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圆梦指南》 作者:沁杳 作品简评: 乐天派少女殷妙远赴德国留学,结识了金发绿眸的哲学少年路德维希,对他一见钟情后,殷妙主动展开追求,并由此引发一系列令人捧腹的爆笑场面。两人在相处中渐生情愫,青涩又浪漫地展开初恋,可惜因为外界压力而遗憾分手。多年以后,殷妙已是业内知名的同声传译,在商务晚宴上重逢旧爱后,双方都没有放下这段感情,重新一步步靠近和温暖彼此,在职场上携手打拼。本文语言活泼俏皮,生动地描述了国外留学生活的酸甜苦辣,呈现了翻译行业的工作模式,女主时刻展现的乐观态度和拼搏精神传播正能量,引人共鸣。 ======== 第1章   京市威斯汀酒店。   穿着短款羽绒服的女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开阔的旋转门前,年轻男人来回踱步,不时低头看向手表。   女生跑到他跟前,气都没喘匀,先把背包里的文件袋抽了出来:“嘉、嘉宾资料都在这里。”   男人敲了敲她的头:“丢三落四,迟到十分钟,老大知道肯定训你。”   “我也不知道大白天地铁还能停运呀。”女生苦着脸求饶。   两人没再多说,快步走进酒店大堂,搭乘直梯上到二楼。   电梯门一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条人来人往的行政长廊。酒店工作人员正在搬动迎宾花篮,电视台记者和摄影师专心地调试设备,零落有致的鸡尾酒台上摆放着花束和灯牌,长条餐桌上的香槟塔和红酒车流光溢彩,不难预见此地几个小时后的热闹景象。   年轻男人带着女生穿过签到处、合影区,然后推开宴会厅大门,正对面的LED大屏幕上闪动着“华德国际商务署成立暨京市代表处十周年招待晚宴”的欢迎字样,两人在场地内绕了许久,终于发现了熟悉的身影。   “老大!”男人兴奋地招手。   正倚着墙和人沟通细节的倩影望了过来。   黑色高领半袖上衣,酒红色包臀长裙,仿佛人鱼的尾巴微微开叉,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脚踝,再往下是Jimmy Choo的经典亮片高跟鞋,她身姿曼妙形态婀娜,禁不住让人叹一句世间尤物,然而入目却是一张纯真的娃娃脸,圆圆的杏眼透出几分无辜,乌黑的长发衬得脸蛋更是小巧,明明是清纯又妩媚的矛盾气质,在她身上却融合得十分迷人。   这位“老大”,正是本场商务晚宴的翻译,殷妙。   “老大,这是小米整理的嘉宾资料。”年轻男人钱飞递上文件袋。   “小米”全名米娅,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还不适应钱飞这种略带江湖草莽风气的称呼,咬着嘴唇忐忑地喊了一声:“妙姐……”   殷妙接过厚厚一沓资料快速翻阅:“和甲方那边确认过了吗,名单不会更改了?”   这场商务晚宴的规格很高,出席嘉宾很多都是华国和德国的前大使前会长,大佬们的时间难   以协调,因此人员名单变了又变,到昨晚都没能定下来。   钱飞自信地握拳:“今天上午刚确认的,这就是最终名单。”   殷妙合上文件夹:“行,小米辛苦了,下次记得别迟到。”   她没说重话,但米娅的脸还是红了。   殷妙走出几步,忽然又转了回来。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米娅:“我记得面试的时候,你说你做过美妆博主吧?”   米娅紧张地点头。   殷妙看着挺高兴的:“那一会儿麻烦你给我画个妆,要那种成熟风,朱砂痣红玫瑰那种。”   米娅:“……啊?”   殷妙歪了歪头,灿若星辰的眼眸望着她,好脾气地等待回应。   米娅疯狂点头:“好的妙姐!”   她这才满意地转身。   米娅刚来安济译社半个月,对殷妙的工作方式尚感陌生,这会偷偷用眼色向老员工钱飞求助。   钱飞凑近她,小声咬耳朵传授武林秘籍:“小米,咱们都是跟着老大混的,一定要记住两点。第一不能迟到,说几点就是几点,你也是学德语的,应该明白准时的重要性吧?第二,行或不行都给句话,千万别拐弯抹角搪塞,老大最烦那些爱耍小心思的人。”   钱飞是殷妙的得意助手,工作能力自然没话说,而米娅刚刚迈入翻译行业,没有任何大型活动的经验,今天特意跟过来学习的。   殷妙假装没听见他们的嘀咕,一边走一边教育新人。   “小米,记住了,70%的客户爸爸不会好心地把他的发言稿给你,剩下30%时不时就来个临场发挥,所以我们一定要自己做功课。”她扬了扬手中的文件,“一个合格的口译员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每次活动都需要提前检查场地……”   米娅从背包里掏出笔和本子,飞快地记录起来。   殷妙的视线扫过她手中的笔,一晃一晃的粉红卡哇伊兔子头。   “把笔换了。”   “啊?”   “以后别让我见到你用这种笔,全换成按压式的,最普通的款。”   米娅呆呆的,半天没转过弯来。   殷妙的语气非常淡:“我们是翻译,不是主角,没必要分散听众的注意力,你拿着这样的笔,就像花枝招展的伴娘试图去抢新娘风头,观感不好。”   米娅懵懂   地举手提问:“明白了,可为什么要换成按压式呢?”   殷妙朝她笑笑,眼睛弯成新月:“你很希望在众目睽睽之下,拔笔盖时不慎掉落吗?”   米娅顺着她的话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顿时尴尬到头皮发麻。   三人巡场的时候,迎面走来酒店会议部的经理。   经理虽然陷入中年掉发危机,笑得却还是像个弥勒佛,见着殷妙客客气气地说:“殷老师,今天晚上要辛苦你了,这里的音响设备我们都检查过的,你就放心吧。”   殷妙也客客气气地点头,顺手拿起讲台上的便携话筒,按下电源。   电量指示灯上下滑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两格处。   满格六格。   经理依旧挂着笑容,丝毫没有被打脸的自觉:“哎,你看看这,我马上叫人来换电池。”   他意有所指地说:“殷老师做事真仔细啊。”   殷妙含笑:“职业习惯。”   等经理走远后,殷妙才回头嘱咐:“一会你们去买盒五号电池。”   米娅不解:“妙姐,刚刚经理不是说他们会重新准备吗?”   殷妙摸摸她的脑袋:“你觉得他可信,万一人家贵人事多,转头就忘了呢?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感觉经验欺骗,与其这么轻易相信别人,不如先抱着怀疑的心态,提前多做点准备。”   话音刚落,她轻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刚刚她说的是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学说——哲学理论。   米娅和钱飞结伴去附近便利店买东西。   路上她捏着自己的兔兔笔,低头默默无言。   钱飞看不下去轻声安慰:“小米啊,别气馁哦,老大工作的时候是严肃了点,但平时对我们还是相当温柔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   他还没说完,米娅猛地抬头:“老大太太太飒了!我宣布,她就是我的偶像!”   钱飞:“……”白操心了。   *   下午六点,晚宴正式开始。   热场节目是富有华国特色的红色大鼓和刚柔并济的古典舞。   表演结束后,殷妙和商务署的发言人一前一后上台。   她停在舞台边缘,把灯光和掌声留给发言人,尽职地扮演好自己口译员的角色。   殷妙说中文的时候,咬字清晰,语调舒缓,动听地像在念一首   诗。   切换成德语,发音遣词完美流畅,闭上眼睛就是ZDF的新闻播报现场。   米娅在台下直冒星星眼,不知不觉换了称呼:“老大太帅了,连笔记都不用做。”   “这种晚宴性质的活根本没挑战性,”钱飞得意地比了个五的手势,“五分钟之内的讲话,老大不需要笔,用脑子就能记住,这叫什么知道么?这就叫实力碾压!”   他抬头挺胸,骄傲地仿佛在为自己打call。   开场白之后,华德双方的重量级嘉宾依次发言。   一位耄耋老人缓缓走上台,他是华国前驻德大使,经常出现在外语系教科书上的风云人物。   发言人介绍了他的头衔,长长的一串。   大使阁下是今天才定下出席的嘉宾,殷妙之前翻阅过他的资料,中文的。   此刻她不敢大意,聚精会神地倾听,大脑和嘴巴同时运转,流利地翻完那一长串华丽的头衔。   老人接过话筒:“在我发言之前,我想先感谢今晚的翻译。”   殷妙诧异地抬眸。   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面带赞许:“我去过很多地方讲话,偶尔会有人把我的title搞错,因为工作岗位的特殊性,我又是个较真的老头,所以总是替人家纠正,幸好今天不用做这样讨人嫌的事。”   台下的华国观众善意地笑了起来。   殷妙翻译完后,剩下的德国观众也笑了起来。   晚宴进程过半的时候,中场穿插了传统的舞狮表演。   光影交错间,宴会厅的大门半开,某个身影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进来。   殷妙在休息的间隙以水充饥,支着下巴往大门方向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   她有点轻微的散光,没看清楚来人的样貌。   不过看个子,倒是很高。   终于挨到所有讲话结束,众人端起酒杯开始串场交际,宴会厅里进入社交节奏。   殷妙饿了一晚上肚子,这会没她事了,溜回座位指望着能垫巴一口。   米娅给她盛了一小盅热汤和炒饭,眼巴巴地叮嘱她多吃点。   她刚坐下喝了口汤,背后传来熟悉的调侃声:“奥~妙,我亲爱的姑娘~”   听见这声音,殷妙头都没回,没好气地用德语回道:“奥~斯卡,请让我吃完这口饭。”   奥斯卡(Oskar)是她的朋友,   也是德方负责本场晚宴的组织人。   这次也是搭了他的关系网,殷妙才接下这个活。   奥斯卡在她背后轻咳一声:“妙,我带来位朋友,他觉得你今晚的翻译很好,所以想认识你。”   新客户?那还吃什么饭,大米饭哪有金主爸爸香甜?   殷妙一听,立刻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端起一边的香槟酒杯,姿态楚楚地站了起来。   回过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挂好了完美的社交笑容。   下一秒,笑容僵住。   奥斯卡身边的男人,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   他个子很高,通身气场疏离,挺括的长款西服穿在身上,像是从十八世纪的宫殿里走出来的矜持权贵,铂金色的发丝往后梳起,露出一张轮廓深邃的面孔,眼睛却是冰冻森林的墨绿色,里面静水流深,稍不留神就能让人轻易沦陷。   殷妙和他对上视线。   心头蓦地闪过一阵恍惚。   宴会厅的水晶灯太亮,台上乐队主唱的高音太响,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   奥斯卡还在兴高采烈地为两人介绍:“妙,路德维希(Ludwig)是我的朋友,也是我们在华国第一批合作引进的优秀企业代表……”   路德维希深深地凝视她,极具绅士风度地微微欠身鞠躬,仿佛大提琴般低沉悦耳的音色跳动在殷妙耳膜:“S lange Zeit nicht gesehen,meine Liebe.(好久不见,吾爱。)”   奥斯卡未尽的话卡在喉咙口,张大嘴巴满脸震惊地望向自己的挚友。   他在说什么?   殷妙心里冷笑。   好久不见?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她说好久不见?   好啊,既然要打招呼,那来而不往非礼也。   于是她单手拄在桌面上,借着这一点点支撑的力度,身形站得笔直。   然后扬起下巴,字正腔圆地冷冷吐出一句中文:“好久不见,狗东西。”   刻苦自学了所有中文骂人词汇的奥斯卡:“???” 第2章   路德维希听到“狗东西”三个字,眉头都没皱一下。   反而是奥斯卡不知是热得还是惊得,出了一脑门子汗,他胆战心惊地偷觑着路德维希的脸色,咽了咽口水,试图力挽狂澜:“那个,妙刚刚说得是,她见到你很高兴……”   “我能听懂,”路德维希平静无波地打断他,“大学期间我选修过汉学。”   奥斯卡干巴巴地应了一声:“Ach so.(哦)”   很好,华德友谊破裂了。   路德维希往前迈了一步,和殷妙的距离又拉近几分。   他眼中的绿色变得更深,仿佛正酝酿着无尽风暴:“我想和你谈谈。”   殷妙没来得及开口,他们这个角落就被人发现了。   “路德(Lud),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找了你好久。”   为首的女人一身曳地红色礼服,行走间裙摆飞扬,顾盼生辉,自信得闪闪发光。   她领着几位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过来,姿态亲昵地挽上路德维希的胳膊。   路德维希垂下眼睫,无奈地转身和人寒暄攀谈起来,看上去对这些生意场上的应酬熟稔于心。   而殷妙望着他的样子微微出神。   眼前衣冠楚楚,成熟稳重的英俊男人,早已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戴着耳机的孤独少年。   六年的时光,足以将他雕刻成陌生的模样。   正在愣神间,耳畔响起一道带笑的女声。   “你好翻译小姐,我是海莲娜(Helena),路德的商务助理。”   “你好,殷妙。”   海莲娜打量她两眼,往路德维希身边靠了靠,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似是而非地开起了玩笑:“果然专业的就是不一样,我的德语说得就没人家殷小姐好听,你们不会嫌弃我吧?”   众人纷纷摇头,十分捧场地恭维起她出色的工作能力。   海莲娜笑靥如花,媚眼含羞,无端带上几分成熟风情。   殷妙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搭在路德维希臂弯中的玉手,很快移开视线。   沉默的路德维希似是有所察觉,转向殷妙动了动嘴唇。   不速之客再次到来。   “老……妙姐,房间开好了,这是房卡。”   钱飞迈着大步过来,将一张黑金色的房卡交给   殷妙。   路德维希瞬间闭嘴,他的视线死死地粘在薄薄的卡片上,马上又转向钱飞。   钱飞今年二十六岁,面容俊秀充满朝气,是时下最流行的小奶狗长相,站在殷妙边上正好高出半个头,对上路德维希审视的目光,还友好地朝他笑笑。   路德维希眯起双眼。   殷妙接过房卡,拍了拍钱飞的后背:“走吧,你跟我上去。”   她礼貌地向其余人告别:“抱歉,你们先聊,我失陪了。”   然后拉着一脸迷茫的钱飞走了。   路德维希目视两人相携离开的背影,缓缓捏紧手里的高脚杯。   海莲娜中途喊他好几次,他都没听到。   酒店客房内,钱飞疑惑地挠头:“老大,你不是说今天累了所以才住酒店么,叫我上来干吗?”   他忽然羞涩起来,低头玩弄起自己的拉链:“难道,你终于要对我下手了吗?”   殷妙面无表情:“怕你忘了才提醒你,明早记得交项目总结。”   钱飞的手停住了:“哦。”   殷妙晚上只喝了一口汤,这会胃灼得烧心:“帮我点份外卖,你先回去吧,顺路送下小米。”   钱飞掏出手机下单,嘴里还小声嘀咕:“你不说我也会送啊……那我先走了啊,你早点休息。”   等房门重新关上,殷妙精疲力竭地后仰,无力地倒在床上。   她放空般望向落地窗外的夜景,千头万绪纷纷扰扰。眼眶隐隐发热,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湿润模糊,有关路德维希的记忆飘飘荡荡,最终回到六年前。   *   “殷妙,殷妙,快醒醒下课啦!”   一阵短促的推力将她摇醒。   殷妙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她的舍友站在桌前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不是吧阿sir,才开学第三天,你就睡了整节视听说课?难道要出国的人都这么放飞自我吗?”   这节课是德语视听说,因为老师有事,临时改放欧洲史的纪录片,讲十字军东征的。   恢弘苍凉的背景音乐中,由德意志贵族组成的条顿骑士团马蹄铮铮,英勇无畏地挥动长矛。   殷妙昨晚收拾行李到半夜,本来就很困,破纪录片还没字幕,她听着毫无感情的机械念白头越来越低,最后直接半张脸贴在桌面上,死死   地昏睡过去。   华外德语系有2+2双学位项目,殷妙今年荣升大三,由于上学期成功申请到全额奖学金,并顺利通过APS审核,她明天就要飞往德国,在海德堡大学新的冬季学期入学。   舍友八卦兮兮地凑了上来:“我听说你德福考了20分,真的假的?”   殷妙脸上睡出了几道红印,看起来呆呆的:“你说呢?”   她还记得擦擦嘴角,干的,幸好没流口水。   “你还是大二考的吧?这都能满分,跟你一比我们都白学了。”   “拿出你高三突击复习的精神,你也可以。”   殷妙摸摸肚子,又看向墙上的钟,“走,干饭去。”   舍友拉着她的袖子不让走:“你陪我去下文化广场吧。”   殷妙莫名其妙:“不去,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舍友扭扭捏捏:“今天不是那啥,国际文化节么,咱们去看看热闹。”   殷妙无情地戳穿她:“少来,你前年嫌弃人家印度卷饼的辣酱不正宗,非要自己蘸老干妈,去年吐槽韩国泡菜没你老家辣白菜好吃,差点被人留学生围殴。”   她说完就要扭头出门,却被舍友一把抱住了大腿:“殷妙!妙姐!江湖救急啊!你明天不就走了么,今天是最后的机会,我答应人家要把你带过去的!”   殷妙巧妙地抓住重点:“人家是谁?”   舍友支支吾吾:“就法语系……段一鸣学长。”   “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美食街会员卡,打五折。”   “你就为了张五折卡把我卖了?”   殷妙越想越生气:“不行,这卡得平分!”   好说歹说,她还是被拖着去了文化广场。   殷妙长相清纯,眼神无辜,从小到大都讨男生喜欢,大一入学就不乏各路追求者,然而她统统以“沉迷学习,无心恋爱”为理由,拒绝了所有向她示好的男生。   但总有那么几朵顽强的烂桃花,怎么斩也斩不断。   例如段一鸣。   华外一年一度的国际文(mei)化(shi)节进行得如火如荼。   来自各个国家的留学生支起小摊,现场宣传家乡美食。浓汤、烘焙、卷饼香味充斥着整个广场,更有穿着民族传统服饰载歌载舞的漂亮异域面孔,向路过的学生们派发纪念品。   殷   妙被乌克兰的小姐姐投喂了萨洛面包,还趁乱被捏了好几下脸。   舍友迎着拥挤的人潮,把她推到一个围了好几圈人的摊位前。   殷妙挤到内圈才发现,这根本不是摊位,而是一个浮夸的告白场地。   上千朵蓝色妖姬被摆成一个巨大的心型,明明是大白天,心型外面还骚包地点了圈香薰蜡烛,那位追求她两年的法语系学长段一鸣坐在花心中间,抱着吉他翘首以待。   看到她过来,周围立刻有人带头起哄。   段一鸣一个响指,音乐响起,他深情款款地弹奏了一首五月天的《温柔》。   一曲完毕,他压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高声喊道:“殷妙,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吃瓜群众看好戏似地擂鼓呐喊:“答应他!答应他!”   殷妙没说话,掏啊掏,终于从兜里摸出五块钱,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   段一鸣被她气笑了:“不是,你当我卖艺呢?我在跟你告白。”   殷妙叹了口气,重复一遍两年来她曾说过无数次的话:“学长,我不喜欢你。”   “我都追你两年了,你喜欢我一下很难吗?”   “我明天就去德国了。”   “这么巧,我明年去法国读研,不就相当于跨省么,到时我来找你啊。”   殷妙狠狠心,沉痛地拒绝:“学长,你死心吧,我不会喜欢你的。”   段一鸣挑眉:“你给我个死心的理由。”   “我不喜欢男的。”   “这种借口,你觉得我会信?”   “真的,”殷妙十分镇定地一把扯过自己的舍友,“我喜欢小姐姐,我喜欢她。”   舍友被两人的针锋相对吓成了鹌鹑,缩着脑袋一句话不敢说。   周围人也被她的公开出柜惊掉下巴。   段一鸣先是笑,笑着笑着面色冷了下来。   “你认真的?”   “嗯。”   “行,我知道了。”他把吉他塞进背包,指挥同学开始赶人。   “今天就到这,大家都散了吧,这些花随便拿。”   他没再纠缠,背上吉他包插着裤兜走了。   室友小声念叨:“你说他信了吗?”   殷妙无所谓:“管他信不信,反正我明天就走了。”   “你干吗不接受学长啊?他人挺好的,还为你做了这么多。”室   友忍不住为段一鸣抱不平。   殷妙抬头望天,一脸深奥。   “我不喜欢的人,他做什么我都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人,他什么都不做我也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啊?”   她喜欢什么样的?   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纪录片里的某一幕。   头戴铁盔的重装骑士全身铠甲,眼神坚毅,举起长剑立于胸前宣誓效忠。   忠诚,守贞,坚定。   “得遇到才知道吧。”   隔天,华国机场。   殷妙美滋滋地看向手里的机票——俄罗斯航空,联程票。   她将经过18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在莫斯科谢列梅捷沃机场转一次机,然后抵达德国法兰克福。   她可是精挑细选才选中战斗民族俄罗斯航空的。   当然不是因为便宜啦!   而是想体验一下传说中狂风暴雨准时起飞,落地全机组鼓掌的名场面。   是男子汉,就要飞俄罗斯航空。 第3章   一天一夜后,殷妙一脸菜色地踏上德意志的土地。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她想象中舒舒服服睡一觉,睁开眼睛到地方的场景根本就没发生。   先不说经济舱内空间有限,她的双腿全程都只能委屈地缩在座位上,来回变换那几个姿势,到最后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下,差点需要乘务员搀扶她起身。   再说俄航的飞机餐,实在是一言难尽,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谷物沙拉搭配奇奇怪怪的黑暗料理咸蛋挞,让她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生生难受了一宿。   另外,转机的三个小时也是暗潮汹涌,单薄瘦弱的殷妙仿佛来到巨人国,到处都是虎背熊腰的欧罗巴大汉,她简直像只误入熊窝的红眼小兔子,吓得只能躲在候机大厅里一动不敢动。   直到此刻走下飞机,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时,殷妙才重新恢复精神。   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是未知的,而她雄心勃勃,她斗志昂扬,她宛如热血中二少年,恨不得握紧拳头振臂高呼:“我是殷妙,属于我的时代到来了!”   很快,属于她的时代消失了。   从法兰克福机场到火车总站,她花了十五分钟。   然而从火车站登上近在咫尺的月台,她花光了一辈子的力气。   没有电梯。   殷妙傻傻地看着面前的台阶,然后低头比了比自己的行李箱。   30寸的超大号箱子,高度稳稳到她的腰部。   她亲爱的妈妈担心她出国以后吃不香睡不暖,特意塞了一台电饭煲、一个大铁锅、以及一床鹅绒被进去,都是货真价实的国产好品牌,绝不缺斤少两。   殷妙试着提了提行李箱,纹丝不动。   她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整张小脸憋得通红,终于拽着它往前挪动了半米。   力拔山兮气盖世,我的箱子不干人事。   她无助地对着空气捶了一拳,想哭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身后伸过来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掌,一把提起她的行李箱。   对方用力的瞬间,殷妙甚至能看清他手背上纹路清晰的筋脉。   时间在这瞬间变得格外缓慢,周遭画面晕染成了港式老电影的昏黄色调。   长   镜头慢慢定格,夏末的风从她耳畔拂过,她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穿着连帽卫衣,头戴耳机的金发少年与她擦肩而过,耳机里隐约传来激烈的鼓点声。   他帮她把箱子拎上月台,然后安静地侧身等她,低垂的眼睫中藏着一抹深绿。   殷妙蹬蹬蹬地小跑上去,向他轻声道谢:“Vielen Dank.(非常感谢)”   少年皮肤很白,整个人又高又冷,殷妙踮起脚尖都只能够到他修长的脖颈。   她注意到他的喉结上有一颗小小的,浅色的痣,正随着他的气息上下起伏。   他没摘耳机,冷淡地朝她点点头,转身几步就走远了。   殷妙呆呆地站在原地,心口小鹿乱撞,砰砰直跳。   她感觉自己被丘比特之箭射中了。   少年看上去也在等车,站了一会后应该是觉得无聊,右拐进了站台附近的一家亚超。   殷妙这会儿满心满眼都是他,直愣愣地推着行李箱跟上去。   少年在超市里转了几圈,偶尔停下脚步,认真研究起粉丝和面条的区别,之后随手拿了瓶饮料去结账,而殷妙落后几步,扒拉在货架上鬼鬼祟祟,像个痴汉一样偷摸跟着他。   走近收银台的时候,刚好听见他在和老板说话:“%;#……zha。”   他的声线偏低,带点年轻人独有的清朗磁性,比殷妙最喜欢的声优还要动听。   老板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乌龙茶上,心领神会地纠正他的发言:“这叫cha。”   少年皱了皱眉,依旧固执地重复:“zha。”   老板耐心地现场教起拼音:“不是zha,是cha,你跟我念c-h-a,cha。”   少年提高了嗓门:“zha!”   老板寸步不让:“哎呀,都跟你说了是cha!”   “……zha?”   “……”   殷妙觉得是时候轮到自己出场了。   她信心满满地挤上去,对少年柔声解释:“你是要买茶对不对,但是你刚刚的发音错了。”   少年墨绿色的眼睛落到她身上,殷妙顿时一阵飘飘然,心尖像被燃烧的冰吻过。   她正幻想少年温柔地跟她说一声“谢谢你”,她礼貌地回一句“不用客气,刚刚你也帮了我”,然后两人在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中深情对望,愉快地交换姓名和联系方式……   现实无情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我知   道这是茶,乌龙茶,我只是想提醒他,他的脚下有东西,会扎到人。”   殷妙傻眼了。   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所以cha=茶,zha=扎,sha=她?   她踮起脚尖往柜台里一看,果然发现老板椅子底下有点碎玻璃渣,一不小心就会踩到。   殷妙尴尬地涩笑几声,正想开口提醒老板,谁知老板已经熟练地用德语和少年攀谈起来:“谢谢你啊,我眼睛花了没看到,应该是刚刚开啤酒的时候弄得。”   又转向殷妙用中文询问:“小姑娘,我看你都逛半天了,你要买什么啊?”   少年纯澈的眼神也随着老板望向她,似乎在疑惑她空着手转悠究竟在干什么。   殷妙窘迫地从耳朵尖一路红到脖子根,闭上眼睛随便拿了瓶水。   呵呵,她究竟在想什么peach,能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开超市,老板的德语说不定比她还好呢。   到最后,小丑竟是她自己。   当年的殷妙年纪尚小,还没修炼出日后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活到十八岁第一次心动就出了这么大洋相,她鼓起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不停漏风,搭讪帅哥的心思也淡了。   算了算了,太丢脸了,还是相忘于江湖吧。   少年拿着乌龙茶出门,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海,她也拖着沉重的行李箱离开。   *   殷妙举着打印出来的车票挨个寻找站台。   德国人坐火车特别心大,不用检票,没有闸口,安检措施约等于零。   乘客只要自己找到站牌,在月台处等着上车就行。   很快,她等的ICE(城际特快列车)准点到达。   殷妙费力地推着箱子上去,因为只坐一站,她就买了站票,寻思着找个没人的空座位坐会。   左边车厢门自动打开,她随意一扫,看到前排某个熟悉的人影。   金发,耳机,完美到逆天的侧脸。   殷妙:!!!   她慌乱地后退几步,缩回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   不是吧,他也坐这趟车?他去哪儿?是去曼海姆,还是慕尼黑?   殷妙心里的羞耻感还没散尽,自觉没法云淡风轻地面对少年,更不想当着他的面拖着大箱子满车厢乱晃去找座位,于是只能在车门处蹲下来伪装蘑菇,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半个小时后,火车抵达德国南   部城市曼海姆。   殷妙需要在这里中转,换乘S-bahn(城市快车)到海德堡。   她神情恍惚地随着人潮下车上车,前面有人扛着自行车上车,她还顺手帮忙抬了一把。   眼角突然瞥见一抹浅金色飞过。   殷妙神经紧绷地东张西望,周围全是陌生的西方面孔。   应该是眼花了吧,她蔫蔫地随便找了个座位。   视野里出现了一瓶似曾相识的乌龙茶。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   熟悉的少年,熟悉的金发,戴着熟悉的耳机,正熟悉地一个人望向窗外。   手里还捏着半瓶熟悉的乌龙茶。   殷妙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不会也去海德堡吧?   一路上殷妙都不敢和他说话,只敢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看人家。   她开始胡思乱想,第三次了,一路上他们碰见了三次,这种命中注定的邂逅桥段,连晋江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啊,要是搁在华国爱情电视剧里,他们妥妥就是自带剧本的男女主角啊。   如果,如果他真的在海德堡下车,那我、我就跟他告白!   她在心里暗暗立了个flag。   海德堡站到了。   少年站起身,捏着空空的饮料瓶下车了。   殷妙:“……”   她晕晕乎乎地出了站,茫然四顾,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   “学妹!”身后有人勾上她的脖子,嗓音爽利活泼。   殷妙转过头,看到了同样是华外的项目生,高她一届的学姐裴蓓。   两人出国前关系就不错,经常微信聊天,知道她今年要来,裴蓓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接风。   殷妙还沉浸在那段命中注定的缘分里。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前方清瘦的背影:“学……学姐,那个人,你认识吗?”   裴蓓往她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回头问身边的同学:“看着有点眼熟啊,你们谁认识吗?”   跟她一同来的还有两人,白皮肤的蓝眼小姐姐和褐皮肤的中东小哥哥。   蓝眼小姐姐酷酷地摇头:“我不知道。”   中东小哥哥摸着下巴嘀咕:“那不是哲学系的路德维希吗?”   路德维希。   殷妙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第4章   “我要追他。”   殷妙把空酒杯放到桌上,郑重其事地宣布。   裴蓓斜着眼睛看她:“几个菜啊,就醉成这样?”   她探脑袋过来一看,乐了:“才一杯Radler(雪碧和啤酒混合饮料),你就开始做梦了啊?”   说完抬手招来服务员:“你好,麻烦给她来杯苹果汁,小孩子家家喝什么酒。”   裴蓓说是要给殷妙接风洗尘,结果硬拉着她来了一家露天小酒馆。老城区里这种风格的小酒馆随处可见,小凉棚一搭,小圆桌一摆,再一人点上一杯香蕉冰淇淋船和几瓶喝的小酌,互相友好地碰个杯,很快就能融入当地的氛围。   “我没醉,我要追路德维希。”殷妙望向远方,眼神坚定。   “没听人家阿卜说吗,哲学系路德维希不近女色,除了黑格尔,他谁也不爱。”   阿卜就是中东小哥哥阿卜杜拉(Abdullah),因为他的全名实在太太太长,头尾还结合了父亲和祖父的名字,说出来根本没几个人能记得住,大家索性全都喊他阿卜。   和他一起来的蓝眼小姐姐叫作安娜(Anna),来自立陶宛的高冷大美女,另外还有个今天没到场的德国小哥,他们三人都是裴蓓合租公寓的室友。   “我要追他。”殷妙跟个复读机一样,整个晚上都在重复这句话。   “洗洗睡吧。”裴蓓薅了把她的头发,转头和安娜聊起天来。   唯有阿卜注意到她失落的表情,热情地开口:“你想追求路德维希吗,我可以帮助你。”   殷妙抬头:“你怎么帮我?”   阿卜慷慨地为她解惑:“我女朋友也是哲学系的,和他一个导师,我可以帮你打听消息,对了之前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里好像带冯(von)哦。”   带冯?   殷妙记忆力很好,很快回想起学过的知识,据说名字里带冯的都是德国贵族。   比如鼎鼎大名的铁血宰相Otto von Bis-marck(奥托·冯·俾斯麦),再比如浪漫诗人Johann Wolfgang vohe(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不过早在魏玛共和国成立初期,德国就废除了贵族特权,只保留可以世袭的头衔,如今的冯早已不是身份的象征。   殷妙大着舌头一脸真挚地向阿卜道谢:“   谢谢你阿卜,你是个好人。”   阿卜调皮地眨眨眼睛,还不知道自己被发了一张好人卡:“不用谢,你长得很可爱,如果在我们国家,追求你的人一定很多。”   裴蓓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阿卜,别勾搭我家小朋友,当心我告诉你女朋友!”   阿卜耸耸肩,不情不愿地用家乡话嘟囔了几句。   裴蓓像个老妈子,总有操不完的心,她拍拍殷妙的肩叮嘱:“今天太晚了,宿管那没人,而且我记得你说你的入住日期填的是下周一吧,宿舍提前也进不去,先上我那凑合着住几天吧。”   殷妙的运气很不错,用天选之子、锦鲤、幸运鹅来形容都不夸张。   毕竟很少有新生第一年就能申请到学生宿舍。   可怜的裴蓓排队排了四个学期都没等到名额,在外面租房两年了。   说起来都要掬一把辛酸泪,她的前任室友是西班牙人,经常半夜开派对,音乐开到震天响,吵得她根本睡不着觉。华国人讲究息事宁人,都说忍忍就过去了,裴蓓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最终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拉了电闸,拎着啤酒瓶把人全赶跑了。今年为了和关系好的安娜小姐姐同住,她又搬了家,忍痛多付100多欧房租。   太晚了?殷妙酒量很浅,一杯下去就晕得厉害,这会儿低头一看表:九点二十。   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我要睡觉了。”   她昨天上飞机的时候还是白天,一路断断续续睡了好几觉,还没来得及倒时差,混乱的时空错位感让她疲惫不堪,现在两张眼皮子重得仿佛在打架。   裴蓓举着酒杯难以置信:“拜托,现在才九点哎,哪有人九点钟就睡觉的?”   哪有人九点钟了还不睡觉的?   她为什么说得好像现在下午两点钟一样轻松?   裴蓓看着她的表情,像是猜到她在想什么,无语地指向天空:“你自己看看天。”   殷妙抬头。   夏日的气息还剩下一点点尾巴,海德堡的天空依旧艳阳高照,光明灿烂。   她又低头确认一遍时间:九点二十一。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晚上九点了太阳还没落山?为什么德国的白天这么长??   天都不黑她怎么睡觉啊!   殷妙面无表情   地又坐了下来:“不睡了继续嗨,再给我来杯……苹果汁。”   裴蓓、安娜和阿卜纷纷笑了起来。   *   几天后,殷妙办完注册手续,入住学生宿舍,正式成为海德堡大学的一名本科生。   她被分到一个小小的单人套间,房间面积十五平米左右,配有一张单人床,米白色的衣橱,同色系的书桌和椅子,以及光线通透的阳台和带浴室的独立卫生间。   其它的常用设施比如厨房、洗衣房、储存室和会客室都属于公共区域,由住在同一层的学生共同使用,并且轮流承担清扫义务。   殷妙花了两天时间采购家具,整理房间,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后,惬意地躺在摇摇椅上晒太阳。   她的宿舍位于海德堡老城区,周围都是红顶白墙的古朴建筑,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能看到国王宝座山顶上红褐色的老城堡,若是往近处看,周围绿荫成片,内卡河遥遥闪着碎光,不时有骑着自行车或者慢跑的人经过,整个小镇的气质仿佛一位文雅的学者,睿智而又低调。   这就是海德堡,这就是歌德曾说过“我把心遗落在了海德堡”的地方。   殷妙沐浴着阳光,吹着小风,舒服到快要打盹时,突然收到阿卜的信息。   他静悄悄地发来个经纬度定位。   殷妙敲字:「这是什么?」   阿卜回复:「路德维希此刻的坐标。」   殷妙感恩戴德:「亲爱的阿卜,愿安拉永远庇佑你。」   收起手机后,她瞬间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背上书包就朝着目的地狂奔而去。   阿卜给她的定位是大学广场上的古朴图书馆。   殷妙寄存好书包进去后,轻手轻脚地开始到处找人。   二层古书展览厅,某扇方方正正的窗户下,路德维希正在凝神阅读,身边还堆着几本书。   殷妙整理好自己因疾速奔跑稍显凌乱的头发,安静地坐到了他对面。   路德维希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她鼓起勇气打招呼:“……日安。”   路德维希:“日安。”   殷妙的双手紧张地拧成麻花,她不停地给自己作心理建设,端端正正做起自我介绍:“你好路德维希,我的名字是殷妙,我来自华国京市,今年18岁,目前学习的专业是日耳曼   文学,我的身高是165公分,体重是……呃,体重算了,平时的爱好是游泳、电影和烹饪,我的华国菜做得很好吃的。”   路德维希铂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灿灿发光,他疑惑地歪了歪头:“所以?”   殷妙对上他的眼睛,脸越来越红,轻声细语地背出了她前两天刻苦背诵的名人名言:“叔本华曾经说过,有三种感情,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而你,你就是我的渴望,排在第一位的渴望。”   “我喜欢你,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你。”   路德维沉默地合上了书,良久都没说话。   无比静谧的环境中,殷妙双耳的听力敏锐到惊人,她听到了对面少年轻浅的呼吸声,听到了身后同学翻动纸页的动静,甚至听到了窗外落叶掉在地面上的轻响。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终于听到路德维希开口。   “对不起,你不是我的类型。”   “为什么?”   “因为你看起来像……12岁。”   “……”   我像12岁?   殷妙震惊到失语。   她不敢相信,自己总被夸嫩的娃娃脸竟然还是个debuff,难道她这样的长相在异国他乡是不受欢迎的?可明明前几天阿卜还夸她长得可爱呢,为什么路德维希就不喜欢呢?   同样都是西方人,审美差异有这么大吗?   殷妙满头问号地望向路德维希。   面前的少年神情平静,墨绿色的眼睛里光华璀璨,像是无尽漩涡不断诱敌深入。   猝不及防地,他突然笑了,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胸腔内隐隐的共鸣:“还有一个问题,关于刚刚你陈述的观点,并不是叔本华,而是罗素的,是他在《罗素自传》中的序言,至于叔本华,他本人终身未婚,并且讨厌女性。”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殷妙低头站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那个,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   第一次告白,卒。 第5章   殷妙趴在床上,两条光洁的小腿像鲸鱼尾巴一晃一晃。   她拿出了写毕业论文的十二分专注,认真研读一篇文章——《哲学家叔本华为什么讨厌女人》。   其实叔本华讨不讨厌女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弄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脑抽地把罗素和叔本华搞混,为什么她在路德维希面前频频掉链子,时时闹笑话。   她妙妙子明明是双商在线的知性优雅女子,为什么偏偏整得像啥也不懂的文盲?   一回想起前几天图书馆里那段尴尬到头掉的对话,她就恨不得蒙上被子来回打滚。   不能想不能想,万般丢脸皆浮云,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路德维希。   手机震动,p的提示音响起,阿卜又发来最新情报。   有一说一,阿卜虽然看着不着调,但搞起情报工作来还是相当靠谱的,那天说要帮助她,就联合了同是哲学系的女朋友,热情饱满地定时向她汇报路德维希的行踪。   「今晚迎新晚会,确认路德维希出席。」   「你知道每年迎新这天,学联都会举办舞会的吧?」   舞会?   殷妙反复确认好几遍这个词汇,骨碌碌地从床上翻了起来。   18岁的少女殷妙,难免爱幻想些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   她的脑海里跟放电影似的,出现了一幕幕唯美又浪漫的场景:《泰坦尼克号》的三等舱里,杰克与露丝贴身热舞,忘乎所以地转圈跳跃;《闻香识女人》中的盲人军官与青涩少女,一步一试探的魅力探戈;以及《初吻》中苏菲玛索戴着耳机与男友耳鬓厮磨的翩翩起舞……   和路德维希跳舞吗?   听起来好、好像很不错哎……   殷妙双颊粉红,突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没准备衣服。   总不能让她穿着学校的文化衫牛仔裤去参加舞会吧,那也太羞耻了。   她跑去找裴蓓支招。   裴蓓听完她的来意,足足惊讶了整整三秒:“你真的要追他啊?不是我看轻你,像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白兔,明显搞不来他那种咖位的大灰狼啊。”   殷妙拍着胸脯大放厥词:“我不是小白兔,我超凶哒!”   “我超凶哒~   ”裴蓓捏着嗓子学她说话,“衣服我倒是有,不过我的衣服你也穿~不~上~啊~”   她故意拉长尾音,上上下下打量殷妙,眼神不能更明显。   裴蓓净身高一米七六,头发削得比阿卜还短,平胸细腰大长腿,典型的超模身材。   别说,她的衣服一米六五“娇小可人”的殷妙还真穿不上。   不过这么直接说出来,她的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一百点暴击。   去哪里借合适的衣服呢?   两人埋头苦思冥想。   裴蓓在手机通讯录里划拉半天,忽然一拍桌子:“有了!”   “谁谁谁?”殷妙好奇地凑了过去,只见联系人那栏赫然写着——林锦书。   这名字听上去就是个文文静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小姐姐,让人不由联想到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婉约絮语: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学姐,这是谁啊?”   “林锦书,学校戏剧社特殊服装指定供应商。”   “……特殊服装?”   裴蓓语重心长地拍拍她的肩:“学妹,你要知道咱们华人圈,多得是卧虎藏龙的高手。”   殷妙的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高手?”   “这人在坊间还有个外号你知道么?”   “什么外号?”   “江湖人称……二道贩子。”   “……啊?”   海德堡主街,著名的步行旅游景区,来来往往的游客络绎不绝。   裴蓓领着殷妙一路东拐西绕,最后抵达巷子深处的某幢双层老房。   她们沿着木质楼梯爬上二楼,敲响了其中一间半掩的房门。   “自己进来!”屋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推门进去的瞬间,殷妙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林锦书。   她素面朝天戴着厚厚的防蓝光眼镜,穿着T恤短裤人字拖,头发潦草地用夹子在脑后一夹,盘腿坐在椅子上打游戏,嘴里还骂骂咧咧:“辅助怎么了,看不起辅助啊?老娘奶吐你信不信!靠靠靠,垃圾网又TM卡了!”   摸着良心讲,此人看上去绝对和“文静”没有半毛钱关系。   殷妙拉拉裴蓓的袖子:“学姐,你确定她能弄到衣服吗?”   这怎么看都是个沉迷游戏无心社交的宅女本女啊。   裴蓓喊了一声:“林锦书,来生意了。   ”   女生鼠标点得啪啪响,头也没抬地问了一句:“你们谁会做饭啊?”   等待游戏人物回城的空隙里,她脸色苍白地转向殷妙,双眼隐隐冒起绿光:“我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帮我随便做点吧。”   她说话的语气委实凄惨,殷妙于心不忍,转去厨房做了碗扬州炒饭。   十五分钟后,林锦书埋头扒拉炒饭,含糊不清地开口:“要什么衣服?干什么用的?我这里洛可可拜占庭汉服旗袍jk和服lolita小裙子只要你说得出来的都有哦对了配饰需另外加钱……”   裴蓓往前推了一把殷妙:“她迎新舞会要用,你看适合穿什么,我就一个要求,必须艳压。”   殷妙羞涩掩面:“学姐……不用艳压,普通的就行。”   林锦书认认真真地舔完饭碗内最后一粒米:“我给你找找。”   她站起身,推开隔壁房间的门。   殷妙的眼睛随之瞪大了一圈。   仿佛打破次元壁,进入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这间隐藏在老房的衣帽室活脱脱就是《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的神秘宝库,整个空间被打成满满当当的置衣间和展示柜,明亮的灯光下挂满各式各样的华丽衣裙、鞋子、包包和配饰。   林锦书取下好几条不同风格的礼服裙,在殷妙身上一通比划,自己不耐地“啧”了一声后,又统统丢到一边:“要艳压是吧,那这些都不行,不够出挑啊……”   她又翻出一套藏青色的jk,殷妙换上后少女活力感十足,就是制服短裙堪堪遮到大腿,露出她白皙修长的两条长腿。裴蓓一边摇头一边毒舌:“你是嫌12岁还不够小,所以要往幼儿园打扮吗?”   最后林锦书拿来了一套明制汉服。   粉白色织金交领袄衫,藏蓝色龙纹马面裙,再配上刺绣精美的登云履,殷妙顿时化身为六百年前娴静可人的大明少女,娇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林锦书还给她化了妆,两边长长的流苏发簪垂下,戴上璎珞项圈,漂亮得像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仙女。   裴蓓满意地点头:“比甲也带上吧,晚上礼堂冷,可以套上。”   林锦书直勾勾地看了殷妙好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汉服模特?”   殷妙正对着镜子自我欣赏,没听清她   说什么:“什么馒头?”   “……算了以后再说,你今天先拿好这个,晚上肯定有用。”   林锦书不由分说地塞来一沓粉红色小卡片,上面用好几种语言印了她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殷妙疑惑,给她这个有什么用?   *   等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散去,迎新晚会终于拉开帷幕。   殷妙原先还有点小小的担心,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太过夸张,结果到了现场一看——   樱花妹子的和服,印度姐姐的裤装纱丽,西班牙小哥的拉夫领,这些都还算正常的,她还看到了华丽的洛可可紧身胸衣和裙撑,甚至还有人身披绯红斗篷,打扮得跟东罗马帝国教皇似的。   多虑了,穿什么的都有。   殷妙的明制汉服也吸引了不少注意。   很多欧洲国家的学生对遥远的东方古国了解甚少,也不清楚汉服的历史底蕴,就是觉得她穿得衣服好看又大气,而且织丝精巧做工精良,于是纷纷围着殷妙打听起来。   殷妙心里不由升起一股由衷的自豪感。在华国的时候还没觉得,出了国她的使命感反而更强烈起来,祖国的强大赋予她坚定的文化自信,她面带骄傲地向周围人科普起汉服的形制。   还有人直接问她的衣服哪里能买到,殷妙这才恍然大悟,开始满场散布小卡片。   林锦书不愧是老谋深算的二道贩子,原来她给的卡片竟是这个用途。   很快迎新晚会正式开始,先是校长的讲话,他和善又幽默地鼓励大家上下求索,在海德堡尽情享受学海生涯。然后是精彩的节目演出:小提琴四重奏,钢琴四手联弹,不知道哪个国家的小姐姐还表演了一套铁链甩火球,看得台下观众一愣一愣的。   常规流程结束后,四面八方忽然涌出不少学联的人,他们动作利索地搬走桌椅,搬来音响乐器。   灯光师配合地切换照明,礼堂内开始散发五彩缤纷的光线,现场庄重的气氛随之改变。   凉凉的穿堂风吹过,殷妙抱着胳膊觉出几分寒意,匆匆套上比甲。   舞会开始了。   殷妙在人群中找到了路德维希。   他今天没穿休闲卫衣,而是换了衬衫长裤,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喉结处的小痣若隐若现,衬衫袖口   处缀有繁复的花边,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累赘。他前额的金发翻了上去,露出一双祖母绿的剔透眼睛,站在那里像是位古典时代的贵族,高傲又矜持。   一波一波的漂亮女生结伴上去跟他说话,又纷纷败下阵来。   殷妙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路德维希。”   正和同学说话的路德维希转过身,低头看向她。   “那个,你还记得我吗?”   “殷妙。”他发音标准地唤她的名字,莫名带出几分缱绻意味。   殷妙心里甜滋滋的,为他记得她的名字暗自雀跃:“我可以邀请你跳舞吗?”   他身后的男生八卦兮兮交头接耳,有人打趣地捶了他肩膀一下。   路德维希缓缓摇头,脸上是和之前拒绝别人时如出一辙的表情。   他微微启唇,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脖颈,忽然一顿。   “Gerne.(我很乐意)”   殷妙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她没听错的话,他刚刚是说gerne吧?不是nein(不要)也不是geh weg(走开)?   这么多前浪前仆后继地死在沙滩上,她这个愣头青后浪竟然成功了?   殷妙心花怒放地牵着路德维希的手下了舞池,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上。   她的舞蹈是下午裴蓓临时现教的,幸好这会放的是舒缓的爵士,勉强能跟上节拍。   路德维保持着绅士手,虚虚地环在她背后,两人随着音乐慢慢摇摆旋转。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殷妙却热出一手的汗。   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视线躲闪飘忽不定,最终落在他脖颈处的那颗小痣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妙总觉得路德维希非常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哎呀,被她迷住了吧,终于发现她的美了吧?   爵士乐渐渐播到尾声,换成了热情火辣的桑巴。   殷妙淑女地把右手从路德维希肩上收回来,矜持地表示这个舞她不会跳,路德维希愿意的话,可以换个舞伴,去和别的女生跳,比如边上那位频频在向他抛媚眼的红头发妹子。   结果路德维希思考了一秒,竟然回绝了:“没关系,我也不会跳,我们休息一会儿。”   殷妙背在身后的双手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她真的真的不是在做梦吗?不然路   德维希堡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还舍不得离开她身边一步。   老天啊,就让这个梦再久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醒来吧。   中途有别的男生来邀请殷妙跳舞,路德维希侧身挡在她面前宣示主权:“这是我的舞伴。”   对方耸了耸肩离开,殷妙望向他的背影,嘴角开心地咧到后脑勺。   噢,这该死的占有欲~   他一定是被我深深地吸引住了,爱我爱到无法自拔,殷妙美滋滋地想。   那我就意思意思再告白一次好了,他肯定会迫不及待答应的。   桑巴之后是电子舞曲,殷妙投入地又蹦又跳,满腔欢喜地冲着路德维希大喊。   “我喜欢你,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的嘴唇一开一合,似乎说了句什么,周围太吵她没能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扯着嗓子问。   “你的衣服……”路德维希贴近她耳边,带来一阵呼出的热气。   “哦这个呀,这是我们华国的传统服饰,叫做汉服。”   “不是,”他顿了顿,有点犹豫地说完下半句:“你的衣服好像穿反了。”   “没有啊,这个比甲就是穿在最外面的。”殷妙满不在乎地摆手。   路德维希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她的盘扣,殷妙感受到温凉的触感,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   嘈杂的音乐骤停,不知道是谁嫌吵,愤怒地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人还保持着举手跳跃的姿势,一片茫茫然。   殷妙听到路德维希提高好几个分贝的疑惑声音:“这里的图案很奇怪,你的衣服穿反了!”   衣服穿反了……穿反了……反了……   空旷而寂静的礼堂内,突兀地回荡着路德维希的声音。   周围一双双眼睛好奇地循声望过来,有人忍不住发出轻笑。   反了吗?!   殷妙闪电般地摸向自己的领口。   她摸到了原本应该在内侧的突出接缝。   ……完了完了,真的反了,比甲的正反穿反了!   她竟然就这么毫无知觉,故作姿态地在路德维希面前蹦跶了半天。   还脑补路德维希对她一往情深,爱到死去活来。   啊,谁来救救她,她不要做人了! 第6章   殷妙已经两天没提起过路德维希了。   她像失去雨水滋润的干枯春苗,像大雪压弯枝头的料峭红梅,整个人乌云罩顶,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活力,蔫头蔫脑地趴在桌子上。   新学期伊始,按照学校规定,她需要自己决定研究方向,再根据确定的方向选择课程模块。   殷妙对未来并没有明晰的想法,只是因为喜欢外语,加上家里认为小语种好就业才学得德语。她本科前两年在华外的专业是日耳曼文学,虽然学业还算顺利,但本人并没有十分热爱,总是隐隐觉得缺少点激情。   文学这条路,好像并不是她想走的。   可到底要走什么路,这会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勾选文学作为主修。   殷妙的助教是位棕色头发的德国小哥,看她苦大仇深的样子温柔地提醒:“海德堡大学实行百分制的专业学习模式,你可以自己决定学习比例,哪怕是50%的文学,50%的教学法也可以。”   殷妙双眼无神:“那哲学可以吗?50%的哲学?”   助教的笑容不变:“如果你愿意接受未来十年都毕不了业的话,可以试一试。”   殷妙:“……对不起打扰了。”   她机械地在辅修汉学上打了勾,开始选对应列表里的课程。   算了算了,何苦为难自己,她选个汉学总能按时毕业吧。   下课铃声响起,后座和她上同一节课的小姐姐拍了拍她的肩膀,热情洋溢地发出邀请:“嗨,今晚我们在新城区的学生酒吧举行聚会,一起来玩吧。”   酒吧吗?   殷妙心里痒痒的,她长这么大还从没进过酒吧呢,土包子很想见见世面。   不过出于安全考虑,她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有多少人去啊?”   小姐姐掰着手指算:“十五个……还是十七个吧,啊,助教也去。”   一听到助教也去,殷妙顿时觉得安全指数蹭蹭蹭往上涨。   她立刻应了下来:“那我也报名!”   晚上十点,殷妙准时来到这家叫做“红牛”的学生酒吧。   酒吧周围很安静,唯有招牌上挂着一个棕色金角的牛头标志,殷妙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   气氛正热烈,玫红色的射灯下年轻的男男女女随着节奏尽情摇摆身体,空气中飘荡着酒香味。   酒吧正中那张据说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长木餐桌上,好几个眼熟的同班同学正向她招手。   她坐下后,服务员很快递上酒单:“晚上好,想喝点什么?”   殷妙对自己的酒量向来没有信心,而且今天一个人过来得时刻保持清醒:“我喝苹果汁吧……”   邻座的男生笑了起来:“嘿!说实话,妙你真的上大学了吗?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念文理中学的妹妹还羞涩,她每次来还能喝0.3L的小麦啤酒呢。”   殷妙现在最听不得别人说她小,什么“娃娃脸”、“可爱”、“12岁”在她这里统统都是禁词。   她立刻放弃苹果汁,在酒单上看来看去,最后指向某个单词:“那就这个吧……苹果酒。”   苹果酒端上来后,殷妙克制地抿了一小口。   倒是没什么酒味,尝起来酸酸苦苦的,和苹果醋饮料差不多。   坐在她对面的是长发的希腊小哥,殷妙还记得白天他作自我介绍时活泼奔放的样子。   然而这会他神似花泽类,忧郁沧桑地问她:“妙,你毕业后会回到自己国家吗?”   殷妙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   小哥捂着心口悲痛欲绝:“我是个胆小鬼,我竟然想留在这里,因为只要一想到我的父国,我千疮百孔的父亲,我的心就好痛好痛,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无能为力的感觉时时席卷着我。”   这一年,希腊政府陷入债务危机,最终宣布破产。   小哥的德语口音很重,带着爱琴海的咸味,殷妙囫囵听了个半懂,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握着酒杯坐立难安:“你、你别哭啊……”   邻座的男生再次转头,眼疾手快地往希腊小哥嘴里塞了块面包,成功堵住他的哀嚎。   “他喝了酒就是这样,每次都哭,你别介意。”   殷妙咽了咽口水,表示理解地点头。   隔着几个座位,男生们正在激烈讨论几天后霍芬海姆和斯图加特两支队伍的德甲联赛。   忽然有人提高嗓音惊喜地喊出声:“真的,你搞到票了?谁给你的?”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原先那人又叫了起来:“路德维希?   他也一起去吗?他支持哪队的?”   殷妙“嗖”地转过头去,她好像听到了路德维希的名字。   路德维希路德维希,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我命令你赶快从我的脑海里出去!   她伸长耳朵偷听半天,始终没人再提起这个名字,这才松了口气。   想多了,哪有那么巧,应该只是听错了而已。   红牛酒吧的大门转动半圈,新的客人进来了,他面容英俊深邃,铂金色的头发被夜风吹乱几分。   长桌上的男生站起来,走上前友好地和他撞了下肩膀。   路德维希掏出几张球赛门票递给对方,交代了几句就准备出门。   “嘿~路德,留下来喝一杯吧。”桌上有胆大的小姐姐扬声挽留他。   男生也顺势搭上他的肩膀,劝他不要着急回去,路德维希盛情难却,被拖着往场内走近几步。   他抬起眼帘巡视全场,不期然地和角落里的殷妙对上了视线。   殷妙:!!!   殷妙瞬间低下脑袋,身体往凳子下缩进去一截,整个人恨不得钻到地下。   Oh no!我应该在桌底,不应该在这里!   路德维希已经缓缓向这边走来。   他坐到了殷妙边上。   时间进入到午夜场,原本激情蹦迪的学生散去,酒吧内回荡起舒缓的钢琴声。   殷妙紧张地吞下一大口苹果酒,回味酸到她牙疼。   她没想到的是,路德维希竟然主动开口:“迎新那晚的事,我想跟你说声抱歉,我不知道那个时候音乐会停,所以没控制好音量……”   原来他是为之前的事专程来道歉的。   殷妙能说什么呢,她只能故作大方地挥挥手:“啊没关系的,我已经忘了。”   假的。   她根本没法忘记,这几天夜夜梦回,一次比一次记忆深刻。   那天晚上路德维希喊完“你衣服穿反”后,周围很快爆发连串的哄笑声。   殷妙像是被十二点钟声惊醒的落跑灰姑娘,情急之下拔腿就冲出了礼堂。   不过灰姑娘丢的是水晶鞋,而她丢的是脸罢了。   路德维希沉默地点了一杯Spezi(可乐和芬达混合饮料)。   殷妙也难得安静,没再叽叽喳喳地不停说话。   主要是心里的坎还没过去,所以她只能借酒消愁,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她   的苹果酒。   很快,她就有点头晕了,眼前出现重重幻影。   毕竟苹果酒也是有度数的。   酒壮怂人胆,喝醉后的殷妙胆子变大不少。   悠扬的钢琴背景乐中,她窝在角落里和路德维希说起悄悄话。   “路德维希,你为什么这么难追啊?你们西方人不是应该很开放的吗?”   路德维希看了她一眼,思路清晰地反驳:“你们东方人不是应该很含蓄的吗?”   殷妙:“……”看看,传统观点害人不浅。   她又忐忑地问:“路德维希,我的追求会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你会觉得我很烦吗?”   达摩克斯之剑高悬头顶,只要他说是或者点下头,下一秒她就会坠入深渊。   以前殷妙总觉得段一鸣很烦,被拒绝了还一直追着她不放,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现在换位思考倒是能理解几分他的心情了——因为她正在做和段一鸣一样讨人厌的事情。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到最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   路德维希眼睫微垂,无比认真地说:“你追求我是你的自由,我拒绝你同样也是我的权利,只有内心懦弱的人才会因为外界的声音而感到困扰,而我不会。”   殷妙没太听懂,那就是不困扰呗,她可以继续追他的意思吗?   她把下巴搁在桌面上,心里一遍遍默念路德维希的名字。   连名字都这么好听。   “路德维希,你的名字里真的有冯吗?你是贵族吗?”她软软地问。   似乎是觉得她问问题的语气太过天真,路德维希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冷峻的表情渐渐放松下来。   殷妙怔怔地看向他,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毫无防备的笑容。   “不是。”   “噢,那你的全名是什么呀?我只知道你叫路德维希。”   “你很想知道我的全名?你很在乎这个?”   名字而已,你又不是伏地魔别人不能念出名字,跟她想不想知道,在不在意有什么关系?   殷妙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路德维希的那点笑意很快收敛起来,他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转动着玻璃杯异常平静地说:“我的全名是Ludwig von Hohenzollern.(路德维希·冯·霍亨索伦)”   啊,果然有冯啊……   殷妙的大脑迟钝地运转着,   霍亨索伦……这是他的姓氏吗?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有点耳熟,可是她这会思路滞涩,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努力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又吨吨吨喝下半杯苹果酒,脸颊越来越红。   路德维希善意地提醒他:“苹果酒的酒精含量在5%左右。”   殷妙愣愣地看向自己空空的杯子,这酸不拉唧的苹果酒,比啤酒度数还高呢?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坐下去了,她已经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我要回宿舍了,明天早上还有课。”   殷妙站了起来,礼貌地跟众人告别后,脚步沉稳地走出酒吧。   然后东扭西歪地走起“8”字形。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头有一点点晕,咦,应该往哪边走来着?   发现认不出方向后,她慢悠悠地掏出谷歌地图,决定语音导个航。   酒吧对门的小巷里,几个深色面孔,戴着帽子的小混混围在一起喝酒聊天,脚下是一地的烟头和乱七八糟的空酒瓶,看到殷妙出来,有人嚣张地吹了声口哨。   “亚洲人?”   “滚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你们看看她的脸,是喝醉了吗?”   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什么,其中两个丢了烟头,往殷妙的方向走了两步。   剩下的人站在原地,放肆地哈哈大笑。   殷妙握着手机警惕地后退。   出国前她就听说过,国外很多人对亚洲面孔并不友好,今天却是第一次真正遇上。   两个混混又离她近了点,伸出手就能拽到她的胳膊。   殷妙强忍着晕眩的感觉,确定逃跑方向后准备跑路。   酒吧门再一次推开,路德维希高大的身影出现。   他左右张望片刻,看清面前的场景后眼神一凝,当即快走几步挡在殷妙面前。   殷妙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觉得他的声音比北极的冰碴子还冷。   他先用德语低声说了句:“滚开。”   然后又换了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语速很快地说了什么。   混混的脚步停住了,面带迟疑地看向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双手插兜,一步没退,冰冷地回视留在角落的那群人。   他典型的日耳曼长相,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盛气凌人的姿态给混混们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连远处几个调笑的顶不住他的眼神,纷纷收起笑脸。   两个本来打算朝殷妙靠近的混混摊了摊手,不甘心地嘟囔几句,后退着回到人堆里。   路德维希这才转过身,却还是挡在殷妙面前。   他的眼神还是冷的,说出来的话却带上了几分温度。   “一起吧,我也要回去。” 第7章   从红牛酒吧返回殷秒位于老城区的宿舍,最快的路线是先上山,爬到半山腰的缓坡后,改道一条名为“哲学家小道”的幽静小路下山,再从海德堡古桥横穿内卡河,然后抵达宿舍楼。   时间将近午夜,周围万籁俱寂,只有路人踩在树叶上发出的咔咔响声。   皎洁的月光下,殷妙真情实意地道谢:“路德维希,谢谢你呀。”   路德维希戴着兜帽,酷酷地闷头走路,完美诠释了沉默寡言四个字的真谛。   他的步子太大,殷妙颠颠小跑才能勉强跟上,她微喘着气,马后炮地解释:“其实你刚刚不出现的话,我本来也打算跑路的,你看我报警电话都摁好了,啊还有大使馆电话。”   她的酒劲还没过去,山路上小石子又多,不小心踩到一块,歪歪扭扭地惊呼出声。   路德维希背影一顿,迅速地转头扶了她一把,不经意间却看到她额头上沁出的汗。   再出发时,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殷妙没察觉到他难得的体贴,跟在身后好奇地问:“你后来说得是什么语言啊?”   路德维希冷着脸:“土耳其语,我警告他们如果再往前一步,就等着因为刑事案件进局子吧。”   殷妙抿了抿嘴角,把上翘的弧度压了下去:“路德维希,你是不是在担心我呀?没关系的,你知道布鲁斯李吗,就那个啊~打~那个,我们华国人都是会功夫的!”   路德维希侧过头,眼里的光焰跳动了一下:“你也会?”   殷妙大言不惭:“会啊。”   她以前体育课选修的可是太极拳,成绩还是优秀呢!   树影晃动间,夜风送来一声轻笑。   “哲学家小道”是海德堡著名的一条曲径,它隐藏在绵延的绿树青山中,据说许多学者和作家如黑格尔、歌德、荷尔德林等都曾在这里散步,捕捉思维灵感。从小道上往下俯瞰,能看到远处婀娜的内卡河,特别适合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安静地思考。   “路德维希,你很喜欢黑格尔吗?”   “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和逻辑思维,是我目前主要研究的课题,他的理论就像一本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是近代   整个古典哲学的高峰,直到黑格尔,哲学才真正拥有了内容。”   看得出来,路德维希真的很热爱哲学。   谈到自己喜欢的话题,他的话多了起来。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路德维希从传统形而上学讲到理性形而上学,从“有限”和“无限”的对立统一讲到辩证法内核。   他讲得全身心投入,讲得滔滔不绝,而殷妙听得双眼冒金星,脑袋嗡嗡响。   殷妙想到自己白天选课时的犹豫不决,心里一动:“路德维希,你为什么会学习哲学?”   路德维希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挺直脊背,居高临下地望向远处静谧的内卡河。   “为了自由。”   “自由?”   “就算身体被束缚,四肢被斩断,至少我的思想还是自由的。”   他又在说殷妙听不懂的话了。   但当她望向他的背影时,却清楚地体会到某种名为“孤独”的情绪。   “其实我也很喜欢哲学的!”不想看到他低落的样子,殷妙昧着良心安慰。   路德维希低头望向她,挑了挑眉,这个略带痞气的动作为他平添几分风流。   殷妙越说越心虚:“真的,我、我平常很喜欢读哲学著作的,比如、比如……《罗素自传》。”   繁星与虫鸣间,路德维希勾勒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明天下午有课吗?”   他要约我吗?殷妙开开心心地应道:“没有呀。”   “明天我们系有Kolloqium(学术研讨会),主讲教授是法兰克福学派的中坚人物,我这里有多余的门票,如果你真的对哲学感兴趣的话,可以过来听听。”   哲学讲座…法兰克福学派……   殷妙终于为自己的年轻付出代价。   她咽下心里的苦涩,强颜欢笑:“那可真是太棒棒了呢!”   很快两人来到河边,最后几层台阶有点高,路德维希伸手扶她下去。   殷妙顺势搭上他的掌心,然后迟迟没有松开。她捂着脑袋假装难受,东倒西歪地撒起娇:“路德维希,我喝醉了头好晕,需要你牵手才能起来,你放心,过了桥我就会好的。”   路德维希沉默地注视她,似乎在评估她究竟有没有说谎。   殷妙心如擂鼓地回望,最终他还是没甩开手。   海德堡的古桥有九个拱门,桥面距   离很宽,两人手拉手,像对普通小情侣一样慢慢散步。   殷妙走着走着,发现了一座栩栩如生的金色猴子铜像。   她现在看见什么都好奇,忍不住悄咪咪地伸出手指。   “我可以摸吗?”   “这不是我的。”   殷妙现在渐渐能听懂路德维希说话了,这就是可以摸的意思。   于是她爱不释手地摸了摸猴子周围的小老鼠。   路德维希偏过头,这次他是真的笑了出来。   殷妙莫名其妙。   “怎么了,小老鼠不能摸吗?”   “可以摸。”   可以摸,那你为什么笑啊?   很快殷妙就知道路德维希为什么笑了。   因为她回到宿舍后心血来潮,手贱地上网搜了古桥上的猴子铜像。这座铜像的讲究不少,旅游百科上赫然写着:摸铜猴手中的镜子可以带来财富或健康,握住铜猴伸出的手指会再返海德堡,摸小老鼠……摸小老鼠会多子多孙。   Excuse me,多什么东西???   她差点怒摔手机。   *   第二天下午,殷妙顶着两个彻夜未眠的黑眼圈,提前十分钟到达哲学系的主楼。   没想到大课教室里早已人满为患,只剩最前排还空着几个位子,甚至有不少晚到的学生把书包往屁股下一垫,直接坐到地面的阶梯上,明显打算就这么将就着听完整堂课。   殷妙东张西望,终于发现路德维希以及他身边的空位,惴惴地摸过去坐下。   “路德维希你好机智啊,竟然知道提前占座。”她戳戳他的胳膊,厚颜无耻地拍马屁。   “不是我,是马修的功劳。”路德维希指了指他右手边,一个鼻子上带点雀斑的棕发男孩。   马修推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严肃地向殷妙点了点头。   殷妙被他强大的学者气场震慑,不敢再随意造次,收起爪子乖乖坐好。   讲座开始前三分钟,教授准时登场。   他是位四十多岁的瘦高中年人,戴着黑边眼镜,看上去儒雅又渊博。   跟大家打完招呼后,他从容不迫地正式介绍起自己目前研究的方向。   殷妙听着听着,渐渐睁圆眼睛。   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听天书。   以前听留学生们讲笑话,说是上课时老师讲得每一个单词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听不懂。   她就不一样了,她连单词都听不懂。   身边的同学互相讨论的都是什么理性批判,什么价值中立,什么什么人类旨趣的三种类型……   而她耳朵接收到的却是:“……%;@康德……#@*;%弗洛伊德……”   她抽空瞄了眼旁边的路德维希,他正支着下巴悠闲地转笔,留下个极为专注的侧脸。   不知道台上那位风趣的教授又讲了什么,底下同学们时而会心一笑,时而佩服地鼓掌。   人类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殷妙痛苦地翻开笔记本电脑,打开在线德汉词典,麻木地一个个敲单词查询。   她在这一刻,开始由衷地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水平。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讲座进入到最后的交流环节。   教授停止板书书写,面带笑容地鼓励大家各抒己见,可以提问也可以说自己的感想。   不少同学积极踊跃地发言,教授低头看了眼时间:“好,接下来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他环视全场一圈,在各种肤色的学生中,注意到某个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努力写写写的面孔。   “那位穿蓝色衣服的女生吧,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疑惑。”   殷妙还沉浸在自己可能是个傻子的猜疑中,被邻座提醒才茫然地抬头。   教授贴心地安慰她:“别紧张,什么都可以讲,比如你觉得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有什么不同呢?”   你有没有体会过上课被老师点名却回答不出问题的恐惧?   殷妙脑袋被各种陌生的单词支配,乱成一团毛线,她讷讷地回答:“叔本华…叔本华讨厌女人…”   满堂大笑。   连路德维希都忍不住用拳头挡住嘴唇,发出轻微的气音。   她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蠢话,整个人懊悔得头顶冒白烟。   教授笑眯眯地问道:“同学,你是哲学系的吗?”   殷妙赶紧摇头澄清,她可不想给学校的名声抹黑:“不是,我就是喜欢哲学过来旁听的。”   老师点点头,慈爱的目光地落到她身旁:“是喜欢哲学,还是喜欢我们的哲学家啊?”   殷妙的声音轻不可闻:“哲、哲学。”   “既然你遇到了困难,那么路德维希,快帮帮你可爱的小女朋友吧。”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明目张胆地“噢   ——”出来。   路德维希抬起眼眸,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纠正教授的错误称呼,而是平静地回答了问题。   他的观点犀利,切中要害,和教授你来我往地深度探讨了一番,将原本有点松散的气氛重新拉回到严肃的学术讨论中。殷妙在一边垂着头,与有荣焉地用两个食指的指腹偷偷为他鼓掌。   讲座结束后,她兴奋地追着路德维希跑出教室:“路德维希,我现在是你女朋友了吗?”   路德维希无情拒绝:“不是。”   殷妙嘴巴翘得都能挂茶壶了:“那你刚刚为什么没否认啊?”   路德维希脚步微滞,回头认真解释:“一个人的外在表象是内在意识形态的具象化体现……”   殷妙愤怒地喊道:“你说人话!”   “你们华国人有句老话,丢什么都不能丢面子,据我观察,你好像将此奉为真理,为了防止你像迎新晚会那天一样贸然冲出课堂,扰乱讲座秩序,我觉得我有义务维护你薄弱的面子。”   殷妙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这都什么啊,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长篇大论的,但她怎么听着就不觉得像好话呢?   路德维希说完,潇洒地转身离去。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眼角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殷妙委屈巴巴地准备回宿舍时,马修来到她面前。   “你好,请问你知道路德维希去哪里了么?我需要和他商量下周的小组选题。”   殷妙冷漠:“我不知道。”   马修面带疑惑:“可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殷妙直直地望着他:“你再说一遍?”   马修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重复:“你、你不是他女朋友吗?”   殷妙心花怒放地指了个方向:“他去Marstall(食堂)了。” 第8章   “所以你要和路德维希约会咯?”   裴蓓大口啜饮着自制的芋圆奶茶,靠在橱柜边八卦兮兮地问。   “不是约会,是周末的Excursion(课外实践)活动,况且还有好多人一起去呢。”   炸得金黄的辣子鸡块下锅,殷妙握着锅铲,在滋滋作响的油烟里义正辞严地澄清。   “好多人又怎样,反正他是你的partner,你们俩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啊~”   林锦书翘着二郎腿,抱着手机看电竞比赛直播,闻言又往这个话题添了一把热柴。   “什么partner(伴侣),你别胡说啊,他只是我的Tandempartner(语伴)。”   殷妙快被这两人气死了,她关小了火,作势要解开围裙:“你们再这样,我可就不做饭了。”   “别别别!”裴蓓和林锦书一个抱住她胳膊,一个重新帮她系好围裙,赔着笑脸哄她。   此刻她们正位于殷妙宿舍的公共厨房内,坐等她这位主厨烹饪豪华中式大餐。   至于这三人为什么会聚到一起?   一切还得归功于迎新舞会当天,林锦书的那一沓粉红色小卡片。   由于殷妙令人惊艳的汉服上身效果,当晚粉红小卡片的宣传工作也十分到位,加上后来衣服意外穿反闹出的笑话,阴差阳错让她博得极高的关注度,彻底出圈,林锦书的生意也日益红火起来。   为了感谢她的“无私牺牲”与“伟大贡献”,林锦书特意提出要请她这位贵人吃饭,正好殷妙也想感谢学姐裴蓓一直以来对她的照顾,三个人索性约了同一天聚餐。   她们本来是想去附近中餐馆的,但是林锦书嫌弃人家挂羊头卖狗肉,做得菜既没滋味又不地道,坚持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她大清早推着空行李箱,跑去亚超扫荡食材,然后全都搬到殷妙这里,接着无辜地摊手,承认她并不会做饭。   于是最后,原本等着蹭大餐的殷妙莫名其妙就成为掌勺师傅。   她不仅尝试着研发出令裴蓓和林锦书思念已久,感动到落泪的芋圆奶茶,还亲自下厨炒了一桌拿手的家常菜,两位姐姐闻着饭菜香味,吸溜着醇厚的奶茶,彻底赖在厨房里不肯走了。   而殷妙所说的课外实践以及语   伴项目,缘于她当时填报的辅修专业——汉学。   事情还得从最初的那堂“汉学导论”说起。   那天早上晨光破晓,朝霞如织,太阳当空照,鸟儿喳喳叫,空气中飘扬着初秋的清爽气息。   当殷妙开开心心地背着书包走进教室的时候,她看到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没错,路德维希。   殷妙震惊地蹬蹬蹬连退好几步,睁大眼睛看向门外贴的课表,再三确定她所在的建筑楼的确是东亚中心,即将要上的课程的确叫“汉学导论”后,这才满脸不可思议地走了进去。   路德维希坐在第四排边上的座位,左手侧有其他人,右手方向是过道。   殷妙路过的时候,他正戴着耳机专心致志地看向电脑屏幕,根本没有留意到她。   她在他身后两排的地方坐了下来,借着书本的遮挡悄悄观察他。   路德维希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完全没有和周围人打招呼或聊天的意思,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像只颈项低垂的孤僻天鹅。   汉学系的教授向大家介绍了本学期的课程安排。   殷妙仔细听完内容,觉得对她这个华国人来说总体难度不算高,她志得意满地仰着头,终于找回了在哲学讲座上被血虐的自信,难怪之前的校友群里,学长学姐都推荐辅修汉学呢。   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教授建议他们两到三人结成语伴小组互帮互助,平时准备小组报告时也可以练习口语,确定关系的同学稍后可将名单报给助教——这门课的助教是华人面孔。   教授还说到,本周六将会举行第一次郊游活动,有意愿参加的同学可以一同到助教那里报名。   后半节课的气氛比较轻松,同学们趁机寻找同伴,陆续有人到助教那里结成语伴。   下课铃声打响的时候,认真负责的助教顺着名单往下翻,发现几条漏网之鱼。   他先来到最近的第四排:“你是路德维希吧,你还没有填写语伴。”   路德维希合上电脑,单手拎着包站起来:“我不需要语伴。”   他冷漠地说完,转身就往后门走。   助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絮絮叨叨地劝说:“啊?你确定不需要吗?我个人建议你还是找一个语   伴,这对于你提高口语水平,研究汉学文化会有很大的帮助……”   路德维希从口袋里摸出耳机,当着他的面戴上。   助教:“……”可恶的小子。   另一边,殷妙同样也在纠结语伴问题,她的烦恼是如何委婉地拒绝别人。   殷妙的初衷是想找个德语好的共同进步,可她这节课的同桌却是个印度人,此时这位印度小哥正用夹杂着咖喱味的德语和东北味的中文满腔热诚地邀请她成为自己的语伴。   “泥当窝的语伴愿意吗?我们一起进步可以。”   ……大哥你连德语的动词语法都用错了。   殷妙干笑两声,绞尽脑汁地找借口搪塞:“这个,我就先不加入了吧……”   “为什么?窝说汉语很好。”   她把课本随便往书包里一塞,狠狠心决定溜之大吉。   结果起身起得太猛,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路德维希急速刹车,堪堪避免一起相撞惨案的发生。   他皱着眉头刚想说话,那个莽撞的人影抬起头,露出一张纯真的脸庞和小鹿般湿润的眼睛。   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隔着课桌面对面相望,路德维希面色舒展,缓缓摘下耳机。   他身后的助教还在苦口婆心地复述语伴的重要性。   她旁边的印度同桌还在望眼欲穿地等待她的回复。   电光火石间,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领悟到了某些不可言说的默契。   殷妙和路德维希几乎同时开口。   “我找到语伴了。”   “我已经有语伴了。”   印度小哥瞄了眼高大的路德维希,明白自己失去了抱大腿的机会,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华人助教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领神会地掏出名单:“你们先填一下表格,互相留下联络邮箱吧,对了周六的短途旅行你们俩参加么?”   殷妙和路德维希再一次异口同声。   “不参加。”   “参加呀。”   助教:“……”哦豁。   路德维希顿了顿,隐蔽地瞥了殷妙一眼,抬手把耳机重新塞了回去。   擦身而过时却默默改了答案:“参加。”   ……   最后一道芙蓉蛋花汤上桌,殷妙收拾干净灶台,端来了碗筷餐具吆喝道:“好了,开饭吧。”   辣子鸡   丁、芥末虾球、酥炖黄豆猪手、红烧土豆牛腩、两大份油醋汁蔬菜沙拉和芙蓉蛋花汤,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美馔,馋得林锦书都开始吸溜口水了。   “那个,”裴蓓握着手机征询她们意见:“安娜也没吃饭呢,我可以叫上她吗?”   殷妙欣然应允:“可以啊,反正这么多菜我们也吃不完。”   林锦书同样没意见,她的眼珠早已黏在饭桌上:“你让她赶紧来,我快忍不住了。”   不到十分钟,安娜小姐姐就赶到了,她一路狂奔着冲进厨房,脸颊都染上几分红晕。   安娜坐下后,先衷心地向她们表达了感谢,然后熟练地用筷子一口一口吃起肉,闭上眼睛露出幸福的表情,更夸张的是林锦书,她直接化身饕餮风卷残云,连说话的功夫都顾不上。   四人其乐融融地吃到一半,厨房门口探进来半个鬼鬼祟祟的脑袋。   顶着一头黄毛的高鼻梁男生使劲嗅了嗅鼻子,看到满桌丰盛的菜肴后,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不到五分钟,这人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个盘子。   “我可以拿牛肉馅饼和你们交换吗?实在太香了,我在房间里都闻到了,我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他说着说着还咽了咽口水,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家被他质朴的恭维夸得心花怒放,大方地表示当然可以。   男生心满意足地用四块馅饼换到了一盘黄豆猪脚和红烧牛腩,还在殷妙的建议下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然后捧着饭菜眉开眼笑地回到自己房间大快朵颐。   午饭结束后,几位女生摸着鼓鼓的肚皮,毫无形象地瘫在座位上。   林锦书转向殷妙这边:“你周六准备穿什么衣服啊?”   殷妙:“就普通运动装呗。”   林锦书打了个小小的嗝,指着她大呼小叫:“天呐,这怎么行呐!你得好好打扮啊,不然怎么让那个路德维希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啊?”   殷妙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   上次穿汉服的悲惨故事尚且历历在目,她立刻坚决地摇头拒绝。   林锦书还在拼命卖安利:“我这也有常服的呀,马术骑装怎么样?保你变身英姿飒爽花木兰!”   殷妙虚弱地摆手:“不不不……”   林锦书继   续忽悠她:“既然你不愿意穿,我也不好勉强你,不过你得答应我帮我拍几组照片,我好放到宣传手册里,放心我给你按兼职收费算,怎么说我也是学财务管理的,不会让你白干。”   林锦书巧舌如簧能说会道的,殷妙实在拗不过她,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殷妙满心期待地掰着手指倒数日期。   她像个要去参加郊游的小学生一样,准备了满满一大书包零食。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从周四开始,海德堡突然下起暴雨,这场十年难遇的大雨一直持续到周六早上,南部不少地区都拉响了洪水警报,殷妙也收到了汉学课的班级邮件。   「原定于本周六的课外实践,由于天气影响,推迟到周日进行。」 第9章   周日清晨,殷妙醒得很早。   她刚睁开眼,拖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丫跑到阳台,一把拉开窗帘。   幸好,外面的雨停了。   这次课外实践的集合时间是早上六点,目的地是巴伐利亚州的福森,位于阿尔卑斯山麓下的一座中世纪风情小镇,它有着举世闻名的旅游景点新天鹅堡,搭乘大巴的单程路途在五个小时左右。   殷妙快速洗漱完毕,背上她精心准备的零食包,边哼小曲边蹦跶着到了集合点。   天色深沉晦暗,集合点只有零星的几位陌生同学。   殷妙等得无聊,掏出手机准备刷会社交软件,却意外发现一条未读消息。   是这些日子完全被她遗忘的阿卜发来的:「确认路德维希参加今天郊游活动。」   她嘴里叼着一块八字面包,特别淡定地回复:「我知道。」   马上又凡尔赛心态地补发一条:「我和他一起去的。」   阿卜几乎秒回:「抱歉啊妙,我知道得有点晚了,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报上名,等等。」   下一秒,他连发了三个震惊的表情:「你也去?你怎么做到的???」   殷妙打了个哈欠,擦掉眼角沁出的湿润,深藏功与名。   「谢谢你阿卜,愿安拉永远庇佑你。」   六点差几分钟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大巴缓缓停靠在站牌处。   司机是个身材敦实的本地小老头,嗓门洪亮地跟他们打招呼:“早上好啊,年轻的学者们!”   殷妙早就暗中观察过,路德维希还没来。   她乖乖地排队上车,眼疾手快地抢下第二排的两个座位。   之后的十分钟里,陆陆续续有人上车。   殷妙双手扒在前座上,眼巴巴地盯着车门,终于等到熟悉的身影。   路德维希今天的打扮格外休闲,他戴着黑色渔夫帽,背着斜挎胸包,穿着同色的运动外套和及膝短裤,三两下就跨上大巴。刚往车内挪动了半步,他就看到正在向他热情招手的殷妙同学。   路德维希来得比较晚,大巴车的前排座位基本都坐满了人,但是最后一排的五连座还空着,他完全可以一个人享受全车最角落的位置安静睡觉,可他脚步微滞   ,鬼迷心窍地停在殷妙面前。   殷妙已经非常自觉地站起来:“你喜欢靠窗还是过道啊?”   路德维希扫了眼她怀里抱着的,不知道装了什么的鼓鼓囊囊大书包。   “靠窗。”他酷酷地说完,侧身进了内座。   殷妙喜洋洋地坐到他旁边。   六点十分,最后两位带队老师和助教姗姗来迟。   他们来回数了几遍人头,确认全员都到齐后,向司机豪迈地挥手:“出发,开始我们的冒险!”   大巴车上配有话筒,两位老师先和大家友好互动,简单介绍自己,随后清唱了一首南部民谣。   殷妙生平第一次参加大学的郊游活动,情绪尤为饱满,她从包里掏出个带着卷口的小喇叭,用力一吹就吐出一段彩带,收力的时候彩带又自动收回去,像青蛙舌头一样,好玩得不得了。   她吹啊收啊玩得不亦乐乎,憨憨独乐的样子把前面唱歌的老师都逗笑了。   接连不停的“嘟嘟”声也把靠着椅背补眠的路德维希吵醒了。   他半睁的眼睛里残留着一丝茫然,似乎在思考这奇奇怪怪的响声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殷妙不好意思把小喇叭塞进袖子里:“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还眨着无辜的眼睛卖萌:“你继续睡吧,我保证绝对不发出任何动静。”   路德维希默默瞥了一眼她袖口里露出的半截彩带尾巴,把帽檐往下一拉,转向窗户那一面。   窗外的天色还没亮透,透过玻璃的反光,他看到刚刚信誓旦旦向他承诺“绝对保持安静”的殷妙贼心不死地嘟着嘴,腮帮子一鼓一鼓,对着空气模拟吹小喇叭的动作。   别说,还挺有模有样的。   朦胧的夜色中,红色大巴平稳地驶出海德堡,在接近十一点的时候抵达此行的目的地——福森。   因为连下几天雨的关系,福森的天还是阴沉沉的,乌云压着地平线,厚重得没有一丝空隙。司机把车停在山脚停车场后,学生们没急着下车,其中一位带队老师和助教先去票务中心统一取票,另一位则拿着话筒向他们朗声讲述关于新天鹅堡的历史背景。   殷妙捧着发到的宣传小册和手绘地图连连惊叹:“哇路德维希,建造这座新天鹅堡的国王竟然   和你同名哎,哇~哇~这还是迪斯尼城堡的原型哎,你是不是也很好奇?等下我们一起去参观吧!”   路德维希没应声,闭着眼睛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他们今天的游览计划是先逛逛福森小镇,再分批次参观新天鹅堡,老师讲完注意事项后,再次通知所有人下午四点整在原地集合,然后宣布他们可以自由活动了。   停车场对面是座巴洛克式的教堂,兴奋的学生围在一起商量旅游方案。   男生们和老师提议要徒步爬上山,还要去玛丽恩栈桥那边看风景,据说那是观赏新天鹅堡的最佳地理位置,女生们则讨论起童话城堡和“梦幻国王”,纷纷摆起美美的姿势,拍照打卡先走一波。   因为这次郊游临时改到周日,虽然福森的景点还是正常开放,但当地的商店大多数处于关门歇业状态,大家结伴在购物街逛了一会,寻找中午吃饭的地方。   殷妙轻松地找到了独自站在教堂门口的路德维希,他正低头安静地阅读门墙上的刻字。   她迫不及待地小跑到他面前,正想邀请他共进午餐,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金发妹子,急匆匆地拉着她往外走:“妙,你是华国人对不对?快跟我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可怜的织女殷妙还没来得及和近在咫尺的牛郎路德维希说上一句话,就被超大号电灯泡王母娘娘拽着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她倔强地伸着尔康手,无语泪凝噎。   路德维希望向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不明显地绷成一条直线。   金发妹子拉着殷妙来到一顶搭在路边的白色帐篷,帐篷顶上拉了一条白底黑字的横幅,其中好几个单词加红加重,鲜艳得格外刺眼,身穿黄色T恤的成员正在向路人散发材料。   只第一眼,殷妙就觉得这里的气氛压抑得让她很不舒服。   她身边的同学神情愤慨,语速超快地讲述着什么,殷妙仰起头仔细看了一会那条横幅,越看脸色越是凝重,到最后认出那几个鲜红色单词所代表的含义,更是直接黑了脸。   让她没想到的是,可能她的长像过于明显,很快有人拿着材料凑上来跟她说话。   殷妙面色不善地拒绝,转头就想离开,结果人家按住她的手,   塞过来一支记号笔,硬是要她往不知道写了什么内容的表格上签名。   *   路德维希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懒洋洋地阖眼休息。   他像是对屋外的自然美景和山顶的浪漫城堡没有任何兴趣,深邃的眼眸低垂,长手长脚地舒展着四肢,仿佛被强行唤醒的猫头鹰,看上去散漫又倦怠。   助教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你怎么没出去逛逛啊?”   路德维希言简意赅:“困。”   助教:“……”所以你是特地报名过来睡觉的?   他心里腹诽着,从手里抽出两张门票,面带无奈地劝说:“路德维希,既然大家都出来了,不如好好玩玩吧,喏,这是下午参观新天鹅堡的门票,你拿着。”   路德维希接过门票,察觉到质感不对,双指一搓分出来两张。   助教面色如常地解释:“噢,殷妙不是你的语伴吗?我刚刚没找到她,你帮我一起给她吧,反正你俩关系好,对了你们的参观时间是下午13:50,别去晚了。”   关系好?   路德维希没好意思说,其实他现在也找不到殷妙。   虽然小姑娘天天出现在他身边,但从来没有问他要过任何联系方式,两人目前唯一的沟通渠道,还是汉学课上留下的校内邮箱。可是现在,总不能叫他给殷妙发邮件问她在哪吧?   教堂门口慌乱地跑进来一个男生,看到助教后连忙迎了上来:“不好了助教,出事了!”   助教被他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路德维希收起门票,事不关己地准备戴上耳机继续睡觉。   “那个眼睛圆圆,长得像娃娃的华国同学,她和人吵起来了。”   “圆圆眼睛……殷妙?”助教失声叫了出来,“她怎么还能惹麻烦呢?哎哟我去看看,不对我得赶紧去找带队老师。”   他急得左右打转,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刷”地一下,身边的路德维希突然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形和严肃的神情給人带来极重的压迫感,深绿色的眼眸里透出冰冷的审视。   “她在哪?”   “啊?”来报信的男生愣了一下,一时也说不清具体方位。   “带我过去。” 第10章   路德维希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乱得一片狼藉。   福森小镇的本地居民数量不多,今天又正好撞上休息日,街上人影寥落,冷冷清清,这个偏僻的角落喧闹起来,除了几个看热闹的背包客,并未聚集多少人,倒是街边的三层彩色小楼里探出不少脑袋好奇地张望。   带殷妙过来的金发姑娘不见踪影,应该也是跑去搬救兵了。   路德维希人高腿长,轻而易举地穿过人群,看清了局势。   白色帐篷里,殷妙虎着脸和褐色头发的中年女人纠缠在一起,拼命撕扯她手里的册子,两人脚边已经散落了满地的碎纸,她还试图伸着胳膊去够长桌上剩余的那一沓。   不久前还曾经大吹牛皮,宣扬自己会华国功夫的女孩,现在看起来却根本没多大力气,被膀大腰圆的对手夯得东倒西歪,仍固执地扒着桌角死死不肯松手,一副不撕完绝不罢休的姿态。   路德维希捡起地上掉落半截的横幅,只扫了一眼,很快就理解她如此愤怒的理由。   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中年女人的帮手很快闻讯赶来。   留着络腮胡子的花臂大汉从殷妙身后抄过来,跟拎小鸡似地拎着她的后领,就要用力丢出去,路得维希面色微沉,当即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伸手一挡一推,重重按在大汉的虎头刺青上,大汉没料到这出突发变故,未作防备,竟被他震得生生后退一大步。   路德维希拉扯殷妙一把,将她从中年女人的魔爪下解救出来,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别撕了,快走。”他回头厉声喝了一句。   “路德维希,你、你怎么来了?”殷妙满手都是碎纸片,还傻傻分不清楚状况。   眼见不远处又跑过来几个凶神恶煞的追兵,他没时间跟她废话,直接拽起她的胳膊就跑。   中世纪的童话小镇里,蜿蜒的青石小巷中,两人携手上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亡命狂奔。   年轻人体力优越,路德维希和殷妙头也不回地撒腿逃跑,身后吨位超重的大汉们追了一会,最后体力不支地放弃了,疾速的跑动让殷妙的心脏都跳到嗓子眼,又转过一个路口后,她弯下腰大   喘气地告饶:“路、路路路德维希,我跑不动了。”   路德维希也停了下来,他胸膛起伏,呼吸急促,冷峻的眉眼沾染着气血翻涌的潮色。   两人筋疲力竭地靠在深巷的墙上休息。   路德维希平复呼吸后,开始教育起她:“你太冲动了。”   殷妙虚心认错:“我知道,对不起啊,但我太生气了,她还硬要我签字……”   路德维希:“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动手,你可以——”   他本来想说“你可以找我帮忙”,但临出口前顿了顿,改成了“你可以找同学或老师帮忙”。   殷妙听话地点点头:“下次我一定离得远远的,然后去向大使馆举报他们。”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细密的雨丝,瞬间汇聚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他们跑得太远,早就偏离学校的大部队,看不到熟悉的同学或老师的身影。   商业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门窗紧闭,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沿着小路继续走了两个街口,勉强找到一片遮挡的屋檐。   秋雨瑟瑟,携卷着冻人的寒风,殷妙抱着胳膊打了个哆嗦。   路德维希见状,不明显地扯了扯挎包上的肩带,殷妙还以为他会脱下外套给自己披上,正在心里排练感谢的话术呢,结果他的手又自然地收回去,特别镇定地说:“我今天只穿了一件外套。”   殷妙:“……”   路德维希:“你比我穿得多。”   殷妙悲伤地抱紧自己:“哦。”   她心里自嘲,说好的命中注定男女主角,你却背着我偷偷改了剧本。   哗哗的雨声中,年轻的男女站在一家手工艺品店铺门前,仿佛与全世界隔绝。   殷妙伸出手心去接檐下雨:“路德维希,现在我们去哪啊?”   她的脸颊上还有几道湿痕,路德维西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渔夫帽,扣在殷妙头上。   然后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摩挲着助教塞给他的两张门票,安静地等待她开口。   殷妙:为什么这么看我??   微妙的气氛下,路德维希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很好,她果然已经忘记自己在车上兴致勃勃说“要和他一起玩”的蠢话了。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她连鱼都比不上。   难道她是金   鱼吗?只有三秒记忆的金鱼?   路德维希别过头:“上山吧,你不是想去参观新天鹅堡吗?”   “对哦,”殷妙转眼又高兴起来,“差点忘了今天的重头戏!”   趁着路德维希查回去路线的时候,殷妙随意地观察起橱窗内的工艺展示品。   她看着看着,心神被完全吸引,店内棕色的实木书架第二层摆着个特别漂亮的旋转八音盒,是最古老的旋转螺丝拧动发条那种,玻璃球里的背景恰好就是山顶上的新天鹅堡,城堡前面站着手牵手的王子和公主,还有两只丑萌丑萌的小青蛙。   殷妙双手按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脸都快贴上去了。   路德维希收起手机:“查好了,走吧。”   见她没回答,他转过身,顺着她的目光落到那个八音盒上:“你想买这个?”   殷妙喃喃:“想。”   “今天是周日,商店不开门,你买不到的。”   “我知道,我就看看,下次再过来这里,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狠心转开视线:“走吧。”   率先冲进雨里。   路德维希没急着走。   他犹豫地看向橱窗里的八音盒,接着后退几步进到雨里,仰头记住店铺的招牌。   *   幸运的是,这条街离搭乘马车上山的起点不远。   他们重新购买马车票,湿淋淋坐上去后,启程前往新天鹅堡。   半路上,殷妙十分感动地道谢:“谢谢你路德维希,这是你第三次帮我了。”   路德维希低声重复某个单词:“第三次?”   殷妙理所当然地解释:“对啊,上一次是红牛酒吧,再上一次是法兰克福火车站……”   她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巴,因为路德维希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火车站?”   殷妙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开口:“你在火车站帮我提箱子了啊,我们还是坐同一趟高铁和地铁回来的,你就坐我对面,噢对了,你还买了一瓶乌龙茶……”   “你、你不会不记得了吧?”她表情破碎地望着他。   路德维希沉默良久,略为心虚地转过了头。   殷妙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的梦碎了。   原来她认为的甜蜜邂逅和   天命注定,她幻想的言情小说般的开头,在路德维希这里,根本就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路人甲。   全是她一个人的狂欢。   殷妙哽咽着问:“所以你认为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图书馆。”路德维希顿了顿,“那天,附近的中学组织活动,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12岁的中学生。”殷妙面无表情,特别小心眼地补上后半句。   路德维希不说话了。   殷妙也蔫了。   无言的沉默中,唯有哒哒的马蹄声轻快地踏过石板,无忧无虑地奔赴目的地。   到达山顶后,两人去了参观入口。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仔细检查票根后,遗憾地宣布:“呃不好意思,二位的票已经过时间了。”   “怎么会,不是1:50吗?”殷妙指着墙上的时钟,惊讶地询问。   路德维希也皱了皱眉,他接过两人的门票一看,上面赫然写着12:50……   整整晚了一个小时。   他们人多,所以是按团体买的票,分成好几个时间段,应该是助教不小心给错了。   殷妙抱着膝盖坐在城堡门口的台阶上,只觉得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路德维希在背后沉默地望着她。   这件事算是他的失误。   其实他一开始是没打算上来参观的,所以才一点都不上心,后来……后来他是打算直接把门票交给殷妙,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所以助教给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看时间。   现在见到女孩如此失落的样子,他心里怪异地有点不忍落眼。   路德维希坐到殷妙身边,抬眸望向天地间越下越大的雨幕:“你很想进去吗?”   殷妙的长发挡住了脸,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动一动。   路德维希斟酌着措辞:“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和其他城堡差不多……”   殷妙抽抽噎噎地抬起哭成花猫的小脸:“可我、我本来就是个土包子啊,我这辈子还没进过大城堡呢,连迪士尼都没去过,昨天晚上我都失眠了,明明期待好久的……呜呜呜没机会了……”   他们四点要集合,现在下山要二十分钟,参观城堡至少还要四十分钟,这会儿再下山重新买票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路德维希脊背微僵,顿时   感觉如坐针毡。   他的手指在衣兜里伸缩又舒展,来回好几次后,最终叹了口气,独自走到角落。   殷妙眼泪簌簌而下,哭得更伤心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矫情啊?可我真的控制不住眼泪prada prada地往下dior啊。   大约十分钟后,路德维希握着手机坐回她身边。   他目视前方语气平静:“眼泪擦擦,我会带你进去的。”   殷妙惊讶得吹破了一个鼻涕泡:“啊?真的吗?”   又等了一会儿,城堡里走出来一位身穿黑色西装,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他抬眼巡视一圈,走到他们面前微微躬身:“久等了,我带二位进去。”   殷妙捏着过期的门票期期艾艾:“我、我们的门票过期了。”   老爷爷的笑容无可挑剔:“私人拜访,不需要门票。”   和蔼可亲的老爷爷就这样领着他们进去,从二楼开始,依次参观仆人房、歌剧厅、满墙的壁画以及国王的起居室,配上专业得如同BBC纪录片的讲解,极大地满足了殷妙的城堡参观欲。   殷妙有朝一日梦想成真,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得像只聒噪的小百灵鸟,挥舞着小翅膀飞来飞去,时而在这个角落“哇~~~”,时而又跑到那个房间“喔~~~”。   她还是一本会说话的十万个为什么,一直在问问题,幸好老爷爷的礼仪完美得像中世纪的贴身管家,脸上始终保持着慈爱的微笑,有问必答,上下台阶时还轻声提醒她脚下小心。   参观进行到尾声,他们顺着四楼空旷的长廊走向楼下的出口,老爷爷面带感慨地总结:“巴伐利亚州的新天鹅堡是德国南部两大城堡之一……”   殷妙歪着头,很有探究精神地问了一句:“两大,那另一座城堡是什么呀?”   老爷爷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路德维希,对方像个沉默的幽灵骑士,脚步无息地跟在殷妙后面。   他慢悠悠地说:“另一座,当然是巴登符腾州的霍亨索伦城堡。”   霍亨……索伦?   殷妙的脚步趔趄了一下。 第11章   霍亨索伦,一个拥有超过九百年历史的古老姓氏,欧洲历史上的三大王朝之一。   辉煌时期的霍亨索伦曾经是普鲁士王国和德意志帝国的主要统治家族,历史上登场过多位赫赫有名的国王,如威廉一世、腓特烈二世(腓特烈大帝)和威廉二世。如今的霍亨索伦虽然日渐式微,不复昔日的荣光,但仍保有普鲁士亲王的头衔,霍亨索伦城堡便是其家族的私有财产。   殷妙在回程的大巴上后知后觉地默读百科,目光渐渐变得呆滞,手机“啪嗒”掉在地上。   这一刻,她失去了所有世俗的欲望。   线条完美的小臂往下摸索,捡起她的手机。   路德维希淡淡提醒:“拿稳。”   殷妙战战兢兢地接过手机:“路德维希,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姓霍亨索伦啊?”   她这副完全不记事的模样,语气里还带点娇憨的埋怨,一时竟让路德维希无话可说。   他神色平静地回答:“在红牛酒吧,我告诉过你。”   殷妙:“……”红牛酒吧?   藏在记忆深处的模糊画面缓缓浮现,路德维希醇厚而低沉的嗓音犹在耳边。   “我的全名是路德维希·冯·霍亨索伦。”   难怪那个时候她觉得他的姓氏十分耳熟,后来也没仔细去查。   是她的错,是她有眼不识泰山。   “那你,你……”殷妙憋了好久,终于憋出来一句,“你是王子吗?”   路德维希捏着手中的水瓶,非常庆幸刚刚自己没有喝水。   他面带无奈地解释:“霍亨索伦家族非常庞大,拥有不少分支,除了家族首领,继承普鲁士亲王头衔那一脉,其余成员和平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贵族,更不是……王子。”   “哦,好厉害。”殷妙懵懵懂懂。   “你的想象力很丰富。”路德维希客观点评。   殷妙讷讷不能言,其实心里还有许多未解的疑惑。   一个电话就能让新天鹅堡重新为他们打开大门,真的只是平常人吗?   路德维希发现了她的出神:“你怎么了?”   殷妙摇摇头:“没怎么。”   *   “所以你嘴上说着没怎么,心里已经脑补完一出虐   恋情深的狗血大戏了?”   林锦书啃着清脆的苹果,言之凿凿地下了结论。   她和殷妙刚刚拍完一组汉服宣传的照片,回来后小姑娘就像煎饼一样把自己摊在床上。   “我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   林锦书轻嗤:“无知就无知呗,德意志帝国早就覆灭了,现在可是21世纪,恋爱自由好么。”   殷妙抬起半个头:“可你不觉得我就像灰姑娘,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我们之间隔着天涯吗?”   啃完的果核抛物线一样飞进垃圾桶,林锦书斜睨着她:“得了吧,人家灰姑娘再怎么落魄那也是贵族小姐,你呢,充其量就是继母家带来的烧火小女仆。”   殷妙蒙着被子一声哀号,显得更丧了。   林锦书看她一蹶不振的样子,也觉得打击过了,虚情假意地咳嗽,转而哄她:“我说妙妙啊,打起精神来,拿出你之前的牛皮糖精神,说不定人就被你拿下了呢?”   殷妙整张脸埋在枕头里,像条暴晒过度的鱼干一动不动。   林锦书又换了方向安慰她:“你之前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是好好的吗?平常心平常心,腐国的威廉王子不还娶了平民凯特王妃吗?而且他不是也说了,人家家族里有不少分支,他就是一普通人。”   殷妙闷闷出声:“不,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名字里有冯的霍亨索伦。”   林锦书隔着被子拍了她一下:“有冯怎么了,你难道就这么放弃了?还是不是真爱了?”   殷妙像毛毛虫一样扭了扭,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林锦书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现:“哎,我想起一句话啊,现在特别适合你。”   殷妙没出声,耳朵倒是偷偷竖了起来。   林锦书一本正经地说道:“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你需要贯彻的就是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   殷妙有气无力地反驳:“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吧……”   她顿了顿,在林锦书的偷笑中,一把掀开被子愤怒地跳起来:“哎你怎么骂人呢,你才是舔狗!”   玩笑归玩笑,殷妙的心里还是有了疙瘩。   在没整理好心情之前,她下意识地开始躲着路德维希。   原本隔三差五跟在路德维希后面的小尾巴,现在讲究起“发乎   情止乎礼”,连讨论汉学课作业都在邮件开头严谨地称呼他为“尊敬的霍亨索伦先生”。   路德维希很快察觉到殷妙在躲着他。   很多次他在食堂吃饭,都能看到一个端着餐盘迅速掉头,匆匆离去的眼熟背影。   “路德维希,下周的学期报告你负责讲解这部分,没问题吧?”   马修举着资料对他说话,良久没得到回应。   “你在看什么呢?”他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面前是熙熙攘攘的就餐人群。   路德维希垂下眼帘,烦闷得瞬间失去食欲:“没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马修一头雾水,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海德堡最受欢迎的秋节到了。   殷妙一大清早就出门狂欢,上午去跳蚤市场淘货,下午去看现场乐队演出,中间围观各种鲜艳着装的队伍游街,还和朋友们一气扫荡整条小吃街,从头吃到尾,在老城区的热烈气氛里快乐地穿梭。   等到她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昏暗的大门口,伫立着一个模糊的黑影。   殷妙被吓一跳,宿舍楼要刷学生卡才能开门,这人要么是半夜抽风吃饱了撑的出来赏月,要么根本不是住在这里的学生,那他大半夜等在门口就显得居心叵测了。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人听到动静微微转过身,半张轮廓深邃的脸庞显露出来。   “路德维希,你怎么在这?”   路德维希望向她手里满满的礼品袋,不明显地抿了抿嘴角。   他从身后提出精美的礼品袋:“这个给你。”   “你给我送礼物?”殷妙诧异。   今儿这刮得是什么妖风?路德维希竟然主动给她送礼物?   她连忙把自己买的小玩意随手一丢,然后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装盒。   洁白的雪山,梦幻的城堡,手牵着手的王子公主,还有两只丑萌的小青蛙。   ——那个她没能买到的八音盒,从福森小镇的橱窗里飞到她面前。   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空地上,像在解释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上周有个活动路过福森,我就顺便买了。”   殷妙在月光下捧着八音盒来回欣赏,心里是满满的好奇。   连郊游   都不愿意参加的人,究竟什么活动能让他坐几个小时的车跑去外地参加啊?   半晌,她收敛笑容,苦恼地叹气:“不过你买了八音盒,我就得再买别的了。”   路德维希微怔:“为什么?”   殷妙转动发条,安静地倾听八音盒奏响。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知道自己很不成熟,做事跳脱,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可她第一次这么全身心投入地喜欢一个男生,她愿意为他多付出一点,所以她本来决定回一趟福森,把那个八音盒买下来最后告白一次,如果路德维希还是拒绝她,那她就不再继续缠着他。   执着是件好事,可过于执着就成了偏执,她不想惹人讨厌,尤其是路德维希的讨厌。   她神情认真地开口:“路德维希,因为这是我打算买来送给你的礼物啊。”   “你好像一直都不开心,我就希望它能陪伴你,让你多笑一笑。”   “其实我第一眼就看上这个八音盒了,你看里面的人族王子有人族公主陪着,青蛙王子有青蛙公主陪着,所以你也会一直有人陪着,不再感到孤单。”   “现在你把它买了,我都不知道该送你什么了。”   “而且,本来我还想用它再跟你告白一次试试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昏黄的路灯下,路德维希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的手心:“既然这样,那你再送给我。”   他把八音盒收回去,几下包装好,装在手提袋里转身就走。   “好了,我接受了。”   殷妙保持捧着双手的姿态,慢慢眨了眨眼睛。   不是,你接受什么了你就接受了?   路德维希背朝她停了下来,声音出奇得愉悦。   “你刚刚说,如果买不到八音盒,就只能送我别的对吗?”   殷妙慢半拍地回答:“呃……是的。”   他替她做出决定:“既然这样,下周的汉学课,把另一份礼物带来吧。”   殷妙:“……”   等等,难道他今天不是来送礼物的吗?   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收到,还莫名其妙又赔出去一个?   还有他说的“我接受了”是什么意思,是接受她的礼物?   还是……还是接受她的告白?   殷妙原地揪着头发,纠结地不停转圈。   为什么不把话说清楚啊!讨厌死了! 第12章   “在需要面前,一切理想主义都是虚伪的。”   周一,哲学系。   抱着课本,哼着小曲的同学在经过某人课桌时,漫不经心地一瞥,脚步迟疑地停了下来。   “路德维希,你……你是在笑吗?你刚刚笑了对不对?”   同学声音颤抖,脸上是无与伦比的震惊,仿佛亲眼看到瘫痪多年的大爷重新站立,看到生来失语的哑巴引吭高歌,看到世界第八大奇迹在他眼皮子底下轰轰烈烈地诞生。   路德维希快速收敛笑容,依旧是那张冷若冰霜的俊脸。   同学揉揉眼睛,坚信自己那惊鸿一瞥绝对不是幻觉:“我的上帝啊,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看到你独自傻笑,这究竟是理性的沦丧还是真知的扭曲?难道世界末日要来临了吗?”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转着笔,反驳的话理智得不带一丝感情:“愚昧和无知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当你沉迷于观察外界事物变化的时候,你亦将失去你的本心。”   同学仔细回味,气到跳脚:“你这是在说我多管闲事吗?路德维希你不对劲,你真的不对劲!”   他惊慌失措地去找老师和其他同学汇报这个情况。   不出一会儿,“路德维希不对劲”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哲学系。   路德维希没有理会他的大惊小怪,他低头写起论文,手肘不小心碰到一本巴掌大的翻牌日历。   日历里面就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他心神,所以他写写停停,始终无法专心。   他放下笔,再次把日历翻到周五那一页。   “汉学导论”被他用黑笔圈了出来,右上角还堂而皇之地用小字写着“ganz wichtig(很重要)”。   他极少做这种看起来很傻的事,这次却甘之如饴。   路德维希在心里默默计算日期,还有4天,96个小时,5760分钟,345600秒。   嘴角又止不住地翘了起来。   *   “我的灵魂平静而明亮,宛若清晨的群山。”   周三,圣灵大教堂。   路德维希去了一趟教堂,不为告解,只是去见见自己的老朋友。   圣灵大教堂的主教曾经就读于海德堡大学神学系,毕业后成为了当地一名神职人员。   两年前他去参加学校讲座时   突发心脏病,佝偻着躺在长椅上喘息,是当时偶然路过的路德维希帮他找回遗落的药瓶,将他从皈依上帝的路口拉了回来,之后机缘巧合下,路德维希也曾多次寻求他的帮助,一来二去两人默契地结成忘年交。   路德维希坐在教堂第二排,没过多久,身穿黑色长袍的主教来到他身边。   “主内平安,路德维希,你最近过得好吗?”   主教不仅是当地最受欢迎的神职人员,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教育家。   路德维希向他点头:“很好。”   主教闻言微讶:“我好像很少听你用如此积极的词语。”   路德维希仰起头,祖母绿的双眸里映出高窗上彩绘玻璃的斑斓倒影。   “真的很好,我看到了很多别的颜色。”   “或许我有这个荣幸可以知道吗?”神父和蔼地问。   路德维希安静地闭目体会:“明亮的橙,幽远的蓝,平和的绿,还有……好像还有跳跃的粉红。”   神父了然地颔首:“看起来你并不排斥这些新色彩的加入。”   他不排斥吗?   扪心自问,他非但不排斥,还十分欣然地接受了。   路德维希没有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主教的结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漆黑的生命里突然跳入了一个莽莽撞撞的彩色小精灵。   小精灵有点话唠,就像一只聒噪的黄鹂鸟,整天“路德维希路德维希”叽叽喳喳喊个不停;还有点黏人,他在哪里都能被她找到,跟头上装了天线的小尾巴似的;还有点傻气,时不时闹出各种匪夷所思的笑话,然后无辜地眨着眼睛求饶。   但她很可爱,她无忧无虑,她朝气蓬勃,她能让他仅仅只是想到她,就心情愉悦嘴角含笑。   她活出了路德维希羡慕许久,却永远无法企及的样子。   路德维希:“我很庆幸,能遇到这些色彩。”   主教欣慰地感慨:“恭喜你路德维希,你已经拥有了新的可能,蕴含无限希望的,崭新的可能。”   从教堂出来后,路德维希脚步轻松地穿过老街,明媚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留下灿金色的碎影。   经过一家亚超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拐进去买了瓶水。   货架上的东西有一大半他完全   不认识,路德维希随意地浏览着,在看到龙口粉丝时停了下来。   拜唠唠叨叨的小广播殷妙所赐,他现在已经能很清楚地分辨面条和粉丝的区别了。   靠近收银台的时候,烫着满头小卷,看上去十分洋气的老板娘正倚在柜台边和人闲聊。   “前几天我和玛丽夫人一起喝下午茶,她向我推荐了你家的茶叶。”   “啊呀你太有眼光啦,我们华国茶向来都很受欢迎的呢!”   像是有一柄小锤子在路德维希的脑海中“梆”地敲响。   刹那的恍惚后,记忆里另一道清甜的嗓音响起:“你是要买茶对不对,但是你刚刚的发音错了。”   然后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略显稚嫩的小脸,女孩额头沁出细汗,身后还拖着超大号的行李箱。   原来是她。   路德维希终于想起了他和殷妙的初遇。   *   “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周四,半山别墅。   路德维希回来取一些衣物。   夜幕笼罩下,这幢有了年头的欧式建筑幻化成巨大的黑影,铺天盖地向所有靠近者散发着威势。   所以他平时宁愿待在自己公寓,也很少回这里。   进门的时候,客厅里灯光通明,人影攒动。   他的堂姐露西娅(Lucia)姿态高傲地坐在沙发上,身边是好几位拘谨的投资经理和商务秘书。   路德维希对这景象司空见惯,头也不回地就要回自己房间。   “听说,你半个月前去新天鹅堡参观了?”   路德维希的脚步倏地停了下来。   露西娅支着下巴,一字一顿地刻意强调:“私、人、拜、访。”   她看向路德维希逐渐僵直的背影,嘴角缓缓漾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路德,我亲爱的弟弟,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好奇心很足的,所以我就动用了一点点小手段,稍微查了那么一下……呵呵,原来你是和一个姑娘去的?你谈恋爱了?”   路德维希转过身,冰冷地回视她:“欧盟出台新的隐私保护条例,看来你并不打算遵守。”   露西娅摆出置若罔闻的样子,自顾自地嘀咕:“还是个华国姑娘,和你那位祖母一样。”   路德维希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   露西娅挥退了投资经理   和商务秘书,婷婷地站到他面前。   “路德,我希望你不要再做出不明智的决定,这不仅是我,也是祖父的期望。”   “当年你没有填报企业经济学,而是选择了哲学,家族里已经有很多人不高兴了。”   “这次,我想你应该会做得更谨慎些的对吗?我聪明的弟弟。”   她意有所指地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面带微笑地越过他。   *   “白昼的光,如何能够了解夜晚黑暗的深度呢?”   周五,东亚中心,汉学系。   殷妙穿着小红裙和小皮靴,双马尾梳得整整齐齐,怀里捧着精致的礼盒,乖巧地等在学院门口。   直到临近上课的前两分钟,她才遥遥看到路德维希的身影。   他戴着耳机,双眸低垂,身形挺拔如孤松,席卷着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寒冰霜。   不过殷妙不怕,她早就习惯当他的小太阳了。   她嘴角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拼命踮起脚尖,隔着老远就朝他招手:“路德维希~路德维希~”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很快他离她只有两步远。   殷妙笑靥如花,张了张嘴唇就要说话,路德维希却径直越过了她。   连看都没看一眼。   殷妙愣了一下。   等到反应过来后,对方已经走出了好几米。   她哒哒哒地转身追上去,在教室门口急匆匆地拉住路德维希的胳膊。   “路德维希,我来给你送礼物了,你刚刚好专心啊,我离你这么近你都没发现我。”   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她忍不住讨好地举高礼物盒,特意摆到他面前。   “这个,送给你的,这可是我新买的,我挑了好久好久呢。”   “还有……就是我想问你,你上周六晚上说接受我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面带羞涩地低下脑袋,满心期待地等着他说出那个答案。   路德维希眼里光暗交错,似乎在经历激烈的挣扎。   在殷妙疑惑抬头的那瞬间,所有光点消失,变成一片晦暗的深渊。   他的眼神冷漠地移到她手中的精美礼盒,说出的话像淬了极地的冰雪。   “拿走,我不需要。”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教室。   到此为止了。   除了黑色,他的世界根本容纳不下其它的颜色。 第13章   海德堡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预示着殷妙的初恋宣告失败。   从那天送礼被拒绝后,路德维希就把自己关进密不透风的囚笼,一点缝隙都没留给她。   整整一个半月的汉学课,他没再跟她讲过一句话,所有的交流都依靠生硬的邮件进行。   连阿卜的消息都透出凛冬将至的恐慌:「路德维希最近好可怕,我女朋友都不敢和他说话。」   汉学课结课之后,殷妙失去了继续跟着路德维希的借口,一身黯淡地从他的世界退场。   裴蓓和林锦书问起这事,她便故作轻松地摇摇头:“被你们说中啦,他不会喜欢我的。”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难受的,像细密而绵长的针扎,时不时地隐隐刺痛。   圣诞节前夕,殷妙偶然收到一张从福森小镇寄来的明信片。   还是郊游那次,两人参观完新天鹅堡,她意犹未尽地拉着路德维希在山脚下的纪念品商店买的。   殷妙在明信片背后认认真真地写了一篇100字的小作文,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应有尽有,语法严谨内容详细感情真挚,写完后她把笔递给身边的路德维希,让他也随便写点。   路德维希板着冰山脸,看起来挺不情愿的,大手一挥就签了个名。   ——他在殷妙100字的小作文底下,签了自己的名字。   殷妙当场就急眼了,委屈巴巴地控诉他侵犯了她的著作权和署名权。   要不是舍不得那足足1欧元的明信片钱,她都想重新买一张了。   时隔两个月,这张在信箱里落满了灰的明信片终于重见天日。   殷妙的指尖停留在路德维希凌厉的花体签名上,想起他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想笑。   笑着笑着,上扬的嘴角又耷拉下来。   收到明信片的第二天,殷妙在书店遇到了马修。   马修似乎有话要说,放下手里的书籍就向她走来:“请问,你是和路德维希吵架了吗?”   殷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马修一直以为她是路德维希的女朋友,可事实上他们根本没在一起过。   她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认。   马修神情严肃:“我希望你们赶紧和好,不要影响我们小   组的学期报告,因为路德维希最近糟糕的心情,我们的进度被严重拖慢,其他人的表现也变得差劲,这已经威胁到我取得1.0的成绩。”   德国实行1-5分的绩点成绩,数字越小表现越好,马修口中的1.0分换算后相当于国内95分以上。   这……这就是学霸的世界吗?   殷妙无力地辩解:“抱歉,我恐怕帮不了你,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他不会见我,更不会听我的。”   马修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你没必要向我撒谎,他明明只收了你的礼物。”   殷妙一愣:“礼物?”   马修像小学生侦探一样推了推眼镜,鼻梁上的雀斑微动。   “八音盒,是你送他的吧?最近路德维希只有在听那个的时候情绪才算正常,当然,我曾经建议过把它放到小组讨论的桌子中心,以成功推进报告进度,但是被他拒绝了。”   殷妙的神色重归落寞:“那个不是我送的,是他自己买的。”   马修思维清晰地反驳:“你是说,他当时请了一下午假,连夜赶路回来就是为了给自己买个八音盒?路德维希和八音盒?这个笑话听上去并不好笑。”   马修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而且我曾经问过他,他亲口承认是你送的。”   殷妙的呼吸一窒。   原来那天晚上,路德维希是连夜赶回来的吗?   所以根本就不是什么“参加活动顺路买的”,他分明就是专程为了她才跑去福森的。   她心里又酸又涩,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柳暗花明的希望相互交织,混乱的思绪浪潮般席卷而来。   那他为什么拒绝她?为什么刻意疏远,冷眼相待?   一道灵光闪过,路德维希对她……好像并非无动于衷。   殷妙想通关键,心情激动地向马修道谢:“谢谢你马修!你真是个好人!”   马修再次推了推镜片,面带疑惑地重复:“好人?”   *   十二月的冬夜总是降临得很早。   路德维希收拾完行李,轻装简行地坐上驾驶座。   他打开导航系统,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何处。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前路未知。   算了,随便开吧。   引擎发动,车身慢慢驶下公寓的坡道。   刚转过路口,他就看到前面墙   角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刺眼的车灯打在脸上,顶着寒风瑟瑟发抖的殷妙猛地抬起头。   看清楚车牌号后,她僵硬地站了起来,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挡在路中央。   路德维希缓缓踩下刹车,静谧的夜色下,两人隔着挡风玻璃沉默对视。   殷妙抿着嘴唇寸步不让,甚至试探性地往车头迈出一小步。   路德维希和她僵持良久,最终推开车门,走到她面前。   “你在做什么?”他平静地问。   “路德维希,你要去哪?”殷妙强装镇定,不问反答。   路德维希沉沉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殷妙慌乱地转开视线,自顾自地推测:“你开着车,是要去度假吗?是往北边走,还是往南去慕尼黑,噢你应该是要去法兰克福中转吧,正好我也一起……”   “殷妙,”路德维希打断她,“我想一个人度过假期。”   殷妙讷讷地张了好几次口,攥着行李箱的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她勉强撑出笑脸:“我知道,我知道的路德维希,我知道你拒绝我了,但是你看,我们好歹同学一场,反正我也要去法兰克福,你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吧。”   没等他回答,她就提溜着行李箱跑到了车后:“我保证到了法兰克福就下车。”   路德维希看着她的动作,站着没动。   殷妙可怜兮兮地拍了拍行李箱:“你想想啊,如果你不同意载我的话,我就得靠两条腿拖着那么大的箱子走过去,天气这么冷,说不定还会下雪呢!”   他知道她在撒谎。   法兰克福是交通枢纽,她可以坐火车坐大巴搭乘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到达,绝对不会傻到走着去。   但听到她描绘的凄惨画面,望着她脸上倔强的神情,路德维希还是没缘由地心软了。   “嘀——”后备箱打开。   殷妙借着放行李的遮挡,缓缓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车辆重新发动的时候,副驾驶已经多出了一个人影。   殷妙兴高采烈地系上安全带:“走咯,去法兰克福!”   路德维希关掉导航,顺着指向“法兰克福”的路牌方向拐弯。   慢悠悠地开出小镇后,他们汇入一条宽阔的高速公路。   路德维希一脚油门下去,转速表指针   瞬间落到了底。   性能优良的德系汽车发出低沉的轰鸣,如坠落的流星般风驰电掣而去。   殷妙被这突然的速度与激情吓了一条,慌乱地拽住车顶的扶手:“路路路……你开慢点呀。”   路德维希淡淡解释:“这里不限速。”   殷妙心里嘶吼:我知道德国很多高速都不限速,但你也不能为了早点摆脱我就开得这么快吧?   她结结巴巴地劝说:“路德维希,你、你看没看过《流浪地球》这部小说啊?没看过?没看过我也可以给你讲,里面有句话我们每个华国人都会背,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路德维希的回答一针见血:“你是不是害怕?   殷妙含着眼泪摇头:“不不不我不害怕我一点都不怕呜呜……”   她不害怕,她连俄罗斯航空都敢坐,她怎么会害怕呢?   路德维希被她的反应弄得哭笑不得,稍加思量后还是松开油门,把速度降了下来。   殷妙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口气。   路德维希征求她的意见:“这样可以吗?不能再慢了,开慢了更危险。”   殷妙还没理解“开慢了更危险”是什么意思,从他们身后就接连超过好几辆车,每辆都不满地按着喇叭,甚至还有暴躁的司机直接比出了中指。   路德维希:“你看。”   殷妙:“……”好可怕。   一个小时后,法兰克福到了。   路德维希找了个地方暂时停车,侧过头问她:“你要去哪?”   殷妙被问住了。   鬼才知道她要去哪,她打定主意要跟着路德维希,他去哪她就去哪,刚刚情况着急,所以才随口胡诌了一个地方,谁知道这一根筋的家伙还真把她送来了法兰克福。   她装模作样地掏出手机:“哦,我看看啊,我要去哪来着……”   路德维希眼睁睁地看她拖拉地打开附近地图,在上面戳来戳去,掉线许久的智商终于归来。   这家伙根本就没有目的地,他刚刚竟然被她给忽悠了。   他心里叹了口气,低头发起消息。   殷妙瞎鼓捣半天,干巴巴地交代实情:“那个……我好像忘记我要去哪了。”   路德维希“你继续编”地瞥了她一眼。   尴尬的气氛在车里蔓延。   殷妙虚情假   意地试探:“要不你先忙你的去,反正我已经到地方了。”   她慢吞吞地打开一半车门:“那,再见?”   路德维希没有挽留。   她又慢吞吞地伸出半只脚丫:“我真的走了?”   路德维希还是没反应。   殷妙两条小腿都伸了出去,屁股却还牢牢地黏在座位上:“我真的真的要走了噢!”   路德维希低头按着手机,专心地敲键盘打字。   殷妙双眸黯淡,失望地吸了吸鼻子,整个人跳下车后,轻轻合上车门。   “城堡,你想去吗?”   身后突然传来路德维希的邀请。   他的嗓音很低,仿佛只是一次飘渺的试探,并没有指望她回答。   可殷妙还是听到了。   她迅速转了回来,双手扒在车窗上,圆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想去想去!”   她灿烂的笑容没有任何阴霾,却像烈火一样灼烧着路德维希。   他听到自己心脏悸动的声音。 第14章   法兰克福的青松翠柏间,矗立着一座巍峨典雅的德式古堡。   城堡是当地某个大家族的私有财产,始建于十九世纪末期,百年过去依旧维护得十分精细,几年前城堡主人将其整个二层房间改建为宫廷式酒店,在保留原先风格的基础上对外开放。   通往酒店的厚重铁门缓缓打开,汽车沿着蜿蜒的小路行驶,经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前庭花园。   “路德维希,我们真的真的可以住在城堡里面吗?”殷妙第十三次问出同一个问题。   “……可以。”路德维希第十三次回应,忍不住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   两人出发前,他通过和该家族继承人良好的朋友关系,预订了今晚的房间。   法兰克福酒店众多,他明明有别的选择,但在殷妙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他就是无端想到这里。   只是因为近而已,绝对不是为了讨她欢心,他在心里第十四次说服自己。   城堡门口伫立着两个身穿长风衣的帅小伙,等车停稳后,两人一个绅士地为殷妙开门,另一个候在一边为他们提行李箱,服务周到得完全不用她动手。   顺着地面的红毯走上台阶,殷妙终于看清了这座城堡的内部构造。   一楼的空间基本都属于公共区域,大厅内嵌着古典的壁炉,墙面上挂人物画像,四周如同博物馆一样,陈列着摆满古董的玻璃展柜,走廊两边有乐器室,藏书室,还有大穹顶的宴会厅,怀旧的酒吧和咖啡厅,后门另有开放式的露台花园,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整座城堡就像森林中的璀璨明珠,散发着熠熠光芒。   据说里面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样摆饰,都是城堡主人的私人收藏。   在新天鹅堡勉强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殷妙这次倒是没“哇~~~”出来,只不过双眼闪闪发光,走走停停,看见什么稀罕的还会激动地拉拉路德维希袖子。   酒店接待前台设置在进门的通道末端,一位穿着制服的接待人员正在微笑等候。   确认他们的预约信息无误后,他从旁边挂满钥匙的墙上摘下一把黄铜钥匙。   “这是二位的房间钥匙。”   路德维希低头签字   ,殷妙心不在焉地听他说话,忽然发觉好像、似乎、可能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她脑子乱乱地指着那把铜钥匙,“就一、一把钥匙吗?”   接待员耐心地解释:“是的,备用钥匙我们需要保留。”   殷妙更乱了:“不是,我的意思是……就一间房吗?”   接待员听到这话也愣了一下,他翻着纸张确认道:“唔,我收到的预约确实是一间房。”   殷妙下意识地看向路德维希,路德维希脸上也是意外的表情。   她立刻改口圆场:“噢没关系的,那我再订一间好了。”   接待员闻言却面露难色:“这两天我们正在举行香槟品鉴会,酒店暂时不对外开放,恐怕您这会儿没办法订到房间……”   果然,所有的订房软件上,这家酒店都极为任性地挂牌——“最近无可入住房间”。   她失望地放下手机:“可以稍微等等吗?我们先商量一下。”   对方似乎意识到她的为难:“当然可以。”   殷妙拉着路德维希的胳膊来到大厅的角落。   “你怎么订了一间房?”   “我告诉他是两个人。”   “那为什么人家就给你一间房啊?”   “……”   路德维希回答不出来。   他刚刚发信息时心里着急,只和朋友含糊交代是两个人,并未叮嘱具体的房间数。   现在想来,朋友当时的回复也很微妙:“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对方八成是想歪了。   路德维希面上有点不自然:“我再跟他订一间。”   朋友这会不知道在忙什么,没回信息,也没接电话。   他们在沙发上等了快十分钟,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焦急的等待中,两人乱飞的视线不小心对个正着,又双双刻意地移开。   殷妙脸上红得跟火烧云似的,孤男寡女,让她和一个男生住一间房,她……   她觉得难以启齿,因为自己心里竟然有一丝丝期待?   无耻!   又过了五分钟,刚刚的接待员走过来了。   像是看出他们的顾虑,他贴心地提出解决方案:“打扰二位了,我有一个建议,我们的维多利亚房型是家庭套房,拥有两间独立的卧室,如果二位愿意的话可以帮你们换到这间。”   他的语   气中透露出一股“虽然没办法帮你再多开一间房,那就干脆来个房型升级大礼包吧,反正我们房间多得是,主人心思也完全不在赚钱上”的王者霸气。   殷妙立刻站了起来:“谢谢,太麻烦你们了。”   接待人员面带谦虚:“不客气,您的入住是我们的荣幸。”   ……   殷妙用黄铜钥匙打开房间大门。   维多利亚房型果然很大,屋内装修也相当仿古考究,左右各有一间卧室。   她在自己房间里坐了一会,脸上还是隐隐发热,就想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开门的瞬间,对面房门正好也打开了。   两人故作大方地互相打招呼,同时往洗手间走,差点在门口撞到一起。   “你先你先。”殷妙连忙让道。   “你先吧,我就洗个手。”路德维希后退一步。   “不不不,你请你请,我就放个东西。”殷妙飞快地把洗漱包一丢,后退两大步。   路德维希看了她一眼,不再推辞,率先进去了。   脸没洗成,殷妙讪讪地回房间躺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叮叮咚咚的门铃声。   自己的卧室离房门更近,殷妙理所当然地认为开门是自己的义务。   她打着哈欠准备出去,刚拐到客厅,就看到路德维希背对她在套衣服。   浴巾被随手丢在一边,他正在穿刚刚忘记带进去的换洗衣服。   平直的肩膀,流畅的背肌,瘦窄的腰线向下延伸……活色生香的画面在她面前上演。   路德维希听到动静,下意识地转过身,殷妙这才发现他的长裤也是虚虚套上的,连……连拉链都没拉来得及拉,松松垮垮地卡在人鱼线尽头,里面灰色的布料透出天赋异禀的一团阴影。   路德维希见到她,手一顿,异常冷静地拉上了拉链。   殷妙大惊失色,整张脸臊得通红,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她猛地向左转,差点一头撞上墙壁,又慌乱地向右转,结果晕头转向不小心踩到地毯边角,腿一软就倒栽葱似地滚进沙发里,连带着旁边书桌上的纸和笔都被她拽翻一地。   服务员按响门铃后,安静地等在门口,结果屋里传来叮里哐啷的声音,听着像有人摔倒了。   他立刻轻声问道:“客人,您还好吗   ?”   一片寂静,没人回应。   他刚要再按门铃,房门打开,匆忙套了件卫衣的男生露面了。   服务员面带关心:“您没受伤吧?”   路德维希面不改色地扯谎:“没事,我刚刚……脚滑。”   服务员这才放心:“没事就好,这是您点的晚餐,需要我帮您布置吗?”   路德维希往屋内看了一眼,略微沉吟:“不用,我自己来吧,谢谢。”   “好的,晚上十点楼下会放映电影,您有兴趣的话可以下去观看。”   路德维希推着餐车回房,殷妙正好从沙发上艰难翻身,又扑通掉到地毯上。   两人这次连对视都不敢了,一个做作地看天花板,一个扭头看向窗外。   沉默地用完晚餐,路德维希主动提议:“楼下有电影,你想去看吗?”   “想!”殷妙如释重负,她不能在这个房间继续待下去了,会出事的!   一楼的放映室里,寥寥几位住客正在看电影。   两人并排坐在小沙发里,投影幕布上正放着一部色调暗沉的奇幻片。   殷妙脑洞大,看电影总爱带入,当苍茫的背景音乐响起,重装盔甲的幽灵骑士出场时,她的手臂直接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后背瑟瑟冒出冷气。   路德维希若有所觉:“你害怕?”   殷妙牙齿打颤:“才、才不怕呢。”   电影进程过半,除了他们,放映室内只剩一位昏昏欲睡的老爷爷。   路德维希过去和他低声说了几句,对方点头。   然后他又去找了酒店人员沟通。   “怎么了?”等他重新坐下,殷妙轻声问道。   “我让人换部电影。”   很快殷妙就知道他换成什么电影了——《当尼采哭泣》。   真不愧是热爱哲学的路德维希呢。   不到半个小时,殷妙的身子越来越歪,最后软绵绵地滑进路德维希怀里。   路德维希一动不动地任由她靠着,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左手却示意服务员拿来盖毯。   等结束的字幕跳出来,他才低头唤她:“看完了,去睡觉吧。”   夜深人静的时候,路德维希倚着写字台,安静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   他原以为这场假期是漫无目的的逃亡,结果阴差阳错多出个闹腾的殷妙,从第一天就开始折   腾。   床头的电话突兀地响起。   “您好霍亨索伦先生,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有好几位夫人投诉,说是森林里的野獾子跑出来了,正在后花园那里转圈叫唤,她们因此受到惊吓。”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头,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猎人。   对方好像知道他的疑惑,轻咳了一声:“是这样的霍亨索伦先生,经目击者确认,那并不是野獾子,而是和您同屋的殷女士……我们不确定她是否梦游,是否具有攻击意图,所以暂时没有接近。”   路德维希刷地站了起来。   他匆匆披上外套,去敲对面房门,久久无人应答。   他直接拧开门把手,只见月光下窗帘晃动,床上空无一人。   路德维希飞奔下楼,从后门拐出去,果然看到后花园里有团黑影幽灵般地晃悠。   他低声告诫角落里拿着扫把观望的工作人员先别乱动,自己孤身从后面接近。   靠近后,他听到前方传来带着哭腔的拗口歌谣。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殷妙正在低声哼唱《鲁冰花》壮胆,背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殷妙。”   她被这一嗓子吓到差点灵魂出窍:“路德维希,你吓死我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为什么睡不着?”   殷妙嘴角下撇,满腔委屈地抓住路德维希的袖子:“呜呜呜,路德维希,我好害怕……”   她回房间躺下后,看到头顶黑漆漆的天花板就想到那些恐怖场景,总觉得电影里的幽灵骑士下一秒就要跑出来追杀她,越想越睡不着,干脆出来散散步,说不定走累了就困了。   路德维希沉沉地叹了口气,挥手示意身后围观的酒店人员可以散去。   然后他在殷妙脑袋上重重揉了一下:“回房间吧,我陪你睡。” 第15章   “对不起路德维希,我是不是又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   向被吓坏的酒店人员和住客再三道歉后,路德维希领着蔫了吧唧的殷妙回了房间。   自知闯祸的她乖乖躺上床,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眨着无辜的卡姿兰大眼睛诚恳认错。   路德维希环视一圈,在床对面的沙发坐下:“我就守在这里,你快睡吧。”   殷妙小声嘀咕:“你坐在那我只能看见你的脚,感觉好像幽灵骑士在给我守灵……”   路德维希:“……”   他起身去书房搬来张矮凳,直接放到她床边:“这里呢?”   两人的距离近得有些暧昧。   殷妙只要稍微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弧度优美的下巴,以及喉结上那颗浅色的小痣。   她红着脸点点头,把被子又往上扯了一点:“可以的。”   房间里寂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两人都有几分不自在。   殷妙闷闷地开口:“要不看、看会电视吧?”   “嗯。”路德维希按下遥控器,欲盖弥彰地拿起桌上的杂志翻阅。   细碎的背景音中,殷妙平静地问:“路德维希,那天,你为什么拒绝我啊?”   路德维希翻书的动作停了。   殷妙转向他这边,眼睛里没有指责和埋怨,只有最单纯的疑惑。   “我以为,你让我送礼的意思……”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原来是我想多了吗?”   尾音微颤,透出几分迟到的伤心。   路德维希手指僵硬,半晌才低声说道:“殷妙,我的祖母也是华国人。”   殷妙稍显意外:“难怪你对华国这么感兴趣,第一次见面你就在逛亚超,还选修了汉学课。”   路德维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因为我从来没去过华国。”   殷妙微怔。   路德维希继续说道:“我的祖母……是我祖父的第二任妻子,他为她拒绝联姻,甘愿放弃家族继承权,和身为平民的祖母结婚,没想到这反而让她背负巨大的压力,最后选择离开我们。”   “联姻”、“继承权”、“平民”……这些陌生的词汇离殷妙都太过遥远。   但她就是明白路德维希的未尽之意。   他在担   心,同时也在害怕,担心她和自己的祖母一样脆弱,害怕她承受不住各方的压力。   她直直地望向他的眼底:“那你呢?你也不想放弃继承权吗?”   “我不想要,”路德维希嗓音微哑,像是压抑着深沉的痛苦,“甚至,我厌恶这一切。”   殷妙轻轻地说:“既然这样,你和贵族还是平民,和德国人还是华国人谈恋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听不太懂这些,但我希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吗?”   她轻轻地覆上他冰凉的指骨,似安慰又似呢喃:“你知道老子吗?老子是我们华国的哲学家,他的观点就是‘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忧’,你都不在乎这些浮名虚利,为什么还要让忧虑笼罩你呢?”   温馨的灯光下,路德维希墨绿色的眼眸定在殷妙身上。   她和他果然不一样,她是个多么通透和勇敢的人啊。   殷妙的存在就像清冽的风,能够吹平他的所有伤痕,照亮他的所有阴霾。   他晦暗的世界重新变得多彩,所以才会生出忍不住靠近她的冲动。   路德维希逃避地移开眼:“那天你想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殷妙想起这个就生气,“我不告诉你。”   她赌气地转过身,背对着他碎碎念:“是你自己不要的,我早就丢啦。”   窗外刮起大风,电视机里正播放动画片《冰雪奇缘》。   艾莎公主踩着冰雪台阶,双手一挥,晶莹剔透的魔法城堡拔地而起。   殷妙在路德维希的陪伴下渐渐睡意昏沉。   “明天想去哪儿玩?”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   于是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迷迷糊糊地回答:“雪,我想看雪。”   路德维希替她调暗台灯,关上电视机,这才轻声应道:“好。”   *   第二天凌晨,殷妙被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吵醒。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心情暴躁地拉开门,外面是推着行李箱的路德维希:“准备出发吧。”   殷妙莫名其妙:“出发?这么早你要去哪?”   路德维希严谨地纠正:“不是我,是我们,去少女峰。”   殷妙大惊失色:“为什么突然要去瑞士?”   “不是说要看雪么?”   “   看雪?谁要看雪??”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这人睡醒了就不认账,让他哪里说理去。   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殷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   “不会是……我吧?”   路德维希的脸都快跟雪一个颜色了。   殷妙抓着头发回忆,还真被她想起来,昨晚临睡前,可不就是她非拉着人家的小手吵着要看雪。   她揣摩着眼下的局势,飞快认怂:“是我说的,你等等我,我马上收拾!”   连看雪都想起来了,那之前某人问她讨要礼物的事自然也忘不了。   于是十分钟后,路德维希就亲眼目睹她非常刻意地背了一个红色小老虎的保温杯。   还花枝招展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这是什么?”   “噢~这是保温杯呀~本来还有一个小绵羊的,但是被我丢掉了。”   说话的语气是极度惋惜的,但嘴角的笑容是十分招摇的。   路德维希:“……”   从法兰克福开车前往瑞士需要五个小时左右,路途遥远,他们天没亮就出发了。   殷妙觉得路德维希一个人开车会无聊,路上还试图教他唱昨晚那首《鲁冰花》。   可惜被严肃拒绝。   她也不气馁,转而摆弄起自己的保温杯。   一会打开一会合上,一会玩下吸管一会戳下杯套。   路德维希刚开始视若无睹,中间保持沉默,最后终于没能忍住。   “给我。”   “给你什么啊?”   “我的杯子。”   “不给,”殷妙紧紧抱住自己的保温杯,“说了你那个我都丢了。”   她晃着纤细的小腿,得意洋洋地哼唱荒腔走板的歌:“当初是你要分开~分开就分开~杯子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卖~”   路过一个无人加油站的时候,路德维希打转方向靠边减速。   停车,熄火,动作熟练地拔掉车钥匙。   “怎么不走了?”   “没油了。”   “没油了你加啊。”   “不想加,我后悔了,其实雪也没什么好看的,所以我决定不去了。”   他的神情格外正经,返回的意愿出奇坚决,殷妙气得脸颊都鼓了。   好家伙,你一大清早把我弄起来,现在说不去就不去了?   “路德维希,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怎么能出尔反尔朝三暮四始乱终弃呢!”   她着急到直飙中文,连乱七八糟的成语都用出来了。   “去也行,”路德维希手一摊,“把我的杯子给我。”   好嘛,敢情他闹这一出,就是在这等她呢。   殷妙负隅顽抗,傲娇地扭过头。   路德维希还在催促:“快点,现在是七点十五分,五分钟后我将会掉头……”   “给你给你!”   殷妙愤怒地从书包里掏出全新的黄色小绵羊保暖杯,本想直接丢给他,到底还是没舍得,重重地塞到讨债鬼手里。路德维希心满意足地接过,学着殷妙的样子斜挎着背到身上。   “好了,该加油了。”   他下车前,殷妙恶狠狠地嘲笑他:“幼稚!”   路德维希回味着她刚刚气到跺脚的样子,嘴角上扬的弧度越来越大。   瑞士,因特拉肯小镇。   或许是受到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影响,因特拉肯提前下起小雪,整座城市银装素裹,分外宁静。   殷妙和路德维希坐上著名的红皮小火车,慢悠悠地向“欧洲脊梁”少女峰进发。   视野里是云雾缭绕之境,两人像在攀登一条通天之路,在起伏的纯白山峦间不断飞跃。   到达少女峰后,他们又乘坐升降台,登上海拔高达三千多米的斯芬克斯观景台。   兴奋的殷妙拉着路德维希走到室外长廊,近距离观赏阿尔卑斯山脉的全景。   她看到了最壮观的冰川和雪山,看到了奔流不息的纯白河流,不由得深深震撼于天地浩渺,整个世界的奇幻瑰丽。头顶的云层压得又低又重,无数细小纷碎的结晶盘旋着落在两人头顶和睫毛上,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我听说下雪天的时候在少女峰许愿,很快就会实现的。”   她闭上眼睛,特别虔诚地双手合十,默默许下心愿。   路德维希替她掸去头顶的雪花:“无知即是原罪,请相信科学。”   殷妙被他扫了兴,一不小心喊出心里话:“你怎么就知道不灵验,万一我就谈上恋爱了呢?”   路德维希手一顿:“谈、恋、爱?你想和谁谈恋爱?”   “和你啊,哲学家。”   “好啊。”   这回换殷妙愣住:“啊?”   路德维希凝视着她,在她怔愣间忽然低头靠近,微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我说好啊,我们谈恋爱,就从现在起。”   殷妙睁大了眼睛。   天空飘起大雪,阿尔卑斯山顶雾霭茫茫。   而他们正相爱。   *   “殷小姐,殷小姐?”   殷妙躺在浴缸中,出神地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思绪被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她这才发现,浴缸里的水早已凉透。   客房阿姨隔着门,礼貌地和她说话:“外面下雪了,我帮你把空调打高了两度,枕头和被褥也都换成了你指定的那款。   “好的,谢谢您。”   “不客气,那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电子锁关门的声音机械响起。   是了,这里不是阿尔卑斯,不是法兰克福的城堡酒店,更不是他们相爱的地方。   这里是六年后的华国,她只不过是偶遇初恋,触景生情,才生出这一场华丽的绮梦。   殷妙湿漉漉地从浴缸里站起,也毅然决然地从沉湎的梦中清醒。   她早就该醒了。   换上贴身的黑色真丝吊带长裙,她慢慢吹干自己的长发。   短促的门铃声突兀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   刚往门口走了几步,她低头一看自己的着装,又谨慎地在外面套上浴袍。   殷妙打开房门。   门外是微带酒意的路德维希。   六年后的路德维希。 第16章   与旧爱久别重逢是什么样的感觉?   殷妙说不上来。   时光在他们之间劈出一条无法跨越的沟壑,抹去过往所有的亲昵与温存,再见面就只剩下生疏与客套。或许连客套都算不上,毕竟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还曾恶语相向,咄咄逼人。   她和路德维希的关系就像现在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这道门,充满防备和排斥。   只是殷妙刚刚从回忆里抽身,内心还残留几分昔日的柔软,没来得及竖起满身的刺,所以只是垂下眼睫淡淡问道:“有什么事吗?”   路德维希那双祖母绿的剔透眼睛就这样望着她,眼里有她再也看不懂的东西。   他握住门把手:“让我进去。”   殷妙心中警铃大作,整个身体往外跨出一步,脚卡住门缝,背抵住房门。   “你干吗?这么晚了不太方便。”   路德维希手指微僵,用极低的音量慢慢重复:“不太方便。”   他低头看向殷妙。   曾经懵懂天真的小姑娘,那个在城堡里怕黑怕鬼,非拉着他的袖子要他陪着睡的粘人精,早已蜕变成娇艳妩媚的成熟女人。她穿着一身宽松的浴袍,黑发如藻,眼眸似星,颈前露出大片白皙漂亮的锁骨,明显是刚刚洗完澡的慵懒情态,说不定身后的房间里还躺着另一个男人。   路德维希缓缓吐出胸中郁气:“你屋里有人?”   “你屋里才……”殷妙话说到一半,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什么,她眼角微弯,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下来,柔若无骨地倚着门背,玩弄起自己的头发,“啊对,他累了,先睡着了。”   小飞啊,姐对不起你,借你名号先用用。   路德维希的眼神变得更加危险:“让我和他谈谈。”   殷妙卷头发的动作停住,她还是头次见到有这种操作的。   “不是你有病吧?你和他有什么好谈的?”   她慌慌张张地站直身体,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出一步,脚也顺势换了个方向。   “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路德维希的注意力忽然凝在她背后。   “你什么你?你   现在站在这里就是一件特别没意义的事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紧接着是熟悉的电子锁提示。   ——门关上了。   殷妙气势汹汹的质问戛然而止,表情见鬼地回过头推了推房门。   锁得死死的。   “你的门快锁上了。”路德维希终于说完整句话。   殷妙:“……”谢谢您嘞,我看见了。   她丧气地抵着脑袋,一副乌云罩顶的模样,徒劳地用指甲抠着门板。   于是路德维希又觉得,她还是她,并没有怎么变,还是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   他轻声给出建议:“打个电话吧,让他来开门。”   殷妙心情低落,一时也没多想:“谁?”   路德维希瞟了眼紧闭的房门,保持静默。   殷妙瞬间反应过来,害,忘了忘了,自己的房间里可是藏了“野男人”的。   她脑筋一转,推脱的借口信手拈来:“我没带手机。”   “用我的。”路德维希拿出自己的手机,十分贴心地递到她面前。   殷妙:“……”   殷妙没接。   路德维希保持着伸手的姿态,心念一动,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房门。   “怎么,不记得他的电话?”   殷妙没吱声,她确实不记得钱飞的电话,现在连个搭台唱戏的人都找不到。   她无言抗拒的姿态让路德维希的眼底星星点点亮起璀璨的光芒。   他调出通话键盘,特别高情商地换了种说辞:“没事,可以打你自己的。”   殷妙心里非常难堪。   她觉得路德维希八成已经猜到房间里根本没有人,却还是用这种拙劣的借口在看她笑话。   她缕了缕头发,扭过头语气镇定地说:“我忽然又不是很想进去了,我去散会步。”   路德维希收起手机,挑了挑眉:“穿成这样?”   她一身酒店的浴袍,酒店的拖鞋,小腿处隐约还能看到晃动的黑色裙边。   殷妙呛他:“你管的着吗?我就喜欢穿着睡衣遛弯。”   转身大踏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路德维希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   殷妙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甩开路德维   希,然后偷偷溜去前台补办一张房卡。   结果她在走廊里做作地绕了半天,刚趁机挤进电梯,路德维希也跟了上来。   她即将按下1楼的手指倏地收了回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去哪层?我帮你刷卡。”路德维希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眼熟的黑金色房卡。   他也在这里开了房。   殷妙装模作样地研究起电梯里的楼层导图。   除了1楼的接待大厅,其余的SPA馆、健身房、室内游泳池这些开放区域都需要刷房卡,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哪怕心里憋屈得快要爆炸,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保持微笑按下某个楼层。   ——行政酒廊。   路德维希帮她刷了卡。   电梯门打开,殷妙破釜沉舟地走进酒吧。   将近晚上11点,酒吧里客人不多,幽静的环境里回荡着舒缓的爵士乐,性感又迷离的烟嗓女声吟唱着不知名的动听小调,是个轻易就让人放松沉醉的地方。   殷妙大大方方地坐到吧台对面,年轻的调酒师抬起头,看到她花里胡哨的穿着,先是一愣,随后极有素养地忍住笑意:“女士,想喝点什么?”   殷妙扫了眼招牌,随口念出上面的某款鸡尾酒:“就这个吧,日落。”   “那个啊……”调酒师犹豫片刻,忽然建议道,“不如您试试我的特调吧,最近刚刚研发的新品。”   殷妙不是冲着喝酒来的,见他这么说了,也就点头同意:“行啊。”   等酒上来的时间,她留意到路德维希正逆着光向这边走来。   殷妙特意选了个靠近角落的吧台位置,旁边只有一个空座。   酒吧里暖气打得很足,路德维希走到近处准备落座的时候,殷妙刚好将浴袍搭在旁边椅背上。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   脱掉浴袍的殷妙,里面只穿了一件吊带长裙,黑色的绸缎面料极其修饰身段,将她纤秾合度的体态和曼妙多姿的杨柳腰衬托得一览无余。偏暗的灯光下,她露出的莹润后背和瘦削的肩膀简直白到发光,如墨的长发垂落香肩,那张脸更是又纯又欲。   她就这么招人地坐在那里,就这么   挑衅地看着他。   一步不让。   路德维希很快在这场沉默的交锋中败退,坐到离她不远的沙发上。   调酒师端上来一杯渐变蓝的鸡尾酒,像是星辰落入大海的颜色:“请用。”   殷妙尝了小口,酒精的味道很淡,回味间有属于柠檬和海盐清爽的甘甜。   “很好喝。”她衷心地称赞。   调酒师“嘿嘿”笑了两声,朝她点点头,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深夜的酒吧从来不缺乏艳遇和搭讪。   京市的威斯汀酒店向来受到国际商务人士的欢迎,开放的咖啡厅和行政酒廊里更是随处可见气质卓然的都市精英,殷妙坐下没多久,身边就多了一位风流男士。   他身材高大,面容俊朗,有着深棕色的茂密卷发和浅蓝色的眼睛,紫罗兰衬衫的领口微敞,露出健硕的蜜色胸肌,非常自来熟地用英语和殷妙打招呼:“我能坐在这里吗?”   殷妙本来不想搭理他,察觉到背后传来针扎一样的视线后,瞬间改变主意。   她将碍事的浴袍收起,轻轻搭在自己腿上:“可以。”   这位多情的蓝眼睛自称来自意大利,风度翩翩,侃侃而谈,没说几句话就开始疯狂赞美她。   “美丽的姑娘,你和天上的月亮一样耀眼,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殷妙指了指自己的酒杯,里面还剩大半,是种委婉的拒绝。   蓝眼睛却好像没看见一般,又自我陶醉地朗诵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   然后深情款款地看向她:“你知道吗?你安静地坐在这里,让我想起了夏日里被遗忘的时光,想起了那些光与暗交替的美好瞬间,不如我请你喝一杯‘日落’吧?”   这名字有点耳熟,殷妙偏头看向调酒师。   调酒师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他右手眼花缭乱地做出一连串花式shake,左手却背在身侧,向她隐蔽地摇了摇手。   殷妙收回视线,微微笑道:“不用了,我酒量不好。”   蓝眼睛看到   她绽放的笑容,表情夸张地捂着心口呢喃:“噢上帝,你是否也听到我的心跳声。”   他手肘往前,压低身子往前凑近几分,像是要和她说悄悄话。   殷妙皱着眉头往后躲,脚背弓起,随时准备踢人。   再眨眼的时候,桌椅碰撞的声音传来,蓝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路德维希挺拔的背影严严实实地挡在她面前,正和对方低声交涉着什么。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不久前还曾在她梦里出现。   殷妙恍然间回到了那年的红牛酒吧,回到那个凉风习习的夏夜。   ——他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   路德维希低声警告蓝眼睛让他离开,对方先是不服,扯着嗓子不停争辩,直到听说两人是一起过来的,而身后的殷妙神情怔怔,并没有出言反驳后,这才悻悻地掉头走开。   再然后,路德维希面色不善地坐了下来。   她没有再赶他,只是沉默地喝酒,他也不再说话,就像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彼此僵持。   “小哥,”殷妙敲了敲吧台,用中文说道,“来杯‘日落’。”   调酒师惊讶地看向她,不明白这姑娘怎么就跟这酒杠上了。   “女士,这款鸡尾酒后劲非常大,很多人差点酒量喝完就断片,记忆只停留在前一晚的日落,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我不太建议您喝。”   殷妙笑了笑:“是吗?那正好,我今晚就想断片。”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最好回到前一晚日落前,回到她没有重遇他的时候   调酒师没法拒绝顾客的要求,只好给她调了杯‘日落’。   橘黄色的基地,淡淡晕染成浅黄的上层,的确有黄昏时分夕阳的感觉。   殷妙一饮而尽。   空酒杯放在桌上,她豪气干云地吆喝:“再来一杯。”   调酒师叹口气,再次拿起量杯开始制作。   迷离的背景音乐中,殷妙低着脑袋,用中文轻声问道:“你这样有意思吗?”   调酒师从酒柜里茫然地抬头,刚想说话,另一道低沉的声音已经响起。   “你觉得呢?”   调酒师看看左边绿眼睛的大帅哥,再看看   右边双颊酡红的小姐姐,恍然大悟地擦着杯子。   还以为和他说话呢,自作多情了。   原来是小情侣闹别扭,我说呢,没事大半夜的喝什么“日落”。   他自以为看穿真相,边摇头边叹息重新做了一杯,放到殷妙面前。   问完那个问题后,殷妙骤然沉默,没再开口说话。   路德维希却好像一无所觉,把她当成安静的听众,用德语轻声讲述起这些年的经历。   “在海德堡读完哲学学位后,我去了英国牛津,在那里辅修企业经济学。”   “听说过,恭喜啊。”   “三年前,我还是进入了家族企业,不过是自愿的。”   “唔,那也不错,好好干。”   “两个月前,我申请调到华国分公司项目。”   “挺好的,你不是一直都想来么?”   “我是为你来的。”   “……”   “殷妙,我很后悔,那个时候和你分开。”   殷妙捏紧了酒杯。   她的心像被掰成两半,一半在烈火上炙烤,一半没入刺骨冰水。   无尽的碳酸气泡一个一个冒上来,又在空气中接二连三地破裂。   太晚了,这句话他说得太晚了,错过终究是错过,现在再提起,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支着下巴低低地笑了起来,醉眼迷离,颠倒众生的样子。   光洁的小腿在吧台底下,意味深长地蹭了蹭路德维希的脚踝,然后顺着裤管往上勾。   “我也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睡了你。”   路德维希的手掌扣住她不安分的脚。   “殷妙,”他声音微沉,语气中藏着难以抑制的怒气,“你喝醉了。”   “切。”殷妙轻嗤,用力挣脱,把脚收了回来。   她仰头喝完第二杯“日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喝醉以后的殷妙很安静,安静到你从表面根本看不出她的醉意,只有靠近才能发现,她的眼神明明更加水润无辜,行事间却透出几分肆无忌惮的乖张。   她充满挑逗意味地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歪歪斜斜地示意他让开。   路德维希没动。   殷妙又不耐烦地踢了踢他的脚。   路德维   希终于站起。   他面无表情地拽起椅背上的浴袍,整个罩在她身上,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殷妙惊呼出声,条件反射地挣扎扑腾,可能觉得头晕,动作幅度慢慢变小,过了一会儿挪了挪位置,似乎在他怀里找到最佳契合点,软软地攥着衬衫领口,不再乱动弹。   “先生,您……”   调酒师喊住路德维希,犹豫地看向对方怀里不省人事的纤细身影,不知道应不应该管这事。   “……您还没买单呢。”   算了算了,人家小情侣之间的情趣,说不定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还是不掺合了。   “挂到我房间吧,2216。”   *   第二天晨光破晓,殷妙从柔软的被子里醒来。   她习惯性地先揉了揉脖子,这几年的工作经常各地奔波,她的颈椎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对枕头的要求也越来越高,记得临睡前自己明明让客房阿姨换了寝具,这会后颈却还是又酸又麻。   半睁着眼睛翻下床,脚丫子摸索半天没找到拖鞋,她干脆光着脚,迷迷糊糊地跑去洗漱。   刚踏进洗手间门口,就听到里面淋浴间传来哗哗哗的水声。   她脚下猛地踩下急刹车。   透明的玻璃门上雾气蒸腾,隐约能看到男人蓄势待发的矫健身躯。   修长的手掌将湿透的金发往后拨,露出眼睛微阖的完美侧脸。   殷妙当场石化,昨晚丢失的记忆像返潮一样迅速回笼。   半夜敲门的路德维希,被关在门外的惨痛教训,酒吧里的酩酊大醉,还有那两杯令人上头的“日落”,以及“后悔那个时候没能睡了你”……   她难以置信地捂住脸,昨天晚上,她究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以及,这里显然并不是她的房间。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退到客厅,仓皇得团团乱转。   耳朵捕捉到花洒停住的动静,紧接着是玻璃门推开的轻微响声,她心神大乱,慌乱间脚趾头不慎撞到沙发脚上,被钻心的疼痛刺激得差点蹲地蜷缩。   来不及了,殷妙随手捡起沙发上的黑色大衣,囫囵套在身上,一瘸一拐地溜出房门。   匆匆跑去前   台补办房卡后,殷妙终于回到空置一晚的房间。   她无力地躺在沙发上,平复急促的心跳,然后又一惊一乍地突然跳起,麻利地收拾东西、下楼、退房,一气呵成逃离此地。   路德维希洗完澡出来,偌大的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   他一一走过卧室、客厅、阳台,最终缓缓走到沙发坐下。   酒店客房摆放的沙发不大,空间局促,睡起来束手束脚,昨晚他就是在这里将就了一宿。   毛巾挡住他晦暗的表情,留下落寞的剪影,水珠顺着发梢滴下的时候,隐约有叹息声传来。   早上八点整,海莲娜敲开路德维希的房门。   她踩着高跟鞋,目光巡视一圈房内陈设,开始汇报今天的日程:“路德,去沪市的航班已经改签到今天下午2点,要我说,其实昨晚这个宴会你没必要出席的,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路德维希没说话,对着镜子自己整理领带。   海莲娜对他的反应也习以为常,她从衣柜里拿出崭新的西装,作势要替男人穿上。   路德维希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谢谢,我自己来。”   低头整理袖扣的时候,他忽然提起:“分公司基建项目的翻译找好了吗?”   勒威集团是路德维希目前所在的科技公司,它最初以电气化在德国起家,后来凭借自动化、数字化领域的不断创新,逐渐成为全球行业内的龙头企业,在电气工程、基础设施、工业自动化和软件、医疗设备行业为客户提供解决方案。   凭借与华国商务署的良好关系,今年勒威将在沪市设立一家新的分公司,继续拓展国内业务。目前该项目正处于前期政府磋商及选址阶段,勒威是传统的德企,这次过来的考评团队虽然德语和英语熟练,但鲜少有人掌握汉语,因此亟需专业翻译。   “还没有,不过前期的磋商环节我可以暂时代替,等项目正式启动再……”   海莲娜话没说完,就被路德维希冷漠地打断。   “海莲娜,总部请你过来,是考虑到你熟悉华国的商务背景,不是让你来当翻译的,你应该在正确的岗位发挥作用,而不是时刻想着越俎代庖。”   海莲娜心口一紧,勉强维持住笑容:“好的。”   她的确有自己的私心。   路德维希是这次项目的负责人,他做事严谨考究,前期的谈判工作必定亲力亲为,而她之所以愿意拦下这个活,只不过想多一点时间陪在他身边,不料这点隐晦的小心思却被他当面戳破。   两人下电梯的时候,路德维希再次提起这件事。   “昨天晚宴的翻译水平很好,你去联系下,问她有没有时间和意愿,报酬方面从优。”   海莲娜抱着文件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手指微微收紧几分。   路德维希平时从来不会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垂下眼睫:“好的。”   退房的时候,前台看了眼房卡,在系统里核对后,礼貌地请他们留步稍等。   然后她取出一袋折叠好的衣物:“这是有位女士留在前台的,让我转交给2216房间的客人。”   “嗯,谢谢。”路德维希接过袋子,什么也没问。   海莲娜飞快地瞥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非常眼熟,正是路德维希昨晚的黑色大衣。   他的衣服,为什么会落在前台?   海莲娜沉默地跟着路德维希走出旋转门,等待司机开车从地库上来时,她忽然转身,朝路德维希浅笑道:“路德,我想起来忘记留开票信息了,你稍等我下。”   路德维希冷淡地点头。   海莲娜步履翩翩地走回前台。   前台正在帮另一位客人办理退房,她等人走远后,才踱步迎了上去。   “你好。”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海莲娜轻轻敲击着台面,面带微笑,语调放松平和。   “我是2216房间的客人,刚刚忘记问了,留下衣服的人叫什么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引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18首《So》,梁宗岱译版。 第17章   安济译社。   钱飞正领着新入职的员工学习公司文化史。   他站在门口的logo墙前,指着“安济译社”四个笔力遒劲的毛笔字,抑扬顿挫地念出开场白。   “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安济么?”   年轻的新员工们懵懂地摇头。   “翻译的本质是信息的流通,是为对话双方架起沟通的桥梁,这是我们存在的价值,而世界上最古老、最伟大的石拱桥就是华国的赵州桥,别名安济桥,这就是公司名字的由来。”   “安济虽然是新公司,但从来不是新手,早年间市场上的无良中介太多,自由译者经常被压价骗稿,处境相当艰难,所以殷总逆风而上,远见卓识,极具魄力地选择自己创业,这才打开新局面,成就了今天蓬勃发展的安济译社。”   他手指滑过logo墙上的触摸屏,点击播放公司宣传视频。   “安济最初的团队只有不到10个人,经过三年多的发展,目前在翻译界名声斐然,有口皆碑。”   “哇哦,”新员工们看完炫酷的视频,十分给面子地热烈鼓掌,“那我们现在有多少人啊?”   钱飞俊秀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目前有50多位译者,覆盖印欧语系六大语种: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别看译员数量不多啊,咱们殷总说了,术业有专攻,凡是带着安济的招牌走出去的,个个都是一枝独秀的风流人物。”   他一边介绍,一边带着员工们走进办公区。   安济译社坐落在京市东部的创新产业园内,独占一栋欧式小洋房的二层。园区内文化艺术氛围浓厚,身为一家主打语言服务的小微企业,办公区域布置得也颇为人性化,整个工作环境色彩明亮,空间开阔,非常舒适,能看出设计师的精巧心思。   “这里是项目中心,负责前期的接洽和筛选,每位同事都拥有广泛的朋友圈和各地的政企人脉。这是交付中心,分为笔译和口译两个大方向,年底大家都比较忙,好多口译大佬都在出差,以后有机会你们   自己认识。”   一行人路过某间会议室,见到好几位表情严肃的译员正坐在隔间里工作。   他们头戴耳机,手里飞快记录,嘴皮子一张一合,不停对着麦克风叭叭叭输出。   “葡语组,正在开线上会议,整整四个小时的交传,大家都小点声。”   所有人立刻放轻脚步,无声无息地绕过这间气氛紧张的屋子。   拐入光线明亮的大厅后,提心吊胆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阿莫,你丫的Trados是被你吃了吗?还是要老子帮你干活?第三卷 的人名我在Multiterm写几次了啊?!统一翻成查理曼不是查尔曼!你还敢给我错!!!”   一声暴怒的嘶吼声传来,震得办公桌上的杯子都不住颤抖,新员工们害怕地缩了缩脑袋。   “西语组,总编校稿呢,他们手里压了两本人物传记,愤怒是最近的常态,习惯就好。”   钱飞笑眯眯地安慰他们。   一行人继续往里走,参观整层现代简约风的办公区域。   “这边的办公室是人事、法务、财务,以及我们总经办……”   新员工们好奇地探头观望,忍不住窃窃私语。   “公司还有专门的法务部呢,好厉害啊!”   “咦殷总不在啊,我还想找她要签名呢。”   “哇首席财务官的办公室,怎么感觉比总经办还大……”   钱飞咳嗽几声,悄悄压低声音:“法务还好说,都是漂亮的小姐姐,你们一定记住,全公司最不能惹的就是财务部门,尤其是财务老大,人家是从四大的毕马威(KPMG)出来的,平时性情古里古怪,跟女魔头似的,千万别被她揪到小辫子,不然你们那点工资怎么扣没的都不知道……”   有人仗义执言:“飞哥,你这么背后说人家,就不怕自己的小辫子么?”   钱飞一脸坦然:“我不怕,老大罩着我呢。”   他们笑闹几句,最后来到茶水间的长廊休息。   长廊两边是占据整面墙的时间轴海报,上面展示着安济参与的重大活动以及翻译现场的照片。   大家纷纷围上去细看,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直到此刻才真正接触到这份职业的   冰山一角。   同样跟在新员工队伍里的米娅望向墙上的照片,眼睛里出现由衷的钦佩之色。   钱飞停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淡淡一笑,为她讲解起来。   “这张是去年第三届华国国际进口博览会,老大在同传箱里,我抓拍的。”   “这是世界智能大会,我们已经连续受邀参加四届,这是英语组和德语组的合影。”   “这是达沃斯经济论坛,这是产业互联网高峰论坛,这是汉诺威工博会……”   每一张照片上的殷妙都穿着低调优雅的职业装,她或坐或站,眼神坚定,周身仿佛闪闪发光。   米娅心神震荡地喃喃自语:“老大真的好厉害……”   钱飞鼓励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好跟着老大学,你也可以,我相信很快这里就会有你的照片。”   “嗯!”米娅激动地点点头。   “好,今天的参观就到这里,大家先回自己位置上吧,之后人事会和各位谈工作细节。”   钱飞任务完成,给新职员们灌下一口浓香的心灵鸡汤,也哼着小曲回了办公室。   上午十点,殷妙一脸菜色,步履维艰地走进安济。   总经办里没个人影,钱飞不知道又上哪折腾去了,隔壁财务的门倒是敞开着,她脚步软绵绵地飘进去,颓然地一头倒在沙发上。   “哟,看看这黑眼圈,你昨晚抓老鼠去了?”   电脑屏幕后探出半张脸,林锦书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安济译社的首席财务官,钱飞口中性情古怪的女魔头,正是殷妙学生时代的老朋友,那位名字诗情画意,毕业于财务管理专业的二道贩子林锦书。   六年过去,原先那个不修边幅,出门背心裤衩人字拖的林锦书完全变了模样。   她身着黑白相间的掐腰连体裤,一头齐耳的闷青色短发,丹凤眼绛红唇,看人的时候眉梢一挑一扬,就显出几分职场女王的冷艳来。   “别提了,比抓了一晚上老鼠还惨。”   那两杯“日落”的威力太大,殷妙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总觉得头重脚轻,双脚像踩在云端似的。   “我碰到路德维希了。”   林锦书打字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   “我没听错吧,路德维希?你那位虐恋情深的哲学家初恋?”   她轻笑一声,瞬间来了兴趣,挨着殷妙在沙发坐下,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   “在哪里遇上的?”   “就昨晚奥斯卡那边的商务晚宴,他也出席了,真是见了鬼了。”   “哟,他这是专程来华国找你的?”   殷妙一时语塞,耳畔蓦然响起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我是为你来的。”   她手里揉搓着抱枕,莫名心虚气短:“不是啦,人家现在不搞哲学,改从商了,还是鼎鼎大名的勒威集团华国项目负责人,应该是过来考察市场的吧。”   林锦书不说话,表情玩味地盯着殷妙。   “你干吗啊?”殷妙被她看得心慌。   林锦书轻轻“啧”了一声:“我就是好奇,当年你和他爱得山无棱天地合的,结果不明不白就突然分手了,我和裴蓓怎么问你也不肯说,现在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准备重燃旧爱?”   殷妙眉头皱成一团:“燃什么呀,都这么多年了,再烈的柴火都烧成炭了,我还能稀罕他?”   “嘴硬心软,你真舍得?”   “废话,我好歹也是阅男无数,什么样男人没见过,怎么可能重蹈覆辙栽他手上!”   “好吧,”林锦书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你俩昨天睡了没?”   “……你滚!”   钱飞刚端着新冲的拿铁玛奇朵进屋,就听到林锦书在那说什么“睡不睡”的,他迅速加入话题。   “睡什么?和谁睡?老大你昨晚睡得不好吗?”   “肯定是你让我熬夜交报告,所以良心收到了谴责。”   殷妙看到他就想起昨晚的悲惨遭遇,她面无表情地问道:“小飞,你的手机号是多少?”   钱飞流利地背诵了一串数字。   “太难记了,你去换个简单点的,给你报销。”   “啊?”钱飞非常委屈,“这还难记?我上个月刚刚办的5G套餐,还是个靓号呢。”   话音刚落,他马上觉出不对味来:   “不是,老大以你的记忆力怎么会记不住区区的手机号?你,你就从来没把人家放在心上!”   *   那天晚宴后,殷妙再也没有收到有关路德维希的消息。   平静的日子过去两天,项目组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   “勒威集团沪市分公司项目翻译?”殷妙一字一句地读着邮件。   “嗯,”钱飞翻阅着项目组递上来的资料,向她汇报,“现在看来主要是前期陪同翻译,跟着他们团队跑跑政府部门,要点条件支持和补贴政策,以汉英德交传为主,顺利的话等到项目动工,会再和我们签署一份长期的补充协议,到时候需要驻厂大半年,从整体看来,这是个大单子啊。”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日历,随时准备添加行程:“老大,这项目怎么安排?”   殷妙斜睨他一眼:“谁跟你说我要接了?”   “啊,不接吗?勒威集团哎!”钱飞难以置信,嘴巴张成了鸡蛋。   “不接,最近太忙,整个德语组都没空。”   忙只是借口,殷妙一想到路德维希那天的眼神,心里就瘆得慌。   她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纠葛。   “啪。”   一份轻飘飘的文件甩到她桌前,林锦书凉凉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说殷总,拒绝别人之前,建议你先看看对方给的报价。”   殷妙叹了口气,不甚在意地拿起单子。   看什么看,她还能差这几个钱吗?不知道孟子老爷爷说过“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吗?   做人要有格调,区区一份报价单,难道还能让她改变主意……   能!必须能!!   殷妙紧紧盯着这份堪称行业内顶级报酬的报价表,努力咽了咽口水。   在劳动获得的金钱面前,一切前任都是纸老虎!   她立刻改变口风:“我仔细想了想,这个项目还是得接啊,小飞你找交付中心排期吧。”   林锦书摇头笑笑,忽然想到什么:“你现在接下这单子,老蔡给你介绍的恒润那边怎么办?”   恒润是安济的大客户,主营通讯领域,下个月旗下产品线更新迭代,马上全面进军欧洲市场,安济抽调整个德语组协   调配合,殷妙自己也是分身乏术。   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思考了几分钟:“小飞,你去把小米叫来。”   “老大,这个项目,真的交给我做吗?”   米娅站在办公室里看完勒威的资料,晕晕乎乎的,感觉被天上飞来的馅饼砸中脑袋。   “怎么,你这么大一个MTI(翻译硕士)毕业的高材生,没信心啊?”   “不是,我就是太激动了,而且第一个项目,担心自己做得不够好,连累大家。”   殷妙笑了笑,语气温柔地鼓励她:“放心,谁都是从新人过来的,我最近还有点时间,前几次出差我陪你一起去,后面就要靠你自己挑大梁了。”   “嗯,谢谢老大,我会好好做的!”   米娅有了靠山,昂首挺胸地跟打鸡血一样出门了。   林锦书看着她出门的背影,摸着下巴评价:“小米是你亲自面的,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就是这涉世未深的模样让人不太放心啊,放出去被骗了怎么办?”   殷妙浅笑:“我知道,所以我先带她几天,教点人心险恶的道理给她。”   她这话刚说完,钱飞在旁边不知道想到什么,噗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到老大当年和客户对杠的飒爽英姿了。”   当年?   被他这么一提醒,殷妙也记了起来。   那还是安济刚刚成立时候的故事。   几年前的创业初期,殷妙响应当时“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号召,一鼓作气成立自己的翻译公司,整个团队才不到10个人,连林锦书都没过来。   那个时候的殷妙,距离真正入行其实也不算太久。   她刚刚从单纯的校园里出来,以为所有的客户都是慈眉善目极好说话的。   ——直到她接到那个项目。   项目是个好项目,客户是华国西南的某家著名地产公司,准备竞标德国医药器械公司新生产基地的建设工程总包方,特地请到殷妙担任竞标翻译。   她对着好几百页的平面设计和施工图文件熬了数个通宵,恶补各种工程知识,又专门联系学建筑的朋友请教,好不容易把整个   汇报方案搞明白后,人都瘦了好几斤。   最终的方案汇报非常成功,德方那边很满意,项目被顺利拿下。   地产公司的老总心花怒放,盛情邀请她和中间人参加当晚庆功宴。   那天酒桌上坐满十几个人,大家兴致高昂,不停地举杯劝酒,几两黄的白的下肚,一朝分不清东南西北,老总的手脚就开始不干净起来。   他先是在桌底下试图拉殷妙的手。   殷妙顾忌他的面子,好言劝告,对方稍微收敛,可是没过多久又把胳膊搭在她的椅背上,还低声暗示殷妙一会可以跟他们“去唱歌”,嘴里讲些带颜色的污糟段子。   殷妙琢磨着这项目的尾款还没结,一个“忍”字在心里翻来覆去,火里滚油地烫了十几遍,最后当人家的咸猪手搭到她腿上的时候,终于没忍住,一杯冰凉的柠檬水直接泼人家老总身上,让他好好地醒了醒酒。   老总当着整整十来号人丢了脸面,自然恼羞成怒。   尾款是别想了,他不仅不肯付钱,还扬言要拿捏殷妙,让她以后都混不下去。   穷途末路的时候,是蔡允泽挺身而出,拯救了她和安济。   他知道这件事后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录音了吗?”   殷妙录了。   身为一个合格的翻译,她的录音设备从不离身,工作时间永远开启状态。   更何况当天他们是从招标现场直接去的庆功宴,她没来得及关闭。   蔡允泽把老总污言秽语的音频截取出来,以雷霆万钧之势起诉了那家地产公司。   起诉的名义明面上是不履行合同义务,然而他私下里收集对方不正当竞争和职场性骚扰的多份证据,把确凿的文件整整齐齐摆到老总的案头,并不断运用媒体公关向对方施加压力。   蔡允泽手段强硬,雷厉风行,坚决不肯妥协,他背后又是赫赫有名的律所,对方焦头烂额,公司里也传来风言风语,最终灰溜溜地请求私下调解,组了个清淡的喝茶局向殷妙赔礼道歉。   殷妙和安济顺利度过危机。   也是这次过后,安济正式成立法务部,保护每一位译员的   职场合法权益。   只要有蔡允泽在,谁也不能肆意欺负他们的人。   *   两周后。   沪市,香鹤区管委会大楼。   今天是勒威集团的第一轮谈判,主要和当地招商局谈谈落地的优惠条件。   米娅提前两天过来熟悉情况,今天特意起个大早,为了节省两边互相等待的时间,她和勒威那边的负责同事约好九点直接在管委会大门口碰头,然后一起进去。   殷妙戴着墨镜,头发扎成半高丸子头,穿着宽领口的厚毛衣,极为散漫的打扮。   她坐在车里一边和钱飞在线开黑,一边给米娅加油打气:“小米,你好好工作,我和小飞呢先去喝杯咖啡逛逛街,一会完事你给我们打电话,咱们再一起去吃好吃的。”   “嗯,那我去了。”米娅深呼吸几次,推开车门向管委会大楼走去。   一局游戏结束,殷妙伸了个懒腰,开始滑动手机里的大众点评,寻找当地美食。   钱飞望着窗外,忽然说道:“诶?小米怎么半天了也不进去?”   殷妙闻言抬过头,果然看到大门口米娅正对着三个人说着什么,看上去神色焦急。   她放下手机,慢慢眯起眼睛:“下去看看。”   海莲娜正准备丢下米娅和同事进门,身后传来柔和的询问。   “怎么了小米,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脚步微顿,双拳轻握,浑身上下的细胞剧烈跳动,仿佛瞬间拉响战斗警报。   “是殷小姐啊,我们见过的,商务署晚宴。”   她缓缓地转过身,眼神扫过对方随意的穿着打扮,嘴角的笑容愈加明显。   殷妙客气地点头。   她当然不会忘,这个女人当时挽着路德维希的胳膊,耀武扬威地宣誓主权,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海莲娜拨弄着自己的珍珠耳环,似乎才反应过来现场气氛尴尬,一脸为难地解释:“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对接的,但是管委会有明确规定,访客必须提前线上登记,我的同事刚进去询问过,并没有贵司的登记记录,所以……”   明明是对着米娅说话,她的眼神却落在殷   妙身上。   说完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膀,脸上是满满的遗憾。   殷妙心念微动,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人对她的敌意。   米娅咬着下唇,在边上着急地争辩:“徐卫哥昨天跟我说了,登记由你们这边统一办理,让我不用操心,而且我昨天就把信息发给他了。”   殷妙听完后,平静地询问:“这么看来,翻译项目是由徐卫同事负责联络的,他人呢?”   海莲娜笑道:“你说徐卫吗?他应该早就上去了,我一会儿再跟他核实一下吧。”   “一会儿?”殷妙来回琢磨这几个字,嘴角不明显地上扬。   她说呢,折腾一大圈,原来为的是这个。   海莲娜看了眼手表,委婉地告辞:“不好意思,会议马上开始,我们不能耽搁,先上去了。”   米娅:“那翻译呢?你们今天不需要翻译了吗?”   海莲娜叹息:“现在系统里确实没有贵司的信息,我也没有办法。”   她带着人走出几步,在即将进门的时间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   “殷小姐,其实我个人觉得,有些事物的存在是毫无道理的,这个项目是勒威自己的事情,那我们自己解决就好了,今天来的同事都是精通双语的人员,我想普通的谈判对我们而言,并没有什么压力,更不需要……多余的翻译。”   “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她向殷妙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走进管委会大楼。   作者有话要说:钱飞:这里是安济译社,我工作的地方,欢迎来到翻译的世界,娇贵的小公主。(玩个梗别打我)   -   【Tips】   Trados:一款著名的翻译辅助软件   Multiterm:术语库,Trados中的重要工具,适用于团队协作   MTI:即Master of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翻译硕士专业学位 第18章   “咚——”   钱飞愤怒拳头重重砸在方向盘上。   “这徐卫也忒不靠谱,昨天还说都安排好了,今天就掉这么大链子!”   殷妙缓缓靠向椅背,脑海里细细回忆起海莲娜趾高气扬远去模样。   “你真以为这事是徐卫锅吗?”   “啊,不是吗?”   “线上登记这种小事,随便动点手脚就行,看来有人存心不想让我们进去。”   “我去,这是在搞我们呢?”钱飞脑筋转得快,马上反应过来,“明明签了合同,现在我们却没露面,还真是有理都说不清,回头勒威人一个鼻孔出气,肯定会怪安济先违约。”   米娅双眼泛红,紧紧咬着下唇:“都是我错,我应该提前确认。”   被人随意拿捏滋味不好受,殷妙脸色也沉下来。   她没有责怪米娅,转过头轻声说道:“小米,把你收集资料给我看看。”   米娅强忍泪水,从包里翻出自己辛苦整理项目资料。   米娅前期工作很认真,光是勒威公司背景、项目规划和案例分析都做了好几十页。   殷妙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在翻到今日行程表时候停了下来。   青葱般手指从上往下滑过双方名单,最后停在某个地方。   “招商引资局,马儒良局长。”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   钱飞伸过来好奇脑袋:“这谁啊?老大你认识?”   殷妙姿态放松地合上资料夹,还悠闲地戴上了墨镜。   “我先眯一会儿啊,小米别哭,好好等着,会有人来请你上去。”   *   管委会大楼,三层会议室。   徐卫疑惑地望向来人身后:“翻译呢?没和你们一起上来吗?”   海莲娜眉梢一挑,语气是先发制人凌厉:“徐助,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找人,我们在楼下等了快十五分钟,对方都没来,这种场合都敢迟到,也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徐卫心头一紧,条件反射地瞟了眼身边路德维希。   他们刚刚说得是中文,路德维希或许是没听懂,也或   许对他们对话不感兴趣,依旧专注地端坐着翻阅文件,偶尔和身边商务总监低声交流几句。   紧绷神经放松下来,徐卫这才回过头继续和海莲娜对峙。   翻译事务是由他亲自对接,要是出任何差错,肯定也是他背锅,这位总部空降新上司行事冷酷不近人情,他暂时没摸透对方脾性,自然不想落下个办事不力印象。   徐卫皱了皱眉头,对安济也产生些许不满:“我给翻译打个电话吧,可能有临时情况耽误了。”   海莲娜指向墙上钟:“谈判马上开始,你意思是让我们所有人都等她?”   “那你说怎么办?”徐卫强压怒气。   他视线落在后面两位助理上,却发现对方眼神闪躲,心里敏锐地划过一丝狐疑。   海莲娜似乎早有准备,施施然地说:“今天我先代替翻译,不过我希望你回去后好好考量,为了项目能顺利推进,不如换一家翻译公司吧。”   九点整,招商局一行人进入会议室。   “哎哟,路总您好您好,大驾光临,马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为首马儒良局长身材中等,慈眉善目,见到路德维希后毫不见外,一声不伦不类“路总”叫得格外亲热,讲起话来也文绉绉,显得极有涵养。   路德维希平静地接受了新称呼,微笑着和对方握手。   海莲娜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担任起临时翻译。   马局长坐下后,面带微笑地介绍起当地产业背景。   “路总,勒威集团选择香鹤区建立新分公司,那是相当有眼光啊,我们香鹤区拥有长三角最蓬勃产业集群,地理位置优越,人文理念更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将来有了勒威加入,那必定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芝麻开花节节高……”   马局长虽然看起来和善,但毕竟久居高位,气质这块拿捏得死死,说话慢条斯理妙语连珠,从香鹤区产业优势一路说到园区生态伙伴,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又是诗词又是成语,一点空当都没留,海莲娜听了半天,脑袋嗡嗡   作响,迟迟没找到打断机会。   等到他好不容易停下来,海莲娜已经将前面内容忘了一大半。   她只好按照自己理解,把马局长话精简概括。   “他介绍了香鹤区产业背景,对我们到来表示欢迎。”   勒威德方人员都在等她继续,海莲娜却没声音了。   几位完全不懂中文高层向她投来疑惑目光,意思很明显。   人家马局长刚刚激情澎湃地说了这么久,到你这就一句话?欺负我们听不懂呢?   海莲娜也很无语,对方说得基本都是废话,总不能让她再重复一遍吧?   这有意义吗?   眼看场面就要凝固,勒威商务总监连忙站起来,向大家介绍落地方案。   这倒是海莲娜熟悉领域,她迅速从刚刚难堪中回神,侃侃而谈。   结果勒威这边介绍完后,马局长没却开口。   他秘书察言观色,委婉地提出意见:“我们也知道勒威诚意,不过目前园区内运营能力接近饱和,土地资源相当紧张,勒威提出条件确实是……”   商务总监立刻递上草拟框架协议:“马局,您可以先看看我们准备协议。”   马局长低头抿一口茶水,把厚厚协议放在一边,翻都没翻。   “这个先不急,我听说,路总您是学哲学吧?”   路德维希微微点头:“上学时候,曾经研究过一段时间。”   马局长一听喜上眉梢,仿佛瞬间找到知己:“哎呀,哲学是个好东西啊,我本人也很喜欢哲学,尤其推崇我国著名哲学家庄子老先生理念,他在《秋水》里讲过这样故事,叫做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他刻意停了一会,然后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呢我最喜欢还是最后那句话,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   听起来平平无奇典故,但却绵里藏针,敲山震虎。   表面谈论得是老庄逍遥哲学,内里却暗示勒威率先让步。   马儒良局长向来擅长打机锋。   然而他表述   着实太过深奥,心思又弯弯绕绕,听得在座一众货真价实外国佬满脑袋问号。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场内唯一翻译海莲娜。   海莲娜眼皮狂跳,瞬间压力倍增。   “他刚刚念了庄子诗。”   “什么诗?”   “不知道,什么蛇什么风,这不重要吧?”   海莲娜在总部工作时,自认非常习惯德国工作模式,没想到刚回华国就遭到当头棒喝。   她理工科出身,文学造诣不高,也从未研究过哲学著作,心里更是觉得马局长故意刁难她,说话虚头巴脑就是不跟你动真章,这才逼得她翻译起来格外憋屈。   她心里有了埋怨,盘算着赶紧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让众人注意力回到方案本身。   刚抬起头,就发现路德维希正看着她,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海莲娜如坠冰窖。   路德维希扫了眼面色苍白海莲娜,起身喊停会议。   他用标准中文对马局长说道:“抱歉,能否暂停一下会议?”   马局长笑呵呵地表示理解:“可以可以,正好大家都休息会,喝点茶。”   路德维希示意徐卫过来,低声吩咐:“立刻联系翻译。”   徐卫刚刚听到他讲中文,心里直接凉了半截。   新上司竟然精懂中文,那他刚刚和海莲娜交谈,对方想必也一清二楚。   自己刻意隐瞒心思,俨然像个笑话。   徐卫胆战心惊地拨通电话,当得知米娅一直等在楼下,因为没有登记才无法上楼,终于稍稍放下心,他走近马局长秘书,赔着笑脸请他派个同事下去接应。   徐卫和同事匆匆赶下楼时候,米娅已经候在闸关口,身边还跟着一位穿着休闲女人。   “这位是……”   “这是我们安济殷总。”   殷妙微笑着打招呼:“徐助,为了防止‘再出意外’,您不介意我和米娅一起上去吧?”   她话里有话,徐卫却也没有余力辩驳。   情况紧急,上面只给了十分钟休息时间,他不想进行无谓掰扯,索性将她   也带上。   休息时间将近尾声,众人自觉落座,重新打起精神应对。   会议室玻璃门被推开,徐卫放轻脚步,领着米娅进来。   殷妙伫立在门口,恰好和坐在位路德维希对上视线。   波澜不惊一次对视。   最后是殷妙先偏过头,拍拍米娅后背给她鼓劲。   倒是马局长眼睛尖,惊讶地喊出声:“哎哟,这不是殷老师么?”   殷妙含笑点头:“马局,别来无恙啊。”   “承蒙挂念,殷老师,你说我们走到哪都能碰上,果然相逢即是缘啊,不过你今天这是……”   殷妙指指米娅:“马局,这是今天翻译,小姑娘文学底子很好,就是缺点经验,您多担待。”   聪明人之间对话,总是暗藏玄机。   马局长眼珠一转,面带笑容地应承,只字未提勒威为何临场换翻译事。   “好说好说,你推荐人我还能不放心吗?”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这人是谁,怎么和马局长关系这么好?   唯有海莲娜面色铁青,指甲深深扎进手心。   谈判继续,徐卫对米娅复述刚刚那段令大家云里雾里话。   米娅微忖,静下心来后很快进入状态:“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出自庄子《秋水》篇之五,是指在一些小问题和利益上,不与世俗之人争胜负,而在大方面取得胜利才是真正胜利。”   这句话并不难懂,难得是如何将它转换成德语,把马局长言外之意透露给勒威。   米娅谨记殷妙告诫,保持了一个翻译基本素养,认真倾听,如实转述。   在这种场合下,双方每一句话都具有深意,绝不能擅自更改说话人意图。   有了靠谱翻译,双方谈判渐渐顺畅起来。   路德维希领会马局长意识后,改变策略从配套设施和扶持条件入手,为勒威争取更多权益。   会议最终圆满结束,双方在关键问题上互相让步,取得初步意向一致,并约定下次会面时间,勒威回去后,会根据这次内容重新修改框架协议。   徐卫劫后余生,此刻静下心来一琢磨,终于觉出几分   不对味来。   这是把他当成软柿子揉捏呢?他憋了一肚子火,决心回去后彻查此事。   两边握手告别,有序散场。   路德维希等人走得差不多后,低声对身边助理交代:“你们先回公司,我办点私事。”   “路德,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海莲娜下半场状态一直不太好,听到这话更是面色惨淡。   路德维希摇摇头,抛下一干人等径直向外走。   隔壁候客室里,殷妙正坐在窗边晒太阳。   她闭着眼睛,头靠着窗,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路德维希就这样停在她面前,静静看了好久。   或许是嫌窗户太硬,她脑袋动了动,渐渐往下滑,眼见着就要落空。   路德维希伸出手,轻轻捧住她脸。   殷妙被突然碰触惊醒,倏地睁大眼睛。   她身体往后仰,挣脱开下巴上桎梏。   失去温热触感,路德维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今天谈判结束了,下午没有其它安排,你可以好好休息。”   旧情人见面,可以冷眼相向,可以破口大骂,可以视若无睹,殷妙设想过各种场景,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像路德维希这样,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轻声细语地和你闲话家常。   她利索地起身:“行,那我们先撤了。”   窗边空间狭小,路德维希纹丝不动,严严实实地挡住她离去路。   殷妙不解地抬眼看他。   “你来过香鹤区吗?”   “没有,怎么了?”   她每次来沪市都是因为出差,根本没有时间好好停下来逛逛。   “这里离迪士尼乐园很近,你想去看城堡吗?”   你想去看城堡吗?   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击破她心理防线,就像六年前无数次。   “呜呜呜,我就是个土包子,我这辈子都没进过大城堡呢,连迪士尼都没去过!”   “眼泪擦擦,我带你进去。”   殷妙骤然清醒,嘴角扯出冷笑:“谢谢不用了,我今天就是闲死,闲到在车里发呆,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和你去什么迪士尼乐园!”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4.4本文上收藏夹(冲鸭),更新推迟到当天23:00,提前祝大家清明……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也请有富余营养液的崽们温柔地浇灌我,我会继续努力的!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雷音和苍澜都是我的、嘤嘤怪、不秃头数学家、云笺、青灯不归客;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离声、愿小悠、南城十一、综综、21246194、黄子天下第一、snow爱井宝、美丽的珍妮、留白、希望天堂没有,考试、不秃头数学家、秋秋、萌萌哒的么么哒~、涉江、付与他人可、南疆、一只小可爱、打烊、一念之初的心情、诺、宛容清竹、2019好运加载中、忘仔、安安; 第19章   有些flag真的不能乱立。   放完狠话不到半个小时,殷妙生无可恋地坐上开往迪士尼乐园的车。   司机是兴致勃勃的钱飞,副驾驶是双眼无神的她,后排坐着略微有些局促的米娅。   ——以及一点都不局促的路德维希。   堂堂勒威集团大中华区的总裁,似乎对蹭别人车这件事没有丝毫愧疚感。   狭窄的后座空间里,他姿态从容地坐在那,叮叮咚咚发起工作邮件,两条比例优越的大长腿被深灰色的西装裤包裹,无声地扎着殷妙的心。   她低估了路德维希的顽强战斗力,也高估了己方队友薄弱的意志力。   路德维希这个坏东西,在被殷妙严词拒绝后,竟然曲线救国找到了米娅。   米娅刚替人家干完活,被和颜悦色的甲方爸爸夸奖几句,整个人魂飞天外飘飘然,自然是对方说什么就应什么,连“勒威希望尽到东道主之谊,邀请安济集体去周边观光”这种鬼话都会相信,还想也没想就替殷妙答应下来。   这也就算了,当甲方爸爸委婉地提出自己没开车过来时,傻丫头还特别缺心眼地表示“没关系我们有车您跟我们坐一辆车过去就行”。殷妙一个没留神,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出来的后辈被路德维西忽悠不说,后座还凭空多出一位赶也赶不走的不速之客。   气得她脑壳都疼了。   更让她暴躁的还在后头。   四个人里,唯有钱飞对当下暗潮汹涌的氛围一无所觉。   后座的异国男人衣着讲究,气度不凡,清寂的墨绿眼眸中和了灰调的蓝,看着就是个名利场里潇洒来去的金贵人,虽然言谈举止略微冷淡些,但丝毫不显傲慢。   钱飞心思通透,稍加察言观色后,很快便自来熟地用英语和其攀谈起来。   “这位……兄弟啊,我叫钱飞,你怎么称呼?”   “路德维希。”   钱飞熟练地打转方向盘,手指轻松地敲着节拍:“你可能不记得了,上个月我们在京市的商务晚宴上见过一面,感谢你对安济的信任啊,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不,我记得,”路德维希缓缓摩   挲着手机,低沉的嗓音里萦绕着若有似无的试探,“应该说印象深刻,那天晚上酒店临街的噪音一直持续到午夜,不知道你休息得怎么样?”   “啊?竟然有这事?”钱飞心直口快地回答,“不过我那晚没住酒店哎,晚宴刚结束就被老大赶回家里熬夜写什么项目报告……”   “钱飞!”   殷妙忽然出声打断他。   钱飞瞬间闭嘴,眼神里仍残留着几分茫然。   突兀的低喝,令车内的空气足足迟滞三秒。   透过后视镜向后望去,路德维希松了松端正的领口,眉梢挑动,笑得十分微妙。   显然,“房间里藏野男人”的谎言像是泡沫,轻轻一戳就破了。   至于两位当事人的心情,正好相反罢了。   钱飞和米娅隔着座椅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被震得大气都不敢喘。   这这这,老大好像和这位金主爸爸有过节啊?   平时她对待客户可不是这副模样的,那叫一个迎来送往,左右逢源,笑脸相待啊,哪怕当年庆功宴上朝人家地产老总脸上泼冰水,也是笑眯眯动得手啊!   哪像今天这样冷着脸,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人家?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殷妙面无表情地戴上墨镜,整个人缩进副驾驶,摆出完全拒绝交流的姿态。   路德维希按下锁屏键,微微抬眸:“注意路况。”   钱飞倏地转回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握着方向盘,眼神再不敢乱瞟。   就这么安静地行至中途,米娅想到另一件事。   “老、老大,刚刚那位马局长,你真的认识啊?他对你好像很客气。”   “嗯,认识。”   殷妙认识马局长的时候,对方名字前还得加个“副”,严格来说,是马副局长。   两年前沪市在香鹤区举办首届“长三角外资科创论坛”,招商引资局的马副局长全权负责此事。他亲力亲为地督促每项进程,为了保障沟通的流畅,还特意聘用专业的英语同传,临上场前在后台给到场翻译们开了个动员会,念了不少加油打气的诗词,大家都觉得十分有趣。   这场活动举办得非常顺利。   马副局长跟着大领导和来宾寒暄,   迎面碰上一位年过花甲,来自德国某著名车企的老企业家。   老企业家不会说英语,开口就是德国南部施瓦本地区浓郁的方言腔调。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大领导微笑点头,转头就给马副局长使眼色,马副局长面色微僵,连忙给身边的英语翻译使眼色,英语翻译……英语翻译傻眼了。   刚从同传箱出来的殷妙恰好路过,顺嘴帮着翻译了。   这一翻就翻了大半个小时,两位领导越谈越投入,很快口头促成一桩战略合作。   大领导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前还夸奖马副局长做事细致,考虑周到,连德语翻译都准备着。   马副局长经此一役,挣着了面子,对殷妙的仗义相助那更是赞不绝口。   毕竟那大半个小时,她可是分文未收,义务劳动。   一来二去,后面再有什么涉外活动,他都会优先推荐殷妙,而殷妙也向来给力,业务能力无可指摘不说,客户圈们评价更是赞不绝口,两人的交情就这么慢慢熟络起来。   今年初,马局长更进一步,终于摘掉“副”的帽子,成为招商引资局的一把手。   不过他那动不动就爱吟诗作对,说话九转十八弯的习惯是一点也没改。   “噢~所以老大你看到名单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搞不定马局长啊。”   殷妙又往后视镜里望了一眼,语气淡淡:“这个职业是有门槛的。”   “天赋决定了你的努力有没有用,文学、医学、工程、艺术甚至法律,一个优秀的翻译不必什么领域都融会贯通,但必须所有领域都懂一点。”   海莲娜认为翻译这个职业没有存在的必要,殷妙都懒得和她争论。   几千个小时的强化训练才成就的大脑知识储备和强大心理素质,是他们能够立身的资本。每一场正式的同传,翻译的大脑需要时刻保持高速运转,神经紧绷丝毫不能松懈,这个行业从来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轻松。   至于有没有必要存在,你自己体会一下不就知道了?   *   迪士尼乐园门口。   殷妙扭头盯着粉蓝色的梦幻城堡,一言不发。   米娅期期艾艾地看着气场不合的两人,试   图缓和气氛:“那个……”   “小米,走,哥带你坐漂流去。”钱飞从身后拉着她的衣领,硬生生地把她拖走。   “啊,我们不和老大一起……唔!”   钱飞捂住她的嘴,两人低头嘀咕几句,很快一溜烟地跑远。   原地只剩下路德维希和殷妙。   在周围的欢声嬉笑中,他们隔着三五人的距离,生疏得仿佛被迫参加团建的陌生同事。   海莲娜做过的事,殷妙没有兴趣打小报告。路德维希身为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若是连这点判断能力都没有,也没法坐稳这个位置。   至于其它,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想先玩什么?飞跃地平线怎么样?或者七个小矮人矿车?”   路德维希若无其事地翻起旅游手册,竟然认真讨论起行程,好像真的是来玩的。   他这副稳如泰山的姿态,让她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到棉花上,有劲无处使。   殷妙靠着栏杆,故意装作没听见对方说话。   周围人潮来往,彩色气球随风飘荡,她墨镜一戴谁也不爱,堂而皇之地和路德维希搞起冷战。   意思很明显:自己玩去,别搭理我。   旅游手册停在某一页,久久没翻动。   路德维希安静地站着,包容了她的所有怒气。   “殷妙?”   一声吊儿郎当的招呼声传来。   两人回过头,看到一个打扮时尚的年轻男生。   他身高1米75左右,身形清瘦,眉眼轮廓颇为俊秀,就是神情看着不怎么正经,头发骚包兮兮地做了紫色的摩根烫,怀里还搂着位娇俏的姑娘。   “还真是你,好久不见啊。”   “骆羽凡,这谁啊?”   身边的女孩子嘟起嘴唇,表情是明显的防备和不高兴。   两人穿着同色的情侣装,戴着同款情侣米奇头箍,亲密的关系一目了然。   骆羽凡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噢,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前女友殷妙,这是悠悠,我现女友。”   在场两位女士瞬间沉默。   路德维希从旅游手册里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骆羽凡。   沉默过后,殷妙神情自然地招手和他打招呼:“嗨。”   骆羽凡瞄一眼旁边的   路德维希,金发绿眼,相貌招摇,好家伙身高得有一米九吧?   仗着国际友人听不懂中文,他当着人家的面光明正大吐槽起来。   “你口味变得挺快啊?这位歪果仁是你现任?”   “……不是。”   “话说哥们好像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啊?”   “……你别胡说。”   “我怎么就胡说了?当初可是你自己说,你喜欢个子矮一点的,性格开放活泼的,最好平时话再多一点的男生,就像我这样!”   “……”   怒气值持续上升,殷妙强忍着想撕碎他这张大嘴巴的冲动。   骆羽凡毫无自觉,还在那骄傲地得吧得吧:“不过我看这哥们儿你搞不定啊,人长得跟五台山出家和尚似的,脸上没点七情六欲,多无趣啊,和你那些前男友不能比……”   “前男友?”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想起。   “对啊,”骆羽凡丝毫没觉出什么不对,“我就不用说了,江湖人称浪里一条小白龙,有趣的灵魂本魂,就说你那飞行员前任,练短跑的体育小奶狗,对对对还有那个搞油画的文艺复兴大叔……”   “有多少前男友?”那道低沉的声音继续问道。   “不是,你有多少前男友自己心里没数吗?咋还问我呢?”   骆羽凡没好气地回答,话说到一半骤然失声。   等等,殷妙的声音什么时候变这么低了?   他愕然地转过头,面前那位金发绿眼的大帅哥继续用比他还标准的普通话问。   “不如说来听听,她到底有多少前男友?”   作者有话要说:你猜。 第20章   骆羽凡是殷妙的第二任男朋友。   正儿八经那种。   这人说起来也是个奇才。   如果说路德维希是克制冷淡的代名词,镜湖般的眼眸低垂,注视人的时候永远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疏离感,那么骆羽凡就是荒唐浪荡的代言人,他行事素来毫无章法,奉行的生活教条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挂在嘴边的人生格言是“只要我过得比你好”。   这样一个完全和殷妙的审美背道而驰的人,还是她自己挑出来的。   刚回国那会,初恋失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过深刻,以至于连路德维希这个名字都成了逆鳞,殷妙咬牙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喜欢那样捂不化的冰块,更不会抛弃所有自尊,主动去追求男人。   