年姐妹的默契一秒读懂,两手端着椅子往病床旁边使劲挪了挪,神秘兮兮的:“你手术的时候干了件大事。”   盛夏:“?”   唐采西继续神秘兮兮:“我在手术室外门等的时候听出来的护士说的,你在麻醉快醒的时候拽着程医生的衣服要微信号,好像差点把人程医生的手术服拽破了。”   盛夏:“???”   “手劲特别大的那种,一定要程医生把微信号给你,还说你很清醒,你一定能记得住。”唐采西斜睨盛夏,“你记住了么,程医生的微信号?”   盛夏:“……他给了?”   这就更震惊了。   “能不给么?”旁边的小刘忍不住了,“你死都不撒手,人家程医生的手术服领子都快被你拽到肚脐眼了。”   盛夏:“……我么,为什么啊?”   虽然是她做的,但是她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动机……   小刘憋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让程医生加油。”   盛夏:“……”   “你说加了微信,等你出院了就可以微信继续给他加油。”小刘弄完盛夏身上的生命检测仪,补充,“特别执着。”   盛夏觉得自己的脸要烧起来了。   “你要说程医生长得好跟他要微信我还能理解。”唐采西补了一脚,“你加油站的么?麻醉了还要给医生加油,人家医生需要你加油么?”   盛夏:“……”   “就可惜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小刘仍然笑眯眯,“这好像是程医生第一次留微信给病人。”   不过估计程凉会留也是因为知道盛夏麻醉清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盛夏被调侃的讪讪的笑。   程凉,看起来很需要加油么?   她想。   能让她那么执着,是得看起来多可怜啊……   ***   周四是肝胆外科的手术日,程凉今天排了三台手术,剩下的都是帮林主任打下手的大手术。   一如既往地累,下了手术台之后他在更衣室里冲了个澡。   然后就想到了盛夏。   病人手术全麻苏醒前的感受类似醉酒,失态的人有很多,飙英文的,吐露心声的,说奇奇怪怪话的。   跟他要联系方式的也有,甚至还有觉得他好看调戏他的,男的女的他都遇到过。   大多都是一笑而过的事,病人神志不清,他则在最后手术收尾,各忙各的罢了。   但是盛夏,不太一样。   她那双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看起来一点阴影都没有的眼睛就那样盯着他,然后跟他说:“程医生,你要加油。”   当时旁边人都在笑,只有他藏在口罩后的脸是木的。   “这世界并不美好。”盛夏开始说胡话,“但是大家都总会想活下去,不管活着多难多丑陋,人都会想活下去。”   “所以,你要加油。”她真诚地伸出手,试图和程凉击掌。   旁边的麻醉医生快要笑死:“这么正能量的病人我真是第一次看到,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她那么不放心啊?”   程凉:“……”   他只是,在她面前没有压住暴躁。   所以他在她问微信号的时候,下意识报了出来,哪怕知道她清醒以后根本不会记得。   就是报出来了。   哪怕当时盛夏是清醒的,他也会给她。 第十二章 盛夏程凉   手术后的那个晚上,盛夏一直半梦半醒。   最开始护士要求她不能睡着,不能喝水,尽量在床上自己多挪动几下方便排气。   盛夏是个拿到指令就认真执行的人,所以就算没有唐采西在她旁边一直叨叨,她也能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每隔几分钟就挪挪屁股。   更何况号称嗓子痛的唐采西,因为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刺激感觉还没下去,亢奋叨叨的没完没了,一开始糗她要给医生加油的执着,后来又排揎她的计划强迫症,最后开始跟她形容手术等候室有多可怕,护士叫她名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宛如一个等待自己老婆生产的老父亲。   “刘阿姨呢?”盛夏问唐采西。   盛夏进病房后就没有再看到刘阿姨,一开始以为她又和林主任去讨论手术方案了,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隔壁病床还是空的。   “啊,我忘记跟你说了。”唐采西一拍脑门,“今天下午事太多了,差点忘了。”   “刘阿姨请假出去了。”唐采西说,“你手术中途护士让我下来收拾床头柜上东西的时候走的。”   盛夏蹙眉。   “说是出去卖房子筹钱做手术。”唐采西说,“她还让我跟你告别,说她这次出去得三四天,到时候你应该就出院了。”   刘阿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就不说再见了。”   刘阿姨迷信,医院这种地方不能带很多东西不能说再见,她等盛夏进了手术室才走,走的时候带走了盛夏送给她的那套一次性洗漱用品。   盛夏看着刘阿姨的床位,呢喃:“不知道她有没有选好自己的委托人。”   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可以信赖的人,不知道她手术会不会成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那部连续剧的大结局。   “会的。”唐采西笑,学着刘阿姨的语气,“做了手术,一觉睡醒病就好了。”   她们都没说再见,所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   手术后第二天,护士帮盛夏拆掉了身上贴着检测心跳血压的连接线,拔了尿管,身上所有外接的东西除了挂水的留置针其他都去掉了,盛夏一身轻松,整个人总算清醒了一点。   她还在发低烧,不过护士说这属于术后正常反应,不超过38.5问题就不大。   剩下的,就是漫长的恢复期。   护士叮嘱盛夏一定要下床多活动,盛夏也就真的咬着牙每天下床四五次,每次都扶着唐采西绕着长长的走廊一圈圈地走。   有的时候,会遇到程凉。   他白天基本都泡在手术室或者门诊,只有傍晚或晚上才会出现在走廊里,那时候通常都耷拉着眼皮,浑身散发着唐采西说的枯朽气息。   只是盛夏觉得,他和她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   她是因为麻醉后的那通闹觉得不好意思,她不知道程凉是因为什么,她甚至感觉程凉在躲她。   可能是怕她想起他的微信号吧,盛夏想,毕竟被病人知道私人微信号对于医生来说确实是很大的困扰。   “程医生,我不记得了。”所以正直的盛夏在手术后第三天一个人溜达的时候再次遇到程凉,叫住了他,“麻醉后问你要的微信号我已经不记得了。”   程凉挑挑眼尾,眼下的泪痣动了动:“什么?”   “所以我不会出院后还联系你的。”盛夏说,十分抱歉。   她以后肯定滴酒不碰,因为麻醉这件事告诉她,她酒品应该很差。   程凉站着没动,半晌,开口报了一串数字。   盛夏:“?”   “我的微信号。”程凉说,“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么?”   盛夏瞪圆了眼。   “你现在这种情况出来身边一定要陪着人。”程凉一秒换回了医生状态。   “西西去打饭了……”盛夏下意识接话,脑子里的数字还在徘徊。   程凉微微翘起嘴角,冲盛夏点点头,两手插兜晃荡晃荡地走了,两人插肩而过的瞬间,盛夏闻到了他身上消毒药水的味道。   他为什么要给她微信号?   关键是,她居然这次真的记住了。   要加么……   ***   为什么要再报一遍微信号?   程凉想,大概是因为盛夏说她没记住。   而且这一板一眼的姑娘瞪圆眼睛的样子,很有意思,让他觉得他这微信号报得挺值。   “我都听到了。”走廊角落里,小周推着眼镜从阴暗处走出来。   程凉:“……”   妈的吓死他了。   “你还在笑。”小周无情又冷静地陈述事实。   程凉:“……”   “这是你第一次给病人你的私人微信号。”小周不依不饶。   程凉投降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租给我的房子,空调是坏的。”小周看着程凉,强调,“马上要入夏了,可是空调是坏的。”   “……让中介来修啊。”程凉甩手。   “中介说,我们这一层楼的空调都是坏的,要大修,线路有问题。”小周回答。   程凉一愣:“中介怎么没跟我说。”   “中介说你手机停机很久了,大概有半年了。”小周看着程凉的手机,“我觉得你是换了号码忘记给中介了。”   ……   程凉心虚的轻咳一声:“那我抽空去看看……”   他忘记了,他当初交代完嫌麻烦给中介的手机号码是他充值宽带送的,那个号码他应该就没开过机……   “你接下来不会有空的。”小周很冷酷,“林主任请的专家下周就来鹿城了,你们那个项目马上要开始评估了。”   程凉:“……”   “从立夏到立秋的房租给我打九折,我自己去找工人来修。”小周在一连串打击后终于给了个执行方案。   “行行行行行。”程凉挥手赶苍蝇似的想把小周赶走。   小周的家境还可以,平时吃穿用度的东西比他还贵,但是就是抠门,小气,中午吃饭AA都要精确到分不让他四舍五入。   “你为什么要给十六床微信号啊?”小周没走,他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你连给中介的号码都是停机的。”   “她说她忘了。”程凉回答,“所以我就再给了一遍。”   小周:“……”   “你给了她两遍。”小周提醒程凉,“她如果不加,你是不是会很没面子。”   程凉:“……”   妈的,他没想那么多。   ***   小周一语成谶。   盛夏直到出院都没有加程凉的微信,出院那天是肝胆外科的手术日,出院流程是住院医师办的,他只签了个字,晚上最后一台手术做好,惯例去病房区转了一圈,十六床就已经空了。   就和其他病人一样,出了院,医生都不希望病人再入院,除了复诊,基本是再也遇不到了。   区别在于,这个病人他给了两次微信号。   除了这个,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所有医生和病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程凉路过了空荡荡的十六床,从护士站那里顺了一只签字笔,施施然地走回医生办公室。   这个点办公室里没人,程凉经过茶水柜的时候看到了上面放着的橘子,路过阳台时,又看到了阳台外面飘着的灰蓝色雾霾。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程凉剥了最后一个橘子塞进嘴里,打开抽屉拿出了盛夏给的那根棒棒糖。   这个病人,吃了他一个橘子还不加他微信号。   不经意地捅了他好几刀,没良心。   “你怎么还在这?”林主任的大嗓门打断了程凉的忙里偷闲,“你手机呢?打了都没人接。”   “更衣室里。”程凉站起身,把剩下的半个橘子也塞进嘴里,“今天一天都是手术就没拿。”   也想吃橘子的林主任看着程凉嚼吧嚼吧咽下最后一个橘子,只能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看着程凉。   程凉无辜地回看他,一脸空白。   “下周专家来不了了。”林主任觉得和程凉渲染气氛就是浪费时间,索性开门见山,“我们那个项目,弄不好要黄了。”   程凉一怔。   “二科那边赶在我们前头了。”林主任笑笑。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是这一次,林主任有些累了。   “我们前期的那些临床数据支撑都被二科的人发到论文上去了,他们那边科研项目的方向和我们高度重合,领导的意思是争这种东西浪费时间,我们既然已经没有新的临床数据支撑,就先把项目经费批给二科,咱们下半年还有个大项目,先把精力放在那上面。”   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和稀泥。   “小孙泄露的临床数据?”这话虽然是疑问句,但是程凉知道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前期临床准备的时候是他带着小孙一起做的,除了他就是小孙对那些东西最了解。   小孙现在在一科不被待见,心思又动到其他地方去了,最近都没怎么看到人。   林主任疲惫的捏眉心:“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二科的那家伙居然就真的拿了规培医生给的数据,真的就有脸拿来发论文。   二科的主任以前不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来争归争吵归吵,红着脸气到恨不得扯掉对方那几根毛让他彻底秃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但是大部分都是为了治疗方案,为了科研方向。   这种龌龊的,从来没有过。   但是这两年……   林主任又叹了口气。   人是会变的,医院这两年的资金收紧,竞争越来越激烈,他能推心置腹说上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程凉呐。”林主任拍拍程凉的肩,“有时候想想,你维持这样也不错。”   他在外面为了项目跑了一天,程凉在手术室里干了一天,临了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吃橘子。   和他说项目要黄了,他也就愣了下,连气都没气。   这样也挺好。   “有吃的没?”林主任不再纠结,问的时候盯着程凉手里那根没拆的棒棒糖。   “没有了。”程凉回答得尊师重道,拆开棒棒糖塞进嘴里。   林主任:“……” 第十三章 一更   程凉并不是个迷信的人,但是自从他们科的项目黄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新袜子刚拆开就一个洞、洗衣服洗衣机漏水、刮胡子刮破脸,食堂买肉包子整个包子只有皮没有馅……   至于工作,更是倒霉到他连提都不想提。   林主任和他的项目黄了,隔壁的项目倒是轰轰烈烈立起来了,丝毫不觉得自己之前抢资源手段吃相太难看,明目张胆地跟他们科要人要资源要数据,美名其曰都是同科室的,哪还分一科还是二科。   于是李副主任作为他们科的代表带着几个医生加入到了二科的项目里,连锁反应就是程凉之前丢给李副主任的学生小孙同学,转了个圈又回到了程凉这里,程凉好不容易把这个爱搞小动作的家伙挪出自己的手术组,结果才快乐了一个月不到,这人就又回来了。   可这居然还不是最倒霉的。   更倒霉的是,鹿城医大的教学计划更改,原来半年轮科的频率延长成了八个月,也就是说,本来待两个月就可以走人的小孙同学,这次得再待四个月,还是在程凉这里。   不管是程凉还是小孙,对自己未来四个月的设想,都是一片漆黑。   “你之前钻营的那些事可以继续做。”事已至此,程凉对小孙也没什么好话了,“如果能在四个月内转到二科对你对我都好。”   小孙面色灰白,一言不发。   他本来以为把那些数据交给二科,这次二科趁着要人的机会肯定会把自己也要过去。   结果……   程凉说完这句话之后也就真的不再管他,不是同路人,也不存在改邪归正,小孙肯定不觉得自己邪,只会觉得人生艰难。   但是小孙,却并不是他倒霉的全部。   想写东西没有签字笔,胆囊切除手术病人胆管短,急救手术每次都是他被喷一裤子血,合作的麻醉医生开始休婚假,现在的这个主要心思在另一个手术组,好几次他都进手术室了麻醉医生还没到。   生活从里到外一片狼藉。   晚上想看直播静心却发现最近主播们的歌单不知道为什么都像被鬼上身,明明是学习区自习室直播间,放的音乐却不是嘻哈就是死亡金属,他戴着耳机差点被炸聋。   而他喜欢的盛夏主播,刚刚出院还在养身体,直播间空空如也。   他又从直播区转到纪录片区,却发现他之前存的几部风土人情的纪录片都下架了,新上架的纪录片也嘈杂的要死。   于是整个肝胆外科都知道最近程凉程医生抑郁了,不偷笔不吃糖不爱开玩笑,天天黑着一张脸,顶着一头乱发,看到信佛的护士长会幽幽地问她,这附近那个黄不拉几的寺庙准不准,他要不要去拜拜。   接着程凉就在这一片阴郁里,再次遇到了盛夏。   出院一周的盛夏是来拆线的,程凉见到她,她已经由住院医生拆完线,背上包包准备走人了。   远远的,程凉就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想理理头发,手伸到一半又别扭地放了回去。   于是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就更黑了,站那一动不动地看着盛夏。   盛夏打扮的很盛夏,剪裁合身的T恤牛仔,背着个花纹简洁的帆布包,看到程凉,微笑着打了个招呼:“程医生。”   面容白皙气色红润,光看着,就觉得这姑娘肯定三餐准时、睡眠充足应该还在适量运动。   “这一个月不要吃太油腻的东西,一个月后去门诊部复诊。伤口如果有渗液或者疼痛,也要及时就诊。”程凉停了半分钟才开口。   他知道盛夏肯定听话。   他做医生那么多年,很少遇到那么遵医嘱并且自身自制力也那么高的病人,遇到这样的病人,通常医生也会愿意多说几句。   “按时吃饭,不要熬夜。”他叮嘱,“我一般是周三坐诊,你要复诊的话提前一周在微信公众号预约就行。”   “好的,程医生。”盛夏扎着马尾,清清爽爽,笑容灿烂。   程凉又莫名烦躁了,抓抓头发,冲盛夏点点头,揣着兜就打算和盛夏再次擦肩而过。   “程医生。”盛夏叫住他。   程凉停住,正好站在盛夏面前。   他们身高差很多,盛夏得仰着头看他,但是就算是仰着头,盛夏也能仰出一板一眼的气质。   “刘阿姨的手术费用凑齐了么?”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话问出来显得有些多管闲事,又加了一句,“刘阿姨请假出去筹钱的时候我正好在手术,没来得及加她的联系方式。”   也没有好好告别。   她这几天心里总惦记着,来拆线的时候特意绕到病房区看了一眼,刘阿姨也不在病房。   程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   她在惋惜自己没有加病友的联系方式,而他,给了她两次微信,到现在连个响动都还没有听见。   “钱凑齐了,手术排在下个月。”程凉表面上还是那个有问必答的专业医生,内心却已经恨不得拽住她的马尾辫逼问她为什么要了微信号又不加,有病么!   盛夏松了口气,眼睛更亮了。   “谢谢程医生。”她其实还想问刘阿姨有没有选好委托人,但是这问题不合适,透露病人隐私,程凉会为难。   他是个好医生,她不想让他为难。   程凉点点头。   刘阿姨回来住院没几天就内出血休克,现在人还在ICU。她真的听了盛夏的话,找了个谁都没想到的人做她的委托人。   确实是谁都没想到。   刘阿姨最后居然让她那个基本没出现在医院几次的儿媳妇做了委托人。   更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儿媳妇从刘阿姨再次入院后,就真的像个亲女儿一样忙前忙后,用药签字眼睛都不带眨的。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告诉盛夏了,只是病友而已,盛夏能帮的都帮了。   “那……”盛夏拉着环保袋的肩带,比了比电梯方向,“我先走了。”   她觉得今天程医生有些不对劲,看起来心情非常不好。   他以前跟她打完招呼都是优哉游哉地晃走,只有今天,聊完了还杵在这里,一动不动。   看起来……   似乎有怨气。   “我……先走了。”盛夏又说了一句。   “慢走。”程凉终于开口,往旁边走了一步让开了路,“注意休息。”   他看着盛夏笑容满面地边走边向他挥手,马尾辫甩得轻松肆意。   他就这样站在走廊里站了一阵子。   心里的焦躁,并不是因为他给了盛夏微信而盛夏没加他,他的焦躁,是因为盛夏这让人羡慕的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她人如其名,自律,正能量,聪慧,像是夏日里郁郁葱葱的青葱大树。   而这些特质,他一个都没有。   他不但没有,他还去羡慕一个病人,还气到差点拽她的马尾辫。   “程医生?”站太久了,在病房里给病人换药水换了一圈又回来的护士忍不住叫了一声。   “啊?”被刀傻的程医生魂游天外。   护士推着车贴着墙,小心翼翼地试图从程凉身边滑走。   “你说……”路过的瞬间,程医生幽幽地开口,“我是不是应该转行?”   “啊??”可怜的小护士哗啦啦一声,差点把推车丢了。   “没事。”程凉终于回神,“我刚才在自言自语。”   “哦……”小护士弱弱地应了一声,压下了心里的惊涛骇浪。   程医生,居然想转行呢!   不知道他转行前会不会被林主任打死!   ***   医院里没有秘密。   程凉转行的念头很快就被林主任拍死了,得益于那位小护士的传播能力,程凉在住院部走廊里失魂落魄地站了十几分钟自言自语是不是要转行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医院。   林主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程凉还在值班室那张小床上嘎吱嘎吱辗转难眠,林主任跟熊一样拍门而入,拽着床上的被子哗啦一下,赤红着双眼喘着粗气瞪着程凉。   程凉差点被吓出毛病:“怎么了?”   他第一反应是病房炸了。   “你想干什么?”林主任反问。   “……睡觉?”程凉小心翼翼,看了眼在他身后疯狂向他使眼色的李副主任。   “……我今天大夜,想睡到八点再回病房。”他读不懂李副主任的眼神,只能可怜兮兮地把话说全。   林主任呼气、吸气、呼气、再吸气,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床板:“行啊!不就一个项目么,被人抢了大不了我豁了老脸去和院方闹,这数据本来就是我们科室出去的,我去给你讨个公道!”   “……啊?”程凉一头雾水,只能使劲拽住说完真打算往外走的林主任,一边满头大汗地找鞋,一边看着李副主任。   这位爷别只给他眼色了,能不能说句话!   他又不是他老婆!怎么可能有这种默契!   “你别拦着我!”林主任脸红脖子粗,“我是真不知道这事对你会有那么大的影响,我要是知道了,也不会随便就同意把项目让出去。”   “主任!”林主任是动真格的,程凉双手死命抱住才能稳住林主任不要往外走,一头雾水外加刚刚睡醒,他只能一叠声地叫,“主任主任主任,冷静冷静冷静,到底怎么了这是?”   “还不是因为你说你要转行!”李副主任这回总算说话了。   “啊??”程凉傻住,手一松。   林主任就这么喘着粗气挣脱了程凉,径直就往门外冲。   程凉一激灵,人想要冲出去拦,却因为鞋子还没穿好整个人脚底一滑往后一仰。   老住院楼本来就年代久远,值班室更是年久失修,那张上下铺被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医生经年累月地睡,早就岌岌可危。   程凉往后仰的瞬间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上下铺的梯子,然后,就是一声巨响。   轰得一声。   床榻了。   铁架子的上下铺,上铺直接砸在程凉身上,下铺四分五裂,程凉就这样被压在上下铺中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肉饼。   蛮牛一样的林主任听到李副主任声音不对又冲了回来,看到这一幕,也傻了。   “主任。”三个人中间最冷静的程凉吸着凉气,“……我肩膀可能折了。”   ……   于是,第二天鹿城医大附属医院又有了新的故事。   肝胆外科一科主任把那个想要转行的医生揍骨折了…… 第十四章 二更   程凉真的骨折了,后仰滑倒的那一刻为了保护手下意识用肩膀扛了一下,结果锁骨骨折。   外科医生保护手的隐藏本能让程凉在进急诊手术室的路上恨不得立刻转行,但是他不敢,因为他屁股后头还跟着满脸愧疚满头大汗血压飙升的林主任。   “你不要担心!”满脸担心的林主任毫无说服力地安慰程凉,“我把骨科主任从家里挖出来了,咱们抢救及时,手术好固定上就没事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林主任又说,“项目那事怪我,是我想得少了,这事我会去讨回公道,你安心养病就行。你看你这种时候还记得要保护手,你就是个天生的外科医生,你这样的苗子,我会一路护到你长成大树!”   躺在床上满脑子想着要不干脆咸鱼一辈子的程凉抖了抖。   “你父母我也联系了。”林主任再接再厉,“你妈妈说她马上过来,你放心,没事的,这次我给你放个大假!”   程凉想到自己母上大人那张毒舌唠叨又不知疲倦的嘴,绝望地闭上了眼,藏起了眼角的泪花。   ***   林主任对程凉向来偏心,这次他自觉程凉因为两个科室斗争受了委屈,又因为他的莽撞进了手术室,这偏心就偏得惊天动地了——老头子差点把二科科室掀了,医务处的人来了五六个都没拦得住。   院方为了安抚老林,这次也给足了诚意,承诺会在三个月内调查出一科临床数据泄露的原因,如果二科确实在这里面动了手脚,那么二科目前拿到的医院经费将全部撤回并且责任到人,绝不姑息。   老旧住院部的医生值班室重新改造,高低铺都换成了新的,茶水间的速溶咖啡也换上了胶囊机,程凉这一次骨折,换来了住院部整体福利大跃进,来病房看他的同事络绎不绝。   虽然可能大部分是来研究他这次骨折到底是自己摔的,还是真的是林主任揍的……   但是总之,除了程凉,大部分人都很快乐。   这其中还包括了程凉的母上大人。   “刚才过来的小护士还挺好看的,人又乖巧,我很喜欢。”程母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手上的金镯子比她小拇指还粗。   程凉:“哦。”   关他屁事。   “要不然昨天来查房问你还痛不痛的那个男医生长得也不错,眉清目秀的性格也软。”程母又有了新目标。   程凉这次顿了一秒:“……所以?”   “你二叔他女儿不是还单着呢,我就想帮她问问。”程母乐呵呵。   程凉:“……”   “还真是奇了怪了。”程母还挺纳闷,“你说咱们家人长得都不难看,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单身,别说结婚了,连恋爱都还没影。”   “你操那个心干吗?”程凉看着天花板,懒洋洋。   二叔的女儿,他都忘记长什么样了。   “还不是因为你!”说到这个程母就来气,“你但凡能给我带个活的回来,我能那么无聊到什么媒都想做么?”   程凉:“……”   “这医院漂亮的女医生小护士那么多。”程母怨念深重忿忿不平,“儿子,你是不是不行啊?”   “……”程凉很想回答是一了百了,但是怕点了头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只能选择沉默。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和尚,平时看到漂亮小姑娘还会拽着我的衣服说妈妈妈妈……”程母越说越纳闷,“难不成学个医还能把你的桃花给学没了?”   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他读书了,反正家里钱管够。   程凉:“……”   “对了。”程母不是个注意力集中的人,提到医院就又想起了别的话茬,“我早上去食堂的时候听其他医生说起你,说你这次骨折是和林主任一起做的一出戏,就为了抢个什么项目……”   程母皱起眉:“你要是想做项目钱不够跟我们说啊,你们医院接不接受投资的?以后你和你们林主任要做项目,都找我们投资不就行了。”   一个小科室做的科研项目,能费多少钱。   至于搞得那么轰轰烈烈么。   程凉:“……妈。”   程母应:“哎!”   程凉:“……你觉得我是那么上进的人么?”   为了一个项目,做戏做到骨折?他是这种人么?   程母:“……所以你是真的不小心被床板砸成这样的。”   程凉:“……嗯。”   程母:“作孽哦!”   程凉:“……”   他需要住院四周,可这才四天,他就已经想跳楼了。   真的,他要是知道这事最后会发展成这样,那天一定看到盛夏就跑,百米冲刺的那种。   “唉,儿子啊。”程凉的沉默并没有影响程母的谈兴,她洗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咬,又把话题绕了回来,“你谈个恋爱呗,这样万一下次你又住院了,就不用我上上下下地跑,又累又没劲。”   程凉:“……”   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万一。   他的母上大人为什么那么童言无忌。   “真挺无聊的。”程母叹气,“你也知道,我向来看不得你死气沉沉的样子,总想抽你。”   ……   “别人家孩子做了医生都能吹牛,我家孩子做了医生把自己做到住院,而且还是被床板砸的。”程母恨铁不成钢。   程凉:“……”   真的,他发誓,以后只要看到盛夏,不管有多远,他一定迅速弹开。   他发誓,他连盛夏的直播间都不去了!!   不!他发誓!他连夏天都不过了!!   ***   因为程凉是在值班室被床砸伤的,勉强算是工伤,所以医院给假给得也慷慨:住院住了四周,基本生活没有大碍出院后,林主任又给了一个多月的假。   程凉拿了假条火速离开医院,把程母程父送回家,回到自己家里,打开房门立刻躺在地板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等养好了身体再回到医院,应该就可以都恢复正常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连串事件的连锁反应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多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只是觉得身心俱疲,动不动就想转行的他,又一次开始考虑是不是就干脆做个房东吃喝等死更容易获得快乐。   但是,他,又天真了。   他出院的时候六月了,入夏了,而三楼,没有空调。   “电工说得大动。”深夜两点,小周同志敲开了程凉家的门,“到时候整个三楼都要拉闸,还得凿墙,估计得弄两天。”   程凉堵在门口不让小周进房间,点头:“弄吧,跟中介说就行了。”   小周推推眼镜,眼底是一如既往的黑眼圈,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的中介跑了。”   程凉:“?”   “他说他联系不上你就给你那个停机的手机里发了辞职短信。”小周补刀,“一个多月前就跑了。”   “哦对了。”小周拿出支付宝,“他走之前把你给他的工钱退给我了,我转给你。”   程凉:“……”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霉运的黑气正带着一股更巨大的旋风向他袭来。   “我和电工约在后天早上八点。”小周打了个哈欠,“你跟我对门说一声,到时候可能他们那边也得凿墙。”   “啊,还有一件事。”小周看着程凉。   程凉莫名地就特别想关上门关上手机暂时离开这个世界。   “二科项目那个事,闹大了。”小周说,“孙林被警察带走协助调查了,主任说警察最近可能会找你。”   “主任让你照实说就行。”小周说完最后一句话,摆摆手打算上楼。   “主任人呢?”程凉这次没让小周走,侧身让小周进屋。   林主任最近这一周都没来病房看他,他以为只是日常忙碌,但是事情闹大了,应该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最近在避嫌。”小周没隐瞒,一字一句,“院方在查二科项目的时候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我们科主任收药品回扣,给病人过度用药。”   “举报人具体提供了什么我不太清楚,但是这个举报没多久,林主任就不管事了。”小周说,“李副主任最近一直暂代林主任的工作,让我暂时不要把这事告诉你。”   程凉沉默了很久。   “知道了。”他说。   小周没动。   程凉也没催他。   “我以为……”小周顿了顿,“你会继续问的。”   他这里还有不少小道消息,都是他弄不清楚应不应该说的。   比如程凉这次事情是和林主任商量好打算坑二科的,比如二科那边拿了不少证据,这次肝胆外科估计要大地震,还比如程凉其实两边都拿了甜头,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其实背地里最阴。   这起一开始只是林主任把徒弟打骨折了的大戏,发展到现在早就变了味,被染上了各种谣言,晦暗不明。   “有什么好问的。”程凉说,“院方自然会查,做了没做的,都能查清楚。”   或者说,最后都能交代清楚。   他只是阴差阳错地引爆了一科二科多年斗争埋下的地雷。   小周若有所思。   程凉的冷静到近乎冷漠,哪怕这件事情的暴风中心是他的恩师林主任。   可是这样的程凉,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本来就是这么个什么都不在意的人,所以林主任才会天天气到跳脚。   “记得通知我对门。”小周走之前威胁程凉,“夏天没有空调我就天天住你家。”   也只有小周这样一心只爱学习的学霸才会没大没小地威胁自己上司,关键程凉一点都没觉得他以下犯上,他只是皱着眉,听到夏天两个字就觉得心里一凉。   所以他第二天傍晚时分看到302家亮着灯就上楼去敲了302的门。   开门探头出来的是个女孩,他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   “你好。”程凉说,“我是这幢楼的房东……”   他打算一口气把话说完,所以语速很快。   但是语速再快也敌不过人姑娘一声尖叫:“程医生?!”   程凉:“?”   “程医生?”这不是幻听,是屋内另一个女孩同样惊讶的声音。   “你是这里的房东?”盛夏从门缝里探出头,表情震惊。   他就是那个隐形富豪?!   程凉:“……”   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那条霉运的黑线就这么带着电闪雷鸣呼啦啦的卷了过来。   妈的…… 第十五章 三更   尴尬。   或者说,只是程凉单方面尴尬,屋里的两个女孩子都很热情友好,笑容满面,听到他说明天有电工过来修空调都表示非常欢迎并且一定积极配合。   然后他就下楼了,因为心情复杂,他又把之前洗干净的衣服拿出来丢到洗衣机里重新洗了一遍——滚动洗衣机的声音会让他平静,刚洗干净的衣服晾晒时洗衣液的香味也能让他觉得舒服。   那个光明磊落正直大方的姑娘就住在他楼上,他在家里听到的开关门声脚步声说话声都有可能来自盛夏。   程凉靠着门框盯着洗衣机抹了把脸笑了一声。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笑,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到盛夏感觉会那么慌乱一样。   ***   女孩子们憋着的一口气一直到看到程凉进了电梯并且电梯动了才吐了出来。   “靠靠靠靠靠。”唐采西压低了声音一叠声的感叹。   “他头发那么容易乱为什么不干脆去剪掉?”盛夏听懂了唐采西的感叹并且开启了新话题。   唐采西噎住:“……姐姐,刚才那么多的重点你怎么做到第一个重点会偏成这样的?”   医生!   房东!!   隐形富豪!!!   还有脖子上吊着的固定用绷带!!!   谁会注意到那么多重点背后翘起来的一撮呆毛?!   盛夏关上门,若有所思地又接了一句:“他是不是瘦了……”   唐采西一愣,凑上前。   盛夏被唐采西突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问:“干嘛?”   “你不对劲啊……”唐采西眯着眼,“麻醉了迷迷糊糊地要人家加油,再见到他又关心人家瘦不瘦。”   “我就是觉得他状态怪怪的。”盛夏推开唐采西的脸,顺手捏了一把,在唐采西鬼叫鬼叫的吵闹里云淡风轻地解释了一句。   “哪里怪?”唐采西捂着自己的脸,忿忿不平地想去掐盛夏的腰又想起她手术完才一个月,悻悻然地收回手。   盛夏重新坐回到饭桌拿起碗筷,没有马上回答。   她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就是觉得程凉这个人整个人……都很愤怒。   “可能是因为那张脸吧。”毕竟是别人的事,盛夏纠结了几秒就放弃了,“就觉得他一直很厌世。”   满不在乎玩世不恭下面藏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唐采西咬着筷子盯着盛夏看了半分钟都没有在盛夏脸上看到其他情绪,决定把这个话题翻篇。   也对,楼下绝了育的流浪猫都比盛夏有荷尔蒙。   这孩子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了,正直地活了二十二年,唯一一次基于异性的动心是十岁的时候爱上了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   强调:动画片版的。   一直爱到现在。   “不过他住在这里,去医院上班倒是很近。”盛夏有点羡慕。   她考上的学校离这里有好几站地铁,出了地铁还得转一次公交车。   唐采西彻底无语,对这个本来可以十分八卦聊飞起来的话题也没了兴趣。   “是啊。”她也跟着羡慕,“走过去就几分钟。”   “万恶的资本主义。”盛夏羡慕地嘟囔了一句,两人就再也没有聊起她们的医生房东。   哪怕生活有了客观存在的交集,毕竟也只是陌生人。   她们有很多其他事情要聊,盛夏的学业,唐采西的工作,本周计划要做的菜。   甚至还有楼下已经绝育的流浪猫神奇地又招回来好多野猫。   ***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很守时的盛夏和唐采西早早就守在门口,看到一个男人领着几个工人打扮的人出了电梯间,双方都愣住了。   “周医生?”盛夏认出了那个男人。   万年不变的框架眼镜,脱了白大褂却仍然穿着白衬衫,说话一本正经说两句就推下眼镜的学霸气质,太好认了。   小周显然比盛夏她们吃惊得多,推了好几下眼镜才冲盛夏点点头:“啊……你们好。”   盛夏注意到小周打招呼前多看了唐采西好几眼,而向来凡事冲前头的唐采西在看到小周出现的那个瞬间,闪身躲到了她身后。   盛夏充满兴味地多看了小周两眼。   小周不自在地别开眼,揉揉鼻子打算直接进入正题。   他真的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他在医院吓哭病人家属的事情暴露了……   “……那个……”后面说话就难免有些底气不足,“这些师傅一会帮我们看看电路……”   真的,人不能做坏事。   小周怎么都想不到在手术室门外被他吓哭的病人家属和病人居然就住在他对门……   “检查的时候可能要进屋……”他硬着头皮继续说。   电梯就在这个时候又叮得一声,程凉手里拎着几个食品袋从电梯里走出来。   小周:“……”   这人不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管他负责就行了么?   “我带了早饭。”程凉此刻就是个尽责的房东,一脸正直,拖着半边不能随意动的身体带了十人份早餐。   “你不是说你不管的么?”程凉买了糯米饭和豆浆,几个工人分着吃了几口就拿出工具准备开工,盛夏和唐采西领着工人先进了她们房间,小周吃着糯米饭,含含糊糊地问。   “你知不知道我高一的时候曾经沉迷游戏,有阵子成绩掉到年级倒数。”程凉喝着豆浆,看着盛夏他们。   怎么会有人在任何时候都那么脊背笔直,骨骼姿态太好了,平时一定得极度自律才行。   小周茫然地看着程凉,不明白他这话题为什么战线那么长。   “后来班主任就给我换了个位子。”程凉眼神透着沧桑,“我同桌变成了年纪学霸。”   “那个人上课下课吃饭上厕所睡觉二十四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学习。”   小周:“…………”   “我课间玩游戏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让我声音小一点,他还有几道题目没做完。”   “我上课睡觉他也不说什么,就是会突然碰我一下小声跟我说我打呼了,他怕被老师听到。”   小周:“……”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大早在这里听这个快三十岁的老男人考古,他只不过问了一句他为什么要过来而已。   “考试成绩下来,我考砸了,他就把我错的地方一题题地列出知识点,一声不吭地放在我的座位上。”   程凉幽幽地,凄凉地叹了一口气:“后来我慢慢地就不玩游戏了,成绩也上去了。”   小周:“……”   这难道不是个励志故事么?为什么语气那么凄惨不甘?   “现在那个盛夏……”程凉总算说到了重点,“跟我当年的同桌很像。”   小周:“……啊?”   程凉叼着吸管,歪着嘴笑笑,却不打算再解释了。   他今天早上六点就醒了,脑子里就是盛夏那张模范学生的脸,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开始自我道德批判。   他毕竟是房东,中介都因为他不负责任跑了,今天这种情况,他于情于理都应该出现的。   这幢楼从建成装修完开始出租开始,他就没有在意过房东的事,结果因为一个盛夏,他居然开始在意了。   他似乎从来不在意大部分人都不会在意的事,但是一旦发现对方是会在意的,他就会下意识地也严格要求自己。   噩梦重现。   他现在就是那个被学霸牵着跑的高一生。   盛夏正好这时候扭头看他,程凉咯嘣一声咬折了吸管。   “程……医生。”盛夏纠结了会称呼,“师傅们说我们住的这间可能被之前的租户改过电路,但是现在都被墙纸贴住看不出来了。”   程凉站直往前走了两步,住到这幢楼以后第一次踏进302。   302的格局和他住的其实是一样的,三室一厅两卫,只是出租房的装修是他爸妈找的工程队来做的,统一装修成了最简单的风格,租户几经易主之后,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墙壁上贴了碎花的墙纸,墙角也开始斑驳。   “这墙纸得拆了,要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这线路是怎么埋得。”电工拿着程凉之前给小周的楼房线路图,苦着脸摇着头,“不知道之前的人搞啥子哦,这屋绝对有线路短路的地方,得尽早查出来,不然得出大篓子。”   程凉看着电工师傅一边严肃摇头一边走进小周的房间,压低了声音问小周:“你这电工师傅哪找的?”   小周推推眼镜:“医院厕所的墙上。”   程凉:“……”   站在他们身后听得很清楚的盛夏和唐采西:“……”   “……那地方都是男性疾病广告的牛皮癣,你上哪找的电工??”程凉咬牙切齿。   他就知道,小周绝对不是一个正常人。   “就是因为一堆又硬又长又延时的广告里面有维修电路,才特别显眼啊。”小周的逻辑能力很强。   强得身后的唐采西露出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表情。   “要大动的话,还是找个正规公司另约时间吧。”同样在身后的盛夏很冷静,“如果要弄好几天,我们也得提前找好住的地方。”   程凉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这话被盛夏先说了,他就觉得有点微妙地不爽,于是他选择了酷酷地点头。   “可他们带了工具……”小周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据理力争的话刚说到一半,他房间里就是一声巨响。   “靠!”电工师傅骂了一句,探头看着所有人,“我找到短路的那条线了。”   没有人问他后续,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位看起来肌肉发达的电工师傅要说的后续一定不是他们想要的。   “但我给砸了。”电工师傅又挠挠头,鼓胀着手臂肌肉,笑得憨憨的,“不行了,这楼应该都没电了。”   程凉:“………………”   所以说,厕所里的牛皮癣广告就没有一个能信的?? 第十六章 程凉盛夏   刚才那一声巨响是因为电工瞎蒙到了短路的线, 一接电小周家里客厅吊顶的灯直接就炸了,跟着一起噼里啪啦的还有楼道口的变电箱。   还挺热闹,炸烟花似的。   “哎不是!”一身肌肉脸上却憨憨的电工扭过头问程凉, 一脸不解, 挺委屈,“为什么302的短路点在301啊?”   程凉:“……”   他妈的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你租房的时候把这两套租给一个人了?”另一个电工特别认真地帮程凉分析, “不过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改造线路?我看你们之前的线路很科学啊,也不缺什么。”   程凉:“……”   他以后要是还在牛皮癣广告上找工人, 他就掐死小周。   “那现在怎么办?”程凉只能自己拉回话题, 要不然这几个电工师傅能把话题歪到悬疑去。   “修呗。”直接把整幢楼炸没电的师傅倒是十分淡定,“要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就是这回可能得大修。”另一个师傅说,“你这楼也该大修一次了,租客往来不稳定,也不知道租房子的时候改动过什么,正好一次性都检查一遍,排查隐患。”   如果不是现在变电箱还在冒烟的话,说得简直有理有据。   “得修多久?”程凉问,心灰意冷。   “一天左右吧。”电工师傅大手一挥, “咱们四个人,一天时间能把你这幢楼的电都给捋一遍。”   “你也别找别人了, 我们现在就开始做,动作快点晚上十点前就能搞定。”电工师傅虽然肌肉发达但也体贴温柔,语气掏心掏肺, “你要是再找别人也耽搁时间,这活谁来都是一样干。咱们也算熟了,到时候给你打个折,以后电路有什么事找我们, 我们也熟门熟路的能帮你迅速搞定。”   程凉:“……”   这话把程凉里里外外都堵得结结实实,还顺手给自己捞了笔大生意。   果然是能在那么激烈的厕所小广告中脱颖而出的一股清流……   程凉心累地点头,拿出手机找到物业打电话让他们帮忙通知一下这幢楼的租户。   都交代好了之后,他看着还站在门口的盛夏他们。   301和302现在都堆着工具,电工师傅们在程凉点头后把工具摊了一地,盛夏她们客厅的壁纸也被掀起来一大块,今天一整天估计都会乱的不行。   “如果没地方去。”程凉开口,“就去我家坐坐吧。”   ***   程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邀请。   但是他知道盛夏一开始是想拒绝的,头都摇到一半了,看到她身边的唐采西后,瞬间把摇头变成了点头。   程凉顺着盛夏的视线看了眼唐采西,又顺着唐采西的视线看了一眼小周。   “你跟唐采西之前就认识?”房东程凉最终还是把他的租客们请进了家门,趁着进厨房给两位女士洗水果的工夫,压低声音问小周。   谨慎的小周没有马上回答,他推着眼镜先问了一个问题:“你以前做规培生的时候,是不是曾经把病人吓到转院过?后来怎么善后的?”   ……   程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歉、写检查、扣考评。”   想了想,补充:“被林主任抽。”   小周:“哦。”   “说吧。”程凉双手环胸靠在冰箱旁。   “盛夏做手术的那天,我在3号手术室。”小周说,“那台是李副主任的手术,肝癌导致的肝脏切除,中途要把切了的组织拿出去给家属看,结果我在窗口喊了一声病人名字,来的人是唐采西……”   程凉:“?”   “估计她太紧张了,年纪轻动作快,听到有人喊某某家属就跳过来了。”小周帮唐采西解释了一句,“我就把托盘里的东西给她看了。”   后续就不用多说了。   唐采西本来以为看到的应该是盛夏肚子里的结石,结果小周给她看的是肿瘤。   唐采西还和小周确认了四五次,她问他石头在哪,他说没有石头只有肿瘤,确认的次数多了他也烦了,甩出来一句:“现在只能已知是恶性的,具体情况要等化验结果。”   唐采西就被理所当然地吓哭了。   最后护士过来才发现他们两个全程错频聊天,唐采西吓得腿软,小周顶着一身冷汗又重新叫了一次病人家属。   “你没跟她二次确认病人名字?”程凉听出了问题所在。   “对。”小周没隐瞒,“我当时忘了。”   唐采西要是真把这件事闹起来,责任方都在小周,更何况这中间还夹着其他家属。   “你找个时间,单独跟唐采西道个歉。”程凉说,难得正经,“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就别给林主任添堵了。”   况且现在这两人还住对门。   况且他还是房东。   “就今天吧。”小周说,“今天我不用去医院。”   “你今天不是病房值班?”程凉皱眉。   “住院总换人了。”小周说,“排班表上个月就换了,林主任最近除了之前排好的那些手术,其他时候基本都不在医院了。”   “我们科室的人,最近也都很闲。”   “闲得就好像鹿城需要做肝胆手术的人都不见了那样。”小周自嘲一笑。   程凉斜斜睨了小周一眼:“鹿城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医院,我们医院也不是只有我们一个肝胆外科。”   “我修为不够。”小周意有所指,“做不到你那么淡定。”   阴阳怪气而且会在厕所里相信小广告的死小孩。   程凉啧了一声,没说话。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么?”反正都开了头,小周也不遮掩了。   他算是和程凉走得比较近的,但是他大多数时候,并也不了解这个人。   程凉表现得太淡了,什么都淡,擅长嬉笑怒骂的人总是很难看到真心。   “林主任没做过。”程凉敛了笑,“他家的钱都是他老婆赚的,他这几年除了工资奖金,其他一分钱灰色收入都没有。”   “我们只要知道这点就行了。”程凉看着小周,“其他的都不重要。”   小周不解:“那万一二科那边拿出来的东西是故意栽赃呢?”   “我们只要知道林主任没做过,就行了。”程凉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   他们左右不了调查结果,就算调查的结果不是真相,也需要有人记得真相。   小周这下听懂了。   听懂了,就没有再开口。   程凉也没有继续话题,他终于撑直身体打开了冰箱,看着空空如也的冷藏室发呆。   进来前他跟盛夏说的是给她们拿点水果。   但是现在冰箱里连水都没有。   “你兜里有吃的没?”程凉看着小周随身背着的双肩包。   小周:“……”   ***   盛夏和唐采西看着茶几上那三个苹果,新鲜的时候应该是红色的,现在不新鲜了氧化成了红黄色,皮皱皱巴巴的,被程凉一字排开。   “吃吧。”程凉很淡定地招待她们,“小周包里拿出来的,应该没烂。”   “谢谢。”盛夏也很淡定地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眯着眼肯定,“没烂。”   唐采西:“……”   真的是一个敢说一个敢接。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我这里有个病人食谱应该适合你。”程凉看着盛夏,这话题转得异常突兀。   “我想跟你借两本书。”盛夏几乎同时开口。   四个人都一愣,接着四个人都懂了,盛夏和程凉想的事情应该是一样的,都想给唐采西和小周单独相处的机会。   只是……   这借口也太烂了!   就和那三个敷衍得就快要变成果干的苹果一样!   唐采西几乎是抽搐着嘴角看盛夏和程凉一前一后离开客厅,扭头看向小周。   小周就坐在那里,两手交握,表情诚恳:“那天的事,对不起,我应该二次确认的,经验不足给忘了。”   唐采西:“……没关系,是我太紧张了没听到家属名字。”   手术那天她整个人都是飘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今天又看到小周这个人,她估计她都想不起来。   她只是看到小周的那个瞬间想到了那个血淋淋的肿瘤,下意识地躲了一下罢了。   小周:“……”   唐采西:“……”   所以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那两个人为什么要清场?   “他们……”小周清清嗓子,“关系还挺好的。”   “是吧!”唐采西来了精神。   ……   …………   “气氛还行。”书房里,程凉看了眼客厅。   盛夏站在他旁边也在往外看,扎起的马尾辫发尾扫过程凉的手臂,程凉往后退了一步。   “你要借什么书?”他问她。   虽然知道借书只是盛夏的借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盛夏应该能报出书名。   “有没有和外科医生生活相关的书?或者你们平时生活里会看的书。”果然,盛夏是有备而来。   程凉扬扬眉。   “我们学校明年有个纪录片大赛,医生的业余生活是我备选的选题之一。”盛夏解释,“没有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图书馆找。”   纪录片么……   程凉扬起的眉毛又高了一点:“为什么会选这样的题目?”   “住院的时候想起来的。”盛夏一如既往地坦坦荡荡,“当时很好奇医生脱了白大褂之后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觉得这样的选题应该也不错。”   “拍纪录片,看书就行了?”程凉又问。   “先看书缩小选题范围。”盛夏回答,“最后肯定得找几个医生跟拍,不过这个得等选题定了以后再说。”   她备了五六个选题,现在还在大海捞针中。   程凉还是看着盛夏。   这个问题,他应不应该继续问。   他问自己。   “为什么会好奇医生的私生活?”他听到自己还是问了出来。   盛夏看着程凉,目光掠过他挂在脖子上的固定绑带。   “因为你。”她回答。   他让她产生了好奇。   他面对病人的样子,他面对医闹家属的表情,他在她手术前的那个晚上突然失控的情绪,让她有了好奇心。   程凉低头一笑。   “你还真是……”他找到个形容词,“他妈的直白。” 第十七章 盛夏程凉   安静。   盛夏平时几乎不说脏话, 不太明白程凉为什么会在直白前面加一句骂娘的脏话。   她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程凉,觉得他看起来也不像生气的样子,所以她觉得, 那么激烈的语气背后应该藏着其他的话。   她猜不出其他的话是什么, 所以只能这样目光灼灼地看着程凉。   程凉发现他好像有点幼稚。   他能看懂盛夏眼底的问号,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回答盛夏的问号。   于是他就像个欺负女同学的小学生, 眼睛眨也不眨地和盛夏对视,眼看着她眼底的问号越来越大, 却坚决不出声。   盛夏一动不动。   程凉就也跟着一动不动。   都说男女对视时间久了会产生奇怪的感情, 程凉丝毫没感觉到,他觉得盛夏肯定也没感觉到。   她真的一点都不眨眼。   眼睛挺健康。   战败的程凉悻悻然闭上眼,眨着酸涩的眼睛转身去书架上挑了两本书。   “这两本书我常看。”他算是勉强回答了盛夏之前的问题:外科医生在平时生活里会看的书。   盛夏看着书名。   放在上面那本橙色封面,上面画了个拿羽毛球拍和狼狗打架的人,书名是《 100 Deadly Skills: The SEAL Operative’s Guide》注:特工训练手册。   盛夏:“……”   放在下面那本倒是相对正常,是一本科幻小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盛夏也看过,很震撼细腻的一本书。整本书的核心思想就是“如果我不曾见到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两本书都被翻过好多次了, 里面有折痕也有随手记的潦草笔记,程凉没有敷衍她, 这两本书确实是他空闲时候经常会随手翻的东西。   “这本是兴趣。”程凉指着那本特工。   盛夏翻开看了几眼,意外的是这居然不是用书名做噱头的书,里面是实打实的图文并茂的一百条实用特工技能:怎样避开追踪, 怎样解开被绑着的手,怎么做不留指纹,怎么做炸弹怎么撬锁……   就这样一本东西,居然还是英文版, 盛夏好奇地看了眼书封的出版社。   “国外买的,国内出版的有删减。”程凉解释了一句。   盛夏:“……那天那个拿刀医闹的病人家属如果没有被制服,你会不会用这书上的技能对付他?”   程凉摇头:“现场有警察有保安,还轮不到我做这些。”   “而且这上面的东西也不实用。”他伸手翻了两页,评价,“就图画得不错。”   他当漫画看的。   毕竟是真实特工写的,比那些英雄漫画看起来有实感。   “……另外这本呢?”盛夏决定跳过这本一言难尽的有点中二的兴趣书。   “书店畅销书书架上随手拿的,看完了觉得不错就多看了几遍。”   程凉答完又拿起那本特工书翻了两页。   确实是兴趣,他就看了两页表情就放松了,低着头,泪痣就愈加明显。   气氛也变得轻松。   “你经常去书店么?”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这个月都在为了纪录片选题发愁的盛夏脑子里有很多问题。   “偶尔。”程凉倒也合作,“办了书店的会员卡,积分快到期了就会去转转,然后买了书积分就变得更多。”   会员卡的死循环。   这个回答很有趣。   盛夏弯起眉眼。   “除了看书,你业余时间还喜欢做些什么?”盛夏已经调出手机里的备忘录,打算趁着这个机会多问一些。   “洗衣服。”程凉答。   盛夏:“……啊?”   所以她从楼上看到一楼那个阳光房里每天都晾着的衣服,都是程凉洗的?   那真的是很多很多的衣服啊!   夏天都能看到冬天的毛衣……   程凉斜睨了盛夏一眼,“打算拿我做纪录片素材?”   “不是。”盛夏摇头,“我还没有确定主题,只是想先搜集些资料。”   程凉一顿,又低头去翻那本特工手册。   他不想承认他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因为盛夏摇头变了脸色。   他只是喜欢看纪录片,但是没那么想做人纪录片里的素材。   真没有!   “其他还有什么主题?”程凉状似不经意地问。   “还有人文类的,展现鹿城不同季节不同气候里的清晨还有各种早点摊。”盛夏依旧坦诚,“或者情感类,都市相亲男女之类的。”   题材有很多,也有很多盛夏觉得能拍得出彩的主题,但是盛夏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试试拍医生的下班时刻。   一个在上班时间能够近距离感受到人性至善至恶,能够碰触生命,看着自己同类出生死亡的职业,下了班,会做些什么。   他们要如何保持工作和生活上的平衡,他们要如何在人性至恶中选择救死扶伤,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无能为力生命迅速消逝的病人。   这些盛夏还无法理解的情感,她想通过纪录片镜头去看去听。   “不过最想拍的还是医生这个。”盛夏强调。   只是这个题材太厚重,她经验不足,光是寻找切入点就烦恼了一个多月。   她倒是也不急,本身寻找切入点的过程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的有意思了。就算最后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暂时拍不了这么厚重的题材,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累积。   程凉没作声。   盛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的热切度让他想起了林主任,想起了他那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学霸同桌。   这种热爱专注和执着,像刺眼的光,灼烧得他这样的人眼底都是黑色光斑,无所遁形。   “需要帮忙么?”他听到自己问。   程凉对这样的人没辙。   他对盛夏没有恶感,相反,他喜欢她的学习直播间,第一次在门诊看到她真人,就觉得这种一点滤镜都不加的主播很难得。   直播间和他口味完全一致的歌单更难得。   更别提住院的时候盛夏简直可以拿个模范病人奖了,照顾她的护士都对盛夏印象深刻,盛夏出院一周了他还能听到护士讨论她,说要是病人都像盛夏这样就好了。   而且,她还是他的租客。   虽然他从房子落成开始就没有关心过租客这两个字——这房子就在老城中心,从来没愁过客源。   但是他还是很好心的主动提出帮忙,这对他来说,是第一次。   可他贡献了自己宝贵的第一次,盛夏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雀跃。   眼睛倒是确实更亮了。   但是她就这样两眼发光的盯着他盯了快有一分钟,才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试探一般的说:“那……”   程凉等着她开口。   她估计是觉得后面的话有点太麻烦他了,脸都微微涨红了。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介绍三个医生。”她说。   “一个像周医生这样的就可以了,年轻的实习医生。”   “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像我之前住院的时候那些住院医生那样的。”   “最后就是相对资历老一点,专家一些的中年医生。”   盛夏说完,急急忙忙的补充:“我保证肯定不会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参赛的纪录片需要控制在四十分钟之内,所以每个人的时长都会控制在十分钟左右。”   “我会在录制前和每个人有将近一个小时左右的访谈,之后会记录一小段他们在医院工作的日常。”   盛夏顿了顿。   “如果医院不方便拍摄,不拍医院的也可以,院方需要拍摄许可的话我这里也可以提供学校给的证明。”   “主要就是拍下班后的内容,我会给每个人一个摄像机,他们平时把摄像机摆在他们喜欢的地方,拍一些吃饭聊天休闲内容就可以了。”   她说她还没确定主题,但是说这些的时候却流利得连停顿的时间都很少。   但是……   程凉低头笑了。   “你刚才问我的那些东西,只是为了演习?”他问。   什么爱看什么书,什么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她要找三个医生,却没提需要找他。她说了找小周也没说要找他。   敢情他就只是个介绍人。   就像上次问他要了微信却始终没加他一样。   这孩子是不是只喜欢挖坑不喜欢填土。   “嗯。”盛夏没发觉气氛不对,她诚实的点头,“我想感受一下医生上下班的反差。”   “反差大吗?”程凉问。   盛夏莫名的觉得程凉这语气有些阴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其实很统一。”   上班的程凉和下班的程凉,都是古怪矛盾并且隐藏愤怒的。   不过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她觉得这样凭感觉臆断一个人不太好,他们严格意义来说还只是陌生人。   “三十岁左右的医生,我就可以,不需要找住院医生。”程凉发现,他如果不把话挑明,肯定绕到天亮都不一定能让盛夏听懂。   谁知道盛夏立马摇头,一秒钟犹豫都没有:“你不行。”   “嗯?”问话变成了危险的单音节。   盛夏如果不给他一个合理解释,他现在就把这两个租户丢出房间。   “你……不是主流。”盛夏歪着头。   程凉眯起眼的表情又黑了几分。   盛夏:“……”   他又不高兴了……   “我想要找典型一些的。”她觉得大概是那句不是主流惹了他,所以她换了个说法,“普通一点的,大多数人印象中的医生。”   而不是他这样在准一线城市市中心有一幢房子,长得又高又帅走路带风斜眼一笑还带着邪魅的。   她是拍纪录片,不是拍电影。   她用程凉当纪录片素材,就太不脚踏实地了。   程凉反问:“我不普通么?”   他不普通么?   被床板砸了也会骨折,到现在还没办法一个人主持大型手术,这个季度没选上优秀青年医生,手里的研究项目都泡汤了。   这还不够普通么?   盛夏非常一言难尽,但她仍然勇敢的摇摇头:“你这幢楼有两个单元,一梯两户,八层,算上你这个打通的一共三十一间。”   盛夏看着他,真诚的:“这就已经很不普通了。”   鹿城的租金,他年收入肯定过百万了。   估计医院的工资就是他每个月的零花钱罢了。   程凉黑着脸,木着心,问了一句之后几十年每每回想起来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的话:“有钱不行么?”   盛夏:“……”   “有钱就不是普通人了?就不能做典型医生了?就连纪录片都上不了了?”   盛夏:“…………”   程凉:“你歧视有钱人吗?”   盛夏:“………………” 第十八章 程凉盛夏   “他真这么说?”唐采西傻眼。   “嗯。”盛夏半跪在客厅书架边找书, 应得心不在焉。   那几个看起来很不靠谱的电工师傅居然非常守时,晚上十点前真的把所有工作都做完了,302两个女孩此刻已经坐在自己明亮的客厅里, 看着墙上斑驳的壁纸发呆聊天。   房东程凉说他会找人过来帮她们重新贴好壁纸。   房东程凉还说盛夏歧视有钱人。   “他住的房子大得都有回声了……”唐采西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   “但是他也帮我开拓了思路。”盛夏一如既往的想法积极。   虽然她也觉得程凉太不要脸了。   “你在找什么?”唐采西对正直宝宝盛夏的新思路不感兴趣, “这些书都好久没看了,不要拍它们!都是灰!”   “一本小说。”盛夏知道唐采西看书不记名字, 直接说了简介,“科幻文, 讲的是一个心智障碍者接受脑部实验变成了天才然后又衰退回原来样子的过程。”   “在厕所里吧, 我前两天上厕所还看到了。”在沙发上咸鱼躺的唐采西下一秒就看到盛夏哒哒哒的跑进厕所。   “这是你的新思路?”唐采西半撑着身体看盛夏又哒哒哒的跑回到沙发上坐好,调整了躺姿,把下巴搁在盛夏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着那本书。   “不是。”盛夏低头翻着书,“这是程医生业余时间爱看的书。”   唐采西歪头看盛夏:“所以你打算用程凉做素材?”   这倒挺新鲜的,很少看到盛夏因为别人几句话改主意的。   “我在想……”盛夏合上书,“如果用殊途同归做主题,是不是就能够更能切实的摸到那种厚重感了。”   “展开说说。”唐采西扬扬眉毛。   “展开不了。”盛夏笑了,“现在还只是感觉。”   这种感觉之前她因为憋闷在医生办公室阳台往外看的时候,就有过一次。   也是她最初想拍这部纪录片的初衷。   “就是关于万家灯火关于生命力的。”盛夏说, 又开始低头翻那本书。   一个会把《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反复看的人,肯定是敏感细腻的, 脑子里一定装了很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深挖下去。   或许她就能碰触到那天晚上一闪而过的,让她心底的憋闷豁然开朗的情绪。   唐采西歪着脑袋看闺蜜。   她肯定是有了更切实的想法,所以看起来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那个程凉医生, 应该也是个有趣的人,盛夏喜欢有趣的东西,对所有没有接触过的新领域都充满了好奇心。   “对了。”唐采西坐直身体,“我想追对门那个周弦。”   周弦, 就是学霸小周周医生。   ……   盛夏合上书。   “西西。”盛夏很淡定,“你上个礼拜才说你想追物业那个单日轮值的保安……”   唐采西摆手:“那个不行了,我前天看到他下班穿的裤子,不是我喜欢的牌子。”   盛夏:“……哦,那这次呢?”   “周弦的手很好看。”唐采西又把下巴放在盛夏肩膀上,“如果是那双手给我穿外套,我应该会尖叫。”   盛夏:“……哦。”   她只是无语唐采西每次追人的点,对于唐采西能不能追上倒是从来不担心,毕竟她所谓的追基本就是多看两眼多说几句话回家里捧腮尖叫几次的程度。   唐采西更喜欢心动的过程,对对象其实不挑。   “加油。”盛夏很够朋友的揉了揉唐采西的头。   “你也加油。”唐采西笑嘻嘻的回敬。   头发都被揉乱了,揉出了笑容。   那个时候她们都不知道,生活中每一个以为只是擦肩而过的小插曲,到最后都会融成生命里的一部分。   ***   程凉在发呆。   自从知道盛夏她们就住在他楼上之后,他就发现这房子的地板质量不怎么样。   安静的时候很容易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他看过她们穿的居家鞋,所以能判断得出来,闷声的是盛夏的拖鞋。   灰色的上面印着个眼熟机器人的软底拖鞋。   她走路跟军人似的,穿着拖鞋也不拖沓,一步一步端端正正。   真的是个有趣的人,这么板板正正的,就老让人想去戳一下看她会不会因为外力歪掉。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问出这么弱智的话,就为了一个学生参加学校比赛拍的纪录片,他都有点气急败坏了。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帮忙!   他怎么就不普通了……   作为医生,怎么就连个学生拍的医生纪录片也会被嫌弃了!   最气的是!   这个人!   回家之后居然加了他的微信!!   她出院都一个多月了,居然还记得他报的微信号,添加理由是程医生你好我是盛夏。   一个废字都没有。   头像和她的拖鞋一样,是个机器人。   程凉咬着牙点了通过,点开盛夏的对话框,噼里啪啦的敲:你喜欢变形金刚?   还是她男朋友喜欢。   不过她应该没有男朋友,要不然连她手术住院都不出现的男朋友,基本也可以扔了不要了。   盛夏回得很快:我喜欢变形金刚里的擎天柱。   一板一眼。   程凉点开头像放大看了一眼,确实是那辆红蓝卡车。   真是奇特的爱好。   程凉不说话了,拿着手机等盛夏打字。   程凉想:年轻人打字应该很快,所以她正在输入了那么久,估计可能是一大段话。   等了能有两分钟,盛夏那边才终于发了消息,可是并不长。   盛夏:程医生,你对纪录片有兴趣吗?   ……   程凉给自己拆了一根棒棒糖。   他说他没兴趣,她会信么。毕竟他连那种话都问出口了。   盛夏那边还在正在输入。   盛夏:今天和你聊了之后,我对这部纪录片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再聊一下。   盛夏:不过新的想法可能会占用你一些时间。   盛夏: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单独拍一部纪录片。   这下她的打字速度和年龄匹配上了。   程凉盯着单独拍一部纪录片这一行看了半晌,打字:什么意思?   盛夏:纪录片的时长有限,我的经验也不足。   盛夏:在有限的时间里拍三个医生的故事,不管是主题还是剪辑都可能会变得很散。   盛夏:与其这样,我不如把精力集中在一个医生身上,只呈现一个医生的故事。   程凉的棒棒糖在嘴里转了一个圈。   刚才心不在焉没有注意,他拆的这根棒棒糖是咖啡口味,他对咖啡因敏感,这个点吃估计今天晚上又可以彻夜写论文了。   程凉:你要把三个普通医生的故事集中到我身上?   盛夏这次没有马上回答。   隔着微信都能感受到程凉对普通两个字的咬牙切齿。   盛夏莞尔:对啊,毕竟你们都是普通医生。   程凉:……打算怎么拍?   哄小孩呢!   盛夏:周弦说,你接下来会有一个月的假。所以我想下周约个时间,我们再像今天这样聊一下。   盛夏:聊什么都可以,不过到时候我会跟拍。   盛夏:纪录片毕竟不是电影,没有脚本也不会有固定的拍摄方法,我就想要最真实的展现出你在工作外的状态。   盛夏:这样可以么?   程凉:周弦?   盛夏:……就是小周周医生。   程凉:你已经知道他名字了?   盛夏:……西西告诉我的。   程凉:哦。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盛夏大拇指手指甲已经把无名指指腹挠出一道红痕,程凉那边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连正在输入的提示都没有出来过。   而哦完的程凉,早就退出了聊天窗口,点进了盛夏的朋友圈。   ……盛夏的朋友圈没有设权限,内容百分之八十,都是擎天柱。   卡车的擎天柱。   半空中变身的擎天柱。   被人打得要死不活的擎天柱。   他知道盛夏应该在等他答复,但是他就是不想那么快回答他,显得他多着急似的。   可看完盛夏的朋友圈,他倒是差点忘了回复。   他上一次那么想戏弄一个人,还是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他叛逆期,几乎每天都把班里的孩子弄哭,每天都被他爹罚背千字文。   可能是因为盛夏这个人太正了。   程凉又把棒棒糖在嘴里绕了一圈,才终于矜持的重新点进对话框。   程凉:具体下周什么时候?   盛夏秒回:周三可以么?   她需要去找点资料。   虽然她和程凉说是瞎聊,但是她不可能瞎拍,肯定还是得确定聊天主题的。   程凉这人不可捉摸,她不定主题都不知道最后会歪到哪里去。   程凉:可以,周三下午一点吧。到时候我联系你。   盛夏:谢谢谢谢。擎天柱鞠躬.jpg   程凉一哂。   聊了那么久,盛夏一个表情包都没发。唯一发的这张,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盛夏:那我不打扰你了。擎天柱穿睡衣晚安.jpg   程凉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程凉:你手机里我的微信备注名是什么?   盛夏:……程医生。   程凉:哦,周弦的呢?   盛夏:我没有周弦的微信。   程凉:好。   他又面无表情的退出了聊天框,留下盛夏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抠着自己的无名指指腹。   她在发愁。   到时候一对一访谈的时候,程凉这种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话题,她得怎么接。   还是说……   学医的智商都高,平时压力很大,所以说话喜欢这样突来突去。   可周弦不这样啊……   ***   程凉没有再管盛夏。   事实上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翻微信了,所有消息数都已经多到变成了他都不想点开的样子,他维持着刚才逗弄盛夏的好心情,点开了肝胆外科的群聊。   其实聊天内容还是那一些。   工作群,基本都是领导发一些指示或者新闻底下人一拥而上支持的社会生活缩影,最近医院搞创收,所以领导也会逼着每个医生在朋友圈发一些医院相关的内容,偶尔还会点名批评几个一次没发的,他就属于被点名的重灾区。   只是很微妙的,肝胆一科最近基本没人说话。   那些发号施令的领导里也都没有林主任。   程凉丢掉了棒棒糖的棒子,点开林主任的微信,直接拨了一个视频电话。   “臭小子现在十一点多了!”林主任接得很快,穿着睡衣,背景黑乎乎的应该是在家里。   声如洪钟,气色不错。   “想你了。”程凉笑嘻嘻,“找个时间,我请你钓鱼。”   “就你那个破肩膀,你能钓个屁!”林主任哼哼,看着屏幕,“改喝茶吧,明后天我联系你。”   程凉笑:“行。”   休息结束了。   他这个以一顶三的普通医生,该出山了。 第十九章 程凉   “你怎么搞的, 脸色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差。”纸上钓鱼迷林主任最终还是把见面地点选在了钓鱼场,巨简陋还带着腥味的一个小鱼塘,他一小老头缩在折叠椅里拿着根贼贵的钓鱼竿。   因为咖啡因一夜未眠的程凉十分嫌弃, 用指头捏着个更简陋的折叠椅, 一屁股坐上去,整个人就往地下陷了几厘米:“你就不能找个好一点的钓鱼场么?”   林主任嗞他:“不识货的, 这钓鱼场一天八百呢!还得预约!”   钓到鱼还得按斤论价!   程凉笑,随手捡了个树枝戳在手里当鱼竿:“你肯定又被人骗了。”   说得跟专家一样, 谁都知道林主任这几年几乎全年无休, 哪来的时间钓鱼。哪来的时间像现在这样,工作日穿得跟特务似的,手里捏着蚯蚓当鱼饵,龇牙咧嘴。   林主任嘿嘿笑,摸出烟盒给自己点了一根烟:“肩膀怎么样了?”   出了医院脱了白大褂,林主任身上威严的气势就没了,乐呵呵的就像个邻居家大爷。穿也穿得奇奇怪怪,大热天的为了防蚊子把老婆的防晒手套戴上了,上面还印着百合花。   程凉甩甩胳膊:“还成。”   “我以为你短期内不会联系我了。”安静了一会, 林主任弹了弹烟灰开了话头。   难得的,脸上有丝不容易察觉的尴尬。   程凉看都没看林主任, 掏出棒棒糖,自顾自的拆开,自顾自的塞进嘴里。   林主任借着他出意外的事捅了一科二科一直藏着的马蜂窝, 结果一不小心捅大了,马蜂窝炸了,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被咬了几口。   程凉变成了整件事的导火线,林主任怕这火烧到他, 干脆给他开了一个多月假,而他,什么都没说拿着假条就跑了。   这本是师徒默契。   林主任肯定是心虚的,知道程凉向来不喜欢参与这种事还是把程凉拉下水,而且捅太大了他自己现在都有点兜不住。   所以程凉没找他,他也没好意思去找程凉。   倒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那么快就心软了,积极得都不像他了。   “有人私下找你了?”林主任问。   想了半天都没想到程凉会那么快联系他的理由,而且钓鱼场这种地方他居然也愿意来。   他徒弟什么时候那么贴心了。   程凉摇摇头,看着鱼塘,表情深沉:“我妈跟你说过的吧,我读书的时候有阵子沉迷游戏的事。”   林主任啊了一声,满头问号。   “我那时候有个同桌……”程凉继续维持着深沉的表情,把他被同桌祸害考上医科大的事又拎出来说了一遍。   林主任连啊都不啊了,看起来再不说正事他就要拿蚯蚓糊程凉脸了。   “我最近发现我租户里面也有个这样的人。”程凉揭晓谜底,闭上了嘴。   林主任:“……”   他自认自己智力超群,但是这样跳跃的,他还是想了半天才理清楚逻辑。   程凉就是被某人正能量感染了所以决定主动一点。   但是他又懒,所谓的主动就是往前走一步,至于要不要继续走,全看林主任打不打算抽他。   于是林主任就抽他了。   “你既然出来了,就帮我做一件事。”林主任看着他,“找时间回医院一趟,把你今年的年假都给请了,就说是我说的。”   程凉懂了:“你这是还打算继续装可怜?”   林主任是不可能倒的,先别说他压根不屑搞什么医疗回扣的事,从业到现在一点投机的事都没做过。就说他现在在国内肝胆外科的医学地位,去哪家医院都是会被供起来的。   林主任甩手不干,这就是一个态度。   说白点就是行啊你医院反正有两个肝胆外科没有我我看你能不能玩得转这样的幼稚态度。   其实程凉是挺意外的。   林主任就是个不管事的脾气,不要太过分不要闹到他面前他其实都能忍,那个项目并不是什么大项目,这次事情最开端可能还真的就是为了想给程凉出口气。   只是现在看起来,林主任出气出着出着就发现了其他事。   “你师母为了安慰我给我买的鱼竿我都还没焐热呢。”林主任不否认。   “很严重?”明知道林主任故意不把事情摊开说就是等他来问的,程凉也还是上钩了。   主要他一大好青年真不想跟这糟老头子在这种地方耗着。   就那么一会工夫,他都已经打死几打蚊子了,这血掉得跟献血似的。   林主任不说话了。   鱼竿在池塘里跳动了两下,林主任收了竿,可鱼塘里身经百战的鱼早就吃掉鱼饵溜了。   林主任倒也不恼,慢悠悠的又往鱼竿上怼鱼饵。   程凉在旁边嘎嘣嘎嘣的咬棒棒糖,挺想直接把鱼饵都丢下去喂鱼的,反正看林主任这样子也钓不到什么东西,纯粹就是来喂鱼的。   “这次的事。”林主任甩出鱼竿,重新坐了回来,“估计老李也跑不了。”   程凉沉默。   他不意外。   医院搞创收多了很多来钱的口子,林主任对这事的态度一向是全靠个人自觉,原则性问题,为人医者连这种诱惑都抵抗不了不如趁早改行。   可诱惑这种东西,并不是谁都能抵抗的。   肝胆一科私下里做这种事的医生,程凉都见过几次。李副主任这种人精级别的,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他也知道李副主任和有些人交往确实过密了。   看来这次所谓的匿名举报,举报内容可能还有一部分是林主任自己提供的。他向来烦这种事,既然开始了,就干脆一次性清扫干净。   “所以这次不是我想装,而是要是不装,我们这一科弄不好就真没了。”   “这几年搞创收搞得人心都散了,我要是还在科里杵着,我们科的那些事他们也不好意思连根拔。”   程凉笑了。   林主任就是要趁着这次事情把科里那些脏东西都给扫了,他回避,就是他的态度。   院方大扫除完,自然会找人哄回林主任。   到时候一科的毒瘤扫掉了,二科抢项目的事也有定论了,最后双赢的人,就是这个窝在草丛里喂鱼喂蚊子的老狐狸。   所以说小周这人太单纯,担心个屁。   “只要去医院请年假就行了?”程凉问。   “度你自己把握。”程凉做事林主任还是放心的,“如果老李找你,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路是每个人自己选的,选的时候就应该知道自己的结局,老李拿了回扣,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会帮他了。   这事倒是比程凉刚开始想的简单,而且还能多捞十五天年假。   他这次表态,也代表他是站在林主任这一边的,到时候医院哄回林主任的时候肯定也会顺便哄哄他。   这样看,林主任确实帮他把项目抢回来了,老狐狸果然说话算话。   “我回去给你发点资料。”林主任大概是觉得程凉现在的模样太嘚瑟,开始泼冷水,“你趁着这次机会把那些论文都啃完。”   泼完冷水之后继续落井下石:“反正你也没私生活,突然放那么长时间的假太浪费了。”   “……我有私生活。”程凉这次没有被打击,心情挺好的弯起了嘴角,“就我那个很正能量的租客,你也认识。之前做胆囊摘除手术的,叫盛夏。”   林主任闻言愣了愣,啊了一声。   他不太记得了。   “她还是学生,要拍个什么纪录片,跟医生有关的。”程凉接着说,“选了我做主角。”   林主任眉心变成了一个问号:“这事你得跟院方沟通过才能答应。”   程凉摇摇头:“不用,她说她不拍医院,就是单纯的拍医生下班后的样子,不愿意露脸的话也可以马赛克加变声器。”   林主任:“……这算什么私生活?”   “我是主角,就拍我一个。”程凉的嘴角更弯了,“肯定要占很多时间。”   林主任:“……之前医院拍宣传片让你出镜你不是还拒绝了么。”   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那不一样。”程凉摇头。   一个商业目的的宣传片和一个学生拍的纪录片,有本质上的不同。   而且,逗盛夏很有趣。   比读书的时候欺负学霸同桌还有意思。   他休息的这一个多月,应该会很丰富多彩。   林主任拎着鱼竿瞅了程凉半天,很敷衍的:“……那恭喜你。”   恭喜你有了私生活。   哄孩子似的。   可程凉就满意了,满意了以后手脚就闲不住,坐在折叠椅上晃来晃去,咯嘣一声,劣质的折叠椅塌了,他也跟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河边地滑,程凉扑腾了两下差点滑下鱼塘,得亏林主任动作利索迅速用鱼竿挡了一下。   往河里滑的程凉一手抓住鱼竿一手抓住旁边的鱼饵盒。   结果鱼饵盒整个扑通掉进水里,鱼竿弯成了诡异的应该以后也不能再用的弧度。   而程凉自己,牛仔裤上蹭了半屁股的泥,剩下半屁股都是鱼塘里的水。   程凉:“……”   林主任:“……”   “你滚吧。”老头子终于受不了了。   一秒前刚觉得程凉这次事情之后人稳重多了,下一秒这脸就被打肿了。   “别再给我打电话了!你自己玩自己的去!”老头子气哼哼的,“滚滚滚!”   ***   程凉觉得,他低迷了一个多月的运气,现在应该是转运了。   难得不爱管事的林主任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始整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自己有了长假还有了私生活,之前逃跑的房子中介在他终于提供了自己真实的手机号和提价百分之十后又快乐的回归,他又可以甩手不管每月躺平收房租了。   一切都很完美。   锦上添花的还有楼上的盛夏。   他们约了第一次访谈的时间,就是今天下午,约在小区口那家咖啡馆,盛夏说她会请他喝咖啡。   程凉出门之前还特意梳了头,使劲把自己头上那撮不羁的头发给压下去,穿鞋的时候还哼着歌。   他还算准了时间,估摸着盛夏应该也下楼了才施施然的打开了门。   门外站了三个人,穿着警服。   程凉一怔。   电梯叮得一声,盛夏走出电梯门,看到程凉,也看到了那三个警察。   “程先生,有时间吗?”为首的警察问,“我们有一些和医大附属医院医生收药物代表回扣相关的问题想要问你。”   盛夏瞪大眼。   程凉:“……”   妈的,看来他离转运还挺远的。 第二十章 程凉   “怎么找到家里来了?”程凉多少有点幽怨, “之前不是说只要电话配合回答几个问题就行了么?”   找的时间点还这么准……   “我们之前在医院。”警察同志挺和蔼,“你的同事说你现在肯定在家,让我们顺道过来就行了。”   程凉:“……同事?”   警察同志:“周弦。”   程凉:“……哦。”   他下次再把房子租给同事他就是猪!   “就问几个问题, 不会占用你太久时间。”警察同志不但和蔼, 还很体贴。   程凉下意识看向盛夏:“但是我约了人。”   “晚一点没关系的。”站在电梯口的盛夏使劲摇头,“你先忙你的。”   “不过……”盛夏说完之后有点犹豫, 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她有话要跟他说。   程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福灵心至,侧身让警察同志先进屋, 自己走到盛夏面前低下头。   盛夏也往前走了一步, 为了说悄悄话,压低了声音。   “西西是律师。”她仰头看着程凉,“虽然还不是什么大律师,但是她上班的律师事务所挺有名的。”   “你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她。”盛夏声音压得更低。   他们靠得很近,近到程凉能看到盛夏眼瞳里他的倒影。   如果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盛夏的心灵一定一尘不染色彩缤纷。   “好,谢谢。”程凉压下一堆解释,看着盛夏的眼睛道了谢。   这丫头比他以前的同桌还要气场强大, 只是单纯的靠近,他就觉得自己刚才心里那一连串我不是我没有不是我警察真的闲得慌为什么非得找上门的内心戏就蒸发成了一连串的省略号。   这后劲甚至强大到他走回家关上门还顺手帮三个警察倒了水, 虽然只是一次性水杯和矿泉水——要知道他平时连林主任来家里都懒得给倒水的。   警察也确实只是来例行问话,除了刚进门被他客厅里那个看起来就像成堆人民币扎起来的水晶灯给惊了一下之后,剩下的基本都在走流程。   程凉不怎么参加科室里小团体的聚餐, 和那些医药代表完全没有往来,平时给病人用药记录又清清楚楚,其实真没什么好问的。   反倒是程凉,在警察问完所有问题, 他自己低头翻看完所有资料之后,皱着眉问了一句:“你们到现在为止就只查到了孙林?”   三个警察安静了一瞬,互相之间看了几眼。   程凉把资料往桌上一放:“孙林只是个规培生,就算他认识不少医药代表,做了很多牵线搭桥的事,但是决定权不在他身上,他也没办法控制医生开多少药。”   这些资料上面的证据指向性太明显了,所有人都说是孙林介绍的医药代表,所有人都说这些人只有孙林认识。   今天警察问他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平时和孙林关系怎么样,作为带孙林的导师,他知不知道孙林平时的社交圈。   那群人,明明都是一起做的坏事,出问题的时候却都挑了个最容易欺负的出来顶罪。   这也太脏了。   三个警察没有马上说话,他们又对看了一眼。   “听周弦说,这幢楼都是你的?”警察同志甲开了口。   不再是流程里的问题。   “我父母是最早炒房的那批人。”程凉回答,“在鹿城郊区也有宅基地,这二十几年拆迁加上炒房赚的钱,在鹿城这样的楼房就有五幢,还不包括其他城市的。”   “我是独子。”程凉接着说,“平时也没有什么大项支出,以我现在的经济条件来说,医药回扣那点金额还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程凉看着警察们:“没有利益关系,你们可以随便问。”   警察同志甲笑了:“林主任呢,和你也没有利益关系?”   程凉挑挑眉:“先不说老林老婆的家底比我家厚多了,就说老林现在的医疗地位,我都看不上的东西,老林能看得上?”   “你们科室总共就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能有决定权的人就这两个人。”警察同志甲停了半晌,“听其他医生说,你平时和李副主任的关系也挺一般。”   “你们总共就两个嫌疑人,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应该不至于还会押错宝。”程凉皱起眉,“还是说你们查出来的东西,发现有决定权的人不止我们肝胆一科一个科室?”   这下警察们都笑了。   他们就喜欢这样不用套话真诚坦率又无所畏惧的人。   附属医院这样的医生居然挺多的,林主任算一个,周弦算一个,现在这个程凉,算是这种无所畏惧的人里最嚣张的那个。   “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吧。”警察同志们都放松了下来,端起程凉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口。   矿泉水,还是常温的。   程凉也不客气,冲着警察伸出手:“签字笔,我把我见过有这方面动作的医生名单写给你们。”   警察们默默拿出笔递给他,也不想问他为什么在他自己家里也得由他们来提供笔。   这医院的医生吃笔。   每次去查案都能发现随身带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程凉拿了警察同志的笔,自己去书房拿了张打印纸,龙飞凤舞的画了一个表格。   “这一列是私下找我提过这事的。”程凉说,“这一列是我看到的。”   人不多,就十几个。   但是能主动把信息提供得那么详尽并且直接写出姓名的医生真的不多。   要么真的干净无比,要么就是够狂。   警察觉得,程凉应该两个都占了。   “谢谢你。”临走前,警察同志甲很正式的道谢,“后续调查如果有其他进展,我们也会继续找你的。”   程凉答:“能电话的话就不用上门了。”   会吓着租户。   警察同志甲笑,走出房门前又看了一眼房子,问了一句:“你们这租金多少?还有空房么?”   “你要住?”程凉来了兴趣。   “我这幢倒是住满了,不过你可以去这里,也是地铁口,地段也很舒服。”程凉玄关处塞着一盒名片,程凉抽出一张,“你要是要租,我可以给你打七折。”   本来只是想问问的警察同志瞬间也来了兴趣:“能打七折?”   这小区他知道,地段确实好,坐几站地铁就能到公安局。   “嗯。”程凉掏出手机给警察扫了个中介的二维码,“那小区遭贼,你去住正合适。”   警察同志:“……你朋友应该不多。”   程凉挺自豪地咧嘴,泪痣闪闪发光:“嗯!”   ***   盛夏对于今天的访谈其实非常忐忑。   那天被程凉拓宽思路之后,她把重点放在医生和患者这个主题上,查了很多资料,也在社交软件上私信了很多愿意跟她聊这个话题的人,可故事听得越多,心里就越慌。   这是她最感兴趣的主题。   却不是现在的她能拍出来的主题。   这个主题里承载的人性太厚重了,她一开始只是看到了皮毛的形状就兴致勃勃的想要用镜头记录下来,可真的触碰到了,她发现,现在的她可能连个轮廓都拍不出来。   她太年轻,历练太少。   她在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记了好几页问题,删删减减,还特意把所有问题都拍下来发给她妈妈孙霜筠,结果她妈妈拿着那些问题劈头盖脸反问了好几个问题,她瞠目结舌,一个都答不上来。   “小伏儿啊……”孙霜筠语重心长,“虽然我一直不想你走纪录片这条路,但是做任何事都是一样的,你都不能贪心,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人性是很复杂的东西,是连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你用这密密麻麻好几百条问题就能问出来的东西。”   “你现在的镜头表达不了这么重的东西,你应该选择更符合你性格的,更具体的东西。”   “你如果要走纪录片这条路,先学会把所见即所得的东西表现出来,练好基本功,再深入去拍你真正想拍的东西。”   欲速则不达。   她妈妈的想法和她是一样的,其实她在密密麻麻列了那么多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没有人会拿那么细的问题去问一个受访人,她这本子真要一条条问出来了,程凉可能会掀起耷拉的眼皮,直接拎起她丢出门。   下定了决心,下一步,就是善后。   她跟程凉说了要把他单独拍成纪录片,现在也应该面对面的和程凉说清楚。   忐忑之下,她又皱起了眉。   程凉……肯定没事吧。   来找他的警察看起来很和善,唐采西昨天也说过听周弦说他们医院最近遇到点麻烦,科室里的人都会被警察叫去问话。   可这问的时间有点久。   她拿出手机,大拇指又开始揉搓食指指腹,一下一下地。   程凉的微信几乎是在她点开程凉的对话框同时冒出来的,嗖地一下,声音不大,却把盛夏吓得抖了一下。   程凉:我这边好了。   盛夏:我马上下来。   盛夏:还是那个咖啡馆吗?   盛夏:其实快到吃晚饭时间了,要不我先请你吃顿饭,吃完饭我们再聊吧。   盛夏:还是说,等你吃了晚饭再聊?   噼里啪啦的。   她是打算去道歉的,为了自己一时兴起麻烦了程凉这样的大忙人道歉,道完歉顺便请程凉吃个晚饭,她的善后就完成了。   可这微信发得太急切了,除了歉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焦急。   潜意识里就觉得他和周弦说的医院的事应该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就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没事。   程凉被刷屏得没时间打字,直接发了语音。   声音带着笑:你打字也太快了。小周说他今天晚上下了班会过来找我,出去了怕他又要烦我。要不然我们晚上在我家一起吃饭吧,我点外卖,到时候一边吃一边聊。   挺轻松的。   盛夏:好。   程凉继续语音:那你现在下来,我们简单吃一点把你要问的问题过一遍。   盛夏:好。   盛夏最后这个字敲得很慢,敲完之后,又敲了一行字。   盛夏:你没事吧?   程凉这次用了打字:没事。   肯定句。   真好。   盛夏看着手机笑,抬头正好看到玄关的镜子。   喜悦飞上眉梢。   一直到出电梯,盛夏还罕见的哼着歌,然后,定住。   程凉门口又有人。   只是这次不穿制服了,一个中年男人,盛夏觉得他很眼熟。   程凉只是淡淡地看着访客,喊了一声:“李副主任。” 第二十一章 程凉   李副主任的五官长得其实比林主任威严, 只是常年顶着副主任的抬头,笑得时候比凶的时候多,医院里大部分人都觉得李副主任是个性格脾气很好的老好人。   当然这大部分人里面并不包括程凉。   程凉和李副主任之间的关系始终淡淡的, 互不干涉, 一旦欠了对方人情一定会立马还给对方的那种点头之交。   互相都没打算招惹对方,所以相处得倒是一直很太平。   程凉能猜到李副主任的来意, 却挺意外他居然已经穷途末路到连他都要找的地步了。   “我……约了朋友。”程凉看向盛夏,语气还算客气。   他很不想接待李副主任, 这种事找谁都没用, 当初做了就得有被查出来的自觉。   ……   因为程凉又有访客刚打算缩回电梯继续等的盛夏顿住身形,往外面探出半个头。   李副主任也跟着转头看了盛夏一眼,脸色微微有点难看,强调:“给我十分钟就够了。”   树倒猢狲散,最近这段时间比这更难堪的闭门羹他都吃过,这张老脸早就没打算要了。   “你先进去等我。”程凉招呼盛夏,“外卖我都点好了。”   为了不想和李副主任聊太久,他语气过分熟稔,都带着急切。   盛夏也很善解人意, 顶着这么尴尬的气氛面带微笑侧身进了屋子。   李副主任多看了盛夏一眼,觉得眼熟。   程凉换了个站姿, 挡住了李副主任的视线。   盛夏注意到了,所以进了玄关迅速换了鞋子就闪进了里屋,半个人影都没留下。   程凉很满意, 因为这默契度,他嘴角都忍不住翘了起来。   只有脸色愈加难看的李副主任,决定豁出老脸,打算站在门口就把事给聊了。   其实也没什么, 李副主任安慰自己,这人有毛病,连林主任在他这里也很难讨到一杯水。   “我现在也见不到林主任。”程凉在李副主任开口前抢了他的台词,“如果是为了你的事找他,就更不可能见得到了。”   “听说警察刚来找过你?”这话本来应该坐在安静的空间里,喝着茶,慢悠悠的说才能有气势。   现在这样,就变得十分寒碜。   “医院里的人跟你说的?”程凉反问。   警察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这消息也挺灵通的。   “你都跟警察说了什么?”李副主任没理会程凉的反问。   本来还想继续铺垫的,但是他发现这楼道里有蚊子……   程凉非常诚实:“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还列了医生名单给他们。”   李副主任:“……你都知道些什么?”   程凉这次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李副主任。   李副主任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被咬了两个蚊子包,又被程凉盯得浑身都难受。   算了气氛铺垫个屁。   “你这个向来不管事的人现在倒是挺积极。”李副主任终于放弃了虚与委蛇,冷哼一声之后终于放下了脸,“这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像以前一样目中无人就行。让那些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的人去说话,这时候突然横插一脚,你那点小心思就很难瞒得住别人了。”   程凉轻笑。   在屋里表面上在看手机实际上没忍住一直在偷听的盛夏,因为程凉这声轻笑都能想象得到程凉此刻的表情,他一定又似笑非笑的耷拉着眼睛,很看不上所有人的样子。   他问李副主任:“你所谓的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说什么,只不过就是打算把锅都扣给孙林。一个连考核都过不了的规培生,这么大的锅他能兜得住?”   “至于我的小心思。”程凉又笑了一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程凉往前走了半步,他比李副主任高一个头,只是半步就把李副主任逼得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我们都是合法公民,警察那边问什么我们就答什么是一个公民应该要尽的义务。”   李副主任没料到程凉靠近后压低声音说出了这么一句正能量,老半天才喘着粗气回了一句:“你以为这事你就没责任么?和姓林的一起做了这么一出大戏,连累了那么多同事,你以为你会一点事都没有?”   “我的责任?”程凉反问,声音很轻,一字一字。   李副主任冷笑,看向程凉:“你觉得这个医院查到最后,是站在你这边的人多,还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多?”   程凉沉默。   “你确实没有顾忌什么都不怕,平时不站队不管闲事也懒得参加团建。”李副主任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声音大了起来,哪怕在楼道口,也摆出了主任的架势,“但是我们这里是医院,是一个集体,你技术再好,能一个人做完一整台手术?”   “年轻人无所畏惧是好事,但是不能太天真。”李副主任语速越来越抑扬顿挫,“你以为姓林的为什么忍了那么多年现在突然爆发?你真以为他拿你骨折做借口是偶然么?他也不过就是图你什么都不怕在利用你罢了!”   最后这句话在楼道里都有了回音。   屋里的盛夏已经彻底放弃假装看手机,她听着李副主任颠倒黑白,听着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到最后似乎连自己都被说服了。   她心情复杂,也更好奇程凉会怎么回答李副主任。   她想起了那个尴尬无比的电梯之旅,程凉在听到别人闲话他的时候,只是淡淡地掀起了眼皮。   姿态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就是用这种话跟那些实习生规培生洗脑的?”程凉说,“一个集体?”   他像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低低的充满嘲讽。   “你弄错了一件事。”他说,“站边这种事是有前提的,起码两个人得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你跟我。”程凉问,“有哪一点是能站在一个水平线上的?”   李副主任愣住。   “做了几十年的副主任都摘不掉副这个字,你真的以为是你平时关系没打通因为是你时运不济?”   “职称确实可以靠着熬年限熬上去,你平时打通的那些关系装作老好人积攒起来的人缘,也确实可以让你有一呼百应的假象。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永远都只是个副主任?”   程凉咧开嘴:“因为你没技术,也没口碑。”   “你!”李副主任暴怒了,像只被人踩着尾巴的黄鼠狼。   “你来找我无非就是两件事。”程凉又恢复到懒洋洋的语调,“一是找林主任,二是问问我跟警察都说了什么。”   “找林主任这事我帮不了你,他的脾气你也清楚,他说了不见你你扒他门框都没用。”   “跟警察说了什么我也都告诉你了,我没有亲眼看到过你拿回扣,所以那个名单里面没有你。至于警察会不会顺着那个名单找到你,我倾向于相信警察的能力。”   “十分钟到了。”程凉提醒李副主任,“你该走了。”   外卖也到了,外卖员可爱的黄色头盔已经晃晃悠悠的出现在楼道口了。   “你迟早有一天会栽大跟头!”李副主任像所有郁郁不得志的反派一样,气愤的临走还甩了一句狠话。   只是手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走的时候因为飙升的血压脚步有些踉跄,还被好心的外卖骑士扶了一把。   ***   大获全胜的程凉倒是没什么表情,拎着外卖袋进了客厅,招呼盛夏吃面,态度十分自然,情绪也看不出好坏。   “你现在还不能吃得太油腻。”医生程凉对自己的病人很严格,去厨房拿了碗筷,“我给你点了份清淡的面。”   青菜笋干面,汤头是白色的几乎没有油脂,面也不多,盛到面碗里只有小半碗。   相比程凉碗里快要满出来的大排面,盛夏怀疑程凉只给她点了半碗。   “吃完再问吧。”程凉以为盛夏看他的那一眼是为了纪录片,端着碗喝了几口面汤,“我也没想到今天找我的人会那么多。”   “……好。”正在反复默背道歉词的盛夏应了,低头先喝了一口面汤,一怔,又低头喝了一口。   “……这是你们医院食堂的面?”   她住院的那阵子,手术前经常点这个面,医院食堂的笋干不知道为什么特别软糯。   “嘴还挺叼。”程凉夸了一嘴,没否认。   “医院食堂可以外卖?”盛夏仍然在惊讶。   “让小周打包了送给骑手就行。”程凉解释,补充了一句,“我最近都这么吃。”   营养卫生还实惠,就是比较废小周。   盛夏:“……哦。”   “你要是想吃可以找我。”程凉已经唏哩呼噜的灌下去半碗面,“到时候一起让小周帮忙买一下就行。”   ……   盛夏心里默默的为小周点了一根蜡。   点完之后又想起自己的言而无信,又把那根蜡拿回来给自己点上。   程凉显然是对纪录片上了心的,要不然也不会一坐下就让她吃完再问。   “不好吃?”程凉半碗面下去了才发现盛夏那一小碗面才吃了几根面,满脸心不在焉。   “好吃。”盛夏赶紧端起碗来猛喝了两口面汤,强调,“我之前住院也经常吃这个面。”   这个程凉是知道的,所以他今天才会点这个。   “一会慢慢问,别有压力,我不吃人。”程凉调侃。   他猜,盛夏可能是因为紧张。   盛夏:“……”   她吃不下了。   放下手里的面碗,她低头拿出了自己那本记了好多密密麻麻问题的本子,双手举起递给一脸莫名的程凉。   “对不起。”小姑娘涨红着脸,“我现在的能力拍不了医生的纪录片。”   “我想展现的东西太多了,拉拉杂杂一大堆,没有重点也抓不到主题。”   “作为一个学生,我太贪心了。”   真诚,是妈妈教她道歉的时候最需要的重点。   盛夏这姑娘打小就认真,所以真诚的说完,就睁着自己那双清澈见底的大眼睛,举着手里的记事本。   她把她做的乱七八糟的功课交给他,告诉他,她暂时做不了这件事。   然后她说:“但是我一定会好好学,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拍出我想要的纪录片,到时候,我还是可以请你做主角的!” 第二十二章 程凉盛夏   程凉是懵的。   拍纪录片这件事, 严格来说算是他威逼利诱来的,他一时脑抽主动提出要帮忙,可盛夏当时看着居然还面有难色, 他因为之前不加他微信存着的气就一起爆发了, 行为有些幼稚,但是他脸皮厚, 听到盛夏真的打算让他做纪录片主角后,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所以她现在又说拍不了了, 他是有生气的立场的。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 试问谁能气得起来?   “怎么就突然拍不了了?”程凉拿过了盛夏的那本笔记本,觉得自己的语气都变得有些慈祥。   ……   这他妈的。   盛夏抿着嘴低着头,耳根都红透了。   “……你先吃面。”程凉更慈祥了,“拍不了就拍不了了,拍不了这个还能拍其他的。”   盛夏的那本记事本真的密密麻麻的记了好多问题。   她的字他之前在住院的时候就看过,笔锋凌厉气势很足,难得的是她写字不潦草,这样的字体密密麻麻记在本子里也不觉得凌乱。   她应该真的纠结了很久,这些密密麻麻的问题都被她标上了备注, 备注后面还有备注,套娃一样, 不同颜色的笔把几页纸弄得五彩缤纷。   她应该也是真的找不到方向,列的问题很散,看起来像是找了各种资料拼凑出来的, 所以她在备注里多少都有些底气不足。   程凉抬头看了盛夏一眼。   他让她先吃面,她也就真的红着脖子低头认认真真地吃面。   不过吃的喜好分明,把笋干都挑光了才开始吃面条,里面那几条肉丝被她拨弄到一边, 一根没动。   肯定还在羞愧,所以低着头都不敢看他一眼。   莫名的就让人想逗她。   “我考医科大学是因为当年高考成绩很好,想着医博连读八年就可以有八年时间不用思考我将来要做什么。”程凉等盛夏把面全吃完了,突然开口。   盛夏正低着头打算把面汤里剩下的笋干末捞出来吃——她还在羞愧,暂时不想抬头。   结果程凉这句话吓得她一激灵,找了半天的笋干末又重新飘回到碗底。   “啊?”她知道她现在看起来肯定很傻。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所有人看到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打算报什么学校,班主任都来我家好几次,被问烦了,就随便选了个分数线上的学校。”程凉垂着眼角,“哦,我忘记说了,我那会的高考分数是全校第二。”   全省前十。   第一是他那同桌。   盛夏:“……”   “后来上了医科大,刚开始实习就遇到了现在的老林。”程凉笑,“就是你住院的时候每天查房站最前面的那个林主任。”   盛夏:“……哦。”   “老林一开始很不待见我,见到我就挑刺,我被他针对烦了,反而就开始认真了。”   “然后就吵吵闹闹地又做了老林的规培生,轮科的时候都没逃出他的魔掌,被他一路骂到工作。”   “工作留院了,就做了医生。”   “选在肝胆外科,就是因为老林是肝胆外科主任。”   全部说完,程凉又低头翻了翻那本记事本。   “至于医生怎么平衡工作和私生活……”   盛夏:“……”   她听到一半就回过味了,程凉这是在回答她本子里的问题呢……   可……   她都不拍了……   可……   为什么她都不拍了也不打断他还听得津津有味。   “我没有私生活。”程凉叹气,“医院到这里也就几分钟的路,家里平时有阿姨打扫,对我来说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而已。”   “不过家里有洗衣机。”   “我喜欢洗衣服,还投资开了个自助洗衣店。”程凉接着说,“也不赚钱,就是实在心烦的时候我会去洗衣店里看洗衣机洗衣服。”   盛夏:“……”   是人都有怪癖,她还喜欢擎天柱呢!所以也没什么资格嘲笑他。   程凉答完这个问题又低头开始翻本子,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他找问题也不容易,微微蹙着眉,看起来有些严肃。   “还有这个问题。”他选了个盛夏备注了最多颜色的问题,“我会不会后悔做医生。”   盛夏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程凉莞尔。   本来只是想逗她而已,但是她这样的倾听者姿态倒是让他不由自主的多说了几句,比一般采访说的还多,好像自己有多自恋似的。   “我做医生本来就不是因为什么高尚的情操,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后不后悔。”   他这性格估计做什么都差不多,做完分内事其他的事他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这样说起来,他也确实没什么好拍的。   一点故事性都没有。   “行了。”他把笔记本往桌上一放,突然就没了逗她的兴致,“你这本子里的问题确实杂,拍不了这个就选其他的吧。”   反正纪录片题材一抓一大把。   可抬起头,他又卡住了。   盛夏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本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企鹅笔,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不是说不拍了么?”他被这画面震撼到了,一下子不知道应该好奇她大夏天的到底能把这种本子藏在哪里,还是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企鹅笔上。   这真的是一只企鹅。打开企鹅笔盖,黑漆漆圆滚滚的笔居然是可以伸缩的,乌龟脖子一样能抽成一支长笔。   问题是这支长笔上面还长着半颗企鹅脑袋,随着盛夏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晃得程凉下意识避开了盛夏亮晶晶的眼睛。   “采访也是可以练习的。”盛夏答。   问答是程凉主动开始的,回答的内容也是盛夏感兴趣的,所以她索性拿出纸笔开始记。   她想,程凉想拍纪录片,可能就是想跟人说说话。   医生太辛苦,平时也没有私生活,更不会有病人缠着医生问这些琐碎的问题,积攒得久了,总是需要找个宣泄口的。   她可以是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不用每个问题都回答的,只要挑你感兴趣的就行。”盛夏又翻开了程凉面前的记事本。   几分钟前还面红耳赤的姑娘现在又找到了新方向,面汤都还没完全凉透,她眼底却又开始神采奕奕。   好像就没有负面情绪能影响到她,在医院住院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总能找到积极的点。   “说说你吧。”程凉拒绝再翻开那本密密麻麻的本子。   盛夏的问题是用了心的,里面不少问题问得挺扎心,能挑出来在这种气氛下聊的,估计也就他刚刚回答的那几个了。   “我?”盛夏有些迷茫,手里半个企鹅头晃了晃。   “为什么喜欢拍纪录片?”程凉问得随意。   礼尚往来,他都回答她三个问题了。   虽然是他主动答的。   “我爸爸是战地记者,我妈妈是战地摄影师。”盛夏也是有问必答,“小时候他们去的很多地方都是我没听过的,那时候网络没那么发达,他们出入的地方不方便通讯,我想他们了就只能在网上找那个地方的纪录片看。”   “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   “纪录片很真实,大部分都没有台本,展现的就是世界真实的样子,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所以她慢慢的就爱上了纪录片,越了解就越沉迷,最后变成了她的理想。   程凉没说话。   这个问题对盛夏这样的人来说果然不难回答,跟他这种没什么信念的人不同,盛夏的回答有高度也接地气,很容易让人动容。   而且,他喜欢看纪录片的理由,和盛夏也是一样的。   纪录片真实。   盛夏也真实。   “研究生毕业了以后也打算继续拍纪录片?”他又问。   “嗯!”盛夏头点得毫不犹豫。   她的理想,就是她的毕生事业。   程凉笑笑,没有再问别的问题。   他知道,他缺的,就是盛夏这声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嗯。   他没有这样可以嗯的东西,所以对任何事情都懒懒的提不起兴趣,所以任何付出和回报不对等的东西,都会让他觉得烦躁。   这姑娘,果然见一次就能让他渺小一次。   “找到理想是什么感觉?”他问。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她傻问题,有那句你是不是歧视有钱人的珠玉在前,他之后问任何问题都不会显得太奇怪。   盛夏:“理想……不用找啊……”   她从小就有。   人总是得确定了目标才能走路的吧……   程凉:“……”   行,是他自取其辱,面都不想给她吃了!   “吃完了我收了。”他果然就站起来,决定收掉盛夏吃光的面。   那里面还有笋干末,他不给她吃了。   也懒得管拿着半颗企鹅头目瞪口呆的盛夏,他拿着两个碗把食物残渣倒到垃圾桶里,顺手就丢进了洗碗机。   “你……”盛夏捏着半颗企鹅头,你了半天也没了下文。   她不笨,相反,她很敏锐。   程凉突然意兴阑珊是因为她和他之间对于理想这个词的感受天差地别。   他当医生是被推着走的,他说的,没有高尚的情操。   而她,有坚定的目标,哪怕父母不赞成,哪怕她现在还什么都不会,但是定下来了,她就一定会一路走到底。   盛夏看着在厨房里和洗碗机斗气的背影,纠结了半天,说:“如果喜欢洗衣服的话,把目标定在开洗衣店是不是更好?”   她特别认真的:“比如,开个全中国最大的自助洗衣房连锁……”   程凉:“………………”   玄关就是这时候发出声音的,咚得一声,然后是小周的嘀咕:“你怎么不关门啊,不怕有蚊子么?”   程凉和盛夏同时转头。   门口站着小周,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唐采西。   “嗨!”唐采西打招呼,“周弦跟我说你下午被警察问询了,让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程凉:“……”   盛夏:“……”   气氛不对。   哪怕小周这样的根本不关心气氛的人都能感觉到客厅这两人刚才的话题应该挺奇怪。   毕竟程凉的脸都五颜六色了。   既然这样。   小周耸肩。   那就再奇怪点吧,他就喜欢落井下石。   “林主任办了停薪留职。”小周连玄关都没进就说了今天他来的原因,“下午李副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去院方大闹了一场,林主任也去了,今天下班前院方就发了通告。”   程凉:“挺好的。”   反正他要去开洗衣房了,全国连锁的那种。   落井下石的小周:“…………”   站在小周身后的唐采西:哇哇哇,什么什么什么? 第二十三章 盛夏程凉   太闹心了。   房东程凉心想。   这一整天, 他家的访客都快赶得上他过去几年的总和了。   而且小周这人很妙,来就来了还带了一堆外卖,粥饭馒头, 都是食堂打包的, 这份量看起来就是打算四个人一起分着吃的,还顺手就把所有人都招呼上了饭桌。   “来都来了。”他说。   更妙的是一起过来的唐采西, 她居然带了饮料和水果,一看就是打算一起吃饭的架势。   配合得太默契, 所以程凉忍不住问了:“你们俩很熟?”   唐采西没否认:“熟, 我追过他。”   周弦补充:“就这周追的,追了两天半。”   盛夏最后总结:“其实挺久了。”   唐采西最新的目标是她律师事务所对面互联网公司的一个程序员,她说她喜欢那个程序员戴的眼镜。   周弦真的算挺久了,前前后后加起来快一周时间,而且两人还有来有往的成为了朋友。   程凉:“……”   莫名的有种被排挤在外的错觉。   “你们刚才聊什么呢?”唐采西很自然的洗完手坐下来拿了个肉包子,凑近悄悄地问盛夏,“你不拍纪录片他跟你生气了?”   程凉:“……”这么大声的说悄悄话他应不应该装作没听见。   盛夏也小声的回答:“他没生气,我们在聊别的。”   周弦好奇了:“聊什么?”   程凉面无表情:“聊纪录片是她的理想。”   最后结论是他应该开个全国连锁洗衣店。   唐采西憋了半秒,还是没忍住喷笑出声:“你干嘛要给自己找不自在啊。”   跟盛夏聊人生理想, 真的等于自虐。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盛夏这样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清清楚楚的知道应该怎么奋斗, 并且真的能自律的一点点去做的。   他们都是普通人。   “我平时都不敢跟她聊这些正经的东西,每次聊都能被打击得体无完肤。”唐采西很能理解程凉的感受,“反正我当律师绝对不是因为正义感爆棚, 我就是单纯的那时候高考分数出来之后能做的最好选择就是法律专业。”   然后就一路读书毕业实习。   周弦举手:“我当医生也不是因为理想崇高,我主要就是因为我家里人都是医生,我爸妈说我当医生的话工作起码是不愁的,而且一家都是医生看起来整齐。”   盛夏:“……”   三比一, 一屋子咸鱼。   程凉本来已经飘到连锁洗衣房去的心思又被拉了回来。   他的痛苦在于他身边一直有盛夏这样的人,一开始是同桌,现在又是林主任。   这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缺什么。   能看出他心气不平,并不是真的就那么安心的想做一只咸鱼。   心气不顺。   所以看到盛夏正盯着一桌子馒头包子看,就只从中间挑了个小青菜包递给她。   没有胆囊的人,少吃点!   “不过我是真没想到程医生会对纪录片那么有兴趣。”唐采西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很快就有了新话题。   “师兄不喜欢看有台本的东西,所以平时喜欢看纪录片和直播。”这问题周弦帮程凉答了,“之前有个记者采访,院方把问题答案都事先编好了让师兄去露个脸,结果他就找借口跑了。”   然后被林主任追着打了一条街。   居然和她喜欢纪录片的理由一样,小仓鼠一样嚼着青菜包的盛夏多看了程凉两眼。   程凉在专心的吃肉夹馍……   刚才明明吃了那么大一碗大排面。   他们医生一点都不养生。   “那你呢?”唐采西问周弦。   “我不喜欢纪录片,我会在这里出现主要是为了拍马屁。”周弦十分耿直,看着程凉,“我们医院应该会有人事调动,师兄弄不好会变成我上司。”   他虽然单纯但是不笨,程凉再淡定也不至于听到林主任停薪留职还能面带微笑。   林主任肯定有后招。   林主任要是赢了,程凉肯定也能鸡犬升天。   程凉是犬,他就也能变成鸡蛋。   坐在那里一直没吭声的程凉给这个鸡蛋奖励了一个肉夹馍。   总算开窍了。   小周很配合的双手接过,程凉在笑声中瞥了一眼盛夏。   这丫头还在啃那个青菜包,看起来一点都不馋桌子上的红烧肉肉夹馍肉包子。   更心气不顺。   “不过现在纪录片环境应该不太好吧。”他又开始找她麻烦。   幼稚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可能缩回到高中时期了。   他平时真不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瞪了周弦一眼,让周弦把眼底的鄙视给吞回去。   说好的拍马屁!   “好很多了。”盛夏对这个话题是很有兴趣的,“尤其这几年新媒体兴起,展示渠道多了,加入的人也多了。虽然主流还是定制市场,真的靠广告销售盈利的很少,但是比起十几二十年前,这已经是个非常好的时代了。”   一如既往的,一开口就积极向上。   咬着肉包子的唐采西冲程凉挑挑眉,颇有点自家闺女多牛逼的自豪感。   程凉:“……”   人多了吃饭容易吃撑,周弦带回来的那两个大袋子里的东西被四个人边聊边吃很快就瓜分得差不多了,周弦很自觉地站起身把剩下的都收拾到冰箱,聊天的阵地转移到了客厅。   唐采西跑上楼拿了家里的花茶茶具,放在程凉客厅一字排开。   “你家最大。”唐采西还没等程凉问就主动解释。   “我明天休息。”周弦补充。   房东程凉:“……”   ***   “我现在实习的那个律师事务所是整个鹿城和医院合作最多的事务所。”吃饱喝足,唐采西开始说正事,“你们医院的事要是需要帮忙,可以找我领导。”   她摸出一张名片:“我领导专项负责医疗事故的,胜率很高,拿这个名片过去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接着又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名片,等我实习结束正式执业了也可以帮你们,收费肯定比我领导便宜。”   她拉生意拉得坦荡荡,所以程凉和周弦也拿出了自己的医生名片。   唐采西笑眯眯地把两个医生的名片妥帖收好,感叹:“我们这幢楼卧虎藏龙啊,又是医生又是律师,都是现代人不得不需要的职业。”   虽然只有一个规培生一个实习生还有一个被砸到锁骨骨折的肝胆外科主治医生。   另外还有个从他们交换名片就拿出手机开始拍的盛夏。   “记录一下。”盛夏在镜头后面笑眯眯。   “你不入镜么?”唐采西看着镜头问,“说不定以后你变成什么纪录片大导演,拍你人物传的时候可以用到这一幕。”   “到时候我们都变成业界大拿了,这种历史性的时刻肯定可以拿出来反复播放。”唐采西开始快乐的幻想。   “我不用出镜,我这辈子就在镜头后面拍你们了。”盛夏的声音也带着笑。   记录她的密友从实习生变成业界大拿,记录这两个一脸无语的男人也变成了别人口中的周主任程教授。   纪录片的意义,就在于纪录。   哪怕她嚷着不出镜还是被唐采西抓到镜头前逼着露了个大大的笑脸。   哪怕她们家的花茶喝起来好像返潮了。   哪怕说了以后不追周弦的唐采西又暗搓搓的开始问周弦问题,把房东程凉的家当成了咖啡馆。   ***   “刘阿姨怎么样了?”盛夏问身旁的程凉。   唐采西和周弦已经缩在角落窃窃私语当他们两人不存在了,盛夏看着在一旁喝茶刷手机的程凉,问了个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个脸色焦黑一脸病容却整日笑嘻嘻的八卦阿姨,手术成功了没。   “手术做完了。”程凉答,他明显心情不错,“老林主刀的,之后在ICU住了半个月,现在应该转到普通病房了。”   “会好起来么?”盛夏问。   “应该吧。”程凉说,“不过她这病以后也不能太劳累,身边得有人照顾。”   但是她房子也卖了,为了看病都掏空了。   听那些护士八卦,婚也离了,出院以后就是孤身一人,没房、没钱、还拖着半个病体。   盛夏歪着头:“那就好了。”   她说,笑眯眯的。   “刘阿姨很厉害的,辛苦捡回一条命,以后生活肯定就会好起来的。”她又说。   在她心里,刘阿姨有街坊邻居,有一辈子八卦累积下的智慧,也有努力活下去的求生欲。   那么,就会好起来的。   程凉拆了根棒棒糖叼在嘴里,不置可否。   盛夏侧头看他。   他的泪痣在灯光下是暖棕色的,小小的一颗,嵌在眼角。   现在心情放松,所以那颗痣看起来也很愉悦,不像他发火的时候,明明那么小的一颗痣,却能让他那张厌世脸瞬间杀伤力十足。   不拍他,真的可惜了。   “等我学好了,真的知道怎么展现镜头想清楚主题的时候,可不可以再邀请你拍一次纪录片?”盛夏又问。   程凉歪头看她:“拍我什么?”   他乏善可陈得很,没有信念,普通医生却偏偏还有钱,于是连赚钱的基本需求都没有。   “你这里。”盛夏指着心口,“有愤怒感。”   程凉一怔。   “你对生命有愤怒感。”盛夏说得更加清晰,“不是无动于衷,不是麻木,不是悲悯也不是热爱,而是愤怒。”   “就让人觉得很鲜活。”盛夏低头,后面那句话轻得快要听不见,“也很动人。”   程凉嘴里的棒棒糖棍子嘎嘣一声,嘣断的木头戳到他的舌头,他嘶了一下。   客厅另外两个人都已经融入到背景里,他在刺痛中只看到了身边的盛夏。   她还是一脸正直,仿佛刚才说的那句话是高中语文课本中某一课的中心思想。   而他,崩得舌头都麻了,只想把那两个神经病赶出房门,然后抓着盛夏问她,她到底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一只咸鱼罢了。   却变成了一个对生命有愤怒感的动人的人。   程凉从茶几上胡乱的抓了几颗棒棒糖丢到盛夏手上。   “吃吧。”他很大方的,藏起了应该已经出血的舌头。 第二十四章 盛夏   那天晚上以理想为话头, 他们天南地北的聊了很多。   聊到后来,号称要拍程凉马屁的周弦打开了程凉家的冰箱,除了盛夏, 每个人人手一罐啤酒。   当然盛夏手里也有一个瓶子, 那是程凉翻箱倒柜找到了一瓶还剩半个月过保质期的豆奶,据说是点外卖送的。   没有下酒菜, 聊天内容也挺无聊,但就是没有人提出要散场, 看起来并不欢迎他们的房东程凉也始终没有真的赶人。   话题从聊医闹纠纷到法律援助最后绕了一圈, 又绕回到盛夏的纪录片。   程凉一直到这会才闹明白盛夏拍纪录片的原因——本来刚考上研究生是不太需要参加这个比赛的,但是盛夏因为父母并不赞成她以后走拍纪录片这条路,所以就跟她打了个赌:她这次参加纪录片比赛如果能拿到奖,她父母从此以后就不再提不同意这件事。   所以虽然是个小小的比赛,对于盛夏来说却很重要。   “还有没有别的备选题材?”程凉问。   他们刚才已经讨论了不少题材,但是盛夏报名参赛的时间比较晚,主流一点的题材都已经有人选了,剩下的一些都需要拍摄剪辑技巧,并不适合盛夏这样的纯新手。   接连的否定让唐采西这样热情的人都开始意兴阑珊, 可当事人盛夏却仍然神采奕奕。   “我还有一个。”果然,盛夏就适合永不放弃。   唐采西凭着多年闺蜜的默契, 看到盛夏弯起来的嘴角,只觉得头皮一麻。   “其实这是我最开始第一个想到的主题,但是西西说太反人类。我第一个作品就用这种主题的话, 会把自己的路走窄。”盛夏接着说。   “是什么?”程凉来了兴趣。   “关于吃夜宵的。”盛夏回答,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纪录片题目是‘吃夜宵会死’。”   唐采西哀嚎一声捂住脸。   周弦:“……”   只有程凉很坚强的继续问了下去:“……怎么个死法?”   “垃圾食品、暴饮暴食、吃了就睡再加上去夜宵店吃夜宵通常都会喝酒,那就还涉及到酒精肝, 熬夜,抽烟等等各种对健康不利的习惯。”盛夏掰着指头边说边数。   “你打算怎么拍?”程凉又问。   确实是个反人类的话题,但是却和盛夏整个人莫名的契合,比她之前提到的那些虽然主流但是空泛的东西不一样。   “主场是夜宵店。”盛夏坐在沙发上的身体开始往前倾,说得兴奋了就捧起豆奶瓶喝了一大口,“从各种不同种类的夜宵做法开始拍,计算每种做法用的原料调味品,计算热量……”   “其实还不错……”唐采西试图给盛夏挽尊,“这个题材也只有学生有机会拍,出了社会估计除了养生专家,不会有人会定制或者投资这种纪录片。”   这也是她一开始反对的原因。   这种题材太反市场,盛夏如果用这种题材作为入行的敲门砖,其实很冒险。   谁都知道吃夜宵不好,成年人最讨厌听到大实话!   可盛夏想拍这个主题。   太明显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确实不错。”程凉居然也点点头,看起来并不是在敷衍,“想法不错,主题不错,可行性也有,我觉得可以试试。”   盛夏闪闪发光的眼睛快要赶上他家的水晶灯。   “关于酒精肝,我也可以给你一些专业建议。”程凉锦上添花。   他松了一口气。   纪录片这件事从他给出第一条建议开始,他就莫名的有了责任感,主题定了,他这点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也就可以卸下了。   而且,真的合适。   起码这姑娘如果一脸正直的告诉你吃夜宵会死,你第一个反应绝对不会是想揍她。   这年头有这样气场的姑娘真的不多了。   ***   晚上十点,曲终人散。   周弦没有马上离开,虽然之前说要准备开始拍马屁是玩笑话,但是今天晚上确定了程凉也知道内情,他怎么着也得问出点什么才能放心去睡。   只剩下两个男人,他们就又开了两瓶啤酒。   本来还想点下酒菜,但是盛夏那句吃夜宵会死还是在俩男人心里留下了阴影,两人都看了眼手机,放弃了打开外卖软件的想法。   “我得拿一句准话。”周弦说,“鹿城只有附属医院没有我家的人,这次林主任要是保不住一科,我可能就真的得改行了。”   他家多子多孙开枝散叶满天星。   鹿城那么大,每家医院都有一两个医生是他家的亲戚。   他作为他们家唯一一个规培生,入行资历最浅的倒霉蛋,吃顿饭都能被拉着教育半天,如果真的去那些医院上班了,他会死。   他宁可早上去开鸡蛋饼摊也不愿意去有他亲戚在的医院。   鹿城医科大附属医院就是他永远的家!   “没有什么是能说得准的。”程凉灌了一大口啤酒,“要能说得准,老林就不会先避开了。”   周弦皱起了一张脸。   程凉嫌弃:“你慌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只要你没做,警察和院方怎么样都不会栽赃到你头上。”   “毕竟你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李副主任那波人都已经自顾不暇了,没人有空管你这个规培生。”   周弦一张脸并没有因为程凉的安慰甜起来,他咕咚咕咚的喝下大半罐啤酒,才敢把心里话吼出来:“李副主任是我上司,我不知道自己签字的时候有没有签过不该签的,更何况还有开药方……”   他见识了他们把锅都扣到孙林身上的丑陋吃相,孙林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也只是一个规培生。   可能就是比他贪心一点,比他穷一点,比他更汲汲营营一点。   他最近心神不宁就是为了这事。   他确实没做过,但是他不知道自己不经意的时候有没有被带到沟里去过。   李副主任扣到孙林头上的那些锅,也不见得真的都是孙林做过的。   程凉懒散的摇头:“你没有。”   周弦:“你怎么知道!这两年我签了多少东西了我自己都不清楚!”   程凉伸手比了一个一:“一般这种签字事后都要结账的,你一分钱没拿到就说明你没签过。”   程凉又比了个二:“你家里都是做医生的,这群人巴不得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这种身家背景,属于他们的雷区。”   程凉最后比了个三:“而且你大部分时候签字的东西我这里都得再过一手,你不清楚的东西,我比你清楚。”   周弦张着嘴。   程凉施施然收回手,又喝了一口啤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你如果太感动,可以给我打钱。”程凉推开准备抱上来的周弦,“我不想给你的房子打折了。”   “为什么?”感激涕零的周弦秒翻脸。   程凉凉凉的看了他一眼。   周弦心虚,把昂起来的脖子缩了回去。   想了想,又嘿嘿乐了。   程凉嫌弃的用脚踹他。   “但是我弄不明白她的意思。”周弦想到唐采西,乐过了之后又皱起了眉,“她一开始说追我,说完这句话就没下文了。”   “再后来就跟我说,不追了,她看上别人了。”   周弦恨恨的举起手机:“微信还对我屏蔽了朋友圈。”   不是说要追他么?!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到能算追他么!   而且他需要追么?!   他根本听到她说要追他之后就小鹿乱撞到现在都还没好意思回过神好么!   她怎么就自说自话又开始去追别人了?!   同样弄不懂女人的程凉只能给他再开了一罐啤酒权当安慰。   “你呢?”周弦转移话题。   “我什么?”程凉反问。   “你和那个盛夏。”周弦才不让他装傻,“之前在医院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就没听说过你会把私人微信给病人的,手术前还特意看了下排班把那个事多的麻醉医生换掉了。”   “换成别的病人我也一样要换掉那个麻醉医生。”程凉不假思索。   那货酗酒,迟早出事,他从来都不愿意跟他一起做手术。   周弦阴阳怪气的:“那微信呢?”   程凉面不改色:“我给了她没加。”   补充:“等我成了她房东后才加。”   “那纪录片呢?”周弦穷追不舍,“你闲成这样?帮一个租客想纪录片题材?这纪录片还只是个学生暑假里的参赛作品罢了。”   程凉:“嗯。”   周弦:“嗯什么?”   “我觉得她很不错。”程凉说。   周弦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大。   “就想问问她有没有兴趣入党。”程凉继续说,“我可以给她写介绍信。”   周弦脸上的笑容僵住。   “不过现在想想,她的思想觉悟那么高,应该不用我多事。”程凉下结论。   周弦:“……我走了。”   他不应该和程凉这种人聊天的,林主任那么多年下来硬是被逼出高血压,这种传言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   同一时间,楼上302。   “先说好了,你要是决定要拍吃夜宵会死,定拍摄计划的时候记得定我不用加班的日子。”唐采西絮絮叨叨耳提面命,“要不然让你一个人半夜三更跑去夜宵店拍这种视频,我怕你会被人打死。”   毕竟她打算拍的题材和宣传没有半点关系。   “好。”盛夏笑眯眯。   “心情很好?”唐采西糗她。   还像小孩一样,每次开心不开心都能一眼看出来,纪录片明确了方向之后眼底眉梢都是笑。   “我觉得,程医生真的是个好医生。”盛夏却笑眼弯弯地提起了楼下的房东先生。   “等我以后能做出好的纪录片了,一定要单独拍他。”盛夏又有了新的努力方向。   唐采西一怔。   盛夏很少那么频繁的提起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关于程凉,她已经夸了好多次了。   一开始觉得他帅,后来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现在,又觉得一定要单独拍他。   唐采西看着乐颠颠进卫生间刷牙洗脸的盛夏,露出了一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微笑。   月亮在层层乌云里露出了半个下弦月,弯弯绕绕,缠缠绵绵。 第二十五章 盛夏程凉   休息的日子过得很快, 一转眼程凉一个多月的假就过去了三分之一。   程凉的休息是真的休息,绝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一日三餐均是医院食堂外卖, 电话基本不接, 访客永远不开门。   盛夏有一次看到李副主任又在程凉门口敲门,一边敲一边打程凉的手机。结果屋子里明明有手机铃声, 可就是静悄悄的不开门。   要不是一楼阳光房里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晾晒衣服,要不是小周在某个休息日的大清早气到开窗骂人:“老子今天休息一碗白米粥你不能自己烧一下吗你家没米还是没锅怎么不懒死你!”的话, 盛夏真的要以为他们神龙不见尾的房东又消失了。   那天之后, 他们很少再联系了。   盛夏确定了纪录片主题后就开始忙忙碌碌,她这样的主题想要夜宵店老板配合很难,她又不想瞒着老板最后拍出来的东西张冠李戴,鹿城那么大,她一家家的谈,吃了无数闭门羹和白眼后,还真被她谈到几家无所谓她拍什么主题的老板。   大多数都是做夜宵做了有些年头的老板,听她要拍这种主题都笑哈哈的,说你随便拍, 拍了大家能听你的算我输。他们都有个共性,老板自己就是主厨, 身上带着江湖味,喜欢骂脏话,但是爱聊天。   拉着盛夏天南地北的聊, 盛夏说吃夜宵不好,老板却卯足了劲给盛夏介绍各种夜宵。   两边都倔。   但是最后赢的人总是盛夏。   她坚定的认为晚上吃这些重油高脂肪的东西会加重肠胃负担,人可以有欲望,但是纵欲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任凭老板威逼利诱, 盛夏不动如山。   于是老板们服气了,都叮嘱服务员看到如果看到这姑娘扛着摄像机过来就随她拍,跟客人打声招呼,客人不介意不打扰客人就行。   而盛夏则在这样的来来往往里接触到一个她没有接触过的世界,她在这种烟火气里有了更旺盛的好奇心,拍一辈子纪录片的想法更加坚定,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   ***   程凉接到陌生电话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他正在边看书边做肩膀复健,复健很烦人书也很难啃,看到电话号码那么陌生,他直接就给掐了。   半分钟后,他手机短信又响了。   程凉皱眉,再一次拿起了手机。   “程医生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是302的唐采西,能麻烦接一下电话么。”   程凉微微挑眉。   302很久没找他了,唐采西给他的名片还放在书房的名片盒里,他偶尔刷到盛夏的朋友圈,都是夜宵店拍的照片,看起来纪录片正拍得如火如荼。   “我打给你。”   很烦躁的程凉发完这个短信就拨了那个陌生号码,响了一声就接通了。   “程医生。”唐采西的语气听起来很心虚,“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了。”   “没事,我没睡。”程凉回答。   肯定是周弦那小子跟唐采西说自己不可能那么早睡的。   不过他懒得拆穿。   “是这样的。”唐采西清清嗓子,“我今天本来是计划陪盛夏拍纪录片的,但是公司到现在还没下班。”   “本来想改期,但是盛夏说她好不容易和老板约好了时间……”唐采西用了委婉的说法。   其实就是盛夏这头猪是个计划强迫症,让她改时间除非天上降红雨。   “她在哪拍?”程凉问,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   “越琼区。”这就是唐采西不得不半夜三更给程凉打电话江湖救急的原因,越琼区在鹿城最西边,是鹿城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那地方靠近省道,好多长途货运司机为了省过路费喜欢在那里经停,一排排的城中村,里面住了很多点着暧昧不明颜色霓虹灯的女人。   盛夏头铁,说夜宵店里都是人不用怕。   她自己父母天天出入战区,她说的不用怕是真的完全劝不动的那种不用怕。   唐采西每到这时候就会觉得自己和盛夏之间有壁。   “盛夏和老板谈过了,她会在那里拍三个小时。”因为有求于人,唐采西尽可能把事情说详细,“本来我过去也不用做什么事,就点一些菜坐那里陪她顺便帮她看看器材就行。”   “程医生……”唐采西在电话那头双手合十,“能帮帮忙么?就一个晚上,什么都不用做,你点的菜我都给你报销!回头我请你吃饭!”   这孩子态度不错,全然忘记他这人一点都不缺钱。   程凉已经站起身去玄关穿鞋子了,语气却仍然波澜不惊:“为什么找我?盛夏没别的朋友了吗?”   唐采西那头噼里啪啦的:“她大四那帮同学都各奔东西了,考上研究生现在都还没开始上学,同学都没见过呢。”   噼里啪啦完她突然醍醐灌顶:“而且盛夏身边真没有您这样的朋友,她同学都比她还疯,真找不到像您这么稳重还对纪录片感兴趣的。”   程凉嗯了一声,满意了:“我加你微信,你把地址发给我,我现在过去。”   “好的!”唐采西立正,“我马上发给你!”   这个程医生果然就像周弦说的那样,吃软不吃硬还特别喜欢被夸。   “谢谢程医生!”这一声震耳欲聋,差点让唐采西上司冲出办公室抽她。   ***   盛夏抱着设备包蹲在夜宵店门口的角落里,尽可能的不要影响客人进出。   她和这家店老板约的时间是今天十一点半,她到早了,蹲在门口喂了半个多小时的蚊子。   这是一家烧烤店,老板是个有着全臂纹身的中年男人,嘴里永远叼着烟,他们家的特色是现切现串的烤羊肉,老板拿着一把大刀站在半只羊面前,叼着烟手起刀落。   炭火扬起的火花落在老板的香烟上,巨大的剔骨刀带着嚯嚯风声砍在鲜红的羊骨上,碎肉碎骨四溅,有种震撼的美感。   盛夏很喜欢这个场景,打算拍下来做纪录片开头。   她就这样蹲在那里看着进出的客人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面前站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盛夏仰起头,她在嘈杂的夜宵店门口,身后是油腻发黑的墙,旁边是散发着羊油炭火味道的碳烤炉。   男人背着光,盛夏花了点时间才认出来:“……程医生?”   她还是没像叫周弦一样叫他全名。   “唐采西加班,让我过来帮忙。”程凉简单的解释完来意,问,“你被店主赶出来了?”   可怜兮兮的小乞丐一样,就差在面前放个破碗了。   “来早了。”盛夏抬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   程凉径直推开门:“先进去吧。”   门口又乱又脏还都是蚊子。   “店里人太多了,我们不吃东西进去会影响老板做生意。”盛夏蹲久了腿麻,伸手想拉住程凉衣服阻止他进去,结果程凉动作太快,她手一滑手指就顺着程凉的胳膊滑到他手心。   程凉下意识就握住了。   盛夏的手是暖的,软绵绵的,被她手指划过的胳膊还残留着触感。   程凉被刺激得直接就把盛夏的手握紧了,等反应过来悔不当初又觉得直接松开是不是过于尴尬。   于是两人就这样手拉手一个蹲一个站堵在人家烧烤店门口,面面相觑。   盛夏在那个瞬间有个很荒谬的联想。   她小时候上学路上见到过一只很可爱的小狗,眼睛圆滚滚的看起来天真无害,于是她就忍不住蹲下来想摸摸狗头。   结局可想而知,被骚扰的小狗啊呜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没有用力,只是防备的含着,她害怕手抽出来狗真的会咬她,于是也放任着手在小狗嘴里含着。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和现在一模一样。   “你们两个不进来就出去!”堵了能有一分钟,店老板挥舞着剔骨刀一声大吼。   程凉一哆嗦,赶紧松手,率先进了店。   蹲麻了腿的盛夏恍惚的想,当时那只小狗也是因为店老板来了才松口的。   ……   “把你不用的设备放在那一桌,我去点点吃的。”程凉看起来还挺镇定,只是耳朵根有点红了,眼角的泪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那桌吧。”盛夏又想去拉程凉,拉到一半心有余悸的停住,改成用指的,“那桌不会堵通道。”   程凉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吭声只是把已经放到空桌上的东西又拿了起来放在了盛夏说的那张桌子上。   程凉点了不少东西。   一方面是刚才真的又惊吓又尴尬,另一方面老板在透明的厨房里当场切肉串肉还是很吸引食欲的。   盛夏进来之后就开始低头捣鼓她的摄像机,程凉在点菜区问了一句:“盛夏你吃什么?”   他很少大声说话,盛夏有些陌生,抬头茫然了半秒。   “我不吃。”她摇头摇手。   程凉没勉强,又低头和点菜的服务员说了两句,拿着点菜号码牌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我以为你会让我也不要吃。”刚才的尴尬过去,程凉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   毕竟她拍的是吃夜宵会死。   “我最近发现我不让别人吃夜宵可能我会死……”盛夏小声嘀咕了一句,在店老板准备拿出第二只羊之前站起身,“这顿我请,你先吃,我去忙。”   十一点半了。   老板很守时,这个时候果然会拿出一只新羊。   气氛光线都正好,盛夏眼里已经没有程凉了。   程凉用筷子夹着花生米,坐在角落里看盛夏和老板聊天,老板的粗壮和盛夏的纤细在炭火的烟雾缭绕下,也变成了一幅画。   出乎意料的。   看起来乖巧的盛夏居然很适合这样的画面,扛着摄像机,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眼神专注的盛夏,很适合融入到这样的烟火里。   程凉慢吞吞的又开始用筷子夹毛豆,顺便复健手指灵活度。   他并不排斥这次半夜出行。   听到盛夏大半夜的跑到越琼区他就知道这趟免不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他没有深想也不太想去深想。   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样比在家舒服。   周围有人喝了酒红着脸吆喝着猜酒拳,有盲人背着吉他一桌桌的弹唱流行歌曲,偶尔会有人点歌偶尔会有人起哄,都是夏日夜晚最常见的场景,可角落里却藏着个穿白色T恤的长发少女,扛着摄像机,把这些场景拍进镜头里。   莫名的和谐。   程凉心情很好的准备开始试着用筷子剥毛豆,身边却突然响起了不和谐的声音。   “程医生?”男人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酒气和惊喜,“真的是你!”   程凉漠然抬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因为酒精涨红了一整个身体,瞪大了眼睛亢奋无比。 第二十六章 程凉盛夏   这种鱼龙混杂地方开的夜宵烧烤店卫生条件很一般, 地板沾满油污,酒醉的中年男人伸手想拍程凉的肩膀,程凉避开, 中年男人就脚底一滑, 摔倒之前抓着桌子上刚刚上来的烤串盘,铁盘叮叮哐哐的摔在地上, 动静大得整个夜宵店都安静了一瞬。   “没事!”醉酒男人坐在地上抬起了一只手,扒拉着餐桌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挥手, “没事!”   程凉蹙眉。   “我就是看到程医生太高兴了。”醉酒男人烂醉如泥, 扒拉着桌子站起来又滑倒,脚下的烧烤盘被踹得哐哐直响,大着舌头跟过来拉他的人介绍,“这个医生就是我住院那时候负责我的程医生!”   旁边人小声问:“开刀的那个?”   醉酒男人晃晃悠悠:“不是,开刀是老的那个!”   程凉定定的看了醉酒男人一会,冷下脸。   “我跟你们说,这程医生啊,年少有为!”醉酒男人仍然扯着嗓子,不知道是在炫耀程凉还是在炫耀自己的人际关系, “你别看长得年轻,技术可好了!”   “你姓钱对吧?”程凉问, 语气并不热络。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醉酒男人更来劲了,“我都出院两年了,他还记得我的名字!”   程凉继续说:“酒精性肝硬化, 做了亲体肝移植手术。”   他记得,主刀的是林主任,他当时是一助。   “对对对。”那醉酒男人从自己桌上拿了一瓶白酒,拉着椅子坐到了程凉旁边, 给程凉倒了杯酒。   一大玻璃杯白酒。   因为醉酒,手抖得厉害,倒一半撒一半。   “这杯是我敬程医生的!”醉酒男人拿起酒杯。   程凉没有动,在不远处的盛夏看到程凉扯起了一边嘴角,似笑非笑的。程凉这样的表情盛夏见过好多次,在家属医闹的时候,在见李副主任的时候。   程凉愤怒的时候,会有这样的表情。   “酒精肝,乙肝,肝硬化,肝癌早期。”程凉说,“你女儿切了自己的右半肝还重建了右前叶肝脏静脉系统,三分之二的肝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   [1]醉酒男人端着酒杯,晃动的身体僵住了。   旁边和他一桌的一直笑意盈盈的同伴,笑声小了。   “你有几个女儿?”程凉抬眼问醉酒男人。   醉酒男人不说话了,被酒精熏得通红的眼睛浑浊不堪。   “你不用夸我,这敬酒我也喝不下。”程凉说,“下一次肝硬化,别来我们院了。”   嘈杂的烧烤店瞬间安静了。   那个醉酒男人端着杯子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   最终,酒精烧掉了中年男人的理智,他把那一整瓶本来打算感谢用的价值不菲的白酒都倒在了程凉的头上,满头满脑。   “触我霉头!”被众人拉走的时候,他还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脏话,“给你小赤佬面子你还触我霉头。”   ……   一片混乱。   还在片羊肉的店老板吐掉嘴里的烟也冲了进来,一手一个把几个闹事的都给丢了出去,这其中还包括了从头到尾没动手只动了嘴但是杀伤力极大的程凉。   ***   深夜十二点四十。   程凉和盛夏坐在马路牙子上,盛夏手里拿着一大包餐巾纸,程凉手里还捏着几张擦过的。   高度酒挥发得快,程凉身上基本已经干了,只是一身的烧烤味和酒味,闻上去像个行走的醉汉。   “抱歉。”程凉撸了一把黏在一起的头发。   本来是过来陪她拍纪录片的,结果她没什么事,反而是他惹了麻烦。   “没事。”盛夏举举摄像机,“我都拍好了。”   她来这里本来就只是为了拍老板手起刀落切羊肉串的样子的。   程凉笑笑,又撸了一把头发。   盛夏于是就又抽出两张餐巾纸递给了程凉。   那个醉酒闹事的中年男人被他们那桌的人带走了,临上车还骂骂咧咧的想要冲过马路来找程凉麻烦。   他可能是个大公司的小领导,捧着他说好话的人挺多,有人一边拦一边跟那个中年男人说,人家小医生年纪轻不懂事,让他大人有大量,程凉是小孩子说话童言无忌之类的。   声音挺大,盛夏隔着大马路都被气笑了,太荒谬了,一群哄着做过肝移植的领导酗酒的人却说人家医生童言无忌。   “这人的女儿做移植手术那年刚刚职高毕业,本来她学校让她去参加春季高考,结果因为移植手术的事黄了。”   “他家一儿一女,手术前我听他在病房里跟他老婆说,女儿没事,女儿总是会嫁出去跟别人姓的,我们都给了她一条命了,要回个肝也是天经地义。”   程凉笑笑:“手术是成功了,可他手术后就来医院复查了一次,当时指标不对劲,林主任怀疑他又喝酒了可他不承认。”   现在不用怀疑了,他这熟练得烂醉如泥的样子就是用女儿三分之二的肝换来的。   当事人觉得理所当然。   而当年在当事人手术里当一助的程医生,被泼了一身酒,只希望这个病人以后再次肝硬化千万别再来他们医院。   这种无力感对于程凉来说并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事情发生前他本来心情挺好,他本来是在帮一个正直的的小姑娘做点正直的事。   他有那么一瞬间离这些糟心事远了,然后又被兜头兜脑砸下来。   砸懵了,也腻烦了。   “近距离看医生生活,是不是挺没意思的?”他问她。   熟了就知道,他没什么好剖析的,治不好的病有很多,甚至像这样后悔帮人治病的情景,也时有发生。   他的生活还没有那个挥着大刀的老板来得酣畅淋漓。   盛夏摇摇头:“起码你还能记得他是谁。”   程凉看了盛夏一眼,失笑:“那么禽兽的人想不记住都难吧。”   这人在病房里的那段发言导致那段时间小护士都不乐意进病房帮那人换药。   “可你能记住的病人并不多啊。”盛夏接着话茬。   她的安慰很拙劣,程凉还很不给面子的揭穿她:“你是想安慰我,我能记住的禽兽不多,所以大部分人都还是正常人?”   盛夏:“……”   程凉扯着嘴角继续泼冷水:“可这大部分的正常人里面,我能治好的也不多。”   盛夏:“……”   这个人,不太好安慰。   她也不太会安慰人。   可今天这样的事,他是需要被安慰的。   他本来就是为了她才半夜三更来这么乱的地方的,结果被人淋了一瓶酒,因为一身酒气被出租车拒载,只能坐在马路牙子上用烧烤店老板丢给他们的廉价餐巾纸擦头。   “这边有一块没擦到。”盛夏换了种安慰方式,最直接的那种,抽了两张纸帮程凉把头上有块程凉擦了好几次都没有碰到的地方擦干净了。   擦得心无旁骛,擦完还顺手帮程凉把头上的那撮呆毛给撸平了。   可程凉没有办法心无旁骛。   他长那么大只有他亲妈帮他擦过头发,他亲妈属熊,一巴掌拍下来他头都没了,所以擦头发这件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他被盛夏这有点鲁莽的突然伸手吓着了,下一秒就又被她执着的摁下他呆毛的动作给逗乐了。   “你到底有多看不惯我头上这撮毛。”程凉把手上那些餐巾纸揉成一个球,对着几米远的垃圾桶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命中。   他肩膀看起来是基本没有大碍了。   得找个时间去剪头,把头顶的长毛都剪了,省得每次看到盛夏就忍不住想压头发。   盛夏也跟着笑,把手里的餐巾纸揉巴成团瞄准垃圾桶也丢了过去。   姿势标准,同样命中。   程凉惊讶的扬眉:“会打篮球?”   “小时候个子高,学过。”盛夏答,“可惜后来个子就再也没长了。”   程凉于是就又笑。   他心情看起来好了一点,盛夏歪着头,果然还是直接一点的方法更适合她。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在大马路上往垃圾桶里投篮,以前觉得这动作中二得不行,现在做了,又觉得挺好玩。   于是又抽出两张纸帮程凉擦了擦衣领,揉成一团,又投了一次。   “你还上瘾了啊。”程凉哭笑不得。   小姑娘莽得横冲直撞的,也确实让他心情好了不少。   “其实,正常的病人肯定比刚才那样的病人多的。”结果盛夏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像我这样的病人也挺多的。”   “你这样的病人可不多。”程凉这次没有吐槽盛夏拙劣的安慰方式。   要都是盛夏这样爱惜身体懂得感恩不惹麻烦的病人,他累死在手术室都值得。   大部分的病人都在中间值。   “纪录片拍得怎么样了?”程凉换了话题。   医生病人的话题,他自己都没有想通,所以一点都不想聊。   “开头和结尾都搞定了,中间还得再拍四家店。”盛夏拿出手机,调出一个视频递给程凉,“这是结尾,已经剪好了。”   眼睛又亮晶晶了。   “那么喜欢拍纪录片?”程凉点开那个两分钟不到的视频。   并不是特别精美的画面,甚至有些粗糙。   热气腾腾的夏天夜晚,红红火火的炉灶,坐在路边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喝着酒的路人。   看得出是新手拍的,运镜和剪辑在程凉这个看了无数纪录片的人眼里显得十分稚嫩,但是程凉把手机还给盛夏的时候,很真心的夸了一句:“不错。”   那么坚定的认为纪录片就是她的梦想。   那么积极的迈出了第一步。   所以,不错。   被夸了之后这姑娘的眼睛笑得灿若星辰,所以,真的不错。 第二十七章 盛夏程凉   “……吃夜宵?”盛夏抱着设备包坐在网约车后座, 瞪大眼。   嗯,她果然还是意外的时候表情最好玩。   “刚才点的都浪费了。”程凉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所以先绕道去吃点夜宵再回家。”   重复完还补充:“你也跟我一起吃点。”   陈述句, 没打算让人拒绝的句式。   盛夏还是瞪大眼。   她倒是知道医生其实也不见得每个人都过得很养生, 而且程凉今天晚上的奔波也确实是为了她,她似乎没有说不的立场……   可……   最终只能弱弱的表明自己的坚持:“我看着你吃就行了……”   程凉提醒她:“按照你的逻辑, 你这等于看着我去死。”   盛夏:“……”   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去吃!   程凉笑了。   他平时没那么喜欢逗人,尤其成年人, 逗起来没意思。   可逗盛夏很有意思。   “外科医生是练出来的。”程凉再次开口, 却没有再提夜宵,“先是站在手术室里看,再是自己拿模型拿水果拿生鸡蛋练,最后从缝合开始,一台一台的练。”   盛夏听得很专注。   程凉知道,盛夏肯定喜欢听这类的话,哪怕他这个开头没头没脑的。   “我都练过。”程凉说,“拿棉签吃饭,缝合生鸡蛋, 买猪肝回家切开又缝好……”   然后家里的阿姨辞职跑了,他被他亲妈揍了一条街。   “但是这些都没有上手术台效果好, 哪怕只是实习的时候站在无菌区外看,能学到的东西也比书上多。”   “我觉得,拍纪录片应该也是一样的。”程凉说, “你要拍这个主题,最好的方法还是实践。”   “你要劝大家不要吃夜宵,总得先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明知道吃夜宵不好却总是忍不住的原因。”   盛夏:“……”   程凉,用了五分钟, 从外科医生的成长之路开始讲起,劝她吃夜宵。   一本正经的。   说完还很严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开始说俗语。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开始胡说八道。   盛夏:“……我吃!”   她吃还不行么!   逗她真的很好玩。   程凉在网约车司机一言难尽的表情下笑出了声。   ***   “你……”盛夏站在程凉选的夜宵店里,词穷。   程凉让网约车停在鹿城医大附属医院门口,吃夜宵的地点在医院里——住院部楼下的那个二十四小时咖啡店。   这个点的咖啡店里已经没什么人,程凉点了两杯牛奶,两份三明治,让服务员都装在了外卖的纸袋子里。   “走吧。”他转身冲还站在他身后发呆的盛夏笑,扬扬手里的纸袋,炫耀般的,“带你去个好地方。”   将近凌晨一点半,程凉兴致勃勃,盛夏也没觉得孤男寡女有什么不对,两人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进黑沉沉的夜色。   其实医院靠近鹿城老城市中心,七月晚上一点多路边夜宵店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城市的夜晚从来都不算安静,可架不住程凉一直带着盛夏往黑的地方走。   那是真的夜深人静,盛夏居然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听到了几声蛐蛐叫。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鹿城市中心居然有那么多老胡同,程凉走得慢,她跟在程凉身后边走边拍。老旧路灯下的破旧胡同很适合入镜,和她之前拍的热气腾腾的夜宵店成了鲜明的对比。   很棒的素材,很适合剪进这部纪录片。   她每次停下来拍,程凉就也会停下来,夜宵纸袋子套在手腕,两手插兜,隐在阴影里避免自己破坏了盛夏镜头里的画面。   老胡同深夜也会有居民进出,每次陌生人骑着车从盛夏身边经过,程凉就会从阴影里走出来,以陪伴者的姿态站在盛夏旁边,于是好奇的陌生人也只是多看了盛夏几眼就又骑着车吱吱呀呀前行。   低矮老旧的平房里偶尔会传出婴儿啼哭声,会有看不清楚颜色的野猫突然蹿出冲着他们龇牙咧嘴,还没有拆除的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小广告,还有人在上面随意涂鸦,贴着黄底黑字用毛笔手写的纸。   盛夏的镜头拉近,出于好奇,把纸上的字读了一遍。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哭儿郎,路过此处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1]   她读得很轻,理解了纸面上意思之后,又认认真真的读了两遍。   好像读完三遍那家的哭儿郎就真的能一觉睡到大天光一样,读完了舒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挺好笑,藏在摄像机后头的脸有些难为情的笑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盛夏轻声解释。   现代都市,这样的人情味早就淹没在钢筋水泥里,人类用方便快捷替代了很多东西,仿佛越快就越没有浪费生命,短短几十年,总要做完所有事。   没有对错。   只是快捷久了,突然看到这样的哭贴,会忍不住停下脚步。   “鹿城早些时候的习俗。”程凉解释,手里的纸袋子窸窸窣窣。   “你小时候也贴过么?”夜深人静,两人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放轻。   程凉笑了笑,摇头:“应该没有。”   他娘没那个耐心,哭了估计就是打一顿的事。   盛夏弯起眼睛,又拿着摄像机对焦把那张哭贴仔细的拍了下来。   “再往前走有一块空地。”程凉说,“以前人家里没有装空调,夏天都喜欢在那块空地上乘凉,时间久了就有人在那块空地上摆摊,也算是鹿城以前挺出名的夜宵点。”   “现在虽然没有了,但还有些不好搬动的破石凳石桌放在那里。”   拍下来应该也是很好的素材。   而且也方便他吃夜宵。   他快饿死了。   ***   那确实是一大块空地,有点像以前村口的小广场。   住在这片老宅子的居民应该还经常来这里,空地并不破败,路灯虽然昏黄但没有坏,还留着几个藤编的椅子,水泥地上有孩子们用粉笔画过的痕迹,一格格的,是孩子们都喜欢玩的跳房子。   只是现在已经快凌晨两点,空地上人去楼空,用了很久的藤编椅上只有几只流浪猫惬意的躺着,看到有人来了也懒得挪位子,只是冲他们甩甩尾巴。   盛夏的摄像机在广场上绕了一大圈,镜头固定在坐在藤椅上拆纸袋子准备吃夜宵的程凉身上。   泼到他身上那半瓶酒早就蒸发了,他白色T恤上留下了一些水痕,T恤领口拉胯,他拽了几下,圆领变成了V领。   头发也乱了,他那一戳不听话的头发倔强的翘着,晃来晃去像个天线宝宝。   好看的天线宝宝。   “拍我干什么?”天线宝宝已经把三明治塞进嘴里,挑眉看着镜头。   “好看。”盛夏回答,“你的五官平时看就很好看了,镜头放大后好像更好看了。”   耷拉的眼角,褐色的泪痣,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融在夜色里,不像白天那样和世界隔着距离。   程凉差点被三明治噎着,耳根微红,不自在的清清嗓子,表明立场:“别剪到片子里去。”   这丫头说话直。   要习惯起来需要时间。   “你经常来这里么?”盛夏又在空地里绕了一圈,绕到藤椅上的流浪猫烦躁了冲她嗷呜一声,她笑着合上镜头,坐到程凉旁边,接过程凉递过来的牛奶。   “偶尔。”程凉答,“这几年来的少了。”   盛夏小口小口的吸着牛奶,良久,问:“你是因为我今天没有拍到夜宵店的内容才带我来这里的么?”   “因为我才没拍到的。”程凉强调,“而且唐采西跟我说,你本来计划是拍三个小时。”   他大概知道盛夏这人应该是有点计划强迫症的,她那本小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各种行程安排,在医院里听护士们闲聊也知道,她连住院都定了学习计划。   她定了三个小时,没拍到肯定不舒服。   他惹出来的事,他得负责。   “谢谢。”盛夏说,很郑重。   “不用谢。”程凉答,几口吃完了自己的三明治。   盛夏坐在藤椅上两腿交叉,仰着头看天。   “没有星星。”程凉泼冷水,“这排房子外面就是主干道,光害严重,什么都看不到。”   “有启明星。”盛夏伸手,指着最亮的那一颗。   程凉嫌弃:“这玩意儿只要不下雨,哪里都能看得见。”   “所以多好啊。”盛夏接话,仰着头笑意盈盈。   “我喜欢启明星。”她说。   “不管光害多严重,不管在哪里,只要天晴就能看得到。”   “很有安全感。”   程凉也抬起头,空中一层明显的灰色雾霾,再往上有紫黑色的夜空,上面孤零零的一颗星星。   它一直都在。   程凉盯着那颗有安全感的星星,问:“为什么要给我加油?”   盛夏一愣:“啊?”   “手术台上的时候。”程凉说,“那么多医生护士,为什么只对我一个人说加油。”   还说了那么多遍。   盛夏转头看了程凉一眼,没答话。   “你说。”程凉看懂了那一眼的意思,“说得不好我不会揍你的。”   盛夏一哂。   “你看过变形金刚么?”她问,“不是电影真人版的,是动画片版的。”   程凉:“……看过。”   “那里面的擎天柱是个优秀的战士,尊重生命,但是孤独。”盛夏说,仍然看着那颗远远的启明星,“你有时候跟他很像。”   “孤独?”程凉问。   盛夏顿了下,犹豫了一秒钟,回答:“不是孤独,是像个汽车人。”   程凉:“……”   “所以才需要加油。”盛夏说,“坚持着很多人地球人都已经放弃了的底线,才需要加油。”   程凉:“……”   就像今天他带她来的这个老旧胡同。   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样子,它的周围都是钢筋水泥高楼大厦,可它的深处,贴着哭贴,有那么一块空地,地上用粉笔画着跳房子的格子,成为流浪猫夜晚的栖息地。   和地球主流的样子一点都不像。   像那个明明可以奴役人类服务同类却拒绝了的汽车人擎天柱那样。 第二十八章 程凉   唐采西所在的律师事务所接了一个大案子, 那天晚上之后,唐采西就开始没日没夜的疯狂加班,而陪同盛夏去夜宵店取材的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转交给了最近真的很闲的程凉。   程凉是土生土长的鹿城人, 知道很多老鹿城人曾经的热门夜宵点, 盛夏拍完了人声鼎沸的新城夜宵点,又跟着程凉去了这些老地方。剪辑时就在火红热闹的现代夜宵店后面穿插了这些只剩下昏黄灯光的旧城辰光, 镜头交叉对比,质感一下子就比她之前拍的上升了好几个档次。   所以盛夏很感激程凉, 平时会主动帮程凉去快递点拿他的快递, 楼上两个姑娘买了什么好吃的零食也会特意分出一份送给楼下,一来二去的还真的处出了远亲不如近邻的感情,四个人经常聚餐,聚餐的地点都在程凉家的餐厅,聚餐的食物都打包自医院食堂。   程凉和周弦,是盛夏和唐采西见过的,最喜欢吃职场食堂的神经病。   熟了以后,可以聊的话题就越来越多,唐采西偶尔会拿公司已经结案了的医疗纠纷案例当练习, 回家把两个医生当成专业咨询用;盛夏会拿着纪录片片单和程凉做交换,程凉作为资深纪录片爱好者, 对镜头语言有他自己的感受,经常和盛夏两人头碰头的聊半天;周弦会带着医院最近的闲言碎语拿回家找唐采西分析会不会有法律纠纷;程凉也会在出去复健回来的时候带点女孩子爱吃的零食,一回家就先进电梯去302投食。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 晃晃悠悠走到了七月底,天气变得越来越热,盛夏的纪录片取材接近尾声,沿海城市鹿城也迎来了每年一次的台风季。   十四级强台风, 在太平洋上空成形之后就径直往鹿城方向吹,市里的台风警报提前三四天就拉响了,全市严阵以待。可真的登陆的那天,所有人还是被吹得人仰马翻。   鹿城城郊农村里好多地方都出现了淹水,市内也没好到哪里去,大部分街道都开始内涝,大风刮得绿化带好多树木连根拔起,意外频发,医院救护车的声音响彻城市的每个角落。   鹿城市医大附属医院作为鹿城市三甲医院,这种灾难时刻就是防汛防台的前线,全院医生都在岗待命,程凉作为一名医生,早就已经没了假期,台风登陆前一天晚上就在病房里调度重症病患,第二天只休息了一个早上,把家里门窗固定好,下午又全副武装准备再去医院值班。   穿着雨衣视线不清,刚出门在大厅走了两步路就撞上了另外一个全副武装的家伙。   那家伙哎呀一声,被他撞得整个人往前冲,让程凉单手拎了回来。   “盛夏?”程凉并没有看到这个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的脸,他只是看到了雨衣后头印着的擎天柱。   不认识盛夏,永远都不会知道变形金刚居然也出了那么多周边。   被拎着双肩包整个人都差点临空的盛夏扭头,辛苦的把贴着自己额头的雨衣撩起来,两眼一亮:“程医生?”   程凉松手。   再熟,盛夏也仍然叫他程医生。   “台风天得上哪去?”他问她,摘下雨衣帽子。   看起来她已经出去一趟又回来了,脸上都是水,头发也湿哒哒的。   “去医院。”盛夏扬扬手里的袋子,“西西领导早上上班的时候摔了一跤,现在人在急诊室,她领导也不是本地人,就西西一个人在那边帮忙照顾。”   “应该是骨折了,我给他们带点住院的东西。”她袋子里还是自己上次住院时候买的东西。   “我也要去医院,帮你带过去吧。”程凉想拿走盛夏的袋子,“现在外面不安全。”   结果盛夏很是灵活地往后一缩。   “我自己拿过去就行了。”她坚持。   台风天,玻璃窗都被吹得哐哐响,她一个人在家里会怕……   所以袋子里还塞着她自己的东西,打算跟唐采西在医院凑合一晚上。   程凉本来还想跟她念叨两句这种天气还是待在家里安全,结果还没开口,楼上一声巨响,熟悉的噼里啪啦放鞭炮的声音,然后大厅的灯就灭了。   程凉:“…………”   他就知道在厕所里贴小广告的电工他妈的能有多靠谱!   盛夏还体贴的衍生说明:“家里水电气都关了,窗户也都贴了米字格。我刚才出去看了一下,物业在外面贴了一张告示说台风可能会导致停电,我们这里又是低洼处,如果条件允许让我们暂时住到外面去。”   今天这幢楼几乎都要空了。   程凉:“……”   “走吧。”让女孩子一个人台风天待在停电的家里确实不合适,他只能重新戴上雨衣帽子,叮嘱盛夏,“跟在我后面走。”   打开大厅的门,呼啦啦的风灌进来,程凉身形顿了一下,回头又叮嘱:“拽着我衣服走。”   屁点大的身板,都不够台风吹的。   也幸好医院离家不远,盛夏也听话,除了把他的单件式雨衣拽成了两片之外,两人狼狈成落汤鸡,一路跌跌撞撞的也总算是平安到了医院大厅。   自然灾害面前,人类的力量不值一提。   只是下了大半天的暴风雨,医院急诊大厅里就挤满了人,门口防汛待命的七辆急救车也全部出动了,程凉把盛夏送到急诊中心门口,自己掉头就打算进住院部。   “程医生你等一下。”盛夏的湿头发全都贴在脸上,黑漆漆的头发衬得脸越发白皙。   她这个年纪,真的连狼狈都好看,胶原蛋白满满,生机勃勃。   “这个给你。”她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袋东西。   “这里面有充电宝、口哨、手电筒、压缩饼干和水。”一个书本大小的黑色防水包,可以随便塞在随身包里,“我准备了四个,我们四个人一人一个。”   她说我们,可是还是叫他程医生。   她的防水包上也贴着一个擎天柱。   程凉接过,没说谢谢,只是递给她一包纸巾:“擦擦。”   盛夏性格周全,他没什么好特意叮嘱她的。   “有事给我电话。”他又交代了一句才转身冲进雨雾里。   很奇怪的感觉,所以说人和人之间不能经常在一张饭桌吃饭,吃着吃着就会有羁绊,就会在这种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挂记着对方觉得对方也是我们。   ***   台风天的医院最怕的就是断电,很多维持生命的仪器都需要电,所以在台风来之前,双线电压、发电机和UPS电源都得事先确认,也会重新调整重症监护室患者的床位,相对轻症的暂时移出重症监护室,空出一些床位留给台风天里可能出现的应急患者使用。   手术室也得安排好备用电源,那天除了紧急手术外其他的手术都暂停,只是值班留守,应对万一。   但是程凉觉得,这医院可能真的跟他八字不合。   刚进住院部就被紧急叫到了手术室,连着做了几台紧急手术,都是外伤严重需要几个科室一起的。   将近两个月没有碰手术刀,之前只做了模拟复健的程凉三台手术下来肩膀就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但是马上又被叫到了手术室。   这次手术他是林主任的一助,中途林主任瞅了他一眼,问:“还扛不扛得住?”   程凉弯弯酸痛的脖子,说:“最后一台了。”   再多就手抖了。   “啧。”林主任还嫌弃,“年纪轻轻的真不耐造,床板砸一下就倒。”   程凉:“……”   “一边去。”林主任赶人了,“一会出了手术室去病房转转,顺便去看看地下放射科的情况。”   “淹了?”另一个医生问。   “说地下停车场失守了,院里的安保都去了地下一层。”旁边的护士接了话茬,“外面雨更大了,之前的沙袋都用完了。”   “造孽哦。”骨科主任摇摇头,“每年都来这么一遭。”   “急诊那边老姚都要跳脚了。”另一个医生揉揉脖子,“就前面一条街砸了一个广告牌,高压线也漏了,送过来不少伤者。”   话音刚落,旁边的护士就拿着林主任一直在响的手机开了免提。   “老林,你那边快好了没?答应给我的人都去哪了?”急诊室老姚平时嗓门不大,现在却扯着嗓门在喊,手机里都是嘈杂的人声。   “在收尾了。”程凉帮林主任答了一句。   老姚迅速换人:“小程也在么,那小程来最好了。”   林主任抬头:“这家伙肩膀还没好呢,重活别找他。”   仿佛刚才嫌弃程凉不耐造的那个人不是他那样。   “不重不重,搭把手帮忙筛选病人,就动动嘴皮子的事!”老姚现在是抓壮丁状态,能来个活的就好,年轻的更好,程凉这样嘴皮子杀伤力大的,那简直是上佳人选。   程凉掀起眼皮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他在手术室里泡了七个小时了,不知道盛夏他们还在不在急诊室。   骨折的话,弄不好唐采西领导已经住院了。   “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林主任瞪程凉。   这小子两个月没上班就迟钝了,他都给他偷懒的借口了他还杵在这里跟傻子似的。   个子又高。   看着就想骂。   程凉又盯着手术台看了一会,确认没肝胆外科什么事了,才晃晃悠悠的出了手术室。   林主任发话了,今天应该就不会有手术再找他,去急诊室帮完忙就可以休息了。   老头子也是心细,怕这种时候直接开口让他休息会有人说闲话。   只是这时候的急诊室……   程凉认命的换完衣服摇摇头……   他还不如一整个晚上都待在手术室。   ***   急诊室很乱。   程凉仗着自己个子高视线好往里面看了一眼,确认盛夏他们应该已经去住院部了。   “来来来来来!”老姚在人群里看到了鹤立鸡群的程凉,冲出人群拽着他的胳膊就把人拎到了诊室里。   火急火燎的,嘴角都快急出燎泡。   “就帮一个小时!”老姚伸手比了个一,“一下子来了几十号人,实在没人手了。”   确实是没人了,几乎所有急诊室的医生都在了,休假的没休假的都在帮忙,老姚到处拉人,除了他还有几个其他科室的外科医生。   “我也知道你肩膀不行,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那几个刚才跟车出去的应该也就回来了。”老姚一边说一边接电话,忙得脚不着地,“帮忙分诊就行,不然这门口要塞不下了。”   刚才在手术室里说的那个事故,手术室里的医生还是说轻了,广告牌砸到了行人,再加上高压电漏电,一下子几十个重伤患,急救车一停,就能下来一车人。大厅里能躺能坐的地方都挤满了,病患加上家属,都湿漉漉血淋淋的,一眼望去就像是无间地狱。 第二十九章 程凉   到处都是哭叫声, 有当父母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在问医生去哪了,有头部受伤但是身边没有陪同只能坐在椅子上一边发抖一边拉住任何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求救的,血腥味夹杂着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护士们抿着嘴木着脸穿梭在人群里, 手里拿着急救车上的交接单,扯着嗓子一个个喊病患的名字。   程凉是临时拉过来凑数的, 所以分到他这里的都相对轻症,大部分都还能靠自己走进诊室, 意识也都很清楚。   并不是太累的活。   只是他也和外面的护士医生一样, 都木着脸,近乎麻木地在给患者做最简单的基础检查和外伤处理。   情绪是会传染的,医生也是人。他们也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他们也希望这一诊室里几十个患者都能健康康复,他们也不愿意看到听到这一屋子的哀嚎痛叫。   可是人手有限,时间久了,就一定会有等不及的患者或者家属开始骂人,拉着急匆匆想去趟厕所再回来的护士骂娘,拍着急诊室大厅的桌子大声叫唤。   这些, 也是常态。   程凉刚做实习的时候就明白的常态——很多人,都并不觉得医生也是人;身体有恙的病患, 也不会站在医生的立场为医生着想。   人命关天这个词是一把双刃剑,一个词砸下来,后面往往就跟着庸医和草菅人命。   这种习以为常的常态, 让很多医护人员压下委屈转成了麻木。   程凉笨。   这样的转换总是中途被打断,于是只麻木了脸,却冷了心。   所以他木着脸,听着诊室外面保安和患者吵成一片;看着那个因为尿急去卫生间却被患者骂到红眼眶的小护士仍然抿着嘴穿梭在人群里哑着嗓子叫着患者的名字;看着那个妻子为了护着孩子被砸到骨折, 小孩头部出血,一点伤都没有的丈夫却骂骂咧咧地从诊室外骂到诊室内。   “死婆娘!”他在程凉给小孩检查头部伤口的时候仍然骂骂咧咧,“这种天气出什么门?自己出去送死也就算了,你还带着小刚一起!”   被骂的妻子手部骨折,已经急救过一轮,身上衣服全湿了,半边身体都是泥,低着头不说话。   在被程凉摁着检查瞳孔反应的小孩闭了闭眼,畏缩着脖子,鼻翼迅速扩张又重新缩了回去。   小孩在忍着哭。   “伤口有点大,需要缝针。”急诊室现在乱成这样,诊室里医生能做的就多做一点,程凉打印出诊疗单递给那个感觉随时都会暴起打人的男人,“先去缴费拿药。”   那男人没有接单子,而是扬起手啪地一声抽了他妻子一耳光。   他动作快下手重,他妻子被他打的整个人歪向一边,在那么喧嚣的环境里,仍然能听到咚的一声,头砸到墙壁,女人晃了晃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程凉只来得及把那女人扶起来,那女人没有反抗,没有哭,也没有看自己的丈夫,只是往边上让了让,避免自己的脏衣服蹭脏了程凉的白大褂。   “你自己看看这一趟得要多少钱!”那男的仍然不依不饶,“就那么两步路自己不会抱孩子过来吗?非得要上急救车,急救车是你可以随便上的么!那都是要钱的!”   女人还是没说话。   沉默地走过去拿走男人手上挥舞着的缴费单,低着头想自己去缴费,结果走到一半,又被那男的扯回来了。   “你干嘛去?”男人冷着脸瞪着眼,凶神恶煞一样,“你这里居然还藏着钱?”   女人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被男人一扯刷拉一声,领子被拉破一大半,女人也不遮,就这样露着肩膀拿着缴费单低着头站在门口。   诊室里帮忙的护士拉过了在一旁发抖的小孩,程凉站直了走向那个看起来马上又要打人的男人。   程凉个子高,冷着脸走过去很有压迫感,那男人抬起来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你儿子头部有六厘米长的割裂伤,是被铁片割的,幸好及时上了急救车伤口处理过没有出现感染,但是等缝合结束仍然得打破伤风针。现在还不能确定有没有脑震荡,台风天病人多,脑部的检查还需要排队等。”程凉语气淡淡的,“你们尽快去缴费就可以尽快处理伤口尽快排队。”   “不愿意缴费的话,就把诊室留给其他病人。”他看着那男人的眼睛,“医院药房那边有个小诊所,去那里也可以帮你儿子做缝合。”   那男人喘了口粗气,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半晌,又盯着一言不发的老婆看了半天,哼了一声过去抱走自己的儿子,竟是真的打算就这样出去了。   程凉垂着眼睛没拦着。   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的小孩被爸爸一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震得一直木着脸站着的女人浑身都抖了一下,推开男人的手,拿着那几张缴费单就出去了。   男人冷着脸又拽住了她,语气凶狠:“你又要干什么去?这点破伤家里包扎一下就行了,你是不是嫌家里还不够穷?”   沉默的女人捏紧了手里的单子,突然就爆发了。   衣衫破烂,浑身泥巴,一只手因为骨折被固定住了,披头散发的,额头因为刚才撞墙青紫红肿了一片。   她浑身发抖,看着那个男人,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给我滚。”   男人表情一冷,又想伸手打人。   只是这一次,早有防备的程凉早早地拽住了他的手。   程凉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里是公共场合,门口就有民警岗亭,大厅里都是保安,你动手之前想想清楚。”   男人还想挣扎,却发现这个看起来高高瘦瘦一脸漠然的医生,力气出奇地大,抓住他的手跟钳子似的他半天抽不出来。   “需要他滚么?”程凉这句话是问那个女人的。   女人怔住了,手里的缴费单被她捏的哗啦啦地响,再次被护士抱在怀里的孩子还在嚎啕大哭,额头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要。”她听到她自己回答。   声音是抖的,回答的时候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这个男人打了她一辈子,她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抖。   但是她得保护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因为台风天家里漏水停电没办法只能把他一起带去她打工的工厂的孩子。   多乖的孩子,会抱着她说妈妈妈妈我来保护你,才四岁,就会看着男人的照片说爸爸是坏东西,爸爸只喜欢打牌。   她下半辈子全部的希望。   她畏缩着从护士那里抱走了孩子,看着那个高大冷漠的医生叫来了保安。   她一直惧怕的那个男人,被保安像拎落水狗一样推了出去,外面暴风暴雨,那男人在门口叫嚣了一会居然真的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过就是个只敢打老婆的孬货。   “谢谢医生。”她用自己藏好的一分分省下来的私房钱交了医药费,回到诊室,她儿子已经缝完针,爸爸走了,他就不哭了,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   医生只是冷漠地唔了一声,转身就开始医治下一个病人。   只有在一个诊室的小护士,在等待病人的间隙悄悄地问程凉:“刚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程凉:“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让他们去门口小诊所缝针的?”小护士眼底都是崇拜。   其实这种事很不好管,病人坚决不缴费他们也不能拦着,最多男人打的狠了帮忙叫保安或者报警,他们只是医生,他们管不了家暴。   如果不是程凉恰到好处地激一下,孩子的妈妈不会奋起,这孩子可能就真的得去小诊所缝针了。   这种天气被铁片砸到头,不好好检查万一出什么事那真的都是大事。   可程凉却摇摇头。   小护士怔住。   “病人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权利。”他回答小护士。   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仿佛刚才他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小孩子让他别哭的棒棒糖只是一个幻觉。   ***   程凉最后在急诊室里待到晚上十点,忙完最后一个病人,他往窗外看了一眼,14级台风漂洋过海来的,中途居然一点都没有减弱,现在外面跟末日现场一样。   急诊室里第一波来的病人基本都分诊结束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后来的,稀稀拉拉的,连轴转的医生护士也终于有了喝口茶的工夫。   程凉换了衣服拿了手机,突然就想起了盛夏她们。   手机微信很安静,这种天灾下,医生群里的人都在忙,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盛夏她们也没给他发消息。   程凉又看了窗外一眼,低头给盛夏打了个电话。   如果她们还在住院部,那他顺便也去探个班。   反正接下来也没他什么事了,骨科住院部他住了一个月,还有点熟。   “在哪呢?”电话接通,程凉开口。   嗓子哑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看了眼窗外。   他觉得路口那棵树要倒了。   “门诊二楼。”盛夏说。   程凉皱眉,晚上十点,她在门诊大厅干什么。   “献血呢。”盛夏像是猜到了程凉要问什么,“我跟西西都在。”   “之前新闻说血库告急,我们问了才知道二楼开了个临时献血点,我们就在医院里,还不用排队。”   丫头还挺开心,乐呵呵。   路口那棵树真的倒了,强风下,就这么拦腰折断了。   咔嚓一声,像是把刚才急诊室里看到的惨烈画面换了个台。   程凉眯着眼,脑子里都是盛夏的声音和她笑眯眯的样子。   “献个血不排队能把你乐成这样。”他听到自己调侃她。   “嘿嘿嘿。”盛夏在电话那头,跟捡到便宜一样笑出声。   “在那等着。”程凉关上更衣室的柜子,“我过来。”   路过食堂,还顺便给这傻丫头带了两个肉包子。   这下能多吃点肉,还能骗着她吃夜宵。   程凉想,扬起了嘴角。 第三十章 程凉盛夏   临时献血点所在的门诊大厅和刚才的急诊室只隔了一个走廊, 看起来却像两个世界,从拐角处拐进来,像是从炼狱一脚跨到人间。   这里的人其实不多, 零零散散的或坐或站, 脸上都是笑着的。   人性很奇怪,在做好事的时候都会笑, 好像能够帮助人就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程凉敛眉。   人性真的很奇怪,在做坏事的时候, 也会笑, 仿佛欺负弱小也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   他其实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盛夏,却没有马上走近。   他在那个瞬间,突然有些贪恋盛夏脸上的笑容。   她就坐在人群里,脊背挺直,手里拿着棉签棒压着胳膊,侧着头在和旁边的唐采西说话,眉眼都是笑。   她向来喜欢笑,笑起来会不自觉地皱鼻子,她的笑总是能传到眼底, 望着人的时候,会传染的对方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于是他那点从急诊室带出来的愤怒就消失了。   一干二净。   程凉低垂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有一些情绪, 他其实是懂的。   最最开始周弦那个神经病试探他的时候,他心底其实就已经知道了。盛夏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吸引他,因为他就像盛夏说的那样, 充满了愤怒。   无能为力地愤怒。   愤怒到他有时候会产生非常危险的想法,比如门诊时手术时,脑子一闪而过的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救的荒唐念头。   老林这辈子都泡在手术台上值不值得。   他把自己大好年华花在这样的地方值不值得。   一整日一整日的手术,救不了这个百孔千疮的世界, 就像他们这一医院的医生护士工作人员在这种台风天下坚守岗位不回家,也改变不了一个普通家庭的家暴。   那个被打的女人,如果不是靠她自己强硬起来,他根本帮不了她。   就算他想尽办法帮了,也只是帮了一时。   这种事情经历太多太多,麻木不了,无力感就累积成了愤怒。   他真的很努力了,想要得到的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大厅里献血的人脸上的笑容罢了。   但是没有。   他不是一只面前没有胡萝卜的驴。   只是他的胡萝卜太虚幻,明明看到,却永远够不到罢了。   ***   盛夏不知道跟唐采西聊了什么,笑得整个人往后仰,一抬眼,就看到了程凉。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散漫地揣着兜,眼皮耷拉,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笔直地站在门诊大厅入口处,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盛夏看不懂程凉的表情,却莫名地觉得,有些口渴。   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她生平第一次不明缘由地红了脸,心跳突然就快了。   在一旁的唐采西不明所以,顺着盛夏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杵在人群中央的程凉。   而程凉,也一直到现在才发现,盛夏和唐采西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他最近真的很烦的周弦,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和他一样的袋子,盛夏和唐采西人手一个肉包子。   盛夏的那个肉包子看起来都已经吃了半个了。   ……   他哄了半天都不肯吃夜宵的家伙,居然吃了别人给的肉包子。   程凉走近,直接把自己买来的肉包子丢给了周弦。   “给我的?”周弦震惊地瞪大眼。   “先去排队献血再吃。”程凉的语气阴嗖嗖。   真闲啊,动作真快啊!   他在急诊室里忙到死,这个人倒是有时间过来送包子。   周弦:“……”   他们科室林主任下面的这波人基本每半年都会献一次血,他上上个月才献过好么!还是和程凉一起去的!   程凉却不再理他了,给这两个刚献完血的女孩子一人递了一瓶牛奶,还是温的。   盛夏似乎走神了,他递牛奶过去她没注意,他又晃了晃手,才看到她慌慌张张地伸手接,两人手指碰触,瞬间又分开。   有余温。   程凉顿了顿,盛夏敛下眉眼。   “你领导住院手续办好了?”程凉坐到盛夏旁边,转头问唐采西。   门诊大厅的等候椅方方正正的,程凉坐上去嘎吱一声,盛夏就觉得自己那半边身体有点麻。   偏偏他就在她旁边说话,声音低沉,盛夏耳边的风声都轻了。   “住院没床位了,现在还在急诊病房,医生说今天晚上在急诊病房休息就行。”她听到唐采西噼里啪啦语速很快地回答程凉,“可吓死我了,人还在我面前走路呢突然就不见了,跑上去一看就摔下水道里了,还好他反应快伸手抓住个把手,不然真要出大事。”   唐采西领导是上班路上经过被水冲走窨井盖的下水道的时候出事的,伤得不重,左手肩膀骨折,他是个男的唐采西也不太方便贴身照顾,她领导就自己找了个护工。   那么她们俩今天晚上就没事了。   “你们晚上睡哪?”程凉又问。   他还是执着地偏头在问唐采西。   “本来我们是想去住附近的宾馆的。”唐采西说,“但是预报说今天晚上的雨还会越来越大,夏夏的意思是直接在大厅里凑合一晚上也行。”   唐采西性格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对有些事情的触觉很敏锐,她答了两个问题就把话题很自然地丢给了盛夏:“我都听夏夏的,她对台风有心理阴影,人多点她就比较不害怕。”   因为盛夏吃了别人的肉包子多少有点不爽的程凉终于扭头看向盛夏。   盛夏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福灵心至,刷地一下把手里还剩下一点点的肉包子塞到嘴里,鼓鼓囊囊的一张脸,一脸无辜。   程凉:“……”   “……我刚才,献了血。”盛夏吃完包子才嘟嘟囔囔。   她这严格来说不算夜宵,她其实晚饭都没吃。   程凉差点伸手去捏她的脸,忍了半天,把周弦那里的肉包子又拿了一个回来,重新塞到盛夏手上。   盛夏捏着包子,低头又啃了一口,嘴角弯弯。   程凉轻咳了一声,看了一眼大厅。   其实这个天来这个临时献血点献血的人基本都是病人家属或者就近小区的,再远一点的这种天气也出不了门。   和盛夏她们一样想法的人应该也有,大厅里有部分病人家属都已经找好凳子铺好毯子了。   但是肯定休息不好,门诊大厅人来人往,保安为了安全也不会让太多人待在这里,一会风雨稍微小一点应该就会来安排这些人晚上的避难所,医院有个在三楼的大礼堂,大概率会把滞留在这里的病人家属都安排在那里。   不过,程凉不太想。   他过来就是担心这两个女孩子今天晚上的住宿问题,知道盛夏对台风有阴影之后就更不放心了。   “你们实习规培的女生宿舍今天晚上还有空床位么?”程凉问周弦,想厚着脸皮安排这俩去睡一晚上。   “没了。”周弦摇头,“我刚才就去问过了。”   他也不放心让唐采西睡大厅。   “你们规培生今天留在这里干什么?”什么忙都帮不上还抢在他前面送了肉包子,程凉终于开始人身攻击周弦,“紧急手术要的都是骨干,你们也帮不上忙,还在这里占床位。”   周弦:“…………”   他真想把这话录下来循环播放让程凉被规培生围殴。   “我们今天就是纯劳动力好不好!”恼羞成怒的周弦一时半会也忘记嘴里的肉包子还是程凉买的,更忘记自己说过要拍程凉马屁的事,义愤填膺地挥挥手臂上的蓝色布条,“你看看我手上的志愿者标志!院里的安保都在守着地下停车场和放射科,剩下的年轻有力气的也就我们这帮规培生了,我今天一天都没空过!”   “我来这里也是因为安全调度说大厅献血的人多,需要帮忙才来的!马上还得去六号楼。”周弦又啃两口包子,“吃完了我就去。”   他就偷懒了那么一小会就被逮到了。   “去六号楼干什么?”程凉挑眉。   医院六号楼一大半都是体检中心,这个时候估计空无一人。   “说是五楼那边漏水,让我们带上沙袋去守夜。”周弦啃完肉包子开始喝程凉带过来本来打算自己喝的咖啡,“而且体检中心不是有医生值班室么,让我找两个志愿者一起去巡逻一遍,没什么问题就暂时住那边,万一晚上雨大了又漏水,就拿沙袋把几个贵重器材的诊室堵上。”   体检中心有值班室。   昨天晚上他们就把来体检住院的人都清空了,所以现在值班室肯定是空的。   外面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广告牌被大风刮来的树枝砸到,哐当一声。   身旁的心不在焉啃包子的盛夏一个激灵。   程凉站起身打了个电话,回来之后就拎起了盛夏带的随身包:“你们俩今晚别睡这里了,跟我们一起去六号楼守夜。”   所有人:“?”   “我跟调度那边说过了,我们四个人,把那些贵重器材都保护好,巡完房就可以在体检中心找个干净的房间休息。”   “体检中心有值班室,男女都有,风小一点好歹能睡一晚上。”   “还可以这样?”周弦眼睛一亮。   “做人要懂得变通。”程凉教育他,“要不然你打算上哪去找人陪你去守夜。”   最后补一枪:“毕竟你人缘那么差。”   学霸人设很得罪人,这种时候他这个包租公的人设比较派得上用场。   周弦:“……”   “我们这样过去会不会违反规定?”盛夏是心动的,她听到风小一点这四个字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   程凉摇头:“不会,周弦现在跟你们没什么区别,就是单纯的劳动力。”   单纯劳动力周弦:“……那你是什么?”   “今天晚上负责六号楼的队长。”程凉还挺骄傲,拽下周弦胳膊上的蓝色布条绑到自己胳膊上,“刚才电话里谈好的。”   事实上是调度那边一听说可以多两个免费人手,还有程凉这个老司机带队,开心的差点鼓掌。   但是他不管,反正官大一级压死人。   周弦:“……”   这队长还拿不了重东西。   要是一楼不进水还好,要是真的一楼进水或者其他楼层窗户漏水,今天晚上最大的劳动力就是他周弦。   但是周弦还是很开心。   本来就是打算一个人去那边转一圈顺便守夜的,现在一下子多了三个人。   还有一个是唐采西。   所以他很听话,乐颠颠地伸出了一只手,示意队长开路。   四个人,也算浩浩荡荡。 第三十一章 盛夏程凉   附属医院大部分的建筑都是连在一起的建筑群, 楼与楼之间有一个连接走廊,好处是这样的天气可以不用被淋到雨,坏处是走廊一般都有窗户, 这样的天气让风声有了立体声环绕效果, 恐惧加倍。   盛夏不爱示弱,经过走廊时看起来行动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脸色微微发白,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虚握, 大拇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抠弄自己的食指。   这个动作, 程凉很熟悉。   盛夏第一次在门诊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做手术的时候也这样,手术麻醉后,她失去意识之前,也一直在重复这个小动作。   风声太大了,盛夏觉得这走廊怎么都走不完。   “献了多少血?”程凉突然开口问盛夏。   盛夏怔住,手里的无意识地动作也停了。   “400cc。”她回答。   她到这时候才注意到程凉一直站在她身侧,站在她和窗户之间。   光影明暗间的程凉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盛夏侧头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 从他们刚才在门诊大厅对视的那一眼开始,变了。   “知道为什么每次献血只要身体情况允许, 最好能一次性献400cc吗?”程凉又问。   他走得不快不慢,正好每次都能帮盛夏挡着窗户。   “为什么呀?”盛夏问,接了程凉这份好意。   “因为输血实质上是一种异体组织移植, 受血者会有输血反应或者发生感染的几率。”   “一个病人在受血的过程中,接收到的献血者血液人数越少,就越能减少感染几率。”   [1]这是盛夏会感兴趣的话题。   她似乎对所有未知领域都保持了丰沛的好奇心:“我以为是一次性献400cc血是会让身体比较好的血量。”   “不存在的。”程凉笑,“只是人体肝脏和毛细血管里会存有储存血, 人体失血的话存储血就会被释放出来,新的血液就会重新成为存储血。400cc的量接近成年人存储血的最低值,是对献血来说比较安全的血量。”   “献血不存在会让身体变好的说法,但是献血确实是实打实地在救人。”程凉停下脚步,“是好事。”   盛夏于是就笑了。   “到了。”程凉宣布。   科普了一路的献血原理,让盛夏成功地穿过这条风雨声很大的连接走廊。   走廊那一头,是灯火通明的六号楼。   ***   其实大部分的巡逻工作医院台风调度他们早就做完了,该做的防护也做了,晚上风雨渐大,安排一些年轻人守着几个有贵重设备的楼,算是最后上了一道保险。   所以其实,是可以无所事事的。   如果换成是平时,程凉估计到了六号楼就直接去三楼值班室躺平了,但是现在他身边还有盛夏。   他还揽了个大队长的活。   于是程凉非常反常地主动担起了大队长的责任,他认认真真地看完整个六号楼的平面设计图,把四个人拉进了一个群,共享了信息,还给四个人分了个组。   “我们分两队吧。”他说,“周弦和唐采西去西边,我和盛夏去东边,从一楼开始,五层楼都确认没问题了再到三楼值班室集合。”   那里有床,也是最贵的仪器所在的楼层。   他们今天晚上的驻地。   程凉难得严肃,周弦推推眼镜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盛夏做事情讲规则,如果直接说去三楼休息估计她会觉得麻烦了他们,所以这货,为了给盛夏找个理所当然的清静的睡的地方,简直拿出了平时做手术的架势。   他不拆穿他。   毕竟他还得拍他马屁。   “行。”周弦又推推眼镜表示一定配合。   “有事就微信联系。”程凉这个人,一旦真的认真严肃了,看起来就特别专业,“万一没有信号了,就先到三楼值班室待机。”   他接着补充:“一切安全第一,如果进水严重就直接找保安他们来处理,我们四个人处理不了多少。”   看三个人也都肃着脸点了头,程凉才打开了调度提前放在这里的救护包,把里面的药品分成两份,他和周弦人手一份。   也幸好盛夏提前准备了四个应急包,里面的东西加上急救包里的东西,一个晚上足够应付过去了。   四人先在三楼把晚上睡觉的房间巡视了一遍——两个挨在一起的值班室,里面四张床,简直是为了这个晚上量身定做的。   然后兵分两路。   盛夏出病房门前孩子气得挺挺胸,雄赳赳气昂昂的。   程凉跟在她后头,忍不住笑了笑。   他就知道她会喜欢这项活动,从献血到巡房,只要能为抗台风出一点力气,她的脸上就会出现这种微笑。   他想要却一直找不到的满足微笑。   ***   楼道里也一样灯火通明,外面虽然风大雨大,但是六号楼楼道没有窗户,反而安静了不少。   程凉在四个人的微信群里拨了语音通话挂着,以防周弦那边出问题。   但是周弦很吵。   而且吵得还很玄学。   周弦:“其实我们运气不错,这地方宽敞明亮还有床,比宿舍舒服多了。”   周弦:“你说,这幢楼会不会停电啊。”   周弦:“卧槽,我想起来了这楼不在防汛范围内吧,真停电了就停了不会有备用电源对不对?”   因为昨天把病人都撤出去了,设备通电和照明是两条线,这条线的照明肯定没有备用电源。   程凉:“……你闭嘴,医院里面不要乌鸦嘴。”   话音刚落。   熟悉的滋啦啦声。   整幢大楼就像被盖上了一块黑布,一下子,就全黑了。   所有人:………………   “我说……”   黑暗里,周弦的声音底气不足:“我们是不是中了什么奇怪的诅咒,这是第二次了吧……”   他觉得那滋啦啦的电流声也太似曾相识了。   “第三次……”唐采西幽幽的,“下午夏夏跟我说,我们出租屋里又断电了。”   周弦:“……那接下来怎么办?”   程凉正低头看手机里的线路图:“都先回三楼吧,三楼保安提前放置了一个小型的UPS电源[2]。”   应该就是以防万一给巡逻人员用的。   “等下等下……”唐采西看完线路图在那头嚷嚷,“五楼是不是有自动贩卖机?”   “……你都吃了三个大肉包子了你还饿么!”周弦觉得不可思议,“还喝了一罐牛奶!”   “还有一个晚上呢!万一台风又大了我们困在这里了,难道不用存点粮食?”唐采西理直气壮。   “你还有盛夏给的压缩饼干。”周弦再次不可思议。   唐采西:“……那个饼干是皮鞋味的!”   周弦:“……”   唐采西最后总结:“那夏夏你和程医生先回三楼,我们去五楼买点吃的再下来。”   楼道没有窗,很黑,只有盛夏和程凉手里的手机的微光,因为有光,所以显得周围更黑。   但没有窗,风声小了,黑暗中充斥着周弦和唐采西吵吵闹闹的声音,倒也不觉得压抑。   盛夏轻笑着应了唐采西的话,找出了之前准备的应急包里的手电筒。   程凉一边低头继续看手机上的线路图一边分神观察盛夏。   她心情不错,拿出手电筒打开的时候甚至童心未泯地放在下巴下面露出了一个恐怖微笑。   自娱自乐的。   一点都不像是个怕台风的人,刚才在走廊里苍白着脸硬撑的样子也消失不见了。   程凉动动手指把自己手机上微信通话的麦克风关了,又侧身伸手帮盛夏把她的通话麦克风也关了。   “黑灯瞎火的。”程凉声音低低沉沉,带着笑,“别光顾着玩手电筒,注意脚下。”   “喔。”盛夏对这种讲道理的指令向来很听话,乖巧的脚步都慢了几步。   “你怕台风但是不怕黑?”他问她。   盛夏看了眼两人都关了麦克风的手机界面。   程凉关得理直气壮,她居然也没想要问他为什么。   程凉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于是嗯了一声,结尾带了问号。   “我老家也在沿海,小时候台风过境,家里的窗玻璃被砸碎过,有点阴影。”盛夏的手电筒随着她走路的动作一闪一闪,“当时我爸妈都不在,窗户被砸破后家里宛如灾难片现场,我躲在床下一直等到大人回来才敢出来。”   “其实也不是特别怕,只是如果在屋子里看到窗外树木乱晃东西乱飞就会觉得会有重物飞过来砸碎玻璃。”   “所以台风天总会错觉在外面比在屋子里安全。”   她也知道是错觉,说完还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把玩着手电筒。   程凉在黑暗中站了一会。   他问的时候没料到是这么一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阴影,成年人大多都不愿意主动提起,像盛夏这么坦然地,反而让人意外。   而且她一边提一边走,脚步居然还挺雀跃。   让人想安慰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比较好。   于是,他听到自己问了一个新问题:“你小时候爸妈经常不在家?”   “嗯,他们工作特殊。”盛夏跟在程凉后面,“在我身边的时间很少。”   “不过现在好多了,毕竟网络发达。”她仍然一贯地说完一句负能量的立刻就接一句好多了。   别的人这样说话会觉得是在自我安慰,但是盛夏这样,好像就挺自然。她是真的觉得好多了,往前看,就永远充满希望。   她真的一点都不怕黑。   “除了怕台风你还怕什么?”程凉好奇了。   盛夏想了想:“……怕冷。”   程凉:“……”   盛夏:“你呢?”   程凉毫不犹豫:“怕鬼。”   盛夏:“…………”   下一秒,她就把电筒又举到下巴,青面獠牙。   程凉:“……你这种属于欠揍。”   青面獠牙的皮丫头于是就咧开了嘴。   漆黑的楼道里,没有人再去点开那两个一直关着的通话麦克风,唐采西和周弦在那头的谈话声也慢慢地没人注意了。   青面獠牙的盛夏咧着嘴就真的脚下一滑,程凉随手一接,两人距离就又近了。   紧紧贴着的那种近。   盛夏的手电筒还贴着下巴。   程凉看着那张实在是毫无美感的脸,伸手把她的手电筒关了。   “好好走路。”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哑。   “喔。”迅速站直的盛夏反常地沉默了一下,才重新打开了手电筒。   唐采西他们在那头终于发现了一直被关着的麦克风,嚎叫了一声:“卧槽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下一句:“卧槽黑灯瞎火的你们两个不要讲鬼故事不带我们。”   接着最后一句:“我跟你说夏夏讲鬼故事是一绝!”   周弦:“…………”   他面无表情地直接退出了语音聊天,顺便也帮唐采西退出了。   这就是口口声声要追他的女孩子。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 第三十二章 盛夏程凉   周弦的电话挂得很快, 四人语音通话里一下子少了两个头像,嗖嗖的,四宫格变成了两宫格, 盛夏的擎天柱和程凉的微信默认灰色头像就这样排在了一起。   程凉低着头看了一眼, 本来要摁掉通话的手指一动,决定让这两头像就这样并排呆着也挺好, 直接就锁了屏,于是黑漆漆的楼道里, 真正意义的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黑灯瞎火, 孤男寡女。   而且今天晚上的气氛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盛夏看着程凉锁屏后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拿着她给的那个应急手电筒转身带路,她不知道为什么,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松完了又怔怔的,有些不明白今天晚上心里面那点奇异的情绪到底是因为什么。   “程医生。”盛夏不喜欢这种陌生情绪,她下意识就想解决问题。   可这声程医生一叫出口,她就发现她前面那个男人突然就停住脚步不走了。   “嗯?”虽然只有一个单音节,盛夏也能发现他情绪跟之前不一样了。   就好像,她那三个字突然把他们一个晚上都有些怪异的情绪一下子打回原位。   盛夏眨眨眼, 觉得她刚才的问题解决了,就用了三个字。   “没什么。”突然就问不下去了, 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程凉站着没动。   六号楼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电梯,楼道就是逃生口,设计的时候最经济化的做到符合消防条例就算完工, 所以其实很窄,程凉一动不动的堵在楼梯正中间,盛夏就没办法往下走。   “我今天去急诊室帮了几个小时忙。”程凉没头没脑地开了口。   盛夏本来想趁黑悄悄从他身边溜下去的想法刚刚起了个苗头就被摁了回去。   “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程凉笑笑,“尤其是我这种……”   他斟酌了半天措辞, 还是用了盛夏曾经用过的描述:“充满愤怒的人,在急诊室这种地方给人看病,分分钟都想辞职。”   “但去临时献血点看到你在那冲着唐采西笑的那个瞬间,就突然好了。”程凉自嘲,“还挺玄乎的。”   所以那个对视……   盛夏在黑暗中抿紧了唇。   所以程凉刚才在大厅里才会那么直挺挺地站着,看起来孤独又寂寥。   “我从来没有给过病人私人的微信号,你是第一个。”   “我虽然平时喜欢看纪录片和直播,但那对我来说最多就是看书写论文的时候的背景音,我不至于会为了想参与拍纪录片,威逼利诱的,连你是不是歧视有钱人这种话都问得出口。”   黑暗里,程凉好像笑了。   盛夏低着头,又开始口干舌燥。   程凉还在继续:“我也不是那种不怕麻烦的人,今天台风天本来派给我的抗台任务都做完了,主动跟调度申请来守夜主要也是……”   程凉说了一半停住了,万分懊恼地抓了一把头发。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让你有负担……”   操。   这种事,他太不擅长了。   本来以为黑灯瞎火会好一点,最多他闭着眼睛把话都说完就当自己自言自语。   至于之后,盛夏不管是点头还是摇头,他都让她自己选。   毕竟这人连要个微信号都能过一个多月才能给反应。   他刚才从临时献血点开始,就都想好了。   告白吧,他跟自己说。   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丫头,当初看上她直播间有部分原因就是因为盛夏长得挺符合他的审美,到后来,缘分缠上来,他才发现,盛夏哪哪都好。   她是他在这乌糟糟的世界里看到的最为纯净的东西了。   坦坦荡荡的。   可他这告白说得,太没水平了,跟要道德绑架一样。   “算了。”程凉自顾自地打断了话题,找了个理由,“这地方也不是说这些话的地方。”   是他混蛋了。   盛夏怕台风,他还选了这么个台风天在这种地方告白顺便道德绑架。   他真是……活该单身。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叫我程医生了。”   “我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医生,我就是一个外科医生,我没有病人都出院了还要关心病人的习惯。”   语无伦次地。   搞砸了。   真挺懊恼的,尤其是懊恼完自己真的不擅长搞这种情情爱爱的告白之后,又醒悟过来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事。   也是被那声程医生激得一时冲昏头,之前想得好好的自己告白完就结束的心理建设,没等说了几句就开始变了味。   告白完结束不了,他告白是想图个结果的。可人家姑娘大好前途,花容月貌,满脑子正义和梦想,凭什么就看上他了。   “就跟你纠结个称呼问题。”程凉强行把话题给扭到了诡异的方向,满不在乎地语气生硬,还推锅给了天气,“这种台风天真不适合聊天。”   说完了还催盛夏:“站哪干嘛?赶紧走了,就两层楼我们两走了快二十分钟了。”   盛夏:“…………”   这回轮到她站着不动了。   不但站着不动,她还顺手关掉了手电筒。   程凉:“?”   这楼道在这二十分钟里从灯火通明到黑漆麻乌再到现在手电筒开了关关了开,也是挺坎坷的。   他告白失利,脑子里关于刻薄的那根弦开始哐哐变粗都快要压不住。   “你今天在急诊室遇到什么事了吗?”盛夏站着,问他。   语气平和。   程凉没吭声。   他平时就不爱把这些糟心事拿出来说,更不愿意在盛夏面前说。   而且他刚才说了那么一大通,盛夏这重点也是抓得人措手不及。   他不吭声,盛夏也没打算等他回答。   她现在脑子很乱,平时脑子乱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静静,等梳理出来了再把事情解决。   可是今天,脑子乱的同时,她……还有一点生气。   因为程凉说了算了。   她突然就不想静静了。   “我刚才没有把话说完。”她说。   “我小时候台风那次,父母都不在家。”   “我就记得那场台风特别大,有很多被连根拔起的树,我房间卧室的窗户被对面吹飞的花盆砸碎了,当时我就坐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   “那破了一半的花盆就直接砸到了我头上,我当时就失去意识了。”   盛夏指着自己后脑勺的一块地方,黑暗里其实看不见,程凉就看到盛夏抬手做了个模糊的动作。   “伤得不轻,身上也有些被玻璃划破的伤口,我就一个人晕了半天,醒过来因为害怕又躲到了床底,身上流了很多血。等邻居阿姨想起我,台风都过去了。”   程凉想起手术时,盛夏身上确实有一些细碎的陈旧伤口,当时一助还说是盛夏这人看起来挺乖,没想到小时候也皮过——那些伤口,看起来就很像小时候顽皮被划破的伤口,不深,但是都留了疤。   “那对我来说是挺大一个灾难,所以我是真的很怕台风。”   “你中午看到我在家里大厅里那会,我已经进进出出徘徊了好几次了。”   难怪,她那时候脸上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出去了又回来了。   “要不是你。”盛夏停顿半秒,“我可能还得纠结一段时间才敢真正出门。”   “今天在献血点也一样。”   “其实我挺想和大家挤大厅的,本来台风天晚上我就睡不着,人多了还能壮胆。”   “但是你说来六号楼这边有床有值班室,我一点都没有犹豫就跟过来了。”   “哪怕中间还得穿过那么长的走廊,我都没跟你说要不然还是不麻烦了我还是挤大厅算了。”   