她要找一个和初恋完全不同的类型。   首先身高不能太高,最好一米八以下,不然仰头看着费劲;其次性格要热情开朗,要嘴甜会说话会哄人,愿意拉得下脸取悦她;以及最重要的一点,身上不能有痣……尤其是喉结那里。   零零总总框定一堆五花八门的条件,骆羽凡雀屏中选,完美得像为她量身定制。   说来也是缘分,殷妈妈和骆妈妈是小区广场舞队的两朵金花,听说搭档的闺女要找对象,对男方要求还挺具体,骆妈妈一番打听后,心花怒放地推销了自己的小儿子。   “我家小凡正合适啊,和妙妙年纪也相仿,他就喜欢学历高的,学外语的么更好了呀。”   几天后,某家装修奢华的意大利餐厅里,殷妙和骆羽凡进行了一场正式的相亲。   两人坐下的时候,殷妙还往他脖子上瞥了一眼。   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骆羽凡一见她就笑:“你就是殷妙?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殷妙饶有兴趣:“是吗?你想得是什么样?”   “我妈说你是学德语的,在国外留学好几年,所以我以为……怎么着也得是金发大波浪,或者烈焰红唇那种,总之跟霹雳俏娇娃差不多吧。”   “噗,”殷妙忍俊不禁,“抱歉啊,让你失望了。”   骆羽凡转动着水杯,眼神熠熠:“不不不,恰好相反,你就是我现在喜欢的类型。”   “……现在   ?”殷妙发现了华点。   骆羽凡坦坦荡荡:“对啊,我现在就喜欢你这款软妹,哎~别这么看我,相亲归相亲,我总不能说假话骗你是吧,两个人光见一面就能定下终身你信吗?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有的,如果谈对象肯定一心一意对你好。”   他打着商量:“怎么样,不如咱俩先处着,你顺便教我外语怎么样?德语的‘你好’怎么说来着?”   这话说出来连殷妙都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抿一口咖啡,语气轻松地调侃:“你这么想学外语,怎么不去报个新东方?找什么女朋友?”   骆羽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这不相上你了吗,我把上新东方的时间拿来陪你不是更好?”   殷妙微愣,转瞬轻笑出声。   在异国的这几年,她早已习惯无处不在的文化差异,与人交际间总觉得存在隔阂,或许是很久很久没有碰到这么真实鲜活的个性,她心念一动,竟然认真考虑起面前的男人。   长得还算入眼,个头也不高,哪里都不像她的初恋。   最后翘起嘴唇:“我觉得你不错,那就试试吧。”   这一刻,她如释重负,终于亲手把那位金发绿眸的少年从心里剖出、送走。   之后按部就班地走起约会流程。   说是谈对象,其实他们处得更像兄弟,空闲的时候吃过几次晚饭,看过几场喜剧电影,两人一个有故事一个有酒,经常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关系越来越熟络,却什么暧昧的火花都没产生。   简单来说,彼此都不来电。   几个月后骆羽凡迷上看话剧,很快移情别恋一位学戏剧表演的清纯女神。   殷妙善解人意地提出分手,不过他们的兄弟情倒是没受影响,隔三差五还总能聊会天。   再后来的交流基本都在微信进行,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们更像网友。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网络,偶尔倾诉欲上头也会互相聊点感情动向,包括殷妙后来交的那几个不靠谱的男朋友,说说笑笑互相打趣几句,当个笑话也就过去了。   只是有关路德维希的事,像道不能碰的伤疤,她对骆羽凡只字未提。   *   “害,哥们你会说中文啊?说得还挺溜……”   骆羽   凡对着路德维希讪笑。   男人面上一片清寂,眼底有着积雪覆盖的冷意。   刚刚那句“她到底有多少前男友”虽然是在问他,目光却越过身后,定定指向殷妙。   骆羽凡只愣了一瞬,瞬间反应过来其中的猫腻。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这坏人姻缘的人可是要用自己的桃花运来抵债的,他可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   “咳咳兄弟,你就当我都是胡说八道的,没有什么飞行员、小奶狗、艺术家、数学老师……”   现女友悠悠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嘀咕:“你刚没说数学老师。”   骆羽凡:“……”   路德维希的脸色又黑了一个度。   很明显,他不但听到了,而且听懂了。   “这、这谈恋爱么,都很正常,谁年轻时候没遇到几个渣前任呢?人呐,总要向前看,你说是不是?那些几百年前脸都不记得的初恋啊、前男友啊忘了就忘了,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温随之下降好几度。   骆羽凡自找没趣,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搂着女朋友快步离开。   临走前还不忘叨叨:“记住我的话啊,珍惜眼前人。”   迪士尼乐园里,热门项目飞跃地平线排起长长的队伍,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七个小矮人矿车满载游客,哐当哐当地在岩石间上下穿梭,不时传来惊险刺激的尖叫声。   殷妙专心致志地望向那个方向,似乎不打算作任何解释。   “他说得不是真的,对吗?”   耳畔传来路德维希低沉的询问。   殷妙回过头,扬起淡淡的笑容:“是真的啊。”   “不止他说的那些,还有医生、律师、银行经理……我交过很多很多男朋友,怎么,你有兴趣想听他们的故事?那你可得有心理准备,我怕一时半会的讲不完。”   路德维希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   “你没必要为了气我……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呵呵,”殷妙发自内心地笑出声,笑得不可自抑,“你以为?可是当初你不就是这么以为的吗?怎么过了几年,反而听不得这些了?”   她一步步靠近路德维希,终于在极近的距离停下,仰起头   看他,眼神里的嘲讽昭然若揭。   “你以为我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你是不是太自信了?”   “路德维希,六年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我交多少男朋友,谈几次恋爱,和别的男人吃饭约会哪怕是睡觉滚床单,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理由生气?”   她凭借一腔孤勇和他对视,却在那双明显受伤的深绿眼眸注视下节节败退,狼狈移开目光。   转而盯着喉结上那颗小痣。   ——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只是心境再也不同。   “装出这副情深不寿的样子给谁看呢?觉得我态度不好在欺负你?可你也不想想,当初你做得那些事,说得那些话比今天过分百倍千倍,你觉得是可以这样轻易抹去的吗?”   殷妙后退一步,下定决心准备离开。   路德维希拉住她的胳膊。   “对不起。”   时隔多年,她终于得到他的一句道歉。   可是,已经太晚了。   殷妙缓慢地从他掌心里抽出胳膊。   “不用道歉,我只有一个要求。”   “滚吧,离我的世界远一点。”   她决绝地扭头走远。   这一次,路德维希没再追上来。   *   回去的车上,只有殷妙和钱飞两个人。   路德维希临时有事先行离开,米娅则继续留在沪市配合项目进度。   钱飞目视前方,眼角偷偷觑着殷妙的脸色:“老大,你说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迪士尼乐园,就在那爱丽丝梦游仙境迷宫里呆了整整一下午,不觉得无聊啊?”   殷妙回呛:“你管我?”   因为不想再见到路德维希,她在迷宫里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天。   直到接到米娅电话,说路德维希有事先走才敢出来。   钱飞八卦道:“我就是觉得这不像你平时的作风,你是不是之前就认识勒威那大帅哥啊?”   殷妙揪住他的耳朵:“钱飞,是安济对你不好吗?所以你才要转行去当八婆?”   “哎呦疼疼疼!我不问了还不行吗?老大~老大我错了~我去,我要告诉小姨你欺负我!”   殷妙悻悻地放手。   钱飞是殷妙的表弟,亲的。   他从小就机灵会来事,平时在外头喊殷妙要么“殷总”,要   么“老大”,装得就跟公司里普通的上下级一样,从来没透露和她的半点亲戚关系。当年殷妙创业初期,急缺帮手,正好钱飞毕业赋闲在家,便自告奋勇先帮她干一阵,没想到一干就干了好几年,最后索性就不走了。   两人的关系,安济里只有林锦书知道,所以才经常欺负逗弄钱飞,就是知道他跑不了。   换做别的陌生的男人,殷妙也不会毫无防备地放在身边这么久。   甚至连出差开房这种私事都让对方去做。   车内重新安静下来。   殷妙回想起路德维希的眼神,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痛楚失落的神色,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酷酷不可一世的,平时虽然不爱说话显得有些冷漠,但谈起哲学来眼神却会发光,整个人神采奕奕。   如今却连最爱的哲学都放弃了。   算了,殷妙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次别后,应该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钱飞揉揉发红的耳朵,贼心不死地打探消息:“那个,还不是因为你在家里很少提起德国那几年的经历么,刚刚看你和他眉来眼去,我才好奇的,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我以前追过他。”   “我的天呐,我的天呐!你竟然会主动追人?”   “那时候年轻,没见过世面。”   钱飞自以为看破真相,面带得色地振振有词。   “哦我知道了,所以你是为了他才学得翻译啊?为了更好地勾搭……呃沟、沟通。”   殷妙白了他一眼:“那倒不是。”   “那是为什么啊?”   “你很无聊?”   “就是路上无聊啊,你跟我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而且你一开始不是学日耳曼文学的么,怎么突然转到翻译了?”   殷妙支着下巴看向窗外,似乎不胜其烦,良久才轻轻地说:“因为泳装。”   钱飞:“???”   作者有话要说:前男友是真的,滚床单是假的,本文双初恋双洁。   下章切回忆走剧情,重要新人物要出场了。 第21章   瑞士,因特拉肯小镇。   从少女峰下来之后,整个世界好像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殷妙望向眼前少年挺拔清瘦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   “男朋友。”她心里来回默念这个新鲜的称呼,情不自禁地“嘿嘿”傻笑出声。   这就是美梦成真的感觉吗?   身后时不时传来的突兀笑声,让路德维希的脚步顿了顿。   “你在笑什么?”   殷妙背着双手,笑盈盈地绕到他面前:“路德维希,我现在是你女朋友对吗?”   像个不依不饶的小孩子,非要另一位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肯罢休。   她笑起来的时候尤为动人,眼睛弯弯流动着碎星,嘴角带着浅浅的梨涡,像初春萌生的幼芽,像细雨打湿的湖面,带着与此刻飘着雪花的寒冬格格不入的娇俏和美好。   路德维希微微恍神,刹那间又有了那种,难以抑制的,想靠近她的冲动。   他垂下眼眸,轻声应道:“嗯”。   殷妙羞羞答答地去牵路德维希的手。   他看了她一眼,主动伸出手,温暖的掌心包裹住纤细的五指,一同放进自己衣兜里。   十指缓缓交错、交扣,最终偷偷定格成缱绻的姿态。   殷妙试探地喊了一声:“男朋友?”   路德维希酷酷回道:“嗯。”   她瞬间化身快乐的复读机:“男朋友男朋友男朋友!”   路德维希:“……听到了。”   像撒娇的小猫一样,她将下巴搁在他胸口,然后眨巴着眼睛问他:“男朋友,我们现在去哪?”   因特拉肯是瑞士著名的度假胜地,被誉为“最美的天堂小镇”。它坐落于两个清澈的湖泊之间,高低起伏的山峦上绵延着成片的童话风格小木屋,因为下雪的关系,原本红砖色的屋顶上仿佛覆盖着一层酥软的奶油,给人以置身仙境的梦幻感。   路德维希望向远方袅袅上升的云雾,沉思片刻:“你想去泡温泉吗?”   殷妙下意识地跟着重复:“泡温泉?”   脑海中十分应景地浮现一幕香艳的画面:幽静的竹林小院,烹茶焚香的雅乐,一口冒着热   气的石砌泉眼里,孤男寡女相对而坐,彼此的轮廓若隐若现,脸颊因为高温而绯红,汗水顺着光裸的背脊滑落,气氛逐渐变得旖旎……   她咽了咽口水:“这……这也太刺激了吧?”   路德维希:“?”   殷妙扭扭捏捏:“是不是有点太、太快了,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路德维希沉默片刻,疑惑问道:“这需要准备什么?”   殷妙咬着嘴唇,心里忐忑非常。   没想到路德维希表面清心寡欲,高冷得跟朵天山雪莲似的,确定关系后竟然这么……这么……   她“这么”了半天,也没想清楚个所以然,倒是双耳的温度越烧越高。   最终讷讷地应道:“那、那好吧。”   *   十五分钟后,殷妙目瞪口呆地站在当地某家温泉中心的大堂。   从这里能隐约看到室内露天温泉的一角,水池里跟下饺子似的,到处都是高鼻深目的温泉客,或是惬意地摆动双腿畅游,或是懒散地靠着池壁闭目养神,还有立在瀑布下享受水柱冲击按摩的。   年轻的少女们拍着水球嬉笑,成熟的男人们躺在长椅上休憩,小孩子们抱着游泳圈跑来跑去,遍地都是白花花的肉-体,满目都是……人人人。   殷妙揉了揉眼睛,如梦初醒。   原来路德维希说的泡温泉……就是字面意思啊。   是了,又不是修炼玉女心经,还男女相对而坐,殷妙啊殷妙,你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人家欧洲人都是实用主义,他们可是连日光浴都可以晒到蜕皮的豪放派,哪有你这么多花花肠子。   脸上顿时火辣辣的,是羞愧难当的感觉。   路德维希刚买完票,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小女朋友站在检票口,双手捂着脸。   “怎么了?”   “呃,没怎么,我们现在进去吗?”   “不着急,”路德维希上下打量她,“先去买点东西。”   温泉中心的一楼开放着琳琅的各式商铺,两人挑了一家最大的浴具用品店进去。   店内顾客不少,提着购物篮精心挑选适合的产品,殷妙甚至留意到一群华国面貌的中年太太团,她们打扮富贵,一边说着沪市方言,一边结伴逛   街。   两人进店后,分头挑选泳衣。   殷妙顺着货架一件件看过去,心里暗自咋舌。   欧洲妹子果然火辣,店里的女士泳衣不是大开背就是大V领,布料那是越少越好,好不容易翻出几件稍微朴素的连体款,颜色还是艳丽的桃红或者荧绿,她实在是没有信心能hold住。   原地踌躇良久,最后她挑了一件上下款的细肩带白色花边泳衣。   正要离开时,肩膀不小心碰到假人模特,露出一件被它挡在身后的泳装。   墨绿色的小v领连体式短裙,肩带是绑带式设计,长度刚刚到大腿根,外面罩着层飘逸的轻纱,裙摆上点缀着精致小巧的绣花,看上去清纯又典雅。   殷妙轻轻摸着这款泳衣,熟悉的颜色无端让她想到路德维希的眼睛。   如果穿上这件衣服,是不是会有一种被他深情注视的错觉……   “选好了吗?”路德维希的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殷妙莫名心虚,慌乱间直接把泳衣拽到手上。   “呃,选了两件,我先试试尺码。”   “试衣间在那边。”   “好的。”   她脸红心跳地溜进试衣间。   路德维希在长椅上坐下,认真清点浴巾拖鞋等物品,确定什么都不缺后,耐心地等她出来。   不一会儿,门帘掀起,殷妙探出半个脑袋,期期艾艾地说:“我换好了。”   路德维希拎起袋子:“那走吧。”   “等一下,”殷妙喊住了他,“那个,你先看看……”   门帘被挽起,她看上去有些羞涩,半披着白色的浴袍光脚走了出来。   墨绿的颜色衬得她的皮肤尤为白皙,两条修长光洁的腿并在一起,膝盖处泛出微微的可爱粉色,小巧的脚趾因为受凉微微蜷缩起来,往上是又细又软的腰肢,玲珑曼妙的身段,乌黑光泽的长发散落下来,几缕垂落在胸前,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   换上泳装后的殷妙,美得像深海里出没的东方海妖。   她眼神无辜,面貌妖冶,用不自知的魔力,诱惑航船触礁,水手迷失。   路德维希沉默好久,才微微启唇:“你……”   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的争吵声。   刚刚的   中年太太团似乎遇到什么麻烦,围在收银台那边和工作人员吵了起来。   声音逐渐变大,盖过路德维希未说尽的话。   他皱着眉头往那个方向望去。   殷妙也发现了收银台的变故,或许是同样身在异乡的同胞情谊,她觉得自己应该过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好像出什么事了,我去看看吧。”   走近后才发现,果然是两边产生了摩擦。   收银台的男店员认定太太团没有结账就想离开,是堂而皇之的霸王行为。   太太团的外语明显不太好,只依稀听懂对方凶巴巴地嚷嚷着要“报警”。   殷妙走上前用中文问道:“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需要帮助吗?”   一位背着驴牌包包的太太义愤填膺地说:“哎哟喂,这老外太欺负人了,我们刚刚明明都付过钱了,非要说没有买单没有买单,不肯让我们走,还要报警抓我们噢!”   经过耐心询问,她很快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太太团刚刚结账的时候,服务她们的是一位栗色头发的女性工作人员。她们付完钱也没急着离开,而是换上衣服,拿出丝巾举在头顶,披在身上,换了好几个姿势轮流拍照,等到终于拍出满意的照片打算走时,收银台这边已经换成了现在的褐发男人,并且强硬宣称她们没有付过钱。   殷妙安慰她们:“你们先别着急,我和他解释一下。”   她试着用英语和店员沟通,结果对方一头雾水,明显没听懂。   殷妙自己也反应过来,英语并不是瑞士的官方语言,于是她换成德语,又说了一遍。   这下店员终于听懂,他面色气愤地说:“不,她们确实没结账,系统里根本没有记录。”   殷妙平静地补充,是另一位栗色头发的女士完成的结账。   店员闻言露出几分怀疑:“你是说苏菲亚吗?她现在已经下班了,我问问她吧。”   店员拨出电话,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大串,表情渐渐从激愤难当变得将信将疑。   挂断电话,他在桌面上一通翻找,然后从电脑屏幕上撕下一张便签条。   仔细   看完后,他面带歉疚地说:“对不起,苏菲亚说是我们的系统发生故障,她给我留的消息,我没有看到,是我的工作失误,请您向她们转告我的歉意。”   殷妙把店员的意思如实转告给太太团。   双方态度缓和,太太们洗刷了冤屈,接受店员的道歉后,扬眉吐气地结伴离开。   临走前,那位背着驴牌包包的太太笑眯眯地看着她。   “小姑娘,你是翻译吧?我看你长得很像电视上那个大领导身边的美女翻译么!”   殷妙一愣:“不是,我就是普通的留学生。”   “那你的外语说得蛮好听的,跟他们本地人一样一样的。”   “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们就吃大亏了,平时没觉得,出国了才晓得语言的重要性啊……”   “啧啧,以后出来玩还是得请个个翻译,得像你一样优秀的。”   殷妙目送她们走远,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被肯定,被需要,在最正确的位置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这种感觉一瞬即逝,她却隐约抓住了那道灵光。   ……翻译吗?   她收拾好心情转回头,发现路德维希依然站在原地。   只是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女式泳装。   他垂眸沉思,像是在研究“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这类至关重要的哲学问题。   殷妙傻眼:“你在干吗啊?”   路德维希被她打断思绪,轻飘飘地说:“这件不好看,你再试试别的吧。”   殷妙扯了扯裙摆,乖巧地应道:“哦,好吧。”   换了好几身,最后还是选了她自己挑的白色花边那套。   两人结完账,殷妙拐去隔壁商店买洗漱用品。   路德维希拎着袋子走出泳具店,在门口站了两秒,又退了回去。   店员正在研究崩溃的系统,看到顾客去而复返,疑惑地抬起头。   “您好,是有什么东西遗落了吗?”   他径直走到货架边,修长的手指取下那件墨绿色的泳衣,神色自若。   “这件也要了,麻烦帮我另外装起来。”   想藏起来,让她不被另外任何人发现。   给他一个人看就够了。   真是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做梦。   -   【温泉小剧场】   新人物:那个,请问我的戏份呢??   卑微作者:明天一定!明天一定! 第22章   路德维希选了极具当地特色的“太极”温泉。   整个温泉池的边缘被打磨成振翅高飞的雄鹰形状,左半翅膀是雾气缭绕的“热”泉,右半边则是冰凉泛寒的“冷”泉,泡的时候冷热泉交替进行,既能驱除寒气,舒筋活血,促进体内新陈代谢,又能感受一番“冰火两重天”的新奇体验。   殷妙扒拉着热泉的池壁,和路德维希隔着两臂的距离,眼观鼻鼻观心,眼神一丝都不敢乱瞟。   实在是心情激荡,生怕自己把持不住。   哪怕是在大家“坦诚相见”的情况下,路德维希的外形还是犹如鹤立鸡群般耀眼。   失去衣服的遮挡后,他优越的头身比例完全显现出来,薄薄的肌肉透出年轻人的蓬勃力量,整个人的气场像是恣意伸腰的矫健猎豹,懒洋洋地向猎物亮出锋利的爪子。   殷妙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湿透的暗金色头发向后梳理,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俊美无俦的脸庞。   ——然后直直地看向她。   冰凉的绿瞳里仿佛隐藏着暗色的火焰,将她整颗心倏地点燃。   她飞快地偏开视线,低头假装研究起汩汩出水的泉眼。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个位置靠近热泉出口,身边陆续有人缓缓游过,起身换到隔壁冷泉。   晃动的水面荡漾起一圈一圈绵长的波纹,层层叠叠的浪头冲刷着殷妙脆弱的神经。   路德维希突然顺着水的推力转身,双手搭在她背后的池壁上,将她牢牢环在自己的掌控下。   彼此的呼吸近到咫尺可闻。   “人多。”他嗓音发涩,欲盖弥彰地解释。   “……嗯,好像是。”她语调颤抖,声如蚊呐地附和。   殷妙手指抵着路德维希的胸膛,视线正好平视他突出的喉结,那颗浅色的痣随着气息上下起伏,渐渐和她心跳的频率一致,她退无可退,小腿跟挨上水池里的石凳,一屁股坐了下来。   水面一下没过脖颈,带来几近灭顶的错觉。   热泉里的温度已经高到快让人缺氧。   这么泡了一小会,她的脑袋越来越昏沉,忍不住出声提议:“我们换冷泉吧。”   路德维希托着她后背,两人从热泉里   站起,去到隔壁的冷泉。   从热到冰的温差过渡尤为明显,下到冷泉里的时候,浑身的毛孔充斥着被针刺的微麻感。   殷妙整个人浸没在冰水里,满脑子的绮思终于冷却下来。   她说起正事:“路德维希,刚刚她们都夸我德语讲得好哎~”   “你的确很有语言天赋,”路德维希中肯地作出点评,“无论是语法、断句、还是音调,你已经比很多土生土长的德国人说得还要标准了。”   他毫不吝啬的赞美,给了殷妙无尽勇气,原本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也逐渐清晰。   “我好像终于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从小到大,我不怕失败,就怕没有目标,只要是我愿意做的事情,我都会用尽全力去完成,虽然这个想法听上去像是心血来潮,像是一拍脑门做出的决定……”   她脚底蹬了一下,从冷泉里“刷”地站起来,双眼闪闪发光。   “路德维希,你说我以后做翻译怎么样啊?”   “翻译?”   “嗯,同声传译,最最厉害的那种。”   路德维希这次没有直接评论:“据我所知,这要经历长时间和高强度的训练,对大脑记忆和心理素质的要求都非常高,似乎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目标。”   殷妙绕着他游动一圈,双腿像人鱼尾巴一样灵巧:“我知道的,我愿意进行训练,只要能达到目标,不过之前选课的时候我研究过,海德堡大学好像没有翻译专业啊。”   路德维希的眼神追逐着她的身影:“一会我们先查下资料,提前做点准备。”   决定完人生道路以后,殷妙面前的迷雾一下散开,连心情都变得轻松起来。   “路德维希,你当初决定学哲学的时候,也深思熟虑做过准备吗?”   她的丸子头扎得松松垮垮,有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湿漉漉地贴在锁骨处。   路德维希盯着看了好久,最后忍不住伸出手帮她拨开。   “你听说过海德格尔的Dasein(向死而生)观点吗?”   殷妙摇摇头。   她这个伪哲学爱好者,连罗素和叔本华都能搞错的小白,可不敢再班门弄斧了。   “海德格尔认为,人一生经历的所有过程,都是向着死亡行   进的过程,只有在真正面对死亡时,才可以感受到强烈的自我存在感,和掌控本我的生命意志,人的本质,必须通过‘死’才能体验出来,这就是向死而生,哲学意义上的倒数计时。”   她若有所悟:“所以你学哲学,是希望能够参透生与死的感悟吗?”   路德维希勾勒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不是,当年我看到这段话时,读了好几十遍都没懂,所以我又是愤怒又是好奇,立誓将来一定要彻底搞明白这些哲学理论。”   “噗。”殷妙一下笑出来,脑海里有了相应的画面。   小小的路德维希眉头紧锁,包子脸皱成一团,苦大仇深地瞪着他面前的天书。   原来他学习哲学的初心,只是缘自小孩子的不服输而已。   “你也一样,真正的热爱并不需要深思熟虑,喜欢就去做。”   喜欢就去做。   殷妙反复思考着这句话,不知不觉离他越来越近。   “嗯,我决定了,我要学翻译。”   对面忽然响起一道甜美的女声:“亲爱的,好冷呀,你也像人家那样抱着我好吗?”   殷妙瞬间回神,这才发现刚刚聊天太投入,自己整个人赖在路德维希怀里,将他当成靠垫。   男人温热的手掌轻扣着她的腰,防止她随波漂走。   她不言不语地抬头看他,路德维希淡淡问道:“怎么了?”   手上却没有任何放开的意思。   殷妙眨了眨眼睛,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有、有什么好害羞的,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情侣关系,躺男朋友怀里怎么啦?天经地义!   *   泡完温泉,天色也暗下来,晚上订的还是酒店套房。   殷妙上网搜索了一些翻译视频,有同传也有交传的,认真观摩学习。   没看一会就沮丧发现,以自己目前的水平,别说成为翻译了,连当个小小的速记员都够呛。   路德维希坐在床尾划动笔记本,像讲解学期报告似的,将找到的信息一一投屏到电视上。   “我查了大学官网,德国境内的话,目前波恩大学有汉德翻译方向,美因茨大学也开设了汉英德翻译专业,你可以先过去试听几节课,或者直接申请夏季的暑期班。”   “嗯,我打算先提前准备两   年,然后直接考翻译专业的研究生。”   只不过,刚刚提到的两所院校口碑都很不错,殷妙的选择困难症又犯了。   “可是选哪个呢?一个是汉德,一个是汉英德……”   路德维希不动声色地抬眸瞥了她一眼。   他异常冷静地说:“美因茨的翻译学院去年新建了一批语音设备室,里面的同声传译器材都是市面上最新的,而且根据课表来看,每周还会举办多语种模拟会议,进行同传实训。”   殷妙被他说得心动,接过笔记本电脑翻阅起美因茨大学的资料。   路德维希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起,他披上大衣,打开阳台门。   “我接个电话。”   “嗯。”   殷妙阅读完详细资料后,心里的天平也分出了轻重。   这么看来,还是美因茨大学更适合她,而且离得也近……   她突然想到什么,调出德国地图,放大缩小一番挪动。   地图上,波恩大学位于西部的北威州,距离巴符州的海德堡赫然有着一段距离,将大指和食指撑开到极限才堪堪能够着,至于美因茨大学……   它就在巴符州隔壁,隔着一条莱茵河,连小拇指的距离都没到。   殷妙比着那一截小拇指,慢慢举到眼前。   嘴角漾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   原来某些人哦,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头好多小九九呢。   明明就是舍不得她,还不好意思承认。   手机忽然进来消息,她打开一看,是阿卜发来的哭脸。   殷妙立刻回过去:「你怎么了?」   阿卜好一会儿才回道:「妙,我和甜心分手了,今年将会一个人孤单地度过圣诞节。」   这条后面又补了一句:「以及最近我伤心过度,暂时没办法帮你打探路德维希的消息了。」   殷妙安慰他:「没关系的阿卜,以后这件事不必麻烦你了。」   阿卜缓缓发来问号:「所以你已经放弃了吗?」   殷妙端端正正地敲字:「谢谢你阿卜,不过我和路德维希已经在一起了。」   几乎同时,对方的信息过来:「那要不要考虑一下我?」   下一秒,这条信息被光速撤回。   过了整整五秒,阿卜才重新发来一个坚   强微笑的老人表情。   殷妙哭笑不得。   路德维希接完电话进来,就看到自己的小女朋友双腿盘坐在床上,一脸高深莫测等着他。   “路德维希,你老实交代,你让我去美因茨,是不是因为舍不得我远走高飞啊?”   路德维希拧开桌上的小绵羊水壶,神色自若地仰头喝水。   “不是吗?你明明就想着离我近一点嘛,怎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华国人都说小别胜新婚,这样周末啊放假啊你就可以来找我了对不对?”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殷妙,”路德维希放下水壶,镇定地叫她名字,眼睛里光华流动。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的身体?”   “啊?”   “刚刚泡温泉的时候,你一直盯着哪儿看呢?明明是想摸吧?怎么还不好意思承认呢?”   殷妙底气不足地舔了舔嘴唇,哑口无言。   路德维希向床头走近一步:“……如你所愿。”   他一边低声蛊惑,一边当着她面开始宽衣解带。   先是那件临时出门才套上的大衣,他缓慢脱下来,轻飘飘地丢到床上。   殷妙的脚趾不经意间触碰到衣角,反应过度地抖了一抖。   然后是里面的衬衫,从最上面的领口开始,单手一颗颗解开纽扣,直到全部敞开。   春光乍泄。   殷妙如遭雷击。   路德维希故意停顿一下,挑眉问道:“继续脱吗?”   他把手放在皮带扣上,轻轻一按,“咔哒”的清脆响声传来。   殷妙缩了缩脑袋,像只一惊一乍的小兔子,拽着床单往后挪动。   路德维希停了下来,手掌撑在床边,和她四目相对。   房间里安静到落针可闻。   他嘴角含笑,刚想开口再逗逗她,忽然脸色一变。   “殷妙,你流鼻血了。”   “啊?”   殷妙茫然,只觉得从刚刚开始,就有一股热流顺着天灵盖淌下,向鼻腔尽头奔涌而去。   她后知后觉地一摸。   ——果然摸到一手鲜红。   作者有话要说:适度泡温泉,合理赏美男。   本章“向死而生”观点解释参考自纽橙西《思想精髓》。   -   【温泉小剧场plus】   新人物:……让我出场,我已经说累了。   卑微作者2.0:明..明天真的一定!我给你加戏还不成吗? 第23章   殷妙永远记得十八岁那年的圣诞假期。   这一年,她远渡重洋出国留学,交到了酷炫到天上的新男朋友,还在因缘巧合下确定了未来的职业方向,以及……以及在男朋友的调戏下流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鼻血。   虽然事后她坚称自己是因为温泉泡久导致的鼻腔血管破裂,绝对不是被路德维希的美色冲击的。   但她在男朋友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就这样破灭了。   离开瑞士后,他又结伴去了意大利、奥地利和捷克等国家,绕着中欧走走停停地转了一圈,然后在来年夏季学期开学前返回海德堡。   新的学期开始,殷妙全身心投入到学习翻译之中。   在不耽误文学课程的前提下,她制定了详细的时间表和自学计划,依赖于华人圈强大的人脉,通过裴蓓等学长学姐的层层关系网推荐,她辗转联络到一位目前在美因茨大学读研的学姐,向对方说明来意后,顺利争取到几节试听课。   同年四月,殷妙决心报考美因茨大学汉英德翻译专业的研究生。   她认真准备起报考资料,还申请到了同传强化暑期班的宝贵名额。   美因茨大学的暑期班在业界很有名气。   它面向全世界翻译专业的学生开放,共设有十几个通用语种,将会教授包括视译、谈判翻译、耳语翻译在内的多项专业课程,强化口译笔记、笔译策略等实用技巧,并进行大量同声传译和交替传译的实战训练和模拟。   毫不夸张地说,能在此顺利结业的学员,相当于半只脚踏进翻译行业。   七月初,殷妙来到莱茵河边的小镇。   若是在疆土辽阔的华国,她和路德维希妥妥要进行长达整个夏天的异地恋,可事实却是,美因茨距离海德堡不到一百公里,单程开车不过四十分钟左右,往往她这边刚点上一杯热咖啡,还没等放凉呢,路德维希就从容不迫地到了。   连点伤春悲秋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暑期班在炎炎夏日中正式开课,天真的殷妙以为,这里将成为她翻译人生的灿烂起点。   ——可惜第一节 德译汉的同传课就给了她一个   狠狠的下马威。   这门课的老师留着银色短发,是位看上去非常飒爽的德国女性。她将教案放到讲台上,环视全场后,只淡淡说了一句话:“想成为优秀的翻译,就必须先体验这个行业的残酷性。”   稚嫩的学员面面相望,什么都没整明白呢,就被赶到单独的同传箱里,戴上耳机直接翻译一段长达十分钟的欧盟“环保减排”议题。   殷妙坐在麦克风前,珍惜地摸着各种陌生的按键,仔细调整好频道,然后做了两次深呼吸。   她又紧张又激动,仿佛背负神圣的使命感。   同传开始。   细微的电流过后,耳机里传来清晰的德语。   不间断的发言,各种跳跃的词汇,长句短句互相交织……   面对高强度的信息输入,译员的大脑必须和嘴巴同时工作,将接受到的语句在两秒钟之内迅速转变为能够说出口的流畅汉语。   殷妙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她硬着头皮磕磕巴巴翻译,一会因为跟不上速度漏掉几个单词,一会又因为没完全听懂而卡壳,只能靠着前文的逻辑连蒙带猜,混乱到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   最后结束的时候,生生热出了满脑袋的虚汗。   然而更打碎人自尊心的还在后头。   学员心惊胆战地翻译完毕,从同传箱回到教室后,满心以为逃过一劫,正在暗自庆幸。   老师微微一笑:“接下来是复盘时间。”   她按下讲台上的录音设备。   第一个声音被当众扩出来,是道略显青涩的男声。   “今天、欧盟各成员国领导人于近日签署……雄心勃勃的气候,呃、能源框架协议,我想诸位,我想和诸位共同探讨一下未来十年欧盟内部的……什么什么条例。”   原来每个人刚刚的翻译都被忠实地录了下来。   简直就是当众处刑。   老师慢悠悠地点评道:“最重要的议题没有翻译出来,还有自己不要无中生有加形容词,汉语发音有点吞音,语速倒是还可以。”   她切换成下一个。   仿佛突然卡带,音频里是一顿诡异的沉默,依稀能听到细碎的背景原音。   殷妙勉强回忆起来,这一段应该是讲当年的德国政府报告,里面有很多专业词汇。   显然,这位学员是直接放弃了。   教室里陷入难堪的寂静,有人默默低下头。   老师什么也没说,面色如常地切到下一个。   下一个正好是殷妙。   听到自己的声音从音响里被放出来,她有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未来十年,欧盟确定了……嗯……新的减排目标,预计到2030年温室气体排放量较1990年削减40%,可再生能源将占能源消费总量的27%,据统计,今年的二氧化碳排放总量达到448亿吨……”   老师嘴角一勾,干脆利落地按下暂停键。   她似笑非笑地调侃:“4.48个十亿,那是44.8亿,我很好奇怎么能翻成448亿?你这小嘴一张一合,凭空就多出来400多亿温室气体,是想热死整个欧盟吗?”   底下细碎的窃笑声响起。   殷妙在一片哈哈哈里,万分羞愧地咬紧嘴唇。   虽然老师并未指名道姓,同学也不知道这段是谁翻的,但她还是觉得脸上火辣。   要怪就怪德国人这奇葩的计数方法,好好的“万”不说万,非说“十个千”;“亿”不说亿,而是“一百个百万”。如果一直照这么轮上去也就罢了,结果又莫名其妙变出一个“十亿”(Milliarde),44.8亿就得说成“4.48个十亿”。殷妙本来速度就跟不上,心里一紧张就脱口而出448亿。   在正式的翻译场上,绝不会容许这类歧义出现。   译员微小的口误,甚至是放错位置的一个小数点,可能都会导致整场对话走向不可预料的后果。后半节课心情低落,她机械地抄写几百遍“十亿”这个单词,笔记本上记满了各种数学换算法。   下课后,所有人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   做翻译,尤其是同声传译,真的比想象得还要难很多。   殷妙回到宿舍,倒在床上抱着手机,噼里啪啦地向路德维希撒娇诉苦。   那边很快回复道:「想吃维也纳炸猪排吗?我去找你。」   殷妙瞬间忘却所有烦恼:「想吃!」   等待路德维希到来的时候,有人敲响她的房门。   殷妙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位棕色卷发的男生。   男生   看到她,非常明显地皱了皱眉,转而看向墙上的门卡。   “你是暑期班的学生?”   殷妙诚实地点点头:“是啊。”   对方沉吟片刻,语气冷淡地说:“我是层长,这周应该轮到你的房号打扫卫生,现在厨房里的垃圾已经满了,你去清了吧。”   学生宿舍的公共区域是同层共享的,卫生问题理所当然也应该由同层学生轮流打扫。   殷妙完全理解,可暑期班不过一个月,她才刚来没两天,连学校都还没摸清,上周打扫卫生的任务怎么看也不应该轮到她头上。   她迟疑地问道:“垃圾区在哪啊?”   男生看着有点不耐烦了,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垃圾堆积引发的怒气,他口气不善地说:“厨房、洗衣房还有会客厅都需要清理,垃圾区在宿舍后门。”   殷妙:……刚刚你不还说只要清理厨房吗?   算了算了,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宜起冲突,还是忍一时风平浪静为好。   “那我现在去打扫。”她咽下这口气,顺手关上房门。   “等等,”临走前,男生上下打量她,面带怀疑,“你知道这里要垃圾分类的吧?你学过吗?”   他挑剔的的眼神十分刺目,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与偏见。   “……我知道。”殷妙忍着怒气。   估计是她房间的上一任主人趁着放假先开溜,趁机逃过值日,公共区域的垃圾堆积得不少。   殷妙费劲巴拉地收拾大半天,然后提着好几个满满的垃圾袋下楼。   下午室外刮起了风,天色看着有要下雨的趋势,吹得她手上的黑色塑料袋哗哗作响。   殷妙站在垃圾区面前,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垃圾桶和海德堡不一样,上面没有写清是什么垃圾,而是简单粗暴地按颜色分类,以前她都是直接看标志,这下光靠颜色,她还真担心自己丢错。   在德国丢错垃圾可是要被罚巨款的。   难怪刚刚层长问她会不会垃圾分类,还真有难度啊。   她无奈地叹口气,把手里的垃圾袋先放到地上,然后踮着脚,挨个靠近检查,打开盖子研究“桶里到底是个什么垃圾”。   黄色桶里的袋子打了死结,她拆了老半天,打开一看,原来是包   装垃圾,还得是可回收的那种。   棕色的桶传来一股烂菜叶味,不用看了,这个肯定是生物垃圾。   蓝色的里面有很多旧报纸和杂志,应该是废纸垃圾。   ……   殷妙嘴里默念着口诀转回头,准备去捡自己放在地上的那几袋垃圾。   一阵狂风刮过,其中两个垃圾袋被吹开敞口,里面的包装纸飘飘荡荡飞起,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殷妙:“……”   她崩溃地迈着小短腿,冲过去一个个弯腰捡,一路捡到后门口。   “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清晰的中文。   殷妙怀里抱着一大堆纸垃圾,仓皇地抬头,看到了一个黑色头发的俊雅青年。   他狭长的深棕色眼眸微垂,眉骨斜飞入鬓角,斯文的金边眼镜中和了过于凌厉的气质,身上是雅致的暗纹休闲西服,正站在后门处平静发问。   “啊?我在捡垃圾,噢不对,我在丢垃圾。”   又一阵狂风刮过,地上的某个牛奶盒被携卷着撞上青年的小腿。   殷妙大惊:“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处理好!”   青年没说什么,低头捡起牛奶盒:“你先去捡其它的,垃圾我帮你丢吧。”   他卷起袖子,轻轻松松提起地上剩余的垃圾。   似乎对这里的垃圾分区了熟于心,他几下就把垃圾分好类,丢进不同颜色的桶里,还有余力帮殷妙捡被吹走的垃圾。   终于全部收拾好后,殷妙衷心地向他道谢:“谢谢你啊,麻烦了。”   青年微微点头:“客气,顺手的事。”   他探究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新生?提前过来的?”   殷妙连忙摇头:“不是,其实我是想考这里的翻译研究生,所以申请了今年的同传暑期班,算是来预热的吧。”   青年微忖:“是汉英德翻译吗?你想念皮特(Peter)的研究生?”   皮特教授是美因茨大学研究汉德翻译的大拿翘楚,业界名气很大,殷妙正是想跟着他读研。   “是的。”   “他是我的导师。”   殷妙听得眼睛发亮,连忙热情地套起近乎:“啊,学长你好,我叫殷妙。”   青年神色淡淡:“你好,我叫诺亚(Noah)。”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搞   事情了...(憋大招中)   文中同传音频材料出自欧盟《2030气候能源政策框架》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2505453、别催我,没结果、吱吱吱、心灵鸡汤有点咸、展令扬、肉松肉很松、梓西山、48118803、长安烟火醉、嘁簪、袖手盛唐、dfhetdey、rdj3000、苏沐欣、冲冲冲、.、Zinging、kakaka;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坛子、九酿芝麻、猫腻、24070498、清晏、长安烟火醉、阿初脸不圆、别馆寒砧、jun、我超酷的、9996、我心悄、阮眠、吱吱吱、日日只想懒、池蓝蓝、艾莉丝、Insane、四美、小孩才这样、左然老婆、是时候展现我真正的取、反梦反醒、都羊、晼笛、千玺的小娇妻、雅意、南城十一、苏苏、萌萌哒的么么哒~、云笺、姬漆嘻、吃鱼啊、Zinging、小黑一个大跳、001、yuuuu、40034094、吥吥咔、妄幸、百日衣衫烬、Against、bulu.、fl、cecilia、沈周周小宝贝、诺、一一一生、嘴馋怎么办、苏格格子、zing言、风止、子非鱼、晨光熹微、25413969、twillflow、二哈的吃货、喵喵儿、赤水墨鱼co、阿音音音音音音、lvv、多加一点可爱、釉梓、打烊、拜dio作者给我滚、嘀,杰西卡!、我一个滑铲、冬天来了、点点点、枝萌、lxy、关你西红柿、重名氏、希望天堂没有,考试、安安、宛容清竹;   还要感谢知名不具的小天使给我空投的月石大礼包,谢谢大家,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一个小时后,路德维希抵达小镇。   他停完车过来的时候,殷妙正支着下巴,乖乖坐在宿舍大门台阶处等他。   身边还放着个行李箱。   女生的心思想一出是一出,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刚刚发消息还嚷嚷着要吃维也纳炸猪排,这会已经是另一套完全不同的说辞:“路德维希,晚上我们做干炸丸子好不好?”   自从知道路德维希从未到过华国,品尝过华国美食后,他在殷妙心中就成了没吃过好东西的小可怜儿,时不时就想方设法做些地道的华国家常菜向他安利。   路德维希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脚边的行李箱上。   “你拿箱子干吗?要去哪?”   “用来装东西的,我们一起去超市啊。”   看到他疑惑的表情,殷妙连忙解释:“我跟林锦书学的,这样可以装好多东西,很省事的。”   自从看到林锦书推着行李箱去超市后,她无师自通,很快学会解放双手的好办法,凡是出门购物必定推个行李箱,不然拎着厚重的购物袋一路走回来,总勒得她胳膊酸手痛。   路德维希捏着车钥匙,在她面前晃了晃:“我们开车去,东西放后面,不用你走回来。”   殷妙眨眨眼:“哦。”   忘了忘了,以前她有行李箱,现在她可是有男朋友了。   男朋友就是比行李箱好用。   小镇上没有亚超,除了专营日用百货的DM,附近只有一家LIDL。   两人开车到达后,排着队进去采购。   经过食品区的时候,迎面正好碰上一对中年夫妻,太太亲昵地挽着丈夫的胳膊,两人时不时交头轻言细语,情到浓时还旁若无人地接起吻,非常恩爱的姿态。   殷妙看得一愣一愣的,脑袋直直向后转了九十度,一步留神“砰”地撞上路德维希的后背。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看这里有老干妈哎,我们买点吧~”   路德维希若有所觉,顺着她张望的方向看去,眼神微顿。   殷妙假装认真地研究货架上的老干妈拌饭酱,其实心思已经飞远了。   话说回来   ,她和路德维希好像相处得很矜持克制……别说亲亲了,连拉拉小手都很少,两人距离最近最有希望的那次,还被她突然流鼻血给搞砸了。   可是她想要甜甜的恋爱啊,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子过家家。   殷妙丧丧地垂下嘴角。   从超市出来,她心情郁结地拧开一瓶气泡水,咕噜噜喝个精光。   路德维希合上车后盖,轻轻问道:“你有心事?”   殷妙欲言又止地瞪了他一眼,心里倒是很想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就是开不了口。   总不能直接说,路德维希你为什么不亲我呀?   拜托,她也是要面子的。   她撅着嘴巴在后头胡思乱想,前面的路德维希忽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眼神深深地看向她。   浪漫的夕阳下,他逆光的英俊面孔被晕染得模糊起来,隐约透出温柔的色调。   殷妙的小心脏砰砰直跳起来。   要来、来了吗?   路德维希伸出手,摸了摸她耳边的头发,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超市出口处有满载而归的行人经过,购物车滚轮的碰撞声异常清脆,公路上时不时行驶过几辆复古的轿车,周围的气氛有着喧嚣躁动的尘世笔触。   路德维希微微俯下-身。   殷妙感受到离她越来越近的气息,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微微仰头。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有人抽走了她手里的空瓶。   她茫然地睁开眼,刚好捕捉到路德维希嘴角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意。   “我去把瓶子押金退了吧。”   殷妙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自助退瓶机边上,看着他用瓶子退了张价值0.25欧元的小票。   她情绪大起大落,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哗啦啦碎了一地。   用502强力胶水也粘不好的那种。   晚饭是在宿舍吃的,殷妙做了简单的三菜一汤,还有她今天的主推菜干炸丸子。   摆放碗筷的时候没见着人,她找了一圈,才发现路德维希倚靠在阳台上,正翻阅一本书。   晚霞的余晖依依不舍地洒在他身周,将原本冷峻的眉眼描绘得柔和起   来。   殷妙随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呀?”   路德维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慢慢读了出来。   Ich glaube,die Wellen versgen   Am Ende Schiffer und Kahn,   Und das hat mit ihrem Singen,   Die Loreley getan.   我想那小舟和船夫,   最后都在海波中葬身。   这是罗雷莱海妖,   用她的歌声造成的。   是殷妙摆在写字台上的那本《海涅诗集》。   这首诗讲述得是海妖罗雷莱用歌声荧惑航船触礁的故事,具有浓厚的幻想主义色彩。   原本稳重硬朗的德语被他大提琴般的嗓音念出来,莫名带上几分诱人沉沦的魔力。   殷妙感到几分新奇:“这是我那天随便买的,你竟然喜欢看这个?”   路德维希微微抬眸,祖母绿的眼睛里暗潮涌动,和罗雷莱的歌声一样危险。   船夫殷妙一无所觉,还巴巴地凑上去:“这本书要二十欧元呢,可贵啦,我都舍不得……”   路德维希圈住了她的腰。   殷妙骤然失声。   他缓缓低下头,将她压在阳台和自己之间,纸质的书籍挡住两人的侧脸。   有风吹过,带得书页哗哗作响,带起了蓝色的窗帘,遮住两人彼此交叠的身影。   青草和夏日的气息在这刹那变得浓郁。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气息紊乱地稍稍分开。   殷妙双颊飞红,眼神湿润得像是快要沁出水。   路德维希紧紧地扣着她的腰,将头靠在殷妙脖颈处,低低平复微喘的呼吸。   他呼出的热气激得殷妙心尖颤抖,像被毛茸茸的羽毛扫过,全身发软。   良久,路德维希才抬起头,又克制地轻轻啄了她一下:“吃饭吧。”   在殷妙看不见的地方,才终于露出无声的苦笑。   不是不想接近她,不想触碰她。   他是怕自己,控制不住。   *   暑期班的日子继续流逝。   某天殷妙踏进教室的时候,意外碰到了熟人。   是那位俊雅的诺亚学长。   这节课是交替传译实训,一周前学员们就收到邮件通知,说届时会请一位非常厉害的学长担任临时助教,大家还曾好奇地打探过消息。   老师面带骄傲地介绍起诺亚的履历,众人这才知道,他不   仅是皮特教授的得意门生,还是德国注册的法庭宣誓翻译,这个资质的含金量非常高,因为目前全德国境内正式登记在册的汉德宣誓翻译不过区区三百多人。   诺亚的经历实在太过闪耀,底下学员们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殷妙同样也心生钦佩。   她向来尊重一切有实力的人。   轮到她进行实训的时候,诺亚看了眼名单,再抬头的时候明显认出了她,微微颔首示意。   殷妙也拘谨地向他问好:“学长好。”   经过这段时间的强化特训,殷妙的临场反应能力提升了一大截。   这次课堂上的表现尤为出色,她翻译的时候不急不躁,认真倾听,娓娓道来,配合精简的口译笔记,深刻体现了翻译的三大要素——信、达、雅。   老师面带微笑地表扬几句,鼓励她继续努力。   等她出门后,才转过头向诺亚调侃:“倒是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诺亚翻动殷妙刚刚做的笔记,看到清晰的逻辑线时微微凝神。   他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第二天中午,殷妙再次在食堂偶遇被众人簇拥的诺亚。   他身边不仅有这期暑期班的学员,年长的教师,还有留校的高年级学生。   连端着餐盘路过的人也会时不时停下脚步,友好地和他打招呼。   就像人群中的发光体,诺亚本人自带聚光效应,吸引周围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朝他这团火焰扑去。   殷妙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向他打听皮特教授的招生条件,但这会时机实在不好,这么多人找他,对方估计也顾不上自己,想想只能先作罢。   她歇了心思,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却被诺亚出声喊住。   “殷妙,等一下。”   诺亚和身边人客气地点头,迅速结束话题,起身站到她面前。   殷妙连忙问好:“学长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的确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没有寒暄客套,诺亚直截了当地道明来意,“今天下午有个非公开庭审,我会全程进行交传翻译,所以需要一位私人记录员,你有时间吗?”   殷妙愣住了。   这可是难得积累经验和增长见识的好机会,她飞快地应下来:“我都有时间!”   这句话说完,她心下犹豫几秒,还是坚持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不过学长,你朋友那么多,请人帮忙应该很容易才对,为什么会找我啊?”   殷妙不是傻白甜,从来不相信天上会有掉馅饼的好事。   虽然是难得的机会,还是得问清楚才好。   诺亚闻言,脸上的神情似乎笑了笑,但那笑意消失得太快,殷妙没能看清。   他平静地解释道:“因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你不用多想,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某些方面比较挑剔,只是不能接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搅乱我的安排而已。   “之前上课听过你的翻译,觉得还可以,所以才请你帮忙。”   殷妙微怔。   心里不合时宜地闪过某种直觉。   这位诺亚学长,虽然表面温文尔雅,可这瞬间她总觉得,对方似乎是个非常冷漠且矛盾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路路:哎呀泳装忘记送了。   本章引用诗歌节选自海涅《罗雷莱》(Loreley)   下一章!一定要来看!大肥章掉落而且有惊喜!(给你们跪下了OR2)   -   【Tips】   DM:德国连锁超市品牌,主营日用品、保健品、化妆品、母婴用品等   LIDL:德国零售超市,传闻中“穷人的超市”,经常打折   0.25欧元押金梗:德国的大部分塑料瓶和易拉罐上都会有“押金”的标志(一般是0.25欧元),算是政府出台的强制回收垃圾的方法,喝完饮料后可以收集空瓶到就近超市的自助退瓶机上换抵扣券,要是拎一麻袋空瓶去就可以退好多小钱钱! 第25章   “路德维希,今天诺亚学长带我去参加庭审,我还当上记录员了呢!学长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的样子真的好酷噢~你说我要不要也像他一样去考宣誓翻译啊?”   “路德维希!诺亚学长帮我推荐了一个华国的旅行团,我马上要去当导游啦,所以这周末可能没办法和你见面……拜托拜托~等我忙完嘛~给你做扬州狮子头好不好~”   殷妙趴在床上举着电话,像只叽叽喳喳的黄鹂鸟,说起来没完没了。   “他说如果我以后跟着皮特教授读研,他非常欢迎……”   “可是诺亚学长……”   话筒那头传来无奈的叹息:“殷妙,十分钟内,你说了32次诺亚这个名字。”   殷妙叭叭的小嘴瞬间闭上,脸颊鼓起两个软包。   她来回揉搓着枕头,放轻声音问道:“男朋友,你是不是吃醋啦?”   那边极轻地“哼”了一声:“吃醋?怎么可能?我吃什么醋?”   “哦~没有啊~~”殷妙故意拉长声音。   话筒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微弱的电流声。   过了好几秒,路德维希萦绕着低气压的声音突兀响起:“他是干什么的?”   “嗯?你说谁啊?”殷妙假装迷糊,实则暗自偷笑。   “……那个诺亚,他是什么人?”   “哦,你说他啊……”殷妙憋着笑意,实事求是地介绍起诺亚的显赫背景:“……总之学长的翻译水平是很厉害没错啦,他是我现阶段想要追赶和超越的目标。”   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然后才软下声来哄打翻醋坛子的那位。   “但你是我的男朋友啊,他只不过是外人,我们俩才是一边的,而且,我只喜欢你。”   跟抹了蜂蜜一样,直直甜到某人心坎里。   路德维希似乎笑了笑,良久才酷酷地开口应道:“……嗯。”   殷妙的确将诺亚奉为职业道路上的偶像。   第一次见识到他的风采,是在那天的庭审翻译上。   诺亚脊背挺直地站在审判委员会身边,像块坚韧的磐石。他念出宣誓的时候有种奇异的庄重感,神情冷静,吐字清晰,好像无论外界怎么风雨漂摇,支离破碎,坚定的内心都丝毫不会动摇   。   他是殷妙见过,对目标最执着的人。   那次过后,诺亚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不冷不热,看上去和旁人无异。   上课的时候也向来公事公办,从未多加照拂。   直到殷妙帮他做了三次记录员后,或许是投桃报李,也或许是对她的能力青睐有加,诺亚偶尔也会向她推荐些靠谱的翻译兼职。   第一次是工业展会的翻译,殷妙在偌大的场馆里穿梭一天,对着各种机床设备从早讲解到晚,嘴皮子基本没停下来过,累到第二天双腿都抬不起来。   再后来是旅游团地陪,炎炎夏日,她被那些精力充沛的大爷大妈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和超市导购疯狂砍价拿优惠,一会儿和华人街的商贩据理力争,苦劝对方不要坑同胞,尽管过程非常辛苦,但最后大家乘兴而归,自愿塞给她小费,临走前还热情相约:“下次来玩还找你啊~”   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一笔不算丰厚的收入,一段无足轻重的旅行回忆。   但殷妙心中的满足感和信念感却在逐步上升。   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再苦再累,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   暑期班临近尾声的时候,殷妙特意抽出一天时间去逛街。   小镇太小,连商业街都没有,她搭乘火车去了邻近的斯图加特。   斯图加特被誉为“汽车的摇篮”,这里经济发达,交通便利,汇集了众多高科技大中小企业,更是闻名世界的汽车品牌“梅赛德斯奔驰”、“保时捷”、“迈巴赫”的总部所在地。   从巧克力屋出来,殷妙正准备去对面纪念品店逛逛,脚步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黑色头发的俊雅青年穿着灰扑扑的工人制服,混在一群眼神疲惫,背脊湿透的人潮当中,从某汽车变速器装配流水线的厂房大门出来,手里还拎着半袋面包和水。   ——是诺亚。   殷妙提着购物袋,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像是撞破最不堪的秘密,亲眼见证英雄落魄的悲剧,这一瞬间,她宁愿自己是中暑产生幻觉,是眼花记忆错乱,是什么都好,总   之看见的绝对不是事情的真相。   行人来往的街道上,她的停驻实在过于突兀,对面的诺亚很快注意到她。   他脚步微滞,很快拐弯朝这边走来。   “学长……”等人到面前,殷妙嗫嚅着喊了一声。   对方还没说什么,她却已经感到无地自容。   或许刚刚掉头就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才是这场偶遇最好的解决办法。   诺亚面色平静:“来逛街?”   “嗯。”   “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   诺亚看着她脑袋低垂的样子,脸上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有时间吗?坐着聊会。”   殷妙点头:“……有的。”   两人坐到树荫下的凉椅上。   诺亚顾自喝了口水,缓缓开口:“如你所见,我在这里打工。”   “学长你为什么……”殷妙艰难地发问。   “为什么打工?”诺亚单手搭在椅背上,自嘲一笑,“还能为什么,多赚点钱呗,这里的工作时薪是25欧,很高吧?我的签证上每年只有120天的打工时间,总得考虑效率最大化吧。”   殷妙犹豫地问:“你很缺钱吗?可是……不是有保证金吗?”   她说的是德国留学生都会缴纳的一笔钱,每年大约8000欧元,作为保证可以在德国正常生活的财务证明,需要在出国前提前预存,然后银行每个月会定时返还到留学生手里。   诺亚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你说保证金?当初就因为这8000欧,我那个家里差点就闹翻了天,没人愿意出这个钱,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你不会想知道我是怎么筹到这笔钱的。”   “殷妙,我在德国花的每一分钱,都只能靠我自己想办法,不然就只能坐着等死,别说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不出一个月我就会灰头土脸地被遣返回国。”   “那些普通学生愿意干的兼职,什么翻译、中餐厅服务员、图书管理员,我都没办法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需要更多的钱,我需要更高薪的工作才能体面地生存下来。”   殷妙心里觉得很难受。   她不敢相信,那位雅致骄傲的学长,那位在庭审上自信从容的优秀译员,竟然要在拥挤闷热的流水线车间里耗费无数个日夜,就为了在德国“体   面”地留下来。   她忍不住哽咽着说:“学长,我……我可以先借你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诺亚笑了起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没必要,就目前来说,我比你想象得还要富有。”   殷妙止住话音,神色讷讷,怕自己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   诺亚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说道:“你不用觉得难堪,这没什么可耻的,凭自己的本事和双手挣钱,我不感到可耻,相反,你知道我最看不上哪种人吗?”   殷妙摇头。   “我讨厌那些生来高贵的人,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彰显自己的优越感,永远妄想把别人踩在脚下,我更讨厌无知无能的媚俗者,他们道貌岸然的虚假嘴脸让我恶心。我愿意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有一天我会站得比所有人都高,比所有人都稳。”   “其实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你眼里有种东西,叫作势在必得。”   “殷妙,你有天分,也有野心,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的导师。”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像是收买她的借口。   殷妙急急忙抬起头,想说她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诺亚抬手制止她,兀自说道:“我不是在收买你,我是为了自己,导师一直在找学习同传的好苗子,想找个衣钵传人,我向他推荐你,正好卖个顺水人情,将来说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殷妙却从他的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学长,你难道不打算继续学翻译了吗?”   诺亚笑道:“没错,博士我打算换专业了,既然都走到这一步,我当然要考虑得更长远,不如挑个前景最光明,最赚钱的方向。”   殷妙直直地望着他,不知作何感想。   诺亚目视前方,没有转头:“怎么,你觉得我心机深沉,步步为营?”   “随你怎么想,但是殷妙,我看得出来,你和我追求的东西不一样,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在翻译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学长鼓励我,自己却要放弃,那你究竟要追求什么呢?”殷妙忍不住问道。   “我?金钱、权势、地位,所有男人渴望的那些,我都想要,只是很多人都不敢承认,我敢,我   不仅敢说出来,我还誓必要做到。”   殷妙沉默了。   诺亚身上背负的枷锁,她没法理解,也没法参透。   或许他太世故,而她依旧理想。   “好了,我说完了。”   诺亚站起身,向前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   他转回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殷妙,语带深意。   “你应该看出来我什么性格,刚才那些话我不想别人知道,你不会出卖我吧?”   殷妙望了回去,坚定地摇头。   “不会。”   她没有宣扬别人秘密的爱好,何况是这么隐私的事情。   诺亚笑了笑:“那学校见,我先走了。”   灰色的背影走远,缓缓融入前方钢铁般的工厂,直到再也看不清。   而殷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脑海中无端想到一句话。   ——有人骂你野心勃勃,有人爱你灵魂有火。   *   晚上视频的时候,路德维希很快发现殷妙情绪低落。   她耷拉着脑袋靠在窗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   手机应该是支在桌上,从路德维希的角度看去,刚好可以看到她头顶上可爱的发旋。   “发生什么事了?”   “路德维希,你觉得人有野心就必然要失去天真的感情吗?”   好好的出去玩了一圈,怎么回来就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   路德维希刚想给她解释,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界面忽然天旋地转。   ——紧接着传来“哐当”一声巨响。   屏幕瞬间变黑,视频戛然而止。   “殷妙?”他下意识地呼唤。   然而对面没有任何回应,刚刚还向她撒娇的女孩仿佛一下子消失无踪。   不好,出事了!   路德维希心头一紧,抓起车钥匙飞奔下楼。   “啊——!!”   殷妙正靠在窗边和路德维希视频,楼下突然传来重物接连撞击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尖叫。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也幸好她这么做了,因为下一秒,阳台窗户就被冒着滚滚浓烟的金属瓶击中,薄弱的平板玻璃瞬间四分五裂,无数细小的碎渣崩了一地。   几块尖锐的碎玻璃直接扎进她的脚背,刺破白嫩的皮肤,顿时血流如注。   变故来得太突然,殷妙过了足足三秒才反应过来。   她迅速起身远离破碎的窗户,躲到靠近房门的桌子底下。   走廊里响起急促凌乱的跑动声,有人高声大喊“暴力事件”、“斗殴”这样的单词。   殷妙的宿舍在三楼,这会玻璃碎裂,街道上的声音毫无阻挡地传了过来。   刺耳的尖叫,推搡与咒骂,瓶子摔碎的响声,以及棍棒挥动带来的风声,天空上方冒起带着火星的白烟,安静的小镇犹如一辆脱轨的火车,正朝着失控的边缘狂乱驶去。   出事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打电话报警。   手机在刚刚的冲击里摔落地上,她费劲地用晾衣杆勾回,拿起来一看。   ——屏幕碎成蛛网,怎么按唤醒键都没反应。   殷妙心里闪过一阵惶惶然,在和平年代长大的孩子,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场面。   脚背上的刺痛提醒她还在流血。   她勉强镇定下来,艰难地挑出扎进皮肤的碎玻璃,然后用卫生间的毛巾按着止血。   伤口不深,只是一直在流血,所以看着可怖。   宿舍楼原本就临街,现在已经不安全了,可她也不敢出去,外面或许更危险。   殷妙蜷缩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死死地盯着阳台的方向。   她怕有人上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外面隐约响起短促的警哨和低沉的喝止声。   暴-乱的动静渐渐变小。   “咚咚咚。”   有人敲响她的房门。   “谁?”殷妙警惕地问。   “是我,诺亚。”   门开了一条小缝,外面站着的确实是诺亚。   看到熟人,她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听说这边出事了,我们刚好在附近,所以过来帮忙,你还好吗?”   “……我没事,学长,外面究竟怎么了?”   诺亚眉头紧皱,面色很是不好。   其实早在他们过来前,现场就已经发生了流血事件,但他看到殷妙的表情,怕她知道后害怕,只能避重就轻地解释:“有两个难民骚扰女性,当地人上前帮忙,结果演变成了斗殴。”   殷妙神情瑟瑟,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诺亚眼尖地发现了她的异样:“你怎么……你流血了?!”   脚背上胡乱包裹的毛巾浸湿了血液,开始汩汩往外渗透。   诺亚定了定神,   转而向门内望去,果然看到阳台上的一片狼藉,以及满地的碎玻璃残渣。   “你先等着,我去拿医药箱。”   他转身快步走远,不到五分钟又折回来。   拎着医药箱进屋后,诺亚轻轻掩上房门,没有上锁。   “我帮你先清创……”   “不用不用,我手没事,自己来吧。”   殷妙捂着脚,语无伦次地拒绝。   诺亚没有坚持,看着她笨手笨脚地自己包扎伤口。   殷妙胡乱止完血,手里动作微顿,犹犹豫豫地抬起头。   “学长,你可以借我下手机吗?我想打个电话。”   她给他看了自己摔碎的手机屏幕,语带恳求道。   刚刚和路德维希的通讯突然中断,殷妙怕对方担心,想打个电话过去报平安。   诺亚不言不语地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然后蹲下检查起她的受伤情况。   殷妙按下路德维希的号码,对面是无人接听的忙音状态。   她不死心地又拨出一遍,刚刚按下通话键,房门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猛撞开。   ——路德维希神色焦灼地冲进来。   诺亚正在观察殷妙脚背的止血情况,看到来人,只是稍稍偏了偏头。   他单膝跪在殷妙面前,左手捏着绷带末端,右手稳稳地扣在纤细的脚踝处。   ——是想要去触碰的亲昵姿势。   路德维希的脚步骤停。   他站在门口,神色冰冷地质问:“你是谁?”   “你又是谁?”诺亚缓缓站了起来。   “我是路德维希,殷妙的男朋友。”   “诺亚,她的学长,听说这里发生暴-动,所以过来看看……”   话没说完,被路德维希直接打断。   “你是华国人吧,没有中文名字吗?还是说,与人交往连真名都不愿意透露?”   诺亚收起客套的笑意,渐渐面无表情起来。   眼前的年轻人金发绿眸,贵气逼人,身上有着他最讨厌的傲慢与无礼。   有些人出生就拥有一切,却从来不懂得尊重和礼貌应该怎么书写。   他摘下眼镜慢慢擦拭,语气带上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   “不说中文名,是因为你们这些德国人没几个能念对的。”   重新将眼镜戴回去后,他这才冷冷开口。   ——“我叫蔡允泽。”   作者有话要说:surprise~有小可爱猜到吗?   -   “有人骂你野心勃勃,有人爱你灵魂有火”出自杨胖雨歌曲《脆弱星球》。 第26章   “蔡允泽!”   背影颀长的男人微微转身,露出半张清俊冷欲的侧脸。   他身形高大挺拔,黑色的额发向上翻起,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像极了小说里的斯文男主,明明是温文尔雅的装束,却依旧挡不住通身强盛的气场。   林锦书喊出他名字后,胳膊里挂着的链条包一甩,踩着高跟鞋悠哉悠哉走上前。   她和蔡允泽并肩立在电梯口,扁着嘴“啧啧”上下打量一番,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调侃:“哟,我们蔡大律师可是位稀客啊,今儿个怎么有空莅临安济?”   几年过去,昔日的蔡允泽果然如同潜龙腾渊,在万众瞩目下一飞冲天。   年少时经历的磨砺困境成就了他坚忍的心性和如今显赫的地位,他的城府心计愈发深不可测,所有强硬严酷的手段都被隐蔽地藏在深处,面上依旧眉目如星,薄唇轻抿,云淡风轻的姿态像一株峭壁青松,吸引人奋不顾身地靠近。   林锦书向来看不得他这副清高的模样,但凡见着了总要刺几句。   “叮——”   上行的电梯到达,蔡允泽礼貌侧身,示意女士先请。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电梯,他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恒润的新产品发布会初步定在下周,时间紧张,我过来看看你们这边的进度。”   林锦书斜他一眼,带出几分意味深长:“我们?恐怕是担心你娇弱的小师妹太过操劳吧?想不到你这种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偶尔也会有人性化的一面啊?”   蔡允泽微微颔首:“过奖。”   不痛不痒的轻松姿态,倒是哽得林锦书一时语塞。   两人无言地走进安济译社,恰好碰到在茶水区哄抢咖啡的年轻同事。   “谁点的加冰焦糖榛果拿铁玛奇朵啊?花样这么多?”   “我的我的!”   “艾米(Amy)你拿得中杯美式是我的啦,不加糖不加奶。”   “要死咯,你一大清早喝这么硬的?”   拎着咖啡纸袋的艾米正咯咯娇笑,和同事调笑打趣,眼神一转落在进门的陌生面孔上。   她怔怔地望向对方,连手里拿错的咖啡都忘了换,就这么随着他的脚   步缓缓转头。   旁边的老员工见状,连忙轻声咳嗽几声,提醒她的失态,然后朗声向来人打起招呼。   “林总早,今天的林总依旧光彩照人。”   林锦书拿手指点了点他,傲娇地哼了声。   老员工转过头,略显拘谨地和另一人攀谈起来。   “蔡总您好,好久不见啊,您今天也过来了?”   蔡允泽停下脚步,和他客气地寒暄几句,然后和林锦书一同进了总经办。   艾米呆呆地望向他们离去的方向:“……哇塞,那是谁啊?哪个语系新来的大佬?”   男人的气场太强势,刚刚他的视线瞟向这里的时候,她差点紧张到不敢呼吸了。   老员工弹了弹艾米的脑门,无情地打击道:“收起你的心思吧,想都别想,那可是安济当年的创始人之一,和殷总并肩打天下的蔡总蔡允泽,法务部就是人一手办起来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蔡总重心都在律所那边,咱们这儿人就挂个名。”   总经办的会议室内,光线偏暗,台上有人正用投影讲解PPT,详细地分析恒润新产品的技术革新和宣传方案,密密麻麻的讲稿一页页铺开,看得人眼花缭乱。   恒润即将推出的这款新产品,是自主研发的高端芯片,期望覆盖旗下所有终端通讯设备,具有跨时代的创新意义。这次新品发布会将在全球同步线上直播,前期预热就已经引起业界轰动,算得上全世界翘首以待,因此需要大规模、多语种的专业同传配合。   安济早已顺利拿下德语和法语的同传资格,现在正在进行发布会前最后一遍资料梳理。   蔡允泽和林锦书进来后,没有打扰众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下旁听。   直到会议结束,其他人陆续退场,灯光调亮后,殷妙这才转头和他们打招呼。   “早啊,锦书。”   “学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次出差挺久啊,得有一个月了吧?”   “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蔡允泽盯着殷妙看了两秒,一针见血地指出。   殷妙摇头苦笑:“没那么夸张,只是这两天没睡好。”   从沪市回来后,殷妙就陷入了难以克服的失眠怪圈。   每天夜深了往床上一躺,眼前就   会浮现路德维希那张受伤的脸,紧接着是六年前的零碎记忆,走马观花般在脑海里不断闪现、定格、放大,搅得她根本无法入睡,每宿都苦苦煎熬到天明。   蔡允泽偏过头,声音如常地说道:“这次出差带了几盒燕盏,回头我让人给你送来。”   要是让律所那些小姑娘,包括刚刚的艾米知道,这位强势冷酷的蔡大律师有一天会这么温声细语地和人说话,恐怕一个个都会惊掉下巴。   殷妙撑着额头强打起精神,倒也干脆地接受了:“行,谢谢学长。”   推辞也没用,多年共事,她早已深知蔡允泽的性格,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转而说起自己的安排:“关于这次恒润的同传……”   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蔡允泽领口上,不知看到什么,她话音顿住,神情显出几分诧异。   殷妙起身走近几步,倏地靠近他。   蔡允泽稳稳端坐,八风不动,唯有捏着水杯的掌心微微收紧。   殷妙伸手一捻,从他的衬衫领口处抽出一根头发。   棕色的长卷发,带着微微的波浪弧度,隐隐能闻到一股魅惑的女士香水味。   “无人区玫瑰,学长,看来你这次出差艳福不浅啊?”   蔡允泽神色不变,淡淡说道:“刚刚见了个客户而已。”   旁边的林锦书也调转视线看了他一眼,目光在那根长发上流连两秒。   “女客户?怎么,你这是要转行往婚姻律师方向发展?”   这话当然只是玩笑,蔡允泽精通外语,熟悉国际法律知识,更擅长金融经济事务,是业内赫赫有名的涉外律师,他的时间金贵得很,一般人还真请不动他出马。   蔡允泽对两人的调侃无动于衷,连表情都没变,迅速转移话题:“这次恒润的发布会确定由他们的CPO(首席产品官)主讲,偏重技术侧和用户体验,你准备带谁去?”   正式的同传场合,往往需要两到三名译员组成团队,轮流20分钟进行翻译,保证每人有充足的休息时间,否则一个人坚持下来,不仅对译员的身心负荷太大,翻译质量也会下降。   殷妙正色道:“法语组的人员不用我插手,至于德语,我准备带亚历克斯   (Alex)去。”   亚历克斯从事同传行业将近五年,临场经验丰富,心理素质强大,是安济德语翻译的另一块金字招牌,由他和殷妙搭档,绝对让人放心。   蔡允泽点头,神态放松,手指规律地轻轻敲击桌面,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   最后他平静开口:“我最近有点时间,发布会和你一起去吧。”   殷妙略感惊讶,但很快答应下来:“行。”   *   月底,恒润正式召开新产品发布会。   作为京市的高科技企业代表,彰显华国国际品牌的重要标杆,恒润每次推出新产品都是令国内外科技迷狂欢的盛宴,全球关注度遥遥领先,因此商务署那边也对这次活动给予了高度重视。   奥斯卡一身笔挺的西装,梳着精神的大背头,像朵自由自在的交际花,神采焕发地游走在场内与人攀谈,时不时散出去几张名片。   大门口的签到处光影一暗,迎面进来数位新来宾。   其中打头的两位尤为显眼,高大俊雅的男士西装革履,烟灰色的衬衫沉稳大气,搭配金边无框眼镜,凌厉强势的气质仿佛出鞘利剑,让人只敢远远观望,不敢擅自靠近。   相比之下,他身边的女士则低调得很,一身米色的职业套裙,头发在脑后梳成简单的低马尾,轻妆淡抹,看上去成熟又干练。   奥斯卡看到熟人,笑逐颜开地迎了上去。   “嗨~亲爱的妙~我就知道今天肯定能遇到你,非常期待在接收机里听到你的声音。”   殷妙微笑着和他击掌:“嗨,奥斯卡,希望我的翻译能让你满意。”   “我可从来没对你失望过,”奥斯卡朝她眨眨眼睛,转而面向她旁边的男人,玩笑的态度收敛,显得一本正经起来,“你好诺亚,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你好,奥斯卡,好久不见。”蔡允泽客气地回应。   殷妙站在原地和他们交谈一会,很快提前退场:“那你们先聊,我带人先上去准备。”   她领着安济的译员,登记完毕后走向会场二楼,那里是整层的同传间。   奥斯卡在华国待的这些年,中文学得反正不怎么样,来来回回都只学会几句骂   人的俚语,人情做派倒是适应得很快,这会儿殷妙告辞后,他便自来熟地和蔡允泽搭起话来。   “诺亚,有空来我们这边多坐坐啊,自此渝新欧线开通后,我们的两边贸易方针很需要咨询……”   “一定,我也早就想去拜访……”   “哦这是我的名片,你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把时间定下来……”   “……”   两人低声在门口-交谈,一时没注意到签到处又进来新人。   来人个子很高,一身定制的手工西装衬得宽肩窄腰,纯黑色衬衫更是包裹得一丝不苟,隐隐透出几分禁欲和克制,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森林般的冷感绿眸,似乎只要一不小心和他对上视线,就会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那人从光影中缓步走来,踏进室内的一瞬间,整个空间好像穿越回十八世纪的柏林故都。   而他就是宝座上生杀予夺的王。   路德维希留下签名,毫不留恋地转身进场。   他微微抬眸,眼神环视全场,然后倏地停驻在某人身上。   奥斯卡眼角余光瞥到他,再次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路德维希,我可等你好久了啊!”   路德维希没有应声,冷冷地看向那人。   奥斯卡顺着他冰封的视线望过去,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   “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蔡、允、泽。”   他咬字清晰地念出对方名字。   蔡允泽不躲不避地望回去,微微一笑:“巧了,我们认识,是吧?路、德、维、希。”   空气中仿佛有噼里啪啦的火花迸溅,气氛犹如骤然紧绷的弓弦。   一触即发。   奥斯卡顿时傻眼。   他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好像……好像之前的某场晚宴上……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大惊失色地开口。   “你们,你们不会也是……那种关系吧???”   作者有话要说:才不是啦! 第27章   同传间内,殷妙正在进行最后的设备检查。   进入工作状态的她有种近乎完美的强迫症。   麦克风要调到最舒适的角度,各个语种的频道号码背诵到最熟,笔记本电脑永远放在右上角,纸和笔则在伸手就可触及的方向。   这场发布会共有十几个语种进行同声传译,由于恒润的主讲人会程以中文进行产品讲解,大部分时间都是汉译外的单向输出,因此译员们基本以外语母语者为主。   例如俄罗斯语的同传箱内,端坐的两位蓝眼白皮的译员。   而安济能在这样激烈的竞争中,以纯华国面孔占据德语、法语两席,足可证明其实力强劲。   一楼的主会场内,精神抖擞的主持人款款走上台。   导播立刻示意镜头跟上,聚焦舞台中央,大屏幕上开始倒数计秒,最后的数字“0”跳动消失后,偌大的背景墙上恒润充满科技感的Logo灿然亮起。   万众瞩目之下,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简单黑衬衫牛仔裤,脚踩白球鞋的男人快步上台。   他看上去像是位普普通通的程序员,脸上神情却出奇得淡定从容,面带微笑地向台下观众点头。   二楼同传间,殷妙将自带的沙漏翻转,任由里面的流沙缓缓落下,转头对亚历克斯说道。   “我这里OK。”   “我也OK了。”   “那谁先?”   亚历克斯绅士地伸手:“Lady first.(女士优先)”   殷妙欣然应道:“好。”   两人几乎同时戴上头戴耳机,调转收听频道,然后屏息以待。   台上的主讲人接过话筒,安静在舞台中央站了两秒,正式拉开这场发布会的序幕。   “这一天,我已经期待了一年零八个月。”   听起来平凡无奇的开场白,却饱含曾经越过的无数失败和沧桑,台下观众由衷地鼓起掌。   殷妙面色沉着地按下麦克风。   “Ich habe mich s an diesem Tag auf ein Jahr und acht Monate gefreut.”   她微微调整着耳麦的声音,行云流水地输出顺畅的德语句子。   从她口里说出的德语,断句自然,语序正确,总能给听众耐听又顺耳的感觉。   而她的声音也将通过接收器,传到现场以及网络上无数德语观众的耳朵里。   通过同声传译们共同   搭起的桥梁,全世界的科技迷才能跨越语言障碍,实时接听到最新的资讯。   这就是翻译的使命。   桌上的沙漏流到尽头的时候,亚历克斯向殷妙比了个“交换”的手势。   殷妙冷静地回了个“OK”。   趁着主讲人停顿的空当,她将句子完美收尾,然后关闭自己的麦克风。   旁边的亚历克斯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殷妙轻舒一口气,拧开水瓶喝了几口,继续做起辅助工作,完善笔记本上两人共同的语料库。   之后的发布会高-潮迭起,恒润的独创芯片技术和新推出的终端设备果然引起全世界轰动。   和友商对比的环节也总能让人会心一笑,年轻的首席产品官金句频出,浑身洋溢着自信的光环。   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里,主讲人鞠躬谢幕,产片介绍顺利结束。   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后,现场将进入互动提问环节。   殷妙摘下耳机,靠在椅背上和亚历克斯闲聊。   “感觉怎么样?”   “不错,我蛮喜欢这小子说话的调调,有股‘老子天下第一’的张狂,我翻起来也爽。”   殷妙笑了笑:“那一会的提问你先来?”   谁知亚历克斯听完,疯狂摇头拒绝:“不不不,还是你来吧,就当体谅体谅我这老人家,每次听完那些外国译员说的蹩脚中文,我都得头疼三天。”   殷妙忍俊不禁,亚历克斯明明才三十多岁,却总爱宣称自己“年纪大了”,“老人家操劳不得”,平日里最受不了的事就是听各种外国人讲中文。   念着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她非常好说话地同意道:“行行行,那就我来吧。”   下半场开始,第一个提问的是来自韩国的记者。   身为通讯电子产品领域的佼佼者,同样拥有龙头企业的对手,双方的竞争关系非常明显,因此这位记者的提问针对性极强,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质疑。   收到主持人讯号后,其他语种的译员纷纷将耳机调到韩语频道。   殷妙记忆力绝佳,根本用不着抬头找墙上的频道表,准确无误地拨到韩语台。   耳麦里瞬时传来韩国译员磕磕巴巴的中文,带着泡菜国特有的黏着性辅助词,似乎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一句   “思密达”来结尾。   殷妙紧紧皱着眉头,侧耳倾听,试图理解对方的意思。   她听到那边的译员艰难地组织逻辑,然后说了一堆语序混乱的话。   亚历克斯这会只戴了半边耳机,在边上拼命憋笑。   殷妙:“……”   脑门上的神经突突直跳。   她也开始感到头疼了。   按照韩国译员想要表达的主要意思,她将问题翻成德语传输出去。   负责回答问题的恒润首席架构师沉思片刻后,有理有据地怼了回去,将现场气氛掀到新高度。   韩国记者无言以对,最终面带不豫地坐下。   提问环节继续进行。   两三个平和的问题过去后,主持人正在挑选下一位提问人。   亚历克斯趁机和她搭话:“不如猜猜,咱们接下来调去哪个台?”   殷妙面无表情:“猜不到,不想猜,我只希望不要再去韩语台了。”   实在是连她也吃不消。   耳麦里主持人给出信号,提问者是德国人。   殷妙精神一振,神色放缓几分,坐姿也稍微放松下来。   很好,这次不用调台了。   她调大耳机音量,静静等候这位提问人说话。   耳麦里沙沙响动两秒,紧接着传来低沉动听的男声,钝钝地敲击听者的鼓膜。   “作为个人,我非常敬佩恒润不断创新和突破的能力,但是考虑到现实情况,我同样很好奇贵司的新款芯片应该如何冲破封锁,在欧洲市场上平等地参与竞争?”   殷妙有瞬间的失语。   因为这个声音她太过熟悉。   曾经无数个难眠的深夜里,就是这个温柔的声音给她念诗、读书,轻声细语地哄着她入睡;也是这个声音,无怨无悔地陪她一遍遍练习翻译,替她纠错,为她打气。   这个声音说过最动听的情话,也说过最决绝的恶语。   此时此刻,他隔着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用最曲折的方式,和她遥遥对话。   身边的亚历克斯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失态,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两下提醒。   殷妙瞬间回过神,她垂下眼眸,将万般情绪压下心头,语气镇定地翻译起来。   提问人和台上恒润的战略官有来有回地探讨话题,在和平的氛围里结束交流。   只是最后,耳麦里传来他的呓语:“谢谢回答……也谢谢翻译。”   场内和线上的观众千千万万,他却专注得仿佛在对她一人说话。   殷妙神色漠然。   从同传间出来后,殷妙接到蔡允泽的电话。   他语气如常,对刚刚大门口和某人的相遇只字未提。   “累吗?一会老郑组了个饭局,他手里有好些欧洲市场的资源,你要过来么?”   蔡允泽和恒润的执行副总裁郑总是老同学,私交深厚,安济恒润的项目就是经他批准拿下的。   殷妙疲惫地揉着额头,略加思考:“去吧,有钱赚为什么不去?”   蔡允泽声音清冷:“你有个心里准备,刚我看老郑助理拿了两箱白的。”   意思很明显,酒局。   殷妙闻言犹豫,主要是她酒量实在太差,根本上不了台面。   那边蔡允泽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你过来吧,今天我喝,你一口别动。”   *   京市某条僻静的胡同内,私房菜馆榕悦庄亮起暖黄色的灯笼。   殷妙和蔡允泽跟在服务员身后,顺着曲水长廊走了大半天,经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假山花园,终于来到后院环境私密的一间清雅包厢。推开门,里面人影交错,热闹得很。   虽然宾客众多,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来得人神情都很放松,的确是场私宴。   许是这位郑总交游广阔的缘故,他的朋友年龄跨度也很大,有一身高定西装精英模样的,有拖家带口带着老婆以证清白,牵着孩子过来蹭吃的,还有身着马褂布鞋,打扮得跟公园里遛鸟大爷似的纯种京市土著。   满场游走的郑总注意到他们,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拍了拍蔡允泽肩膀,然后绅士地同殷妙握手。   “殷老师,今天辛苦啊。”   “哪里,郑总客气。”   寒暄几句后,他似是想到什么,再次转头朝场中朗声道:“我再重申一遍啊,今天谁都不准给我谈公事,大家都是朋友,就吃吃饭聊聊天,小酌几口怡情。”   殷妙偷偷觑了眼桌上堆的酱香白酒,心想这郑总说话也挺艺术的,还小酌怡情呢?50几度的白酒摆上桌,分明是个不醉不归的架势。   榕悦庄的包厢很大,前后厅之间隔了半扇红木花   鸟屏风,蔡允泽被郑总拉着和人称兄道弟,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殷妙便自己拐去后间。   刚绕过屏风,迎面走来一个气宇轩昂的挺拔身影。   殷妙低着头在包里翻找手机,一时没注意,直直撞了上去。   对方胸膛太硬,她重心不稳地晃了晃。   鼻尖传来一股冷冽的松木调香水味,熟悉而久远。   那人伸手扶住她细腰,然后缓慢收回。   殷妙怔然抬头,在对方喉结处看到了那颗熟悉的小痣。   作者有话要说:追妻剧情还有5秒到达战场,请做好准备,全军出击!   本章恒润发布会灵感参考2007乔布斯苹果发布会。 第28章   世上的相遇千千万万,有的人注定要重逢。   榕悦庄的包厢里,殷妙和路德维希再次不期而遇。   从对方的喉结收回目光,她心里不由泛起嘀咕:真是奇了怪了,明明过去六年间两人音讯隔绝,毫无联系,偏偏自从他来到华国后,堂堂960万平方公里的陆地面积都困不住他,世界小得跟逛楼下社区公园似的,走到哪里都能碰上。   “好巧。”路德维希率先开口,眼神落在她小巧的鼻尖和娇嫩的唇瓣上。   “是挺巧的。”殷妙客套地假笑,语气生疏得仿佛面对初次见面的客户。   刚刚的冲撞让她额前的刘海散落下来,缠缠绕绕地勾在耳畔。   路德维希看得入神,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替她整理好。   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殷妙警觉地后退一步。   他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头发乱了。”   “哦,谢谢。”   殷妙潦草地把碎发别到耳后,两人又回到无话可讲的沉默。   她心里盘算着此地不宜久留,视线四处乱瞟。   结果正好看到站在路德维希身后,手上端着盘开心果,一脸高深莫测盯着他们看的奥斯卡。   殷妙:“……”   她没好气地喊对方:“奥斯卡,你在干什么?”   奥斯卡端着果盘缓缓靠近:“刚刚在发布会碰到郑总,是他邀请我们一起共进晚餐的。”   殷妙:“我没问这个,我是说,你干吗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这次奥斯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我觉得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要简单和纯粹一点。”   “?”殷妙听得满脑袋问号。   奥斯卡吞吞吐吐:“同时维持复杂的男男关系和男女关系,是不是太……哎,算了算了,作为你们三人共同的朋友,我尊重你们的选择。”   这都什么跟什么?   殷妙被奥斯卡说得头更疼了。   她下意识地想向身边人求助,和之前很多次一样。   抬起头的刹那,对上的却是路德维希异常专注的视线。   他仿佛没听见奥斯卡的胡言乱语,那双深   绿色的眼眸就这么满怀珍惜地凝视着她。   就好像……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殷妙心尖发烫,避无可避地偏过头。   关键时刻,幸好服务员贴心地过来救场:“您好,客人已经到齐,几位可以入席了。”   就餐区域,足足能坐下二十人的圆桌主位被空了出来,显然易见是留给今天的东道主郑总。   其他宾客纷纷就座,转眼间空着的座位就少了大半。   殷妙和奥斯卡前后脚到达,自然而然地坐到他右手边。   几乎是她刚坐下的瞬间,旁边的空位就被抽出。   ——两只属于男人的修长手掌同时按在椅背上。   路德维希和蔡允泽冷眼相对,两人各自紧紧扣着座椅不松手,谁也不肯让出一步。   他们一个矜贵冷漠,一个清俊强势,现在正面对上,相差无几的身高和强大气场带来双倍压力,瞬间压下周围的谈笑声,汇聚成视线焦点。   所有人明里暗里地来回打量起两人,其中不乏聪明的已然意识到什么,看出他们的不对付。   有人笑着打起哈哈:“哈哈哈要我说啊,谁都想挨着美女坐,明明我身边就空得很嘛。”   无心的一句话将殷妙也拉下水,进入舆论漩涡中心。   众矢之的的感觉瞬间袭来。   连主位上的郑总都察觉到这边动静,面带好奇地望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坐在殷妙另一侧的奥斯卡“刷”地站了起来:“路德维希,你、你来坐这边,这里对着空调口,我太热了,我往门外挪挪。”   路德维希先是没动,直到察觉到殷妙难看的脸色,这才缓缓松开手。   他冷冷地瞥了眼蔡允泽,移步坐到殷妙左手边。   蔡允泽面色平静地拉开椅背,在殷妙右手边坐下。   殷妙夹在两人中间,桌子底下的拳头咯咯作响。   无形的风波就此消弭,饭局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进行。   蔡允泽说得没错,今天现场来的客人果然个个背景深厚,人脉广阔,在郑总的引见下,殷妙很快将安济译社的名号推了出去,还顺势加了一圈潜在客户的微信。   觥筹交错里,装满白酒的分酒器随着缓缓转动的圆   盘,停驻到每位宾客面前。   郑总挨个问候一圈后,心情颇佳地向殷妙遥遥举起酒杯。   “殷老师,我得敬你一杯,今天辛苦你了,听说现场反馈德语和法语的翻译尤其好啊。”   “她不喝酒。”几乎同时,两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郑总面色不变,手里的酒杯也没放下,反而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   “哦?明明人家殷老师自己还没说话呢。”   蔡允泽直接将殷妙的分酒器放到自己面前:“老郑,别废话,我替她喝吧。”   郑总却没搭理他,而是笑眯眯地转向路德维希,用娴熟的英语问道:“我比较好奇的是你,路德维希老弟,怎么,你今天也要替殷老师喝酒?”   路德维希面色淡淡:“勒威和安济刚签项目合作,以后还得仰仗殷老师照顾,替杯酒不算什么。”   这话说得极为漂亮,两人隔空碰了酒杯,仰头干了。   身边的助理眼疾手快地又给满上一杯,郑总这才转向蔡允泽,不紧不慢地说道:“行了,我知道你们是一起的,不过你既然要替酒,那可得按规矩来,每次都得喝两杯啊。”   蔡允泽笑道:“行。”   他说到做到,果然一口气干了两杯。   殷妙连忙笑着讨饶:“郑总,学长刚出差回来,时差还没调好呢,您可千万手下留情啊。”   然后微微侧过头,客气地对路德维希颔首:“也谢谢勒威的照顾,安济一定尽心完成工作。”   言下之意,今日替酒的情意她受下了,但两人的关系也仅限于工作来往。   亲疏分别,一目了然。   路德维希转动着手里的空酒杯,只觉得那点白酒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脾胃,又迅速冷却,让他整颗心脏都变得冰凉苦涩。   郑总请大家吃得是具有京市特色的涮铜火锅。   各种新鲜而珍贵的食材依次端上桌,服务员在每位宾客面前摆好小火锅,点上小火,看众人聊得投入,还细心地替他们调配好蘸料。   飘香的芝麻酱搭配辣椒油、蒜末和香菜,闻上去就让人食指大动。   殷妙和新认识的客户说了几句话,再一低头的功夫,自己面前那分毫未动的标准   蘸料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清淡可口的海鲜酱油。   似有所觉地往左边一瞥,果然在路德维希的桌上看到眼熟的小料碟。   她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郑总不愧是酒场老/江/湖,嘴上说着“小酌”、“随意”,劝起酒来那是一套一套的。   酒过三巡,现场气氛愈加热烈,不少人直接当起“令狐冲”(拎壶冲),拿着分酒器就仰头喝。   蔡允泽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将递到殷妙面前的酒杯全挡了过去。   他果然说到做到,把她保护得密不透风,愣是没让她沾一口酒。   殷妙观察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无碍后才放下心来,然后低头一看。   ——盘里已经烫好了牛肉和蔬菜,全是她爱吃的。   身边的路德维希刚刚放下公筷,接过对面敬来的酒,一饮而尽。   他自己盘中空空如也。   殷妙只觉得这餐饭吃得实在太过艰难。   食不下咽,如坐针毡。   ……   好不容易挨到散场,众人起身向郑总告别。   助理接了个电话,靠近他身边耳语几句。   郑总喝得也有点上头,他脚步踉跄地靠近蔡允泽,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人走:“老蔡,一会你得跟我去见个人,人家手里有点纠纷,等你时间等了快半个月,你看看都求到我这里了。”   蔡允泽皱着眉头:“还是改天吧,你今天多了。”   郑总大着舌头:“放心,不喝了,去我那里,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说事。”   郑总在市区某写字楼顶层拥有一间私人会所,专供招待贵客使用。   蔡允泽推辞几句,终究还是挂不下人情,勉强同意下来。   看样子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殷妙轻声和他商量:“学长,要不你先忙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早上是坐蔡允泽的车过来的,这会就得自己打车回去。   蔡允泽即使被灌了一晚上酒,看起来却依旧神智清醒,傲人的智商也没有丝毫下降。   他透过镜片望向前方已然穿上大衣,正在和郑总握手告别的金发男人,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车钥匙塞给殷妙:“太晚了不安全,你开我的车回去。”   开他的车回   去,别给任何人送你的机会。   殷妙面色犹豫。   郑总助理走过来笑着劝道:“殷老师你放心吧,我肯定派人把蔡律师平平安安地送回去。”   她这才点头:“那好,麻烦你了。”   路德维希临出门前,正好看到蔡允泽将车钥匙放到殷妙手心的场景。   奥斯卡晃晃悠悠地从后面搭上他肩膀:“哥们,今天我可帮了你大忙,叫你司机送我一程呗。”   路德维希收回视线,神情冷淡:“不顺路,你打车吧,我给你报销。”   *   殷妙开着蔡允泽的黑色卡宴,缓缓驶上车行道。   大约开出十分钟左右,她调整导航的时候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   不经意的一眼却让她随即皱起眉头。   后面似乎有辆车跟着她。   她心念急转,打转方向盘拐向附近的辅路。   转过弯后又立刻往后看了一眼,那车还是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   殷妙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故意减速缓行,准备等那车先过去再重新出发。   刚慢下速度,斜后方地下停车场里忽然冲出一辆速度极快的小车,车前灯也没开,歪歪斜斜连变好几个车道,许是夜晚视野模糊,没看清前方的黑色卡宴,直直地朝车屁股撞了上来。   殷妙好端端地坐在车里,突然感到一股剧烈的冲击,整个人被推得向前倒去。   她脚下一别,直接从刹车片上擦过,脑袋差点撞上方向盘,又因为安全带的束缚被勒了回来。   整辆车被怼出去将近十米后,她才惊魂未定地反应过来。   她被追尾了!   作者有话要说:蔡允泽:人车两失,好惨一男的。(冷漠.jpg) 第29章   殷妙被追尾了。   撞得还是蔡允泽的车。   她解开安全带,气势汹汹地去讨要说法。   对方的车门也刚好打开,还没靠近呢,浓烈的酒气就随着空气飘来,一个年轻男人踉踉跄跄地从驾驶座里爬出,原地晕头转向地打了个弯。   好家伙,这是喝了多少?朗朗乾坤竟敢酒驾,简直胆大包天!   殷妙酝酿情绪,刚准备开口质问,两人身后响起一道洪亮而热情的喊声。   “您好,滴滴代驾为您服……务……??”   尾音越来越微,语气越来越迟疑,骑着电动车姗姗来迟的代驾司机满脸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着急忙慌地跳车解释:“尾号1719?这、这不是说让我下地库找你吗?你怎么自己给开上来了?你、你这单现在我可接不了啊!”   他又转向殷妙,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姑娘你得给我作证啊,我可啥都没干呢!”   殷妙却没空回应他。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后面那辆车上。   银色的S级奔驰跟了她一路,见到前方出了事故,它没有超车,反而缓缓停靠在路边。   戴着机械腕表的手掌按上车门,男士皮鞋稳稳踩在地上,隐约露出线条分明的脚踝。   路德维希在夜风中闪亮登场,遥遥向这边望来。   看清导致这场事故的真正罪魁祸首,殷妙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而她面前的追尾车主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竟然还理直气壮地率先发难:“你、你怎么开车的!”   殷妙冷漠以对:“拜托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是你撞得我,你全责。”   事实证明,跟醉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那人一听这话瞬间被激怒,脸孔涨得通红,跌跌撞撞地冲殷妙逼近,嘴里还骂骂咧咧。   “TMD臭娘们,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教训我,我让你丫长长记性……”   旁边的代驾伸手去扶,反而被狠狠推翻,追尾车主扬起右臂,眼看着就要动手。   危急关头,殷妙眼前蓦然一暗,矫健的身影像风刮过,捧着后脑勺将她牢牢扣在怀里。   宽阔温暖的怀抱里,鼻尖满是熟悉清淡的松木气息。   她什么   也看不到,只依稀听到一声痛呼。   路德维希冲上来后,根本来不及多想,护住殷妙转身就是凌厉一脚。   烂醉如泥的车主摔倒在地上,被赶来的司机一把制住。   “老板,交警过来了。”   临近年关,道路巡查力度加大,这边一出事故,交警立刻闻讯而来。   现场的情形简直一目了然,追尾车主被要求做呼气式酒精测试。   没想到这人脾气大得很,非但不让人碰他,还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你们抓我干吗?你们不是警察吗?他殴打我去抓他啊!我有什么错?!打人啦,没天理啦!”   神智不清的样子活像个胡搅蛮缠的泼妇。   殷妙半天才从路德维希怀里挣扎出来,和代驾站在边上向交警说明情况。   追尾的责任很好判定,但肇事车主现在大发酒疯,又是憋气又是耍赖,酒精测试倒是不好做。   司机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见状连忙劝道:“外面风大,殷老师要不您先去我们车里等吧。”   寒冬腊月的,外面的确冷,裸-露的皮肤传来凛冽的刺痛感。   殷妙最终还是上了路德维希的车。   她坐在后排,头顶缓缓靠上车窗,感受到了命运无情的捉弄。   车外吵闹不止,年轻男人激动亢奋,最终被强制押上警车做酒精检测。   车内却寂然无声。   直到彻底放松下来,殷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钝痛。   肩膀和小腿像是被汽车碾过般沉重,脑袋上凸起硬硬的鼓包,稍稍碰一下就疼。   “撞到哪儿了?”身边的路德维希突然问道。   “没哪。”殷妙立刻放下手。   路德维希往她这边挪了挪:“……别逞强,让我看看。”   她凶巴巴地瞪向他,却被不由分说地捏住下巴,迫使仰头。   男人手指带着冬夜的冰冷,殷妙本想刺他几句,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神情,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或许是关心则乱,路德维希的眼底全是着急和担忧。   他在心疼她。   “你刚刚为什么突然减速?”   殷妙听他这话就来气:“要不是你鬼鬼祟祟跟着我,我早就开走了!”   路德维希低声   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想送你安全到家。”   他顿了顿:“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殷妙简直快气成河豚:“你是在教我做事?你在怀疑我开车的水平?没有你才是最安全的好么!”   她那点小脾气不知不觉又出来了,嘴里愤怒又委屈地念个不停。   无意识的真情流露让路德维希的眼神不由软下来。   或许连殷妙自己都不曾意识到,极其看重“面子”的她,早就划出一条与人社交的自我保护线,对外时刻礼貌有加,进退有度,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两人上车后一直用得德语交流,前面的司机虽然听不懂对话,但还是从他们微妙的态度中品出了别样的意味。身为一个优秀的司机,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现在车里的氛围明显容不下他,于是他身手敏捷地跳车撤退:“我、我去帮殷老师盯着车子。”   车门打开又关上,殷妙被冷风一吹,乍然惊醒自己的失态,犹如戳破的气球缓缓泄了气。   她蔫蔫地闭嘴望向窗外,心里对自己刚刚的幼稚行为唾弃万分。   就怎么……还和他吵上了呢?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司机才返回车里:“殷老师您放心吧,事故责任认定书已经出了,对方负全责,那人不配合工作,已经被交警带去医院抽血了。”   殷妙向他点头:“谢谢,那我先回去了。”   司机犹豫地喊住她:“那个,你们的车都被拖走了,需要明天车主亲自去局里处理。”   殷妙开门的动作骤然停住。   司机偷偷觑了眼自家老板的表情,心领神会地开口劝道。   “这个点外面不好叫车,不如我们送您回去吧。”   将近十二点的夜里,榕悦庄的地理位置又偏,的确很难打到车。   殷妙慢慢关上车门,小小声地说:“……那麻烦您了。”   昏暗的夜色里,银色的S级奔驰沿着空旷的道路高速行驶。   车内格外安静,只有空调吹出的热风细微的响动。   即使缩到最角落,殷妙都能感受到从路德维希身上传来   的源源不断的热量。   她心猿意马,口干舌燥,搭在座椅上的左手摸索着想去拿瓶水,无意中碰到身边人的大腿。   仓促地把手收回,就在这时,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   殷妙:“……”   这个世界对她的恶意好大。   晚上酒局光顾着说话,根本没吃多少东西,之后的追尾又消耗大半精力,她竟然……饿了。   路德维希侧头看了她一眼。   殷妙捂着右半边脸,只肯用后脑勺对着他。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她的耳朵根却泛上一层明显的绯红。   “去吃点东西吧。”路德维希贴心建议。   “不吃,我不饿。”殷妙死鸭子嘴硬。   路德维希微微叹息:“殷妙,你可以和我生气,但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又来了,虚情假意的关心,装腔作势的温柔,戳得殷妙心里肺里火烧火燎的疼痛。   她轻嗤道:“不用了,您身份多高贵啊,我们这些平民爱吃的东西您怎么可能看得上?”   外面正好经过热闹的小吃街,琳琅满目的大排档招牌闪烁着红的绿的霓虹光芒。   殷妙忽然出声:“师傅,劳驾您前面路口把我放下吧。”   司机嘴里“哎哎”应了两声,脚下踩着刹车,往后视镜里瞄了一眼。   “继续开。”路德维希言简意赅,说完抬手按下侧边的按钮。   前后座之间缓缓升起黑色的车板,隔绝了对方打探的视线。   他解开安全带,倏地转身,炙热而压抑的吻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   殷妙逃无可逃地落入他的掌控。   挣扎无效,抗议无效,路德维希强势又霸道地从她身上汲取温度,又吝啬地不肯让出分毫。   而殷妙成了自愿献祭的信徒,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分开的时候,两人的气息都乱了。   “对不起,请你宽恕我。”   近乎呢喃的叹息声在殷妙耳畔响起。   他又在道歉了。   高傲的路德维希,矜贵的路德维希,再次心甘情愿地低下头颅,向她臣服。   像个赎罪的囚徒,等待法官的最终宣判。   是终身监-禁,还是无罪释放。   殷妙眼眶发热   ,终于落下滚烫的泪珠。   “停车!”她忽然高声叫道。   这次没有路德维希制止,司机听到动静,慢慢停靠路边。   殷妙跳下车,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右脚触地的时候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她背影歪斜,差点没能站稳。   即使这样,她依旧倔强地没有回头,一瘸一拐走进喧嚣浮华的夜市。   门面很小的苍蝇馆子里,殷妙自顾自地坐下。   几秒之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路德维希坐到对面。   路德维希进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他。   这里的食客大多是附近工地的工人,劳累一天,脸上有掩不去的沧桑和疲惫。   而他英俊的异国相貌,华贵讲究的衣着,通身冷漠的气质明显和这个小小的搭棚格格不入。   系着围裙的老板娘拿着菜单上来,眼神往路德维希脸上飞了好几回,淳朴的面孔透出点诚惶诚恐的客气,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拘谨地问道:“你们吃点啥子哟?”   殷妙回道:“给我来碗牛肉面。”   老板娘刷刷写单子,犹豫地抬起头:“那,那他呢?他也要吃吗?”   路德维希沉默地坐在殷妙对面,闻言礼貌地回应:“我和她一样。”   “要得要得,你会讲普通话哦。”老板娘笑着感慨了几句,紧张的表情稍稍放松下来。   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的时候,被蒸气一熏,殷妙才发现自己整个鼻腔都在泛酸。   她掩饰般地向筷子桶伸手,却摸到一手空。   殷妙低下头,站起来去隔壁桌拿。   起身的瞬间,右脚因为麻痹失去知觉,晃晃悠悠地跌坐回去。   今晚那场轻微事故的后遗症仿佛一下子恶化,她的整个脚踝都高高肿了起来。   路德维希一言不发地取来筷子,放到她手心。   ——然后他蹲了下去。   人声鼎沸的嘈杂环境里,无数陌生的视线窥视里,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面料精良的西装裤压在满是油渍和脚印的水泥地面上。   像是璀璨的宝石蒙尘,被生生按进淤泥里。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殷妙的右脚,轻轻按压着关节。   按到受伤的地方时,她忍不   住“嘶——”地轻呼出声。   “骨头没事,应该是韧带拉伤,最近少活动。”   殷妙没应声。   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在她的脚背上,原本洁白的皮肤印着很淡很淡的几道伤痕。   是曾经那次小镇的暴-动,玻璃扎进去留下的伤口。   那次,他迟到了。   “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   路德维希垂下眼睫:“殷妙,你心里所有的怨恨和不甘,我全都接受,也全都认罪,我只请求你再给我次机会,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这次你就待在原地别动,换我来追你。”   殷妙忍不住笑了:“重新开始?说得容易,你想从哪里开始?”   “从《罗素自传》开始。”   他仰头望向她,用最虔诚的话语念出最庄重的誓言:“有三种感情,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而你,你就是我的渴望,排在第一位的渴望。”   他将六年前,她第一次告白时说得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殷妙骤然失语。   时隔六年,路德维希身上最吸引她的东西再次出现了。   他就像身处寒冰也要肆意燃烧的暗焰,在她心里引燃熊熊大火。   她永远也不可能抗拒他。   作者有话要说:自信点,你可以。   -   下章有惊喜哦,好吧...或许是惊吓。 第30章   次日一早,殷妙陪着蔡允泽去交通队取车。   多亏了德系车皮实耐造的特性,加上Porsche(保时捷)昂贵的价格摆在那里,卡宴车体的主要受损部分集中在后保险杠和尾部雷达,其它地方倒是没什么大碍。   两人在停车场里找到了孤零零停靠的卡宴,殷妙将它歪掉的后车牌扶正。   她怀满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学长,你好心借我车用,我还让人给撞了。”   蔡允泽看她脚步趔趄,走起来摇摇摆摆,绅士地在背后扶了一把。   “车可以换,人没事就行,你的脚怎么了?”   “噢,稍微扭了一下,休息两天就好。”   虽然蔡允泽看起来毫不在意,比起车子明显更关心她的情况,但毕竟是自己闯得祸,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殷妙心里就越是过意不去:“学长,要么修车的钱还是我补给你吧,虽然有保险……”   “殷妙,你已经见过他了对吗?”蔡允泽忽然问道。   这个“他”指得是谁,不言而喻。   殷妙正调出芝付宝准备转账,听到这话手指在通讯录里滑了半天,迟迟没有找到联系人。   她锁上手机,轻轻“嗯”了一声:“去年年底的商务署晚宴我们见过一次,我不知道他会来华国。”   蔡允泽从凹陷的保险杠上收回目光,淡淡说道:“换做是我,我也会来。”   这话不好接,殷妙只好沉默。   “昨晚是他送你回去的?”   “嗯。”   蔡允泽沉默片刻,猝不及防地打出一记直球:“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他不顺眼?”   殷妙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岂止是不顺眼,这两人从初次见面开始就不对付,好比火星撞上地球,动不动就剑拔弩张,随时都有可能大打出手。或许有些人天生气场不合,而路德维希和蔡允泽又正好都是领地意识极为强烈的人,对立的性格注定彼此冲突不断。   这几年来,说句夸张的话,殷妙也算得上是“万草丛中过”,她交过那么多不靠谱的男朋友,亦师亦友的蔡允泽从来不横加干涉,连骆羽凡那样荒唐的人都没能令他动容。   唯有   路德维希,一出现就让他拉响最高警报。   甚至将排斥的态度明晃晃摆上台面。   蔡允泽的声音透出几分冷酷:“他本人怎么样都行,我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不想他影响你。”   “人都是会犯错的,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可以一直犯,有些错误却只能经历一次,你花了那么大力气才从之前的泥沼里脱身,不要让他轻易毁了你所有的努力。”   “殷妙,别走回头路。”   殷妙低下头紧紧攥着手机,难得露出脆弱的姿态。   那些晦暗的记忆像台风肆虐过境,再次向她席卷而来。   蔡允泽往前踏出一步,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像是终于不忍心要安慰她。   然而在真正碰触到之前,他及时克制住自己,所有汹涌的海浪被无声地压到心底。   等殷妙再抬头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一贯的沉静。   “我最近接了个棘手的案子,可能没时间过去安济,如果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随时找我。”   “……谢谢你学长。”   “你和我之间,不必说谢谢。”   蔡允泽将她送到安济后,自己开车回了律所。   而殷妙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安静地想了很久。   别走回头路吗?   可如果她早就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呢?   *   凌晨的路边大排档,路德维希说完那句话后,殷妙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不过是一瞬间的动摇,收拾好心情后,再开口的语气依旧平和而淡漠:“对不起路德维希,我不接受,我现在有自己的生活,而且过得很好,我不想再重蹈覆辙。”   路德维希保持跪地的姿势:“没关系,那我继续努力,直到你同意的那天。”   “你没必要这样,赶紧起来,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以后各自安好……”   “不,殷妙,我过不去,我心甘情愿向你赎罪。”   路德维希仰起头望向她,眼里的执着让殷妙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那一刻起,两人好像进入了某种奇妙的相处方式,   像是寒冬里依偎取暖的孤独行者,用最生疏的方式靠近彼此。   她不再和他针锋相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对话,却也因为迈不   过去陈年的那道坎,不会轻易原谅他,更不会接受他的追求。   因为殷妙脚踝扭伤行动不便,路德维希等她吃完面后,扶着她一跳一跳地上车、回家、坐电梯、开门,然后把她安安稳稳地放到沙发。   放下她后,他双手撑在沙发上,试图去亲吻她的额头。   殷妙毫不留情地抓起抱枕推开他的脸:“有完没完!你是不是想死?别动手动脚的!”   在车上反应不及被占便宜也就算了,这人竟然还想再尝甜头。   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抱枕落地,路德维希英俊的脸庞上被拉链按出一条明显的红痕。   殷妙收回手,有点不自然地看他两眼:“你……没事吧?没刮到眼睛吧?”   “没事。”   明明是她发了脾气,路德维希看上去却高兴得很。   他绿色的眼眸里落满星辰,嘴角微微上扬。   自从重逢后,路德维希变得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殷妙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纯粹的表情。   “那我继续努力。”   整个晚上,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似的,一遍一遍地重复。   殷妙很快就知道路德维希究竟是怎么“努力”的了。   他开始正大光明地追求她。   周一早上,身穿红色制服的快递员捧着盒子进入安济的时候,彻底震惊了所有人。   “请问哪位是殷妙女士?有您的花。”   一个两个好奇的脑袋从格子间里升起,满屋的吃瓜群众瞬间就位。   “嗬!又有人给殷总送花啊?新男朋友?”   “也不知道这位的格调怎么样?上次那束朱莉亚玫瑰可太豪横了,很难超越啊!”   “我看这位不太行,你们看盒子就没人家大啊。”   “要是有人也给我送花就好了,我要求不高,是个玫瑰就行。”   钱飞接到前台电话出来取快递,接过盒子的时候顺手掂量了一下。   哟,还挺重。   这送的什么花?霸王花吗?   他一路捧着盒子进到总经办,兴高采烈地向殷妙汇报。   “老大,有人给你送花哎,莫非你交新男朋友了?”   殷妙愣了一下:“花?谁送的?”   钱飞翻看盒子的包装:“不知道,没署名,还是个雷   锋先生呢?”   没署名?殷妙想起那晚某人的表现,心里突突直跳,隐约有了预感。   “你拆开看看。”   盒子包装得很严实,钱飞拿剪刀划拉半天才拆开,结果里面的东西简直让人大失所望。   根本不是什么朱莉亚玫瑰,也不是他脑补的霸王花。   而是一盆盆小巧精致的多肉和绿植。   各种颜色的都有,看上去倒是生机勃勃,可爱逗趣。   钱飞捧出一颗翠绿的仙人球,放到殷妙办公桌上。   “这位雷锋先生还挺有想法啊,我头次见人送花送仙人球的。”   殷妙看了眼那颗小小的仙人球,轻咳两声若无其事地说:“你随便摆阳台上吧。”   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殷妙是个彻头彻尾的“植物杀手”。   以前她在海德堡的时候,买了一大堆珍惜品种的植物精心种植,可惜养啥死啥,没一样能活下来的,要不是路德维希盯着,她都能把仙人掌给养死。   “老大,你知道是谁送的?”钱飞拨弄着多肉的花瓣,随口问了一句。   殷妙手里动作微顿,这礼物是谁送的,已经很明显了。   她语带调侃:“既然你这么喜欢,那这些都归你养了,花在人在,要是花死了你也就完蛋了。”   “啊??”钱飞一声哀嚎,手里的动作愈加小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每天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变成了给阳台上的宝贝苗苗细心浇水。   知名不具的路雷锋闷头连送整整一周礼物,终于消停下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回沪市了。   直到第二周的某天傍晚,殷妙下班的时候,才意外在安济门口看到眼熟的银色奔驰。   候在外面的还是那位极有眼色的司机,看到她立刻笑容洋溢,转身敲了敲车窗。   后车窗缓缓摇下,路德维希对旁边穿着西装的青年低声交代几句,那人面容严肃地连连点头,然后合上文件夹独自下车离开。   路德维希打开车门,向着她大步走来。   等他走到近处,殷妙慢慢开口:“你有事吗?没事别挡路。”   路德维希抛出邀请:“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殷妙唇角微勾:“   勒威的老板请我吃饭,是不是得提前预约通知,我好安排行程啊?”   “不是勒威,是路德维希,是我自己想和你吃饭。”   他一身的风尘仆仆,连外面的风衣都来不及脱下,应该是刚从沪市赶来,下了飞机就来找她。   这么飞来飞去,就为了和她吃一顿饭吗?   殷妙别扭了半天,终于勉强同意:“行吧,吃饭去。”   两人上了车,后排的移动桌上摊着两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视频会议的软件还没退出。   “你在开会?”   “已经开完了。”   “哦,刚刚那人是?”   “我新的商务助理。”   新的助理?那之前的……   殷妙怔了怔,脑海中不由浮现刚刚那位沉默寡言的青年模样,和上次见到的艳丽女人截然相反。   她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路德维希说是要请她吃饭,但毕竟对京市不熟,傻乎乎地就带着她直奔京市烤鸭。   典型的外国人思维,认为名字里带地方的都是招牌菜。   殷妙看着金碧辉煌的餐厅大门直摇头,最后还是她拍板定的地方。   一家装修古韵的淮扬菜馆。   这家淮扬菜馆口味清鲜,食材原汁原味,民间口碑很好。   殷妙和路德维希坐在临窗的位置,点了几个特色菜。   门口正好是京市某所知名初中,临近下午放学,身穿蓝色校服的少男少女们成群结队地从校门口奔跑出来,像是扑棱翅膀的小鸟,看上去青春又活泼。   殷妙眼神落在窗外,仿佛随口一问:“怎么样,淮扬菜系还吃得惯么?”   路德维希认真点评:“嗯,比较清淡,但很正宗,你经常来这里么?”   殷妙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家店是我那位数学老师前任带我来的,喏,他就在对面中学教书,以前下课的点,我们经常来这里吃饭。”   路德维希准备夹蟹粉狮子头的手陡然停住。   殷妙咬着吸管,无声地笑了。   之后的二十分钟里,路德维希表现得明显心不在焉,视线总是时不时地往对面学校门口瞟。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   “   哦,我还以为你在担心数学老师出来呢?”   “……”   “上次是没机会,我看你对他挺感兴趣的,要不要现在我给你讲讲他啊?”   “不用了。”路德维希硬邦邦地回答。   捉弄完人,殷妙心情大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行了别看了,人家两年前就回老家了,你就算把校门盯穿人也不会出来。”   路德维希耳朵微动,终于将头转了回来。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殷妙看了一眼来电,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传来米娅兴奋的声音:“老大!我、我谈了个项目。”   殷妙闻言有几分诧异,小丫头放出去锻炼几个月,本事长进不少,竟然还能谈成项目。   “什么项目?”   “勒威集团今年准备在华国几个一线城市做智慧医疗的试点,现在已经开始和德国那边的供应商谈具体条款了,这里面一些同传的需求,他们已经答应交给安济做了!”   勒威?   殷妙抬起眼皮,不动声色地望向对面的路德维希。   这位勒威华国最高掌权人就坐在她对面,却只字未提任何有关项目合作的事。   殷妙放轻声音:“小米,这个项目你是和谁对接的?”   “啊?是沪市分公司这边的采购联系我的。”   “你是说,是勒威的人主动找的你?”   “对啊,因为我跟着分公司的项目好久了,大家关系都很熟,应该是觉得可以继续合作吧。”   殷妙微忖:“这样,你先去打听下,那边的项目负责人是谁?我们再继续谈细节。”   “哎,好的老大。”米娅乖乖应道。   殷妙挂了电话,开口就问:“你们要做智慧医疗的项目?需要安济配合?”   “智慧医疗?”路德维希听到这个单词,微微皱眉,似乎想到什么。   他正要开口,殷妙的手机再次亮起。   是小米发过来的一张名片:「老大,这是那边项目的负责人。」   殷妙点开名片一看,完全陌生的名字。   她刚要关上,手指却莫名停了一下。   将名片缓缓放大,属于姓名的那一栏底下赫然印着熟悉的英文名。   海莲娜。   作者有话要说:海莲娜作死领便当倒计时....   -   【阅读指南Plus】   1.路德维希不曾劈腿,不是渣男,所以这是一个happy ending的破镜重圆甜甜(?)恋爱故事,至于分手缘因会慢慢揭秘   2.蔡允泽不会单开,番外会有完整故事线,喜欢学长的小天使可以自行选择订阅哟   3.作者本人大心脏,只有不上升人参公鸡,欢迎所有不同观点的剧情讨论,大家畅所欲言,看文开心就好 第31章   殷妙镇定地放下手机。   从始至终,她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淡定得好像对面发来的是类似“你吃了吗”的问候短信。   成年人的处世哲学讲究得是一个“藏”字,小心翼翼地将心事藏起,绝不轻易流露出来。   而殷妙身为优秀的同声传译,心理素质异常强大,隐藏情绪的本领早已修炼到炉火纯青。   至于这位“老朋友”海莲娜的动机,就很值得推敲了。   两人之前并不相识,殷妙自认为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也不知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释放敌意,用尽手段给安济难堪的目的何在,这次她拱手让出项目大饼,让殷妙直觉认为其不怀好意,另有所图。   幸好,这些她想不明白的地方,有人能够替她解答。   她抬起头,仿佛无事发生般朝路德维希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路德维希耐心地解释:“智慧医疗的确是勒威今年准备重点投入的新领域,目前涵盖云平台搭建、供应链信息化、生态圈赋能等多个子方向,你说需要安济配合的……具体是哪个项目?”   殷妙的回答直截了当:“海莲娜负责的那个。”   路德维希只思考了一瞬,很快给出答案:“智慧养老项目。”   “嗯,是这个,”殷妙点点头,“不过,我记得她是你的助理吧,怎么跑去做项目了?”   路德维希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道:“年初勒威工作岗位调动,进行了部分人事结构调整。”   岗位调动?   勒威是传统的德企,按照它的内部管理体系,商务助理可不是普通的岗位,而是距离核心业务最近的后备役,日后培养起来放到子公司,无一不是副总级别的人物。   但是做项目则完全不同,不仅吃力不讨好,忙活起来又苦又累,还得真刀实枪地拿业绩说话。   海莲娜从前途无量的商务助理被调到盘根错节的地方项目,无论怎么看都是变相的贬谪。   还得经历从天堂掉到泥沼的巨大心理落差。   殷   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路德维希,继续执着地追问。   “为什么突然调动她的岗位?”   “能力有限,效率低下,我需要更专业的助理。”   “能力有限?我看人家挺专业的啊,不仅德语英语流利,平时还能客串翻译,而且对外关系也维护得相当好,能和客户谈笑风生聊得开怀,单这方面应该就给你省了不少麻烦吧?”   好好的问句,被她抑扬顿挫地说出来,总觉得带了几分意味深长。   似乎意识到这个理由说服不了她,路德维希面色不变,迅速转变策略。   “她是总部的人。”   殷妙很快领会到他的意思。   华国市场发展潜力巨大,路德维希作为空降的中华区总裁,身份背景特殊,几乎是这片沃土的独/裁者,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他一人说了算。说句不好听的,天高皇帝远,他就算把勒威打包出售都没人能够阻止,就算总部事后知晓,恐怕也无力回天。   因此一个和总部关系良好,且能及时汇报华国动向的“助理”就显得十分必要。   把海莲娜放在路德维希身边,既是放权,也是监视。   殷妙故作失望地支着下巴:“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呢,你不是替我出头吗?”   路德维希不说话了,脸上显出几分难得的局促。   殷妙观察着他的表情,长叹一声:“那看来不是了,现在想起来,商务署晚宴那天,你们俩站一起挽着胳膊,怎么着?我还以为到了结婚现场,马上就要宣读誓词了呢?”   路德维希语气无奈:“所以你就误导我和别的男人开房?”   哟,出息了,学会翻旧帐了。   殷妙连连点头:“嗯,我是开了呀,那人你不是见过么,钱飞。”   只要她脸皮厚,敢于明目张胆地睁着眼睛说瞎话,就可以假装上次车里被戳穿的事实没发生过。   路德维希静静地凝视她良久,终于妥协地承认:“是,因为你,因为管委会那天你生气了。”   “殷妙,我不愿你受到这世上任何的不公。”   窗外路过两个十几   岁的少男少女,女孩笑靥如花地面朝男孩,倒退着一蹦一跳地走路。   男孩双手插兜,沉默地低头看向她。   不知道脚下踩到什么,女孩忽然向后倒去,男孩惊慌失措地伸出手,一把揪住她的校服肚子。   他把她扯得像个成倍膨胀的河豚,两人跌跌撞撞地抱到一起,双双红了脸。   年少时的爱情总是真挚而热烈,简单的身体触碰就能让人心跳加速。   而成年人的维护则曲折委婉得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路德维希已经默默替她扫平障碍。   殷妙没想到他真的承认了,捏着手里的杯柄久久没说话。   以前她追在路德维希后面跑,对方哪怕心里美得很,也会冷冷淡淡地端着架子,摆个傲娇臭脸,现在两人角色颠倒,她手里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而他像个宣誓效忠的骑士,虔诚地跪在她面前。   六年前,她是乞求他垂怜的信徒。   六年后,他成为了她的俘虏。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外面的天色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淮扬菜馆里亮起温馨的小灯。   殷妙收起嘴角的笑意,转而谈起正事。   “这个项目我们会进行内部评估,公事归公事,我不需要你给我开后门,但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给安济穿小鞋,我这人向来讲究公平竞争,输赢自负。”   “如果最后证明这的确是个好项目,安济是不会放弃的。”   “好,听你的。”路德维希缓缓笑起来。   对着殷妙,他永远只会说好。   晚饭结束后,路德维希熟门熟路地把殷妙送回家。   “殷妙,”临上楼前,他出声喊住了她,眼里是星星点点的期待,“我们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殷妙停住脚步,转过身为难地说道:“可是我最近很忙,应该没有空。”   璀璨的星辰莫名黯淡,路德维希脸上显出几分失落。   殷妙唇角微勾:“总之下周再说吧,看我心情。”   她甩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迈着轻快的步伐,哒哒哒地跳着上了楼。   路德维希站在原地,凝视着   她远去的窈窕背影,嘴角扬起一抹浅淡又克制的笑容。   “老板,莫助理找您,他说打您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司机从他身后靠近,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道。   路德维希瞬间收敛笑意,嘴角绷成一条又平又直的线。   他又恢复到那种高冷倨傲、生人勿近的姿态里,并且由于长年久居高位,释放出巨大的威压。   那个温柔又忠诚,对着殷妙姿态低入尘埃的路德维希已然消失。   ——剩下的是勒威集团铁血手腕的掌权人。   路德维希接过电话,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外走去。   夜风中隐约传来他的声音,语气平静,态度冰冷。   “什么事?”   “如果他连这种情况都处理不了,勒威不介意提前支付退休的费用。”   “我明天回去,在我到公司之前,我希望能看到有关此事的总结报告。”   “另外你去查一下智慧养老那条项目线的进度……动静小点……不,暂时不用插手。”   司机在正式上岗前,曾经恶补过几个月的英文,虽然听不太懂具体的意思,但路德维希那森然强势的气场,雷霆暴雨般的行事手段,还是让他在后面打了个哆嗦。   他长吁短叹地摇了摇头,不由自主地望了眼殷妙远去的方向,心里默念了好几遍“阿弥陀佛”。   这位殷老师,可真是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   安济译社。   一大清早,会议室里气氛严肃,全体德语组PM(项目经理)都紧张地屏着呼吸。   视频会议另一头,米娅开着摄像头,正襟危坐地向大家汇报情况。   或许是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作报告,即使是线上会议,她也显得十分紧张,特意穿上了正装。   “……目前的进度大致就是这样,现在徐卫和海莲娜都被下放项目了,原先跟我对接的助理也换成了一位姓莫的。”   职场如同没有硝烟战场,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牺牲的炮灰,满盘皆输。   海归派海莲娜和本地派徐卫的内部斗争,最终以徐卫的彻底败北结束。   香鹤区管委会那天,他虽   然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情况不对,察觉到有人在背后阴他,并且决心回去彻查此事,但或许是过于轻视对手,或许是被对方抓到厉害的把柄,最终狼狈地把自己拉下水。   不过海莲娜也没落到好,她刻意算计安济的事并非天衣无缝,有心人一查便能发现端倪。   两边都是千年的聊斋狐狸,这番斗得两败俱伤,倒是让蛰伏的“渔翁”趁机得利。   路德维希借此机会,跟拔除钉子似的,把分公司的商务助理全换了一茬,彻底洗净身边的环境。   殷妙想通这中间的来龙去脉,出言询问:“资料大家都看过了,这个项目怎么评估?”   项目经验丰富的PM率先开口:“我觉得项目本身没有问题,甚至是个非常难得的好机会,勒威这次主打智慧养老,选择的方向很巧妙,无论是社会效益还是民间口碑,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   “安济之前在医疗领域的同传案例还是空白状态,如果借这次机会打响名声,有了这块含金量极高的敲门砖,将来和国内的大型医院合作沟通也会更顺畅。”   殷妙没有直接发表意见,又沉吟着听了其它几人的发言。   大多数人都表示赞同,认为好项目难得,安济不应该放弃。   最后她拍板决定:“那就正常走合同流程吧,让法务那边仔细过条款。”   安济的利益是第一位的,至于其它的风波,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从来没怕过谁。   评估会议顺利结束,大家收拾资料准备离场的时候,有人试探着开口:“殷总,那个米娅刚入行没多久,临场经验欠缺,还是个新人,不如这次项目还是交给我们来执行?”   安济德语组的译员都是殷妙亲自挖过来的,个个天赋过人,惊才绝艳,性格方面也是敢争敢抢,如今这么大一块饼落在头上,当然谁都想尝一口。   “谁还不是从新人上来的?既然是米娅自己谈下来的项目,于情于理都得给她尝试的机会,至于她是骡子还是骏马,我相信大家很快就能   看出来。”   “可是,米娅到底缺经验啊,我看了她提交的方案,里面有至少两场500人的大型同传活动,我们可谁都没和她搭档过,万一风格不适应出什么差错,可是安济给她背锅啊!”   殷妙翻阅读手里的材料,这两场同传的规格的确很高,肯定需要其他人配合。   世上从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他们谁也没和米娅搭档过,不能保证到时现场会出现什么问题。   而且无论殷妙点名谁去,剩下没被选中的难免心里会产生想法。   她神色淡淡地合上文件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   “这两场,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变脸小剧场】   路路: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hello kitty?   司机:是是是,老板威武!   妙妙:路德维希,你说什么呢?   路路:喵喵喵!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妄幸、卿卿当归、36968357;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翎罹、博君一肖是真的、妄幸、长安烟火醉、木小易、南舍、宗珀、硕鼠趴在麦穗上、21246194、阿绫、杨晓雪、日日只想懒、chew、保佑秒睡、Citio吃坨居居、柰之之之、我超酷的、橘枳、阿初脸不圆、言之悠悠、阡陌、付与他人可、大哲哲、fl、野、想白嫖桑延、慕南鸢、打烊、RainRain、螺蛳粉必须加葱、祥祥小天使、三水淼、嘉庆子、小兔子、50885721、L、啦啦啦; 第32章   初春三月,勒威分公司基建项目进入收尾阶段,米娅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出差,顺利返回京市。   和她一起过来的还有新项目的团队。   钱飞西装笔挺地等在前台处,远远看到海莲娜带着一队人走来。   不过短短数月没见,她看上去却像被磨平了所有锐气,不仅面孔清减消瘦,原先盛气凌人的姿态也收敛不少,抵达门口的时候,她沉默地抬眼看向墙上“安济译社”四个苍劲有力的毛笔字。   钱飞扬起笑容,热情洋溢,态度真挚地接待了他们。   他脸上笑嘻嘻,心里却在偷偷腹诽。   说是想借这次合同签约的机会参观安济,鬼知道这女人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他可得提防着点。   会议室里,殷妙签完合同,作为东道主笑着提议:“感谢勒威对的信任,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安济吧,一会儿让钱助理带着诸位在公司转转,中午再一起吃个便饭……”   对面的海莲娜忽然开口:“殷总,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不知道方不方便?”   殷妙转头看向她,平静应道:“当然方便。”   其他人陆续出门后,海莲娜坐回椅子上,眼神落向阳光明媚的窗外。   她先是静默片刻,接着神色怅惘地开始追忆起过去。   “殷总,我承认你是个有魄力有决断的人,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毕业以后就来到勒威,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从最底层的行政专员一步步往上爬,好不容易才够到今天的位置。”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路德维希了,在他还不知道我的时候,所以当总部要派人来华国的时候,我是主动请缨过来的,我愿意陪他在这里大展宏图,我也心甘情愿追随他的脚步。”   “他对于我的意义,是你这样的人无法理解的。”   如果殷妙不是当事人,恐怕还真会被她这番深情励志的故事感动哭。   可惜,再美好的话术也掩盖不了她曾经的设计和陷害。   “海莲娜,你的心路历程我的确无法理解,也没兴趣理解。”   “咱们别绕圈子,你跟我说这些,或者说你让安   济接手这个项目,究竟是什么目的?”   海莲娜双眼泛红,表情透出几分神经质:“目的?我只不过想弄清楚一些事而已。”   “我明明认识他那么久,做他助理快一年,他从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敬而远之。凭什么你只不过和他见过一面,就能得到他所有的注意力?你到底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能让他为你出头,随随便便地就将我驱逐,否定我所有的努力?!”   “你凭什么……”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殷妙却很快反应过来。   她想说的无非是,你凭什么打碎我的幻想,毁了我的爱情。   海莲娜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哽咽的语气充满了怨恨、不甘和痛楚。   像是躲在暗处的腹蛇吐出阴冷的信子。   殷妙听完,却是真情实意地笑出了声。   海莲娜自认为了解路德维希,却对他真正的性格一无所知。   凭着自己臆想出来的深情,她将路德维希划入她的势力范围,固执地认为殷妙才是那个破坏者。   这种感情不仅偏执,而且病态。   既然有病,那就要早点治。   “你跟了他一年,却好像对你的上司不太了解啊?”   “你口中这位高冷禁欲的路德维希,认识第一天,就和我这个陌生人单、独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一点都不冷淡,也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热情似火,如狼似虎。”   海莲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殷妙嘴角含着笑意,感觉自己现在特别像个耀武扬威的反派。   “两个人你情我愿才能算爱情,一个人只能叫痴心妄想。”   “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因为你从来没有得到过他。”   “慢走不送。”   海莲娜失魂落魄地从办公室出来,正好撞上勒威参观安济一行人。   他们正在谈论占据整面墙的时间轴长廊,领头的钱飞眉飞色舞地向众人讲解。   “这里都是我们参与过的项目和活动的影像记录。”   “刚刚说到的无稿同传就是这场,嘿嘿照片有点老了,不过这可算得上是殷总的成名战……”   “无稿同传很厉害吗?”有人好奇地问道。   周围人就这话题交头接耳地讨论   起来。   “当然厉害啦,你想想,同传本来就很难了,无稿相当于什么准备都没有,你都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会说出听都没听过的典故啊诗词啊,万一翻不出来岂不是很丢脸吗?”   海莲娜刚刚走近就听到这句话,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脸色瞬间阴沉。   有人摸着下巴细细回忆:“我之前有幸听过殷老师的一场同传,很是令人印象深刻啊,她翻译的时候文辞畅通,文采雅正,听起来特别舒服,这次的项目启动会也是殷老师出面吗?”   钱飞笑着点头:“对,是的。”   其他人说说笑笑地跟着钱飞走远,唯有海莲娜仰着头留在原地。   她面无表情地望向墙上殷妙出席活动的各种照片,突然发出无声的冷笑。   “同传……么?”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她无法抑制地捂着肚子,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   智慧医疗项目启动大会前一天,殷妙再次见到了路德维希。   这一周她都在加班,既要处理手头原有的工作,又得和米娅仔细过资料练习配合,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晚上又连着几宿没能睡好,神情便有些恹恹。   路德维希是自己开车来的,估计在楼下等了有一会。   他姿态放松地倚在车门上,薄唇微启,正在侧耳讲电话,英俊深邃的脸上是招牌的清心寡欲。   安济译社坐落于京市网红艺术区内,每天都有不少人过来打卡拍照。   路德维希的样貌实在招摇,那一头梳得整齐的金发,深灰色的长款风衣,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以及两条堪比男模的逆天长腿,比《夜访吸血鬼》里的阿汤哥还要多出几分成熟冷淡的魅力。   一波一波年轻靓丽的女生鼓起勇气上前搭讪,都被他漠然地摇头拒绝。   殷妙看着眼前的场景,恍惚间想起多年前那场令她恨不得连夜逃离德国的迎新舞会。   那时候似乎也是这样,路德维希在哪,哪里就是视线聚焦的地方。   他天生就应受到万众簇拥,享尽王权富贵。   无数勇敢的浪头向他前赴后继地扑去,被他毫不留情地拍死在沙滩上。   路德维希再次摇头拒绝   一位打扮时尚的女生,抬眸时看到了远处的殷妙。   刹那间,仿佛冰山消融,万物复苏,他脸上紧绷的神情瞬间放松下来。   隔着十米的人群,他直直地望向她,迈开步子迫不及待地走来。   “忙完了?要不要去吃饭,你想吃粤菜么,我找到一家很好的餐厅。”   路德维希停在她面前,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像是青涩的毛头小子,急切地捧着一颗宝贵的真心送上来。   除了殷妙,没有人能看到这样的路德维希。   她慢吞吞地开口:“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路德维希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想见你。”   他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眉头紧紧皱起:“你怎么了?好像精神不太好。”   殷妙疲惫地揉着眉心:“我今天没空,得回一趟父母家。”   路德维希声音顿了顿,很快应道:“那我送你过去。”   殷妙实在太疲累,没力气跟他拉锯,沉默着上了他的车。   路德维希在导航中输入地址的功夫,再一回头,殷妙已经靠着头枕沉沉地昏睡过去。   他调暗车内灯光,将自己的外套脱下,轻轻披在她身上,又细心地替她系好安全带。   撤回来的时候,他的动作蓦然停住,从上而下凝视着殷妙的睡颜。   然后在她眼皮落下极轻的吻。   行至半程,摆在中控台上的手机屏幕锲而不舍地一次次亮起。   每次路德维希来见殷妙的时候,都会将手机调成静音,这段时间里,他不接任何电话。   现在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急事,执着地试图联系他。   昏暗的车内,骤然亮起的光线太刺眼,殷妙似乎感受到些微不适,无意识地往反方向偏了偏头。   路德维希注意到她的细微动作,立刻将车停在路边,握着手机下去。   停车的地方正好靠近江边,从高处能看到滚滚奔腾的潮水。   他背靠着石桥扶栏,目光留恋在车内的人身上,按下接通键。   一打打了将近半个小时,挂断电话后,他却依然站在原地,似乎不想就这么回到车内。   只要继续往前开,就总会有抵达终点,和她分别的一刻。   可他们已经分别了太久。   路德维希在黑夜中抽出一根烟,用火柴点燃。   微弱的红光明明灭灭,照亮他模糊的侧脸。   放到嘴边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夹着烟头垂下手腕,连碰也没碰。   任凭袅袅的烟雾静静上升,路德维希在车外站了好久,也看了那个熟睡的人影好久。   一个隐秘又荒谬的念头就地升起。   如果,如果时间能够停在这里,或者急速向后倒退就好了。   那他愿意做这个世界上最卑劣的小偷,偷走她所有独自度过的时间,偷走那煎熬孤独的六年。   让她完完整整地属于他。   作者有话要说:“她逃,他追,她插翅难飞。” 第33章   殷妙胳膊夹着好几个袋子,泪眼朦胧地打了个哈欠。   借着楼道内昏暗的灯光,她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屋内只开了一盏光线暗淡的顶灯,玄关正对面的墙上人影憧憧,不断摇曳晃动。   看起来像是《西游记》里盘丝洞的蜘蛛精在作法。   她被吓了好大一跳,手里的钥匙“锃”地掉到地上。   急匆匆地冲到客厅,殷妙瞪大眼睛一看。   ——她的母亲孟芊女士正头戴降噪耳机,对着视频练习广场舞。   夜阑人静的时辰,她独自站在客厅空地上,一会儿伸展胳膊踢踢腿,一会儿捏着兰花指转个圈,那些起伏摇摆的影子就是她搞出来的。安静的环境,孤独的舞者,场面一度显得十分诡异。   殷妙松了一口气,无奈地喊道:“妈,你在干什么呢,吓死我了!”   孟女士见女儿回来了,连忙摘下耳机:“我在排练新动作呢,下周我们要跳这个舞的。”   “那你戴着耳机干吗?怎么也不开灯?”   “太晚了,我怕吵到邻居嘛。”   作为小区广场舞社团独领风骚的当家台柱子,孟芊女士对于舞蹈事业投注了巨大无比的热情。   热情到深更半夜还戴着耳机练舞,恐怕连高三复读生都没她这样钢铁般的意志力。   殷妙往屋内看了一眼,没见着其他人。   “我爸呢?还没回来吗?”   “他去黔市出差了,下周才回得来呢。”   殷妙的父亲殷奇峰是位地质学教授,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出差,他的毕生理想就是向徐霞客看齐,踏遍华国的大好河山,顺便考察各地地形地貌,进行记录和研究。   殷妙打开家里的灯,顿时满室亮堂,恍如白昼。   她拎着手里的袋子进到厨房,嘴里叮嘱道:“锦书上周回了趟老家,给你和我爸带了点她们自己包的东北大饺子,我都给你放冰箱里了啊,稍微热一热就能吃。”   孟女士跟着她后面,表□□言又止,似乎有话想说。   “怎么了妈?”殷妙被她看得心慌。   “我听说,你最近交了个德国男朋友,真的假的啊?”孟女士轻轻地问。   殷妙   条件反射地反驳,连音量都上去几分:“没有!你听谁说的,没这事!”   “妙妙,妈妈不是要反对你啊,但我们家还是得找个华国女婿,就你上回那个小徐,小徐那样浓眉大眼的就很好,小伙长得多精神啊,怪不得能当飞行员呢。”   她往前走近一步,对殷妙进行谆谆教导:“你说这个德国人么个子是挺高的,金头发绿眼睛,长得……帅是老帅的,和我喜欢的阿汤哥一样,但不会讲普通话就是个大问题啊,我和你爸可说不来洋文的,这以后没办法交流的呀。”   殷妙头疼地捂住脑袋:“妈你想多了,他就是我一客户……等等,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   “我看过照片的呀。”   殷妙愈发狐疑:“你哪儿来的照片?”   孟女士眨眨眼睛,分外无辜地说:“小凡给我发的照片啊,他说上次在迪士尼碰到你们了呀。”   骆、羽、凡。   殷妙咬牙切齿,恨不得即刻飞过去掐死他。   “不是那样,他真的就是我客户,上次……上次也是谈项目呢。”   “哦,去迪士尼谈项目啊?”   “……”   孟女士看着殷妙快炸毛的样子,连忙顺毛捋道:“好啦好啦,我不干涉你,你自己看着拿捏。”   她转身出了厨房:“你给我留个灯,我去你骆阿姨家一趟。”   殷妙诧异:“这么晚了你还过去?”   “嗯,我有几个动作想不好,让她帮我顺一顺。”   孟女士出门后,殷妙泡了杯咖啡,准备再过一遍明天那场同传的资料。   这个智慧医疗的项目不是她接过最难的翻译任务,但不知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发言嘉宾的讲稿逻辑割裂感十分严重,虽然称不上驴唇不对马嘴,但是话题中心明显偏离,上下文之间也缺少联系。   会不会是因为方向太偏技术性了,所以自己理解不到位?   她又调出之前整理的背景资料,准备再把整个框架好好过一遍。   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手机震动,路德维希给她发来消息:「明天早上来接你?」   殷妙放下咖啡杯,垂眸看着这条信息。   身上仿佛还残留他外套的味道,清   冷的松木后调。   属于路德维希的气息像张绵密的网,无孔不入地将她包围。   她心绪混乱地删删打打,思考着如何回复。   家里的大门突然被急促拍响,邻居焦急慌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妙妙,你快出来看看,你妈走楼梯摔了,现在起不来了!”   殷妙脑袋里“轰”地一下,失手碰翻桌上的咖啡杯。   *   京市人民医院病房里,穿着白大袍的急诊医生对殷妙宽慰道:“从片子看没什么大问题,腰部肌肉轻微拉伤,左脚踝骨裂要打石膏,家属别太担心,今晚先住院观察,要是还不放心的话,明天再做个全身检查。”   殷妙起身道谢,高高吊起的心终于落了回去:“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把医生送走后,她在病床边坐下,握住孟芊的手:“妈,我魂都差点被你吓没了。”   孟女士这会已经清醒过来,被女儿说得也有点难为情:“哎呀,我这不是看电梯坏了,就想走楼梯快点么,结果脑子里想着新动作,一没注意就踩空了。”   殷妙叹息:“新动作新动作,你这一摔,可得有三个月跳不了舞。”   “还好只是骨裂,要是伤得再重点,爸知道了不得心疼死啊,说不定都不让你跳广场舞了。”   孟芊女士家庭幸福,女儿孝顺,平时生活没什么烦恼,被养成天真单纯的性子。   这会一听不让她跳舞,她的脸立刻垮下来,软声软气地和殷妙商量。   “闺女啊,你别告诉你爸,我养两天就好了,不用耽误人工作。”   又推着她的手臂让她回去:“还有你也是,你快回去吧,明天早上不还有活动么,别守在这里。”   “没事,我不放心你,就在这陪你吧。”   殷妙白天忙碌了一天,就吃了顿中午饭,此刻胃里空空落落烧得灼心。   她等到孟芊睡着后,才起身下楼,买了点瓶装水和面包垫垫肚子。   水是冰凉的,面包嚼起来发硬,殷妙想起那条尚没来得及回复的信息,握着手机看了很久。   最终她蜷在病房的陪护床上,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慢慢敲字:「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可能是夜色已深,那边过了很久才回复:「好。」   *   上午十点,勒威智慧医疗项目暨生态伙伴合作论坛如期举办。   勒威今年准备在华国推行的新型医疗体系,技术扎实,理念先进,不仅吸引了英、美、德等不少发达国家,以及南非、东南亚几个综合实力较强的发展中国家的兴趣,甚至连华国商务部高层都对该项目表现出了一定的重视。   明亮宽敞的会场里,来自各国医疗行业和医药企业的代表依次入座,现场的浓厚的学术氛围和庄重气场不自觉让人放轻音调。   路德维希身着纯黑色手工西装,站在合影处和各方来宾寒暄,身后跟着那位沉默寡言的莫助理。   无数媒体记者的相机闪烁下,他身姿笔挺,神色淡然,从容得像是岿然不动的定海神针。   忽然,他的视线凝在经过的一行人身上。   紧接着他神色微动,单手放在胸前,向那个方向微微欠身鞠躬。   一个古老的欧洲绅士礼。   殷妙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回应。   临开场前半小时,殷妙检查完设备,出来到走廊透透风,正好看到小米对着窗外深呼吸。   她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凡事有我顶着呢。”   小米见她过来,拘谨地点点头,连忙递过去新的资料:“老大,这是刚刚给到我们的讲稿,我看过了这部分主要是围绕新型设备讲解,更偏向概念理解,和我们之前做得功课是一致的。”   因为本场活动最重量级的分享嘉宾迟迟没定下来,因此翻译的讲稿也是一拖再拖,中间版本变更好几次,临到开场才交到她们手上。   殷妙扫了眼时间:“给得够晚啊,马上都快开场了,我们抓紧过一遍。”   她翻阅着资料,一页页和米娅梳理核对。   走廊尽头忽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迎面走来三男三女,无一不是标准的正装打扮。   这些人气质特殊,隐约带着体制内磨练出来的沉稳与镇定。   打头那人穿着深蓝色的西服,俊朗挺拔,英姿勃发。他脸上的肤色偏深,短短的胡茬令   其形象看起来偏向粗犷硬汉,可通身却又带着文质彬彬的儒雅感,让人忍不住就想多看两眼。   男人低声而快速地说着流利的外语,身边的记录员亦步亦趋,不停地拿笔记录。   殷妙刚好讲完一段重点,从文件里抬头,视线在他脸上飞过。   她莫名觉得这人有点面善。   许是没休息好造成的记忆力下降,脑海里思路滞涩,难以运转。   心里过了好几个来回,就是迟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她迟钝而茫然地眨了眨眼,无奈将这一茬翻过,低下头继续看起材料。   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两人擦肩而过。   流动的空气带起一阵微风,轻柔地拂过她散落的发丝。   男人目不斜视地走出几步,脚下步伐越来越慢,最终毫无预兆地停住。   他转过身,深深地看了殷妙一眼。   耳畔传来一道清朗柔和的声音。   ——“殷妙,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在铺垫线索,现在万事俱备,可以开撕啦!   -   另外,超级大助攻来了!   崽们猜猜这人是谁(请结合上上文具体分析),第一位猜中的小机灵有红包包哦~ 第34章   殷妙循着声音回头。   目光再次定格在那人脸上,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对上她略显迷惘的表情,男人含着笑意缓缓开口:“看来是我变化太大,你认不出来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两道弯弯的细纹,但却一点也不显得老气,反而有种如少年般不含任何杂质的纯粹。殷妙刹那间灵感触动,脑海中某个画面一闪即逝,豁然开朗地将他和记忆里抱着吉他的执着男孩画上等号。   “段一鸣。”   她准确无误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男人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醇厚的嗓音里透出几分畅怀。   “是我。”   ——段一鸣。   殷妙还在华外上学的时候,高翻学院法语系的学长。   这位学长在新生军训队伍里对她一见钟情,之后就开始疯狂追求她。   送早点、买零食、帮打热水、请舍友吃饭……甚至在她出国前夕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玫瑰告白。   年轻而无畏的男孩坐在满地鲜花和蜡烛中间,深情款款地用吉他为她弹唱《温柔》,在几千名观众的注目礼下喊出真挚热烈的告白:“殷妙,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莫道年少不深情。   当时的殷妙轻轻松松就说出拒绝,但在很久以后,她终于能够理解段一鸣的心情。   在全心全意地追求一个人,又一次次被推开后,她才明白无法得到回应的坚持有多么宝贵。   殷妙心口微涩,浅笑着和段一鸣打招呼:“好久不见。”   段一鸣点点头,对身边的人低声吩咐:“我说点事,你们先进去。”   “好的,参赞。”其他人恭恭敬敬地应道。   米娅看到眼前情形,明白这两人是要叙旧,也识趣地提出告退。   “老大,那我先进去等你。”   周围人瞬间散去,殷妙和段一鸣相视两秒,双双会心一笑。   是遇见旧人的欣喜,却也含着不甚熟络的生疏,只好用微笑缓解彼此的尴尬。   段一鸣面带感慨:“这么多年,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没变?还跟大一刚入校那会一模一样。”   殷   妙笑道:“你变化倒是挺大啊,我差点都没认出来,你这肤色……还有你这胡子?”   段一鸣闻言摸了摸脸颊:“害,这几年在非洲晒糙了,我本来也不耐晒,现在彻底白不回去了。”   他上下打量着殷妙利落的装束,挑了挑眉:“你这一身,现在是在做同传?”   “嗯,”殷妙点头,“在国外学了翻译,现在靠老本行混口饭吃,你可就厉害了,刚刚我可是听人喊你参赞呢,段参赞,真没想到你会成为外交官啊!”   段一鸣爽朗地笑道:“别说你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不过学语言的,这不就是最高理想么?”   殷妙双手搭在护栏上,望向窗外,眼里是淡淡的怀念。   “时间过得真快啊,算起来我出国那一年咱们就没再见过面,快八年了吧?”   段一鸣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你这次是回来了?”   “没有,刚从喀麦隆轮换回来,还不知道调去哪呢,可能欧洲,可能南美,也可能还在非洲。”   从决心投身于外交事业的那一天起,段一鸣就做好放弃部分个人利益的准备,且从未感到后悔。   “那你家里……怎么样?”   段一鸣面带惆怅地叹息:“都说成家立业,我正好反过来了,这把年纪还没成家呢。不过这样也好,人家好好的姑娘,跟着我东奔西走,满世界乱转吃苦,也不是个事,过两年再看看吧。”   他闭口不谈曾经追求过殷妙的那段往事,只像老朋友一样叙旧,免得两人尴尬。   隔着长长久久的岁月,时间早已磨平一切,也教会了成年人学会放下。   如今的段一鸣,身上沉淀了饱经历练的沧桑气质,和当初那个肆意妄为的少年相去甚远。   谈起这个略显遗憾的话题,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身后的侧门突然被拉开,路德维希从楼梯间上来,出现在他们面前。   看到殷妙靠着窗户在和人说话,他脚下顿了顿,还是迎了上去。   将一袋三明治塞到她手里,他低声叮嘱:“早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没吃饭吧?”   包装袋还是温热的,他今天琐事缠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备下的。   殷妙接过后,轻轻道了声谢谢。   路德维希不放心地又说了一遍:“记得吃,我先下去了,有事找我。”   临走前,他客气地对着段一鸣点了点头。   路德维希之前绕着会场找了一圈,现在却好像真的只是来送个早餐。   他说完这几句话就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其他表示。   段一鸣却眯起眼睛,定定望向他离去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他表情释然地笑了笑。   “你们还在一起呢?”   “什么?”殷妙讶然地抬头。   段一鸣向楼梯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你误会了。”   段一鸣右手拇指和食指轻微揉搓,是个想抽烟的姿势。   “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早就想开了。”   “他是叫路德维希吧?长得那么招眼,我的记忆力还没退化,应该错不了。”   “殷妙,两个人能走到今天不容易,别轻易就说放弃。”   “……你在说什么?”殷妙怔怔地问。   段一鸣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里满是怅然和唏嘘。   “还记得我那时候说过,德国和法国不就相当于跨省吗,我一定会去找你。”   “……我确实去找你了。”   “你知道的,我德语说得相当一般,到海德堡以后求爷爷告奶奶地打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到学生宿舍……可惜啊,去的日子太不凑巧,正好撞上你和你男朋友吵架。”   “我当时心里还盼着,吵架好啊,我巴不得你俩赶紧分手呢,我好趁虚而入,从天而降给你个惊喜,然后夺得芳心归,结果你头也不回地跑进宿舍,我连喊你的机会都没有。”   “你那男朋友也挺奇怪啊,我看样子是他惹你生气的,可你跑了也不追,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你,跟木桩子似的在楼下一个人站着,也不道歉也不走人,完全不知道他想干吗。”   “我本来等着看他笑话呢,结果哥们竟然在底下站了整整一晚上,到早上五六点才走……”   “后来我就想,完   了完了,没机会了。”   “这人这么拗还这么疯,你就算和他分手,恐怕也不会喜欢上我了。”   段一鸣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好久。   其实他没说的是,那天晚上路德维希的确守了一晚上,可他同样也熬了一晚上。   真正让他放弃的并不是路德维希的执拗,而是殷妙最后看向对方的眼神。   ——她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于是他在那个夜晚清楚又悲哀地明白,自己的爱情没戏了。   路德维希至少还有站在下面守护她的资格。   他才是什么都没有。   殷妙听着段一鸣的话,脑袋里一片空白。   这番话的信息量太大,冲击力太强,道出的是她从来不曾知道的真相,她全部心神像被不断奏鸣的钟声来回撞击,混混沌沌里只听到一个关键信息。   他说,你们吵架的那天。   而她和路德维希,从始至终只吵过一次架。   ——他们分手那天。   “段一鸣,谢谢你。”   殷妙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他,无比认真地说了一句。   段一鸣注视着她,慢慢说道:“愿你往后余生,平安幸福。”   ……   等殷妙走开后,他遥遥望向渺远的天际线,自嘲地笑了笑。   “段一鸣,可以啊,品格够高尚的。”   *   殷妙提前二十分钟进了同传箱。   场内嘉宾已然全部到齐,细微的谈话声音渐渐弱下来,直到最后鸦雀无声。   研讨会即将开始,殷妙和米娅戴上耳机,严阵以待。   突然,她眉头微皱,动作幅度很小地按了按自己的腹部。   刚刚胃里隐约传来一丝绞痛,她试着揉了几下,那种感觉又消失了。   或许是这两天饮食休息不规律,身体提出了轻微抗议。   幸好不良反应很快消失,她收敛心神,将目光投向场内。   第一位嘉宾准备发言了,米娅按下麦克风,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   开头是通用的致辞和专家介绍,过了大约六七分钟,对方谈起这套医疗新系统的架构思路。   米娅很明显地一愣,脸色瞬间变化,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甚至出现   了几次明显的磕巴。   殷妙几乎同时发现异常,她快速翻阅之前打印出来的讲稿,和耳机里的听到的内容仔细对照。   这位嘉宾的发言,和讲稿上完全不一样!   甚至可以说,原先的讲稿误导性极大,和现场真正的表达天差地别。   嘉宾分享中途,抛出一个专业度颇高的问题,参会人员们在底下轻声讨论。   趁着这个空当,殷妙迅速关掉米娅的麦克风,拍了拍她的后背。   “小米,冷静下来,忘掉之前的稿子,就当现在是无稿翻译,我们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大方向上差不了,你要相信自己,没问题的。”   她又抓起桌上摆着的二十分钟计时沙漏,迅速扔到抽屉里,以免给对方造成心理压迫感。   “下一段我来翻,你好好调整,如果感觉坚持不住,或者哪里困难,你随时告诉我,我替你。”   米娅看向殷妙坚定冷静的眼神,瞬间从六神无主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心里的恐慌渐渐散去。   她苍白着脸用力点头,狠狠做了几个深呼吸后,终于打起精神。   两人轮换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之后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由殷妙接管麦克风。   突如其来的无稿翻译对于缺少经验的米娅来说挑战太大,若是心理防线不够强大,很容易就会全面崩溃,即使是殷妙,也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心无旁骛,不能受到任何外界干扰。   米娅咬紧牙关坚持,实在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就冲殷妙打手势。   殷妙迅速接过话音,无缝衔接,凝聚全部心神翻译起来。   胃部的抽痛频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愈加频繁,有一瞬间她眼前划过数道白光,什么都看不清。   冰冷的虚汗润湿整个后背,滴落在桌面的记录纸上,洇成一滩看不出形状的水痕。   身体和精神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浑浑噩噩地漂浮在空中,另一半意识混沌地沉没在冰水里。   到了这种时候,殷妙的思维反而异常清晰,她几乎不用花时间思考,嘴里不慌不忙地说出流畅的译文,听起来和平时毫无分别,甚至更加精准。   米娅在旁边焦急地打着手势,   示意换人。   有多久了?十分钟?二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殷妙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要给米娅留出充足的反应时间,要保证这场会议顺利无误地举行下去。   她决不允许狼狈的失败,更不能容忍安济的名声毁在她手里。   *   路德维希端坐在主宾位上,心不在焉地听着长条桌对面专家的侃侃而谈。   耳机里传来的翻译行文顺畅,用词到位,听起来毫无反常,他却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殷妙说话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他按下手表上的计时器,开始默默算起时间。   第一段17分钟。   第三段22分钟。   第四段和第五段之间间隔出奇得短,轮到她时又说了33分钟。   到后面主讲嘉宾发言的时候,耳机里她的翻译甚至长达41分钟。   她的声线一如既往地平稳柔和,但是说话音量明显轻了点。   路德维希把耳机声音调到最大,从她克制的嗓音里听出一丝压抑。   这不合理。   他深深地蹙起眉头,心烦意乱,开始频繁走神。   研讨会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完美落下帷幕,嘉宾们起立进行私下交流。   路德维希“刷”地起身,毫不犹豫地往会场角落的同传箱走去。   同传箱内,殷妙双手颤抖地摘下耳机,脸色难看得不像话。   米娅神色焦急:“老大,你、你没事吧?”   高强度的脑力运转,对同传的精神压力本来就很大,而殷妙这一场的翻译时间几乎比她多出整整一倍,所承受的紧张感可想而知。   殷妙撑着桌面站起来,语气虚弱地吩咐:“小米,你马上去联系法务,不……你去找蔡总,把今天的情况告诉他……”   胃部已经痛到失去知觉,她强撑着一口气走了出去。   “我先回去……”   “老大!”   殷妙眼前发黑,隐约听见米娅在身后慌乱地喊了一声。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都好聪明啊!   恭喜第一个猜到人物(Ethereal)和第一个猜中名字(我要做个小太阳每天充满正能量)的侦探们。   下章狠狠(划重点)收拾完罪魁祸首,就开始揭秘分手啦。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inky、iiinnei、长安烟火醉、子非鱼、季深、流逝、柯基and喵、舟儿赴驶、宁宁、意中人是王源、国光苹果、08611、雅意、cassiopeia、墙头一堆、螺蛳粉必须加葱、祥祥小天使、小江.、舒里里、50885721、镜澄、混晋江专用网名、鬼鬼嘿; 第35章   殷妙再次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   胃部烧灼的疼痛感消退不少,只剩下又沉又钝的麻木,她试着动了动,全身上下没什么力气。   稍稍偏了偏头,蔡允泽清俊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正倚在窗边低头翻阅文件。   殷妙支撑着自己半坐起来,靠在床头轻轻喊了一声:“学长。”   “醒了?”蔡允泽闻言抬头,放下文件坐到她床边。   “嗯,”殷妙脑子里晕得像团浆糊,稍加思考就头疼得厉害,“我怎么进医院了?”   蔡允泽嘴唇微抿,表情看上去不是很好:“急性肠胃炎,加上长时间精神绷紧,你晕倒了。”   “哦……”殷妙顿时讷讷。   “工作再拼命也不是像你这样的,我听米娅说你这周都没好好休息,平时看那么多社会新闻,里面反面教材还不够学习的?你真想前半辈子用健康换金钱,后半辈子再用金钱买健康吗?”   殷妙被教训得心虚又惭愧:“是是是,你说得对,昨天家里出了点状况,我确实没休息好……”   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抬头问道:“是你送我来医院的?你也去现场了?”   蔡允泽静默不语,眼神透过镜片定定注视着她。   最后他回到沙发上重新拿起文件:“是那位勒威总裁亲自送你来的。”   殷妙怔然。   所以她晕倒时看见的并不是错觉,那个怀抱真的是路德维希的。   是他接住了她。   那他现在……是有事情先离开了?   还是凑巧路过帮了她以后,觉得自己义务已尽,挥挥衣袖走了?   殷妙越想越头疼,索性先把这事放一边。   她排除心里乱七八糟的杂念,和蔡允泽谈起正事:“翻译资料被换的事,可以采取法律手段吗?”   蔡允泽神情凝重:“不太好办,我检查过这个项目的往来邮件和微信记录,其中所有带公司名称或明确收件人信息的资料,对方发来的都是正确的版本。”   “出问题的是那些无法溯源的纸质版文件,包括米娅直接从沪市带回来的那批,以及之后送过来的   更新资料,对方做这件事的时候很小心,不是走的快递或邮寄,而是派遣专门的助理送到安济,且文件袋上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看起来是早有预谋,或者说项目本身就是幌子,真正的目标一直是你。”   “你最近得罪了谁,有头绪吗?”   殷妙心里思考着他的话,逐渐有了答案:“我知道这人是谁,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他们提供的资料是错误的对吗?”   蔡允泽沉声道:“是,从法律途径来说缺少证据链,无法以合同违约提出赔偿或起诉。”   殷妙丧气地垂头,目光出神地落在被子上,侧脸安静地像一尊雕像。   哪怕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也拿她毫无办法吗?   她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吗?   蔡允泽冷静地分析:“除非勒威主动承认自己的项目执行人暗地里搞破坏,蓄意给安济下绊子,并且公开赔偿道歉,但这样不光彩的新闻一出,他们的名声显然会受影响,你觉得可能吗?”   殷妙沉默。   可能吗?一个小小的合作伙伴和公司的声誉相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这世上本来也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蔡允泽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米娅说今天那份讲稿送来得很急,里面内容应该是临时拼凑打印出来的,你拿给我看看,说不定能有点发现。”   殷妙回过神:“讲稿在我包里……我包呢?”   她在病房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给米娅发消息才知道,她的车和包都在医院停车场。   “我下去拿吧。”殷妙套上外衣。   “我和你一起,”蔡允泽淡淡说道,“你放心,就算勒威那边决定包庇对方,就算正规途径的手段无法裁决她,我也一定会让她付出代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音量不大,语气也显得轻描淡写,但殷妙就是从中听出了隐藏的戾气。   蔡允泽从业多年,靠得从来不是信誓旦旦地喊口号,而是令人“谈蔡色变”的杀伐手腕。   能让蔡大律师真正动怒的人不多,但他们的结局都相当一致。   ——不是已经进去了,就是正在进去的途中。   殷妙点了点头。   她相信就算勒威不处理海莲娜,蔡允泽也不会让对方好过。   就是不知道路德维希……真的会当这一切无事发生,粉饰太平地掩盖过去吗?   *   勒威集团,京市子公司。   “路德,你怎么过来了?”   海莲娜从文件里抬头,正好看到路德维希从大门进来。   她眉眼舒展,语气里满含欣喜地起身。   路德维希脚步未停地经过她身边,衣角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冷冷丢下一句:“来办公室。”   办公室里,海莲娜面带期待地问:“路德,是身边的事安排不开吗?我可以……”   路德维希直接打断道:“你给安济的资料是错的?”   海莲娜的笑容滞了一瞬:“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的语速不知不觉中快了几分:“你可以去查往来的邮件和资料,每一份我都检查过的……”   “每一份都检查,所以没有证据对吗?”   “……什么?”   “你知道对方就算发现也拿你没办法,才敢放心大胆地这么做,让我猜猜,是勒威的名头给了你这样的自信对吗?”他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到令人害怕。   “既然这样,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也不再是勒威的员工。”   “你被开除了。”   “至于安济那边,我会亲自去道歉。”   海莲娜有整整三秒的时间,完全说不出任何话。   但是紧接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路德,我是总部亲自任命的,你不能这么轻易地开了我,你就为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女人,置勒威的名声于不顾吗?你把勒威放在哪里?!”   其实她还想说,你把我放在哪里?我心甘情愿跟着你调往华国,你就给我这样的结局吗?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才来华国的?总部的安排?”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来自深渊的呓语:“勒威算个什么东西?”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失去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两样东西。   之后再多的财富与地位,都只不过是   废墟之上的蜃景。   他也只是活着而已。   海莲娜于电光火石之间,领悟到一件令她惊恐万分的事情。   “你……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你是为了她来的!”   她脚下趔趄地后退两步,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路德维希根本不是为了拓展新市场,为了大展宏图才来的华国,他只不过是借着这个光明正大的噱头,来实现自己的私心与执念。这些年来他运筹帷幄的决策手腕,知人善用的管理能力,以及故意营造的工作狂形象,也统统都是假的!   他表面上看着冷静自持,其实心里早就疯了,疯得彻头彻尾,疯得药石无医。   就算让他为了殷妙将勒威亲手毁灭,恐怕他也会眼睛不眨一下地照办。   海莲娜感到一阵由衷的畏惧与心悸,眼前的人是这样陌生,她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他。   “你不能开除我!没有总部同意,你不能直接下人事命令!”   路德维希的半张侧脸隐没在黑暗里,露出的另外一半带着冰冷的嘲讽。   “我当然可以,你忘了我姓什么?”   这个曾经令他急于摆脱的姓氏,如今却成为行使权力的尚方宝剑。   海莲娜浑身冰冷。   她当然知道路德维希的姓氏,也知道勒威背后真正掌权的家族。   但是如果今天她就这样落魄地出去,她以后该怎么办?   这个行业本就以勒威为首,她在国内又毫无根基。   ——她将一事无成,一败涂地。   “我可以道歉,我可以去道歉的……”海莲娜喃喃地重复。   路德维希摇头:“还不明白吗?你不该动她的,连我也不能动她。”   极度安静的环境里,她听到他轻声念了一句。   “Sie ist die letzte Erlsoeung.(她是我最后的救赎)”   *   殷妙和蔡允泽并肩从停车场往回走。   “医生让你不用急着出院,先打完吊瓶。”   “其实我没什么事,而且恢复也很快……”   两人来到大堂电梯口,蔡允泽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眼神也骤然失去温度。   殷妙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路德维希怀抱马蹄莲站在前面。   他径直走到殷妙面前,把花递给她   ,垂眸温柔地说:“怎么下来了,好点了吗?”   殷妙没有接。   路德维希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何在?   是因为关心她的身体健康,还是为了勒威的利益,请她高抬贵手,不再追究今天的事?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应,蔡允泽已经冷淡地开口:“殷妙,你先回病房,我和他谈……”   他话音未落,三人门前的电梯门“叮——”地打开。   一位面相文雅的中年男人推着轮椅出来。   紧接着,殷妙听到孟芊柔和的声音:“妙妙,你怎么又过来了?不是说好我做完检查就回家么?”   她大惊失色地转过头。   坐着轮椅的孟芊女士和推着轮椅的殷奇峰先生正停在原地,两人直直地看向她……他们。   殷妙:“……”   她后知后觉地望了眼前方的导医台,上面果然写着“京市人民医院”几个大字。   要怪就怪医院里面都长一个样,她心思在别处,一时竟然也没反应过来。   孟芊的眼神在两位同样高大挺拔的男人身上来回打量,最终定格在路德维希身上。   殷妙干巴巴地笑着打哈哈:“呃,我忙完了过来看看你,爸你回来了啊。”   “哦,”孟芊好奇地问,“那这两位是?”   “客户!我们谈项目呢!”   殷妙信口开河地胡编乱造,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肠胃炎已经严重到进医院的地步。   “哦……来医院谈项目啊。”孟芊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   “阿姨好。”关键时刻,还是蔡允泽出声缓解尴尬。   而路德维维希紧随其后,上前迈出一步,直接弯腰把那束马蹄莲送给孟芊。   “夫人好,这是给您带的花,祝您早日康复。”   孟芊接过后眨眨眼:“谢谢,你中文讲得蛮好的,哎老殷,你听听,比你还标准呢!”   殷妙听不下去了,连忙出声打断:“爸妈,我先送你们上车,这边完事回家再跟你们说。”   终于装乖卖巧地把父母送走后,她精疲力竭地回到病房。   ——没办法,还得挂吊瓶呢。   病房里的气氛理所当然得差,很差。   两个男人各占一角,水火不容地站在那   里。   看到殷妙进来,蔡允泽立刻起身:“我得回趟安济。”   应该是调查有新进展,他当着路德维希的面不好说,向着殷妙使了个眼色。   “好,”殷妙喊住他,“一会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嗯,路上小心。”   蔡允泽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路德维希两人。   殷妙按下床头铃,等待护士给她安排吊瓶。   一切收拾好后,她安静地躺在床上发呆。   路德维希坐到她身边:“明天我会安排勒威向安济发表道歉声明。”   殷妙略感诧异地抬头看他,最不可能的猜测成真了,路德维希竟然真的愿意主动承担过错。   她心念微动:“海莲娜呢?”   路德维希低声承诺:“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这是……开除的意思?   殷妙疑惑地问:“可是连我们都没能找到明确的证据,你用的什么理由…处理她呢?”   “……没有理由。”路德维希一字一顿地说。   殷妙哑口无言。   海莲娜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路德维希以一句“没有理由”赶出勒威。   只能怪她作茧自缚。   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在她盖着被子的腹部,语气透出深切的关心。   “你的胃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工作强度太密集了?”   “平时没有好好注意吧?”   “如果有需要,我认识不错的康复师……”   他罕见的絮叨,令殷妙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段一鸣的话。   他说,路德维希曾经在宿舍楼下守了她整整一晚。   “路德维希,你说错了,”殷妙轻声打断他,“我的胃是不太好,不过像今天这么严重的情况,这么多年也就犯过两回,你知道上回是什么时候吗?”   “不知道。”   殷妙笑了笑:“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加霍亨索伦王室婚礼的那天。”   路德维希先是疑惑,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秒,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殷妙无比认真地盯着他的表情,用极轻又极冷静的声音逼问道。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六年前,你为什么要和我分手吗?”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呢?   -   【开除小剧场】   海莲娜:你开我?你怎么可以开我?   路路:开你就开你,还要选日子吗? 第36章   殷妙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盛夏,赶上了热火朝天的巴西世界杯。   决赛当晚,老街的Marstall Mensa(自助食堂)架起超大屏幕,吸引无数当地球迷前来观赛。   对足球一窍不通的殷妙跟着路德维希去凑热闹,为了不掉气势,被看出小白的身份,她还特别有心机地学习别的小姑娘们,用油彩在脸上画了黑红黄三道杠。   两人刚刚踏进酒吧,就被热情的人群包围。   年轻的学生球迷们笑容洋溢,纷纷上前和路德维希问好。很难想象,他那样冷淡疏远的性格,竟然会在这里大受欢迎。但殷妙心念微转,很快明白过来,路德维希平时酷爱散发各级联赛球票,有时候甚至无偿赠送,想必在这些人心目中他就是类似“送票观音”的存在吧?   这个诙谐的比喻令她越想越上头,忍不住自己躲在角落偷笑。   有人举着大杯啤酒凑上来:“嗨路德,你的女朋友长得好可爱,她也是球迷吗?”   路德维希还没说话,殷妙便踊跃地举起小手:“是呀是呀!”   对方看起来比她还激动:“我是诺伊尔的粉丝,你呢?你支持谁?”   上来就是这么犀利的问题,殷妙完全没心理准备,词汇库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脑海里忽然闪过小时候电视机里经常循环播放的“保护嗓子,请用金嗓子喉宝”广告,以及那位她唯一叫得上名字的,家喻户晓的超级足球明星……   她愣愣地回答:“罗……罗纳尔多?”   旁边的路德维希很明显地呛了一下。   幸好酒吧里很吵,她这句话对方没听清,路德维希站起来和他说了几句,他就笑着点头走了。   等人走远后,殷妙这才后知后觉,特别小声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路德维希的语气里满是无奈:“你知道罗纳尔多是哪国球员吗?”   殷妙想起广告里他黄澄澄的队服,不确定地说:“巴西?”   “嗯,”路德维希嘴角轻微上扬,“那你知道几天前的半决赛巴西队是被谁淘汰的吗?”   殷妙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这次没等她回答,路德维希已经缓缓开口:   “本届世界杯,德国7比1大比分战胜巴西挺入决赛,你应该庆幸,刚刚面对的不是愤怒的巴西球迷,因为你的语气实在太像嘲讽。”   殷妙眼巴巴地看着他,嘴唇越撅越高,脸上是欲哭无泪的委屈。   天呐!好险好险,差点就丢掉小命,足球真的是太危险了!!   晚上8点,德国对阵阿根廷的世界杯决赛正式开始。   虽然什么4231-433阵型,什么进攻越位,人墙篱笆,角球开球等专业词汇殷妙一个都听不懂。   但这并不妨碍她心满意足的参与感。   别人看球赛,她看路德维希。   酒吧里灯光昏暗,唯有大屏幕闪着熠熠的光采。   忽明忽灭的光线变幻下,路德维希英俊的侧脸更显深邃。   他的睫毛简直长到可以荡秋千,薄唇轻抿带着几分诱惑的禁欲感,安静的角落里,他姿态放松地半倚着沙发,左边胳膊搭在扶手上,手心里随意地握着半罐啤酒。   殷妙傻傻地盯着看了半天,还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半空中忽然伸过来微凉的手掌,捏着她的脑袋,将她的头缓缓拧了过去,正对电视。   路德维希的视线依然落在前方,看上去全神贯注,嗓音却无端透出几分低哑。   “看球,别看我。”   ……   90分钟的正赛,德国队和阿根廷队战况胶着,踢得难分难解,比赛进入艰难的加时赛。   获胜的转机出现在第113分钟,德国球员格策的一脚精彩射门完成了绝杀。   酒吧里瞬间如同煮沸的水,所有人都跳了起来,呐喊声震破天际。   连外面广场上都传来连绵的欢呼声,殷妙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有瞬间失聪。   欣喜若狂的球迷们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喜悦。   殷妙旁边的棕发姑娘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蹦跳转圈,越蹦越远,越蹦人越多。   她被迫融入普天同庆的氛围,下意识地回头寻找路德维希的身影。   路德维希还站在那个角落里,他双手插兜,带着浅浅笑意望向她。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唯有他像原地静止,让她一回头就能找到。   即使在这样万众狂欢的时刻,路德维希看上去也是极为冷静的。   但是他放松的姿态和难得的微笑让殷妙明   白,他现在心情相当好。   于是殷妙也回过去一个开心的笑容,双手偷偷向他比了个心。   德国队夺冠的狂欢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凌晨的时候,街道外面依然全是兴奋游街的球迷。   路德维希拉着殷妙的手艰难地从人群里穿过。   他们十指紧紧交扣,仿佛只要一不小心松开,就会被周围的人潮冲散。   老城的广场上停着几辆五彩缤纷的巡游花车,身穿迷你球衣的球童正向观众抛洒花瓣和糖果。   两人经过的时候,殷妙好奇地张望了两眼。   下一秒,她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起。   路德维希双手撑着她的腰,稍微一用力,把她轻而易举地送到了花车上。   殷妙羞赧到面色通红,紧张地扒着他胳膊不放,直到身边的小男孩友好地递给她糖果。   她不管不顾地抓了好大一把,全都塞进路德维希胸前的口袋。   *   晨光破晓的时候,殷妙意犹未尽地摸回宿舍。   在距离宿舍几十米远的露天咖啡小店,她看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背影。   殷妙放慢脚步,犹豫地走上前,轻声喊道:“诺亚学长?”   那人转过头,露出半张清俊的侧脸,果然是她在美因茨认识的学长诺亚——蔡允泽。   殷妙惊喜地轻呼:“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你怎么来海德堡了?”   蔡允泽简单的黑白衬衫加长裤,看上去清爽又倜傥。   他看到殷妙,神情温和地点了点头:“我打算申请贵校的法学博士。”   “你之前提过在这里念书,本来我还想找时间请教你一些问题,没想到这么巧。”   海德堡的法学专业在全世界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与地位,许多著名的教授和法律界大拿都在此进行教学和研究工作,当之无愧称得上是法律人心中的象牙塔。   以蔡允泽凡事要做必然做到最好的心性,会选择这里继续深造,仔细想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殷妙在他面前坐下来,真挚地感谢道:“学长,你太客气了,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呢,本来就应该我请你吃饭的,你有任何问题都尽管问吧,我绝对知无不言。”   距离暑期班那次意外暴-   乱已经过去整整一年。   那晚路德维希赶来后,蔡允泽和他打了个不甚愉快的照面,两人不欢而散。   之后他又忙着去帮助别的学生,当晚再也没出现过。几天后暑期班结束,殷妙返回海德堡,还曾叹息过没机会向他当面道谢,没想到时隔良久,两人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   择日不如撞日,殷妙当机立断,找了家老街上口碑很好的披萨店请蔡允泽吃饭。   蔡允泽也询问了她一些海德堡文科院系和学分设置方面的问题。   “学长,你的博士申请还顺利吗?”   “嗯,我联系的那位博导很欣赏我的论文,语言方面也不是问题,只是法学在德国毕竟是限制专业,加上我没有法学硕士的学历,所以他还在考量。”   “我先提前过来准备,这样安排面试和沟通也更方便些。”   虽然蔡允泽是跨专业读博士,但学校方面并不会因为他的决心而放低要求,相反他面临的考核和检验将会更加严苛,他要比法律专业的学生更优秀,更具有天赋,才能真正走上这条路。   殷妙从来没有怀疑过蔡允泽的能力,她想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你这段时间住哪啊?”   “没法申请学生宿舍,我还在找合适的私房。”   海德堡租房不仅价格贵,而且非常难,好的房源十分抢手,不了解市场行情根本抢不到。   如果蔡允泽退而求其次,住到新城区那边,他每天来回奔波肯定十分辛苦。   殷妙想起之前在斯图加特看到的那一幕,心里再次泛起波澜。   学长对他的人生一直规划得很清晰,难怪他从那时候就开始打工筹钱……   和蔡允泽吃完饭后,殷妙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事。   有什么办法可以尽自己可能,帮到他一点呢?   她灵光一现,猛地坐了起来。   ……   林锦书下路推塔正到关键时刻,桌上的手机忽然发出夺命连环响。   接连不断的铃声吵得她心烦意乱,手里闪现大招没交出来,被对方按在地上一顿狠狠摩擦。   电脑画面瞬间变黑,她怒气冲冲地接起电话:“喂谁啊?大清早的叫魂啊!”   “锦书锦书!   ”殷妙黄鹂鸟般的声音叽叽喳喳从对面传来,“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把隔壁两间房都租下来了对吧?然后左边你改成了整间的衣帽间,是吧是吧?”   “是啊,怎么了?”   林锦书这位二道贩子财大气粗,为了做大做强她的服装租赁生意,不仅豪掷千金在老城区主街租房,还因为图个清净,把整层三间房全租下来改成私人仓库。   “那你右边那间现在还空着吗?”   “放了鞋子和饰品,空一半呢。”   “我和你打个商量好不好啊,我有个朋友正在找短租的房子,我就想……”   林锦书听完她介绍的“朋友”情况,拍着胸口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既然是你朋友,你让他直接过来住呗,反正最多两个月,我也不收他房租,姐差那几个钱吗?”   “不不不!”殷妙在电话那头疯狂摇头,“不行的,得收钱,你一定得收他钱!而且一分都不能少收,还要比市场价再稍微高出那么一丢丢!”   如果房租价格太低,蔡允泽肯定会觉出不对,她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以同情者的身份在施舍他。   而一旦价格太高,殷妙又担心他的经济负担太重,说不定思考过后还是会婉言拒绝。   最好房子本身他看得过眼,价格也在心理承受范围之内,加上朋友帮忙牵线,他才会欣然接受。   这么综合考虑下来,林锦书的房子是最合适的,不仅离学校直线距离近,房东老奶奶还跟做慈善似的,当初给出的租售价格十分合理,而且林锦书之前还抱怨这间屋子空着用不上,撺掇着殷妙搬过来和她一起住呢。   她煞费苦心地绸缪大半天,对面林锦书却对其中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   她听完殷妙古怪的要求后咂舌半天:“我说妙妙,这人真的是你朋友吗?你确定不是仇人?”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次进回忆部分,分手原因会在这里揭晓。   本章妙妙在脸上画得不是国旗哦,就是分开的三条杠,她很爱国的!(求生欲)   以及,路路没有结婚啊!!(看评论吓得我连夜翻出大纲校对) 第37章   海德堡,半山别墅。   殷妙停在路德维希的公寓门口。   眼前是一栋三层高的巴洛克风格建筑,白墙灰顶的质感设计,大气典雅的外观造型,推开大门进去,客厅的陈设隐约能看出主人的讲究和用心,可能由于路德维希平时大多待在老城,不怎么在这里居住的缘故,屋子里空空荡荡,没什么生活气息。   两人今天过来,是打算搬走之前遗落在这里的旧书。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住吗?”殷妙好奇地问。   路德维希点头:“我住得比较多,偶尔……露西娅会过来几天。”   “露西娅?”殷妙面带疑惑,这听起来像是个女生的名字。   “我的堂姐。”   “噢~”她脑海里顿时勾勒出长发盘起,网纱半遮面的淑女形象,“那她是不是特别有气质啊?”   “不,”提起自己的堂姐,路德维希眉头紧皱,似乎表现得极为排斥,“她自大又傲慢,从来不会听取别人的意见,还是个连隐私保护法都不懂的蠢货。”   殷妙第一次从路德维希嘴里听到类似脏话的词语。   其实长久以来,她早就隐隐察觉,路德维希和家族的关系似乎比较僵持,他也很少主动提起这方面的内情,但像今天这样直接明了地表达对某个人的厌恶,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这位“露西娅”并不是好相与的人。   她连忙转换话题,试图说点轻松的事缓和气氛。   “说起房子,你记得我在暑期班认识的诺亚学长吗?”   路德维希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倏地面向殷妙。   他一脸不高兴地抿着嘴,连眼睛都危险地眯了眯。   殷妙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这个话题……好像也并不是那么讨巧。   “他来海德堡了。”   “所以呢?”   “那个……海德堡租房不是很难么,我就想帮他找找房子……”   “不要帮他。”路德维希的语气硬邦邦。   “可是他之前也帮过我,我们华国人在外面讲究互帮互助的。”   “不许帮他。”他轻轻一拽,殷妙就跌坐在他大腿上。   路德维希双臂环着她的腰,深邃的绿眼睛从下往   上仰视她。   他像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一字一句地强调:“我不喜欢他。”   说完面上闪过几分挣扎,最后勉为其难地补充:“大不了……房子我可以找。”   殷妙忍着笑意,双手捧着他的脸,故意往里挤了一下:“你这是又吃醋了呀?”   路德维希的俊脸被蹂-躏得微微变形,眼睛却依旧紧紧地盯着她。   像在执拗地等一个承诺。   “放心,房子早就找好啦,他现在住在锦书那里,以后应该也没有我需要帮忙的地方。”   “除了我的男朋友,我谁都不会喜欢的。”   “嗯。”   热烈又真挚的宣言令路德维希瞬间缴械投降,他面容缓和,缓缓笑了起来。   *   蔡允泽正式搬家后大概一周,林锦书专程来找了一回殷妙。   她脸上挂着两道明显的黑眼圈,一进门就霸占摇摇椅,躺在上面45度角悲伤仰望天空。   殷妙惊奇地问:“瞧瞧你这黑眼圈快跟熊猫有一拼,又熬夜打游戏了?   林锦书有气无力地抱怨:“打什么游戏,我快两天没碰游戏了,每晚都熬夜写小组作业。”   殷妙被她的话震惊了:“你……你竟然熬夜搞学习?你还是我认识的林锦书吗?”   林锦书生无可恋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吐出六个字:“你那朋友,绝了。”   “啊?他怎么了?”这怎么还关蔡允泽的事呢?   林锦书面色幽怨:“真的,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律到令人发指的人。你知道吗?三点,那可是凌晨三点啊,我正和陪玩小哥哥激情开麦呢,他过来敲我门,冷冰冰地投诉我音响声音大。”   殷妙拍拍她的脑袋:“你那老房隔音是不太好哦。”   “对,当时我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毕竟人家隔壁挑灯夜读写论文呢,所以我就戴耳机了,但是可能……就我没注意说话声音有点大吧,反正他过了五分钟又来了!”   “是啊,咋又来了呢?”殷妙和她一唱一和,敬业地像个捧哏。   “他说他刚刚顺手在网上查询我们系的公开课表,我明天上午有两节专业课,主讲教授的社交平台上还挂了上周的小组作业,所以建议我如果精力实在充沛   的话,也可以好好复习检查功课……”   “噗~”殷妙这次是真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但看到林锦书满脸郁闷的表情,她又装模作样地绷起严肃的脸。   “林锦书同志,你要理解要包容,人家正在申请博士的关键时刻,不宜受到外界干扰。”   “那我都戴耳机了,他还要我怎样啊?他是我爸吗还管我写没写作业!”她愤愤地碎碎念。   “所以我最讨厌和学霸做邻居了,衬托得我好像一个废物点心,昨晚我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生气,干脆又爬起来熬夜看了两本财务书……”   “不行不行,这样下去我都不像我了。”   她抱着脑袋哀号一声,忽然“刷”地站了起来:“我决定了!”   “……什么你就决定了?”   “我已经预见到之后被迫学习的痛苦日子,所以在那一天彻底到来之前……我要开派对!”   “啊?”殷妙懵圈。   林锦书说风就是雨,当即兴奋安排起来:“明天周五,就明天晚上得了,我去联系裴蓓和安娜,还有那个嘴碎的中东小哥哥,你把你那位火奴鲁鲁也带上。”   殷妙非常想拿枕头暴打她:“……林锦书你是不是有毒啊?人家叫霍亨索伦!不是火奴鲁鲁!”   ……   国外的派对文化真的很奇妙,就比如你一开始只邀请了五个人,但最后来的却是五十个人。   更奇妙的是,这里面有四十个你都不认识。   殷妙和路德维希晚上抵达林锦书家里的时候,一打开门,就发现里面全是陌生的西方面孔。   她捏着手里的香槟,一句“surprise”卡在喉咙口,愣是没能喊出来,这……这都是谁啊?   哦,还是有熟人的。   客厅沙发上,阿卜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胸前露出大片好春光,正眉飞色舞地勾搭新妹子。   以及……蔡允泽端着餐盘从厨房里出来,将将和两人打个照面。   他刘海垂落,打扮休闲,看上去像是二十出头朝气蓬勃的男大学生,冲殷妙友好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那双狭长的凤眸微微流转,不偏不倚地落在路德维希身上。   像是猫的瞳孔,在光线变暗时产生的自然反应,十分明显地   竖了起来。   “学长好!”殷妙拼命挤出微笑,在后面猛扯路德维希的衣服。   脊背僵硬的路德维希被她生拉硬拽拖着进到客厅,和蔡允泽擦肩而过。   殷妙在阳台上找到林锦书,把她偷偷扯到一边:“学长怎么也来了?”   林锦书翻了个超大的白眼:“不是我叫的啊,刚他回来的时候被两个小姐姐硬拉来的,一听说人家是法学系的学妹,就屁颠屁颠坐下了,我看他就是别有用心。”   “你开派对的事提前通知人家了吗?”   “我可没有擅作主张哦,征求过他意见的。”   “那他怎么说?”   “他说……随便。”   “……”   客厅里,路德维希和蔡允泽面对面站着,好像在比赛谁的脸更臭。   幸好关键时刻阿卜出现,左边圈一个兄弟,右边搂一个哥们,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非要他们共同举起象征友谊的酒杯:“来吧朋友们,你们华国不是流行‘感情深一口闷’吗?我们走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真正的勇士。   年轻人的派对总是充满喧嚣,鼓噪的音乐动次打次敲击着耳膜。   殷妙听得闹心,独自溜进厨房准备找点吃的。   厨房的门没关好,留了一条小小的缝。   她刚要推门进去,突然瞟到料理台上两个交叠身影。   背对她的那人正好稍稍偏头。   ——于是殷妙清楚地看到,黑色短发的姑娘一手环着面前人柔软的腰肢,另一手深陷在少女蓬松耀眼的金发里,两人湿润的唇瓣紧紧相贴,吻得难舍难分。   冷艳飒爽的裴蓓学姐和肤白貌美的安娜小姐姐,竟然躲在厨房角落里……接吻。   殷妙眼睛越睁越大,脚步仓皇地后退,眼看着就要撞上墙。   有人从身后轻轻捂上她的嘴,带着她安静地撤到走廊。   “吓到了?”路德维希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带来一阵酥麻的痒。   “我……亲……她们……”殷妙大脑完全空白,混乱到失去语言功能。   路德维希轻声叹息:“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怎么,觉得接受不了?”   殷妙连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大约五分钟后,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跳出亲眼目睹好友接吻的震惊,再以平常心看待此事后,她的思维瞬间冷静。   她认真地摇头道:“我相信我的朋友,无论她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经过审慎思考的,所以我愿意衷心祝福她们。我也尊重所有形式的爱情,和性别地位年龄无关,我希望它没有掺杂任何杂质,本身就是是美好纯粹的。”   “就算她们不是我的朋友,只是两个陌生人,她们和什么人相爱,也不是我有资格评判的。”   路德维希垂眸凝视着她,在她格外严肃地说完后,嘴角微微动了动。   “或许你听说过,未经审视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但我愿意引申为,未经审视的爱情亦如是。”   “既然你能尊重她们,那请你也尊重尊重我。”   殷妙眼神茫然,她向来听不懂哲学。   但她能看懂路德维希的眼神。   路德维希低头圈住她的腰,将她抵在玻璃窗上,来回碾磨娇嫩的唇。   光怪陆离的派对灯光刺激着肾上腺素的飙升,喧闹的环境里充斥即将脱轨的危机。   ——而他们像是一对背德的情人,在隐秘的角落暗度陈仓。   客厅里,阿卜正兴高采烈地举起相机自拍。   他比了个夸张鬼脸,“咔哒”一声,将自己的快乐时刻完美定格。   镜头里他的大脸占据了三分之二。   以及他身后,那对隐隐绰绰的缱绻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这口糖。 第38章   海德堡的小镇生活,简单浪漫又充满诗情画意,拥有它独一无二的节奏。   每到夕阳的时候,天边的晚霞会散射成妩媚的粉红色,内卡河的水面上闪耀着粼粼的金色碎光,像是落满璀璨星辰的浩瀚银河,慵懒的游船缓缓穿过桥洞,水波荡漾出挽留的姿态。   古桥上有时候会停留一些贪嘴的鸟类,它们也不怕人,两条伶仃的细腿灵活地跳来跳去,亲昵地啄着路人喂食的手心,吃饱了就惬意地拍拍翅膀飞走。   身穿黑色皮衣,骑着重型哈雷机车的中年老炮儿穿梭在大街小巷,轰鸣的马达扬起自由的风。   殷妙很喜欢这座小镇独特的气质。   它没有慕尼黑的传统和富裕,也没有柏林的传奇色彩和多元文化,安静而低调的海德堡就像一位怀抱古籍,身穿长袍的睿智学者,用渊博的学识和文雅的风采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不合时宜,打破宁静的事物出现。   比如这两天出宿舍的时候,路边拐角总是停着同一辆陌生的车。   会注意到这辆车,仅仅是因为它和周围的古朴气质实在格格不入。   加长的流线型车身,复古奢华的车头,前盖上伸展双翼的银色小天使,光看外表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物专用的礼宾车,再加上完全看不到内里的车窗玻璃,以及两边站着的肌肉发达,黑西装黑墨镜的彪形大汉,奇异的组合堂而皇之地透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   这样的超级豪车停在学生宿舍门口,走过路过的人都会好奇地瞧上两眼。   殷妙也不例外,不过她看上两眼也就做自己的事去了,反正不管是谁都跟她无关。   她可不认识开得起劳斯莱斯的朋友。   连着三天,这辆车每天都准时出现,连停靠的位置都差不多,但里面的人却没有任何行动。   它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幽灵,隐没在黑暗里,静静观察目标的一举一动。   直到第四天,殷妙照常下楼的时候,被其中一个彪形大汉拦住了。   这位壮汉的脸被墨镜挡住一大半,她只能看到对方嘴皮子毫无感情地一张一合   ,低沉的嗓音带着隐隐的威慑感:“请您上车。”   殷妙将书包抱在胸前,“蹬蹬蹬”警惕地往后连退好几步。   她眼神防备地盯着面前的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是想绑架还是怎么的呢?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啊,我才不跟你走,这周围人我可全认识啊,我要喊人啦!”   彪形大汉像是被她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大块头讷讷地立在原地,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劳斯莱斯的前车门打开,缓步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看着就像在高级写字楼里工作的精英男士,他走到殷妙面前,礼貌地颔首:“日安殷小姐,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们老板今天想要见您一面。”   殷妙注意到他的用词是“Chefin(女上司)”,证明这位幕后大佬还是位女性。   听起来威胁感像是稍稍降低了。   可关键是,她就是一普普通通还很穷的华国留学生,哪里认识什么大老板呢?   还是女老板,更加没有可信度了,这些德国骗子连骗人都不走心吗?   她又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语气谨慎地问道:“那方便告诉我,您的老板叫什么名字吗?”   精英男子面色不变,语调平稳地答道:“她姓霍亨索伦。”   殷妙微怔。   *   路德维希脚步匆匆地从东亚中心出来。   他刚刚上完最后一节高级汉学课,修完这门课后,他将以满学分的成绩辅修顺利毕业。   至于毕业之后的安排,他早就做过打算。   他会继续跟着导师做课题研究,将来或者考虑加入法兰克福学派,等殷妙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就考去附近的研究所上班,或者留在大学任教也不错,海德堡的学术氛围浓厚,很利于哲学新思潮的萌芽,而学者清贫单调的生活也是他一直向往和追求的。   再或许,他们两人的毕业旅行可以去华国,去那个他一直想去却从没机会踏上的国度,到时就由殷妙这位小喇叭来做他的私人导游,带他吃遍那些光听描述根本无法想象出来的地方美食。   第一站就去她嚷嚷了好久的家乡京市,然后再沿着大运河一路南下,探访他祖母的故乡,据说   那里是被称为“人间天堂”的地方……   后面的旅游路线么,还是等今天回去再和她好好商量。   路德维希心里描绘着未来的蓝图,脚步轻盈地跳上台阶。   然后突兀地停住。   东亚中心门口的绿树下,一位棕栗色卷发的少女正站在那里等他。   她穿着收腰的黑色连衣裙,戴着纯白的珍珠耳环,头发端庄地盘在脑后,露出形状姣好的下巴和修长的天鹅颈,看到他的身影后,似乎反复确认几眼,直到最终确定,这才抬步向他走来。   少女停在路德维希面前,缓缓露出娴静又淑雅的微笑。   “路德维希,多年未见,你还记得我吗?”   路德维希的脸色瞬间冰封。   仿佛乌云骤起,他的双眼里暗含山雨欲来的风暴。   *   距离老城广场直线距离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座环境优美,闹中取静的私人花园。   明明是喝下午茶咖啡的点,花园里却静悄悄的,看不到其他任何客人。   像是被什么莫名的气场尘封,连空气都透出几分压抑的色彩。   殷妙跟着精英男士绕了好大一圈,终于在一顶白色户外遮阳伞下,看到了这位“霍亨索伦”。   她长得其实和路德维希并不太像。   路德维希是那种,在西方和东方都会大受欢迎的长相。他面容深邃英俊,脸部线条却没有那么尖锐刻板,虽然面无表情的时候会显得过于高冷,动起来却又带着东方式的柔和与含蓄,一双深绿色的镜湖眼睛更是俘获芳心无数。   而面前这位女性,或许是西方人的轮廓都比较深的缘故,她的脸型看起来更加硬朗,高高的颧骨增加了强势的攻击性,眼睛虽然是类似蓝宝石般的湖蓝色,但看人的时候永远扬着下巴,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感。   “你就是殷妙?”念出殷妙名字的时候,她的发音很生硬,平仄错乱的语调也过分怪异。   “是的,请问您是?”殷妙客气地点头。   她很淡地笑了笑:“我是露西娅。”   骄傲的笑容为她平添几分凌厉美艳,露西娅就像荆棘上带刺的烈焰玫瑰,无人敢去轻易采撷。   自大、傲慢、一意孤行   ,连隐私保护条例都不知道的蠢货……   脑海里跟开了弹幕一样,瞬间铺天盖地飘过几天前路德维希的连环吐槽。   是那个被她定义成“不好相与”的人。   殷妙抿了抿嘴,轻声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嘴上是礼貌乖巧的措辞,心里却忍不住疯狂腹诽:蹲了整整三天才把她请来,看来今天是要放大招了,怎么说也是欧洲大陆赫赫有名的家族成员,总不至于跟华国三流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掏出空白支票威胁什么“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弟弟”之类的话吧?   ——那她一定录下来当成段子回去放给路德维希听。   露西娅用余光扫了她一眼,随即又不感兴趣地移开。   “你是华国人?”   “是的。”   “华国哪里人?”   “京市……”   话没说完,被露西娅意兴阑珊地打断。   “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殷妙一眼,“只不过,路德竟然能坚持这么久,让我有点意外,所以我才好奇想要见你一面。”   “请坐。”   殷妙在她对面坐下来。   对方说完这一句后,忙碌起自己手里的事,连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要是没事的话……”   “不着急。”   露西娅很擅长打心理战。   她没有选择立即发难,而是以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将殷妙请来,再明晃晃地漠然置之不闻不问,以期给她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看得出来她非常有耐心,普通人很容易在她的心理攻势下情绪失控。   幸好,殷妙也是同样具有耐心的人。   只是坐着坐着,她隐约察觉到几分异样。   露西娅中途看了好几次时间,精英男士更是隔一会儿就过来和她低声耳语。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   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殷妙再次提出告辞。   “不好意思,我真的要走了。”   整整一下午,从露西娅把她请来这里后,除了最初的寒暄,她们什么也没说。   没有那些她原以为的拆散、指责和漫骂,也没有仗着高贵的身份对她颐指气使,露西娅就这样高高在上地坐在那里喝咖啡,安排事务,完全当对面的   殷妙不存在。   殷妙从她的态度里,感受到一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轻视感。   好像她只是小小的物件,更本不值得对方上心。   露西娅是她见过,最为傲慢的人。   在她说完这句话,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露西娅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她迅速站立起来,脸上绽放的笑容是殷妙整个下午都没能见到的热烈与真挚。   露西娅往前走出两步,直直越过殷妙,夸张地张开怀抱:“亲爱的,你终于来了!”   殷妙顺着她的动作转头,看到迎面走来身穿黑裙的优雅少女。   她身影翩跹,嘴角含笑,连行动间步伐抬起的角度都隐隐带着古典的韵味。   露西娅亲热地搂着少女的胳膊,向殷妙转过身。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显然是已经忘记殷妙名字的发音,然而不过眨眼的瞬间,她就毫不在意地随口胡诌出一个新名字,“她叫艾玛(Emma),至于这位是我的小公主卡特琳娜(Katarina)。”   殷妙顿时无语。   记不住名字就记不住,怎么还乱给人起名呢?你才是艾玛!你全家……除了路德维希都是艾玛。   难怪路德维希对她不屑一顾,这种性格连她都差点忍不住想揍她。   黑裙少女卡特琳娜的态度却非常温和:“你好艾玛,有点事情耽搁,抱歉来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艾玛殷”只好挤出一个笑容:“你好,没关系。”   想必这位就是让露西娅等一下午的人了。   和盛气凌人的露西娅相比,她倒是温柔谦逊,看起来平易近人得多。   只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殷妙第三次提出离开:“要不你们俩先聊,我还有点事……”   露西娅忽然挑了挑眉:“你就不好奇吗?”   殷妙诧异:“好奇什么?”   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是路德的未婚妻。”   *   “未婚妻?”路德维希嘴角带着冷笑,“谁的未婚妻,我的?我怎么不知道?”   “严格来说,不是你的,而是你背后的姓氏和家族的。正好我是父亲的独女,正好你是分支里年龄和各方面条件唯一符   合要求的霍亨索伦,这些无数个‘正好’就构成今天我们的关系。”   卡特琳娜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向路德维希柔顺地解释。   “其实我很赞同莎士比亚的一句话,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   “所以我相信,我们的结合就是必然的结果。”   路德维希的声音如同寒冰:“这世上从来没有必然,只有庸人的自甘屈服。”   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向面前微笑的少女:“你需要的从来也不是未婚夫,只不过是利益驱使下互相捆绑的工具,很抱歉,我拒绝你的提议。”   卡特琳娜表情不变,语气里含着深切的惋惜:“不和我联姻,难道你想找个平民结婚,然后像你的祖父一样,失去继承权后只能靠下一代的牺牲来维系血统,你付得起这样的代价吗?”   “路德维希,我以为你应该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出身,根本无法自由选择,如果我是你……”   “你不是我,我也不需要你替我选择,答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选择拒绝。”   “走开。”他的眉眼里尽是排斥,头也不回地越过她离开。   卡特琳娜望向他的背影,脸上毫无难堪的神色,反而轻轻笑了笑。   身边的侍从轻声提醒:“露西娅小姐还在等您。”   她语气淡淡:“知道了,看来只能我自己过去了。”   ……   路德维希走进哲学系教室的时候,前几排的同学全都在低头刷手机。   他一进来,那些原本刷手机的人全都动作一致地抬头盯着他。   有人冲他挤眉弄眼,暗地里竖起大拇指,还有人一脸的难以置信,啧啧称奇地望着他。   他没有理睬众人怪异的表情,径直在空位坐下。   马修凑过来小声询问:“你上周去参加派对了?”   “是,”路德维希答道,前排又有人回头看他,他皱了皱眉,“怎么了?派对有问题?”   马修把自己的手机递到路德维希面前,上面有好几张那晚派对现场的照片。   “隔壁组的女生刷ins刷到前男友,结果在里面发现了点关于你的情况……”   马修点开的账号是阿卜的,上面写着他长长的一串全名。   阿   卜活泼的性格在社交这方面尤为突出,ins号拥有不少粉丝,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红人。   最新的动态底下有评论指出,那张怼脸自拍的照片后面似乎有两人,但是看不清。   立刻有技术帝跳出来调光锐化修改曝光度,一顿骚操作后,阿卜的大头照被无情剪掉,背景里那两个模糊的身影也抠得十分清晰,路德维希优越俊美的侧脸一览无余。   ——他在派对的角落里,和一个东方女孩缠绵接吻。   技术帝把抠出来的真相链接贴到评论,只留下一句:「酸了酸了」。   这条评论瞬间被顶成高楼。   所有人都忽略了照片原来的主人公阿卜,反而八卦地讨论起这两人来。   「捧脸亲!太欲了!这个男生是我们学校的吗?一分钟内我要他的所有资料。」   「楼上太婊了吧,没看人家有女朋友吗?」   「Who cares(谁在乎),老娘乐意你管得着吗?」   「嗯……这人好像我认识。」   「楼上,我也认识。」   「对个暗号?」   路德维希直接向上滑到顶,重新看向那张加工过的照片。   抠图效果放大后成像模糊,只能看清他的侧脸,殷妙的面孔完全被遮在他掌心里。   幸好拍到的只有他,他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困扰。   路德维希点进技术帝头像,准备私信他删除照片。   有人从身后搭上他的肩膀,语气里是吊儿郎当的调侃:“行啊路德维希,真有你的,看来周末过得很美妙啊,不如跟我们说说东方女孩的滋味怎么样?”   路德维希缓缓锁上手机屏幕:“慎言。”   “不用不好意思,我以前在华国交换过,那里的姑娘都很easy很开放的啦,而且他们对西方异性的要求特别低,每次去酒吧都会主动贴上来好几个,我们随便带走。”   他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不过你这个看起来更带劲哎,不如给我介绍下?”   马修在旁边一板一眼地纠正:“嘿,裘德(Jude),擦擦你的臭嘴,那是他女朋友。”   裘德是典型的纨绔,花心又滥情,名声相当不好,和路德维希完全是两个极端。   此刻他却像抓住对方的把柄,带着恶劣的笑意嘲讽:“女朋友吗?我想起来了,是她,来听过讲座那位,可是我经常看到她换男朋友啊,之前是亚洲人,和发照片这位据说走得也很近,看不出来啊路德维希,你竟然好这一口?还是说喜欢一起玩点花样……”   他话没说完,身前的桌子被一脚踹翻。   路德维希像一柄出鞘的暴戾刀刃,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对方袭去。   “路德!”马修发出惊恐的尖叫。   作者有话要说:给我打!打死这孙崽!! 第39章   “你在想什么?”   “嗯?”   殷妙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低头继续给路德维希包扎伤口。   “我在想……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连你都跑去和人动手打架,还受伤了。”   路德维希闻言笑了笑:“他比我伤得更重。”   哪怕自己也挂了彩,他却毫无反省的意思,眼里反倒透出几分少年的意气与张狂,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打就打了,还能拿老子怎么样”的无所畏惧。   殷妙无可奈何地叹气。   右手指关节有些轻微擦伤,淤肿渗血的红痕在筋脉分明的手背上尤为明显。   嘴角也有些破皮,几个小时过去,早已变成明显的青色,殷妙心疼地摸了摸,却被倏地抓住手。   路德维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情愫深沉又晦暗,反复揉捏着她柔软的指腹。   刚刚洗完澡的头发有种凌乱破碎的美感,行动间透出几分无法挣脱的强势。   他看着看着,终于像是忍不住似的,伸出手臂紧紧环抱殷妙,仰头一下一下地啄她,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狮子,不断确认同伴的存在。   两人腻歪了好一阵才分开。   “所以到底因为什么打起来的啊?”殷妙气息微喘,到底还是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惦记着这件事的原委,“让我猜猜,是你们讨论某个观点起争执了?嗯……还是他说黑格尔坏话了?”   能让路德维希如此大动干戈,想必那坏话得够狠的吧,都骂黑格尔什么了呢?   路德维希失笑地摇头:“都不是,没什么,对了,你下午去哪了?”   仿佛瞬间按下暂停键,殷妙收拾药箱的手顿了一顿。   随即她语气轻松地说:“没去哪,在市集广场那边逛了逛。”   *   黑色的车辆沿着幽静的森林公路缓缓行驶,穿过枝繁叶茂的绿荫和连绵起伏的山峦,开往道路尽头矗立的私人领地。光从外表就能看出,这是一座比法兰克福酒店城堡更具历史感的家族庄园,它占地广袤,满目翠绿,不仅修建得庄严典雅,还兼具宫殿的豪华气派。   到达近前时,镂花的铸铁大门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在两边雕像的沉默注视中,汽车经过一大片修   剪整齐美观的前花园,最终停在恢弘雄伟的主建筑门口。   身穿正装的路德维希单手扶着车门下来。   进门前,他抬头深深望了一眼庄园的最顶端,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路上看见他的管家和园丁都会恭敬地停步低头,等他过去后再安静地离开。   这里的一切像被套上秩序森严的枷锁,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放满木质书架的阅读室内,面带沟壑,目光如炬的老人正戴着眼镜,专注地翻看羊皮长卷。   他就是威廉(Wilhelm),路德维希的祖父,霍亨索伦这一分支的大家长。   “祖父。”路德维希站到他面前,低声喊道。   “我听说,卡特琳娜前几天去找过你,你没时间见她?”   威廉没有抬头,似乎依然沉浸在阅读的世界。   路德维希神色凝重:“我想请您取消和卡佩(Capet)家族的联姻。”   话一出口就是重磅-炸-弹。   卡佩是卡特琳娜所拥有的姓氏,一个比霍亨索伦还要古老强大的家族,鸢尾花不落的神话曾经飘扬在整片欧洲大陆上,而卡特琳娜所在的是其属于卢森堡系的分支,向来和他们关系亲近。   威廉听他说完,神情依然十分平静。他的脸上有着一道道纵横沧桑的纹路,样貌也不复昔日的年轻俊美,唯有那双如宝石般祖母绿眼睛依旧清亮睿智,一眼望过去便让人心悸臣服。   其实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路德维希的眼睛和他如出一辙。   “路德,我需要理由,你知道这不是件小事。”   “我有喜欢的人。”   威廉缓缓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是那个华国小姑娘吗?叫做殷妙?”   路德维希面露诧异:“您已经知道了?”   “略有耳闻,”他说话的语速不紧不慢,带着某种独特的威压感,“听露西娅提过几句。”   威廉推了推眼镜,饱含深意地看了路德维希一眼。   “你十岁的时候,曾经因为这个事情闹过一场,还记得后果吗?”   “记得……那次我受到很重的责罚,家族里其他长辈都表示应该守诺坚持婚约,不同意退婚,是您站出来作主将此事搁浅,等待日后再议。”   “你自己也说,是暂时搁浅,那么现在就到了再议的时   候。”   “可我的想法没有改变,我拒绝联姻。”   威廉嗓音淡淡,说出口的内容却步步紧逼。   “所以你要为了那个孩子,抛弃自己的身份、地位和责任,放弃家族赐予你的一切?”   路德维希语气决绝:“是。”   威廉沉默片刻,缓缓摇头:“路德,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没有强大到拥有可以随心所欲反抗的能力,你现在的叛逆与斗争,并不会改变任何结果。”   他卷上羊皮纸,随手搁置在书桌上,忽然转换话题:“我记得你今年毕业了吧,能够放任你这几年去学哲学,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接下来你去牛津念企业经济学,将来我再安排你进勒威。”   路德维希猛地抬起头:“祖父,我想继续研究哲学。”   威廉直视他的双眼:“你真的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一辈子埋在研究室里吗?”   “出格的事情,有这一件就够了。”   “那女孩就和你喜欢的哲学一样,沿途经历的风景再美,迟早还是要回到正道上来。”   “……您是要我,和她分开吗?因为我的姓氏?这种荒谬的理由?”   “路德,这并不荒谬,这件事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   威廉的声音又低又沉,仿佛一块沉重而漆黑的幕布,笼罩在他心头。   路德维希依然坚持:“她和哲学,我都不会放弃。”   威廉透过镜片看他:“如果必须要你选一个呢?”   “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从中做出选择呢?”   “哲学和殷妙,你愿意放弃哪一个?”   “我不会选。”   “你的坚持毫无意义。”   路德维希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不容置喙的威严。   “就算我不出手,仅仅是来自家族和卡佩那边的压力就足以将你们击溃,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你坚持得住吗?或者说,她坚持得住吗?”   “我做得到。”   “她呢?”   “她也做得到,她……不一样。”   这句未说完的话让两人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良久,威廉长长叹息一声,独自望向窗外,眼神里有着某种追忆。   过了好久,他才再次开口:“卡特琳娜的性子被   她的父亲宠坏了。”   “小时候养的宠物狗不小心咬了她,第二天就能被处理得干干净净,长大后身边哪位亲近的玩伴要是惹她不高兴了,很快也再见不到人影,无论是狗还是人,在她这里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路德,和你说这些,是在提醒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知道那孩子的存在,她会怎么做?”   “这正是我要求解除婚约的缘故。”   路德维希挺直脊背,低沉的语气像是结了寒霜:“谁也不能动她,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威廉深深地注视他一眼:“你太激进了。”   接着他向外挥了挥手:“先出去吧。”   临走之前,威廉又再次开口喊住路德维希。   “下周普鲁士王室举办婚礼,你留下参加。”   “我还有事……”   “有什么事,能比这个还重要?”   “……是。”路德维希无奈应了下来。   他出门后,身后全程保持沉默的老管家凑了上来,接过威廉手中的卷轴,重新归置到书架上。   “路德维希少爷很像您。”   “是像我……”   威廉望向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缓缓摇头。   “像我当年一样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总要狠狠摔下来吃些苦头,才能学会后退。”   “您不阻止他吗?”   “这世上的事从来难让人如意,等他经历过,迟早会明白。”   *   殷妙下课后经过长廊,意外碰到多日未见的裴蓓。   她正坐在扶栏上和人说笑打闹,脸上的表情灿烂又率真,不知道听到什么,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还狠狠锤了对方胸口一拳。   两人无意中对上视线,双双愣怔,面上都透出几分尴尬。   但裴蓓很快跳下栏杆朝她走来:“聊聊?”   殷妙和她去到教学楼后的小花园,裴蓓在自助机上买了汽水,转身丢给她一罐。   她拉开拉环,碳酸气泡汩汩流动的声音,莫名带来沁人心脾的愉悦感。   殷妙咽下一大口,仔细感受着气泡在喉咙口的翻腾:“那天,我不小心看到了。”   裴蓓的声音含着戏谑:“我知道,我视力可是1.0,你被捂住嘴巴惊恐拖走的时候我也看到了。”   殷妙无奈地回应:“   ……倒也不必描绘得这么详细。”   看不见的隔阂瞬间被打碎,刚刚碰面时尴尬的氛围冲淡不少。   两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熟悉的亲近再次归来。   裴蓓笑了一阵,面色正经起来慢慢开口:“是不是对你……冲击挺大的,其实我和安娜在一起快三年了,但这种事吧好像也没法公之于众……毕竟怎么看都很出格。”   殷妙转向她,眼里满是认真:“学姐,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永远是我朋友,我都支持你。你喜欢谁,喜欢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是你的自由,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出不出格的说法。”   裴蓓定定看了她一会,随后释然地解释:“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太单纯被吓到,没想到你比我想得还要成熟,竟然反过来安慰我,看来我们的小白兔也长大了啊。”   真正的朋友从来不靠语言维系,裴蓓在殷妙的眼里看到了一如既往的信任与理解。   心底那些说不清的担忧被彻底打碎,她的笑容再次变得烂灿起来。   “话说你最近怎么了?我看你的样子不太开心啊?”   “嗯,”殷妙又灌了一口汽水,“学姐,我问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安娜的关系公布之后,这世上所有人都站在你们的对立面,你会觉得辛苦吗?”   “会啊,要是真坦白,就我家里那天天催我回国的架势,可不得闹上天啊。“   她捏了捏易拉罐,听着咔嚓的脆响,忽然坚定地笑道:“但我不会屈服的。”   殷妙学着她的样子捏了捏易拉罐,同样畅怀地笑了:“我也不会。”   裴蓓睨她一眼:“怎么,有人来抢你那宝贝男朋友了?”   “嗯,可凶了!不光抢,还变着花样欺负我呢!”   “那你告状啊,让你男朋友给你出气?”   殷妙啜了口汽水,安静地答道:“不要,我不想他知道这些,本来他身上背负的压力就够重了,但我是不会退却的,因为‘离开’这个词对他来说太残忍,同样的伤痛我不会让他承受第二次。”   “假如连我都退步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殷妙说话的音量很轻,断断续续飘散在空中。   裴蓓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隐约感受到她低落的   心情,   她只能笨拙地摸着她的脑袋尝试安慰。   “没关系,都会好的。”   “嗯,会好的。”   两人轻轻碰了碰杯。   像即将踏上战场的战士,哪怕前路暗淡,依旧英勇无畏。   *   几天前,市集广场的私人花园。   殷妙正独自面对傲慢的露西娅和温柔的卡特琳娜双重打击。   “这是下周婚礼的邀请函。”   卡特琳娜掏出一张黑金色的精致邀请函,带着浅淡的笑意推到她面前。   “婚礼?谁的婚礼?”殷妙挑了挑眉,面色不变。   露西娅刚刚介绍完她未婚妻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拿出邀请函,这是什么意思?   卡特琳娜的态度更加温和,她浅褐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殷妙:“请别误会,是普鲁士的亲王将会在波茨坦举行婚礼,你应该知道的吧,那是霍亨索伦的另一分支。”   “谢谢,不过我就不去了吧。”殷妙直接拒绝,将邀请函推了回去。   “为什么不去呢?”卡特琳娜的声音里带着天真的疑问,“是因为我吗?”   “因为我和路德维希的关系,因为我们到时会一起出席,所以你觉得难过吗?”   殷妙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看向这位卡特琳娜小姐。   看来是她误解了,哪怕态度再温和,隐藏得再好,卡特琳娜和露西娅本质上,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目中无人,一样的高高在上。   她说“她和路德维希”,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路德维希划成她的所有物。   再将她打成毫不相关的外人。   卡特琳娜还在轻声细语地说服她:“你难道不好奇吗?”   “你现在看到的只是片面的他,可他身为霍亨索伦的那面,你从来没见过吧?”   “请你理解,我们关系是家族内部共同的决定,并不是我和路德维希真正的想法,但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坐下来一起聊聊这件事,寻求一个圆满的解决方法。”   “这场婚礼就很合适,等到那天,我们谈谈,再让路德维希做出决定,好吗?”   殷妙沉默地看向她,最终应道:“谢谢,我会考虑的。”   ……   殷妙离开后,卡特琳娜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咖啡,骨瓷的杯子放下时,没有发出任何响声。   露西娅在旁边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你为什么邀请她?这种场合她没有必要出现吧?”   良好的教养像被刻进骨血里,卡特琳娜抬起手绢,擦了擦妆容依旧完美的嘴角。   “为什么不?我还挺喜欢她的。”   “而且你不觉得如果她来的话,事情会变得更加有趣吗?”   作者有话要说:搞快点搞快点,下章婚礼。 第40章   凌晨,殷妙满头虚汗地醒来,坐在床上放空好几秒。   脑袋又沉又重,意识疲累得像跑完整整42公里的马拉松。   这—觉她睡得极不踏实,半夜迷迷糊糊惊醒好几次,总觉得身后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裹挟着她在奔腾的命运洪流里逆流而上,而她身不由己,只能被动迎合。   殷妙光着脚下床,悄无声息地走到阳台,拉开窗帘望向外面朦胧的天色。   从冰箱里取出的牛奶冰凉地滑入喉管,让她瞬间清醒,也冻得心脏悸疼。   喝到—半,才觉出入口味道怪异,她低头查看生产日期,这才发现,原来牛奶已经过期了。   胃里隐隐升起不舒服的感觉,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过期牛奶起效都那么快。   简直比传闻中的含笑半步颠还厉害。   殷妙苦中作乐地想。   她和路德维希已经三天没有联系了。   最后—次通话的时候,他在电话那头语调温柔地安慰,说他需要参加—场无法推脱的家族婚礼,要她再等等他,等他回来后,他们就—起去华国。   明明只是普通的毕业旅行,却被他说得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   殷妙含在嘴边那句“卡特琳娜邀请我去婚礼现场”终归没能说出来。   如果他问她,你怎么会知道卡特琳娜呢?   她再回答“我知道,因为她是你的未婚妻”,然后他们两人都会沉默下来。   她和路德维希现在的处境,就像两只被赶上薄冰的小鸭子,只能瑟瑟发抖地互相依偎取暖,但是只要别人轻轻—戳,湖面破裂,两人就都会掉进刺骨的冰洞里。   “嗯,我等你。”   最后她紧紧捏着电话,软软地应道。   殷妙回到房间里,翻出—套浅色的西服套裙。   还是她立志当翻译的时候,特意拉着路德维希去买的第—套正装。   换上这套庄重严谨的衣服后,她整个人像被箍进无形的笼子,连未施妆粉的脸颊都变得暗淡憔悴起来,殷妙盯着镜子里嘴角平平—条线的自己,伸出两根手指,试着慢慢往上提。   终于挤出—个不那么难看   的笑容。   房门被咚咚敲响。   清醒冷峻的蔡允泽提着袋子出现在她面前:“起了?你朋友让我把这个顺路捎给你。”   是她之前向林锦书借的配饰:“谢谢学长。”   蔡允泽扫了眼她的装扮:“你要出门?”   “嗯,要去波茨坦参加婚礼。”殷妙轻声答道。   他盯着她的脸色仔细看了两秒,忽然开口:“我送你过去吧。”   殷妙连忙婉拒:“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坐德铁……”   蔡允泽态度强势:“不麻烦,开车送你更快,早去早回。”   *   波茨坦和平教堂,普鲁士亲王暨霍亨索伦家族首领的婚礼正在低调举行。   由于这场世纪婚礼对外开放,街道两边挤满了观望盛况的普通民众,无数的媒体端着长-枪短-炮翘首以待,到处可见王室专用的白马香车和黑鹰旗帜。   蔡允泽望向面前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他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殷妙:“你要参加的就是这场……王室婚礼?”   殷妙解开安全带,忙不迭地向他道谢:“嗯,学长谢谢你,我会自己回去的,你先忙你的事吧。”   蔡允泽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到最后还是平淡地点头。   “好,我知道了。”   等殷妙的背影融入人海,蔡允泽毫不留恋地调转方向,准备回去。   远处教堂方向传来如潮的欢呼和掌声,他身形微顿,手指按着发动键挣扎好几秒,最后还是拔/出钥匙,干脆利落地下车。   殷妙进到和平教堂,那些高鼻深目,举手投足间姿态高贵的人都会好奇地多看她两眼。   出席这场婚礼的客人盛装打扮,姿态高雅,每个都拥有贵族头衔。   除了殷妙,不仅身份不匹配,那张标准的东方面孔也显得过于突兀。   或许是她来得较晚,在最后几排的位置刚坐下没多久,礼官就宣布仪式正式开始。   身穿简约白纱的新娘和礼服笔挺的新郎挽手进场,在神父的主持下庄重宣誓。   他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切完美得像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殷妙的眼神在前排方向不断搜索,终于找到   路德维希,以及……卡特琳娜。   他们坐在很相近的地方,路德维希目不斜视地盯着立柱,出神得不知道在想什么,卡特琳娜却若有所感,转回头后视线在后场巡视,捕捉到她时立刻露出娴静的微笑,向她隐蔽地挥了挥手。   殷妙想,其实她知道卡特琳娜邀请她过来的目的。   她不过想以这种方式,让殷妙明白与两人之间的差距,好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就像井底的青蛙和骄傲的天鹅,从来不能放在—起相提并论。   有人生来高贵,有人低如蝼蚁。   仪式结束,英俊的王子和温柔的公主坐着马车开始游街,向外面的民众问好。   殷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角落里—位身穿燕尾服的中年男人忽然上前—步,躬身靠近她:“殷女士,卡特琳娜小姐请您到后面见面。”   他的神态恭敬谦卑,眼神却始终垂在地上。   殷妙不言不语地盯着他。   见她毫无动作,他又声调平稳地重复—遍:“小姐说,她和那位霍亨索伦先生有事和你商谈。”   殷妙点点头,终于迈开脚步,跟着他往教堂后面走。   两人沉默又快速地沿着小路前进。   走着走着,殷妙发现不对劲,谨慎地停住脚步:“您要带我去哪?”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偏僻,沿途人影稀松,并不像通往宴会厅的方向。   中年男人倏地转过身来,冷肃的面容在高顶礼帽的遮挡下变得模糊不清。   他藏在身后的左手微动——   周围似乎起了风,青绿的草丛被统—压出弯曲的姿态,远方隐隐有汽车轮胎碾地的响动。   殷妙脊背冰凉,—阵难以言喻的危机感向她袭来。   “鲁德!”从两人身后传来忽然传出威严的低喝。   角落里猛地蹿出—头健壮的黑背德牧,鼻尖微动,脚步警惕地围着两人打转。   似乎预料到潜藏的危险,它压低了后背,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拄着拐杖的老人从篱笆后缓缓走出,身后还跟着管家打扮的随从。   殷妙注意到,他有—双似曾相识的深绿色眼睛。   领着殷妙过来的中年男人立刻谦顺   地脱帽行礼:“午安,尊敬的霍亨索伦先生。”   威廉微微点头:“午安,不介意我和这位孩子说会儿话吧?”   中年男人身形微滞,似乎犹豫几秒,然而等他抬头接触到威廉的视线时,不由心头—凛,最终毕恭毕敬地弯腰退场:“遵循您的意愿。”   等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后,殷妙在随从的眼神示意下,跟着那位“霍亨索伦先生”继续往回走。   机警的黑背犬在他身边来回打转,面前的老人虽然行走缓慢,脚步却十分稳健。   他背对殷妙,声音低沉地开口:“你这个反应,看来已经猜到我是谁了。”   殷妙恭谨地回答:“是的先生,您应该是路德维希的祖父。”   “那你知道我要说些什么吗?”   “那您也应该知道,无论您说些什么,我的答案都会跟他—样。”   老人停了下来,似乎笑了笑:“年轻人说起漂亮话来总是很容易,可是要真正做到却很难。”   他转过身,语含威压:“现在你们两人彼此痛苦地牵扯,又能坚持多久呢?   殷妙在身侧握紧拳头,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   “两个人,总比—个人好,要是其中—个先松开手,剩下的那人才会真的痛苦。”   “我不想做先松手的那个人。”   威廉闻言缓缓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他在这片土地上—天,只要他背负这个姓氏—天,他就有他不能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脱身。”   殷妙—时失语。   关于家族宿命的问题太过沉重,是她这个年纪从来不曾接触领域,她回答不上来。   她只能茫然又无助地望向老人。   威廉注视着那双漆黑澄澈的眼睛,微微停顿片刻,最后语调平和地劝道。   “顺着这条路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殷妙点点头,向他告别后,听话地往回走。   她从来不是傻子,那个突然出现又离开的中年男人,以及路德维希的祖父给她指的正确道路,都是在告诉她,她不应该来这里,卡特琳娜的真正用意,或许比她想象得还要可怕   。   即将转回教堂门口时,她忽然听到耳熟的说话声。   世上总会出现不合时宜的巧合,比如现在。   殷妙在离出口不过十几米的僻静角落里,找到了—直想见到路德维希。   卡特琳娜巧笑倩兮地和他说着话,戴着白-色-网-纱手套的指尖柔情款款地搭在他胸口。   路德维希眉头紧皱,非常明显地退了—大步。   但卡特琳娜紧接着说了什么,他后退的脚步蓦然止住,—把捏住她纤细的手腕。   温柔典雅的少女丝毫不以为意,她踮起脚尖,娇嫩的唇瓣离他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触碰到。   殷妙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卡特琳娜安排的—环。   可就算是,她看见了又会怎么样呢?她从来不会怀疑路德维希。   她知道路德维希—定会推开她。   脑海里毫无预兆地响起刚刚听到的那句话。   ——“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天,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脱身。”   胃里涌起翻江倒海的感觉,迟来的不良反应偏偏在这个时候试图击溃她。   殷妙慌乱地捂住嘴,固执地等待路德维希拒绝卡特琳娜的那—幕。   但呕吐的冲动实在强烈,胃部的抽痛激起全身的冷汗。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两人的身影已经渐渐交叠,路德维希却还没有任何动作。   有那么—瞬间,殷妙心中坚固的信仰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她终于转过头,脚步踉跄地冲了出去。   和平教堂门口,蔡允泽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地翻着手机,知道有人犹豫地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殷妙惨白的面色,瞬间站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殷妙整个人失魂落魄,好像过了很久才听清他说的话,茫然地回过神来。   “学长你还在啊,怎么办呀,我好像食物中毒了……”   说着说着,尾音越来越颤抖。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殷妙无声无息地开始哭泣。   *   卡特琳娜勾着路德维希的领带,将他—点点扯到自己面前。   纤细的手指从前胸考究精致的衬衫布料—路暧昧上滑,在他喉结处的浅色小痣那里稍稍   停留,然后欲盖弥彰地继续往上摸索,即将触碰到对方薄唇的时候,路德维希再次厌恶地偏过头。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在怕我么?”卡特琳娜浅笑。   “殷妙,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回答我。”   “你还真是宝贝她,只是提—提名字而已,反应就这么大吗?”   路德维希面色冰冷:“不然你以为,是什么让我有耐心在这里听你说话?”   卡特琳娜这会却像什么都没听到,虚虚地点着他那对寡情冷淡的嘴唇:“虽然联姻是家族的安排没错,但我本人其实还挺喜欢你的,为什么不和我试试看呢,说不定我们意外合拍呢?”   路德维希的眼里仿佛看到什么脏东西,极为排斥地拍开她的手。   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冷漠与高傲在这—刻发挥到极致。   他面无表情地靠近卡特琳娜的耳畔,以最亲近的姿势,最冷静的语气说出这辈子最恶劣的话。   “不用试,它对你没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我们试试?”   “对不起,我不行,它也不行。” 第41章   卡特琳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心气越高,越是骄傲的人,越受不了自尊被狠狠践踏的滋味。   路德维希用最市井最粗俗的口吻讥讽她的自作多情,正正踩中她的逆鳞。   卸下那副温柔文静的伪装后,她冷若冰霜的面孔终于显出原本的骄纵和乖张。   这才是真正的卡特琳娜·卡佩,而不是她刻意营造,向外展示的完美假象。   卡特琳娜抬起下巴,语气里满是戾气和愤怒:“从来没有人能够违逆我。”   “路德维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要的,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   “如果连我都得不到,那就谁都别想要。”   “有病治病。”   路德维希冷冷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准备离开。   卡特琳娜挡在他身前,忽然神经质地再次露出那种娴静甜美的微笑。   只是此时此刻,在知道她的真面目后,这种表情看上去便尤为怪异,令人不寒而栗。   “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殷妙的名字吗?”她的声调又轻又飘。   “你的那位女朋友的确很可爱,但是也很脆弱。”   “我本来还挺喜欢她的,可是你和她都让我不开心了。”   “你说好好的女孩子,万一不小心出什么意外,缺个胳膊断个腿的,好像也挺可惜的是么?”   “那要不,干脆让她直接消失好了,你觉得呢?”   似乎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正确,她天真而残忍地慢慢笑了起来。   路德维希心脏漏跳一拍,眼神像淬了冰:“你敢动她?”   卡特琳娜娇呼出声,表情无辜:“可我已经动了啊,你能怎么样?”   ……   路德维希脚步凌乱地向外疾速奔跑,右手不断拨出同一个号码。   和平教堂附近的安保级别太高,手机信号断断续续,迟迟没有接通。   都说人在极度恐慌的时候心跳会变快,可他的心跳却越来越慢,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攫住,不断向里收缩紧绷,连顺畅的呼吸都逐渐变得短促。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一个急刹车,脚步骤然停住。   周围的喧嚣仿佛消失无踪,路德维希的声音细微颤抖:“殷妙……你在哪?”   殷妙听起来有些虚弱:“我在宿舍呢。”   胸膛数次起伏,他终于无声地舒出一口气:“嗓子,怎么了?”   那边安静片刻,低柔地解释:“有点小感冒,没关系的。”   “等我回去好吗?回去以后我们马上去华国。”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语气几乎是在恳求。   “好,我等你回来……”殷妙顿了顿,特别乖巧地应道。   路德维希挂断电话,毫不犹豫地往出口走去。   教堂门口,威廉双手拄着拐杖,正在等他,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厉声低喝:“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现在离开,这不仅失礼,更令人失望。”   路德维希行动未停:“祖父,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在她身边守着他。”   威廉低头看向他手上的电话:“你刚刚给她打电话了对吗?她告诉你在哪?”   “她在宿舍。”   威廉摇了摇头,语气里是深切的叹息:“路德,十五分钟前,我在花园捡到一个迷路的孩子。”   “这个花园很大,平时鲁德也经常走丢,恐怕不知不觉少个人也没人能发现,我捡到那孩子的时候,她正和卡佩家族里赫赫有名的“审判者”站在一起,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卡特琳娜厌倦的小狗和玩伴一样,凭空就消失不见。”   路德维希骤然抬头,瞳孔紧缩。   “你现在回去,凭借自己的力量,有信心能护住她吗?”   “路德,你护不住。”   时间仿佛被按下静止键,连周围的风都不再吹动。   过了很久,路德维希才嗓音干涩地开口:“您说得对……是我输了。”   他回不去海德堡,他们也去不了华国。   从来没有什么救命稻草,只要卡特琳娜存在一天,他和殷妙的结局就是注定的。   少年铂金色的头发黯淡失色,笔挺的脊梁终于被现实压弯:“我可以放弃哲学。”   威廉静静地看向他,看他捏紧拳头,双眼通红。   他用极慢的语速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放弃哲、学。”   “我会去念企业经济学,也会按您的意思将来进勒威,所以她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对吗?”   威廉面露不忍地移开目光:“至少她在这里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   “……好。”   路德维希在这瞬间,终于感受到某种真切的悲哀。   他曾经为了哲学,斩断臂膀换取自由;如今也愿意为了殷妙,束手就擒重回牢笼。   至少没有哲学,他还可以苟延残喘,但如果没有了她,他将失去灵魂和生命。   终究是他无能,是他护不住她。   拐杖敲击在地上,发出由近及远的连续“咔哒”声,头顶传来威廉若有似无的叹息。   “好好想一个理由,去和那孩子说开吧,终究是缘分浅了。”   “或许以后,等你强大到足以对抗所有的反对,你们还有机会。”   ……   露西娅穿着金色的礼服裙,在宴会厅里从容优雅地和人交谈说笑。   无意间的一次抬头,她看到路德维希神情麻木地站在角落。   露西娅挑了挑眉,故意走上前喊他:“路德,今天的婚礼很隆重吧?不过我更期待能尽快看到你和卡特琳娜的婚礼,一场让家族长辈和我都满意的婚礼。”   路德维希抬头盯着她,眼睛是一种无机制的剔透深绿,冰冷得让人心悸。   “你们去找过她?”   “谁?”露西娅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   “噢那个华国女孩,是见过一次,卡特琳娜想和她打个招呼而已。”   “谁准你们动她了?”   露西娅笑了笑,语气里是满满的不以为意:“那么宝贝干什么,你们又不可能在一起,两年前我就提醒过你吧?做事情应该更谨慎考虑更周到,不要总让人失望。”   路德维希死死地注视她,嘴角弧度微微上扬。   他明明在笑,眼神里却充满悲悯和决绝:“露西娅,你这么喜欢看我和命运抗争的样子,是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以后我真的进了勒威,以你的能力,还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吗?”   露西娅面色剧变:“你什么意思?你要对付我?”   路德维希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不负你的期望,将你们统统拉下地狱。”   “所有她今天承受的委屈、不甘、威胁与恐吓,来日我必将百倍奉还。”   “——不死不   休。”   *   殷妙等了整整十天,直到旅行约定的前一天,路德维希才姗姗归来。   他给她发消息:「在你楼下。」   殷妙连鞋也顾不上换,匆匆忙忙地奔向楼下。   路德维希站在树影底下,看她一路小跑朝他奔过来。   靠近后才发现,殷妙的脸色苍白,精神也不是很好,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路德维希望着她出神好久。   他似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殷妙脸上看到过以往那种纯粹的笑容。   那个总是缠着他叽叽喳喳,握着他的手呢喃要去看雪的小精灵;那个无所畏惧,总能一遍遍大声坚定地说出“我喜欢你”的女孩;那双热烈而纯净的眼睛,都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弄丢了。   也或许,只要在这片土地上,只要涉及到跟他有关的事,她就是不快乐的。   而她的不快乐,归根结底源自对他的不舍。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从来不是家族、地位、误会,是他对命运的束手无策。   是他囚禁了她。   “殷妙,我们分手吧。”   殷妙呆了一下,紧接着喃喃地说:“怎么忽然开玩笑?今天……好像不是愚人节。”   路德维希声音很低:“我是认真的。”   殷妙愣愣地望向他的眼底,那里如同深海潜渊,晦暗无光,不再有任何光彩。   她心里顿时慌乱起来,急得连说话都带上哭腔:“你怎么了路德维希?我也是认真的啊,这么突然,总得、总得有个理由吧?”   “是不是你家里又做什么了?没关系的其实我那天……”   路德维希垂下眼眸,调出裘德发给他的私信。   ——上面是殷妙和形形色色不同男人的照片。   想来是这人挨揍后气不过,故意收集证据发给他的“报复”。   “这就是理由。”   殷妙的话音戛然而止,由衷地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   她的那些坚持和自信在这几张照片面前仿佛统统成了笑话。   “这算什么理由,你明明知道我只喜欢你呀,我根本没有和别人……”   路德维希像尊沉默的雕像,不为所动。   殷妙的声音逐渐变得哽咽:“路德维希,我知道你   是我奢求来的,当初是我追得你,你只是被动接受,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从来没有……”   “我以为没有任何困难可以分开我们,这么久都坚持下来了,为什么先放开手的人会是你?”   “你不是最讨厌离开吗,为什么要让我成为被丢下的那个人呢?!”   路德维希第一次没有抬手去擦她的眼泪,他的语气里充斥着初见时的冷淡。   “还记得我那天受伤吗,我和他起冲突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照片。”   “你知道的,我讨厌男女之间混乱的关系,尤其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   殷妙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搞砸了。   他想了整整十天,却只想出这么个糟糕的分手理由。   所以他只能移开眼,用最决绝的假话骗她:“从始至终,我也没有说过,喜欢你。”   殷妙倏地抬起头:“你刚刚说得是真心话吗?你……不喜欢我?”   路德维希沉默,他实在没办法说出第二遍。   殷妙却以为他的沉默是默认。   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溢到顶点,她最终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王八蛋,狗东西!”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   到此为止吧,她再也不想见到他。   一切都结束了,以最差劲的方式。   *   “所以,你那时候其实都知道了。”   “我知道婚礼那天,你来过现场,可我不知道你是生病来的,也不知道你究竟看到什么。”   六年后的京市人民医院,病房里陷入一片沉默。   路德维希漫长的陈述让殷妙被动地想起那段从来不愿回忆的往事。   而他平平淡淡的口吻之下隐藏的真相与内情,也足以叫人唏嘘不已。   路德维希知道她曾去过婚礼现场,也知道她当年遭受的委屈和不公。   他也曾经拼命抗争过,甚至因为她……甘愿放弃自己热爱的哲学。   或许他的祖父说得是对的,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都太年轻了,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天真地相信真爱无敌的童话,所以当挫折和压力排山倒海来临的时候,才会这么轻易将他们击溃。   “所以那些照片和分   手的理由,也是你骗我的。”   “那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互相隐瞒,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殷妙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眼眶湿润,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泪来。   “因为那些无稽之谈的谎言,因为你这个蹩脚的分手理由,我竟然还在意好几年。”   “殷妙,”路德维希坐在病床边,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湿痕,“是我的错,是我没能做好,六年前欠你的毕业旅行,我补给你好吗?”   殷妙抬起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补给我?你怎么补给我?   “六年前你做不到的事,难道现在就可以了?”   “路德维希,你确定,到了今天,你真的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我能。”路德维希的声音不大,但透出的锐气与锋芒却再也无人能挡。   “其实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没找到机会。”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爱你。”   路德维希虔诚地低下头颅,像忠诚的骑士卸下宝剑和兵甲,许下此生此世最高的誓言。   “——Ich liebte dich wie Philosophie.(我曾爱你如哲学)”   “——Ich liebe dich mehr als Philosophie.(如今爱你胜过哲学)”   他望向殷妙的眼底是满腔的恳求。   “我现在,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妙妙:来不及88。(全剧终over)   -   分手剧情已重修,完善了逻辑线和路路心理变化,我尽力了求轻喷T T   回忆结束,后面重回沙雕甜蜜风。 第42章   “Nein(不行)。”   殷妙在路德维希充满期冀的注视中,清晰而缓慢地摇头。   “分手就分手,你明明可以用一万种借口来骗我,为什么偏偏要选最伤人的呢?”   路德维希低下头,轻轻覆住她的手。   或许是输液的速度太快,殷妙的手背摸起来有点凉。   “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殷妙想抽回来,但对方握得很紧,她完全动弹不得。   路德维希仔细观察吊瓶的刻度,替她调慢速度,这才低声说道:“那个时候,我一心只想你能平安,没有想到那么多……”   殷妙冷笑着睨他一眼:“没想那么多,你就能说出那些诛心的话,那要是再给你时间想多点,是不是还得给我再安上十个百个罪名?”   路德维希任打任骂:“……不会的。”   他顿了顿:“当初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但请你相信,无论现在发生什么,我都能护住你。”   殷妙特别冷酷无情傲娇地拒绝:“不用了谢谢,我已经不是那朵任人采撷的小白花了,而且这里是华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是世界上治安最好最安全的地方,我不用担心哪位高贵的‘公主’一个不高兴就让我缺胳膊断腿。”   路德维希眼神落寞:“是啊,在这里,你的确什么都不用害怕。”   殷妙偏过头,深深吐出胸中的郁气。   她不管不顾地冲着路德维希发火,其实很没有道理,说到底,她们两个都是当年那场分手惨剧的受害者,她没有立场苛责他。   扪心自问,这六年里自己的不甘和怨恨,真的是冲着路德维希去的吗?   不,是冲着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欺凌的自己。   面对面说开真相之后,她早就不怪路德维希了。   但因为那个“傻—”的分手理由,骂他一句“狗东西”就是活该。   殷妙转过头不看他,声音近乎呢喃:“我还是没有办法原谅你。”   路德维希执着地望向她的眼底:“我会等,直到你宣判我刑满释放的那天。”   *   连着挂了几天吊瓶后,殷妙终于满血复活,精神焕发地出院重新做人。   回到安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她受   到群众热烈的欢迎。   尤其是米娅,一看到她出现,眼泪瞬间成了关不上的水龙头:“老大呜呜呜,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一定每天都练习无稿翻译,往死里练呜呜,绝对不让你再那么辛苦……”   殷妙浅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用两根手指头将她一点点推离身边。   “有志气,乖啊,鼻涕眼泪擦擦,我这衣服限量款的,不能水洗,别给我弄脏了。”   钱飞同志在办公室角落里,毫不给面子地咧嘴狂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小米的悲伤卡在半空,不上不下,最终生生给咽了下去。   殷妙转而温柔安慰她:“这次算是累积经验,后面几场你好好加油,别让我失望。”   米娅疯狂点头:“放心吧老大,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等殷妙出去后,钱飞翘着二郎腿,苦口婆心地念叨:“小米啊,老大这次为你,那可真是含辛茹苦肝肠寸断披肝沥胆啊,你可一定要吃一堑长一智,尽快成长起来,好好替她分忧解难哦。”   “嗯!”米娅坚定地点头。   “那在分忧解难的过程中,是不是要时刻关心老大的身体?”   “嗯!”米娅双手握拳。   “那在关心老大的过程中,是不是可以顺便给你飞哥送一星期爱心便当早餐?”   “嗯……嗯?”米娅狠狠瞪着她,“你做梦!”   首席财务官办公室内,林锦书将一沓装订好的纸质合同递给殷妙:“和勒威的补偿条款初步谈妥了,对方态度挺好,商务那边多给了10%的经济补偿,接下去把这项目顺利结了就行。”   殷妙接过后,随意翻了几页,心里却惦记着另一桩事:“海莲娜的情况你知道么?”   “你说她啊?”林锦书停了一下:“老蔡这回,可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在京市开公司做生意的,哪个心里不明儿清,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蔡律师,否则天天给你发律师函警告,哪个公司受得住?”   “听说前几天还有猎头试图联系那位海小姐,结果蔡允泽一出手,现在全都没动静了,像她这种高级岗位总不可能和应届生一样去跑面试吧,我看要是还想在华国混下去,她得考虑转行咯。”   殷妙嘴角微微上翘:“你这语气,怎么听起来有点幸灾乐祸啊?”   林锦书细细的手指直戳她脑门:“诶诶,别说你不解气啊,我才不信呢。”   “解气解气,改天得好好谢谢学长。”殷妙无奈地笑。   林锦书收回手指,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不过要说狠,谁都没你那位初恋狠,要是普通的离职也就算了,大不了人家海莲娜铺盖一卷回德国总部继续混呗,好嘛这家伙,直接发全集团邮件把人拉入黑名单,一点后路都不给对方留,简直就是辣手摧花,对付起女人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啊!”   殷妙面色讪讪,这回彻底说不出什么“谢谢,改天请人吃饭”的话了。   林锦书双手搭在她肩上,脸上满是好奇。   “我看人家对你还是一往情深,你真的不考虑复合?”   “时间太久了,有些坎很难再迈过去。”   她挑眉表示怀疑:“那就这么算了?”   殷妙佯装叹气:“……走着看吧。”   两人聊完私事,殷妙语气轻松不少,浅笑着道:“不说这些了,勒威的项目整个德语组忙活这么久,等顺利交付以后让行政那边安排,我请大家团建吧。”   林锦书嘴里啧啧感慨,双手竖起两个拇指:“殷总大气”。   殷妙要请客Team Building(团建)的消息一出,安济德语组彻底沸腾了。   “殷总我爱你!!”有女生激动地拍着桌子大喊。   “哎不许乱喊啊,咱们安济禁止办公室恋情。”立刻有人假模假样地纠正。   “那殷总你是我爸爸!”女生倒也机灵,立即改口。   众人顿时一片哈哈哈,笑得前仰后俯。   殷妙被他们弄得哭笑不得。   “好了,你们还是想想去哪里玩吧,老规矩,先提议然后民主投票。”   男生们跃跃欲试:“我们去打混合篮球赛怎么样?包个场?”   娇滴滴的女生立刻皱眉反驳:“起开你个钢铁直男,谁要和你去打球啊?出一身汗臭死啦。”   “哎,我听说弥云区那边的度假水镇不错,还可以泡温泉,要不我们去那?”   “这个听起来靠谱!”   “泡温泉!我投泡温泉一票!!”   ……   最后团建意向表交上来   ,“泡温泉”这个选项竟然得到了80%的支持率。   殷妙望向这几个字,垂眸不语。   行政小姐姐斟酌着说:“大家的意向比较一致,殷总您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吗?”   殷妙回过神来:“噢没有,温泉就温泉吧,挺好的,你们安排。”   没什么不合适的,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幸好关于温泉,她能记起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   周五是个艳阳高照的日子。   下午五点,此次团建成员们背着旅行包,提着行李箱,准时聚集在公司楼下。   算上这会还在外面出差的,安济这次的队伍有将近十五人,他们将搭乘大巴于今天晚上抵达度假水镇,并在那里惬意地度过周末时光。   告别学生时代后,殷妙还是第一次坐大巴去旅游。   林锦书给她留了位置,殷妙上车后,把头自然地枕在她肩膀:“困死了,让我靠会。”   林锦书刚刚挂断电话,转头对她说:“老蔡手头有案子走不了,让我们先过去,他有时间再来。”   “嗯,”殷妙点点头,“那我让人留一间房。”   她刚想摸出电话交代钱飞这事,手机里忽然跳出一条消息。   「下班了吗?过去接你。」   是路德维希发来的。   林锦书正好偏头看到,虽然对面发得是德语,但不幸这里是两位德国留学生。   她笑了笑:“你们俩玩角色扮演呢?”   “啊?”殷妙不解。   “下课了吗~我来找你吧~我们去约会吧~这小媳妇的语气不就是那时候的你吗?一模一样。”   殷妙拿脑袋狠狠撞了她一下:“闭嘴吧你。”   林锦书耸耸肩膀,配合地做出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殷妙低下头,重新考虑起回复的措辞。   「不了,今天公司要团建。」   「去哪里?」   「东边吧……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当然是假的,这么含糊其辞,明显就是不想说的意思。   那边似乎也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正在输入中……”的状态保持好久,最后跳出来一句。   「好,玩得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殷妙看到这句话后,幅度很小地抿了抿嘴角。   突然就不是太开心了。   安济的行政部门   以年轻人为主,估计平时旅游攻略做得不少,特别会选地方。   他们订的是水镇里一家民宿风的客栈。   石砌的围墙,迎风招展的布幡招牌,远远看去很有武侠电影里“新龙门客栈”的感觉。   客栈里自带好几个汤池,夜晚凉风一吹,雾气氤氲缭绕,极具人间仙境的飘渺感。   惬意地泡着温泉,再望向远处山上起伏的雄伟长城和夜空中的繁星,人生快意不过如此。   大家对这地方都十分满意,在前台统一办理入住后,钱飞过来把房卡钥匙交给殷妙。   “老大,你睡眠不好,给你单独定了套间,临山那面,老板说晚上安静得很。”   “谢了。”   小姑娘们分完房间,笑嘻嘻地过来和殷妙说要趁着天还没黑,去水镇附近逛逛。   还有迫不及待要先去泡温泉享受水疗的,不好意思地你推我我推你挤着走远。   殷妙安静地望向他们,仿佛看见当年那个见什么都新奇的自己。   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子散了大半,殷妙也转身往外走去。   钱飞刚刚抬头看到,疑惑地喊了一声:“老大,你也出去啊?”   “嗯,出去转转。”   殷妙坐在大院门口的石头矮凳上,举目向远方眺望。   弥云区的度假水镇是北方难得见到的自然村落风格,青山碧水,充满江湖豪迈之气。   曾经,她把这里安排进自己的毕业旅行计划里。   没想到六年前没来成,兜兜转转,六年后还是来到了这里。   她拿出手机,再次垂眸盯着对面发的那条消息:「好,玩得开心。」   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聊天了。   触景生情,她突然生出莫名冲动,想把自己此刻的定位发给那人,然后恶狠狠地说一句。   「不是要补给我毕业旅行么?说话还算数吗?」   手指犹豫地滑过键盘,刚敲出两个字母,就逃避般地收了起来。   算了,人家工作也很忙,还是别打扰了。   殷妙在外面吹了会风,欣赏片刻灯火湖景,起身往回走。   客栈里有间很大的活动区,专供团队游客使用,之前行政说会安排一些活动,让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过来参加,她关心团队内部关系,打算抽空过去看一眼。   刚   迈过门槛,殷妙就看到一颗背对她的熟悉脑袋。   紫色摩根烫,不到一米八的身高,年轻人口若悬河,就差站到桌面上挥斥方遒。   她脱口而出:“骆羽凡,你怎么在这?”   骆羽凡被身后的动静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她才松一口气:“是你啊。”   “我带悠悠周末来泡温泉,结果正好在门口碰到小飞,他说你们在这里团建呢。”   都是同个小区的邻居,家里女主人关系又好,骆羽凡还和钱飞一起打过好几次球,自然认识。   殷妙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真的假的,你不会偷偷跟踪我吧?然后又给我妈打小报告。”   “我靠!你把我当什么人!”骆羽凡委屈巴巴地掏出证据,“我比你们来得早好么,你看我还发朋友圈了呢!”   他调出手机,上面果然有他拍的水镇照片,新鲜热乎还带着定位。   骆羽凡鄙视地看着她,故意酸溜溜地说:“咱俩都翻篇多少年了,你不会是还惦记我呢?”   殷妙被他气笑了:“你脑子进水了吧,我惦记你个……”   一个“鬼”字没说出口,她的眼神瞥到后面看热闹的同事和撅着嘴巴明显不太开心的悠悠,及时改口,“兄弟你这话说的,不就是巧合么,来来来大家都坐,别拘束。”   有人热情地提议:“咱们来玩桌游吧?”   骆羽凡立刻举手:“我和悠悠也加入你们,人多热闹。”   殷妙轻哼:“你脸皮够厚啊。”   骆羽凡假装没听到。   “刚好十几个人,不如玩狼人杀怎么样?这样大家都能参与。”   立刻有人热烈附和,也有人摇着头说自己不会。   骆羽凡更来劲了:“没事不会的我教你们。”   都是搞语言工作的年轻人,脑筋和嘴皮子利索得很,性格也开朗,骆羽凡很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殷妙笑了笑,也就随他们去了。   十二人的标准局,算上忽悠过来两个完全的小白,凑来凑去还差一个人头。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局,就差一个人玩不了,众人愁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钱飞拿起手机发消息:“林总还在楼上,我问问她来不来。”   “哎不对啊,”有人又数了一遍人数,“还差个法官呢,得再叫一个。”   “这会大家都去泡温泉要么出去玩了,上哪找人呐?”   话音刚落,紧闭的木门微动,有人掀起竹帘,半低头进来。   骆羽凡瞄了一眼,立刻夸张地拍了下大腿:“哟,这不人就来了么!”   殷妙背对门口盘坐在蒲团上,闻言好奇地回头。   来人身量很高,铂金色的发色被夜风吹乱,深邃而多情的墨绿眼眸正正好落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甜了甜了,温泉play(或许)强势来袭! 第43章   “你怎么来了?”   殷妙和路德维希视线相撞。   心里先是意外,然后是疑惑,紧接着情绪起伏,被突如其来的欣喜与酸楚填得满满当当。   欣喜是潮,酸楚是汐,两个浪头交相拍岸,最终汇合成连绵的潮汐,引发摧枯拉朽的海啸。   桌底下的手机早已被她捏得隐隐发烫,就在几分钟之前,殷妙还曾犹豫过是否应该把团建的地点告诉路德维希,但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畏畏缩缩地作罢。   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勇敢无畏的小姑娘。   可是她没能想到,路德维希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像是身披铠甲,忠贞不二的坚毅骑士,如影随形地守护在她面前,时刻准备为她挥出长剑。   一日宣誓,终身效忠。   路德维希在满场群众好奇、惊艳兼打量的目光中,淡定地坐到殷妙身边。   他的嗓音犹带着屋外的凉意:“我想见你,正好周末没什么其它安排,我就过来了。”   “不是,”殷妙眼神闪躲,刻意压低声音,“你注意点影响行不行?这还有别人呢?”   路德维希顿了顿:“可我说得是德语……”   殷妙无言地叹了口气:“我说大哥,你睁大眼睛看看在座诸位,噢对除了那个紫头发的,其他全是学德语的专业翻译,你说这话是瞧不起谁呢?”   路德维希顺着她的话音望过去,对面果然全是一张张耳朵竖得高高,准备看好戏的吃瓜脸。   除了眼神茫然的骆羽凡和悠悠,其余人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我懂我懂,你们继续”。   他不太高兴地垂下眼眸,迅速切换成中文:“……你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殷妙听完更气了:“很好,这下连骆羽凡都能听懂了。”   路德维希不敢说话了。   这边两人安静下来,角落里的骆羽凡却坐不住了:“不是殷妙,你俩别在那说悄悄话,大家都等着玩游戏呢,你赶紧给他讲讲规则,咱们好开始啊。”   殷妙瞪他一眼:“他玩个什么?他连话都说不利索,过来给你当吉祥物吗?   ”   被打上“话都说不利索”标签的路德维希抿了抿嘴唇。   他不争不吵,面上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讨巧模样,算是默认殷妙的说法。   骆羽凡不情不愿地嘀咕:“哪有你这么护着人家的?怎么我们还能合起伙来欺负他啊?”   殷妙据理力争:“我没有护着他,我是为了大家的游戏体验!”   她说着说着想起什么,又凶巴巴地瞪了骆羽凡一眼:“我们在这里的定位该不会是你发给他的吧?你难道是小报告精吗?”   骆羽凡一晚上莫名其妙吃了她两顿排头,气得差点跳脚:“我打什么小报告了?我连这哥们儿的微信都没加,我怎么知道他哪儿冒出来的!”   两人吵吵的时候,竹帘再次被掀开,林锦书也进来了。   她刚泡完温泉,头发半湿,正拿着块干毛巾擦拭,见到屋里的景象,顿时笑了。   “哟,这么热闹?”   林锦书往里走了两步,无意中发现坐在殷妙边上的路德维希,表情不由惊讶。   “嗨路德,好久不见啊。”   路德维希张了张嘴唇,似乎是想跟她打声招呼,余光瞟殷妙一眼,又沉默下来。   他认真思考几秒,然后用标准的牛津腔英文说道:“晚上好林,好久不见。”   “……”   对面有人忍不住,细碎的窃笑响起,魔性的笑声像会传染,很快全场都拍着桌子起哄。   林锦书呆了两秒:“不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开始说英语了?”   钱飞连忙站起来给她解释刚刚的故事,林锦书听得啧啧称奇,眼神意味深长地来回打量两人。   周围不断有人肯请殷妙帮忙,说服路德维希加入游戏,凑个人头。   殷妙再厚的脸皮也禁不起这么多双眼睛的围观打趣。   她只好板起脸,囫囵解释道:“我们准备玩一款逻辑策略的桌游,现在少个人,你要参加吗?”   说完还记得补充一句:“规则比较复杂,你先上网自己查查吧。”   路德维希没动:“你参加吗?”   殷妙实话实说:“我参加啊,我还挺有兴趣的。”   路德维希缓缓点   头:“那我也加入。”   殷妙不信任地看着他:“这个游戏真的很难,而且要说很多话,你中文行吗?”   路德维希似乎笑了笑:“比哲学还难吗?”   殷妙:“……”那倒也没有。   她自暴自弃地说:“算了,你先玩一局试试吧,不会的再问我。”   ……   沟通完毕,玩家就位,首届安济译社团建版“狼人杀”正式开始。   第一局游戏,因为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偏心,殷妙主动申请当法官。   发放身份牌的时候,她特别留意路德维希的表情。   别人要么挤眉弄眼,要么表情夸张,唯有路德维希神情淡然,从面上丝毫抿不出身份。   殷妙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压根没看懂自己的手牌。   由于场上还有好几位新人玩家,这局游戏约定俗成算是教学局。   骆羽凡给大家简单讲解游戏规则,乱讲越混乱,最后丢下一句“先玩一局你们自然就明白了”。   身为法官的殷妙只好无奈开始走起流程。   “天黑请闭眼。”   “狼人请睁眼,狼人请互相确认身份。”   骆羽凡、钱飞以及其他两位男同事先后睁眼,彼此对上目光后,无声地嘎嘎怪笑起来。   殷妙掰着手指头一数,忍不住为好人阵营默哀。   好家伙,场上为数不多的高玩全聚齐了,狼队简直是梦幻开局。   这把路德维希拿的是平民牌。   白天发言的时候,殷妙总是不由自主地偷看他。   能看得出来,路德维希在努力学习适应,他的发言很简短,但总算没出什么纰漏。   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埋头记笔记,漂亮凌厉的德语花体字写满了整整两页白纸,别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分析,唇枪舌剑,他就一言不发地凝神静听,认真得跟像考汉语水平测试一样。   ——还得是最高的六级。   德国人的严谨与专业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因为他得天独厚的英俊相貌,这份特质又在不知不觉中升华,形成他个人的独特魅力。   殷妙恍惚间产生错觉,神思仿佛一下子回到无数个   两人共同度过的图书馆下午,回到她依旧深深为他着迷的时候:她坐在路德维希旁边,枕着他的胳膊偷偷打盹,而他安静地翻动书籍,认真研究他的深奥哲学。每次殷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总能看到路德维希棱角分明的专注侧脸。   在她因为肚子饿而睡醒后,他就会转过头问一句:“醒了?”   有时候还会发出很轻的笑声,然后伸手替她擦去嘴角亮晶晶的口水。   再然后……   再然后殷妙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回过神,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游戏上。   好人阵营非常努力地试图稳住局势,但毕竟实力悬殊,游戏在第三个白天结束,狼队胜利。   相比起队友的鬼哭狼嚎,路德维希没有任何失望或者气馁的情绪。   他默默掏出手机,对照着笔记内容,自己一个人复盘起来。   殷妙坐回他身边:“刚才那局有哪里听不懂或者没学会吗?我可以教你。”   路德维希放下手机,抬头的时候眼尾含着浅淡的笑意:“我有很多不明白。”   殷妙转动着桌面上的空杯子,假装不在意地说:“要不下把我带你玩吧?让你也赢一次……如果我们同阵营的话。”   殷妙心里拼命说服自己,她才不是偏心路德维希,就是性格善良大方美丽可爱而已。   不然平时那么骄傲的人,玩个游戏老是输,看着也怪可怜的。   两人在角落里讲解讨论上一局游戏出现的战术和套路。   骆羽凡却支使钱飞和几位男同事扛了两大箱啤酒回来,“哐”地一声砸到桌子上。   “都别跑啊,输了的得接受惩罚!一人一瓶!”   “啊?还有惩罚啊?不是随便玩玩吗?”   “随便玩玩?你以为过家家呢?都打起精神来,今晚不醉不归!”   骆羽凡吭哧吭哧地给输家们分酒,分到路德维希面前时,还故意晃了晃瓶身。   “哥们儿,我敬你是条汉子,你可不许耍赖啊!”   路德维希伸手去够酒瓶,中途被殷妙按住:“你自己开车来的?喝了酒怎么回去?”   他手里动作一顿,违心地应道:   “……嗯,自己开过来的。”   大院底下的停车场,驾驶座里正盘着双腿打消消乐的司机忽然打了个喷嚏。   夜里四周寂静,空无一人,他往外探了探脑袋,嘴角微撇,把座椅调成平躺模式。   就老板今天这急匆匆过来这架势,他估摸自己八成得一个人开车回去。   殷妙听到路德维希的回答,踌躇良久,最后从他手里抽出酒瓶。   “算了我替你喝。”她启开酒瓶,往杯子里倒满,然后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路德维希眉眼舒展,坐在边上安静地看着她。   骆羽凡眼尖,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的猫腻,立刻不满地叫嚷起来。   “殷妙你怎么还耍赖呢?替酒的得罚两个!”   殷妙放下酒杯,淡淡怼了句:“别忘了这里我是老板,你还想继续玩吗?”   骆羽凡瞬间消声。   殷妙转向路德维希,正好趁机三连问,问出心中的疑惑。   “你怎么知道我们团建的地址?是骆羽凡发给你的吗?你们什么时候有联系的?”   路德维希缓缓摇头:“不是。”   殷妙将信将疑,她现在看谁都很可疑:“真的?”   路德维希沉默两秒,实在抵挡不住她带着水意的质问目光,如实交代:“莫在勒威和安济的项目微信群里,我用他的手机挨个添加里面的成员……其中有几位的朋友圈开通相册权限,里面有今晚团建的照片,我点赞后留言问他们具体的地址。”   殷妙眼神呆滞,听得一愣一愣的。   项目群、朋友圈、相册权限、点赞评论骗定位……   不是你一歪果仁,微信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功能,怎么玩得比我还溜呢?   ……   喝酒惩罚过后,第二局游戏开始。   这把殷妙摸到了“狼人”牌。   她心下微微叹息,看来带路德维希躺赢的承诺要食言了,他们两个应该在对立面。   法官按部就班地念出流程:“狼人请睁眼……”   殷妙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向她微笑招手的林锦书和另一名同事。   一、二、三、诶?还有匹狼呢?   她疑惑地左转右转   ,正对上路德维希明亮澄澈的双眸。   殷妙:“……!!”   什么运气?他们俩竟然……都是狼?   对面林锦书已经开始用手势商量战术,她先指了指骆羽凡,比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殷妙了然地点头。   林锦书又指指自己,手掌平摊往上抬,然后点点殷妙和另一个同事,手掌往前推。   殷妙秒懂,她的意思是,自己悍跳预言家上警,让殷妙他们两个在底下冲票。   咦,好像忘记安排一个人,话说路德维希应该干什么呢?   她连忙转过头看他,只见对方面色冷静,姿态沉着,单手搭在桌面上,明晃晃的大佬坐姿。   这么厉害,全听懂了?   殷妙歪了歪脑袋,用手势问他OK?   路德维希平静地看着她,平静地……摇了摇头。   殷妙:“……”   算了算了,帮帮菜鸟吧。   她指指路德维希,再点点自己,接着双手握住,意思是“你跟我绑定,我干吗你干吗”。   路德维希眨了眨眼睛,慎重地点了点头。   手势沟通结束,在法官“狼人请闭眼”的声音中,殷妙安心地等待白天到来。   桌底下忽然伸过来一只宽厚的手掌,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腕不放,还顺着往上摸索,偷偷在她掌心挠了几下。就像她刚刚比划的那样,两只手握得紧紧的。   殷妙紧紧闭着眼睛,气得嘴唇颤抖。   这人,这人是真听不懂假听不懂啊?怎么还……还耍流氓呢!   说好要带人躺赢的局,狼队却在上警环节出现崩盘。   第一晚被刀的骆羽凡没有被救,当法官宣布他“死亡”的消息时,他当机立断地拍出自己强神猎人身份,观察现场一圈,直接开技能带走发言超好的林锦书。   所有人都在怀疑他开错/枪,只有殷妙知道,形势已经变得不妙起来。   第二晚真预言家倒牌,沉默地撕去警徽,而留在他警徽流第一位里的殷妙无奈被抗推出局。   靠着路德维希这个划水的菜鸟,另一匹独狼最终孤掌难鸣,无奈败北。   惩罚的啤酒再次摆到面前,这次是整整两瓶。   殷妙愿赌服输,抱着   酒瓶子咕噜噜地开喝。   路德维希想去碰她手里的酒瓶,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开。   殷妙这时候看起来已经有点微醺了,她脸蛋粉粉嫩嫩的,嘴里气乎乎地不停碎碎念:“啊啊好气好气,我就不信了,下把我一定要赢!”   像极了她十八岁时,不依不挠发起脾气来,那副娇憨又天真的样子。   要什么,不要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她都能给你数叨得明明白白。   路德维希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神里满是温柔和宠溺。   他低头又认真复习一遍自己做的笔记。   这个游戏的规则,他大概已经明白了。   ……   第三局游戏开始。   之前泡温泉和逛街的安济成员陆续归来,替换掉场上的新手小白。   眼下除了路德维希,其余玩家都是老手。   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大家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地嗑瓜子喝啤酒,谈笑风生。   这一局,殷妙摸到了“女巫”,一张能救人也能毒人的神牌。   第一天晚上,当法官说到“女巫请睁眼”时,她眼神灼灼,野心勃勃地睁开双眼。   让她来看看,今晚要拯救的是哪头小~绵~羊。   法官比出数字五:“今天晚上他死了,是否开解药?”   殷妙满场寻找五号,结果五号就在她边上。   ——路德维希。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低垂,还不知道命运的大刀已经落到自己头上。   殷妙满怀怜爱地看了他一眼,向法官比出“救”的手势。   “天亮了,昨天晚上是平安夜。”   发言环节开始,因为昨晚自己发出去一张“银水”,殷妙特别注意路德维希的表现。   他的发言比起前两轮有很大进步,条理清晰,思维开阔,明显看出是个好人视角。   殷妙慈爱又安详地点点头,自己救的崽终于成长,还学会盘狼坑了,不枉她开解药救他。   这一局,她没有任何理由地狂站边路德维希,而路德维希仿佛也意识到殷妙对他的偏爱,两人配合默契地强强联手,抗推出两名可疑的狼队玩家。   大半个小时后,游戏进   入尾声,场上只剩下五个人。   只要再投出一匹正确的狼,她和路德维希就能获胜。   ——殷妙是这么想的。   她安静而喜悦地准备迎接胜利时刻的到来。   紧张的氛围里,法官正要主持计票,路德维希忽然动了。   他面对众人伸出手掌,五指向上,轻轻往里一抓。   然后薄唇轻启,缓缓念出温柔又低沉的咒语:“Boom(自爆)。”   殷妙呆若木鸡。   路德维希指刀殷妙,剩下的狼队友手起刀落,迅速做掉她这个场上唯一的真神。   屠边成就达成,狼队获得最终的胜利。   殷妙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面色依然平静的男人。   狗东西路德维希,都学会自刀骗人了???   你骗我的药也就算了,竟然还骗我的心!!   早知今日,第一晚就给应该直接“毒”死你!   她好恨呐!!   作者有话要说:【狼人杀小剧场】   路路:老婆老婆,我学的快吗?   妙妙:……你死了。   -   不懂狼人杀规则的可以看这里。   主要解释“自刀”,自刀是狼队的一种骚战术,正常情况下狼队第一晚刀(杀)一个好人,手里有解药的女巫都会救。所以为了骗取女巫手里的解药,获得“银水”身份,狼队故意自己刀(杀)自己,从而欺骗女巫救一匹狼(卑鄙!无耻!——来自被骗药的妙妙怒吼)。当然更骚的操作还有:狼队自刀,然后女巫没救,那就是人间喜剧了哈哈。 第44章   三瓶啤酒。   这就是殷妙的极限了。   一鼓作气吨吨吨地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后,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成了盛酒的容器。   现在站起来晃一晃,说不定里面的啤酒花还能吹起泡泡。   狼人阵营在为取得的胜利弹冠相庆,骆羽凡更是遥遥冲着路德维希竖起大拇指:“哥们儿你可以啊,刚刚真够上道的,而且演技一流,本场MVP非你莫属。”   殷妙听得更生气,是,这套自刀战术要是换成骆羽凡那样的老油条来用,她肯定袖手旁观,随他去死,就是因为换成路德维希这样表面忠厚老实的小白菜,她才会不慎中招。   谁能想到这小白菜看着鲜嫩,扒开里面竟然是黑芯的呢?!   ……   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二点,其他人依旧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迎战下一轮游戏。   殷妙酒意上头,晕眩得厉害,顾忌到自己英明神武的老板形象,她撑着桌子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佯装镇定地对众人道:“换人吧,你们继续玩,我先撤了。”   转身的时候脚步趔趄,旁边一直留意她举动的路德维希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殷妙默不作声地甩开手,转头瞪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游戏失败的愤怒和遭受欺骗的责怪,但她双眸水光潋滟,又软又嗔,因此威胁度大大降低,看起来倒像是撒娇和委屈更多些。   路德维希当场中招,像被施了定身魔法,动弹不得。   殷妙推开门扬长而去。   路德维希回过神来,言简意赅地用中文向众人告辞:“失陪一下。”   他抄起身边的大衣徐徐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形和金发碧眼的脸庞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好像人间君王重新走回神衹宝座,通身气场顿时变成遥不可及的冷峻疏离。   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身侧,有人正巧多看两眼,失声惊呼道:“他、他不是勒威华国区的总裁吗?”   林锦书整理着手牌,漫不经心地说:“金主爸爸坐你们跟前一晚上,现在才认出来?”   那人喃喃自语:“我之前去沪市出差,远远看见过一眼,不过他真人也太、太……”   “太”了半天,没琢磨出合适的形容   词,心里不由嘀咕:这是真实存在的人类吗?   周围群众被这句话瞬间点燃八卦的热情:“林总,他跟殷总什么关系啊?”   有人笑着嚷嚷:“这你都看不出来?男欢女爱的关系呗!”   “最近老有人给老大送礼物,不会也是这位吧?”   “还是老大牛啊,拿完项目再拿人……哎钱飞你挤我干吗?”   钱飞推推身边人的肩膀:“让让,老大好像有点多了,我去看看她。”   他刚出到一半,却被隔着两个座位的骆羽凡一下按住:“得了您勒,您就安生坐着吧,这不有人跟上去了么,你瞎操什么心?”   钱飞凑近骆羽凡耳边低语:“小姨让我最近看着她。”   骆羽凡也神神秘秘地低语:“信你凡哥,你现在不出去才是对的,过几天就可以喜提国际姐夫。”   钱飞:……我信你个鬼啊!   ……   殷妙刚走出屋外,被夜风一吹,脚下步伐立刻凌乱起来,直挺挺地朝院里那棵百年榕树栽去。   路德维希快步跟上,脱下大衣披在殷妙身上,将她脑袋拨正方向,隐约听到她嘴里嘟囔什么。   凝神靠近,原来她正恶狠狠地念叨——“走开,你这个自刀狼!”   可能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殷妙停下脚步,转过身用纤细的手指一点一点戳着路德维希的胸口,脑袋也跟着一晃一晃:“你、为什么、坑、我?”   路德维希耐心地解释:“我没有坑你,这只是规则范围内一种获胜的战术……”   殷妙哼了一声:“战术?你跟我讲战术?要不是这只是场游戏,我肯定把毒药倒进你嘴里!”   路德维希嘴角动了动,是个想笑的神情。   “你还敢笑?”殷妙眼睛圆圆地瞪他。   路德维希倏地收起笑容,恢复冷若冰霜的俊脸。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气?”殷妙继续瞪他。   “……”   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路德维希进退两难,这会终于能确定,她是真的喝多了。   你说她喝醉了吧?言语清晰逻辑完整,连他的表情变化都抓得死死的;但你要说她还保持清醒?更是胡扯,整整十分钟她都在客栈的庭院里原地打转,就是找不到回   客房的路。   路德维希在身后亦步亦趋地看着她,偶尔帮她调整方向,她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他稍加思忖,很快给司机拨去电话:“你先回去吧,我在这住一晚。”   大院停车场里,司机收起手机,面带了然地啧了一声。   他动作熟练地打火、着车、挂挡,哼着消消乐的音乐准备回家陪老婆孩子。   殷妙在绕了无数圈后,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进到客栈大厅。   路德维希将她暂时放在等候区的沙发,自己到前台开房。   表明来意后,前台却语带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今天已经满房了。”   “满房?”他重复一遍这个陌生的词汇。   作为土生土长的德国人,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华国庞大的人口基数。   前台只好继续解释:“这几天赶上小长假,房间都比较紧张,我们后面一周目前也都客满。”   “没有办法调整吗?”   “真的抱歉先生,今晚的客人已经都入住了……”   “啪——”   两人交谈间,一张房卡被霸气地拍到前台,“他跟我住。”   殷妙身披男款大衣,鬓发微乱,眼神迷醉,举止轻浮得像个流连花丛的情场浪子。   手指轻挑地点了点房卡,她的语气充满得意:“我这可是套间,今天好心收留你一晚,就当……就当还你请我住城堡的人情。”   路德维希深深地注视着殷妙。   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往事。   而且是不带任何伤痛的,他们之间那些美好的往事。   殷妙对他沉默的反应挑了挑眉。   “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拉倒!”她伸长胳膊去够台面上的房卡。   路德维希立刻按住她的手,缓缓抽走房卡。   “……求之不得。”   殷妙分到的套间是上下两层的复式房型,新中式装修风格,整体环境幽静,空气清新。   一楼还有块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面有座方方正正的温泉池,在房间里就能享受天然水疗。   两人刷卡进屋后,路德维希扶着殷妙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他蹲在殷妙面前,放慢语速低声嘱咐:“我出去买点换洗衣服,你自己可以吗   ?”   殷妙呆呆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   路德维希确认她状态安静,双眼微阖靠着沙发休息后,轻轻关上房门。   ……   半个小时后,他再次刷开房门。   屋内一片漆黑,不见人影。   “殷妙?”   路德维希心下一惊,迅速放下手里袋子,上下楼找人。   客厅、卧室、厨房、洗手间……到处都没有殷妙的身影。   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下到一楼,拧开小院的门。   ——雾气缭绕的温泉池里,殷妙正背对他放松地趴在池边。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她长发挽起,裸/露的背部白到近乎发光,细细的吊带在脖子后面松松系了个蝴蝶结,晶莹的水珠顺着曲线优美的弧度一路滑向腰窝。   路德维希舒出一口气,那颗心还没彻底放下来,就听到她语气虚弱地在那叫唤。   “……不行不行,我头好晕。”   “……”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将她从池子里拉出来,用整块干净的浴巾裹住。   动作太大,温泉水有几滴溅出来打在他衣服上,将他的袖口晕染成一片深色。   殷妙被路德维希牵着回到屋内。   这会她看上去已然完全醒酒,神色间透出清晰的冷漠,   她怔怔地望向路德维希,轻声开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路德维希帮她擦头发的手一顿:“为了得到你的宽容。”   殷妙喃喃:“我曾经宽容过你很多次,但这回……不行。”   路德维希叹息:“我明白,无限的宽容必将导致宽容的消失。”   殷妙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一点点扯离。   “你不许说哲学,我听不懂。”   “……好。”   殷妙直直地盯着他,忽然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指,来回拨弄他立领最上方的那颗扣子。   翻过来,再折过去,再翻过来,动作看起来心不在焉,偏偏带着若有似无的痒意。   路德维希捏着毛巾的手垂落身侧,任由她动作,喉结明显地滚动一下。   “那天她也是这么碰你的。”殷妙忽然冒出一句。   “哪天?谁?”路德维希下意识地回答。   “婚礼那天,”殷妙不想提起那个名   字,语气恨恨地说,“我都亲眼看到了,你没有推开她。”   路德维希瞬间反应过来,认真地解释:“我推开了。”   殷妙捂住他的耳朵:“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   路德维希:“……”   原来她并没有清醒,只是表面看着正常,内里还是醉的。   甚至醉得更厉害,都开始胡搅蛮缠了。   殷妙双手胡乱摸索,忽然停在路德维希脸上自言自语。   “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尽快下手……不能让别人占便宜。”   “什么?”路德维希略感茫然。   殷妙凑近他耳边,小小声地提出惊天建议:“我们睡……吧?”   路德维希皱起眉头:“你喝醉了。”   “不行吗?”她眨了眨眼睛。   “……不行。”他开始感到莫名头痛。   “有什么不行的?以前我们不是还做过Tandempartner(语伴)吗?现在做Sexpartner怎么了?”   “殷妙,这两者不一样……”   殷妙鼓着脸颊站起来,摇摇晃晃不小心绊到沙发脚,跌落在路德维希双腿之间。   她的手指也从路德维希的的纽扣滑落到皮带扣。   “上次泡温泉流鼻血,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行我不能吃亏,你再让我看看。”   路德维希声音又低又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没喝醉!”她还在狡辩。   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响声,路德维希制住她的手,眼底的墨绿浓成不可见底的幽深。   “殷妙,你现在神志不清醒,明天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我做事从来不后悔,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大不了,我、我给你写保证书。”   她从旁边矮桌摸出支记号笔,跌跌撞撞地扑到路德维希怀里,身上包裹的浴巾在挣动间彻底散落开来,光洁细腻的皮肤直接触碰到做工精良的衬衫,温软的热意顿时袭来。   殷妙干脆坐在路德维希腿上,把他的衬衫下摆扯了出来。   “纸呢?怎么没有纸……我要写保证书。”   路德维希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   她像最纯洁的人鱼,也像最妖冶的海妖,用潮湿而绮丽的气息将他拉入深海。   而他虚环着她纤瘦的腰,根本不敢伸   手去触碰。   殷妙在路德维希的白衬衫上写了一撇,动作停了下来。   “诶,我应该写汉语还是德语啊?”   路德维希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气息微乱,语气压抑又克制:“别闹了。”   殷妙挣脱开:“我可以写双语!”   她认认真真低头写下汉语和德语的“我”,又刷刷划掉,把“我”改成自己的大名“殷妙”。   保证书写到一半,衬衫没地儿了。   “你脱了,我写不到了。”   路德维希望向她的眼睛,那里面干净又纯粹,偏偏她还语气软软地催促:“快点呀~”   路德维希沉默地将衬衫脱下来。   殷妙将布料平摊在他胸前,又歪歪斜斜写了几句话。   路德维希看了眼,大意是“今天睡觉不许后悔”之类的话,简直没眼看。   绝对不是清醒的人能做出的事。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指着一个地方轻轻说:“这里语法错了。”   “错了吗?”殷妙努力睁大眼睛,“哦,真的诶!没有变格,严谨严谨。”   她又快速划了几笔,然后端端正正低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好了,你也要签名。”   殷妙把记号笔递给他,路德维希接过之后,在那件毁于一旦的衬衫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你现在可以去睡……”   他收起笔,语气无奈地开口。   殷妙仰起下巴,轻轻含住他喉间的那颗小痣。   所有的话音都被顷刻爆发的海啸吞没,路德维希的手背骤然绷紧。   *   早上十点,客栈大厅里等着几个无精打采的年轻人。   昨晚狼人杀游戏闹腾一宿,他们原本定的上午游船计划也因为人没到齐而无奈推迟。   有人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漫不经意地瞥过大门。   晨曦微光中,清俊的挺拔身影破开薄雾,缓步走来。   那人困意全消,立刻惊喜地站起身。   ——“蔡总,您这么早就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睡,路路不行。 第45章   蔡允泽肩宽腿长,气宇轩昂,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进来时,沙发上几个东倒西歪的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正了正坐姿,抬头挺胸,拼命展现出朝气蓬勃的情态。   原因无他,在蔡律师这样自律克己的人面前,没人敢轻易放肆。   要是他们刚刚懒散懈怠的模样被他清泠泠的眼睛瞥上一眼,就算什么都不说,被看的人也会莫名心虚气短,整个人跟掉进井水里似的哇凉哇凉。   蔡允泽在他们脸上扫了一圈,神色淡淡:“不是出来团建放松的么,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没精神?”   年轻的男生挠着头憨憨解释:“蔡总那个,昨晚上游戏玩得太晚了,我们这还算有毅力能起来的,不信您现在去屋里看看,肯定还有一大片没起来的呢!”   蔡允泽闻言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们殷总呢,她起来了吗?”   “殷总倒是休息得早……不过好像也没起来,您要找她?”   “嗯,”蔡允泽顿了顿,不动声色地询问,“她住哪个房间?我找她说点事。”   “噢噢,那我问问钱助理。”   ……   蔡允泽穿过前厅,沿着幽静的竹林过道进到后院,路上又打了一遍殷妙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   平时工作的时候从没见她因为赖床迟到过,怎么今天都这个点了,还没睡醒?   一直到他抵达房间门口,对面的语音都没接通。   他干脆利落地按下挂断键,将手机收起,准备按响门铃。   低头的时候,指尖一顿,目光蓦然地凝在电子门显上——里面“请勿打扰”的红灯赫然亮着。   他垂眸思忖不过两秒,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不断响起,连间隔的时间都极有规律,彰显出等待人绝佳的耐心。   过了大约七八分钟,房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转动声。   门开了。   蔡允泽平静地抬头,看清面前站着的人后,眼里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过来开门的并非殷妙,而是一个他此刻非常不想见到的人。   男人鼻梁高挺,薄唇轻抿,面容极其英俊迷人,铂金色的凌乱头发和绿宝石般剔透的瞳孔   加深了他五官里的异域,为其冷淡的气质平添一丝性感和诱惑。他上半身大剌剌地光着,底下只随意套了条宽松的休闲长裤,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的姿态。   然而更吸引人眼球的却是他身上那些欲盖弥彰的“伤痕”。   像被一只脾气极坏的野猫挠过,他从前胸到后背都留下一道道细碎又绮丽的红色爪印,在冷白的肤色印衬下格外明显。伤口经过一夜的发酵,颜色加深,看上去便带有某种不可言说的意味。   男人的嘴角似乎也被咬破,结着薄薄的血痂,原本完美无缺的形象也因此透出几分狼狈,尤其是喉结那里明晃晃的深紫色暧/昧印记,也不知道这个时节哪来的蚊子,偏生净挑这种地方叮。   好一幅活色生香的画面!   蔡允泽身形微僵,被刺得眼睛生疼。   路德维希一宿没合眼,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看到眼前的不速之客,他的神色瞬息变了几变。   原本的冷漠无声无息地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防备。   “让开。”   蔡允泽偏转视线,再也不看他一眼,单手撑住门,是个想直接闯入的动作。   路德维希面沉如水,侧身挡在他面前:“抱歉,不太方便,她还没醒。”   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同样出众的相貌,相似的强势性格。   正面对上以后,互斥的雄性磁场发生剧烈碰撞,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   路德维希神色冰冷,向走廊外侧点了点头示意:“有什么事情出去说。”   蔡允泽忽然笑了笑,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慢条斯理地单手摘下自己的腕表,又缓缓解开袖扣,活动了一下手肘。   脱下那层自律又克己的皮囊后,他的语气里满是风雨欲来的低沉。   “我现在没什么耐心,给你五分钟,穿上衣服出来。”   “都是男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你也不想我们两个在她门口大打出手吧?那就太难看了。”   路德维希神情冷肃地转回屋里,套上一件衣服出来:“走。”   两人沉默地走出房间,来到后院长廊的檐下。   蔡允泽点了一支烟,隐蔽地打量身边的人一眼。   路德维希双手插兜,脊背如松地站在那   里,眼神时不时瞟向二楼的方向,看上去心不在焉。   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正是蔡允泽人生最落魄的阶段。   那时的路德维希衣着华贵,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面前,厉声质问他是谁,目中无人的姿态仿佛睥睨凡尘的主宰者;如今却像完全反过来,他蔡允泽西装革履意气风发,而他只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脚上还拖着酒店统一的棉布拖鞋,看起来和满大街劳碌奔波的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蔡允泽恍然间觉得世事荒谬可笑,而他也确实笑了:“我很少这么抵触某个人。”   路德维希视线未动,淡淡地说:“不巧,我也是。”   “在德国待着不好吗?乖乖当你的贵族,享受你高贵的身份,挥霍你的特权……”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含怒:“你就非要来招她?”   路德维希听到这里,散漫的注意力终于从二楼窗户收回来,平静地问道:“蔡允泽,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警告我?朋友、同事、长辈,还是……她的追求者?”   蔡允泽面色不变,手里的烟雾却断了一瞬。   路德维希的目光落向地面,那里有一株小草正被疾风吹得左摇右摆。   “据我所知,她这些年交过很多……男朋友,”这个单词他说得有些艰难,“可是,其中并没有你对吗?你和她始终是良好的合作关系,从来没有更进一步。”   “所以我想,你应该并没有资格和立场阻止我。”   “我很谢你对她的照顾和帮助,但是抱歉,我不会放手的。”   蔡允泽面色冷凝:“不会放手?六年前,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你不也轻易放手了吗?”   路德维希闻言微怔,随即自嘲地笑道:“是,所以我用了整整六年来向她赎罪,如果她还是不愿意的话,我可以再等六年,甚至更久。”   “我敢向你承认,她在我这里永远排在第一位。只要她点头,我可以为了她什么都不要,包括你说的身份、地位和权势,但是你,蔡允泽,你做得到吗?”   ——“你的野心能为了她停下来吗?”   外面起风了。   二楼的窗帘被吹得飘扬起来,隐约透出某个纤细的身影。   路德维希专注   地望向那个方向,低声说道:“她醒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过身,脚步平稳地向长廊深处走去。   半路碰到用完早餐回来的林锦书,还客气地点了点头。   蔡允泽僵立在原地,夹着烟的手指久久没动。   烟尾灰白的余烬越来越长,风一吹便散了。   林锦书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徘徊,走到他旁边疑惑问道:“老蔡,你们俩怎么还聊上了?”   蔡允泽没回头:“他过来的事,你昨天电话里怎么没说?”   林锦书面带无语:“他是晚上突然出现的,我又不能未卜先知。”   “殷妙怎么说?”   “没怎么说啊。”   蔡允泽掐灭烟头,丢进垃圾桶里,转身独自离开。   林锦书望向他冷凝的背影,忽然突兀地开口:“蔡允泽,你难道就没有发现,你对殷妙的保护欲太强了吗?她是个成年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蔡允泽脚步微顿,很轻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他曾经在殷妙身上看到过最初的自己,为了守护那份熟悉的纯粹,蔡允泽选择施以援手。   可到现在,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   殷妙是被连续不断的手机闹铃吵醒的。   她睡得迷迷糊糊时,那催命般的音乐就在她耳边一遍遍循环响起。   闭着眼睛在被窝里摸索半天,除了床单上隐约的余温,什么都没摸到。   实在被吵得受不了,她挣扎着爬起来,终于在窗边的阳台上找到正在充电的手机。   关掉烦人的闹铃之后,手机的屏保画面正好跳出来。   她的目光瞬间定格在上面。   那是一张模糊的雪景图,中央是苍茫的冰川雪海,四周冰花纷飞乱舞。   拍的人似乎不怎么走心,连镜头都虚焦了。   但殷妙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   因为她曾经在同样的角度,看到过一模一样的壮丽景象。   这不是她的手机。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身上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睡裙,就是长发散乱,光着脚丫,看起来不太像个体面的样子。   昨晚,她和路德维希……究竟发生了什么?   殷妙胆战心惊地扶着   楼梯下楼,走到一半,突然在台阶上踢到不明物体。   捡起来一看……是她的泳装,前扣明晃晃地敞开,两根细细的吊带散落下来迎风招展。   等等,为什么只有上半件?   想到某个可怕的事实,她瞬间头皮发麻。   继续往前走,客厅地板上到处散落着潮湿的浴巾和毛巾。   还有她的拖鞋,一只掉在厨房餐桌底下,另一只竟然诡异地飞到了相距十几米的温泉池边上。   战况好像很激烈的样子。   殷妙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准备先去洗手间里洗把脸冷静一下。   视线不经意瞟过沙发时,她看到了某样非常眼熟,也非常可疑的物体。   颤抖着用两根手指把它拎起来,屏住气息抖开一看——   原本面料精良的男士衬衫上,不知道被谁写了一篇乌七八糟的汉德双语小作文。   字体歪歪斜斜,大团大团的墨迹晕染开来,整件衬衫被糟蹋得完全不成样。   再仔细一看小作文的内容,简直污言秽语,不堪入目,难登大雅之堂!   殷妙浑身激灵,脑海里闪过零碎纷乱的记忆。   她扯出路德维希的衬衫,坐在人家大腿上扒拉他的腰带,死活非要他脱衣服“给她看看”;她动手动脚地耍流氓,假装严谨地和人讨论保证书的语法问题……   她还没羞没躁,大言不惭地放话要和他睡觉!   而现在,这张昨晚信誓旦旦签下的保证书,即将成为羞辱她的最好证据。   脑袋里“轰——”的一声,蘑菇云爆炸了。   殷妙后悔得恨不得仰天长啸,捏着衬衫慌乱地打算销毁证据。   猝不及防间,门开了。   路德维希神色平淡地进来:“醒了?”   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那件花衬衫上,他的动作顿了一顿。   殷妙僵硬地把衬衫藏在背后,假装若无其事地抬头:“呃,早、早上好……哈。”   “对了,我看你衬衫弄脏了呢,我帮你丢洗衣机里洗了吧!”   路德维希走到她面前,不容反抗地抽走手里的衬衫,自己妥帖收好。   “不用了,我拿回去处理吧。”   殷妙观察着他的脸色,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个昨晚,昨晚我们没……没怎么……”   话音忽然消失,她的视线怔怔地定在路德维希的喉结处。   那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咬痕。   还是紫红色的。   路德维希注意她震惊的表情,摸着自己的喉结温和地笑了笑:“蚊子咬的。”   殷妙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怎么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呢,这个季节哪来的蚊子。   等等等等!所以……不会是她干的吧?!   “所以昨晚……”她讷讷地开口。   路德维希低下头,往她的方向走出几步,殷妙立刻后退几步,他再走,她再退。   路德维希停住脚步:“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我我我……”   “我就知道,你醒来肯定会后悔。”   “我我我……”   路德维希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透出难言的落寞和忧郁,就像一个被恶霸欺压受尽苦楚的小美人,独自品尝所有心酸,而她殷妙就是那个提裤走人,敢做不敢当的怂蛋恶霸,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路德维希轻轻叹气:“昨晚你喝多了,闹了好一阵才睡,放心……什么都没发生。”   殷妙一愣一愣地回答:“……哦。”   她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只是心里不知道是失望多些,还是轻松多些。   “对了,蔡允泽刚刚来找过你。”路德维希转开眼,说起另一件事。   “学长应该是要和我谈新项目的情况……”殷妙忽然反应过来,面带狐疑地看他一眼,“等等,你就这样去开的门?你和他说什么了?   路德维希缓缓露出笑容:“不,我什么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没啥本事了,给大家表演一首打油诗吧!   假心机,真绿茶,路德维希爱耍诈。   老蔡头,慢悠悠,回头一看两手空。 第46章   殷妙极度怀疑地盯着路德维希。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自从路德维希来了华国以后,似乎就跟她印象里骄傲孤独的少年背道而驰,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冷淡性格,变成天天闷声做大事,时不时就搞出大新闻,在蔫坏的道路上变得一去不复返。   “你什么都没说,那学长就这么走了?”   “嗯,他碰到了林。”   路德维希三言两语结束掉这个话题,低头开始收拾起房间。   先是地上散落的浴巾,一条条捡起来,折叠好后搭在臂弯里,放回洗手间。   然后是飞得东一只西一脚的拖鞋,归拢到一起,调整好方向摆到殷妙面前。   “穿鞋,地上凉。”   殷妙缩了缩脚趾,听话地坐在沙发上穿鞋。   路德维希看了她一会,忽然毫无征兆地欺身靠近,单手撑着沙发扶手,将她整个人牢牢圈在身下,突出的喉结更是离殷妙的脸庞不过咫尺,只要她稍稍仰起头,就能再次触碰到。   这么靠近了看,那里紫红色的咬痕尤为明显,简直像是被来回吮-吸过。   连原本平整的褐色小痣都肿起微妙的弧度。   好……好涩情。   殷妙呼吸窒住,耳根泛起酥麻,双手难以自抑地把布艺沙发揪出两个小小的鼓包。   然而路德维希的举动却完全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他抬起线条分明的胳膊,轻轻松松绕过她的脑袋,右手往下伸,顺着沙发缝里一顿摸索,最后摸出来一条……眼熟的裤衩。   小小的一块布,皱皱巴巴的两根蕾丝绑带,用料极其节省,样式极其大胆,耻度极其爆表。   ——是她消失的下半身泳装。   殷妙的脸一下子爆红。   她飞快地夺过这件羞耻感爆棚的物证,结结巴巴地澄清:“好、好奇怪哦、这个怎么会掉、掉到沙发缝里哦,呵呵,呵呵我自己、自己来吧……”   顺滑清凉的布料在手心揉啊揉,殷妙左顾右盼,没找到可以藏东西的地方。   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穿得这条真丝吊带裙,的确是她惯常穿的睡衣没错,所以刚刚醒来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但是!它!明明是放在行   李箱最底层的!!   昨天她可不记得自己拿出来了!   所以……不会吧?!   殷妙欲言又止望向路德维希英俊又迷人的侧脸,神色异常纠结。   “怎么了?”路德维希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转过头问。   殷妙一脸严肃:“我的睡衣……是我自己换的吧?”   “你想听真话还是好话?”路德维希同样表情严肃。   “好话……是什么?”   “好话是,睡衣是你自己换的。”   “……”   “真话就是……”   “不用了谢谢!”   殷妙终于意识到一个惨痛的事实。   她可能在昨晚,在路德维希面前,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她痛心疾首又垂头丧气的小模样让路德维希心情很好地勾了勾嘴角。   远处响起隐约的手机来电,殷妙逃避现实地迅速站起,一溜小跑顺着铃声往外走,最后在温泉池边捡到自己被冷落一夜的手机。   