盛夏平时话不算很多,除非提到她感兴趣的纪录片,要不然很少那么大段大段地说话。   气都不带喘的。   “所以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两人之间的气氛怪怪的。   为什么她怪怪的,明明是她最讨厌的台风天,可整个人反而有些亢奋。拿手电筒装鬼吓人这种事,她只对唐采西做过,她不觉得自己和程凉已经那么熟了。   直到程凉说了那番话。   可她刚刚反应过来,程凉就说算了。   算了什么算了。   她家祖训就没有算了这一条,她家的人就没有事情都发生了也快摊牌了临了就突然走回头路的说法。   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事。   正直的盛夏在黑暗中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了好多下,又开了口。   “我一直叫你程医生,是因为……”她咬着唇。   是因为程凉一开始看起来懒散也不愿意和人深交,她没有办法像叫周弦那样直接改口,后来熟了,也叫习惯了。   而且,总觉得这个称呼很适合程凉。   他就是这么一个别别扭扭但是会真心关心病人的医生,他才不是什么出了院就不会去关心病人的人,要不然那天夜宵店那个人,他不会看一眼就想起对方姓什么。   他也不会有机会就控制她的饮食,做的时候理所当然。   那个时候,他就是程医生。   盛夏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喷涌而出的情绪,张着嘴胸膛起起伏伏半天,突然颓了。   “算了。”她说。   仿佛忘记上一秒她还因为这两个字气得要死,觉得她家没有这种祖训。   算了,这果然不是一个人的事,当一个人说算了之后,另一个还能怎么办?   “我以后不会叫你程医生了。”她轻轻地,又一次打开了手电筒。   程凉的影子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变成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他往前踏了一步,站在盛夏站的台阶上。   楼梯很小,两人于是就挤在了一团。   他伸手,把盛夏刚刚打开的手电筒又给关了。   恢复黑暗后,盛夏听到她身旁的程凉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吐气。   他说:“算个屁!” 第三十三章 盛夏程凉   程凉觉得, 自己大概是个奇葩。   盛夏那一通话,他能听到的远比盛夏说出来的还要多很多,没有光源是有好处的, 人在黑暗中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他听出了盛夏刚才说的每一句话背后的潜台词,他记得盛夏刚才说的每一个字的语气。   所以他一激动就往上走了一步。   本来是打算凑过去抱她的, 可追随着本心关了盛夏手里的手电筒后,他过于亢奋的嘴先开口说了一句非常破坏气氛的脏话。   他说了屁……   然后, 他就突然想起来了。   他刚才还什么都没说就说了算了, 现在直接上手抱,算不算占人姑娘便宜。   这个念头不能有,一旦产生他脑子刚才热起来的东西就凉了。   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程凉的大脑宕机。   他想起去年还是前年,他那个十六岁的侄子在过年阖家欢乐的时候跟他显摆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并且嘲笑他这个老人家单身至今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   他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好像是这东西跟吃饭睡觉玩游戏一样都是天生的,你这小破孩什么都不懂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   现在看起来,是他僭越了。   大放厥词的那个人是他。   什么叫吃饭睡觉玩游戏一样都是天生的。   那天生的能不能教教他这种情况下,他要怎么往下走一步才不会破坏气氛到整段垮掉?   可这样贴着。   他是真的挺想抱的。   早就想了,那时候黑灯瞎火把她往老城区引的时候, 早在自己心里那点弯弯绕绕都没琢磨清楚的时候,他就想了。   但是他告白都告白成这种屎样了, 如果抱上去了……   他会抱人么……   头先往左边还是右边摁……   …………   这边程医生自我批判到信心已经碎得稀烂了,那边盛夏在黑暗中等了半天,拽着程凉的衣服拉了一下。   她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弄, 但她还是能看得懂气氛的,心跳还是加速的,跟看小时候看变形金刚的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程凉清了清嗓子,闭了闭眼。   “盛夏。”他说, “你要不要计划一下,我们俩恋爱试试?”   他就是个奇葩。   憋了半天这是他唯一能憋出来的土味情话。   慌乱之间还记得盛夏是个计划强迫症,他还强迫自己把情话说得更加投其所好。   盛夏:“……”   虽然进展到现在她也有点懵,但是她还是隐约觉得程凉漏了什么步骤。   于是她又扯了扯程凉的衣服。   程凉出了急诊室下班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又大多因为他神奇的爱好清洗过度都软趴趴的,所以盛夏拽了两下,可能觉得T恤手感不错,就捏着不放手了。   “嗯?”程凉只能出了个单音节问她为什么要拽他。   毕竟他一分钟之前刚刚豁出去抛出那么一个问题,她不但不回答而且还这么小心翼翼地拽他,拽完了还不撒手。   “你喜欢我么?”盛夏问。   就算黑漆漆,也能感觉到她一脸认真。   程凉:“?”   他真的给问傻了,他们在这黑漆漆的地方都聊了半个小时了,他难道表达得还不够明显?   “那你……”那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停顿了一下,语气有点奇怪,“愿意等我五年么?”   程凉:“啊?”   真不怪他。   男性荷尔蒙告诉他,这种时候单音节发音比较帅,而且他声音不难听,这样发声也可以让他抖抖他的孔雀羽毛。   但是啊不行。   啊就特别傻。   可他现在只能啊了,啊完还差点普通话都没崩住:“啥……什么意思啊?”   “我原来计划,恋爱是在五年后。”盛夏仰头,黑暗里看不到脸也仰着头,“所以你愿意等我五年吗?”   程凉:“……”   这是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吗?   他五年后……三十多了啊……   但是……   “……可以。”他说。   就五年吧。反正他前面这二十几年也没碰到盛夏这样的,估计以后也不可能碰得到了。   盛夏:“……”   “那你就一直叫我程医生好了,等你计划的那天到了再改口。”他接着说。   反正姑娘就住他家楼上。   也行。   盛夏:“……”   程凉:“嗯?”   他又可以单音节耍帅了。   对他来说,盛夏不是不同意,只是马上恋爱破坏了她的计划,这个认知让程凉现在还挺愉快的。   “你是不是常常被人骗啊?”盛夏声音都变得软塌塌了。   程凉:“?”   “你怎么连这个都答应啊?”盛夏又问。   太挤了,她干脆就放弃挣扎,整个人往程凉这边缩了缩,如果程凉伸手,她就在他怀里。   幸好程凉还没有傻到底,他伸手了。   “我就是想……逗逗你。”盛夏声音闷闷的。   程凉说恋爱之前没有说他喜欢她,虽然他是这个意思。   所以盛夏就突然想逗逗他。   她不常常逗人,也没想到程凉居然直接就答应了,平时跟大佬似的,也没觉得他那么傻啊。   程凉于是把手收得更紧了。   终于抱到了。   他想,想完了又很破坏气氛地加了一句:“那我们最近就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算第一天?”   强调最近两个字重音。   “嗯。”盛夏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程凉搂着又想了半天,问:“除了台风阴影那件事,你还有没有其他别的事。”   他怕盛夏听不懂,又补充:“就是和外人说起来云淡风轻,但是实际上还没有说完的事。”   刚才让他心疼半天。   主要他真的看到过那些疤。   “以后说。”盛夏也伸手回抱住了程凉。   这场告白兵荒马乱的,却让盛夏感觉到了甜。   兵荒马乱,是因为彼此都认真了。   “还有。”可惜那个男人可能亢奋上头了,自己一个人闷头复盘了半天,“你为什么要叫我程医生来着?”   她刚才没回答这个问题啊。   差点被她带过去了。   盛夏:“……”   她微微直起身,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我们在楼道里待了三十分钟了。”盛夏扬扬手机,“西西他们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有。”程凉也摁开手机,给盛夏看他的微信聊天界面。   周弦:“?我们都到了你们去哪了?”   周弦:“报警了!”   周弦:“艹,别真的是躲哪里讲鬼故事去了吧……”   周弦:“我怕鬼啊!一会盛夏来了你让她别说!”   周弦:“不对,你们俩不会是真的抹黑巡房去了吧?你为了盛夏这责任心一下子转变太大了你想拿个劳模奖么?”   盛夏:“…………”   程凉面无表情地摁灭了手机:“所以我就没回。”   盛夏:“……哦。”   ***   “……就没啦?”台风过后,盛夏在闺蜜时间里把那段黑暗楼道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没了。”盛夏抱着抱枕,一脸认真。   唐采西满脸迷茫:“你们这也太……”   乱七八糟?不浪漫?没有激情?   而且之后也没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什么改变,要不是盛夏主动跟她说,她都没发现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居然连她唐采西都没发现啊!自称的恋爱专家!这辈子追过的男人可以绕鹿城环城路三圈!   怎么就,在一起了啊?   “你……”唐采西凑近,都快要贴着盛夏的脸,一脸严肃,“什么感觉?”   盛夏歪着头:“开始学会叫他程凉。”   恋爱这个课题她完全不会,但是她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学习能力。   总不会比考研还难。   唐采西:“…………”   “这样不对吗?”盛夏终于从唐采西抓耳挠腮恨不得掐住脖子的纠结表情里看出了不对。   “恋爱不是这样子的啊!”唐采西气得抓住盛夏的肩膀一阵摇晃,“你都没有心跳加速脸红害羞患得患失!!你这算哪门子恋爱啊!而且,台风天都过去三四天了,这三四天你们俩都在干什么?他回医院上班了没时间回家我看你也没有跟他一直微信往来啊!我昨天晚上下班回家跟你一起遇到他了,你们两个做了什么,你们两个他妈的点头互相问了一句吃了没就各自回家了啊!!楼下吃完晚饭遛弯的大爷才那么问呢!情侣之间哪有这么问问题的!!离婚的人都比你们亲热啊!!”   盛夏:“……”   这一大堆话她得消化一下。   心跳加速脸红害羞患得患失……   前面那八个字她其实是有的,虽然后来找到了UPS电源开了灯那点情绪就不见了。   那点异样情绪对她来说还没有程凉在楼道里的拥抱让她印象深刻。   但是总归,那种复杂的情绪很难用那十二个字完全概括。所以唐采西的第一个问题,盛夏选择忽略。   至于第二个,他们这三四天都干什么了……   盛夏摸出手机,打开微信,点开程凉的聊天记录,塞到唐采西眼前。   程医生的微信备注变成了程凉,后面加了个机器人的表情符号,唐采西看得懂这应该就是擎天柱。   第一条信息是程凉先发的。   程凉:今天风和日丽,算我们的第一天吧。   盛夏:好。   程凉:我今天回不了家,没办法庆祝了。   盛夏:满汉全席.jpg   程凉:……庆祝.jpg   唐采西太阳穴抽抽,咬着牙继续看下去。   程凉:“胆囊切除术后的饮食保养之道”来自鹿城附属医院公众号。   盛夏:擎天柱收到命令.jpg   程凉:……咱能换个表情包吗?   盛夏:擎天柱疑惑.jpg   程凉:………………   程凉:威震天暴打擎天柱.jpg   盛夏:……我要拉黑你了。   程凉:………………   程凉:我先去手术室,今天早上有两台手术。   程凉:……你真拉黑我了?   十分钟后。   程凉:我拉黑了周弦,发现拉黑了发消息会有提示。   程凉:擎天柱好帅.jpg   盛夏:手术顺利!   唐采西:…………   她刚才可能焦急错了地方,有问题的不是程凉是她闺蜜。   程凉:我刚才举报了你的直播间。   盛夏:???   盛夏:你怎么知道我有直播间??   五分钟后。   盛夏:直播间还在啊……你为什么要举报我的直播间?   程凉:你半个月前的直播回放,说你要追我试试。我举报了虚假广告。   盛夏:………………   程凉:擎天柱点赞.jpg   唐采西:………………   她他妈的居然在这种对话里磕到了糖。   “算了。”唐采西放弃,“你这恋爱挺好的。”   什么锅配什么盖。   唐采西放弃做盛夏的恋爱导师,点开自己追的新番开始啃鸭舌。   盛夏一个人还抱着手机在发呆。   唐采西那一大段话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她说她和程凉不够亲热,见了面就只是问对方吃了没有。   盛夏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程凉发了两张图片过来,都是他们医院食堂的饭菜。   程凉:想吃什么?我今天值班,给你们带晚饭回来休息一下再去医院。   盛夏拧着眉,盯着这段话盯了很久。   她是想和程凉谈恋爱的,虽然他们这几天见面次数很少,微信聊天也不多,大部分时间还是和平时一样各忙各的。   但是她,还是会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个拥抱的。   身体靠近,程凉的呼吸有些乱,心跳也有些快,搂着她只是贴着她的肩膀。   并不逾矩。   可她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耳根会发烫。   生平第一次,盛夏在唐采西面前发微信的时候稍稍侧过了身体不给唐采西看到手机屏幕。   盛夏:程凉。   盛夏:我们约会吧。   盛夏:我去楼下等你,我陪你洗衣服。   她知道他的行程,吃了晚饭肯定回房间洗衣服,然后睡一觉。   她陪他洗衣服。   盛夏:等你洗完衣服我就上来,不打扰你休息。   程凉那边正在输入了很久。   半晌。   程凉:嗯。   盛夏拿起手机遮住脸,笑了。   莫名地,百转千回。 第三十四章 程凉盛夏   因为前几天那场突如其来的台风, 程凉和林主任的假期都泡了汤,灾难面前那些暗潮腌臜都变成了浮云,林主任并没有等到他预想的人员清理科室合并, 迎接师徒俩的, 还是那一团乱麻。   医药回扣的事情牵扯很大,甚至还有一家上市医疗器械公司和两家市三甲医院也被列入了调查名单, 医院里几乎每个人都被单独问询过,只是一个多月的调查远远不够, 院里暗潮涌动, 一辈子不参与这些事的林主任动了真格要动某些人的蛋糕,人心惶惶,对待程凉的态度也变得微妙。   孙林在拘留所里待了几天,不知道交代了什么,现在人也出来了,调查结果没下来,院方的人事调动也没出来,孙林还在照常上班。程凉上岗了,孙林就还是属于程凉带的规培生。   这一通折腾下来, 孙林整个人都变得很阴沉,整日一声不吭, 这种状态下程凉根本不敢让他做事,就由着他每天阴森森地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大家都避着孙林, 孙林也不理任何人。   医院所有的一切就跟前几天的台风过境一样,一片狼藉。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   程凉之前被二科抢走的那个项目还是抢回来了,连带他们前期准备的那些数据。   所以程凉现在虽然因为肩膀问题只能排几台简单手术,但还是每天都忙得不见人影。   至于恋爱。   程凉在给盛夏发食堂图片的时候还在医生办公室, 林主任经此一役后变了很多,原本闷头手术闷头教学不管闲事的人,现在学会了所谓的软教育。   这次的事情让他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终于发现医院发的工资奖金对于一个需要在鹿城养家的人来说如果贪心一点是真的可能随时捉襟见肘,就算不捉襟见肘万一家里人抱怨两句或者家里有个贪心的家属,那可能就一步错步步错。   所以林主任干了一件非常神奇的事。   他建了个肝胆外科家属群,让每家派一个代表入群,这个群里没有医生,都是家属。   连林主任自己都搬出了老婆大人,好说歹说让她做了群主兼管理员。   所以林主任现在正拿着自己老婆发给他的截图一个个比对过去,科室里的人据说人人有份,没加的就是不积极,明天得请下午茶。   程凉这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没加的。   林主任连名单都懒得看就先把明天请下午茶的任务丢给了程凉,顺便让他把自己的爸爸或者妈妈随便找一个丢进群,结果连着说了两次,程凉都没反应。   林主任于是皱眉抬头。   他那个每天吃糖恨不得满嘴蛀牙的徒弟现在正咬着棒棒糖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手机,脸上带着一抹甚至能称之为温柔的笑。   林主任:“……”   他一定是老眼昏花。   所以他气得抬脚就往程凉坐的凳子凳腿上踹了一脚:“还没下班呢!你魂去哪了?”   程凉差点手一松把手机砸出去,抬起头一脸惊魂未定。   他先不看林主任,先盯着周弦。   实在很不想拍马屁的周弦此刻只能再次为五斗米折腰:“主任问你要加哪个家属到家属群……”   程凉:“……”   他一个都不想加。   他妈会把他本就已经一点都没有的形象毁成粉末,而他爸……   他爸自从微信诞生加了他的微信后,一个字一个标点一个表情都没发过,加了没有意义。   但是,林主任百废待兴需要支持。   于是程凉问:“女朋友可以么?”   语惊四座。   他还在那边叨逼叨:“女朋友可以的话,我跟她商量下,她同意了就把她拉进群。”   年近五十的林主任十分时髦地问了一句:“……人工智能的?”   到底是自己捧在手心的徒弟,不好意思直接问他是不是有臆想症。   这一天天地两点一线他上哪去找女朋友?就他这性格他凭什么有女朋友?   程凉:“……”   “周弦知道的。”他只能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表情里,拉上周弦做后盾。   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他们居然已经行动了的周弦:“?”   程凉盯着周弦的满脸问号,终于默了。   他不知道么?   他没跟周弦说过么?   台风天那天晚上后来四个人玩斗地主他一直放水让盛夏赢,他居然都没看出来么?   这恋爱谈得……   四天了啊!   活像个渣男……   ***   “怎么买了这么多啊。”程凉回小区就径直去了302,开门的是盛夏,穿着居家服扎着马尾辫,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   程凉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到食堂再到回家一直在心里琢磨的他们这恋爱是不是谈得不太像恋爱的想法瞬间就烟消云散。   他们就是在恋爱。   只一眼就能确认。   喜悦和心动瞒不了人。   “这份给唐采西,里面还有你们明天的早饭。”程凉没进门,在门口分配好那几袋子食物的归属,“这份我们两个下去吃。”   唐采西从里屋探出半个头,语气调侃:“孺子可教啊,终于有点小情侣的样子了。”   程凉下意识看向盛夏。   盛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悄悄地:“我跟西西说了。”   ……   原来唐采西也没发现吗。   ……   “下去吧。”程凉当着唐采西的面揉了揉盛夏的脑袋。   他反省了,他们只是太低调。   盛夏一愣,眼尾弯弯,耳根微红。   程凉原本只是逗趣的揉头就这么换了个方向,鬼使神差地往下滑,摸了摸盛夏的耳朵。   “红了。”他说,声音低低的。   盛夏的脸蹭地一下全红了,瞪大眼睛看着他。   程凉笑了,向来耷拉的眼尾扬了起来,带起了那颗泪痣。   满意了。   “……擦。”唐采西骂了句脏话,拎走那袋给她们的吃的,骂骂咧咧地把盛夏推出房门,“老子单身!再这样我报警了!”   亏她还为了他们之间没有脸红心跳这件事操心了几个小时,她还在想程凉看着是个好人但是好像也比较直男,这两人遇到一起会不会直接跳过恋爱部分开始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是她多虑了。   “滚滚滚滚滚……”唐采西笑骂着直接关上门。   弄得她这个旁观者都脸红心跳的。   她最近没有遇到特别想追的人,应该去刷剧找找荷尔蒙了。   ***   电梯里,盛夏还红着脸,盯着电梯门,耳朵烫得要烧起来。   明明挺大的电梯,程凉非得跟她挤在一起,一手拿着吃的,一手拉着她的手。   这其实算是他们第二次拉手,第一次在夜宵店不小心拉到手的时候,盛夏还觉得程凉很像她小时候摸过的狗。   ……   当然就算是正直的盛夏,也明白这话得藏在她心里和她一起进坟墓,说出来弄不好会被打成狗。   而且她现在其实心跳得比告白那天还快。   程凉拉她手的方式,和第一次犹如狗嘴叼着那样不同,他直接包住了盛夏的手。   是真的包住,大手一张就把她整个拳头包在里面了,严严实实的。   那一刻盛夏恍惚地发现,她似乎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拉过手,或者有,只是那时候太小,她已经不记得了。   她在程凉的掌心动了动。   干燥温暖,但是有点糙。   盛夏的拳头在程凉的掌心里翻了个身,伸出食指抠了抠程凉手心粗糙的地方。   “啧。”程凉不知道是痒的还是臊的,低头瞪了盛夏一眼。   盛夏没看到。   她正在专心地抠那块粗糙的东西,专心到电梯门开,她被程凉拉到玄关还没反应过来。   “摸什么呢?”程凉粗声粗气的。   天干物燥的,都快被她摸出火。   心火。   “这里有个疤。”盛夏显然完全没发现程凉已经自顾自地禽兽半天了,抬起头,还是大眼睛亮晶晶一脸正气,“是因为消毒水泡多了所以脱皮了么?”   程凉:“……”   他的思想刚才也被消毒了一下。   “嗯,而且伤口不容易长好。”反应很快的程凉抬起自己手前后看了两眼,又啧了一声,指着手背那个疤,“这玩意儿就几个月前蹭破了点皮,就结疤了。”   程凉的手虽然修长,但是细看皮肤很粗糙,一点指甲都没有,手背掌心都有疤。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往盛夏的眼前凑,最后那句话尾音上扬。   脸都不要了。   盛夏:“……”   她本来稍稍缓和的心跳一下子又蹭蹭蹭的往上涨,她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扇了扇脸上的燥意,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都怪西西。”   说什么脸红心跳。   这下好了,一直跳一直跳。   “嗯?”程凉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会冒出第三者的名字。   “我给你买个护手霜吧,我爸爸的手也经常裂,用了挺好的。”盛夏却已经换了话题,熟门熟路的换了鞋。   程凉给他们三个都买了家居鞋,她的那双她自己贴上了擎天柱的贴布。   “先吃饭。”果然离程凉远一些,心跳就正常了。   程凉在玄关站了一会,才慢悠悠的换了鞋子拎着吃的进屋,盛夏那边都已经摆好了碗筷。   她脸上的红晕终于彻底消下去了,坐在餐桌前等饭的时候惯常的挺直着背,嘴角带着刚才一直没消下去的笑意。   程凉突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百感交集。   一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有了恋爱的实感。   这丫头这样笔直坐着目光灼灼的样子已经多少次入了他的梦,他给自己找了多少个可以主动接近她的借口,第一次敲开302的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心里面涌上来的欢喜可能是他这几年情绪起伏最大的一次了。   他喜欢她。   喜欢到他这样懒懒散散的人只有两三个小时休息时间还特意跑一趟回家,看到她微红的耳垂就心猿意马,上班的空档拿出手机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有没有她发的消息。   这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事。   甚至让他隐约的有点明白了林主任之前一直嚷嚷着的吊在驴眼前的胡萝卜。   “盛夏。”程凉细细地把自己面碗里的笋干都挑出来放到盛夏的碗里,看着盛夏的眼睛,表情难得的严肃,“我喜欢你。”   台风天那天他没有说出口的那四个字,现在他想面对面的告诉盛夏。   盛夏一筷子面条就这样停在半空中,愣住了。   “我不是个积极的人。”程凉接着说,“所以就算很早就对你有了这样的想法,却还是磨磨蹭蹭。”   “我这人……”程凉低头,嘴角撇了下,“不怎么光明磊落。”   “说实在的,我是个怪人。”他又抬起头,“你在住院的时候听那些小护士八卦应该也知道,医院里不喜欢我的同事很多,一来是林主任偏心偏的拉仇恨,二来是我自己性格也不讨喜。”   盛夏微微张嘴,看起来想插话。   程凉于是就顿了顿,示意她开口。   “你……有钱也是他们不太喜欢你的原因。”盛夏小小声但是非常坚定的补充,“你拿了资源但是看起来不怎么积极而且还有钱。”   所以才会惹人厌。   程凉啧了一声。   这丫头真的什么都看在眼里。   “所以我就想问问你。”程凉索性不铺垫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说完之后补充:“像擎天柱除外啊!”   她总不可能是喜欢他长得像汽车人。   问完了,程凉就这样看着盛夏,抿着嘴,两只手不太自然的握着。   他很紧张。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重要。   所以铺垫了那么久,所以故意说得懒懒散散,所以,最后还不自然的加了一句缓和气氛。   盛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   又慢条斯理的嚼完了一块笋干。   最后夹了两筷子面吃了半天才咽下去。   在程凉眯起眼睛不耐烦的开始敲桌子的时候,才弯着眼睛回答:“就是……喜欢啊。”   深夜巷子里、台风天走廊里、查房的时候。   还有现在。   别别扭扭的,那戳呆毛还立着,疾恶如仇,说自己是个怪人性格也不讨喜但是她真的说了他不被讨喜的理由他又不开心的。   就是喜欢啊。 第三十五章 “我最近在找我的胡萝卜。……   没谈过恋爱又正直的人打直球杀伤力太大, 程凉被打得嘴角忍不住上扬,低头闷了一大口面汤也没把嘴角压下去。   盛夏说完就低下头继续吃面,十分规范养生的吃法, 小口小口细嚼慢咽。一如既往的不喜欢吃肉丝, 每次捞到笋干就会弯起眼睛。   这么美好有趣的女孩子。   程凉伸手跟捏面团似的捏了捏盛夏的脸,软绵绵的鼓起一块, 再配上她那双清澈的、满是问号的眼睛。   “吃面吃面。”程凉快乐地收回手,把打包来的小炒红烧排骨里的那块最小最嫩的小排放到盛夏碗里。   盛夏:“……”   她也跃跃欲试的伸出手。   程凉挑眉, 主动把自己脸凑了过去。   盛夏笑着伸出了两只手, 捏着程凉的脸颊,往两边拉成了一字型。   “……我揍你了。”程凉被抓着脸颊,说话含含糊糊,眼底却都是笑意。   盛夏又笑得皱起了鼻子,眼睛眯成弯月,她并不在意表情难看,笑得肆意。   程凉于是也就跟着笑,两个人傻子似的吃两口面就忍不住扬扬嘴角。   面汤里糖放多了,程凉想。   可能也加了其他东西。   美好得都不像是他这种懒散的人能够拥有的画面。   ***   “为什么喜欢洗衣服呀?”吃完饭, 程凉就真的开始洗衣服。   他有一排洗衣机,大中小各种型号, 滚筒的烘干的甚至螺旋的,一整个单独的洗衣房,洗衣房推开门就是那个她在楼上就能看得到的阳光房, 里面种了几颗看起来快死掉的仙人掌,剩下的就是用来晒衣服的。   这可能是程凉屋子里除了那个吓死人的水晶灯之外,最像暴发户的地方了。   他喜欢洗衣服。   而且装备齐全。   “解压。”程凉想了想,又说, “怪癖吧,我可能上辈子是个洗衣机,经常梦到滚筒转圈的样子。”   盛夏认真的想了想,点点头,赞同:“嗯,有可能。”   程凉斜眼看她:“怎么就有可能了?”   虽然这话是他自己先说的。   “洗衣机都一百六十多年历史了,上辈子也是有可能的。”盛夏很严谨。   程凉被气笑了,抬着下巴指了指盛夏的摄像机:“拍我干什么?”   居然用的是专业摄像机还不是手机。   她刚才下楼时在玄关顺手背上的环保袋里,居然放着摄像机。   “做记录呀。”盛夏在镜头外笑眼弯弯。   她想把自己人生的重要时刻都记下来。   程凉放下衣服,转头,眯眼:“你答应跟我恋爱不会是为了拍纪录片吧?”   她敢点头他就把她塞洗衣机里去。   烘干的那种。   摄像机使劲摇了摇。   “我就拍了给自己看。”盛夏强调,“我还拍了不少我和西西还有我爸妈的。”   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纪录册,她还拍了自己写的跟擎天柱有关的日记。相比静止的照片,她更喜欢鲜活的影像。   于是程凉冲着镜头扬了扬下巴,开始丢衣服丢洗衣液,合上洗衣机盖子,拍拍手。   那动作一看就非常刻意,刻意的手臂肌肉都出来了。   盛夏在摄像机那头笑得手都抖。   然后程凉从外面搬进来两张凳子,让盛夏和他并排坐在洗衣机面前,洗衣机黑洞洞的滚筒就开始哗啦啦的转,转着转着就吐出了白色泡泡。   画面很傻。   “好看吧。”程凉还在一旁自卖自夸,“这比看着篝火发呆简单环保多了。”   盛夏都笑出声了。   今天之前她真的不知道洗衣服那么好玩。   “要不我真去开个洗衣店吧。”笑过了,程凉跨坐在椅子上,手肘搁着椅背,盯着黑洞洞的滚筒。   盛夏正专注的在拍洗衣机滚筒里的肥皂泡泡,程凉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来得及看他的表情。   “工作不顺利么?”盛夏问,准备关掉摄像机。   “不用关,继续拍。”程凉却没有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工作都是这样的,事情永远都做不完,糟心事也不可能会少。”   盛夏听话的没关摄像机,镜头还对着洗衣机。   “可如果开洗衣店,也一样啊。”她说,“衣服也洗不完,我想肯定也会有新的糟心事。”   程凉:“起码可以对着洗衣机发呆。”   盛夏:“你现在就在对着洗衣机发呆。”   程凉瞥了她一眼:“你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是个医生?”   盛夏:“……”   这人幼稚得她都不想接话!   “喂!”没得到答案,程凉伸脚踢踢盛夏的凳子。   盛夏挪凳子。   程凉就挪过来继续踢。   轻轻地,一下下地踢得凳子一颤一颤。   “我喜欢你长得好看。”盛夏被逼急了终于反击,“特别好看,尤其是这颗痣。”   程凉:“……”   盛夏把摄像机怼过去,把屏幕反转给程凉看:“你看,还特别上相。”   程凉:“……”   “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说。”盛夏难得能把程凉说得哑口无言,快乐得都停不下来,“当时我住院的时候刘阿姨也这么说,小护士还说你如果没有嘴就好了。”   “啊?”程凉傻了。   “没有嘴,不说话,就特别帅!”盛夏总结,关了摄像机放在地上,又想伸手去扯程凉的脸。   程凉啧了一声,勾着腿一用力就把盛夏连人带椅的拉了过来,哐得一声,两人椅背相撞。   距离一下子拉近。程凉本来只是想把她拉过来扯她脸的动作在半空中转了个弯,捏到了她的耳朵。   盛夏缩缩脖子,脸又开始迅速涨红。   “我之前挺犹豫的。”程凉本来漫不经心的表情因为这突然缩小的距离,也变得认真,向来耷拉的眼睛此刻专注的看着盛夏。   “我在想我们两个如果要恋爱会是什么样子的,之前的微信里除了擎天柱就是威震天……”   盛夏听到威震天这个名字皱起眉瞪他。   程凉嗤了一声,弹了弹盛夏的耳朵:“专心点!”   于是盛夏继续红着脸。   “但是现在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他预想中的尴尬吃力甚至讨好都不存在,盛夏坦坦荡荡,他也没遮没掩,他们之间就是比之前单纯的朋友关系多了一丝亲密,相处起来更舒服。   “我们认认真真谈场恋爱吧。”程凉说,“把你纪录片的硬盘都填满的那种认真。”   之前的顾虑都淡了,在洗衣房陪他洗衣服的盛夏就近在咫尺,洗衣机声轰隆,盛夏红着脸微红着耳朵,清澈的眼底有他,美好得像是一场仲夏的梦。   ***   林主任一开始是真以为程凉那句拉女朋友进群是随口气他的。   这小子经常胡说八道,上次院里大姐硬拉着他相亲,他居然敢跟别人说他这人心定不下来,特别花心。   谁能想到这么一只猴,闷声不响的还真的就恋爱了。   其实外表不太看得出来,就是终于剃了个头,比以前都短,人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剩下的,就得要林主任这种跟他很熟的人才能发现,程凉最近的心情是真的不错。   以前程凉做他的手术一助,全程就是个木桩子,只负责做他吩咐他做的事,别的事多一根头发他都不会动一下。那时候林主任三头两天挑程凉的错处,但是真的拿出问题问程凉,和这手术有关的程凉倒是都答得上来,最多就是林主任心气不顺了衍生到其他问题上,程凉就会耷拉着眼皮,立正站好端正态度等着被骂。   但是最近,程凉开始问问题了。   不是手术过程中问,而是手术结束了在办公室休息的时候,他冷不丁的就蹿出来问个问题,问的都是和当天手术相关的,有时候还能衍生到其他项目上。   这太罕见了。   第一次问问题的时候林主任愣了能有半分钟才反应过来。   “你最近怎么了这是?”等程凉不但问问题,还主动拿出了笔记本之后,林主任惊呆了,“你家要破产了?”   程凉:“……您能不能盼我点好的?”   “那你这是怎么了?”林主任拿走程凉的笔记本,哗啦哗啦翻了几页,更惊诧了,“这笔记本里的东西,你自己记的?”   “嗯。”程凉指了指自己的桌子,“那边还有几本。”   林主任瞪大了眼睛。   这都是病例啊。   都是程凉历年来经手的病人的病历,虽然医院本身就有存档,但是程凉这份明显更详细,对他自己来说更有针对性。   他都归了类排了序。   甚至前几年的病人他还试着写了新的治疗方案,用了新药或者更新的手术方法。   他这是把自己看过的病人又重新拿出来遍历了一遍。   这是程凉啊!   懒洋洋的他恨不得蒙上他眼睛给他钓个胡萝卜推磨的程凉啊!   “你……”林主任又想出了一个可能性,“肩膀是不是恢复得不太好?”   是不是职业生涯不得不缩短所以才突然奋起的。   程凉:“……我说过我恋爱了。”   林主任:“啊?”   程凉低头,换了个说法:“我最近在找我的胡萝卜。”   林主任:“哈?”   程凉不理他了,用笔敲着本子:“所以主任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林主任:“……哦。”   答完了,等程凉低头记好要点,林主任压低了声音:“你真恋爱了?”   程凉嗯了一声。   林主任声音更低:“所以有压力了?”   程凉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压力。”   盛夏甚至不是一个会嚷嚷着要男朋友陪的女孩,独立的他都有点郁闷。   林主任更好奇了:“那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程凉又想了想,这次想得时间有点久。   “您看过变形金刚么?”他问林主任,“不是电影版的,是动画片版本的。”   林主任一脸木然。   “那里面的主角擎天柱,就是那个卡车。”程凉笑了,“遇强则强。”   林主任:“…………”   盛夏很强,她对自己的未来有很明确的计划,她跟他很不一样。   他做不到那么坚定。   但是最起码,可以朝她靠拢一点。   而且,做着做着就发现,其实也还行,以前林主任说他每次弄懂了就不肯深挖,他都不以为然,懂了还挖个屁,但是现在深挖了才知道,真挖下去学下去,未来可能就是林主任和李副主任的区别。   林主任没有听懂。   但是程凉在变好是他确实能看到的,积极了,看起来神采奕奕的,是他认识程凉那么多年,状态最好的时候。   “有空把你女朋友叫上,一起吃个饭。”林主任开心了。   肯定是个好姑娘。   程凉埋头写字,随意的点点头。   只是等林主任走了以后,他跑到阳台上拿出手机,给盛夏发了几条消息。   程凉:我家老林想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盛夏:啊,好呀。我开学前都可以。   盛夏:林主任喜欢什么啊?   盛夏:买笔可以么?就上次送你的那支黑色的笔。我看到还有礼品盒版的,包装很好看。   程凉:……你为什么不给我礼品盒版的??   程凉:……笔只可以送给我!   程凉:你就带上嘴就行了不要给他买东西。   程凉:笔只可以送给我听到没!   盛夏:……擎天柱光波.jpg   程凉就这样叼着棒棒糖笑了。   太幸福了,所以他都没有看到,办公室一角一直阴沉着盯着电脑屏幕的孙林。 第三十六章 “你的计划强迫症严重到什……   盛夏对恋爱这件事很认真, 具体表现在,她又拿出了她的小本本。   这次换了个挺有少女心的粉红色封皮,手里还是那只企鹅笔, 趁着程凉在书房回邮件的间隙拿出来写写画画。   两人都忙, 所以每次程凉病房值班下班盛夏就会来陪他,一起吃顿晚饭, 坐在一起看着洗衣机洗衣服发呆聊天,刚谈恋爱, 话总是说不完, 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让人脸红心跳。   程凉很珍惜这段时光,等邮件附件上传的工夫还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在客厅的盛夏。   盛夏手里晃荡的那半个企鹅头实在是太抢镜了。   “给你。”程凉做完事从书房出来,手里拿了一支笔。   盛夏:“?”   “把你那个企鹅笔换了。”程凉晃了晃手里的笔。   那也是一支可以挂在钥匙扣上的便携笔,挺好看的,古铜色的,形状有点像番薯。   番薯上面有一个英文单词:Gallbladder(胆囊)   盛夏:“??”   程凉还挺得意:“还你的。”   这笔他找了几天,印象里是有一届交流会上发的纪念品,他拿到的是个肝胆, 发邮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的胆囊。   对方狮子大开口。   他用自己的那支肝胆笔加上一盒签字笔才换来的,咬咬牙换的。   盛夏:“……谢谢。”   所谓……医生的浪漫, 割了她的胆囊还给她一个铜的,还是钥匙扣,还可以随身带……   盛夏盯着那颗胆囊笔, 旋转一下就可以转出一个圆珠笔笔头,看起来并没有比她那个被程凉嫌弃了好几次的企鹅头好多少吧!   “都写的什么?”程凉注意力已经不在笔上了,凑过去看盛夏那本粉红色小本本。   看起来特别商业化的一个计划表,计划表标题四个大字:恋爱计划。   程凉:“……”   她还分了阶段。   他就那么匆匆看了一眼, 就发现盛夏把接吻排在了计划尾端。   在这之前有看电影去游乐场看流星逛街一起喝奶茶以及见家长还有长长一串密密麻麻的还没看清楚的小字。   程凉:“……”   然后这个做了这么一言难尽表格的家伙居然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目光炯炯的看着他。   仿佛在等他夸她计划做得好,仿佛在等他承诺他们接下来会一起按照计划一步步去做。   程凉合上那本粉红本本。   “盛夏。”程凉挺严肃,“你的计划强迫症严重到什么程度?”   盛夏眨眼。   程凉仍然肃着脸。   盛夏想了想:“其实还好,如果是不可抗力的话……”   那她虽然会难受,但是可以马上收拾好状态重新调整计划。   后面的话就这么断了。   因为程凉两手撑着沙发椅背,微微前倾上身,脑袋凑到盛夏面前。   很近很近,几乎脸贴脸。   盛夏闭上嘴,屏住呼吸。   程凉低低笑了一声,微敛下眉眼,偏偏头,凑过去轻轻碰了碰盛夏的嘴角。   盛夏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眼睛瞬间瞪得更圆。   程凉亲完并没有马上退回去,维持着这样脸贴脸的距离,问:“这样的不可抗力,可以接受么?”   声音低低哑哑。   盛夏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成了一团,瞪圆的眼睛有了一些情绪。   哪有人这样问的!   程凉于是又低低的笑了,低垂的眼尾也扬了起来。   他伸手扣住盛夏的后脑勺,又一次轻轻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确定,亲密接触这种事,确实是天生的,异性相吸,也确实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美好得,让他差点没忍住一而再再而三。   偏偏盛夏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积极的性格又冒出头,在辗转间,偷偷伸出了舌尖。   程凉:“……”   他终于松开盛夏。   孤男寡女,他房间的床有两米。   两情相悦,盛夏看起来还特别好骗。   她真的就是认准了就一头栽进去的孩子,那双眼眸里除了羞涩就是信任。   “再亲下去你那本计划就都废了。”他嗓子哑了,一方面是生理反应,一方面是心理反应。   他那点奇怪的自尊心被启动了。   被全然信任之后,心里会变得满满涨涨,会舍不得破坏这份信任,会忍不住想保护好这个傻子。   “计划里有优先级么?”为了压下那点生理反应,他再次翻开了那本粉红本。   盛夏这次不敢给他看了,伸手遮住了一大半,红着脸不吭声。   “你最想做的呢?”程凉忍不住又亲了亲她涨红的耳朵。   唔,真的会上瘾。   盛夏捂着红透的耳朵,拿胆囊笔指了指计划。   她确实画了优先级,五角星多的,就是她最想做的。   星星多的那些,都是孩子们爱玩的。   游乐场、主题公园、露营甚至还有儿童公园。   程凉眸子微沉,伸手揉了揉盛夏毛茸茸的脑袋。   她大部分的成长时段父母都不在身边,所以有些童年就留下的遗憾,很多时候都是下意识的。   和同龄的女孩子相比,她更喜欢童趣的东西,像擎天柱,像这本本子上加大加粗标识了六颗星的儿童公园。   “这个儿童公园里的碰碰车有卡车造型,配色和擎天柱一样。”盛夏弯着眸,“西西有游乐场恐惧症不能陪我去,你陪我吧。”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阳光,把很多伤痕都藏在阴影里,阳光越灿烂,阴影就藏得越深,慢慢的,自己也就忘记了那些伤痕。   只会在阳光细碎的斑驳里,偷偷漏出来一些。   “下周休息的时候就陪你去。”程凉就又心疼了。   他那双因为做了几年医生刻意麻木生死的眼,也终于微微的多了一些波澜。   只是那时候,没人知道这样的波澜是好是坏。   ***   那次的儿童乐园之行最终没有成形。   程凉病房值班那天,李副主任被警察带走了,警车一大早开到鹿城医大附属医院员工小区里,人是直接从家里带走的。   几个私下的医生小群里都是事发时拍的照片,李副主任是被拷上带走的,和前面几次警察客客气气上门问询的时候完全不同,李副主任身上甚至还穿着睡衣。   当天,鹿城附属医院的医生们上班的时候就发现,被带走的不止李副主任一个。   有两个科室的主任也失联了,肝胆二科变成了重灾区,主任和副主任都不见了。一科林主任那天很早就去了院长办公室,没有回科室,直接就离开了。   这是林主任当医生以来第一次失约手术台,临时给程凉打了个电话,让一个已经退居二线的教授做主刀,让熟悉病人病情的程凉做了一助。   电话里,林主任什么都没说。   医院的一切工作还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只是一直以来消息巨多的各种工作群,整整一天一条新消息都没有。   ***   深夜十一点半。   程凉在医院门口探头探脑,远远地就看到盛夏在马路对面冲他使劲招手,身上还背着她采风用的摄像机包。   程凉就笑了,冲盛夏比了个站那别动的手势,他自己等着行人绿灯一亮,快跑几步过了马路。   “这么晚怎么不直接回家?”程凉跑的急,到了盛夏跟前有些气喘。   八月酷暑的夜晚,这样的气喘让盛夏莫名的觉得心底微微的痒。   “我想给你看我拍的东西。”盛夏拿出包里的摄像机,“我刚才去老城区重拍了,就是你第一次带我去的那个地方。”   “西西陪我去的。”她在程凉皱眉前迅速补充说明,“我要来医院找你,她就先回去了。”   程凉笑着曲起食指敲了敲盛夏的额头,敲得很轻,像羽毛挠过。   盛夏就捂着额头看着他笑。   “……拍了什么?”程凉觉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在大马路上亲上去了,别开眼贴过去和盛夏一起看摄像机屏幕。   盛夏这几天在做纪录片取材收尾,补拍了不少镜头,她大半夜跑过来给他看的,就是那天他们一起看到的小儿夜啼贴,还是那一段话,只是下面又重新贴了一张字条,字迹和上面的一样:“感谢路过的君子们,我家孩子已经不在夜里啼哭了。”   完全没有科学根据的民间传说,本来只是看到莞尔一笑的东西,却因为字帖主人珍而重之的后续感谢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不管那孩子因为什么止住了夜啼,但凡经过并且念过那个夜啼贴的人,心底都有种自己仿佛真的帮到了人的错觉。   会觉得暖。   所以盛夏笑得很甜。   大半夜的,也想顺便让程凉暖一暖。   明明转到微信上就可以给程凉看的视频,她就非得这样亲自跑过来,给程凉看完了之后才心满意足的关上摄像机,塞进包里。   “你回医院吧,我回去了。”她完成任务了,心满意足,鼻尖上的汗亮晶晶。   说走就走,转身的时候马尾辫轻拂过程凉的手臂,凉滋滋的。   程凉拉住盛夏。   他动作很慢,先把盛夏急急忙忙塞的那个摄像机放妥拉好拉链,背包放在盛夏身后,然后理了理盛夏有些乱掉的马尾,抬手擦掉盛夏鼻尖的汗。   亲昵的动作,透着不舍。   “抱歉,明天暂时休不了了。”他白天已经在微信里说过一回,现在又当着面说了一次。   他当然知道盛夏是来干什么的。   医院发生那么大的事,虽然他从来没和盛夏提,但是他知道盛夏肯定是知道了,毕竟他们四个人里还有个嘴很碎的周弦。   这样的深夜安慰,可能旁人看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人性的恶看多了,非常需要再看看恶的对立面。   比如盛夏特意跑过来给他看的这个视频,比如盛夏。   “我明天正好要去学校。”盛夏踮起脚,拍拍程凉的头,哄巨型犬一样。   他剪短了头发,那撮永远不羁的呆毛被藏在了短发中间,别人看不出来,但是盛夏抬手就能精准摸到。   她听说他们医院今天发生了大事。   她听说他最近很累,咖啡一杯接一杯,连医院健身房都去得少了。   她听说那个孙林还在配合警方调查,院方还留着他,他还在他手下做事,平时什么事都不做,所以程凉经常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   这些都是她听说的,唐采西从周弦那边听说,然后转述告诉她。   而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程凉和她算是经常见面的,医院离家近,就算不是休息天,换班中途那几个小时,程凉也会带着适合盛夏吃的饭菜回家一趟。   他们之间好像无话不谈。   只是很少会聊程凉的工作。   程凉不爱在她面前说心烦的事,他在她面前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喜欢捏她的脸,喜欢揉她的耳朵。   所以她能做的也只有像现在这样用摄像机里拍到的影像安慰他,就像当初麻醉了神志不清的让他加油那样,隔着一层纱给他充充电。   加油哦。   这次,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看着疲惫的程凉,又拍了拍他的头。 第三十七章 这盛夏是活菩萨吧。   林主任就是在车里面看到马路边上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的, 他今天一天焦头烂额心情烦躁,一开始还不顺眼地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半夜三更的在大马路上怎么就抱一起了,再看了一眼又觉得这男的为什么那么眼熟。   于是他就看了第三眼, 直接踩了一脚刹车。   抱着的那两个人也因为刹车声转头。   林主任:“……”   这可不就是那个他做梦都想用棍子抽的好徒弟程凉么。   “住院部下面就是咖啡馆, 再不济马路对面还有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林主任靠边停车,打开车门下了车, 劈头盖脸恨铁不成钢,“你把人姑娘拉大马路上抱?!”   而且看到他了之后还顺手就把人姑娘往背后一拉藏起来了。   怎么地?!   他还能吃人?   “林主任好。”幸好那姑娘是个大方的, 从程凉身后又探出了身子。   小姑娘皮肤白皙, 五官清秀端正,眼睛亮晶晶的不躲不闪。   林主任莫名的觉得小姑娘挺眼熟。   “我是盛夏,住院的时候住十六床的,刘阿姨隔壁床那个。”小姑娘的自我介绍很别致。   林主任反应了半秒钟,瞪大眼睛。   “你……”当着人小姑娘的面林主任也不好直接就开骂,只能指着程凉抖抖抖,“你出息了啊!”   跟病人谈恋爱?!   无奈他这个徒弟最牛逼的就是厚脸皮,一点事没有还能笑着把人姑娘拉远点,看起来是在告别。   摸摸头又摸摸手的。   本来也应该非礼勿视的。   但是林主任大概是觉得程凉这种样子挺新鲜, 背着手又探头探脑的瞅了半天。   “到家给我发微信。”他们确实是在告别,只是被林主任这么一搅和, 程凉脸上多了一丝无可奈何。   老头子作为电灯泡那可真的太亮了。   还杵在那里不走了。   看戏呢!   “早点睡。”他又叮嘱。   盛夏微红着脸的样子太招人,要不是身后杵着那么个大家伙,他还想再抱一会。   她正直, 说话算话。   在麻醉的时候承诺以后会一直给他加油,结果就真的做到了。   工作上的事再烦躁,抱上她的那个瞬间,就都好了。   恋恋不舍的, 又伸手捏了捏盛夏的脸,再叮嘱:“走大路,别抄小路。”   五分钟的回家路,走的还都是主干道,他们站的地方差不多就能看到小区门口。   可程凉还是一本正经的叮嘱:“我看你进小区了再回医院。”   盛夏被逗乐了,被林主任撞破后的窘迫也少了不少,于是她踮起脚尖凑到程凉耳边问:“一会你会不会被林主任骂呀?”   程凉也弯下腰对着盛夏的耳朵答:“不会。”   想了想又弯腰:“他就是嗓门大。”   直起身,又弯:“其实心软的要死,到现在看到病人康复出院还会偷偷哭……”   “程凉!”身后听得一清二楚的林主任磨牙。   程凉终于直起身,笑着把盛夏送走,看着她进了小区,然后转身,从裤兜里摸出一根棒棒糖,递给林主任:“主任,请你吃糖。”   林主任:“……”   这盛夏是活菩萨吧。   这小子为什么也可以找到女朋友啊?!   ***   “上车!”林主任来医院就是来找程凉的,这会倒是正好,把他叫上车,在路边打着双跳开了车窗就开始抽烟。   车里也是一股烟味。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林主任把程凉给的棒棒糖丢到驾驶座的储物盒里。   这好像是这个小气鬼第一次给他吃糖。   “有一阵子了。”程凉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看着盛夏消失的方向,“她出院以后,台风那天。”   林主任吐出一口烟,良久之后:“我记得她,住院的时候一直在念书,护士那边的记录就她最听话。”   程凉低头,笑了。   林主任发现程凉这个笑容,甚至堪称温柔。   他说了要看盛夏进小区再回医院,现在居然真的就这么看着小区方向,看着那小姑娘边看手机边进了小区。   然后程凉的手机就亮了一下。   应该是微信,程凉低着头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就变得愈加明显,林主任看到他平时那个连院长消息都懒得回的学生噼里啪啦的打了好多字,还发了一个表情包。   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原来谈恋爱是这个样子的。   和普通的小年轻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居然蠢蠢的挺单纯。   “是个好姑娘。”林主任于是咽下了今天晚上本来要说的话,“谈恋爱了就得负起责任,别像以前那么吊儿郎当的。”   以前对林主任这类教育都沉默以对的程凉这次破天荒的应了一声:“嗯。”   林主任又不说话了,隔着烟雾看了程凉好久,问了一句:“你父母这几年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程凉回答,“天天追猫撵狗的。”   他父母在同龄人里算健朗的,性格也直,年纪一大把了还天天跟人吵架斗气,精神很好。   林主任被程凉这没大没小的形容逗乐,叹了口气:“这几年太忙,逢年过节的都没时间跟你父母聚聚。”   “出什么事了?”这次开口的人是程凉。   从早上二科两个主任和李副主任被抓开始,他就已经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仅仅只是收受医药贿赂这么简单了。   早上那张传遍朋友圈的李副主任被带上警车的照片里,旁边执法的警察程凉认识。   前年他们家有幢楼里发生了入室杀人案,当时就是这个警察负责的,那时候他热心的娘跑前跑后的协助警方办案他还顺便帮了把手,所以手机里还有这警察的联系方式。   他是重案组的。   林主任没回答。   平时一点事情都能吼得整幢楼都听见的人,这次抽完了半盒烟还没有整理出话头。   程凉微微蹙眉,心底隐隐的生出一丝不安。   林主任盯着马路对面的鹿城医大附属医院看了良久,才终于开了口:“去年十一月左右,二科的人抢走了我一个肝癌病人后来我气不过又给抢回来的事,你还记不记得?”   一科二科本来就是因为不和才拆分的,二科主任算起来还是林主任的师弟,这几年明里暗里的互相使袢子,这种抢病人的事其实发生过好几次。   但是抢走又抢回来的,好像只有那么一个。   “记得。”程凉回答,“后来是您给做了肝移植手术。”   “那场手术,老李是一助。”林主任接着说,“这病人是院里安排过来的,都说是有背景,但是有什么背景我当时也没问。”   “老李这个人就喜欢给这类病人做手术,所以那场手术他说他来做一助,你当时又有项目在身,我就答应了。”   “我不该答应的啊……”林主任说着,又开始摸烟盒。   “别抽了。”程凉摁住林主任的手,“自己也是个医生,抽那么多你是想去胸外常驻呢?”   林主任被程凉毒舌的呛咳了一声,用手点了点程凉,到底还是把烟盒放了下去。   “那场手术……”林主任停顿了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肝来源有问题。”   程凉脸冷了下来。   那场手术的肝来源是活体捐赠。   “二科去年跟我抢这个病人,居然不是因为对方的背景。”   “这病人从一开始的肝来源就是非法交易的,前期配型交易都是二科和这病人谈的,结果他家里人不知道这事,不放心又去找了院方,院方就跟他们保证给他们找个最靠谱的主刀医生,就找到了我。”   “我接了这病人,二科肯定不肯,所以才有了抢病人这种事。我那段时间也是因为项目被毙了心情不好,一时气愤又把病人给抢了回来,后来尘埃落定了,二科主任找上了老李。”   再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有李副主任自降身份自荐做了一助,检查确定肝来源这些事就都是李副主任做的,林主任最后就做了这个肝来源有问题的手术主刀。   “肝哪来的?”程凉盯着车外的夜色,因为盛夏带来的那些和温柔有关的愉悦烟消云散。   “买的。”林主任皱着眉,“找人买的,给了对方三万。”   “他们收了多少?”程凉问。   “老李那边十五,二科那两人牵的线,收了四十。”   程凉:“查他们经济往来查出来的?”   他很确定,那几个警察去他家里找他的时候那个气氛,应该还没有查到这些事。   林主任又安静了一秒。   程凉的视线从车外转了回来。   “卖肝人死了。”林主任看着程凉。   一天时间,他老了很多。   “卖肝人死了。”林主任重复,“四个月前,死于肝衰竭。”   程凉下意识反驳:“捐肝人术前检查都是符合捐肝指标的,而且术后也没有出现INR升高也没有高胆红素血症……”   他闭上了嘴。   捐肝人术前的检查数据是李副主任做的。   他收了十五万。   卖肝人死了,二科和李副主任完成了交易,而林主任,完成了手术。   他变成了杀人者手里的那把刀。   他清廉勤恳一辈子,一辈子都在肝胆外科手术台上做研究,尽心尽力救治病人教育学生,临了,做了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事。   “主任……”程凉声音喑哑,“这事你不知情……”   林主任看着程凉。   程凉之后的那句这件事不怪你,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二科的人确实丧心病狂。”林主任问程凉,“可我一直等到现在才跳脚,才逼着院方深查,一句不知情,就真的可以说这件事跟我没关系了么?”   程凉沉默。   “我也和你一样,被二科那位指着鼻子骂过。”   “他说我就是娶了个有钱的老婆,不用负担生计,要不然,哪能就这么安安心心的守着手术台。”   “所以我每次和他争的时候,就在想,留一线吧,毕竟人家没有我运气好。”   “可谁能想到……”   这留一线,最后就变成了一条人命。   “那场手术是我做的。”林主任还是点上了最后一根烟,“程凉啊,我动的刀啊……”   车里一片寂静。   程凉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借着林主任的火,吸了一口。   他戒烟很久了,所以这一口,呛咳得他眼尾泛了红。   从天堂跌到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盛夏带来的甜暖夜风,到了现在,只剩下了旖旎幻影。   “我申请了援边。”林主任在那个噩梦般的晚上砸下的最后一个重磅消息,“下个月就走了。” 第三十八章 “去游乐园吗?”他问她。……   这个消息直接把程凉砸得半天说不出话。   鹿城医疗部门有援边项目, 但是和一般只去半年一年的不太一样,他们院里的援边项目周期很长,地方太远环境太苦设备太差事情还多, 每年院方分到名额愿意自愿去的人都不多, 像林主任这样医疗地位的医生,基本没有。   “这两个月我算是想明白了。”林主任的声音在夜色中透着浓浓的疲惫, “最开始我还挺天真,想着借着你的由头闹点事, 把项目抢回来就行。”   “结果二科把事情闹大了, 当时指着我的鼻子说要让我好看,我还在想,老子什么阵仗没见过,就他们那几个歪瓜裂枣,都挑不出一个能把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做完的人,能给我什么好看。”   林主任嗤笑一声,眼底的悲凉却再也散不去了。   “其实这里面有些龌龊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老李和二科的人一直有分赃不匀的问题,去年年底就闹过一次。”   “我当时就让老李赶紧收手,再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到时候我都兜不住他。”   “结果……”   程凉一直没说话。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他们私下搞的那些事其实我早就知道, 这次闹开了,我也是抱着既然这样就一次性清算掉的想法,闹的时候, 我甚至还在想幸好之前就已经让老李收手了,根本没想到这里面居然已经烂成这样了。”   林主任是掀开遮羞布的那个人。   却怎么都没料到,他以为的羞和遮羞布里面真正藏着的东西,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里面, 已经没有了为人医者的良心。   那里面,鲜血淋漓藏着无辜人命。   “我本来是想着都一把年纪了,就别做些惹人厌的事,万一哪天我退了,你们这几个我带出来的孩子也不至于太招人恨。”   “但是谁知道啊……”林主任把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地摁灭。   谁知道半闭着眼睛的结果是睁开之后,他都快要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这事我有责任,我不管那几个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但是这手术是我主刀的,就算我不知情,该担的责任也应该要担。”   “法律上没有,道德上也应该有。”   他的沉默,就是一种变相的纵容,管理上面,他的责任很大。   这个主任他是没办法做了,申请援边,就当是赎罪。   那些穷乡僻壤条件艰苦的地方,就是他往后的职业生涯。   “打算去哪?”程凉抽完了一支烟。   “新疆。”林主任把烟盒收了起来,“那边要新建一家医院,外科医生紧缺。”   这就是已经敲定了。   从早上李副主任他们被抓进去开始,老林这一天应该就在忙这个。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林主任在烟雾缭绕的车里眯着眼睛看着鹿城医大附属医院,“下周开始,肝胆外科就没有一科二科了。”   “今天跟你一起做手术的伍教授会暂代肝胆外科主任的位子,你和二科的主治医生都还没有那个资历,所以这次的肝胆外科主任估计得外聘。”   “科室合并了,做事流程肯定会比以前简单一些,你的能力摆在那里,平时也不拉帮结派,这次的人事调动对你的影响应该是最小的。我不在,工作也是照样做,科室合并了,事情也肯定会比以前多,你就正常上班就行。”   世事难料,他本来还想手把手的带着程凉出师。   “我记得院里的援边是需要带团队去的。”程凉看着林主任。   林主任笑笑:“老子这点资历人脉凑个能用的团队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别瞎琢磨。”   “再说了。”林主任指了指盛夏消失的方向,“你是家里独子,自己又刚谈了恋爱,这种事情,就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程凉不说话。   愿意去援边的都是没有家累的年轻人,都想着苦几年博个前途。   林主任的年纪和精力,已经不适合带新人了。   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车里缭绕的烟雾让他头晕,他甚至有种错觉,这才是属于他的真实。   平凡一成不变的生活。   永远看不到路的对岸。   稍微起点波澜就能一拳头打回原形的水面。   反而是盛夏带来的旖旎变成了海市蜃楼,哪怕几分钟前,他手机亮了一下,上面是盛夏发的擎天柱晚安表情包。   幸福和不幸在这个夜晚,被割裂成了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   那晚程凉告别林主任后买了一包烟上了住院部天台,一个人抽掉了半包。   凌晨三点,骤然吸入的大量尼古丁让他头脑发胀指尖微颤,他点开盛夏的微信头像,耐耐心心反反复复输入了很多字,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   如果沉默是一种纵容,那么他,也是沉默的一员。   林主任老了,三高,血糖不稳定,性格又倔,半夜三更总找吃的,得他们这群人天天盯着看着;林主任手术有不少怪癖,一般人做不了一助,这医院里除了他,很多主治医生做林主任的一助,都是哭着下去的。   把那老家伙流放到新疆,他真的不放心。   程凉又抽完了一支烟,觉得自己久未被摧残的肺都开始隐隐作痛。   点着盛夏头像的手终于放了下去,点开了周弦的头像。   程凉:睡没。   凌晨三点半,周弦秒回:?   程凉眯着眼睛。   找到了聊天的人,他却又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一个月前,他还云淡风轻的让周弦放心,动不到林主任那边。   事到如今,又得把这些事都告诉他,跟他说,肝胆一科真要没了,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可惜周弦是个闲不下来的,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他就开始自由发挥。   周弦:今天晚上没手术吧,你怎么那么晚还没睡。   周弦:……你打算就问两个字扰人清梦然后就消失么?   周弦:……擦,渣男。   周弦:……行吧我知道你想问盛夏的事,你问吧,你这样我害怕真的。   程凉一顿。   程凉:盛夏什么事?   周弦:?你不知道?   程凉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问。   声音被香烟毒哑得不成样子。   周弦估计是在写论文,周围静悄悄的,声音很清醒,嘀咕了一句:“我以为你知道了所以才想跟我聊聊呢……”   “她爸爸不是战地摄影师么,上周五去也门了,不知道是不是时局太乱信号不好,周五进去的到现在都没有和外界联络过。”周弦概括能力很好,“唐采西说盛夏挺担心的,这两天和她妈妈一起一直在联系那边的工作站。”   “不过这种事据唐采西说还挺常见的,有次盛夏妈妈消失了一个月,毕竟战区,很难保持联系。”   “我以为你是知道了这个才来问我的。”   “那你大半夜的找我什么事?”周弦逻辑能力一流,瞬间又给绕回原话题了。   程凉直接挂了电话。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盛夏爸爸去了也门,也不知道盛夏爸爸已经将近五天没有和外界联络过了,他甚至没看出来盛夏在担心。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恋爱谈的时机是不是不对。   盛夏身上的特质太吸引他,所以他告白之前其实并没有纠结太久。   这就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他年纪也不小了,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所以他原本是想好好宠着,等盛夏研究生毕业了,他们感情也稳了,就问问她有没有兴趣下半辈子一起搭个伙过日子。   盛夏太积极,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一定一往无前。   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宠,刚刚恋爱上,人还在上头状态,只是觉得盛夏不管做什么都特别好看,这种一往无前的样子尤其好看。   他知道他并没有做一个像样的男朋友,医院太忙,他甚至没有时间带她去一趟儿童公园。   可他还觉得不急,他们余生那么长,他迟早能把盛夏那点童年遗憾都补全。   盛夏从不抱怨,她一个人扛着摄像机穿越整个鹿城,把好的剪辑下来给他看,笑得两眼亮晶晶。   而他,不知道那时候她正在担心她的爸爸。   他照顾不了他的老师,甚至也照顾不了他的女朋友。   程凉敛下眉眼,在越来越黑的黎明一动不动的站在天台上,捏紧了手里剩下的半包烟,狠狠的砸进了垃圾桶里。   ***   第二天一大早,程凉去了院长办公室。   没人知道他进去聊了什么,只知道他出来后就没来科室上班,林主任在查房前打电话嚎了几嗓子,但是这时候大家已经都知道了李副主任的事,科室即将大地震,小小一个程凉又惹了林主任这种事,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话题度。   可林主任却一直心神不宁。   程凉请假了。   在肝胆外科风雨飘摇整个科室大地震的当口,他请了五天事假,请假之前,他跟院方拿了援边的项目资料。   然后在早上九点敲响了302的房间,冲着门里面睡眼惺忪的姑娘举了举手里的早饭。   “去游乐园吗?”他问她。   笑眼弯弯的,像是盛夏每一次看到他时候的样子。 第三十九章 “你先闭上眼睛。”……   鹿城的游乐园在国内迪士尼建成之前是个很有名的地方, 占地面积广,云霄飞车和自由落体都是这个游乐场里出名的项目,这两年虽然因为迪士尼少了很多客源, 但是暑假里去游乐园, 仍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人山人海。   从来没来过游乐园的盛夏傻了,本来打算带盛夏好好玩一天的程凉也傻了。   “……先玩什么?”程凉最先回过神, 拿着售票口发的地图唰啦一声摊开。   程凉个子高,盛夏要看地图得扒拉着程凉的手臂踮着脚。   她今天穿着最简单的T恤牛仔, 马尾被人潮挤得散了一些碎发贴在细白的脖子上, 微微汗湿,扒拉着程凉胳膊的手指白白净净,脸上表情好奇。   她什么都没问。   听他说上班没意思请了假,听他胡诌今天风和日丽特别适合逛游乐园,她就只是愣了愣,那双水润清澈的大眼睛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很干脆的回了一声好。   她说好,就是真的是来认真玩的。   扒拉着他手看地图的样子无比认真,比划了半天, 指着其中一个地方,抬头:“先玩这个?”   变形金刚版碰碰车。   里面有擎天柱。   程凉又很气派的把地图哗啦一甩卷好塞到盛夏的环保袋里, 宣布:“我到时候要选威震天。”   盛夏:“……其实擎天柱真的比威震天厉害的。”   程凉背着手扬长而去:“呵。”   盛夏跟在他屁股后头继续絮叨:“擎天柱的资质比威震天好,领导能力也比威震天强!”   路人看来,这就是一对让人莞尔一笑的小情侣, 郎才女貌,男的长着一张坏小子的脸,两三句话就能把女朋友逗得杏眼圆睁。女娃娃倒是长得乖巧,被逗急了恼了说话语速就会变快, 实在气恼了,就停下来拽着男孩子的衣角。   自己不走,也不让男朋友走。   每到这种时候,男孩子都会笑,揉揉她的头又捏捏她的手,一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   游乐园那么大一个山头,很多人排队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两人,姑娘规规矩矩的排着队,男的手里拿着地图做遮光板,仗着个子高的优势一直帮姑娘挡着太阳,手里还拎着个机器人形状的毛绒玩具,很嫌弃却又不得不拿的表情。   他们当然也去了每个游乐园必有的压轴地鬼屋,排队的时候盛夏小心翼翼地同程凉说悄悄话:“我们可以不玩的。”   程凉怕鬼。   这鬼屋里面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恐怖。   “来都来了。”这时候他们俩已经玩完了一轮过山车自由落体还有乾坤大挪移,程凉早就灵魂出窍,看着兴致勃勃很想玩又想顾及他喜好的盛夏,他捏捏她的脸颊,“待会记得保护我。”   只是程凉没想到,他随口口嗨的撒娇被盛夏当了真,从进鬼屋的那一刻开始,盛夏就一直站在程凉的前面,每到一个房间就先停下来观察半天,把里面可能会出现的东西都提前说一遍。   跟淌雷先锋似的。   “这个房间里有两个衣柜看起来很可疑,床上的东西不要看感觉会动……”可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这鬼屋场景做得太逼真,血腥残肢随处都有,靠着一股莽劲闯了两个房间之后,盛夏的声音渐渐地就没有之前有底气了。   她不怕鬼不怕黑,但是这种摆明了目标就是吓唬人的鬼屋,阴恻恻的音乐,噩梦般的环境布置,盛夏正直少女的脚步还是慢慢变沉重了。   要经过第三个房间打开门之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跟身后的程凉说:“你先闭上眼睛。”   ……   怕得要死还是得保护好身后的男人。   沉默了一路的程凉终于上前一步,盖住盛夏打算拉开门把手的手,说:“我来。”   说完之后另一只手捂住了盛夏的眼睛。   半搂半抱的把她带进房间,环顾了一圈之后问盛夏:“想看么?”   这应该是鬼屋里的新娘房,鬼屋海报的核心卖点,盛夏进来前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现在闭着眼睛过去估计会觉得可惜。   于是程凉学着盛夏之前带路的方法,把这个几平米大小能有机关能吓到人的地方都说了一遍。   怕肯定是怕的,他之前做医学生的时候最大的噩梦就是大体老师半夜坐起来找他做缝合,但是怀里抱着盛夏这样来回走一圈,倒真觉得没那么怕了。   “这新娘的床花纹刻得还挺精巧。”程凉贴着盛夏耳朵,“看吧,真有鬼来我帮你打。”   他声音低沉带着蛊惑性,盛夏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程凉也是个闲暇时间会拿着特工书研究会去健身房撸铁的汉子,于是信任地睁眼。   一睁眼就看到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床正中间的鬼新娘,头上还披着红盖头,一动不动的。   视觉效果拔群。   盛夏一僵。   看着鬼屋监控待命的机关等的就是这一刻,鬼新娘的红盖头被机关掀开,里面是一颗带着一头三百六十度秀发的头。   盛夏瞳孔微缩,还没来得及反应,头顶就啪得一声,一颗同样三百六十度秀发的圆形物体就这样砸了下来,直接砸在盛夏眼前五厘米远的地方。   盛夏这一辈子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尖叫的一天,哇得一声转身就把身后唯一热源程凉当成了人形柱子。   这边也被这一连串动作吓得够呛的程凉被盛夏的尖叫声弄得一激灵,条件反射的抱着盛夏就嗖得一声跳出门槛。   木质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伴随而来的就是闯关失败再来一次的机械音。   盛夏:“……”   程凉:“……”   冷静下来的连体婴发现现在这个距离应该是他们恋爱以来最亲密的距离了,盛夏无尾熊一样抱着程凉这棵大树。   也亏得程凉力气还不错,蹿出门的动作敏捷无比。   ……   说好的鬼来了帮她打鬼。   盛夏悻悻然。   程凉讪讪然:“那个……”   盛夏:“?”   程凉:“刚才鬼出来的时候我顺手把手里的擎天柱丢过去了,一会进去记得捡起来。”   盛夏:“……”   程凉:“我打不过让你偶像帮忙打。”   盛夏:“……切。”   小姑娘终于被逼急了,气哼哼的用鼻子发音。   只是还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摆了一道仍然那么信任的看着他。   程凉也抱着她没撒手,就这样用树袋熊抱着大树的方式径直闯过了第三关以及后面的新娘抢亲。   一口狗粮塞得监控器外的工作人员晚饭都少吃了一个鸡腿。   程凉没打算撒手。   他昨天晚上在天台吹了半夜的风,想的就是怎么才能两全其美。   新疆得去。   如果说沉默是一种放任,他也有责任,没道理让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单独扛着。   恩师年纪大了,是他该报恩的时候了。   盛夏,他不想放。   异地恋也行,按照这丫头原先的计划五年后也可以,异地恋磨人,但是他是奔着以后去的,只要盛夏不放弃,他就会一直在。   磨人的话,最多以后尘埃落定了,他变身狗皮膏药去填补他们这几年的空缺。   这是他二十九年来最贪心的一次。   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想要为了抓住点什么而努力。   ***   游乐园很费体力,大大小小一圈下来让程凉这个其实还没上三十的老男人陷入了自己是不是体力真的不太行的沉思。   而盛夏被鬼屋那一通惊吓之后还在魂游天外,被程凉牵着到地方坐定了才发现,程凉带她来吃晚饭了。   居然不是医院食堂。   可能是盛夏的表情太惊讶,程凉啧了一声提醒盛夏:“今天好歹是约会,我再把你带到食堂里吃饭算什么样子。”   这是一家私房菜馆,程凉直接把她带到了包间,看装修和服务员的态度,这家店的消费应该挺符合程凉作为房东的那个纨绔人设。   而且,他对这里的菜品很熟。   “你经常来这里吗?”盛夏喝了一口大麦茶。   她发现,这似乎是程凉第一次带她去接触程凉除了医生这一面以外的东西。   “我们逢年过节家庭聚会的地方。”程凉点好了菜又把菜单交给盛夏,“看看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盛夏不挑食。   他点的几乎都是适合盛夏吃的清淡不油腻的东西,盛夏看了一眼,加了个红烧肉。   程凉爱吃肉,口味偏甜。   “我平时在外面吃饭少,也就只知道这种地方了。”程凉看盛夏用免洗洗手液洗了手,顺手把她那瓶没用完的拿过来自己用。   他心情看起来比早上好了很多。   游乐园里尖叫笑闹到底还是解压的,早上在天台上想好的事情本来有千斤重,但是现在他眉眼的笑倒是多了几分入了心。   “你是因为我爸爸的事才带我去游乐园的吧。”安静下来,盛夏开了口。   昨天她在和她妈妈联系的时候,周弦也在302,她就知道这事程凉应该知道了。   “抱歉,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她先检讨自己的问题,先道歉,“只是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我爸爸是和一小队维和部队一起进去的,他们有时候会为了救助当地平民进入战区,那种时候就容易断联系,算是经常发生的事了。”   “但是你今天带我去游乐园,我还是很高兴。”盛夏说,“谢谢。”   他自己在医院明明也麻烦事一堆。   就像上次深夜带她去老城区踩点一样,他不说,只是默默的做。   感觉自己被宠爱的盛夏笑意盈盈。   而程凉。   则把自己本来要说出口的那些话,随着上菜的红烧肉一起,一口一口的吞了回去。   明天吧。   他想,不要浪费了盛夏今天的好心情。   五天时间,总能让他把那些话都说完。   说他这次带她去游乐园不完全是为了让她心情放松,他说他和林主任之间的感情,他说医院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身为医者,心情有多苦闷。   明天吧。   程凉想。   总是能说的。 第四十章 他高中的男同桌上了现在女朋……   那天的约会并没有像一般的恋爱情侣结束了就各自回家, 唐采西进入苦逼加班季,302没人,盛夏就带着马上开学要学的功课跟着程凉一起进了102。   盛夏最近因为她爸爸的事在直播间挂了请假条, 怕战区那边的人联系她联系不上, 到哪里都带着手机和她妈妈给她的那个非必要不能使用的军用手机。   程凉没见过这种手机,不敢拿起来怕坏了盛夏的事, 只能下巴搁在桌子上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   一直到现在,他才有了女朋友父母是在战地工作的实感。   他也越来越佩服盛夏, 这样的情况下, 她说学习就学习,一打开书本连话都不跟他说了。   关键她看的那本书书名是《艺术导论》。   隔行如隔山,学医的程凉觉得这种书隔着书名就能感觉到来自周公的召唤。   盛夏翻书的间隙看了程凉一眼,问:“你不是说你也有论文要写吗?”   声音低低的,疑问的语气没有一点掺假。   她就是听程凉说下来一起学习她才下来的……   结果他东摸摸西摸摸到现在还没坐下来。   程凉:“……”   他在那瞬间真的感受到了时光倒流,他高中的男同桌上了现在女朋友的身。   他几乎是基于本能的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了文档,然后点开了歌单。   偌大的102里一时之间只有音乐和程凉的打字声,偶尔还有翻书声。   盛夏看完一大节内容后才恍然发现这歌单里好多歌都和她直播间用的重合, 她茫然抬头,探身看了眼程凉的电脑屏幕。   “干嘛?”程凉斜睨她, 装出了学霸的样子,“我正专心呢。”   盛夏不理他,看完他电脑上的歌单列表疑惑地转头问他:“你经常看我的直播间么?”   不是错觉。   程凉的歌单跟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一直以为程凉会知道她做学习主播是因为那个最近天天来302串门的周弦, 她以为那天他所谓的举报就是一时兴起看了一眼点了个按钮寻找成就感。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好像程凉,有时候就会很幼稚,虽然他自以为自己装得挺好的。   “不忙的时候会看。”程凉回答得模棱两可,并不想让盛夏知道他之前就已经在她直播间的在线时长榜单上, 还是前三。   “你的歌单跟我直播间的一模一样。”盛夏没多想,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个巧合很神奇,眼睛都亮了。   程凉搓搓鼻子,很厚脸皮的认下了这份缘分:“毕竟情侣。”   真的一点都没多想的盛夏大概是觉得太神奇了,看看程凉又看看歌单,用嘴型哇了一声。   她五官本来就是明媚的类型,这样的表情做出来好看极了,理科生程凉第一次发现那些描写女孩子一笑整个空气都发光的浮夸形容词可能是真的。   可盛夏就高兴了一会,就像她平时在直播间里的节奏一样,一大段学完了,就放松五分钟,马上坐回座位拿出了笔,一秒进入状态。   学渣程凉:“……”   他突然能想象得到真异地恋了他们俩会怎么样了。   估计就是他开始看属于他一个人的学习主播的直播间的样子。   这样想想,其实也不错。   学渣程凉就这样盯着自己女朋友傻乐了一分钟,被盛夏微微蹙眉抬头看他的表情激得一跳,瞬间回到写论文状态。   这下102又恢复安静,程凉第一次发现,原来写论文前不用焚香沐浴,不用给自己泡杯咖啡,也不用把键盘擦得锃亮。   效率比他之前起码提高了两倍。   ***   军用手机的铃声是那种最老式电话铃,一声一声不紧不慢的,响起来的瞬间程凉看到盛夏的手就一抖。   她没有马上接,深呼吸了好几下,接起来的时候声音已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说:“喂,妈妈。”   对面的对话程凉听不到,他只看到盛夏的身体一点点变僵,脸色发白,拇指一直在揉搓食指指腹,可是说出来的话,语气却一直很正常。   她说:“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也能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她说:“妈妈你不要担心。”   她说:“妈妈,既然救出来了就肯定能治,爸爸团队的医疗水平很好,而且现在在的医院也是好医院。”   她说:“再见,妈妈,到了我会联系你的。”   然后她挂了电话,游魂一样的怔在那里。   “盛夏?”程凉喊她。   盛夏眼瞳黑漆漆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唯一在动的就是她一到紧张就神经质的拇指。   程凉倾身过去,握住了盛夏的拇指。   肌肤的触感让盛夏整个人都震了震,转头看向程凉。   她脸因为屏息涨得通红,可是,还是不说话。   “盛夏。”程凉让自己放慢语速,更用力的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呼吸。”   盛夏茫然的和他对视。   “跟着我做。”程凉的语速更慢,深深吸了口气,告诉她,“吸气。”   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跟她说:“吐气。”   盛夏一开始还是没反应,憋得都有些青紫的脸木木的,看着程凉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跟她说话。   吸气,吐气。   最简单的生物本能,她不自觉的看着,不自觉的就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被突然吸进肺的空气呛到,肺部生痛,整个人呛咳起来,躬身缩成一团。   程凉抱住了她,又看了看她的脸色,知道她终于反应过来了,才放心把她搂进怀里。   “怎么了?”他的语气柔柔的,“别怕啊,有我在。”   盛夏呛咳着,紧拧着拳头。   “我……”她试图说话,但是听到自己嗓音发颤后,下意识的闭上了嘴。   然后又开始深呼吸。   “盛夏。”程凉拍着她的背,“我不是你妈妈,你不用因为怕我担心在我面前调整说话语气。”   不用像刚才电话里那样,整个人都割裂成两半。   盛夏又花了一点时间才能完全理解程凉的话。   “我爸爸所在的小队在城区营救贫民的时候被流弹误伤。”盛夏终于能缓慢的把话说完,“现在被送到亚丁,那边有国际组织可以帮忙救助。”   夏吸了口气,完整的一句话说完,她发现她刚才仿佛灵魂漂浮在空中的状态一下子坠了地。   恐惧的实感开始蔓延,她无助的抓着程凉的衣服。   “我妈妈不在也门,现在正在赶过去的路上。”   “我爸爸所在的公司给我申请了紧急人道主义签证,但是因为这次受伤的人比较多,每家只能申请一份。”   她看着地面,抓着程凉的衣服,说完了这一长串话,安静了几秒钟。   “国内不能直飞也门,我得在迪拜转机。本来我妈妈希望让我阿姨陪我去,现在只能一个人,所以我妈妈不放心。”   她又安静了几秒。   “但是那么多人受伤,每个家属都想去现场,能有一个名额就很好了。”   她割裂的,又开始站在别人的立场为别人考虑。   程凉全程都只是安静的听她说话,听她自己慢慢的调整呼吸找回理智。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盛夏会永远板板正正。   不是家教的问题。   而是她父母在做那么危险的工作,她必须得做一个安稳的大后方,她不能有意外不能叛逆,她得要生活得很认真才能让父母减轻没有陪在她身边的愧疚感。   这几乎成为她的本能。   程凉心里泛起绵绵密密的痛,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初见时她在门诊里说那就手术的样子。那时候她也这么镇定,但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种镇定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盛夏其实还没有完全找回理智,她开始反反复复回想她妈妈在电话里的内容。   “我爸爸伤到了头。”她说,“但是不知道具体情况。”   “那边太乱了。”她又开始转换立场,“很多伤者情况都不明确,但是我妈妈说,我这张紧急签证的优先级很高。”   盛夏抬头看程凉,问得小心翼翼:“我现在脑子不太清醒。优先级高,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程凉其实根本不懂这里面的门道,但是他用他安抚病人的语气,镇定稳定的回答,“也有可能是救出来的顺序。”   “现场很乱,伤情优先级不可能那么快定出来。”他用医生的角度给她打强心针。   是有效的。   盛夏僵硬的身体稍稍动了动。   “我得上去收拾东西。”她终于想好了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妈妈说我爸那边的联络人今天晚上会连夜赶过来,处理好签证后,我后天的飞机飞迪拜。”   “我陪你上去收拾东西。”程凉问,“后天是从鹿城飞还是要从上海飞?”   “上海。”盛夏更镇定了。   “那我明天开车送你去上海。”程凉说。   “好。”盛夏没有拒绝。   程凉在她最恍惚的时候说话省略了很多语气词,让她可以不用费脑子去分析他话里面的意思。   程凉全程都握着她的手,镇定的,没有一丝负能量的陪在她身边。   “程凉。”电梯里,盛夏看着他。   程凉低头。   “我害怕。”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终于红了眼眶红了鼻尖,“我很害怕。”   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异国他乡的战区,生死未卜的爸爸。   后面的路。   她害怕。 第四十一章 他让她保持兴趣,好好休息……   盛夏很少哭。   哭了会让人担心, 盛夏最怕让人担心。   但这一次,她眼泪来的猝不及防。   没有忍,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只认识了四个月, 但是他垂眸看她的那个瞬间, 她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   就好像,一直挺直的脊背找到了可以靠着的墙。   “抱歉。”她还是很有礼貌, 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找纸巾。   哭了就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用纸巾半遮着眼。   没有让男朋友抱, 也没有让男朋友帮忙擦眼泪, 只是三层楼电梯的工夫,她眼泪就缩回去了,哄都没让男朋友哄。   同样缩回去的,还有她之前的慌乱和失态。   “其实没事的。”她甚至开始安慰程凉,“我妈妈刚才在电话的语气听起来并不严重。”   “而且我从上海飞到迪拜后,那边机场也有专人接,挺安全的。”   她一边说一边领着程凉进屋,甚至给他倒了一杯水。   程凉看着那杯水,白色马克杯, 上面有变形金刚汽车人的标识,这个杯子是专门给他留的, 每次上来的时候盛夏都会给他倒杯水。   她在这种时候,还是没有拿错杯子。   “我先去收拾东西。”盛夏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如果有人敲门, 你帮我开下门。”   她没有进她自己的房间,而是去302那个两平米的小储物间里拿出了几箱东西,在客厅里拆开摊好。   那些东西看起来都是打包好的,时常整理, 所以看起来整齐又干净。   两袋衣服,一袋薄的一袋厚的。   两包上面贴着个人证件的小包,一个上面写着妈妈一个上面写着爸爸。   还有就是一小盒药品,一小盒旅游装的洗漱用品。   十分钟不到,盛夏就装好了一个小拉杆箱,又拿出了一个随身小包,把自己的护照证件都塞进去。   合上拉杆箱之后,她就蹲坐在拉杆箱旁边,表情有些呆愣。   “这些平时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盛夏看了眼时间,又看看程凉,“早知道就不准备了。”   这样在这种焦灼等待的时候还能做点事情消磨时间。   程凉给盛夏也倒了一杯水,滚烫的开水兑到温度适宜,在里面加了一勺蜂蜜,递给盛夏让她两手捧着。   他自己则也跟着蹲坐在盛夏旁边,帮盛夏重新打开拉杆箱,把她刚才看起来镇定其实堆叠得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个个整理好,摊平,放好。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很认真,手指翻飞,像是在手术室对待病人,小心又细致。   “这些东西,我从小就开始准备了。”盛夏抱着杯子喝了一大口,蜂蜜很甜,“我妈妈教我准备的。”   “这两袋衣服,一袋是在气温十五度以上的时候穿的,一袋是在零度左右穿的。”   “这两包证件,一包是我爸爸的,一包是我妈妈的。”盛夏顿了顿,“身份证件、出生证明、工作证明。”   “都是为了预防万一他们在国外出了事,我一个人慌了神,可以直接带着这些东西出门。”   “我从八岁开始,每年过年的时候就会重新整理一下这些东西,不管到哪里都随身带着。”   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可她父母咬牙让她把这件事做成了一个习惯。   有些工作的家属必须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年复一年的给自己做准备,万一真有那么一天,狼狈慌乱的少一点,像她这样的计划强迫症,安全感可以多一点。   盛夏歪着头看着程凉帮她把行李箱整理得整整齐齐,重新合上,坐到沙发上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那个已经凉掉的水杯放到一边,两手环抱把她搂入怀里。   他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任由心底那些绵绵密密的疼痛缠绕成一团荆棘。   “我不太擅长安慰人。”程凉一下下地拍着盛夏的肩膀,“但是换成是我,我现在做不到你这么好。”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很好很好了。”   “先睡一会吧,来人了我叫你。”程凉拉过沙发上放着的毛毯,让盛夏躺在他腿上,帮她盖好毯子。   “我还有西西没通知。”盛夏闭上眼,一片空茫的脑子还在努力回想自己有没有遗漏的。   “晚点我给她发消息。”程凉用手盖住盛夏的眼皮。   掌心干燥,盛夏一直微蹙着的眉舒展了一些。   良久。   “程凉?”   “嗯?”   “谢谢。”   “嗯。”   ***   等待签证和登机的过程漫长而繁琐,一张又一张形式各异的表格和各种问询确认之后,盛夏终于登上飞机,整个人的脑袋仍然是空茫的一片。   她不敢去深想自己爸爸在那个战乱的地方中了流弹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长时间没睡让她脑仁发胀,甚至不太想得起来她上飞机前有没有和程凉说再见。   但是她记得自己手里这包东西是程凉到了机场后又匆匆忙忙出去买给她的,舒服的拖鞋、红蓝配色的眼罩、可以吹气的U型枕、一小包程凉常吃的棒棒糖,他还给她买了两本书。   袋子的最最角落里,还放了一个小小的擎天柱的手机链。   临时买的,所以很不精致看起来像是盗版的,但是这个擎天柱,变成机器人的时候是笑着的。   他说他不会安慰人。   但是这两天如果不是程凉,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坐上这趟飞机。   她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坚强,那么多年来的心理建设临到头来,听到工作人员跟她解释伤情,跟她说紧急人道主义签证的办理主要是针对已经亡故或者生命垂危的家属的时候,她连纸上的字都看不到了。   盛夏的拇指又开始无意识的去找自己的食指,却在摩挲上去的那一刻,摸到了食指上黏着的一小块医用胶带,肤色的,剪成食指指尖大小,正好贴在她经常摩挲的地方。   程凉贴的。   他说你再这样磨下去手指头要破了。   盛夏怔怔的看着自己的食指指尖。   他们恋爱的时间并不长,七月底到现在也才半个多月。   没有特别亲密,见面的次数也不多,微信里聊天的内容大多都是表情包。   她都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会在这样琐碎的日常里迅速加深成现在这样。   单纯的喜欢变得厚重。   她把程凉收拢成了自己人。   她那看似友善好相处实际距离感十足的社交屏障里面的自己人。   飞机收起了起落架,一阵颠簸后穿出云层,云层之上是碧蓝如洗的天空。   盛夏把那个擎天柱的手机链串在手机上,打开了程凉给她买的书。   哪怕现在万分焦虑,看到书名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睛还是微微弯了弯。   他送给她两本书。   一本是《高效休息法》,一本是《纪录片创作完全手册》。   他让她保持兴趣,好好休息。   ***   程凉送走了盛夏后,没有回家,车子直接开到了父母住的鹿城城郊——他爸妈不喜欢市内环境,在宅基地上建了一座小城堡,金色的那种。   占山为王。   太庸俗了,程凉平时不爱去。   所以像现在这样工作日突然回家并且回家之后就一声不吭进了房间直接睡十个小时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而且醒了以后也仍然神游天外,一个人木木呆呆地在客厅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程母觉得新奇,打电话让左邻右舍三姑六婆都来参观了一遍,程凉连个眼皮都没掀。   倒是没人说他。   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这种蔫蔫的状态,别人家的好姑娘都不敢介绍给这家的小伙子,总觉得程凉结了婚可能会变成一尊佛,扫帚掉地上都不会捡起来的那种。   一直到半夜三点多,程母半夜起夜找水喝,看到自家那个奇奇怪怪的儿子还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回房之后推醒自家老公:“你说,儿子遇到什么事了啊?怕成这样?”   程凉这人有很多表里不一的行为,比如看起来很高大很威猛的一个人,实际上遇到事了害怕了还是会躲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做就闷着头看动物世界。   之前考上医生之后发现自己晕血,看到大体老师接连不停做噩梦的时候,就这样跑回家窝在家里看了几个小时的动物世界。   工作以后,从来都没这样过。   到底亲生的,程母还是有些担心。   “明天再问他。”程父翻了个身,“那么大个人了你让他自己安静安静。”   程母子在床上翻身烙饼四五回之后到底还是没忍住起了床,可再次出去,自家儿子却好像已经回魂了,拿着手机噼里啪啦的敲,脸上泛着诡异的、程母乍眼一看以为鬼上身的笑容。   “儿子?”程母凑过去半个身子。   她眼力好,就看到自家儿子半夜三更在聊微信,他这边大段大段的打字,对方只回了一两句。   就这样,她儿子笑得啊。   “……你恋爱了?”程母马上想到了一个可能。   但是……   她儿子恋爱是这一款的么?   她以为他是那种小姑娘追在他屁股后头他自己甩手走的渣男呢。   “暂时不能带给你们看。”她儿子承认了,“等感情再稳点。”   盛夏那边到迪拜了,来接她的工作人员说她爸爸手术已经顺利做完,情况还比较乐观。   于是程凉终于有心情理人了。   程母好奇了:“什么样的姑娘啊?”   程凉给盛夏发完最后一条让她到了医院安定下来再跟他联系的消息,锁上手机。   “过于好的姑娘。”他回答。   程母:“……啥?”   “你儿子不太配得上的姑娘。”程凉重新组织了下语言。   知道盛夏永远挺直的脊背背后藏着的原因后,他觉得自己这次可能真的栽了。   初恋即永恒的那种。   可他,就更加自惭形秽了。   “呦!”程母来兴趣了,巴巴的凑过来,“不见面没事啊,有姑娘照片不?”   程凉把自己手机的锁屏给程母看。   盛夏在锁屏界面里冲着镜头笑,手里拿着她常常举着的摄像机。   这是盛夏某次记录他们恋爱日常的时候程凉抓拍的。   程母戴上老花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分钟,嘴角一直没放下去过。   她这个年纪的人看人喜欢看眼睛。   这姑娘的眼睛。   配她儿子真的是糟蹋了。   “摄影师啊?”她问。   “学电影的。”程凉也凑过去跟着一起看,“还在读研究生,未来想做纪录片导演。”   “呦。”程母砸吧砸吧嘴,更满意了。   程凉让自己妈妈快乐了两分钟,然后很真诚的问母亲:“妈,你说我要是刚刚追上就跟她说我要去新疆三五年,会不会不太好?”   程母:“………………”   程母:“???”   于是那天半夜,鹿城郊区的某个地方,响起了河东狮吼:“兔崽子我迟早要给你吊到院子里风干起码我过年还能少杀一头猪!” 第四十二章 程凉   去新疆这件事, 程凉之前在天台上抽完半包烟后想出的法子简单粗暴。   他活了快三十年终于有了点想要抓住的东西,肯定是两个都想要,于是他去院里拿援边资料确认了一件事, 之前听其他人八卦闲聊援边可以按季度来的传言, 是真的。   他们医院援边可以季度援助,一年里两个季度援边两个季度在本院。   他盘算着盛夏的性格上学的时间应该没什么空理他, 那他每年寒暑假的季节回鹿城,两边就都能顾得上。   听说盛夏爸爸在战区失去联系, 他就请了五天假, 想陪她几天,把自己的打算跟盛夏沟通一下,剩下找半天时间回家跟父母聊聊去新疆的事。   毕竟他长那么大上学工作都是在鹿城,还没有离开过。   都计划得好好的。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他最终还是没把要去新疆的事情说出口,和家里倒是说了,结果被他娘用铁铲铲出家门,让他爱去哪去哪不要回家烦他们。   等去了医院,他把申请表交给林主任, 又被林主任脸色铁青的叫到了会议室——老林是个暴脾气,平时有什么事都是直接在办公室里扯嗓子开骂的, 这样黑着脸把他叫出去私聊的,反而让程凉觉得不太妙。   果然林主任关上门就冷着脸劈头盖脸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想的?”   在关键时刻请了假又提交了申请还有一堆自己可能没想起来做了什么的程凉再次聪明的选择了闭嘴。   “季度援边这个事是自从院里有援边任务之后就一直有的备选方案,可那么长一段时间, 几乎没有医生选这个方案,你觉得是为什么?”林主任这次罕见的没有兜圈子也没有造气氛,直接就问了。   “季度时间太短。”程凉其实知道,“每个季度来来回回, 两边都抓不到项目,到时候真出成绩了也会跟我没关系。”   一些比较大的病例也不太可能会分给每个季度来来回回的医生。   林主任瞪着他:“你心里都知道你还敢这样填申请?”   程凉又不说话了。   真话是他知道,但是他觉得这样没什么,反正在哪都是治病,没有项目没有大病例他也一样得天天上班。   但是这话不能说。   他以前觉得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现在却莫名的有些说不出口。   好像……   过于咸鱼了。   他想要抓住的两个人,都不太能理解咸鱼的思维。   果然,林主任把他的申请又丢还给了他。   “你要么就安心跟着我一起去新疆,要么就老老实实留在鹿城,想这样来来回回的,就别做我学生。”   “我拿到团队名单就会走,到月底之前,你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答案。”   他说完就走了。   这么多年来最平和的一次,没有跳脚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说他是只没有胡萝卜的驴。   可程凉这一次,却记住了林主任的背影。   林主任真的老了。   脊背开始往前倾,眉毛都已经开始花白,本来就很凶的法令纹现在像是刻在脸上一样。   这次的事情对林主任的打击很大,程凉能够很清晰的感受到,林主任对他,可能打算放手了。   林主任老了,再也没有心力去帮他一个个的试验他喜欢吃哪种胡萝卜了。   ***   和林主任一样,程凉最开始实习的时候也不太喜欢这个大脾气大嗓门的主任,所以平时不爱做这个主任布置的任务,规培生的时候跟着查房,林主任问的问题哪怕他会,他也不答。   叛逆得很。   他总觉得林主任很不像个医生,把办公室弄得跟厨房后台似的,训他们的架势就像那些五大三粗的厨师训学徒,情绪上头了不顾场合开口就骂,不像个文化人,跌份。   他们两就这样谁也看不上谁,他被林主任针对了两年,林主任私下里也没少因为他那张能把死人气活的嘴飙高血压。   两人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程凉因为一个病人的事对林主任这个人彻底改了观。   那时候他还在做规培生,分到的都是最累最脏的活,可还是会有病人看他年轻连日常手术后的伤口都不愿意让他碰,或者家属看到他就问林主任和其他主治医生去哪了,跟护士说这个小医生不靠谱我们不想要。   涉及人命,没有小事,其实换位思考就都能理解。   但是能理解,不代表不难过。   尤其,还有医闹。   这玩意有时候跟家常便饭一样,见惯世面的医生管那种披麻戴孝带着人上门动手或者叫骂的叫医闹,他们这种刚做小医生的菜鸡,其实觉得只要家属黑着脸往办公室门口一站,那就是医闹。   有很长一段时间,程凉内心一直把自己和病人家属放在对立面上,他防着他们,他们防着他。   那个病人和病人家属,应该是他经手过的第一个想要多关心一下,哪怕不是上班时间,遇到了也想问问病情的病人。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   不是鹿城本地人,老婆肝脏尾状叶巨大血管瘤,手术难度很大,他们地方上没有能做这类手术的医生,各种辗转找到了林主任,入院的时候是夫妻俩一起来的,丈夫扛着巨大的包裹,一个人的时候满脸愁苦,但是在老婆面前却始终是乐呵呵的。   这是一对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夫妻。   医院陪床不能有太多行李,男人跟老婆说他在附近找了个很便宜的招待所,可以睡觉还可以洗澡。   但是程凉上下班的时候看到,男人把那个巨大的包裹存放在医院后头那个收破烂的老头家里,一天给他三块钱。   每天早上都去几百米外的公园公共厕所里洗漱刷牙,鹿城的深秋挺冷的,但是程凉感觉他连头都在公共厕所里洗过了,每次来病房身上都清清爽爽。   看到所有的医生护士甚至对别床的护工都客客气气,病房里的饭菜吃完了老婆会拿着抹布把自己的那张桌子擦得一点灰尘都没有。   夫妻俩人,一块肉都会用筷子分成两半分着吃。   可就这么一对夫妻,临到手术前还是拿着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期期艾艾的躲在医生办公室旁边,想要趁着办公室没人的时候偷偷拿给林主任。   程凉在那男人面前来来回回走了三四次,最终忍不住多管了一次闲事,他走到男人面前,说:“医院有严格规定,这种事不能做。”   “医生做手术都是全力以赴的,不会有人因为你没给红包故意不好好做手术。”   也不会有人因为给了红包,就能妙手回春。   那男人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涨红着脸点头,但是还是没有回病房。   程凉也不再多话,这是他第一次对病人家属产生了一些除了对立以外的情绪,多嘴说了两句话,是他多管闲事的极限了。   再后来又看到这个男人偷偷摸摸往医生办公室看,他就只是皱皱眉,再也没有上去劝过。   直到晚上十点多,他在林主任的手术室看林主任做完最后一台手术,那台手术收尾复杂,他踮着脚看了半天,最后是和林主任一起走的。   两人互相不对付,所以林主任走在前面,他晃晃荡荡的跟在几步远的后头。   他看到,林主任在办公室门口停下,然后面不改色的收了男人递过去的红包。   程凉:“……”   就算要收,能不能避着他一点,大门口人来人往的,直接就收了。   程凉真的惊了。   更惊的是林主任回头看到他也站着,还冲他招招手,把两个红包往他手里一塞。   程凉:“…………”   什么玩意儿这是?!   “你帮我收着,我怕我晚上一睡着就不知道把这钱丢哪了,明天早上得上交上去。”林主任进了办公室关了门才说,“我还得打报告。”   听声音还挺懊恼。   “……我们医院,可以收红包?”程凉没反应过来,觉得这医院挺牛逼,深藏不露的。   “……”林主任眼睛一瞪,“你脑子有屎?”   程凉:“…………”   操。   “这钱不收,他们两个人今天晚上都睡不好。”林主任说,“腹腔镜全尾叶切除术不是小手术,现在国内能做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让病人术前安心休息,也算是治疗方案的一部分。”   程凉拿着红包,没听懂。   “这钱,明天做完手术就得还给人家!”林主任觉得这个年轻人当真朽木不可雕,“你以为真收啊!你不是有钱人吗?这么贪?”   程凉:“……这是,治疗方案?”   “我们医院特有的?”他持续惊讶,都忘记自己和林主任水火不容。   这也太容易出现医疗纠纷了,万一手术出什么问题病人说我是给了红包的,这有嘴都说不清了。   “特有个屁。”林主任仍然喜欢有辱斯文的骂脏话,“打了报告肯定还得写检查。”   弄不好还得扣奖金。   “那你还……”程凉无法理解。   “病人第一,医生是治病的,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林主任反问他。   “我写个收据给你,你贴在红包外面,一会再拍个照,存个证。”林主任一通交代,还顺带威胁,“明天你要是想进我手术室看那场手术,就老实点把这事办妥。”   林主任说一句话就能顶一句嘴的程凉这次就真的没说话,老老实实保管着红包,等第二天手术成功结束亲手还给了那个男人。   红包封口都没拆。   男人拿着红包蹲在地上哭了大半个小时。   那是程凉第一次觉得,做医生,也还不赖。   也是那一次之后,他对这个动不动就爆粗口的主任有了一点其他的感情,回嘴还是回嘴,气他还是气他,但是该做的,该学的,也慢慢的都上了心。   可现在,主任老了。   并且,因为他的朽木不可雕,终于想要放弃他了。   程凉在那间办公室里慢慢的低下头。   程凉对这种感觉很敏感,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逢人就爱提的那个算是改变过他命运的男同桌,他从来没说过他们之间的结局。   高考分数出来之后,他第一个通知的不是父母,而是他那个男同桌,他问对方想考什么专业,他说,他这次牛逼大发了,弄不好可以做一回同学。   男同桌当时沉默了一会,跟他说:“程凉,你需要一个人努力试试。”   “不然你的主观能动性永远没办法调动起来。”   “我不能拉你跑一辈子。”   ……   他有些想盛夏,他在想,如果盛夏在他身边,抱一抱,让她揉揉他的头,是不是就能把他现在心底的那些不安给抹平。   她会不会,最终也会像林主任和男同桌这样,只给他留一个背影。 第四十三章 程凉   盛夏在也门一直到程凉恢复正常上班的第三天, 才能打通第一个国际电话,之前都是她那边有网的时候断断续续发几句话微信,最多报个平安就没有后续了。   这会终于能通话了, 程凉觉得自己那声喂的语调都有些余音绕梁。   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谈个恋爱能那么酸。   但这两天他的闲暇时间他确实就是靠着手机里那几张盛夏的照片过的。   林主任说了让他考虑之后就不管他了, 工作照做,但是不骂他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写着个丧字,只有看到盛夏的来电显示, 整个人才恢复了点活气。   只是这也门的电话信号真的太差了, 盛夏的声音像是被蒙在一个空旷的玻璃壳里,嗡嗡嗡的,还有时间差,他这边说完那边要缓几秒钟才能有回应。   他只知道盛夏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因为是头部受伤还做了开颅手术,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有没有神经受损。   其他的,都消失在嗡嗡嗡的真空里,程凉在最后说了句我挺想你的,但是盛夏那边信号很快就断了, 他也不知道这几个字盛夏有没有听到。   于是又过了一天,等盛夏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网络通畅的时候程凉和她快速交换了邮箱地址, 两个人开始了最原始的书信交流。   ***   第一封邮件是盛夏发的,她说这是她没事的时候先把内容打在备忘录上,有网络了复制粘贴一次性发出来。   程凉打开邮件, 看到抬头就笑了。   板板正正的盛夏,二十一岁的小姑娘,抬头居然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展信悦。   【程凉,展信悦:   我在也门一切都好。   我爸爸手术后苏醒过一次, 但是还不能开口说话,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是受伤的地方靠近语言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恢复。   这里的重症监护室只能一个个进,时间有限,我把分给我的时间让给我妈妈了,他们两个也快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和我爸爸一起受伤的人有十四个,维和部队的人为了保护平民和一起去的记者摄影师,大多都受了比较严重的伤,有一个特别重,这边医院处理不好,只能坐直升飞机去条件比较好的医院。这几天,有很多人在为那位军人祈祷,我虽然不信教,但是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坐下来为那位军人祈福,我想,总是心诚则灵的。   除了这两件事外,我在也门遇到的就都是好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爸爸妈妈那么长时间的待在一起了,我和我妈妈就睡在一间房里,一张大床,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聊了很多,我还和她聊到了你,给她看了你的照片。   我妈妈说,你长得过于好看了。微笑.jpg   她说等我爸爸醒了,得回国一趟和你吃顿饭。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我妈妈好像不喜欢长得太好看的男人,难怪我爸爸……   微笑.jpg   也门亚丁这里其实是有网络信号的,但是必须得靠近酒店大厅的那个接收器。   可来这个地方工作的人太多了,都是很重要的正事,他们比较靠近接收器,像我这样没什么事的,总觉得在接收器旁边占位太久会妨碍了其他人的工作。   但是发邮件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所有内容复制粘贴好,一分钟时间我可以给你还有西西每个人发一封邮件。快乐.jpg   除了网络之外,亚丁还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靠近战争区域,经常会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炮火声,不是电视里的那种声效,更像是闷在缸里面的炮仗突然炸开,有时候地都能震几下。   靠近战争,我才真的理解什么叫做人命如蝼蚁,战争中的人民其实也和我们一样都是有家人有感情的人,但是这些人,都不会去想将来。   我也终于更加理解我父母的工作,也理解了你那天在网约车上教我“最好的方法就是实践”这句话的意义。   我父母的工作,就是把地球上最残忍的人类自相残杀转换成画面和文字,他们的努力是为了让和平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感知战争的残酷,为了减少悲剧发生。   我由衷尊重这样的理想。】   程凉的13寸笔记本电脑屏幕看到这里就到底了。   程凉没有马上滚动鼠标,只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一页邮件,低头笑了。   盛夏一如既往,也门亚丁那样的环境,只是去了六天就找到了她觉得好的地方,积极正能量的,只是看着邮件就能想到她写这些时候的表情。   一定一本正经,写到开心的时候,两眼会亮晶晶。   其实程凉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以前看电视瞥到电视里的女明星,偶尔会看到觉得惊艳的,可等对方换了衣服换了发型再出来,他马上就认不出来了。   但是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了。   像盛夏这样的,具象的,非她不可的。   他之前没概念,是因为身边真的没有这样的人。   估计穷其一生,他的所有运气也只够他遇到一次盛夏。   程凉滚动鼠标,盛夏的邮件慢慢进入尾声,在一系列一本正经的正能量之后,盛夏写了几行情话。   【你那天挂电话之前说的话我听见了,只是我回复的时候已经信号断了(你还记得的吧,你说了你挺想我的。)】   程凉看到这里一怔,伸手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抹不掉了。   这丫头,可爱到犯规了。   【上飞机前你给我买的东西我都在用,书已经看完了。   那个会微笑的擎天柱的手机链,会掉色,就是车头那块,会掉色。】   盛夏于也门亚丁】   没了。   程凉滑动鼠标滚轮上上下下的把最后两句话看了好多遍,才突然懂了他女朋友迂回的情话。   她也想他了。   所以看完了他给她买的书,所以她把那个盗版的擎天柱摸到掉色。   估计还挺怨念的,说了两遍。   程凉觉得自己的耳根子正在以他自己能感知到的速度发烫燎原,脸皮很厚的他这一次真的没扛住。   搓着脸仰躺在靠背椅上,看着值班室的天花板傻笑了半天。   这可能是他见过最有杀伤力的情话了。   单纯想象盛夏低头抚摸擎天柱的样子,他就怎么都压不下嘴角的弧度。   操。   程凉一把合上笔记本。   妈的,真想她啊。   ***   读盛夏邮件那天,程凉在病房值班。   他们院病房值班是白天上班,当天晚上夜班,第二天还得上班到五点下班,肝胆外科紧急手术少,值班很多时候都是一夜无事到天亮,所以程凉值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窝在值班室休息或者在办公室写论文。   他那天原本的计划就是先把盛夏的邮件回了,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好好琢磨琢磨去新疆的资料。   但是等他再次打开笔记本,想学着盛夏一样,正正经经的在抬头写个展信悦的时候,值班室的电话响了。   夜间急诊。   高速车祸,伤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性,车辆撞击后胸腹部撞向方向盘,内出血严重,送过来的时候血压都已经测不出来了。   程凉赶到手术室的时候患者已经出现了休克症状,仪器嘀嘀嘀的,急诊室的普外医生看到程凉来了抬头说了一句:“可能胰腺破了。”   程凉眼皮一跳。   肝脏脾脏破裂他都不怕,患者还有生命体征,开腹找到出血点止住就行。最怕的就是胰腺破裂,胰液是带腐蚀性的,流到哪腐蚀到哪,九死一生的事情。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一下,这次进来的是泌尿外科的二线值班,人员到齐,急诊室的那位开了腹。   一塌糊涂。   肝脾破裂,腹腔内都是血,好不容易抽吸完成能勉强看清腹腔情况,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怕什么来什么,胰腺真的破了,周围血管破损,结肠被腐蚀,患者再次出现休克症状,又是一通兵荒马乱的抢救。   人抢救回来了,肝脾也止血了,胰腺破损也修补了,剩下的,其实手术室里的人都不太敢动。   之前腐蚀的血管已经变成了粥状,程凉缝了两针,一打结就散了,连续试了三四次,手都在抖,但是就是一用力就散。   “得让林主任来。”程凉摁着出血点,看了眼时间。   凌晨两点。   那么冷的手术室,所有人额头上都是汗。   林主任在家,赶过来起码需要四十几分钟,让护士给林主任视频看了眼情况,程凉就听到林主任冷冷的命令他:“你给我摁好。”   “嗯。”程凉敛下眉眼。   这类血管之前林主任让他专门练过,但是实践机会太少,模型没问题,不是这种急救类型腹腔环境好的患者他也没问题,但是遇到这样的,就不行。   他还没有出师。   手术室里仍然很冷。   程凉就这样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的摁着出血点,之前受伤的肩膀隐隐作痛,痛多了就麻了。   五十分钟,林主任终于风风火火的赶到手术室,程凉被挤到一边,看着林主任五十多岁的人,半夜三更开了四十分钟的车,一来就直接拿起手术器械,稳稳的两针,打结,血止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主任收尾的时候瞟了程凉一眼:“回去拿模型继续练,练这种出血环境下的,没练好就别进手术室,我下周考。”   程凉:“好。”   “就你这样还敢……”还有其他科室的同事,林主任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但是程凉懂。   就他这样的,还敢提出季度援边。   手术室里的空调好像坏了,冷的程凉手脚冰凉。   他突然失去了给盛夏回邮件的勇气。   那样一个在战区都能积极乐观的姑娘,他应该跟她说什么?除了那些漫无边际的情话,他还有什么值得跟她说的?   他不是盛夏的汽车人。   他连那个摸着会掉色的盗版擎天柱都不如。 第四十四章 烈日炎炎,她扎着马尾辫站……   那晚程凉一直没有再回到值班室去回盛夏的邮件。   手术完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学习中心的练习室里缝了一晚上的血管, 各种类型的,稀巴烂的模型血管,他跟绣花似的一点点拼好缝到能让血液浓稠度的液体顺利通过。   出了练习室, 肩膀酸得像是被鬼趴了一晚上, 他又强行给自己灌了一大杯咖啡。   林主任凌晨说了不让他进手术室,可早上还是排了他的一助, 肝门部胆管癌手术,算是肝胆外科手术里难度系数很大的手术之一, 为了术前定位减少手术未知风险, 判断病变范围的术前影像会议都开了好多次,之前是李副主任的病人,李副主任出事后,这病人就交给了林主任。   这么复杂的手术,除了程凉,其他人不敢给暴脾气的林主任做一助。   可就算是程凉,对这种探查时间很长的手术其实也是有些发怵的,探查过程中他要把胆管附近需要保留的血管分离并且保护好,这中间一点差错都不能出, 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往往一场手术下来整个人都傻了, 看东西都是叠影。   偏偏林主任最近是真的看他不顺眼,几个小时下来从头骂到尾,程凉觉得自己后脑勺都麻了。   但是这一次, 很神奇的,他没有想着要不然干脆转行算了。   下了班累到走回家的那点力气都没了,干脆窝在天台上,抠抠搜搜的拆开了最后一根棒棒糖。   他还是没有给盛夏回邮件。   他开始非常没出息的害怕给盛夏回邮件。   是真的怕。   最开始他提出恋爱, 那就是单纯的男女吸引,盛夏外貌脾气性格都合适,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那阵子他跟盛夏的缘分是真的很玄妙,不分地点不分场合,他似乎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盛夏。   烈日炎炎,她扎着马尾辫站在向阳处。   那就是成年人的异性相吸,称不上多深刻也并没有太多激情。   但是谈着谈着,就变了。   盛夏,太好了。   以他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咬牙奋起,都不一定能配得上她。   他开始变得在乎,然后,就陷入了自卑循环。   手机又响了一声,提示他有新的邮件。   发件人还是盛夏。   就算他没有回她的邮件,她也什么都没说。   明明在战区的人是她,明明网络不好每次联络他们都得大费周章的人,邮件里却一点不开心的情绪都没有。   她说她爸爸今天会对着字卡读出三个字的词了,她和她妈妈为了庆祝就去了亚丁市内最好的饭店吃了一顿烤全羊加阿拉伯大饼。   【不好吃……非常不好吃……还没有小区门口阿姨摊得鸡蛋饼好吃。】   她说回酒店的路上她和她妈妈拍了不少照片,还随邮件贴了一张给他。   照片里盛夏就站在亚丁街头,靠在灰色建筑墙上,旁边是一辆路过的装甲车。   她黑了一些瘦了一些,对着镜头笑得一如既往。   程凉放大照片,盯着照片里盛夏的眼睛。   异国他乡兵荒马乱的又要照顾爸爸,肯定是很累的,她向来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红血丝,眼底也有青影。   但是就是,一尘不染。   他是怎么敢对这样的女孩在那么黑漆漆的环境下问出要不要恋爱这样的话的?   他是找到了胡萝卜还是有了担当还是真的觉得自己前途无量了?   嘴里柠檬味的棒棒糖酸得都开始苦。   程凉恶狠狠的嚼碎了那块糖,锁上手机丢到一旁,靠在墙上看着八月底的夏日太阳从一点点金光变成火炉。   他很无所谓的抬手遮住了眼睛,躺出了咸鱼的样子,让查完房想偷偷摸摸上来吃完兜里早饭的周弦吓了一大跳。   “我以为你中暑了。”他刚才差点打120,手机拿出来想起这里就是医院。   程凉放下手瞥了周弦一眼,往边上挪了挪,给另一条咸鱼留出躺平的空间。   “思念成疾?”某规培医生没大没小的咬了一口鸡蛋饼。   程凉没理他。   “你真的要去新疆吗?”周弦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边一去起码三年起步,你打算和盛夏分手了?”   程凉:“……”   他真的想抽他。   “其实……”周弦咽下嘴里的鸡蛋饼,“我一开始没想到你会去申请援边。”   “我看了那边的照片,所谓的医院就是一幢楼,门诊急诊住院部都在一起,手术室就两间,还得和急诊共用。”   “普外医生就一个,还有一个实习的。”   “你在鹿城这边有车有房的,上班也近,而且说真的这医院的人真没人会特意跟你这个富二代过不去。”   “混三年把你现在手里的项目做完,弄不好就是个副主任了。”   “我家里人基本都是这样的路,差不多年龄了就结婚生子,医生这行在国内不见得有钱但是社会地位还是有的,起码我从小到大吃医生家属的红利吃了不少。”   “在你跟盛夏恋爱前,我以为你肯定是走这条路的。”   程凉比一般人的追求还要少,他甚至不在乎钱。   “但你跑去要了援边的资料,还因为盛夏家里的事特意请了五天假,我就觉得……”   周弦没说完后面的话,程凉也没问。   他去要援边的资料,就是失控的开始。   或者更早一点,他在林主任拿他做借口开始搞科室斗争的时候没有躲在家里装死,就是失控的开始。   他开始醒了。   也开始痛了。   “你真的要去?”周弦又问了一次。   “我再考虑一周。”程凉回答。   周弦说的那种医生生活,本来是他一直以来确定自己会走的路,对过去没有想法对未来也没有希冀。   但是这样的状态,不适合盛夏。   他无法想象让盛夏跟着他一起走这条路,盛夏会离开,她太独立,一旦发现不适合,一定会离开。   而他,最爱的就是她的独立坚强。   程凉嗤得一声。   他刚才居然想到了爱这个字。   真是栽得彻头彻尾。   ***   接下来的那一个星期,程凉都异常沉默。   盛夏仍然有空就给他发邮件,但是他一封没回,所以盛夏的邮件从一开始密密麻麻需要鼠标滚轮滚两下才能看完,到第六天,就只变成了一行字,她问他,你还好吗?   他很不好。   他刚爱上,就失恋了。   他甚至想要穿越回台风天的那个晚上,捂住自己的嘴,让盛夏真的按照她的计划,把恋爱排在计划五年后。   给他五年时间,他可能就不会是现在这种样子,这种,连给盛夏回个邮件都不敢的样子。   他开不出口,他不能跟盛夏说,我想锻炼自己去新疆五年,这五年,我做不了你的男朋友,但是等五年后,或许我真的找到了我的胡萝卜,那时候我再回来找你。   那时候如果你有计划恋爱,我会好好爱你。   这话发出去他就应该直接被打死。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   唐采西在他休假的时候在家门口等过他,问他怎么打算的。   他说,不知道。   最渣的回答。   所以唐采西呵了一声也走了。   他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医院里,之前夜班救的那个急诊病人转到了他们科,住院了两天,又胰漏了,但是病人的身体情况已经不适合再动刀,只能先插管,推到ICU。   病危通知单下了,家属哭着赶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带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病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唯一收入来源。   手术后的第一天,还有他所在货运公司的老板过来看他,拿了果篮,一群人过来还有人带着摄像机。   手术后的第二天,保险公司确认这个病人开的货车出事的时候是超载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状态,拒绝赔付,于是病人公司的人,就再也没有来过。   第三天胰漏,血压直线下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林主任和程凉一通抢救,人救下来了,身上插着四根管子进了ICU。   那天之后,除了病人的妻子和孩子,就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程凉进出ICU给病人换管子换药的时候,都能看到病人妻子坐在ICU门口发呆,偶尔会听到她打电话,应该是在到处筹钱。   这些事情,程凉以前根本不愿意去看。医院就是人间疾苦的地方,看多了人会走不出去。   但是这一次,程凉自虐一般,甚至知道了病人家属的名字。   躺在床上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在专业角度看来存活概率很小的病人,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叫平安。   为了祈求做货车司机的丈夫平安,所以孩子出生的时候,夫妻俩起了这样的名字。   程凉从医以来,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那么用心过。   不是医术上方案上有多不一样,而是把这个连续下了几天病危通知的病人当成了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人。   他甚至会在病人清醒的时候跟他说:“你再努力一点,撑过去就会好起来的。”   第八天,他把这个病人再次送入介入科,发现他腹腔内的最大出血点已经有了愈合迹象。   程凉那天晚上在食堂里,给自己加了一块大排。   一边吃一边再次打开了一直不敢再看的邮箱。   盛夏在两个小时之前给他发了一封邮件,程凉算了算时差,也门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   她说过网络接收器那边都是工作的人,白天人最多,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晚上发的邮件,这次的发件时间,让程凉在点开邮件前,犹豫了很久。   大排都凉了,油腻腻的泛着白色油脂的光芒。   盛夏这次没有展信悦。   她说,其实周弦真的挺爱说八卦的,所以她很早就知道他可能会去新疆。   她说,她一直在等他主动告诉她。恋爱以来,她最困惑的事情就是为什么他从来不提医院的事,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表现负能量。   她说,本来她没有把他准备去新疆当回事,她觉得异地恋之所以会煎熬,大部分还是因为患得患失,她并不患得患失。   【但是我现在,懂你的意思了。   周弦说,林主任常常骂你是一只找不到胡萝卜的驴,蒙着眼睛磨磨得打一下才转一圈。   我不太赞成。   你的问题一直都不是找不到胡萝卜,你的问题是你一直不愿意把蒙着眼睛的那块布摘下来。   摘下来看看你磨的是什么样的磨,才能知道你愿不愿意继续磨下去。   我是那块你不愿意磨下去的磨。   所以,程医生,去新疆吧。   我祝你,前程似锦。   盛夏于也门】 第四十五章 “您哪位?”   2021年, 夏。   盛夏拉着两个巨大的黑色设备箱,肩膀扛着一个设备包,另一个肩膀背着随身的证件包, 蓝牙耳机里都是唐采西的声音。   这人最近真的特别啰嗦, 当了律师以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啰嗦。   鹿城夏天很热,盛夏戴着口罩闷得头晕, 回答得越来越敷衍。   “不是,你好歹回家一趟再飞啊!你这都走了快半年了!”唐采西十分不满, “你房间都快长蘑菇了!我跟你说我一次都没进去打扫过, 所以现在桌子上面的灰应该可以写字了,还是3D效果的。”   盛夏:“……”   “真不回来了啊?”唐采西可怜兮兮,“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视频。”盛夏翻了个白眼,终于在机场入口处找到了推车。   “真的来不及了。”盛夏弯腰把大箱子扛进推车,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拉空推车拉了两次没拉动,盛夏又把东西放下帮阿姨把空推车拽出来,冲阿姨摆摆手,才继续,“刚下飞机就被隔离了十四天, 教授那边已经开拍一周了,再不赶过去这个片子就没我的份了。”   “你少来。”唐采西嗤之以鼻, “你家教授恨不得把得意门生四个字写在你脑门上,这么重要的片子怎么可能不让你参与,拼着隔离十四天也要把你从马来西亚捞回来。”   因为疫情原因, 东南亚那几个以旅游为重要收入的国家都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盛夏去那边取材已经取了快半年了——其实三个月就够了,无奈到哪里都得先隔离十四天。   她现在真的对关在酒店这件事有阴影了。   东西都搬上推车,盛夏松了口气直起腰, 换了个手拿手机:“我到机场了,先挂了。”   “等下!”唐采西大吼一声。   盛夏木着脸把蓝牙耳机拿出耳朵,掏了掏耳朵才重新塞进去,宣布:“我聋了。”   唐采西嘿嘿笑得一点都不愧疚,笑完又停顿了半秒,说:“我昨天问过周弦了,程凉就在阿克苏那边,你们这次拍的纪录片弄不好真的会遇到他。”   盛夏已经进了机场大厅。   门口是自动体温监测器,只要有人经过,它就会尽心尽责的报出体温,盛夏突然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在原地站了一会,那个体温监测器就一直在不停的重复“体温36.6℃”。   盛夏往后退了一步,又出了机场大厅。   “阿克苏地区很大,不会碰到的。”盛夏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而且援边的不仅仅只有医疗,还有其他的,如果真的躲不掉,我就去拍其他的。”盛夏又补充,“反正我也不太想拍医生。”   电话挂了。   曾经最想要拍医生生活的的盛夏,因为那个人,现在再也不想去碰了。   她这辈子最生气的一次,连祝他前程似锦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其实事后回想,真的早有预兆。   那个人在告白的时候就说了算了,开始就这样,结束还是这样。   彻头彻尾的渣男。   ***   那次分手,盛夏断得非常干脆。   她在那个战乱的地方,在人潮拥挤的大厅里拿着手机对着网络接收器,每天起码刷三次邮箱。   她知道林主任做的肝移植手术出了事,唐采西太想她了,每天给她发的邮件几乎涵盖了所有日常,所以她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回家,知道那个人不上班的时候就窝在洗衣房里洗衣服。   唐采西说,那阵子玻璃房里的衣服都快要晒不下。   所以她一直很耐心的等,把在也门发生的好玩的事情都写下来告诉他,那个地方,好玩的事情并不多,有时候半夜炮灰砸下来,就像在耳边,很多人都彻夜不敢睡觉,她爸爸刚刚清醒就一个字一个字的让她们母女两个赶紧撤离。   她搜刮了所有开心的明朗的事发给他,但是他一个字都没回。   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读过她的邮件。   唐采西说,她问了那个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那个人回答,他不知道。   唐采西劝她,夏夏要不我们算了吧。   可盛夏还是坚持不懈的发满了八天邮件,然后祝他前程似锦。   唯一庆幸的,是那段最难熬的时间里,她一直都和她妈妈在一起,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妈妈,白天孤单的时候去看看爸爸。   所谓初恋失恋,就这么很平静的过去了。   她退出了那个四人群,把程凉的手机号码设成了拒接,最后还删掉了程凉的微信。   房子也没有再租了。   唐采西在她回国前就处理好了一切,在她接下去要读书的学校附近租了个两室一厅。唐采西做得很绝,房租是按天算给程凉的,精确到分。   要说那个夏天回想起来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那可能就是唐采西和周弦的感情。   他们俩并没有因为她和那个人分手断绝联系。   唐采西那一年仍然热衷搜集各种能给她带来少女心荷尔蒙的男性特征,但是和周弦却一直打打闹闹地没有交恶过。   后来在2020年,那个所有人都忘不了的年份里,周弦跟唐采西告白了,他说反正都要世界末日了。   两个医生,告白的时候的台词都奇奇怪怪的,但是唐采西和周弦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2020,她和那个人,只走过了一个夏天。   上飞机前,盛夏和在新疆负责接机的小师弟再次确认了自己的航班号,合上手机,看到了手机上那个已经掉色成黑白的擎天柱手机链。   这个钥匙扣,她没有丢。   同样没有丢的,还有程凉送她的那个铜制的胆囊。   他从头到尾都渣,连送的东西都是每天都能看得到的,钥匙扣、手机链,她最爱的擎天柱和她切掉的那个胆囊。   都是她没办法丢掉的东西。   如果真的那么倒霉在阿苏克遇到程凉,那么她……   就把这两样东西当着他的面丢到垃圾桶!   ***   盛夏的导师在盛夏上飞机前又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那几个设备有没有打包好托运,问她到阿克苏机场几点,跟她说如果飞机晚点让她和小师弟直接在机场附近找个酒店先住着,因为从机场到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还得开五个多小时车。   盛夏的导师姓丁,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扎辫子。人很艺术,也很细致,是业界很有名的电影学教授,专攻纪录片。   因为盛夏入学前拍的那个吃夜宵会死的参赛纪录片,盛夏是丁教授主动要过去的学生,他说盛夏的镜头语言虽然稚嫩但是古朴,能让人看到拍摄的人在镜头背后试图传达的思想,是有温度的人。   但是这部被丁教授看中的纪录片,比赛却没有拿到名次,只有个类似安慰的创意奖,奖励了三百块钱。   盛夏把那三百块钱分了一半给唐采西,让她给周弦七十五。   唐采西后来说,周弦帮她转给了那个人。   那时候那个人已经去了新疆,周弦用的是微信转账,他隔了几个小时才收了,什么话都没说。   那是他们分手后唯一的一次交集。   丁教授还在电话那头事无巨细的交代,盛夏收回飘远的思绪。   “这地方条件艰苦,我们团队就你一个女孩子,跟我们挤一屋子不合适。”丁教授说,“所以你到了以后让你小师弟直接把你带到县医院,他们那边有空宿舍,有个女医生也是一个人住,昨天就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盛夏一顿:“我们在阿克苏主要是拍医院?之前不是说拍扶贫么?”   “医疗援疆也是扶贫很重要的一部分嘛。”丁教授回她,“我知道你不爱拍医院的东西,但是现在这疫情满天飞,我估计你接下来这五六年想要拍定制的纪录片,都逃不开医院。”   “好。”盛夏回答。   很直接。   她不乐意拍医院是私人理由,私人理由不能成为工作不能做的借口。   这个定制纪录片对丁教授来说是很重要的项目,主旋律,上头下的指标项目,拍得不好会影响丁教授的职业生涯。   阿克苏这边,是树典型的地方,预计得拍半年。   而且阿克苏有那么多医院,不至于真的会碰到那个人。   盛夏自己安慰自己。   “哦,对了……”丁教授好像在和旁人说话,捂着话筒过了几分钟才重新开口,“这边医院有从鹿城援边过来的医生,姓程,他说他认识你。”   盛夏:“……”   盛夏:“……我不认识什么医生。”   “这样吗……”丁教授又开始和旁人嘀嘀咕咕。   盛夏捏着那个已经褪完色的擎天柱手机链,只想买张机票跑回东南亚。   她宁可去东南亚再测个核酸再隔离十四天!   “你等下。”丁教授说完,手机里就换了一个人。   “盛夏。”电话那头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是程凉。”   盛夏抿起了嘴。   “你那个小师弟不太认识路,去阿克苏机场的路况也不怎么好。”那个人说,“所以我会和他一起去接你。”   “这边早晚温差大,晚上只有十几度,你不要把衣服都托运了,留件外套在外面。”他又说。   “另外万一晚点了也不要急,机场这边就两个航站楼,你到了以后直接去B3出口就可以。”他继续絮絮叨叨。   然后,沉默。   盛夏盯着擎天柱。   登机口已经开始准备登机,很多人站起身开始排队。   盛夏走到队伍最尾端。   “抱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您哪位?” 第四十六章 这种,熟悉的房东感。……   盛夏在飞机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风雨交加,程凉隔着一个空旷大厅远远地看着她。   这其实是一个静止画面,程凉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四周潮水般涌动的黑暗里有风雨声呼啸而过。   这个梦盛夏这三年里做过很多次, 没有台词,没有动态画面, 程凉就这么站在黑暗里。   很悲伤的梦。   每次醒过来,都会觉得呼吸困难眼眶酸涩。   这对她来说, 是个噩梦。   飞机还在飞行, 盛夏摘下眼罩打开遮光板,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让她有一瞬间的恍神。她站起身,进了飞机上的卫生间。   摘下口罩冷水洗了一把脸,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三年她过得很充实,那趟也门之行让她对拍纪录片有了更切实的想法,遇到了好导师,接连拍了两个业界评价还不错的纪录片,研究生在读就已经有几个机构向她投了橄榄枝。   虽然很累,虽然常年飞来飞去, 但是她大部分时间都很快乐。   除了偶尔做到这个梦的时候。   盛夏又低头洗了把脸。   为了方便她把头发剪得很短,隔离了十四天, 现在又长长了,刘海盖住了半只眼睛,现在湿漉漉的黏在脸上。   和三年前相比, 她变了很多。   换成以前她肯定没办法问出您哪位这样嘲讽技能开满的问题,问得电话那端的那个人愣了足足能有一分钟。   电话是她主动挂掉的,挂掉之后就摘下了手机挂件和钥匙扣,没真的丢垃圾桶, 她把这些东西塞在最近暂时用不到的护照卡里,现在手机上没了装饰,有些空荡荡的。   出了卫生间,盛夏跑到空乘那边购物车里买了个手机挂件,一架小飞机,上面有这个航空公司的logo。   挂上之后,又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她很难理解她现在的心情。   把程凉从自己生活里摘除出去后,她想过他们可能会重逢的场景,尤其是疫情之后,各种定制纪录片都往医疗系统靠拢,那时候她就想过,万一要拍程凉怎么办。   但是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强迫自己打住。   他们应该不会重逢,又不是好聚好散的,他用了最恶劣的方式分手,这种一句话不说彻底消失的做法,让他们之间那场半个多月甜蜜契合的恋爱变成了一场笑话。   既然消失了,他就应该一直消失下去。   就算重逢,也得装作互不相识。   这是做人最基本的礼貌。   可这个人,现在居然连礼貌都不要了!   ***   半夜十二点,盛夏乘坐的那班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   阿克苏机场是4C级军民合用支线机场,并不算很大,就像程凉说的那样,出了机场就能一眼看到出口。   盛夏为了领走托运过来的那堆比她还重的设备,出来得很晚,出口处已经没什么人了。   所以,一眼就看到了程凉。   戴着口罩,身形瘦削,那撮呆毛人群中鹤立鸡群。   盛夏下意识摁下推车的刹车推把,咔嚓一声,车子里面的箱子惯性往前冲,上百万的设备,盛夏吓得瞬间爆发人类潜能,身体飞快往前,企图用肩膀扛住那堆快要摔下推车的箱子。   哐得一声,箱子直接砸在了她半边肩膀上,痛倒是没有想象中的痛,就是真的太重了,她整个人往前冲,但是好歹给落地的箱子做了缓冲。   她松了一口气,却忘记后面还有一个挨着的箱子,两个箱子在她身上连环撞,她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就直接被锤趴下了,五体投地的那种。   动静实在太大,在那边等人接客的都扭头朝她这边看,盛夏看到自己那个憨憨小师弟咋咋呼呼地就冲了过来,前面还有个跑得比他还快的程凉。   盛夏:“……”   她就知道,他们不能重逢。   “师姐啊啊啊啊啊!”憨憨小师弟边跑边嚷,“你四肢功能失调了么!这设备要是坏了明年的今天就是我跟你的忌日啊啊啊啊。”   就很喜感。   啊啊啊还随着跑步一颠一颠的,很有节奏感。   盛夏叹口气,撑着胳膊打算先坐起身。   “你先别动。”程凉比她那个小师弟高半个头,几步就跑到她面前,摁住了她的肩膀。   盛夏:“?”   “摁这里会不会痛?”程凉手指摁住了盛夏的肩胛骨,有点用力。   盛夏皱眉,下意识甩开他的手,自己撑着站了起来。   她不是他的病人。   “这箱先拆开看看,我刚才挡了一下应该还好。”她甚至没有理程凉,转身直接打开了那箱最需要宝贝的设备。   她很感谢脸上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可以隐藏所有情绪。   小师弟也完全没注意到这两人的暗潮涌动,人几乎要塞到设备箱里。   “真香!”小师弟抱着设备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人民币的味道!”   “这个更香。”盛夏索性坐在地上,拆开其中一个包装,开机关机拿着镜头对着小师弟调试了半天,然后低头一声不吭的重新拆散,装好。   调试镜头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小师弟旁边的程凉。   只看到了半只胳膊。   黑了好多,他的手本来就不怎么精致,现在看起来更加历经沧桑,虎口甚至有一个还没完全结疤的伤口。   ……   这个设备确实贵,她真的就只对焦了一秒钟,就什么都看到了,包括他手臂上的汗毛。   盛夏敛下眉眼站起身,歪歪脖子甩了甩胳膊。   “伤了没?”确认设备都没事之后小师弟终于有了同僚爱,问了一句人话马上接一句鬼话,“话说你去年是不是也砸在同一个地方?砸多了你这半边身体会不会就砸熟了?”   盛夏:“……”   她这个小师弟姓白,叫白伬明,江湖人称白痴,人如其名。   但是为了礼貌,他们都喊他小白。   “没事。”她确定自己胳膊肩膀动起来虽然痛但是并不是不能忍,最多就是晚上贴几张膏药。   “走吧。”她率先拿走了最重最贵的设备箱,弯腰想把随身的那个行李包背上,半途截过来一只手,拽住了那个行李包。   “我来。”那是程凉的手,看起来还想顺手拿走她的设备包。   “不用。”盛夏终于回了他一句,动作利索的背好行李包,推着设备箱就往前走。   “我师姐……”小白在身后很响的和程凉说悄悄话,“不喜欢别人帮忙拿东西。”   “你知道的,这行男人多,想要不因为性别被差别对待,女人都对自己很狠。”小白继续大放厥词。   你知道个屁。   盛夏走得更快了,把这段糟心的对话甩得远远的。   三年没见。   她直接被设备箱砸得五体投地。   她肩膀上还留着程凉摁下去的触感,他手指很凉,指尖有力,肩胛骨那块一直若有似无的像是他的手指始终没有离开。   她讨厌这种感觉,当年在也门的无助感又一次席卷而来,她现在甚至都不想看那个人一眼。   他为什么要来接她。   为什么当年连着八天音信全无。   为什么,她发完邮件还偷偷等了他一个月才把他的微信拉黑,但是他一个字都没给她发过。   既然这样,现在为什么还要出现?   ***   来接盛夏的车是一辆蒙着风沙的吉普车,迷彩车身,车后堆了一堆东西再塞上盛夏带来的两个设备箱,盛夏自己的东西就只能堆在后座。   但是其实后座也乱糟糟的,黑色的椅垫上面有颜色诡异的污渍,椅背也斑驳甩着暗黄色的泥点,盛夏放好东西正打算坐进去,肩膀又被人拉了一下。   ……   盛夏回头。   这次终于和程凉对视了。   “你坐副驾驶。”程凉隔着口罩看着她的眼睛,“后座我坐。”   “程主任后座太脏了,让他自己坐。师姐你坐前面来!”小白摘下口罩帮程凉把话外音都说完了,“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聊聊。”   “聊什么?”盛夏没多纠结,坐上副驾驶却缓了两秒才想起系上安全带。   三年,她变了很多。   而他也变得,她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而且这是他的车他为什么不自己开?   为了让她坐副驾驶不要太拘谨所以把驾驶位让出来了?   “就这个项目。”小白上车就开始发动车子,动作倒是挺熟练,“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盛夏:“……”   她下意识的就从后视镜里看程凉,两人眼神又撞到了一起,盛夏赶紧别开眼:“车上别聊这个。”   还有外人在呢。   “程主任早知道了。”小白一点都不介意。   盛夏又看了一眼后视镜。   他都做程主任了?   “我想去云南那边。”小白开了个话题就开始叨叨,“那边是童教授带队,会比丁教授这边轻松一点。”   “我一点都不夸张,就你没来这一个礼拜,我瘦了十斤。”   “做梦都是丁教授拧着我耳朵骂我蠢材!”   “我怎么就蠢材了!”小白说到兴起,唾沫横飞,“他自己把事情说得那么抽象,我又不是你,我哪有那种默契啊!”   “为了顺利毕业,我得跑路。”   “反正你都来了,后面估计也轮不到我什么事了……”   小白嘴巴一开一合,车子开出机场,又转向市区绕城。   盛夏揉了揉酸痛的脖子,看到路牌问了一句:“先去市区?”   “昂。”小白指了指程凉,“程主任在市区有房子,你临时晚点,现在疫情期间住酒店麻烦,我们今天晚上就住程主任家。”   盛夏:“……”   这种,熟悉的房东感。   “啊对了!”小白开上绕城才突然想起来,“你认识程主任的对吧!他说他给你做过手术。”   盛夏第三次抬眼看向后视镜。   “想不起来了。”她回答,看着程凉的眼睛。   她说:“不太记得了。”   路灯明暗,她看到了程凉眼底一闪而过的哀伤,就像她梦里那样。 第四十七章 “我自卑了。”   程凉在阿克苏市买的房子在市政府附近, 一个不大的别墅区,他家的房子特别好认,装修的时候在外墙涂了一圈金光闪闪的玩意, 黑夜里闪着奢靡光芒。   “哇程主任您这品位……很独特啊。”小白咋舌。   “这是我爸妈的房子。”程凉下车打开后备箱, 看着盛夏动作敏捷的扛走自己的行李和设备包,这一次没有伸手去帮。   “他们难得过来住, 房子一直都空着,我昨天刚找保洁阿姨打扫过, 应该能住。”程凉打开了门。   其实是他爸妈听说他来阿克苏就匆匆忙忙在阿克苏买了房, 方便他住也方便他们来看他。   只是没想到他到了阿克苏后就去了苏县。   盛夏抬头看了一眼程凉的后脑勺,他昨天就知道她会来新疆了。   房子很大,上下两层,小白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进了屋子嘴巴就没停过。   实际上,也确实装修得非常金碧辉煌。   程凉在玄关把灯一打开,盛夏的眼睛差点被闪瞎。   “我爸妈喜欢金银色。”程凉弯腰给这两人拿拖鞋,盛夏的那双是红蓝配色,上面有个机器人头盔。   是新版的变形金刚周边, 正好是盛夏的尺码。   盛夏动作一顿。   小白立刻非常配合的哇了一声:“师姐这不是你上次想拿绝版镜头跟人换的拖鞋么?程主任你也喜欢擎天柱啊?”   “嗯。”程凉淡应了一声,摘下口罩先进了屋子, 一路走一路开窗通风。   “师姐……”小白等程凉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你对程主任太冷淡了,他人很好的, 丁教授刚来的时候医院方嫌麻烦不想配合,都是程主任帮我们去沟通的。”   “而且他还给你做了手术!”小白声音大了点又马上压低,“平时别人帮你一下你都记半天……”   越说越觉得反常,干脆把声音压到最低:“不会你当时手术的时候程主任跟你要了红包吧?”   盛夏:“……”   她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她这个小师弟的脑子到底是怎么考研上岸的。   “主卧在二楼。”幸好程凉这时候又转了回来, 对着玄关处的两个人说,“盛夏睡二楼吧,那个房间有独立卫浴。我和你小师弟睡一楼,你们的东西就放一楼就行了,不用拿上去了。”   话都是对着盛夏说的。   白小师弟再笨,这回也终于品出一点不对了。   张着嘴,举着手:“你们……”   又们不出什么,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不是他这种智商的人能看明白的。   肯定是旧识。   但是有什么仇就不太能猜得出来了。   看起来像是程主任对盛夏做了了不得的坏事,因为他认识盛夏两年,从来没见过盛夏那么冷着脸的时候。   太反常了。   “明天几点走?”盛夏怕再待下去她那个白小师弟又说出什么可怕的话,率先上了楼。   现在直接睡最保险。   明天到了地方再跟丁教授商量,看看能不能让她去其他采风的地方。   “早上十点。”程凉没拦她,等盛夏上楼关上了主卧门,他才转头看向白小师弟,“要吃夜宵的话门口出去左转走几分钟就有个美食一条街,开到三点钟,里面的烤羊肉不错。”   白小师弟心动了:“你呢?”   “帮我带碗羊杂汤。”程凉掏出两百块钱递给白小师弟。   屋子隔音一般,关上门的盛夏很清楚的听到自家小师弟欢呼一声跑了,开门关门,屋子里就安静了。   只剩下她和程凉了。   盛夏抿着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心跳很快。   程凉是她的噩梦,她最初动心的男人,感情美好纯净,却用了最糟糕的分手方法。   那段感情,没有句号。   所以盛夏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回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飞去也门之前,一切还是好好的,甚至在他们交换邮件地址前,程凉还在电话那端用那样的语气对她说,他想她了。   然后,戛然而止。   盛夏的嘴抿得更紧。   她这三年强迫自己改掉了拇指揉搓食指的习惯,于是紧张烦躁的时候就没有了宣泄的出口,她就会变成现在这样,一动不动。   楼下很安静,盛夏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   心里有些情绪开始疯狂叫嚣,盛夏深呼吸,打开了门。   遇到问题,就要解决问题。   哪怕是这段真的伤到她的感情。   程凉不在楼下。   盛夏扶着楼梯栏杆探出身找了一圈,发现别墅后院有个人影,很高大,背对着门。   她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穿着拖鞋咚咚咚就跑下楼,一口气打开了后院的那扇门。   程凉听到声音回头,手里还夹着烟。   两人对视。   盛夏那一瞬间看到了自己循环播放的噩梦重演。   他,还是很悲伤。   “抱歉。”程凉迅速摁灭了自己手里的烟,挥手想把身上的烟味挥掉,有些狼狈。   “不用。”最初的怔忪过去,盛夏往程凉那边走了一步,关上了门,问,“还有吗?给我一支。”   “什么?”程凉愣住,反应过来反问,“你要烟?”   “嗯。”盛夏掏了掏口袋,拿出打火机,“上飞机前抽完了,还没来得及买。”   ……   程凉的反应是直接把自己那包烟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里。   咚得一声,声音巨响。   盛夏:“……”   “什么时候学会抽这种东西的?”他问她。   这姑娘,三年前连吃夜宵都会死。   三年后手里拿着的打火机居然他妈的是限量版。   盛夏不回答,她又把打火机放回到口袋里,往前走了一步和程凉并肩。   后院种了很多花,风景不错。   可惜没有烟。   “从也门回来之后学会的。”盛夏回答了程凉的问题。   程凉转头看她。   阿克苏市区的夜晚很安静,屋外没有车水马龙,空气里有隐约的戈壁沙尘味道,空旷寂寥。   盛夏主动提起了也门,看着他的眼神不躲不闪。   “时隔三年。”她问他,“我还是想问问你为什么。”   她仍然一如既往的直白。   程凉避开盛夏的眼,答:“我自卑了。”   收到盛夏的分手邮件后,他想过无数次回答这个问题的场景:盛夏从也门回来后质问他,唐采西质问他或者周弦质问他,他都想象过。   但是他没想到盛夏说分手就真的一丝回头路都没有留,她就这样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这个答案,晚了三年,就错过了一辈子。   “我自卑了。”程凉重复,“事业低潮期,找不到方向,又不想把这些事说出来让你心烦。”   “我当时想不出回复邮件的时候应该要和你说什么,老林对我很失望,我对我自己也很失望。”   他不敢在那样的状态下回邮件,而且越堆积,越不敢。   所以,他消失了。   盛夏微蹙着眉。   “所以。”她帮程凉总结,“我们那次没有走下去,是因为恋爱的时机不对。”   是因为他事业低潮期。   “可是我删了你所有的联系方式,却没有删掉你的微信,我给你留了一个月的解释机会。”   “所以,是因为我的邮件给你带来了压力?”   程凉:“……”   盛夏变得太陌生了,从下飞机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   剪短了头发,黑了,瘦得下颚线都变得明显。   眼底的光芒和以前也不一样了,他在她眼底看到了狠劲。   成熟了很多,也变得有攻击性。   所以他现在根本分辨不出她说的这句话是讽刺还是只是单纯的陈述句。   “那你来机场接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没有等他回答,她又继续问了下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程凉哽住。   “我没想那么多。”他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前两天你们丁教授提到会再来一个女导演,他跟我说这女导演很拼,是个好苗子,我就想到了你,问了名字发现真的是你。”   “机场回县里要经过沙漠区,这段时间沙尘暴天气不好,你师弟这人平时在县城里都能迷路,我太不放心,就一起跟过来了。”   很诚恳了。   盛夏别开眼,看着小院里盛开的绣球花。   “下次不用这样了。”盛夏说,“我这几年也跑了很多地方,应付这边的路况还是足够的。”   “而且看到你,我并不会很愉快。”   “但是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她在夜色中微微抬起下巴仰起头,冲程凉笑了笑。   疏离礼貌的。   “这样说开了也挺好。”盛夏歪着头,伸出右手,“以后工作上避不开的地方,请多多关照。”   三年了,都过去了。   时机不对,那就是错过了。   盛夏突然意兴阑珊,她执意下楼要了一个句号,却发现这个句号,挺悲哀的。   程凉盯着盛夏伸出来的那只手,怎么都伸不出自己的手。   他突然发现他倒是宁可盛夏还是电话里那个问出您哪位的样子,那样子,他起码还能判断出盛夏是在生气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个样子。   盛夏伸出手等了半分钟,见程凉一动不动,她顿了顿,收回了手。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盛夏。”程凉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丢掉的烟,他现在需要一些东西来让自己镇定,“这三年我一直在想你最后发的那封邮件,那封让我摘掉蒙着眼睛的布条看清楚自己在磨什么磨的邮件。”   盛夏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我还没有前程似锦,但是我确实摘掉了那块布条。”   不再埋头原地转圈,而是睁着眼睛痛并生活着。   他在向前。   所以他听到了盛夏的名字,就没忍住冒失的出现在她面前。   然后他就看到盛夏冲他咧了咧嘴:“那恭喜你,程主任。”   恭喜你,不再庸庸碌碌。   挺真心的,就是语气里隐着咬牙切齿。 第四十八章 【对不起。】   小白觉得, 他真是个很懂事体贴的孩子。   他觉得师姐和程主任之间的气氛不对劲,他怕师姐一言不合又跑路了到时候还得他跟着丁教授,于是他找到夜宵店后自己一口都没吃就打包了一大堆东西, 到了家冲着空气大吼一声:“程主任, 师姐,出来吃夜宵!”   空气一阵凝固。   完全看不懂气氛的小白放下了手里的烧烤, 又叉腰更大声地吼了一句:“我还买了酒!”   为了让师姐和程主任关系变好,他用光了两百块还自己掏了钱!   楼上门开了, 盛夏面无表情的站在栏杆边看了小师弟一眼。   怎么说呢, 他真的买了一堆吃的,一堆是字面意思,特别实诚。   盛夏又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刚从后院走回来的程凉。   他要么口袋里还有一包烟,要么就又把那包揉成团的香烟捡回来了,嘴里叼着一根,烟雾弥漫里抬头和她对视了一眼。   好嘛。   这下大家都撕掉久别重逢的伪装,他抽烟也不避着她了。   “师姐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鸡脆骨,加了孜然没要辣椒。”小师弟忙着邀功,“啤酒也特意拿了一瓶不冰的。”   程凉摁灭了手里的烟, 又看了盛夏一眼。   当初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夜宵的小丫头,现在也知道吃鸡脆骨喝啤酒了。   程凉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盛夏是他自己弄没得。   这三年, 生活翻天覆地变化的不止他一个,他当初存着好玩的心思骗着哄着吃夜宵的姑娘,也长大了。   原本就独立的丫头, 现在不但独立,她还学会了竖墙。成年人之间的那堵墙,自己和别人分得一清二楚的那堵墙。   他被划到了别人的范畴。   自找的。   但是他嘴里的烟味却苦得他的胃一阵翻腾。   一瓶冰啤酒灌下去也没能压下胃里的翻腾,反而看到盛夏动作熟练的倒酒喝酒, 变得更堵了。   她他妈的都学会单手开啤酒瓶盖了。   喝完一瓶居然还打算再开一瓶。   程凉的手比脑子快了一步,摁住了盛夏准备开瓶的手。   说真的,这丫头动作里的江湖气让他有那么一瞬间都想揍人。   谁把她带成这样的?那个该死的梳着长头发满嘴艺术修养的丁老头?   “都几点了,一瓶不够还想喝两瓶?”程凉心里有气,话也说得不太客气。   “两瓶啤酒对师姐来说是小意思啦。”小师弟喝了酒,话比原来更多,“我跟她认识那么久好像就没见过她喝醉。”   “你们经常喝酒?”程凉一直摁着啤酒瓶盖子,盛夏抬眸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坚持,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不是她想喝,是小师弟虽然特意给她点了份不辣的,但是烧烤上的辣椒粉还是黏了一点,她被辣得嗓子痛。   “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师姐基本不喝酒。”小师弟说,“就是有时候带团队,团队里都是大老爷们,习惯风俗也很老派,看不起我们这些年轻小辈,就只能酒桌上来往培养感情。”   每行每业都有自己的规矩,拍纪录片的团队里摄像场务布景灯光造型都有自己的规矩,新人尤其是女孩子,想要融入太难了。   “不过师姐融入得很快。”小师弟冲还在喝水的盛夏竖了个大拇指,“她直接把场务大佬给喝趴下了,自己一点事都没有。”   盛夏咽下水,给小师弟塞了个鸡翅膀:“吃你的吧,话那么多。”   别人一问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程凉站起身,给盛夏去冰箱拿了一瓶牛奶——他昨天让阿姨买了一些吃的放在厨房:“喝这个,解辣。”   盛夏不吃辣。   总算还有个没有改变的习惯。   但盛夏没接那瓶奶,她说:“谢谢,我饱了。”   这回真的是用和陌生人说话的口吻,一点情绪都没有。   程凉没勉强,打开牛奶自己喝了一口,新鲜牛奶被他喝出了过期的味道,和啤酒一样苦。   小师弟叼着鸡翅膀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酒精壮胆,他非常豪迈的举起了手里的杯子,冲着这两个别扭的人说:“来!干杯!”   “这杯喝下肚,就一笑泯恩仇!”带着酒意的小师弟文绉绉。   盛夏吃掉棍子上最后一块鸡脆骨,举起手里的水杯,看着程凉。   程凉捏紧了手里的牛奶瓶,也终于举起了杯子。   半空中两人的杯子相碰一声脆响,小师弟很有气氛很配合的守在一旁使劲鼓掌。   一杯泯恩仇。   盛夏喝下,当给自己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画个句号,仍然觉得悲伤,但是,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程凉喝下,脑子里却都是盛夏扎着马尾辫看着他的笑容。   ***   那个晚上,除了小师弟,屋里另外两个人都没睡好。   盛夏半夜听到程凉又开门去了后院,早上起来看到后院的烟灰缸里满满一烟灰缸烟头。   上车前,盛夏两手揣在兜里,外套口袋里有几根棒棒糖,恋爱时间虽短,但是有些记忆会变成习惯,她捏着棒棒糖,上车后给了小师弟一根,转头看了眼程凉,也递给他一根。   木头棍子的。   不知道是哪家手工糖果店做的糖,柠檬味的,只有酸没有甜,小师弟只吃了一口脸就皱成了丑橘子,而坐在后排的程凉,拆开以后居然还面无表情的嚼了几口。   嚼完了拿出来看了一眼棍子,又看了一眼盛夏。   “师姐你的糖每次都能让我看到新世界。”小师弟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含着提神醒脑,“到底是哪家店买的,回头我去炸了。”   盛夏含着棒棒糖系上安全带,没有接话。   她是真打算一笑泯恩仇的,所以早上起来也没有再冷着脸针对程凉,就只是把他当成个旧识,不怎么认识的那种。   只是手机里疯狂弹消息的唐采西看起来并不是这么想的。   唐采西:你他妈给我再说一遍?!   唐采西:什么叫做一杯泯恩仇?那个人现在如果在我面前我直接拿棒槌敲成木鱼你信不信?   盛夏:……宝贝你形容词变得有点新颖。   唐采西:你就真的打算这样过去了?   盛夏:要不然呢?这个项目对我来说太重要了。到了地方我会跟丁教授提,如果转不了场,我就还是只能待在这里。   盛夏:所以只能先这样,总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   唐采西:你真的无所谓了?   盛夏这次没有马上回答,含在嘴里的柠檬糖酸久了就有回甘。   坐在后座的那个人一直没说话,存在感却很强。   盛夏:没有无所谓。   唐采西:?   盛夏:。   锁上屏,盛夏窝在椅子上看窗外。   男女之间的情事她并不擅长,第一次动心的真人就是程凉,他给了她一个很不好的示范,导致后面再遇到其他异性追求,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和程凉对比。   第一印象比程凉还差的,她根本不会考虑,程凉这样的都跑了,更何况比他还差的。   第一印象比程凉好的。   她还没有遇到过。   符合审美,性格不错,并且看了会心动的,她只遇到过程凉。   于是很凄惨的,就像她童年喜欢擎天柱那样,再后来,就没有了。   手机还在震动,唐采西开始发各种破镜重圆最后结局凄惨的小说文名,盛夏把手机丢到包里,扭头看向窗外。   沙漠地区,城市开出去没多久就只剩下戈壁,大太阳下戈壁滩明晃晃的刺眼,戴着墨镜也能感觉到灼热。   “说起来。”小师弟大概觉得车里太闷了,又开始捣鼓气氛,“师姐你有没有程主任的微信呀?加一下比较好,我们刚到人生地不熟的时候都是程主任带我们熟悉环境的,他在医院里很受欢迎,很能说得上话。”   盛夏抬眼看后视镜。   她还记得在鹿城的时候,住院部后面那个保洁电梯面前,她第一次听到关于程凉的闲话。   后来住院,类似的话她也听到过很多次。   他在鹿城医院的时候并不算受欢迎,很多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运气好的富二代,工作是为了体验生活。   他在鹿城医院也从来都不算说得上话。   他在鹿城医院大多数时间都是旁观者,根本不说话。   “加一下吧。”发呆时间太久,小师弟絮絮叨叨一通之后又绕了回来。   程凉在后座打开了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直接把手机递了过来。   他嘴里还咬着棒棒糖,头发是她刚认识他的时候的长度,没有剪短,那撮呆毛也还在。   虽然物是人非,但却似曾相识。   盛夏接了手机,扫码,申请,再把手机还给程凉。   程凉原来默认的微信头像换成了擎天柱,动画片版的,蓝天下面很古朴的一个红蓝机器人举着拳头很中二的样子。   他通过的也很快,通过之后非常迅速的发了一条消息。   盛夏一直没有点开。   小师弟看着导航问程凉:“程主任,我们回医院还早,要不要顺道送您回家?”   “不用。”程凉推了个地址给小师弟,“把我送到这个地址就行,谢谢。”   “病人家呐?”小师弟看了一眼就了然,“您还真是敬业,肩膀都这样了还不忘看病呢。”   盛夏又抬眼看后视镜。   “送个药。”程凉看起来并不愿意多说。   “把您送到那您怎么回医院啊?”小师弟挺体贴,“那边离医院挺远的。”   “随便找个顺风车吧。”程凉回答。   他兴致不高,一夜未睡本来脸色也难看,吃了盛夏给的糖之后才稍稍好了一点。   “那要不……”小师弟看向盛夏,“师姐,我们等等程主任?他肩膀上个月受了点伤现在用不了力,也开不了车。”   “好。”盛夏答得很干脆。   开不了车还硬要来机场接他。   他还真就是什么都没想就来了……   盛夏低头,点开那条微信。   抬头是程凉那个擎天柱的头像,后面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第四十九章 “盛夏的前男友是我。”……   盛夏这三年为了取材跑了不少地方, 很多国家很多场景地貌,像这样全是戈壁沙漠的她也单独开车闯过好几次。   这边的路况确实不太好,国道修路, 小师弟绕着小路走, 怕震到后备箱的设备,开得战战兢兢。   才开了几十公里, 车子就很快乐的陷进了沙地里,盛夏抬脚就把小师弟踹出了驾驶座。   “后面推车去。”她倒是一点都不慌。   姑娘叼着棒棒糖, 指挥着车上两个男人把设备箱扛到安全的地方, 自己防晒衣撸起了半截袖子,单手拿着方向盘,半侧身一只胳膊靠在椅背上,一边喊着小白小白加把劲,一边用力一脚油门轰出去。   匪里匪气的,嘴角还弯弯地翘着,一头短发迎着阳光碎碎的盖着小巧的耳朵,像是镀了层金边。   完全陌生的盛夏的样子,却仍然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吉普车轰隆一声翻上了土坡, 盛夏刹车,小师弟一边灰头土脸的吐着进嘴的沙粒, 一边任劳任怨的和程凉一起把之前怕受损扛下来的设备箱又重新扛上车。   盛夏霸占了驾驶位,没打算再让菜鸡小师弟开车。   等着搬东西的间隙,她看了眼坐回后座的程凉。   “你肩膀怎么了?”她问他。   今天看他用力才注意到他一直没有用自己的左手。   重逢后这算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没事。”程凉顿了顿才开口, “以前的老伤,上个月不小心又碰了一下,这段时间不能太用力。”   盛夏手指敲着方向盘,没有再接话。   小师弟满头大汗的回来, 试图抢走盛夏的驾驶位,结果盛夏凉凉的看了他一眼,小师弟马上就怂了,双手捧上导航:“往这条路开,先去帮程主任送药。”   盛夏在他们这群学生里是最早拿到A2驾照[1]的,如果不是26岁的年龄限制,他估计他师姐肯定也是第一个拿到A1A2D照的。   其实也不是他们这行的必备技能,但是打算做纪录片导演,随时都会遇到各种意外状况,多个求生技能总是好事。   他师姐拼得很。   手心都是茧,重型车那么重的方向盘她单手就能拧过去,细胳膊细腿的其实都是肌肉。   而且,开得也确实比他开得稳。   没了方向盘,小师弟的手机又被盛夏拿去当导航了,无事可做,他就开始找程凉聊天。   “程主任您以前真的给师姐开过刀啊?”他时刻记得自己要懂事体贴,第一个问题就让车里剩下两个人恨不得把他丢出车外。   诡异的沉默后。   程凉:“嗯,小手术。”   “几年前啊?”小师弟孜孜不倦。   “三年前。”程凉倒是有问必答,“也是夏天。”   小师弟开始低头掰手指头,盛夏莫名的眼皮一跳。   果然,这位小白同志掰完指头两眼一亮:“程主任在那时候认识师姐的话,有没有见过师姐那时候的男朋友啊?”   盛夏:“……”   程凉:“?”   马路前面有个大土坑,盛夏转着方向盘小心翼翼绕开,百忙之中瞪了小师弟一眼。   没有阻止。   倒是有点好奇后面那位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小师弟仗着自己师姐那一眼并没有太大杀气,索性转过身问得兴致勃勃:“师姐这人把自己的私生活捂得很紧,之前学校里有几个师兄追她,回来的时候都说师姐暂时不打算谈恋爱。”   盛夏:“……”   “我们不是拍电影的么,就私下里编了好几个版本,其中有一个比较靠谱的版本就是师姐可能之前被男人伤过。你别看师姐看起来有点冷不爱理人,其实脾气可好了还特别讲道理。”小师弟扒着椅背,“程主任,你见过没?”   程凉看着白小师弟,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啊,原来你也没见过么。”小师弟失望了,转过身去嘀嘀咕咕,“这真要变成我这辈子的未解之谜之一了。”   “我有没有前男友怎么就变成你的未解之谜了?”盛夏都要被气笑了。   “主要我们都在背后猜测这男的一定渣的不行……”小师弟继续嘀嘀咕咕,“要不然你也不会每次提到谈恋爱就冷脸。”   “……说不定天天pua你,说不定是个家暴男,说不定是吃软饭的。”小师弟又开始掰手指头。   盛夏:“…………”   这话他们几个私下里聊天的时候说过好几次,当着她的面也调侃过。   反正不是真的,盛夏也不愿意想到程凉,所以每次都装没听到。   但是这次,当着另一个当事人的面说出口,就很微妙了。   她又绕过一个路中间的土坑,看了眼后视镜发现程凉正在看她。   ……   “是挺渣的。”程凉冷不丁冒出一句。   白小师弟嗖地转头:“什么?”   盛夏捏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前男友。”程凉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起伏,“是挺渣的,配不上盛夏。”   “啊……”小师弟没想到今天居然真的能解决自己的八卦之魂,也顾不上脸色微妙的盛夏,一叠声的问,“您见过?长什么样啊?”   程凉抬眼,看着盛夏的后脑勺。   “见过。”他答,“就长我这样。”   白小师弟:“???”   盛夏一脚刹车,车子哐当一下子往前耸,盛夏索性熄了火:“你们聊,聊完了我再开车。”   虽然她也打算到了苏县就跟丁教授说她和程凉的关系,毕竟工作上还有交集。   但是车上说,还是有点刺激了。   她怕后备箱的设备被她一刹车都弄没了,那这样,他们三个就可以一起祭天了。   “盛夏的前男友是我。”程凉看着已经吓傻的白小师弟,“所以昨天丁教授说了航班号之后我明知道自己开不了车还硬挤过来,还自作主张退了你订的酒店让你们晚上睡到了我家。”   “所以你师姐才会一反常态待人接物都很冷淡。”   “后面这种情况应该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会继续硬挤过来,你师姐也会一直这么冷淡,这都是我应得的,你不用私下里找她让她对我和善一点。”   “但这都是私事,不会影响到你们拍摄纪录片的进度,工作上面该配合的我仍然会像以前一样配合。”   “所以。”他看着白小师弟,“以后不要在你师姐面前提这些会让她不开心的事,男人那么八卦也不太好。”   白小师弟:“……”   他几乎尴尬成机器人,僵直着身体转了回去,不敢看旁边的盛夏也不敢看后面的程凉。   盛夏说话算话,确认他们聊完了就一声不吭的重新发动了车子。   马达声轰隆隆,车内也没放音乐,安静的让人窒息。   白小师弟不知道是不是负负得正了,安静了几分钟之后,又僵直着身体转了个身,看着程凉。   程凉:“?”   “那个。”白小师弟本着为八卦献身的精神,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到底怎么渣了?”   劈腿?PUA?家暴?   他这一个星期和程凉相处下来,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我消失了。”程凉诚实地回答,“你师姐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回她邮件没有回她消息没有给她一点消息,就直接消失了。”   盛夏那边轰隆一下直接跨过了一个土坑,后备箱里固定好的装备箱都动了动。   白小师弟:“…………啊。”   那确实,渣了。   他又僵直着身体转了回去,思考了很久,说:“师姐。”   盛夏很不想理他。   “能不能前面靠边停一下。”他说,“我想上厕所。”   盛夏:“……”   程凉:“……”   ***   白小师弟下了车就蹿路边草丛里去了,嘴里嚷着昨天晚上的烧烤可能不太干净,他要死了要死了。   那么吵一个人下了车,车上瞬间就安静了。   “有烟么?”盛夏问程凉。   程凉伸手,给她丢了几颗糖。   “这边没找到那种棒棒糖,所以只有这种。”他说,答非所问的。   “不把话跟你师弟说清楚,我怕他看不懂眼色还会逼着你对我和善一点。”他接着说,解释了刚才突如其来的自爆。   盛夏嚼着硬糖,没说话。   程凉也不再说话,他也剥了一颗糖,嚼了两下压下烟瘾。   有些话,他没敢问。   比如这棒棒糖为什么是他过去常吃的那家手工糖果店的,那家店的糖纸很低调,只是透明的玻璃纸没有任何信息,他也从来没跟人说过这是哪里买的,她是怎么知道的。   比如,他说了他以后还会这样硬挤过来,盛夏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是不是就代表没有拒绝。   “我听周弦说,林主任这几年身体不太好?”不知道小师弟跑到哪个角落去方便了,盛夏嚼完一颗糖,又给自己剥了一颗。   “嗯,来新疆一年就回鹿城了,后来就基本退居二线了。”程凉说。   他说的简单,比盛夏在周弦那边听到的更简单。   “那现在这边的援边项目,就一直是你在做?”盛夏继续问。   程凉也继续有问有答:“一年前还有个从其他医院派过来的主任医师,不过做了半年也走了,现在这个项目就只有我在负责。”   一问一答,两人的语气和表情看起来都特别平和。   盛夏还有问题:“我来之前看过丁教授对这里的拍摄计划,全程都是围绕援边扶贫做的,这边援边的项目,成绩做的最出色的就是扶贫和医疗。”   “如果我留在这里,我会去跟丁教授申请负责扶贫,但是万一丁教授不同意,后面医生的跟拍很有可能就是我来做,你会尴尬吗?”   程凉这次安静了一秒,回答:“不会。”   盛夏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那就行。”   ……   躲在草丛里远远地看着这两人聊天实际上每一个字都能听得到的小师弟……   只想便秘。 第五十章 心想妈耶师姐真猛   丁教授并没有同意让盛夏去跟扶贫项目。   理由非常充分:第一, 扶贫跟拍的地方太偏僻,穷乡僻壤荒郊野岭,盛夏一个年轻女性还是在读学生, 衣食住行有太多不方便。   第二, 这系列的纪录片扶贫是重中之重,丁教授打算自己动手。   第三, 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阿克苏扶贫的干部, 是丁教授的旧识, 人家根本不乐意让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拍他。   所以分工毫无悬念,盛夏刚到县城,丁教授只花了十分钟时间就把工作都安排好了:盛夏和白小师弟负责跟拍程凉。   是的没有错,跟拍程凉。   还不是援边项目取材,而是重点跟拍程凉。   “这边医疗援疆主要负责人就是程主任,他性格不错,特别配合。”丁教授说话慢悠悠的,但是禁止插嘴,“也是整个援边医疗项目组里唯一一个同意让你们二十四小时跟拍的医生。”   “事实上, 除了上头直接压下来的政治任务要求之外,程主任应该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自愿同意跟拍的个人, 他说,什么都能拍,他没有什么不能播的, 你们取材结束之后他也不会要求做额外删减,想播什么播什么。”   盛夏:“……为什么要二十四小时跟拍?”   抛开个人因素,这在纪录片里也太罕见了。   “因为这里的医生没有上下班时间。”丁教授叹了口气,指着县医院大门, “你现在看到的这幢建筑就是他们的全部,急诊门诊检查室住院楼,全在这里了。”   “外科医生里能做大手术的,就程主任一个肝胆外科和另一个从其他地方援边来的普外医生,他们和院里唯一的一个麻醉医生都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   “而且这地方大,很多村民住的很远交通也不方便,程主任他们为了病人还得定时送药,有时候晚了就睡在村民家里了。这个,你们回来的路上不也都碰到了吗?”   “如果程主任不是担心路况麻烦主动要求陪小白去机场接你,那他大概率也是送完药昨天晚上睡在村民家今天再搭顺风车回来。”   “既然要拍援边,就要真实的把这些人的牺牲奉献展现出来,不跟着二十四小时,你根本无法掌握他们的作息行踪。”   “怎么?”丁教授发现盛夏的表情有些奇怪,问“不乐意?”   “不是。”盛夏摇摇头,“但是程主任是我的前男友,我需要点时间消化这种跟拍方式。”   旁边白小师弟瞪大眼,心想妈耶师姐真猛。   丁教授也愣住了,愣了大概能有一秒钟,然后一拍大腿:“这不正好!”   盛夏和小白:“?啥?”   “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男女大防问题,虽然我对程主任这个人的人品还是非常信任的,但是到底年轻男女……”丁教授是真的松了口气,“那你们原来有这一段就太好了,本来就突破过男女大防,那就没问题了。”   盛夏:“…………”   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虽然他们过去只接了个吻还没伸舌头……   白小师弟到底年龄小,嘟囔了一句:“您就不怕他们尴尬啊……”   “都分手了还有什么尴尬的?”丁教授反问,“要是感情破裂分手的,回到工作关系难道不好么?要是感情还没破裂分手有遗憾的,那趁这机会复合不也是美事一桩。”   ……   真是,豁达的艺术家。   盛夏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于是她刚到县城行李还没来得及放,就被丁教授拉着在大本营开了一下午会,确定了跟拍程凉这边团队的小组成员,和几个负责医院对接的摄像大哥混了个脸熟,剩下的就是无止境的定计划。   盛夏最擅长定计划。   介于盛夏和程凉的关系根本不需要丁教授再牵头做介绍,丁教授当天就带着大部队和盛夏带来的设备连夜去了另一个扶贫点,定好了每天晚上日报的时间,他每周如果有空也会回县城开周会。   一个下午时间,浩浩荡荡的大部队就只剩下了盛夏和小师弟,还有四五个轮班主拍医院住院部和急诊大厅的摄像大哥,都是定点摄像。   跟拍程凉,得盛夏和白小师弟轮着来,自己扛摄像机的那种。   盛夏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上飞机前她还跟唐采西说如果遇到程凉她就申请换地方。   现在她看着唐采西的微信头像,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   在苏县负责和纪录片小组对接的人是县政府的小秘书,年龄比盛夏小两岁,姓梁,笑起来甜甜蜜蜜的小姑娘,大专毕业考了公务员就留在县政府了。   她最崇拜的人就是程主任。   所以当知道鹿城会来一个特别厉害的女导演负责跟拍程主任之后,她早早的就准备好了一堆东西。   防晒霜、防晒衣、外伤药、各种卫生巾还有水果。   盛夏看到那一大堆东西都有点傻了。   “就……”小梁笑得脸都红了,“把咱们的程主任拍的好看点。”   她张罗着把盛夏的行李搬到女医生宿舍,说是医生宿舍,其实就挨着县政府的一幢五层楼的公寓楼,除了医生,还有县政府里的工作人员,公安局的警察以及像盛夏他们这样来公干的外来人员。   “这楼治安很好,跟你住一屋的是也是本地人,比你还大一点,很好相处的女医生。”小梁指着另外一张床,“妇产科的,姓罗,大学毕业后自愿申请回苏县的,也是个特别伟大的人。”   小梁的用词很有意思,像个预备党员。   “程主任住哪?”盛夏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横竖逃不过,拍就拍吧。   人生际遇也真是奇奇怪怪,三年前她想拍拍不了,三年后她不想拍了,却送上门来,想推都推不掉。   “他不住在宿舍。”小梁在阳台上指着靠近医院的一幢白色小房子,“他买了那幢房子,三层楼的,一个人住。”   盛夏:“…………”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三年时间程凉某些方面的恶习真的一点没变。   比如,做地主。   “你们组的白同志应该会跟他住在一起。”小梁想了想,“我听说你们得随时待命跟拍,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帮你把行李一起放到程主任那边好了,他那个屋子大,平时也经常有医生过去借住。”   “不用了不用了。”盛夏答的飞快,“挺近的,我还是住这里比较方便。”   她一点都不想再让程凉做房东,容易停电。   小梁笑了:“对,我也是这么想的。程主任那边来去住的都是男医生,确实不太方便。”   “谢谢啊。”盛夏谢得很真心。   有人接待,尤其接待的人是个细心的女孩子,这种待遇不是哪里都有的。   每次到新的地方,尤其是比较偏僻的,买每个月需要用的卫生用品其实真的是很麻烦的事,这东西占地方又不太方便一直随身带。   小梁连专门让她洗内衣裤的脸盆都准备好了,还很贴心的贴了小内内的标识。   “不谢!”小梁挺开心,她觉得这个很厉害的女导演看起来也很容易相处,“这几个月你要有什么东西不方便的,尽管跟我说,别跟我客气。”   “好。”盛夏拿出手机主动加了小梁的微信,看小姑娘更开心了,就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礼物盒,“这东西不贵,里面就是签字笔,平时工作也用得上。”   分手后,盛夏每到一个新地方还是会习惯送当地人一点东西,大部分时间,都送签字笔。   像是某种秘而不宣的隐秘报复。   ***   安顿好自己在苏县的起居后,盛夏又马不停蹄的去了县政府之前分给丁教授的那间会议室,丁教授走得急,很多东西都直接是文档文件形式丢给盛夏的,她对那几个摄像大哥完全不熟系,医院地形全靠平面图,对丁教授一开始做好的那些定点拍摄点也两眼一抹黑。   吃透这些,又花了盛夏一两个小时。   阿克苏地区白昼时间长,晚上八点多了太阳还没落山,外面的温度还有三十多度,像是酷暑的午后。   到了最初和小白师弟约好的换班时间,盛夏随便拆了个士力架啃了两口就去了医院。   县城的好处是所有市政行政医疗相关的东西都建在一起,走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   盛夏在路上还看到一辆疾驰而过的急救车,打着闪灯,里面有人,开得飞快,盛夏看了一眼马上也跟着跑了起来。   工作基因本能发动,她其实已经完全不在意这医院里有个前男友这种事,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急诊室里的那两个固定摄像点应该是丁教授和院方谈好的,但是她总觉得不太合理……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医院急诊大厅,里面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有摄像挡着门。   她家小师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紧张,自己扛着摄像机都快要怼到急救车门口,急救车里的医护人员开了两次门都撞到了人,终于暴怒骂人:“这他妈哪家电视台的?!”   盛夏一口气没喘上来憋着气想挤上前先把白痴一样堵着急救通道的小师弟拉走。   但是现场太乱了,她脚不知道什么时候撞到了摄像大哥架的架子,人差点飞扑过去。   ……   为什么固定点会放到大门口?!谁定的点!   “盛夏!”人群里,有人突然大吼了一声。   瞬间安静。   医院里的人都知道现在发火的人是程主任。   其他人不知道但是还是被这森冷的气场给吓到了。   盛夏站稳了抬头。   程凉就站在急诊大厅外面,皱眉看着她。   “在。”她下意识回答。   她真的浑身冒汗,心想闹了这一出丁教授之前做的沟通估计要泡汤了。   “处理好!”程凉只说了三个字,就拉着急救车上面的病人冲进了急诊大厅。   盛夏松口气。   “好。”程凉远远的就听到盛夏也回了一声。   然后,他所有心思就都在这个急救病人身上了。   她肯定能处理好,哪怕他们隔着一千多天未见。 第五十一章 目光清澈。   急救患者是从四米高处坠落的, 在当地乡镇卫生所已经做过简单急救处理,人还有微弱意识。   程凉和麻醉医生做好术前准备工作,另一个普外医生才急匆匆赶过来, 查看病人情况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外面那个新来的纪录片女导演挺牛逼啊。”   程凉抬眸。   “也是鹿城来的吧。”普外医生接过手术刀, “气场不一般,刚才我进来的时候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摄像师都黑着脸围着她, 她一点不带怕的。”   “保安呢?”程凉问。   普外医生以为程凉是在担心医院安全,说:“在外面院子里呢, 不过应该打不起来, 那么几个男人总不能真的大庭广众的揍一个小姑娘。”   “就是这小姑娘的架势啊,真一点都不服输。”也不知道这普外医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患者开刀部位已经做好消毒,所有人都没有再聊不相干的事,手术室里只剩下机器嘀嗒和医生偶尔低沉的命令一助二助的声音。   是个棘手的病人,内出血严重,抽吸了很久。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程主任在手术间隙习惯性放松脖子的时候,很担忧的看了外面一眼。   ***   其实现场真没有普外医生说的那么夸张,只是盛夏一米六几的个子站在四五个天天扛摄像机扛出实用型肌肉的大老爷们中间, 视觉效果看起来就会让人很想报警。   可实际上真想报警的人是那帮大老爷们。   其实他们一开始谁都没把盛夏当回事,刚开始听丁教授说接下来会来个女导演接下苏县这边的取材他们就觉得挺新鲜。   干这行的鲜有女导演, 女孩子研究生毕业干点啥不好,嫁人都比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舒服。   当然,他们确实就是性别歧视, 小范围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谁乐意听个小姑娘指挥。   尤其这小姑娘等混乱过去,很冷静的问了一句:“计划的拍摄固定点根本不在救生通道这里,为什么要挪到这个位子?”   “你刚来不知道。”一个穿黑衣服的摄像大哥站了出来, “急诊室里固定的那个点有视觉死角,从门口进来是人是鬼都拍不到。”   “救生通道多好啊,来来去去的一目了然。”   “而且也不是每天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你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小姑娘,大概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急救车十天半个月才出一次,这个通道里常年没人。”   盛夏看着那位摄影大哥,问:“因为十天半个月出一次,所以人命就不是命吗?”   摄影大哥一窒:“话不能这么说。”   盛夏却没有再理他了,她看着所有人:“救生通道这里本来就有监控,我刚才去调了一段出来,高清视频,效果不比你们刚才拍的差。”   这话就很讽刺了。   刚才混乱间,其实摄像大哥根本没拍到什么镜头,画面都晃得跟鬼一样。   一时之间,几个摄像大哥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也去看过之前丁教授在急诊室定的那两个固定取材点。”盛夏不紧不慢的接着说,“这个时间点,确实西晒。”   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摄影大哥脸瞬间黑了,也不假装客气了,直接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盛夏看着那位黑衣服肌肉大佬,一字一字一点都不回避,“你要么回去继续西晒,要么回家,不要堵着救生通道。”   所有人:“……”   “小姑娘疯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让人回家?”另一个摄像大哥蹭的一下走到盛夏面前,凶神恶煞的,“你他妈别刚来就惹事。”   “你们是外包找来的摄像,工资是日结。”盛夏连退都没退一步,“不合心意就直接开除,就是我的资格。”   “跟你们比我确实还是小姑娘,但是丁教授会把这样的场子交给我这样的小姑娘,你们没考虑过原因吗?”她问他们。   几个摄像面面相觑,这也是他们暂时没敢直接动盛夏的原因。   他们真的不知道盛夏的底,这行圈子小,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不太好了。   更何况,从盛夏一点都不怵的表现来看,他们摸不清底还真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们想想你们现在在拍的是个什么性质的项目?”盛夏目光灼灼,“苏县政府全力配合一路绿灯,连急诊室这样的地方都给安排了两个拍摄点,我作为导演,开除几个领日薪的摄像,或者直接跟外包公司投诉,你们觉得,谁会吃亏?”   逻辑清晰掷地有声。   问得几个大老爷们黑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看这小姑娘了,拎得清的很,这一番话恩威并施的。   “好好拍,除非我点头,否则固定点不能换。”   “你们好好工作,这也就是个三个月的活,不用上山下海,出来的成片最后还能有你们的名字列表。”   “圈子不大,也是个很不错的履历。”   “如果不想好好拍,就提前跟我说,我们日薪结算好聚好散。别像今天一样挡着人救命,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们以后也别想再接这类的活了。”   “女导演想做这行不容易,但是能留下来的,都是有资格的。”   盛夏解散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这回已经没有人想反驳她了,几个大男人走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表情还是很不服气,但是真就不敢随便动之前定好的固定点了,摄像机架在地上那个贴好的叉叉上,分毫不差。   盛夏解决完这一波,给自己备忘录里记上这段时间给摄像的三餐得用点心防止他们再借机闹事之后,转身看向坐在医院大门口跟个讨饭鬼似的小白师弟。   他还抱着自己的摄像机,失魂落魄的。   盛夏走过去,和他并排坐着。   “刚才那个情况,你也不站到中间给我充个人场。”盛夏开口,语气淡淡的。   “上次被场务拿着家伙逼到墙角也没见你需要充人场……”小白木木的。   今天这种事对师姐来说都是小场面。   丁教授有时候都会躲在师姐后头让师姐出面摆平纠纷。   “今天怎么回事?”盛夏笑笑,开始秋后算账,“没看到逃生通道那四个大字?”   小白张张嘴,又抿抿嘴。   “我一开始是想让那个堵在路上的摄像大哥让道的。”小白知道盛夏的性格,这事不说清楚他今天就会被打包送走,“后来急救车来了,轰上来一群人,应该也有地方台的摄像什么的,我就被挤到前面去了。”   “再后来,我就想着……”他不敢说了。   “反正都在前面了就干脆拍点?”盛夏帮他接下去。   “嗯呐。”小白呐呐的点头。   “怎么?有业绩压力了?想弄大画面抢个预告镜头?”盛夏问。   小白:“……”   其实他昨天之前,一直觉得盛夏有时候的毒舌和他刚认识的程主任有点异曲同工。   昨天之后,他悟了。   不是异曲同工,这两人肯定有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师父。   “今天晚上的跟拍我来做,你先回去把医院的那些规章制度再看一遍。”盛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拍这个主题你要是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最好尽早收拾包袱去云南。”   “我们不是在拍援边歌功颂德走形式的样板片,丁教授下午说了,我们得让观众从镜头里看到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了解他们的困难,并且把这些放大给所有人看。如果你看不到,那就说明你现在还不适合拍这个主题。”   “好。”平时一点眼色都不会看的小白这时候就很乖,点点头,抱着自己的摄像包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   “师姐。”他喊住了盛夏。   盛夏回头。   “我会用心的。”小白师弟眼眶微红,抱着摄像包,对盛夏挥舞了一下拳头表决心,“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跟着师姐,比跟着丁教授和去云南都好。   年龄相近,而且,师姐愿意耐心教。   盛夏歪着头笑了,冲他招招手,把口袋里的棒棒糖塞给他。   季节限定蜜桃味的,她都没舍得吃。   ***   那场手术患者大出血,伤到了脾脏,手术时间很长。   盛夏坐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西晒的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等天彻底黑下来,已经晚上九点多。   程凉中途出来过一趟,和患者家属大致交代了病情,看到盛夏坐在长椅上,目光一顿,点了点头,就又进去了。   刚才情急的时候他大声吼了她的名字,跟领导似的让她把那摊烂摊子处理好。   所以那一眼目光交汇,多少有些心虚。   盛夏坐在长椅上耐耐心心的把自己双腿举起又放下,顺手做完了腹部运动,又低着头拿出手机开始在备忘录里噼里啪啦的记东西。   她并不介意程凉情急之下的情绪外露。   相反,她觉得畅快。   程凉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那么肆意的外露过情绪,一开始作为医生端着,后来作为男朋友,端的更厉害。   重逢,也不都是坏事。   只是一两天的相处,盛夏就逐渐明白自己这三年来一直纠结放不下的是什么,有些遗憾,在重逢后变得具体。   好像她渐渐地能够明白,为什么当时两个人都那么真心的感情,就这么虚无的没了。   可能,真的就是因为太真心了。   夜幕低垂。   程凉做完手术洗完澡换完衣服,又重新绕到了手术室外面,盛夏果然还在,戴着耳机低着头在手机上写写画画。   那个头顶,莫名的就让程凉想起当初在住院部第一次看到盛夏头顶的样子,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的藏起了她自己的签字笔。   疲累了一天,肩膀痛到抽筋,程凉的眼底却终于有了些笑意。   “我好了。”他走到盛夏面前。   盛夏仰着头看他。   目光清澈。   安静的走廊里,沉静的夜色中,有什么情绪,在两人的对视里慢慢蔓延。 第五十二章 “吃食堂么?”   “您按照平时的行程来就行。”盛夏拿了个便携摄像机套在手腕上, “跟拍周期有三个月,前面两周是试拍,主要是为了了解和熟悉您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节奏……”   她用了您。   “两周以后磨合熟悉结束了, 我们会出一个新的跟拍方案, 工作和日常生活都会定下重点……”   程凉:“不是二十四小时跟拍的吗?”   盛夏:“……”   清清嗓子,她直接忽略了程凉这个问题。   她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呢, 这么变态地跟拍要求程凉答应下来干什么?   “重点跟拍的内容我们会全程跟着,另外医院出现像今天这样的紧急病人或者突发事件的我们也会跟着。”   “其他的, 如果有您想让我们展现给镜头的内容, 我们也可以重点取材。”   这么配合的医生不多见,差不多就是在拍个人传了——真就是当年盛夏想拍的东西。   程凉看着盛夏。   盛夏写在备忘录里排练了几个小时的滔滔不绝地话头就断了。   “盛夏。”他说,“和丁教授讨论做这个跟拍取材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丁教授的学生。”   盛夏一怔。   “我答应拍这个纪录片,是因为我这边的工作还有一个季度就结束了,我想要在走之前能留下一些资料,让这边的援边工作能比我之前的更流程化,让后续来援边的医生少走一些弯路。”   “这三年来我们已经做了很多帮扶项目,也一直在把这边的医生送到鹿城进修, 但是能做到的还是有限,援边的医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 培养一个外科医生尤其是肝胆外科的,两三年的时间也还是太短。”   “所以我需要纪录片记录我们遇到的困难,而不是假大空地宣传我们做了多少工作, 这才是我答应丁教授取材的主要原因。”   程凉说这段话的时候,盛夏的摄像机一直对着他。   这段话,和她下午和小白师弟说的不谋而合。   这段话,也不是三年前的程凉能够说出来的。   “好。”盛夏点头。   她也终于不是三年前那个要拍个纪录片彻夜都睡不着准备了一堆问题最后作废的小姑娘。   “您说的我都明白。”她说。   他们之间的恩怨在昨夜一笔勾销, 他们接下来三个月的合作,背负着重要目标。   “我还有个私人要求。”程凉看着盛夏一脸严肃的样子,突然有了些熟悉感,冒出这么一句话之后,他急急忙忙的把这句说完,“能不能不要您?”   盛夏:“?”   “也不要程主任。”程凉说,“我现在还是副主任。”   盛夏:“……可以的。”   她很想问问如果他现在是主任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叫他程主任了,但是到底,身份尴尬。   所以她把接下来备忘录里的话说完:“三个月跟拍会有很多镜头,实际用到片里的不会特别多,所以看到摄像机也不要有压力。”   “如果有不方便拍的,我们可以随时删视频或者关掉摄像机。”盛夏接着说,“不要有心理负担。”   “那今天晚上关一下摄像机吧。”程凉从善如流,“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单独吃顿饭。”   这话很不合适。   时机、场合和说话的对象,没有一个是合适的。   所以程凉轻咳一声,又补了一句:“让我适应一下。”   盛夏:“……”   他公事和私事的样子转换实在太无缝了。   以前年纪小,她对程凉又一直带着好医生的滤镜,觉得他虽然做事情很散漫偶尔幼稚,但是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自带光环,整天因为自己有钱凡尔赛。   倒是没发现他也有那么明显局促的一面。   像普通人那样的一面。   “吃食堂么?”盛夏问,顺手就关掉了摄像机。   “……”程凉是真没想到盛夏会冒出这么一句,“这医院没食堂。”   就一幢楼有个屁的员工食堂。   “我请你出去吃,最贵的店。”程凉被怼的语气多了点生气,“你就往贵了点,我有钱。”   盛夏轻笑,跟在程凉身后出了门。   这样挺好。   谁都不再提三年前的不愉快,她是千里迢迢飞过来拍援边的女导演,他则是援边三年仍然坚守岗位的,值得尊重的程主任。   程副主任。   晚上十点多,因为天黑的晚,苏县马路上倒还挺热闹,好多餐馆开着门,路上飘着一股浓烈的羊肉味道。   异乡的人间烟火。   “那几个摄像大哥你后来怎么解决的?”程凉问,“我听普外的老盛说,感觉你们都要打起来了。”   “讲道理。”盛夏仰头,看到了星河漫天,太亮了,她一时半会都找不到她的启明星。   “让他们知道我也懂道理,规则内的,不要跟我对着干就行了。”她补充。   程凉定定的看了盛夏一会。   她真的长大了。   轻描淡写的就道出了人性。   “学会抽烟喝酒,也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懂道理?”他接着问。   “你教我的。”盛夏看着程凉,“想要拍出好片子,得先融入到那个环境里。”   他在网约车上,用了五分钟的学医经历告诉她的。   纪录片这条路不好走。   女孩子,尤其艰难。   “你那个吃夜宵会死的纪录片,应该拿奖的。”两人在进饭店之前,还是不约而同的提到了三年前。   他当时从周弦那里收到了七十五块钱。   那是他这三年来和盛夏唯一的一次交集。   她消失的太彻底,他回过神之后发现什么都没了,手机号、微信号、甚至邮箱。   “不符合主流也没有市场,有三百块的创意奖就不错了。”盛夏仰头看到了饭店的名字:苏县大酒店。   招牌金光灿灿。   看起来确实是这里最贵的饭店。   她率先走了进去。   程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却迟迟没有再动。   站在他面前的,是了解了规则,并且深入到规则里的盛夏。   成年人的,人性里的那些规则。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扎着马尾辫目光灼灼板板正正的姑娘了,虽然她的脊背仍然挺直,但是眼底,却染上了阴影。   而这些阴影,有一部分,是他带给她的。   ***   程凉为了贯彻他说的请吃最贵的,特地要了个包间。   县城里的包间无非就是用隔板隔出来的一个小空间,没什么隔音效果,但是好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已经不算高峰期,前半段都很清静。   盛夏提到拍摄流程,程凉会提出自己的意见,言之有物,棋逢对手,有来有往的。   这会让盛夏想起三年前,在她动心之前,她和程凉其实就算是比较有话题聊的朋友。   哪怕变成前男友,这种性格深处的合拍还是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就回来了一大半。   再后来发生的事,就让程凉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非得要在盛夏面前摆阔,报应很快就来了。   隔壁包间来了几个人,嗓门一开程凉的筷子就顿了顿。   都是医院的同事,都是本地医生,有几个是他带了两年的规培生。   年轻人,一落座就叽叽喳喳的开始各种闲聊,估计也没想到这个时间点隔壁包间会有人,嘻嘻哈哈的。   两分钟没到,这群嘻嘻哈哈的人嘴里,就出现了程主任的名字。   程凉和盛夏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无奈。   他确实自带光环。   到哪里都有人背着他说他闲话。   医生A:“程主任是不是还有一个季度就要回鹿城了?”   医生B:“差不多了吧,本来说是来县里一年的,结果还是做了两年。”   医生C:“回去应该可以摘掉副主任这个副字了,他在这里都被树典型了,你看这上头拍纪录片还得给他拍自传,明星一样。”   ……   盛夏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汤。   丝瓜汤,这里没有笋干,汤头对于盛夏来说也过于咸口。   程凉面无表情的吃着饭,心里却有个角落变得有些苦。   物是人非。   ……   医生A:“你也别酸溜溜的,平时程主任教你的东西还少么?”   医生C:“我这不是舍不得么,他走了以后不知道下个过来援疆的是谁,还能不能像他这样一点都不藏私。”   医生B:“是啊,我是真喜欢他的教学……”   医生A:“怪谁呢,之前让你们给他介绍女朋友,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本来让程主任在苏县找个女朋友安了家,说不定人就不走了。”   医生B:“……介绍女朋友,你有姐妹你舍得?”   全包间:“…………”   程凉:“…………”   操。   他就应该一脚踹掉包间隔板让他们好好看看背后说人的下场的。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为什么不能给程主任介绍女朋友啊?”   盛夏:“……”   这是她的小白师弟。   她还给了他一根蜜桃味的棒棒糖。   那个声音问完又嘀咕了一句:“你们医院安全章程怎么那么多啊……”   盛夏:“……”   行,小师弟还真的是在工作,看安全章程还不忘记和年轻一批的医生联络感情。   挺努力。   医生B接下来这句话石破天惊:“程主任谈不了女朋友。”   程凉:“……”   放屁。   ……   盛夏埋着头憋了半天才把差点喷到鼻子里的汤给憋回去。   那边还在七嘴八舌。   “他太拼了,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估计就五小时休息,其他时间都泡在医院里。”   “你有没有见过他三年前刚来新疆时候的照片。”   “那真是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江南水乡的贵公子。”   “你再看看他现在,站医院里别人都不会觉得他是外地人,晒得比我还黑,人也糙。”   ……   盛夏:“……”   她觉得程凉的脸都绿了,再听下去真要被杀人灭口了。   于是她放下汤勺拿出手机,对着小师弟发了一句微信:【小白,下次进包间说人坏话前最好看看隔壁包间是不是空的。】   包间那边还在嘻嘻哈哈。   但是盛夏听到小师弟的手机微信响了一下。   然后。   【??】   【!!!】   【我操!】   隔壁的嘻嘻哈哈变成了叮铃哐啷,几分钟工夫,包间里空了。   “这种,就不能拍到纪录片里去。”程凉说,面无表情。   “嗯。”盛夏放下手机,继续慢条斯理的埋头和那个咸的要死的丝瓜汤作斗争。   确实。   盛夏终于发现程凉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黑的连眼角的泪痣都快要看不清楚了。 第五十三章 不要再重蹈覆辙。   那顿晚饭盛夏都吃得有点撑, 她自从没胆囊之后很少这样放纵自己,吃完了回到宿舍还绕着宿舍走了好几圈才能勉强消食。   程凉在把她送到宿舍前给了她他家的门卡钥匙,他说跟她同住的医生是妇产科的, 半夜紧急出诊的状况会很多, 可能会弄得两个人都休息不好。   “我家很大,给你一个房间绰绰有余。”他说。   重逢二十四小时后, 他们两人都很有默契的回避了前男友女友这个身份,他变回了房东程凉, 并且企图把她变回房客盛夏。   盛夏没有让程凉得逞。   她收了那张门卡, 却还是每天晚上住在医生宿舍里,看着同房的罗医生隔三差五的半夜一两点手机响起,头发随便抓一把就出了门。   苏县只有罗医生一个妇产科医生,小梁说一开始附近的村民连牛羊生孩子都想拉罗医生走,后来还是被程凉拦下来的。   苏县医生少,这是盛夏来苏县一周后最直观的感受。   第二个直观感受,苏县的医院虽然小,但是病人真的不少。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生病了就去大城市的,只是一个星期时间, 程凉就做了四个大手术,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起步的那种。   而程凉的生活, 真的只有门诊、住院部、手术室,以及教学,还有每周两次的康复中心肩膀康复。   盛夏第一次看到程凉教学。   他身上已经一点散漫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戴着口罩拧眉教学的样子,让盛夏看到了学者的样子,让人肃然起敬的样子。   每次做大一点的可用来做教学刀的手术,程凉就会把手术室放在有摄像头的可观摩手术室, 大部分医生都会在观摩室看,少部分医生会直接在手术室里看。   他基本每一步操作都会讲解到位。   哪怕有一台肝脏移植手术做了八个小时还没有下台,护士帮着他擦了无数次汗,他声音还是很稳,和手术室里观摩的医生有问有答。   只是下了手术台,盛夏拿着摄像机站在他旁边,很分明的看到,他左手一直在抖。   “你的肩膀还好吗?”盛夏忍不住问。   这是她这周第二次看到程凉的手抖得连拧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动了。   “脱力罢了。”程凉答。   盛夏关掉了摄像机。   程凉一怔。   “你的肩膀还好吗?”一模一样的话,她又问了一次。   关掉摄像机,代表这个问题是她自己想问的。   程凉抖着手把矿泉水放到一旁,沉吟了半晌,回答:“真的没什么事,之前锁骨骨折的旧伤,上个月手术做多了低血糖起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伤到老地方了。”   他就是学不会摔跤了用手去撑地,林主任的教育深入骨髓,摔跤的那一刻,他直接用肩膀去砸的。   “这种旧伤,免不了的,就是这一个月要小心一点不能开车不能搬重物。”他都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康复中心多去两次就行,这里的康复老师很专业。”   盛夏闷声不响的帮他打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   递给他,就径自打开了摄像机,人往摄像机后头一藏,就又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导演。   这一幕,她需要拍下来剪进纪录片。   深夜空旷的医生办公室,做了一天手术的援边医生疲累的喝水,电脑仍然开着,他今天还有教学计划没写完。   这几年扶贫援边政策在调整,从一开始源源不断的人才输送,到现在,已经在逐渐良性转变成教学为主。所有援边项目,都在努力打造一支带不走的队伍,把教育培养当地人才放到了第一位。   盛夏从来没有想过程凉会在教学上那么耐心。   她在程凉教学的时候,看到了以前住院时林主任的影子。   ***   “都十一点了吗?”程凉喝完水看了眼电脑才看到时间,“我今天没那么快结束,你把摄像机架在这里,办公室旁边的值班室里没人,可以躺一会。”   “或者你直接回去也行。”程凉又换主意了,准备关电脑,“我先送你回宿舍,摄像机留着,明天早上再来拿。”   盛夏没动。   程凉拧起眉:“你黑眼圈都快变成熊猫了。”   她来得挺不是时候的,这一个星期罗医生半夜出诊了四次,剩下还有一个晚上他这边晚上急诊手术,她又半夜扛着摄像机过来了。   说是她和小白两个人轮流拍他,但是最近小白一直在拍其他的规培实习医生,听小白的意思,盛夏成功说服了丁教授,这次援边医疗纪录片的重点会放在教学上。   这是他希望的方向。   她只用了一周时间,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调整到对的轨道上,然后自己的黑眼圈都快要覆盖了整个眼窝。   盛夏还是没说话,只是把摄像机架在正对着程凉位子的机位上。   “我明天把东西收拾一下,住到你那边去吧。”她说,“和罗医生一个房间确实会打扰她睡眠。”   程凉万一晚上有夜诊,她动作再轻都会惊醒好不容易能睡个觉的罗医生。   还想继续劝她早点休息的程凉张着嘴一下子失语了。   他给她门卡是真没想到她会过来住的,只是就是单纯的……想给。   盛夏直白。   可他真的有好久没有直面这种直白了。   “今天晚上就先跟拍到你工作结束。”盛夏径自安排,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我也有好多活要做,你这里有多余的插线板没?”   程凉抖着手从抽屉里给她拿了一个。   盛夏看到他一抽屉的签字笔,嘴角抽了抽。   “你要吗?”程凉还处在被盛夏的直白震惊的状态,抓了两支签字笔,想了想,又丢掉一支,“一支够了吧?”   盛夏:“……谢谢,我有。”   不能抢程凉的笔,以前的小护士说过他会咬人。   于是程凉就这样捏着自己的笔,看着盛夏动作娴熟的插好电源打开电脑连接摄像机,手指头在触摸板上滑得跟跳舞似的。   她进入工作的状态跟她之前进入学习的状态是一样的,秒进。   程凉想起这几年,他实在累的熬不过去的时候,会去看盛夏的直播间。   她读研以后就四处跑拍片采风很少直播,直播的目的还是为了让远在海外的父母看到画面安心,所以直播间的回放很全。   她在直播间里就是这个样子。   去掉了以前回弹幕的环节,几乎不说话,只是开着直播开着歌单,基本都不会去看镜头一眼。   只有一次,程凉记得,八月底,他们分手满一年的日子,盛夏看到直播间有个弹幕说主播现在直播时间不固定,脾气也变差了,是不是恋爱被甩了。   盛夏看着镜头,说:“嗯。”   那是程凉第一次发现,盛夏也是会生气的,眼底的火气几乎要压不住。   那天她破天荒的提前下了播。   而他,一个人在烧烤摊上又抽掉了半包烟。   那个时候,他已经联系不上盛夏了,她彻底走了,一点痕迹都没留。   他甚至去找过周弦那小子,结果那小子问了他一个问题,他问他,你知不知道盛夏在哪个学校读研?你要是知道我就告诉你她的电话。   他当时直接木了。   活该他一辈子就这么惨兮兮的一个人过下去。   程凉敛下眉眼,手抖得没有那么厉害了,他终于开始工作。   电脑外接了机械键盘,平时打字不觉得,今天只觉得啪啪啪的特别吵,于是他闷着头,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敲,虽然知道盛夏戴着耳机不一定听得见,虽然知道今天晚上这样盛夏陪着他工作的机会以后也不一定真的会有,但是他还是偷偷下单了一个双模静音键盘,特意买了两个。   全部弄完,他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苦笑了一声。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当初消失,就是因为他怕盛夏看到他无力的样子会失望,现在惴惴不安的一点点想要靠近盛夏,是因为他觉得三年过后,他的无力感少了那么一点,肝外科最难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他都能做了,很多人叫他老师,援边这件事,他做的很漂亮。   林主任都乐意在外面说他是他的徒弟了。   所以他小心翼翼的靠近了盛夏一点。   但是,只敢那么一点。   盛夏在生气,他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对不起。   其他的不敢奢望,只是希望能正确的说了那三个字,让这姑娘眼底关于他的阴影,能少一点。   ***   那天晚上两人都工作到三点多,程凉送盛夏回了宿舍,站在门口想了半天,跟盛夏说:“我明天调休,我过来帮你搬东西吧。”   “没多少东西,小梁也会帮忙。”盛夏拒绝了。   “那你住二楼,楼梯口左边第一间,有独立卫浴。”程凉又摸出一把钥匙,“那间房只有一把锁,里面可以反锁。”   那个房间从来没有人住过,他在里面藏了好多变形金刚的周边。   盛夏接过:“好。”   凌晨三点半,盛夏站在宿舍门口看着程凉一步一回头的走了,自己也没有进屋。   罗医生还睡着,她实在是不忍心吵醒她,罗医生前天晚上洗澡后跟她说,她做梦自己头发秃了,变成秃头了。   三十岁不到的女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焦虑。   但是半夜有夜诊,起来的时候也是真心迅速。   小小的苏县,也得要那么多可爱的人不分昼夜的努力,才能迎来第二天的阳光。   盛夏上了宿舍楼的天台。   黎明前是最难熬的时光,万籁俱静,启明星会跑到遥远的天边。   盛夏拿出手机。   她手机里APP分类向来一丝不苟,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四类:工作、学习、家人、其他。   其他里面她通常会放一些平时唐采西推给她让她一定要看的小说APP,连连看消消乐,还有一个黑色的记事本。   那里面,记着程凉。   这个记事本最初是粉红色的,她花钱买的模板可以插入视频,那时候还觉得这APP太黑心,她在想她和程凉要是拍一年的视频,估计就又得买本新的。   那这后面年复一年的,她每年都得在这个APP上花钱。   但是很可惜,她后来又花了六块钱,并不是为了扩容,而是为了把粉红色的封面改成黑色的。   那本记事本最终只用了百分之十三的空间,这数字太不吉利,所以她新建了一个页面,写着恋爱总结,可惜总结了三年,什么都没有总结出来。   今天或许是因为和程凉之间的气氛没有那么别扭了,她在天台上又打开了这一页。   其实,能总结什么呢。   她能非常明确的感觉到,她和程凉这三年时间都经历了不少,人变了很多,但是又似乎完全没变。   程凉还是那个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下意识说没事的人。   她和他分手的原因,从来都不是程凉自卑。   她仍然会做那个梦,黑暗里程凉很悲伤的看着她,他无能为力,而她选择让他彻底隐入黑暗。   她当年为什么一直坚持叫程凉程医生。   他没有给她继续深入了解程凉这个人的机会,她也没有坚持要这个机会。   盛夏看着那页恋爱总结。   那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着:不要再重蹈覆辙。 第五十四章 “创伤呢?”   “程主任说, 你可以住在二楼。”小梁一大早就过来了,表情有些讪讪的,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开口, 一反过去话很多的样子。   盛夏要收拾的东西不多, 她住酒店住惯了,所有东西都是随时能打包走人的状态, 一个行李箱一个随身包,甚至都不用小梁帮忙。   罗医生也是个爽快人, 听说盛夏要搬顶着一头刚刚上完洗发水的头发出来, 给盛夏塞了一包生姜红糖水:“昨天家属送的,我这里太多了,你拿一包走吧。”   盛夏之前送给她一盒签字笔,她都忘记谢礼了。   “搬走也好,我们两人这作息,住一起就是修仙的节奏。”罗医生揉搓着头发又进了卫生间。   小梁站在一旁看了一会,抽抽鼻子。   “怎么了?”盛夏问她。   “你会不会怪我呀?”小梁问得小心翼翼,“其实一开始程主任就说他那边有空房,我是怕那边人来人往的经常有男医生进出不太方便……”   “但是程主任把你安排在了二楼。”小梁又抽抽鼻子。   “程医生平时只开放一楼给年轻医生借助, 一楼上二楼有个门禁,他自己一个人住二楼, 平时都没人……”   所以如果住二楼,倒确实不会不方便了,条件还比现在好很多。   小梁挺不好意思的, 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还害的罗医生和盛夏两人都挂了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就是她真没想到程主任会对盛夏那么热情,到底是一个地方来的。   “为什么要怪你?我自己之前也没考虑周全。”盛夏摇了摇头,然后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那三楼呢?”   小梁:“啊?”   “一楼开放给其他人住, 二楼程主任自己住,那三楼呢?”盛夏问。   小梁:“……哦,好像是洗衣服的。”   盛夏:“…………”   小梁:“程主任很喜欢洗衣服,这个应该也可以拍的,我们县的人都知道。”   “他刚来的时候搬家公司搬了一车的洗衣机过来,好多人围观了。”   盛夏:“……嗯,好。”   这真是程凉著名的,嗜好。   ***   程凉买的那幢三层楼小洋房造的很有地方特色,没有像在阿克苏市内买的那幢小别墅那么金碧辉煌,前后也没有院子,只有门前养了几盆仙人掌,看起来也快死了。   一楼大门敞开着,进了大门两边各有三个房间,盛夏进去的时候看到小白顶着鸡窝头造型打着哈欠在左边卫生间门口排队刷牙。   他看到盛夏,先是挠了挠头一脸呆滞的继续闭眼打瞌睡,然后猛地睁开眼,可盛夏和小梁已经用门卡打开了二楼的门禁,径直上了楼。   “我做梦了么?”小白喃喃自语,顶着鸡窝头要死不活的催着前面的,“快一点啦,我尿急……”   二楼也是差不多的布局,只是和热闹的一楼相比静悄悄的,程凉可能还在睡,盛夏打开了左手第一间的房门,怔在原地。   房间很大,将近六十平米的一居室,一室一厅一个小阳台一个卫生间还带了个小厨房。   肯定是刚刚打扫过,地板还有点潮湿,窗户半开着,白色的半透明的窗帘随风微动,客厅正中央插着一束新鲜的鲜花,空气里有鲜花香味。   “哇,程主任都打扫过了吗?”小梁把东西放在门口压低声音,“东西放这里,那我就不进去了。”   小梁怕吵醒偶像,走路都是踮着脚尖。   盛夏回过神,用嘴型说了声谢谢,看着小梁挥挥手踮着脚下了楼,房间里就剩下她一个人。   盛夏关上门。   这间房是她的。   她打开门就看出来了。   太明显了。   落地窗旁的书桌和以前她在租程凉房子的时候用的是一样的,书桌旁放了一个展示柜,里面都是擎天柱的各种版本手办。   桌上的马克杯、卫生间的牙杯、床上的床品,都是变形金刚周边。   这间房间如果是久别重逢的恋人为她准备的,她可能真的会喜极而泣。   但是不是。   这么精心的、看起来早有预谋的准备,来自于程凉——那个谈了半个月恋爱就人间蒸发的渣男。   盛夏深呼吸,跟拍了程凉一个星期一起工作一起聊天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粉饰太平又碎了一地。   她的手都有些抖,站在房间正中心觉得这里每一个摆设都刺得她心肝肺疼。   他这是在做什么?   说好了一杯泯恩仇,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那八天里音讯全无,现在又一个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偷偷摸摸的准备了这么一个房间,是要做什么?   她真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的愤怒细胞都耗在了程凉身上,此时此刻,她只想冲过去敲开程凉的房门,把这些东西当着他的面一个个丢还给他。   她不要!   这算什么?   恋爱是他提的,提了一半又说算了,分手是他逼她的,把她丢在兵荒马乱的也门答案是他自卑了,她发的那些她拼尽全力找来的正能量邮件,让他有压力了。   而现在,她真的打算放下一切往前看的时候,他又给了她这么一个房间。   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是他放弃,又是他舍不得。   问都不问她一声。   盛夏闭眼,睁眼,又闭眼。   怒火发酵,连着一周睡眠缺乏让她的理智直接蒸发,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直接拨了语音通话。   几乎是瞬间,电话就被拨通了。   盛夏也不说话,闷头闷脑地打开房门。   那个没有嘴没有脑子没有心的家伙就站在走廊那一端,拿着电话愣愣地看着她。   “程凉。”盛夏挂掉电话,看着他,“房间里那些是什么?”   她的表情看起来可能很不好,也可能红着眼,也可能很失态,因为程凉看到她的那个瞬间,表情就不太对了。   他没回答,只是快步走了过来,看清楚盛夏真的红着眼睛,只能问她:“你怎么了?”   “我问你,房间里那些是什么?”盛夏一字一句,一步不让。   程凉张着嘴,很急切的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盛夏往后退了一步,把程凉拉进房间,关上门。   她再次深呼吸,决定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结束这一切,她可以做一辈子噩梦,但是噩梦不能成真。   “我给你最后一次张嘴的机会。”她说,“你当初既然因为自卑把我一个人丢在也门,我发了那封邮件之后你一个屁都没有回给我,到现在准备了这么一个房间,是想干什么?”   盛夏都被逼的开始说脏话。   程凉憋了半天,来了一句:“我以为你会喜欢。”   他以为,擎天柱会让她有个好心情。   盛夏深呼吸。   行,这个问题她先挑明的,她来问。   “那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你最好都告诉我,不然我今天就买机票走人,扶贫医疗援边又不是只有你程凉一个人在做。”   程凉嘴唇发白。   盛夏就这样红着眼看着他,他想抱她,但是他知道,他从没有回邮件的那一刻开始,就失去了抱她的资格。   “孙林死了。”他说。   盛夏一怔,这个名字甚至都不在她的记忆里。   “规培生,之前在电梯那边说我坏话的那个医生,小个子,人挺白的。”程凉低下头,“就在你给我发分手邮件的那一天,跳楼死的。”   盛夏蹙起了眉。   这件事,周弦没有提过。   “我让周弦别说的。”程凉知道盛夏想说什么。   盛夏:“……你继续。”   “李副主任被抓之后,医疗回扣的案子也开始收网,孙林应该是确定自己这次跑不掉了,所以在家里跳楼死的。”   “他死之前,给我留了封遗书。”   “他说他家里条件不好,规培生工资低,可家里人一听说他在鹿城大医院上班就摆宴席让全村人吃了几天的流水席,之后他们村的人就三头两天来鹿城让他帮忙找工作,请客吃饭,或者一点小毛小病就让他帮忙介绍医生。”   “一来二去,他捉襟见肘,那时候他跟我借过钱。”   “我看他遗书的时候,其实都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我没有借钱给人的习惯,当时肯定是拒绝了。孙林这人能力不行,不像周弦那么突出,所以我平时也肯定是偏心的,他不主动学,我也只是教基础。”   “他觉得我并不会管他,所以,他就开始想别的赚钱方法。”   “我也确实就没有再管他。”程凉低头笑了笑。   “所以他自杀了,自杀前给我写了一封遗书,跟我说,让我不要把他在医院做的事情告诉他父母,就说是因为工作压力过大觉得自己做不了好医生才想不开的。”   “那会案子还在查,这些信息本来就没办法公布。”   “后来他父母带着全村人来医院拉横幅闹事。”后面的话程凉其实想省略,但是盛夏刚才那句我给你最后一次张嘴的机会的威胁让他决定还是把话说完,那是他欠盛夏的,“因为最后遗书是给我的,因为他最后求我的事是希望我不要把他做的事情告诉他父母,所以他父母的怒火就发泄在我身上了。”   “我披麻戴孝帮孙林出的殡,丧事办完以后,就和林主任来新疆了。”   这句话很简单。   但是盛夏却忍不住抿起了唇。   “当年就只发生了这一件事。”程凉说。   在他已经非常自卑的时候,他穿着孝服,给孙林办了一整场丧葬,跪了两天。   那个凡事懒散其实喜欢冷眼看世人的程凉,在那场葬礼里,被敲碎了一切。   但是他坚持,掀开了遮着眼的布条。   盛夏半晌没出声。   程凉去卫生间给盛夏弄了块毛巾,温水:“擦擦脸。”   毛巾上有擎天柱。   盛夏盯着那块印花,最终还是把毛巾接了过去。   “我知道我错的离谱,孙林的事情发生之前,我还在想我总是可以把话跟你说清楚的,邮件写了删删了写,你没拉黑我微信,我知道你在等我解释。但是孙林的事情发生之后,我就什么想法都没了。”   “老林因为我这件事也元气大伤,我当时真就什么都没想,来新疆也是为了照顾老林。”   “创伤呢?”盛夏问。   擦完脸,她清醒了很多。   程凉一怔。   “那件事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导致你什么想法都没有的?”盛夏问他。   “我不敢拿手术刀了。”程凉回答。   八个字。   哪怕现在早已经时过境迁。   盛夏的声音轻了:“多久?”   程凉:“半年多。”   房间里又一次安静。   再次开口的,还是程凉:“收集擎天柱周边是那段时间养成的习惯,收着收着就收了一堆。”   “我真的以为这个房间会让你开心。”   “如果你不开心,住到隔壁也行。我找人来换个锁,打扫一下晚上就能住了。”   “不用。”盛夏摇头,“不用。”   程凉就不说话了。   “程凉。”盛夏捏着那块已经凉掉的毛巾,“我最后那封邮件也问过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医院里的事,为什么从来都不在我面前展现负能量。”   “后来,西西跟我说,可能这事和荷尔蒙有关系,男孔雀总是只想开屏不想告诉对方他秃了。”   这话唐采西风格太明显了,所以程凉扯了扯嘴角。   “但是我很不喜欢这样。”   “我爸妈在一起总是什么都说,他们对我也什么都说。”   盛夏又沉默了一会。   “三年前那封邮件,我确实是赌气发的。”   “哪怕三年后再看到你,我也仍然在生气。”   “可是程凉,这一次,我想好好地跟你分手。”盛夏放下毛巾,看着程凉因为她这句话抬眸看他。   他眼眶微红,表情极力镇定,但是那颗泪痣已经淹没在他晒的黝黑的眼角。   “我放下了,我不再纠结你当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分手,只是因为性格不合,我不能适应你这种什么话都不跟我说的性格,我猜不到你的想法,因为猜不到,所以总是会忍不住往恶意的方向去猜测。”   “和你恋爱的那十几天,我很开心。”   “我爸爸的事情,如果没有你,我也不能那么平平安安的上飞机。”   “所以,谢谢你。”盛夏看着程凉越来越红的眼眶,自己也红了眼。   “这个房间,也谢谢你。”   所以,你不用那么悲伤,也不要再卑微。   他们之间的债,清了。 第五十五章 “后来想想你反正赔得起。……   盛夏睡了个好觉, 早上七点多把程凉送出房门之后又给唐采西打了个电话,接着躺在床上直接就睡着了,一觉睡醒, 已经中午十二点。   她给唐采西打电话的时候周弦正好在旁边, 程凉说的这些,连周弦都是第一次听说, 连周弦都只知道孙林自杀了以后他家人来医院闹了两天,是程凉和林主任和他们聊的。   后来程凉有一阵子没有来医院, 再后来, 就在准备援疆的事情。   “他那段时间好像还真就没进过手术室。”周弦思索半天,恍然大悟。   所以程凉这个人,就是遇到难受事自己死扛的人,不示弱、不求救。   盛夏是真的释然了。   她对程凉本来就只有生气没有恨,或许还有些隐秘的不甘,但是这一次之后,都结束了。   她初恋结束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性格不合,他们那十几天的爱情仍然是美好的,只是结束的时候两个傻子都不懂得怎么去延续。   程凉是个好人, 她看人的眼光也一直没有错。   心头的那股气终于散了,睁开眼, 盛夏翻了个身,看到了枕头上的擎天柱,她心情挺好的戳了戳。   这套死贵的, 她都舍不得买。   有钱真好。   手机里有程凉刚刚发给她的微信,他说他今天下午两点要去送药,问她需不需要跟拍。   他说这不是援边的工作内容,就是他平时闲着没事干开车四处走走顺便做点事。   他说:你不拍也没事, 就是我肩膀最近还开不了车,如果你不跟拍,我跟你借下小白当司机,我这边会开车的医生都在上班。   ……   盛夏翻了个身,头埋在枕头里半天,伸手回了一句:我去。   给村民送药,这个素材她需要。   想了想又回了一句:我开车。   程凉秒回:好,那两点见。   盛夏锁上手机,又在床上磨蹭了几分钟,这是她来新疆后睡得最好的五个小时,起床之后刷牙的时候她甚至忍不住哼起了歌。   ***   下午两点,太阳正烈,程凉那辆蒙尘的吉普车现在脏的已经连车身颜色都辨认不出来了,大老远的就黄秃秃的一坨。   “我等过阵子下完雨就洗车了。”程凉看盛夏打开车门一脸无语的瞪着手心的灰,给她抽了张湿巾纸。   “我把这个月的天气预报拉到底都没看到会下雨。”盛夏咕哝了一句,接了纸巾却没有拿来擦手,半跪在副驾驶座擦了擦副驾驶座视觉死角上的灰,半拧着身体在副驾驶座上装了个摄像机位。   全部做完,才顺手把那张已经脏兮兮的湿纸巾翻了个面,擦了擦自己的手。   过阵子。   过阵子这车就直接沙化了。   程凉一怔,笑了。   “地址给我。”盛夏回到驾驶座低头捣鼓导航,等程凉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她卷了卷袖子就开始发动车子。   她状态很好,连带着程凉也轻松了。   她开车技术也是真的不错,坐在副驾驶的程凉侧头看着盛夏动作麻利的开着他的手动挡吉普,哪怕再看一次,还是觉得很神奇。   盛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程凉别开眼开始研究盛夏刚刚装上的固定摄像头。   “这个机位只拍车内,到了村民那边以后我会先征询村民的意见,他们同意了我才会继续跟拍。”盛夏开出停车场,正好红灯,她敲着方向盘看着红绿灯。   “我去沟通吧。”程凉说,“他们不太听得懂普通话。”   盛夏转头看他:“你会当地方言?”   “我不会。”程凉摇头,“但我会比手画脚。”   盛夏:“……哦。”   绿灯亮,盛夏一脚油门继续出发,坐在副驾驶座上无聊的程凉又开始摆弄盛夏放在副驾的摄像机。   便携摄像机,她这几天最常用的那一个,手柄那块已经被磨得发白,机身磕磕碰碰的都是岁月的痕迹。   程凉大概觉得这样的摄像机挺酷,开开合合的玩了好一会。   盛夏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怎么了?”程凉问。   “我本来想说弄坏了要赔。”盛夏说,“后来想想你反正赔得起。”   所以就保持沉默。   程凉:“……我在这里工资很低。”   盛夏:“……所以你买了两幢楼?”   程凉:“……”   程凉:“……你以前这些问题都不会直接问出口的。”   这嘴毒的,跟他有一拼。   盛夏转着方向盘绕过了一个土坑,面不改色:“我长大了。”   是真的长大了,混迹在一群三教九流嚼着槟榔的摄像大哥旁边,抽烟喝酒嘴巴毒。   “纪录片导演是不是很不好做?”程凉问。   憋了一个多礼拜,终于在两人看起来彻底分手之后,才能问出口。   “这行性别歧视很严重。”盛夏没否认,“我一开始长头发,蹲在地上看监视器差点被人用香烟烧了满头包,后来就直接剪了。”   这三年的经历让她明白,有些东西不是独善其身就可以做到的,他们会觉得你不抽烟不喝酒是看不起他们,他们会觉得一起沾染上这些对身体不好的习惯,像是某种共沉沦,于是就变成了自己人。   很让人无语的成年人的幼稚规则。   程凉没有马上接话,苏县不大,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开出县城,路边又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   盛夏在这样的路上开车疾驰,戴着墨镜,短发被风吹乱了,看起来已经和那个扎着马尾让他加油的姑娘判若两人。   但是就在今天早上,她捏着拳红着眼眶,她跟他说,她放下了。   “害怕吗?”他问她。   盛夏转头看他,沉默了一会,点点头:“怕过。”   很多时候都怕过,怕自己再妥协下去会忘记初心,怕拍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向市场低头,怕现在再给她一次自主的机会,她还会不会像过去那样,扛着一个业余的摄像机,挨家挨户的问老板,你们家能不能拍纪录片,名字叫吃夜宵会死。   “但是有时候害怕也挺好的。”她又说。   害怕了,会暂停脚步,暂停了,就会想起自己是谁。   程凉笑了。   她还是那个她,有梦想有立场也知道怎么往前走的她。   “你呢?”盛夏不知道为什么反问了一句。   她想,可能是因为,她真的很久没有看到程凉的笑了。   程凉看着窗外,脸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消失,回答的很快:“我每天都在怕。”   盛夏意外,她没想到程凉回答的那么快。   程凉也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些话,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我刚进医院实习第一周吧,实习的那个科室就死了两个病人。”   “其中有个病人是我分管的,一个快七十岁的大爷,是个话痨,每天问询病情的时候都得多耽误我十几分钟时间了解他家里的三姑六婆各种八卦琐事。”   “我挺烦的,也懒得跟他搭话,每次都冷着脸。”   “所以那大爷就投诉我了,说我态度不好,帮他换药的时候动作粗鲁。”   “我因为那大爷被带我的导师骂了好几回,后来让我必须找病人道歉。”   “我当时就想辞职了。”   程凉笑了笑:“我本来还觉得做医生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救死扶伤,毕业了还读过医生宣言,穿上白大褂的第一天,就莫名的有了使命感。”   “但是上了几天班,发现这不过就是个又脏又累的工作,跟服务业似的,还得担心病人投诉,还得跟那些不讲道理的病人道歉。”   “我辞职信都写好了,就想着第二天上班就交上去,结果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那大爷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本来就是胰腺癌晚期,但是术后恢复的还不错,所有人都没想到会那么快。”   “大爷家属来的时候,我躲在当时的导师身后,都不敢露脸。”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怕了。”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病人不是模型,他们有性格会说话,有家属有朋友有人生,他们可能死亡的前一天还在等我道歉。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构造一样,种类相同,不一样的是我比他们多读了八年书,我有从业执照,我可以拿刀在同类身上开口子。”   “手术刀很锋利,有时候就差几毫米,可能那个病人就没了,你这两天跟着拍了我那么多台手术,看我每次切开的都是病人的腹腔,可是高矮胖瘦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基础病不一样,切开之后内部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   “未知太多了,有时候只是一个检查单里的数值有些异动被忽略了,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所以我以前都不喜欢记病人的名字,会刻意回避病人的亲属关系,冷处理了,就不会去想我这一刀下去要是切深了就完蛋了这种问题。”   “盛夏。”程凉说,“我很怕死亡,每次死一个病人,我都得做好几天的噩梦。”   梦里面,他就跪在孙林的灵堂。   可偏偏医生最不可避免的,就是面对死亡。   所以他一开始不敢睁眼,现在敢睁眼了,却仍然害怕。   盛夏半天没说话,等反应过来,她第一个动作是有些慌乱的看了眼固定的摄像机位,问了一句:“刚才那段要剪掉吗?”   “放纪录片里不合适吗?”程凉倒是很坦然。   盛夏:“……太私人了。”   不合适。   “那就剪了。”程凉回答。   盛夏捏着方向盘:“……抱歉,我没想到你突然会跟我聊这个。”   他们之间从来没聊过这些。   不是程医生,而是程凉的东西。   “没事。”程凉说,“我以后会经常说的。”   他们分手,是因为性格不合。   她最讨厌的,是他不张嘴。   而且,开了口就发现,其实也不难。   盛夏:“……好。”   “一会到路口停一下,我先去问问村民同不同意拍。”程凉指着前面的路口。   盛夏:“……哦。”   幸好阳光强烈,幸好她还戴着墨镜,幸好她还开着车。   所以那点不自在,可以藏得很好。   盛夏看着窗外小村入口,舒了口气,在程凉进去前交代了一句:“万一村民要求报酬,我这里有预算,但是不多,不超过一百的茶水钱是可以的。”   她看着程凉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进了村子。   有点热。   盛夏扇扇风,把脸上的红潮压了下去。 第五十六章 “程凉!”   程凉比手画脚的沟通效率很高, 几分钟之后就跑了过来,在车外做手势让盛夏把车停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   他表情放松,看到盛夏还做了个让她穿好防晒衣的手势, 看口型是想告诉她现在外面很晒。   作为一对早上刚刚和平分手的旧情人, 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和谐的过分了。   程凉甚至还有空给她递了个苹果:“村长给的。”   盛夏下车后正低头摆弄她的摄像机,看到苹果就很自然的侧身露出了自己的单肩包:“帮我放包里吧, 谢谢。”   这边的苹果真的特别好吃,阳光充足的地方, 糖分总是如约而至。   程凉动作一顿, 往前走了一步拉开盛夏的包,把那个大苹果塞到她包里。   盛夏的包里就一瓶水一个钱包两盒电池。   里面还有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程凉觉得这面包可能要发霉了,于是把苹果往面包的对角线塞了塞,然后又帮她把单肩包拉链拉好,自己从车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很大的医药箱,不能用左肩膀,所以歪着半边身体用脚踹上后备箱。   “留在这个村的基本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程凉等盛夏调好摄像机对着他的瞬间就开了口。   盛夏忍不住一乐。   这人,跟拍了一周之后都快形成条件反射了。   “……”程凉顿住,也大概猜出盛夏在乐什么, 别开眼,很坚强的继续, “有很多都有基础病。”   耳朵尖有点红。   “去年我们在医院里组织了一次老人体检,那部分有基础病需要长期吃药又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就由医院里的人定期送药。”   “我平时休息也没什么事做……”   他自言自语了半天,声音越来越轻, 耳朵越来越红,本来有点恼羞成怒想自己先进村,结果走了两步又觉得这地不平盛夏盯着摄像机走路太危险,只能又走回头:“你走路看着点, 这里路不平。”   盛夏隔着摄像机对他比了个OK。   “这样的村有很多么?”她问。   “这附近的几个村应该都是这种情况。”程凉回答,“年轻人都走了,留了老人在村里。”   “都是你们医院负责送药?”盛夏又问。   “有几个村太远了,覆盖不到。”程凉叹口气,“而且,也有很大一部分老人的经济情况并不能允许让他们长期吃药,还是有部分药不在农村医保范围内的。”   盛夏唔了一声。   这个沉重的话题,他们这一周聊到过很多次了。   程凉带着盛夏进了村,让到一旁:“我跟村长说过了,这个村可以拍,别进屋就行。”   他自己把药往村口的石桌子上一放,自己坐到另一张凳子上,掏出一个老人机功放了一首好日子。   盛夏:“?”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老人机,声音震天响,放了半首歌,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开门,探头往村口看了一眼,一个个慢悠悠的出了门。   盛夏:“……”   这喇叭也是别致。   “这歌吉利。”程凉笑了,“村里老人喜欢。”   “这手机呢?”盛夏其实很想说,你为什么买个老人机也要用红蓝配色。   擎天柱不会放过你的。   “买的,找了好久。”这人还宝贝的很,献宝似的在盛夏面前晃了晃,“好看吧。”   盛夏:“……”   她只能后退一步,让村里的老人慢悠悠的走到村口,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程凉关了手机功放,从兜里掏出一份表格,对着表格上的注音磕磕巴巴的高声念老人的名字,等念到名字的老人走上前,他就又开始比手画脚,量个体温测个血压,有几个还摁了摁对方的肚子。   老人动作慢。   程凉动作也不快。   全部检查好了,就把药箱里的药给老人,老人在表格上画一个圈或者盖个手戳。   有条不紊的。   盛夏看着摄像机里的程凉,有些惆怅。   可能换个人来跟拍程凉,不会有她这么感慨。   程凉变得太多了。   他在这里的风评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除了执着的买房子和买洗衣机,他身上已经一点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她跟拍了一周,中间也遇到过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或者坚持饮酒的肝病病人,但是她在程凉脸上再也没有看到过愤怒的表情。   他很平静的把属于医生的那部分做完,而不是医生的那部分情绪,他已经学会了隐藏。   三年时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医生。   但是他跟她说,他最怕的就是死亡。   盛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好的变化,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看着一条咸鱼翻身,心情会那么复杂。   她偶尔,会想念那个耷拉着眼皮对病人说你下次生病别来找我的程医生。   程凉不知道是不是若有所觉,抬头看了她一眼。   盛夏伸手比了个她去周围拍一圈的手势,等程凉点头,她绕着程凉又拍了一圈,自己进了村。   走的时候听到围着程凉的一个奶奶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问程凉:“程医生啊,这女娃是电视台的哇?我们还得上电视哇?”   “是女导演。”   盛夏只听到程凉回答了那么一句,就走远了。   远远地,她发现那几个围观的老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   很稀罕的样子。   盛夏笑笑,开始专心取景。   村落的建筑很有特色,黄色的泥土房,楞格状的窗户,通风好,高处还可以拿来晒葡萄干。   村里还有一些不需要去领药检查的老人,拿着蒲扇坐在门口,盛夏怕他们不愿意入镜,镜头快扫到的时候总是刻意避开,直到有个老人兴致勃勃的背着手过来,和盛夏比手画脚了一会,让盛夏给那十几个老人拍了一个合影——他们以为那个是照相机,所以盛夏就把会动的影像给他们看,又指着老人家里的电视机。   比手画脚很费劲。   但是可能因为彼此都没什么恶意,盛夏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她是来干什么的,只知道他们好像听说会上电视,就笑开了花,咧着嘴鼓掌。   平静并且快乐。   摄像机收音里,也只有枝头知了不止疲惫的叫声和盛夏的脚步声。   ***   程凉送药,花了很久的时间。   老人们反应慢,他还得对着音标一个个念出名字确定是不是对得上号,中间不能出差错,另外还得比手画脚和一些需要定时复诊的老人再次确定他们去医院的时间,到时候院里有车的话就能一起接过去。   这都是他这两年做惯了的活,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等待老人确认名字的间隙,会抬眼看看盛夏。   看她在村里拍地上晒着的辣椒,看她拍村里的鸡鸭,看她和老人十分生疏但是笑眯眯地比手画脚。   心里很安静。   就像三年前他带她去鹿城老城市中心取景,她念着夜哭郎,他隐在黑暗中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一口三明治。   弄那张表格,程凉花了快四个小时。   还剩最后几个病人的时候,盛夏已经绕完了村子以及村子周边又回来继续跟拍程凉。   她看起来对程凉带来的装备有了兴趣,拉近镜头拍的很认真。   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做这件事枯燥,哪怕在大太阳底下跑了四个小时,她还是能找到自己想拍的东西。   “我这边快了。”程凉第六次跟盛夏说,“你先去车上休息一下,我车后座有饼干。”   “不用。”盛夏第六次拒绝,“拍完这组再说。”   程凉无奈,只能看着冲他乐的大爷也跟着咧嘴。   “我们得快点。”他比手画脚,“不然太阳都要落山了。”   大爷拿着手里的老人机,比比太阳再比比时间,意思是还有两个多小时太阳才下山呢。   程凉:“……”   盛夏正好拍到这一幕,也跟着乐呵呵。   她其实发现程凉一直在朝人群里看,只是被这几个话痨的老人围着,每次想说话都会被插嘴。   “怎么了?”其实确实拍的差不多了,盛夏索性关了摄像机,帮程凉拿拿东西打打下手。   “有个婆婆没来。”程凉从兜里掏了颗递给盛夏。   盛夏顺手就剥了吃了。   这人为了不让她抽烟,最近有空就给她塞糖。   她也就懒得解释,她其实不怎么抽烟,那个打火机是丁教授送的,平时主要功能就是给那些场务摄像大哥没打火机的时候点烟用。   贵的打火机,他们不好顺走,每次都会还给她。   “住在哪家?”盛夏吃了糖,自告奋勇。   “这边直走最里面那家,家门口放了个破老虎石墩。”程凉这边还有两个病人,一个下午了,那个婆婆一直没出现,他也有点担心。   “她腿脚不太方便,你去敲敲门就行,她耳朵挺好的。”程凉叮嘱。   盛夏这一个下午把这个不大的村子都逛透了,程凉一说她就知道是哪家,径直走过去,发现门没关。   傍晚七点多,已经开始西晒,屋子里漆黑一片。   “婆婆?”盛夏喊了一声,没听到声响。   盛夏莫名觉得有些不安,推开那扇半掩着的门,又喊了一声:“婆婆,可以去拿药了。”   屋里有呛咳难闻的中药味,没有点灯,西晒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棱照进来,到处都是光斑,反而更加看不清楚。   盛夏脚下踢到了一个器皿,器皿倒地,泥地上声音并不大,闷闷的哐得一声。   盛夏低头。   这下终于看到了老婆婆面朝地趴在地上,那个器皿滚过她身边,她手动了动,抓住了盛夏的鞋子。   “程凉!”盛夏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大声吼过。   她不知道老婆婆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能不能挪动她。   她只能再次伸长脖子,又吼了一声:“程凉!你快来!” 第五十七章 “……你,厉害。”……   程凉是冲进来的, 几乎是盛夏第二声你快来的尾音还没消失,程凉就蹿进屋子了。   第一反应是抓着盛夏肩膀上上下下看,喘得厉害也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 她远远的那一声还带着哭腔, 他吓得手都在抖。   “不是我。”盛夏被程凉煞白的脸色吓到了,重复, “不是我,是婆婆。”   程凉喘了一秒才把这话过耳, 手脚有些脱力, 也低头看到了抓着盛夏鞋子的婆婆。   盛夏已经先他一步打开了手机照明,方便他检查病人。   程凉伸手把墙上的灯也打开了,蹲下的时候,盛夏看到他满头的汗。   其实村头过来也有几百米的路,他真的是飞过来的,她这一口气都还没喘完他就蹿过来了。   “怎么样了?”盛夏也跟着蹲下。   “意识还在,我出去叫人把她先抬出去。”程凉和婆婆简单交流检查之后再次看向盛夏,“你没事吧?”   “没事。”盛夏摇头。   她还没来及被吓到,相比而言更加让她惊讶的是程凉为什么能跑那么快。   也可能是惊吓过度了。   所以她脑子里正在算这两三百米的路这人这么几秒就出现是不是不太符合常理。   婆婆已经被程凉放平平躺在地面上, 他伸手解开了婆婆脖子上的扣子,村长喊了几个相对年轻但是看起来其实也有六十多的老人过来, 三四个人,用程凉刚才用床上被单做的简易担架把婆婆抬出了屋子。   “先放我车后面。”村长听得懂简单的普通话,程凉打开车后座的车门, 动作利索的把吉普车后座弄成了一个能平躺的位子,婆婆放上去之后,他顺手就帮她绑好固定完成。   动作太利落了,看起来像是做过很多次。   村里的人也还算平静, 尤其村长,放平婆婆的动作看起来也像是做过了很多次的样子。   “都是老人村,来送药送多了就难免会遇到需要急救的病人。”程凉上车前又拿着急救包测了婆婆的血压,低声问了婆婆一些话,还抽空跟盛夏解释,“我那后座经常有病人,有时候来不及洗。”   顿了顿。   “那天晚上确实有点脏,所以就没让你坐。”   盛夏也顿了顿,那天晚上后座的那些痕迹,应该是消毒水洗出来的,又白又黄的。   “走了。”程凉上车系好安全带,“你正常开就行,不用开太快,婆婆精神还可以,生命体征也还算平稳。”   他怕盛夏开车有压力,想了半天又说了一句:“如果中途有变故,我车后备箱有一套急救包,停车在路边先急救也来得及。”   盛夏没回答,系好安全带车子一个很平稳的一百八十度转弯,卡着超速点冲了出去。   程凉:“……”   “我连油罐车都能开。”盛夏看起来非常游刃有余,“前年去阿富汗看我妈妈还顺手开过装甲车。”   程凉:“……你,厉害。”   真的厉害,车速那么快路况也一般,后座的婆婆愣是连震动都没震动一下。   也难怪那天他说路况复杂不放心小师弟要去机场接她,她一脸真用不上他的样子。   讲真程凉觉得自己平时坐的急救车都没她稳。   “这三个月。”程凉抓着副驾驶旁边的把手,求才若渴,“你都陪我来送药吧。”   盛夏:“…………”   “我给钱,不走公账。”又被盛夏甩过一个土坑,程凉声音飘了一下才落地。   ……   盛夏被逗乐,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点下来。   “婆婆怎么了?”她才想起来问。   副驾驶座还固定着机位,这个素材得拍。   “腹痛,估计内出血。”程凉回答,“本来腿脚就不太好,起来的时候就摔了。”   其实他能拿到的信息也不多,想着盛夏问这个问题估计是得存素材,又说了一句:“阿婆平时有抽烟喝酒的习惯,体质一般。”   盛夏:“……”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我平时不喝酒也不抽烟。”她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程凉大概是没想到盛夏会直接回答他,抓着扶手看了盛夏好一会,笑了:“那就好。”   想了想:“我平时也不喝酒,但是烟抽得凶,该戒了。”   盛夏:“……哦。”   “抽烟是被老林带的。”程凉接着说,“他抽起来没数,刚来新疆的时候天天云雾缭绕的,我想着与其抽二手的倒不如一起抽。”   盛夏:“……”   “其实我一开始也抽烟,读书的时候学的。”程凉只安静了能有一秒钟,又开口了,“后来戒了一次。”   盛夏十分无语的看了一眼摄像机位。   “又不能用?”程凉秒懂。   盛夏:“……你说呢?”   程凉坐直:“阿婆是上腹胀痛。”   盛夏:“……”   程凉:“这样接上中间那段可以剪掉。”   盛夏:“……你跑步百米多少秒?”   反正都毁了,三个月的跟拍期,素材容错率还挺高的,盛夏索性问了别的问题。   “啊?”程凉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跑过来很快。”盛夏说。   快到她现在脑子里还在想百米跑几秒钟算不算正常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程凉反应过来了。   但是这个问题,他却没有回答。   他其实还是腿软,那一瞬间脑子都炸了,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过去的。   回答不了。   盛夏也没有再追问。   ***   因为盛夏过人的车技,回苏县医院并没有用太长时间,程凉在路上就联系好了急诊室,车子刚刚开到就有人把婆婆送进了急诊大厅,盛夏停好车,程凉人已经在诊室里了。   苏县医生少,能用的医生基本都当全科用,盛夏整理了急诊室刚才定点拍的视频,打算把这个急救病人跟到底。   那婆婆抓着她鞋子的手,她记忆犹新。   “患者七十二岁,女,有高血压病史,规律服用厄贝沙坦氢氯噻嗪片五年。十二个小时前就出现过上腹胀痛,伴发冷出汗,疼痛持续了一个小时后自行缓解。”程凉正好在诊室同几个年轻医生说话,看到盛夏过来,冲她点点头,“两小时前疼痛再次发作,还是上腹胀痛,疼痛加剧,双侧肩膀酸胀,无法站立。”   “全腹CT平扫的情况是肝右叶占位伴出血,肝硬化,腹腔积液。”   “现在急诊这边收入院的症状是肝占位破裂出血,有没有人来说一下患者下一步的治疗方案?”[1]   常规问答时间。   程凉不算是特别严苛的导师,几个年轻医生不怕说错,七嘴八舌讨论的还算热烈。   专业内容,在场又都是医生,英文缩写满天飞。   盛夏也只能从程凉的表情和现场的气氛来猜测那个婆婆目前的情况。   应该,不太乐观。   医院里生死常见,有时候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同一天手术,前一天还约好了出院后去山青水秀的地方聚聚,过一天就天人两隔。   盛夏也是这次接触到医疗系统才知道原来医生看病并不是方案固定的,一个胆结石都能有好多种治疗方案。   外科手术也不是简单的哪里长东西就割哪里,人类有很多病症无法治愈,也有很多未知还未曾探索。   医生们治病,也会坐在一起会诊讨论治疗方案,有时候遇到复杂病症,全院会诊的事情也会发生。   会诊一般都会产生很多讨论方案,会议结束填写一个会诊意见或办理转院。   结束了,就会有个拍板人。   而在苏县,和肝胆外科有关的拍板人,就是程凉。   这种压力,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项目,而是人命。   程凉签字签下的,有可能就是一个人的生死。   盛夏很难切身体会程凉的压力,只能在镜头下看到他一到医院以后就变得正常的肩膀,看到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跟那些年轻的医生说,你们这个方案可能存在哪些问题,病人还需要哪些检查。   需不需要手术。   病人家属情况如何。   哪些药是可以进医保的。   这些琐碎的背后藏着无尽压力的每一个工作,是一个医生要面对的日常。   盛夏知道自己有些走神。   她喜欢从这些镜头下去剖析更深层的东西,她能从看起来繁复无聊的记录拍摄后面找到连接点。   可是这次走神,最后被程凉逮到了。   旁边的年轻医生笑着扯了扯盛夏的袖子,压低声音说:“盛导,程主任考你了。”   盛夏抬头,一脸茫然。   程凉正笑看着她,问她:“盛导,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婆婆来医院的时候,左手有没有带东西。”   盛夏拧眉,摇头,语气肯定:“没有。”   婆婆是左手抓她鞋子的,那个场景都刻到脑子里了。   想了想,调出摄像机里的画面交给程凉:“你看画面里也没有。”   程凉没看画面,拍了拍盛夏的肩,笑着和其他人说,语气挺骄傲:“看到没,这才是观察力。”   众人都笑了。   盛夏:“?”   要散会了,几个年轻的医生开始讨论去哪里吃饭,程凉弯腰侧头跟盛夏低声解释:“刚才婆婆清醒过来说自己手上的镯子掉了,几个医生有说看到的有说没看到的,就想和你确认一下。”   盛夏:“……”   她走神太久了,居然都没听到这一段。   “这种会,我下次去你们放定点摄像机的地方开吧。”程凉说,“都是专业术语,你在旁边听着也无聊。”   “不用。”盛夏马上摇头。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她先道歉,再表明立场,“这次拍摄的重点在教学,可以公开的教学会我还是在现场感受一下气氛才好把握剪辑。”   “行。”程凉递给她一杯水,盛夏接过,放下摄像机揉揉脖子。   她那个便携摄像机再便携,举一整天胳膊估计也够呛。   他看她那个小师弟大部分时间用的都是定点摄像,天天在医院角落里画叉叉,特别有导演的样子。   反而是盛夏,说了跟拍就是跟拍,几乎全程都在拍,不玩那些虚头八脑的摆拍,也从来都不在他工作的时候说话。   他一开始还担心自己这边的内容专业性太强可看性太弱,几次停下来要跟她解释专业术语,都被她摇头阻止了。   丁教授当初说二十四小时跟拍肯定给他拍出没人跟拍的效果,他当时还不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盛夏跟拍了一周,他终于懂了。   有时候干起活来都会忘记盛夏的存在。   但空下来就会想起,她还没吃饭。   塞给她一包饼干,又想起她包里吃了一半的面包。   “晚上一起吃饭吧。”程凉说。   盛夏自从跟拍后就一直是和跟拍团队一起吃饭的,那群之前把她堵在门口的摄像师,还是一边看不上女导演,一边抱怨女导演小气。   明明菜色比之前丁教授在的时候好了不少。   程凉好几次经过都听到摄像师在说盛夏的闲话,盛夏就在旁边跟拍,眉头都没挑一下。   性别歧视这种男人这辈子很少有机会切身体会的东西,这两天在盛夏身上看到太多了。   “不了。”盛夏摇头。   工作结束,她放松不少。   她说:“我今天和小白去吃乔迁宴。”   程凉:“……什么?”   “毕竟搬家了。”盛夏笑笑,把东西都收拾好,回头冲程凉挥挥手,“如果有需要跟拍的内容,给我电话。”   她也不是真的那么无所谓。   她今天晚上,挺想一个人待着的。   庆祝乔迁,哀悼初恋。 第五十八章 仪式中,别打断我   盛夏所谓的和小白一起吃乔迁宴, 其实就是带他去吃了一顿他嚷了一个礼拜的新疆汤粉,期间顺便把自己已经住到程凉家的事情跟他说了一下。   小白接受程度倒是挺不错,盛夏怀疑他连着两次被程凉作为当事人当场逮住的事还是让他吃了深刻教训的, 起码最近这段时间真的乖了不少。   就是交出来的素材质量不太行, 丁教授那边打回来两次了。   “教学取材很难?”盛夏问他。   小白苦逼兮兮的咽下最后一口面汤,他就知道这顿饭是鸿门宴。   他说:“我不知道应该拍什么。”   “如果只是广泛教学的取材, 你跟着程主任那边已经拍了不少了。”   “如果是想要拍年轻医生在援边中学到了什么,我又抓不住。”   小白很苦恼。   “他们都很普通, 都有自己的故事, 有机会也都想去市里的大医院。”小白停顿了一秒,似乎在犹豫后面的话该不该说。   盛夏喝了一口奶茶,慢条斯理的把自己点的拌面里的走油肉一条条挑出来。   她真讨厌吃肉丝肉块肉疙瘩。   小白犹自烦恼了半天,压低声音:“程主任他们不是有送医生去鹿城医院培训的名额吗,不多,一个科室就两个人。”   “为了这名额,科室里真的要抢破头了,反目成仇的都有。”   “但是这东西,不能拍到片子里对吧。”小白叹息, “咱们主旋律,这种肯定不行。”   盛夏没接话, 把走油肉一块块的放在小碗里,码的整整齐齐。   小白突然就有些发怵,本来想再抱怨两句拍片不容易的话赶紧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能拍?”肉全都挑出来了, 盛夏才开口。   小白讪讪的,有些不服气的:“拍出来最后成片里也不会有,白费力气。”   想想更不服气:“毕竟我们这是纪录片不是真人综艺秀,这种开撕的场景在这样的主题下面总是不合适的。”   “这样的主题是什么主题?”盛夏又开始把面条一根根地捋直。   小白不说话了。   他上一次跟拍的时候把镜头怼到人店老板做的吃食上, 盛夏事后也是这样,慢条斯理地码肉,那天吃的是米饭,她也这样一颗颗的排好。   特别瘆人。   也说明他可能又做错事了。   “我跟你说过,我们这次不是在歌功颂德。”盛夏终于放下了筷子,“歌功颂德不用丁教授这样的人出面,我们要拍的,是困难。”   “苏县医生少,是困难。”   “像苏县这样的地方,留不住人才,是困难。”   “每年援边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可打造一支带不走的队伍这句话,仍然是一句很难落到实地的口号。来援边人才的无力感,来了就走觉得自己做不了什么的,像程主任这种来了以后做了什么却怕走了以后没人能接的,也是困难。”   “这些东西,不是你天天蹲在摄像大哥那边看屏幕能拍出来的,也不是你跑去跟年轻医生八卦你们名额那么少怎么办能扒出来的。”   “我上面列出来的任何一条困难,你要深挖下去,三个月取材时间可能都太短。”   “小白。”盛夏看着自己的小师弟,“我选择拍纪录片这条路,是因为用影像揭露真实记录真实,是纪录片的宿命,我爱这种宿命,所以我愿意用我这一辈子的时间去完成这种宿命。”   “这不是一份觉得好玩就能做下去的工作,你学的是电影专业,除了拍纪录片,还有很多选择。”   “如果你不懂,我建议你再多看看,别在这条路上走到底。”   “可我喜欢纪录片……”小白低着头呢喃。   “我当初就是因为听了你这句话才一直带着你的。”盛夏没让他继续装可怜,“但是等我毕业了走了,你还是这个状态的话,这两年你就白努力了。”   “你再想想吧。”盛夏准备结账,“试拍还有一周时间,一周之后你把你负责的这块内容做好计划给我,给不了的话就走人,我会帮你跟丁教授说的。”   “知难而退,又不丢人。”盛夏最后拍拍他的肩膀。   她这周看了程凉带学生的方法,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护着小白了。   程凉会让自己的学生做治疗方案,会放手让他们做简单手术。   她觉得,她也该改改了。   ***   乔迁宴结束了,剩下的,是盛夏计划好的哀悼初恋。   这项活动她一直没做,总觉得不明不白的,自己的那个初恋总结也只写了一行字。她挺害怕的,如果说恋爱就是做项目,她第一个项目失败了,自己都不知道失败原因。   因为这样,所以她始终不敢开始第二个项目。   太伤了,还不如多考几个求生技能的证。   今天,她终于知道了失败原因,她睡了一觉,工作了一天,回程凉那幢小白屋之前,绕到超市里给自己买了一瓶红酒。   新疆的红酒不贵,苏县也没有大超市,盛夏在超市里细细对比选了个最贵的也没超过两百块钱。   她让老板帮她找了个很有新疆特色的纸盒子,包起来还扎了个蝴蝶结,拍了张照给唐采西,跟她说,最近帮她收了这个快递,收好了放在她房间里就行。   分手礼,她自己买给自己的,给青春,给初恋。   可能,等三十岁的时候,回忆这一切只是一场青春还能笑得出来的时候再打开喝了,就真的可以结束一切了。   她还没有完全释然,所以进了程凉的小白屋,看到桌子旁边变形金刚的手办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晚上九点多了,可这个地方还只是近黄昏,她站在阳台上还能看到地平线那一边的夕阳。   于是她拍了一张,又发给了唐采西。   她今天哀悼初恋,既然是哀悼,就可以放任一些情绪被无限放大,毕竟今天之后,她就不能再给自己沉沦的机会。   爱情这种事,不是全部。   盛夏看了一眼手机,她连发了两张照片给唐采西,她都没回。   这人肯定在加班,不然早就电话过来疲劳轰炸了。   盛夏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上看夕阳。   一个人,可以想很多事,比如把自己的初恋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再走一遍。   其实没多久,也就十几天。   但是当时两人的对话、动作、表情,盛夏都还记得。   因为记得,所以她发现,其实程凉带她去游乐园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在退了,是她自己兴致勃勃没有发现。   唐采西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盛夏这边已经星斗漫天,坐在阳台上有点冷,盛夏正在犹豫要不要把那床擎天柱抱到阳台上披着继续忧伤。   有点贵。   她觉得不值。   所以接了电话就直接把自己砸到了床上,一声西西喊得挺忧愁。   唐采西那边安静了一秒,问:“是盛夏吗?”   盛夏:“……”   盛夏:“我在想,程凉这个人是不是其实并不知道我当时喜欢他。”   唐采西那边又安静了一秒:“说人话好吗?”   “我刚才在复盘。”盛夏盘膝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原因,我现在回想起那段感情,挺飘的。”   “您这复盘得真早啊。”唐采西也恢复正常,“怎么了?早上程凉有半年不能手术的事刺激到你了?”   “我今天哀悼初恋。”盛夏说,很郑重,“仪式中,别打断我。”   唐采西:“……哦,您继续。”   “就……”盛夏酝酿了一会,“当时我跟他应该都是真心的。”   唐采西:“……嗯。”   这点真无法反驳,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两人都是全力付出。   “但是他对我是真心这件事,我一直到今天早上才体会到。”盛夏想搓手指,又想改,于是把手伸到自己看得到的地方。   杵着。   唐采西:“……什么玩意儿?”   “我怀疑过他的感情。”盛夏说,“这也是我最过不去的坎。”   “西西,我对那段感情失败最大的遗憾在于,我觉得我看错了人,看上了一个没有担当不会谈爱的懦夫。”   唐采西:“……程凉就是啊。”   盛夏:“你听我把话说完。”   盛夏:“如果当时他告诉我去新疆,我肯定会让他去的。”   唐采西:“……嗯呐。”   盛夏:“他告诉我他因为心理问题拿不了手术刀了,我肯定也会鼓励他的。”   唐采西:“……嗯呐。”   盛夏:“西西,他拿不了手术刀的时间,长达半年。”   唐采西:“嗯。”   盛夏:“恋爱十几天就跑到新疆,并且有半年时间都在事业低谷期的男朋友,是消失好,还是在一起好?”   唐采西:“……操,宝贝你不能这么想。他一句话都没有直接走了对你造成多大的伤害啊,你现在帮他想立场?头顶阿弥陀佛吗?”   盛夏:“我只是想说,回头再看你会发现,可能他的担当,就是做这个消失的恶人。”   唐采西:“……”   盛夏:“我和他感情没有深到非彼此不可的程度,其实我觉得我和他之间感情真的开始加深,其实是在我去也门的那段时间。”   “但是那时候,已经没有机会给我们了。”   “程凉走,可能是在对我负责。”   唐采西:“……你能不能不要用导演角度去剖析自己的感情?你是有血有肉的人,对自己别那么狠行吗?”   盛夏:“我就是觉得,没有遗憾了。”   盛夏:“你之前跟我提过,当时过去大半年了程凉还来找过你和周弦要过我的联系方式,这点我一直过不去,我会反复回想,他走了又回来的原因。”   盛夏:“但是现在,我没想法了。”   唐采西不说话了。   盛夏:“我们都认真了,只是时机不对。程凉没有在那个时候把事情都说出来,感情确实没了我也确实生气了,但是那样,也比在那种感情基础下互相煎熬的好。”   半年,以程凉这种不张嘴的性格,她能被磨成黄脸婆。   唐采西一声叹息:“所以,你会跟他复合吗?”   盛夏安静了很久,然后回答:“不会,我跟他不合适。”   最初的动心没了。   就算对过去一点疙瘩都没有了,感情也已经消磨了。   重来一次,她没有兴趣。   而且。   “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喜欢抛下我就走的人,哪怕他有不得不抛下我的理由。”   她从小到大,被抛下太多次了。   “所以西西,我想你了。”盛夏糯糯的,在没有人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软软地又回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站在阳光里的正直少女。 第五十九章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那天夜里四点多, 做完哀悼计划安然入睡的盛夏被电话铃声吵醒。   她最怕半夜的电话,所以清醒的很快,瞬间接起:“喂, 你好。”   那头一愣, 问:“你还没睡?”   盛夏眯眼把电话拿远了一点,看清楚来电显示, 扒拉了一下自己睡乱的头发,答得简洁:“睡了, 醒了。”   “什么事?”把头顶头发拉扯到极致, 盛夏这下彻底醒了。   程凉的电话。   他电话过来肯定是有事。   “傍晚送过来的婆婆又腹痛发作了,可能要手术。”程凉说,“我打算去医院,要一起吗?我记得你说这个案例要拍。”   “去。”盛夏马上回答,“给我一分钟。”   “不急,急诊那边已经开始做动脉造影了,我们过去正好能赶上。”程凉补了一句,“加件衣服,外面冷。”   盛夏已经在他说话的工夫吐掉了漱口水, 洗了一把脸还顺便喷了点保湿喷雾。   内衣单手就能穿好。   其他的设备外套都在门口随手一拿。   “我好了。”她打开门。   程凉就站在门外,傻眼:“一分钟都没到。”   所有心结都没了的盛夏神清气爽, 冲程凉粲然一笑:“走吧。”   扑面而来的清爽薄荷味。   程凉在原地怔了能有一分钟,直到下了楼的盛夏又跑上楼,在楼道里露出半个头, 喊他:“程凉?”   他之前说了不要叫他程主任,她就真的一直都叫他的名字。   程凉心里的苦涩滋味瞬间冲上鼻尖,咬了咬牙,才应了一句:“来了。”   声音沙哑, 所以盛夏又多盯了他几眼。   “没睡好吗?”她问他。   苏县的人上班时间晚,凌晨四点多的县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酷暑八月,戈壁上吹来的风居然带着料峭的寒意,盛夏缩缩脖子,戴上了卫衣外套上的帽子。   奶白色的卫衣,戴上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的侧脸鼻尖微翘,嘴角也是扬着的。   “睡好了。”程凉回答,强迫自己别开眼。   盛夏大概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歪头看了他一秒,却没有再追问,只是低头从包里拿出摄像机打开,往后退了两步,跟程凉说:“不用等我,你先过去,我拍你的背影就行。”   程凉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   盛夏拍到了程凉站在原地的眼神,又是一帧不能剪进片子里的表情。   他身高腿长,几步快走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凌晨的街道安静到只有脚步声,盛夏跟在他身后看着显示器出神。   可惜吗?   她想。   是真的可惜的。   三年前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什么梦想,但其实很骄傲,所以他跟李副主任说,他跟他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他有看不起的事情,他有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底线,他有可以爱的人。   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他的导师遭受重创决定离开鹿城,他带的学生跳楼自杀,他跪在孙林灵堂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呢?   三年后,他成长了,走过了事业低潮期,变成了苏县医院肝胆外科的副主任,很多本来需要送到市里甚至跨省送到北上广深的病例,在苏县这个小地方也能做了。   闻讯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在这个地方两年,声名在外,他说他摘下了布条,他学会了往前走。   但是,不再骄傲。   他变得很模糊,他变成了程主任,但是却放弃了程凉。   盛夏不觉得这样的状态,是过去程凉希望的找到梦想的状态,如果他知道道路尽头是这样的,当年的程凉,还真不一定会愿意往前走。   他大概会耷拉着眼睛,嗤得一声掉头就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被程主任放逐在援边之外的程凉,又在哪里?   盛夏跟着程凉走进苏县医院,看着他进了电梯间,并且摁住了门等她一起进去。   盛夏快走两步,进了电梯间后习惯性贴在电梯角落把镜头对着程凉继续拍。   贴身跟拍三个月,她得找到这些东西。   这是比三年前想拍所谓的医生私生活,更难的工作。   ***   他们下午送过来的婆婆叫提拉,在维文里是金色的意思。   下午办理入院后她做了一连串的检查,再加上刚才半夜做的动脉造影,在左边肝脏发现团状肿瘤物,局部可见血管造影剂外溢,程凉接手后在B超引导下做了盆腹腔积液穿刺引流。   早上八点,已经确定提拉婆婆是HCC破裂(肝细胞癌破裂),联系了提拉婆婆的家属,手术被安排在早上十点。[1]   提拉婆婆早上的腹痛感再次减轻,精神恢复一点就和医院里会说维文的医生说,请一定要让程主任帮她做手术,她说,程主任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让程主任做手术,就一定能救活她。   提拉婆婆的女儿一大早赶到医院,也拉着程凉的手要给他下跪。   声名远扬的程主任被架上神坛。   可惜,程主任不是神。   他做手术也会失败。   盛夏在试拍期间从头跟到尾的第一个病人提拉婆婆,在手术结束后第二天就出现腹腔内出血、膈下感染,第五天,就在ICU里去世了。   宣布死亡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程凉还在手术室里,提拉婆婆的家属就带着一大波人堵在手术室外面。   盛夏本来在观摩室里拍素材,就看到程凉那边由护士帮忙接听了一个电话,然后低声跟护士说几句话。   观摩室收音被关了,盛夏手机响了,是程凉的。   他看着手术室里的摄像头。   盛夏接了电话。   “手术室外面有家属闹事。”电话接通了程凉就开门见山,“你一会跟观摩室其他医生往后门走,不要再来手术室门口等我了。”   “我下午做完这台手术就没其他事了,你先回家,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盛夏拧眉。   程凉说:“闹事这种素材,哪都有,不需要拍。”   “那你呢?”盛夏问。   “院方已经报警了。”程凉回答,“我继续做手术。”   他现在在做的手术也是急诊病人,外伤性脾切除,刚才观摩的时候医生都在讨论患者太胖了手术难度很大,一开始做切口都是程凉自己做的,一助在旁边干瞪眼摸了半天都没摸到肋骨。   在观摩室的医生收到通知都陆续走了,还有两个跟盛夏关系比较好的医生走之前跟盛夏说:“盛导,我们先走吧。听院方说这次来闹事的人手里有家伙,已经报警了。”   “手术室没那么好闯的,外面还等着正在手术的病人家属呢,程主任在里面很安全。”   很安全,就是会被吵到。   程凉那边跟盛夏交代完挂了电话,估计观摩室的人都走了,护士也就放开了收音上面的开关,手术室里的声音在观摩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闹事的在外面不知道在砸什么金属,哐哐哐的。   有胆小的护士抖着肩膀问其他医生:“会被砸开吗?”   那位年轻的医生其实也在怕,看着门外看了半天,安慰小护士:“从外面进来好几道门呢,等砸进来警察早来了。”   “固定好。”程凉冷冷的命令了一句,“视野不行了。”   ……   盛夏想了想,还是没走。   等医生都走光了,她把两道门反锁顺便堵上两张桌子。   观摩室和手术室在同一楼层,但是隔挺远,她不觉得那群找程凉麻烦的人会绕过来打她。   这类闹事素材不一定要拍,但是她想看看程凉的处理方式。   心里另一个隐秘的地方,也还在悬着。   想到三年前医闹的时候,程凉那件被患者家属用刀划破的白大褂,眼皮就开始跳。   这里民风彪悍,她怕这次闹大了划破的就不仅仅只是白大褂。   “谁的家属啊?”又过了一会,外面开始有人大声嚷嚷,隔着门听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鸡飞狗跳。   旁边负责和外面联络的护士看了眼程凉,答:“程主任前几天送药带回来的急救病人,HCC破裂手术的那个老婆婆,半小时前宣告死亡了。”   一助皱眉:“ICU那个病人开腹的时候左肝坏死占比超过百分之五十,当时程主任就让人出去和家属沟通可能术后情况不会太乐观,需要十天观察期。”   “现在观察期都还没过去,今天中午就休克抢救了一次,程主任还给下了病危通知单,家属思想准备都做了五天了,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护士耸肩。   程凉抬头看了一助一眼,一助瞬间站直不敢说话专心手术了。   手术还在继续。   程凉跟个定海神针似的站在手术台前,外面闹翻天了也不动如山。   病人中途还一度因为大出血紧急抢救了一次,抢救的声音和外面乒乒乓乓骂娘的声音交织,盛夏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也门。   同样的兵荒马乱,同样的自相残杀。   她在那个瞬间突然很希望自己也站在手术室里,她想看看程凉的脸。   提拉婆婆脸朝下趴在地上抓着她鞋子的样子她还记得,她也记得程凉那个平时能不动就不动的左肩膀在抢救提拉婆婆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没事的人,把婆婆放到后座,把婆婆抱出车子,着力的地方都是他做的,因为他当时还不确定婆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是他的休假日,凌晨四点多就跑到医院做手术。   手术情况很不好,但是程凉也没时间整理心情,因为他那一天还排了一场大手术,当时还有市里的领导过来视察援边情况。   连盛夏都还能清晰的记得提拉婆婆的脸。   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前几天跟她说,他最怕病人死亡,每一次都能连着做好几天噩梦。   手术终于结束,护士那边也松了口气说警察已经来了,让他们在手术室里等现场清空再出去。   程凉把缝合工作交给一助,自己退出了无菌区。   他可能以为观摩室已经没人了,这场手术不会像最近每场可观摩手术那样地录下来,也不会被盛夏看到。   所以,盛夏隔着观摩室,看到程凉贴墙坐下,举起手,捂住脸。   就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 第六十章 “程凉。”盛夏说,“开门。……   那场程凉和盛夏都只听到声音的医闹, 其实闹的很大。   对方浩浩荡荡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带着铁棍木棍,沿路就砸, 就在手术室前面手术区那道门禁那边, 砸掉了好几个本来就快要坏掉的塑料椅,在等候区的家属怕这些人打扰了医生手术, 又互相吵了几句。   然后,就打起来了。   伤了两个人直接送到急诊室, 其他的浩浩荡荡的都给抓进了警察局, 盛夏悄悄从观摩室里出来之后,就看到门口排了一排的凶神恶煞,一个个都双手放在头顶,脸上青红蓝紫。   “师姐。”小白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献宝似的,“我刚才拍到抓捕过程了。”   “好像是程主任的病人。”   “闹事的说是程主任好大喜功,本来老人只是轻微腹痛,结果他开车到家里把人接到医院开刀,开了刀人就死了。”   “说了好大一通, 还特意找了个普通话说的好的人站在凳子上说的。”   “这个……”小白拿着刚才钻人群里拍来的视频放在盛夏面前,问得局促, “是不是也可以放在医生出现的困难里?”   盛夏很认真的看完视频。   小白这次终于记得站位,不再堵着医院通道,从视频角度看, 他就站在一堆媒体记者旁边。   踏踏实实的,再也没有去抢视角。   “你觉得,这要怎么体现困难?”盛夏问他。   “这个婆婆的问题昨天和规培医生聊ICU病人的时候就提到过。”小白说,“婆婆是肝癌晚期癌细胞破裂, 如果不手术估计当天就没了,如果手术了,救回来的几率也不大。”   “这些话其实家属都知道,但是真的闹起来了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围观群众其实信家属的比信医生的多。”   “而且……”小白犹豫了一下,“其实这次闹事还有个隐忧。”   盛夏挑眉。   她发现小白刚才说出来的那几句话有脱胎换骨的味道了,所以安静的等他继续说。   “苏县医院原来是没有ICU病房的,在程主任和其他援边医生来之前,这里的作用类似于卫生所,平时就看看跌打损伤最多来个阑尾炎,大一点的毛病都得去市里看。”   “但是苏县去市里的路很难走,开车都得好几个小时,去市里的班车都是两天一班,所以导致很多老人生病用的都是最原生态的草药随便敷敷。”   “程主任他们来了以后,外科才算是动起来了,但是ICU病房,程主任争取了半年才争取到。”   “我也是问了才知道的。”盛夏的专注让小白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话像开闸一样倒,“ICU一张病床投入居然要几百万,那些设备折旧率每年算下来那亏损的钱简直了……”   “刚才跟我聊的那个规培医生说,他就担心这事一闹上了报纸再被人乱写一通,院里停了ICU,这样好多手术就都不能做了。真要停了,他也想去市里找个医院上班了,私立的也挺好。”   “所以师姐,这些困难,是不是可以通过镜头去展现啊?”   “这就是恶性循环呐,村里的老人看病难,县医院医生没有仪器和技术给人看病难,可市里的医院又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结果老人想往市里跑,县医院医生想往市里跑,市里因为没床位没资源还是治不了人。”   “原来最关键的,还是钱啊。”   盛夏:“……”   虽然最后的总结很小白,但是前面的那些话,说明她那个晚上的敲打确实没白敲。   有时候学程凉某些事的做事方法,效果都挺好的。   “你跟着ICU这条线吧。”盛夏有了决定,“定个范围把计划做了。”   “你的长处在于打探消息,别把这种本事放在搜集八卦上面,抱着目的去多听多看医院发生的事,你交出来的素材就不会差。”   盛夏补充了一句:“但是,别轻易下结论。”   别到最后什么原因都放在没钱上,扶贫就是要想办法改善当地经济的,别自己给自己整出个死循环。   小白觉得他应该是被夸了,从原本广泛的定个跟拍规培实习医生的计划变成了定点计划,难度小了,他也知道从什么角度入手了,兴奋的自己拿着刚拍的东西又看了好几遍。   “我先回去了。”盛夏拍拍小白的肩。   程凉已经出来了,但没往门口过来看热闹,他在手术室门口停了一会,有两个年轻医生拿着本子问了几个手术上的问题,他看起来很平和,答完问题就径直上楼去了住院部。   和刚才在观摩室里看到他贴墙无力坐着的样子判若两人。   盛夏没有跟上去,她昨天刚把这两周的试拍内容发给丁教授,晚上有个视频会。   她还挺忐忑的,毕竟她呈现的内容和丁教授一开始想要的,可能会有很大出入。   ***   拍扶贫是真的很辛苦。   丁教授人模人样的从苏县出去,两周时间,再在视频里出现,就黑的连打光都找不到焦点了,黑乎乎一坨,头上还罩着一个灯罩一样的遮阳帽。   帽子是白的,于是更显黑。   “嚯,这太阳。”丁教授摆摆手,“非洲都没它毒,我这趟拍完得休息一年把皮肤养回来,太不像话了。”   盛夏笑。   丁教授斜着眼睛:“正常人这时候应该接一句教授您又没变黑。”   盛夏:“……”   “教授。”她把画面截图发给丁教授,“您黑的都对不上焦了,我真说不出口。”   丁教授:“……”   妈的为什么别人家徒弟弟都软萌可爱,他家的就多长了一张嘴!   “你发的视频我看了啊。”丁教授又把光线调亮了,发现还真对不上焦了,啧了一声,心气不顺,“不是,你都不给我送点防晒霜什么的吗?”   “我买了,在路上了。”盛夏跟哄孩子似的。   丁教授又啧了一声,才终于进入正题:“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盛夏说,“主题还是展现他们在援边时遇到的困难,不管是客观上的还是主观上的,挖的深一点,把困难根源展现出来。”   “但是程主任又希望我们拍出来的东西能让后人少走弯路,所以又加了一点传承相关的内容。”   丁教授沉吟着没说话。   盛夏也不急,屈膝坐在凳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   电脑屏幕上是她剪好的试拍内容,视频里程凉正带着一群医生查房,他弯腰在看实习医生给病人换的伤口敷料,表情挺放松。   他身后的一群医生却都很紧张,因为他们知道程主任在查房的时候不问倒一群人是不会结束的。   气氛莫名的和谐。   “说实话啊。”丁教授开口了,“你这片子的质量是你这三年里做的最好的一个了。”   “你的优点一直是善于用镜头表达人物背后的感情,拍程主任,你镜头后面的感情是最精准的。”   “这让我很惊喜,但是又觉得不太够。”   盛夏:“……”   开始了,这就是小白哭诉的,丁教授的抽象教学。   “你自己说说,你剪完这十几分钟片子后,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盛夏拧眉。   遗憾,有很多。   但是最大的感受……   “我,挺可惜的。”盛夏说,“我三年前就认识他,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时候他没什么追求,可是个人色彩很强烈。”   “他现在看起来有追求了,但是模糊了。”   盛夏歪着头,又想了个形容词:“不愤怒了。”   程凉身上曾经吸引她的对生命的愤怒感,没有了。   尤其是今天下午,她在观摩室里看到他捂着脸靠在墙上的那一幕,定格到现在她心里还很难受。   非常难受。   像是看到启明星被乌云蒙住了光芒。   “所以我一直在说……”丁教授长叹一声,“你在人文纪录片方面,会有大发展,会走的很远。”   “你的感觉很准,当然这次可能也有你和程主任是旧识的原因。”   “但你这种状态保持下去,把这次的纪录片完整拍完,把这次拍摄感觉好好总结,你的未来可期。”   “在你来之前,我跟程主任跟了一周。”丁教授说,“当然不是你这种跟拍,我就是跟他聊聊,看看他的工作内容,也问问其他医生病人对他的感觉。”   “怎么说呢。”丁教授的手抵着黝黑的下巴,“你知道他来新疆的时候其实是完全不能手术的状态的吧。”   盛夏看着视频里的程凉在办公室里吃盒饭,一个人吃,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扒。   她点点头:“嗯。”   “他是以鹿城援边医疗团队的编外人员进来的。”丁教授说,“每天的工作基本就是各种文书,在门诊挂个牌子坐班,有人说他是占着名额走后门进来的,因为他跟当时来的负责人林崇银是师徒。”   “他拿不了手术刀,这事你可以问问他们一起过来的普外医生老盛,老盛那会在市里和程主任住一个屋,他说他那时候最想不通的是这么一个人,来新疆干什么?当时程主任的状态太差了,几乎不说话,他也很少看到他睡觉,每天就坐在宿舍里看书练模型,门诊结束之后就躲在厕所里抽烟。”   “我是不太清楚他后来的情况怎么变好的。”   “但是我猜测啊,跟当时他老师林崇银的身体情况变得越来越差有关。”   “林崇银的身体不行了,带来的手术团队眼看要散。程主任没办法只能接下手术刀,逼着自己上了手术台,可做的第一个病人,并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   “打击太大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能站起来走到现在这个位子,就已经是奇迹。”   “你是唯一一个觉得,这奇迹还不够的人。”丁教授感叹。   “跟拍程主任这件事交给你,除了扶贫内容之外,我确实是希望你能挖到他这一块的心路历程。”   “纪录片要以人为本,程主任不是一个援边符号,他是一个人。你能抓到这一点,我很欣慰。”   “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程主任这个人现在给人的感觉……”   “太宿命化了。”   “他因为埋头苦干被捧上了神坛,架在哪里,出一点点问题就是万劫不复。”   “所以盛夏啊,你交给我的正片如果还是这样的,咱们就还得剪。”丁教授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挂在悬崖上的感觉,太悬了,没办法出片,我们还是得挖出他宿命化背后的故事。”   “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在这个遮天盖地漫天黄沙的地方燃烧自己,火光之下,你得抓到他的真实。”   “刨除艺术感,我们拍的是扶贫,得脚踏实地,你明白吗?”   丁教授后来还说了很多。   他这一辈子都在同艺术和现实割裂,他拍过很多曲高和寡的纪录片,有口碑没有票房,他说这就是个屁。   他希望盛夏不要走上这样的路,太孤独,没有市场的市场纪录片导演,就是失败的。   盛夏被丁教授说的有些想抽烟,掏掏口袋却只有几颗程凉没事投喂给她的糖。   她披上外套走出阳台,嚼着糖看着苏县的夜色。   同一层的程凉应该已经回来了,隔着几米远,阳台上有灯光,也有飘过来的若有似无的烟味。   每次有病人死去,他都会连续的做恶梦。   盛夏低头,犹豫了半秒钟又回到了房间,拿起摄像机,出门,走了几步路,敲门。   “程凉。”盛夏说,“开门。” 第六十一章 也庆幸过,她跟拍的这个人……   程凉过了一会才打开门, 不知道是不是喷了漱口水,身上又是烟味又是薄荷味,混杂着程凉身上独有的洗衣凝珠的香味。   他外表倒不至于太颓废, 只是换了居家服, 头发乱了,也冒出点胡渣, 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倒是和白天里那个一点错都不犯的程主任判若两人。   “我能进去吗?”盛夏问他。   程凉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他很沉默, 等盛夏进了屋, 他开着大门,开了屋里的大灯,弯腰给她找了一双拖鞋。   程凉的房间跟盛夏的那间格局是一模一样的,只是他的房间很空,看起来更大。   没有沙发没有茶几,盛夏房间放沙发的地方被他铺了块地毯,上面丢了几个抱枕。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套和医院差不多的桌子椅子,一台笔记本,然后就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张大床。   倒是不乱, 就是屋里还有烟味,盛夏看了一眼阳台, 发现程凉把刚才抽烟的烟灰缸丢在阳台上的一株仙人掌里。   …………   这人,热爱祸祸仙人掌,哪哪都有。   盛夏转身。   程凉还站在玄关, 等她在屋里看完一圈,他才拿起遥控器把墙上的投影仪关了。   左侧一整面墙的幕布上正在播放几只狐獴在草原里小心翼翼查探然后被胡狼围攻的场面。   关掉前,盛夏看到右上角写着动物世界四个字。   “这些都可以拍。”程凉说,声音很哑。   他知道盛夏来这里的主要原因, 他今天遇到了医闹,提拉婆婆死了,医生回家后的心理状态,肯定也是需要取材的。   其实他刚才去阳台抽烟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叫盛夏过来。   虽然他现在的心理状态,真的不太好。   “你晚饭吃了吗?”盛夏问他。   程凉没答,伸手把玄关开着的那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捏扁了以后跟盛夏说:“你等我一下吧,我出去买点水。”   他这里什么都没有,小冰箱都搬到盛夏那边去了,每天下班就在隔壁买瓶矿泉水,上班再把空瓶丢到隔壁回收站。   他刚在在玄关站了半天,发现他这里没有可以招待盛夏的东西,连糖都没有。   烟也没了,刚才盛夏敲门他一激灵直接塞垃圾桶里了。   他得让自己出去吹个风,才能忽略掉盛夏刚才问他晚饭吃了没的表情。   盛夏没拦他。   他有点狼狈的出了门,在超市里拿了几大袋吃的,上楼前先去小白他们那里分了一半,上楼的时候特意开着门禁锁。   上来之后拆开一个新杯子,用开水烫了几次才给盛夏倒了水。   又是牛奶。   还是温牛奶。   盛夏一直安静的看着程凉忙东忙西。   他们孤男寡女,房间里只有床,程凉开着大门,开着二楼的门禁锁,还打开了二楼很少会打开的廊灯。   重逢之后,程凉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感。   盛夏知道,重逢之后程凉始终都在避免让她觉得尴尬。   小地方民风淳朴但也很保守,她在这里跟拍程凉两周,甚至住到他屋子里同一层楼,她也基本没听到有人说她这方面的闲话。   这其实很罕见。   因为程凉真的很注意。   他比他外表看起来要细心很多,她的工作他也从不插手,哪怕有时候听到摄像大哥说她闲话,他脸色很不好,也能憋着一句话都不说。   甚至不会开口问她,只是下一次再要去那个地方,他会刻意绕开摄像大哥的定点。   因为他很清楚,他一旦开口,盛夏的处境会更难。   那些人会传的更难听,比如女导演能上位,通常都是睡出来的,你看这不,拍了几天这男主任就开始帮她说话了。   盛夏其实担心过。   也庆幸过,她跟拍的这个人幸好是程凉。   “你想聊提拉婆婆?”程凉终于忙完了,他让盛夏坐在书桌前的那张凳子上,自己去阳台搬了张锈迹斑斑的铁艺圆凳子,盖了张报纸就坐了。   两人都在书桌前,程凉在一通布置之后终于在他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弄出点采访的样子。   他搓了把脸,于是就又回到白天程主任的样子。   配合拍摄,把自己的情绪全收起来。   盛夏过来,是为了拍纪录片,他同意跟拍,是因为不想这三年的心血白费。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个小县城医院,做了多少事,放弃了多少东西。   一开始是为了逃避,他终于能上手术台之后,林主任就走了,剩下的那个手术团队也留在了市里,他来苏县,只带了两个规培生和老盛。   苏县现在的外科团队,尤其是肝胆外科,真的是他一个个培养出来的,他去市里找了麻醉医生,他去市里请了现在的急诊医生,他和老盛两个人挖光自己的朋友圈,才搜刮出来几个年轻人,然后手把手的带了两年。   这些人,不能因为他回鹿城了,就散了。   这是他留在苏县的火种,不能因为他走了,苏县就又不能做肝胆手术了,又得千里迢迢去市里,排队,排号,大部分老人,直接等死。   他不能因为盛夏那句你晚饭吃了没的问话就变得无法呼吸。   盛夏走了,他自己选择的。   哪怕那么多年,他一直都在后悔,但是盛夏说了,她不介意了,她走出去了。   那他,就不能再把她拉回头。   她有远大的前程,一直都是。   ***   可盛夏定定的看了他很久,啪得一声关上了摄像机。   “提拉婆婆是因为肺癌晚期癌细胞破裂走的,如果我们那天下午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她可能就没有第二天了。家属知道这个事实,你术前沟通术后沟通都做了好几遍了,能做的都做了。”盛夏说,“你是她的医生,这些你肯定比我这个外行人清楚。”   那么清晰的一个案例,有惋惜,但这绝对不是程凉现在这样的原因。   重逢后他就已经这样了,不是因为提拉婆婆。   程凉笑笑:“这个案例也有特殊的地方,提拉婆婆有个养子,之前手术沟通都是她女儿来的,手术后才知道提拉婆婆把继承权给了她养子。”   所以,来闹事的也是她养子。   盛夏:“……难道当时是她养子过来,你这手术就不做了?”   程凉:“……”   他招架不住盛夏这样安静的注视,于是只能又站起身,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又一口气喝了半瓶。   喝完以后,讨饶一般:“抱歉,我今天状态真的不太好,要不然改明天吧,我理一下提拉婆婆的病历,到时候再聊。”   他背对着盛夏,所以他没有看到盛夏低头看着那杯牛奶,拇指又开始揉搓食指指腹,她问他:“程凉,你到底怎么了?”   程凉僵住。   “如果说三年前很多事情都是个死局,但是三年过去了,那些死局你基本全都解决了。”   可能代价有点大,但是确实都解决了,甚至还被树了典型当了榜样。   “可是你现在……”盛夏本来想委婉一点,可被他的背影憋出了气,干脆就直说了,“看起来怎么比三年前还惨。”   程凉开瓶子,又把剩下半瓶水喝完了。   他嗓子终于不觉得烧得慌,才终于低头,低声说了一句:“……那肯定,还是三年前更惨的。”   下定决心一般。   他转身,坐回到那张铁艺凳子上,凳子嘎吱一声。   “孙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走出来。”他说。   可能是终于把话说出口,所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不稳。   盛夏微蹙着的眉心无意识的松开了一点。   他真的,开始努力学会张嘴说话了。   “我……”盛夏这次认真的斟酌措辞,把问题问得很委婉,“一直都不太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会让你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最开始,和林主任的心理是一样的。”程凉捏碎了一包泡面,拆开生吃。   塑料袋窸窣声让他情绪稍微缓和,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就没有那么紧张。   “孙林也好,李副主任也好,他们在院里做的那些事,就算我们不知道他们做到什么地步了,但是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   “所以孙林出事之后,我想过要是我当初强硬一点,发现端倪了就直接举报,他是不是不至于会走到最后一步。”   “这也是最开始他们家的家人让我去跪灵堂,我没找人抽他们的原因。”   “我以为跪了,心里的难受也就过去了。”   盛夏注意到,程凉的语气和程主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情绪化很多。   她莫名有些紧张,伸手拿了一包饼干拆了。   “但是并没有过去。”程凉说,“葬礼办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是没有勇气找你,你的微信名我一直都是置顶的,结果我那段时间都不敢打开微信。那时候我就发现,我可能有点不太对劲。”   盛夏:“……”   “再后来,我值班的时候有个急诊病人,打开腹腔,我发现我无从下手了。”   程凉苦笑:“是真的无从下手,打开以后我都不认识里面的器官了,就觉得里面一团黑,拿着刀傻在那里,幸好那天普外医生马上给林主任打了电话才没有出大事。”   盛夏:“PTSD吗?”   程凉摇摇头又点点头:“来新疆前老林给我介绍了一个鹿城的心理医生,我跟他聊了挺多的。”   “不是应激型创伤,孙林的事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让我之前心里面存的那些疑惑一并爆发了,其实不少外科医生曾经有过这类问题,这行压力过大,难免会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可能到某种爆发点就会造成应激反应,我正好遇到了。”   “一开始,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那段时间我本来就是低潮期,想着过去了应该就没事了。”   “我以前跟李副主任说过,我跟他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我也嘲讽过孙林,我说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大出息。”   “但是他们都说,我能这样是因为我是个富二代,没有生活压力,真的遇到事,估计连他们都不如。”   “很可笑的,可能真的听得太多了,所以我潜意识里信了。”   “那整整半个月,黑雾都没有消失,甚至越来越浓。”   “所以心理医生建议我换个地方,给自己重建感知。”   “但是,并不容易……”   “我能在模型上完成所有手术,但是看到真人,就是一团黑雾。”   “再后来,眼看着林主任因为身体问题撑不下去了,来新疆的团队要散了,我逼着自己进手术室,打开腹腔,发现那团黑雾还在,但是能碰触到了,能切开了。”   “心理医生说,这是好事,他说我需要一些压力才能冲破障碍,所以我重新拿起手术刀,想要试着在这个基础上重建信心。”   “后来老林就带着我做了各种评估,确定我做手术的技术没有问题,仍然可以重新执医,我就又回到了手术台。”   “方向应该是对的,外人看起来,我就是能重新回到手术台了,甚至因为那半年的练习,技术比以前好了不少。”   “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刀就比普通外科医生要多一个步骤,我一助知道,我得对着空气多切一次。”   很多人以为这是仪式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看不见了。   “后来我来了苏县,自己组建了一个手术团队,从零开始。”   “这个方法也有用,看着苏县的外科团队一点点成形,我手术的时候看到黑雾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心理医生说,我这段比别人长很多的心理治疗,可能会因为苏县这个契机彻底好了。”   “但是提拉婆婆这件事,可能会让这个契机失败。”程凉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水,“所以我今天,又他妈的开始切黑雾了。”   情绪暴躁,对自己无语,尤其在盛夏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模样,更压抑,所以他就死循环了。   可是真的全部说完,他心里面有块地方却突然松动了。   “盛夏。”他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姑娘,终于承认,“我病了,而且一直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好。” 第六十二章 “要不然呢?”……   难怪医闹的时候, 他在手术室里让一助固定好,他说他视野不行了。   盛夏在观摩室里偶尔还会听到医生议论,说程凉对一助的要求比一般外科医生苛刻, 视野不行了这句话, 算是他在手术室里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话。   她也以为这是程凉的怪癖,外科手术跟他们拍纪录片一样, 也有风格,她觉得可能程凉的风格就是对手术视野特别严格。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完全不知道应该给程凉什么反应。   这件事情, 除了林主任和医院上级, 程凉肯定谁都没说,因为除了程凉自己,她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关于程凉有病这件事的传言。   她想要找到程凉的真实,但是没想到这个真实是他生病了。   她又看着程凉目光怔忪了几秒,起身先到门口把门禁关了,又把房门关了。   程凉笑了:“他们听到也没事,我有能正常手术的评估报告,而且我的一助也知道这件事。”   盛夏下意识想护住这个秘密的想法,让他心里的忐忑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又酸又涩的。   盛夏端着牛奶杯, 和程凉刚才一样,一口喝光。   站在一旁等盛夏消化这件事的程凉不知道怎么想的, 从床头柜里掏出几瓶药,跟盛夏说:“我现在还在吃药。”   就好像既然已经交代了,就得把话都说完, 他把那些药放在盛夏面前一字排开,问她:“这需要拍吗?”   盛夏:“……”   她如果不是看到程凉眼底的真诚,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她了。   “拍来干什么?”她问他,“你真当二十四小时跟拍是连你内裤颜色都得展现出来的吗?”   语气莫名的又冲又粗鲁。   程凉噎住了。   盛夏放下杯子, 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很静,于是就能听到一楼那群人在打牌斗地主,其中小白的声音最响。   “你……”盛夏声音轻了一点,问,“三楼能聊天吗?”   这楼的隔音真的要了命了,也难怪他们孤男寡女住二楼一点闲话都没有。   “……可以。”程凉其实也没觉得二楼有什么不好,听楼下的打闹嘈杂,是他这两年抵抗恐惧的背景音。   但是三楼,也不错:“楼上有沙发。”   ***   于是那天晚上十点多,盛夏踮着脚上了程凉那幢小白屋的三楼。   程凉在她身后拿着刚买的那袋吃的,看到盛夏在前面踮着脚,他也跟着放轻脚步。   心里那点酸酸涩涩开始发胀。   “哪个房间?”到了三楼,盛夏站在原地有点发懵,压低声音问身后的程凉。   三楼也是一样的格局,一边走廊一边房间,就是大小只有一楼二楼的一半,左边是露台,右边有两个门,都是关着的。   程凉也压低声音:“三楼就一个房间。”   盛夏:“……”   程凉:“我打通了,全是洗衣房。”   盛夏:“……哦。”   真的全是洗衣房。   三年时间,哪怕人类正在经历疫情,痛苦成倍增加,世界洗衣机科技还是在飞速发展……   反正盛夏进屋子的第一个反应,哪怕心情复杂愁云惨雾,还是没忍住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十几个!   都是不同牌子的新款……   程副主任这个人,自己房间里连张沙发都没有,可是洗衣房里居然有沙发有茶几还有冰箱冰箱里面居然还有水。   槽点太多,盛夏愣在那里只能问了一句:“我能拍你的洗衣房吗?当素材。”   楼下说的那个秘密,她不想拍进去,也没有必要。   而这个地方,她想拍。   这个地方没有烟味,没有灰蒙蒙,只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幼稚存放爱好的秘密基地。   丁教授说的关于程凉的真实,这里算一个。   因为连盛夏也在这个有些荒谬的环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拍。”程凉很大方。   他忙着继续洗杯子倒水准备小零食。   也不嫌烦,刚才才折腾了一遍,现在又原样收拾好原样放出来。   “……你这个洗衣机都没有拆过啊!”盛夏蹲着研究了半天,发现她面前的这台洗衣机居然连塑料膜都没撕下来。   程凉正在研究自己刚买的那包零食到底能不能给没有的胆囊的盛夏吃,闻言抬头看了一眼,想了想。   盛夏对他连这个都要想一想表示十分震惊:“这很贵吧……”   “比手办便宜。”程凉说,他想起来了,“这牌子不好买,运过来也不方便,所以我买了两台,本来想洗坏了可以换。”   “……后来发现质量挺好的。”他把牦牛毛毡丢进去洗居然都没坏。   盛夏:“……你还有一个季度就要回鹿城了,这些都重新运回去?”   “都捐了。”程凉说,“给这地区的福利院和老人院,还买少了,不够分的。”   语气挺遗憾。   盛夏:“……哦。”   这边程凉折腾了半天终于决定只给盛夏倒一杯水,问她:“要不要洗衣服,边洗边聊?”   他也放松了。   就好像那些事情都说出来了,他在她面前就真的再也没有遮掩了。   只除了,那点需要使劲压下去的酸涩情绪。   “你洗吧。”盛夏拍完一圈坐到沙发上,继续拍程凉洗衣服的背影。   不管是纪录片还是私心,她都希望程凉能轻松一点。   然后她就坐在那里,看着程凉动作流畅自然的开始往洗衣机里塞衣服。   她无语的拿着摄像机看他发神经,丢进去好几条明显是冬天盖的毛毯。   这熟悉的既视感让她心里一颤,啪得一声合上了摄像机。   程凉那边估计也早就反应过来了,现在正蹲在原地僵在那里。   “你继续吧。”盛夏又啪得一声打开摄像机。   ……   程凉回头,脸上表情挺一言难尽的。   “要不然呢?”盛夏反问他。   他们分手了,这种以前做过的事,拿出来鞭尸到底合不合适。   反正盛夏鞭得很正大光明。   所以程凉表情空白了两秒,选择回头继续机械化的丢衣服设定清洗程序,他刚才脑子一抽丢了毛毯,这堆东西洗完估计得三个小时。   洗衣机高级,本来手机连接一键搞定的事,程凉为了平复心情,蹲在那里戳了半天触摸屏,直到AI女声很无情的和他说:“已经设定完毕。”   无情的AI机器人跟他说了三遍。   程凉:“……”   站起来坐到沙发上,灌了一杯牛奶才平复了一点。   “提拉婆婆的事情,会影响到ICU么?”盛夏却看起来已经像是没事的人一样了。   程凉惊讶的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发现的,是小白发现的。”盛夏不邀功,“我最近在让他跟ICU这条线。”   “怎么想起来跟这条线的?”苏县医院就两个ICU床位,那么多东西要拍,盛夏却让小白单独跟了这么个小地方。   “小县城里有ICU很罕见。”盛夏解释,所以她看到平面图的时候就开始在意,正好又遇到了小白这个契机。   程凉沉吟了一会。   换了个聊天的地方,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再去聊他的病。   “这件事你们要跟拍的话,会有点尴尬。”他说,“院里最近本来就因为这件事在找我,大张旗鼓的拍,我怕院里会以为我拿舆论做筏子。”   到时候盛夏他们可能就没办法得到像现在这样的支持。   “我让小白来。”盛夏说,“我还是跟着你拍。”   程凉觉得自己可能把话都说出来以后就彻底疯了,这句我还是跟着你拍,他只听到了我和你。   还有两个多月。   他这辈子最奢侈的一段时光了。   清清嗓子,程凉说:“今天先不开机录,我把大概情况跟你说一下。后面的取材,就尽量用小白的角度。”   小白这人冒失,冒失有冒失的好处,冒失的人做事比较容易被原谅。   盛夏关上摄像机,拿出笔记本。   她知道程凉这是打算私下给她开绿灯了。   “这也不算是私下给你开绿灯。”程凉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现在换成丁教授我也会把这些跟他说。”   “这确实是我现在遇到的比较大的问题。”   “好。”盛夏点点头,摊开笔记本。   程凉看了眼她的笔。   她来了以后大概给每一个跟她说过话的人都送过笔了,就是她手上这种,很常见的蓝黑签字笔。   当然,没送他。   他自己私下还在用那支英雄磨砂黑色的签字笔,磨砂都磨泛白了,怕被人顺走,只在家里用。   “……我还有笔,你要吗?”盛夏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笔,从自己随身包里又抽出一支。   程凉:“……要。”   她送给别人都是有包装的,给他就一支光秃秃的,也挺特殊。   程凉把笔塞进口袋,清清嗓子。   其实这事说起来并不复杂,院里不想设立ICU除了成本问题,还有一个就是人才储备问题。   说穿了,程凉和普外的老盛如果走了,这ICU的使用率就会变得非常低,苏县医院现在能一人撑起大手术的医生几乎没有。   但是如果没有ICU,那就有很多手术做不了只能让病人转院去市里。   这就意味着程凉这两年多的教学教出来的人才,他组建的手术团队,可能都会被迫清零。   再来一个援边的医生,又得重头开始,而且对方也不一定会选择苏县,市里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是谁都像他一样有心理毛病得跑到小县城重建的。   “但这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程凉说,“之前院方愿意在苏县医院设立两个ICU床位,就是因为我答应会在走之前做一场公开的教学刀。”   “大手术,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术。”   “在县城做这个手术在业界会变成大新闻,有影响了,就有资金,就能解决一半问题,剩下的那一半,等下一个来援边的外科主任接了我的接力棒就行。”   “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盛夏问。   “嗯,算是难度最大的外科手术之一。”程凉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有了些和平时不一样的骄傲神色,“一般做40例才算基本掌握,我来新疆三年,做了快五十例了,勉强算基本掌握了。”   拨开黑雾做的,其中的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这个任务,是我最后一季度的重中之重。”程凉说,“苏县医院设立ICU的意义不仅仅只在于设立了重症区,而在于能不能留住之前建好的队伍种子。”   “一个肝胆外科医生两三年培养周期太短了,我帮他们打好基础,再送一些合适的医生去鹿城,说实在的,到最后我不知道能有几个会回到这里。”   “所以我一直希望留在这里的医生,也有好的学习环境,能安心留下来。”   “那……”盛夏问他,“要什么时候做这个手术呢?”   她跟他跟了快三个星期了,跟了大大小小十几台手术,这个手术名她是第一次听说。   “一来我这肩膀可能还需要两周左右的康复期,二来,我想找合适的病人。”程凉说,“本来在你来之前有两例之前在市医院接触到的病人想做这个手术也做过术前沟通,但是现在提拉婆婆的事情一闹,院方很担心手术会黄了。”   “毕竟中国那么大,大城市做这个手术的医院设备和人才储备都更合适,他们之前选我,也是因为费用问题才考虑的。”   “所以这最后一个季度,你得遇到合适的病人做成功这台手术,并且有媒体帮忙发酵造出影响力留下ICU,才算是完成任务?”盛夏总结。   程凉点头:“对。”   ……   这很难。   这个人为什么就那么喜欢选难走的路,当初闷声不响消失抗下罪恶感,现在把整个援边团队的成果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盛夏沉默了半晌,问他:“那你的病呢?”   避无可避的,还是得谈到这个问题。   “看病,吃药。”程凉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熬过这几天就没事了。”   要是没事了,就不至于会累积成现在这样了。   盛夏没吭声,只是看着轰隆轰隆的洗衣机。   “那万一手术失败呢?”她过了一会又有了新问题。   那么难的手术。   “不管是什么原因失败的……”程凉说,“ICU都不会再有了。”   盛夏:“……”   那他这三年有一大半努力都算白做了,程副主任会变成只在苏县短暂出现过的那个人,时间久了,就消失了。   包括这三年来的努力和牺牲。   “你离开新疆以后还是回鹿城附属医院?”盛夏又问。   “嗯。”程凉说,“老林还在那边,我肯定是回去的。”   “回去能做主任了?”盛夏歪头。   程凉笑了:“如果手术能够成功留下这个ICU,我应该能把副字摘了。”   所以是否前途似锦,就看这三个月了。   盛夏有些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你呢?”程凉问她。   “我什么?”盛夏看他,“你这些内容拍纪录片足够了。”   不管成不成功,她这次的纪录片内容绝对充实,估计换个人怎么都不可能拍出那么真实的扶贫纪录片了。   程凉:“……我问你三个月跟拍结束后,会回鹿城吗?”   “我还没毕业呢,当然回去。”盛夏说,“但是应该会有新的项目吧。”   到时候又不知道得飞去哪。   又是沉默。   洗衣机声音轰隆,盛夏记得程凉说过,这样盯着洗衣机比盯着篝火发呆好。   她那时候不懂,现在却有些懂了。   就像当时,程凉问她是不是有钱人就做不了普通医生的时候,她只是把那句话当成了神经病的凡尔赛发言,一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那是程凉真心实意问出来的问题。   他这个人,一直在努力的问题。   “程凉。”盛夏看着洗衣机,“你只是个普通医生。”   程凉看着她。   “很普通的医生,中午吃盒饭都不给自己加鸡腿的那种医生。”   所以,只要做普通医生就好了啊。   治病救人。   不用前程似锦。 第六十三章 一更   程凉那天晚上失眠了。   他知道盛夏那句话的意思, 她心软了,所以她撤回她之前说过的那句祝他前程似锦的祝福。   或者说,枷锁。   她从来都只对自己心狠手辣, 从小到大都是, 到后来第一次谈了个恋爱,被用最难受的方式分了手, 却在分手重逢三周相处后,迅速撤回了她说的唯一一句带点情绪的话。   他都懂。   所以, 更加难受。   他又起身上了三楼, 踮着脚上去的,露台这边离盛夏房间最远,他终于第一次开始自我反省当初买房是不是太随便了,这房子可能是纸糊的,太不隔音了。   低着头,在露台上找到点当初在鹿城医院的感觉,他翻出微信里那个很久没有联系的人,周弦。   半夜两点多。   他问周弦:【。】   周弦秒回:【?你哪位?】   ……   心里抽了一下,程凉有些后悔没有带烟上来。   程凉:【我问你个事。】   周弦:【我家西西让我跟你说, 滚。】   ……   真应该带烟上来的。   程凉:【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问问老林的事。】   微信那头安静了一秒, 周弦的电话迅速打了过来。   接听的那个瞬间,两个男人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一两年他们两个确实是有意疏远的,周弦和唐采西恋爱了, 有这层关系在,程凉也不想让自己这个糟心货梗在他们中间。   周弦一开始无所谓,只是从来不在他面前提盛夏和唐采西。   后来,几次跟他聊天他都忽略了之后, 周弦也就不再找他了。   他一直都这样,低潮的时候会用最伤人的消失方法,不主动去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事。   “夜班?”周弦干巴巴的做了开场白。   “没,没睡着。”程凉也干巴巴的回,多问了一句,“你夜班?”   “我陪西西加班。”周弦说,“不过没事,她从来不干涉我跟你聊天。”   程凉:“……抱歉。”   周弦:“……”   周弦:“操,你如果这样跟盛夏说,我估计她也扛不住。”   这是三年来,周弦第一次跟程凉提这个名字。   程凉苦笑。   道歉有什么用,盛夏真原谅他了他更难受。   就像现在这样,挖心挖肺的,全身疼。   “你想问林主任什么事?”周弦语气好了很多。   “他现在身体情况怎么样?”程凉问,“他平时不跟我说这些,问他都说没事。”   周弦想了想:“化疗两年前就做完了,身体差过一阵子,但是去年开始就基本没什么问题了,就是人还是容易疲劳。”   “他定期检查的,检查结果都没问题,现在很惜命。”周弦补充。   程凉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周弦问。   “苏县这边出了一点事,我怕最后会影响ICU的去留,先问问老林的情况,必要的时候可能还是得找他出面。”   夜色很凉,程凉抬头,看到了天边的启明星。   盛夏说,那是最有安全感的星星。   因为它永远在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你开口他肯定帮的。”周弦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林主任其实一直在等你开口,他说你性格倔,想自己试试要是他插手了,怕你会不开心。”   “等你回来,他可能也要退了。”   “他等着你回来接他的班。”   程凉是林主任最喜欢最骄傲的学生,没有之一。   程凉挂了电话,他盯着那颗启明星。   他这人蠢笨,做成任何一件事,代价都挺大的。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这三年来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他会想如果,自己病好了,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前程似锦了,如果盛夏还单身,那他是不是可以再试一次。   盛夏来了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和盛夏保持着距离,他希望盛夏能原谅他,他希望盛夏能原谅他以后,能给他一个重新追求她的机会。   等他病好了。   或者,等他真的前途似锦了。   不会再被盛夏的光芒照的无所遁形的时候,他仍然想追盛夏。   这个想法过分奢侈,所以他一直把它压得死死的,因为他知道,他离这个病好了,还有距离。   他不能重蹈覆辙。   所以他只能竭尽所能让自己好起来,自己做不到了,就求助,盛夏不喜欢他不说话,他就努力表达。   他还有两个多月时间。   他这三年来最幸福的三个月,盛夏一直在,他手术的时候她就在观摩室里;他开会的时候,她窝在角落的监视器后;他凌晨出诊,她带着薄荷香味站在他身后拍他的背影。   她一直在。   像天上那颗抬头就能看得到的启明星。   ***   可就算在这样奢侈的两个多月里,也仍然各种波折。   就像程凉习惯了的那样,他想要做成一件事,总是要付出比常人多很多的代价。   提拉婆婆的事情在缓慢的发酵后,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   程凉这一年多时间打下来的名声居然被毁了一大半,沽名钓誉这个罪名,对于医生来说,太大了。   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一个满脑升迁欲望的医生,更何况据说这个医生再做几个月就走了。   成功了成就是他的,不成功,丧命的是他们。   所以接下来这一周,程凉除了自己之前的病人外,再也没有收到新的病人,甚至自己的那几个病人里有一个需要做大手术的,都在和家人商量是不是去市里做更靠谱一点。   凡人被架上神坛,被打入凡间,都只是一念之差。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还会救提拉婆婆吗?”盛夏在程凉办公室里拍程凉整理教材的时候,问他。   她偶尔会在拍摄期间问问题,有时候会很尖锐。   “会吧。”程凉说,“总是要去送药的,送药的时候也肯定有概率会遇到这样的病例,我总不能把病人丢下自己开车跑。”   “必然的。”程凉看着盛夏,“要扣帽子什么时候都能扣,我要是没有救下提拉婆婆,到时候就变成沽名钓誉的程主任害怕砸了金字招牌见死不救了。”   盛夏笑了。   程凉起身把两人的杯子都倒满水,又重新开始工作。   他现在经常会这样,逗盛夏笑。   明明这段时间遇到那么多糟心事,但是盛夏笑了,他心里就踏实很多。   总不过就是治病救人,其他都是虚的。   他只是个普通医生,盛夏说的。   ***   苏县并不大,全县人口只有二十五万,疫情期间人员流动管控很紧,外来人员少,盛夏在这里待了一个月,医院附近几公里就已经有了见面会点头打招呼的熟面孔了。   早餐店的老板同这个短头发天天扛着设备包的姑娘都熟悉了,有时候去的晚了,还给她留着拉条子,过油肉放得少,多放青菜和番茄。   但是早餐店的老板并不认识程凉。   程凉在苏县做了两年的医生,第一次踏进医院旁边这家早餐店,跟盛夏一样要了一碗拉条子,多加了一份面码。   早餐店老板端面上来的时候多看了程凉好几眼,只觉得眼熟,忍不住问盛夏:“这位眼熟啊,也是和你们家小白一起过来拍纪录片的?”   程凉:“……”   他们家?   盛夏:“……他是隔壁医院的医生。”   早餐店老板:“……刚来的?”   程凉:“来两年了。”   早餐店老板:“哦。”   本来要帮盛夏擦擦桌子的老板就这样淡淡地应了一声走了。   盛夏拨弄着面:“……你以前早饭吃什么的?”   两年了都不照顾隔壁店的生意,也难怪老板脸都黑了。   “牛奶。”上了三十的医生程凉给了个还算养生的答案,“还有饼干。”   但是他买来的那箱最近一直在投喂盛夏吃完了,新买的因为疫情还在路上过关斩将。   其实面的味道还不错。   只是他之前真的忙到没有时间可以坐在这里十几分钟吃完一碗面。   程凉觉得自己大概被盛夏传染了,居然觉得现在这种非他意愿的空闲也还不错。   脚步慢了,就有更多的时间看看周围,记住盛夏。   早餐店临街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老式电视,老板习惯做生意的时候开着听新闻,县城新闻一般前五分钟是时政要闻,后面剩下的时间就是各种东家长西家短。   那才是地方新闻的精华部分。   地方小人少,马赛克打的再厚,一开口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然后店里的人就会开始交头接耳,声音挺大的,电视里出来一个路人,其他人都能很迅速的马上知道这路人的上下三代。   盛夏职业病,坐在这种地方吃饭特别如鱼得水,偶尔听到感兴趣的还会竖着耳朵偷听。   程凉向来不爱听这些八卦,但是看盛夏听到某某家里隔壁的老王爬墙爬了上下三层楼的八卦后的震惊表情,他和她对视了一眼,嘴角就一直没下去过。   真是,劲爆啊。   一点都不八卦的程凉程副主任吃了两大口面。   那条插播新闻是在他们两个吃完打算结账的时候插播进来的,先是一条插播紧急新闻的播报,一女声用普通话和维语重复了三次紧急播报。   早餐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电视屏幕,老板拿着遥控器把声音调到最大。   “下面插播一条紧急新闻。”电视里的女主播拿着稿件,面容严肃,“当地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分,明锋夜市里发生一起恶性伤人案件,目前造成两人死亡,十七人受伤,伤人者向苏县方向劫车逃窜,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以下是在逃杀人逃逸人的身份信息。”   “警方征集线索悬赏三万缉拿大案嫌疑犯……”   再后面,就是明锋夜市伤人案的打码视频,以及逃逸犯人的高清照片和悬赏举报信息。   程凉起身结了账,给在市里的同事打电话询问情况。   盛夏也在低头和纪录片群里的人聊这件事,程凉一边打电话一边把盛夏拉到路边,一大早车来车往,太阳已经开始烈了,他站在向阳处遮住阳光,打完电话后就站着等盛夏那边聊完。   盛夏一抬头,还没张嘴,他就直接回答:“那边的医生说,对方是驾车伤人后再下车持刀无差别砍人,十七人里面有六个重伤,最重的两个现在还在手术抢救。”   “……”盛夏张着嘴,“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的?”   程凉笑笑,没说话。   他没说盛夏这个人自从说了她不在意以后,就对他没有任何隐藏,她坦坦荡荡,情绪很好猜。   他记得盛夏的每一个小表情,所以他知道盛夏每个小表情背后的含义。   “我今天上午门诊,下午有两台手术。”一个路人匆忙走过,程凉往边上让了让,“结束以后一起回家。”   “这个人抓住之前,你都先不要单独行动。”   盛夏歪头,反应有些慢。   她没想到是这个角度。   他们群里的人都在热火朝天的聊这个突发新闻,小白上窜下跳的说要不要去警局蹲点,连丁教授这边都在安排人去市里的医院看看。   当然,也有她这样的第一个反应是问需不需要献血的。   可没人说要注意安全,先不要单独行动。   前面又是一群形色匆匆的路人,盛夏很自然地拉住程凉的衣服往旁边站,一边拽一边说:“你等下我再发条消息。”   夏天的衣服很薄,她拉的是程凉的衣袖,第一下没拉住,第二下她就改成直接拉手臂。   她低着头单手在群里发了一个大家注意安全,最近尽量不要单独行动。   群里安静了一秒。   丁教授那边就开始发语音。   大概意思就是对对对,大家尽量不要单独行动,晚上拍摄取消,还好盛夏心细,一起安全为主,哎呀这事真是我失职,团队里还是得有女孩子盛夏终于长大了巴拉巴拉巴拉。   盛夏很无语,所以也忘记自己一手还拉着程凉的胳膊。   “我们团队,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安全问题。”她还把这事拿出来分享,“幸亏你提醒一句。”   程凉盯着手臂。   新疆太阳烈,只一个月时间盛夏就晒黑了不少,但是和他比起来,还是黑白分明。   她手心有薄茧,手指干燥有力,拉着他胳膊的地方,很烫。   “程凉?”大概是他沉默太久,盛夏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事。”程凉侧身帮她挡住了阳光。   走的更近一点,免得她想起她还拉着他的胳膊。 第六十四章 二更   丁教授的团队里只有盛夏一个女孩子, 在盛夏之前,丁教授也没有这样带过女学生,电影系可以学的东西太多, 像他这样全年蹲在穷乡僻壤喂蚊子的教授, 别说女孩子,男孩子愿意跟的也不多。   所以丁教授其实并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子在团队里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盛夏从来没有让丁教授感受到这种不同。   她进团队第一天去了贫困农村,当天晚上倒是有男生私下找他问了一嘴说新来的小师妹晚上怎么睡。   可丁教授还没琢磨出来应该上哪给姑娘找个房间之前, 盛夏已经在大通铺角落里找好位子了, 自己自带了隔断帘子,省心的很。   他甚至在很多教授抱怨系里女孩子少,每次带团队出去就那么两三个女孩子还得单独搞住宿厕所淋浴房多出不少费用的时候,都没想起来自己团队里也有一个女孩子。   那么重的设备也是一样扛。   有冲突了有时候这丫头处理方式比他还靠谱。   甚至用大货车运东西,没人开车了盛夏还能顶一个人。   所以苏县可能会出现逃窜杀人犯这件事,丁教授第一反应是担心不着调的小白。   他给盛夏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基本都是让盛夏这两天多看着小白一点,别让他去警察局附近转悠,半夜三更了别让他一个人出去, 也让那几个摄像大哥最近先不要拍晚班。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让她注意安全,就好像盛夏这个人, 本身就是安全的。   盛夏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她一点没觉得丁教授的指令有什么问题,白天一直在跑上跑下的解决留在苏县这几个纪录片团队队员的安全问题,确定好这几天每个人下班后的动线, 确保他们三天内不会有单独行动的情况。   忙得脚不着地,最后还去了一趟县政府,她想找小梁报备一下,他们团队最近有个场务会从丁教授那边回来, 她得帮忙安排住宿。   但是小梁不在,接待她的是另一个秘书,年纪比小梁大一点,人也很和善,姓张。   “小梁一早去了市里。”张秘书说,“你有什么事跟我说就行。”   盛夏把手头上场务的个人资料交给张秘书,要了一个公务招待的床位。   张秘书不是专项负责对外推广的,没有和盛夏这类外派纪录片团队的合作经验,她人又心细负责,和盛夏对了好久的文件,才把事情安排下去。   “不好意思啊。”张秘书很客气,“这些东西之前都是小梁弄的,她临时请假也没跟我做过交接,只能多麻烦你了。”   “没事,应该的。”盛夏签完最后一个字,随口问了一句,“小梁去市里有急事吗?”   “哎呀别提了。”张秘书叹了口气,“今天凌晨那边夜市不是出事了吗?小梁的哥哥当时就在夜市摊上吃东西,被人砍了好几刀,小梁走的时候听说人还在手术室里呢。”   盛夏一怔。   “说起来也真是造孽。”张秘书今天一天估计都在琢磨这事,现在好不容易有个人来和她说话,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小梁哥哥好像是去年才医科大毕业的,还在市里做规培生。他们医院离那个夜市近,几个年轻人就住在夜市附近,半夜下班去吃夜宵,结果遇到了这种事。”   “家里省吃俭用培养出来一个大学生,现在好不容易工作了可以独立了。”   “唉……”   “听说人都被砍得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好了以后还能不能继续做医生。”张秘书叹息着,在盛夏的申请单上盖了一个章。   ……   盛夏走出县政府大厅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她今天来例假第二天,是最痛的时候,本来平时吃颗止痛药一天就过去了,但是她昨晚梦到了程凉在手术室里捂脸的样子,早上突发奇想约了程凉一起去吃早饭,出来的时候忘记带上自己的药盒了。   这种新闻,是个人看了心里都会很难受,更何况在那一团马赛克的视频里被追砍的浑身是血的无辜路人里,居然还有她认识的人的哥哥。   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   盛夏心里闷闷的,出了大厅,外面阳光刺眼,她抱着自己的环保袋坐到大厅门外的路边长椅上。   其实,她很累。   二十四小时跟拍,跟拍的人还是程凉,丁教授还对她这次纪录片的出片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说没有压力是假的,说不累也是假的。   她一直很努力的把跟拍程主任和自己真实的内心分开,她拍摄人物,会对拍摄中的人物给予关注和感情,这是难免的。   她为了碰触到程凉的真实,用了很多对他对她都残忍的方法,程凉知道,并且配合。   但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煎熬,精神内耗到今天几百公里外发生了一件负能量的事,就把她击倒了。   坐在长椅上,头顶着烈日,肚子钝痛,一时半会居然有些站不起身。   “你怎么了?”很低沉的男声,有人帮她挡住了头顶没完没了的暴晒。   盛夏抬头。   程凉蹲在她半米远的地方,蹙眉看着她。   “程凉。”盛夏可能被晒晕了,也可能是情绪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看着他,说,“我肚子好痛啊。”   程凉动了吗?   也可能没有。   盛夏其实没太多心力去想他在干什么,那声痛说出口,就像是一个和疲惫有关的开关,她低垂下头,呜咽了一声,不想说话了。   四周很空茫。   她幻觉里的、或者是真实的程凉好像坐到了她旁边,好像说了些什么,她听不太清楚,然后下一秒,就有一只手放到了她肚子上。   触感很真实。   盛夏眨眨眼。   “哪里痛?”男声问她,一边问一边摁压她的腹部。   还有一股熟悉的,洗衣凝珠的味道。   盛夏没有回答他。   她低垂着眉眼,心想他为什么老喜欢摁她,三年后重逢在机场就这么摁她,几根手指头放在她身上,然后就无差别往下压。   一点感情都没有的那种。   好在这次,他摁了几下又问了几个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回答的问题,之后就伸手捂着她的小肚子,把一顶棒球帽压在她头顶,安静了。   头顶的烈日小了。   一直隐隐作痛发冷的肚子也因为那人一直放在她肚子上的温度慢慢的放松了。   盛夏唔了一声。   肚子上的大手可能以为她还在痛,又更用力的贴紧了。   很用力,所以盛夏都能透过薄薄的夏天T恤感觉到他手指尖的薄茧,她之前找资料的时候看到过,外科医生的手经常会有这样的薄茧。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安全。   她听到自己问那个人:“你不是走了吗?”   你不是,消失了吗?   那个人的手好像抖了一下,然后他回答:“我……还可以回来吗?”   声音很近,他身上的味道也很熟悉。   盛夏闭眼,说:“那你……还会走吗?”   那人像是在她身后卸下了浑身力气,隔了好一会,才说:“不会了。”   很热,树上的蝉声没完没了,肚子还是钝痛,但可能因为身边一直有人,盛夏放纵自己沉沦了一会。   终于清醒了一点。   ……   她发现她就坐在县政府大门外面的长椅上,程凉坐在她旁边,她半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   盛夏:“……”   幸好她头上戴着程凉给她遮阳用的棒球帽。   幸好县政府大门外面连只流浪狗都没有。   “我没事了。”她终于彻底醒了。   醒了以后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昏昏沉沉说了什么。   ……   感觉到身后的程凉坐直了,放在她肚子上的手也瞬间松了力气。   温暖一下子就消失了。   “这附近有药房吗?”她听到她自己问,“帮我买点布洛芬缓释片就行。”   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低的,她自己的声音也沙沙哑哑。   给她台阶,也给他台阶。   可程凉这次没要她给他的台阶,他说:“你等我几分钟。”   说完之后也没等盛夏反应,他就跑去找了门口的保安,给他递了两张红色的人民币现金写了一张纸,那保安往她坐的那张凳子上看了一眼,急急忙忙的跑了,程凉也跟着重新坐了回来。   还真的就最多几分钟。   坐回来的时候盛夏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压着帽檐低着头,弯着腰。程凉坐回来了,可能犹豫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就又回到了之前的姿势。   发冷的小肚子又一次有了温度,盛夏这次,没有抗拒也没有再给他台阶。   她什么都没说。   程凉也什么都没说。   两人就这样在烈日下坐着,程凉干燥的掌心贴着她还在冒冷汗的肚子。   盛夏很感激他给她戴的那顶棒球帽,伸手把帽檐压低,彻底挡住她的脸。   “每次来都会很痛吗?”程凉问她。   “偶尔。”盛夏回答,“压力大的时候。”   想了想,补充:“我早上起来忘记吃止痛药了。”   “去检查过没有?”程凉又问。   “嗯。”盛夏点点头,“没有大问题。”   程凉安静了半秒,又开了口:“这附近的药房只有医院门口,再等一等。”   盛夏闭眼:“好。”   其实脆弱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最难受的时候突然看到那张脸,破防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是毕竟,身后的程凉不是她想象出来的幻觉。   她现在脑子很炸,先是拼命开始想各种下台阶的方法。   这其实不难,她刚才问的话也没头没脑。   她知道她此刻只要直起腰,哪怕什么都不说,程凉也会立刻松开她,然后她吃完药就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了。   这是最好的下台阶方法。   可这不是她心里能过得去的方式。   发生了,不能当成没发生过。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肢体语言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程凉没有避嫌,她也没有拒绝。   “我听这边的张秘书说,小梁的哥哥当时在夜市里,也被砍伤了,小梁一大早就去了市里。”她先挑自己能表达清楚的话题,“我挺容易受这类事情影响的,尤其这种时候,所以就……”   说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现在是上班时间,惊讶:“你下午不是还有手术吗?”   怎么会在这里?   “做完一个小的。”程凉回答,“另一个手术家属还想去大医院问问,就暂时取消了。”   盛夏抬头。   帽檐啪的一下打在程凉的下巴上。   ……   程凉把盛夏的帽檐翻开,脸色有些苍白满头大汗:“想找你没找到,问了小白才知道你来县政府了。”   “你们丁教授也真是……”他说了一半忍住了。   她一来他就发现了,她充其量还只是个在读的学生,这教授就把她一个人丢下做负责人了,底下小白的情商差不多只有三岁,几个摄像大哥都是外包。   连医院这边的交接都没做。   她也就这样接了,理所当然的样子。   他们团队都是男人,估计也从来没把盛夏当女人。   这是盛夏努力搏来的结果,他不想破坏,所以也一直没说。   但是像今天这种情况,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大太阳底下跑上跑下的负责那几个五大三粗男人的安全,这老头子到底怎么想的。   “一会吃了药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他又把盛夏的帽檐给放下了,近距离看她那双眼睛,他还是有些吃不消,“下午我基本没事了,晚饭我给你打包,你今天就休息吧。”   他努力忍着没有越界的。   但是今天,他实在是没忍住。   所以他的手一直放在她肚子上,连挪都没挪一下。 第六十五章 白糖水   那天下午程凉做完手术出来没看到盛夏其实很着急。   盛夏这个人对安全的定义和普通人不一样, 三年前就敢一个人半夜三更去郊区夜宵店取材,他把她带到黑漆漆的小巷子她也半步不退。   因为家庭原因,她对安全方面的警惕性对标的是战区。   他真的怕盛夏根本不在意什么在逃杀人犯, 一个人去偏僻的地方取景——因为他前两天还听她在跟小白说, 苏县这边还需要找一些背景素材。   满头大汗的找了一圈,看着她捂着肚子坐在大太阳底下, 那一刻的心情,无法形容。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错了。   这三年负面情绪太多, 其中最难熬的, 还是回想起和盛夏恋爱的那一段,他把她送上飞机,他跟唐采西说,他不知道。   然后,从此变成平行线。   他难受过后悔过也在深夜里痛哭过,但是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心里痛成这个样子。   他就这么把她丢下了,在她跟他说程凉我害怕之后。   他太害怕了,所以他忘记了盛夏也会害怕。   他和盛夏团队里的人一样, 觉得她足够坚强,所以, 可以自己战胜一切。   他错了。   盛夏生气的,从来都不是他用消失的方法提了分手。   她生气的,是她曾经向他伸出手, 而他,放手了。   ***   医院里总是会有一些隐秘不宣的忌讳,比如医生一般都不能说接下来基本没事了,通常这句话说完, 后面就是鸡飞狗跳。   那天下午程凉刚把盛夏送回家,一杯热水都没来得及煮开,手机就响了,医院的电话,他设置了单独的铃声,听起来乌拉乌拉的很瘆人。   盛夏之前有点中暑症状,吃了止痛药后程凉给她弄了湿毛巾,喝了一罐运动饮料,现在人缓过来了,正在懵着,听到铃声又抬起头。   程凉直接摁了免提。   医院急诊那边来的电话,背景音很嘈杂,有警铃声也有媒体的声音。   “程主任你在哪呢?出大事了。”急诊那边的负责人大嗓门一开,“早上那个在夜市砍人的杀人犯,送我们医院来了。”   盛夏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   “……那人受伤了?”程凉差点用手去摸她的头,使劲忍下了,打电话的声音却哑了。   她肯定会去的,这种素材跟她说你在家休息让小白拍都行不通。   程凉索性不劝了,一边开着免提听那边急诊医生跟他说那个杀人犯的情况,一边帮盛夏换了个湿毛巾,帮她拿了摄像机,顺手给她重新戴好棒球帽。   戴的时候还弯腰看了眼她的脸色。   止痛药效果立竿见影,她脸色明显好了很多,额头也没有冷汗了。   “我马上过来,五分钟。”听急诊医生把大概说完,程凉就挂了电话。   “今天医院媒体会很多。”他帮盛夏背着摄像机,“到门口以后我再把摄像机给你。”   “一会我会把急救病人推到你们有固定机位的那个诊室,你如果实在挤不进来,也不要勉强。”这是他唯一能给盛夏开的,盛夏不会觉得不舒服的绿灯了。   “谢谢。”盛夏没推辞。   “记得喝水。”房间里的热水器终于烧开了水,程凉灌到保温杯里放到盛夏的包里。   最后还是没忍住,帮她把额前的碎发塞到了她耳朵后面。   是他率先下的楼。   所以他只知道盛夏在后面站了一会才小跑步跟上,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什么异样了。   ***   杀人犯是车祸重伤。   他和警察在国道上展开了追击战,为了甩开警察冒险高速做了个急转弯,结果车飞出去了,人也一起出去了。   当然身上还有其他伤,估计是在夜市砍人的时候被人反抗弄伤的。   送进来时人已经休克,简单检查急救以后,直接送到了手术室。   程凉进去前,警察拉着程凉和普外盛医生的手,眼眶通红,他说:“为了抓他我们折了两个兄弟,请你一定要救活他。”   不能让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老盛拍了拍警察的手,程凉垂眸直接进了手术区。   身后围着一大堆媒体,他只瞥了一眼,看到盛夏先他一步去了观摩室。   她真的,一直是个很让人放心的姑娘。   所以有很多时候,会让人下意识的觉得先放弃她这一边也没事,因为她总能撑过去,因为她总是会原谅。   她父母这样做过。   丁教授这样做过。   他,也这样做过。   刷完手消完毒,程凉走进血腥味消毒水味浓重的手术室,闭眼,睁眼,接过了手术刀。   患者高速开车急转弯甩尾撞到护栏,钢筋刺穿腹部形成贯穿伤,现场急救的时候120开通静脉通道做好了抗休克治疗准备,119切断了体外的钢筋,体内的钢筋还嵌在肚子里,从车祸现场过来开了几十分钟车,要不是患者本身身体素质很好,可能连手术台都不用上了。   手术室里大部分年轻医生都没有在小县城这样的地方见到过这么严重的外伤,吸着气伸长脖子,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腹腔实质性脏器出血,摄片出来腹腔都是积液脏器已经挤压变形,患者刚进手术室又休克了一次,手术室内的医生都满头大汗。   这是一场很艰难的手术。   恶性杀人事件,外头围着媒体记者,伤者情况糟糕,可所有人都希望这个人能够救活,他要活着接受惩罚,不能让他死的那么便宜。   因果报应,不是这么用的。   这场手术,动用了苏县所有外科医生的力量进行了整整十个小时。   这人所有的腹部器官,能破的都破了。   光输血就输了快4000毫升,几乎等于帮他全身换了一次血。   腹腔内能看到的漏洞都补了,程凉现在已经单手就能把粥状血管补好,比林主任当年还快一点,普外老盛年纪大,做了八个小时之后头昏眼花先退出了无菌区,急诊医生紧随其后,程凉撑着做好了最后一根血管的缝合,也仰着脖子出了无菌区。   剩下的都交给了一助二助,能冲洗的都冲洗了,出了手术室还暂时合不上腹腔也没有脱离危险期,只能先在ICU观察,看患者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求生意志,等情况再好一点,还得进行二次手术修补。   所有人都有点懵,老盛甚至恍惚的想要在手术室里来根烟。   脑袋嗡嗡的都是机器声,浓重的血腥味和结肠破裂后的味道熏得人头脑都木了。   “操。”急诊医生低骂了一声,声音已经很哑,“居然真的没死。”   他刚才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补破烂的,拿着一块破布修修补补到最后居然给补全了。   “操。”老盛也跟着低骂了一声,“你妈的居然真的能让他活着出手术室。”   “……你们两个闭嘴。”程凉还仰着头,“一会乌鸦嘴把人咒休克了我毙了你们。”   “嘿嘿。”急诊医生没忍住,乐出声。   接着是老盛。   接着是站在无菌区外伸长脖子看到傻的年轻医生。   最后,是仰着脖子觉得自己这脊椎已经不能要了的程凉。   一场十个小时的全科手术,全力救了一个应该活下去跟他好好清算每一条人命的杀人犯,筋疲力尽的医生护士们,就这样诡异的小小声的沙哑的笑出了声。   而在观摩室里拍了十个小时手术的盛夏,在这样的笑声里,红了眼眶。   ***   手术结束后,外面还有一个小型的记者会。   本来是打算让老盛上去的,但这人出了手术室洗完澡就坐在更衣室里仰着脸睡着了,踢了他一脚他回了一句你瞅我现在的嗓子像是个人能听的嗓子吗?   都哑成乌鸦了。   程凉也哑。   但是他毕竟年轻扛造也能逞强,出去简单的回答了两句记者问题:人暂时死不了,但是还得继续观察。   反正凶险的第一关,算是过了。   小白在旁边很快乐的压低声音和盛夏说悄悄话:“他们这次要是能救活那个人,那ICU弄不好就保住了啊。”   盛夏一怔。   她今天真的反应不行,居然没想到这一出。   “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小白早就习惯盛夏不说话的样子了,话头一点都没变少,“我这两天跟在ICU工作的重症医生聊天,他们说这科室要是关了就马上跳槽,都开始找下家了。”   盛夏拍了拍小白的肩膀。   拍纪录片是真的很容易陷入感情的,连那么八卦的小白,现在脸上的真心的喜悦都藏也藏不住。   她想,她应该也在笑。   因为程凉在回答记者问题的时候和她对视了一眼,然后问题答着答着,就突然低头笑了。   ……   记者不知道他笑什么,大概是觉得这医生累疯了,后来的问题随便问了两句就放过了程凉。   程凉等大厅都清空了,走到盛夏面前,问得第一句话是:“还痛吗?”   盛夏:“……”   小白:“……啊?”   凌晨三点了,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所有人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   盛夏是僵着的,程凉看起来没僵着,但是说话内容很诡异。   “布洛芬的药效只有八个小时。”他说。   小白:“……哈?”   盛夏:“……”   哦,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我一会就回家了,要一起回去吗?”他又问。   盛夏:“……哦,好。”   小白:“好呀!”   大概那个呀字太大声,程凉皱着眉,看着小白。   那表情好像是刚刚才看到盛夏旁边还有个人。   “ICU还没下班呢。”程凉看着小白。   小白:“……啥?”   “你不去拍吗?”程凉问得很真心,“还是说又得盛夏去拍?”   他是真的其实已经是半迷糊状态了,所以所有的问题问出来都没过脑子。   小白:“……”   盛夏:“……”   小白:“那师姐我先去ICU……”   他刚才那个好呀不应该那么雀跃的……   程凉皱着眉还想说些什么,盛夏一把抓住程凉的手,跟小白一边挥手一边往外走。   她是真怕程凉直接说盛夏今天例假来又中暑过你难道还想让她通宵这种狗屁问题。   因为他现在看起来真的没带脑子。   程凉也就真的被她拉着就走了,也没回办公室做最后收尾,回家路走路也就几分钟,他就一直盯着盛夏的手。   盯了半天,把被拉着的手改成握着,手腕一翻,十指紧扣。   盛夏:“……”   看,大家脑子都不清醒就会变成这种情况。   但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费神去想。   今天他们两个人真的够奇怪了,她不想在两人精疲力尽的时候聊这个话题。   看起来,程凉也不想。   他就只想这样和她手拉手回家,到了家里,他撑着就要合上的眼皮烧了水丢了几颗泡咖啡用的方糖,然后敲开了盛夏的门。   “这个。”他递给她,“白糖水。”   “我晚饭没吃,我估计你也没怎么吃。”他说。   “喝了就睡吧。”他自顾自的说完,然后说,“晚安。”   盛夏捧着杯子:“晚安。”   虽然很蠢。   但是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来姨妈有人给她泡白糖水……   唐采西都是给她红糖水的…… 第六十六章 “我会一直在你看得到的地……   早上十点, 盛夏是被饿醒的。   昨天晚上一直在观摩室拍手术过程,中途只出去随便扒了两口盒饭,要不是昨晚程凉梦游一样给她泡了一杯白糖水补充糖分, 她估计她可能都不一定能睡到天亮。   翻了个身, 盛夏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   纪录片群里风平浪静,聊的都是昨天苏县医院那场全院大抢救, 小白很亢奋的战斗在第一线,也没有私聊她。   所以那个杀人犯, 现在的情况应该还算稳定。   盛夏松口气,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抓了把头发借着头皮的痛意坐起身。   晕乎乎的有点茫然,视线一直定在程凉昨天给她泡白糖水的那个杯子上,就是个普通马克杯,不像她房间里放的那几个周边,这个杯子看起来像是楼下超市随便拿的。   他们昨天晚上好像是手拉手回家的,虽然那种状态下更像是两个半盲人互相搀扶。   ……   可,十指紧扣。   ………………   她昨天晚上还做了个梦,再次梦到了程凉, 可他不再站在迷雾中,他从后面抱着她, 问她:我可以不可以回来。   …………   盛夏彻底醒了。   所有记忆回炉,包括他们俩昨天持续了一整天的非朋友关系的肢体接触。   盛夏第一个反应是拿出手机想给程凉发消息,点开微信, 犹豫了。   脑子里有个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想法。   为什么,这次又是她先找他。   就因为她不喜欢事情悬而未决,所以每次这种事情,都得是她先主动吗?   而且, 主动以后,她该说什么?   昨天是我不舒服所以才没有拒绝你的帮助?   然后呢?   …………   盛夏发现她是真的饿狠了,都饿出起床气了。   索性把手机往枕头上一丢,砸到了擎天柱的脸,擎天柱的脸歪了半边。   盛夏:“……”   她又伸手去把擎天柱脸给撸平。   起床,刷牙洗漱打开小厨房里的柜子,里面放了几盒速食粥,盛夏犹豫了一秒,只拿出来一盒。   烧开水的时候她还在思考自己这不明不白的怒气到底是因为起床气还是血糖低。   电热水壶的水很快就开了,只响了一声站在旁边的盛夏就顺手关掉,冲开了速食粥,食物的味道弥漫开来,她更饿了,烧心烧肺的那种。   手机亮了一下,微信提示,来自程凉。   程凉:【醒了?】   盛夏看了眼电热水壶,她觉得这房子的隔音真的很有问题,他们两之间还隔着一个楼道,怎么就听见了。   程凉:【肚子饿了没?想吃什么我去打包带回来。】   盛夏一手摁着速食粥的盖子,一手敲字:【不用,我这里有吃的。】   程凉那边安静了几秒,一直正在输入中。   程凉:【昨天手术的病人晚上情况还算平稳,今天下午四点要去医院开个会诊会,也会有地方台的记者在场,你一起跟拍没问题。】   盛夏:【好。】   没了。   盛夏把手机锁屏。   这样也挺好,假装没事发生,人在脆弱的时候难免会失态,程凉不提,也挺好。   ……   可既然不提,为什么现在还要来敲她的房门。   盛夏抿着嘴打开门。   “我……”程凉收回敲门的手,“你这里还有没有吃的?”   盛夏下意识就把自己快泡好的速食粥放到身后。   程凉:“……”   盛夏:“……柜子里还有几盒。”   到底还是让开让他进了屋。   他昨天没吃晚饭,那个阵仗的手术做下来,估计当时在场的医生都累得不想吃饭了。   “冰箱里还有牛奶。”盛夏看程凉也拿了一包速食粥,决定贡献出自己的余粮。   他昨天那场手术,做的是真的很漂亮。   他们几个人在手术室里精疲力尽傻笑的画面,会成为在她记忆里定格的美好画面之一。   程凉拿了个小奶锅,把冰箱里牛奶倒进去加热,自己拆开速食粥,冲泡的时候感觉盛夏一直在看他。   他回头,问她:“怎么了?”   盛夏咽下嘴里的粥:“那个调味包里都是味精,你倒一点点就可以了。”   她口味清淡,每次都是整包丢掉的。   程凉拿着调味包看了一眼,也整包丢了。   盛夏又舀了一勺粥放到嘴里,心情莫名就好了一半。   程凉端着粥和两杯热牛奶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一个人已经不紧不慢的吃掉了小半碗。   是真的饿了,两人都是,所以最开始,谁都没说话,都只低着头认认真真的喝粥。   速食粥去掉调味料口感很一般,盛夏不爱剩饭,一口一口吃到见底,平时吃东西口味挺重的程凉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吃到最后把最后一粒米也刮了出来吃干净。   放下碗,程凉又站起身把两人喝光的牛奶杯子和刚才用的奶锅洗干净,桌子上的两个装粥的纸盒收拾好,放到垃圾袋里。   盛夏一直没说话。   程凉又坐了回来,问她:“还痛不痛?”   好像昨天之后,这句开场白就变成了他的标配。   盛夏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他:“我例假周期是28天,很少有不准时的时候,每次五天,第二天的时候最痛,压力过大的时候需要吃布洛芬缓释片。除了第二天,其他时间都不会有太大问题。”   程凉:“…………”   盛夏答完就不说话了。   是他自己要问的。   “我今天早上起来以后,想过一些借口。”程凉说这些时候低下头,“比如跟你说,我昨天进手术室之前跟自己说,如果这次手术成功了,我就可以重新追你;或者,如果这个季度我走之前,医院里的ICU保住了,我手术的时候不会再看到黑雾,我就可以重新追你。”   盛夏看着他。   “但是不行。”程凉也看着盛夏,“这些跟你没有关系,手术成不成功,我能不能升迁,病有没有好都不能成为我追你的借口,方向不对。”   他在说很荒谬的话,他自己也知道。   “可是盛夏,我找不到别的借口了。”   “我现在只有这个很无耻的想法。”他说,“你说了你已经放下了,已经不介意了。”   “那么,我可不可以重新开始追你?就和其他地球上所有的单身男人一样,有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   盛夏呆若木鸡。   “你拒绝也没有关系,我可以等到合适的时机再问。”   “在你有其他恋爱关系之前,这个问题一直有效,如果你找到恋爱关系又分手,这个问题也还是有效。”   “我会一直在你看得到的地方等你点头。”他说,“任何时候都可以。”   像是发了一个全世界最不要脸的毒誓。   …………   盛夏想过今天他们会聊的内容,无外乎她昨天不舒服,无外乎他们昨天太累了,或者再出格一点,可能程凉会把自己的想法挑明。   但是不是这么挑法。   “你……”盛夏真的找不到形容词了,“你脸呢?”   以前告个白还担心自己会不会道德绑架的那个男人呢?!   程凉没说话。   盛夏知道自己又开始神经质地搓自己的食指指腹了,这次她都找不到其他可以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不想被程凉看见,就把手藏在桌子下面抠。   程凉其他不要脸的话她其实都可以当他在放屁,反正纪录片拍完两人就随时可以一拍两散,她相信只要她不愿意,程凉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   要论消失的本领,她比程凉厉害很多。   但是他说,他会一直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等她。   这句话像是一团带着绵密倒刺的种子,直接砸到她心底最不愿意被人看到的角落,迅速生根发芽,倒刺嵌入血肉,又痛又麻。   这是她心底最隐秘的痛。   她的食指指腹开始刺痛,她用左手捏着右手的大拇指,像个被碰触到弱点的小动物,竖起了全身的刺,她说:“不行。”   程凉安静的看着她,说:“好。”   她说:“所有单身男人都能追我,但是你不行。”   程凉还是那样看着她,点点头,说:“好。”   她说:“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行。”   程凉这次顿了半秒钟,还是点头,说:“好。”   ……   好你大爷。   盛夏抿着嘴。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想要骂人过,也从来没有这么无理取闹过,怕自己再开口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她面无表情的指了指门。   意思是滚。   程凉没有马上滚,他又站起来烧了壶开水,掏出一包东西放在台面上,然后转身跟她说:“我下午医院还有事,但都是你之前拍过的杂事,你四点前赶到我办公室就行,今天应该只有个四点的会议比较重要。”   “这两天还是得好好休息,红糖水虽然没什么用,但是糖分和热水还是能舒缓紧张的。”   “压力不要太大,有事情我会第一时间给你电话的。”   他说完终于走到门口。   换鞋的时候,盛夏发现他鞋子穿反了。   出门的时候,盛夏看到他一直放在背后的手抖成筛子了。   最后在楼道口,她听到他好像滚下去两步,然后骂了一句脏话。一楼有个年轻医生很惊讶的叫了一声:“程主任您头晕吗?”   “没有。”程凉回答,很镇定,“鞋穿反了。”   ………………   盛夏心里很麻木的想:这楼,木板做的吧,这隔音差不多他们刚才聊天的内容有个人站在二楼楼道口就能听得一清二楚了。   虽然二楼有门禁。   买来一定很便宜。   他买的时候一定是随便买的,就因为离医院近。 第六十七章 落地的踏实感。   程凉去医院之前, 在他买的小白屋外面坐了十几分钟。   鞋子穿反了,他踹掉重新穿了一遍,接着眯着眼睛研究了半天, 好像还是反的。   …………   他还是怂。   那段话说完到现在为止, 他连抬头看一眼二楼的勇气都没有,但是终于说出来了。   他知道时机不对, 可是这次时机不对,和上次台风夜里的时机不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   台风夜的那天, 他说着说着就觉得要不再缓缓, 再准备准备。   而这次,哪怕什么都不对,哪怕他仍然一点都配不上,他也半点都不想再缓缓了。   昨天手术成功出来以后看到盛夏在人群中看着他笑,他就在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过去他一直在找的胡萝卜,真的掀开遮着眼睛的布条后,看到磨盘还是没有找到的感觉。   其实就是昨晚那样, 精疲力尽的时候,她会站在人群中看着他笑。   活着的感觉。   ***   程凉留在台面上的那包东西是红糖, 不是妇产科罗医生给盛夏的那种专门给女孩子喝的生姜红糖糖块,就是单纯的红糖。   一包一斤的那种。   隔壁超市的那种。   很朴实,也很甜, 盛夏只加了一勺就齁得慌。   但是糖份到底是好东西,腻的要死可是喝完之后她嗡嗡的脑子好歹能转了。   她今天本来就没有安排跟拍计划,今天是程凉的休假日,她之前是计划窝在家里剪一天片子的, 丁教授那边催着要预告,她琢磨着今天要剪出三十秒内容,最后留三十秒给后面程凉做大手术和离开的时候。   之前的框架都想好了,昨天晚上又临时出了个大手术,盛夏本来以为今天的剪辑应该很简单的——她真的拍了不少东西,甚至有很多私藏的医院素材,这部用不到以后也可以当背景镜头的那种。   但是,程凉来了那么一出。   盛夏气得盯着视频里程凉的脸,又啪地一声关上。   困兽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离下午四点的会还有快五个小时,她今天必须得剪预告不然她会因为计划没有做更焦虑。   盛夏搓着食指指腹盯着笔记本上面的擎天柱贴纸,红蓝卡车正一本正经的和她对视,她以前不管多焦虑,冲着卡车比个剪刀手也就能充满力量了,但是今天,有点难。   她最后憋着气把房间里的窗帘全都拉上,拉出行李箱里的背景板,打开了直播软件,在直播间里写上临时直播三个小时,开了摄像头。   虽然直播间里刚打开一个人都没有,但是监督自己专心工作最好的方法,就是开着摄像头。   她爸妈会看回放。   果然这个念头一出来,她再次看到视频里程凉的脸,就不至于想一拳揍过去了。   戴上耳机,在直播间今日更新里写上工作三小时不会看弹幕,刚发出去,就看到直播间里人数多了一个。   盛夏一怔。   这速度得是把她设成特别关注了才有可能出现的,而且名字眼熟,在她直播间里的时长最长。   ID是系统分配的随机数字,头像是系统分配的默认头像。   她记得这个人,是因为她一开始以为这是系统给她的机器人,后来她发现其他直播间里都没有这样的人,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真人。   她这两年直播时间很少了,一个月也就两三次,突然看到这个直播间里的老ID她还是挺感动的,对着镜头说了句中午好。   那个ID从来没有发过弹幕,所以她说完中午好之后弹幕也迅速回了一句中午好,她还愣了愣。   她有点不好意思,对着摄像头说:“我今天得工作,所以不会开歌单,你如果想听歌可以去其他直播间。”   那人回弹幕:“没关系,我也在工作。”   盛夏笑了,点点头,在直播间缩小了自己的直播摄像头随便选了张直播动态图,打开剪辑画面开始全屏剪辑。   居然有已经工作的人在看她的学习直播间,这种意外的小惊喜让盛夏乱七八糟的心情好了不少,房间拉上窗帘也隔绝了光源,她终于定下心,打开了工作页面。   其实剪辑程凉,很费心力。   她得完全理解程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背后的含义,她才能准确无误的表达出程凉这个人。   忽略掉他早上那些话,他是个好医生,好领导,坚守援边三年做了几百台手术救活了很多病人的英雄。   结果这样的人早上鞋子都穿反了。   盛夏没忍住啧了一声,托腮看她之前打算剪进预告片里的镜头。   都是背影。   夜里套件外套匆忙出诊的,白天动作坚定走进手术室的,门诊的时候一个早上一口水都没喝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匆匆忙忙往厕所跑的,还有被一群年轻医生簇拥着走进病房的。   最后一个镜头,是盛夏在某个傍晚抓拍的,她当时正在和团队吃晚饭,程凉应该也刚和医生一起吃完晚饭回来,其他人都走了,他一个人在风口低头点烟,这是个长镜头,镜头里的程凉拿着烟抽了几口,微笑着看着在医院后门口玩耍踢球的小孩。   小孩也看到了他,一个球直接冲他这边踹了过来,程凉单脚定住,然后眯着眼抽了一口烟,把球稳稳地踢了回去。   背对着夕阳。   小孩子的足球在夕阳下划出了一道弧线,那个时候的程凉,隐约的就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像是蛰伏了很久遭受了很多之后终于可以起飞的雄鹰。   盛夏点了暂停键,进入工作状态后就容易忘记时间,只是这几个背景剪辑,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她动动脖子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拿杯子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拿了程凉昨天晚上给她泡白糖水的那个杯子。   捧着坐回来喝了一口切到直播页面。   直播间多了几个人,也多了几条弹幕。   虽然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弹幕了,但是今天看到老熟人心情不错,她就拉着滚动条把刚才工作时候的几条弹幕看完了。   不多。   基本都是问她在干什么。   但是问题有些诡异。   【主播在干什么啊,看爱情片?】   【主播不是拍纪录片的吗?改片种了?】   【主播你眉目含情啊!!是不是恋爱了啊啊啊!!终于摆脱渣男了?】   【妈耶这个表情我都害羞了……】   盛夏:………………   “我……”她突然就想回弹幕了,“我在剪纪录片的预告。”   弹幕一下子活了。   【爱情纪录片?】   【哇主播你终于实现梦想了吗太励志了!】   【励志什么啊,说了拍纪录片还不是在搞小情小爱。】   盛夏蹙眉。   “扶贫的纪录片。”她表情严肃了一点,“拍援边医生的。”   弹幕安静了一秒。   【2333333我就说主播人设怎么可能会变,这是崇拜的眼神不是爱情的眼神朋友们!】   【…………所以刚才是个正能量的剪辑,我就说主播怎么就突然开窍了。】   【……散了散了,主播还是那个胸口飘着红领巾的正能量主播。】   【但是为什么剪个预告,会笑成这样?】   【主播你自己看回放吗?赶紧去看看。】   【只有我一个人好奇援边医生是男的女的吗?】   【热知识,援边是一个团队,谢谢。】   盛夏:“……”   她把弹幕全都看完了,包括发弹幕的人,之前那个一串系统默认数字的id还在,但是再也没说过话。   盛夏没再管越来越奇怪的弹幕走向,放下杯子重新开始工作。   镜头还在程凉抽着烟看夕阳的定格画面里,盛夏歪着头看了一会,觉得这样的画面,确实挺值得笑的。   跟拍一个月,她拼拼凑凑地把程凉每一个瞬间都拍出来了,打碎了又揉回去,像拼拼图一样,想要拼出丁教授所说的,真实的人。   落地的踏实感。   程凉大部分时间都还是程副主任,可她还是在某些很细碎的角落里,挖到了程副主任藏起来的程凉,比如这个夕阳下的背影,比如他昨天做完手术仰着头的样子,比如他今天跟她说,他想要一个追求她的机会。   对未来有野心,对工作有成就感,对生活还是冒失。   程凉的愤怒被打碎到这些细碎的日常里,终于被她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只是很尴尬的,这圆里面,有她。   盛夏把捧着的水杯啪得一声放到桌上,切掉了那个夕阳下的程凉,打开了手术画面。   这下没有那点莫名其妙的情绪了,她噼里啪啦的又剪出了十几秒,一个下午时间,还是把自己的计划做完了。   下播前盛夏多看了眼直播间的在线列表,那个系统随机数字的ID已经下了。   剩下的弹幕估计看盛夏没理他们,自娱自乐的聊了很久,盛夏也没有继续翻下去。   下午三点半,她也该去医院了,虽然她现在还一点都不想看到程凉。   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回应程凉今天早上的行为,这是她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手足无措。   和以前告白恋爱那种完全不同。   她说了不行。   但是这句不行里面藏了多少情绪,她知道,程凉也知道。   盛夏木着脸把刚才剪得预告发给了丁教授,合上笔记本,木着脸出了门。   门口的把手上挂了个东西,白色的小布袋子。   盛夏抿着嘴拆下小布袋子,发现她连现在打开这个布袋子都需要深呼吸。   里面有两根棒棒糖,程凉以前常吃的,她后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把整个鹿城的手工糖果店都跑了一遍才找到的棒棒糖。   季节限定的蜜桃口味。   最下面还有个很小的手机链,上面不是擎天柱,是一把手术刀,以及四张程凉折成长条形的纸条。   这张纸条看起来有点旧,折的地方都有毛边了,纸条上方还写着数字。   盛夏打开写着数字1的纸条,纸条里内容并不多,字体并不是盛夏看程凉平时门诊时候的龙飞凤舞,纸条里的字体要内敛很多,一笔一划的。   【盛夏,展信悦: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你的邮件所以先写在纸上。   我今天接了一个急诊病人,手术的时候连血管都没接上,老林让我自己好好想想。   很难受。   但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算了我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希望那个病人明天能稳定下来,稳定下来了,我就给你发邮件。   程凉于2018年八月,鹿城】   ***   【盛夏,展信悦:   两天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勇气给你写邮件,我开始担心这个行为会持续到你回来之前,这东西一旦开了个坏头后面就没办法续上了。   但是我又觉得我应该不至于那么渣,我已经在想我第三天给你回邮件的时候写一万字小检查会不会导致你那边上网出现问题。   所以其实用图片比较方便对吧,这样下载了就可以了。   你邮件里发的你爸的检查报告我找人看过了,结果已经跟周弦说了,没有大问题,我让老林帮忙找的神经科教授,在国内很有名气,他说这个程度的创伤,恢复情况应该可以很乐观。   我把那位教授的回邮和联系方式都给周弦了。   你说,等你回来前我把这几封邮件都打印出来贴302的门上你会不会比较容易原谅我。   对了,今天那个病人还算稳定,熬过今晚应该就好很多了。   我这两天的负能量着实有点多,再消化一晚上,但愿我明天可以有勇气打开邮件回复你,到时候和你一样,把这些都贴上给你。   程凉于2018年八月,鹿城】   ***   【盛夏,展信悦:   第六天了,那个病人在第二天晚上又一次胰漏,但是身体情况已经没办法再次手术了,我们又抢救了一次。   这人的小孩挺可爱的。   盛夏,我想你了。】   ***   【盛夏:对不起   程凉于2019年九月,新疆】 第六十八章 盛夏莫名的耳朵热   小白觉得师姐今天不太对劲。   平时这种会诊会, 她肯定会提前十五分钟到场,但是今天开会前二十分钟的时候她给他发了条信息,说会迟一点。   可是只过了三分钟不到, 她就到场了, 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人多的室内大家都戴着口罩, 师姐脸小显得口罩特别大,一过来就只能看得到一双眼睛。   挺清澈的。   “不是说要晚了吗?现在还有十七分钟才开场呢。”已经占好位子的小白跟盛夏窃窃私语。   盛夏坐在监视器后面:“哦。”   小白:“……”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盛夏几眼, 还是没看出异样。   会议很快就开始了, 苏县这个小地方因为这场手术受到了很多关注,院里选了一个最大的视频会议室,提前摆好了花篮,程凉坐在主持位上,视频联系上了林主任。   多院会诊,鹿城附属医院作为帮扶医院,也派出了最好的外科医生。   其实会诊流程大同小异,外行人坐在里面只能看到程凉不停切换几张CT报告,跟林主任展示了手术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现在的困难。   总结一句话, 手术是成功了,但是人能不能活下去, 还得看天意。   如果观察期内没有出现内出血胰漏等等一系列毛病,半个月后就能进行第二次手术,重新修补之前紧急修补但是没有完全弄好的脏器。   这是盛夏三年后第一次看到林主任, 第一眼都没有认出来。   他瘦了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声音没有以前那么洪亮,但是眼神还和以前一样, 威严锐利。   程凉对于那段往事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林主任身体不太好所以提前回了鹿城,但是其实盛夏是知道原因的,林主任来新疆半年后诊断出了霍奇金淋巴瘤,已经中期了,所以又回到鹿城开始他自己漫长的康复道路。   周弦这三年已经在鹿城附属医院的肝胆外科当上了主治医师,鹿城附属医院那些事,盛夏听说了不少。   所以她也知道,林主任是打算等程凉回去以后就直接退下来的,现在这个时期还能请到林主任,应该也是因为程凉。   这师徒俩哪怕在开会,也仍然是盛夏以前住院时看到的样子。   程凉大概是因为普外那边还有一份详细数据报告没出,所以被问了之后低声和他旁边的普外盛医生确认,结果人林主任就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你现在也会摆谱了。”   程凉:“……”   这样一来二去两三次,后面林主任问问题程凉就都不乐意说了。   林主任问一个他就点名找个人来回答,就真的摆上了谱。   小白挺惊讶的,和盛夏交头接耳:“想不到程主任也有这么幼稚的一面。”   盛夏还是端坐着:“嗯。”   当然有,她还看到过程凉吃着棒棒糖被林主任满走廊追的样子呢。   他今天中午还因为鞋子穿反了差点从楼上滚下去呢。   小白:“……”   他拿他师姐的头发誓,他师姐今天绝对不太正常。   多院会诊时间并不长,两个多小时就开完了,林主任只出现了一个半小时,后来就换了个教授上来,盛夏在教授后面看到了周弦推着眼镜瞄镜头。   ……   盛夏有时候觉得鹿城太小,中国那么大,她就在边疆拍个纪录片都能看到一半熟人。   会议结束,院长鼓着掌上来又讲了几分钟总结陈词,又一通鼓掌后,医生都走了,几家媒体也陆续撤出,大会议室里只剩下外科盛医生和程凉,鹿城附属医院那边还有几个小问题,程凉还在做问答,问题很专业,已经衍生到其他病例了。   盛夏埋头拍了一会,小声让小白把东西收拾收拾准备撤。   她今天真的破天荒的,差点跑路。   程凉挂在门口的那个白布袋子让她长那么大终于体会到一次什么叫做溃不成军。   那一瞬间什么都没想,唯一的念头是收拾东西走人。   她想回家,想去找唐采西,想找妈妈。   铺天盖地的委屈。   但是她找不到委屈的源头,她在楼上转了四五圈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告诉自己她还要工作,工作了,忙起来了,就没事了。   然后到了会议室,她看到程凉坐在艳俗的花篮中间,一身正装,她从后面推门进来,他就一直看着她。   盛夏大半张脸都遮着,想了很久,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后再也不看他。   摸到监视器后,她突然发现,从早上喝粥开始,她已经整整一个白天都在对着正在主持会议的程副主任发脾气了。   是真的发脾气。   这种感觉她只有小时候不想父母去工作的时候才发生过,她会一直不说话,憋狠了会反锁家门捂上耳朵。   再后来,她长大了,意识到父母的工作很危险,工作的时候不能分心,别的父母工作分心最多就是丢工作,她的父母不行,分心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于是她从那时候开始,就开始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委屈了,想想好的事情,焦躁了,开始给未来定计划。   那时候她应该才十一岁。   十三年过去了,她今天居然因为程凉那句会一直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等她,找回了当初想要冲着父母甩门的任性感。   太罕见了,所以她盯着监视器里的程凉,脑子里的擎天柱已经从机器人变成汽车又从汽车变成机器人八百回了。   偏偏小白还一直在她旁边碎碎念。   她说收拾东西撤了,这人还在唠叨唠叨说晚上有个聚餐。   “大家都要去的。”小白说,“普外盛医生下周一要回去了,说是一起搞个欢送会。”   “师姐,你去吗?”小白说的口干舌燥,感觉盛夏一直在走神,于是凑近,脸对脸,问,“去吗?”   盛夏:“……”   她木着脸推开每天都想埋掉一次的小师弟。   “电话。”她扬扬手机,丁教授的来电显示。   小白一秒锯掉嘴,埋头开始收拾东西。   耳根终于清静的盛夏拿着手机走出会议室发现院长还在外面和记者寒暄,于是只能又退回来,在大会议室里找了个安静靠墙的凳子。   “教授。”盛夏接了电话。   “会开完啦?”丁教授是个大嗓门,“那个病人还会继续留在苏县医院吗?”   “会。”盛夏说。   连林主任都出山了,这次多院会诊其他医生就没提到转院这两个字。   “那就行,那就行。”丁教授似乎很开心,“那这样苏县医院的ICU看起来是基本能保住了,只要程主任走之前做成功那个什么十二指肠的手术,咱们这纪录片,能进定制核心了。”   盛夏没接话。   因为程凉那边已经结束了视频通话,和盛医生聊了两句,盛医生走了,程凉收了本子,径直就向她走过来。   走过来了也没说话,就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着,摊开本子低头在写之前的会议内容。   盛夏:“……”   “你那个预告片我看了。”丁教授很快就有了新话题,“传达的东西我能看出来,但是背影和手术之间的连接少了,钩子也不够明显,还是得改改。”   盛夏莫名的耳朵热:“好。”   “不过这只有三十秒,完整的一分多钟的预告出来效果应该会好很多。”丁教授那边一边说一边看盛夏的剪辑,“我最喜欢夕阳的那段,那段没点感情投入真拍不出来。”   ……   盛夏转了个身,背对着坐着的程凉。   丁教授这个大嗓门,如果程凉不聋,应该都听见了。   “我觉得这次真的可以算你第一个成熟的完成品了。”丁教授话也多,“让我找到点你当年那个处女作的味道,镜头语言质朴,但是能戳到人。”   “成片以后去报个奖吧。”丁教授说,“我一会把资料发给你,你也快毕业了,这片子之后,我估计你得沉寂一阵子。”   感情投入太多了,总需要时间走出来。   这本来是行业里的话,但是盛夏现在只觉得后背发烫。   “所以这预告你再改改,做个一分十五秒的,空白的地方用文字填充,我要从头看一下。”丁教授终于布置任务了。   盛夏赶紧应下:“好。”   “你看你今天晚上能不能弄好,弄好了就发给我。”丁教授说。   盛夏正想答应,身后程凉碰了碰她。   用手指头碰的肩膀,跟她以前读书的时候后座那个熊孩子一样。   盛夏倏地回头,估计眼睛瞪的有点圆,程凉怔了怔,眼底居然带上了笑,他说:“晚上有聚餐。”   说的很轻,耳语一样。   盛夏:“……晚上普外的盛医生有个欢送会,可能还是得拍。”   这是她过来以后第一次医生聚餐,她得累积素材。   “那行,那你明天晚上给我。”丁教授倒是好说话,“晚上多拍点,援边医生走之前的想法,咱们也得感受感受。”   盛夏:“好的。”   “另外那个!”丁教授还不肯挂电话,“你不是说给我买了防晒霜的吗?哪呢?我都黑的晚上只能看到牙了。”   盛夏:“…………”   盛夏:“……疫情期间的快递,您再等等,快了,在路上了。”   “等到防晒霜的时候我估计我已经没救了。”丁教授嘟囔着,委委屈屈的挂了电话。   会议室里人早走完了,小白是最后一个走的,一个人哐当哐当的扛着设备走过来,看到盛夏还在汇报工作,又哐当哐当的扛着设备走出去。   任劳任怨。   一秒都没留。   这小师弟真的哪怕看到丁教授的丁字都能立马变成隐形人。   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程凉在旁边的存在感强到吓人。   他还在低头写纪要,看到盛夏挂电话,跟她说:“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好了。”   盛夏:“……后面还有其他事吗?”   程凉笔一顿。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盛夏站起来,“晚上我跟小白一起过去。”   程凉仰着头看她。   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包饼干递给她,说:“好。”   盛夏:“……”   从早上开始,她一直都是这种态度,程凉的脾气好成面团,什么都说好。   可越这样,她一股气越没地方去。   于是愤愤然的坐了回去,也不说话,捏着那包饼干。   程凉在本子上写完最后一行字,把本子递给盛夏。   盛夏:“?”   “你纪录片可以用的东西,我单独标出来了。”他说,“你拿回去弄完再把本子还给我就行。”   字体和纸条上的字体比,更潦草一点,但是能看懂。   盛夏又开始捏着那本本子。   很详细的纪要,把他们开会时候说的那些英文缩写都写成了她能看得懂的东西,每条后面都有小字备注。   之前开了很多次这种会,程凉都没有给过她这种明显是给她开小灶的东西。   他很有分寸感,也不会在这种会议之后单独和她留在会议室里给她开小灶。   所以,这人是真的打算不要脸了。   甚至敢在本子上最后小小的一个角落里画了一个擎天柱。   擎天柱不会放过他的。 第六十九章 “我是双眼皮党的。”……   盛医生不是鹿城来的, 他来自广州,是林主任最开始组建援疆团队的时候合作医院申请入组的外科医生。   也是和程凉合作最久的外科医生,是唯一一个当时跟着程凉一起来苏县从零开始的主治医师。   今年四十五岁了, 这个月月底, 也要离开苏县回广州了。   他的心情很感慨也很惆怅。   他最初会跟着程凉来苏县,是林崇银私下拜托他的, 林崇银在外科的地位高,他随便说一句话弄不好就能帮到他以后的升迁。所以盛医生就想着反正都是援边, 哪里都一样, 才跟了过来。   并不是和程凉有多深的私交。   但是和程凉这两年合作过几百场大大小小的手术,真的要走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一开始都说他是富二代,到哪都买房,苏县这幢小洋房他居然还花了两个月重新装修了一下,据说把三楼改成了洗衣房,平时在医院也讲究,洗澡洗头用的东西都是不知道什么文的,反正不是大语种。   平时内裤丢的也比他们勤快, 基本每次做完手术就能看到垃圾桶里是他丢的内裤。   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   其他时候,他就是个和人还算和善但是很有距离感的程主任。   这人在手术室里也很怪, 几个小时的手术都不爱聊天,拿起刀就和平时的样子不太一样,但是技术也确实是好, 再复杂的手术环境到他手里都能给你理出头绪来,手也稳,体力也好。   一个没得挑的外科医生,以后弄不好成就比他师父林崇银还高。   但就是太狠了。   到苏县没多久就开始折腾ICU, 没想到还真给他弄出来了,临到最后一脚他没办法陪着,挺遗憾的。   所以欢送宴上,他多喝了几杯饮料,拉着程凉没完没了的聊天。   “我跟你说啊。”没喝酒,可盛医生仍然涨红着脸,“我们这个团队啊,没人能赶得上,你看看谁敢在县城里搞ICU,放眼全国,我就看到你一个。”   “本来你上次带回来的婆婆出事了我心里还真嘀咕过,真怕到时候我一走,你一个人也没有能做大手术的普外医生了,ICU就真黄了。”   程凉端着手里的茶,接了一句:“接你班的医生不是这周五就来了吗?”   怎么就没有普外医生了。   盛医生:“……”   妈的恨不得掐死他。   “我的意思是!”盛医生敲筷子,“天无绝人之路啊程主任!”   “你看这稍微悬一点,就闹了那么大一个大新闻!这种外伤,咱们手术室活着推出去的!”盛医生把胸脯拍得呯呯响,“这下谁还敢动ICU?!谁敢?!”   “等你也回去了,院里真关了ICU,那就是倒退!大家都看着呢!”盛医生真的太兴奋了,可以回家,能留下点东西,他这三年,值了。   “所以啊,老天是有眼的!”   ……   程凉笑笑,低头喝了一口茶。   他旁边挤着个毫无眼力见儿的小白,再旁边是他的一助,再旁边是……   啧。   再旁边的旁边的旁边,一张圆桌的直径对面,才坐着盛夏。   私人聚会场合,盛夏哪怕已经征得大家的同意了,也只是拍了前半段,后半段好几个吃饭吃开心开始天南海北高谈阔论的时候,盛夏就已经关了摄像头。   现在正低头在吃东西,抬头的时候正好盛医生在叫嚷着老天有眼,她一愣,不知道是不是笑了,反正嘴角弯了弯。   程凉就莫名的觉得心情很好。   盛医生还在旁边没完没了夸老天的眼睛,都已经从老天有眼夸到老天的眼睛一定是双眼皮,然后和旁边的外科医生开始争老天到底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争了一半邀请程凉加入战局。   最后大概觉得程凉太无趣了,一桌轮下来,就看到埋头吃饭的盛夏,桌子一拍:“盛导!你评评理,你说说看老天要是有眼,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   盛夏:“…………”   她无奈地咽下嘴里的西红柿。   “单眼皮?”她回答。   程凉一怔,看向她。   “单眼皮好看。”她说。   说完也不管双眼皮党盛医生气成什么样子,又给自己夹了一块黄瓜。   她这段时间好久没吃蔬菜了。   双眼皮的程凉于是耷拉下眼皮,喝光了杯里的茶,问那几个明显还想续摊的医生:“去球场踢一局?”   桌上安静了一秒。   盛夏旁边的规培医生靠了一下,看盛夏看他,低声同盛夏说悄悄话:“我们有体训,每次聚餐完程主任都得让我们累掉半条命。”   所以大家都不敢喝酒。   “幸好聚得不多,一个月也就一两次。”规培医生又嘀咕。   盛夏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当年孙林也私下诟病过程凉,说他喜欢拉着实习医生撸铁跑圈。   外科医生需要体力,程凉这个喜欢训练的习惯看来还是没改。   其实跟拍久了,也会发现他有些三年前残存的习惯,比如护笔,比如洗衣服,比如她昨天刚刚意识到的,程凉身上肌肉还挺结实。   …………   盛夏又默默的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样吧。”盛医生看大家对踢球的兴致不高,加了码,“咱们今天赌一局,分单眼皮党和双眼皮党,谁赢了谁说了算!”   ……   …………   盛夏快到球场都没想通,为什么晚上十点了,太阳刚刚下山,这帮人需要为了争论老天的眼睛到底是单还是双来一场足球赛。   九十分钟的那种。   小白还兴致勃勃。   几个人走走跳跳,一点都没有平时在医院里专业冷静的样子。   盛夏拿着摄像机拍了一会,关了摄像机。   程凉没跟着他们几个人走,他慢吞吞的跟在盛夏后面,存在感强烈。看盛夏关了摄像头,他快走两步,和盛夏并肩。   盛夏没理他。   “吃饱了吗?”他问她。   开场白,一如既往的一言难尽。   盛夏唔了一声。   “一会……”程凉犹豫了一秒,“我是双眼皮党的。”   盛夏:“……………………”   大概程凉自己也意识到这句话实在蠢得毁天灭地,半天没憋出第三句。   不过虽然没说话,倒也一直肩并肩的走着,盛夏偶尔会低头回纪录片群里的消息,那时候程凉就站定陪着。   “我剪了预告片,你要看吗?”盛夏问他。   猝不及防的,就在程凉对自己搭讪能力懊恼到快要把自己埋了之前。   “要!”程凉这声有点大,前面走着的人都听见了,都回头看他。   程凉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站在那里等着盛夏把预告片给他。   盛夏:“……”   她在那个瞬间都觉得自己应该递个实物给他,因为他就差伸手了。   “你邮箱还是原来那个吧?”她问他,表情很自然。   程凉一怔,然后点了点头:“一直都是那个。”   三年了都不敢换。   甚至手机号码也一直是鹿城的,没换成新疆的。   盛夏点点头,在手机里点了一下,抬头:“发你了。”   程凉哽住,一时半会不知道应不应该问她怎么手机里还存着他的邮箱地址。   “我邮箱没有注销。”她说,挺轻松的说,“我就是改了个前缀,打个客服电话就可以了。”   程凉:“……”   他低头,看着那个原来是sheng.xia的邮箱前缀变成了xia.sheng。   盛夏发完邮件就走了,快走两步赶上了大部队。   留着程凉一个人站在后头站了很久很久,盯着那个邮箱地址,他后来发过邮件,一直显示的是邮箱地址错误,然后他试着把点去掉,试着简拼,试了很多其他的加生日年份的。   没想到盛夏就把名姓换了个位子。   程凉:“…………”   他甚至在快步融入大部队的盛夏背影里看出了一个哼字。   程凉低头。   他当年真是个畜生……   她怎么,隔了三年还是那么可爱,连发脾气都是……   ***   程凉他们去的球场其实是苏县中学的足球场,看门的门卫大爷都认识他们了,进门的时候乐呵呵的和他们打招呼,跟他们说今天他们运气不错,球场还空着。   很简陋的球场,草坪也乱七八糟,他们不算盛夏总共十五个人,于是五人制,两个人守门打半场。   盛夏就坐在球场看台上,程凉跑去厕所换完衣服出来就把那身正装铺在盛夏旁边,跟她说:“凳子上凉,你坐我衣服上。”   她例假还没好呢。   补充了一句:“我衣服颜色深看不出来。”   盛夏:“……”   她又有一种熟悉的为什么程凉要有一张嘴的懊恼感。   比赛其实挺激烈的,这些人和孙林不一样,他们虽然抱怨着为什么做医生还得体训,但是真的动起来,脸上都带着笑。   白天里的压力都在午夜球场的跑动里蒸发了,为了老天爷的眼皮审美问题,十几个成年人非常认真的你来我往。   盛夏看着看着,拿出了摄像机。   在球场上跑动的,是程凉和盛医生带了两年的种子团队,都是年轻人,有本地人,也有大学毕业以后因为援边团队决定留在这里的。   他们有几个和小白的年纪差不多,性格也跳脱,经常在手术室里被骂的耷拉着耳朵贴着墙壁站着,有时候盛夏拍程凉的时候,会在走廊尽头看到他们,等程凉视线一扫过,这群人就瞬间消失。   都还是孩子。   所以程凉把自己买的小洋房的第一层都空了出来,六个房间,每个房间四张床,弄得跟宿舍一样,他们在里面尽情笑闹。   盛夏想过,这可能,是程凉怕这群孩子里面也会出现孙林。   毕竟工资不高,工作也累,边疆经济虽然不发达,但是要钻空子的人,哪里都能钻。   所以他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平时隔三差五带他们去改善生活给他们买零嘴,盛夏在他和这群年轻人聊天的时候,发现程凉很了解这群人家里的情况,谁家妈妈身体不好,谁家爸爸喜欢攀比,谁家姐姐快结婚了。   他都知道。   他在努力培养没有孙林那样人的团队,过去的悲剧,他在尽力避免。   他也在向前走。   盛夏看着摄像机镜头里的程凉一记远射把球踢给了他们队的前锋,前锋往前一送,双眼皮队就进了一个球。   球场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盛夏抬眼,和程凉对视。   要往前吗?   她问自己。   绝不重蹈覆辙的那种。 第七十章 新开始   盛夏这辈子都没有那么举棋不定过。   她其实挺莽的, 向来认准了就做,苦累都不怎么怕,她一直很享受这种拼尽全力后获得成果的过程。   但是那段初恋的结局告诉她, 感情这种事, 不是拼尽全力就能有好结果的。   不是说她想往前走,就一定能走得下去的。   他们俩当初都想往前走来着, 结果一个消失了一个不要了。   球场上还在热火朝天,程凉再进了一个球, 弯腰撑着膝盖喘了会, 做了个申请换人的手势,把在场外大呼小叫的小白换上了。   他自己擦着汗走到盛夏旁边坐下。   刚才他在球场看到盛夏看球的表情,没来由就觉得慌。   “不玩了?”盛夏问他。   程凉现在一头的汗,头发也乱了,仰头喝水的时候脖子上的汗就顺着脖颈线滑进运动背心里。   他身材属于精瘦的类型,手臂肌肉结实,穿背心就能看出来,核心的线条也很好。   挺好看的。   盛夏歪头看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 就没打开摄像机。   “我要还在,双眼皮队就得赢了。”程凉说, “把小白换上去对面才能得分。”   毕竟,盛夏觉得单眼皮更好看。   说得很自信。   那群平时更喜欢看书做静止运动的医生,也确实都没程凉踢得好。   这样看, 他其实是真的挺厉害的。   工作厉害,运动也还行,身高外表什么的都出众。   就是性格不太行,闷葫芦, 心气高,脑子一根筋,性格还敏感,容易钻进牛角尖。   ……   但也没有那么不行。   他人不坏,心细,愿意体贴的时候,能把人照顾的无微不至。   ……   盛夏意识到自己居然开始给这人做辩护……   “程凉。”盛夏终于说话了,让一旁看起来在喝水看比赛其实一直心不在焉的程凉瞬间挺直了背。   “嗯?”他拧上矿泉水瓶盖子。   “你今天早上跟我说的话,我想过了。”她说。   “你不用再追我了。”她继续说。   程凉手还放在矿泉水瓶上,眼睛盯着瓶盖,一动不动。   “我本来就没有不喜欢你。”盛夏说。   前一天都把话说成这样了,还提什么追不追。   程凉捏着瓶子的手一紧,倏地抬头看着盛夏。   “但是……”盛夏被程凉看得一哽,别开眼,坚持把话说完,“我觉得我还需要再想想。”   “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三年前的经历告诉她,只靠喜欢这种情感,没有用。   全力以赴没有用。   “所以,你再给我点时间好吗?”盛夏又看向程凉。   不是谁都可以有第二次机会的,她还没有想好,她还很不安。   “要追的。”程凉说。   赛场上小白一脚把球踹进了自家球门,大家哄堂大笑,裁判笑得口哨都快吹不动了。   就显得他们这个角落特别安静。   “要追的。”程凉重复。   盛夏仍然直白,他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还是被她那句本来就没有不喜欢他,弄得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觉得心疼也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你可以慢慢想。”程凉说,“哪怕想不出答案也没有关系。”   盛夏蹙眉,大概她的脑回路里不存在这样折腾人的相处方式,所以她想反驳。   程凉伸手按了一下她的手,轻触了一下就松开,趁着盛夏发呆的功夫他飞快的说:“让我把话说完。”   盛夏于是只能蹙眉看着他。   “我爸妈感情很好,但是他们也吵架。”程凉说。   “每次吵完架,不管对错都是我爸道歉,我妈原谅人的方式很折腾人,大冬天的能让我爸半夜三更出去买烤红薯,夏天又嚷着要吃几公里外的红豆炒冰,不愿意出门又要吃没化冻的。”   盛夏张着嘴。   “我从记事开始就这样了,基本就是他们偶尔不知道为了什么琐事吵了一架,接下来就是我妈特别折腾的把我爸磨掉半层皮,最后就又和好了,跟没事人一样。”   “我一直都很不理解这种相处方式,尤其是我妈有时候气狠了折腾人的方法……我都担心我爸会短命。”   程凉笑了笑,后面的话说出来会有些羞耻,于是他低头舔了舔嘴唇。   “所以我前两天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问她这样折腾人是不是真的能消气。”   ……   盛夏眼睛瞪圆了。   “她跟我说……”程凉清清嗓子,“不是自家人谁愿意那么去折腾人,你爸如果真的是坏人,我直接打出去就行了,干什么要折腾他。”   “她说,她就是平时累积了压力,趁着这机会一次性发泄出去罢了。”   盛夏:“……”   她不知道她应该先关注哪个重点,是程凉居然为了他们的事给自己娘打电话这个重点,还是程凉的妈妈听起来好像很好玩这个重点……   关键是,他跟她说这个干什么?   “所以,你要不要试试?”程凉问她。   盛夏:“……让你现在去给我买不化冻的炒冰吗?”   他是这意思吧。   程凉笑了,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这次没有忍:“不是,试试任性。”   盛夏脸上的表情微微凝固了。   “三年前我就是错了。”程凉表情认真了起来,“说再多对不起都没有用的那种。”   “如果不是因为你拍纪录片来了新疆,我都不知道我回鹿城以后要怎么追回你,我一点借口都找不到,但是我也知道自己这辈子除了你也不会再喜欢别人了。”   “盛夏,你真的,不用再一直给自己找原谅我的理由。”   “打我可以,骂我也行,让我现在跑去给你买炒冰也可以。”   “一直到你消气为止,我们再谈别的。”他说。   她才二十四岁,她不需要什么都面面俱到,她不需要任何事情都冷静理智,她需要有个宣泄口。   “我也不想重蹈覆辙。”他站起来,蹲在盛夏面前,和她平视,“我以前觉得躲几天没有关系,虽然挺怂包的,但是你反正是要回来的,而且就住我楼上。”   “但人真的永远都不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会把自己击碎成什么样子。”   “老天对我还是开了恩,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了。”   “盛夏,以前的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我想要我们长久的走下去,像我父母那样,我想要你对我发脾气,想要你使劲折腾我,等你气消了,我们再开始。”   “时间再久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在。”   “好不好?”   他蹲着的地方有路灯,照在他脸上,盛夏看到了那颗好长时间没有在他脸上看到的泪痣。   她刚才一直在想,他会不会说着说着就要算了。   毕竟真的扯挺远的。   她都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到底想说什么。   他真的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我怎么折腾你?”盛夏问他,“你肩膀还没好呢,手术的时候都还得多切一刀,还在吃药,ICU的事情都还没搞定,我折腾你什么?”   自己都满头包的人,她怎么对他发脾气?   程凉的眼睑微微耷拉下去一点。   盛夏又开始想,他是不是又要退了。   然后,他看着她说:“那都是公事,你是私事,不一样。”   盛夏:“……”   他真的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可他让她动心的点,还一直在,他仍然赤诚。   盛夏微微敛眉,鼻翼缩了一下,低声细气的跟他说:“老天爷的眼睛,是单眼皮的。”   程凉:“啊?”   盛夏抿着嘴看他。   程凉:“……好!”   然后他站起身把鞋带又系紧了一点,跑过去跟裁判说了两句,裁判愣在那里能有一分钟,接着吹了个暂停换人的口哨,把单眼皮队里那个最拉胯的家伙换下去了。   程凉在盛医生的怒骂中叛变了。   “你他妈不是双眼皮的吗?”程凉上场,转眼比分变成了3比2,盛医生气喘吁吁。   “单的。”程凉传球,比分4比2。   “我去你妈的单的。”盛医生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早上起来不照镜子的吗?”   “反正单的。”程凉大言不惭。   他还是有点不敢看台上的盛夏,但是他知道,她答应了。   她答应了以后能想到的折腾人的方法,就是这样细声细气的气他一下。   路灯下面,盛夏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背对着光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小小一只。   只看剪影,没有人会知道这姑娘身体里藏了多大的能量,这三年时间,她就用这个小身板当上了小白无所不能的师姐,丁教授口中非常厉害的女导演,他几个学生私下里聊天提到的那个很敬业的盛导。   程凉最后把比分踢成了6比2,被老盛狠狠的揍了一拳。   老天爷的眼睛,也终于确定了就是单眼皮。   盛夏给他留了一瓶水,递给他之后就和小白边走边聊今天的拍摄内容和后面的剪辑。   他们几个医生也就地解散,有些还要回去加班,有些得回家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得查房。   小县城地方小,去哪都可以靠两条腿,程凉双手插兜慢悠悠的跟在盛夏身后,看她把小白送到一楼,自己上了二楼。   然后他慢悠悠的回到房间,从快递过来的棒棒糖箱子里找了两根柠檬味的,塞到布袋子里,又出了门,系在盛夏房间的门把手上。   “晚安。”他说。   他们,会有一个很好的新开始,他们,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 第七十一章 有血有肉   人们对于新闻的热度总是消散的很快, 那个重伤的救助了十个小时仍然开腹躺在ICU的杀人犯,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讨论之后,就慢慢的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盛夏早上在早餐店吃拉条子的时候, 店里面的人的聊天主题就已经变成了昨天某个村里的老婆子把自家的媳妇打回娘家然后娘家人叫上几十号人去血拼的大八卦了。   盛夏微蹙着眉, 一边听八卦一边看着碗里的肉丝。   “你蛋白质摄入太少了。”程凉给她单独点了碗油少的瘦肉丝,早餐店老板为了这事瞪他四五天了。   盛夏抿着嘴挑了几条瘦肉丝卷在面里面吞了。   说了让她折腾他, 可这一个礼拜都是他在折腾他,逼着她吃肉, 盯着她按时吃饭, 和过去一样,他最怕的就是她的消化系统。   偏偏,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事。   她对这种建议向来不会反抗。   “……我还在气呢。”她嘟嘟囔囔,拒绝再次吃肉丝。   程凉就笑,眉眼都弯起来的那种,让人心里一阵软的那种:“最后两口。”   他哄她。   于是盛夏抿着嘴又把剩下的肉丝用面条卷吧卷吧塞进嘴里。   这人这一周可开心了,之前憋着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反倒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折腾人, 唯一一次折腾他就是他把她给摄像大哥买的烟给丢了,大半夜的逼着他绕了大半个县城帮她找到了那个牌子的烟。   就那样, 她心里难受了半天。   也不知道是折腾谁。   “为什么不喜欢吃肉啊?”程凉等她吃完最后一口,才问她。   “臭。”盛夏皱皱鼻子,怕被早餐老板打, 声音压得很低,“这种小块的肉,总有味道。”   “大块的呢?”程凉又问。   “吃半块就饱了。”盛夏说。   所以她喜欢吃肉里面烧出来的蔬菜,又有肉味又不容易饱。   程凉就笑着把那半碗肉丝拌到自己的面里, 两三口吃完。   他吃相很好,不吧唧嘴也不会在嘴里塞很多东西,吃的认真,但是不慢。   他这两天又开始忙了。   那个杀人犯的新闻已经失去热度,除了被害人家属其他人对他都已经不再关注,但是程凉和盛医生的外科团队救活了一个被护栏捅了个对穿的外伤病人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他最近的专家门诊号都是爆满的状态。   提拉婆婆养子闹出的危机,就和突如其来的诽谤那样,也悄无声息的下去了。   盛夏仍然照常跟拍。   她在镜头里一点都没有看出他和提拉婆婆的事情发生前有什么不同,但是镜头后,他的专家门诊再一次爆满的那天,盛夏知道他在洗衣服里呆到大半夜,甚至偷了她沙发上的毛毯。   那天盛夏也在洗衣房里,端了笔记本上去,戴上耳机在剪视频。   程凉一直到洗衣机运行到烘干阶段的时候,才说话。   他说,提拉婆婆手术前送给他一个苹果。   他说,大部分医闹的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公道,有些是因为悲伤过度,有些是为了钱。   他说,很神奇的,他们内心其实都知道医生并没有什么错,只是,需要那么一个宣泄口,闹给世人看,他们没有错,他们怀念死者,错的都是别人。   和孙林一样。   后来衣服就烘干了,盛夏放在沙发上的那条蓝色的毯子褪色,把程凉所有的衣服都染成了紫黑色。   ***   程凉确实是在努力。   公事上的,私事上的。   他特别愿意说话了,不管是哪种心情,哪怕有时候他自己都没琢磨出来,他也敢开口了。   算了这个词,在他嘴里再也没出现过。   这样的相处,是很积极的。   盛夏能更深刻的了解程凉这个人,他是真的怕鬼,他说是小时候被他亲娘丢在家里练胆,结果那天好死不死全市大停电,他家房子大又四面通风,他硬生生扛了一晚上产生了童年阴影。   他很多地方都和盛夏以为的男人有些出入,比如他最开始是怕血的。   比如他其实还怕虫子。   比如,他手术的时候最怕大出血,哪怕是现在,大出血的时候他脑子还是会嗡的一声。   但是练习的多了,手上反应就会比脑子快。   他的烟瘾也不容易戒掉,但是为了给盛夏一个好榜样,他还是戒了,只是从此开始习惯到处找吃的,随便哪种,能塞嘴里嚼的都可以。   他不再执着他的完美男友人设,他变得真实,有血有肉。   盛夏也终于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唐采西。   她和唐采西说,她想再试试。   唐采西没劝她,只是跟她说,她性格里有喜欢悲剧英雄的基因,比如她从小喜欢的擎天柱。   【如果程凉有血有肉你对他还有感觉,就可以试试。】   【要不然,你爱上的也只不过是个纸片人罢了。】   【但是他渣的地方,你还是得好好治治。】   【实在过不去,你等他最痛苦的时候直接消失八天让他尝尝苦头。】   一半天使劝告,一半恶魔低语。   还给她推荐了一堆折腾男朋友的方法。   所以盛夏这一周,心情真的不错,只除了小梁。   那个接待她,给她送了一堆卫生巾和洗屁股用的脸盆的小梁,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   她那个好不容易医科大毕业的哥哥,最终没有挺过那场手术。   现实讽刺,留在市里接受最好治疗有远大前程的小梁哥哥走了,在苏县这个小地方拼拼凑凑的ICU里敞开着腹腔的杀人犯,却有惊无险的活了下来,生命体征平稳,再一次评估后,准备接受二次手术。   老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盛夏不知道。   她只能透过镜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第一次真实的明白了三年前程凉的无力感。   容易共情的人,总是更苦一些。   ***   两周之后,那个杀人犯通过了一系列检查,带着手铐脚铐被第二次推进手术室。   盛夏在进观摩室之前,在围成一圈的人群里,看到了憔悴的小梁。   小梁在人群中冲她点了点头。   盛夏穿过人群走到小梁面前,这个姑娘仅仅一周时间,脸颊就深深凹了进去。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是程主任他们给我哥哥做手术,我哥哥是不是能活下来。”小梁还是笑着,“那天晚上受伤的人太多了,我哥哥送到手术室里的时候已经失血休克,勉强做完了手术,第二天就走了。”   “可手术室里的这个人,伤得这么重,却还是活了下来。”小梁声音开始颤抖,“这里医疗条件还不如市里,只是因为有了程主任他们……”   “我拍程主任的时候,也拍过ICU。”盛夏说,“这个病人,是开着腹腔送到ICU的。”   小梁看着她。   “这里都没有合上。”盛夏隔空比了一下,“都肿了,根本合不上。”   “他应该废了,脾肺全裂了,活下来肯定会体弱多病而且再也不能从事体力劳动。”   “当然,他应该也没有机会从事体力劳动了。”   “等这次手术结束腹部缝合后没有生命危险后,他会被送到监狱的医院里,再恢复一点,就该判刑了。”   “他剩下的日子,只有苦难了。”   等偿还了那几条人命,他就该尘归尘土归土。   “程主任他们花了十个小时把这个人救活,就是为了让他能活着告慰亡灵的。”盛夏看着小梁说。   小梁笑着笑着哭了,抱住盛夏哭得声嘶力竭。   旁边的小白红着眼眶想把这幕拍下来,被盛夏用眼神阻止了。   又是人间疾苦。   医院里最常见的画面。   随便拿着摄像机在重症病房在急诊室里一站,一天就能拍到两三个。   因为亲友离世哭得撕心裂肺的活着的人,哭声是会感染人的,而在这里的医生护士,每天都能经历。   他们不能跟着撕裂那么多次。   他们只能努力让自己麻木。   像程凉这样胆小的,无法真正麻木的,就只能咬着牙跟着撕裂一次又一次,变得越来越胆小。   跟拍程凉第二个月,盛夏又在程凉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东西。   超越宿命感的割裂感。   医生这个词,只能是褒义的,里面有诸如李副主任孙林这样的害群之马,但是这样的人,不能称之为医生。   医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   而这之外的情绪,是医生之外的,脱掉了白大褂的人需要自行消化的。   程凉三年前无法消化,三年后,他把这样的情绪压在了手术的黑雾中,对着空气多切一刀,像是切开了人间疾苦生命重量。   盛夏让小白送走了小梁,自己在观摩室里看着戴着口罩的程凉,这一次,她没有从镜头里看他,她透过那层玻璃,盯着他。   做医生,非他本愿。   但是医生背后的使命感,又深深吸引着他。   这个矛盾的人,跑到边疆苦行三年,终于摸到点平衡的端倪。   她早就原谅他了,剩下的只是气难平。   可现如今,这样的气难平也逐渐消失了。   要再试一次吗?她再次问自己。   要再次毫无芥蒂地摸摸他头顶那戳怎么都下不去的呆毛,碰触他眼角的泪痣,抱抱他吗?   在她终于理解什么叫患得患失,心跳加速之后。   她终于在程凉做完这六小时的手术,回家之后,敲响了他的门。   程凉应该刚刚洗完澡,打开门的时候头发都还是湿嗒嗒的。   盛夏先是踮脚,伸手压住了他哪怕湿漉漉也翘着的头发。   程凉微微弯腰,身体僵住。   盛夏往前走了一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很轻的抱了上去。 第七十二章 抱十秒钟   盛夏原计划是抱十秒钟。   抱个十秒, 摸摸他的头,然后说一声晚安。   她觉得,这三年里的程凉, 需要一个拥抱。   十秒, 这样的时长既可以让自己心底绵软的感觉有可以安放的地方,也不算太亲密。   所以她一抱上去就开始在心底计时, 她承认她想着抱上去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程凉会回抱。   程凉被动的形象太根深蒂固, 她脑子里就没有程凉会主动这么个想法。   结果她抱上去以后脑子里只计时了两秒, 腰间就一紧。程凉伸手把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盛夏被带的往前走了一步,下巴撞到程凉的肩膀,两个人贴的严丝合缝。   盛夏:“……”   她忘记计时了。   但是他身上刚洗完澡的味道闻着真舒服。   而且……   “这衣服都染色了怎么还穿啊?”她闷声闷气的。   就上次程凉拿着她沙发上的毛毯和衣服一起混洗的结果,程凉起码有六件T恤四条裤子都变成了诡异的紫黑色。   “家里穿。”程凉出了手术室嗓子就哑了,这会抱着她就更哑。   不太想放手了。   洗了澡刚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被怀里的盛夏弄得糊成一片,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现在做这个动作还是过于亲密了。   然后还特别遵从本能的问了一句:“你现在体脂率多少?”   太瘦了。   平时就觉得她看起来单薄,抱在怀里才能清晰的感受到,她和三年前比, 完全不一样了。   他自己也健身,知道女孩子练出这样的肌肉得花多少力气。   再想到她的团队完全不会单独照顾她的行为, 和她包里那个吃了一半的面包……   索性抱得更紧。   被程凉这个煞风景问题问清醒的盛夏挣了一下都没挣开。   于是盛夏伸手拍他的背:“我只想抱十秒的!”   破坏计划了!亲密度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现在被程凉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和洗衣凝珠味道熏得面红耳赤的……   程凉真的不是纸片人,他何止有血有肉,他那身材的触感……   啧……   程凉可能没听见, 或者装傻,仍然抱着一动不动。   盛夏仰着头僵了一会,也妥协了,脸埋进他怀里, 叹了口气。   他学会耍赖了。   她连怎么折腾人都还没学会,这人就又多一个技能了。   “你今天手术的时候,好像只对空气切了一刀。”自从知道他的病后,盛夏看他手术就多了一个关注点。   今天给那个杀人犯做最后修补手术的程凉,只在中途突然停下来做了个切割的动作。   “唔。”程凉说,“两次,最后缝合我放下手术刀的时候用手做了一次。”   这时候他就能听见了。   盛夏终于啧出声。   程凉闷笑,声音很轻:“我现在把你拉到房间里关上门抱是不是不行?”   盛夏:“……”   程凉叹口气,终于松开。   十点多,太阳下山,楼下借住的医生都陆续回来了,隔着楼道往前走两步就能看到他们两个人抱着的样子。   他巴不得他们看到。   但是盛夏不行,这是连小白这样情商的人都知道的事,嘴巴那么大也从来没把他们两个以前是情侣这事漏出去。   ***   按照盛夏的计划,抱完了,应该就可以说晚安了。   所以盛夏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她和程凉拿着各自笔记本上了三楼,她工作,他也在噼里啪啦的回邮件。   “你不累吗?”盛夏服了。   他们今天手术不比上次轻松,上次的难度在抢救,这次却是实实在在难在手术技术上的,苏县的仪器不比鹿城这种的一线城市,盛夏听医生私下说,他们上次抢救的4000ml血,都是当时开绿灯整条线医疗系统紧急调度的。   资源不行,医生的技术就变得更加关键。   这六个小时的手术,对程凉的消耗是巨大的,他出了手术室看到外面一圈的记者,表情都是空的。   但是现在看起来却像是满血复活了。   “老林那边给我弄了很多事。”程凉嗓子还是哑的,嘴角放松,眼皮耷拉着,“如果到时候实在找不到做十二指肠手术的病人,我们得想别的方法确保我走后两年内ICU还能正常运作。”   四年,可以搞出一个能用的外科团队了。   盛夏侧身过去看了眼程凉的电脑屏幕,又是解剖图又是英文单词缩写。   她缩回脖子,看了眼自己的电脑屏幕。   嗯,她果然还是喜欢视频。   程凉余光看到盛夏悄悄做出的孩子气动作,嘴角弯了弯,表情变得更加放松。   其实真没有太多交流,他确实是在忙,这些资料弄出来之后还得和ICU那边的负责人沟通,他只剩下一个多月了,时间很紧。   盛夏也一样,她基本都是拍三天熬一天通宵剪辑的状态,前两天他半夜到走廊,就看到她房间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他看过她发给他的那三十秒预告。   不夸张的说,她已经和当年那个傻兮兮蹲点拍夜宵的姑娘判若两人了。   镜头语言,剪辑技巧,还有场景转换,他这个外行人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稚嫩感了。   三十秒时间,他甚至在里面看出了某种叫做风格的镜头语言。   那是他的日常,从盛夏镜头里感觉出来的日常,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这三年近乎麻木的忙碌里居然藏着那么多的情绪。   再联想到盛夏当时在直播间里剪辑时的表情,他就总忍不住去猜,让她露出笑容的那一幕在哪里,总不能是手术过程,她又不是老林,看到他刀法精进会露出那种笑容。   于是那三十秒的预告片就被他这样翻来覆去的看,研究盛夏躲在镜头后面的想法,隐秘而快乐的一点点靠近幸福。   翻完了一叠资料,程凉下意识想摸口袋里的烟,又想起自己得强制戒烟,于是起身去拿了两颗糖,剥开了一颗放在盛夏面前。   忙着剪辑的盛夏没怎么考虑就张嘴了,程凉就笑着把糖放进她嘴里。   他这两天发现了,比起折腾他,盛夏更喜欢的是这样的状态,平和一些,日常一点,多给她一点安全感。   她完全卸下防备的样子,柔软的让人难受。   于是他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畜生。   唯一庆幸的,是他这三年好歹不算虚度,好歹,能离她近点,好歹,没有变成个只会收租的包租公。   好歹,有了对未来负责的勇气。   “程凉。”盛夏那边突然抬头。   正在走神的程凉猝不及防,差点把糖整个吞下去:“……啊?”   ……   盛夏先是盯着他这一身紫黑的傻子样默了半秒钟,然后把笔记本屏幕转向他,问:“这个地方,你们当时开会的内容你那边有纪要吗?当时的收音有干扰,有杂音。”   “什么时候的?”程凉坐到她旁边,翻着自己的会议纪要。   “四天前,42床的那个病人的会诊。”盛夏手指在他屏幕上点了下,说,“这个。”   “我把缩写整理下给你。”他复制了一份纪要,开始敲敲打打。   盛夏在旁边等,歪着头看他。   “你最近是不是变白了?”她突如其来的问题。   程凉手指一顿,表情茫然。   盛夏把之前的原始视频拿出来和他现在的手比对了半天,点点头:“真的白了。”   “……最近送药送的少了。”程凉最近接话接的多了,什么神奇的话题都能接得住,“提拉婆婆的事情以后,院方这边希望送药这件事可以走流程。”   “之前都是县里医生用休息时间去的,诊疗什么的都是回来以后随便记一下,提拉婆婆那天拉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急救数据。”   