是钱飞拨来的语音电话,接通后,对方清亮的嗓门立刻在耳边响起。   “哎哟老大,你可终于起来了!”   “嗯。”   “我这打了快十几个电话,你再不接我都要去砸门了。”钱飞唠叨起来没完。   “你有事吗?”殷妙直接打断。   对面噎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挺委屈:“我是提醒你,再过半个点楼下大厅集合,你别忘了啊,哦对了,蔡哥今天早上也过来了……”   “我知道,我一会去找他。”   外面有些凉意,殷妙瑟瑟地抱着胳膊转过身,目光透过落地窗,流连在屋内的路德维希身上。   昨天那种情况,他显然是空手过来的,没带任何换洗衣服。这会原来的衬衫被糟蹋,他就只能穿着超市里几十块钱的打折老头衫转悠,别说,这么看过去还挺有意思,跟他以前板正禁欲的模样完全不同,看起来放松又随和。   “小飞,你拿身衣服过来吧。”   “什么衣服?谁的衣服?”   “就你平时穿的宽松款,拿套休闲装过来。”   “……老大,你们昨晚,这么激烈的吗?衣服都撕坏了?”   “钱飞,你要是嫌工资太多,我可以给你下调。”殷妙拉下脸恶狠狠地威胁。   “对不起老大我错了!我拿还不行吗?!   ”对面果然立刻鬼哭狼嚎。   屋内的路德维希无所事事,往窗边走了两步,整个身体轮廓顿时清晰起来。   明亮的自然光线下,他脖间的红点若隐若现,莫名透出几分香艳和旖旎。   殷妙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小声叮嘱:“哎等等,不要休闲装,你去找件高领过来。”   “啊?你确定吗?可是今天外面出太阳哎!”   “少废话,让你拿就拿。”   高领都便宜他了,她现在恨不得找个麻袋把路德维希从头套上丢进河里!   要是放任他就这么光着脖子出去乱晃,恐怕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昨晚在屋里做什么坏事了。   打完电话,殷妙回到屋里,恰好看到路德维希低着头,正掀起衣角往里面看。   轻薄又透明的布料下,他形状漂亮的腹肌和清晰的人鱼线一目了然。   将脱未脱,半露不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诱惑,最为致命。   殷妙两手紧紧握着手机,蜷缩在墙角,只觉得十分无助。   这个屋里到处是他散发的荷尔蒙,根本容不下她。   “你、你又在干吗啊?”   “衣服好像不是纯棉的,我穿着不太舒服。”   路德维希往客厅里面走了两步,二话不说,背对殷妙就开始脱衣服。   两手往背后一勾,整件T恤就从头上滑落,后背上那几条抓痕也露了出来。   纵横交错,有长有短,像是毫无章法的勾线画,也像是猫主子撒娇时按下的梅花章。   殷妙:“……”   不会吧?所以这也是她干的?!   苍天呐!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喝酒了还不行吗?   酒精误我啊!殷妙焦虑地咬着指甲盖,浑身散发大写的后悔莫及。   十分钟后,送衣小哥钱飞按响门铃。   开门的时候他还在絮叨:“老大,我这可是全新的,刚买来还没穿过呢……”   看清殷妙脸色,他瞬间吓一大跳:“你你你,你怨气好大哦。”   殷妙面无表情地接过衣服,“砰——”地一声将他关在门外。   废话,换你试试,放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在你面前走来走去,身上还全是你留下的暧昧痕迹,你的怨气恐怕比我还大。   被勒令只能待在洗手间里的路德   维希终于重见天日,穿上衣服恢复了正经打扮。   纯黑色的薄款高领,灰白格的编织长外套,搭配同色长裤,通身气质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像平时正装打扮的沉稳克制,而是多出几分难得的英气与少年感。   两人并肩下楼的时候,安济的其他成员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看到殷妙和路德维希一同从房间里出来,他们面色各异眉来眼去,浑身散发着渴望和人分享八卦的信号,但顾忌到边上蔡允泽在场,殷妙又冷着一张俏脸,实在不敢放肆调侃,只好努力憋着,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异彩纷呈。   殷妙走到蔡允泽面前,自然而然地和他聊起公事。   “学长,你这么着急过来,是跨境电商那个项目有进展了吗?”   蔡允泽没作声。   “学长?”殷妙略感疑惑,又轻轻喊了他一声。   蔡允泽这才回过神,低头看向她,面带关心:“你昨天,休息得好吗?”   殷妙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其实说句心里话,她昨天睡眠质量挺好,甚至可以算得上这几个月来最好的一觉,没有以往各种纷乱的梦,睁开眼睛就是第二天早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可能睡觉之前……不是太好。   “就还、还不错吧。”   蔡允泽听完沉默片刻:“项目的事先不着急,回头再说吧。”   他们俩边说边往外走,刚好碰到站在门口等殷妙的路德维希。   殷妙顿时心头一凉,还在担心两人又要起摩擦,结果他们竟然互相看了一眼,平平淡淡地错身而过,什么都没发生。   诶?   她一瞬间觉得有些诧异,这两人的态度,好像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某种变化。   从针尖对麦芒的互不相让,到两个人各退一步,变得相安无事起来。   殷妙扭头朝林锦书抛去个疑问的眼神:刚刚她睡醒前到底发生什么了?   林锦书接受到后,无奈地摊手,示意她也不清楚。   *   弥云区水镇背靠雄险奇伟的司马台长城,当地的旅游开发和配套设施都做得很完善,沿河两边自然景致堪称一绝,间或能看到明清及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   钱飞等年轻人早就换上登山打扮,雄心勃勃地准备去爬长城   。   剩下的成员购买了游船的团体票,分批次从码头上船,选择来一场慢旅游。   游船是那种传统的摇橹船,晃晃悠悠节奏悠哉,带着粗糙朴实的美感,两岸的树木还没来得及抽芽,光秃秃地任性生长,也不管好不好看,河水被桨叶摇开的时候,能听到细微的响动声。   殷妙坐在前排安静地欣赏两边风景,顺口问了一句。   “怎么样,比起莱茵河和泰晤士河,这里也很漂亮吧?”   路德维希静默一瞬:“我没在泰晤士河坐过船,但这里,我很喜欢。”   殷妙好奇:“你不是在牛津念的硕士吗?没去周边观光吗?”   “没有时间,而且学业很忙,硕士一毕业我就进勒威了。”   游船正好经过一座拱形古桥,两人眼前光线骤暗,头顶出现几秒的阴影。   殷妙看不清路德维希此刻的脸庞,只觉得他的话音透出忧郁的色调。   ——那是一段他独自度过的漫长时光。   她不由抿了抿唇,心情也低落起来。   从游船码头下来后,殷妙和路德维希去看了古镇著名的皮影戏——《三打白骨精》。   演戏的手工艺人是位操着东北口音的老大哥,他扮演的白骨精旁白一出来,路德维希立刻肃容端坐,紧皱眉头,面露茫然,觉得自己的汉语水平受到了平生最严峻的挑战。   殷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观察他难办的表情,乐在其中,就是不帮他翻译。   看完皮影戏,两人还饶有兴致地去逛了小吃街,品尝具有美好寓意的“桥头糕”,蘸着汤汁吃的水淋豆腐角,一口一个的金鱼小馄饨,以及老板很帅的古法山楂冰淇淋……   当他们准备继续去山顶教堂拍照的时候,路德维希接到了电话。   殷妙手里举着两个冰淇淋,听他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几句德语,少见的命令式。   语气里是她从未听过的强硬与冷漠。   挂断电话后,路德维希面带抱歉:“我需要先回酒店处理点公事。”   殷妙点头:“那一起回去吧,我也累了。”   两人半道折返,刚下山抵达到酒店门口,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低调行驶过来,停在他们面前。   路德维希缓步迎了上去。   殷妙左右   没什么事,干脆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漫不经心往那边看去。   车门打开,里面下来两个人,是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莫助理和另一个褐发高鼻的中年德国人。   中年人看到路德维希,跟找到救星一样,眼神里瞬间有了光亮。   他态度极为恭谨谦逊,语速很快地向路德维希解释什么。   路德维希却不为所动,神色淡到令人心惊。   那人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大白天里生生闷出一脑袋汗,颤抖着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文件。   路德维希没接,薄唇轻启,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中年人面色剧变,举止不由更加慌张。   殷妙遥遥望向那个令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此刻的路德维希,身上充斥着久居高位的凛冽和生人不可靠近的肃杀,是她以前从未想过也没有预见过,他会成为的模样。而他在说话时,视线无意中瞥到殷妙,明显怔了怔,紧接着像川剧变脸似的,神色温柔,如沐春风地对着她遥遥点头。   前后判若两人。   殷妙举着冰淇淋,向他挥了挥手。   又过了一会儿,路德维希和中年人似乎达成共识,先后上车。   殷妙远远看到他们打开电脑,准备开视频会议,再然后车窗上移,她的视野被隔绝。   那位被留在车外的莫助理左右看看,拾步往长椅这边走来,应该是想坐着等待。   结果走近后看到殷妙的身影,他的脚步明显顿了顿,神情显出几分犹豫。   殷妙舔了口冰淇淋,觉得很有意思。   莫助理原地踌躇很久,因为周围实在没其它能坐的地方,最后隔着老远在殷妙旁边坐了下来。   殷妙洋溢着热情的社交笑容和他打招呼:“你好莫助理,我是殷妙,之前安济和勒威的项目辛苦你这边协调了,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不客气,应该的。”对方硬邦邦蹦出一句,活像个锯嘴葫芦。   因为心里那点小九九,她继续打探消息:“你们老板,平时工作的时候也这样严肃刻板吗?”   莫助理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抱歉,我也是新来的,不太清楚。”   殷妙嘴角上翘:“莫助理,怎么感觉你好像很怕我?”   莫助理沉   默地瞥她一眼,屁-股往外面挪了挪,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殷妙顿时乐了。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她哭笑不得地问。   莫助理又小心谨慎地瞥她一眼:“商务助理,已经成为去年集团内部流动率最高的岗位之一”   殷妙:“……”   他又往烈火里添上一把干柴:“据我调查,之前徐卫和海莲娜换岗的原因都与你有关。”   殷妙微笑:“这你可就误会我了,我还没有那么大能耐,明明是你们老板自己下的决定呀。”   莫助理颇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闭上嘴巴装鸵鸟。   过了两分钟,他像终于忍不住似的,用很轻的声音嘟囔:“老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最讲究办事效率,一天能工作16个小时,从来不会耽误正事,更不会忽然找不见人。”   “我们私下都觉得他这样的工作机器,很快会再动一动位置,继续往上升,华国的项目不过是他的跳板而已,过来随便刷点管理经验也就是了……”   “可自从去年来华国之后,他就变得行为异常,不说一天天往京市跑,有时连电话都不接……”   殷妙巧妙地抓住重点:“你先等等,不是说你新来的么?怎么对他的过去这么清楚?”   莫助理自暴自弃地承认:“……新调来华国而已,我跟着老板快五年了。”   “勒威内部的晋升制度比外界想象得要艰难很多,我是看着老板一步步厮杀上去的。”   “他不是姓霍亨索伦么?这么深厚的背景,混得也这么难吗?”   殷妙吃完了一个冰淇淋,犯愁地盯着手上的另一个。   莫助理无言地盯着她散漫的样子:“正因为他姓霍亨索伦才会更难,据说当年他得罪过某个大家族,被打压得特别厉害,家族里也没什么人肯伸出援手帮他,如果不是他自己硬撑着一口气,早就不知道被派到哪里去了。”   殷妙沉默片刻:“你说你跟他五年了,是一直当他助理吗?”   “那倒不是,我以前是总部投资经理,我的前上司,因为内部竞争失利导致整个部门解散,自己也被贬去了东南亚市场,翻身无望,是老板收编了我们。”   殷妙心有余悸地感概:“哇,好惨。”   莫助理深深叹息:“所以我才会说竞争激烈,你绝对想不到,她曾经也是一位霍亨索伦。”   殷妙愣了愣,脑海里似乎闪过什么:“你的那位前上司……他叫什么名字?”   莫助理似乎想了一会:“不是他,是她,她叫露西娅。”   作者有话要说:疯批路即将到达战场。 第47章   从古镇回来后,生活进入固有的忙碌节奏。   殷妙依旧会偶尔性失眠。   某个安静的深夜,她再次毫无征兆地从梦中醒来,远处不知哪个工地还在彻夜施工,重型吊车移动的响声轰隆而至,呼啸而过。   反正也没了睡意,她干脆坐到飘窗上,在夜色中抱着笔记本查起资料。   熟练地架上梯-子,翻-墙外网,浩瀚的各类新闻讯息里搜索半天,终于找到吉光片羽。   这则新闻的标题写得简洁明了,轻松就能提取出关键词:大约一年半前的某天,在东南亚的某个国际都市,勒威旗下某款高端家电品牌举行了隆重的揭牌仪式暨首届生态伙伴合作论坛。   配合新闻内容,记者还附上一张与会者的照片。   正中偏右的位置坐着一位轮廓硬朗的女人,或许是照片拍摄得过于高清,她的表情看起来不是特别愉悦,眼神疲惫,嘴角下瞥,面色暗淡无光,鼻翼延伸出来的法令纹更是清晰可见。   殷妙双指放大照片,仔细辨认好久,终于把她和记忆里光鲜亮丽,趾高气扬的身影联系起来。   的确是露西娅。   她又看了眼照片底下的小字,露西娅现在的职位是当地运营企业的执行副总裁。   这个位置,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可能就是奋斗终身的职业天花板。   然而对出身优越的露西娅而言,却不啻于折断翅膀,变相流放。她将在年复一年高温多雨的热带季风中,在远离真正权力中心的遥远国土上,蹉跎她的满腔野心与抱负,直到彻底消弭。   华国有一句老话,叫做“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生的境遇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奇妙无比。   就是不知道,当年那朵骄傲肆意的烈焰玫瑰,混到如今的落魄地步,是否真的能甘心。   而关于另一个名字,殷妙翻遍网络,却搜不到任何只言片语。   欧洲人重名率高,卡佩和霍亨索伦又是极为古老的姓氏,百科一搜就跳出来大堆眼花缭乱的家族历史科普,甚至连当年殷妙参加的那场皇室婚礼,也能找到各种图文并茂的影像和纪录片资料。   但是卡特琳娜这个人,就好   像融入大海的水滴,藏匿得无处可寻。   也是,那些大家族的秘辛往事,又怎么会放到网上任人评头论足。   长时间没操作,怀里的电脑过了屏保时间自动熄灭,漆黑的屏幕上映出殷妙苍白的脸。   或许人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悲欢离合排在第一位,下意识地忽略他人的感受。   自己经历过的,自己的当时的心情永远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受过的苦还是尝过的甜都会在心头来回咀嚼,在午夜梦回时一点点加深印象,最后烙成记忆里无法抹去的存在。   而同样的别人的经历呢?根本不会在意。   她这六年里,不停地交男朋友,换男朋友,每段感情都不甚走心,就是为了以此忘记路德维希;可同样的六年,路德维希却固守孤城,满身泥泞地踏过遍地荆棘,只为有朝一日能重新来到她身边。   漫长孤独的时光,仅靠这样单薄的信念支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又是怎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性格。   窗外黎明破晓,晨光熹微,这个平凡的夜晚过去后,殷妙心里的恨意和不甘烟消云散。   她终于放过自己,也原谅了他。   ……   五一小长假过后,殷妙飞往沪市跟了一天童书联展的项目。   项目是小项目,对安济来说却意义重大。   甲方爸爸是华国著名的儿童读物出版社,今年编译出版一整套在德国极为畅销的科普童书系列,因为原著作者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翘楚,出版社这次也是诚意满满,特别邀请到其中几名作家,远赴华国当地的小学和书店为孩子们进行趣味讲座,因此需要翻译配合讲解。   安济发展至今,这种级别的项目已经用不着殷妙亲自出马,她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也是培养德语组的几个年轻人多多历练,积累各种活动的经验。   第一场科普讲座在市郊的一所国际小学里举行,几千人的风雨操场上,各个年级的孩子们整齐地排排坐,一张张渴望知识的纯真脸庞殷殷期待地望向台上。   当天讲解的作家非常具有童心,夸张的肢体动作得到了台下时不时的善意哄笑,安济派出的翻译也很给力,表情生动活泼,语气抑扬顿挫   ,让原本稍显枯燥的科普变得有趣又热闹,现场孩子们反应更是热烈,每个问题都积极举手参与,争先恐后地和原作者友好互动。   殷妙站在最后排看了一会,放下心来后,默默退了出去。   沪市是座节奏很快的城市,市中心的霓虹灯光可以通宵达旦亮彻整夜,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总是充满科技的魔幻感,它大方得面向所有人敞开怀抱,却也吝啬得永远只为有梦想的人停留。   这里,也是勒威集团华国地区的总部所在。   殷妙自工作以来,很少有这么无所事事的时候,她搭乘网约车漫无目的地在黄浦江边逛了一圈,没被繁华都市迷了眼,只觉得时间匆匆而过,最后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就改了回去的地址,停在勒威所在的楼下。   来都来了,她干脆下了车,像个普通的游客那样参观起来。   勒威的这幢写字楼非常现代化,工业简约风的设计,映衬了魔都的写实风格。旋转门口进进出出的白领佳人妆容精致,打扮靓丽,高跟鞋踩得虎虎生风,背着香家古家或者迪家的最新款包包,时髦得像是在走巴黎时装周的T台天桥。   这里出入都有门禁,上下电梯都要刷卡,人员管理得尤为严格。   而殷妙今天刚刚走进小学校园,为了贴合亲切大姐姐的身份,她特意换上板鞋牛仔裤,还套了件粉色的兜帽卫衣,高高的丸子头一扎,那张娃娃脸嫩得都能掐出水,说她是个高中生恐怕都有人信。   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打扮和这里格格不入,反而饶有兴趣地研究起楼层导引来。   写字楼里入驻了好几十家不同行业的独角兽公司,其中不少都是知名外企。   而勒威集团独占20层以上的全部楼层,明晃晃地彰显其雄厚的实力。   殷妙不由幻想如果换成自己,在顶楼超大开间的豪华办公室落地窗前,俯瞰沪市的绝美江景,再端杯八二年的红酒格调满满地来一句“看,这就是朕打下的江山!”那简直此生无憾啊。   不过想起现实里安济只有两层的办公区域,再对比对比人家的,她又情不自禁地摇头,感到一阵由衷的心疼,租那么多层办公楼,   那得花多少钱啊?   她在这里望洋兴叹观摩大楼的时候,电梯间最内侧的专用门正好“叮”地一声打开。   高大英俊的西装男人缓缓抬眸,深绿色的眼睛冷淡地扫过面前众人,长腿率先迈出电梯。而他那张异域感十足的深邃面孔,以及身后同伴恭恭敬敬的姿态,更加证明了这人不仅有颜,还有势。   路德维希神色漠然,走动的步子迈得很快。   一行人即将经过旋转门,跟在路德维希身后的莫助理怀抱文件夹,满心期盼下班的喜悦,简单又快乐的视线随意地那么一转——   为什么?角落里那个低头看公司名牌的侧脸为什么该死的眼熟??   他飞快地转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甚至还把手里的文件夹欲盖弥彰地往脸上挡了挡。   这动作就显得有些刻意了,殷妙抬头间刚好逮个正着。   她笑容甜甜地冲莫助理招招手,比划口型:“嗨~呀~”   莫助理面沉如水,立刻瞥了眼前面的路德维希。   他目光微垂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完全没注意到两人这边的动静。   殷妙也没出声喊他,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   路德维希这样步履匆匆,应该是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处理吧?   她很有自知之明,既然来之前没有提前打招呼,本来也不合适耽误别人的正事。   殷妙倒是想得开,那边莫助理却神色纠结,内心痛苦万分。   他瞅一眼殷妙站着的角落,再瞅一眼自家老板伟岸的背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出声提醒他吧,他都可以预见老板心花怒放抛弃工作,然后一门心思跑去谈恋爱,自己被迫加班的悲惨未来;但是不叫住他吧,总觉得良心痛痛的过不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眼看路德维希就要迈出旋转门,莫助理思虑再三,终于闭上眼心一横。   “老板……那边,殷女士来了。”   路德维希果然停了下来,他迅速转过身,脸上冷漠的神情不再,转而变化成细微的惊喜,锁定殷妙的方向后,更是直接抛下身后众人,脚下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   莫助理:……果然,恋爱脑。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路德维希   停在殷妙面前,那双多情的绿眼睛温柔地凝视着她。   殷妙开口解释自己的突然出现:“我出差刚好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   路德维希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跑她:“嗯,随便看。”   殷妙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主要路德维希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抛下同事跑过来,现在他后面那一堆人都和莫助理一个表情,苦大仇深地盯着他们俩。   她审时度势,提出建议:“要不你先去忙,等忙完我再请你吃饭?”   路德维希眼睛眨也不眨,谎话信手拈来:“忙完了,我们走吧。”   莫助理竖着耳朵在后面偷听,一听这话哪还得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一脸严肃古板地挡在他面前:“老板,您下午六点还得去一趟基地现场,之后和凯瑞的徐总约了私人会面。”   路德维希的脸一下子拉下来,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莫助理浑身激灵,硬着头皮劝说:“现场的视察是上周就定好的日程,徐总那边也实在推不了,您知道的,在华国,这些人情往来的维系都是必要的。”   “我不知道,我是个老外。”路德维希冷冰冰地说。   “……”莫助理无言以对。   听他一本正经地称自己为“老外”,殷妙实在没忍住,“噗哧”笑出声。   “没事,你先忙你的,吃饭什么时候不行啊,等下次有机会再说。”   她刚要催促对方去忙正事,路德维希却拉住了她的手。   大庭广众之下,他拉住了殷妙的手。   “一起去吧?”路德维希低声诱哄。   “啊?”殷妙茫然回应。   “反正是私人的局,我们一起去吧。”路德维希意向坚决。   “私人会面,我穿成这样不太合适吧?”殷妙扯了扯自己的粉色卫衣,面带犹豫。   “好看。”   “??”   “抱歉,或许我应该正式发出邀请,你愿意当我今晚的女伴吗?”   “……什么?”   殷妙觉得她和路德维希的沟通可能出现了一点问题。   究竟是他的中文学得太好了,还是她的理解能力退步了呢?   为什么他每句话说的字数都不长,但总是动不动就能撩到人心坎里呢?   这人也太犯规了!   路德维希眼巴巴地等着殷妙的回答。   他这样子实在让人没办法拒绝,最后殷妙学着莫助理眼一闭心一横,应了下来。   “行、行吧。”   *   沪市的夜晚,似乎带有某种独特的魔力,轻易就能让人卸下心防,沦陷在纸醉金迷的氛围里。   市中心某家顶层私人会所内,一场低调的晚宴正在举行。   古朴的黑檀木茶台,飘香的陈年老普洱,靡靡的中音阮咸,飘扬着淡雅熏香和舒缓乐声的幽静空间里,事业有成的男人们煮酒品茗,压低声音互相交谈。   凯瑞的徐总自诩风流,向来喜欢美人作陪的场合,文化人的局,连下-流起来也是不露声色的。   每间单独的茶室内都配有一位身着水墨旗袍,打扮古典知性的侍茶女子。她们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低头沏茶的时候不经意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端得是太平盛世的岁月静好。   这边是清幽文雅的君子茶局,只谈公事不谈风月,保守得没有任何男欢女爱。   然而经过茶室的暗门,仅仅一墙之隔的宴会厅,却是酒水丰盈,人声鼎沸的名利社交场。   能进到这里的来宾门槛和人脉都不低,因此场内穿花蝴蝶般游走着不少年轻靓丽的网红、模特或是小明星,希望在这种高端局上捞到一张直通人生终点的S卡。   殷妙和路德维希进来的时候,走得是通往茶室的那扇门。   凯瑞的徐总看到来人,亲自站起身来迎接:“路德老弟,你可是姗姗来迟,让我一番好等啊!”   含笑的视线落到殷妙面上时,他明显愣了愣:“这位是?”   “我的……朋友。”路德维希神色平静,说到一半却微妙地顿了顿。   而徐总听到他意味模糊的介绍,自以为堪破真相,了然于心地笑了。   “噢,朋友朋友,小姑娘你好,今年毕业了吗?”   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表情却明晃晃写着男人间的“我懂我懂”:你们这些老外表面看着正经,到了晚上不也是左一个“朋友”右一个“妹妹”,混起来比他们还混账啊。   殷妙看他浮想联翩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面色坦然地自我介绍:“徐总   您说笑了,我今年都二十七了,刚刚和路德维希先生在勒威谈项目合作,顺便来您这里坐会,你可别介意。”   徐总闻言才又仔细看她两眼,这才讪讪地笑了:“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两人在茶室内的长椅上并排坐下。   侍茶美人为路德维希斟茶的时候,多看了他一眼。动作间耳畔的一缕发丝垂落,情态更加惹人怜惜,她朱唇轻启,姿态优美,身上散发的暗香和茶汤的余味一起在狭小的空间里袅袅绕绕。   皓白的手腕轻轻抬起,收回时若有似无在路德维希的衣袖上轻轻擦过。   聪明人连勾引都是不动声色的,模糊暧昧的暗示,若有似无的眼神接触,懂的人自然心领神会。   而某些蠢笨的人,比如殷妙明明就坐在边上,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研究茶单,并对上面的茶叶价格啧啧惊叹,心里飞快地换算每喝一口的价格,压根没注意到身边的暗流涌动。   路德维希却对身体触碰表现得极其敏感。   几乎是被碰到的瞬间,他表情冷凝地皱了皱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袖,仿佛那里沾上什么脏东西。再之后,他连碰都没碰小小的茶盏,完全不给人红袖添茶的机会。   这边是万年不化的冰川,另一边却是亟待喷发的火山。   路德维希往殷妙那边故意靠了靠,贴近她的耳畔:“想喝什么?”   殷妙耳朵尖被他的气息弄得发痒,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她动作很小地指了指茶单上某款标价五位数,连名字都取得诗情画意的茶叶,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Neeeee,es ist mir zu teuer.(不要,好贵哦)”   路德维希专注地望着她小财迷的样子,弯了弯嘴角:“Aber du bist einfach suss.(你真可爱)”   直白又露骨的一句话,在周围沉静的氛围下似乎也不算很出格。   殷妙却被他吓一跳,扭头狠狠瞪他一眼,张口欲言。   关键时刻,徐总打断了两人的眉来眼去。   凯瑞之前和勒威共同申报过国家级的某项灯塔平台项目,徐总和路德维希算得上关系密切的合作方,两人切入正题谈起后续配合,正正经经地聊了会儿公事。   然而半个小时后,公事聊完,依然兜兜转转   回到私事上。   毕竟是场私人宴会。   徐总笑着说对面有几个新朋友,想介绍路德维希和他们认识。   他带着路德维希站起来,动作隐蔽地推开身后的一道暗门,顿时流光溢彩的整个世界映入眼帘。   衣香鬓影,满室生辉。   里面的男男女女可比茶室里热情开放多了,显然是游走欢场的常客,调情的姿态驾轻就熟。   殷妙歪着着身子偷看一眼,心里“哦豁”一声。   果然城里人就是会玩。   没想到这位徐总竟然还兼职冰人,里面简直就是个大型相亲场,千挑万选包君满意。   徐总回头向殷妙含蓄笑道:“殷女士稍等,我和他过去打声招呼。”   殷妙双手送走他们:“你们请你们请。”   门合上的瞬间,殷妙看到场内不少女生的视线已经落在路德维希身上。   那里面有惊艳、探究、征服欲和满满的势在必得。   仿佛他这遭红尘里滚一圈,不沾染点尘埃就不算完。   殷妙看着看着,心里忽然就生出些绵延的不爽。   之后喝茶也喝不进去,眼神老往那处飞。   明明说是去“打声招呼”,路德维希却久久没出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殷妙干脆在会所里研究起人家的室内装潢。   先是在茶室里转悠,欣赏完后沿着走廊出去,顺道逛起人家富丽堂皇的洗手间。   这里的洗手间应该是和宴会厅那边打通的,因为她碰上不少对着镜子补妆的漂亮女孩。   从洗手间里绕出来的时候,殷妙隐约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德语。   她往那个方向挪了几步,果然看到窗边倚靠的一道修长身影。   是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应该是喝了点酒,端正的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看上去神情有些烦躁。   “怎么,这才过去几年,她就坚持不住了?”   “我说过调职是集团共同的决策,我个人并没有权利,也没有主观意愿干涉。”   “呵呵,是么?那请你也转告她,对,原话送给她,东南亚那地方很适合她,我也希望她以后做事要更加谨慎些,不要辜负家族和爷爷的期望。”   “至于我和她之间的恩怨,还是那句话——不死不休。”   调职、   东南亚、恩怨……   这通电话的意思很容易猜,无非是和那位内斗失败,贬谪流放的露西娅有关。   然而路德维希语气里的偏执和恨意却强烈得令殷妙心惊。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原先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也拥有了这么愤怒的情绪?   “晚上好呀帅哥,一个人吗?”   路德维希挂断电话,脸上的戾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一双纤细的丹蔻手掌就摸了上来。   女生的英语发音很好听,像含着细细的勾子,直往人心尖里钻,勾魂又摄魄。   殷妙听着前面情况急转直下,偷偷伸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张望。   一边偷看一边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为什么她老做这种偷听墙角的事情?   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可是天爷呐,这真的不是她本意啊!   视野内出现了一位留着栗色大波浪,穿着鱼尾闪片裙的美艳女人。   她歪歪斜斜地站在路德维希面前,嗓音又嗲又软:“刚刚在里面喝了点酒,我头有点晕,麻烦你送我回去好不好?回你那里……或者去我那儿都行。”   的确像是喝了酒,媚眼如丝的模样,站都站不住,整个人柔若无骨地要往男人身上贴。   路德维希毫不客气地避开她,用极为标准的普通话回道:“抱歉,你需要的是代驾。”   女人咯咯娇笑:“哇你幽默感好好哦,你是哪个国家的?法国人吗?法国人有你这么帅吗?”   她的手指试图去勾搭路德维希的西装外套。   路德维希这次没躲,语气平板无波:“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   女人毫无知觉地撒娇:“你好凶哦~什么意思嘛?”   “上一个没经过允许碰我的女人,你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吗?”   “……”女人面色僵住,动作停了下来。   路德维希嗓音很淡,说出的话却如当头棒喝:“没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你,我对女人没兴趣。”   他皱着眉头挡开对方的手腕,看似绅士,实则嫌恶地丢到一边。   然后重新回到洗手台,慢条斯理地洗手,擦干,全程不发一言。   中间还抬眸看了眼半身镜。   “神经病噢,册那中看不中用!”   女人被晾在在   原地,终于忍不住用沪市话骂了一句,气急败坏地离开。   “你还打算看多久?”   殷妙忍着笑意,正打算贴着墙角偷偷撤退,忽然听到路德维希对着镜子开口。   罪行败露,她只好背着手出去:“你怎么发现我的?”   路德维希指了指那面半身镜,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藏身之处简直一清二楚。   偷听墙角还被发现,殷妙觉得挺丢面子的。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就正好走到那里,听见你的声音所以……”   路德维希却表现得丝毫不介意,刚刚还信誓旦旦地宣称“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的人,这会却主动过来牵起她的手,神情自若地拉着她一起出门:“不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殷妙莫名其妙就被他牵走了。   几分钟后,两人肩挨着肩站在会所门口吹夜风。   “我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关系么?”   “没事,露过面就行,我和徐说了。”   时间不早了,殷妙看眼手机,别别扭扭地告别:“那我……”   “你是过来出差吗?晚上住哪?”   “算出差吧,”殷妙报出酒店名字,“不过事情都办完了,可能明天下午回去。”   听见她明天就走,路德维希的神情暗淡了一点。   “就待一天。”   “嗯,时间比较赶,那要不今晚先这样,我叫车……”   “殷妙,”路德维希忽然喊她名字,“你跟我回家吗?”   作者有话要说:路德维希,人送外号绿茶粉碎机。   对外:莫挨老子。   对妙:老婆亲亲。   五一我要爆肝更新,争取把故事讲完(正文完结),放心甜甜的恋爱打情骂俏什么什么儿童车……都会有!   -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点都不靳;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仙女啊、秋秋、沅芷、流光庭院、懒人阿醉、Mm、流逝、卷、啵啵啵小薄荷、小苹果爱吃鱼、不秃头数学家、49458610、chew、c甜筒、卖报小行家、阿音音音音音音、螺蛳粉必须加葱;   还要感谢知名不具的小天使空投的月石大礼包,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你跟我回家吗?”   殷妙一时没能接上话。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相逢,路德维希发出这样的邀请,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挽留。   更别说就在刚刚,他还声色俱厉地拒绝了一位主动要求跟他“回家”的美艳女人。   转头却在这里眼巴巴地等待殷妙的垂怜。   殷妙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头盯着脚下的台阶,故作轻松地调节气氛:“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家啊?你家里是条件比酒店好呢,还是位置离机场更近啊?”   路德维希缓缓走下几级台阶,转到殷妙面前。   游离的目光无处可逃,她被迫平视他认真的双眸。   “殷妙,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所有的借口,不过是为了求得和你多待一会的机会。”   “你现在要连我的这点机会,都一并剥夺吗?”   殷妙攥了攥手,心绪纷乱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路德维希的一句话,让她的心理防线全部崩塌。   他在乞求她,求她这位仁慈的法官高抬贵手,不要轻易判处他终身驱逐的罪名。   她咽下心里泛起的酸涩,抬头展露灿烂的笑颜:“那钥匙给我,你不是喝酒了吗?我来开车。”   又虚张声势地不停叽叽咕咕:“不过提醒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不太熟悉沪市的路,你不能嫌弃我开得慢,更不能嫌弃我开得差,不然我会分神的,万一再被追尾……”   路德维希低眉望着她嘀嘀咕咕的样子,像是重新找回记忆中那个话痨又俏皮的小精灵。   他漾开一个很淡的笑容:“不嫌弃,随便开。”   ……   路德维希在沪市的住址,和殷妙想象得并不一样。   既不是他在海德堡求学时独门独栋,环境清幽的洋楼别墅,也不是短视频软件上经常刷到的,动辄几个亿的顶级豪宅,而是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区,搭乘电梯上去,一层两户那种。或许唯一称得上特别的,是路德维希住在顶层,且把两户都打通了,营造出完全私密的居住空间。   他低头输密码的时候,殷妙还在研究电梯门边新贴的垃圾分类   告知书,以及楼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花花绿绿的阳澄湖大闸蟹宣传单。上面的螃蟹看起来依旧肥美饱满,纸张却有些泛旧褪了色,边角都微微卷起。   她忍不住感慨:“路德维希,怎么说你好歹也是个堂堂霸道总裁,没想到住得好接地气哦。”   路德维希拧开门,请她进去:“平时不怎么过来,可能里面有点空。”   屋里面积倒是很大,极简风的设计,冷色调的家装,整体环境营造出开阔通透的空间感,就是看起来跟售房处样板间似的,冷冰冰没什么人气,跟他以前海德堡的半山别墅给人一样的感觉。   两人绕过玄关,进到两户打通的宽敞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覆盖整面墙的超大观景落地窗,窗边有长条开放式的休息吧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能将沪市的夜景和外滩的灯火尽收眼底。   殷妙站在明亮的落地窗前,脑海里忽然就想起莫助理的话。   他说,路德维希以前一天能工作16个小时,不眠不休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哪怕去年开始接手华国市场,他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还是都投入在勒威的事务上,所以才会说出“平时不怎么过来”这样的话。   路德维希从衣帽间转出来,手里拿着套换洗衣服:“洗完澡先穿这个吧,我的衣服。”   殷妙直愣愣地看向那套宽松的男士T恤和短裤:“我穿这个吗?”   路德维希解释:“我这里……没有女装。”   殷妙有些尴尬,飞快地接过:“那……行就穿这个吧。”   真是昏了头了,要什么自行车,给她穿的就不错了。   要是路德维希真掏出条女式睡裙给她,那才是恐怖故事。   殷妙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路德维希已经换上家居服,坐在落地窗前的吧台上轻敲电脑。   他给的这件T恤领口太宽,裤子腰身也老往下掉,根本卡不住。殷妙走几步就得扯一下,扯住下面上面领口滑落,香肩露出一截;护住上面,裤子又不听话地直往下掉。   总之就是上下失守,特别不合身。   她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到窗边沙发坐下,长长舒出一   口气。   安静地欣赏片刻夜景,殷妙忽然毫无预兆地开口:“刚刚电话里你说的那人是露西娅吧?她被调去东南亚市场,是你在背后促成的吗?”   长久的空白后,路德维希才低声应道:“是。”   “为什么呢?你很讨厌她吗?”殷妙不解。   路德维希从电脑里抬起头:“当年她去找过你吧?”   殷妙点头:“是,那场婚礼前,她和……一起来过。”   路德维希似乎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如果没有她多余的安排,或许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也或许……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其实他和殷妙都明白,他们当时根本没什么别的办法,就算露西娅不去找她,结局也是注定的。   但她不受欢迎的出现,却在那个时刻将矛盾彻底激化,甚至直接点燃火-药桶。   “那卡特琳娜呢?”殷妙忍不住问出另一个人名。   路德维希合上电脑:“她已经结婚了。   殷妙猛地抬头,眼神茫然。   “……不过对象不是我。”   这大喘气的,是要吓死人啊。   她的动作太大,领口不知不觉中又滑下去一截,白皙精致的锁骨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显露出来。   路德维希只看了一眼,飞快地转过头。   “这位卡佩小姐,并没有外表表展现出来得那么高洁,至少,她本人的私生活就很混乱。”   “我用了大约两年时间,搜集到她和多位议员进行地下风月情的证据,在家族会议时甩了出去,因为涉及的人员关系太过错综复杂,连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联姻,只不过是她想要掩盖丑闻的手段而已。”   “果然不到一年,她就匆匆和其中某位公开恋情,但据我所知,剩下那些并不会轻易放过她。”   殷妙的声音很轻:“可是,你把她的秘密揭露出来,没有想过你要承受的后果吗?”   以卡特琳娜睚眦必报的性格,敢于直接撕开这层窗户纸的路德维希,又将面临如何疯狂的报复?   鱼死网破,还是同归于尽?以及,失去完美联姻对象后,他又要承受家族   内如何的怒火?   路德维希平静地望向窗外:“反正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也不会更糟了。”   “当他们发现,没有什么能锁住我的时候,害怕的人就变成了他们。”   殷妙有好久没说出话,静静地注视他的侧脸。   路德维希转过身看她:“怎么了?”   殷妙心情低落:“就是觉得,和以前相比,你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   路德维希抿了抿嘴唇,神情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你会觉得不能接受吗?”   “不会,”殷妙轻浮过落地窗边的吧台,入手的触感冰凉,激起一阵颤栗。   “其实几天前我想通了一件事,一直也没机会告诉你。”   “路德维希,我原谅你了。”她一字一句地慢慢说。   路德维希用了整整三秒的时间,才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仿佛背负陈年枷锁的人终于得到许可,无罪释放的解脱。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难言的悲伤,也充斥着无尽的喜悦。   “殷妙,我这一生,曾经做过两件最正确的事。”   “15岁我选择了哲学,21岁我爱上了你。”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道选择题,可当我面临被迫放弃其中之一时,我才明白,你和哲学,在我这里本就是一体的,如果放弃哲学,我将失去爱你的资格和能力。”   “而如果放弃你,我的全部哲学将没有任何意义。”   “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的宽恕和宽容,让我有生之年,还能重新拥有这两样东西。”   殷妙喉头酸涩,视线止不住地模糊,一滴滚烫的泪落了下来。   路德维希眼神黯了黯,声音轻得像呓语:“别哭,我心疼。”   他俯身下去,极尽温柔地擦去那滴泪。   他们离得很近,路德维希珍惜地捧着她的脸,殷妙简直要沉溺在他的眼神里。   他克制地低头吻了她一下,殷妙没有拒绝。   分开后,路德维希垂眸凝视她:“你今天没喝酒,所以明天还会后悔吗?”   殷妙羞赧地避开他的眼神:“不会,可是你喝酒了。”   路德维希的眼里仿佛燃起寒夜焰火:“嗯,喝了一点,   但是我很清醒,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他说完这句话,再次毫不犹豫地低下头。   路德维希太高了,这样将她抵在落地窗前缠绵,身上透出的强势根本难以挣脱。   殷妙的腰肢被他单掌扣住,折成脆弱的弧度,下巴被他轻轻揉捏,脖颈绷成漂亮的直线。   贴身的衣服热得像要烧起来,浑身上下都被路德维希的气息包围。   而他凉薄的眼睛里也逐渐多了别的东西。   身后的玻璃很冰,他的温度却很烫。   殷妙好像处在几百米的高空之上,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晕眩感和窒息感。   路德维希克制又贪婪,修长的手掌伸进T恤下摆,贴在她光滑细腻的腰侧,却又不上不下地只停在那里,不再乱动分毫,唯独力道越来越大,像要把她抓紧了,揉碎了。   最后是殷妙先受不住,艰难地撑在胸口,把他推开。   重获呼吸的瞬间,她喘得很厉害。   路德维希同样胸膛起伏,那双绿色的眼睛深得像密林沼泽。   殷妙心慌腿软,大脑因为缺氧而思维短路,几乎口不择言。   “你,你干吗老亲我?你到底行不行?”   路德维希微怔,语速极慢地重复一遍这个问题:“我、行、不、行?”   殷妙恍然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蠢话,着急忙慌地想要补救。   “不是!我是说……”   天旋地转,落地窗前空无一人,殷妙被他抱进卧室。   仰身倒在深灰色的床单上时,殷妙蓬松乌黑的长发铺满半张床,像是妖冶的人鱼展开尾巴,散发出无尽诱惑。可那张通红的脸依然清纯,害羞带怯地望着他,眼神水润,似乎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路德维希着迷般摸了摸她的眼角,果然是湿的。   好像轻轻松松就能被他弄哭,随便一挤就会沁出丰沛的泪水。   他不敢眨眼,生怕眼前的景象只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觉。   殷妙眼睁睁地看着路德维希摸了摸她的脸,然后……   然后单膝跪在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脱去自己的上衣。   宽肩窄腰,形状漂亮的腹肌,窄长人鱼线,她这次终于看得明明白   白。   喉咙忽然干涩得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然后伸出了手。   ……   箭在弦上的关头,一只纤细的手忽然颤抖着在床头柜里胡乱摸索。   “在找什么?”   “你……你没有那个吗?”   “哪个?”   “就那个、那个啊!”   路德维希的动作骤然停住,倒在她身上沉重地平复呼吸。   “对不起……我家里没有,我出去买。”   他迅速起身,匆匆套上外套出门。   殷妙臊得满脸通红,默默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十几分钟后,路德维希再次回来,刚刚的好氛围被莫名中断,两人的表情都有点尴尬。   殷妙趴在床上,翘着两条小腿一晃一晃,盯着他脸上难得一见的不自然,忽然笑出了声。   本来就是嘛,大家都是第一次游泳的菜鸟,新手对新手,她有什么好紧张的?   路德维希笨手笨脚地在那里拆包装盒。   殷妙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会用吗?”   中文是一门非常博大精深的语言。   有时候它表面陈述得是一个意思,内里的含义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意思,总之要是不能好好领会说话人真正的意思,就很容易变得没意思。   不幸的是,路德维希的中文造诣非常高,他听懂了殷妙的深层意思。   正拆着薄膜包装的手一顿,他抬眸看了殷妙一眼。   那眼神幽深到吓人。   “第二次了,你知道说这种话的后果吗?”   殷妙很快就知道了。   原来就算都是菜鸟,人和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来天赋异禀,无师自通;而有的人就像案板上翻着肚皮的鱼,只能任人宰割,予取予求。   不巧,她就是那条鱼。   连绵不断的潮汐没过海岸,殷妙浑身潮湿颤抖,像从海里捞出来的月亮。   路德维希抓住了他的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普天同庆,路路行啦! 第49章   凌晨五六点的时候,殷妙醒过一次。   厚重的遮光窗帘挡住所有光亮,屋内光线昏暗,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因为极度缺乏睡眠,体力又消耗过大,殷妙整个脑袋都是迷迷糊糊的,眼皮子沉得睁不开,嗓子这会儿倒是不再干涩,只不过喑哑得完全说不出话来。   她留恋地蹭了蹭枕头,睡眼惺忪地伸手去摸不知道掉在地上哪里的手机。   伸展的动作扯动被单,旁边的路德维希立刻就醒了。   他稍稍抬起身,语带关心地问:“怎么了?”   殷妙语气恹恹:“几点啦?我的手机呢……”   路德维希看了眼床头的闹钟:“还早,再睡会吧。”   殷妙喃喃:“不行……我得看看,下午几点的航班呀。”   路德维希单手撑着床,往殷妙这里靠了靠,俯身用手指细细描绘她的眉眼。   殷妙觉得有点痒,闭着眼睛左躲右藏,就是不让他碰。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诱人沉沦的蛊惑:“你昨晚没睡好,下午航班改签吧,嗯?不着急走。”   殷妙嘴里嘟嘟囔囔:“都赖谁啊……不行,说改签就改签,回去还有事呢……”   她往里侧转了转头,紧接着“嘶——”地轻呼出声:“你压到我头发了,起开。”   路德维希手足无措地松开手肘,往后退了退。   “好累哦——”   殷妙面向他这边安静地侧躺着,仍旧闭着眼睛,慵懒困倦的模样,语气娇里娇气的。   乌黑润泽的长发散落下来,将她白皙透净的脸庞衬得尤为纯洁,娇嫩的唇瓣泛着莹润的粉红,像是含苞待放的鲜妍花蕊,引诱人前去采撷。   路德维希贴心地替她盖好被单,无声无息地盯着看了片刻,然后手掌从底下伸了进去。   他动作很轻地按在殷妙的腰窝上,手里的肌肤先是瞬间的紧绷,紧接着软成荡-漾的春-水。   “哪里累?我帮你按按。”   “不用啦……你、你干吗呀?”   游走的手掌越来越肆无忌惮,路德维希贴着她的耳畔呢喃:“……再来一次。”   殷妙身体微僵,急得睁开眼双手去推他:“不来了不来了……”   “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   他没说话,握住她温热的手指,慢慢牵引着去碰触某个地方。   殷妙顿时受到偌大惊吓,不知是为那里异样的触感还是为他过分的行径。   她此刻神智完全清醒,眼睛瞪得溜圆,气得都说不出话来。   “再来一次。”路德维希的声音更沉。   “你……你混蛋啊!”   ……   等殷妙再次精疲力尽,意识沉沉地睡着后,路德维希却眼神清明地起床。   他放轻动作套上长裤和上衣,从地上捡起殷妙的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到床头。   殷妙睡得无知无觉,这点细微的动静根本吵不醒她。   路德维希轻轻合上门。   他先去浴室冲澡,出来后开了瓶冰水,仰头喝掉大半。   回到落地窗前的吧台坐下,他垂眸沉思两秒,然后打开桌上的电脑,输入复杂的地址,调出某个隐秘的邮箱,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收件信息,夹杂着寥寥几条发出去的冰冷指令。   从上往下一路滑到底,路德维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拨出一通电话。   早上八点,隔着七个小时时差的德国正是深夜。   那边却很快接通了。   路德维希转动着手里的玻璃瓶,看剩下的半瓶水在其中沉浮晃荡,语气平静得没有任何起伏。   “那边情况怎么样?”   “你继续盯着,往其他人手上慢慢放料,对方这会焦头烂额,我不介意再帮她添一把火。”   “对了,之前的邮箱不再使用,我会给你新的联系方式。”   挂断电话后,他靠着椅背,缓缓滑动界面,将邮箱里的信件勾到底,全选,删除。   昨晚他对殷妙说的话,并非全部的事实。   他的确在家族内部公布了卡特琳娜的丑闻,破坏两方原本的联姻,但他并没有就此收手。   洪水滔天的怒火,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平息的。   之后他对付卡特琳娜的手段,或许比殷妙能想象到的,还要卑劣一百倍。   这几年里,为了达成目的,他曾经做过很多相似的事。   但是这些过往,他不希望殷妙知道。   至少在她的心中,路德维希还是原来那个样子。   那个她最初喜欢的样子。   *   临   近十点的时候,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路德维希推门进去,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醒了?”   殷妙自己穿好衣服,正在动作迟缓地掀被单下床,眼神里看着有几分茫然。   她光着双脚踩在地上,然后慢慢站起来——   摇摇晃晃站不稳,软着膝盖挪了两步后,双腿一弯“扑通”跪倒在地。   给他行了个稽首大礼。   路德维希:“……”   他连忙蹲下去扶。   幸好床下铺着软毯,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看着软绵绵的没精神,直往他怀里倒。   “你……没事吧?”路德维希斟酌着语气问。   殷妙抬起头,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满是哀怨控诉地反问:“你觉得呢?”   路德维希莫名就有些心虚。   殷妙费了好一番功夫洗漱清醒,重新振作起来以后,她拿起手机开始处理工作。   先是机票改签,下午的航班别指望,肯定是赶不上,她直接改到了晚上,然后是落在原先酒店里未拆封的行李箱,她当即打电话给同事安排闪送,暂且先寄到这里来。   所有事情交代完后,殷妙站没站相地倚靠料理台,目不转睛地盯着路德维希。   显然,这是准备算账的意思。   路德维希面色不变,在厨房里忙里忙外。   他先倒了杯温牛奶放到殷妙面前,殷妙看也没看。   他又转过身假装开冰箱找东西。   “家里没什么食材,早餐omlette(煎蛋卷)吃么?”   “不吃。”   “我给你做个三文治?”   “不要。”   “还在生气呢?”   “你觉得呢?”   “……”   路德维希放下手里动作,面带无奈地望着她。   “殷妙,你可以随便发脾气,但早餐还是得吃,你想要什么?”   她满脸的挑衅:“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只要你说,只要我有。”路德维希的神情无比认真。   殷妙默不作声地看他两秒,忽然转过头,学着某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特别矫情地说。   “我想喝手磨咖啡~”   ……   十分钟后,小区楼下的咖啡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喝起手磨咖啡。   殷妙整个人像猫主   子一样,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里,抬着眼皮有一搭没一搭地瞟路德维希。   她这会儿气性大得很,一般人轻易不敢招惹。   幸好路德维希深谙“顺毛捋”的人生智慧,少说话多做事,服务极为周到,殷勤地为她加奶加糖,蛋糕吐司都切成小块摆到她面前,完美尽到饲养者的义务。   小区临近江边,底下商铺经常有休憩的游客和约会的年轻人。   两人隔壁的卡座上,一对打扮入时的年轻男女正在相亲,哪怕借着绿植和盆栽的遮挡,两人交谈的声音还是顺着微风,清晰可见地飘到他们所在的角落。   “我?我是学哲学的,外国哲学,主要研究德国和法国哲学。”   “哇~好厉害啊,哲学是不是很难懂很深奥?”女生面露佩服,语气仰慕地惊叹,“我对这些完全没概念,外国的哲学家我只知道尼采,你们也会学他的理论吗?”   “还行吧,不过我觉得尼采的大部分观点就是装-逼扯淡。”   男生神态放松地往后面一靠,单手搭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言行狂拽酷炫中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散漫:“怎么说呢?你听他说的那些,什么信仰啊,超人啊,上帝之死,听着就是他个人意志的胡说八道不是么?虚头巴脑的,其实啥也不是,真正有品位的人,比如我,都喜欢黑格尔、康德这些理性主义……”   他张口就来,好像身处鄙视链顶端,噼里啪啦地把尼采踩得一无是处,但黑格尔和康德的观点也没怎么细说,倒是批判的态度和腔调拿捏得极其到位,不屑一顾的模样十分招人恨。   女生被他唬得面色微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因为知识浅薄说不出反对的话。   殷妙闲着没事听了一会,忍不住笑出声。   这哪是在谈哲学,分明是在把妹,而且PUA都P到尼采头上去了。   她双手环胸,对着路德维希使了个眼色:“你去。”   路德维希摇头:“不去。”   他神情冷淡,脸上仿佛写着: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尼采。   殷妙拿小腿蹭他:“快去~”   路德维希按住她乱动的小腿,依旧坐着没动:“常与同好争高下,不共傻瓜论短长。”   哟,还   说起中文来了。   殷妙不高兴了:“我就是不想看人家装象。”   她气哼哼地威胁:“你去不去?”   路德维希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   那边男生正眉飞色舞地讲到“上帝已死,我要你们都成为超人”这个口号的奇葩之处——   面前忽然停下一位金发绿眸的超级大帅哥。   紧接着大帅哥用特别标准的中文说道:“抱歉,我无法认同你的观点。”   “上帝死了,并不是奇葩的口号。Faith:not wanting to know what the truth is.(信仰就是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只有上帝死了,那些依托宗教信仰的人才会重新用自己的逻辑和思维去思考东西,评估价值。”   男生被他通身古典学者的气势所慑,嗫嚅着重复那句英文。   “出、出斯(truth),什么玩意儿?谁、谁要跟你说尼采了?!”   路德维希面淡如水,摇头叹息:“如果你不想谈尼采,我们也可以聊聊黑格尔。”   隔壁殷妙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   跟路德维希聊黑格尔?这人是嫌生活太平淡,还是失去世俗的欲望了?   ……   二十分钟后,路德维希坐回原位。   隔壁早已空无一人,那位相亲的女生临走前意味深长地对男生说了一句。   “我觉得我不懂哲学也挺好的,你继续加油。”   路德维希似笑非笑地看着殷妙:“满意了?”   殷妙端着咖啡,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偷到整袋小鱼干的猫。   面前这个人,无论过去多少时间岁月,吸引她的特质还是从未改变。   他又冷漠,又较真,又博学,又谦逊,像颗孤独转动的行星,掌握整片思维的浩瀚宇宙。   她永远喜欢他的学者气质。   殷妙转动银勺,状似不经意地说:“下周我妈过生日,家里亲戚会聚聚。”   说完又贴心地提醒:“你在医院见过她的,还送了束马蹄莲,记得吗?”   路德维希抬头看她:“记得。”   她笑盈盈地问:“那你要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路路要见丈母娘啦!   本章“常与同好争高下,不共傻瓜论短长”来源网络。   -   本来五一想爆肝日更一万,尝试一天失败T T。   原来我和路路一样不行...怂了怂了还是按原来节奏更吧。 第50章   安济译社。   “咚咚咚——”   富有规律的敲门声不轻不重地响起。   “请进。”殷妙柔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林锦书推开门,一身浅杏色西装阔腿裤,闷青色短发烫成时髦的弧度,袅袅婷婷地进来。   “殷总,去年的审计报告出来了哦,请您过目~”   “辛苦啦,林总~”殷妙办公椅轻巧一转,学着她讨喜的腔调回应。   林锦书坐到她对面,单手托着下巴,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我发现你最近很是春风得意啊,碰上什么好事了?”   “有吗?”殷妙故作镇定。   林锦书用两根手指抬起她的脸:“瞧瞧这气色红润的小脸蛋,从这次沪市回来以后,不对,应该是从上次团建回来以后开始的吧,让我猜猜……”   她挑了挑眉,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受到爱情的滋润!”   殷妙往后退了退,从她手里挣脱,默不作声地翻起审计报告。   然而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她皮肤光滑,面带桃花,明艳动人的样子实在招眼,像是一株初春枝头迎风摇曳的花蕾,让林锦书无端就想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缠绵意境。   她心念一动,若有所悟地开口:“你和那位火奴鲁鲁复合了?”   殷妙没好气地抬头:“林锦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家叫霍亨索伦……”   “噢,那就是复合了。”林锦书恍然大悟。   殷妙一时不察被套路,顿时语塞。   “恭喜你啦,兜兜转转,你们还是走到一起,挺不容易的。”林锦书面带感慨。   她对两人当年分手的内情一知半解,但从殷妙那时候颓废决绝的状态,还是音乐会能猜到一星半点,现在这段断了六年的前缘能再续起来,的确是要叹一句不容易。   “谢谢。”左右已经被揭穿,殷妙也不拿乔,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不过你这恋爱谈得够时髦啊?”林锦书语带调侃地瞥她一眼,“人家在沪市,你在京市,你们俩平时工作又都很忙,这是打算飞来飞去异地约会,当一对周末夫妻咯?”   “倒是也行,都说小别胜新婚……”她越说脸上的笑容越不正经。   殷   妙作势拿文件打她:“你可闭嘴吧,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两人笑闹一阵,林锦书终于说起正事。   “对了,有件事虽然不在我职权范围内,但还是多嘴跟你提一句,之前那个京剧团国际巡演的新项目,商务那边在谈,但是有点难度,暂时签不下来。”   殷妙微微蹙眉,立刻正色问道:“谈不下来的问题在哪里呢?”   林锦书摇头叹息:“据说那位团长相当难搞,天生排斥任何将国粹艺术西化的形式。”   她的视线落到桌面的审计报告上,似乎只是想到什么顺嘴一提:“这个项目是老蔡那边的人情,你要有时间最好再去跟他谈谈,他这几天好像都挺忙,我联系不上他。”   殷妙心下微忖,京剧团国际巡演的项目,主要意义在于弘扬国粹文化,所以无论是对于个人还是安济来说,都具有极其深远的社会意义,哪怕不赚钱甚至赔钱,她也会尽力去争取。   “行,那我去找一趟学长吧。”   *   蔡允泽的律所位于东三环的环球金融中心,也是京市交通最拥堵的地段。   殷妙次日开车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早高峰,在内环被堵了大半个小时。好不容易到地方,已然临近中午休息时间,楼下咖啡馆和各种风格的餐厅里全是打扮入时的白领丽人,来来往往穿着蓝黄制服的外卖员跑进跑出。   她搭乘电梯到了律所那一层,前台小姑娘正低着脑袋,专心致志地对着电脑敲字。   殷妙轻扣桌面:“你好,我想找下蔡律师。”   小姑娘抬起头看她一眼:“请问您有预约吗?”   殷妙浅笑:“有的,我姓殷。”   她来之前给蔡允泽发了信息,对方回说不确定什么时候有空,让她直接过来就行。   前台刚想在系统里查询访客预约信息,又倏地想到什么,再次悄悄抬头打量殷妙两眼。   紧接着她从前台转出来,客客气气地带路:“殷女士是吧?蔡律师之前交代过,我带您进去吧。”   蔡允泽的办公室这会关着门,百叶窗半阖,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估计应该有客户在。   前台把她带到外间的休息室,端上茶水:“蔡律师还在忙,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殷妙点头:“好的,谢谢。”   大约十五分钟后,办公室门被打开,蔡允泽起身送客户出门。   他身材高大挺拔,衬得和他一同出来的套裙女人更是娇小动人。   女客户戴着墨镜,长发散落肩头,看不清具体容貌。   然而她经过的瞬间,殷妙闻到了若有似无的“无人区玫瑰”香水。   送完客户回来,殷妙的眼神和蔡允泽对上,微微笑了笑。   蔡允泽也点点头,偏头示意办公室方向,请她先进去。   又过了将近十分钟,蔡允泽这才姗姗进来。   他坐到殷妙对面的沙发上,幅度很小地松了松系得端正的领带,姿态彻底放松下来。   “喝点什么,白茶行吗?”   “嗯,都行。”   蔡允泽转回办公桌前,打内线电话让助手泡茶。   殷妙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桌面的烟灰缸上,里面有好几个烟头。   据她所知,蔡允泽只有在压力特别大时,才会偶尔抽烟,也不知道这个案件究竟有多棘手,竟会让他区区一上午就抽了那么多烟。   但从他脸上倒是看不出任何疲惫之色。   他好像永远精力充沛,斗志昂扬。   殷妙本来想找他谈新项目的事,现在倒也不急着开口。   “刚刚那位客户很棘手吗?”   “什么意思?”蔡允泽诧异地抬眸。   殷妙指了指烟灰缸:“我不是想探听谁的隐私啊,就是难得看你这么……上心。”   蔡允泽瞥她一眼,眼里含着些微的笑意:“其实不是什么隐私的事,新闻上都有,财产分割不均而已,只不过刚好挑了前夫上市的关口,所以闹得满城风雨。”   “何况,我抽烟也不是为了这个案子……”他说到这里,却没了下文。   殷妙总觉得蔡允泽最近有点沉郁,不知道是不是工作太忙碌的原因。   她笑着规劝:“学长,都这个点了,你还没吃饭吧?工作再拼命也不是像你这样的。”   将之前蔡允泽教育她的话原封不动用了回去。   蔡允泽面露无奈:“难得被你逮到一回,走吧,我请你吃饭。”   殷妙委婉拒绝:“还是我请你吧,是我有求于人,请学长赏个面子呗?”   “也行。”   两人一起下楼,找了家街对面   的意大利餐厅。   殷妙把京剧团项目碰到的问题告诉了蔡允泽,他听完沉吟:“老魏这个人,性格的确有点传统固执,不太愿意接受革新的形式……这样,我再和他约下,下周我和你过去一趟。”   两人说话间,殷妙放在桌上的手机正好有信息进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是路德维希发的:「孟女士平时喜欢什么呢?」   殷妙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这周末就是孟芊的生日,路德维希总会时不时冒出来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她心情很好地回复:「广场舞。」   对面过了两秒,发过来一个问号:「这是什么?」   然后是网上搜到的图片:穿着喜庆的妇女们拿着扇子翩翩起舞。   殷妙都能想象到他皱着眉头,面色茫然的模样。   蔡允泽望向对面殷妙含笑的表情,缓缓停下手里的刀叉。   她肯定不知道,自己低头浅笑时,眼神特别温柔,周身气质软和下来,是最无防备的模样。   然而不知道怎么的,蔡允泽忽然就想到六年前。   他在和平教堂前心绪不宁地徘徊时,那个边走边哭,向他靠近过来的脆弱殷妙。   “学长你还在啊,怎么办啊,我好像食物中毒了……”   那天,是他开车送她去的医院,也是他在病床前守了她一晚上。   哪怕其实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她哭的原因,从来不是因为食物中毒。   蔡允泽低声喊她名字:“殷妙。”   殷妙抬头的时候,嘴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   然而她看到蔡允泽严肃的神色,表情慢慢收敛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地说:“学长,我和路德维希重新在一起了。”   “我知道,你会劝我不要走回老路,可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他……为了我这几年真得做了很多,我愿意停下来等等他。”   非常不合时宜的,蔡允泽的脑海中响起那天路德维希对他的质问。   “——你的野心能为了她停下来吗?”   就在这瞬间,他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久违的,熟悉的烦躁感。   这种烦躁感冲上顶峰的时候,他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地开口。   “殷妙,如果我说,六年前我……”   “学长!   ”殷妙忽然高声打断他。   她盯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的,你是我最敬佩的人,我以前还把你当成过我的职业偶像,因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你也说过,总有一天你要站到最高的地方,权势、金钱、地位,这些你统统都要有。可哪怕这样,这些年你是用过很多手段,但从来没有不择手段,或是违背底线过,这才是我永远佩服你的一点。”   “学长,你要继续往前走,不应该为任何东西停下脚步,成为你身上的负累。”   “有些话,说出来是会后悔的。”   蔡允泽定定地望着她。   她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六年前,蔡允泽这辈子曾经做过的姿态最低的事,就是蹲在一个女人面前,恳求一个机会。   哪怕无人知晓,哪怕经年久远,哪怕只是一瞬的动摇。   她还是维护了自己的自尊心。   蔡允泽摘下金丝眼镜,缓缓揉着自己的眉骨,仿佛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觉出几分疲累。   他似乎是低头笑了笑,再抬头的时候,那些动摇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又变回了信念坚定的蔡允泽,眼里依旧是锐不可当的锋芒和野心勃勃的欲望。   “好。”   *   六年前,波茨坦。   医院病房里,蔡允泽站在面色苍白的殷妙旁边,表情很是不好看。   她满头冷汗,皱着眉头睡得极不安稳,但却没有清醒的迹象。   苍白、脆弱、仿佛即将溃散的晨露,或是濒临凋谢的花蕊。   像极了曾经那个弱小又无助的自己。   蔡允泽伸出手指,抚开她被汗浸湿的头发。   然后蹲在她床前,看着她的睡颜,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   “——我不行吗?”   病床上的女孩无知无觉,依然安静得沉沉昏睡。   蔡允泽说完这句话后,却像触发什么莫名的禁忌,立刻就后悔了。   心中的烦躁感油然而生,他转身快步走出病房。   他后悔了,他不该说这种话,自己刚刚一定是昏了头了。   他这一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这种鸟一辈子只能落地一次,其他时候都   只能不间断都在空中飞行,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它停下来。   吹了半个小时窗外的冷风,蔡允泽终于冷静下来。   他透过病房的窗户往里望了一眼。   就这样吧,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所以她没听到,其实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唉,所以人太聪明理智啊……注定没对象。   -   前文之前增修过,买得早的崽记得清下缓存,有时候jj不会自动覆盖。   以及,老蔡头会有单独番外,正文基本下线,不然路路抓狂了。(身为男主,我这章就出现一句话合适吗??) 第51章   “喂,你到哪啦?”殷妙抱着手机压低声音,偷偷溜到角落打电话。   “抱歉,我刚降落,现在马上过去。”路德维希的气息听上去微微急促,应该是在赶路。   今天是孟芊女士五十周岁的生辰,身为殷家家庭地位最高的那个,殷奇峰和殷妙为了让她开心,特意在饭店摆了生日酒席,邀请亲戚、邻居和老同学到场,准备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路德维希凌晨从沪市起飞,赶最早的飞机过来,没想到因为天气原因,突发暴雨,航班延误整整两个小时,这会才刚刚落地。   殷妙挂了电话,转回客厅的时候,孟女士和她大姨已经手挽着手,言笑晏晏地准备出门了。   她连忙凑上去拉住孟芊:“妈,你们先等等呀,还有人没来呢。”   孟芊数了数客厅的人,一头雾水:“这不都到齐了吗?”   “我还有个朋友……”殷妙小声贴在她耳边说。   “什么朋友?男朋友?”孟女士睨她一眼,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上次从医院回来我还问你,你不是说那俩都不是,你还没有男朋友么?”   “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么……”殷妙嘟囔。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孟芊怀疑地看着她,转身准备取自己的披肩。   眼看她又要出门,殷妙连忙给沙发上坐着打游戏的骆羽凡和钱飞疯狂使眼色。   两人正好一局游戏结束,迫于殷妙的眼神压迫,双双站了起来,一左一右跟护法金刚似地围住孟芊,骆羽凡更是笑成一朵花:“孟姨,您再看看人哪到齐了呀?我妈还没来呢!”   “哎对,你妈呢?”孟芊也反应过来。   “她去物业那边申请音乐广场晚间的使用权了,您不等等她?要是真申请下来,你们以后可就有更大的发挥舞台了不是?绝对大放光彩啊!”   “哎哟,对对。”凡是碰上跟舞蹈有关的事,孟芊都特别好说话。   骆羽凡小嘴跟抹了蜜一样,特别能叨叨:“您看您今天打扮,特别年轻,跟殷妙出去人家保准认为是姐妹俩,咱重要人物不得最后再登场么?”   “小飞,给你姨剥个橘子,咱再坐会。”   钱飞机灵地坐在孟   芊边上哄她开心。   骆羽凡安抚完那边,找殷妙过来领功。   他特别得瑟地抖着腿,下巴抬得老高:“怎么样,哥厉害不?”   殷妙无语:“怎么哪都有你?”   骆羽凡摊手:“谁让孟姨和我妈是广场舞扛把子,姐妹俩感情好呢?”   殷家和骆家两位女主人关系实在是好,所以孟芊今天生日也邀请了骆羽凡的家人。   骆羽凡神神秘秘地往楼下张望:“我那哥们还没来呢?”   “谁是你哥们?”殷妙没好气。   “就那脸贼帅,腿贼长,长得跟魔戒里精灵王子贼像的那个叫路、路路什么来着?”   对于外语不好的骆羽凡来说,所有的英文名,他估计只能记住“杰克”和“露丝”。   殷妙被他逗笑:“是路德维希,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还攀交情呢?”   过了十五分钟,骆妈妈喜气洋洋地敲门进来,显然是已经成功拿下广场的使用权。   她和孟芊喜气洋洋地聊了一会,一行人重新站起来准备前往酒店。   殷妙就差抱着孟芊的大腿哀求:“妈~你再等等啊~”   孟芊数落她:“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亲戚们早到了都在酒店坐着呢,你爸都赶去招呼了,你那朋友让他自己过去不就行了吗?”   殷妙一哽。   她这不是先斩后奏,还没来得及坦白么,所以想提前给家里人打个预防针,要是路德维希真的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亲戚面前,连她父母都不清楚原委,那场面……想想就很美。   几人拉拉扯扯慢慢吞吞地走到楼下,正准备陆续上车,小区门口缓缓开进来一辆劳斯莱斯。   车前盖上小金人的标志闪闪发光,行驶到他们面前停下,然后车门打开。   跟电视剧里慢镜头回放一样,路德维希从后座出来。   他的头发梳成了背头,深绿色的眼睛仿佛宝石流转,一身华丽隆重到极点的西装三件套,大衣、西服、衬衫,口袋里还塞了方巾,笔直的长裤包裹着逆天的双腿,完美得像打破次元壁的电影明星。   孟芊一行人的脚步骤停。   路德维希视线巡视一圈,很快定格在他们这边,大步走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殷妙先是惊喜,   很快变成了惊吓。   她拽着孟芊的手缓缓松开,绝望地闭上眼睛。   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男人骚包起来可以什么样?   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路德维希怀里抱着鲜花,宛如招摇开屏的公孔雀,风度翩翩地走到孟芊面前,低头深情款款地用中文说道:“孟女士,祝您生日快乐。”   超近距离的容貌冲击,殷妙明显地感到孟芊紧张了。   “呃,这、谢、谢谢你啊。”她结结巴巴接过花,目光忍不住在路德维希那张深邃的脸上流连。   这么张脸,说这么标准的中文,总让人觉得违和啊。   殷妙父母住得这个小区,九十年代初建成,距今快二十年的历史,住得以本地居民为主,很多热心的大爷大妈,因此小区里忽然多出这么一辆显眼的车和人,公园里溜狗的散步的下棋的,楼上楼下都探出脑袋看起热闹来。   被牵着手的小孩大惊小怪地指着路德维希:“老外!老外!!”   稍微懂行一点的人关注点则在那辆豪车上。   有相熟的还凑上来问孟芊这是什么人,眼神牢牢黏在对方身上。   殷妙简直没眼看了。   她迅速安排几人上车,将自己的钥匙丢给钱飞:“小飞你开我车,我跟他交代几句。”   硬推着路德维希钻进车后座,她尴尬地跟司机问好。   没错,还是那位。   路德维希看她暴躁的样子,极有眼色地升上车后板。   “怎么了?”他语气镇定地问。   还怎么了?殷妙瞬间跟炸毛的猫一样。   她指着路德维希的头发:“你这什么?还打了发胶?你要去演电影啊?”   又扯路德维希的衣服:“还有你这穿得什么,哎呦喂还是丝绒的西装,干吗呀,要走T台啊?”   路德维希是很帅没错,但问题就是太帅了,配上他独一无二的气质往那里一站,妥妥都不像这个次元的人,这哪里是给她撑面子,这是把她的脸硬生生地撑宽了三倍啊!   路德维希迷人的眼睛望着她,缓缓笑了。   殷妙都想掐他了:“你还笑?”   “我想你了。”他毫无防备地开口。   “啊?”殷妙一时怔住。   紧接着反应过来:“你别找借口啊,我在跟你说   话……”   路德维希捧着她的脸,低头止住了殷妙的话音。   这人!这人怎么!!   好像自从那什么以后,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原来老房子着火的传闻是真的,哪怕这座房子是欧式的,烧起来也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气恼地捶他一下,语音模糊地开口:“等下,口红花了……唔。”   ——路氏驯猫指南第一条:如果猫猫生气了,一定要多亲多抱多哄。   ……   装修温馨舒适的酒店里,宴会厅里摆了十几桌酒席。   孟芊是今天当仁不让的主角,她进场的时候,大家纷纷笑着向寿星问好。   因为这几年生活顺遂,孟芊心态好看上去更显年轻,她右手轻搭在披肩上,边走边向众人微微点头微笑,站在麦克风前轻声细语地感谢大家的到来,脸上洋溢的都是温婉幸福的笑意。   迟来的主角落座后,生日宴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进行。   不过总有那么些意外发生。   孟芊便有这么一位不讨人喜欢的老同学,两人永远在较劲,年轻的时候比漂亮比成绩,长大以后比老公比婚姻,年纪大了比儿女比孙子,总之非要争口气,一定要在某个方面赢过对方才肯甘心。   华国人喜欢攀比和八卦,哪怕本身没有什么坏心思,说出口的话也显得阴阳怪气。   老同学一开口就像踩在孟芊的痛点上狂跳。   “芊姐真年轻啊,看着比妙妙都大不了多少吧。”   “话说妙妙今年得有二十七了吧?”   “女孩子这个年纪可要抓紧了哦,过了二十五啊都不吃香了,以前还可以挑挑男人,现在只能被男人挑了哦。”   孟芊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微笑:“谁说不是呢?”   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你家闺女结婚倒是早,就是今年初刚离了吧?”   老同学面色一僵,又接着道:“我家闺女单纯没经验,就谈了一个男朋友,妙妙不一样啊,之前听说交过好几个男朋友,都没成,哎和小凡也吹了吧,小凡条件很不错的啊,她连这都看不上啊,是不是要求太高啊。”   骆羽凡连忙放下筷子,口齿不清地打岔:“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和殷妙怎么能叫谈对象呢?我们那是处哥们儿,   不是兄妹胜似亲兄妹,感情好着呢。”   骆妈妈在边上敲他的头:“闭嘴,吃你的饭。”   老同学再接再厉,继续往孟芊心口上插刀子:   “听说这当翻译的,尤其自己开公司的,成天跑来跑去,接触不少社会上的人呢,可累了吧?”   “这赚再多的钱,人生大事没个着落,做家长的怎么能放心呢你说对不对?”   孟芊还是微笑,感觉心不在焉,整个人总往门口看:“谁说不是呢?”   旁边的殷奇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惊讶她今天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换平时,早就斗嘴上了,吵不过就红着眼睛,回家能生老半天的闷气。   “哎,这话说半天,你家妙妙呢,不会今天不来了吧?”   宴会厅的大门突然被推开,服务员站在两侧请人入场,殷妙和路德维希姗姗来迟。   两人一个高大挺拔,一个窈窕俏丽,站在一起低声说着话,看起来像是一对完美的璧人。   尤其是路德维希的眼神一直落在身边的殷妙身上。   满室的人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那个方向。   那张英俊的异国面貌和华贵的气场实在太过惹眼。   主桌上的孟芊忽然眉开眼笑地站起来,拍着手笑道。   “哎呀,我们家大女婿,来来,快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丈母娘拿下,不过老丈人有点难搞。 第52章   孟芊性情温和,平时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现在突然满怀激动的一嗓子,周围人都被她吓一跳。   连她亲闺女都不例外。   殷妙和路德维希刚踏进宴会厅,瞬间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火辣的目光统统汇聚在他们身上。   得亏钱飞机灵,偷偷摸摸指着那位面熟的阿姨朝她挤眉弄眼,用夸张的表情通风报信。   殷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判断清楚当下局势后,思路豁然开朗,伸手扯住路德维希的衣角。   名贵的丝绒西装被拉出微妙的弧度,路德维希前进的脚步滞了一下。   殷妙踮起脚尖,贴近他耳边低声交代:“等会我妈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一定要全力配合,你以后能不能进殷家门的成败就在此一举,知道了吗?”   路德维希迟缓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对现场的暗潮汹涌一知半解。   殷妙拍拍他的肩膀,充满信任地鼓励:“加油,你可以的~”   毕竟她亲妈连女婿都叫出口了,看来是准备放大招了。   两人并肩入座,路德维希姿态从容,仪态优雅。   靠近了看,那张脸更是棱角分明,眉眼英俊。   孟芊笑盈盈地转身,面带慈爱地望着路德维希,张口欲喊他的名字:“……”   然后哽了一下。   等等,他们家宝贝大女婿叫什么来着?   都怪殷妙这死丫头,带人回家不事先通气不说,还从头到尾严防死守,连男方的具体情况都没透露,她之前一直胡乱“德国人”、“老外”地喊人家,压根不知道女婿的大名叫什么。   刚刚还亲热地打招呼,转头连人家名字都喊不出来,孟芊面上顿时有几分讪讪,   她连忙转头向自己的女儿求助,结果殷妙缩着脑袋,正一门心思地盯着地下,在那研究路德维希提进来的两个礼盒,据说是送给孟女士的生日礼物,专心得连头都没抬。   桌面上陷入异常的安静。   孟芊是不知道说什么,其他人是不敢说话,场面出现了一点点冷场。   关键时刻,路德维希和孟芊对上视线,忽然福至心来,特别及时地开口:“您喊我小路就行。”   完美!不仅贴心   救场,还入乡随俗,替丈母娘简化叫法,好听又好记,小辈姿态摆得低低的。   “哎~小路啊!”   孟芊的一口气立刻顺过来,尾音拖得和咏叹调一样婉转起伏。   她现在再看路德维希,真是哪哪都顺眼。   旁边的老同学多瞟了两眼路德维希那张无可挑剔的帅脸,语气酸了吧唧的:“哎哟,你们妙妙挑来挑去,结果挑了个老外啊?这和你们平时沟通也沟通不了的,怎么相处啊?”   孟芊含蓄轻笑:“我们小路中文很好的,比老头那口川/普还好呢,是吧?”   殷奇峰坐在旁边,莫名躺枪被拉出来和人对比,特别想开口骂一句“你个瓜皮!”   他祖籍是华国川市人,那地方男性普遍有个特点叫“耙耳朵”,在外面不敢不给媳妇面子,殷奇峰瞅了眼孟芊眉开眼笑的模样,实在不敢出言反驳,闷头又干了一碗饭。   路德维希谦虚应道:“您过奖了,学好中文是我应该做的。”   老同学哼哼两句,坚持不懈地拆台:“你一老外在华国做什么工作啊?英语老师?我听说现在做外教工资都不高的啦?签证到了都要被赶回去的哦?”   这次是骆羽凡先跳了出来,他笑容灿烂,哥俩好似地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秦姨,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可是勒威的小老板,勒威集团你知道的啦,前两天你朋友圈里晒得双开门冰箱就是人家旗下的产品。”   老同学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垂死挣扎:“那、那你们妙妙不要嫁去外国了啊,这样不好的,女孩子远嫁,以后想见也见不到。”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孟芊闻言微怔,殷奇峰也面色不豫。   关键时刻,一直秉承“多听少说”的路德维希忽然开口道:“不会的,我是上门女婿。”   全场皆惊。   殷妙一口椒麻鸡直接呛到喉管,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路德维希连忙拿纸巾递给她,殷勤地给她倒了杯水。   殷妙捂着嘴,在桌子底下朝他偷偷竖起个大拇指。   老同学攀比失败,面色悻悻地铩羽而归。   没想到这个老外长得人模人样,说话做事竟然这么不讲究。   连“上门女婿”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实在是不知廉耻!   怎么,怎么她女儿就碰不上这种好事呢?   桌面上终于只剩下自家人。   殷妙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介绍:“爸,妈,这是路德维希,我男朋友。”   路德维希矜持地颔首:“殷先生,孟女士,两位好,我是路德维希。”   “别那么客气,叫叔叔阿姨就行。”孟芊刚刚争了口气,神清气爽,笑得跟花一样。   殷奇峰眉毛微动,表情严肃,似乎想发表两句看法,但眼角瞥到桌上人全都和和气气的样子,又忍气吞声咽了下去。   “阿姨,听说您热爱舞蹈,我给您准备了生日礼物。”   路德维希把礼品盒提上来,轻轻放到孟芊面前。   “哎哟,你有心了。”   不管多大年纪,女人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孟芊面露惊喜,双眼也亮晶晶的。   众人好奇的目光围绕下,她拆开包装一看。   流金白的小巨蛋音响,设计经典光泽透亮,形状小巧一拎就走,可谓居家必备,广场舞利器。   “您以后排练舞蹈的时候,带上手机和它就行。”   “我x——”   边上的骆羽凡只瞅了一眼,立刻面色古怪地嘟囔。   “帝瓦雷(Devialet)的音响拿来给孟姨跳广场舞?哥们你简直壕无人性啊!”   孟芊才不懂这个小小的音响到底价值几何,只觉得眼前一亮,爱不释手。   路德维希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U盘:“阿姨,这里面是我和殷妙帮您整理的,别的地区最近流行的广场舞蹈集锦,希望也能给您编舞提供一些新的灵感。”   什么叫投其所好?什么叫对症下药?   孟芊简直心花怒放,原本被殷妙先斩后奏的那点小芥蒂也随风远去。路德维希中文说得好,办事也贴心,她这会已经完全把之前的小徐小李等人抛在脑后,满心眼里只有小路了。   “小路,下次你再来,阿姨带你去见见我们舞蹈队的风采!”   路德维希面带期待:“好的一定,您开心我就放心。”   转向殷妙的时候,他那双深绿眼眸微微弯了弯,盛满柔情的姿态。   像某种等待表扬的犬科动物。   殷妙用   手挡着自己的脸,不明显地笑了。   这个人,几天前还完全不知道“广场舞”为何物,今天已经熟练到按照各个地区的不同舞蹈风格来分类,和孟芊坐在一起谈笑风生,真不知道是应该夸他学习能力太强,还是本土化越来越成功。   ……   孟芊的生日宴在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结束,一行人返回殷家。   回到自己的主场后,殷奇峰老丈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摆出来了。   等亲戚们都陆续告辞后,他横眉一竖,语气严肃站起来,对着殷妙吩咐:“你陪你妈先去看会电视,我和……小路说几句。”   “哦。”殷妙乖乖应声。   “等下,”殷奇峰请咳几声,又喊住了她,“我这么标准的普通话,他应该听得懂吧?”   他刻意纠正自己的咬字和发音,然后说出了一口非常地道的……川/普。   殷妙忍着笑意:“听得懂,您放心吧,他汉语听力每次考试都满分。”   两个男人前后脚绕去阳台说话。   殷妙坐在客厅里,心不在焉的,视线总是忍不住往那边飞。   不知道殷奇峰说了什么,路德维希神色平静,偶尔低头应是。   不太对劲,他表现得太平静了,完全不像面对孟芊时候满面笑容,神色放松的样子。   殷妙心里暗忖,不会吧?这是被他爸刁难了?   殷奇峰的性格,属于典型的文人傲骨,平时醉心学术研究和探访大好河山的本职工作,按理来说应该和路德维希身上的学者气质很对脾气,然而出人意料,她爸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冷肃低沉,完全不是平时笑眯眯,好说话的模样。   倒像是面对论文不过关的学生时,刻意摆出的极具威慑力的冷脸。   两人在阳台说了大概半个小时的私房话,天色也暗下来,回来的时候路德维希主动提出告辞。   殷妙送他到门口,还想往前走几步,和他单独说上几句。   “殷妙,你进来。”   殷奇峰在身后面色严峻地喊她。   她只好跟路德维希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跟着殷奇峰回了书房。   殷奇峰站在书桌前,手里捧着杯热茶,沉默地打量面前的殷妙   。   仿佛一眨眼,她就从那个抱着他膝盖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成长为眼前如花似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是不管她长到多大,都是自己的女儿,有些话作为父亲,他不得不说。   “妙妙,你已经长大了,从小到大的人生抉择都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但是爸爸还是想提醒你。”   “刚刚我和小路稍微聊了两句,他也没隐瞒,小伙子家庭背景很复杂,复杂到……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这些你都知道吗?”   殷妙点了点头:“爸,我知道的。”   殷奇峰抿了口热茶,缓和内心的情绪。   他看起来有些不不知道如何开口,既怕话说重了伤了殷妙的心,又怕说轻了她不放在心上。   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狠狠心,咬牙说道:“我和你妈妈从来不指望你攀龙附凤,我们希望你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也不是非要反对你们,而是你要想清楚,如果你们俩真的在一起,需要跨越的绝不仅仅是来自是家庭背景的鸿沟,还有国籍、文化、理念等重重困难,这条路会走得很辛苦。”   “我怕你因为一时的冲动,最后坚持不下去,对你对他都不是好事。”   殷妙安静地点头,眼里逐渐有了泪意:“爸,我知道您的担心,我都有想过的,其实我们……留学那会就在一起了,之前也因为您说的这些原因分开过,现在走到一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和他都有承担的勇气,我也不会后悔。”   殷奇峰听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好,你想好就行,爸爸尊重你的决定,小路看着人不错,挺实在的,要是以后真的碰上什么问题,你来找我,爸爸给你当后盾,不用跟你妈说这些,她那脑子处理不过来。”   殷妙往前一步,抱了抱他:“谢谢爸。”   殷奇峰眨了眨眼睛,收回眼角的泪意,又面带感慨地说:“少年时的爱情是最真挚的,但是要携手走到白头却比想象得要难,以后你们好好照顾,想当年我和你妈也是从学生时代……”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眉毛“噌”地竖了起来:“等等,你刚刚说   什么?留学那会你就谈上对象了?那时候你才几岁?你不好好学习,竟然跑去谈对象??”   殷妙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书房:“爸,我、我先去睡了!”   背后传来殷奇峰中气十足地吼声:“差点让你糊弄了!你给我回来说清楚!”   溜回自己房间后,她靠着门板,心情起伏不定。   很庆幸,她的父母都是开明的人,当年两人承受的辛苦,不用再重蹈覆辙经历一次。   这样,路德维希也可以轻松些。   殷妙低头笑了笑,往床边走去,准备拉上窗帘休息。   无意中往楼下一瞥,她的动作蓦然顿住。   ——那辆劳斯莱斯还停在下面。   路德维希长腿倚着车门,安静地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她房间的窗户。   他好像从来都很擅长等待。   两人隔着打开的窗户对望,像是莎翁笔下偷偷约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路德维希眉眼舒展,朝她缓缓露出笑容。   殷妙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转身飞奔下楼。   她像一枚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仰头啄一下他的下巴。   “怎么没走啊?”   “想再看你一眼。”   “是不是我爸教育你啦?”   “没有。”   殷妙语气认真地安慰:“不用担心,我爸妈都很喜欢你。”   路德维希浅笑:“嗯。”   凉风习习的夜晚,他们在楼下安静地拥抱。   “殷妙,我准备下周回德国。”   路德维希摸着她的脑袋,忽然正色道。   殷妙抬头看他。   “沪市的项目已经完成,我需要回去交接工作。”   “而且……叔叔的话也提醒了我,我得回去一趟,解决遗留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现实有事,更新会稍稍不稳定(隔日更的样子),正文会在下周三晚上(12号)准时完结,到时候一起看也可以,请大家多多包涵,给你们鞠躬啦!   然后白天可能会修修文,所以看到提示也不用特意点进来……(呜呜对不起是强迫症了)   —   另外给妙妙拉拉票,本文已经入围“建党百年,峥嵘岁月”征文活动的第二轮投票,请大家有空帮忙投投票鸭。   具体投票方法:打开APP后,进入书城→上方“活动”板块→最上方红色“建党百年峥嵘岁月”主题→作品投票→从打工人到给自己打工板块→选择《和哲学家谈恋爱》投票。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们一起冲鸭!! 第53章   相聚只是偶然的意外,分离才是人间的常态。   ——以上是哲学小白殷妙这几天领悟的深刻道理。   路德维希走后第三天,殷妙开始频繁思念他。   孤枕难眠的深夜,她蜷在被窝里,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用表情包轰炸对方。   「起来了吗?起来了吗??(猫咪角落张望.jpg)」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猫咪挥舞荧光棒.jpg)」   换作普通的男朋友,这时候就应该甜蜜地安慰她:「快了宝贝,我马上回来。」   然而德国人向来严谨,竟然认认真真地核对日程:「预计还需要45天。」   殷妙盯着他的回复看了两秒,面无表情地按下锁屏。   呵,男人,真是不解风情。   然而生活还是得继续。   又过去几天,殷妙彻底想通: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着蔡允泽和安济译社的精锐部队前去踢馆,不,前去谈判。   为那个迟迟拿不下来的京剧团项目。   华国京剧院,听起来平平无奇的文艺单位,似乎和地方的演出剧团相差无几,背后却大有来头。   它是华国文/化/部直属的国家级艺术院团,是全国范围内顶级精英荟萃、实力最为雄厚的京剧艺术表演团体,此次受邀出访德、法、意等国进行经典剧目巡演,更是肩负着弘扬优秀国粹文化,促进华外友谊交流的光荣使命。   殷妙他们到达的时候,一号排练厅里正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穆桂英挂帅》。   台上扮相英美的旦角惊艳开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生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从门口望去,光线偏暗的观众席前排,坐着一位背影清瘦的男人。   他随着音乐缓缓点头,佩戴玉扳指的左手一下一下极具韵律地打着拍子,显然是沉浸其中。   连众人停在他面前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闭着眼睛轻哼曲调,完全视而不见。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的兵!”   男人嗓音清冷悠远,婉转的唱腔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刚柔并济,演绎起这出青衣唱段有种不怒自威的大将气度,哪怕只是坐   在台下,神色间也没有丝毫懈怠。   等到台上演员换场,排练厅里安静下来后,蔡允泽出声唤道:“老魏,人已经到了。”   老魏缓缓睁开眼睛,他有一双很难用语言描述的眼眸,像是含着冷冽的泉水,光华流转,顾盼生辉,哪怕眼角皱纹丛生,鬓边华发稀疏,哪怕岁月留下深刻的痕迹,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风华绝代。   老魏整整衣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和殷妙握手:“魏子良,你好。”   殷妙恭敬地回应:“你好魏老师,我是殷妙,我们之前沟通过。”   魏子良对他们的来意心知肚明,非常干脆地打开天窗说亮话:“明白,但我想我的意思表达得也很明确,我始终希望艺术是纯粹的,不应该掺杂任何别的介质。”   “可是纯粹的京剧对于国外观众来说,接受门槛确实过高……”安济的商务同事忍不住反驳。   魏子良的眼风淡淡扫过那出,叫人不由心头微凛:“门槛太高?恐怕你从来没有坐在现场,完整地观看过京剧吧?”   商务同事迟疑地摇头:“确实没有。”   魏子良缓缓转动扳指,嘴角轻扬:“未曾经历,不予评价,我相信但凡能坐下来好好欣赏京剧的人,哪怕语言听不懂,也能领略到它真正的魅力。”   魏子良是个极度狂妄的人,但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本。   华国京剧之所以能成为国粹,就在于它艺术价值上的独一无二,不可取代。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他眼神深远地望着台上辛苦排练的演员,语气里有了逐客的意思。   “小姑娘,我说话可能不好听,但恕我直言,就算你们的外语水平再专业,一群连京剧的行当都分不清的门外汉,又怎么能正确传递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呢?”   “为京剧翻译在我这里并不是锦上添花,而是画蛇添足,我始终相信,将它原本的面貌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全世界观众面前,这才是纯粹的艺术。”   眼看魏子良就要转身离开,殷妙连忙出言喊住他。   “魏老师,我同意您的意见,真正的艺术不需要翻译,但是抛开艺术,和人的沟通交往呢?”   “舞   台上我们可以继续采用同步字幕的方式,不进行任何打扰,但是下了舞台,您站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向全世界戏迷们弘扬国粹魅力时,总是需要翻译的。”   “京剧院此行,肩负的不仅仅是精彩绝伦的艺术表演,更承担着文化交流的使命。”   “后者光靠您自己是无法顺利完成的。”   魏子良摇头不置可否,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殷妙的语调逐渐变得坚定:“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我始终相信,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演员需要聚焦在表演本身,才能呈现出最好的作品,至于采访和讲解这类的麻烦事情就交给我们,安济一定不辱使命。”   魏子良不动声色:“只是找沟通翻译的话,我有很多选择,为什么非你们不可呢?”   殷妙露出自信的笑容:“因为我能保证,安济是您所有选择里,最值得托付的。”   “这次拜访,安济也带来了我们的诚意。”   她回过头,丛容地介绍起自己的团队成员:“德语翻译亚历克斯,贵剧院十五年的票友。”   亚历克斯往前一步,深深鞠躬:“魏老师,准确来说,我是您的戏迷,当年有幸在日本欣赏过您主演的《白蛇传》,我直到今天依旧记忆犹新,永生难忘。”   魏子良没说话,向他颔首致意。   殷妙笑了笑,继续往下引荐。   “法语翻译雷奥,历史专业毕业,关于京剧背后的典故没人能比他阐述得更清晰。”   “意大利语翻译李悦,十年歌剧同传经验,对所有国外的演出流程了如指掌。”   “安济从来只会选择最合适的人,做我们这行的,心里总得存个信念。”   “而我们文化的根,就是我们的信念。”   魏子良听她说完,沉吟良久,而后不轻不重地留下一句。   “你这丫头,有点意思。”   临走前,他拍了拍蔡允泽的肩膀:“有空来我这里喝茶。”   望着魏子良闲庭信步远去的背影,有人轻声问道:“什么有点意思,他这到底什么意思?”   殷妙和蔡允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同样的确信。   她笑   着转身:“走,回去吧。”   “啊?就这么回去了?”   “不然呢?还不回去赶紧收拾行李?这次巡演可得一个多月呢。”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立刻反应过来,欢腾雀跃。   *   这年初夏,殷妙飞上高空,跟随华国京剧团正式开启国际巡演的征途。   她和路德维希的距离,也从原来的七千多公里,拉近到几百,甚至几十公里。   然而即便这样,两人并不是天天联系。   空闲的时候,殷妙会拍小视频发给他,告诉他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但大多数情况,路德维希似乎都很忙碌,发过去的信息仿佛依旧隔着时差,很久才会回复。   巡演进程过半,京剧团按照原定计划,抵达德国巴符州。   当地停留的最后一天,殷妙接到路德维希打来的电话。   “殷妙。”   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呼唤她的名字。   路德维希总是能把这两个字念出缱绻的意味。   “在呢。”   殷妙同样轻轻地回应他。   路德维希似乎笑了笑,听筒里传来轻微的气音:“我忙完了。”   “哦,所以呢?”殷妙嘴角上扬,偏偏语气假装得分外冷淡。   “我很想你。”   他猝不及防地打出一记直球。   殷妙捂着脸,不说话了。   “所以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想邀请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你往楼下走。”   她扶着楼梯下到一楼,酒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身穿制服的司机恭敬地站在那里。   电话那头,路德维希温柔地许下约定:“我等你过来。”   ……   奔驰的汽车沿着公路行驶,终于在日落之前来到黑森林的边缘。   殷妙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远处山巅上屹立着一座巍峨古老的城堡。   虽然是惊鸿一瞥,她却心绪颤动,很快认了出来。   ——这是霍亨索伦城堡。   和浪漫唯美,充满童话气息的新天鹅堡不同,霍亨索伦城堡看起来更加沉稳霸气,它的外观兼具中世纪骑士冷峻的特质和普鲁士英雄的寥落,仿佛君临天下,又似乎遗世独立。   盛夏的夜晚,这座对外开放的家族古堡正在举行鼎鼎有名的“流星之夜”活   动,中央广场上站满心情愉悦的居民和游客,高大的城墙不时闪过缤纷的光影表演,鼎鼎有名的凯撒大帝投影缓缓从城堡底部升起,引起连绵的欢呼尖叫。   殷妙起初以为这便是路德维希所说的目的地,司机却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行驶。   汽车畅通无阻地驶上坡道,各个关卡自动放行,终于缓缓停在古堡入口。   有人为她打开车门。   殷妙若有所感地抬头,果然对上一双深绿的眼眸。   朦胧的夜色下,路德维希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和休闲短裤,站在车外等她。   他铂金色的头发没做任何造型,显得凌乱又随意,和多年前那个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一模一样。   不,还是有不一样的,原本冷淡的眼睛里多出几分柔软,正无比专注地望向她。   所有的分离都是为了再次相聚。   在这个静谧的夏夜,殷妙和路德维希重逢在古堡。   很久以前,某个阳光温暖的下午,路德维希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   “殷妙,你有什么心愿吗?”   当时的小土包子殷妙枕着他的大腿,迷迷糊糊地打盹。   她抬起头认真思考半天,眨巴着眼睛特别期待地说:“我只有一个小小小小的心愿,我好想去和你去参观霍亨索伦城堡呀。”   路德维希低头凝视她的双眼:“或许你会感到失望,因为所有的城堡都是一个样的。”   殷妙撅着嘴巴坚持:“不,它是不一样的。”   路德维希低声承诺:“好,那我带你去。”   清凉的晚风吹走记忆,也吹走两人当年匆匆分开,未能成行的遗憾。   仿佛记忆重演,面前的一切出现得恰到好处。   路德维希伸出手掌,用标准的德语问道:“这位美丽的小姐,你愿意和我一起参观这座城堡吗?”   殷妙搭上他的手,假装犹豫和胆怯:“可是怎么办,我没有门票哎?”   他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牵着她一步步往城堡走去。   “私人拜访,不需要门票。”   “请允许我成为你今晚的私人导游。”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路路好帅呜呜呜!(或许是第一个被自己的男主迷晕的作者) 第54章   事实证明,只要跟对导游,夜游古堡也可以成为非常浪漫的事。   虽然没有隔壁新天鹅堡的响亮名声,但是霍亨索伦城堡的地位从来不容小觑。   作为昔日德国南部的防御要塞,城堡整体气质恢弘雄伟,像是伫立于山巅之上,镇守方的英武骑士。如今骑士解甲归田,城堡也摇身变,成为座小型博物馆,里面挂满历代普鲁士国王的画像和雕塑,收藏各种珍贵罕见的艺术品,甚至还展出了威廉二世那顶据说镶嵌整整160颗钻石的皇冠。   真·城堡控殷妙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仔细端详那顶流光溢彩的冠冕,配上身边路德维希专业而精简的讲解,嘴里不时发出高低交错的啧啧惊叹,更是觉得不虚此行。   城堡内部并非全部开放,因此部分房间陈设简单,装饰寥寥,看上去格外空旷。   据路德维希解释,也就是每年家族聚会的时候,他们才会过来小住几天,平时城堡作为当地知名景点对外售票,会有专人定期维护。   