这种事,没有医闹还好,有医闹了医生就很吃亏。   “也算是好事了。”   这种吃了亏就长记性的事情,总算是一种良性循环。   程凉自己伸手在灯光下看了半天,问,“白了是不是你拍摄就得重新调参数。”   盛夏:“……”   “不是。”盛夏面无表情,“白了以后你眼角下面那颗痣就能看得到了。”   程凉:“?”   “我以前挺喜欢你那颗痣的。”盛夏继续面无表情,“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在门诊的时候就看到那颗痣了。”   程凉举着研究自己是不是变白的手就这么僵在那里,良久,问:“那现在呢?”   盛夏转头看他:“现在看得到了啊!”   ……   她故意的。   这下程凉确定了。   “看得到还喜欢吗?”他问。   盛夏不回答了,开始催他的会议纪要:“我就差这个镜头没补完了。”   程凉:“……”   程凉:“……新研究出来的折腾我的方法吗?”   盛夏:“嗯,昨天西西教的。”   程凉:“……她知道等我回鹿城以后周弦可能就是我的一助这件事吗?”   盛夏:“……”   程凉:“……当然我就随口一说,我不敢。”   连唐采西一起惹,那追上盛夏的猴年马月。   他回去得把周弦供起来,每次手术都把他放在神龛的位子上。   安静了能有一分钟,盛夏噗得一声笑了。   程凉把会议纪要发给盛夏,也笑了。   “现在呢?”他执着的问。   盛夏看着程凉,一本正经:“现在若隐若现。”   很玄妙的回答完,就不理他了。   留下程凉一个人埋头做完最后一点工作,和盛夏回到二楼,楼下小白他们正热火朝天的斗地主,程凉堵在盛夏房门口,隔着一层纱窗,看着屋里的盛夏,说:“我后天有两天假期。”   “这次给那个杀人犯做手术的医生都有的假期,我放到后天休了。”   盛夏在纱窗里面看着他:“嗯?”   “你是不是要去丁教授那边,我送你一起去。”程凉说。   他今天听到小白说的,丁教授那边要拍两条线,他得跟师姐去拍两天。   可苦了。   小白说这话的时候哭丧着脸。   “我实在不放心你那个师弟,我陪你吧。”他说,“这两天那个杀人犯如果情况稳定估计得转院,到时候让小白留下来拍。”   “这也是为了追我吗?”盛夏问他。   “不是。”程凉回答,“这只是因为我想。”   他很想。   不是为了弥补这三年的空缺,他也知道就这两天时间弥补不了任何事。   只是,盛夏以后一定会飞得很远。   他的工作肯定不能一直陪着她,分别会是常态。   所以,能珍惜一天是一天,他喜欢陪她拍纪录片的感觉,以前就喜欢,盛夏专注的样子很能让人放松。   他想的还挺远,就是盛夏非常擅长泼冷水,她说:“小白跟我一起去,是因为他是我师弟。”   “你跟我一起去,那是什么?”她歪着头,“县里医生下乡扶贫联欢?”   程凉:“…………”   得亏她能想出扶贫联欢这种词,不愧是做导演的。   关键她说这话还不是为了讽刺,她就是单纯的疑问句。   “杀人犯如果这两天要转走,小白就得留在这里。丁教授那边我自己去就行了。”盛夏谢绝联欢,“就两天时间。”   这事她其实都没想跟程凉说,两边同时拍纪录片,互相调动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只有两天。   她倒是没想到他早就知道了,还安排了调休。   程凉本来想说那地方那个鬼路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更别说到了以后还有一段山路不能通车,她还得扛设备。   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那行。”他说,“我找个联欢的借口,到时候跟你一起走。”   盛夏:“……” 第七十三章 都会好起来的   程凉行动力惊人, 那天晚上看似玩笑的联欢,他居然真的去弄了。   盛夏就看他去了一趟医务处,在库房跟人聊了几分钟, 然后打了个申请。她要下乡那天一大早, 他比她还早出门,她带着一个小行李包下楼的时候, 程凉已经和小白两个人往车里搬完最后一箱东西了。   联欢的目的是捐赠,程凉带了一批院里淘汰下来还能用的医疗器械和一些常用药品下乡, 在当地卫生所热烈欢迎下, 程凉还答应给在卫生所工作的医护人员上一天课,主讲急救知识和基础护理。   而小白,因为最近交给丁教授的片子进步神速,被丁教授点名要求一定要过去见一面。   丁教授要表扬他。   然而小白却一脸凄凄惨惨戚戚,一直在嘟囔万一教授临时抽考,他就买条绳子吊死……   盛夏把自己的双肩包也塞进后备箱,看着辈分最小的小白非常自觉地钻进驾驶位,她想了想,决定坐后排。   程凉路熟, 他坐前排比她合适。   然后就看到程凉一秒钟都没有犹豫的也打开了后排车门,动作自然的坐到了她旁边。   盛夏:“?”   小白:“……??”   “我昨天没睡好。”程凉很淡定, “一会在后座睡一觉。”   “……”虽然想不通副驾驶座为什么不能睡觉,但是盛夏还是很自觉地想要下车,“那我去坐吧。”   她昨天睡得挺好。   程凉伸手一把抓住盛夏的手腕。   盛夏:“……”   小白:“???”   程凉其实抓到瞬间就放手了, 有些尴尬的清清嗓子看窗外。   可盛夏却犹豫了一下,也就也没有再动,系好安全带以后跟小白说:“你开吧,路况不好的时候叫我们。”   小白一言难尽。   他想调侃师姐是不是拍了一个多月就和程主任关系变好了, 你看我说吧,程主任这人很不错的。   但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这两人曾经是男女朋友。   按师姐的个性,复合可能性不大。   那么,就是握手言和了。   那也挺好。   小白很沧桑的叹口气,点开导航开始开车。   丁教授常常教训他摸不清楚人的情感,喜欢自作聪明,小白觉得很冤枉。   明明盛夏和程主任之间那么复杂的感情,他都能一眼看透呢!   ***   车后排,盛夏的脸有些发烫。   明明吉普车后排的空间很大,他们俩中间还隔着一个小位子,他们平时聊天的时候也坐过比这个更近的距离,但是这次就是……莫名地脸热。   其实她早上下楼的时候看到程凉,那一瞬间是开心的。   并不是觉得他大费周章陪她下乡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开心的,而是,这三年的阴影真的不是那么快能消除的。   她每一次拒绝,都会觉得下一秒,程凉会同意,他会退回去。   他现在其实比三年前情况更糟,心里还在生着病,工作上要肩负的东西也比原来重得多。   他这一次看起来确实比三年前坚定非常多,但是有时候阴影就是阴影,不是讲道理就能消失的。   就像程凉做手术时不期然出现的黑雾。   所以盛夏知道自己真正折腾程凉的地方,其实就是她的阴影。   她得不停不停的拒绝他,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全。   程凉懂。   所以他一次都没有退过。   盛夏对着后座空调口,试图把自己脸上的热意吹下去。   小白难得贴心的没有再说话,打开了电台,当地电台下午没有DJ,循环播放各种老歌。   程凉在盛夏无意识的第二次揉搓自己食指指腹的时候,伸手盖住了盛夏的食指。   盛夏吓了一跳。   主要他看起来太不动声色了,明明上车就闭眼休息的人,什么时候伸手的她都不知道。   手长了不起啊。   她挣了一下。   程凉其实也没用力,只是手掌盖住她已经发红的指腹。   但是盛夏居然第一下都没有挣脱,于是就这样放着让它去了,脸更红了,但是她不打算再降温,直接也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车里温度很舒服,懂事了的小白甚至还特意调低了电台音量。   盛夏感觉程凉的手慢慢换了个位子,两人就悄悄地十指相扣。   电台的老情歌像是沙哑昏黄的老照片,昨天晚上睡得很好的盛夏闭上眼睛后,也渐渐地有了睡意。   她觉得安心。   过去噩梦里那个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程凉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好像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而梦里面的那个人,也在努力挣脱。   那一团看不到底的黑暗终于不再静止。   这下,应该不会再遗憾了吧。   她陷入沉睡前最后一秒,因为心底冒出来的声音,扬起了嘴角。   车子中途应该停下来过,盛夏迷迷糊糊的听到小白说话的声音,程凉好像还回了两句,然后就又安静了。   她感受到她半梦半醒的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睡觉姿势,脑袋上被摸了两下,她动动头,就又睡过去了。   直到有人拍拍她的头,跟她说:“该醒了,一会车子开不进去了。”   盛夏茫然睁眼。   睡得太舒服她甚至睁开眼睛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原来坐着的姿势已经变成躺着,她现在正大剌剌的躺在程凉腿上,腰上被系上了程凉之前急救用的安全带。   盛夏:“…………”   驾驶座的小白看盛夏终于醒了,啧啧有声:“师姐你昨天晚上做贼去了吗?程主任因为你全程都没怎么睡。”   盛夏:“………………”   她想坐起身发现自己还拽着程凉的衣服。   “我……”她窘了,挠挠头发现自己头发估计也变成鸟窝了。   怎么就……那么好睡了。   “你等一下起来,我先把安全带给拆了。”程凉还按着她的脑袋,他手大,基本一掌就把她整个头遮住一半。   也遮住了小白从后视镜里的窥探。   拆安全带需要侧身。   于是盛夏几乎是被程凉半搂着,脸贴着他的肚子。   哦不,腹肌。   盛夏:“………………”   她甚至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松开拽着程凉的衣角。大概整个人都麻了,也懒得做反应了。   而且程凉动作很快,也没有让她太尴尬,只除了,顺便还侧身帮她系好了正常的安全带。   头顶的发丝拂过盛夏的下巴,盛夏觉得睡着前的那点燥意真的还没有完全压下去。   小白安静而诡异的从后视镜里看完了全程,调大了电台音量。   “过十几分钟就到了。”程凉说,“卫生所那边说有履带拖拉机可以把仪器拉上去,我们三个人得走路了。”   “嗯。”盛夏尽量让自己镇定,伸手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扒拉好。   “这里。”程凉指指她左边的鬓发。   盛夏扒拉了两下,还是翘着,她索性一通揉,乱蓬蓬的也就看不出来翘了。   小白在驾驶座上吸吸鼻子。   盛夏没理他。   程凉也没理他。   小白改成了咳嗽。   盛夏:“……你闭嘴。”   小白:“…………”   妈的!   这是和好了?!   还是暧昧了?!   还是因为艺术家自由的灵魂?!   ***   丁教授跟拍扶贫干部的地方是确实有能被晒那么黑的理由。   要进那个村,得绕过一个戈壁滩,走进沙漠,再绕到绿洲。   进沙漠之后路就不好走了,车子得停在路边的加油站,三个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到卫生所带来的拖拉机上,拖拉机走了,他们就顺着一条压实的沙路在烈日下再走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到那个村落的样子。   丁教授他们的据点就在村口,村子小没办法提供住宿,拍摄团队几十个人在外面浩浩荡荡扎了个营,几个大帐篷,会议室、大通铺、和设备间,看着挺齐全。   “这个村分两块,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是主村,绕过这片绿洲再往里面,还有几户人家。”   “我今天晚上要跟扶贫干部他们去那边,但是这边又有几个投资领导得耗着。”丁教授压低声音,“没人跟着拍,我怕他们不高兴。”   跟着拍,也是废片。   但是好歹让另一个区的主导演从苏县下乡来的,面子上就过得去了。   “他们下班早,下午六点左右就撤了,明天早上十一点再过来。”丁教授交代盛夏,“来了就在会议室里坐着看我们之前的片子,你就拍一会然后让小白顶着。”   “面子上过得去了,你就还是主拍程主任,我这里应该后天下午就能赶回来。”丁教授还挺开心,“没想到程主任也过来了,我还当你得荒废两天呢。”   丁教授这人,不太乐意应付投资方,甚至有些孩子气地喜欢和投资方怄气。   有地位的艺术家,这样的怄气是可爱也是性格,投资方乐意配合。   但是像盛夏这样的,就得到了点立刻去会议室和他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帮他们安排好这两天的食宿,甚至还得迅速给他们找到这两天陪着他们玩的地陪。   到了地,她就没什么时间理程凉了。   程凉也没进他们的营地,卫生所的人也在村口等了,他又看了眼盛夏,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也跟着走了。   盛夏在找地陪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眼程凉的背影。   刚才车里的窘迫感终于因为忙碌消失了。   他们之间,这样的分离可能会变成常态。   她不会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待着,而程凉,会回到鹿城开始规划他下一个职业生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酸涩的同时,很踏实。   像她刚才不小心在车里直接睡得人事不知一样,如果他不放手,如果,她抓得住。   那么,会好起来的吧。   她的噩梦,她的踽踽前行。   都会好起来的。 第七十四章 那个擎天柱,会褪色。……   丁教授在走之前, 还拉着盛夏和小白开了个会。   会议开头花了一分十三秒的时间,夸了小白最近提交上来的样片,丁教授说, 小白已经从一个完全空白只知道瞎拍浪费内存的家伙进化成一个起码十个镜头里能有一个不是空镜的初级导演了。   然后丁教授就把自己拍的片子片段和盛夏拍的片子片段都截了一段出来, 看完了,问小白:“你觉得我和盛夏拍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盛夏:“?”   小白:“…………”   第一万次想换导师。   “说说看, 这里又没外人。”丁教授的烟抽得凶,一转眼烟灰缸里就好几个烟头。   “就……”小白闭眼, “您拍的是大师级的, 师姐是准大师级的。”   丁教授:“…………”   盛夏:“…………”   丁教授忍着把烟头往小白身上戳的冲动,转头问盛夏:“你说呢?”   盛夏心想她刚才就该去自告奋勇当地陪而不是在这里。   “您的片子有自己的风格……”她硬着头皮。   “你,别给我用您。”丁教授皱着眉。   盛夏:“你片子有自己的风格,每次都是阴暗开头,结尾逐渐光明。”   “有钩子,有剧情,有成长。”她说,“质感很厚重,能让人摸到年轮。”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你呢?”丁教授问, 补充,“别谦虚。”   “……”盛夏只能微红着脸, “我们切入点角度不一样,我喜欢每件事都留着光明的一面。”   她拍医闹,背后总有真心感谢医生的病患;她拍医生疲累, 也会拍他们在手术室里精疲力尽后的傻笑。   她拍出来的东西不是从黑暗角度破土而出,她只是拍出了阳光下的阴影。   和阅历有关,也和性格有关。   丁教授于是就沉默了。   木着脸又抽完了一整支烟,看着盛夏, 问:“最近给你offer的那几家制作公司,你有没有喜欢的?”   “暂时还没有。”盛夏说。   她选的是四年制,还有一年。   “你想过留校没有?”丁教授又问。   盛夏摇摇头,拒绝:“留校还是教学为主,我带过小白以后就不想带人了,我更喜欢拍片子。”   旁边努力做透明人的小白:“……”   人性呢。   丁教授笑了笑。   “我自己有一家制作公司,你是知道的吧。”他说。   盛夏点头。   丁教授自己有一家制作公司,工作室性质的,从来不对外招人,里面主力导演就丁教授一个人。   “有兴趣吗?”丁教授问她。   盛夏瞪大眼。   “我的风格固定了,想突破很难。”丁教授说,“这两年一直在考虑吸收新人血液。”   “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你的能力我早就认可了,但是因为性别的原因,我一开始确实没打算跟你说这个事的。”   “我的工作室不比别的制作公司,之前拍皮影戏家族我一跟就是十年,这种长度的输出,年轻人真不一定熬得住,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但是也有好处。”   “我有固定团队,这里面的人你也熟了,你不喜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工作室里一点都没有,就是单纯一件事,拍好片子。”   “以后你站稳了,也可以自己出来单干。”   “就这一点,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丁教授问她。   旁边小白已经激动的脸都红了。   这是丁教授工作室成立至今唯一一次对外招人,师姐太厉害了。   盛夏抿着嘴,压下突然加速的心跳,问:“我可以考虑几天?”   “到你毕业为止。”丁教授很豪迈。   “好。”盛夏点头。   “但是你最好这个片子拍完就能跟我说下大概意向。”丁教授怕这丫头真给他考虑一年,又补充。   盛夏笑了:“好。”   她没说谢谢,她只是很自信的看着丁教授,点点头。   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机会,吃了很多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苦,忍着职业歧视,抛下性别包袱,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觉得,自己值得。   ***   送走丁教授和那一拨投资人,已经将近七点,盛夏看了眼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程凉跟她说,晚上卫生所这边有聚餐,问她要不要来。   问完了之后,还跟她说,晚上卫生所这边有床,这两个晚上可以睡在卫生所。   盛夏先把手机锁屏。   对着空旷的沙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跳还是很快。   那种意气风发,那种埋头努力了多年终于可以得到肯定的兴奋让她在这一刻突然很想看到程凉。   她低头点着程凉的头像拨了语音通话。   他很快就接起来了。   “程凉。”盛夏说,“你们开始你吃饭了吗?”   “还没。”程凉声音温柔,“你要来吗?”   “嗯。”盛夏点头,“带上小白可以吗?”   程凉:“可以。”   盛夏:“你晚上也睡卫生所吗?”   她用了也。   程凉安静了一下,说:“嗯,这边有几个床位。”   盛夏:“好。”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至今没有服帖的头发,心跳仍然很快。   她不介意了。   刚才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听到他声音之后,就不介意了。   她总是很快原谅人,因为她擅长去了解对方的立场。   程凉,不一样。   她没那么快原谅他,却在纠结要不要原谅他的同时,忍不住靠近他。   三年前,三年后,她喜欢的人始终没变,所以,她那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却一直意难平。   试过了各种方法,做了各种心理暗示都没有用。   除了程凉和唐采西,她身边再也没有人,可以因为靠近就睡得那么熟。   原谅他吧。   盛夏微笑着,把一直放在身边的护照包里的两样东西拿了出来,重新戴好。   从来没丢过。   那个摸到发白的擎天柱,和程凉刚送的那个手术刀的手机链,倒是大小正好,都可以一起戴上。   ***   卫生所是一个大开间的平房,值班室里有两张床。   盛夏和小白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在门口院子里支开一个大圆桌,卫生所的四个人加上他们三个,七个人,烧了一大锅大盘鸡和一大盆裤带面。   卫生所所长倒了村里村民自己酿的葡萄酒,果酒微甜,所有人桌前都倒了满满一杯。   鹿城来的程主任,在这里的地位和盛夏刚刚送走的投资人差不多,坐在上席,得被敬酒,得喝酒。   盛夏和小白倒是挺自在的坐在程凉旁边,支着摄像机拍了一小段大家敬酒的画面就关了机。   卫生所烧的大盘鸡味道很好,里面的土豆青椒都很甜,盛夏连吃了好几块。   就是有些辣。   程凉在她夹第一筷子青椒的时候就起身给她倒了杯水。   “谢谢。”盛夏仰脸冲他笑,吸着气喝水。   “哎呀,盛导吃不了辣呀。”卫生所的大姐很热情,赶紧去厨房快速给她弄了一份炒面,“吃这个,这个不辣。”   也给她加了西红柿和洋葱。   盛夏和小白分了那盘炒面,看到程凉自从坐下后就一直没说话,就凑近问他:“你要吗?”   “什么?”程凉反应有点慢。   他总觉得,盛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炒面。”盛夏也分了一点给程凉,“挺好吃的。”   结果一大盘分到最后只剩下一小碗。   程凉看着那盘面,心跳突然就快了。   盛夏把小白带上是很明智的选择,这家伙有社交牛逼症,到哪里都能迅速和人打成一片。   盛夏就这样慢吞吞的挑着面里的洋葱土豆,偶尔吃两块大盘鸡再猛喝两口水。   反倒是旁边的程凉,一直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吃太多东西,酒倒是被灌了好几杯。   小白正在那里和卫生所的人吹牛,吹牛的素材是盛夏,说盛夏去过非洲大草原到过布达拉宫,上山下海无所不能。   小白今天其实也激动。   他知道自己挺没用的,但是他崇拜盛夏,他也知道要不是盛夏,丁教授现在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更别提把这么重要的项目交一部分让他试试了。   盛夏被丁教授看中,比他自己被丁教授夸得那一分十三秒还让他开心。   所以他越说越激动,最后拍着盛夏的手臂说:“师姐师姐,你手机里拍的那些视频呢!就是非洲大草原拍的那些。”   盛夏当时正在吃青椒,一边辣一边又觉得真的好吃,随手就把包里的手机抽出来递给了小白。   包在程凉这一边,盛夏抽出手机,手机链就啪的一下打在了程凉的手臂上。   程凉看了一眼,就呆住了。   盛夏没理他,自顾自的把手机丢给了小白。   她手机没密码,平时他们要找资料也随便用。   于是小白就拿着盛夏手机里的视频开始满桌显摆,留下程凉僵直的看着手机上晃荡的东西。   他最开始认出来的是手术刀,毕竟那玩意儿他很早就买了,一直留着平时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眼就能认出来。   心脏骤停了一秒。   然后就看到了手术刀旁边的机器人。   颜色发白,上面还有一些隐约的红蓝颜料,像是掉漆之后留在上面的。   程凉手突然握成了拳。   在小白拿着手机显摆了一圈之后,突然对小白说:“给我看看。”   埋头吃面的盛夏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白还是有些怕程主任的,赶紧把手机递了过去。   程凉捏着那个擎天柱。   很劣质的机器人,他送盛夏上飞机前在那个小店里买的。   盛夏在邮件里抱怨了两次会褪色的那个擎天柱。   ……   …………   那个瞬间,程凉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只有盛夏当年发的邮件,她半抱怨半撒娇的告诉他。   那个擎天柱,会褪色。 第七十五章 “恭喜,梦想成真。”……   程凉都不知道那顿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他只听到小白把手机还给盛夏的时候还聊到了手机链, 小白说:“这个手机链你戴了很久了吧,来新疆以后没看到我以为丢了呢。”   “挺丑的,师姐你真的不换一下吗?之前我们送你的那个擎天柱还是正版的, 比这个好多了。”小白很嫌弃, “这玩意儿掉漆,我还记得一开始拿起来的时候满手都是金属味道。”   “摸久了就不掉了。”盛夏回答。   语气非常平静。   于是程凉的眼前就变得一片模糊。   水汽氤氲, 他看到大家都吃完了饭,他全凭本能机械的和卫生所所长握手告别, 他听卫生所的大姐给他们介绍值班室里放被褥的柜子。   他还听到小白跟盛夏低声嘀咕, 他晚上要回拍摄地睡,那边有空位。   小白可能已经悟了,毕竟他们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不对劲一路了。   然后,安静。   大姐收掉了摆在卫生所院子里的圆桌,和小白一起去了拍摄基地的盛夏又一个人回来了,背着个双肩包,走的不快不慢。   村口有棵大树,村里有犬吠,也有风干的葡萄的味道, 干燥的尘土里,有甜腻的果香。   他的盛夏, 就这样不紧不慢的朝他走过来,中间跨过了三年的时间长河,她瘦了黑了头发也短了, 但是眼底的光芒,从来没有消失过。   她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冲他笑。   她说:“你看天上。”   太阳落山, 沙漠绿洲头顶星空漫天。   “你傻了吗?”她又问他。   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会小幅度的皱起。   程凉靠在门边的身体站直,一手托起盛夏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低头闭上眼睛吻了上去。   碰到唇,盛夏一怔,下意识一缩。   程凉于是就这样停在那里,两人鼻息纠缠。   半晌,程凉又凑近摩挲了一下,这次,盛夏没躲。   程凉吻得不算温柔,新疆干燥,他嘴唇也粗粝,盛夏被磨得有些痒,他们嘴里都有漱口水的味道,是程凉带过去的薄荷味的漱口水,其实有点苦。   再深一点,就有果酒的甜味。   盛夏一开始还能有闲暇分神,心想这人怎么一见面就……   虽然卫生所现在已经没人了,但是有监控呢,她都看到了……   幸好漱口了,她吃了好多洋葱……   再然后,她迷迷糊糊的想,这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吻得那么深,程凉放在她腰后的手掌越来越烫,越来越用力。   再后来,就只能听到喘息声。   盛夏终于忍不住抓住程凉的手臂,晃了晃。   程凉僵了一瞬,把盛夏搂进怀里,低头埋在她颈窝,半天没说话。   他幸好,没有说抱歉。   盛夏想。   不然揍他。   “盛夏。”程凉在她颈窝闷声闷气。   “嗯?”盛夏鼻子轻哼。   “盛夏……”程凉搂紧了一点。   “嗯。”盛夏轻轻地应了。   璀璨银河下,奇迹一样。   ***   奇迹到一半,就饿了。   最开始是程凉的肚子叫了两声,他假装是村里狗在叫。   接着是盛夏拽了拽他的衣服,问:“大姐是不是还在小厨房留了饭?”   ……   整顿饭她都在强自镇定,因为程凉看起来太傻了所以她镇定的好艰难,炒面都丢给小白了,她就吃了点洋葱和土豆……   她本来还想慢慢聊的,谁知道程凉突然变得那么直接……   于是所有的我不介意了我也不想折腾你了之类的话和刚才那个异常成人的接吻比起来,就都不算什么了。   “我只会下面条。”程凉把盛夏领到小厨房,“要吃吗?”   阿姨没有给他们留饭,程凉只在柜子里找到了挂面和鸡蛋,篓子里还有洋葱和西红柿。   盛夏搬了个小板凳过来,托腮点点头。   程凉居然会下面条!   而且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洗菜切菜的姿势看起来也赏心悦目。   “这两年学的吗?”她问他。   她记得在鹿城的时候,他们两个的三餐基本都是食堂解决,她每周倒是会做饭,做了几个月觉得自己可能和厨房真的没有缘分,也就再也没有强求。   “嗯。”程凉低头在切洋葱,“之前老林在的时候为了照顾他学了一点。”   他切的很细,洋葱剥开好几层选了里面最嫩的芯,洋葱呛人,他切的时候没有抬头。   鼻尖的酸涩已经压不住了,洋葱呛出了眼泪,他看了一眼滴在手指上的水滴,心想这下好了这回真的爷们了。   盛夏也看到了。   她伸手拽拽他的衣服。   程凉放下菜刀,蹲下,和盛夏平视。   盛夏说:“你回来吧,以后都不要再走了。”   ……   “我三十多了。”程凉低下头,“所以咱们能不能假装我现在是因为切洋葱呛到的?”   盛夏伸手摸摸他头顶的呆毛,红着眼笑着嫌弃他:“你真的晒得好黑。”   所以机场重逢的时候她都觉得这人面目可憎。   程凉翘起一边的嘴角,弹了下盛夏的额头,站起身开始切西红柿。   先烫皮,划个十字把西红柿皮剥了切成丁。   这人,其实讲究的要死。   “回鹿城待一段时间就能白回来了。”他说,他又不是天生黑。   “我给丁教授买的防晒霜有一瓶小赠品,明天拿过来给你用吧。”盛夏说。   “好。”水烧开了,程凉先下了面条,半熟的时候捞出来过冷水洗掉上面的淀粉,又另起了一个油锅开始做汤底。   油锅爆炒洋葱开始有香味,他们两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   两人心里都有一块空缺的地方被逐渐填满,当年的遗憾,当年的错过以及当年还没有完全来得及深入的情感,在面香里变成了实质。   洋葱鸡蛋番茄面。   端上桌盛夏只喝了一口面汤就瞪大了眼,好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烧法烧出来的汤头真的和当初鹿城附属医院食堂的笋干肉丝面太像了。   “我特意学的。”程凉知道她在惊讶什么,“之前打包太多次了,食堂师傅就让我有空学了回家自己做,省得天天麻烦他。”   后来他学了,却是为了给没胃口的老林做点家乡常吃的味道。   世事无常,老林离开新疆以后他就不爱再做这些事,今时今日,他学来的手艺才终于有了归处。   面汤都变得特别鲜美。   他还是跟做梦一样,虽然知道他们之间可能真的可以冰释前嫌,虽然知道盛夏心软,但是,他真没想到那么快。   等吃完最后一口面,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坐到盛夏面前,看着盛夏眼睛:“我问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让你反悔的,我就是想问问,为什么就突然……”   他语气太小心翼翼了,生怕她突然就又想起三年前他做了什么,或者突然想起来他这人也三十多了还不靠谱的在边疆耗着,再或者,意识到他这个怕鬼的男人胆子有多小。   结果盛夏定定的看了他半天,回答:“丁教授今天让我毕业以后去他的工作室。”   程凉一怔。   “你知道丁教授的工作室的吧,拿了很多奖,国内少数几家可以自主找题材拍纪录片还不亏本的工作室。”她说。   程凉点头。   他自己就是纪录片爱好者,所以才会在丁教授来苏县后主动提供那么多帮助,虽然那里面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现在肯定也在世界某个角落拍纪录片的私心在。   他给丁教授方便,也希望盛夏能遇到好说话的被拍摄方。   “他那个工作室之前从来不招人,其他人肯定想不到,丁教授第一个对外招的人,会是一个女孩子。”   盛夏笑了,很灿烂。   “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肯定,我很骄傲,也觉得酣畅淋漓。”   “我当时……”盛夏笑着看程凉,“就突然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我没有对我爸妈说过我这几年做了多少努力,说多了我怕他们难受。”   “西西,我也没有说太多,她的工作也刚刚起步,每天晚上加班,律师也是各种人间疾苦立场动摇,所以,我们都知道彼此很辛苦,可不会对对方说。”   “但是你让我可以任性试试。”   众生皆苦,而他说,她可以把她的苦放出来试试。   “我就觉得,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会很开心。”   和她父母和她的挚友完全不同的那种开心。   “所以,我就不想再折腾了。”   人生苦短,人永远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降临,就像当年程凉绝对没有想到他逃避八天,他们会错过三年。   这世上爱她的人会有很多,关心她的人也会有不少,但是能让她彻底放开任性的人,只有程凉。   不靠谱,胆小,敏感。   但是努力,体贴,懂她。   这样,就够了。   程凉低头,吸了口气又抬头,双手捂住盛夏蓬松的短发,往下压了压,顺手掐了掐她的脸颊。   和三年前那样。   “恭喜,梦想成真。”他说,“从今以后,可以天高任鸟飞。”   一个医学生,没多少浪漫细胞。   他这句话发自肺腑。   盛夏这个时候,需要的不是心疼她过去的付出,她只需要一句恭喜。   盛夏果然就笑了,眯起眼睛,灿烂的一如三年前。   她很努力了。   她的人生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始终在追逐梦想的路上,不计代价。   所以,真的只要一句真心恭喜就够了。 第七十六章 她现实中的汽车人。……   卫生所的值班室是上下铺的, 盛夏收了两人吃完面的碗,程凉去小厨房洗了碗,各自洗漱安顿完才发现, 坐落在村边缘的卫生所, 真的很安静。   沙漠里,只有风声。   卫生所窗外, 只有头顶漫天星河。   对于刚刚和好的情侣来说,这种环境过于浪漫。   好在, 程凉很擅长破坏浪漫。   他抱着干净的被褥在下铺铺好床, 个子高,顶着上层床板被撞了好几下。   盛夏没帮忙,她忙着拍。   这样的日常她还没拍过,虽然这条大概率是拍完以后她自己私藏。   主要程凉洗完澡换的衣服T恤领口有点大,他一弯腰基本就等于没穿。   而且还是紫黑色的。   ……   他平时真没那么勤俭节约。   她简直怀疑这人的衣服被她毯子染色之后他其实是很开心的,毕竟本性幼稚……   “这卫生所的消毒柜还能用,这些被褥都是消毒过的。”都弄好了,程凉直起腰头又被撞了一下,他嘶了一声, “这床平时很少有人睡,我检查过了也还算干净, 你这两天晚上就在这里凑合一下。”   “我晚上睡外面,那外面还有两张躺椅,睡觉足够了。”他说完顿了下, 有些尴尬,“就……只能那么简陋了。”   “比帐篷睡袋好多了。”盛夏关了摄像机。   值班室里只有一盏小台灯,安静了,就暧昧了。   程凉揉揉头, 跟她说:“这边卫生所十点才开门,你明天可以多睡一会。”   “我八点起。”盛夏调了闹钟,“我明天拍完投资方就来卫生所,你下午上急救课的时候我还可以拍点素材。”   程凉:“好。”   接下来就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程凉说了一声晚安。   出门之后又回来,弯腰,亲了下盛夏的额头:“晚安。”   他又说。   盛夏弯着眼睛:“晚安。”   程凉揉揉她的头发,这次是真的出去了。   盛夏伸手捂着发烫的脸颊,对着空气扇了扇风,拉开被子准备睡觉。   其实还早。   但是两人都在逼仄的值班室里,她只能觉得温度一直升高。   外面哐当一声。   盛夏一顿。   然后是叮叮哐哐。   盛夏:“……程凉?”   “……没事。”程凉倒是回的很快。   盛夏开门。   值班室外面一片漆黑。   “……你怎么不开灯?”她摸着墙找到开关,摁了下去,没有反应。   “……停电了?”她第一个反应。   又又又停电了?   “不是。”程凉那边拿着手机手电筒,语气懊恼,“这卫生所晚上十一点后就没有电了,你房间里那盏台灯是UPS电源发电的。”   小地方的卫生所,大部分时候就给人挂个水发点药,晚上基本没有需求。   这个村晚上拉电的屋子都不多,卫生所就更不可能有了。   “……那你看得见吗?”盛夏就看到程凉拿着手机在黑暗里跟条贪吃蛇一样,走哪撞哪。   “我找到蜡烛就行了。”程凉终于找到了柜子,松了口气,回头跟盛夏说,“睡吧,很晚了。”   盛夏犹犹豫豫地关上门,又打开门。   “所长本来是怎么安排我们三个人的住宿的?”她问。   “我和小白睡外面躺椅,你在里面。”程凉点了蜡烛,估计又被蜡烛油烫了一下,嘶了一声。   ……   就……   笨手笨脚的。   “行了。”蜡烛终于戳桌子上了,程凉在烛光里冲盛夏笑,“去睡吧。”   虽然才十一点。   盛夏关上门。   把手机插上充电宝,躺在床上给唐采西发微信,你来我往还没超过两句,程凉敲了门。   “怎么了?”盛夏问。   “水要吗?”程凉说,“我刚才忘记给你了。”   也不是热水,条件艰苦只有常温矿泉水。   盛夏把手机丢床上,穿着拖鞋下了床,开门,拿走矿泉水。   重新躺回床上,唐采西那边正好发来一条:【我打赌五分钟内他肯定会再敲门。】   盛夏:【………我刚开了,拿了一瓶矿泉水】   唐采西:【我跟你说,闺女啊,你要是先开口让他睡上铺我从今天开始就跟你友尽。】   盛夏:【……我以为你会说不许睡一张床。】   唐采西:【…………你他妈还敢睡一张床?!】   唐采西:【你未成年呢!!】   唐采西:【心智上!】   唐采西:【妈妈不允许!】   盛夏:【……晚安。】   唐采西:【不过程凉真不敲门了么,那么怂?】   唐采西:【这换成周弦估计已经钻我被窝了。】   盛夏:【…………】   被唐采西插科打诨的,倒是心安了不少,她锁屏,抿着嘴听着外面程凉还在很轻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然后,又过了十分钟。   程凉在外面敲敲门。   “嗯?”盛夏扬声应了。   “你不用起来开门。”程凉说,“我就跟你说一声,我刚才找到两个手电筒,放了一个在你门边,你晚上起夜上厕所的时候记得用。”   盛夏:“……程凉。”   程凉应了一声。   盛夏舔了舔嘴唇,手指摩挲了一下。   “你。”她说,“别回头看啊。”   程凉:“……什么?”   “别回头看。”盛夏说,很平静的,“我刚才看到你后面站了个人。”   程凉:“……”   程凉:“…………”   程凉:“………………”   值班室的门被刷的一下打开了,程凉站在外面,面无表情。   很会说鬼故事的盛夏眨眨眼,挺无辜。   “这高低铺上面不能睡人,会塌。”程凉大步走进来,“你要睡外面还是里面,我跟你挤挤。”   他整个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   盛夏往里面挪了挪,顺便提醒:“外面蜡烛吹了吗?”   “我早就吹了。”他闷头上床,咕哝了一声,“那个是白蜡烛。”   大晚上的怪瘆人的。   盛夏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程凉啧了一声,手指头很轻的弹了弹盛夏的脑门。   唐采西没骗人,这丫头是真的很能说鬼故事。   “我本来不想进来的。”他说。   90厘米的单人床,两个人睡都得叠在一起,他怕自己自制力不好,也怕明天早上被所里的人看出端倪,对盛夏名声不好。   但是,来来回回的,就挺挫。   他好像在盛夏面前就帅不起来。   “你在外面折腾,我也睡不好啊。”盛夏叹了口气。   这下真叠在一起了。   她半趴在他怀里,看着程凉把闹钟调到了六点钟。   他得天亮就起来睡到外面去。   两个成年人,做贼一样。   盛夏又忍不住想笑。   弯着眼睛很快乐的样子。   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连带着程凉也跟着笑了。   挫就挫吧,他总不能端着耍帅一辈子,反正最糟糕的都被盛夏看到过了,他还怕什么。   “能去丁教授工作室那么开心吗?”他知道她开心什么。   一半是因为工作室的邀约,一半是她终于决定不纠结他们的感情了。   但能让她躺着躺着就笑出声的,估计就是工作室邀约了。   盛夏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兴致勃勃的:“我这两年一直想拍一个很不市场的题材。”   “嗯?”程凉等她说下文,手指头开始无意识的往盛夏耳朵上摸。   三年前,明明只有十几天,有些习惯却刻骨入髓。   “女性题材。”盛夏说。   “我想找十岁到二十岁的、二十到三十的、三十到四十这三个年龄段的女性做参照,拍女性的十年。”   程凉一怔。   “像这样贫困地方的女孩子,都市里的女孩子,已婚的,为工作打拼的,早早嫁人的。”   盛夏仰着头。   “我想,拍出她们的十年,做女儿、为人妻、为人母,以及做自己。”   女孩子自己的故事,为了学业挣扎,为了婚姻挣扎,为了活着挣扎。   “丁教授了解我的拍摄风格,我觉得去了他的工作室,他会同意我做这样的尝试。”   她眼底光彩熠熠。   一个新人导演,一开口就想拍个跨越十年的人文题材,这换成别人,可能是痴人说梦。   但是盛夏,可以。   她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尽情绽放的。   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双手捧上笔记本跟他说对不起我拍不了的小姑娘了,三年磨砺,她终于磨出了自己未来的形状。   程凉懂她。   知道她在这三年摸爬滚打里碰触到了女性艰辛,这种刻骨的感受,可能是她想拍这部纪录片的初衷。   “我觉得丁教授应该会答应的。”他说,“你没来之前,他经常跟我提到你,一开始还不肯说名字,只说是个女导演。”   “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的女导演。”   “他邀你进工作室,估计也是想要有不一样的视角。”他捏捏她的耳垂。   盛夏因为痒,缩回到他怀里。   “那我……”她又抬起头,“可能这十年都会跑来跑去的。”   女性样本不可能一个年龄层只找一个的,十年太长,失败的概率很大,所以她每组肯定得五个起步。   十年,就算一个人每年只拍一周,那也是十五周,还不包括路上和剪辑。   这十年,她会很忙。   “我在鹿城等你。”程凉拍拍她的脸,“你想做纪录片导演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心理准备我早就有了。”   “我就在鹿城好几幢房子呢,你在实景地图上说不定都能找到几幢。”程凉终于可以耍帅了。   盛夏:“……”   所以他真的可以一直站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等她。   “那你呢?”她问他。   不是纪录片导演问的,是盛夏问的。   “外科医生的职业规划其实很固定。”程凉说,“我这次援边结束,回去以后把论文发表了,再过几天,就能接下鹿城附属医院肝胆外科的担子。”   “再之后……”他眯了眯眼,“应该会重点放在肝癌手术和教学上。”   盛夏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他刚才眯眼的样子,有当时夕阳底下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在鹿城。   她在全国各地奔波。   都做着各自都日益坚定的事。   盛夏闭上眼睛,感觉程凉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伸手关掉了台灯。   “睡吧。”他声音有点沙哑,躺平了以后把她塞进怀里,视若珍宝。   “晚安。”盛夏在黑暗中弯起了嘴角。   她突然非常非常期待他们十年后的样子。   因为会陪着她的人,是程凉。   她现实中的汽车人。 第七十七章 盛夏,我爱你。   盛夏晚上醒了一次。   沙漠昼夜温差大, 晚上温度只有十几度,盛夏睡梦里大概是觉得冷,所以把床上唯一的热源程凉当成了人形暖宝宝, 抱着还不够, 还得蹭。   于是她就被程凉敲醒了。   “我去给你拿厚被子。”程凉哑着嗓子敲醒她,打开台灯, “我睡外面去。”   盛夏迷迷糊糊的搓眼睛,看了眼时间, 才两点多。   “外面那么冷你睡外面嘴巴会歪掉!”她刚睡醒声音糯糯的, 威胁得软塌塌。   程凉:“……”   “我在这里睡我的男性尊严会歪掉!”他一边嘀咕一边跌跌撞撞的拿着手电筒拿被子,回来看盛夏半梦半醒抱着枕头发呆,一头乱发,脸小小一张藏在头发里,眼睛都睁不开。   ……   被蹭出的火就更大了。   睡就睡吧,他活该。   “你刚才说什么?”两人都钻进厚被子,窄窄的单人床于是就更窄了,一点空间都没了,盛夏刚才只听到程凉语气不善的嘀咕, 却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赶紧睡, 别乱蹭。”程凉的声音有些粗哑。   盛夏闭着眼睛唔了一声,又立刻秒睡了。   她对他是真的放心。   程凉在黑暗中念了一段地藏经,念完了又开始背手术流程, 到最后倒也不知道是哪种起了效果,反正,也困了。   这回一觉睡到六点闹钟响,他悄悄起身准备去外面睡, 看到盛夏睡得那么香却也还是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角。   捏的很紧。   重逢之后,她就喜欢做这个动作,完全无意识的。   程凉低下头。   在谁也没有看到的边境沙漠小村庄里,他半跪着,看着盛夏的手。   泪盈于睫。   ***   三天两夜的下乡行虽然条件艰苦,但是真忙起来,过得飞快。   程主任下乡之后在卫生所里一分钟都没闲过,除了普及基础医疗知识,他还像以前每次送药那样,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做了一次简单的体检。   走的时候,拖拉机上放满了村里老人送的土特产,甚至还有一只扎着红绸布的公鸡。   村里人直爽,让村长跟程凉说,公鸡男人吃了补。   也不知道补什么。   反正程凉没听完就赶紧谢谢谢谢堵住了对方的嘴。   回去的路是程凉开车,盛夏坐在副驾驶,小白一声不吭的占据了后座的位子,满脸的世界崩塌。   他麻了。   他再迟钝也发现这两个人和好了。   程主任在苏县的时候虽然也对师姐挺好的,但是很讲礼节,偶尔会帮师姐搭把手但是都是基于绅士距离的,而且他很少给师姐单独开绿灯,要开都是一起开,不会特别特殊对待。   但是在这里,明显就不对了。   他甚至一不小心看到程主任哄着师姐吃掉了一整个羊肉包子!   他现在回想起来都恨不得戳瞎自己的那种画面。   程主任就那么半蹲着跟师姐平视,然后不知道念叨了什么,反正师姐脸一红就迅速把包子塞进嘴里了。   要知道,师姐平时别说羊肉包子,她连肉包子都不爱吃……   而且师姐不会脸红。   好吧,反正小白吓着了。   更吓着的是,师姐等丁教授回来就跟丁教授单独聊了两句,丁教授很豪迈的笑了半天,然后他们走的时候,小白看到丁教授掏出了两个红包,一个给师姐,一个给了程主任。   ……   小白不知道是应该惊讶丁教授在这种地方居然准备着红彤彤的红纸包,还是应该惊讶全世界为什么只有他在震惊师姐居然会吃回头草这件事。   他一直以为师姐这样的人,肯定落子无悔的。   或者师姐这样的人谈恋爱,肯定是很强势的。   结果……   屁啦。   他都在后座看到程主任伸手在师姐耳朵上扒拉了一下,师姐没生气还笑了。   麻了……   真麻了……   最震碎他三观的,还有他们现在的对话。   是师姐先提起的。   她说:“回苏县以后,我们的事能瞒住吗?”   如此神奇言论,小白都傻了。   然后他听到程主任回答:“我尽量试试。”   于是师姐就看了程主任一眼,两人就都笑了,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反正师姐的脸好像又红了。   然后他听到他师姐又问:“你带出来的那个团队呢?要不要先跟他们说?”   “回鹿城以后给他们寄几箱糖就行。”程主任想了想,“棒棒糖就行。”   师姐一愣,脸就更红了。   然后这个话题就结束了。   小白:???   “师姐。”他忍不住了,“凭什么你都跟丁教授说了,程主任这边却什么都不说啊?”   盛夏一言难尽的看了他一眼:“说了院方不同意让我跟拍你去拍?”   小白:“……”   哦,他忘了,师姐是去工作的。   他还忘了,那群摄像大哥本来就私下里乱说话,这要是传出去,师姐工作会很不好做。   所以他一开始也没把程主任和师姐的关系说出去。   小白挠挠头,决定睡觉。   前排的两个人还在聊天。   但是不是什么情侣对话,盛夏在跟程凉讨论最后一个月的跟拍计划,按照原来的想法,她这边的取材其实基本已经做完了,最后一个月如果有大手术,她留出空档插进去就行。   所以盛夏接下来一个月,大部分时间都会留在家里剪片子。   程凉倒是还有几个别的想法,两人你来我往的聊了半天,后面的小白就开始打呼。   确定这个碍眼的家伙这回是真的睡着了,程凉才轻笑了一声,又伸手帮理了理额前的乱发:“你也睡会吧,还得开两小时。”   “昨天晚上我睡挺好的。”盛夏咕哝了一句,调高空调温度,怕后面的小白感冒。   程凉瞥了盛夏一眼,没说话了。   他们两人在卫生所那张单人床上叠罗汉的第二个晚上,盛夏终于因为自己很不怎么样的睡相,摸到了不该摸的东西。   然后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人晚上睡觉半夜起夜的时候总是火气有点大。   就……   挺突然的……   她摸到的瞬间程凉就反应过来了,然后她立刻闭眼假装自己没醒过。   硬挺了半天尸,她就听到程凉叹了口气,把她搂着换了个能让她舒服点的姿势,弹了下她的额头,哑着声音骂:“装睡!”   他自己起身去了厕所。   后来,她就真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程凉身边能放心成这样,反正早上看到他的黑眼圈她居然还觉得挺好笑的……   她在程凉这里,好像就不怎么正直了……   会有一点坏心思,会想看他吃瘪,甚至很偶尔的,她也就真的会想折腾他一下。   三年前,她对他从来没有过这类的想法。   三年后,她不但有了,而且,还有点上瘾。   就像刚才她咕哝完,看程凉无语的看了她一眼,她居然就有些憋不住,看向窗外翘起嘴角。   这其实是她羡慕过的感情。   唐采西也爱戏弄周弦,小学生一样特别幼稚的那种,她那时候就想,自己大概真的太理智了,唯一一次恋爱就想着一定要对对方好,居然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念头。   虽然看起来挺甜的。   莫名也挺踏实的。   有个男的可以使劲包容你的感觉,应该很好,但是对于她,可能不太合适。   结果程凉那天在球场,说他妈妈也很喜欢折腾他爸爸。   很奇怪的点,但是真的就戳中她了。   虽然那个时候,她还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折腾人,程凉说她可以任性试试,她很感动,但是仍然不知道该怎么任性。   反而就这两天,她突然就懂了。   大概就是这样吧。   她可以在他身边肆无忌惮的睡到不省人事,有点坏心思也知道他肯定不会介意。   某种,秘而不宣的默契。   很奇妙的感觉。   甚至有点甜。   最近觉得表达这件事真的很不错的盛夏于是就伸手摸了摸程凉放在档位上的手。   “怎么了?”程凉问她。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盛夏很直白,“我对你的感情好像跟三年前的不太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程凉问。   “比喜欢更深了一点。”盛夏想了半天,答。   程凉:“……”   后座装睡的小白:“……”   本来回苏县就一条省道,修的挺宽,路上经常开几个小时一辆车都看不到。   程凉打了双跳直接把车子停在了路边的停车带。   小白这次非常迅速的一边嚷着我肚子好痛一边屁滚尿流地下了车。   盛夏瞪大眼,完全状况外:“怎么了?”   聊天聊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停车了?   程凉单手解开安全带,侧身过来两手撑在副驾驶座上,居高临下的看着盛夏。   “我跟你打个商量。”他说,“以后,这种话能不能让我先说?”   “还有,不要在路上说!”   “还有,不要在有第三人在的时候说!”   他眼眶都红了。   盛夏愣住。   气氛很奇怪。   她虽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是心跳飞快,甚至下意识抓住了安全带。   程凉就这样看着她,红着眼眶,他说:“盛夏,我爱你。”   他说:“三年前就爱了,但是那时候觉得这个字分量太重,害怕了。”   犹豫了八天,差点彻底错过。   他说:“盛夏,我爱你。”   这三个字,必须他先说。 第七十八章 “程主任您真的是勤俭节约……   这三个字很重。   盛夏并不长的人生里, 从来没有听到有人会把这三个字说出口。   哦,唐采西会说,但是不会这么郑重的, 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而且这人把话说完就坐回到驾驶座, 摁了一下喇叭,屁滚尿流跳车的小白又动作利索的跳上车。   一如既往的没有眼力见, 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说:“我还以为你们打算把我丢在路上让我自己走回去了。”   ……   盛夏只能把一肚子的想法咽了下去。   其实, 除了脸红心跳, 她也不知道她应该说什么。   她对程凉的感情还没有厚重到可以说出这三个字的程度,程凉也知道,所以他没有等她的回答。   但是这三个字……   他这么早就开始了么?   ***   离开了三天,盛医生已经回到自己的城市,新来的那个普外主任胡医生比程凉还要高一级,性格和盛医生不太一样,不爱说话,来苏县的目的也很简单——他要在程凉建了肝胆外科ICU的基础上,两年任期内让苏县留下可以独立完成包括三级以内外科手术的手术团队。   程凉辛苦三年留下来的火种在下一个外科医生到来之后, 成果开始显现——如果不是他拼拼凑凑搞出了两个床位的ICU,胡主任这样级别的医生也不会放弃市里的医院选择来县城援边。   他开了头, 创造了条件,才能有后面的前赴后继。   苏县医院大抢救这件事上了自治区电视台,程凉在最后这一个月的门诊预约都满了, 手术也是排的满满当当。   而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也终于在他和盛夏回到苏县第一周周末的时候突然降临。   那是个挺普通的下午,程凉做完一台腹腔镜手术回办公室写病例,盛夏搬了个凳子坐在程凉旁边那张空的办公桌上剪视频, 除了盛夏偶尔拿着缩写去问程凉之外,基本没有什么对话。   只是,两人吃的饼干是同一包,盛夏不爱吃甜夹心,所以只掰了边缘的苏打饼干吃,中间的牛轧夹心就放在袋子里,程凉等盛夏这边积攒了一小袋就会拿走边喝茶边吃。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也没注意到他们两个这么隐秘的秀恩爱。   直到院长助理走过来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程凉这边还有小半包没有吃完的牛轧夹心。   “程主任,您现在如果有空的话,能不能去一趟院长办公室?院长找您有事。”院长助理很客气。   说完,停顿了半秒,看向盛夏:“盛导,您看,这是不是就不需要拍了?”   他知道这几个月这个纪录片导演在医院几乎和程主任形影不离,但是,总没必要什么都拍的,医院也有秘密。   盛夏其实一开始并没打算拍,被这么一问反而动心了。   导演本能,觉得这里面估计得有什么。   “让她拍吧。”程凉说,“不合适的内容也不可能会剪到片子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动作很自然的把那半包夹心用保鲜袋装好放到抽屉里,和签字笔一起。   院长助理在一旁笑:“程主任您真的是勤俭节约的代表。”   盛夏:“……”   程凉咳了一声,先他们一步走出了办公室。   晒黑了有晒黑的好处,起码脸红不容易被看出来。   盛夏也拿了摄像机跟了出去。   到了院长室门口盛夏也没马上就扛着摄像机进去,她先关了机跟院长助理低声说了几句,院长助理进了办公室跟院长说了几句,院长点了头,她才开机走了进去。   院长室里有客人。   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女人,皮肤白皙细腻,气质妆容都很典雅,不太像是苏县这个地方的人。   而且应该对镜头不陌生,因为她看到盛夏扛着摄像机进来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很放松,没有一般素人被拍的时候下意识出现的不自然表情。   “我先介绍一下吧。”院长很热情,“甘老师,这位就是程主任,主持那场全院大抢救的外科医生。”   “程主任,这位是甘老师。”院长说,“我们县的杰出青年,知名作家,咱们县里那五个希望小学,都是她帮忙捐款筹建的。”   甘老师起身,和程凉简单的握了个手。   “另外,我们程主任现在正在参与一个援边纪录片的拍摄,那位是盛导演。”院长又介绍。   盛夏本来已经固定好位置缩在摄像头后面了,被点名了赶紧起来也和这位甘老师握了个手。   甘老师倒是很有意思,都介绍完了就笑了:“倒也不用这么郑重,怪吓人的。”   院长笑了,程凉的注意力却放在了茶几上那叠病例上。   “是这样的。”院长其实十分兴奋,压了半天才把心情转成没那么亢奋,克制的和程凉说,“甘老师的父亲身体不太好,在市里检查了以后诊断结果是远端胆管癌,但是甘老师的父亲不愿意在市里做手术,坚持要回苏县。”   “所以甘老师想问问程主任,这个病例,我们医院能不能做?”院长把病例交给了程凉。   “为什么不愿意在市里做手术?”程凉问甘老师。   甘老师苦笑:“我母亲是苏县人,退休以后就回到苏县生活,去年我母亲因病去世了,我父亲就一直不愿意离开苏县。”   “远端胆管癌的手术挺复杂的,市里做不了,之前的医院是希望我们能去北京或者上海做,我父亲说不行,太远了,万一死在手术台上,就找不到我母亲了。”   或许甘老师本身就是作家,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的很清楚,用词很动人。   她说到她父亲怕死后找不到她母亲的时候,盛夏抬头,正好看到程凉也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面上不显,可是心里,都有些动容。   “他不愿意做手术就自己签字出院了,我也是看了新闻才知道我们县里现在也有肝胆外科专家,就想来碰碰运气,您看,这手术咱们县里能做吗?”   程凉在低头看病例。   院长明显是很想接下这个病例,但是程凉没点头他也不敢随便答应,只能在旁边跟着看病例,几张纸被他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次。   “你父亲现在这个情况,之前的医生应该也是建议你父亲做肝门胆管癌根治术的吧?”程凉问甘老师。   “我之前去过四家医院,每家医院的手术方案都不太一样,上海一家建议我们做腹腔镜,北京那家建议开腹手术的,其他两家都没打算接。”   程凉沉吟了一会,说:“腹腔镜和开腹只是手段,主要还是得考虑肿瘤的位置和你父亲现在的身体情况。”   “你父亲这个情况,我还是建议最好去北上广这些大城市。现在苏县医院的手术水平做这个手术可能还是勉强。”程凉放下了手里的病例,“抱歉。”   甘老师一愣。   院长在旁边很想让程凉再考虑考虑,又不能当着家属的面说,摄像机还拍着,于是只能坐着保持笑容问程凉:“怎么个勉强法?”   你要的设备我们哪次没给你买!   你要的人我们哪次没给过工资!   这种情况下,为了你的纪录片角落还杵着个摄像机,你现在跟我说水平还是勉强?!   程凉解释:“北上广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里有SpyGlass DS成像系统,手术更直观,准确度更好,如果有条件,真的没有必要一定要在县里做这个手术。”   院长梗着的脖子缩回去一点。   行,这设备真买不起。   “而且这个手术术前要做3D重建,术前规划的越详细,手术的风险就会越小。”程凉很诚恳,“所以我很不建议您和您父亲在这里冒险。”   院长对这个倒是有话要说了:“这个术前规划你可以和鹿城那边做联合会诊的,之前那个全院抢救的病人,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程凉没接话。   甘老师看着程凉问:“那也就是说,其实苏县医院现在是可以做这个手术的,只是设备上面还跟不上对吧?”   程凉想了想,给了个简单一点的比喻:“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在北上广大城市,会比在县城做高一倍。”   “但是对于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成功率就只有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甘老师接了下去。   “程医生。”甘老师说,“我就这么跟您说吧,我父亲这个病,如果不在苏县医院手术,他就只愿意保守治疗等死。”   “手术了,他可能能活,不手术,我就得在去年母亲病逝之后今年又要送走我的父亲。”   “他是不会去北上广甚至不会去市里做手术的,他现在的情况,其实更想做的是去陪我母亲。”   “所以程医生,我恳请您帮帮忙,术前协议我可以找律师签,能让我父亲在苏县医院做手术,是他的愿望。”   “现在正在拍摄的摄像机也可以作证。”甘老师看着盛夏的方向,“我们甘家书香世家,不是那种会撒泼打滚医闹的人,我在来苏县医院之前,去了全国所有能做这个手术的医院,清楚的知道这个手术的所有风险,在清晰的知道的情况下,我和我父亲选择在苏县完成这个手术,这样,可以吗?”   这段话是对着摄像机说的。   可甘老师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程凉还是没有马上答应。   他到最后都只同意院长想出来的折中方案,先让甘老师父亲入院,先做术前规划,如果甘老师的父亲情况还可以并且肿瘤位置不会太复杂,再考虑是否要进行后续的手术治疗。   按照院长的说法,现在病人有梗阻性黄疸,也一样得入院治疗。   其实盛夏知道,这个手术要是能在苏县做,如果成功的话,对程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算不成功,病人家属在院长室当着摄像机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其实医生的压力真的会小很多。   程凉不是怕不成功,他是在为病人考虑。   他始终都是这样,最开始计划的十二指肠手术也一直都是这个态度,遇到可以做的病人,他会做,但是他做之前肯定会让病人去选择条件更好的医院,因为好的设备真的可以提高手术成功率。   他的事业,始终是建立在治愈病人这个前提下的。   他从没沽名钓誉过。   盛夏有些骄傲。   所以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很配合的吃掉了一个鸡腿。   他们现在晚饭都去三楼吃,因为这该死的隔音效果,程凉现在每天都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把一楼开放出去,这边房子便宜,买两幢楼也不是不行,他当时为什么要突然抠门。   当然,这个念头他不敢说。   说出来盛夏一定会用那种你个败家子神经病的眼神看他……   他最近经常收获这种眼神。   尤其是盛夏发现他连洗发水沐浴露用的居然都是某小国手工制的之后,她举着手里查出来的价格对他进行了灵魂拷问:“你为什么洗护的东西用的那么贵,却舍不得买防晒霜和擦脸的?”   “我买了。”程凉打开柜子给她看,一排的连包装盒都没拆的护肤品,“但是我忘记用了。”   盛夏:“…………”   他差点被打。   但是,就是开心。   整天乐的跟二愣子似的,昨天晚上半夜实在快乐的睡不着,干脆蹲在走廊上看盛夏房间门缝里的灯光,看了五分钟,觉得这个姿势可能真的像变态并且值得报警,于是又乐呵呵的回房间了。   这种时刻冒幸福泡泡的快乐甚至压过了工作上的压力,他今天一直到吃完晚饭洗完碗,看到盛夏在查那个甘老师写过什么书,才想起来他们还有这件事没讨论。   “这个甘老师写了好多书。”盛夏随便点开了一本,发现甘老师的书大部分都是写父母爱情的。   “她父亲那个手术不好做。”程凉擦干净手,把盛夏捞到怀里,下巴放在她头顶一起看盛夏的笔记本页面。   确实,很多的父母爱情,还有她父母的合照。   她上面写,母亲去世以后她父亲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外界失去了反应,她担心是老年痴呆,送到医院以后才查出来远端胆管癌。   她在书里说,她父亲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件事,觉得这是他和她母亲约好的同生共死的誓言生效了。   她说,她父亲会同意继续治疗,其实只是在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接受,但不积极。   很让人唏嘘的文字。   “他这手术其实比腔镜胰十二指肠更难做。”程凉说,“病变部位在哪里,是否侵犯血管,这些都得在术中做决断,对手术的助理要求也很高,我现在的一助做这个手术过于勉强了。”   盛夏仰头看他:“那如果甘老师和她父亲坚持不去大医院呢?”   “等明天她父亲送过来了做完全部检查再说,只要能有希望,我还是会试试。”程凉说。   盛夏于是就弯着眼睛笑。   “笑什么?”程凉就贴着盛夏的耳根,问得很轻。   盛夏缩缩脖子,微红着耳朵:“就……挺骄傲的。”   程凉一怔。   盛夏转头看着他:“就是,我男朋友这样,我很骄傲。”   特别骄傲。   拿着摄像机都想昂首挺胸。   程凉吻上去的时候,第一万次唾弃这幢房子的隔音。   当时在卫生所,肯定不行,第一次不能那么寒碜。   小白屋,屁话当然也不行,隔音这个样子万一……的时候楼下小白大吼一声王炸,他真的会下去把他们都炸了。   所以现在只能这样,越吻越深。   越深,越觉得,操蛋了真的,他现在就想结婚怎么办…… 第七十九章 一更   甘老师的父亲很儒雅, 穿着唐装头发一丝不苟,不像是病人,倒像是来探望病人的家属。   他很尊敬程凉, 他说他看过程凉的新闻, 知道程凉为了苏县的医疗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他跟程凉说:“程主任啊, 我知道你们为了让苏县能做外科手术做了多少努力,我们苏县人民, 很谢谢您啊。”   程凉戴着口罩握着甘老师父亲的手。   盛夏藏在摄像机背后的眼睛有些酸涩, 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听到病人跟程凉说这样的话,病人说,我知道医生您做了多少努力,我们很谢谢您。   这是最好的夸奖。   哪怕程凉这人现在看起来没太大反应,但是晚上肯定会多吃一碗饭。   “所以,您就做了我这个手术吧。”甘老师的父亲说,“让你们手术团队的小年轻都能好好学学,就算手术失败了, 也是一个宝贵经验。”   甘老师皱眉。   于是甘老师父亲就改口:“要是手术成功了,就更是一个宝贵经验了。”   “我们先做检查, 再做评估。”程凉说。   一如既往的,不给病人过多的期望。   这种时候的程凉,就会显得冷漠不近人情, 和三年前术前沟通的时候逼着盛夏好好看清楚后遗症的那个医生完全不同。   这算是程凉这三年来修炼出来的本领。   他已经学会隐藏情绪,学会不在病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想法,不管他是喜欢这个病人还是厌烦这个病人,病人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三年, 能磨砺出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专业医生。   现在,只有盛夏知道,这样的医生会看心情洗衣服,心情好了多吃一碗饭,心情不好了就开始瞎洗衣服,比如硬是要把牦牛毯这种厚重的东西用轻薄模式洗,导致那台一直会用机器声音和程凉吵架的洗衣机发出老牛拉犁的声音。   这个男人,其实仍然幼稚。   只是这种幼稚在外人面前,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   程凉终于学会了隐藏,也学会了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倾诉。   他最开始不愿倾诉是因为不想传播负能量,现在学会了倾诉,发现其实是可以有不那么负能量的倾诉方法的。   人类的喜怒哀乐都是互通的。   心底藏着踏实笃定的幸福,说出来的那些人间苦难,就会变得有立脚的地方,站稳了,就不容易晃。   比如现在。   一整天手术做完,回到办公室已经十一点多,当天晚上值班的主治医生弄完最后一份病例回值班室睡觉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盛夏和程凉。   盛夏最近除了自己的剪辑,还得兼顾小白那边传上来的素材,丁教授那里也分了一部分给她,她连聊天都没时间了,每天不是跟拍就是窝在房间里剪视频,戴着一副巨框的防蓝光眼镜,还戴着口罩,没时间洗头头上扣着棒球帽,一整张脸上都是电脑反光。   坐在电脑面前,蓝幽幽的。   “你今天怎么一整天都戴着口罩?”程凉弯腰看她。   他早上查房之后就一直在手术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盛夏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大家都下班了,她还是这个样子。   “有点感冒。”盛夏声音瓮声瓮气,先表清白,“下午去测了核酸,阴性的没有问题……”   话还没说完,额头上就滴了一声。   医院里就是方便。   盛夏:“……应该没发烧吧,下午的时候还是正常体温。”   “37.6。”程凉摘下盛夏的眼镜,拿下她的口罩,她一张脸都闷红了。   “你先把这杯水喝了,我去买点药。”程凉倒了杯开水给盛夏,自己拿着手机就出去了,走两步回头,“在这别动等我回来。”   火急火燎的。   盛夏捧着杯子喝了两口水,重新戴上眼镜开始工作。   她一感冒就发烧,不容易好,反正一年到头总能有个一两次。   倒不如趁现在先把最后几分钟弄完,回家吃了药就能早点睡。   程凉应该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回来的速度很快,回来以后迅速把自己桌上的东西塞到包里,然后开始塞她的。   “最后两分钟。”盛夏鼻塞,声音很闷,“马上马上。”   程凉倒也没催她,从刚买来的那一袋子东西里拆了一包,啪叽一下贴到盛夏的脑门上。   盛夏:“?”   “退烧贴。”程凉说。   医生就是医生,虽然是外科医生……   不得不说,效果奇佳,盛夏真的瞬间从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剪完最后两分钟,伸手拿刚才程凉拆过的包装看。   “你干吗?”程凉在帮她收拾东西,看她居然把那个退烧贴包装拍下来了。   “挺好用的。”盛夏摁脑门,感受了一下退烧贴软绵绵凉飕飕的手感,“下次可以多买点随身带。”   程凉:“……你现在还经常低烧不退吗?”   他记得她以前的病历里有一段,感冒后容易低烧不退。   “偶尔,一年一两次。”盛夏鼻子也红彤彤的,“从小就这样,每年体检都没什么事,我没那么娇气的。”   程凉低着头收拾东西没说话。   她就这样感冒了一天,要不是他回办公室好奇她为什么一直不摘口罩,估计今天晚上又是在办公室里和他一起弄到两三点才会回家。   两人的包都收拾好了,程凉把两个包都背到自己右边肩膀上,然后弯腰,后背露给盛夏,跟她说:“上来吧。”   盛夏:“啊?”   “我背你回去。”程凉说。   盛夏:“你肩膀不能背人的吧……”   其实按照某些国家的规定,37.6都不算发烧吧,38才算,她自己除了感冒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至于……   “背人用的又不是锁骨,上来吧。”程凉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没动,“生病了就得听医生的话。”   ……   外科医生又不管发烧……   “……会被人看到的。”盛夏难得扭捏。   “那么晚了没人。”程凉说,“看到就看到了,真传开了我兜着。”   盛夏又盯着程凉的背看了一会,他个子高肩膀宽,其实挺诱人。   而且她也不重。   而且他们还在恋爱。   从小就很乖的盛夏给自己做了半分钟心理建设,伸手爬了上去。   “身上都是烫的。”程凉咕哝了一句,托着她屁股往上推了推,出了办公室的门。   确实很晚了,一路上都没遇到人,盛夏身上披着程凉给她的外套,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九月的苏县晚上已经得穿厚外套了,路上有糖炒板栗的香味。   盛夏额头贴着冰凉的退烧贴,身上是程凉的厚外套,搂着的是程凉的脖子。   她埋头在他脖子上蹭了蹭,大概是痒,程凉笑着啧了一声,把她又往上托了托。   很舒服。   盛夏又眯着眼睛去压程凉的头发。   心情很好,一点都没有做病人的自觉。   “盛夏。”出了医院大门,程凉稍稍绕了点路,背着盛夏往背风的方向走。   “嗯?”盛夏压着程凉那戳头发,被他背着才发现,他头顶有两个发旋,那戳毛就在两个发旋中间,因为发根自然卷,就被挤着一直都下不去了。   “其实我们男人很脆弱的。”他说,“上班的时候生病了也会想马上请假回去躺着。”   盛夏一怔。   “那些会背后说女人娇气一生病就请假不愿意上班的男人,通常真遇到事了,跑的比女人都快。”程凉接着说,“做医生这种事真的见得多了,大部分男人忍痛的能力都不如女人,术后喊痛喊得最大声的通常都是男人。”   “反而是女人,因为不想表现的太娇气,总是忍着,有时候明明可以用镇痛泵,却为了省钱或者别的原因忍着。”   “所以你下次可以试试,生病了就和丁教授请假,不舒服了就休息一天。”程凉说,“这和娇气无关,生病了,本来就应该要休息的。”   不要像今天这样,脸都烧红了,还说自己没那么娇气的。   “我们以后分开的日子会很多。”他说,“所以医生说的话,你还是得听的。”   盛夏:“……”   他好奇怪,每次都能精准的抓到她心底纠结的点。   她确实,就是不想示弱,所以这种小病痛她都不会主动提,时间久了,自己也会相信这种小事不需要请假。   她一开始不敢娇气。   后来,就习惯了忍。   程凉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和平时差不多,也不是抱怨也不是说教,他就是告诉她,男人生病了也请假。   和娇气无关。   盛夏搂住程凉的脖子,冰凉的额头压在他脖子上。   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我下午鼻子就塞了。”她说,软声软气的,“做完核酸嗓子也痛。”   “我妈妈让我感冒了少吃抗生素,所以我也不敢吃感冒药。”她闭着眼睛,“可是,感冒好难受啊……”   “发烧了就更难受了。”到家了,程凉单手开了门。   本来想把盛夏带回自己的房间,想到他房间里家徒四壁的样子,索性跟盛夏要了钥匙开了她房间的门。   开了门,把她放床上,半蹲着脱了她的鞋子,他自己去他房间,拿了一床厚被子。   再烧热水,保温杯里温着一杯,让盛夏自己把汗湿的衣服换了,给她打水洗脸顺便皱着眉纵着她非要去卫生间刷牙,都折腾好了,他自己也回房间洗漱了一下。   穿着染色的衣服,在盛夏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拿着笔记本很熟练地钻进了盛夏的被窝。   “你晚上再烧起来就得送你去急诊。”程凉把盛夏那边的被子塞好,“你睡吧,我把甘老师父亲的检查报告看一遍。”   就很自然。   盛夏脑子里都是唐采西那句程凉挺怂换周弦就钻被窝了的吐槽,心想,他不怂哎,他钻的也很自然呢。   而且,她还挺想知道程凉最后会不会接下甘老师父亲这个病例的。   于是她往程凉那边钻了钻,还贡献出了自己的抱枕让程凉可以躺的更舒服。   “这个手术你要做吗?”她问得也很自然。   “明天找老林问问。”程凉蹙着眉看着报告,“我们这个团队做这个手术太勉强了,如果真的要做,得向鹿城那边要资源。”   ……   “你赶紧睡。”他看着盛夏居然也坐起身试图拿床头柜上的本子。   “我要把计划表划掉。”盛夏额头蓝幽幽的顶着退烧贴,掰开了自己的胆囊笔。   程凉很无语的默了半秒,又被盛夏手里的胆囊笔弄得心疼了半秒,最后认命地把毯子拿过来裹住盛夏露出来的上半身。   “十分钟。”他拿出了医生的威严。   “十五!”被裹成球的盛夏讨价还价。   被子下面,两人已经又贴成了当初在卫生所的模样,盛夏赤脚抵着程凉的小腿,因为发烧脚心热乎乎的。   都很自然。   两人想。   真好。 第八十章 二更   半夜里, 程凉起来给盛夏量了两次体温,快天亮那次烧终于下去了。   她睡得很好,物理降温对于普通发烧很有效果, 一觉睡醒已经神清气爽。   反倒是忙了一夜的程凉还在睡。   他蹙着眉平躺着, 一手搭在自己的额前,睡得并不安稳。   盛夏稍微动了动, 他就闭着眼伸手过来手心精准的搭在她额前,摸了摸确定没摸到热度, 又翻了个身睡了。   翻了身, 就离同样侧身的盛夏很近。   盛夏放轻呼吸,看着他。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漏了几缕洒在床上,盛夏伸手,遮住了照在程凉脸上的那一缕。   他眼睫毛真的很长,闭着眼睛的时候,厌世感消失,耷拉着的眼角显得很安静很乖。   他的五官其实很优越,要不然盛夏也不会只见一次面就对他印象深刻,这么近的看, 只觉得这个人真的就是照着她的审美长的。   他很累,肩上的担子是具象的沉重, 可自从他们在一起后,他再也没有那么悲伤过,噩梦里的那个沉默哀伤的程凉, 逐渐淡去,逐渐变成真的只是一个噩梦。   盛夏屏住呼吸,凑上前,嘴唇轻轻碰了碰程凉眼角的泪痣。   程凉眼睫毛颤动了一下。   盛夏吓得不敢动了, 撑在那里,等他再次睡熟,又凑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嘴角。   程凉睁眼。   盛夏逆着晨光,冲他笑。   程凉有那么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只能先拽紧了盛夏的手腕。   手心温度让他迅速回过神,起身拿起床边的体温枪冲着盛夏的脑门就是一枪。   盛夏:“……”   程凉:“退烧了。”   盛夏:“……”   程凉放下体温枪,后知后觉:“你刚才是不是亲我了?”   盛夏:“没有。”   盛夏:“再睡会吧,我们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新疆日出晚,现在才八点多。   一边说的很冷酷,一边拉开程凉的胳膊往他怀里钻。   程凉终于确定:“你刚才偷偷亲我了。”   盛夏:“是啊,然后你拿枪打我。”   程凉:“……那是体温枪。”   盛夏改口:“是啊,然后你拿体温枪打我。”   程凉愣了一会,搂着盛夏开始闷声笑。   “再睡会吧。”他低头亲回去。   盛夏红着脸在他腰上掐了一下,闭上眼。   程凉却笑着笑着,皱起眉。   ……   他本来想经过昨天晚上,他说不定可以没脸没皮的经常过来蹭床。   但是……   还是算了。   似乎对身体不好……   或者……   往后退了一点保持距离的程凉想,睡一半再回房间也行。   虽然那样好像也挺像变态的……   这他妈,该死的,隔音!   ***   甘老师父亲的病例,苏县医院连线鹿城医大附属医院安排了两次会诊,林主任的意见和程凉是一样的,他也认为甘老师父亲的情况,还是送到仪器精密先进的大城市做风险较低。   第二次会诊,程凉把甘老师和甘老师的父亲一块叫上了,从甘老师父亲检查的详细结果出发,再次和他们解释,苏县医院和大城市三甲医院的区别。   苏县需要全麻才能做完的小手术在三甲医院可能就是一台仪器十分钟就能搞定的。   像甘老师父亲这种情况,三甲医院在仪器加成上,可以减少起码五分之一的手术时间,这对甘老师父亲这种身体情况的病人来说,是非常宝贵的时间。   但是,没有用。   甘老师至死不离开苏县,他说他生的是癌症,本来就是必死的病,但是现在,这个病可以给苏县医院带来好的教学案例,就冲这一点,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   他说,这里是他已故妻子的故乡。   他会魂归于此,不离不弃。   甘老师父亲的浪漫,做医生的无法理解,但是病人的想法如此坚决,会诊最后的方向就变成了如何能在苏县做完这场手术。   在甘老师父亲住院进行右肝PTCD减黄期间,程凉和林主任他们在会议室里来来回回做了几十次手术模拟。   3D模拟重建,程凉能做。   术中决断,程凉也能做。   来来回回的手术模拟中,唯一过不去的地方,还是程凉一助二助的能力问题。   他们学习时间太短,还没有办法完全跟上程凉的节奏。   但是,他们很努力,程凉每场模拟下来都会给他们一堆任务,院里有个十几平米的小仓库做成了练习室,他们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会进去,玩命练习,然后下一次手术模拟,又总能发现更多的跟不上。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外科手术需要的是大量的练习,没有人能一步登天。   为此,程凉和林主任两人只能不停的调整手术步骤,降低助理操作难度的同时,程凉这边的压力就陡然增加了。   “不行。”第二十几次模拟之后,林主任叫停了,“你本来左右手的操作力度相差就很大,左边肩膀的问题始终存在,你这样操作太容易出事了。”   “我是不介意你冒险的,但是不能拿病人来冒险。”林主任皱着眉,“更何况你还有随机临空切刀的毛病,万一手术重建的时候出现了,你的一助二助又兜不住,一旦大出血,神仙都救不了。”   程凉没吭声。   “再想想别的办法。”林主任挂了视频,“明天再换个方法试试。”   视频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旁听的新来普外主任胡医生拍拍程凉的肩膀,说:“程医生,实在不行,我们换病例吧,这个病例,确实勉强了。”   程凉还是没说话。   所有人都离开了视频会议室,缩在监控器后面的盛夏也没说话。   摄像机忠实而又安静的记录着苏县援边医生程主任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松了松脖子又一次拿起了模拟设备。   这个方案不行,就再试一个。   “程凉。”盛夏又再拍了一个多小时,从监控器后面冒出头,“我们吃晚饭去吧,吃完了再回来试试。”   “不了。”程凉放下手里的东西,“今天晚上休息吧,再试也试不出什么方法了。”   他脸上的表情倒是还挺平静的。   只是吃晚饭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如果当年没骨折,或者我这病能好,就好了。”   就能减少很多风险。   就能有更多的选择。   “早上小赵单独找过我。”程凉的盒饭基本没怎么吃,“说自己可能承受不了这个手术,想退出。”   小赵是程凉的一助。   他从市里医院挖过来跟他做了两年多手术的小伙子,平时沉默寡言,但是非常崇拜程主任。   盛夏其实并不意外。   最近压力真的太大了,一楼聊天打牌的人都少了。   每个医生都想让病人药到病除,但是医生终归不是神,这个模拟手术让盛夏清楚的认识到,外科医生这一行,如果没有足够多的经验累积,绝对不可能一蹴而就。   这一行,没有天才,再有天赋的外科医生,也得经历无数次练习无数个病例的累积。   所以盛夏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盒饭往程凉旁边推了推。   程凉盯着盒饭,盛夏点的,给他加了个鸡腿。   他刚才脑子里都在模拟方案,没吃几口,所以现在放白米饭的那格里被盛夏用两颗圣女果摆了个心。   程凉:“……”   他把两颗圣女果分了,一人一颗,一边吃一边笑:“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非常可爱的盛夏鼓着腮帮子嚼圣女果,弯着眼睛又去压他头顶的呆毛。   “尽力了就好了。”盛夏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是啊,毕竟咱们只是一个普通医生。”程凉吃掉了鸡腿,“我明天再跟甘老师父亲聊一聊,这手术,在苏县真的做不了了。”   虽然遗憾,但是林主任没有说错,他可以冒险,但是病人不行。   “嗯。”盛夏点点头。   “就可惜,要跟老盛一样抱憾离开了。”程凉又叹了口气,“ICU能不能继续保住,还得看现在刚来的那个胡主任了。”   到底不是滋味。   程凉晚上还是去了一趟洗衣房,塞了一堆的衣服。   盛夏忙着剪辑就没陪他,只是快一点了就上去敲了敲门。   程凉很乖的立刻关灯下来了——他最近一直在蹭盛夏的床,工作太累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瞬间入睡,有人陪着,睡得就更香。   “我刚才洗衣服的时候又想到个方案。”他关灯,把盛夏搂进怀里。   “明天试试?”盛夏已经很困了,半梦半醒的。   “唔。”同样半梦半醒的程凉先让两人保持安全距离,然后才搂着盛夏的脑袋,一秒入睡。   那个晚上,谁都没有料到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解释。   第二天,林主任没有接程凉的视频电话,只是在电话里草草的跟程凉说,他有个会议,让程凉再等两天。   于是程凉在这两天里又埋头想了两个其他方案。   第四天,苏县医院迎来了一队从鹿城附属医院过来的专家,带着设备和人。   周弦下了车,冲着目瞪口呆的程凉说:“林主任让我来做一助,我还带了建模工具,不过那个贵,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带回去。”   “哦。”周弦推推眼镜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盛夏,“西西也来了,她说她要给你惊喜,但是现在吃了晕车药还在车里睡。”   他们恋爱那么久唐采西都没给他什么惊喜。   她居然把十五天年假都给了闺蜜。   切 第八十一章 “敬健康。”……   闺蜜久别重逢肯定会伴着尖叫和眼泪。   很多人印象里那个非常冷静专业的盛夏盛导演, 此刻正当着所有人的面抱着唐采西又哭又笑。   两个姑娘啊啊啊的,程凉在她们俩特殊的闺蜜语中依稀分辨出类似你头发为什么不剪和你瘦了你手上的老茧怎么回事之类的寒暄。   旁边的周弦已经见怪不怪,清点完装备和人, 站在程凉身边, 给他递了张表格。   “签字吧!”他累死了,得带队, 得安排大家的饮食住宿交通,新疆还特别大, 机场下来坐车坐的骨头都散了。   程凉看着表格。   周弦给他带来了半支手术队伍, 一个麻醉医生,两个熟手护士,一个周弦,以及设备。   都是他们数十次手术模拟中出过问题的薄弱环节。   周弦其实有些尴尬,他们两人这三年除了程凉每年回医院那两周时间偶尔有基于工作的聊天之外,剩下的就是程凉那天半夜三更给他打的求助电话了。   电话里不觉得生疏,真的看到人了,还是会有距离感。   程凉这三年磨砺下来,站着低头看表格的样子, 很有主任感了。这让周弦有一瞬间的犹豫,在想他现在是不是不能叫程凉师兄了, 是不是应该改口程主任了。   这人在电话里求助的时候太惨了,他忘记这人本质上还是个有钱有能力的社会精英了。   结果这位社会精英签完字,没有马上抬头, 而是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他说:“操。”   周弦:“?”   “这字签的我他妈有种娘家来人的感觉。”程凉大概也觉得这话说出来丢人,重重地拍了下周弦的肩膀,说,“谢了, 真的。”   周弦被拍的一愣,鼻子莫名其妙一酸。   于是走近一步,清清嗓子,问程凉:“你以前租给我的房子,七折租不租?”   程凉:“…………”   “那里离上班真的近。”周弦看着还在用闺蜜语聊外星话的两个女人,诱惑程凉,“而且我过去住了,西西肯定也会一起。”   有唐采西,就有盛夏。   这是固定公式。   “六折。”程凉拍板,“六折一个季度,之后按八折算。”   “我他妈大老远的鹿城飞过来就只能抵一个季度?”周弦震惊了。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抠?”程凉也找到了熟悉的无力感,“你现在在鹿城的工资比我在这里的高,家里也不是没钱!”   周弦身上这身外套抵他在这里两个月工资了好吗。   “攒老婆本啊。”周弦理直气壮。   “……我不用攒?”说的好像谁会没老婆一样。   周弦挠挠头。   他也不好意思说他一开始真觉得程凉这种性格的人是不会有老婆的,盛夏这样好脾气的都能被气跑,这人就真的是凭本事单身的了。   但,他居然还能追回来。   反正唐采西是挺惊讶的,惊讶到忍不住请了那么长时间假也要过来看看程凉这人到底变了多少。   在周弦的角度看,是真的变了不少。   工作态度变了。   没有以前那种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了,程凉之前进了手术室拿着手术刀才会不一样的气场现在扩散到整个工作周期了。   他愿意负责了。   他们刚到苏县医院,一轮核酸测完,医院院长还没准备好欢迎会,就都被程凉一起拉到了视频会议室。   不夸张,下午一点到的,一直到晚上八点,他们还在会议室里模拟手术。   程凉真没把他们当外人。   一边讨论手术,一边还得顺手教一教一起跟过来的嗷嗷待哺的那群年轻医生。   这种机会难得,除了程凉自己带的那队手术团队,连胡主任那边的外科团队都来了。   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等院长助理终于忍不住冲进会议室让大家休息休息吃顿饭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   程凉和周弦没去,一方面两人毕竟三年多没在手术台上合作过了,很多地方需要磨合,另一方面,盛夏今天破天荒拍到下午六点多就换了小白上,自己和休息了一下午的唐采西逛街去了,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他们四个人,很久很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所以程凉找了个包间,不是上次那个苏县大酒店的隔板包间,他这次特意问了当地的医生,推荐了一家私房菜,一桌一个蒙古包的那种。   程凉甚至没有开车,叫了车,把四个人都送到了,又让司机过三小时再来接他们。   点了酒。   菜上齐了四个人什么都没说都先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三年了,所有的遗憾都在这杯酒里了。   唐采西意味不明的看了盛夏一眼,抬手给程凉倒满了酒。   程凉一言不发的喝光了。   唐采西就抬手再倒。   程凉继续喝。   第六杯的时候,盛夏拉了拉唐采西的衣服。   她也不是阻止,她就是软塌塌的看着唐采西,下巴搁在唐采西的肩膀上,拉着她的衣袖晃了晃。   撒娇一样。   “就这样的!”唐采西忍了一个下午还是没忍住,“你他妈的当年也好意思跟她冷暴力!”   程凉不说话,默默的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还喝个屁啊。”唐采西骂了一句,“你没看到这小没良心的都心疼了吗?”   “六杯了啊,明天都还得工作。”周弦插了一句嘴。   唐采西于是就不说话了,她举起杯子要喝自己杯里的酒,又被软塌塌的盛夏拉着袖子晃了晃,于是哼了一声换成了奶茶。   这丫头估计是觉得自己和好太快了会被她骂,一个下午了,人形挂件一样。   她难得撒娇,唐采西最受不了的就是她撒娇。   只是这口气憋了三年,下午看到程凉的时候还是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   那么好的盛夏。   唐采西忿忿不平的啃了口烤羊腿。   ……   真好吃!   于是她维持着这样愤怒的表情,分了一半瘦肉给盛夏,又挑了一块肥的给周弦。   盛夏憋不住笑了,一边笑一边拿出自己私下用的小型摄像机,这次不像三年前新手那样傻乎乎地手持着,她找了个能拍到四个人的角度,两三下在蒙古包里固定好。   “……你上辈子是菩萨吧,这镜头你自己不膈应吗?”唐采西一口羊肉下去,没忍住嘴又毒了。   三年前拍过的,那么不愉快的事情都经历了,现在又拍。   “多好啊。”盛夏看着监视器,“我们四个人都没病没灾,也都还在做之前在做的事。”   唐采西嗤了一声,一肚子气就被戳了个洞。   这回,就真的不再纠结三年前了。   真的,工作几年才会发现,无病无灾,是一件多么值得庆祝的事,远超爱情,远超那些缥缈的恩怨。   气消了,气氛就好了。   唐采西一边啃着羊腿一边跟盛夏商量她这接下来十几天的安排,盛夏得剪片子得跟拍,从周弦今天下午被程凉抓着就不松手的状态,她估计自己这十几天应该挺凄凉。   “要不然我报个旅游团吧。”唐采西说,“新疆我还没玩过呢。”   “疫情啊姐姐。”周弦泼冷水,“你那点时间不够隔离的。”   唐采西:“……”   “你就陪我在这里剪片子拍片子吧,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纪录片怎么剪的吗?”盛夏在找烤羊腿里的洋葱,程凉那边递给她一个碗,里面都是他刚才边听他们说话边挑出来的蔬菜。   还有几片补充蛋白质的顽强的瘦肉。   “可我看到你们俩这样我胃痛。”唐采西龇牙咧嘴的。   远在鹿城还好,实际上看到……   关键她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两人这次恋爱和三年前不太一样了,不是那种离婚夫妻都比他们亲密的暧昧关系了。   盛夏这次,是真在恋爱了……   妈的……   还是被同一头猪……   “行了。”唐采西最后给程凉满上了一杯酒,“对夏夏好一点。”   “好。”程凉应得很郑重。   盛夏就托腮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看着这两人又一仰脖子喝光了一杯酒。   ……   她和周弦对视一眼。   周弦默默的把剩下的酒瓶子都用脚踹到了唐采西够不到的角落。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   他们四个人关系会变好也是因为一直在一楼房东程凉家吃食堂,同一个饭桌吃饭,四个人性格也还算合适,一来二去的,就都有了感情。   程凉三年前突然消失,对于唐采西和周弦来说,其实也很惆怅。   尤其是周弦。   他曾经以为林主任的事情过去之后,科室合并了,他就会和程凉一直合作下去,谁知道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变了天,他当时一个规培生什么消息都来自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有阵子院里甚至传程凉要去坐牢了……   也不知道谁脑回路那么清奇。   关键他还信了一秒。   现在坐在这里,还是他们四个人,角落里还是盛夏那个小型的摄像机,想到下午的时候和程凉一起模拟手术的场景,他低着头,也把自己杯里的酒给喝了。   程凉这个曾经的咸鱼,手术技巧上,进步的比他这个学霸还快了。   他今天居然都差点没跟上程凉的速度。   就,挺感慨的。   物是人非,但却幸运的都仍然没病没灾。   于是周弦又顶着盛夏无语的表情,把酒瓶子拿了回来了,倒满,举杯。   “敬岁月。”   “敬健康。”   “敬梦想。” 第八十二章 “你老婆正缠着我老婆呢!……   程凉一开始就知道今天肯定是个喝酒的日子, 但是他对这家私房菜不熟悉,所以当时点单的时候很有败家子特色的点了他们家的私房酒。   所谓私房酒,顾名思义就是贵。   自酿。   不知道酒精度。   入口是真的不错, 果香浓郁还不是特别甜也没什么酒味。   但是, 上头。   最开始上头的是周弦,他酒量是最差的那个, 敬完酒坐下吃了两口肉,就开始找唐采西。   平时戴着眼镜挺斯文的一个小伙子, 喝了酒找到了女朋友之后就搂着不撒手了。   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嘟嘟囔囔的十分委屈。   唐采西本来还挺有耐心的一边哄着男朋友一边剥花生米吃,吃了几口,愣了愣,看了程凉一眼。   然后看着盛夏。   盛夏头皮一麻:“怎么了?”   “我好像醉了。”唐采西吐字特别清晰,“要命了我现在看你都是叠影。”   盛夏:“…………”   “你家程凉酒量怎么样?”唐采西特别严肃特别镇定。   “……我不知道。”四个人里面就盛夏喝的最少,她只知道自己酒量还行,至于程凉。   在卫生所倒是看他喝了几杯果酒,但是那果酒连头都不上……   其他时间,程凉真的很少喝酒。   “我们三个要是都喝醉了你怎么办?”唐采西一张脸都红了, 但是吐字还是特别清晰。   “没事。”回答的人是程凉,“我还行, 没醉。”   唐采西严肃而沉默的盯着程凉看了能有一分钟,点点头:“行。”   也不知道行什么。   反正咚的一声就和周弦两个人抱在一起了。   盛夏:“…………”   “让你少喝一点了,明天早上起来又要头痛。”盛夏起身帮这两个醉鬼倒茶, 用湿纸巾焐热了给唐采西擦脸,嘴里哄孩子一样,“哎呀你头不要乱动,脸上妆不卸掉你明天早上起来会疯的……”   程凉在旁边一边帮盛夏固定住连体婴另一边的周弦, 一边打电话让之前说好的司机过来接人。   他声音比平时哑一点,打电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盛夏。   盛夏帮唐采西卸掉眼妆,喷了点随身带的保湿水,才有空问他:“你真的没事吗?”   这酒太可怕了,这两人简直已经断片儿了。   “没事。”程凉摇头,眸色有些深。   盛夏隐约的觉得哪里不太对,但是程凉看起来真的什么反应都没有,脸也没红,也没大舌头,站起来走路也不飘。   唐采西大概是难受,一手搂着周弦一手搂着盛夏,嘟囔了两句。   盛夏的注意力于是就被转移了。   再后来上车回去的时候,她也一直和唐采西坐在后座贴着,听程凉还能和司机聊两句回去怎么绕路,也就彻底放心了。   唐采西这边已经开始唱歌。   盛夏捧着这个醉鬼的脸,一边哄着,一边被逼的还得跟她一起合唱。   唱的是他们高中的校歌。   唐采西为了歌词是绿水青山还是青山绿水和盛夏争了一路,到最后盛夏被她逼着来回唱了四遍,很凶的跟唐采西说:“就是绿水青山!你家才青山绿水!”   坐前排的程凉低笑出声。   然后唐采西就很愤怒的怼了一句:“你笑个屁!”   旁边已经彻底不省人事的周弦帮忙和了个音:“个屁!”   盛夏:“……”   ***   周弦带来的这一队医疗队被院长安排在了苏县宾馆,但是要是把周弦和唐采西送到宾馆,估计,唐采西第二天醒来就能把盛夏拐跑。   所以程凉很自觉地把两人一起送到了二楼。   二楼有四个房间。   他倒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能住满。   一楼今天难得的一个人都没有,院长那边的欢迎宴看起来还没散,程凉一手拽着周弦一手开了门,上了二楼后,把周弦丢到自己房间的床上。   周弦躺平后嗖的一下坐了起来。   程凉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就见这醉鬼推着眼镜,眯着眼问程凉:“老子老婆呢?”   程凉:“…………”   他借着酒劲,恶狠狠的回了一句:“你老婆正缠着我老婆呢!”   拉都拉不开的那种。   他都没见过盛夏这么能撒娇。   周弦低头思索了一下程凉那句话,抬头,冲程凉招招手。   程凉很不想理他,但是还是凑过去了。   “把我老婆骗过来,你就可以抱你老婆了。”斯文的戴着眼镜的小伙子,露出了一个阴险笑容。   程凉:“…………”   他在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行性。   还没思考出这件事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猥琐,他身体已经在动了,先是大声喊了一句盛夏,然后说:“周弦在找唐采西。”   隔壁也是一阵鸡飞狗跳。   唐采西披头散发的从隔壁飞奔而来,抱住周弦就不动了。   那表情像是被人棒打了鸳鸯,抱在一起委委屈屈的与世界为敌。仿佛上一秒还在盛夏的房间里宣誓要把世界上的男人都灭掉的家伙是精分一样。   最可怕的是自理能力还没丧失,都这样了还记得上床要脱鞋,冷了要找被子。   盛夏头发乱了,气也喘了,叉着腰瞪着这两人半天,决定不管了。   “就让他们睡你房间吗?”盛夏搬不动他们了。   程凉从柜子里抽出两床厚被子,丢到他们旁边的地毯上。   可能被子有点重,他丢的时候晃了晃,但是声音还是很稳,他说:“过两个小时再来看看他们会不会吐。”   他怕他们喝多了平躺吐了呛着气管。   很理智很清醒的样子。   于是盛夏自动忽略了程凉站在原地晃了晃的动作,忙前忙后的铺床,帮唐采西解开领口,最后还偷偷撑起被子帮唐采西解了内衣扣子,换了个棉质的抹胸。   全都弄好了,她才看到程凉靠在门边闭着眼。   “程凉?”她一直到现在才发现程凉脸色有些发白,“你没事吧?”   程凉唔了一声,睁眼。   他眸色很深,看着她问:“都弄好了?”   “嗯。”盛夏走近,发现他额前头发都湿了,“不舒服吗?”   程凉撑着门框站直,甩上门把那两个醉鬼隔离开,把盛夏拉到她房间里,又一次关上门。   然后很礼貌的同她说:“借我靠一下。”   盛夏还没反应过来,程凉整个人就都靠她身上了,倒是还记得手护着她的后脑勺,就是盛夏毫无防备被一个大男人压着往后一退,踉跄了一下两人就都躺床上了。   盛夏:“……”   终于后知后觉:“你也喝醉了呀?”   她就说为什么一直隐隐的觉得不对劲。   程凉皱着眉,一旦松懈了,之前绷着的那根不能让盛夏一个人照顾三个醉鬼的弦就断了,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得翻个身不要压着盛夏,但是身体却只能很小幅度的动了动,就再也动不了了。   只剩下护着她后脑勺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很歉意的回了一句:“就躺一会就好了。”   魂牵梦萦了三年的女人就在他怀里,当年一起吃食堂一起聊天的朋友就在他们隔壁,他终于有了一种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唐采西让他喝的那六杯酒,其实一点都不苦。   如果唐采西现在再把三年前问过他的话拿出来问一遍,他这次的回答,终于可以不再是我不知道了。   他爱盛夏。   这四个字,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出口。   “我爱你。”他贴着她的耳朵呢喃。   盛夏红着脸拍拍他的头:“我去给你拿热毛巾擦脸。”   也难为他一直撑着。   要不然她还真不一定有办法一下子照顾三个醉鬼。   程凉微蹙着眉,不愿意让她走。   盛夏用手指把他蹙着的眉心撑开,有些担心:“很难受吗?”   四个人里,他喝的最多。   他心事最重,触景伤情的感触最明显。   程凉睁开眼,耷拉着眼角,眼瞳颜色黑沉沉的,看着她,抿着嘴点点头。   “头痛。”他说,“心里也痛。”   声音很哑。   盛夏一下下地摸着他因为长期皱眉已经有些褶皱的眉心。   “我……”程凉把头埋进盛夏的颈窝,“这三年一直在幻想,等我援边结束回鹿城,要怎么说服周弦把你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我试了八百种邮箱前缀,但是邮件一直发不出去。”   “我去看你的直播,想给你发弹幕,但是又怕你被我气的连直播都不播了。”   那是她给她父母报平安用的直播,他没有资格破坏。   “我跟你一点交集都没有了,就只能拼命去搜集擎天柱的周边,只要是限量的我都想办法收了,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有一天为了买限量周边留下联系方式。”   这样,他就能找到她了。   “我甚至翻遍了唐采西所有的社交账号,想找个和她互动多的账号顺藤摸瓜找到你,但是,你从来不和她在公开社交软件上聊天。”   “盛夏,我找不到你了。”他说,“怎么找都找不到了……”   他以为他只是冷静逃避几天,他以为挽回可以有无数次机会,但是,都没有了。   他病了半年,半年后,等他有余力睁眼,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我真的……”他酒意终于弥漫,紧紧抱着盛夏也不知道自己抱得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哽咽着重复,“找不到你了。”   盛夏眨眨眼,看着天花板,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眼泪。   这个醉鬼!   平时都不说的话憋着酒后才说出来。   烦死了!   其实多少也有点上头的盛夏吸着鼻子一个板栗子敲到程凉脑袋上。   程凉一僵,睁开眼。   “你烦死了。”她泪眼婆娑的。   程凉酒瞬间醒了一半,也顾不得头晕不晕了,起身想去找面巾纸,结果盛夏搂着他脖子不许他动。   “你找脑科医生的联系方式有什么用啊!”她骂他,“我爸爸团队的医疗支援都是全球最好的,谁稀罕你找的脑科专家!”   “那个时候……”盛夏因为平躺,眼泪一直往头发上流,耳边的头发都湿了,“你哪怕就回一句你想我了……也好啊。”   “谁让你想那么多了?”她问他。   “谁让你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扛了?”   “谁让你觉得我会走了你就干脆先跑了?!”她最后这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情侣默契,他真以为她没意识到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他害怕了,他觉得感情深了他没准备好,他想他这咸鱼样要是和她耗着,她会跑。   所以他消失了。   “所以我凭什么要给你留后路?”她反问他,“你就应该永远都找不到我!”   酒意上头,再加上唐采西就在隔壁,程凉那几句话逼出了她埋在最深处的委屈。   不是没有句号放不下。   而是,她从来没放下过。   “对不起。”程凉这下酒彻底醒了,只能一叠声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再敢消失一次试试!”盛夏恨不得咬他。   “我疯了么还要再试试。”程凉被搂得起不了身只能动作笨拙的抱着她。   他救了多少人,才换来一次老天开眼。   他疯了么还要再来一次。   怀里的盛夏还在哭,和三年前电梯里那次哭了以后马上擦干跟他说对不起不一样,她这次拽着他衣服发泄一样。   那该死的私房酒三瓶就放倒了一屋人。   前尘往事,恩恩怨怨,哭哭闹闹。   终于,都开始变得可以碰触,变得,开始结痂。 第八十三章 “我昨天跟他算账了。”……   第二天, 四个人醒来以后脸都肿成猪头。   “那啥……”周弦觉得自己作为地位最低的那个人,有必要调节气氛,“那酒还不错, 后劲足但是今天头倒是不怎么痛。”   程凉:“那一瓶一千八。”   要是醒来再头痛他真的要去砸了那家店。   