两人经过某条幽深的走廊时,殷妙偶然发现具高大的重装盔甲。   它像个幽灵般无声无息地伫立在拐角,银色头盔遮住面部,胸前铠甲划痕累累,像是见证无情岁月的沧桑,两个空洞的眼眶更是给人种冰冷凝视的错觉。   路德维希像是想到什么,转过头关心地问:“你现在还怕黑吗?”   殷妙抬头挺胸,满脸正气凛然:“你在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怕过黑?”   “嗯,那是我记错了,你怕的是幽灵骑士。”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轻轻拨动盔甲的关节。   不知道触碰到哪里,那具苍白的盔甲忽然“倏”地举起配剑,摆出攻击的凌厉姿态。   “啊!!”殷妙花容失色,扭头仓皇失措地钻进路德维希怀里,“动了动了他动了呜呜呜!!”   左右双脚疯狂乱踩蹦跶,跟受到惊吓抱头逃窜的兔子样样。   路德维希胸腔震动,发出低沉的笑声。   殷妙整个人挂在他胸口,感受到那里明显的起伏,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好家伙!耍她玩呢?   行啊路   德维希,能耐了啊,在挨打的边缘大鹏展翅,疯狂试探!   她生气地使出少女喵喵拳捶他胸口,被路德维希抓住后搂着腰,双双笑得不可自抑。   参观进程过半,他们进到间特殊的房间。   殷妙刚抬起头,就看到面前占据整整三面墙的霍亨索伦家族谱系图,像是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而那些庞大纷杂的分支就是枝繁叶茂的脉络,朝着远处不断延伸。   她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所震惊,过了好久才喃喃问道:“你在哪?”   路德维希牵着她的手,顺着某条茂盛的枝叶游走过去,最后隔空停住:“这里。”   殷妙用余光瞥他眼,路德维希脸上神色冷淡,毫无波澜。   可她却心神俱震,直到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身边人的出身究竟有多么显赫。   城堡逛累了,两人靠在三楼的阳台上休憩,惬意地俯瞰整个小镇,享受静谧的夜晚。   天边偶然划过闪烁的流星,殷妙望向消散的方向,轻声问道:“你在这里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路德维希回应:“嗯,都安排完了。”   殷妙忐忑地转向他,深吸口气:“那你之后有什么安排,是继续待在这里,还是……”   还是跟我走?   从此山高水远,就此离开这片你出生长大的土地,奔赴个对你而言完全陌生的国度?   殷妙心如擂鼓,紧张地等待路德维希的答案。   “我和你起回去。”   路德维希的神色轻松又淡然,似乎她刚刚问出的只是个简单的问题。   殷妙微怔,他用了“回去”这个词。   夜风将他的黑色上衣吹得微微鼓起,像是即将振翅欲飞的鸟。   “不是说好了,要给你当上门女婿的吗?”   “我已经申请到长驻华国京市的资格,以后还需要殷老师你多多指教了。”   千头万绪,百感交集。   殷妙深深吐出口气,终于忍不住缓缓笑起来:“你真的想好啦?旦上了我这条贼船,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我肯定会把你绑得死死的,就算你半途想跑也没机会了。”   路德维希眉眼舒展,也跟着她笑:“卢梭曾经说过,人生而自   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听不懂。”   “意思就是,是我自己选择戴上枷锁,心甘情愿被你约束。”   ——他在用哲学说爱我。   殷妙心里忽然升起这么个念头。   不管别人怎么评判,在她心里,路德维希的哲学,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语言。   两人安静地并肩欣赏夜景,路德维希忽然说道:“殷妙,我们离开之前,祖父想见你面。”   殷妙瞬间想起那位威严冷肃的老人,那双和路德维希长得很像的深绿眼眸。   当年在和平教堂,是他间接帮了她把,她还欠他声道谢。   “好。”   *   黑色的低调车辆驶进青松掩映的私人宅院,最终停在绿意盎然的花园里。   殷妙神色平静地独自下车,路德维希临时有公事处理,这场会面她只能自己过来。   宅院的主人这会却没在书房,而是在花园里悠闲地散步。   威廉拄着拐杖,耐心地等待侍从将殷妙领过来。他看上去比六年前更为苍老年迈,满头银白,行动迟缓,唯有双眼睛还温润有神,透出睿智的光芒。   “我们又见面了。”威廉和善地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殷妙坐下。   殷妙恭敬地点头:“您好,霍亨索伦先生。”   精心料理的花园内景色鲜妍,生机盎然,威廉却面带忧愁地轻声叹息。   “路德告诉我,他准备接手华国市场的业务,以后就留在那里。”   “这几年他用尽手段地筹谋运作,旁人说起来都以为他门心思扑在勒威的事务上,都以为他是转性明悟了,只有我能隐约猜到,这小子究竟打得是个什么算盘。”   “果然,他主要要求调往华国的消息出,勒威内部可是掀起不小的风波,只是到了今天,也没什么人能阻止他了……”   殷妙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没好意思说话。   总不能让她直接承认:对就是这样,没辙了,你的孙子现在已经被我拐走了吧。   威廉看了她眼,露出些微笑意:“怎么,还在为当年的事生气呢?”   殷妙连忙否认:“没   有,我应该向您道谢,其实当年是您出手帮了我们。”   威廉缓缓摇头:“你不用谢我,你们能有今天的结果,靠得是自己的坚持和等待。”   “这些年里,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提前放手,恐怕……故事就会是完全不同的走向。”   明明说得是他们两人的过往,威廉却像是联想到什么,神色间透出几分难言的伤感与疲惫。   殷妙不敢出声打扰,只好在边沉默。   过了好久,他才面带微笑地回过神来:“路德是个固执的孩子,他的父母去世得早,从小就不爱说话,以前他祖母还在的时候,倒是黏她黏得紧,他的祖母……你应该知道的。”   “是。”殷妙听得专心,这是她从未知晓的路德维希。   “虽然他不爱说话,但却是个有主意的,还很聪明,想要什么谁也拗不过他,不妨告诉你,我的管家和我偷偷说过好多次,他说这么多孩子里,路德最像我,我也最喜欢他,是不是啊?”   他回过头询问身后的老管家,老管家面色谦逊,微笑点头。   这会的威廉,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大家长,只是偏爱孙子的老人。   他说了半天,终于感到疲累,轻轻扬手,身后的老管家上前步,递上个木盒。   “这里面,是处房产,离这里很近,算是送给你们的礼物。”   殷妙赶紧站起来想要出言推拒,威廉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缓缓摇头制止。   “就当是我的点私心,希望你们能多回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果然是亲爷孙,固执又坚持的脾气简直模样。   两人僵持半天,殷妙心里叹息,还是收下这份贵重的礼物。   “今天天气很好,陪我走走吧。”   她收下礼物后,威廉看上去心情更好。   殷妙扶他起身,老人脚步稳健,脊背挺直,身边却好像少了什么。   “我记得,那时候见面,您身边有条黑背。”   “啊,你说鲁德,”威廉的声音里充满遥远的怀念,“它也老了,两年前离开我啦,人活得久了,总得慢慢习惯接受失去,以前是故人,现在是鲁德……”   …   …   回程的路途,殷妙头靠着车窗安静地思考。   平稳驾驶的司机突然踩下急刹车,猝不及防下,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殷妙诧异地抬眸,看到司机严肃的脸色:“有人挡路。”   几名黑衣大汉加速超过他们后,将车辆横在马路中央,来势汹汹地堵住去路。   前车的车门打开,其中人提着黑色的手提箱,步步来到殷妙的窗边。   隔着车窗玻璃,殷妙镇定地打量他,对方似乎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   她稍稍降下车窗,外面的空气流动进来,吹起阵热风。   那人看了她眼,似乎在确认身份,几秒之后才沉声开口。   “殷小姐,我家主人吩咐将这个转交给您。”   殷妙的视线往下移,落到他打开的手提箱里——厚厚的个文件袋,目测装了不少资料。   “你家主人……是谁?”   大汉有瞬的静默:“卡特琳娜·卡佩女士,她还让我转告您句话。”   “您身边那位霍亨索伦先生,真正的面貌和你想象得完全不同。”   “主人认为,您拥有知道真相的权利,所有的证据都在这些文件里,您查看过后就会明白。”   殷妙没有伸手去接箱子,她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毫不躲避地直视大汉的眼睛。   “我比较好奇的是,既然她知道我在这里,以她的性格,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炎热的室外,空气紧绷得仿佛瞬间停止流动。   殷妙不动声色地继续推测:“……还是说,她现在行动受限,已经无法自由出门了呢?”   大汉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不声不响地沉默应对。   殷妙又摇下半车窗,终于从他手里接过箱子。   她的语气很淡:“卡佩小姐的‘心意’我收下了,你们走吧。”   大汉们完成任务,有序地撤离,堵塞的道路恢复畅通,汽车重新向前行驶。   殷妙垂眸盯着膝盖上的黑色手提箱。   卡特琳娜给她送来潘多拉魔盒,打开以后将会呈现路德维希的“七宗罪”。   他的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色/欲……将在这些   “真相”面前揭露。   而他苦心孤诣在殷妙面前营造的完美形象,或许也将支离破碎,毁于旦。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从始至终,殷妙直知道,路德维希这些年的变化,可能早已远超她的想象。   但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她也不会再放手。   路德维希从来不是完美的,她也不需要他是完美的。   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些黑暗与卑劣的手段,她就不会主动去探听。   卡特琳娜算错了点。   她从来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这辈子做个糊涂的快乐人,也挺好的。   “麻烦停下。”   殷妙下定决心,对着司机轻声说道。   黑色的车辆停靠路边,车门打开,外面正好经过条湍急的河流。   殷妙走到桥头,望向底下奔腾流动的河水,最后看了眼怀里的手提箱。   ——然后松手。   她将潘多拉的魔盒丢进河里。   作者有话要说:妙妙:真相?我不看,我就丢掉,哎,就是玩儿! 第55章   潘多拉魔盒的影响似乎还在持续。   傍晚路德维希进门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冷厉又肃杀。   显然是已经知晓白天发生的事情。   这里是他的地盘,司机是他的人,殷妙身边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没有派人特意跟着,也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目,路德维希若存心想要探听什么消息,本来也不过轻而易举。   而卡特琳娜兵行险招,故意走出这一步棋,想来是发现自己走投无路,前途渺茫,所以开始疯狂泄愤和报复,目的就是为了挑起他们双方的矛盾,就算最后无法完全实现,也要存心膈应和恶心路德维希。   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门前,静默两秒,然后缓缓推开。   彼时殷妙正坐在沙发上,抱着电脑回看京剧团前几站表演的剪辑视频。   这次安济参与的国际巡演非常成功,台上台下的沟通也极为顺畅,华国京剧再次名声大噪,在国外民众和媒体间收获无数好评,引起不小的轰动。   路德维希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了下来。   微凉的指尖搭上她的膝盖,他将额头贴在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像是跪在那里请求告解的信徒。   殷妙从视频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他浅金色的头发。   他应该是刚从总部过来,穿着灰色调的缎面衬衫,扣子端端正正地系到最上面,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打理得一丝不苟,身上凛冽冰寒的气息还没完全散尽。   路德维希难得露出这副沉默又低迷的样子,殷妙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他的脑门。   “怎么了?这么严肃,你的钱包丢啦?”   “还是工作交接得不顺利?”   “……总不会是勒威倒闭了吧?”   路德维希抬起头,低沉地念出她的名字:“殷妙……”   他眼里难得出现类似小心翼翼和濒临破碎的神态,仿佛她是抓不住的羽毛,随时会消散不见。   殷妙和他对视两秒,毫无阴霾地露出笑容:“哎对了,你是不是没看过京剧啊?”   路德维希微怔:“……没有。”   殷妙大方地拍拍身边的沙发,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   “那你快坐下来看,走过路过不能错过,我这里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京剧团,还带德语字幕哦~”   路德维希被动地任由她牵着,坐到她边上,然后垂眸望向屏幕。   她什么都没说,没有愤怒的责怪,没有冰冷的质问,也没有失望透顶的埋怨。   她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他的全部。   狂跳的心脏如同坐着过山车,上下不停地翻滚旋转,终于呼啸着落回平地。   路德维希环住殷妙的腰,整个人放松下来,将下巴轻轻搁在她肩头。   殷妙惬意地窝在他怀里,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感受着耳边平稳又温热的呼吸。   视频里的大青衣身穿观音帔,唱腔婉转低柔,欲语还休地诉说心事。   两人姿态亲昵地依偎在沙发上,安静地观看。   没过一会,路德维希的手机轻微震动,有人发来消息。   他拿起来淡淡地扫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在殷妙看不到的地方,他又恢复到那种明明掌握对方生杀予夺,却依旧漠不关心的神情。   单手快速打字回复,路德维希沉默地下达一条冷酷的指令。   既然有些人自寻死路,他不介意提前送她一程。   收起手机,他继续专心致志地抱着殷妙,还贪恋地蹭了蹭对方柔软的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屏幕里已然切换到下一段视频,《闹天宫》剧目上演到紧要关头,将氛围渲染得分外紧张。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团团包围孤军奋战的美猴王,势必要将他拿下。   殷妙目不转睛看得投入,似乎沉浸在这出戏里,轻声点评:“路德维希,你知道华国有句老话,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觉得特别适合现在的场景。”   腰间的胳膊紧了紧,路德维希的身体瞬间僵住,连胸膛都微微紧绷。   殷妙恍若未觉,继续认真说道:“你不用别紧张,换个角度反过来想,现实里不也经常出现那些养虎为患,农夫与蛇,或者东郭先生与中山狼的典故吗?”   “这次出国之前,我听到一句很有   道理的话,未曾经历,不予评价。”   “人每天要操心的事这么多,就算是经历过的,我也不想指手画脚地非要去评价。”   “所以有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用顾虑我,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的,反正我本来就很偏心,谁又能说我什么呢?”   路德维希的怀抱温暖又宽阔,她说着说着不由有点犯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昏昏欲睡往后靠。   背后的人稳稳地接住她,俨然是个优秀的人形抱枕。   良久,殷妙才听到路德维希略显疑惑的声音:“东郭先生是什么?”   殷妙觉得好笑,向后仰着脑袋,眨巴眼睛看他:“你竟然不知道?哇大哲学家,这可是连华国小学生都知道的寓言故事。”   路德维希捏着她的下巴轻笑:“苏格拉底曾经说过,我唯一所知的便是我一无所知,所以承认自己的无知没什么可耻的,我的确不知道这位东郭先生。”   “那你愿意讲给我听吗?殷老师?”   殷妙定定地望向他英俊的脸庞和多情的墨绿眼眸,满是得意地笑了起来。   “好吧,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同意吧……”   是了,魔法总有失效的一天。   卡特琳娜送来的潘多拉魔盒,无论她打开与否,都已经没有任何效果。   时至今日,再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将他们分开。   金色的落日余晖下,伴随着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两人细碎的说话声隐约传来。   “今天祖父送给我们一处房产,我偷偷看了是座城堡耶!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还给他呀?”   “没事,收下吧,你不是喜欢城堡吗?”   “……可这也太豪横了。”   “我在这里耽搁几天,京剧团巡演下周就结束了,你时间赶得及吗?”   “来得及,那我也订那天的机票。”   “不用不用,你跟我走就行,姐姐请你体验一回传说中的包机服务,怎么样?”   “……姐姐?”   “嗯呐!”   “……”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喂喂喂,不是你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   回国前一天,殷妙和路德维希开车去了一趟海德堡。   小镇还是和原来一样,红顶白墙,绿树成荫,充满低调睿智的学者气质,让人流连忘返。   然而故地重游,昨日如梦,两人的心境却再也不同。   殷妙和路德维希沿着老街散步,身边虽然是陌生的游客面孔,却总能偶然拾起昔日的回忆。   内卡河波光闪耀,满载乘客的游船慢悠悠地经过;   那只蹲在古桥桥头的金色铜猴依然活灵活现,默默地送出“多子多孙”的美好祝福;   广场上的图书馆不时有学生进进出出,二楼的古书展览厅向来最具人气;   大学食堂里的自助餐价格没有变化,煎猪扒一如既往的好吃,马上又到上新酒的季节……   经过某条小巷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面前的这栋双层老楼,是林锦书和蔡允泽曾经住过的房子,如今早已换成新的租客,阳台上摆满精心打理的绿色植物,看得出来是个热爱生活,且富有情调的人。   殷妙语带怀念地打开相机:“我拍下来给锦书看。”   留学生的圈子说小也小,说大也很大,上学时天天都能联系,毕业后却散落天涯,再难遇见。   当年认识的异国好友,如今还能聚在一起的,真要叹一句缘分。   殷妙触景生情,不由想起留学时的同学。   酷女孩裴蓓毕业后,和安娜一起去到遥远的北欧国家挪威发展,从此在那里扎根发展,偶然在网络上联系起来,言谈间满是幸福,对未来生活充满无限希望。   优秀的情报员和大喇叭阿卜,据说因为没找到心仪工作,只好回国继承家业,前几年他们还曾打趣开玩笑,说期待他成为冉冉升起的石油大亨。   至于那位戴眼镜的学霸马修,据路德维希透露,他目前正在攻读第二个博士学位。   听得殷妙默默鼓掌,恨不得顶礼膜拜。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憧憬的未来努力,而他们回到华国后,也将迎接全新的生活。   为了迎接新生活,维护好家庭关系,路德维希也是煞费苦心。   他豪掷千   金买了好几大袋纪念品,有给殷奇峰带的民族风格彩绘酒杯,给孟芊带的当地烘培咖啡豆和造型别致的摆件,送给亲戚朋友小孩子的明信片、钢笔、巧克力糖果、口袋书等等……   回程的路上,他们刚好经过著名的圣灵大教堂,路德维希忽然喊住殷妙:“进去看看吧。”   殷妙略显诧异:“进教堂吗?”   “对。”路德维希意外坚持。   殷妙莫名其妙,只好先把东西放在门口,跟着路德维希进去。   可能不是聚会日的原因,大教堂里面没什么人。   高顶穹庐透出庄严肃穆的气氛,彩绘玻璃映射明亮的光线,走动起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两人沿着狭窄的通道走到最前方,这才发现祭坛处站着一位身着黑色长袍的老人。   看衣服的制式,应该还是主教级别的神职人员。   他看到路德维希,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欣然的表情:“主内平安,多年未见,你过得还好吗?”   路德维希也向他问好:“多谢关怀,我过得很好。”   主教听到他的答案,微微点头,这才将目光转向殷妙,露出和善的笑容。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吗?”   开始?开始什么?   殷妙先是愣怔,然后立刻看向面前的主教,再环顾一圈教堂,若有所思起来。   不到半分钟,她心里有了答案,假装生气地转向路德维希,凶巴巴地先发制人。   “路德维希,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现在是打算求婚吗?”   路德维希倒是非常诚实:“对,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完成多年的心愿。”   “还多年的心愿呢?你什么都没准备,就想求婚啊?”   “戒指呢?”她不满地摊开手。   路德维希虔诚地从口袋里拿出丝绒小盒,当着殷妙的面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枚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的钻戒。   原来他蓄谋已久,早就准备妥当。   殷妙没动,说出口的话还是不依不挠:“电视里演得那些,单膝下跪呢?”   教堂前排的坐席上零星有几个人,路德维希却毫不在意。   他低头注视她,面上是百依百顺   的模样,左腿在前,右腿屈膝,姿势标准地跪下去。   殷妙还是没动,歪了歪头,轻轻喊他名字:“路德维希。”   “嗯。”他低声应道。   “你知道我是华国人,我们那边想要结婚可是很麻烦的。”   “你有房吗?有车吗?银行卡里有存款吗?”   “我在京市的房子还没有购置,不过莫已经在了解相关政策,车的话……现在用的几台都是公司的,我名下没有车辆,银行卡,暂时还没办银行卡。”路德维希一五一十地回答。   殷妙长长地“哦”了一声:“那你今年多大啦?做什么职业的?”   “按照华国历来算,我今年虚岁三十,职业……刚办完岗位调动,现在待业。”   殷妙努力忍着笑意,坏心眼地故意刁难他:“路德维希,你看你三十岁,没有正经职业,无房无车无存款,除了长得帅腿还长,放到华国相亲市场上毫无竞争力,没有任何优势,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啊?还是说,你真要给我当上门女婿啊?”   路德维希无奈地看她,张口想说什么:“我……”   “不许提哲学,不许说我听不懂的话!”殷妙语速很快地打断他。   路德维希手足无措地沉默片刻,再抬起头凝视她时,神情庄重得仿佛宣誓。   “殷妙,我爱你。”   “我这一生,都将永远忠诚于你。”   他开口的刹那,殷妙的眼眶早已不受控制地变得湿润。   从懵懂无知的十八岁,到马上要到来的二十八岁,她曾经义无反顾地爱过一个人。   多么庆幸,她爱的那个人也如是,而他们分分合合,终究未曾错过。   殷妙向前一步,终于心甘情愿地接过戒指。   ……   安静的教堂里,一场无人知晓的婚礼正在举行。   面带幸福微笑的新人并肩而立,主教平缓而庄严的声音久久回荡在空中:   Ich frage Sie vottes Angesicht:   我以上帝的名义询问你:   Nehmen Sie ihren Braeutigam als ihren Mann an   你是否愿意接受身边的男人成为你的丈夫   und verspre Sie,ihm die Treue zu halten   并且承诺永远忠诚于他   in guten und boesen Tagen   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顺境还是逆境   ium und in Armut   贫穷还是富裕   in Gesu und Kra   疾   病还是健康   ihn zu lieben,zu a und zu ehren   你都会爱护他,关心他,尊敬他   bis der Tod Sie scheidet   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Ja.”   我愿意。   ——正文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每一位追连载的小天使,你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真的有时候我犯懒都偷偷睡下了,结果闭上眼睛梦里都是评论问我“今天更新呢”,吓得我又挣扎着起来码字……今天终于开开心心地写完啦!爱你们!我去研究下抽奖回馈大家,都来抽抽手气~   -   然后休息两天,周五开始更新番外,目前番外安排如下:   1.十八岁旅行番外(沙雕风,跟着妙妙和路路游遍欧洲)   2.蔡允泽单人番外(喜欢学长的自行选择购买,标题会标明)   3.甜蜜婚后番外(奇奇怪怪的前男友出没)   -   最后再给自己拉拉票(呜呜呜我好啰嗦)   本文已经入围“建党百年,峥嵘岁月”征文活动的第二轮投票,请大家有空帮忙投个票。   具体投票方法如下:   1.APP端进入首页书城→上方“活动”板块→最上方粉图“建党百年峥嵘岁月”主题→作品投票→从打工人到给自己打工板块→选择《和哲学家谈恋爱》投票。   2.PC端和端可以点击作品名旁边的“参赛作品”直接进活动页,请选择《和哲学家谈恋爱》投票。   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让我们一起冲鸭!! 第56章 旅行记旅(1)   “听说男人一旦得手就再也不会珍惜,婚前婚后完全两副嘴脸。”   “你家那位哲学家也这样吗?”   殷妙前两天刚刚领到结婚证,捏在手里还没热乎呢,眼下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划蜜月旅行的地点。   听到林锦书问出这么深奥的问题,她秀眉微扬,面上露出几分愉悦的笑意。   “嗯,的确是两副嘴脸。”   慢悠悠地排除“巴厘岛”和“夏威夷”两个错误选项,笔尖在剩下的“北欧”和“南极”之间犹豫不决。   她干脆停下动作,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选哪个好呢?   手机屏幕适时亮起,“婚前婚后两副嘴脸”的路德维希发来消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林锦书闲着没事随口唠嗑,没想到轻轻巧巧就踩了雷,不幸一语成谶。   她连忙亡羊补牢地安慰:“啊?不会吧?他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快变心的人啊。”   殷妙移动纤细的手指点兵点将半天,最终顺应命运的安排选中“北欧”。   她抬起头,一本正经地望向林锦书:“不锦书,你错了,恐怕变形金刚都没他厉害,你能想象到他白天姜子牙,晚上商纣王的样子吗?”   对话框里,路德维希那条认错信息的上一行,赫然是殷妙愤怒的质问。   「你知道“节制”两个字怎么写吗?」   姜子牙,商纣王。   白天是无欲无求的卫道士,晚上就成为花天酒地的昏君王。   林锦书琢磨良久,终于反应过来:“好啊姓殷的!狗粮不要钱啊你这么往我脸上撒!”   殷妙被她推得笑倒在沙发上,捡起手机顺手回过去一条消息:「罚你抄写“节制”一百遍。」   路德维希最近跟着殷奇峰在学习毛笔字,正好给他布置点作业。   *   【十八岁】   “想带上你私奔~奔向最遥远城镇~”   “想带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性能优越的德式汽车趁着夜色在高速公路上极速奔驰。   殷妙跟着音箱里沙哑狂放的《私奔》摇头晃脑,非常投入地哼唱。   一曲完毕,她充满期待地抬头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维也纳   金/色大厅?还是去看宫殿?”   路德维希稳稳打转方向盘,沿着路灯拐上通往市中心的道路:“你不是饿了吗?先去吃饭。”   这里是奥地利和瑞士边界的著名观光城市——因斯布鲁克(Innsbruck Main)。   也是他们圣诞旅途的第三站。   车辆缓缓开进收费停车场,机器识别牌照后自动放行。   停车场的对面正好是一栋金碧辉煌的双层建筑,里面灯火通明,繁华如昼,门前的通道铺着长长的地毯,来来往往的客人无不身穿正装礼服,姿态从容优雅。   “C-A-S-I-N-O”殷妙双手搭在车窗上,一字一顿地念出来。   她转向路德维希,指了指建筑屋顶上那块blingbling闪闪发光的豪华招牌,也不说话也不求人,就那样特别乖巧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意思很明显,她想进去见见世面。   从踏上旅途开始,她就非常乐观地接受自己“小土包子”的现实身份。   土就土吧,反正她从小到大本来也没什么丰富的人生阅历,不过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起华国人赫赫有名的四条宽容哲理——“来都来了”、“大过年的”、“都不容易”、“还是孩子”……   大过年的,来都来了,既然都到赌场了,那她是无论如何也要见识一下的。   路德维希拉好手刹,刚准备去解安全带,就被她看得手里动作一顿。   殷妙那双水灵灵,湿润润的澄澈眼睛好像会说话,里面装满好奇心和求知欲,就这么眼巴巴,可怜兮兮,充满恳求意味地望着他。   他实在抵挡不住如此火热的目光,稍稍偏过头看向窗外,声音轻淡:“可以。”   “耶!”   殷妙心愿达成,兴高采烈地想要打开车门。   “等等,”路德维希反手扣住她手腕,面上是浅浅的无奈,“你先换身衣服。”   “换……衣服?”殷妙疑惑。   “这里有着装要求,进去得穿正装。”路德维希指了指她身上可可爱爱,兜帽上还拖着两条兔子耳朵的卡通羽绒服:“你这身进不去。”   “……哦,那好吧。”殷妙舍不得地摸了摸自己的兔子耳朵。   因为奔着出来旅行的目的,她没有准备华   丽的礼服,加上之前为了能堵住路德维希的车,还特意起个大早,根本没时间好好收拾行李,殷妙像仓鼠一样在后备箱里扒拉半天,终于翻出件条勉强可以称为“正装”的小冬裙。   纯黑色的赫本裙,长度刚好遮到膝盖,下摆是蓬蓬的伞裙设计,袖口和手腕处别出心裁地点缀有一圈毛绒绒的白色装饰,看起来精致又俏皮。   回车辆后座换好衣服后,她兴高采烈地喊出口号:“出发出发gogogo!”   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往传说中的赌场走去。   遗憾的是,两人还没到门口,就被壮硕的保安拦了下来。   保安低下头看两眼殷妙的小裙子,再看两眼她稚嫩的脸庞,面色渐渐严肃起来,谴责的目光仿佛是看到“小孩子偷偷抽烟被家长发现”时的那种深深不赞同。   他毫不留情地迈出一步,像座小山似地牢牢挡在殷妙面前。   “女士,请出示你的证件。”   殷妙不情不愿地递过去护照,心里还觉得莫名其妙。   这进进出出的,别人都没问题要检查,为什么偏偏拦她啊?她看起来像是坏人吗?   保安翻开护照后仔细核对,很快面色惊讶地皱起眉,飞快地又瞥她一眼,依旧不肯放她进去,反而用对讲机低声喊来自己的同伴,两个同样健壮的男人围成一团窃窃私语。   “你说华国的护照可以伪造吗?”   “你来摸摸这个照片是不是有问题。”   “我怀疑她的年龄是假的,这怎么可能有十八岁,我的小女儿十六岁就比她高出两个头呢。”   “我也觉得,看起来真的很可疑啊。”   殷妙:“……”   喂喂!过分了啊,不要以为你们悄悄说德语我就听不懂好么!   两名保安讨论完毕,面无表情地双双转向她。   “女士,我们有合理的理由怀疑你并未成年,请问这是你本人的证件吗?”   “这就是我呀,我成年了!”殷妙据理力争。   保安的脸上仍旧写着明晃晃的难以置信。   不怪他们提出质疑,面前的女孩有一双纯澈灵气的眼睛,圆润饱满的娃娃脸,编着两条松散的麻花辫,发尾还系着缎带蝴蝶结,   修身的小裙子隐隐约约露出纤细的肩头和精致的锁骨。   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娃娃。   两人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殷妙委屈地往路德维希后面躲了躲。   “他们不会打我吧?可是我真的没有撒谎啊……”   路德维希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往前一步和对方进行交涉。   他语气冷淡:“有什么问题吗?我来解释。”   三个人叽里咕噜在门口争执半天,因为事实确凿,保安即使再不相信,也只好无奈接受现实,最后勉勉强强地放行,两人在登记处留下签名和个人信息后得以顺利通行。   但他们将信将疑的目光还是落在殷妙身后,如同芒刺在背。   殷妙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哼,无知的老外,你们对华国人的“保养”的能力一无所知!   侍应生替他们推开大门,赌场里面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闪着荧蓝亮光的各种机器,错落有致的圆桌长桌,身穿正装的高冷荷官……   和殷妙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里面没有耳红脖子粗的激动狂徒,也没有失意落魄的黯然背影,大家都戴上文质彬彬的面具,面色平静地走动、换桌、落座,大把大把花花绿绿的筹码在池中飞快流动,到处都是“刷刷刷”的脆响声和堆叠声。   大堂里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新,稍微呼吸一会便令人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这里空气好好哦。”她不由感慨。   路德维希低声解释:“这里的氧气浓度很高,为了让客人坚持的时间能够更久一点,不容易产生疲劳,也不容易轻易晕过去。”   殷妙闻言叹为观止。   啧啧,果然都是套路。   场中大部分桌面上发牌的并不是荷官,而是由机器自动进行。她随便逛了逛,勉强能认出来的游戏有俄罗斯轮/盘、黑杰克(black jack)、21点、纸牌游戏……其余就看不懂了。   反正她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只能捧着免费赠送的饮料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大家摇头她也摇头,大家叹气她也跟着叹气。   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模仿机器。   路德维希换完筹码回来,就看到她站在轮/盘边上,和旁边头发银白的老爷   爷一起,目光专注地盯着不断转动的转盘,看起来比周围的参与者还要紧张,连饮料的吸管被她咬扁都浑然不觉。   他嘴角微微上扬,站在那里默默看了她一会,才走上前。   “玩会?”   “啊?不要不要!”殷妙立刻摇头拒绝。   她从小接受的可是“拒绝黄赌毒”的科普教育,这次进来也就是想看看,才不敢碰这种东西。   路德维希给她看手里的筹码:“含在门票里的,换都换了。”   殷妙拨弄着薄薄的圆片,犹豫地问:“你之前来过吗?我是说类似的地方。”   “嗯。”路德维希点头。   毕竟东西方文化不同,国外博/彩行业合法,只要年龄达标,并不会特意限制年轻人出入赌场。   殷妙把他的手推了回去:“……那你玩吧,我在旁边看一会。”   路德维希低头沉默地注视她。   刚刚非说要来的是她,结果进来后只敢看看,不敢上手,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也是她。   殷妙扯了扯他的衣角:“你来嘛~我真的不会~”   又怂又软,偏偏就爱撒娇,路德维希完全拿她没办法。   他站到荷官面前,看了眼屏幕上滚动的数据统计,垂眸安静地思考。   上一局庄家大胜,桌面上各方的筹码被清扫一空,沿着凹槽流动回机器里。   新的一轮即将开始。   路德维希沉着地开始下注。   他的动作很快,手却很稳,往看中的格子里平均地放入筹码,看起来只是随意选择,偏偏最后在概率非常小的黑格“17”里放了厚厚一摞,面前的那些圆片瞬间见底,一个不剩。   殷妙瞪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这……这是什么玩法?打算速战速决,一把定胜负吗?   转盘开始无声地转动,殷妙紧张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当场晕厥过去。   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转动速度越来越慢,指针最后稳稳停在黑格17那列。   黑17?这是中……中啦?!   殷妙一个激动,差点将手里的饮料挤出来。   天呐路德维希,简直是雀圣再临,比港片里的发哥还帅啊!   成堆的筹码被收回囊中,路德维希回头看向她,英俊的眉眼在灯光下清   晰又冷静。   殷妙看着看着,差点就醉氧了。   “还想玩吗?”他低声问她。   “不了不了。”殷妙摇头。   路德维希收起赢回的筹码准备撤退。   殷妙踮着脚尖,跟在他后面小声碎碎念。   “你怎么知道能转到17啊,你是算得吗?这能算出来吗?是概率论吗?”   “不是算的,我猜的。”   “……”殷妙呆住,刚刚那么果决的样子,竟然是猜的,这心理状态也太强了吧?   “开心了?”路德维希把厚厚的筹码塞进她的随身包包里,淡淡问道。   “嗯!”殷妙蹦蹦跳跳地点头,“但是我们不玩了吧,就看看~”   她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说看看就绝不动手。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兜着两个装满筹码,鼓鼓囊囊的口袋,在赌场里肆意穿行,蹭吃蹭喝。   直到荷官轮班换了三次,才心满意足地跟着自家男朋友准备离开。   路德维希也没嫌弃她,全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冷着一张俊脸,替她隔绝一道道打量探视的目光,最后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罩在她身上:“外面冷,穿上。”   殷妙受宠若惊。   这还是那个在福森下雨天都不舍得脱衣服,还跟她强调“我今天只有一件外套”的路德维希吗?   当了人家男朋友以后变化好大哦!   殷妙的眼里闪烁着星星:“路德维希,你刚刚好帅啊!简直就是男人最帅瞬间top3!就比‘拿去吧刷我的卡’,还有‘不许动她,这是我的女人’差一点点。”   “你丢筹码的时候侧脸特别好看!赢回来的时候更加好看!”   “你好冷静好淡定哦,说不玩就不玩,真有魄力!”   彩虹屁像不要钱一样一个接一个,变着花样不停地夸他。   路德维希地脚步倏地停下,不声不响地盯着她。   她这张得吧得吧的小嘴,真的让他非常想用另一种方式堵上。   殷妙紧张地抿了抿唇。   她是不是太烦了?   最后路德维希轻轻叹息,将她身上的外套仔细收拢:“穿好,外面冷,我们走吧。”   “去哪啊?”殷妙懵懵地问。   “去吃饭。”   “可是……嗝。”她   忍不住打了个嗝。   “我已经吃饱了啊。”   “……”   *   【二十八岁】   芬兰,拉普兰地区。   殷妙在酒店房间里收拾衣服,准备出发前往附近的极光观赏地。   临近圣诞假期,北欧观赏极光的最佳时节已经到来,这也是她将新婚旅行选在这里的主要原因。   虽然脸庞看着依然清纯稚嫩,她却特意在出发前,将乌黑及腰的头发烫成性感的波浪大卷,防止再发生当年被外国人误以为“未成年失足少女”的尴尬场面。   两人的行李箱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在一起,殷妙先取出自己的衣服,然后在路德维希空着大半的行李箱里翻找,挑出几件厚实的外套,叠好抱起来的时候,从中间忽然滑落一个薄薄的礼品袋。   包装得还挺仔细,外面覆了层防尘罩,看起来从未拆开过。   殷妙好奇地捡了起来。   她很确定不是自己的衣服,那这是什么东西?路德维希准备的惊喜?   偷偷摸摸地拆开包装——   ……   “路德维希!!”   客厅里传来殷妙突兀的喊声。   几秒过后,浴室的门被打开,路德维希匆忙出来,腰间系着浴巾,浑身上下还在不断滴水。   “怎么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殷妙用两个指头拎着一件墨绿色的泳装,高深莫测地问道。   秀气的小v领,连体式设计,肩带上飘逸的绑带,外面罩着层飘逸的轻纱,裙摆上装点精致小巧的绣花,整体风格清纯又典雅。   就是为什么……这么眼熟呢?!   路德维希看清她手上的东西,表情难得有点不自然。   “……如你所见,这是泳装。”   “我当然知道这是泳装,可是你为什么要在箱子里偷偷放一件女式泳装啊?”   “而且这不是那个时候在瑞士泡温泉,你不让我买的那件么?”   “哦~原来你背着我偷偷买下来了啊!你竟然这么口是心非!”   “还藏了那么多年,明明是不好意思拿出来送我吧~”   殷妙好不容易抓到他的把柄,神情特别得瑟,叭叭叭得理不饶人地说了一长串。   路德维希任由她数落,心不   在焉地擦着头发,忽然提出建议:“不如你换上试试?”   “试试就试试。”殷妙傲娇地答应,反正她这几年也没长个子,肯定穿得上。   哒哒哒地跑去更衣室换衣服,问题很快就出现了。   她这几年吧,个子的确没怎么长高,但是……别的地方长了呀。   尤其是胸口那里,穿上这件泳装后,莫名紧得慌。   殷妙别别扭扭地出来,总觉得哪里都不自然。   “怎么会啊,明明以前刚刚好的,现在好像有点小了。”   “你是不是洗过了啊,所以它缩水了?”   “肯定是衣服的原因,放久了变形了。”   墨绿色的泳装紧紧贴在身上,将她玲珑的曲线烘托得一览无余,在灯光下又沾染点别的意味。   殷妙嘟囔着抬起头,这才发现路德维希坐在床尾,安静地凝视她。   说不清哪里怪怪的,但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他深绿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跟饿狼传说似的。   殷妙直觉地往后退:“……我还是换下来吧。”   手腕被蓦地拉住。   整个人被拽得往前趔趄,小腿撞上床尾,然后重心不稳地倒在床上。   路德维希灵敏地侧身,牢牢覆在她的上方。   他用手掌撑着床,防止自己的重量压到她。   头发上的水珠滴落下来,落在殷妙的锁骨上,冰冰凉凉的,又顺着皮肤滑落下去,激起一阵麻麻酥酥的触感。   清心寡欲的姜子牙又变成了昏庸无度的商纣王。   路德维希眼神幽深,语气意有所指:“既然你收下了礼物,那作为报酬,我应该可以对你做些合法又合理的事吧?”   什么礼物?明明是你刚刚哄骗我换上的,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殷妙试着推了推他,纹丝不动。   她红唇微启,用中文缓缓说出两个字。   “流——氓——”   一声低沉的轻笑传来。   路德维希喉结上那颗痣离她越来越近。   ……   午夜时分,两人手拉着手住进著名的玻璃小屋。   这里是拉普兰地区观赏极光的最佳位置,抬头就能看到璀璨耀眼的银河。   用冰块砌成的玻璃小屋更是当地的“网红”景点   ,里面卧室、卫生间、洗浴房应有尽有,还贴心地为旅客们准备了热茶。   外面是冰天雪地,小屋里却温暖如春,   殷妙抱着被子躺在床上,懒洋洋地靠在路德维希怀里,两人透过玻璃穹顶,望向纯净的夜空。   或许是他们运气好,凌晨的时候极光不负众望地如约而至。   夜空里的北极光不知疲倦地变幻飞舞,粉色、黄色和蓝色的电光时不时地交相辉映,再然后,视野里仿佛被按下静止键,整片区域覆盖上浓墨重彩的深绿。   ——和路德维希的眼睛一样的颜色。   殷妙眼底倒映出瑰丽灿烂的景象,在幕天席地里产生了被温柔注视的错觉。   “好漂亮。”她先是喃喃自语,然后兴奋地转过头:“你喜欢吗?”   你喜欢这漫天的极光,喜欢和我一起旅行吗?   或者说,你喜欢我吗?   路德维希低下头,无比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   “喜欢。”   他们曾一起登上阿尔卑斯雪山之巅,如今也在北极圈里相拥看极光。   他们相爱,也将永远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路路真的不容易,十年了,泳装终于送出去了。 第57章 旅行记旅(2)   【二十八岁】   “喂,你真的生气啦?”   殷妙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路德维希的肩膀。   路德维希纹丝不动地坐在阳台高脚椅上,手里握着本纸质书籍,没有抬头,   舷窗外的海浪破开水面,翻涌着不断后退,海风偶尔送来鸥鸟的清鸣,孤独静谧的圆月和无边无际的黑夜,将他不理不睬的英俊侧脸衬托得愈发冷漠。   两人相识十年,相恋四年,关于大事小事的决策往往心有灵犀,很少产生争执。重新恢复恋爱关系后,路德维希更是对她百般温柔呵护,殷妙还是第一次被他冷冰冰地甩脸色,得不到回应。   心里难免犯愁,却也无法抑制地升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新奇感。   她绕到他面前,扶着对方膝盖蹲下,不容逃避地仰头望向他,缓缓抽走握在手里的书。   调侃的尾音微微上翘:“请问路德维希先生,你现在是在生气,还是在吃醋啊?”   路德维希抬起眼眸,语气特别淡:“殷妙,你对陌生人就这么没戒心吗?”   “什么意思?”她面带疑惑。   “别人给你酒就喝?别人和你说话就回应?别人请你跳舞你也同意??”   路德维希发出灵魂三连问,一问比一问严厉,最后甚至连声调都拔高几分。   连串的质问,让殷妙原地怔愣几秒。   她默默地盯着他严肃的表情和前所未有的表现,实在没忍住,“噗嗤”轻笑出声。   ——路德维希的脸更黑了。   此刻他们正在“维京号”游轮的房间里,告别芬兰首都赫尔辛基,启程前往瑞典的斯德哥尔摩。   而两人这起“争吵”的起因,归根结底,不过是殷妙和别的男人跳了一支舞。   不对,严谨来说,是“差点”和别的男人跳了一支舞。   ……   “维京号”(Viking Line)游轮的名字起源于中世纪赫赫有名的北欧海盗,这些称霸海洋的狂徒极其擅长造船和航海,经常驾驶结构精良的海船在波罗的海一带抢掠财富,令周边居民闻风丧胆。曾经辉煌的历史过去后,如今的“维京”却成为了北欧著名   游轮公司的一款高端产品型号。   殷妙和路德维希新婚旅行的第二站,就是诺贝尔的故乡斯德哥尔摩。   在芬兰告别绚烂惊艳的极光后,两人即将搭乘夜晚航线,当天下午5:30从港口出发,历经16小时的航行时长,于次日上午9:35抵达目的地,这也意味着他们要在朦胧浩瀚的海上度过整个夜晚。   “维京号”是一艘红白相间的巨型豪华游轮,总共有11层高,游轮外形抢眼靓丽,配备功能齐全,内部设有餐厅、酒吧、歌舞厅、赌场、免税店等各种餐饮娱乐场所,供游客们消磨时间。   从赫尔辛基繁华的港口登船,伴随着现场乐队喜庆欢乐的演奏,再沿着玻璃廊桥进到船舱内部。殷妙预定的是船上最好的豪华阳台海景套间,作为游轮房间来说,已经相当宽敞明亮,里面配有折叠式大床,沙发电视,独立整洁的卫生间,还别出心裁地开辟出一个小小的落地窗阳台,桌面上贴心地赠送气泡酒当作入住礼物。   放下行李后,趁着天光依旧透亮,殷妙拉着路德维希去甲板上看风景。   船顶上空间开阔,不少人倚着栏杆眺望远方,或者坐在露天的咖啡桌上聊天放松。   临近落日,天空变成干净澄澈的灰蓝色,两边的岛屿点缀皑皑白雪,郁郁葱葱的松木挺拔生长。   游轮启动的时候,殷妙没有感受到明显的位移感,只能看到两岸的景物慢慢平移后退。   宽敞的甲板上有很多乘客走动,摆出各种姿势拍照。   殷妙有样学样,把脖子上的相机塞给路德维希:“我也要拍。”   说完又想到什么:“你会拍吗?我脸有点圆不太上相噢。”   “会,上个月孟女士广场舞比赛的时候,我帮她拍过几次,顺便研究了一下。”   路德维希微微放低相机,找好角度,任劳任怨地当起摄影师,替殷妙拍照。   他垂眸专注的样子总是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刷刷刷拍了好几十张,殷妙拿回相机一看:角度、光线、人像都很完美,把她拍得怪好看的。   她顿时有点惊喜,看不出来,路德维希这种钢铁直男,审美竟然还挺在线的。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后,室外气温   极速下降,他们又回到底下楼层就餐购物。   女人逛起街来是完全没有时间概念的,殷妙在购物中心全情投入,大杀四方,东挑又西选,看中的东西越来越多,统统往购物车里面塞,最后路德维希双手都快提不下。   她意犹未尽地回头吩咐:“太多了,要不你先把这些弄回房间吧。”   于是路德维希继摄影师后,又任劳任怨地充当搬运工。   “我去楼下逛逛,”   回去的途中,殷妙指着楼层导引,依然兴致勃勃:“一会回房间找你。”   “好。”路德维希温声应道。   两人在电梯间分头行动,一个上行,一个往下。   路德维希拎着大包小包回到房间,分门别类地帮她排列放好,然后贤惠地挽起袖子开始铺床。他先将枕头换成殷妙睡得惯的那款,再垫上丈母娘强烈要求他们带上的印花床单被罩,然后起身检查各种设施是否完好无损,忙完这番后,才终于得空坐下来。   虽说是出来蜜月旅行,但两人都有各自的事业,底下还有一堆嗷嗷待哺的员工,也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完全不管事,海上没有通讯信号,他就调出之前收到的几分文件查阅起来。   等到所有公事处理完毕,殷妙还是没回来。   路德维希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他给她发消息:「在哪?」   代表网络连接的圈圈转了好久,这条消息才勉强发送成功。   那边同样过了好久回复:「三层歌舞厅。」   路德维希穿好衣服,临出门前怕她着凉,又捎上一件殷妙的外套,准备下楼找她。   下行的电梯中途停了一站,涌进来几位面色红晕,打扮火辣的白人女孩,她们声音娇俏,兴奋地围在一起调笑打闹,看清里面站着的路德维希之后,神情不自觉地收敛几分。   广告屏幕里正在播放“维京号”游轮的宣传片。   一段浪漫的海上旅途,一场美丽的意外邂逅,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这是独属于年轻人的夜晚,躁动、热烈,空气里到处充斥着绯色又暧昧的信号。   而路德维希站在电梯   里,面若冰霜,心如磐石,和周围按捺不住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三层是游轮的娱乐中心,这个时间正是夜生活开场的时候,灯光闪烁的歌舞厅里,男男女女人头攒动,舞台中央的彩色球灯缓慢旋转,变换着五彩斑斓的光线,舞池里一对对拥抱跳舞的旅客姿态亲昵,不同的面容被映照成同样半明半灭的模糊。   路德维希人高腿长,站在入口的吧台处巡视全场。   吧台里的调酒师看到他,面色热情地询问:“您好先生,请问要喝点什么?”   里面人潮实在拥挤,路德维希视野受限,停在原地搜寻良久,终于透过缝隙看到眼熟的身影。   靠近吧台角落的小圆桌里,殷妙支着下巴,正望向舞池方向浅笑,面前还摆着一杯鸡尾酒。   他刚要迈步往前,附近坐着的几个人忽然散开,视野范围内骤然变得清晰。   路德维希恍然发现,殷妙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成熟优雅的金发男人站起身,绅士地后退一步,弯腰伸出手掌,想要邀请她跳舞。   殷妙先是摇了摇头,对方又说了什么,她考虑片刻,终于将手虚虚放上去。   场内的舞曲变换,悠扬的华尔兹音乐响起。   顶部悬挂的彩色球灯也适时地切成绿色,荧亮的光线打到角落独自伫立的路德维希肩膀上,莫名将他染上一层幽幽的绿意,似乎连头顶都围绕由绿光构成的帽子。   ——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先生?您要喝点什么?”   调酒师看他没反应,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路德维希面沉如水,定定地盯着那个方向。   殷妙起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回头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挥动右手招呼他过来。   路德维希和她隔空对上视线,沉默两妙,面无表情地掉头就走。   殷妙:“……”搞什么?怎么来了又走了?   她和身边人道声抱歉,连忙追过去。   路德维希两条大长腿,走起路来衣角带风,殷妙逆着人潮挤出去的时候还以为追不上,没想到刚踏出歌舞厅门口,就看到他停在船舷出口旁边,没走远,就这么安静地站着。   到底还是舍不得让她着急。   殷妙来到他面前,毫不知情地问:“你怎么没进来?”   夜晚海风有点大,顺着敞开的通道钻进来,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飞舞。   单薄瘦弱的肩头被激得瑟瑟发抖。   路德维希不声不响地往她旁边走了一步,默默挡住风口。   将外套递给殷妙后,他平静地开口:“不早了,回去吧。”   ……   弄清楚事情原委后,殷妙迅速收敛笑意。   路德维希从进房间开始就一言不发,闹了半天别扭,原来还是生气了。   她摩挲着他的膝盖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不像典型的西方人,关于两性关系和人际交往这方面,我的国外同学都看得相当开放,你却像华国人一样保守。”   “当然,我没有说这样不好的意思,只是你今天又提到‘和陌生男人亲近’的话题,以前我们就是因为这样荒谬的借口分开的,你不会又来一遍吧?”   说起那些不甚愉快的过往,殷妙的神情也变得惆怅起来。   路德维希覆上她的手掌,低声解释:“殷妙,我不是吃醋,我是在担心,这里不是华国,船上人员太多太杂,没有你想象的绝对安全,或许是我草木皆兵,但我不能承受任何失去你的风险。”   过去几年的大起大落和孤独煎熬,让他变得格外没有安全感,又或许是现在的生活太过安宁,美好幸福得像是易碎的泡沫,路德维希总是忍不住担心会有梦醒的那一天。   到了今天,究竟是她爱他多一点,还是他离不开她多一点,早已成为解不开的谜。   殷妙侧着头听完,同样认真地解释:“酒是我自己点的,无酒精的莫吉托,喝不醉的,而且我是亲眼看着调酒师端过来的,你来之前,我是和那人说了会话,但我没有放下戒心。”   “至于为什么会答应他跳舞……”   她盈盈地笑起来:“因为我心情好,你知道吗?他在和我聊你……他认识你。”   “那人是个黑格尔哲学的狂热爱好者,以前曾在《哲学评论》(Philosophical Review)上偶然看到过你的论文,非常赞赏你的观点,刚才   他一直在对别人滔滔不绝地说这个,我才坐下听了会。”   “路德维希,我们是收到华国法律保护的夫妻,我爱你,你不用担心会随时失去我,所以不要有那么大的压力,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的,嗯?”   她轻言细语的抚慰永远是世上最好的灵药。   路德维希整颗心脏慢慢落回去,内心咆哮嘶吼的猛兽收起爪子,安静地趴回铁笼里,将头颅搁在地上以示臣服,深绿色的瞳孔透过栏杆,目不转睛地凝望眼前让他平静下来的人影。   “夫妻。”   他缓缓重复这个单词:“可是无论按华国还是德国的习俗,你好像从来没有正确地称呼过我,这让我非常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他说得极为认真,似乎对“称呼”这件事格外在意。   殷妙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地抬起头:“那你想我怎么称呼你?达令~甜心~哈尼~还是按照德国的习惯喊你Schatz(心肝儿)?或者是Sucki(小蜗牛)?”   话音刚落,她就被自己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   路德维希眉毛一扬,微微挺直脊背,显然也有点坐不住。   他轻咳两声,面带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古板?”   殷妙摇头,真情实意地夸赞:“不,我觉得你很suss(甜)。”   路德维希面色舒展,眉眼含笑,看上去特别受用的样子。   殷妙仰起头,趁机在他下巴上“啾咪”亲了一下。   “好了老公~别生气了嘛。”最后她又轻又软地喊道。   “陪我去跳舞吧?”   夫妻之间,生气了还能怎么办?互相哄呗。   ……   重回歌舞厅的时候,那位成熟优雅的男士依旧坐在原处,斗志昂扬地和别人谈论那篇曾经让他惊为天人的哲学论作,仿佛站在舞台中央激情四射的演讲家。   响彻空间的音乐声里,殷妙拍拍他的肩膀打招呼:“嗨,我回来了。”   男人转过头,刚想和她这位忠实的听众问好,目光却陡然落在后面的英俊男人身上。   他有一双极为深邃的墨绿色眼睛,仿佛能堪破宇宙的浩瀚奥秘,或是能揭秘世界本原的真相。   “介绍   一下,你特别喜欢的那篇论文第一作者。”   “也是我的先生。”   两人紧紧交握的十指上,同款钻戒熠熠生辉。   *   【十八岁】   离开奥地利后,殷妙和路德维希驾车来到中欧国家捷克。   因为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布拉格广场》,这里曾经是殷妙年少时期最想来的地方。   可惜到了地方才发现,捷克并没有布拉格广场,只有布拉格老城广场。   老城广场里铺着整齐的青石板路,到处是五颜六色的屋顶,鲜明跳跃的色彩给人一种身临童话王国般的奇幻印象,可惜实际上的“布拉格广场”面积很小,也没有可以投币的许愿池。   广场中央矗立着青铜色的胡斯雕像,周边的建筑则是不同时期的风格荟萃,有典型的尖顶哥特式钟楼,也有平和稳重的巴洛克风住宅,迥然相异的艺术理念在这里奇妙汇聚,融合得毫不突兀。   市政厅顶上的时钟每到整点会进行报时,底下的死神雕像牵动铜铃后,钟上的窗门就会收到召唤自动打开,从里面依次出来十二座圣像,向游客鞠躬,场面壮观又震撼。   两人在周边转了一圈,正好也到吃饭的点,殷妙便拉着路德维希去他心心念念的中餐馆。   自从选修汉学后,路德维希莫名其妙多出个爱好,总爱去品尝各地的中餐馆。   他们找的这家餐馆名字取得十分大气,叫作“长城饭店”。   里面的装修倒也是下了功夫的,看上去像是华国古典的奢华怀旧风,大厅放有十几张红木八仙桌和方凳,角落里摆着青竹等大型植物,横梁上还挂着古色古香的灯笼。   找到空的位置坐下后,服务员立刻热情地递上菜单。   路德维希快速扫了一眼,显然对中餐厅的常见菜品了然于心,熟练地开始点菜。   “左宗棠鸡,鱼片配豆腐,再要四个蒸的饺子,还有带辣酱的手工面……”   殷妙越听越懵:“等等等等……”   她凑过脑袋一看,路德维希手上拿得菜单左边是中文,右边写着英语,每项菜肴都介绍得非常详细,详细到所有配料都列在上面,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这里的饺子竟然还是   按个卖的。   她顺着菜单往下浏览,手工面那行除了英文,还有几个中文小字备注:「不太好吃哦慎点」。   殷妙瞬间乐了,这老板也真是个人才,仗着老外看不懂中文,明目张胆地吐槽自家菜品。   她扭过头问路德维希:“你是懂中文的呀,这都写了不好吃你怎么还点啊?”   路德维希沉默一瞬:“我以前吃过,觉得……还挺好吃的。”   殷妙无言以对,又好奇地问边上的服务员:“既然都写明不好吃了,为什么还放在菜单上啊?”   服务员是个亚洲面孔,闻言指指路德维希偷笑,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眼神:“他们老外爱吃。”   殷妙忽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梗,据说国外中餐厅里都有一份隐藏菜单。   她搓着手指试探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专门给华国人的菜单?”   服务员四下张望,和她确认过眼神后,默默点头:“有的。”   去后厨那里转了一圈,他很快换上来一份全中文的菜单。   终于看到眼熟的菜名,殷妙心里顿时舒坦极了,大手一挥开始重新点菜:“给我们来盘大份孜然羊肉,毛血旺,辣子鸡丁,再来个虾仁滑蛋和和山珍菌菇汤!对了还要两碗米饭!”   她麻利地点完菜,送回菜单的时候,发现路德维希面带感慨地望着她。   “你很厉害,我去过很多次中餐馆,从来不知道还有另外的菜单。”   可怜见的,路德维希从来没到过华国,所以只能隔着七千公里的距离望梅止渴,借由富含当地特色的食物,试图构造出一个完整而清晰的印象。   殷妙心疼地摸摸他的小手,顺便揩油:“你都没吃过正宗的中餐吧,其实国外餐厅里的菜品都是经过改良的,我们华国每个地方都有特别的小吃,你知道猫耳朵吗?”   “猫的耳朵?这也能吃吗?”这个单词实在太过奇特,路德维希很快摇了摇头。   “不是猫的耳朵啦!它其实是一种圆圆的,脆脆的面食。”   殷妙兴致勃勃地为他介绍,“除了猫耳朵,还有里面裹着油条的葱包烩、带薄脆的煎饼、凉粉、臊子面,啊还有还   有螺狮粉!不过一般人接受不了它的味道……”   说起各地美食,她口若悬河,两眼闪闪发光,吃货本性暴露无遗,根本停不下来。   路德维希在旁边注视着她,安静地倾听,神色显得十分专注。   殷妙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   她有点不好意思,胡乱玩着桌上的筷子忐忑问道。   “那个,我是不是有点烦啊?”   “不,我觉得你很suss(甜)。”   路德维希摇头,真情实意地夸赞。   从不说情话的男人,真正对你说出情话时,那种杀伤力是极其巨大的。   殷妙的脸瞬间爆红。   她心头一热,忍不住脱口提议。   “那要不要,我们毕业旅行就去华国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啊。”路德维希想也不想,立刻同意下来。   “那说好了哦,不许反悔,拉钩!”   殷妙伸出小拇指,期待地放到他眼皮底下。   路德维希无声地笑了笑,学着她的样子,将两人的手指慢慢缠绕在一起。   “说好了,拉钩。”   作者有话要说:旅行番外完。   -   【Tips】   夫妻昵称:德国情侣之间喜欢用小动物来喊对方,比如“小蜗牛”、“小熊”、“小兔子”、“小麻雀”等等,咦?好肉麻哦!   Philosophical Review:即《哲学评论》,国际顶尖的哲学核心期刊,此处提升路路逼格专用,请勿深究;   -   又来为征文比赛拉票票啦~   请各位尊贵的荣耀的高级VIP会员移动小小手指为妙妙投票,具体方式请见文案或55章作话,大家都是真金白银花了钱的,说话行事都硬气点,给我投她哈哈哈!(嘶吼)   爱你们,笔芯。 第58章 少年期(1)   蔡允泽回去的时候, 弄堂里的阿婆正在用一种叫做“煤球炉子”的东西生火。   她佝偻着背坐在藤编矮凳上,手里举着面破了个洞的蒲扇,慢悠悠地摇晃, 炉子上的烟囱断断续续冒出浓浓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熏味。   看到他过来, 阿婆眯着老花眼, 口音很重地招呼:“回来啦?今朝蛮早哦?”   他点点头:“嗯,我晚自习请假了。”   阿婆朝昏暗的弄堂里面努了努嘴, 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种嫌弃又瞧不上的表情:“你老爹又吃老酒了, 做梦还在说昏话……你要劝劝他做人想开点……咳咳咳!”   傍晚的穿堂风吹过, 将乱飞的烟雾吹到她眼睛里, 阿婆捂着嘴巴咳嗽起来。   蔡允泽快步上前, 接过她手里的蒲扇, 蹲下帮她生火:“您这样着不起来,得顺着风扇。”   他的动作很熟练, 不过几下,原本奄奄一息的柴火就“噌”地升起明火。   用铁钳从墙角夹出一块煤饼, 放到炉子上面确认引燃后, 他这才和阿婆告别,往家里走。   推开门, 屋内果然酒气冲天,没走几步, 脚下就踢到空啤酒瓶,咕噜噜地滚进衣柜底部。   饭桌上空空荡荡, 别说热腾腾的菜肴了,连点残羹剩饭都没有,完全没有开火的迹象。   蔡允泽进到卧室, 果不其然看到蔡卫国赖在床上。   他连厂里的制服都没脱,就这样合衣躺在那里,眼睛半睁半闭,神态非常颓废。   自从她母亲因病去世以后,他一直就是这样,浑浑噩噩以酒度日。   蔡卫国年轻的时候,跟着冲劲满满的妻子,从隔壁徽市来到沪市打工,两口子都没什么文化,辛辛苦苦奋斗十几年,虽然没闯出什么名堂,到底在这老破的居民楼里勉强安了家。   以前这个家靠他母亲支撑,现在母亲离世,蔡允泽身为儿子难免伤心,但到底还能振作生活,可他老子却像彻底失去主心骨,从此一蹶不振。   蔡允泽拍拍他的后背,试图叫醒他:“爸,你吃饭了吗?起来吃点。”   “我不吃。”蔡卫国动也不动,含糊地拒绝。   “不吃饭光喝酒,你想饿死吗?”   “小王八羔子,毛都没长齐,还管起你老子来了!”   蔡卫国性格懦弱,喝醉酒后却总爱耍威风,立刻扯着嗓子叽里咕噜,逻辑混乱地骂了他一通。   他自己不吃饭,也丝毫不考虑还在长身体的半大儿子会不会饿肚子,就那样麻木地躺在床上,仿佛钻进壳里的蜗牛,独自拥抱悲伤,向整个世界摆出消极逃避的姿态。   蔡允泽劝不动,临出门前捏着门把,语气平静又低落。   “你要是真的心里难受,就再找个吧,我不会反对的。”   床上的人翻个身,嘴里嘟囔不停,看起来像是陷入沉睡,也不知道听没听到。   ……   事实证明,那晚的话,蔡卫国还是听到了。   因为那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兴高采烈地领回来一个陌生的女人。   “小泽,这位是你胡阿姨。”他说完紧张地搓着手,神情有几分刻意营造的热情。   女人长相一般,双眼细长,身材瘦削,看起来很是精明能干,和她母亲是同一种类型。   蔡卫国是个失败的男人,行事毫无担当,骨子里就需要强势的伴侣来替他当家作主。   蔡允泽面对这个结果,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反对,只是变得更加沉默。   他的少年期结束得很快,亲生母亲去世,父亲重组家庭,两次家庭变故让他被迫迅速成长。   很快他就拥有了全新的家庭关系:一位继母,以及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   这年暑假,年级里组织了产学研结合的夏令营活动,校方显然很重视这届初中毕业生的发展,因此特意鼓励大家都踊跃参加,借此机会加强对名校的认识,开阔未来就业视野。   蔡允泽把这个消息告诉蔡卫国后,他默不作声地抽了一口烟。   “要交多少钱?”   “一千八。”   蔡卫国摸了摸自己口袋,面色十分窘迫:“你知道的,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千来块……都给你胡阿姨拿去保管了,要不你问她要去?”   蔡允泽盯着他看了两秒:“好。”   他又去找胡倩,胡倩听完他的来意,拒绝得相当干脆:“你知道小涛有先天哮喘,上周又得了肺炎要做雾化,看病住院的开销很大,反正你夏令营去了也是玩的,你弟弟可是生命攸关的大事,我看还是算了吧?”   蔡允泽垂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缩:“我爸的钱呢?”   胡倩的声音立刻变得尖锐:“什么你爸的钱,你是在怀疑我有钱故意不给你?!”   “我说小泽,你也十五六岁了,怎么就不能多为家里考虑考虑?你爸爸挣钱不容易,能省的地方就得省着点花,由不得你这么糟蹋……”   邻居阿婆曾经偷偷拉着他,说胡倩面相看着不好相处,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让他心里有点数。   蔡允泽那时还不懂人性复杂,只能隐约感到对于未来的无力感。   “那行,我知道了。”   现在他终于懂了,于是没等胡倩说完,他态度冷淡地应了声,扭头就走。   胡倩一愣,紧接着就在后面骂骂咧咧,骂他“小兔崽子不知好歹”,说话相当难听。   而蔡卫国无能地拉住她的袖子,苦着脸哀求。   蔡允泽来到门外弄堂,深深吐出胸口的浊气。   天色阴沉灰暗,狂风哀号着呼啸而过,头顶交错的电线和晾衣杆将视野切割成无数狭小的方块。   隔着一条马路,对面就是沪市最繁华的区域,现代摩登的高楼大厦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那样光鲜亮丽,而他身处的楼道却堆满自行车和各种垃圾杂物,连空气都显得过分逼仄。   台风要来了。   少年的肩膀依旧单薄,身形也过分瘦弱。   但他明白,从此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   *   “喂,蔡允泽,你当我男朋友吧?”   白皙纤细的手掌按在蔡允泽的课桌上,将他的化学试卷压出一道难看的皱痕。   定睛看去,那双手的指甲上还涂着亮晶晶的粉嫩指甲油。   蔡允泽正在攻克最后一道大题,思路骤然被打断,神情不悦地抬头。   眼前的女生晃着小腿,肆无忌惮地坐在他前桌的桌面上,容貌姣好,神情骄纵。   在明令禁止不许烫头的高中校园里,她却偏偏留着栗色头发的梨花烫,还化了精致的淡妆,表情是目中无人的嚣张跋扈,明目张胆地对着心仪的男同学发出早恋宣言。   蔡允泽知道她,或许应该这么说,全校没有人不知道她。   刘诗婷,父亲是邻市赫赫有名的企业家,家里经营着全国规模最大的制伞企业,每年销量虽然比不上某奶茶连起来能绕地球一圈,但好歹也能卖出几亿把。   她是那种,从来不用为生计担忧,出生就赢在终点线的大小姐。   “抱歉,我没兴趣。”   蔡允泽重新低下头,去扯对方掌下的化学试卷。   刘诗婷却不肯放手:“你连试都没试,怎么就知道没兴趣?”   蔡允泽放学以后还有别的事情,对方这样胡搅蛮缠故意耽误他的时间,令他心情瞬间不好起来。   他脸上写满不耐烦,狭长的凤眼透过镜片,挑剔地望着她:“我们不认识吧?你看上我什么了?”   刘诗婷被他这一眼看得心旌摇荡,说话都磕巴一下:“看上你……你成绩好啊!”   这倒是大实话,她学习奇差无比,怎么也读不进书,是自家老爹贡献大笔择校费才能借读这所重点高中,蔡允泽却是实打实凭自己本事考进来的,而且每次大考小考,他的综合成绩在全校排名中从未掉出过前十。   他不光成绩优秀,行踪还神秘莫测,从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同学们都以为他要么智商过人,要么就是天生热爱学习,只有蔡允泽自己清楚,他所有明面上的优秀都是每天挑灯夜读,靠着大量刷题生生拼出来的。   他带着极强的目的性去学习,去做题,去考试。   因为对于寒门学子来说,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如果学习真的能改变人的命运,他会将这条道走到黑。   刘诗婷的回答没有让他动容。   蔡允泽仔细地抚平卷子上的皱褶,发出轻嗤:“三班的许伟,五班周云奇,这次期中考试排名都比我高,你找他们去吧。”   许伟是个快两百斤的小胖子,周云奇最近精力旺盛,脸上冒出不少青春美丽疙瘩豆,刘诗婷想到两人的样子就一阵恶寒,动作没注意,手下微松,那张皱巴巴的化学卷子终于被抽走。   看来今天是写不完作业了,蔡允泽迅速收拾书包,准备离开。   刘大小姐立刻伸出脚上好几千块的运动鞋,不依不挠地挡住他的去路,还趁他不注意,一把摘掉他脸上的近视眼镜,她这会终于不再绕圈子,说出心里话:“可是他们都没你长得帅啊!”   十七岁的蔡允泽,清俊又挺拔,鼻梁上总是架一副无框眼镜,却丝毫没有书呆子的呆板。   他和同龄那些聒噪顽劣,动不动就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满身臭汗的高中生完全不同,身上多出某种格外吸引女生的成熟魅力——属于成年人的世故。   刘诗婷单手玩弄着他的眼镜,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甩来甩去,只要一不留神脱手,没有任何保护的镜片就会摔得粉碎:“你为什么不同意啊?跟我交往你也不吃亏啊?”   蔡允泽视线模糊,紧紧盯着她手里的动作,声音沉得可怕:“还给我。”   他一把夺过眼镜,重新戴好后,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我从不做浪费时间的事。”   刘诗婷回教室的时候,班级里的小姐妹连忙围上来打听消息:“怎么样怎么样,他同意了吗?”   她满是无所谓地耸肩:“蔡同学好像急着有事,先走了。”   旁边长头发的闺蜜趁机插话,向刘诗婷通风报信。   “我猜应该是去打工了吧?听说他主动找班主任沟通过,申请不上晚自习。”   “打工?为什么要打工?”   “还能为什么,肯定是家里条件不好呗。”   刘诗婷摸着自己顺滑的头发,高兴地笑出声:“缺钱?那就好办了。”   “不就是钱吗?他当我男朋友,我给他钱好了呀,要多少有多少!”   闺蜜瞥她一眼,欲言又止:“婷婷,你真的喜欢他啊?”   “喜欢啊,蔡允泽当我男朋友,带出去多有面子啊,学校里暗恋他的女生那么多,谁都没成功,最后不还得是我的?你们谁能抢得过我?”   她拨弄着自己新做的指甲,若有似无地瞥了旁边的闺蜜一眼。   闺蜜像被戳破心事,立刻面色汕讪:“……是啊,你肯定行的。”   刘诗婷自我欣赏片刻,忽然像是来了兴趣:“哎,你知道他在哪儿打工吗?”   ……   蔡允泽坐在货箱上喝水。   天气炎热,他脱了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和线条分明的胳膊。   谁没想到他看着瘦弱,手臂上的肌肉却一点不少,并不是健身房里锻炼出来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绵软艺术品,而是蓄满蓬勃力量,由于长期体力劳动练就的结实。   他刚刚完成今天的兼职,帮这家服装店的老板李叔去附近大型批发市场选货、打包、装箱,再和店里的小工用面包车拉回来。原来李叔只是带着他去帮忙,偶尔也会问问他的意见,结果年轻人眼光出挑,他选的衣服总是卖得最俏,后来李叔就把进货这事全权委托给他。   墙上的壁挂小风扇颤颤巍巍地摇头晃脑,间隔好久才吹来一阵微风,根本解不开盛夏的酷热。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某位领导人出访南美洲国家,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如影随形地替他进行同步翻译。   李叔从里间掀开门帘出来,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电视机,忍不住感慨道:“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这些学洋文的毕业出来可赚钱了,我听说他们都按小时收费,一个钟得要这个钱!”   他边说边摇头,比出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   “五百?”蔡允泽猜测。   他的工钱是进一次货一百块,高中生没有什么眼界,以为一小时五百就赚得很多了。   “什么五百,五万!”李叔拔高嗓门,满脸唏嘘。   “我们这些人累死累活地进货卖货,一年到头也就赚这个钱,人家动动嘴皮子,随随便便就能赚大钞票,这人和人的命啊果然不能比,我是没什么指望了,你可得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嗯。”   蔡允泽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流连在屏幕上,表情却显得若有所思起来。   人和人的命的确是不同的,至少他就不会和蔡卫国一样,窝囊得必须仰仗别人生活。   他要拼出自己的前路。 第59章 少年期(2)   “小泽来, 这个月的工钱。”   蔡允泽周末没事的时候,偶尔会过来帮忙看店。   这天临近傍晚,李叔手里拿着个开口黄纸信封, 轻轻放到他面前的收银台上。   蔡允泽打开一看,里面是薄薄几张崭新的钞票。   抽出来数了数, 又退回去两张:“李叔, 你给多了。”   李叔笑眯眯地推拒:“多的部分算我个人补贴你的。”   他面带关心地问道:“你都读高三了,学习紧不紧张?我听说高三学生压力很大的。”   蔡允泽把钱收进口袋放好, 面色淡淡:“还好, 应付得来。”   其实他最近晚上睡的时间越来越少, 学校里已经进入第一轮大复习, 老师们像纸不要钱一样, 疯狂发作业和各科试卷, 他为了不落下进度,经常每天写到凌晨两三点才能完事。   “那就好, 对了小泽啊,你自己存下多少钱了?”   李叔面色犹豫地搓着双手, 吞吞吐吐地问:“叔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啊, 就是……你看平时你也不怎么花钱,过得挺节俭的, 应该存了不少吧?”   “没多少,”蔡允泽停顿一下, 手指轻敲着桌面,平静地补充, “应该够大学一年生活费。”   到底是少年人,面上再不动声色,话里话外还是藏着些隐秘的骄傲。   他上网查过资料, 目前自己手头的存款,已经勉强能够负担在国外一年的生活费。   至于之后的经济来源,他可以去了那边以后再想办法。   蔡允泽想去留学。   但这件事情,他从来没对第二个人说起过。   所以李叔自然体会不到他暗搓搓的炫耀,反而非常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啊,兜里有几千万把块钱,你这大学生活可以过得蛮滋润了!”   许是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李叔踌躇片刻,终于说出本意:“小泽啊……”   “最近半年店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差,你看李叔也是没有别的办法……要不明天开始你就在学校里面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名牌大学,我这里就自己忙活吧。”   蔡允泽沉默一瞬,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藏在口袋里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几张钞票。   “好的,李叔,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蔡允泽做过很多兼职:奶茶店、游乐场、发传单,还帮人送牛奶送过货。   他没有成年,没有学历签订不了劳动合同,因此只能挑些零碎又钱少的活做。   李叔给钱实在,也不会过分压榨员工,算得上是个良心又宽厚的老板。   只是心地再好,到底也是生意人,不是慈善家,可以一直无条件地帮着他。   蔡允泽能理解他们成年人的无奈。   李叔面上也有几分不忍心,但看他答应了,说话终于痛快起来。   “哎,那你明天再带我进趟货,好久没去我都生疏了。”   “好。”   两人坐在店门口说话,迎面过来几位青春靓丽的学生。   打头那位留着栗色梨花烫,没穿校服,身上一条设计抢眼的连衣裙,面料看着柔软精贵。   一行人在街对面张望一会,很快明确目的地,直直冲着他们而来。   刘诗婷一脚踏进店门,就冲着收银台里的蔡允泽仰起下巴:“喂,蔡允泽,你跟我出去玩吧?”   “没空。”蔡允泽坐在收银台里一动不动。   刘诗婷也不气馁,转而背着双手,步伐轻快地进到店里,像个普通顾客一样,扯着货架和墙上挂的衣服挑挑拣拣地看:“老板,你店里的衣服我全都买了。”   黑发少年抬起头,皱着眉头瞥她一眼。   刘诗婷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看过去:“我都买下来的话,你今天不就有空了吗?”   李叔在旁边愣了愣,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小姑娘别斗气啊,你要是喜欢就挑两件,小泽的同学,叔叔给你多打个折。”   “我没开玩笑。”刘诗婷收起笑脸,声音提高两度。   她还真是做足准备来的,从背包里掏出厚厚几沓钞票,“啪”地砸在台面上。   “这些钱购吗?不够我可以刷卡。”   码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蔡允泽刚刚入手的同样触感,同样的崭新,意义却截然相反。   这几沓现金的厚度惊人,是蔡允泽在这家小小的服装店里辛辛苦苦干上两三年才能获得的报酬。   ——刺眼。   李叔为难地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小姑娘,要不还是和你家长商量下,这么大笔钱……”   刘诗婷二话不说把钱推到李叔面前,言之凿凿:“大叔你就放心吧,不用商量,况且对我来说这也没多少钱,我自己的零花钱,我还做不了主了?”   李叔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嘀嘀算起来:“那你挑几件喜欢的吧,我按实际价格卖给你,总不能占你小丫头片子的便宜不是,回头你家长再找上门来…… ”   刘诗婷咯咯地笑:“不过就是几件衣服,我就是把你店都搬空,我爸妈也不会在乎这些。”   陪着刘诗婷过来的女同学扯扯她的袖子,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店内所有人都能听到。   “婷婷,你买这么多干吗?你平时又不穿这些衣服……”   刘诗婷斜她一眼,闻言轻笑,脸上笑容灿烂。   “我是不穿,可以买来送给你们啊,刚刚你不是还说想买新衣服么?怎么现在又不要了?”   女同学面色一红,尴尬地放下手,神情讷讷,却也说不出拒绝:“啊……好、好啊。”   “那就你们先挑,剩下的我可以拿回去送给家里的阿姨。”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身后跟着的几个同学表情却都有些不好看。   他们假装在店里徘徊,视线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飞向蔡允泽那边,而蔡允泽稳坐如松,面无表情地低头做自己的事,无框镜片挡住他的双眼,看起来对眼前的情况无动于衷。   刘诗婷还真把店里摆出来的衣服全买了下来。   她走到蔡允泽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衣服我都买下来了,现在你有时间和我约会了吧?”   李叔今天做成一笔大生意,脸上笑开了花,憨厚地在旁边怂恿。   “小泽,我这里没事了,马上关店,要不你就和同学玩去吧。”   蔡允泽摇头:“我说过了,没空。”   刘诗婷不高兴地质问:“为什么?衣服我都买了,你现在还有什么事?”   蔡允泽神情冰冷:“你以为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能用钱买到吗?”   “不可以吗?”刘诗婷怔了怔,天真却残忍地问道。   他没再继续和她争辩,独自背上书包,推开门扬长而去。   “让你失望了,我已经不在这里干了。”   刘诗婷急得去扯他的袖子:“喂你怎么这样!我衣服都买了!”   蔡允泽毫不留情地躲开:“关我什么事,钱又不是给我的。”   有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阴阳怪气:“切,真不明白他在清高什么啊,明明家里那么穷,来来回回就穿那两双运动鞋,还一副好像谁也看不上的样子。”   刘诗婷回过头,满脸的嫌弃:“人家再穷,也比你偷父母的钱买限量运动鞋,还闹到学校强。”   男生被她刺得满脸通红,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脚,把自己那双名牌运动鞋往后藏了藏。   *   回去的路上,蔡允泽接到留学中介的电话。   “喂蔡同学?是这样的啊,你的材料我们已经审核过了,没什么大问题,等你高考完了就可以跟着项目去办签证,就是可能还需要念一年的预科或者语言班,才能申报当地大学。”   “嗯,我知道。”   蔡允泽决定去德国留学,学习小语种翻译。   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德国的大学不收学费。   同样的发达国家,英美那边动辄几十万的学费,他肯定目前的自己负担不起。   翻译赚钱才学翻译,德国不用学费才去德国,蔡允泽就是这么现实。   电话那头的中介还在耐心地交代:“对了,你现在可以提前准备保证金,先去德意志银行开户办个银行卡,然后往里面存8000欧元……”   “什么保证金?”蔡允泽微愣。   “就是8000欧元啊,不是我们乱收费啊,每个人都得付这钱。”   蔡允泽的脚步骤停。   眼前正好是一个川流不息的路口,过去以后就是回家那条幽深逼仄的弄堂,身后却依然是繁华忙碌的现代化都市。绿灯亮起,无数神色匆匆的人从他身边挤过,来来往往脚步不停,而他握着手机站在原地,面色越来越沉重。   再走一步,他的人生就会截然不同。   只差一步。   蔡允泽的声音轻到发飘:“当时咨询的时候,你不是说德国不用交学费吗?”   “这确实不是学费,相当于提前预存的生活费,到那边以后每个月都会按期返还给你的。”   “要不你还是回去跟你家长再商量下吧,这事越早去办越好,到时候流程走起来快。”   8000欧元。   蔡允泽在心里飞快换算,按照现在1:9的汇率,差不多折合人民币72000元。   仿佛瞬间跌进冰洞,整颗心下坠不止。   ……   蔡允泽无精打采地推开家门,客厅里蔡卫国正陪着他弟弟胡涛写作业。   他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不过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上,偏要摆出一副虚伪的慈父面孔,坐在那里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子嘘寒问暖。   蔡允泽心里有事,表情便有些魂不守舍,随口喊了他一声便准备回房间。   蔡卫国倒是出声叫住他:“哎小泽,你那些初中用过的课本啊习题册啊,我记得上面都写了很多笔记的,要不找出来借给小涛看看,让他提前预习预习。”   蔡允泽语气冷淡:“以前的课本我都卖了。”   蔡卫国愣住:“你不是刚念完初中么,怎么书都卖了?”   “不是刚念完,我今年都高三了,还留着初中的书干什么?”   蔡卫国的表情僵了一下,显然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大儿子都读到高中了。   别的孩子天天回家和父母汇报成绩,蔡允泽这两年来却从来不和他谈起学校的事。   他没在儿子的试卷上签过名,也一次都没出席过家长会,只能根据模糊的记忆,依稀回忆起儿子中考时候的成绩,所以以为他不过将将初中毕业。   他摸了摸鼻子,面色有点尴尬:“那要不你有空……就教教小涛写作业吧,他身体差经常请假,老师说他有点跟不上班里的进度。”   蔡允泽直接拒绝:“我最近没时间。”   存的留学费用远远不够,今天又丢了工作,他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教人写作业。   回到屋里,他把书包往桌上随意一丢,进到浴室洗澡。   大约五分钟后,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胡涛偷偷摸摸溜进来,在他书包里胡乱翻找。   他先是摸出几块硬币零钱,偷偷藏到自己裤兜以后,拉拉链时不经意间碰到某个密封的文件袋。   半大小孩好奇心强,抽出来看了眼,立刻面色惊讶地拿去找他妈妈。   当天晚饭的饭桌上,众人沉默地吃饭,胡倩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   “小泽,你想去国外读书?”   蔡允泽的动作顿住。   胡倩看他不说话,直接把拆封的文件袋丢到桌上,露出几页被翻过的留学宣传材料。   “你们动我东西了?”他的声音冻得像寒冰。   在饭桌上扫视一圈,唯有胡涛立刻把脸埋到碗里,假装扒饭。   他的这个弟弟总爱在他这里偷零花钱,以前蔡允泽发现的时候曾经厉声呵斥过,但他自小身体孱弱,大人都宠着疼着,打不得骂不得,胡倩还指责他这个做哥哥的不懂事,不让着对方。   于是后来,他会故意在显眼的地方放几块钱零钱,将自己真正的银行卡藏得更隐蔽。   胡倩看他默认了,抱着碗的手都气到发抖:“出国出国,天天想着不切实际的美梦,家里哪有这个条件,你安安分分读个大学不好吗?非要给你爸爸找事?你就这么不体谅他?”   蔡卫国夹在老婆儿子中间两头为难,试探着询问:“那个小泽啊,这个出国要多少钱啊?”   蔡允泽放下饭碗,冷冷一笑:“十万,你们出吗?”   胡倩一听,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先是惊了一下,紧接着差点跳起来。   “十万?!你怎么不去抢啊?!”   蔡卫国犹豫:“要不我先去问亲戚借借……”   胡倩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到刺耳:“蔡卫国你脑子是不是瓦塔了?你去借这个钱谁来还?靠你儿子吗?他倒是潇洒拿了钱跑到天高皇帝远,最后还不是我们小涛跟着受罪啊!”   胡倩一把拉过亲儿子胡涛,抱着他开始哭天抢地,整个客厅里都回荡着她不甘的咒骂。   “老天爷啊,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天天要过苦日子……”   蔡卫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放下碗就去扶她,反被她一巴掌推到一边,撞得整张桌子乱晃。   那堆申请材料散落到地面,滚烫的汤汁溅在上面,洇出大团难看的污渍。   胡涛在她母亲怀里扭来扭去,鞋底来回踩动,留下凌乱漆黑的脚印。   蔡允泽冷眼旁观这出闹剧,嘴角勾勒出嘲讽的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Tips】   关于学费:以前德国大学的确不收学费的(只收少量注册费),但从2018年开始,南部两个州开始收学费,还很贵!   关于留学:高中生申请德国留学是需要高考成绩的,所以蔡蔡还要熬过这一关。 第60章 少年期(3)   蔡允泽走到自己座位, 放下书包的时候,明显感受到气氛有一丝异样。   班里的同学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他。   明明是早读的时间,教室里却鸦雀无声, 周围人全都埋头写作业,行为非常刻意。   前排的女生心不在焉地捏着圆珠笔, 侧过身来偷偷回头看他, 不小心对上他的视线,又表情尴尬地瞬间转回去, 脊背透出无比的僵硬, 连平时主动和他打招呼的几个班委, 今天也格外安静。   他往后排看去, 三五个身材魁梧的体育生围在墙角, 手里抱着颗篮球转来转去, 眼神明目张胆地望向他这边,脸上挂的是等着看好戏的不友善笑意。   蔡允泽捏着书包肩带的手紧了一下, 面无表情地坐下来。   同桌男生本来在低头玩手机 ,看到他以后立刻做贼心虚地扔回抽屉里。   他面色讪讪, 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砰——”的一声巨响, 墙角那颗篮球就突兀地砸到两人面前,将桌面上的纸笔崩得到处都是, 紧接着反弹几次又落回地面,咕噜咕噜地滚向后排, 直到被一双钉鞋踩住。   “不好意思啊,手滑。”   最后排的高个男生捡起篮球,吊儿郎当地道歉, 语气毫无诚意。   蔡允泽没被吓到,冷冷看他一眼,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工整的记事本。   “教室里玩篮球,考评扣三分。”   “……”   考评制度是政教处今年刚刚推行的新制度,根据所有学生的年级排名,精心挑选出几位品学兼优的尖子生组成检查小组,通过同学之间互相监督的方式,不定时对各个班级进行抽查,一旦发现违反纪律的情况就酌情扣分记录,每周上交政教处汇总。   不巧,蔡允泽就是这周轮值的纪律组长。   他手起笔落,铁面无私地给自己的班级扣去三分。   高个男生听到后脸瞬间扭曲,火气蹭蹭就上来了。   “喂!蔡允泽你横什么横啊,现在全校谁不知道你就是刘诗婷养的小白脸,天天摇着尾巴等着人家富婆喂饭吃,你还有脸扣我的分?”   “哦,舔人家就舔得那么起劲,到我们面前耍起威风来了?”   “所以说啊,人穷就是原罪,你既然这么缺钱,要不我给你点零花钱,你也舔舔我呗?”   这人不知道从哪里学得乌七八糟的话,恶毒的诋毁和污蔑张口就来,用尽全力拼命践踏别人的自尊,丝毫不考虑当事人和围观群众的接受能力。   蔡允泽放下笔,环顾一圈教室。   同学们纷纷避开视线,不敢看他。   他恍然明白今天的异常,应该就是男生口中的流言造成的。   蔡允泽稍稍抬起头,面带审视地扫了高个男生一眼。   男生被他凌厉的视线看得心头一跳,气焰莫名消下去大半,立刻挺起胸膛虚张声势。   “你看什么看!”   “早自习大声喧哗,再扣三分。”   “我x……”   靠啊靠啊,纪律组长了不起是吧?有种冲我正面来,咱班级这点分都让你给扣完了!   蔡允泽掌握考评大权,高个男生想骂不敢骂,一想到转头要吃班主任的挂落,心里就憋屈得很。   他泄愤般狠狠踢桌子一脚,悻悻地回到座位。   教室里重归寂静,同桌瞟他一眼,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将课本竖起,摆出沉迷学习的样子。   蔡允泽恍若未觉,整理好教材和纸笔后,顾自看起书来。   他不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被人多看几眼而已,又不会掉块肉,更不会影响他做事的效率。   他需要考虑的,从来不是这些无关痛痒的流言蜚语,而是究竟怎么才弄到那该死的8000欧元。   ……   轻快的下课铃打响,转眼到大课间出操的时候。   蔡允泽规规矩矩地跟着人群下楼,刚走到楼层中间,迎面正好汇合另一个班级的队伍,领头的几个男生看到他后,互相对了个眼色,故意凑上前来狠狠撞他的肩膀,挡住他的去路。   蔡允泽没有心理准备,被对方撞得脚下微晃,身体下意识停住。   前面的人早已跑远,他们这列队伍像是被迫从中间斩断,后面的学生也纷纷停了下来。   蔡允泽稳住身形,倏地抬眸盯着对面的始作俑者。   ——是昨天跟着刘诗婷来店里的那些人。   微胖的男生不怀好意地拦在他面前:“我说蔡同学,我正要投诉你卖假货呢,话说你卖的那些衣服质量也太次了吧,下水就掉色,把我好好的运动衫都染了,你怎么赔我?”   旁边戴眼镜的男生也跟着阴阳怪气地接话:“就你卖的破衣服,婷婷她们家阿姨拿回去都嫌弃,连阿姨都不穿的衣服!哈哈哈哈!也亏你卖得出来!”   这人眼熟得很,正是昨天被刘诗婷戳穿偷父母的钱买限量球鞋的男生。   那个时候他有多无地自容,现在就有多趾高气扬。   “那蔡同学的衣服还能给谁穿?”有人捏着嗓子怪模怪样地帮腔。   “只能给搞厕所卫生的大爷大妈穿吧?或者干脆让婷婷捐出去吧哈哈哈!”   男生们夸张地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俯,仿佛踩到蔡允泽的尾巴那样扬眉吐气。   眼镜男忽然拍拍身边人肩膀,眉毛东西乱飞,表情神神秘秘。   “哎,最近我新学了一个词,特别时髦,你们知道叫什么吗?”   “凤—凰—男!”   他故意拉长嗓门,将这三个字拖拖拉拉地说出来。   “要说起来,我们蔡同学也是鸡窝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呢!只不过得靠着女人才能出头,所以自尊心太过脆弱,无论做什么事都要争口气,现在竟然沦落到摆地摊卖衣服。”   “实在太可怜了,我提议大家都献出点爱心,给他捐款好不好?我出十块钱!”   “我出五毛!”   “哈哈哈你怎么一点同学情都不讲,五毛你问问人家蔡同学同意么?”   “差不多得了,五毛我都嫌多!”   因为这处的拥堵,楼上的班级都没能下来,挤在扶栏处好奇地探头向下张望。   隔着两层高度,隐约传来女生气愤的喊声:“你们别太过分了!”   另一位被堵在楼上的体育委员也扯着嗓门催促:“前面走不走啊,别挡路!”   蔡允泽将手插回兜里,心平气和地发问:“刘诗婷呢?”   “婷婷今天没来,忙着处理你那堆破烂衣服呢!”   “不过她让我转告你,既然她买了你的衣服,你就得听她的话,好好当你的凤凰男,以后她让你干吗你就得干吗,让你往东转你绝不能向西走。”   “哦~~~”旁边人立刻跟着瞎起哄。   他们这么一闹,被堵在楼道里原本不清楚这件绯闻的同学,交头接耳一番,也都明白了。   刘诗婷长得漂亮又有钱,在学校里名气很大,暗恋她的男生,嫉妒她的女生都不少。   此时一道道意义悬殊的视线落到蔡允泽身上,换作旁人或许早就玻璃心碎一地,掩面遁地而逃,可他却像完全没有收到任何言语侮辱,静静望着面前的男生,忽然如沐春风地笑了笑。   ——“想成为凤凰男,首先你得是只凤凰。”   ——“你若是只鸡,怎么样火烧也涅槃不了,最后出来不过是只烤鸡。”   蔡允泽的这张嘴实在厉害,明明一个脏字都没有,但那极具嘲讽的口吻配上轻蔑的表情,像是给对手硬生生劈下轰顶五雷,尤其是“烤鸡”的比喻,活灵活现得让人产生微妙的画面感。   “你!”眼镜男恼羞成怒,气得整个脖颈涨到通红。   他正要动手去推他,楼底下传来政教主任的当头暴喝。   “都挤在这里干吗呢?一分钟之内给我下来集合,迟到的班级这周考评分扣光!”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经过蔡允泽身边的时候,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细菌。   蔡允泽低眉敛目,裹着满身清霜往下走。   ……   晚上放学后,蔡允泽跟着李叔去服装市场进货,算是交接手头的工作。   沪市的服装市场地处郊区,是幢好几层高的陈年大楼,主要经营服装和饰品批发生意。   它的占地面积足足有5万平米,里面有将近3000间营业档口和商铺,其中1-3楼主要售卖大众流行服装,狭窄的门店面积不到10平米,同时也充当库房,密密麻麻的衣服从天花板堆到地面;4-5楼主营精品服饰和高档品牌服装,门店从30平到300平各不相同,相应装修也更大更气派。   李叔的主要进货渠道在1-3楼,两人路过一家档口时,蔡允泽偶然听到中年夫妻的互相埋怨声。   这会正好是晚饭的点,夫妻两人坐在满是衣服的商铺里,勉强找到一寸落脚地方,妻子怀里抱着饭碗,面前还摆着台电脑,时时刻刻关心自己的生意。   “老头,你来看看,这个网店怎么开啊?提示我输入账号,我输手机号行不行?”   “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妻子恨铁不成钢地戳丈夫的脑袋:“你没听阿峰说啊,他上个月在网上卖出一千多件衣服呢!”   “真的假的?阿峰跟你说的?”旁边丈夫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放下手头东西探过头来看。   可惜两人愁眉苦脸研究半天,实在弄不明白:“这种网上的东西弄不来啊,找谁帮忙搞一下哦?”   李叔走出两步,发现蔡允泽没跟上,回头高声喊他:“小泽,走了!”   “哦,好。”蔡允泽慢吞吞地往前走,心念急转,中途若有所思地回了好几次头。   到了停车场,即将坐上面包车的刹那,他忽然顿住脚步。   “李叔,你先回去吧,我再去买点东西。”   和李叔告别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越走速度越快,最后干脆大步奔跑起来。   匆匆赶回那家店铺时,店主夫妻已经不鼓捣电脑了,似乎早已放弃,改为拿着本子清点货物。   蔡允泽胸口急跳,气都没喘匀,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要开网店吗?我可以帮你们搞好。”   他又轻声补一句:“……收费的。”   夫妻俩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蔡允泽面不改色地推销自己:“我是附近的大学生,学习计算机编程的,这些操作我都很熟。”   “要不这样,我先帮你们开店,如果你们满意的话,再付我钱。”   夫妻俩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   生意人精得很,应该也是觉得自己吃不了亏,于是信手指了指角落那台电脑让他自个操作。   “那你先搞,我们看看结果再说。”   蔡允泽踩着缝隙艰难地挤到店里,袖子一撸就毫不讲究地坐在地上,盘腿开始操作。   他先是帮他们注册账号,然后建立旺铺,上传资料,人工认证……   等到系统审核完毕,一家崭新的,空空如也的网店已经建立好。   他将电脑转向那对夫妻:“好了,现在可以上架商品,商品放上去后就可以卖了。”   顿了顿,表情平静又自信:“我平时的爱好是摄影,可以顺便帮你们拍衣服的实物照片。”   很快又补一句:“……收费的。”   ……   就这样,蔡允泽找到了赚钱的营生——帮服装市场的老板们开网店。   虽然这里的每间门店都很小,但胜在商户密集,有什么消息都传得飞快。   不过区区两天,“有大学生帮忙建立网店”、“网上每月可以卖一千多件衣服”的消息就像插上隐形的翅膀,成为所有小老板们挂在嘴边的热门话题。   蔡允泽的生意也变得越来越好,不仅忙着开网店,他还要给成千上万件衣服拍各种照片,再依次上传到对应的店铺里设置价格,然后对店主们进行运营培训,手把手教会他们怎么上货下货,怎么批量输入快递,又怎么处理退款……   他每天放学就得过来,脚不沾地一直忙碌到十点市场关门,然后精疲力尽地回家。   不过寥寥几天,整个人就瘦下一大圈。   蔡允泽将大半的精力都投入在赚钱大业中,除了每天上课,待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周以后,他干脆连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都不想在上,跑去跟班主任提出申请。   班主任起初不同意,苦口婆心地摇头劝他专心学业。   两人面对面辩论一下午,最后班主任被蔡允泽说服。   他思路清晰,口才敏捷,眼里燃烧的是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斗志:“老师,您不用劝我,我不是要放弃学业,我想得很清楚,高考和留学都是我的选择,我不会耽误太多成绩的。”   班主任是知道他家里特殊情况的,最后妥协地叹口气:“那行,如果你一模二模的成绩倒退,到时候给我乖乖滚回来上自习,我说什么也不会再同意的。”   这样又过去几天,蔡允泽在闷热的服装市场忙碌时,刘诗婷找上了门。   她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胸前印有显眼logo的名牌T恤,踮着脚尖慢慢吞吞地移动到他面前。   巧合的是,对面的商铺老板娘正好穿着同款。   蔡允泽清楚地记得这件T恤,那位老板娘曾经洋洋得意地向他介绍过,说这款衣服是他们今年销量最多最好的爆款,卖得特别俏,还和他商量过,最近要放到网店上卖。   可惜山寨的终究是山寨的,永远比不上正版。   虽然平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布料和图案也大差不差,但放到正版面前就相形见绌了,此刻老板娘和刘诗婷前后站成一排,就像尊贵骄矜的白天鹅和嘎嘎乱叫的小泥鸭。   两件完全不同的衣服,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刘诗婷嫌弃捏着鼻尖,斜着眼打量周围拥挤的环境:“蔡允泽,你怎么连自习课都不上了?”   蔡允泽头也不回地数着货物:“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啊?又在这里卖衣服呢?”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倒是让蔡允泽想起前几日学校里那些风言风语。   清点完今天要上新的衣服,他捧起相机开始拍摄挂在墙上的样品,背对刘诗婷的口气冷淡。   “怎么,你又要把这里所有的衣服都买下来?”   “这回恐怕有点难度。”   刘诗婷被他这样当面嘲讽,表情顿时有点难堪。   这种批发市场压根不是她平时会来的地方,每个档口之间的空间尤为狭小,她格格不入地站在中央的过道里,旁边人对她侧目观望,让她极不适应。   刘大小姐难得强忍住脾气,别别扭扭地向他解释。   “蔡允泽,我没有把你的衣服丢掉,都是那些人胡说的,我已经警告过说闲话的人了。”   蔡允泽漠不关心,专注手头的拍摄工作:“首先,那不是我的衣服,我只是在李叔店里打工,其次,你丢不丢衣服,和我都没关系。”   刘诗婷气急败坏地跳脚,骄纵的本性显露无疑:“你卖衣服不就是为了钱吗?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好了呀!你干吗还要做这些?”   蔡允泽听到她这句话,终于从衣服堆里抬起头:“刘诗婷,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之前在服装店,我一天的工钱是一百,现在是五百,但是以后,我很确定我可以赚五万,甚至五十万,只要朝着目标去努力,总有一天我能做到。”   “但是对于你来说,五百、五万、五十万的,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阶级的差距的确会造成认知的不平等,但它不是永恒的,你愿意拿钱解决任何事,愿意向别人耀武扬威,是你的事,但请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这让我觉得恶心。”   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刘诗婷,你其实看不上我。”   刘诗婷着急地摇头,想要辩解。   蔡允泽打断她:“不用否认,因为我也看不上你,既然互相看不上,就别在这浪费感情演戏。”   刘诗婷从来没被人这样冷言冷语地骂过,眼圈瞬间就气红了。   她看着霸道跋扈,其实内心还是很脆弱的,一直以来金钱都是她引以为傲的奖章,现在却被蔡允泽批判得一无是处,好像去除这部分特质后,自己就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草包。   蔡允泽的话决绝又无情,他说讨厌她,看不上她,觉得她恶心。   他从来不拿正眼看她。   刘诗婷恨恨地质问:“你就这么自信,你以后一定会有钱吗?”   蔡允泽很淡地笑了笑:“不如问问你自己,你就这么有信心,你家里一辈子都这么有钱吗?”   刘诗婷哑口无言。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好,那让他们走着瞧好了。   她最后看了眼面前的黑发少年,扭头大步离开。   *   十月的某天,雾蒙蒙的清晨,屋檐下滴落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初秋的凉意在这场细雨中初露端倪,行人裹紧外套,低头匆匆赶路。   蔡允泽掩上房门,单手提着行李箱,悄无声息地离开家。   他刚进到弄堂里,绕过拐角,脚步蓦然停住。   蔡卫国弯着背站在门槛前,双手插在衣兜里,背影看起来有点萧瑟。   听到身后动静,他立刻转过头来。   对上蔡允泽的视线,他先是有几分犹豫,紧接着小心翼翼地问。   “走、走啦?去哪里啊?”   “上学。”   “哦上学,对你要上大学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蔡允泽没有应声。   气氛瞬间变得尴尬起来。   他拖着行李箱沉默地往前走出两步,蔡卫国突然拉住他的袖子。   儿子已经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他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和抿成直线的嘴角。   他和他的亲生母亲真像啊,长得像,性格也像。   蔡卫国似乎有所察觉,声线透出几分颤抖:“小泽,你还回来吗?”   蔡允泽垂眸看着自己的袖子,那里被拉扯出几道深刻的皱痕:“不知道。”   “哦……哦不知道。”   蔡卫国掩饰般吸了吸鼻子,笨拙地去掏自己的口袋:“我这里有四千块钱,你……你拿着。”   他摸索半天,这回终于不是双手空空,而是拿出来一个叠得很仔细的布包。   蔡允泽没接,望着弄堂的出口,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胡阿姨知道吗?”   蔡卫国的面色瞬间变得不好看,像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她不知道,这是我、我的钱,给你、你就拿着!”   语气忽然强硬起来,好像他今天不拿这个钱,父子关系就薄弱到没法维系。   蔡允泽一动不动地和他僵持。   绵密的雨丝飘在布包上,渐渐洇出潮湿的轮廓。   蔡卫国板着脸,固执地往他怀里塞。   蔡允泽还是接了过去:“走了,爸。”   最后这声他喊得很轻,说完就推着行李箱走远。   天光和薄雾将他的身影渐渐吞没,直到再也看不清。   蔡允泽没有回头,他也不会回头。   而蔡卫国望着他倔强的背影,无力地蹲在地上,慢慢捂住脸。   其实他知道的。   他这个儿子啊,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第61章 类似爱情(1)   作者有话要说:  温馨提示:都市成年男女,双非处,啥都做得出来,可以接受的再往下看嗷!   林锦书和投资人晚饭吃到一半, 中途提出离场,绕去洗手间补妆。   倒也无可厚非,补妆本就是属于优雅女士的特权。   对着通透的半身镜勾勒唇形, 描涂口红,再用指腹慢慢晕染开来。   多出这点鲜艳的颜色后, 整张脸庞顿时精神焕发, 气场全开,像朵迎风怒放的蔷薇。   她最近总是随身携带香家新出的色号“狮子茶红”。   砖红的色调很正很靓, 上唇之后耀眼又迷人, 尤其衬托职场丽人的气质, 因此畅销到全球专柜纷纷断货, 她托了好几位常驻国外的老同学, 千辛万苦堪堪入手。   都说口红是女人最佳的盔甲和武器, 现在看来此话诚然不假。   镜子里的女人留着冷艳的闷青色短发,玫瑰般的朱唇微启, 性格张扬又恣意,气质高调且出挑, 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那双丹凤眼, 看人的时候似笑非笑,普通男人根本降伏不住。   林锦书对着镜子挑眉, 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做动作,同样骄傲自信的神态。   她在心里满意地吹了声口哨, 收拾好化妆品出门。   哼着小调洗完手,经过拐角的时候, 一道眼熟的身影在她面前闪过。   清俊疏离的样貌,高大挺拔的背影,纯手工定制的西服, 再配上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   ——是蔡允泽。   这么巧,他也在这家餐厅?   林锦书站的角落正好是视线盲区,蔡允泽没发现,她眼看着他收起手机,推门进到隔壁的包厢。   应该是饭局中途,出来接了个电话。   林锦书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径直走到迎宾台询问:“你好,我刚刚好像碰到位朋友,请问你们那间‘丹凤’包厢是谁订的?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预定人应该是姓蔡对吗?”   