盛夏:“……”   唐采西:“……”   两个女孩迅速用眼神骂完这个神经病富二代, 现在已经在用眼神交流昨天晚上分开后各自发生了什么。   “那抹胸你的吗?”要交流的内容超过眼神容量,唐采西开始拉着盛夏说悄悄话。   “嗯。”盛夏在唐采西背后摸了摸, “是不是太小了?”   “嗯,比穿内衣还难受, 半夜愣是把我给掐醒了。”唐采西看着盛夏的胸, “你再不吃肉你很快就平了你知道吗?”   盛夏:“……”   “你昨天哭过了?”唐采西皱眉,终于在盛夏的白眼下看到了她的红眼圈。   盛夏有些不自在,点点头,糯声糯气的:“我昨天跟他算账了。”   可激烈了。   自己哭了,把程凉也弄哭了,两个醉鬼抽抽搭搭搂搂抱抱的都没眼看。   唐采西:“……”   盛夏直觉不妙想去捂她的嘴。   但是唐采西预判了她的预判,甩着头大吼了一声:“你他妈账都没算清你就敢跟他和好?!”   周弦:“……”   程凉:“…………”   ***   因为这个小插曲,盛夏和程凉终于被彻底棒打鸳鸯了。   唐采西拒绝一个人睡,也拒绝让周弦一个人睡, 所以虽然二楼有四个房间,却最终变成了唐采西和盛夏一间, 程凉一间,周弦在程凉空旷的铺着地毯的客厅打地铺这样神奇的组合。   白天仍然很忙。   为了让周弦可以迅速熟悉苏县的手术室环境,程凉排期中的手术分了一部分给周弦主刀, 剩下的教学刀都叫上了周弦当一助。   甘老师的父亲还在做右肝PTCD减黄,但是效果不好,所以增加了左肝的PTCD减黄,想等到总胆红素降至100的时候再动刀, 手术日期被排在了十天后。   所以程凉和周弦只有十天的磨合时间,两个私交很好三年前还经常一起手术的外科医生,磨合的第一天就差点吵起来。   “你他妈的才三年哪里学来的那么多小动作?”程凉很少在手术室发飙,周弦在里面一个下午,程凉飚了三四回了。   “这个没仪器靠手我做不了!”周弦额上都是汗。   “你下去!让小赵来。”程凉终于开始赶人。   在观摩室拍他们磨合的盛夏就看周弦闷声不响就下去了,可没有出手术室,而是站在无菌区外面和其他实习生规培生一起伸着脖子看。   “看清楚没?”程凉固定完这一组血管,抬头看向周弦。   “……你这一手哪里学来的?”周弦看得目瞪口呆。   这古典复古的固定法绝对不是林主任带出来的外科医生的风格。   “以前没有这些仪器,外科医生也得开刀。”程凉淡淡地回了一句。   周弦啧了一声。   不得不说,这次真被他装到了。   程凉这得看多少录像做多少练习才能把这种和他之前手术方法完全不同的手法用的那么娴熟。   难怪林主任送他上飞机的时候,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程凉这三年的成长。   他们两个,以后得接了鹿城医大附属医院肝胆外科的担子。   可就三年后再次合作,两三天手术做下来,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磨合成功的意思。   问题总是在解决深入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多,和他们四人一醉方休后就没什么隔阂的感情不同,三年没有共同手术,对于周弦来说天上地下的手术室条件,还是变成了一道鸿沟。   周弦在鹿城顺风顺水有一阵子没遇到这样的挫折了,硬撑了三天,终于拒绝了程凉晚饭后再去练习室的邀约。   “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吐。”周弦使劲摆手。   程凉面无表情:“我们晚上还睡一个屋。”   说的好像他不想吐一样。   他现在做梦都是周弦的手,差点长在盛夏的身体上,昨天晚上把他吓出一声冷汗。   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可怕的噩梦。   吓得他都想去看动物世界了。   而且,他有两天没看到盛夏了。   明明就在一个房子里,明明就在同一层楼,明明他晚上还能听到盛夏和唐采西的外星语,但是就是没看到她人了。   拍摄后期,她现在只挑着重要手术拍,其他时间都在视频剪辑。   虽然他理解两个姑娘之间深厚的感情,但是吃饭都不能在一起吃就真的很离谱。   “晚上一起吃饭吧。”他想盛夏了,“放松一下明天再继续。”   谁知道周弦眼睛一亮,又推着眼镜凑近他。   程凉往旁边挪了挪。   他不想晚上做梦做到周弦推眼镜的动作又嫁接到盛夏身上,他怕他明天手术的时候会忍不住对周弦手起刀落。   “如果要放松的话。”周弦在办公室里压低声音,“我带着西西出去明天再回来可以吗?”   程凉不想承认自己那么一瞬间,眼睛绝对亮了一下。   “这附近有个野营场地你知道不。”周弦问程凉,“能租有天幕的帐篷,能看到银河,还能放烟花。”   程凉:“……在哪?”   周弦:“呵。”   为什么这样的人都会有女朋友。   “反正,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这地方既然是我先发现的,就我先带西西去,你们两个等下次想放松的时候再去吧。”周弦收拾收拾桌子,准备走人。   他今天晚上,真的连手术的手字都不想再看到了。   程凉这两天几乎要颠覆掉他对外科手术的理解,让他第一次发现如果他没有鹿城的那些仪器,他可能都当不了主治医师。   大城市的弊端,他太依赖机器了。   他甚至被程凉激出了斗志,脑子一热在想要不然他也援边试试,不用那么久,一两年的那种。   然后就被唐采西一锤子锤死,唐采西说,你试试。   周弦马上老实了,试什么试,他的梦想就是安心做医生安心拿工资安心结婚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才不要像程凉这样。   确实,历劫归来终会蜕变。   但是大部分普通人,都会死在历劫的路上,哪怕是程凉,要不是最后老天心软把盛夏送过来了,他还真不一定是死是活。   很容易想通的周弦快乐地带着唐采西去住帐篷看银河了。   剩下办公室里的程凉憋着气把本来应该两个多小时才能做完的收尾工作一个小时内弄完,在家门口饭店里点了菜就直接回家冲上了二楼。   那群小兔崽子还没下班。   他很快乐的推开了盛夏的房门。   盛夏一个小时前刚送走唐采西和周弦,现在正戴着耳机和视频死磕,程凉推门进来就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就算打过招呼了。   程凉熟门熟路的掀起盛夏一边的耳麦,问她:“还要多久?”   “三十分钟。”盛夏眼睛就没离开过屏幕。   程凉点头。   先把她桌上的空杯子洗干净倒了水——熬夜盛夏的养生方法是往水里面丢枸杞,虽然程凉作为西医不懂,但是还是照做了。   然后收拾掉茶几上这两个女孩子这两天乱放的书本杂志和一堆小零食,摊上一次性桌布,一个小时以后菜送上来就能吃。   都忙好了,他心满意足的去隔壁换了衣服,回来以后躺到盛夏的床上,抱着擎天柱就睡着了。   全程十分钟都不到。   盛夏摘掉耳麦回头看了程凉一眼,这人抱着她的抱枕已经迅速进入梦乡。   盛夏笑,抬手把窗帘拉上了,调暗了房间的灯光。   说了半个小时,却还是一直到楼下饭菜送上来,程凉的手机响了以后盛夏才合上电脑。   盛夏接的手机,她认识楼下饭店的电话,接起来轻手轻脚的在楼道里拿了饭菜,又轻手轻脚的进了屋。   程凉翻了个身还在睡。   盛夏放好吃的蹲在他面前。   那天酒醉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她看着看着,就笑了,伸手捏住程凉的鼻子,细声细气:“饭来啦!”   程凉模糊的应了一声,手腕一翻拉住盛夏的手然后用力一带,盛夏就被带着上了床,滚进了他怀里。   “唐采西来之前,你叫醒我还是用亲的。”他闭着眼睛哼哼。   这两天很累,刚才虽然睡的时间不久,但是睡得很熟。   “我饿啦!”盛夏又伸手捏他鼻子。   程凉睁眼。   盛夏两眼亮晶晶的在他怀里冲他笑。   两天没见了。   她穿的估计是唐采西带过来的睡衣,粉红粉黄毛茸茸的,和她毛茸茸的头发一样。   程凉闭眼亲了上去,先从她毛茸茸的额头开始,一路亲到她的嘴唇。   盛夏一开始觉得痒,笑嘻嘻的,到后来也意识到气氛有些微妙,于是伸手遮住了嘴唇。   程凉笑,鼻尖磨着她的鼻尖,开始亲吻她的耳朵。   盛夏的脸瞬间爆红,拽着他的胳膊晃了两下。   “痒啦。”她缩着脖子,红着脸。   “吃饭了。”程凉最后吻了吻盛夏的嘴唇,率先坐了起来。   他最近越来越忍不住了。   那次酒醉之后,他这两天手术都没有看到黑雾。   轻吻盛夏的时候,心里的酸涩也终于只剩下了甜。   向来悲观的他生平第一次,开始期盼未来,有盛夏的未来。 第八十四章 就是,不长嘴就好了……   其实二人世界很普通。   他们两人吃完晚饭一楼的医生们就陆续下班了, 大家在楼下吵吵闹闹,抢厕所的、吆喝着一起看电影的、还有嚷嚷着白天到底谁偷了笔的。   这些都是程凉在苏县这两年听惯了的热闹,他羡慕过, 却从来没有融入过。   而今天, 他一边觉得吵闹,一边却开始认真听。   他在想楼下几个房间就四个厕所是不是真的少了, 几个医学生下了班要看的电影居然是爱情文艺片是不是不太正常,他还在想, 自己抽屉里的那些笔可千万别给这帮兔崽子发现了。   那些游离的热闹, 终于变成了生活。   心境变化仿佛是一瞬间,可为了这一瞬间,他找了一辈子。   精疲力尽从手术室里出来看到盛夏冲他笑的瞬间,吃饭的时候发现盛夏为了不吃肉偷偷摸摸把肉塞到菜盘子最下面的瞬间,还有现在这样,下了班,他拿着笔记本写明天的手术计划,盛夏戴着耳机腰杆笔直的坐着剪片子的瞬间。   只是两个人,简陋装修的房间, 晚饭还是楼下饭店打包的,却莫名的有了重量感, 活着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辛苦终于都有了归处。   程凉敲完最后一行字,关掉了文档。   盛夏那边的页面一点都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笔记本外接了一个她从丁教授那边拿回来的大显示器,现在显示器上满满当当,一帧一帧,都是他。   她抿着嘴很严肃的把他的脸放大缩小, 调光影,场景切换,加字幕。   看久了,会有些害羞。   程凉清清嗓子,帮她倒满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盛夏扯下耳罩,喝了一口枸杞茶,两条腿悬空晃了一下。   这代表这丫头工作做完一个计划项了,可以休息了。   作为盛夏直播间里的忠实观众,程凉很懂,所以他拉着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正片有二十三分钟了。”盛夏说,“要看吗?”   “去我房间放投影仪上看?”程凉提议。   盛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程凉很快就明白了盛夏犹豫的原因,一整面墙都是自己的脸的时候,冲击力还是很大的。   “……”程凉后悔了。   不过他后悔的很有创意,他把和他一起坐在地毯上抱着抱枕看成片的盛夏搂到自己面前,太过害臊的时候就看盛夏的后脑勺。   她小时候应该没有被逼着睡过米袋,后脑勺滚圆的。   二十几分钟的成片,还是初稿,所以仍然有连接不顺畅的地方,有空白的插入点,配乐也没有。   但是纪录片大概的故事脉络已经出来了,时间线是二十四小时,盛夏剪了每个小时里她拍进镜头里的内容,有病患,有医生,也有病患家属。   中国边疆县城医院的二十四小时,一个援边医生在二十四小时里遇到的那些事。   有碎片的,也有连接的。   家属们有亲人去世嚎啕大哭的,也有出院以后看着阳光笑的。   医生们有累倒在走廊里随便一靠就睡着的,也有半夜还在练习室里练习血管缝合的。   至于程凉,他在无数人无数次程主任的称呼下,一直在忙碌。   手术室里、教学室里、办公室里、甚至自己家里,他大部分时候都很严肃,对着病人不苟言笑,家属有事找他他也一定会站在有摄像头的地方,病人私下里都说,这个大城市过来的医生可凶,不听他的话他就不给他们做手术。   但是病人出院,他会笑。   病人走了,他会在晚上手术做完巡房的时候看着空床位笑一笑。   自己带出来的手术团队独立完成手术了,他也会笑,早上查房前开会的时候会点名表扬,那种时候,他的表情就会变得很温和。   还有,洗衣服的时候,他会笑。   ……   二十几分钟时间真的不长,没有配乐只看视频也稍微有点干巴巴。   但是程凉只看了几分钟就没有了一开始扭捏的感觉,他搂着盛夏安安静静的看完了一整部片子。   最后的镜头之后,后面是留出来的空白画帧。   程凉很久都没有说话。   “怎么样?”盛夏问他。   程凉说:“你拍出了我想要的东西。”   他最开始参与纪录片拍摄想要的,让后来的人可以少走弯路的东西,盛夏拍出来了,她甚至拍出了能安慰人的东西。   来这样的地方援边,苦累是一座大山,寂寞则是另一座。   苦修一样,手里的技术因为没有仪器在这样的地方很难施展,以前很简单的开个单子就能检查的事情,在这里还得住院手术。   语言不通,水土不服,从头开始。   盛夏拍出了他的寂寞,也拍出了他的救赎。   和爱情无关的东西。   二十几分钟时间,都在阳光里。   生离死别在所难免,医生不是神手术也会失败也有治不好的病人,病人家属也总是会遇到特别不讲理的或者一开始讲理后来出点问题就各种刁难的。   援边这样的地方,不是世外桃源。   在大城市里遇到的问题,这里一样会有,一样会有很多。   但是,这些都发生在阳光下。   灿烂的阳光下,晚上八九点了还是西晒的要死的地方。   悲伤痛哭的时候,阳光会从窗户的角落里洒进来;医闹最厉害的时候,也有病人家属为了保护正在手术室里的病人,和那些带着凶器的家伙据理力争;手术失败的时候,病人死亡的时候,医生低声宣布死亡时间的时候,窗外,会有笑着出院的病人,会有永不消失的启明星,会有门口踢球欢笑的孩子。   阴影,只是阳光正烈的时候不可避免出现的对立面。   有时候只需要抬头,只需要往前走一步,只需要打开窗,就总能有能够驱散阴影的光亮。   二十几分钟时间,两个多月的跟拍,盛夏这个纪录片导演,很精准的拍出了这样的片子。   安慰人心。   哪怕拍摄的是边疆县城医院这样的地方,哪怕她的镜头里毫无保留的拍出了这里的苦累贫穷。   但是看完了,会觉得温暖。   盛夏热爱纪录片,她觉得纪录片真实。   盛夏拍摄的纪录片,在真实里有程凉刚才一直想要的瞬间,让自己落地的瞬间,活着的意义。   “你拍出了超出我期待的东西。”他摸摸她浑圆的脑袋,叹息,“要不,直接自立门户吧,我投资,我觉得你拍的东西不会亏。”   盛夏被逗笑了:“丁教授已经同意我下一部纪录片的选题了。”   她才不要自立门户,她翅膀还没长好呢。   “他肯定会同意。”程凉一点都不意外。   丁教授收揽了这样的人才,他的工作室应该可以锦上添花了。   “有那么好吗?”盛夏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点了播放键。   程凉:“……”   第二次在看到自己那张黑漆漆的脸出现在镜头里,就不怎么浪漫了。   “我真有那么黑吗?”他忍不住嘀咕。   “就这个颜色我还是加了滤镜的。”盛夏仰头看他,加重语气,“你到机场接我的那天,戴着口罩站在那里我以为是乌木雕。”   程凉:“…………”   什么鬼形容词。   “不过,你跟我下飞机一开始看到的时候感觉不一样了。”盛夏说,“我一开始还挺讨厌你的,虽然告诉自己这是工作,但是还是带了偏见。”   “觉得你没用,消极,全身都是无力感。”   “我那时候就在想,你肯定还没找到你的胡萝卜,不知道在这个地方瞎晃什么……”   程凉搓搓鼻子。   “再后来,知道你为了苏县医院做了那么多事,知道你组建了外科团队,弄了ICU,给村里老人送药,苏县之前做不了的手术你在这里两年多能做的都做了,程主任成了某种符号,药到病除的那种。”   “我又在想,这个人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呢,绷得那么紧,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本性都没了,他到底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程凉在她身后,低头蹭她的脖子。   “我那时候都觉得纪录片要完蛋了。”盛夏说,“丁教授跟我说得挖出你的真实,要不然这片子落不了地,我也没办法拍出你之前让我拍出的感觉……”   所以她拼命想去挖掘他的真实。   压力太大了,在大太阳底下中了暑。   “幸好拍出来了。”盛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次拍完,她真的得在鹿城好好休整休整,太累了。   “程凉,我喜欢你现在的状态。”盛夏轻轻地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为什么努力,而且知道怎么去努力。”   她喜欢这样子的程凉。   如果三年前,她喜欢他多多少少是因为程凉医生的滤镜的话,那么现在的程凉,她终于喜欢上了他原本的样子。   所以他这三年,真的努力了。   她身后搂着她的程凉突然绷直了背,头贴着她的脖子,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盛夏:“……??”   “盛夏。”程凉鼻息微热,心跳很快,“等你毕业了,我们结婚好吗?”   盛夏:“啊?”   “还有一年多时间,我回鹿城以后好好筹备婚礼,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吗?”他问她,还贴着她的脖子,好像她如果敢摇头,他就要咬她。   “你……这是求婚?”盛夏又想揍他了。   好在程凉摇摇头。   “这里买不到好的戒指。”富二代程凉说。   “而且现在也不浪漫。”直男程凉说。   “我就是先跟你说一下。”欠揍程凉继续说。   盛夏:“……”   程凉坐直了,打开灯,把口袋里的钱包掏了出来。   富二代的钱包鼓鼓囊囊,除了现金就是一沓卡。   “这是医生的工资卡。”程凉开始发卡,“这是鹿城那边出租房的收租卡;这张是理财用的,里面都是大额理财;这张是平时零花用的,也有理财但是比较小额而且都是短期的;这张是零存整取的卡,就是平时理财收租什么的凑成整数了就都会丢给这张卡的理财经理,他那里有一些大额资金理财。”   一共五张。   另外三张是信用卡。   没有传说中的黑卡,但是都是银行的金客户卡。   盛夏:“……你这么多卡平时都随身带着?”   小偷要是遇到这样的人得多开心啊。   “本来都丢在这房间的保险柜里的,但是你来以后我就一直带着。”程凉回答。   盛夏很不想问,但是不得不问:“为什么?”   “……壮胆。”富二代程凉倒是很老实。   盛夏:“……哦。”   “反正这里就是我全部财产了,另外房产证之类的这边只有这幢小白屋,市里的那套房子是我爸妈的还不在我名下。”   “鹿城那边之前住的那幢是我名下的,另外还有四幢在别的小区,那些房产证都还在鹿城。”   盛夏:“……”   “那张医生工资卡会拿出来定期做捐赠,我爸妈那边有个资助小孩读书的基金,我一般都会往里面丢,反正财务报表什么的我爸妈都在做,就是一些希望工程之类的。”   “零花用的卡是我最常用的卡,网上买东西绑定的也是这张,其他信用卡什么的偶尔买大额的东西会用。”   “剩下的都是理财经理理财,每个季度会出报表,我从分红盈利里转一点钱到零花卡里,其他的继续利滚利。”   “我们钱挺多的。”他用了我们,“婚后的盈利肯定是对半,房子这些固定资产我也问过唐采西,她说可以慢慢赠予,一两年就可以平分了。”   “我回去以后工资也不会太低,肝胆外科医生工资还行,附属医院又属于私立医院……”   他噼里啪啦没完没了。   所以盛夏判断,他现在也是在壮胆。   为了他说的不是求婚,就是跟她说一下的这个流程。   盛夏懒得理他,打了个哈欠,宣布:“我困了。”   刚刚说到一半还打算继续把之前准备好的小布袋子拿出来的程凉:“……”   “其他的话等你下次打算求婚的时候再说吧。”盛夏晃悠悠地起身,拍拍他头顶的呆毛,“晚安。”   程凉:“……”   “先买戒指。”她交代他。   “烛光什么都不要,也不要人围观,我喜欢两个人的。”她说。   “到时候不要再把这些卡拿出来。”她警告他。   “戒指也不要买你审美的……”交代一通盛夏又觉得不太对,“算了到时候我给你链接吧。”   “反正,今天不算。”她回房了。   留下程凉一个人傻在哪里起码傻了半个小时。   然后挠着头站起身,把之前准备好的小布袋子拿出来,出门,熟门熟路的开了盛夏的房门。   盛夏真睡了。   程凉就把布袋子放在盛夏的床头柜上,然后自己也钻进了被子。   良久。   “你答应了对吧。”他问。   盛夏:“……没。”   “那你先把链接给我吧。”他又有了新话题。   盛夏:“……”   “其实,钱可以壮胆的。”程凉说,“你可以试试的。”   盛夏:“……”   她还挺想让他滚的。   但是两个晚上没在一起,他上床了之后她居然有些眷恋。   就是,不长嘴就好了。   可惜了那么好一个人,那么好的五官,那么好的人品。   偏偏要长嘴。   太气人了 第八十五章 非常,贵,的,擎天柱。……   一开始, 盛夏完全没有注意到程凉晚上一声不吭放在她床头柜上的布袋子。   从那几张叠成长条形边缘起毛的旧纸条开始,程凉每天都给她一个小布袋子,她怀疑他是不是买了一箱这种布袋子, 上面有品牌logo, 袋子巴掌大小,里面通常都会塞两颗棒棒糖。   没在一起的时候他每天清晨都会把布袋子绑在她房门前, 在一起后他会放在她床头柜上。   已经几十个了。   连唐采西都对这种布袋子见怪不怪,上午和周弦回来的时候看到床头柜上的布袋子都没多看一眼。   唯一的区别是, 这个布袋子很大, 里面鼓鼓囊囊的,放在床头柜上还挺有存在感。   盛夏剪片子的时候去床头柜抽屉拿发卡的时候还看了一眼,心想程凉是不是想偷懒所以把剩下十几天的棒棒糖都一次性给她了。   但是这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   今天挺忙的。   吃完中饭盛夏把直播背景板拿出来了,埃塞俄比亚大规模饥荒,她父母今年都在那边,网络时有时无,这两天联系的不多,她按照时差算好了他们起床的时间,打算开个直播。   报个平安什么的。   跟程凉恋爱后她有点不敢跟她妈妈说, 毕竟当时分手的时候她妈妈也在场,她妈妈还安慰她说, 下次不要找长得好看的。   ……   黑了,就不能算好看了吧……   盛夏很心虚。   临时开的直播肯定没有观众,开播五分钟, 她妈妈上来看了一眼,两人就着弹幕问了问对方的近况,她妈妈给盛夏的网盘里塞了一个大图包,里面都是他们在埃塞俄比亚拍的照片, 上传有点费劲,她妈妈为了不占用带宽,留了一句周末跟她视频就下线了。   盛夏倒没有马上下播,唐采西在这里玩了两天早就对视频剪辑失去了兴趣,她也是个能人,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封邮件又去县政府收了个传真,居然就弄到个法律援助的活,还能抵消年假。   早上和周弦一起回来的时候就拿着一叠法律资料,居然还是苏县医院相关的。   于是唐采西今天一整天都没空找她玩了,盛夏索性就开着直播想把小白之前拍的ICU单独剪出来。   直播间里观众来来往往的也没有什么熟面孔,盛夏一边工作一边偶尔和唐采西聊两句闲话,时间过得很快,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程凉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他今天的手术都结束了。   他说他和周弦还有一场架要打,打完了晚上四个人一起吃饭。   盛夏笑着回了一个好。   然后她直播间的观众列表就多了一个人,就那个顶着系统随机的ID号的老熟人。   “下午好。”盛夏打招呼,“下班了呀?”   “还没。”对方回弹幕。   盛夏笑笑,戴上耳机继续工作。   唐采西那边可能告一段落了,哼着歌在做别的事,突然就卧槽了一声。   盛夏摘下耳机,回头:“怎么了?”   直播间里现在只有一个随机ID,四五年的老观众了,所以她也没关麦。   “这布袋子你打开看过没?”唐采西拎着个布袋子跑过来。   是昨天程凉放床头柜上那个。   “不是糖吗?”盛夏嘟囔一句。   “……不是。”唐采西的表情一言难尽。   袋子没扎紧,唐采西刚才翻抽屉找发卡的时候碰到掉了一个东西出来,擎天柱的镭射汽车贴。   这是唐采西卧槽的原因。   唐采西经常和她一起看一些觉得买的人脑子有坑但是这东西为什么要这么贵的周边,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   因为这个限量车贴当时全球只出了五十个,现在二手市场价格在7000到10000之间。   盛夏看到那车贴呼吸就是一窒,虽然知道程凉这人肯定不会买山寨但是还是没忍住检查了一下镭射码。   ……   当然,是正品。   她想到他们集体醉酒那一次,程凉说他这几年为了能够和她有交集,一直在收集各种周边。   她当时以为就是她现在这一屋子的手办。   但是这个布袋子告诉她这事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虽然不知道这富二代的脑回路为什么会觉得她一个穷学生会想去买一个七千块的镭射车贴。   但是盛夏还是很勇敢的解开了布袋子的上面的绑绳,呼拉一下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还在直播。   所以她脸木了一下,到底什么都没说,又默默的把东西都装了进去。   其实里面东西不多。   两个手办罢了。   一个未发售的TF手办,某国际通用网上平均售价五千刀,一个金光闪闪的lucky draw,拍卖价起拍七千多刀。[1]   盛夏倒出后又马上收回布袋的动作太快了,所以唐采西只来得及被闪瞎了一秒。   两人都诡异的沉默着。   盛夏甚至下意识把那个巨额布袋藏到了桌子下面,第一时间想关直播,又觉得关了太明显了。   虽然只有一个观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没出息了。   主要真的贵。   非常,贵,的,擎天柱。   两个!   哦豁!金色的!还能变成金色的车!!   “宝贝。”唐采西斟酌着措辞,“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像掉到米缸里的老鼠。”   盛夏两手都在桌子下面,睁着大眼睛不说话。   “先给我吧。”唐采西伸出手,“你把剩下的剪完,一会我们下播了看。”   盛夏身体往后一退,手指摸着布袋子,硬硬的实感。   哪里还记得自己在直播,站起来就往防潮柜那边走。   “他怎么拆出来了。”盛夏咕哝,“这不是原来还有个盒子的吗?”   “就这么随随便便放在这破袋子里。”   “蹭破了怎么办啊?”   “这人怎么这么不靠谱啊!他不会把盒子丢了吧。”   唐采西都被逗笑了:“祖宗哎,你那个镜头比这两个玩意贵多了啊!”   她居然想把镜头从防潮柜里拿出来把这两个东西丢进去。   “这里灰尘太大了。”盛夏还真把镜头拿出来了,塞到自己刚才抱怨的破布袋子里,再双手把这两擎天柱供起来放进防潮柜,“这手办坏了就没了。”   “这人这次倒是真送对东西了。”唐采西感叹。   能让盛夏快乐成这样的礼物,估计就只有金色的擎天柱了。   “他买来不是为了送我的。”盛夏隔着防潮柜的玻璃门摸着擎天柱背后那个独一无二的ID码,“他是觉得万一我要收这些周边,弄不好就能遇到了。”   唐采西:“…………”   “西西。”盛夏皱着眉,很忧愁,“他是真的觉得,我买得起这个吗?”   那她,收入还差挺远的。   大部分都拿来买设备了。   唐采西:“………………”   盛夏又摸了一下玻璃柜,恋恋不舍的坐了回去,戴上耳机前才发现自己还在直播。   “啊!抱歉。”她脸瞬间红了。   “我马上下了,其实我现在直播都不能开歌单,你可以找其他的主播的,这个平台很多主播的歌单都不错。”   盛夏说完就想点关闭直播。   然后直播间上方就飘过了一条弹幕:【我买来就是送你的。】   ……   盛夏傻住。   随机ID:【盒子还留着,我昨天晚上本来想说完那些再把这两个手办送你的,但后来越聊越远扯不回来了……】   盛夏:“…………”   旁边窥屏的唐采西:“………………”   盛夏艰难的:“……可是你在我直播间已经四五年了啊。”   她刚开播没多久就有这个ID了啊。   她和程凉只认识三年多。   随机ID:【你当时来门诊的时候我就认出来了,不过当时没好意思说。】   盛夏:“……哦。”   脑子里一瞬间有很多记忆涌上来。   第一次在门诊看到程凉,他动作飞快的抽出了老旧打印机里的表格。   他们刚恋爱的时候她感叹过他的歌单和她直播间的几乎一样。   他们分手后,她每次直播,这个号几乎都在,包括提到失恋的事,她唯一一次翻脸下播。   程凉说他在她直播间不敢发弹幕,怕她一气之下不直播了。   这个号从来不发弹幕。   她上次剪视频被人以为在恋爱的时候,这个号也在,他们还打了招呼。   盛夏:“……”   啪得一声直接关了直播间。   关了以后手机马上就响了。   盛夏:“…………”   虽然她一直希望程凉主动一点,但是现在太主动了她觉得自己脑子都木了。   唐采西拿上桌上那叠资料,在盛夏接起电话前就溜了,说她上三楼去干活。   拒绝狗粮。   她走的时候笑意盈盈,只有四天,唐采西对程凉的态度就比一开始好很多了。   盛夏知道,这和自己对程凉的态度有关,和程凉的积极也有关。   手机因为长时间没接断了一次,然后又响了。   盛夏接起。   “我不是故意没说的,就是一直没找到说的机会。”接通了,程凉语速飞快,“一开始你只是来看病的,我肯定不能说。”   “后来,你变成住在我楼上的邻居,那时候说了就很微妙……”   “再后来恋爱了,我想这事可以当成惊喜说,但是就……”   分手了。   “再后来……就不能说了。”   他声音低了下去。   盛夏:“哦。”   程凉:“……”   盛夏:“我们晚饭在哪吃?”   程凉:“……路口那家小炒店。”   盛夏:“几点呀?”   程凉:“……七点半可以吗?我和周弦还有最后一点活要弄完。”   盛夏:“你们俩今天磨合好一点了没?”   程凉:“现在还是只能暴露问题,不过等问题都暴露的差不多了,再做两次模拟应该就可以了。”   盛夏:“那我们晚上见。”   程凉:“……你别挂电话!”   盛夏没动。   程凉:“你……不生气吗?”   盛夏叹了口气。   程凉:“盛夏,不要生我的气好吗?”   盛夏:“……”   程凉:“我,怕这最后一点联系都断了,以后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你了。”   所以他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   盛夏又叹了一口气:“我没生气。”   想了想:“我还没来得及生气。”   “我就是……”盛夏压低声音,“都被你看到了……”   她失恋一周年发脾气,她刚才藏擎天柱。   哦对,擎天柱!   “你怎么买那么贵的手办!”她生气了,“还拆出来了!”   程凉:“……盒子就在我房间衣柜最下面,你要是急,现在就可以去拿盒子。”   “拆出来下次卖就不值钱了。”她气呼呼的真的就起身去程凉的房间里拿盒子。   “为什么还要再拿出去卖?”程凉很不理解。   “哪个柜子呀?”盛夏站在程凉房间的衣柜前,懒得理他这个问题。   “左边那个。”程凉低笑了一声,“你还真去了啊。”   平时进他房间都没那么积极。   “左边那个,最下面那层,上面有个纸箱子里都是布袋子,下面那个黑色的箱子里就是盒子。”程凉怕盛夏找不到,说得很细。   盛夏翻到了那两个原装盒子,也翻到了程凉一纸箱子的布袋子。   “这布袋子是你买的么?”她问。   大大小小的一箱子。   “之前有个阿婆出院的时候给我的。”程凉说,“当时住院有些药没有农村医保,我给她联系了县政府弄了资金申请之类的吧,她出院的时候就给我们几个医生一人送了一箱布袋子。”   “说是之前县里还有个来料加工厂,厂里的订单,还没做完厂就倒闭了,这些东西也卖不出去。”   “但是她说是好东西,是用麻手工织的,上面织纹是什么福气纹,能带来运气什么的……”   虽然印着个不知道什么品牌的logo。   “我收到这箱东西没多久丁教授就来新疆了。”   所以他觉得这可能真的能带来运气。   盛夏哦了一声。   电话那端窸窸窣窣的,估计是她在装她的擎天柱。   程凉想到她发现擎天柱的时候下意识想藏起来的动作和表情,心都软了。   “盛夏……”程凉说,“我们结婚的话,去环球影城吧。”   “我听说那里有擎天柱。”   “就是不知道给不给包场。”   盛夏本来在很认真地包她的擎天柱,听到这话,动作停了,很坚决的回了一句:“我不要。”   程凉:“……为什么?”   盛夏咬牙:“……我怎么能在擎天柱面前结婚?”   她用的疑问句。   听得正在走路的程凉差点撞到墙。   程凉:“…………哦。”   她那么可爱她说的都对。   就是以后,卧室里他是绝对不会放擎天柱的。   ***   晚上又是四人聚餐。   程凉和周弦可能真的打了一架,盛夏和唐采西到的时候,这两人各自坐在桌子最远的那一端对角线,两看相厌。   “你们俩弄不好下半辈子就得一直绑定合作的。”唐采西落座以后就开始口吐象牙,“现在就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啊?”   周弦:“我就不能当主任了吗?大不了到时候也搞个一科二科。”   程凉:“……你真他妈的有出息。”   盛夏坐在他旁边,他悄悄伸手过去,握住了盛夏在桌子下面的手。   盛夏转头看了他一眼,手心展开,很自然的就和他十指相扣了。   于是程凉就笑了,也不和周弦吵架了,低头开始玩盛夏的手指。盛夏两只手的虎口都有一层很薄的茧,平时拿手持摄像机的时候磨出来的。   程凉挺喜欢揉的,有时候揉痒了,盛夏就会挠他。   他也挺喜欢被挠的。   重新在一起之后,盛夏慢慢的愿意对他伸爪子了,虽然还不能像她对唐采西那样肆无忌惮,但是程凉这一次,开始相信来日方长。   盛夏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周弦正在聊他和唐采西昨天晚上去住的露营地,说自己长那么大没见过那么清晰的银河。   唐采西和盛夏头贴头凑在一起,盛夏正在帮唐采西找半幅微单拍夜景的参数设置。   程凉则在一旁找大块的肉。   他可能这一辈子都会和盛夏的饮食杠上了,想到她少个胆囊,想到她容易拉肚子,就忍不住会想让她多吃优质蛋白质。   然后盛夏的手机就响了。   一连串陌生号码,海外的。   唐采西坐直。   盛夏接了起来,马上喊了一声妈妈,然后站起来出了包厢门。   程凉想跟上去,却被唐采西拉了一下。   “应该就是夏夏今天直播的事。”唐采西说,“我估摸着阿姨也该找她了。”   “夏夏父母应该都不喜欢你。”唐采西也直接,“她妈妈算是见证了你们热恋到分手的,这关估计不好过。”   盛夏父母只看到一张程凉的照片,看到女儿很快乐地说自己恋爱了,然后程凉就消失了。   “如果夏夏父母反对,你打算怎么办?”唐采西问他。   三年前她堵在他家门口也问过这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上一次,他说他不知道。   这一次,他回答:“总得解释到她父母愿意听为止。”   所以唐采西就松开了拉着他衣服的手,看他急匆匆的出包厢去找盛夏。   “他真的变了不少。”唐采西感叹。   她会对程凉态度变好,是因为盛夏有一天很新奇的跟她分享退烧贴,跟她说,她之前一直不容易退下去的烧,其实贴上这个睡一觉就好了。   不用吃药。   盛夏发烧不容易退,是因为她发低烧的时候从来都不爱休息。   她一直像个很不科学的自转陀螺,必须得一直转着才能有安全感。   程凉,用一个退烧贴说服了让盛夏睡一觉。   现在的程凉,可以给盛夏安全感,可以让盛夏愿意休息。   这就够了。   ***   盛夏为了接她妈妈的电话,走到饭店外面的巷子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   她妈妈问的果然是直播的事,先是问她是不是恋爱了,然后问她恋爱的人是谁,那个擎天柱是不是很贵。   盛夏老老实实都回答了,她妈妈在电话那头就安静了。   盛夏有些焦虑,抬头看到程凉就站在不远处。   看到她看他,他走近,拉住了她的手。   盛夏妈妈在电话那头安静了良久,才开口:“小伏儿啊,我和你爸爸一直都说,我们两个是最没有资格要求你做什么的父母。”   “从小到大,都是你自己好好长大,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比同龄的孩子都得懂事很多倍。我们作为父母,才是让你担心的那一方。”   “所以你恋爱,爸爸妈妈不会劝你,喜欢了就去试试。”   “但是,等我们年底回国,让我们和你男朋友见一面吧。”   “你别出现的那种。”   “我们想和你男朋友好好谈谈。”   程凉应该都听到了,中途甚至示意她可以直接把电话给他。   盛夏没给。   等她妈妈那边交代完挂了电话,她蹙眉看着程凉,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爸可凶了……”   “他虽然没凶过我,但是我见过他和人打架的样子,他和他们团队的安保经常切磋的,打人很痛……”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说过,要找男朋友得找个打得过他的……”   “我妈妈又不喜欢长得好看的……”   “你还……”   干出了抛弃她这种事……   虽然她妈妈说起来很体面,但是怎么想,程凉都是会被打死的结局……   还单独见面……   程凉木木呆呆的:“……别打手就行……”   盛夏蹙眉:“那你到时候把手举起来……”   程凉:“……哦。”   进去之前,盛夏又说:“……万一真打了怎么办?”   程凉继续重复:“……别打手就行。”   盛夏:“……你是不是也跟你妈妈提过我。”   程凉:“嗯。”   盛夏:“那,到时候让你妈妈陪你去?”   程凉:“…………”   盛夏:“或者,你爸爸会打架吗?”   程凉:“…………”   他索性又把盛夏拉回到巷子里。   “本来就是我错了,你父母那边说什么都是应该的。”他说,“你别担心了,就算真打了,也是应该的。”   “我不还手。”   “你打不过……”   “……我也有肌肉的。”   “那都是观赏用的,我爸那个是打人打出来的……”   “……你爸不是战地记者么?”   “……你是不是没看过我爸爸的照片?”   盛夏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   程凉:“…………”   程凉:“……别打手。”   盛夏爸爸………………   那身材那体格那架势,简直就是个雇佣兵,一拳头下去他人都没了的那种……   “千万别打手……” 第八十六章 “…………你们想得美。”……   程凉和周弦的手术磨合就在吵吵闹闹相爱相杀中飞快的过去了, 甘老师父亲术前总胆红素降至100,终于可以手术。   手术前一晚程凉又和甘老师和甘老师父亲细讲了一遍手术风险,为了这个手术苏县医院和鹿城附属医院一起做了快一个月的准备, 从模拟开始, 3D重建,各种手术可能会发生的风险, 换了一助,换了麻醉医生, 整个手术班底来来回回磨练了两个星期。   但是这些, 程凉都没有告诉甘老师和甘老师的父亲,他只是告诉他们,这次手术风险很大,病人现在的状态,下不了手术台的可能性很大,手术时如果癌细胞已经扩散也有停止手术直接缝合的可能。   他也介绍了他们接下来会用的手术方法,给他们看了重建可能,几乎每个步骤每个风险都告诉他们了。   甘老师的父亲签完字,让甘老师先回病房, 他要单独和程凉说两句。   经过半个月的保守治疗,甘老师父亲现在的精神还不错。   他留下来单独和程凉聊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只是告诉程凉,他非常清楚手术的风险, 他希望程凉他们手术的时候不要有压力,他说现阶段对他来说,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他只是不想女儿太孤单暂时苟活于世罢了。   程凉合上了和病人沟通的文件夹。   “其实,活着很好。”程凉说。   甘老师父亲有些惊讶,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程主任跟病人聊过病情之外的话题。   “您住院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会打开病房的窗户。”   “您病房外面那条街靠近学校,我值班的时候也挺喜欢开窗看的。”   天没亮的时候就会有早餐店,天蒙蒙亮了,就会有穿着校服的学生陆陆续续地经过。   十几岁的孩子,青春正好,很少有愿意好好走路的,跑着跳着闹着,快迟到了,那条街就会变成百米赛跑的跑道。   那是一条很容易让人微笑的街道。   “窗外风景很好,您的女儿很孝顺,只是抱着苟活于世的想法,就太辜负这个人世了。”这话,程凉是笑着说的。   可能说这话的人很真心,所以甘老师的父亲愣了愣,也微笑了。   “明天一起加油。”程凉送走甘老师的父亲,握了握他的手。   程凉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   进手术室之前,消毒的时候,他会给自己加油。   想象盛夏当时迷迷瞪瞪拽着他手术服跟他加油时候的语气。   这个习惯已经三年多了,他进不了手术室的时候,他重新再进手术室的时候,他眼前全是迷雾的时候,他是靠着盛夏的加油熬过来的。   她说:“程医生,你要加油。”   于是他咬着牙撑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打开窗,跟自己说,不要苟活于世。   现在,他又找到了那个给他加油的人,他也终于可以微笑着跟病人说,一起加油。   ***   手术前一天晚上,苏县的天气颇有些大战前夕的味道,下午起了一场沙尘暴,到了程凉下班,盛夏那边收了当天拍摄的素材等他一起下班的时候,路上已经漫天黄沙。   程凉那辆一直停在医院的吉普车被覆盖在黄沙下,盛夏在引擎盖上用手画了一个擎天柱。   程凉走过去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盛夏脑门,哭笑不得:“我以为你会画一颗心。”   盛夏防风镜下的眼睛就弯了起来。   两人都全副武装,程凉撑开一把大伞,把两人拢在伞下。   风沙迷眼,他问盛夏:“你现在还怕台风吗?”   “怕。”盛夏点头,很认真,“超过十二级的就不行。”   程凉就笑着扒拉一下盛夏头上的棒球帽:“那我以后年假都放在台风季休,你要是不在鹿城,我就去找你。”   盛夏歪头看了他一会,在他已经被沾上黄沙的外套上画了一颗心。   程凉:“……”   这姑娘突如其来的浪漫总能戳得他心里疼。   于是他也抬手,在盛夏鸭舌帽上画了一颗心。   不长的一段回家路,两人一路在对方身上能画的地方画爱心,到了家,打开门,唐采西和周弦看着满身爱心的两个人,表情都很无语。   “我记得你们两个说过,你们的关系在回鹿城前得保密的。”这就差买个喇叭昭告天下了吧。   “这种天气谁会出门。”程凉站在玄关,本来应该把身上的灰尘到走廊上抖掉再进门的,现在却有点舍不得。   可盛夏不会,她迅速的抖完自己的,拿着鸡毛掸子追着程凉就是一通拍。   “这天气明天能做手术吗?”周弦托着腮,挺忧愁。   “……下沙子又不是下刀子,手术又不是露天的。”程凉一边护着手臂上的心,一边白眼差点翻上天。   “我怕停电呀。”周弦继续托着腮,幽幽的。   盛夏发誓,周弦停电两个字刚刚说完,话音还在最后的声波阶段,她就听到了熟悉的电流声。   她拿着鸡毛掸子僵在原地。   程凉还维持着想要护住手上最后一颗心的动作,像被摁了暂停键。   只有周弦的亲亲女朋友反应最快,靠了一声。   然后一楼就炸了。   “停电了停电了!”小白的声音,“我操我操停电了我洗澡才洗一半怎么办啊?!”   “妈的停电又不是停水!”有人回吼了一句。   “靠我论文没保存!”另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我为什么要用台式机写论文!!我恨我自己!”   “啊!!我追的剧今天大结局啊啊啊啊啊啊。”还有一个更歇斯底里的。   “……捏妈的我才抓了一手炸弹啊!电筒呢!这把打完啊!”   ……   …………   鸡飞狗跳。   程凉最先笑出了声。   接着是抱着鸡毛掸子笑蹲在地上的盛夏。   然后是在屋里面非常无语的举着手机的唐采西。   最后,周弦补充了一句:“……这魔咒怎么还带有续集的,非得原班人马才能演啊?”   程凉真的有很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了,一边笑一边拽着盛夏的鸡毛掸子拉了拉:“我晚上要跟你睡。”   盛夏:“……啊?”   “我明天手术。”程凉说,尽量让自己身体远离周弦,“晚上和这个人睡一间屋我害怕。”   “我也不要跟他睡!”唐采西怒了。   凭什么给她一个乌鸦嘴。   盛夏:“……那我们三个挤一挤?”   程凉:“……”   唐采西:“…………”   周弦:“…………你们想得美。”   ***   最终,在给甘老师的父亲手术前的那个晚上,唐采西和周弦睡到了程凉二楼的空房间里——程凉从他们来的那天就准备好了的客房,这两人磨蹭到唐采西快要离开苏县了才住进去。   201和204,中间隔着两间房和一个楼道,这纸板墙一样的隔音终于发挥了墙壁的作用,起码低声说话的时候,听不见了。   程凉和周弦在形影不离了两周之后终于给彼此留了呼吸的空间,程凉简直神清气爽,又穿上了被盛夏毛毯染色的居家服,抱着插着充电宝的手机窝在盛夏房间的沙发上玩单机游戏。   单机合西瓜,从蓝莓开始,一路山竹橘子柠檬猕猴桃到最后变成一个大西瓜。   盛夏今天晚上也没什么事,唐采西过两天就要走了,她忙着收拾唐采西的行李箱,买了一些不重的土特产塞在行李箱里,那些特别重的就快递回去。   程凉觉得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很有意思。   男人之间最兄弟的友谊也就是打一架第二天就能和好,但是女孩子不一样,女孩子能把对方照顾的无微不至,她们没有边界感,好的像是一个人。   这让程凉有些眼热。   所以他一边把猕猴桃合成西红柿一边问:“你手上的面膜是不是可以美白?”   盛夏努力往唐采西行李箱里腾空间的动作一顿,抬头,一脸问号。   程凉在努力把西红柿合成桃子,表情很自然:“你不是说我太黑么。”   盛夏:“……你要吗?”   唐采西带过来很多,她这里还有。   程凉于是就放过了一屏幕的糟心水果,仰起脸。   他记得盛夏三年前的恋爱计划表里,有一起敷面膜这一项,三年后真的在漫天黄沙黑咕隆咚的房间里一人贴了一张白色面膜,再也不定恋爱计划的盛夏拍拍程凉的脸,感叹了一句:“你脸真小。”   快和她差不多了,面膜都能贴到脖子了。   难怪上镜。   黏糊糊湿嗒嗒的面膜贴在脸上其实并不算舒服,尤其盛夏还给他头上扎了个紫色的蝴蝶结。   但是反正房间里只点了两根蜡烛,昏黄的烛光让程凉的脸皮成倍增长,甚至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脸。   “紧张吗?”盛夏也躺在沙发上,枕着他的腿。   “不紧张。”程凉说,“准备的那么充分,再紧张就没意思了。”   他真的没有紧张,他只是感叹,当年自己来新疆的时候,真的没有想过要给这三年画句点的时候,会那么……踏实。   踏实而幸福。   烛光摇曳,窗外的沙尘暴还没有结束,一楼那帮精力永远旺盛的年轻人点着蜡烛拿着手电筒也能闹翻天,偶尔安静的时候,就能听到黄沙打在玻璃上细碎的啪啪声。   盛夏帮他撕掉面膜,在他脸上又是一通噼里啪啦的乱拍,在黑咕隆咚的烛光里睁眼说瞎话:“呀,白了!”   程凉又一次笑出声,伸手扣住盛夏圆滚滚的后脑勺,拉近。   “闭眼。”他低喃。   这一次接吻,他们两人的嘴角都是扬着的。   楼下不知道是谁嚷嚷着要讲鬼故事,小白屁滚尿流地嚎:“你们再吓我我就喊师姐了!我跟你们说我师姐是世界上最会讲鬼故事的人!”   唐采西在201打开窗户吼了一声:“十二点了啊!你们不睡觉的吗!”   然后又扯着嗓子喊:“程凉你不是富二代吗!你这买的是房子还是纸盒子啊?!”   ……   一整个接吻,他们都在笑。   因为外面的热热闹闹,因为两人脸上一模一样的护肤品的香味,因为房间里摇曳的烛光。   谁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声音什么时候消失的,接吻一开始很浅,只是盛夏弯着腰,程凉仰着脸。到后来,变成了盛夏跨坐在程凉身上,程凉之前只是扣着盛夏后脑勺的手现在移到了她的脖子。   手心滚烫。   盛夏这一次,没有在中途抓着他的衣袖晃。   她没有喊停。   她由着程凉放在她脖子上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向下游走,掌心碰触到身体,她唔了一声。   于是就贴的更紧。   程凉自己喊了停,停下动作紧抱着盛夏缓了能有两分钟,才叹了口气。   “我去厕所。”他拍拍盛夏的头。   没有安全措施,地点不对,还有,他看到床上的擎天柱了。   ……   他他妈的在这么昏黄的光线下,这么意乱情迷的时候,一不小心睁了个眼……   擎天柱正在对他比耶……   ……   他都觉得自己都没有去厕所的必要了。   “我们以后……”回来以后,程凉斟酌着措辞,“房间里别放你偶像了……”   这很重要。   盛夏正红着脸抱着抱枕窝在沙发里,没反应过来。   程凉面无表情的走到床边,拉着那个擎天柱对着盛夏比了个耶。   盛夏:“……”   盛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盛夏:“这不都是你自己买的吗……”   活该!   程凉苦着脸,把笑成一团的盛夏丢到床上,用被子裹好。   盛夏还在笑。   眉眼都亮了起来,笑得眼角带泪。   程凉刚刚被擎天柱弄没得想法又卷土从来,正打算亲上去,走廊上呯的一声。   程凉:“……”   “你们明天不用做手术了是不是?”被盛夏笑声弄醒的唐采西披头散发的仿佛班主任,“信不信你们再不睡觉,我就给盛夏爸爸开视频直播!”   看盛夏爸爸打不死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不容易止住笑的盛夏一翻身又笑了过去,怕把唐采西真的惹毛了,她这次埋进程凉怀里笑的。   程凉:“……”   算了。   他安抚的拍着怀里笑疯了的女人。   这样的大战前夕……   让他产生了某种信念,生活安好,想要活下去的人,都值得有一个能在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机会。 第八十七章 “这次没花瓣特效了。”……   苏县医院院方非常重视这次手术, 有了上次全员大抢救那场手术珠玉在前,业内对这场手术的探讨也变得善意而积极。   很少有人再质疑为什么要在苏县这样的小县城里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程凉在苏县两年里做出的尝试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和探讨, 在县级城镇里发展医疗, 需要发展到什么程度,可以做成什么样子, 又一次变成了热点。   可能程凉在苏县的成就确实是个例,但是这样的个例可以引发业内更深层次更有专业度的探讨, 这件事带来的意义本身就已经是程凉在这里三年奋斗的目标了。   甘老师的父亲为了扩大整件事情的关注和影响, 甚至也用自己的人脉叫了媒体,在病房里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的病如果能下手术台就是奇迹,如果下不了手术台,他毕生的愿望就是能为妻子的家乡做一点什么。   哪怕给几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多接触重症的机会。   哪怕自己刚刚签署的遗体捐赠能够给别人带来一线生机。   从入院以来就非常豁达,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当成倒计时的老人,在病床推出病房前,同护士说:“窗户先别关了,我出来的时候还想看看。”   那个冰冰凉凉很专业的程主任前一天晚上的话, 甘老师的父亲到底还是听进去了。   如果能活,千万不要再苟活。   ***   程凉在进手术室之前惯例抬头看了眼盛夏喜欢站的墙角方向, 她正在和小白低头说话,程凉看过去,她似有所感地抬头, 拉下口罩,对他用口型说了一句加油。   程凉是笑着进手术室的。   和周弦一起消毒的时候,周弦对外面乌泱泱的媒体还有些紧张。   程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跟他说:“我压力过大的时候, 可能还是会看到黑雾。”   “所以万一我手术时在媒体面前对着空气开刀,你得掌握大局。”   他说的很平淡。   周弦举着手愣了能有一秒钟,被几方压力压得人都木了。   负负得正。   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获得了得到一个指令就能马上精准执行的能力。   程凉这个人,到底还是了解他。   就像最初的最初,他去鹿城附属医院做规培生,被李副主任要求不要去填那些用药单的时候,那是程凉第一次同他说话。   他同他说,不用那么急着讨好导师,开不开用药单不是一个规培生应该要在乎的事。   这句话,程凉可能自己都不记得了,因为他只是路过听到了他和李副主任的对话之后顺口一句。   可程凉不会知道,这句不要急着讨好导师的话,在日后,变成了拉住他走入深渊的缰绳。   没必要,他只是一个规培生。   不需要,他能力足够就行。   就像今天这场手术。   诚然,程凉是主刀,他这三年做的事情已经让他变成了肝胆外科消化外科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他有了一定的名人效益,在苏县这样的小地方被封了神。   而他,是一助。   主刀医生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反应并且第一时间给予帮助的一助。   外面的那些媒体,不重要。   他担心的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是一助,他的工作是做好程凉的辅助,并且在程凉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补位。   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为病人做手术。   重要的是,他们是医生,医生的本业只有一个,就是治病救人。   其他的,都只是医生这个本业衍生的,不得不进行的社会生活罢了。   ***   甘老师的父亲是Bismuth-Corette Ⅲ型,正常的手术流程是全腹腔探查后,常规行大范围肝切除,劈肝过程中需要精细解剖,切凝结合,减少断面出血。所有标本切除完毕后进行消化道重建,再根据需要进行胆管整形。   可随后他们在腔镜下发现主干受侵犯,程凉决定术中转开放手术。   [1]整个术中出现一次了大规模出血,程凉还真的就在手术中途突然停顿了一下,周弦发现他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是病情复发还是疲劳,再次睁开的时候脸上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要不是在一起手术的人,哪怕是事后手术镜头慢放,估计都不会发现这一秒钟的不对劲。   周弦接住了这一秒。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可到底,这次手术终于成功了。   苏县这个边陲县城,完成了很多四五线城市都无法完成的手术,一时之间手术室外都是欢呼声。   花团锦簇,周弦用胳膊肘捅了捅程凉的手臂:“这边收尾了就赶紧回鹿城吧。”   周弦对着镜头摆出一个标准医生笑容:“我在鹿城等你。”   程凉第一眼没从人群中找到盛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鹿城那边还有一堆烂摊子。”周弦笑得更加标准。   程凉这次被拉回了一点注意力,拧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主任说了,你这次手术成功回去以后他直接就放权退休了。”周弦保持微笑,用腹语飞快的打击程凉,“三年前那次大清扫,现在医院里都是窟窿,你回去就是个填窟窿的。”   程凉:“……”   “我之前觉得你不行,现在觉得你可以了。”周弦也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   程凉:“……谢谢。”   闪光灯终于停了,院长在冗长的讲话,程凉手里拿着院长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红领巾献上来的花,问周弦:“看到盛夏没?”   他只看到了小白。   “厕所吧。”周弦说,皱着眉,“不过我也没看到西西。”   说好了手术出来请他吃冰棍的。   院长还在读那一沓长长的感谢名单,程凉仗着自己个子高,伸着脖子踮着脚往人群外看。   人群之外是一条通向门诊的走廊,大部分都在这边看热闹,走廊里只有两三个人。   盛夏在走廊里。   她被一个彪形大汉拎小鸡一样拎在墙角。   程凉脑子嗡得一声,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跳过临时搭起来的记者问答台,拨开人群往盛夏那边冲了。   他身后很安静。   盛夏察觉动静抬头,眼底很惊慌。   他从来没有看到盛夏那么惊慌的眼神,于是跑的就更快了。   他在想,是不是那群不靠谱的摄影师在为难盛夏,纪录片在收尾了,盛夏最近在跟他们算日结的钱。   盛夏就看着程凉从远远的人群簇拥的那一端几乎瞬移一样冲到她面前,手里捧着的那束鲜花花瓣漫天飞舞。   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难怪,上次在提拉婆婆屋子里喊了一声程凉,他能立刻出现。   他自己有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短跑才能。   做医生可惜了呀。   “什么情况?”程凉冲过来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半秃的花束,随手一丢,把扯着盛夏卫衣帽子的彪形大汉往旁边一拉。   彪形大汉没动。   盛夏眨眨眼。   程凉和那个彪形大汉对视。   ……   说真的,他的个子在北方都算高的了,但是他和这个彪形大汉对视的时候,发现他还得稍微抬个头。   一拳能把他揍地底下的那种身材,还高,平头,脑门后头还有一条长长的疤。   属于冲着孩子一笑能让孩子做一辈子噩梦的那种长相。   程凉:“……”   他,记得这个长相。   一旁的盛夏拽拽程凉扯着人彪形大汉的手,很小声的:“这是我爸。”   程凉松手。   ……   对,这就是盛夏爸爸的长相。   “……臭小子跑的还挺快。”这魁梧的汉子扯扯嘴角,说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身材的话,“吓我一跳。”   程凉:“……你爸,不是在埃塞俄比亚吗?”   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多嘴问那么一句,但是这个疑问发自肺腑。   不是说,过年了才回来吗?   那么远呢……   他都还没开始考虑被揍的姿势呢……   “他们来北京开个会,就顺便绕过来看看我……”盛夏抿嘴,改口,“我们。”   还是突袭。   就半个小时前。   还没怎么叙旧呢就被程凉冲过来打断了。   程凉已经木掉的脑子很迟钝的在想,盛夏说的是……他们。   ……   他机械化的转头,看到了彪形大汉旁边一脸你完蛋了的幸灾乐祸的唐采西,以及,唐采西旁边的女人。   也是短发,和盛夏差不多高,盛夏长得和她起码有八分相似。   程凉脑子叮得一声,彻底宕机。   “你那边的采访是不是还没做完?”那女人看着程凉问。   程凉回头。   那一头,被打断了冗长感谢名单的院长正一脸呆滞的看着他,然后就是记者。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程凉又把头转过来。   “……你先过去把采访做完。”盛夏拽着他的衣服拉了拉,“其他的一会再说。”   程凉看着盛夏,耷拉着眼角,可怜兮兮的看着。   “去吧去吧。”盛夏看着他笑。   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地球的程凉就僵着身体走了,走了一半回来,弯腰把那束已经摧残的只有枝干的鲜花拿上,面无表情的用同样的姿势跳上采访台,走到周弦旁边,站定。   假装没事发生。   假装没有听到他回去捡花的时候盛夏爸爸还问了盛夏一句,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他好像……全程都忘记和他们打招呼了……   ……   …………   算了,人一辈子很短,熬一熬就过去了。   旁边的周弦估计嫌他丢人,试图往边上走一步孤立他。   程凉木着脸拉着周弦的裤子,木着脸跟他说:“你敢往边上走我就把你裤子脱了。”   一起死。   周弦:“…………”   旁边的院长咳嗽了一声,拿出见惯大风大浪的勇气,拽着那个冗长的稿子,决定从头读起。   这下再也没有人觉得院长啰嗦了,所有人都在院长漫长的感谢里寻找自我。   只有对师姐一直很崇拜的小白决定要给师姐挽个尊,于是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群,在那帮年轻医生群里发了一句:【哈哈哈哈哈,程主任估计是手术做傻了,哈哈哈哈哈。】   干巴巴的,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挽尊有多强行。   医生A:【……】   医生B:【……原来程主任和盛导的事还是秘密吗?】   医生A:【……前天,他们在三楼露台上接吻,我在医院里都能看到。】   医生C:【……昨天他们在一个房间睡的啊……】   医生D:【……这是秘密?!】   医生B:【……我一直以为是他们不爱在医院虐狗,为了尊重我们才躲起来的。】   小白:【………………哦。】   医生A:【所以程主任刚才是在干什么?冲过去了为什么又要冲回来?】   小白退出群聊。   ***   程凉是真的在梦游。   他觉得他可能还回答了几个记者提问,有可能还挺幽默,因为记者都很善意的笑了。   记者会结束,他手里还捏着那束花……枝。   盛夏和她父母还有唐采西都已经不在走廊了,盛夏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她先带父母去宾馆。   她没说要带她父母住在小白屋。   那条微信发的也仓促,都没有表情符号也没有表情包。   他拿着手机,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才颤颤巍巍的拨了盛夏的电话。   盛夏接的很快。   “住在哪家宾馆?”程凉直接问了。   “苏县宾馆。”盛夏说,“刚办理了入住,不过他们就住一晚上,明天下午就走了。”   “晚上一起吃饭吗?”程凉又问。   “你走的开吗?”盛夏问他。   手术刚做完,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得忙。   “走得开。”程凉答得很简单。   “那你等一下。”盛夏那边应该捂住了话筒。   程凉站着打的电话,现在也是站着的,罚站一样贴着墙角。   “程凉……”盛夏语气明显软了,程凉想,她可能是避开到她父母听不到的地方继续打电话了,“我爸妈要单独跟你吃饭。”   “好。”程凉马上点头。   盛夏安静了一会。   程凉也跟着挺直了背。   隔着电话,他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盛夏安静的原因。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哑了,他说:“盛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退了。”   只要盛夏还要他。   不,不管盛夏还要不要他,他都会站在盛夏回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他答应过的。   盛夏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别担心了。”程凉总算因为心疼找回来一点理智,“反正我手术做完了,让你爸爸一顿不行就打两顿。”   说的好像自己这身板能扛得住她爸爸两顿揍似的。   盛夏:“……嗯。”   “你爸妈喜欢吃什么?”他彻底缓过来了,十二个小时手术又被一通惊吓后,他可能突破人体临界值了……   反正,现在大脑清醒得很。   他之前做了值得揍的事,接下来,就是要去挨揍的。   ***   盛夏的父母没跟他客气,报了菜单。   盛夏妈妈点了烤全羊,盛夏爸爸要了一份青菜沙拉。   ……   程凉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两种东西放在一个店里倒腾出来,只能再次求助医院里的本地医生。   本地医生帮他打了几个电话,好不容易才订到一家烤全羊的店,店老板答应给他弄一份加了奶酪的凉拌青菜——勉强算是沙拉。   然后程凉就回家,把胡子刮干净,又洗了一遍头,出门的时候带上了盛夏放房间里的擎天柱小公仔,丢自己包里,钱包里插满卡。   于是壮胆的东西也全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那辆吉普车已经脏的只剩下车轱辘了,洗车来不及,于是只能叫车。   一通折腾,掐着点到了苏县宾馆,大厅里,盛夏的爸爸还拽着盛夏的卫衣帽子。   ……   程凉发现可能盛夏喜欢这样玩。   半拎起来就跟小鸡仔似的在空中晃荡。   一家三口加上唐采西四口和乐融融的,看到他从门口进来,她父母就瞬间敛了笑。   ……   程凉捏了捏钱包,再拽了拽擎天柱的脚,带着笑迎了上去。   “叔叔阿姨。”他先喊人。   希望他们忘记他下午从采访台上冲下来带着花瓣飘过来的傻样。   但是没有。   盛夏爸爸呦呵了一声,说:“这次没花瓣特效了。”   程凉:“……”   唐采西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碍于闺蜜情谊只好上前帮腔:“真不带我和夏夏去吃饭吗?”   “带你们去干什么?”盛夏妈妈穿上外套背好包,“两个小姑娘,一会插科打诨的就把我们带沟里去了。”   盛夏妈妈很了解唐采西。   “我们不小了。”盛夏刚被爸爸从半空中放下来,两手还缩在卫衣里,这话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你今年多大?”盛夏妈妈直接扭头问程凉。   程凉:“31。”   盛夏妈妈再回头看盛夏,教育她:“这才叫不小了。”   盛夏:“……”   程凉:“……”   “走吧。”盛夏妈妈看着程凉,“咱们聊聊去。”   聊聊你当初怎么把我女儿丢在也门自己跑了的心路历程。   聊聊,他们宝贝女儿的心上人,到底靠不靠谱。   打一顿不够,打两顿行不行。 第八十八章 “你站着都能睡着?”……   盛夏父母和程凉以为的样子完全不同。   应该说, 盛夏父母和传统意义上的父母完全不同。   他们对他的调侃都是在盛夏面前说的,真的上了车和盛夏告了别,两人就再也没有提到他下午做出来的恨不得脱离地球籍的糗事。   车子是程凉临时叫的, 开车的是个和程凉差不多大的壮实小伙子, 程凉叫了尊享版的车,所以人家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头发还抹了摩丝。   ……   比他还正式。   盛夏爸爸一上车就看到这司机了, 估计想张嘴吐槽,被盛夏妈妈看了一眼, 老老实实的坐好, 坐下去的时候还帮盛夏妈妈拉了拉后面椅背上的靠垫。   “听夏夏说,你今天做了十二个小时的手术,还特意跑过来跟我们吃饭,很累吧?”盛夏妈妈等车子开出宾馆,不急不缓的开了口。   “不累,应该的。”程凉额头一直在冒汗,又不敢擦。   “其实你不用那么紧张的。”盛夏妈妈笑了,“夏夏跟我们说了,我们不打手。”   程凉呛了一下, 回:“……好的。”   想了想,又回:“……谢谢叔叔阿姨。”   盛夏爸爸也呛了下, 转头看向窗外。   车里就安静了,一身正装的司机看了一眼即将窘迫窒息的程凉,很体贴的打开了车载收音机。   程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 决定一会下车要给他打个五星好评。   ***   苏县医院同事推荐给程凉的那家烤全羊很有烟火气,在露天大厅中央摆着篝火,旁边堆着新鲜的羊肉,空气里都是孜然辣椒粉羊油的味道。   程凉领着盛夏父母进了包间, 两分钟以后,壮硕的老板就带着两个小伙子扛了一整只全羊过来,是烤好的,架子下面摆着割羊肉用的刀子。   一排刀子。   程凉的眼皮跳了跳。   接着,壮硕的老板又扛过来一脸盆蔬菜,里面撒了好多白色乳酪块。   哐的一声放在烤羊肉旁边。   “菜齐了啊!慢用嘿!”老板吼了一嗓子就退了出去,体贴地关上门。   剩下三个人盯着这一只起码有五十斤的全羊发呆。   盛夏妈妈总算明白,当时她说要吃烤全羊的时候盛夏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是什么了。   这丫头还很委婉的提醒了一句,她说程凉这人有点暴发户的属性。   ……   这丫头,有点不一样了啊。   换作以前肯定早就阻止这种铺张浪费了。   她对程凉,倒是真没有把他当外人。   “……吃不完的话,我可以带回去给夜班的医生。”程凉先拿了一把看起来杀人最快的刀,开始剔骨。   外科医生的刀工。   羊肉都被切得薄薄地沾满了调料,他还挺有强迫症地分了三盘摆了三个圈,一人一盘。   盛夏父母在他用刀的时候一直没说话。   程凉就只能一直切肉,烤全羊逐渐变成骨架子,几个空盘子都摆满了一圈圈的羊肉片,老板进来要是看到都能把他高薪聘回去做兼职的那种程度。   盛夏妈妈想,盛夏还说过,程凉这人脑子可能真的不太好,但是挺实诚。   这倒是真的。   “行了。”再剔下去他们就能围观一场解剖全羊的外科手术了,盛夏妈妈把一盘羊肉放到程凉面前,说,“坐下吃吧,你也忙了一天了。”   程凉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坐下啃了两口肉。   盛夏妈妈轻声问盛夏爸爸:“老盛你要来点酒吗?”   程凉又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一边说着抱歉忘了一边往外走,估计是冲出去点酒了。   盛夏爸爸:“……操。”   这样他都不好意思唱黑脸了。   太局促了,他都想跑路了。   盛夏妈妈慢条斯理的吃着羊肉片,说:“忍着,该说的话还是得说的。”   盛夏爸爸吃了两口青菜叶子:“……哦。”   哦完了,觉得还是得表明下立场:“反正我不喜欢这小子。”   长得那么打眼,黑了也不喜欢。   “我还行。”盛夏妈妈喝了口茶水,“小伏儿连续看上两次的,人品应该没得挑。”   就是,男人的真心不值钱,不看到人,不听听他说一下三年前的那些事,她不放心。   第一次恋爱她倒是真觉得盛夏没有太大感觉,动心阶段罢了,分开了也难受但是接受的也很快。   这一次,她能感觉到女儿动真格了,眼神都不一样了,今天腻在她旁边一直想帮程凉说话又怕帮了适得其反,反反复复的明贬暗褒的说了程凉很多事。   这态度和她当年想做纪录片女导演的时候一边撒娇一边坚定的感觉很像了。   那她,就必须得看看程凉这个人了。   第一印象倒是还不错,和外表不同,看起来没什么花花肠子。   就是……   实在有点太憨了。   带着花瓣嘎嘎的跑过来的样子真的是,她都差点没崩住。   ***   包间门又一次开了,这次进来的是程凉和那个老板,老板扛着红酒白酒和啤酒,程凉抱着一缸黄酒。   这次终于记得不铺张浪费了,很认真的问:“叔叔您喝哪种?”   盛夏妈妈:“…………”   盛夏爸爸:“……随便拿个白的就行。”   他们女儿,怎么会喜欢这一款的啊!   程凉再次落座后,大概刚才出去点酒吹了冷风,脑子也转过弯了,反射弧也终于到了该到的地方,他安静了不少,不再一惊一乍地吓人吓己。   他包里的擎天柱真的给了他能坐在这里继续吃饭的勇气——不管他之前把这次见面搞的多砸,但是,他都没有不真诚。   真诚,是盛夏最看重的东西。   盛夏的父母,其实也真诚,坐上车那句怕他很累的话也并不只是客气,他们在程凉平静后也再也没有提别的让程凉不安的话,他们让程凉安静的吃了半盘肉,等他喝了一杯茶,真的彻底缓过来了,才放下了他们手里的筷子。   程凉下意识挺直了背。   “夏夏这几天断断续续的把三年前发生的事情都跟我们说过了。”盛夏妈妈说,“我们的立场你应该也知道。”   “我们不会阻止夏夏的任何决定,所以也同样的,不会站在父母立场跟你说,我们不喜欢你,觉得你不能和夏夏在一起。”   盛夏妈妈笑笑:“所以我们想找你单独聊聊,也并不是让你离开夏夏的,你不用紧张。”   “站在我们的立场,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并不会让我和夏夏爸爸觉得无法理解。”   “其实我们能理解,年轻人感情还没有完全开始就遇到了挫折,你选择了逃避,而夏夏勇往直前了八天觉得全力以赴没有用,就也果断放弃了。很多年轻人都这样,这不是什么值得向女方父母道歉的事。”   程凉捏紧拳头,掌心潮湿。   他们一家人,都很真诚。   “让我们不能理解的,是夏夏这样性格的孩子,居然会在和你重逢以后再次在一起了。”   “所以,我们才想见见你。”盛夏妈妈其实也紧张,甚至拿过了盛夏爸爸倒的白酒抿了一口。   “我觉得,我们不是对立的立场。”   “你明白吗?”   程凉的声音有点哑,他回答:“我明白。”   “我就直接开门见山问吧。”盛夏爸爸不给盛夏妈妈喝酒,伸长手把酒杯放的老远,“你到底怎么想的?三年前不要了三年后又重新追一遍?这要是我闺女没来新疆呢?或者这三年她结婚生子了呢?”   “抱歉啊,我做记者的,说话比较直。”问完他还很不真心的补充了一句。   盛夏妈妈:“……”   程凉:“……”   “我……”程凉大概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直白的剖析过自己的感情问题,尤其还是和盛夏父母这样严格意义上来说第一天见面的陌生人,他强迫自己把今天已经累到空白的脑子平静下来,强迫自己好好说话,不要说胡话。   “我一开始只是想考虑一周。”他说,“刚恋爱就来新疆这件事不太容易说得出口,我三年前的性格比现在还要更……难聊一点。”   “人想要开始逃避的时候,会给自己找借口,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就是那天半夜送过来的急诊病人,我跟自己说,那病人好了,我就跟盛夏说。”   “结果那个病人一直反复,时间越拖越久,到后来盛夏给我发邮件,我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会有那个以后了。”   这一段,是盛夏妈妈刚才说他们能够理解的一段,而这一段,对于程凉来说却只是开始。   “三年前,我不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人,遇到困难了,或者觉得不想面对了,我就会跟自己说,大不了就辞职大不了就转行,反正家里又不是养不起,我又不是吃不起饭。”   “就算做个废物,也可以比大多数人过的好。”   程凉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渐渐地有了一条线,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看着盛夏父母,他耐耐心心的拉着这条线,让自己能从最真实的角度回答盛夏爸爸的问题。   “但是和盛夏分手后,最难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辞职。”   “这本来真的不是我喜欢的工作,我也没有找到梦想,但是分手之后,我就死磕在手术室里了。”   “半年时间挺久的,我和心理医生聊,我吃药,为了重上手术台我得经过很多考核,那差不多就是重新考一次从业执照的过程,那个过程里,我脑子里一直只有盛夏跟我说,程医生,你要加油这句话。”   分手以后。   他存在的意义就变成了程医生。   分手以后。   他只剩下了你要加油。   “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明白这段感情对我的意义可能要远远超出这只是一段十几天的初恋。”   “从认识盛夏开始,她不知不觉影响我的东西太多了。”   “她变成了拉住我让我鼓起勇气往前走的那个影子,哪怕我清楚的知道这影子是我自己弄没的,但是这样的人,我没有办法放弃。”   “这三年我一直在加油,也一直在试图重新和她联系。”   “我一直很蠢。”   “等弄懂这个道理的时候,我已经一点回转余地都没有了。”   “这三年,盛夏如果恋爱了,我会祝福。”   “她如果对我不再有感觉了,我会告诉她我确实能够前程似锦,然后放手。”   “但是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那我,一定会重新追她的。”   “我爱她,只是我太蠢,分手以后才发现罢了。”   盛夏是他的光,只是那时候太亮了,他被照的只剩下阴暗面;只是他太蠢,等到周围重新恢复一片漆黑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道光是什么。   盛夏爸爸沉默。   盛夏妈妈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酒。   这可能是他们听过的,最没有掩饰最直白的告白了。   他们都是从枪林弹雨的战区里出来的,他们看过很多人,很明白一个人说真心话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他们今天专门要和程凉单独见面,图的也是他已经精疲力尽脑子一片空白,所以他们想要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现在知道了,就……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人家都说自己爱他们女儿了,那么那么爱了。   盛夏爸爸都想祝他们百年好合了。   于是盛夏爸爸问程凉:“你喝酒不?”   程凉:“……我晚上还得值班。”   “夏夏这孩子……”盛夏爸爸砸吧砸吧嘴,“从小就懂事,在完全不理解我们俩为什么要做那么危险的工作的时候,就已经很知道怎么做才能不给我们拖后腿了。”   “怎么说呢,做父母的真的不希望她那么懂事。但是陪她的时间太少了,等我们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是这样的性格了。”   “夏夏妈妈为了这事哭过很多回,也辞职过,夏夏十四岁的时候吧,台风天把家里窗户砸破了,盛夏受了伤。”   “那时候我们都在国外,联系我们都花了两三天,到后来回国,夏夏都已经出院了。”   “是夏夏让她妈妈重新回去上班的。”   “我们从小就教育她,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这句话她听进去了,所以她问她妈妈,既然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要为了她留在国内照顾她。”   “夏夏说和我们之前的教育不一样,她希望我们一家三口,都可以一直这么独立的活着。可以有牵挂,但是不要互相牵制。”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能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盛夏爸爸的表情全是自豪。   “你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个想要介绍给我们的异性,所以我们做父母的想要多问几句,这里面也有我们一直以来对夏夏的愧疚感在。”   “其实很唐突,尤其你辛苦了一整天,做的还是救人的工作。”   “我们不会干涉夏夏的未来,同样也不可能去干涉你的。”   “做父母的,就是希望你们两个能好好地相处,既然能破镜重圆,就是缘分未尽,以前的遗憾都不要再有了,人往前看。”   “也不用你做什么承诺,什么情情爱爱至死不渝的,那都是一句空话。”   “好好活,好好过,互相照顾,互相搀扶。”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如果后面再分手,就别分那么难看了,再来一次我估计我家闺女可能就真的让我揍你了。”   程凉:“……”   盛夏妈妈啪的一下把酒杯放下,瞪了盛夏爸爸一眼。   盛夏爸爸于是就又只能低头,继续啃他的菜叶子。   ***   程凉那天晚上打包了很多羊肉给医院值班的医生,甘老师父亲术后第一个晚上,情况还不错。   凌晨三点多,程凉终于下班,他今天一天过的太刺激,走路回家的时候脑子都是木的。   二楼门禁一打开,他就听到盛夏房门打开的声音,然后盛夏从里面探出了半个脑袋。   “……四点了啊。”这姑娘还不睡?   盛夏冲他嘿嘿笑。   他就这样站在走廊里,对盛夏伸开了手。   盛夏往前走了两步,钻进他怀里。   “我以为你今天会在宾馆陪你爸妈。”他头埋进盛夏的颈窝。   “他们就订了一间房。”盛夏说,“十一点不到就赶我们走了。”   程凉吻了吻她的短发。   “他们明天就要走了。”盛夏轻叹了一声。   来的急,走的也急,下次见面估计得过年了。   “我爸妈有没有跟你说他们很对不起我之类的话?”她问他。   “有。”程凉回答。   “下次他们再跟你说这个,你帮我跟他们说,对不起个屁。”盛夏声音扬起来一点,想到要保密,又压下去一点。   程凉闷笑:“这话他们不信。”   尤其个屁这种,盛夏才不会说脏话。   “其实。”盛夏说,“他们除了不能陪在我身边,其他的做的都比一般父母要好了。”   程凉:“嗯。”   所以才能培养出盛夏这样的孩子。   “我们要不要进房间?”盛夏又抱了一会,觉得楼下万一有人起来上厕所就都看见了。   程凉:“嗯。”   盛夏:“……程凉?”   程凉:“嗯。”   “……你是不是睡着了?”她很不可置信的,“你站着都能睡着?”   程凉:“……还没,但是快了。”   他都不想动了。   盛夏:“……”   想想又觉得他今天真的累爆了,于是揉揉他的头,直起腰,哄孩子一样:“走两步就可以上床啦。”   “两步走得到个鬼。”程凉咕哝。   走到到盛夏的床,起码得走二十步。   走到了,他就彻底昏睡过去了。   然后,天快亮的时候,盛夏突然问了一句:“我爸妈没为难你吧?”   程凉:“…………”   他把这个家伙摁在怀里揉成一团:“……你问的真早啊。”   “没有为难我。”   “我喜欢你爸妈。”   怀里的一团挪动一下,对他比了个耶。 第八十九章 快赶上盛夏最爱的启明星……   盛夏对待离别, 有自己的方式。   她从小到大和父母离别太多次了,很早就已经理解,人生本来就存在很多离别, 她已经很幸运, 她现在遇到的离别都是可以重逢的。   与其抱着哭哭啼啼,不如好好计划下一次的重逢。   所以她送走父母的时候没有哭, 只是跟他们约好了过年见面的时间,他们过年都得回老家, 她要买机票, 他父母还得空出隔离的时间。   这些现实琐碎可又踏实的词一说出来,离别愁绪就淡了。   所以她送走唐采西的时候也没哭,送唐采西那天盛夏还特意和丁教授请了假,已经在苏县做收尾工作的程凉调休,带着唐采西和周弦一起去的机场。   一路上两个姑娘都在聊回鹿城以后的事,她们俩现在住的地方也是两室一厅,盛夏有大半年没回去了,唐采西重新弄了客厅,现在正在研究怎么重新弄盛夏的房间。   按照唐采西的说法, 盛夏房间太久没住人了她觉得里面应该有小动物。   程凉一边开车一边听这两人在研究换完墙纸要不要顺便把之前房东的那个床垫给换了。   他咳嗽了一声。   没人理他。   于是他又咳嗽了一声,说:“周弦回去以后还是会住到301。”   盛夏和唐采西都哦了一声。   盛夏说:“他搬回去挺好的, 上班近。”   程凉:“……”   程凉:“你们不搬回来吗?那房子301和302我后来就一直没开放出租过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阿姨每两周都会去打扫一次,你们搬回来连大扫除都不用了。”   “床垫也是新的,我让阿姨明天就去换。”   盛夏:“……你那边离学校太远了。”   离唐采西上班的地方倒是近一点。   “西西你要搬吗?”盛夏问她。   唐采西摇头:“反正周弦搬过去了, 我要上班就住周弦那边,周末还是跟你住。”   程凉:“…………”   还能这样排列组合的?!   他瞬间不想租房给周弦了。   “那我……”程凉暴发户基因开始蠢蠢欲动,“在你学校附近买幢楼?你那边不在市区也没有商区,应该不贵。”   买得起买得起。   唐采西:“……”   周弦:“…………”   盛夏:“……啊?”   谁家买房是用幢为单位的。   盛夏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 程凉买房从不买一间,他还真的是一幢一幢买的。   不是他租客的邻居会咬人?   “我可以周末或者不上课的时候住过去。”盛夏妥协。   程凉于是就满意了:“那我调休的时候也可以去找你。”   唐采西:“……”   剩下的周弦自顾自的琢磨了半天,乐了:“西西工作日陪我,周末也不用走了,反正盛夏周末也会过来。”   一圈下来,他成了最大赢家。   程凉笑骂:“靠!”   车里的人笑成一团,程凉开着他那辆一路边跑边撒灰的吉普车,周围是经过三个月终于修好了的省道线,戈壁滩上一马平川,远远的天边有被朝阳映照出金边的云霞。   他们,都开始准备回家。   开始跨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   ***   “这样不太好吧。”机场停车场,盛夏压着声音有些犹豫也有些兴奋。   “我们把车子都留给他了还有什么不好的?”程凉忙着从后备箱搬东西,“回去的路就那么一条,周弦不会丢的。”   “那边真的可以租到有天幕的帐篷吗?”盛夏的同情心也就持续了两秒钟,开始跃跃欲试,“可以在帐篷里看星星?”   “有。”程凉搬完最后一箱吃的,直起腰,笑了,“我以为你之前在非洲都看过这些了。”   “去工作的和这种感觉不一样。”盛夏拆了一根棒棒糖叼着,“而且那时候没有天幕帐篷,为了不要惊扰动物我们都得穿草皮趴着拍。”   程凉帮盛夏打开临时租来的越野车的副驾驶,笑着问她:“拍动物好玩吗?”   盛夏笑弯了眼睛,点头:“好玩。”   程凉拍拍她的头,给周弦发了一条让他今天自己开车回苏县医院的微信,在周弦一连串刷屏的问号里带着盛夏扬长而去。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会不会很辛苦?”车子开出机场,盛夏又拆了一根棒棒糖塞到程凉嘴里。   程凉从来不会问她,这样会不会太辛苦。   对于她拍纪录片这件事,程凉除了偶尔会因为兴趣原因问问她有些镜头是怎么拍出来的之外,其他的他基本不插手。   最多也就像今天这样问她有没有意思,好不好玩。   她说好玩了,程凉也会跟着笑。   这种对话,让她觉得很舒服。   “因为我也不喜欢别人问我会不会很辛苦。”程凉回答,看着盛夏,“而且你也不会问我这种问题。”   手术十二个小时辛不辛苦,熬夜披着草皮趴在大草原上拍动物辛不辛苦。   这都是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心疼是肯定的。   但是这种心疼说出来,反而会增加对方的辛苦。   所以,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要问问结果是不是满意的,是不是开心的,就够了。   盛夏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又点点头。   程凉问她:“怎么了?”   “这种时候就会觉得你挺割裂的。”盛夏歪着头,“你每次说要买东西的时候都像个傻子,但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又觉得很成熟……”   程凉:“……”   “为什么买房子要一幢一幢的买呀?”盛夏问,她好奇很久了,“必须要做房东吗?”   程凉揉揉鼻子。   盛夏还是歪着头看他。   程凉把棒棒糖用舌尖从左边推到右边,笑了笑,十分自觉地:“我偶尔是会挺像暴发户的对吧。”   盛夏:“……嗯。”   “我对钱这东西其实没有什么概念。”程凉又揉揉鼻子,“刚来新疆的时候不是要给老林做饭吗,我去菜场买菜,想说几块钱的番茄应该是一个,所以我买了几十块……然后扛回去一袋子。”   盛夏:“……”   “这种时候还挺挫败的……”程凉又把棒棒糖从右边推到左边,“现在人都不爱用现金,我也不能躲在旁边看人递过去多少钱才算正常,就很容易出这种问题。”   “买洗衣机这种一下子买很多,也是这个问题。”   “我也不了解洗衣机有什么特别功能,就挑市面上卖得好的高端的,真要用起来我其实也就图个解压……”   “买房子也是。”   “买一幢的话不用考虑楼上楼下邻里关系,而且这样买会有专人负责,自己就不用烦……”   盛夏:“…………”   “所以,你得教我……”程凉说出了重点,“这事太丢人了我跟别人说不出口。”   “……你跟别人说这些真的会被揍。”盛夏木着脸。   程凉咧嘴笑,还挺自豪:“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别的人都以为我钱多烧得慌。”   盛夏:“……我也以为你钱多烧得慌。”   程凉:“其实我钱不多,现在物价涨的那么快,赚的没有花的多。”   盛夏:“……”   他为了晚上露营地野餐,刚才往后备箱塞了起码五箱东西,盛夏之前没太在意,现在想想,开始不安。   “你往后备箱装的那五箱东西不会都是吃的吧?”她问。   “嗯,肉和菜。”程凉回答,“我网上买的生鲜配送,好像有点多……”   盛夏:“…………”   何止是有点多……   他们到了露营地跟散财童子一样每个帐篷都分了一坨吃的才好歹没有算铺张浪费。   但是其他人也热情,因为收了他们的礼物,也回赠了一些东西,拿回来还是满满一箱。   好在换回来的都不是吃的,一些一次性的毛毯小装饰什么的,盛夏喜欢,一个人在帐篷里布置了半天。   露营地很大。   程凉这个暴发户定了最贵最高的那个场地,周围几十米都没有人。   这是两人在一起后真正意义上的二人世界,盛夏挂好了放在帐篷上的装饰灯,坐在野营椅上看程凉蹲在外面点火。   他肯定是不会的。   所有的事情都是上网现学的,所幸暴发户装备齐全,一通折腾全靠氪金,倒也有模有样。   帐篷里的床铺的很软很舒服,厚厚的被褥上面还盖了一层牦牛毯。   外面的篝火用的是红枫木,烧的慢,几乎没有烟,空气里还有一股甜甜的枫糖味道。   一切都很完美,只除了,程凉只会下面条而她什么都不会。   “菜谱怎么说的?”程凉拿着锅铲手忙脚乱。   “就丢进去……”盛夏很少心虚,但是此刻她非常心虚,“菜谱上就是油热了丢进去。”   菜谱没有告诉她油溅起来应该往哪边躲……   菜谱也没说菜翻到篝火里了应该怎么办……   菜谱甚至没有告诉她烤肉的时候肉黏在铁板上了要怎么弄……   而且程凉刀工太好了,肉切那么薄一放上去立刻就汽化了……   火也太大了……   “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灭火……”盛夏咕哝着躲在离火两米远的地方,看着那堆变成碳的食物,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饿。   程凉盯着手里已经碳化的茄子,只能万分庆幸他们刚才用牛肉换了几包泡面。   但是,还是开心。   尤其是他们按照食谱用锡纸包裹着土豆和番薯丢到火里,最后用钳子夹出来打开都变成碳以后,盛夏笑的差点把面汤喷出来。   程凉带过来的食物,最终都变成了碳。   排成一排放在帐篷外面,长的宽的圆的扁的大的小的碳。   程凉一边洗碗一边叹息,盛夏在旁边就捧着杯子笑,笑着笑着,仰起头:“哇!”   和那天他们下乡联欢一样的漫天星河。   甚至更璀璨。   “这样就找不到启明星了。”程凉擦干净手,坐到盛夏旁边。   盛夏伸手指着天边:“是那一颗。”   再灿烂的星空,她心里的启明星也始终是最亮的那颗。   程凉在旁边,也仰着头。   他今天其实有点怪,虽然也一直都是笑着的,但是总是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没有平时两人相处的那么自然。   就像现在,明明已经坐在她旁边了,却仍然挺直着背。   盛夏隐隐的觉得,他有些紧张。   然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话也少了,心跳也快了。   “盛夏。”程凉终于在漫天星空下站了起来,单膝跪在盛夏面前,手里托着个戒指盒。   戒指盒里,是一颗硕大的钻石戒指,快赶上盛夏最爱的启明星。   “我们结婚好不好?”男人哑着嗓子。   他没有买盛夏给他的链接,他执着的用自己的败家子审美买了个最大的。   因为这样可以专人送过来,最快的,最安全的。   他笨,他只会用这样的方法。   “我们结婚,以后的日子互相搀扶互相照顾。”他说,“像你爸妈那样,有牵挂,但是不牵绊。”   “我陪你实现你的梦想,你有天高任鸟飞的空间。”他继续说,“我们结婚,我陪你一辈子。”   仍然是独立的个体。   但是会有可以互相搀扶的人。   我们互为伴侣,承诺的期限,是一辈子。 第九十章 盛夏,我爱你。   “这个我下个月帮你托运回去, 那么重的东西塞进去干什么?”程凉伸手把盛夏的设备包拿了出来。   “这个也托运吧。”他话音刚落,又伸手拿走了盛夏刚塞进去的化妆包,“都是旅行装, 瓶瓶罐罐的。”   最后索性蹲下, 顺手拿走了盛夏的衣服包和其他的杂七杂八:“这些我回去的时候一起帮你带回去。”   盛夏:“……”   她现在偌大的一个行李箱里就放着那两个巨贵的擎天柱,因为被她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 现在这两个五颜六色的包装盒看起来就很可怜……   “我要不干脆空手回去吧。”她说,一本正经, “隔离的时候不刷牙不洗脸不换衣服, 两个礼拜以后应该可以臭掉。”   程凉:“……”   他只能耷拉着眼角把拿出来的东西又帮盛夏塞回去,他在整理方面稍微有些强迫症,所以横平竖直地塞了好半天。   盛夏盯着他的手。   那天她收了他的鸽子蛋,点了头。   在星空下,他就是用这双手……   终究是个坏胚子,难怪要订那个四下无人的帐篷……   她想到他红着眼角拿出安全措施的样子,就恨不得咬死他……   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   盛夏的脸刷的一下红了,把程凉好不容易塞进角落正好贴合的化妆包抽出来,压住程凉的手。   程凉:“……”   他现在反应也快, 看到盛夏涨红的耳朵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把她拽过来塞在两腿间固定好, 粗声粗气的威胁她:“别乱动了,我好不容易塞好的。”   那晚之后,她最近看到他手就脸红。   虽然他也……   唉, 这该死的隔音。   ***   他们马上就要经历第一次分别了。   盛夏明天就要跟丁教授的大部队先回鹿城,他在苏县还有最后两周。   甘老师的父亲术后胃排空延迟,恢复的比计划的慢一些。但是他终于能出ICU看到病床窗外的景色,接下来虽然还有漫长的化疗放疗过程, 可第二天还能睁眼这件事对他来说,变得没有那么艰难了。   周弦已经提前一周回鹿城了,回去之前他们两个再加上林主任在视频会议室开了小半天的会,程凉也终于明白自己回去得面对的摊子有多烂。   但是这一次,他的心情居然一点都没有受影响,甚至听老林在那边叹气说这以后的路还很长的时候,他还在想现在要是盛夏,估计会说,真好,还有以后的路。   他还能有以后的路,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盛夏答应了他的求婚,就是他最大的圆满了。   只是,他对着第一次离别,适应的很差。   睡了一半突然坐起来,想起盛夏漱口水没带。   刚刚躺下,又突然坐起来,想检查下盛夏随身包里的充电器还有没有电。   刚刚插完充电器,他又跑到自己房间里拿了几根棒棒糖放到盛夏包里。   盛夏迷迷糊糊的坐起来,迷迷糊糊的看他满屋子跑,一开始还问问他在干什么,到后来就不问了,抱着抱枕看着他东奔西走蚂蚁搬家,看着看着就笑了。   “小没良心的。”程凉检查完她明天上飞机要用的U型枕的充气汞,一回头发现她正在偷着乐,气哼哼的坐回到床上。   “你凑过来一点。”盛夏还在迷迷瞪瞪的状态,冲他勾勾手指。   程凉凑过去。   “我这话你别跟周弦说呀,他告诉西西我会被揍的。”她软绵绵的先警告他。   “西西让我这几天隔离都不要联系你。”   “不回电话不回微信不回邮件,直接消失!”她弯起眼睛,下巴搁在抱枕上。   用最可爱的表情,说着最可怕的威胁。   程凉:“…………”   他会死的。   虽然他不敢说。   “但是这样,我估计你会死的,所以就不折腾你了。”盛夏帮他说了,躺平,给程凉留了半张床,拍了拍,“赶紧睡吧,别弄了,你明天还要早起查房。”   程凉没动。   盛夏又拍了拍床。   程凉关了灯,一声不吭的爬上来,把盛夏抱进怀里,头埋进她颈窝。   这是他最近很常做的姿势,很累的时候,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埋在她颈窝,撒娇一样。   盛夏伸手帮他按了按头。   他唔了一声,抱得更紧。   “以后不用经常给我发邮件了。”盛夏悄悄地跟他耳语,“傻子一样,发了又不跟我说。”   自从盛夏把自己新邮箱地址告诉程凉以后,这人就经常给她发邮件,明明这段时间天天见面,但是他发的邮件居然还都挺长的,开头都是展信悦,内容什么都有,有时候甚至会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一些手术方法,长时间手术累极了,邮件里就都是错别字加英文缩写。   他发了也不跟她说。   这是他们之间一直留着的遗憾,盛夏知道程凉在努力弥补,但是人心不是理智能控制的,说了多少次真的不介意了,可他们都知道,程凉消失的那八天,就是他们破镜重圆那面镜子上始终无法抹平的裂痕。   所以程凉发的邮件她看完了,也从来不回。   在苏县的这一个多月,程凉自顾自的给盛夏发了几十封电子邮件,盛夏都只字未提。   一直到今天晚上。   她终于在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看他东跑西跑的时候,把这条裂痕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口。   遗憾会一直在,裂痕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但是确实,淡了。   今天晚上开玩笑一样的对话,有了第一次,肯定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遗憾终于破冰。   程凉知道。   所以埋在她颈窝一动不动。   “提醒我回去以后把给唐采西的那份礼物换大份一点。”他闷闷地说。   他得谢谢她的闺蜜愿意一直不停的帮他去撕开伤疤,去开那些他们之间不能开的玩笑。   “邮件还是继续让我发吧。”他说,“我都发习惯了,而且以后不在你身边的时间也长,这种方式挺好的。”   盛夏想了想:“那我挑感兴趣的回给你。”   “不回也没事。”他叹息,“你平时一剪片子就忘记时间,到时候就开个直播,到点吃饭休息了我弹幕提醒你就行。”   这个心软的丫头。   “你……是不是舍不得了?”抱得她腰都快断了。   “算上隔离,我们这次得分开一个月。”半夜了,不想让人发现他们两还在窃窃私语,所以程凉用气音说的。   压低声音,反而更能听出情绪。   盛夏沉默了一会,小小声的:“其实我也有点舍不得了……”   她父母怕离别难受,从小就教她离别的方法,但是这方法,放到程凉身上好像就没什么用了。   她大部分学来的本领,在程凉身上都没什么用。   她的人生都是用理智换来的,程凉变成了她唯一的不理智。   他纵容她不理智,教她任性,让她学会展示软弱面。不用担心对方会心疼,也不用担心这种负面情绪会给对方带来压力。   他求婚的时候说的,互相搀扶,他陪她一辈子。   “唉。”不理智的盛夏小小声的叹气,回搂住程凉,任性的感叹了一句,“地球真大啊……”   要拍的东西真多啊……   她后面还得继续飞来飞去……   还得继续这样舍不得……   唉……   想了想,这口气就叹得再长了一点。   程凉抬手就在盛夏脑门上弹了一下,哭笑不得:“伤心着呢,能不能尊重一下情绪了?”   这都什么感叹词。   “隔离很无聊的。”盛夏嘟哝,“我今年起码有两个月时间都在各种酒店隔离……”   “我这两周收尾不会太忙,到时候陪你视频聊天。”程凉亲她一下。   “你不是还要把房子弄成医院宿舍么?”盛夏问他。   程凉把房子低价卖给医院了,说是要弄成职工宿舍。   “那个找人弄就行。”败家子又亲她一下。   “洗衣机呢?”不是说要捐出去吗?   “这也找人弄就行,一个电话的事。”花钱是万能的,富二代再亲她一下。   “啊对了。”盛夏亲了回去,顺便提醒他,“西西说她你买的那个红枣不好吃,让你换成大核桃。”   程凉:“……那红枣是周弦买的。”   估计买了唐采西不喜欢他就把锅丢给他了。   这人三年以后真的变得更加奸诈了,程凉哼了一声,继续亲。   “舍不得怎么办呀?”过了那条线,亲密变成了理所当然,盛夏有些气喘,脸红红的。   但是,她房间里关着窗都能听到楼下的打呼声……   于是只能继续红着脸。   “我们回去,就把证给领了吧。”程凉这次埋在她颈窝,纯粹是被楼下那声震耳欲聋的呼声气的。   也好。   捐出去变成宿舍楼可以保证这帮人不会在宿舍楼乱搞……   让这帮血气方刚的家伙也尝尝这种苦头!   盛夏艰难的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手机,然后用手指点了点程凉的肩膀。   程凉抬头。   关了灯,不太看得清盛夏的表情,不过她肯定在笑。   说了舍不得的人,结果笑得比谁都甜。   “我爸爸下午给我发了个视频。”盛夏说,“他说你要是让我早点领证,就把这视频给你看。”   程凉:“……我可不可以不看。”   “呐!”盛夏很快乐的把屏幕戳到他面前,“我爸爸说这个可以让你冷静一下。”   视频应该刚拍的,他们还在北京。   盛夏爸爸在跆拳道馆里……揍人。   一脚踹出去木头就断掉的那种揍人。   程凉:“…………”   盛夏:“哈哈哈哈哈。”   程凉锁上屏,耷拉着脑袋:“那什么时候领证嘛!”   他用了嘛,这人为了领证都开始撒泼了。   盛夏:“……总得等我毕业啊。”   程凉:“……哼。”   盛夏:“我还小呢,我过完年才25。”   程凉:“哼!”   ……   盛夏的离别方法其实还是有用的。   离别愁绪还在,但是这些琐碎的日常还是能让人踏实,让人期待重逢。   ***   盛夏回鹿城以后,程凉连续做了两天噩梦,梦到自己又一次不敢回复盛夏邮件,梦里面他怎么都点不到那个发送按钮,急的一头汗。   于是这两天,他清醒的时候邮件发的很频繁,几乎每天一封。   一开始邮件都还挺正常,聊聊思念,聊聊他在这边的工作,聊聊回去以后的鹿城生活。   到后来因为每天闲着没事就视频,能聊的都聊完了,程凉开始发照片。   一开始都是苏县医院外面的照片,他还每张都做了备注,尤其是医院后方那条学校路,他拍了好几张。   到后来逐渐变味。   程凉开始拍帐篷。   各种天幕帐篷,各种星河,各种野营。   以及,床。   因为他也回鹿城了,然后在酒店隔离。   这位大少爷,酒店隔离一直在各种乱花钱,买东西回来摆拍。   ……   盛夏基本就能看出这人从一开始理智到后来失去理智的心路历程,也大概知道,他们两个分开一个月,可能是极限了。   她也很想他。   程凉在最后一天隔离的时候,给她发了一封挺长的邮件。   【盛夏:   展信悦。   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了。   这一个月里,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你走了以后我就开始做噩梦,我做梦自己又开始往回缩,点不了邮箱的发送按钮。   所以我明白,你说的那些所有的不在意,你从来没有说出口的伤害,和我心里面隐藏的害怕,仍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存在。   甘老师的父亲手术成功了,但是没有熬到第一次化疗,我准备离开苏县的前一天,住进了ICU,这一次再也没有出来。   他走的很平静,他说人生就是这样的,放松的时候就容易被致命一击,他闭上眼之前,跟甘老师说,他终于可以去见她的妈妈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送走病人。   这甚至不是我第一次低潮期。   但是那天,我很想你。   我跟你父母说,和你恋爱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想过辞职转行,我开始学会给自己加油,让自己在这条其实根本看不清前路的路上一路向前。   等到你终于点头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也终于学会,只做一个普通医生。   治好一些人,送走很多人。   和自己和解。   所以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会变得很肉麻,你最好可以确保身边没有其他人。   因为你脸红的时候太明显了,他们会笑你。   盛夏,我爱你。   认识你之后,你给了我另外一条人生路,一条可以不用思考自己是不是咸鱼的路,你让我有了往前走的勇气。   我以后还会有很多低潮期。   但是我终于可以在每个低潮期都有勇气点击那个发送按钮,我的噩梦终究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所以。   盛夏,我的爱人,谢谢你。   程凉于2021年10月,隔离酒店内】   ***   程凉回到鹿城医大附属医院的那天,医院挂了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万里援疆路,一生援疆情!热烈庆祝第十批第一期援疆人才圆满完成任务,我院援疆医师程凉顺利回家!   巨长的横幅,写了三行才能把这些话都写完。   程凉下车拿了花束盯着横幅看了很长时间,才读完。   “这横幅谁搞的?”程凉问周弦。   一点都不精简。   “林主任。”周弦说,“他说你喜欢多的大的长的。”   程凉:“……”   他的恩师老林就在院内大厅里看着他,准备了多的大的长的发言稿,厚厚一沓,大老远的就冲他晃了晃,示威一样。   程凉:“…………”   他低头,手机里盛夏的微信告诉他,她就在林主任旁边左边的柱子那边,她问他要不要帮他把这个历史性时刻拍下来。   拍个鬼。   程凉把手里的花束献给林主任,拿过他给他的证书,在林主任邪笑着翻开发言稿的前一秒,用自己的短跑天赋拉着盛夏就往外跑。   “死小子你去哪!”老林拿着话筒吼。   “回家!”程凉扯着嗓子回,“我今天休息!”   “你休个屁息你都休息两个礼拜了你给我回来!中午还有欢迎宴你不吃我塞到你家门缝里!”老林身体越发好了,中气十足。   鸡飞狗跳的。   幸好离家近。   幸好,打开门把盛夏抵在门边深吻的时候,盛夏还在惊叹他的短跑技术。   “专心一点。”男人一边笑一边喘。   “你下次去学校跑我帮你记秒表吧。”盛夏也在喘,一边喘一边笑。   幸好,他们家隔音好。   幸好,所有的一切,都在正好的时候重新遇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