服务员的态度很好,闻言立刻低头帮她核对记录。   “不好意思女士,‘丹凤’包厢的预定人是位姓刘的女士。”   不是蔡允泽订的,那就不是私事,八成是在见客户。   林锦书道了声谢,若有所思地走远。   回到包厢的时候,投资人正在潇洒地签单结账。   她连忙上前阻止:“怎么把单结了?不是说好我请你吃饭吗?”   “得了吧,咱俩什么关系,小时候你还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要糖吃呢,跟哥还客气什么?下次让你再请回来不就行了?”投资人边说边笑,拿起边上的外套起身:“走啊,请你喝咖啡,你嫂子的朋友新开了家网红店,特意空运过来一批耶加雪菲的豆子,咱们去尝尝……”   刚刚两人吃饭的时候约好,散场再去续杯咖啡。   没成想林锦书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却改变主意,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   “哎,要不改明儿再约吧,今天我临时有点事。”   投资人佯装生气:“不是林大小姐,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我是餐巾纸吗你用完就丢啊?”   她立刻殷勤地拍起马屁,又是隔空替人捏肩又是虚情假意地捶腿:“哪能啊,您可是金主爸爸,但我今天真的有事,咱俩什么关系,我就不跟哥哥你客气了,下次,下次一定啊!”   投资人无可奈何地摇头,手指虚点她几下,留下一句“牙尖嘴利”的评价后独自离去。   把人送走后,她在大厅的等位区沙发找了个座位,这里正对“丹阳”包厢,观察角度绝佳。   无所事事地玩了会手机,又过了遍安济上月的报表,林锦书后知后觉地放下手机,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觉得自己也挺无聊的。   蔡允泽会出现在这里,肯定是有重要的公事要谈,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散场。   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在这里坐着等他像什么话呢?   哦,难道假装偶遇,说声“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请你喝杯咖啡吧,耶加雪菲怎么样?”   刻意,十分刻意,还非常矫揉造作,完全不符合她平时洒脱的作风。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举动莫名其妙,还有几分鬼迷心窍。   她心里后悔莫及,刚要起身逃离现场,包厢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   迎面出来五六位身穿正装的体面生意人,为首的窈窕女士背对着她,仰头和蔡允泽说话。   周围人全都保持静默,脸上显出恭谨倾听的神色。   看来饭局已然散场,这群人却偏要在门口寒暄,半天不挪地方。   从林锦书这个角度望去,明亮的灯光下,蔡允泽的侧脸隐约透出几分不耐烦。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蔡允泽非常看重时间效率,并不是个有耐心听人讲废话的人,即使眼下出于维护客户关系,他的态度还算客气,但镜片后的神色却是明显的冰冷和厌倦。   林锦书看得心里发笑,这位蔡大律师哪怕面对客户,脾气也不小啊,表情连装都懒得装。   她低头整理自己的着装,拿起精致的手包,将短发别到耳后,施施然站起身向那里走去。   “唉哟,这不是蔡律师吗?这么巧啊,你也刚吃完饭?”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请你喝杯咖啡,我们继续谈谈上次的合作?”   清亮的嗓门,热情的招呼,周围人被这位不速之客打扰,纷纷皱眉不悦地望向她。   林锦书恍若未觉,细跟的高跟鞋噔噔响起,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摇曳生姿地扭着腰款款走来。   靠近的时候,她脚步一顿,鼻尖闻到若隐若现的“无人区玫瑰”香水味。   这是一款非常非常小众的香水,空气里飘扬着清淡幽雅的木质调前味,夹杂着迷离微呛的粉红胡椒,仿佛风沙里经年沉淀后,再破土生长的荒野玫瑰——野性又妖娆。   据说喜欢用这款女香的人,性格都不会太弱。   那位原本仰着头和蔡允泽说话的女士也循声转过来。   年轻貌美,长相贵气,不过神色有些憔悴,精神头看着也不是很好。   林锦书和她对上视线,相互矜持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提前排练过,但是蔡允泽面对她夸张的临场表演,表现得却十分上道。   或许是急于脱身,他立刻顺应如流地应下来:“巧啊林总,我们找个地方聊聊细节吧。”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他迅速回过头,彬彬有礼地提出道别,托辞还有业务要谈。   这次没人再出言挽留他。   两人在一众注目礼下,并肩迈出大门,终于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   没有外人在场,林锦书本性暴露,上上下下打量他,语气轻佻又随意。   “难得啊,还有我们蔡律师搞不定的客户。”   “看那老板娘恋恋不舍的样子,换我肯定狠不下心走,蔡律师未免太无情哦。”   蔡允泽没说话,默不作声地点了支烟。   注意到林锦书的目光落在他指尖,他手上动作顿了顿,顺势往旁边一递:“来吗?”   纤细的手指从烟盒里抽走一根,熟练地引火点燃,微弱的亮光再次明明灭灭地闪烁。   刚刚还说要去“喝咖啡”的两人,现在却在餐厅门口腾云驾雾。   林锦书的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恼人的香水味。   她是个对气味极其敏感的人,所以记得格外清楚,月前蔡允泽的身上曾经出现过同款香味。   同样的味道,就是不知道是否也是同一人留下的。   本想以调侃的态度问一嘴,但觑到蔡允泽冷峻的表情,转而沉默下来。   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多嘴多舌,怪讨人厌的。   林锦书掐灭烟:“喝酒了吧?你怎么回去?”   蔡允泽不紧不慢地回答:“打车。”   “你不找代驾……”她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对哦,你的车让我们殷总给撞了。”   蔡允泽笑了笑,低声应道:“嗯,还好人没事。”   他的黑色卡宴至今还停在4S店里维修保养,这段时间暂时没了交通工具。   林锦书从包里翻出车钥匙,“嘀嘀”两下,不远处的白色轿跑应景地亮起车灯。   “得嘞,我今天做个好人,顺路送你回去吧。”   ……   回去的路上,车内气氛异常安静,林锦书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驾驶。   副驾驶上隐约传来轻淡的酒气,倒是不难闻,带点白酒醉人的微醺感,顺着空调流动风渐渐飘散到她周围,慢慢编织成细密的天罗地网,将她笼罩、包裹,再一点点顺着七筋八脉侵蚀。   她忽然觉得非常不适应,欲盖弥彰地打开音箱,试图弄出点动静缓解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目视前方摸索着调整按键,将封闭的车窗稍微降下一点。   外面的凉风一吹,林锦书昏沉的神智终于陡然清醒过来。   蔡允泽看她一眼,全程没有说话,他从上车后就表现得格外沉默。   一路无言地飞驰到他居住的小区,林锦书遇到门禁,陌生车牌在入口处被拦下来。   保安向她挥手敬礼,客气地轻敲车窗,请她进行访客登记。   低头的时候正好发现副驾驶坐着的蔡允泽,原本生疏的态度立刻堆成满脸笑容,显然是认识。   “蔡先生,刚刚有位女士说是您的助手,送过来几盒文件,因为事先没得到您的通知,我们就没敢让她上去,东西暂时都存放在保安室。”   “嗯,是我让她送来的。”   蔡允泽过了好几秒,才语气平静地回应:“麻烦交给我吧,我自己拿上去。”   林锦书侧过头,这才发现,他似乎是有点多了。   难怪在车上这么沉默,反应好像也变慢一点。   但蔡允泽的自制力太过强大,从面上完全看不出任何醉酒的痕迹,眼神清明咬字清晰,只是思考能力稍微迟缓那么一点点,若不是林锦书一直留意他,估计也发现不了。   身强力壮的保安估计对“盒”这个量词有什么误解,很快抱出两个半人高的密封箱子。   这两大“盒”文件,力气稍微小些的人根本抱不动。   眼看蔡允泽无怨无悔地准备去接,林锦书赶紧开口制止。   “送佛送到西,你别帮倒忙了,我帮你抱上去吧。”   就他这副难伺候的脾气,还有不甚清醒的模样,真怕走到半路,一不高兴就全给丢了。   将车停在临时车位后,她两手一抬,轻轻松松地抱起两大箱子。   开玩笑,林锦书留学时可是名震中外的服装贩子,单手就能提起好几十件lolita裙,还因此得了个“怪力少女”的外号,这几年她坚持健身锻炼,力气比寻常男人还要大得多。   “多谢。”   蔡允泽倒是有自知之明,没有推辞,真情实意地向她道谢。   林锦书轻哼一声,用下巴示意他刷电梯卡。   到了楼层,打开家门,帮他把箱子稳妥地放到玄关台面上后,她这才长舒一口气。   “那就这样,我先……”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蕾丝吊带裙,外面罩着男士衬衫的女生从客厅走出来。   她光着两条纤细的小腿,蓬松的长发披散肩头,脸蛋成熟又漂亮。   估计是没料到林锦书的出现,看清门口站着的两人,脸上的表情明显愣了愣。   林锦书的脑袋嗡嗡作响,仿佛被几千匹马力的拖拉机重重碾压过。   这什么情况?蔡允泽??金屋藏娇???   没等她捋清思路,漂亮女生柳眉一竖,双手环胸,普通话不甚流利地率先发难。   “嘿!诺亚!what’s wrong with you?(你有什么毛病)不是说好不玩这些花的么?”   蔡允泽语气冷淡:“不是你想的那样,怎么突然过来了?”   女生满脸的不高兴:“什么突然啊?明明是你说周一有事,改到周三的,我还想问你呢,在这里等你半天,发消息打电话都不回,我差点都等睡着了。”   蔡允泽回忆片刻,估计是真不记得了:“……抱歉,晚上临时有应酬,这周先取消吧。”   女生白他一眼:“那拜拜我去吃夜宵了,回头再联系。”   她跑回客房“砰”地甩上门,没几分钟又换身衣服出来,背上链条包施施然走了。   等她离开后,蔡允泽脱去外套,挽起衣袖进到客厅里。   林锦书不知不觉跟在他后面:“你……女朋友啊?”   蔡允泽瞥她一眼:“不是。”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苏打水,放到林锦书面前:“我不交女朋友。”   倒是符合他的性格,蔡允泽从来认为感情是无用物,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他就像一台对人生精密衡量的标准机器,永远按照自己的规划往前奋进。   林锦书心里明白,她不是殷妙,能够得到蔡允泽的特殊关照和知无不言的回应。   明明两人的关系没有熟到那份上,打探人家隐私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她还是忍不住询问。   “那你们……”   蔡允泽将玻璃瓶搁到茶几上,碰撞出轻微的“咔嗒”声。   “艾琳(Irene)是美籍华人,坚定的不婚主义者,她的性观念很开放。”   “我们是互相解决生理需求的关系。”   炮友。   这个单词突然跳到林锦书脑海里,炸得她灵魂出窍。   过于震惊的事实让她失去语言组织能力。   “殷妙她知、知道吗?”不知道说什么的情况下,她忽然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蔡允泽短暂的沉默,随后很快答道:“知道,安济刚成立那段时间,她晚上碰见过一回。”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蔡允泽坐在沙发上,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眉心。   然后他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镜片遮挡的目光,冷厉又疏离,带着久居上位者独有的审视。   这一眼,如同当头泼下的凉水,让林锦书骤然清醒。   她从来不曾了解他。   蔡允泽本就是在名利场里打滚的人,他世故且圆滑,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   无论是鲜花还是咒骂,只要能将他送往高处,蔡允泽永远甘之如饴。   根本没有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他明明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   是她把他想得太美好太高尚。   可时至今日,林锦书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   狂乱的金属乐,青轴的敲击声,纤长的十指仿佛跳舞般在鼠标和键盘上飞跃。   嘈杂的背景音乐中,房间大门被人“咣咣”敲响。   “大半夜的谁啊……”林锦书嘴里轻声嘟囔,不情不愿地趿拉拖鞋过去开门。   外面站着位黑色头发的陌生青年,抬起薄薄的眼皮无声注视她,楼道昏暗的光影正好覆在他俊雅的面孔上,像是蒙着一层虚幻的面纱。   林锦书茫然片刻,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已把隔壁房间租给殷妙口中的“学长”。   想来就是这位。   青年礼貌地没有向屋内张望,只是嘴角微抿,用手指了指她耳机。   林锦书手忙脚乱地摘下,层层叠叠的激烈鼓点瞬间消失,世界顿时无比清净。   “抱歉,老房的隔音不太好,时间不早了,可以麻烦你注意音量吗?”   他的语气冷淡,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没休息好的样子。   林锦书心怀歉疚:“对不起,我是不是吵到你睡觉了?”   “没有,但我在写论文,噪音会影响我的思路,所以请你稍微安静点。”   林锦书向来对学霸心存敬畏,立刻讷讷地答应:“哦哦对不起,我会注意的。”   “多谢。”   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屋内,调小音量又重新开了一局游戏。   不到十分钟,因为太过投入,方才的告诫不知不觉中就被抛在脑后。   正好这局连排的队友发挥超神,他们这方大获全胜,林锦书跟着游戏人物手舞足蹈,推翻水晶时没忍住音量,又兴奋地嗷嗷尖叫几声。   房门再次被“咚咚”敲响。   还是那位黑发青年。   这回他换了策略,不知道从哪里神通广大地查到她的课表,板正严肃地建议她睡不着可以“写写小组作业”,到底还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没有直接指责她大半夜“不学无术”,打游戏扰民。   林锦书蔫头蔫脑地关上门,这下是彻底没了兴致,直接跟陪玩小哥哥告别。   “我不打了,你们自个玩吧。”   “别介啊老板,说好陪你玩通宵的,钱都收了。”   “我邻居都过来抗议两次了。”   “你在自己房间里想怎样就怎样,管他干吗?受不了搬家呗。”   林锦书自认道德水平超过平均值,从来不做这样肆意妄为的事,毅然决然地退队赶人。   “哎呀,反正我不打了,钱也不用退,你们都散了吧。”   “就这样,我去睡觉了。”   她麻利地关了电脑跳上床,蒙着被子尝试入睡。   可惜天不遂人愿,脑海里突然奇异地浮现刚刚那位青年的模样。   他戴着象征知识的眼镜,脊梁挺直伫立在门口,耐心地跟她讲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真理。   真是个书呆子。   林锦书的嘴角越翘越高,抱着床单乐呵呵地滚来滚去,许是游戏获胜的那股激动劲儿还没散,折腾大半天都睡不着,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忽然鲤鱼打挺弹跳起来——   还真鬼使神差地翻出课本,开始赶起小组作业。   疯了疯了,我真的不正常,边做边在心里吐槽自己。   当然,没过一段时间她就发现,“书呆子”的评价是对蔡允泽此人,最大的误解。   他明明心机深沉,手腕狠辣,每每伪装成与人为善的样子,其实做什么事都另有目的。   ……   林锦书从昔日的回忆里抽身,再望向眼前戴着金丝眼镜的蔡允泽,心里又是另一种滋味。   对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应该和那位“艾琳”一样,性观念开放,完全不在意这些的吧?   所以他们一拍即合,他能放心地带人回家,就算临时爽约,对方也能心无芥蒂地去吃宵夜。   所以他可以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和她平淡地谈起“炮友”的话题。   见了鬼的“书呆子”,她当时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   蔡允泽明明就是“斯文败类”,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林锦书的心里忽然升起说不清的失落和失魂。   她在干什么呢?大家都是成年人,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慌乱地后退几步,仓皇地想要逃离这个房间。   转身的刹那,背后传来蔡允泽冰凉的声音。   “林锦书。”   “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62章 类似爱情(2)   “你是不是喜欢我?”   有那么一瞬间, 林锦书头皮发麻,整个后背寒毛竖起。   像被施下无解的定身魔法,只能僵在原地, 动弹不得。   她喜欢蔡允泽吗?   或许是的。   但这份心思藏得太过隐蔽,从来无人知晓, 连她自己都迟迟没有意识到。   本应成为“山月不知心底事”的美好情怀, 却被蔡允泽公然拉开遮羞布,明明白白地摆到桌面上。   林锦书倏地转过头。   空旷的房间里, 蔡允泽姿态放松地倚靠沙发背, 右手轻搭着扶手。   他此刻没戴眼镜, 锐利的浅色双瞳就这样盯着她, 仿佛身处庄严的法庭, 面对苍白辩解的被告, 占据绝对的优势,要直直地望进人的心底深处, 要执着地挖掘出所有真相。   林锦书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   他不清醒,至少清醒的他还会记得披层文雅矜持的皮, 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   “蔡律师, 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讲知道吗?”   “还我喜欢你?外面的花花世界那么精彩, 老娘到底是有多眼瞎,才会看上你这种心机男?”   林锦书说得义正严辞, 说得气壮山河,双手却背在身后,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她并没有十分的底气。   蔡允泽眉梢微动,换了个姿势,将右腿放在左腿上, 挺括的西装裤绷出矫健的腿部线条。   他手指规律地敲击节拍,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哪怕遇到再难缠的对手也始终从容。   “是么?不喜欢?那就好。”   林锦书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   蔡允泽的语气不咸不淡:“以后还要和林总继续打交道,如果你对我抱有超出工作伙伴以外的情绪,会让我很难办,我希望可以和你保持纯粹的商业关系,不会因为个人因素而感情用事,从而影响最终的决策和判断。”   林锦书冷笑:“怎么,你和你那位艾琳当炮友,就不是感情用事,就不影响决策?”   蔡允泽冷静地回击:“你似乎对我们两人存在偏见。”   “我和艾琳维持这种关系三年,比普通人所谓的‘感情’还要稳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感情和利益的纠葛,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就成了简单明了的选择题,合则处,不合就散。”   “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如果林总不认同,欢迎提出反驳意见。”   他向林锦书点点头,摆出愿闻其详的谦逊姿态。   “可笑至极,你所有的理由,不过是为你的下流行径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位艾琳就是这么被你说服的吗?”   蔡允泽忽然站起来,向她这里靠近一步。   林锦书下意识地后退,他的动作却更快。   蔡允泽低下头,将她抵在沙发角落,离她的红唇近在咫尺。   背头的几缕刘海散落下来,仿佛羽毛拂过心头,   明明一丝一毫都没碰触到她,强势的气场却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令她拘束到喘不过气。   “林总,我想提醒你,你的逻辑有严重漏洞。”   “你既然不喜欢我,又对艾琳怀抱如此大的敌意,会让我理解成……”   “你不是对我们的关系有意见,你是对她有意见。”   “如果把这段关系里的主角换成你自己呢?”   “你还会这么反对吗?”   林锦书终于看到蔡允泽最恶劣的一面。   漫不经心,道貌岸然,好像所有的道德和世俗都被他踩在脚下,只凭自己的喜好行事。   斯文败类都没法形容他,他就像沾染色-欲的黑色漩涡,非要将人拉下泥沼。   她强忍退意,语气轻佻:“蔡律师,一把年纪就少做点梦,你真的不是我的菜。”   蔡允泽不为所动,垂眸盯着她无所遁形的模样,非要逼她坦诚心意。   “安济成立初期曾经遭遇资金问题,当时刚刚回国的你,轻轻松松就能引入天使基金。”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林家在银行系统背景深厚,林大小姐又为什么跑来安济当CFO?”   “殷妙是我的好朋友,我过来帮她,顺便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业,不行吗?”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两双同样冷静的眼睛撞在一起,一个是满满的探究,一个是倔强的确信。   仿佛两军对阵,这次谁都没率先转开视线。   蔡允泽轻笑起身,一点点远离她:“看来是我想多了,时间不早了,林总请回吧。”   林锦书神态自若地拎上包,扭头出门。   大门“咣当”合上,蔡允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许是今天见了不合眼缘的旧人,所以才想起些不甚愉快的往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么多年来,不乏有些“富家千金”曾对他表示过喜欢。   可惜他生来是块硬骨头,从来不肯弯下腰吃别人递的饭。   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但他说得也是事实。   确定林锦书对他没一点意思,这是最好的结果。   ……   林锦书回到临时车位的时候,整个手心都在发抖。   心里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火焰。   她不服。   不服蔡允泽对她的故意试探,不服他那种“你最好别喜欢我”的暗示。   怎么,你蔡允泽是什么唐僧肉吗?别的妖精能咬,偏偏避她如蛇蝎,一口都咬不得?   就算你是唐僧肉,她林锦书也非要做那琵琶精……   呸呸呸,非要做那女儿国国王,将他完完整整地吞咽下去。   他现在能这么游刃有余地面对她,不过是仗着自己心里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喜欢。   可惜有一点,蔡允泽算错了,林锦书是喜欢他,可这份喜欢不会让她变得卑微,变得畏首畏尾,只会刺激她迎难而上。   那天之后,两人整整两个多月没有任何联系。   其实他们碰面的机会本就不多,也很少私下往来。   他们两人的关系,归根结底维系在第三人身上。   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让蔡允泽和颜悦色,另眼相看。   ——也就只有殷妙。   安济译社。   殷妙窝在沙发椅里,给大洋彼岸的男朋友发短信,甜蜜地通知他京剧团的日程安排。   短消息的提示音不断响起,这对重归于好的情侣俨然打得火热。   林锦书在旁边不言不语地望着她,忽然来了一句:“你觉得蔡允泽会和什么样的女人结婚?”   殷妙没多想:“学长吗?想象不到,学长应该不会结婚吧?”   她头也没抬,随口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林锦书沉默两秒:“……我见到他炮友了。”   殷妙的手机“咣”地掉下来,正好砸在她鼻梁上,痛得她眼冒泪花:“你、你你你说啥?”   林锦书不忍直视地递过去纸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至于这么惊讶?”   “我惊讶的不是……是你竟然对这个感兴趣?”   她擦眼泪的动作停住,猛地抬起头:“锦书,你是不是喜欢学长?”   面对自己的多年挚友,林锦书没有否认:“嗯,我眼光很差吧?”   殷妙不回短信了,坐直身体望向她。   林锦书竟然喜欢蔡允泽?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表现出来一分一毫。   她斟酌着话语,慢慢说道:“锦书,不用妄自菲薄,你和学长在我心里都是非常优秀的人,路德维希曾经告诉过我,未经审视的爱情是不值得过的,你……真的确定吗?”   “虽然我的思想觉悟没你家那位哲学家深刻,但这种事,我还是清醒的。”   殷妙握着她的手,表情严肃:“你们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插手,但有些内情你有必要知道。”   “学长以前讨厌路德维希,当然现在也是,其实不止路德维希,他讨厌大部分的有钱人,尤其是那些仗势欺人,以为自己特别了不起的有钱人。”   “他上高中的时候,曾经被有钱的大小姐纠缠过,学校里闹出不少事,从此对这种人观感很差。”   “所以,以你的家庭条件……”她说到这里有些犹豫,“可能会比较曲折……”   林锦书知道她的意思。   她家境优渥,又是女孩,从小就讨家里长辈欢心,被娇宠着富养长大,就连留学时折腾得红红火火的服装生意,若是没有父母提供的最初本钱支持,也根本经营不起来。   但她自认前半辈子过得低调,从来没有凭借家世仗势欺人,也没有以此为自己牟取私利,更没有恃宠而骄,觉得自己特别高人一等。   殷妙的话也让她明白过来另一件事。   所以她和蔡允泽共事那么多年,明明在国外的时候关系还亲近些,工作以后却始终保持不冷不淡的疏远关系,和他那些普通交情的同学差不多。   原来蔡允泽天生排斥她们这些“大小姐”。   *   安济进行年终分红时,殷妙恰好在国外出差,只能由林锦书去找蔡允泽这位股东。   偏偏去的日子凑巧,她刚迈出律所电梯,就碰到蔡允泽在门口送客。   ——是那位“无人区玫瑰”。   蔡允泽神情冷淡:“官司的事已经解决,刘女士以后不用亲自上门,后续请联系我的助手。”   刘诗婷一扫前段时间的失意落魄,看上去心情不错,眼角眉梢都透着春风得意。   “蔡律师不愧是行业顶级的精英人才,幸亏有你相助我们才能胜诉。”   蔡允泽不为所动,转身欲离开:“没什么事就这样吧。”   刘诗婷站在原地,提高音量喊他名字:“蔡允泽!”   她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怀念:“我承认你的变化的确很大,但是傲慢却一如既往。”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还是这么不待见我吗?”   “刘女士误会,你我除了公事,并无私交,哪有什么‘待不待见’的说法?”   刘诗婷喃喃重复:“是啊,并无私交。”   她沉默片刻,向他客气地点头告别:“就算是公事,这回还是多谢你出手,再见。”   ……   蔡允泽往回走了两步,这才看到电梯口的林锦书,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进到办公室,林锦书花了十分钟解释今年的盈利状况,蔡允泽很快签完材料。   然后他们双双陷入静默,尴尬的气氛里,两人再次人手一支烟,无所事事地腾云驾雾。   林锦书率先开口:“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那位高中那位‘大小姐’?”   蔡允泽点头,似乎对她知道自己的往事毫无惊讶:“是。”   “怎么还打上官司了?”   “她家里前两年经营不善,主动选择联姻,没想到被前夫摆了一道,产生了些财产纠纷。”   林锦书听完刘诗婷的故事,吐出标准的烟圈:“我说你是不是挺烦我们这种‘大小姐’的?”   “你们?”蔡允泽挑眉,纠正她的说法,“不用多想,你和她还是不一样的。”   林锦书怔了怔:“有什么不一样?”   “她享受惯了家庭带来的荣荫,自身却毫无能力,所以在需要扛起责任的时候,才会六神无主。”   “你不一样,在海德堡留学那会,你不是做过服饰出租么,赚了不少吧?”   林锦书面带谦虚:“还行,勉强够生活费。”   蔡允泽点点头,表情波澜不惊,说出的话却令人动容。   “我出国前帮人开过服饰网店,这行其实挺辛苦的。”   “每天要上货、质检、清点库存,偶尔遇上难缠的顾客还得来回扯皮。”   “以你的家境,本来不必做这些,能够主动去赚生活费,实话挺难得的。”   差点被微弱的火星烫到,林锦书掩饰般猛吸口烟。   明明不算夸奖的一句话,她的眼里忽然就有了滚烫的热感。   她能承受最严厉的苛责,却接受不了对方轻描淡写的夸奖。   于是她迅速转移话题:“今天周一,不用赶着回家吗?别又迟到了。”   蔡允泽的眼里有些凉薄的意味:“你在试探什么?”   林锦书微笑:“你又在紧张什么?”   蔡允泽对她的激将法置之一笑:“如果你是问艾琳的话,我们散了。”   “她上个月回美国工作,估计不会再回来。”   林锦书指尖的烟雾断了刹那,又袅袅地往上升。   她目不转睛地望向楼宇底下蚂蚁般的行人和车辆,显得有些出神。   “这么说来,蔡律师空窗期了?”   没等对方回答,又飞快补上一句。   “我突然改主意了,上次你说得那种关系,我还挺感兴趣的。”   蔡允泽毫不犹豫地拒绝:“抱歉,我不同意。”   林锦书斜他一眼:“为什么?担心我爱上你?”   “别太自信了,我说过你不是我的菜,我就是馋你的肉-体,仅此而已。”   蔡允泽长相清俊文雅,身材却是无可挑剔,宽肩窄腰,劲瘦的小臂线条尤其夺人眼球。   他缓缓摇头:“你知道我的原则,我不谈感情。”   林锦书嗤笑:“互相解决生理需求而已,为什么要谈感情,大家都是成年人,及时行乐罢了。”   “怎么你不敢?”   “是不敢和我试?还是……怕自己把持不住?担心爱上我?”   蔡允泽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望向她。   “不喜欢我?”   “当然。”   “及时行乐?”   “对啊。”   他熄灭手里的烟头,意味模糊地笑:“那行啊。”   许是前几天恶补《西游记》留下的后遗症,林锦书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里面的台词:   你说四大皆空,却紧闭双眼,   要是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不敢睁眼看我,还说什么四大皆空呢?   她忽然能够体会那位女儿国国王的心情。   不管蔡允泽是不是她这辈子的求不得。   她都只想今生,不想来世。   作者有话要说:  林锦书:什么情情爱爱四大皆空,管那么多干吗,搞到手再说! 第63章 类似爱情(3)   周五的夜晚, 是京市最拥堵的时刻。   晚高峰的车流在高架和环路上汇成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以蜗行的速度向前推进。   连绵的喇叭声此起彼伏,无数返途者归心似箭, 又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距离拥堵路段不到百米的高档小区内,环境却异常清幽安静, 仿佛远离世俗喧嚣的桃花源, 一盏盏灯光在不同的窗口亮起,将沉寂的黑夜装扮出几分温馨的意味。   林锦书慢慢斟上两杯红酒。   红宝石般的琼浆顺着杯壁缓缓淌下, 透明的玉液在杯底旋转沉淀, 荡漾出醉人的弧度。   满室都是醇厚清甜的酒香。   她动作优雅地端起高脚杯, 缓缓走向窗边的人影。   蔡允泽穿着居家服, 膝盖上放着电脑, 正在写一封工作邮件。   敲下发送键时, 林锦书正好把红酒放到他面前:“这杯请你。”   他没有推辞,合上电脑后, 沉默地举起酒杯,仰头缓缓饮尽。   吞咽的时候, 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 将芬芳而馥郁的口感一网打尽。   “酒不错。”橡木的香气和丰富的层次感在口腔内流动,蔡允泽认真评价。   手里的酒杯空了, 他的眼里却像盛满琥珀色的流光,令人移不开视线。   林锦书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抵着红酒杯, 明明一口未喝,心尖已然微醺。   她声音飘忽:“蔡律师,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长得很特别?”   蔡允泽抬眸:“哦?我的眼睛怎么了?”   林锦书的语速很慢,仿佛字斟句酌地强调重点:“长得特别媚, 特别会勾引人。”   蔡允泽轻笑:“没有,你是第一个。”   她在他的注视里,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指,缓缓摘去他的眼镜。   蔡允泽不避不闪,算是默许她的动作。   失去镜片的刹那,他双眼微眯,有片刻的轻微失焦,短短几秒后眼神重回清明。   近距离下看,那双琥珀色的双瞳更显凌厉。   “你还真的近视啊?”   “嗯。”   “多少度?”   “三百左右。”   林锦书妖妖娆娆地坐到他对面:“那你现在还能看清我吗?”   蔡允泽很淡地笑:“足以。”   酒杯暂时被搁到一边,她将那副金丝眼镜仔细折叠好,放到桌子上。   “我是第一个摘你眼镜的人吗?”   “很遗憾,不是。”   他思索片刻,意有所指地回答。   平日里的蔡允泽冷酷又强势,俊雅的皮囊更是无形中招惹不少芳心,有很多人想摘掉他的眼镜,脱去他外面的这层皮,想看看他动情时真正的温度,到底是不是和表面一样这么冷血。   可惜,全都铩羽而归。   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能以不同的方式窥得一丝他的秘密。   比如曾经骄纵的刘诗婷,以及那位远赴美国的艾琳。   林锦书听到这个回答,似乎并不介意。   她红唇微勾,低头抿了一口酒,端着红酒杯的纤细手指摇摇晃晃,里面的液体跟着不断流动。   蔡允泽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林总不会是专门过来喝酒的吧?”   “谁让蔡总这么下酒呢~”   面对轻佻的调戏,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干脆利落地直奔主题:“开始吗?”   林锦书莞尔一笑:“好啊。”   空气中只剩彼此的呼吸声,灼热的暗/潮在整个房间内回荡。   这是属于成年男女之间的博弈游戏,你一个眼神我一句暗号,双方便心知肚明。   你进我退,此消彼长。   撕下表面体面的皮囊,底下是属于野兽的内核。   所有隐秘的爱意都被抛到角落,只留下原始的冲动与沉溺。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大雨,归行的车流再次被拖慢脚步。   冰雹般的雨珠沉重地打在窗槛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整个世界被铺天盖地的潮湿雾气笼罩。   林锦书侧坐在飘窗上,垂着光洁的小腿,出神地望向窗外。   她的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反复揉捏,以此缓解起伏的心情。   房间内的空调打得很低,冷风一吹,头发和脊背的汗珠瞬间蒸发,激起战栗的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非常熟悉,和刚刚无数个让她失神的瞬间一样。   蔡允泽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靠着抱枕懒洋洋的姿态,像只餍足的猫伸展懒腰。   林锦书听到脚步声转头,挑眉潦草地打量他,漫不经心地吹声挑衅的口哨。   “厉害啊蔡律师,出人意料,难得的中看又中用。”   “果然你这身材不是白练的啊。”   蔡允泽轻飘飘扫她一眼,目光里有点模糊的意味:“还想再来?”   林锦书哽了一下,大大方方求饶:“ok我认输,是我不中用行了吧,蔡律师威武。”   她从飘窗跳下来,光着脚和他擦肩而过:“借你浴室用用。”   林锦书冲完热水澡,花了十分钟时间快速收拾,出来后蔡允泽衣着整齐,正站在窗边发信息。   他听到脚步声,并没有抬头:“外面下雨了,如果你要留宿的话,隔壁客房可以……”   林锦书出言打断他:“不了,我不习惯睡在别人家里。”   她重新穿好外套,冲着背后潇洒地挥手:“走了。”   临出门前,忽然想起什么,犹豫地转回身:“下次,还是周五?”   蔡允泽对她单方面定的日期,以及“下次”这种类似约定的话,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片刻,他神色平静地点头:“可以。”   林锦书背过身的时候,手心闷出蒙蒙的细汗,嘴角却带上灿烂的笑容。   刚刚因为下雨带来的那点忧愁和烦恼,似乎都在他最后几句话中消弭无踪。   她是个挑剔又龟毛的人,总会自我纠结在某些明明不值一提的细节。   比如她不喜欢“周一”,不喜欢留宿“客房”,也不喜欢那款名为“无人区玫瑰”的小众香水。   可让她真正喜欢的,却偏要时刻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永远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比如蔡允泽。   你会觉得她这样是委屈求全?觉得她受尽苦楚?   不,恰恰相反,林锦书本人觉得酣畅淋漓,觉得无比痛快。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   至少此时此刻,她真真切切地得到了蔡允泽。   她不在乎蔡允泽有没有感情,没有感情更好。   没有感情,意味着没有意外,他说得没错,他们的这种稳定关系会持续很久很久。   *   这年夏末的时候,安济出了一桩闹心事。   事情造成的影响并不是很大,但就是膈应人。   有部门中层领导联合某位销售和交付组成员“飞单”,在外面用安济的名义接私活。   因为项目没有按时完成,客户那边等不及主动联系,电话转到钱飞这里,他觉出不对及时上报,这桩背后的交易才浮出水面。   几位高层开会商议的时候面色都很严肃。   涉事的销售和译员毫无疑问不能再留,那位部门领导却不太好处理。   这人是殷妙当初亲自招进来的,勤勤恳恳干了多年,早已是安济元老级别的人物,没想到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人的私欲也膨胀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众人作出决议,殷妙面色郑重地起身:“我去和他谈。”   身边的蔡允泽轻轻按住她肩膀:“还是我去吧,你不用出面。”   殷妙缓缓摇头:“太麻烦你了学长,我自己来吧,没道理这种事还要你来收尾……”   蔡允泽坚持:“不算麻烦,本来也是法务的事,我比你更擅长谈判。”   “而且我和他没有私交,就事论事而已,他要是愿意私了,我们这边可以拟定后续赔偿协议,若是不愿意,就按以权谋私,泄露商业机密报警处理,后果由他自己承担。”   蔡允泽考虑到各种可能性,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徇私枉法的余地,是他一贯的杀伐作风。   林锦书在旁边抿口咖啡,没有作声,心里出奇得平静。   办公室里的几位高管也没人觉出异样。   蔡允泽对殷妙的维护向来都是摆到明面上,他也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从安济成立的那天起,不,或许更早,从他认识殷妙那天起,他就一直是她最强有力的后盾和支持,直到这件事变得众所周知,再成为所有人眼里的理所当然。   这次出去谈判的人肯定会遭到对方记恨,一个不好还会起冲突。   身为一名优秀的律师,这世界上恨蔡允泽的人千千万万,他根本介意再多上一个。   将近两个小时后,蔡允泽表情如常地回到会议室:“对方同意签协议。”   事情解决,众人都长长出一口气。   其他人散场后,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人,殷妙热情地发出邀请:“附近新开了家徳式餐厅,听说口碑还不错,晚上我们去试试吧?”   林锦书刚想起身,听到这话又面色犹豫地坐下来:“呃妙啊,我今晚有点事,去不了。”   殷妙不解地追问:“什么事啊?不对啊,你怎么每周五都有事?约会啊?”   林锦书面色收紧,语气难得磕巴:“……哪、哪有每周?你少胡说八道。”   殷妙耸耸肩膀,只好去问另一位:“那学长呢?你有时间吗?”   蔡允泽站在两人身后,从林锦书这里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吊在半空中,忐忑地等待某人的回答。   他……应该会同意吧?毕竟是殷妙的邀请……   半晌,冷静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改天吧,我一会还有个会。”   林锦书的动作幅度大了点,底下的转椅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蔡允泽正好看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又飞快地错开。   “好吧,你们都没空啊。”   殷妙失望地叹气,目光不经意间瞥过眼前两人,忽然在这难得的沉默中品出几分不对劲来。   她眨了眨眼睛,心里明镜似地划过一道闪电。   ……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汹涌又激烈。   还是那间窗帘紧闭的房间,凌乱的各种衣服从客厅到卧室铺满一地。   衬衫、外套、长裙、腰带……   可以预见屋内的人淋了多少雨,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脱去潮湿的装束。   主卧的气温似乎居高不下,有人直起身,拿着遥控器调低温度。   模糊而细碎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   “你很热吗?”   “出汗了。”   “那休息会?   “继续吧。”   “……”   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去得也了无音信,阳光透过云层重新洒下光辉。   林锦书在陈列架上发现一款古老的数码相机,明显是被时代淘汰的技术。   她小声嘀咕:“这什么年代的宝贝?还留着呢?”   蔡允泽胸膛散发热气,从身后伸过手来,比高挑的林锦书还高出一个头。   他这会又恢复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垂眸拨弄相机。   相机虽然老旧,但因为保养得当,除了反应慢点,大部分功能还能使用。   蔡允泽对着陈列柜拍了张照:“高三那会,我帮人开网店用的,专门拍些衣服样品。”   他拍照的姿势有种生来娴熟的感觉,像是做过几千几万次那样自然。   林锦书安静欣赏片刻,姿态懒散地靠在柜子上和他聊天。   “我记得那时候,开网店的风潮刚刚兴起吧?”   “没错,那批服装市场里的老板很有远见,算是最早进驻线上零售的先驱者。”   说起服装这个他们都熟悉的共同话题,两人的神态极为放松。   “我也开过网店,那时候凑热闹,看人家随随便便就能经营不错,自己也想试试,后来刚鼓捣起来就出国了,店也低价转给朋友,不过国外物流不方便,网店就别想了,我才做起租赁。”   “据我所知,生意还不错。”   “那是,毕竟我有赚钱的脑子。”   蔡允泽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所以你在国外不帮人拍照了?”   “不会,打工时长有限,我会特意挑选性价比高的工作。”   “高性价比?比如呢?”   “比如之前在零配件厂打工,还被殷妙不幸看到。”   蔡允泽说起那些过去,表现得十分坦然。只有失败者才会沉沦在过去的阴影中无法自拔,而他如今功成名就身居高位,早已能够对所有的经历保持云淡风轻的从容。   林锦书忽然安静下来,思绪开始漫无边际地发散。   她又想起白天在会议室里,蔡允泽对殷妙毫不犹豫的维护。   “这么多年,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你对殷妙,究竟是什么想法?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人家都领完证了。”   许是刚刚聊得气氛太好,林锦书的这个问题早已越过雷区,两人却都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此刻的蔡允泽,没有像在水镇团建那会儿的沉默,他的口吻很平和。   “她就像另一个我。”   “什么?”林锦书疑惑。   “一个我的母亲,希望我成为的人。”   “她是个很有追求的人,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从老家去沪市打拼,拼命想创出一番事业。”   “殷妙很像她,眼里有光,目标明确,永远朝着既定的方向去努力。”   “我没有完成她的期望,所以我希望殷妙身上那点光芒,永远不用消失。”   蔡允泽的眼光总是会不自觉地落在殷妙身上,起初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后来他才领悟,他对殷妙的确是“喜欢”,但这种喜欢无关男女风月。   他自认是个感情冷淡又自私自利的人,这个世界上他唯独只能爱自己,而他在殷妙身上看到那个母亲希望的自己,看到他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所以他竭尽全力,像保护自己一样去保护她。   因为蔡允泽从很早以前,就走偏了。   他变得唯利是图,变得为达目标不择手段,他深陷在这纷扰的尘世中,变成芸芸众生般的俗人。   林锦书望着他的侧脸,内心悸动。   其实她想说,你并非没有完成你母亲的期望,你是我见过最能坚持,最有恒心的人,或许你不知道,你的眼里依然有光,如果你母亲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也一定会为你骄傲。   只是以他们的关系,这话到底算得上僭越,她在嘴边来来回回滚动好几遍,终究没能说出口。   林锦书偏过头去,又轻又缓地提起另一个话题:“蔡允泽,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呢?”   蔡允泽扫她一眼,眼里那点微末的波澜早已无处可寻:“怎么?你想听故事?”   他坐上窗边的摇椅,语气清淡:“对你来说可能没什么意思,很烂俗的桥段。”   林锦书坐到他旁边,望向窗外夜色笑笑。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你愿意的话就随便讲讲,我随便听听。”   这样的夜晚,或许会勾起人的倾诉欲。   几秒的沉默过后,平静的嗓音在屋内慢慢响起。   “我上初二的时候,母亲刚去世……”   安静的书房,昏暗的灯光下,蔡允泽向她讲起自己的整个少年期。   ……   次日林锦书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阳光明媚的清晨。   而她睡姿豪放地斜躺在主卧大床上,占据整床被单。   不是客房,也不见蔡允泽。   应该是昨晚听故事听得太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反应极大地坐起来,捏着被角深觉打脸。   说好的在别人家里睡不惯,自己扭头却睡得比谁都香。   动作利落地穿好衣服,找到自己手机,先给蔡允泽发信息:「先走了,下周再联系。」   一会见面肯定尴尬,还是先撤再说。   至于这次不小心睡着的事,回头还得再想个借口糊弄过去……   门铃忽然响起。   林锦书正要离开此地,便顺势打开大门。   外面站着两个陌生人。   看上去二十四五岁的瘦弱青年,神情有些怯懦,行为举止畏首畏尾。   他透过半开的门缝飞快瞥她一眼,紧接着就把头低下去。   青年旁边,是一位打扮得体,看起来精明能干的中年女人。   眼角细长,面色精明,不像好相与的人。   林锦书脚步一顿,原本打算往外的动作停了下来。   “两位找谁?” 第64章 类似爱情(4)   中年女人眼神游离, 下意识地飘向屋内,但林锦书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收回视线, 面上有些尴尬:“请问小……蔡允泽在家吗?”   林锦书心下微动,面上却滴水不漏。   她秀眉一挑, 语气散漫得很:“找谁?”   女人看她毫无反应的样子, 急得语速不由变快几分:“就是当大律师那个,很有名的, 前几天还上过新闻!怎么……他不住在这里吗?”   林锦书没说是或不是, 倒是对两人的身份渐渐有了明悟:“你们找他什么事?”   女人果然如同长相般精明, 没那么好糊弄, 一听她这话表情立刻警惕起来:“你是哪位?”   林锦书留着叛逆的闷青色短发, 画着精致到眼角眉梢的妆容, 再配上夺人眼球的娇艳红唇,俨然是朴实无华的中年女人眼里“妖里妖气”的存在, 是值得良家妇女拉响警报的“天敌”。   她目光怀疑地盯着“花枝招展”的林锦书:“这是你家吗?把客人挡在门外,你讲不讲礼貌?”   林锦书双手环胸, 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 完全不为所动。   “我再不讲礼貌,也知道上别人家做客应该提前打声招呼吧?”   “还是你们来找蔡律师谈公事的?那就更不讲究了, 公事不打律所电话预约,反而堵人家门口, 怎么着?是想不给钱白/嫖啊?要不要我再送你们条横幅,方便二位坐在地上示威啊?”   中年女人被她说得一愣一愣, 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   躲在后面的畏缩青年倒是抓住重点,冷不丁开口:“你还没告诉我们,这里到底是谁家?”   林锦书轻嗤, 刚想大言不惭地吼一句“这是我家,都给老娘滚”,电梯间里传来楼层抵达的清响,紧接着眼熟的修长身影出现在拐角。   蔡允泽刚刚晨跑回来,身上还穿着休闲的运动装,未做造型的头发柔软地垂在前额,看起来清爽得像是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失去西装的加持后,他给人的感觉少了几分距离感,俊雅的相貌迅速和来人记忆里那位十几岁的倔强少年重合起来。   原本不声不响的青年看到他,瞬间面带喜色:“哥!”   蔡允泽脚步顿住,抬眸望向堵在门口的不速之客。   对于不怎么重要的人,他向来不会花心思刻意去记忆,扭头忘了也就忘了。   所以多年未见,胡倩和胡涛这对面容肖似的母子硬是让他过了好久才想起来。   然后心里便有了“哦,原来是他们啊”类似兴致寥寥的感觉。   他的眼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没有惊讶,没有意外,也没有愤怒和仇视,仿佛只是面对两位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严格来说,他们三人也的确毫无关系。   但这样堵着家门实在不太雅观,于是他冷淡地丢下一句“进来吧”,自己率先进屋。   那两人立刻前后脚跟上,毫不客气地挤进屋内。   林锦书本来应该走的,她要走的信息都发出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迈不开腿。   或许是受到昨晚的故事触动,她原地纠结半刻,还是默默退回来,甚至体贴地合上房门。   我就看看,虽说蔡允泽今时不同往日,估计没人欺负得了他,那也别白白找气受呀。   我就看看他们会说些什么,绝对不插嘴。   她在心里重复一遍,还郑重其事地发了个誓。   几人在客厅坐下,蔡允泽没有端水待客,显然没有长谈的意思。   胡倩自以为隐蔽地打量屋内的陈设和装修,似乎在评估每块地砖的价值,每件家具的来历,殊不知她这副东张西望的样子完全落入对面两人眼底。   “有事吗?”   “啊是这样的,小泽啊……”胡倩扭过头来,这声“小泽”喊得生涩又别扭,“小涛今年大学毕业,学校里给他安排的那些工作又累又苦,到手的工资还少,你也知道的他从小身体就不好,我就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胡涛的学习成绩不太好,没考上大学,读得是个普普通通的技校,幸好班主任老师还算负责,临近毕业推荐他一些专业对口的岗位,但胡倩总觉得自家宝贝儿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偏偏挑三拣四,看不上那些被她认为是“苦差事”的工作,撺掇着儿子自己出来就业。   “京市是大城市,小涛没你做哥哥的命好,能去国外留学长见识,我呢也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要差不多能像你一样,在这里找份正经工作,我和他爸也就满足了……”   说到“正经工作”时,她有意无意扫一眼林锦书,然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唇。   林锦书整个人像软得没骨头一样,坐没坐相,斜靠着沙发在那里玩手机,旁边摆着的包包低调又经典,看起来就价值不菲,是她在商场里从来没见过的牌子。   蔡允泽听完后,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像是听不懂她的暗示,或者干脆懒得应付,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   胡倩盯着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不由着急起来:“你看,小涛的工作……”   她本来想说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不如帮弟弟安排一下,最好也能当上律师,赚大钱吃穿不愁。   但她好不容易才从蔡卫国口里套出继子的地址,好说歹说他却死活不肯跟着过来,这种话没有货真价实的亲爹在场,实在不好说不出口,恐怕也说服不了铁石心肠的蔡允泽。   最后胡倩咬咬牙,退而求其次:“要不让小涛这段时间先在你这里住着吧,小涛,你跟着你哥多学点本事,好好听他的话,也认识点大老板,将来找个像样的工作!”   胡倩说着说着,猛地挥掌去拍旁边神游的胡涛。   胡涛骤然醒神,反应很大地抖了抖,目光从桌面上艰难地收回。   蔡允泽的车钥匙正好丢在那里,上面印着著名的盾徽和骏马,黑、红、黄三种跳跃的底色配着顶级跑车专属的英文标志,仿佛得意洋洋地炫耀他的意气风发。   他的舍友曾经指着某期汽车杂志大肆吹嘘过,说这个牌子的车最低价要多少多少钱,他叔叔是做生意的有钱人,买了一辆这个牌子的车,偶尔会带他去兜风。   蔡允泽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功成名就,达到了许多人拼搏一辈子也没法完成的高度。   他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人生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要什么有什么……   胡涛又飞快瞥一眼林锦书的方向,撞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满脸通红。   两人真正的来意暴露后,蔡允泽没有怒发冲冠,嘴角很冷地动了动:“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胡倩料想到他的拒绝,立刻先发制人,激动地大声嚷嚷,“你这么大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小涛就过来住几天,等找到工作就走,不碍着你什么事啊?”   蔡允泽耐心告罄,神情冷凝下来,眼看就要喊物业将人轰出去。   林锦书终于玩够手机,慢慢悠悠地抬起头:“当然碍事啦~”   那种嫌弃地不得了的语调一下子吸引在场所有火力:“我说大姐,你儿子二十四岁,不是四岁,这把年纪四肢健全,还非要住进别人家里蹭白食,不嫌害臊吗?”   “有什么害臊的,两大老爷们,还是兄弟,不就应该互相扶持吗?”   “谁告诉你他一个人住了?我也住在这儿,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胡倩像被踩到尾巴,喉咙瞬间哽住。   林锦书翘起腿,抬起下巴,满脸的傲慢又无礼:“我这人呢就是脾气差,特别不喜欢被陌生人占便宜,尤其是那些厚着脸皮蹭吃蹭住的,我看见就恶心,恶心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你儿子算什么东西?凭什么为他影响我的生活质量啊!”   胡倩很是瞧不上她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转头痛心疾首地呵斥起蔡允泽:“小泽,做人要讲良心的,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们送你出国留学,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吗?”   林锦书在一边欣赏自己指甲:“搞笑,他出国花你们一分钱了吗?有什么脸在这里叽叽歪歪?”   胡倩语塞:“他爸、他爸当初可是给他塞了四千块钱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是,四千块,折合成欧元差不多四百,勉勉强强够他付一个月房租,你们也挺大方的。”   “……”   林锦书是真情实意地替过去孤独的少年感到心疼和委屈,就因为失去亲生母亲的照拂,他就得被迫自力更生,早早地费尽心机,去谋算自己的前途未来,受尽旁人的白眼和冷落。   哪怕蔡允泽今天名利双收,终于登上曾经渴望的位置,过往的那些伤害也没法轻易抹去。   况且就因为当年的四千块,这几年蔡允泽定期给蔡卫国打钱,从不过问他这些钱究竟怎么花,愿意给谁花,做儿子做到这份上,在林锦书看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她知道蔡允泽心硬如铁,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些,那就当她多管闲事好了,当她听完故事共情能力太强,所以憋着满腔的愤怒需要发泄。   胡倩愤怒地站立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尖酸地骂:“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林锦书面色平静,语气里却透出歇斯底里的疯狂:“我怎么说不上话?蔡允泽说了,以后这房子就写我的名,我的房子,我爱让谁住就谁住,爱让谁滚蛋就滚蛋!”   她将恃宠而骄,狐假虎威的泼辣“嫂子”演绎得入木三分。   蔡允泽在旁边淡淡瞥她一眼,什么都没反驳,他的右手规律地敲击沙发扶手,神情姿态放松得不得了,完全是一副“这里你厉害你说了算”的放任架势。   他是真的懒得应付,而且由他出手,估计就会不留余地,场面甚至会难看到无法收场。   胡倩被她气得嘴唇发抖,情绪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林锦书还在那里阴阳怪气:“我要是你们啊,为了每个月这点固定的孝敬钱,现在肯定有多远躲多远,还傻乎乎往上凑给人添堵,说不定金主生气,哎下个月钱就不打了,到时候没了钱又没脸皮,上哪说理去哟?”   林锦书这张嘴开起嘲讽技能的厉害,凡是领教过的人无不甘拜下风。   胡倩根本毫无反手之力,只能被怼得哑口无言。   然而更刺激她的还是旁边的蔡允泽,从始至终他都是那副漠不关心的纵容姿态。   不知道这幅画面哪里戳到她自尊又敏感的神经,她猛地站起来,拽住胡涛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那时候就看出来,你小子就是白眼狼!”   “白眼狼也比寄生虫强!说到底他和你们有关系吗?谁给你们这么大脸皮来找他?”   胡倩背影僵直,骂骂咧咧地甩上门离开。   安静的房间内,蔡允泽忽然感慨:“林大小姐嘴挺厉害。”   林锦书蓦然惊醒,完了完了,明明说好不插手不干涉的,结果自己却搭起台唱起主角来。   她赶紧收敛那副蛮不讲理的姿态,面色汕讪,试图糊弄过去:“抱歉没忍住,刚刚说了些有的没的,蔡律师宽宏大量,应该不会介意吧?”   蔡允泽站起来,抽出一瓶水递给她:“不介意,润润嗓子。”   两人视线相触,林锦书眼神闪躲,蔡允泽却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他早就习惯一个人面对所有事情,从来没有人挡在他面前,据理力争地要替他出头。   今天这种被人不讲道理维护的感觉,对他而言颇有点新奇。   但他并不觉得排斥。   林锦书虚情假意地喝了几口水,拧上瓶盖:“那我先走……你笑什么?”   转身往大门走的时候,正好看见蔡允泽倚着玄关,飘忽又闲散地在那笑。   笑容很浅,只是嘴角稍微有些上扬的弧度。   但是他身上凌厉的锋芒被冲淡不少,反而显出几分随性和温和来:“没什么。”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只不过觉得你偶然发起大小姐脾气来,还挺有意思。   蔡允泽主动替她打开门:“那下周五见?”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竟然还主动定下见面的日期。   林锦书瞄眼手机日历,表情有些犹豫:“下周五我和审计约了会,还不知道到几点……”   蔡允泽淡淡应了一声,未置可否,在她出门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开口:“无所谓,反正这房子早晚是你的名字,你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过林大小姐睡相不是太好,以后房子到手,记得换张大点的床……”   林锦书差点表演平地摔跤。   她面色惊恐,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此地。   蔡允泽,是在……开玩笑吗?   刚刚那一瞬间,她明显察觉出两人的距离,早已超过之前约定的安全区。   是他说得只谈风月,不谈感情。   ——可他们越界了。   不知道蔡允泽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第65章 类似爱情(5)   林锦书曾经想过, 她和蔡允泽的关系,应该会风平浪静地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哪一天蔡允泽心生厌倦,两人心平气和地握手结束, 成全彼此的体面,继而分道扬镳。   或是哪一天她终于顶不住家里的压力, 回归和别人相亲约会再无奈结婚的“正途”当中。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发生, 这大概率就是他们最终的暗淡结局。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周五的下午,临近下班前的几个小时, 是每周工作效率最低的时刻。   忙碌一周的白领开启消极怠工模式, 助理律师小彤则趴在前台和小姐姐摸鱼聊天。   余光扫到眼熟的身影, 她立刻站得笔直, 收起惫懒的态度, 恭恭敬敬地和来人打招呼。   “蔡律师, 回来了啊。”   蔡允泽今天穿了一身英式的灰色西装,标准的三件套, 肩线和腰身的剪裁无比贴合,配上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 换成别人就是不怎么正经的雅痞打扮, 偏偏他气场冷峻,硬是穿出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端肃感, 让人丝毫不敢轻视怠慢。   他脚步未停,向小彤颔首示意, 转而进到办公室。   等到办公室的门彻底合上,小彤立刻转过头说起八卦。   “哎, 你不觉得最近蔡律师心情很好吗?”   “不是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我都不敢和他对视。”   “这还不明显吗?你看咱们律师那些实习生,以前天天被他折磨得哭天喊地,只要他不走大家都不好意思撤, 你再看看现在?连着好几周周五他都没加班,脑筋转得快的,早就看出名堂了,保准今天一到点大伙溜得比兔子还快!”   “而且上次我报告写错日期都没挨骂,只是打回来让我重写。”   “真的假的,你说得是蔡律师吗?”   两人正聊到上头,内线电话突然叮铃铃响起。   前台按下通话键,蔡允泽平和的声音在那头响起:“四点我要用楼上会议室,安排好了吗?”   仿佛背后议论人家被抓到小辫子,前台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核对日程。   “对、对不起蔡律师,我忘记录进系统了,但是会议室还空着,可以用的!”   “等会客户来了,直接带过去。”   “下不为例。”   前台挂掉电话,正好对上小彤同情的眼神:“你看我说什么?这都没挨骂。”   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蔡律师是不是恋爱了?”   小彤表情夸张:“姐妹你在讲恐怖故事吗?恋爱?何方神圣才能搞定他啊!”   两人头凑着头窃窃私语:“哎哎,那你说蔡律师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那肯定不是一般人,必须得特别温柔,特别贤惠,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那种。”   “有道理有道理!”   ……   和“柔情似水”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林锦书踩着高跟鞋,扭着腰肢从容走进审计大楼。   负责接待她的是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浓眉大眼,皮肤白净,长得挺帅挺精神,难得的是嘴巴特别甜,看到她就“姐姐长姐姐短”热络得不行。   男生将她带到会议室:“姐姐,你想喝拿铁还是摩卡?我找人下去给你买。”   林锦书把包往边上一放,施施然坐到椅子上:“我喝美式。”   她看了眼时间,距离会面时间还有十分钟:“你们经理呢?”   “哦,她还在开周会,完事就过来。”   过了没十分钟,男生拎着袋咖啡进来,护着杯底贴心地推到她前。   林锦书伸手去接,一抽没抽动,疑惑地抬头。   会议室里除了他们再没别人,男生朝她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问道:“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林锦书哑然失笑,果然是弟弟,仗着年轻长得俏,勾搭的手段简单又直接。   她心里无声地吐槽:男朋友没有,优质炮友倒是有,不谈感情那种。   抬起下巴往椅背一靠,林锦书面带微笑地回应:“你问这个干吗?和你有关系吗?”   男生笑起来虎牙若隐若现,意有所指地指指桌上的咖啡:“没有的话我就可以放心追你了啊。”   林锦书没有应声,不言不语地打量他。   她不是傻白甜,也不是恋爱脑,随随便便被人告白就情不自禁地陷入爱河,男生的胸牌上明明白白写着审计助理,估计是听领导说起过她家里的情况,所以才主动出手。   他的野心和欲望全都明晃晃地挂在脸上,想要往上爬的冲劲不加任何掩饰。   撞上她审视的目光,对方不躲不闪,反而阳光灿烂地冲她笑。   这样的性格,倒是让她恍然想起另一个人。   不过比起那个人,男生的境界显然还差得很远。   那人更内敛,更沉默,宁可自己拼到筋疲力尽,头破血流,也不会妄想通过捷径,一步登天。   林锦书缓缓摇头:“你不是我的菜,把心思好好放工作上吧。”   男生被她拒绝,表情也不懊恼,反而将椅子往里挪了挪:“那姐姐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   林锦书抿一口咖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有特定喜欢的类型反而好办了,偏偏她只会被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吸引。   那个满身傲骨,永远不会被流言蜚语压弯脊梁的少年;   以及那个世故圆滑,行事凌厉却又始终坚持自己原则的青年。   林锦书喜欢的那个人,或许算不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被很多人尊敬和崇拜,也被更多人诟病和痛恨,但不管他身上存在多少缺点,对她来说,只要他还是他,就能牢牢吸引她的目光。   哪怕他最大的缺点,是根本不喜欢她。   林锦书红唇微翘,刚想开口,桌面上的手机忽然有来电进来。   拿起一看,竟然是蔡允泽打来的电话。   ……   蔡允泽在等待客户的间隙,拨出一个私人电话:“喂。”   话筒那头的女声散漫又轻佻:“怎么了蔡律师,难得你给我打电话啊?”   他翻阅桌上材料,捏着手机平淡解释:“跟你通个信而已,我还有个重要会议,今晚回不去。”   “唔,我这边也没完事呢……”   “那今天就先取消吧,回头再定时间……”   “好啊。”   说完取消的安排,两人双双陷入诡异的沉默。   蔡允泽抿唇,刚想说话,那头的背景音里忽然响起惊疑不定的喊声。   “怎么回事?地震了?桌子怎么在晃?”   他翻材料的动作瞬间停住:“你那边怎么了?”   林锦书的语气没什么变化:“噢,出了点小意外……我先处理下,你忙吧回头我打给你。”   紧接着,线路切断,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蔡允泽皱着眉头再打过去,对面长时间无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   他刚要第三次按下通话键,助理却在这时推开门,将约好的客户领进来。   “蔡律师,好久不见啊!”来人热情地和他握手寒暄。   重新坐下后,蔡允泽心不在焉地刷起实时新闻:没有地震,没有台风,没有任何异常。   他垂眸盯着刚刚无人接听的通话记录,显得有些出神。   “蔡律师,今天过来来找你,主要是想谈谈之前那桩合作……”   客户是个急性子,嘴不停歇地絮叨半天,对面却没给任何反馈。   他有些诧异地轻声提醒:“蔡律师?你在听吗?”   蔡允泽收起手机,沉默几秒,忽然起身做出惊人而突兀的举动。   “抱歉,由于我个人原因,今天的会面临时取消。”   “方便的话,我们再约时间,因为是我单方面的失误,具体的商务条款我可以让两个点。”   客户愣了愣,因为之前合作过,也熟悉蔡允泽的脾气,倒是没怎么生气。   “行,我的事没那么迫切,那我们再约吧,难得能占到蔡律师的便宜。”   “先失陪。”蔡允泽客气地告辞。   他推开门,在外面人或惊异或惊恐的眼神里,面色镇定地走向电梯。   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模样,只是稍加注意就会发现,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   越走越快。   ……   林锦书电话打到一半,忽然感到桌面开始剧烈摇晃。   咖啡倾倒,浓稠的液体洒了一地,桌面上的文件纷纷跌落,顺着强波滚落地面。   原本排列整齐的桌椅也跟着噼里啪啦地位移,她扶住墙角的门把手,勉强稳住身形。   外间有人惊恐地喊叫:“地震了吗?怎么回事?”   “不对,不是地震,好像是楼在晃。”   “整栋楼都在晃!”   “赶紧出去!”   幸好大楼的安全部门比较负责,定期组织紧急撤退培训,这家会计事务所的楼层也不高,众人排队顺着楼梯勉强有序撤离,总算逃到室外广场的紧急避难点。   写字楼突然晃动的消息很快引起高度关注,相关部门及时抵达,迅速拉起警戒线封锁现场。   林锦书单手拎着高跟鞋,站在原地急速喘气,平复心跳。   她倒是没有那么惶恐,起码跑步的时候还记得脱掉碍事的高跟鞋,只是事情的发展瞬息万变,远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一时感到有些后怕。   夏末多雨,外面不知何时飘起雨丝,映衬着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逃亡面孔。   眼前的大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左右摇摆,仿佛不是钢筋水泥筑成的建筑,而是风雨飘摇的柳絮。   紧急出口不断有人涌出,场面紧张又混乱。   那位年轻的审计助理和她一同逃跑下来,路上还记得护着她。   林锦书对他的观感稍稍好点,至少还有点担当,没有丢下女生独自落跑。   这会儿天上下起雨,他看林锦书穿得单薄,立刻识趣地脱下外套,披在肩头替她遮挡。   劫后余生的男生还有心思开玩笑:“姐姐咱这也算生死患难了,你以后可得多关照我。外套先借你穿着,刚刚是给男朋友打电话吧?我陪你等他,你今天吓到了,回去早点休息。”   林锦书拢了拢男士外套,心情大起大落之后,莫名就有些低落。   什么男朋友啊。   蔡允泽怎么可能会来呢?   他又不是那种会被情情爱爱冲昏头脑的人,而且马上就要开重要会议,她林锦书有何德何能,值得他抛下正事匆匆赶来,就为了马后炮一样安慰她几句“不要害怕”吗?   倘若这种情况真的发生,连她自己都会觉得惊恐。   他们的关系,说好听点,是互相温暖的“特殊”朋友;说难听点,不过仅限于床笫之欢,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况且她刚刚明确拒绝,说没什么大事,蔡允泽应该不会放在心上吧。   林锦书想通关键,便觉得有几分意兴阑珊。   男生还在边上嘘寒问暖,她有一搭没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向哪里。   大楼里疏散的群众越来越多,广场愈发显得拥挤。   林锦书不在这里上班,没必要非在原地等个结果,想了想就准备先行离开。   她掉头准备往停车场的方向走,视线忽然顿住。   不远的封锁线对面,一道挺拔的身影由远及近。   他撑着一把黑伞,穿着灰色的西装,脚步又快又稳。   哪怕走得很快,他的身姿依然笔直,和周围忙乱的人格格不入。   伞檐上移,露出他弧度优美的下巴,清俊的正脸和琥珀色的眼睛。   蔡允泽很快也发现站在广场角落的林锦书。   他的脚步瞬间停下来。   隔着朦胧的雨幕,两人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最终蔡允泽缓缓抬步,向她这里走来。   那柄黑伞也跟着移动,缓缓停在林锦书头上,替她遮住风雨。   林锦书有些难以置信,夹杂荒谬的真实感,她怔怔地望向眼前的男人,迟迟没能说出什么。   蔡允泽似乎没察觉她的失态,平静地催促:“走吧。”   她宛如提线木偶,呆呆地跟着他的指令动作。   “等等。”   刚走出两步,他又语气冷淡开口:“衣服还给人家。”   脸上没什么表情,金丝眼镜看过来的时候甚至带点严肃。   林锦书没作声,他便自作主张,单手解下那件外套,客客气气地递回去:“多谢。”   道谢的礼仪无可指摘,偏偏这件事由蔡允泽做出来,就产生莫名的错乱感。   男生盯着他们两人,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再开口的语气也变得正经客套起来:“林总,不好意思今天出了意外,我和领导汇报下情况,看来只能下次再约。”   林锦书这才回过神来,笑着和他告别。   *   说好不见面的周五,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脚步。   两个大忙人双双放客户鸽子,早早回到蔡允泽住处。   林锦书洗完热水澡出来,外面的雨还没停。   她趴在窗台上安静地看了会。   已经快十月了,今年似乎一直在下雨。   连绵的,潮湿的,湿答答的雨水充斥整个盛夏和初秋。   就像她和蔡允泽纠缠不休的关系,前路晦暗,不知道能持续到哪一天。   “林锦书。”   想得投入时,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全名。   林锦书转过头,蔡允泽手里拿着份文件,朝她缓缓走来。   他站到她旁边,将那份文件递给她面前。   林锦书挑眉:“这是什么?”   蔡允泽不动声色:“我仔细想过,之前我们的关系定位不算准确,所以抽时间拟了份书面协议。”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蔡允泽不愧是律师,就她洗澡这会儿,人家已经拟出一份协议,还要将两人的关系落到纸面。   真不知该说他生性谨慎,还是冷酷到极点。   林锦书心绪起伏,沉默地接过文件翻阅。   蔡大律师亲自出手的协议自然无可挑剔,原本他们之间还有些缱绻的关系,落到白纸黑字的条款上,就只剩下冰冷的当事人双方,以及刻板无趣的“权利与义务”。   她面无表情地往下浏览,直到某一条款时,目光倏地凝住。   “……双方关系存续期间,保证彼此身心忠诚,不得与第三方发生暧昧关系或者不正当行为。”   林锦书一字一句念出来,觉得这几句话满纸荒唐言,也像是对她无声的羞辱。   “蔡允泽,你这份协议好像不是对炮友的要求吧?”   “彼此忠诚,这是高层次的心理需求,我们只不过是生理上的搭档,有必要苛求到这一步吗?难道你对过去的同伴也会要求这一点吗?”   蔡允泽低头望向她,不言不语,冰冷的姿态衬托得她像在无理取闹。   林锦书得不到回答,收起笑容,神色看着有点冷。   “蔡允泽,你越界了。”   “是你说的互不干涉,你没道理要求我做到这份上。”   “还是说,连我心里装着谁,你都霸道得要管吗?”   蔡允泽心平气地解释:“我想你误会了,这是双方的义务,不仅是针对你,我也同样会遵守。”   他说得冠冕堂皇,林锦书却听得心头火起。   什么叫双方的义务?他们什么关系,不是情侣不是夫妻,凭什么就要承担互相忠诚的义务?   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她缓缓向前靠近他,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即使是最亲密的时候,他们也很少亲吻,因为以他们的关系,根本做不到这种地步。   “你是律师,你应该知道签下这份协议的意思。”   “我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蔡允泽垂下眼眸,无动于衷。   林锦书轻嗤:“果然。”   “我也不喜欢你。”   “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在这里谈对彼此身心忠诚,你不觉得可笑吗?”   说到“我也不喜欢你”的时候,心里忽然泛起止不住的涩意。   言不由衷的话,她说了无数次,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差点相信。   可她还是觉得疑惑,蔡允泽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图什么呢?   在她怔愣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再度开口,如同无数次站在法庭进行陈词那样冷静。   “我不觉得可笑。”   “不管什么关系,如果事先定下规则,分崩离析的可能性就会降到最低。”   “同理,如果我想和你固定下来某种稳定的关系,这是最好的方式。”   林锦书心头猛地一跳,暗自琢磨着“稳定的关系”这个单词。   她本就是聪明的人,之前陷入自我封闭和怀疑的怪圈,所以才会看不清真相。   蔡允泽的话听上去冰冷不讲情面,但若推敲起每个字词本身的含义,目的就显得清晰起来。   她直直地抬眼望向对方,模糊的预感越来越明确。   或许他做这些事的原因很简单,他只是在用他的方式,和她确定关系。   他们是两个口是心非的成年人。   在蔡允泽眼里,她从不曾承认喜欢他。   或许是贪恋和她在一起的温度,或许是觉得灵魂契合,总之他幼稚地用这种方法,强制维系这段开始得很随意的关系。   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感再次出现,像是奔腾的汹涌潮水,在林锦书心里掀起巨浪。   她无法抑制地轻笑出声:“协议的期限呢?”   蔡允泽翻动页面,关于期限那一条的约定仍是空白:“你来填。”   林锦书拿起笔,像是在认真思考:“现在想想,我们认识也很久了,有十年了吧?”   “走到这一步,如果以后撕破脸,可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还是得慎重些。”   她嘴上说着“慎重”,落笔却毫不犹豫地写下“十年”,再干脆地签署自己的名字。   既然他赋予她制定规则的权利,就别怪她肆意妄为,画地为牢将彼此圈/禁。   蔡允泽看了一眼,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他接过笔,在她旁边准备签署自己的名字。   “你不用担心,只要有一方提出异议,这份协议可以随时中止。”   林锦书浅笑:“如果协议到期呢?”   按照目前的规则,协议到期,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   蔡允泽沉吟:“到期的话……”   “——你和我结婚。”   写到一半的动作蓦然停住,蔡允泽明显没料到这个要求。   应该说,他这辈子,或许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这件事。   蔡允泽是不需要爱情的。   多余的爱情和繁杂的婚姻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林锦书提出了一个,他绝对不应该,也不可能同意的要求。   可在这刹那,他心里那只无脚鸟忽然被人毫无征兆地扯落在地。   十年。   如果十年后,她依然能够不后悔地说出这句话,他愿意停下他的时间。   “可以。”   最后一笔写完,协议正式生效。   他们不是情侣,不是法律认可的夫妻关系。   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捆绑在一起,不受世俗的约束,没有道德的制约。   旁人觉得他们荒唐可笑,觉得他们脆弱到不堪一击,永远不会被理性社会所包容。   唯有两名当事人甘之如饴。   他们不需要被定义。   作者有话要说:  蔡蔡:喜欢是不可能说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说,来,过来签协议。   ——类似爱情完——   -   本章大楼晃动参考现实事件,请勿深究。 第66章 养崽记(1)   在路德维希的汉语字典里, 类似“前男友”、“前任这种词汇,向来都是讳莫如深的存在。   尤其是和殷妙产生联系的时候。   他这几天出差,紧赶慢赶地忙完手头工作, 好不容易今晚能提前回来。   按下玄关落地灯,家里亮起温馨的光亮, 电视里隐约传来BBC纪录片熟悉的背景音乐, 那个说好等他回家的人抱着枕头窝在沙发里,眼皮子困得一搭一搭, 脑袋也跟着一点一点的。   路德维希放缓脚步, 慢慢蹲在茶几面前, 欣赏片刻她安静的睡颜。   ——然后坏心眼地抽走她怀里的抱枕。   失去唯一支撑的殷妙渐渐倾斜, 东倒西歪, 最后软绵绵地落入他怀里。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没等反应过来,路德维希收紧双臂, 低下头轻轻啄她。   许是这两天忙着奔波没好好拾掇,下巴轻微的胡茬刺得她心里发痒。   殷妙气息微乱, 无可奈何地捶他, 反被他捏住掌心来回揉捏。   “等很久了?看你困得。”   “没多久,就是白天跟了几场活动, 有点累。”   在他怀里蹭了蹭,她起身坐直:“你还没吃晚饭吧, 我随便做点?”   他们请的钟点工阿姨这两天回老家,家里的晚饭暂时无人掌勺。   路德维希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我来做吧。”   “你做?”殷妙怀疑地看着他。   虽然路德维希是中餐的忠实爱好者, 但他本人却是彻底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将“君子远庖厨”的哲学理念奉行到极致,别说下厨做饭, 两人刚刚结婚那会,他简直就是厨房杀手,连用电饭煲煮白米饭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能弄到溢锅呢。   “你……你行不行啊?”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心里其实不太信任他。   话音刚落,路德维希的脸色就变得格外幽深。   殷妙说完就后悔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么,“行不行”这种话怎么能当着路德维希的面说呢?   果然路德维希的手指从揉捏她的下巴,慢慢转换成研磨她的唇瓣,话里话外若有所指。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   殷妙在他的威压下瑟瑟发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施施然地起身走进厨房,挽起袖子套上围裙,还真是准备做饭的架势。   殷妙不放心地跟在后面探头探脑。   “你要做什么啊?”   “炸酱面。”   她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趣。炸酱面!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炸酱面了!   路德维希熟练又利落地切黄瓜,切完黄瓜切胡萝卜,殷妙在旁边摸摸砧板,摸摸蔬菜框,十分给面子地狂吹彩虹屁:“豆芽多点~再切点香椿~你刀工蛮不错的嘛。”   路德维希下热油炸酱时,她又唠唠叨叨:“放多点豆瓣酱,炸得浓一点才好吃。”   最后路德维希推开她快凑到锅里的脑袋,语气无奈:“你去外面等吧,马上就好。”   “哦。”殷妙满脸失落,被无情地赶出厨房。   像条咸鱼一样躺回沙发里,她闭上眼睛开始感受空气里的香味。   有酥脆的猪肉丁,有饱满的虾仁,还有喷香的微焦味……大焦……焦过头……焦透啦?   等等,味道好像有点不对劲吧?   她惊讶地睁开眼睛,紧紧盯着关着门的厨房。   几乎同时,路德维希冷静地打开门,冷静地解开围裙,然后冷静地抿了抿唇。   “我想了想,还是出去吃吧。”   “我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抢救!”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沙发,小碎步准备往厨房冲。   路德维希高大的身躯牢牢挡在她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你去换衣服吧,抓紧时间。”   殷妙扒拉着他的肩膀使劲往后张望:“我不,你让我看看嘛~”   路德维希一把扛起她,面不改色地大步往外走:“出去吃饭吧。”   殷妙搂紧他的脖子,想笑不敢笑,憋得肩膀拼命抖动。   眼看他的脸色越来越黑,她连忙板着脸孔正色应道:“嗯听你的,我突然不想吃炸酱面了。”   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路德维希的翻车大事件。   快哉快哉。   十分钟前,路德维希面无表情地望向锅里那团黑糊糊的不明物体,陷入沉思。   据他丈母娘孟芊女士透露,殷妙小时候最爱吃炸酱面,为此他特意勤学苦练,发奋图强,扎根在厨房整整一周,所有配料精确到按克添加,火候掌握到具体温度,信心满满地准备给她惊喜。   然后光荣地迎来厨艺生涯的滑铁卢。   看来做饭,果然是比黑格尔哲学还要困难的事。   ……   两人空着肚子去到附近商业街,就近找了家私房菜馆。   坐下点完菜后,殷妙敏锐地察觉到,对面似乎有人在看她。   打量的视线倒没什么恶意,只是久久徘徊在她身上,带着几分犹豫和不确定。   她抬眸望过去,那桌坐着几位年轻的男男女女,盘正条顺,颜值超高。   几个小巧的16寸行李箱放在墙角,打眼一看就是翱翔空中的制服行业。   里面长得最帅那个男生和她不期然对上眼神,两人都是微微怔愣。   反应过来后,他和身边人说了几句,推开椅子大大方方地向他们走来。   “嗨。”男生停在他们桌前,冲着殷妙含蓄地微笑。   他的个头不算很高,但胜在比例匀称,整体气质精神抖擞,光论长相也很出挑,浓眉大眼,五官俊俏,尤其笑起来更是帅气逼人,是最标准的那种华国帅哥,放到校园里引起尖叫的风云人物。   路德维希倏地抬起头。   尽管对方什么都没说,他还是突然就有了一种微妙的预感。   果然,男生缓缓说出令他振聋发聩的四个字:“……好久不见。”   紧接着他转过头,用流利的英语对路德维希说:“她是我朋友,我们说几句话你不介意吧?”   估计以为他和殷妙只是普通朋友,语气还客客气气的。   路德维希皱着眉头,心里十分不爽,本能地便要拒绝。   桌底下殷妙用小腿着急地不停踢他,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答应。   他双眸一闪,瞬间改变主意,面不改色地用英语回道:“当然可以。”   这么紧张?他倒要看看这个男人究竟要说些什么。   反正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只会ABCD的老外,听不懂中文很正常,没人会刻意防备他。   然而对方的第一句话就让他破防:“阿姨身体还好吗?”   路德维希的筷子滑过琥珀虾仁,没夹起来又掉了下去。   殷妙偷偷瞥了他一眼,硬着头皮和来人打招呼。   “挺好的,你……你也在这吃饭啊?”   “刚下班,和机组出来聚餐。”   他说完顿了顿,片刻沉默后,又问了一句:“那你呢?你还好吗?”   “其实我后来想过,我应该跟你说声抱歉的,当年因为我妈那些行为……”   果然被路德维希猜中,或许是觉得现场唯一的老外听不懂中文,他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口无遮拦。   徐涵宇,殷妙那位飞行员前男友。   他丝毫没体会到殷妙的尴尬,自己搬个凳子在他们桌边坐下,对着两人怅然若失地回忆起过去。   但他们的故事其实并不值得回忆。   两人交往的时候,都是二十四五岁,心智成熟的年纪,对爱情也不再抱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绮丽幻想,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但至少也是谈的也是正经恋爱,是认认真真筹划过将来的,殷妙甚至还把他带回家见过父母。   只不过徐涵宇本人哪里都好,就是有个难搞的妈,他还有点妈宝,特别听妈妈的话。   徐妈妈一门心思想找个听话懂事的儿媳妇,因为儿子工作比较忙,特别要求女方婚后必须当全职太太,而且要和婆婆住在一起,方便她帮忙照看孩子。   殷妙当时正因为安济的业务而东奔西走,让她辞职当全职太太?门都没有。   两人的矛盾无法调和,徐妈妈每次见面都甩脸色,还曾经阴阳怪气地当众挤兑过她。   殷妙可没惯着她,徐涵宇是你徐家的宝贝儿子,却不是她殷妙的,她可没兴趣养这么大儿子。   这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多非你不可,最后两人因此分手。   毕竟没有那么深爱,不值得她将就余生。   徐涵宇还在那里追忆过往:“你现在还单着吗?我觉得我们……”   殷妙被他说得冷汗都快下来了。   她面色干巴巴地拒绝这个话题,桌子底下的小腿又不依不挠地去蹭路德维希。   别再假装听不懂了,快救救孩子吧!   路德维希被她闹得没脾气,终于放下筷子:“殷妙,明儿有空回趟爸妈家吧,这周还没去过。”   他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地道的京腔儿化音,要不是身边没别人,差点让人以为是幻听。   徐涵宇的话音一下子止住,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他。   路德维希状似抽出纸巾,状似不经意地擦手,无名指的婚戒熠熠发光。   他擦得很仔细,那枚戒指也就故意在人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抱歉先生,请问你和我太太说完话了吗?我们准备用餐了。”   刚刚假装听不懂时有多自然,现在这声亲亲热热的“太太”喊得就有多扎心。   徐涵宇像被扼住命运的喉咙,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殷妙手指——上面果然戴着同款女式婚戒。   他犹如遭遇当头棒喝,讷讷地应道:“说、说完了,那你们慢用。”   失魂落魄地飘回自己那桌,徐涵宇再也不敢往这边张望。   当着人家老公的面撬墙角,这事也真没谁了。   路德维希正大光明地偷听半天,早已猜出对方身份:“前男友,他是那位飞行员?”   殷妙的笑容很勉强:“是、是的呢。”   “哪个航空公司的?”   “……京航。”   她歪着脑袋打量路德维希的表情,镇定又沉稳,仿佛丝毫没有受影响。   说起她的前任们,骆羽凡也就罢了,他们本来就算不上正经谈恋爱,那位提过几句的数学老师,毕竟没见到真人,没带来什么冲击性,这回却是实打实碰到徐涵宇了,没想到路德维希还挺绷得住。   果然前男友这事,碰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吧?   “你没生气吧?”   “不生气。”   “嗯~那吃完我们去超市吧。”   “好。”   路德维希温柔地望着殷妙,表面云淡风轻,内心却手起刀落,将这家航司彻底划进黑名单。   华国的航空公司千千万万,以后和殷妙出去旅行,绝对不选这家。   前男友这种存在……不,前男友就不应该存在。   *   两人吃完晚饭,开车去周边的超市采购。   零零散散买了些食材和生活用品,在自助机器前排队结账的时候,前面有位阿姨推得购物车里东西太满,移动时稍不注意,顶上黄澄澄的橘子骨碌碌滚出来,洒落一地。   殷妙热心地蹲下,沿路帮人捡橘子,凑到一起准备还给人家。   排在隔壁队伍的男人正好也弯腰帮忙,捡着捡着,两人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一起。   “抱歉,是我没注意……”   男人立刻收回手温声道歉,嗓音醇厚熨贴。   咦,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啊?   殷妙抓着橘子,后知后觉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位戴黑框眼镜的儒雅男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是天生的自来卷。   看清她的脸庞后,对方神情平和地朝她微笑。   殷妙跟炸毛的兔子一样,两只耳朵都差点竖起来。   不是吧,又、又来?今天到底是什么倒霉日子??   京市那么大,这么多年都碰不到几个熟人,怎么偏偏今天前男友们扎堆来轰炸她?   商量好的吗?!   殷妙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对他这个人,和他从事的职业还是印象深刻。   赫然是她那些匆匆而过的相亲对象中的一位——老中医。   说“老中医”也不太确切,这位的确是中医,不过是年轻的中医。   好好的青年人,生活习惯却特别老派,平时喜欢读的书是《黄帝内经》和《本草纲目》,没事保温杯里泡的是陈年普洱茶,连聊天发的表情包都是“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那种中老年专用款。   殷妙二十三岁时认识的他,当时性格还跳脱,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刚刚回国没多久,奉行的是“朋克养生”的生活方式:敷最贵的面膜,熬最晚的夜,做最靓的崽,在作死的边缘不断试探。而这位中医却跟她完全相反,早睡早起,坚持锻炼,坚持的是“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的四季养生。   两人通过相亲认识后,平时的约会不是吃饭也不是看电影,而是帮她“调理身体”。   殷妙无所畏惧,调理就调理呗。结果调理两月,她还是十二点起十二点睡的当代年轻人作息,早睡早起和锻炼身体的目标一个都没实现,啥都没调理过来,中医摇头叹气,最后跟她散伙了。   意外重逢,他双眸含笑看着殷妙,语气还是那么温和:“刚刚看着像你,没好意思打招呼。”   殷妙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敬意,双脚并拢客客气气地问好:“你好你好。”   路德维希已经注意到她这边不同寻常的动静,只是队伍刚好轮到他结账,看了一眼没有过来。   两人比生疏的陌生人好不了多少,互相客套地寒暄几句“最近身体好吗?”、“工作还顺利吗?”   聊着聊着,中医的眼神总是似有似无地在她脸上扫过,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   殷妙有点不自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颊,怎么了,她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被看得尴尬,干脆直接发问:“你老看我干什么?”   中医笑笑:“你调理得不错,看上去气色很好,最近喜事将近吧?”   喜事?结婚算不算喜事?   不是中医么,怎么搞得和江湖道人一样,能掐会算啊?   殷妙随口应了几句,惦记着自家那位德国老醋缸,和对方匆匆告别。   她踱步回到路德维希身边,面色镇定地解释:“碰到个熟人,聊了两句。”   路德维希往前面看一眼,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是前男友?”   殷妙无言以对,努力想了好久,终于严谨地纠正他的称呼。   “这个不算前男友啦,就是相亲对象。”   “你说是就是。”路德维希嘴角不明显地上扬,淡淡应道。   两人出了超市,殷妙心不在焉,有一眼没一眼地偷看他。   路德维希注意到后,停下脚步:“你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她连忙扭头,欲言又止的模样。   温柔的夜色中,路德维希似乎明白她心中忧虑。   他伸手摸摸她脑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宠溺:“放心,我不生气,回家吧。”   “前男友”曾经是路德维希最讨厌的中文词汇。   因为殷妙那些形形色色的前男友,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她成长成熟的那段时光。   ——没有他参与的时光。   假如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他愿意恳请祂赐自己大梦一场。   好将这些遗失的时光统统补回来。   可惜时光逆转,从来都是难以实现的愿望。   所以贪心的路德维希慢慢学会知足。   至少从今往后,他和殷妙能永远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是他但愿长醉不复醒的美梦。   ……   遇见前男友和前男友的plus组合后不到一周,意外的消息砸中了殷妙。   她很快就知道那位中医说的“喜事将近”是指什么了。   博大精深的中医理论讲究“望闻问切”,通过察言观色,预测他人体内阴阳气血变化。   估计是看殷妙的面相看出了端倪。   ——她怀孕了。 第67章 养崽记(2)   “啵~”   沾着口水的奶嘴掉落。   小小的团子趴在软毯上, 嘴巴湿漉漉,发出响亮的啜吸声。   他像条胖乎乎的毛毛虫,四脚着地往前蠕动, 伸出胳膊去够地上的奶嘴。   殷妙快他—步捡起来,温声细语地哄道:“宝宝这个脏啦, 我们换—个好吗?”   被抢走自己的奶嘴, 团子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乎愣了愣。   他倒是不哭不闹, 但紧接着就把自己白嫩嫩, 胖嘟嘟的手指头伸进嘴里。   “拿出来拿出来, 这个不能吃!”   殷妙十分忧愁。   眼前的这个小团子, 皮肤白皙五官精致, 光看外表, 说是童话故事的小天使也不为过。   他的眼睛是特别罕见的灰蓝色,琉璃般剔透, 冰湖般空灵,泪眼汪汪地望向你的时候, 像是水分充足的大颗葡萄, 直直地甜到人心坎里头,头发则是偏深的亚麻金, 带点自来卷,摸起来又软又绵, 手感惊人的Q弹。   团子刚刚出生的时候,差点把孟芊给当场萌化了, 连向来严肃的殷奇峰都没忍住,虽然嘴上没说什么,行动却异常诚实, 经常眼巴巴地隔着育婴房的玻璃,偷偷去看望自己的宝贝外孙,—看就看上好几个小时。等到第二天终于抱到手后,毫不夸张地说,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二老都能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地为他摘来。   虽然混血团子的确招人喜欢,但有件事殷妙—直没好意思说。   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傻不愣登的。   就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亚子。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团子却很少哭闹,经常表现得傻乎乎没心没肺。   有人陪他玩最好,没人搭理他,他在地毯上拱来拱去也能乐上—天,妥妥的大贤者姿态。比如现在,叼得好好的奶嘴被抢走,他却—点都不生气,原地转着圈开始找自己根本不存在的小尾巴。   小东西吭哧吭哧地爬啊爬,慢慢悠悠滴挪到沙发上办公的路德维希脚边,伸手拽住他的裤腿。   父子俩对视几秒,路德维希移开笔记本,托着屁股蹲儿将他—把抱起来。   他像发现新玩具,搂着路德维希的脖子咯咯笑得不停,早就把自己要找什么忘得—干二净。   殷妙捏着奶嘴,跟在两人后面欲言又止:“路德维希,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儿子有点……”   路德维希单手举着嘴里跟金鱼—样不停吐泡泡的团子,右手抽空摸摸殷妙的脑袋,似乎知道她要说些什么,嘴角的笑意温柔又缱绻:“嗯,有点像你。”   殷妙嘴里那句“有点傻”卡在喉咙,说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脸庞憋得通红。   她愤怒地捏扁那个脏兮兮的奶嘴。   傻团子哪、哪里像她了?   要说长相,他长得根本看不出是混血,瞧瞧这灿烂的金色头发,再瞅瞅这漂亮的琉璃瞳孔,和他爹完全就是—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跟黑发黑瞳的她有什么关系?   要说智商,是,她承认路德维希的智商是很高,但她这个做妈妈的难道就很傻么?   所以这孩子缺心眼的样子,到底是像谁呢?   ……   —岁的时候,团子终于拥有自己的姓名。   他叫殷焱,出自《楚辞》的“日暾暾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寓意非常美好,象征着光华的火焰,然而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想起来就让人忍俊不禁。   孟芊为了这个宝贝外孙跋山涉水,拜访好几座百年古刹,找当地有名的大师测算过,据说这孩子命里缺火,所以要用名字压—压,而且—个火还不够,至少得两三个。   她复述大师的话时无比郑重其事,殷妙却听得满头问号。   她指着旁边趔趄学习走路,走三步就摔两下的团子,表现得十分怀疑。   “可他有—半德国血统呢,这归谁管?测得能准吗?”   好问题,给孟芊也问住了。   两人愁眉苦脸地望向胖乎乎的团子,他今天戴了顶向日葵的帽子,整张小脸藏在花心里,像含苞待放的蓓蕾般白白嫩嫩,水汪汪的眼睛扑闪扑闪,无忧无愁地冲他们傻笑。   “啵~”又吐了个泡泡。   殷妙手忙脚乱地拿绢帕给他擦嘴。   最后还是路德维希出来拍板:“就叫‘焱’吧。”   “为什么?你也信这个?”殷妙不解地望着他。   说起理由,他表现得很坦然:“三个火,这个汉字很好看。”   他在团子面前蹲下,伸出手章,特别公平公正地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小家伙不知道听没听懂,立刻放下姥姥送的纯银长命锁,扒住他的手掌颤颤巍巍站起来,两只小脚来回蹬地,嘴里咯咯笑个不停,看起来还挺高兴的。   殷妙看得无语,心里暗暗吐槽。   果然老外的审美,就很迷很无语。   哪怕半个老外也—样。   团子自此有了中文名:光采闪耀的“殷焱”。   另外他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德语名,叫做约阿希姆(Joachim),来源于古老的希伯来语,是他远在德国的曾祖父威廉翻阅古籍,亲自给他起的名字。   殷妙很喜欢他的德语名,经常拿颗皮球在他面前晃,亲热地唤他小名。   “Jo, komm doch mal.(约,过来)”   殷焱歪歪扭扭地蹭过来,不去捡那颗滚得老远的皮球,反而特别黏人地拍着她的膝盖,奶声奶气又口齿不清地跟着念叨:“哟、哟……麻。”   殷妙心里“咯噔”—下。   突然就很怕他长大以后去说rap:“哟哟切克闹,煎饼果子来—套。”   她更忧愁了。   ……   都说混血儿容易遗传不同民族父母的显性基因,因此比—般的宝宝要聪明。   但殷焱直到快两岁的时候,还迟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或许是家里的语言环境太过复杂,造成他的认知混乱。   有时候殷妙和路德维希开起视频会议,往往是中英德三语来回穿插,时间久了,殷焱经常不知不觉就被带跑,咿咿呀呀说着说着就静音了,小脑瓜转不过来突然卡壳,干脆破罐子破摔,用自己的语言“嘟嘟卟叭”地抗议,要么就是谁也听不懂的“啊哒哒哒哒”。   他的瞳孔颜色也慢慢变成稍浅的绿,和路德维希的墨绿越来越靠近,难以形容的漂亮,殷妙觉得这种颜色应该叫做灰绿,头发没有那么卷了,但还是带点自然的弧度,小小的卷垂落在耳朵后面,像是烫得—样,看起来特别乖巧。   漂亮是漂亮的,但是除了脸蛋漂亮,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优点。   殷妙很怕他长大以后,变成啥也不会的笨蛋美人。   她私下里偷偷查询“孩子的两岁还不会说话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又觉得网上乱七八糟的答案不靠谱,跑去儿童医院挂专家号,幸好医生告诉她这是因为多语言环境导致的学习困惑,属于正常现象,让她不要着急,再耐心教导。   殷妙稍稍放下心,回家就开始教殷焱说话。   还有模有样地给路德维希也定下规矩,他们分别用母语教学,—个教德语,—个教中文。   扶着东倒西歪的殷焱面对面坐好,殷妙信心满满地教他说话。   先指指自己,抑扬顿挫地念道:“我是妈—妈。”   再指指远处房间里的路德维希:“他是爸—爸。”   殷焱看着她两秒,眨眨眼睛奶声奶气地学:“阿哒哒哒哒。”   殷妙:“……”   她不死心地切换成德语,发音尤其标准地重复—遍:“Papa und Mama.(爸爸和妈妈)”   殷焱挥舞短胳膊短腿,努力跟上她的节奏:“阿哒哒哒哒哒!”   殷妙:“……”   她委屈巴巴地对着书房喊:“路德维希,你这个儿子是傻的,不会说话!”   路德维希从书房出来,逻辑清晰地先哄大的,摸着殷妙的脑袋软言相劝:“别着急,慢慢来。”   再去治那个小的,他向上摊开手掌,语气笃定地问:“Wie heisst du(你叫什么)”   殷焱像只训练有素的狗狗,颠颠地扑进他怀里,把爪子搭在上面,歪着脑袋作思考状。   “耶耶?”   路德维希转头对着殷妙:“你看,差不多答对了,是聪明的。”   给殷妙都整无语了。   是啊,你的傻儿子除了“哒哒哒”说得最多的就是“耶耶耶”,这么道送分题他还能答错吗?   再说“耶耶”和“焱焱”还是不—样的好吗?   为了证明儿子不傻,你也是煞费苦心啊,都快成指鹿为马的赵高了!   不过就算殷焱再怎么不聪明,光看长相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尤其是路德维希带着他拉风出街的时候。   同样金发碧眼的异国面孔,再配个同款的亲子装,轻轻松松就把回头率拉满。   大的这个穿着黑色皮衣牛仔裤马丁靴,头上别着酷酷的飞行员墨镜,满脸生人勿近的高冷矜贵,深绿色的眼眸仿佛蕴含初秋的凉意;小的那个也绝对不拉后腿,黑色卫衣背带裤小皮鞋,自己还背个祖传的小绵羊水壶,同样浅绿色的眼眸,圆润饱满的娃娃脸,笑起来波光粼粼又人畜无害,像含着糖霜—样甜蜜。   —家人走着走着,经常收获路人源源不断的搭讪:“叫姐姐”、“叫阿姨”、“天呐好可爱啊!”   被萌得五迷三道的陌生叔叔阿姨们不好意思上手摸,只能连连感叹。   因为儿子过人的美貌,殷妙的包包里总是时不时收到各种各样糖果和零食。   每当这时候,殷焱就害羞地埋在他爸爸的肩头,只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含蓄又腼腆地笑。   至于叫叔叔阿姨,那是从来没有过的。   殷妙收礼物收到手软,实在不好意思承认:自家这儿子,除了脸蛋漂亮,连话都不会说呢!   ……   殷焱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是在两岁半的时候。   虽然导致他开窍的契机,说出来有点让人哭笑不得。   那天是华国传统的七夕节,吃完晚饭后,殷焱早早地就被哄去睡觉。   殷妙和路德维希打开投影,准备看场电影,两人喝了点小酒,彼此都有些醉意微醺。   到后来,早就没人的心思在电影上了。   殷妙窝在沙发里,水光潋滟的眼眸眨也不眨地望向路德维希。   她不安分的右手在他颈间流连,顺着喉结那颗性感又迷离的小痣,缓缓落到宽厚胸膛。   然后指尖微动,像是隔空弹奏跳跃的钢琴乐曲。   路德维希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缓缓压入沙发。   温热的手掌无比珍惜地捧着她的脸颊,他缓缓低下头。   灼热又急促的呼吸打在殷妙颈间,烫得她整个人心尖发颤。   两人情意正浓时,—道清脆的声音忽然在沙发底下响起:“Kuss!Kuss!(亲亲)”   “Papa gibt Mama einen Kuss.(爸爸亲妈妈啦)”   语序正确,语法标准,连动词第三人称的变位都天衣无缝。   即使换做最严苛的教师来批改,整句话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殷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偷溜出来,无声无息地趴在他们脚边,两只短短的小胖手夸张地捂住眼睛,却偏偏漏出好大好大的缝隙,嘴里含糊不清的在那嘟囔:“……爸爸亲、亲麻麻。”   好家伙,这是生怕别人听不懂,还特意用中文重复—遍。   亲热被傻儿子看到了,还被他童言无忌地说出来,殷妙又是窘迫又是惊喜。   她不管不顾地—把推开身上的路德维希,抱起殷焱又笑又亲。   “我的天呐,儿砸你会说话啦,你是坠棒的!”   被冷落在原地的路德维希气息凌乱,欲盖弥彰地扯过边上的薄毯,慢慢盖在自己腿上。   他单手解着自己松散的纽扣,面色沉沉地望向忽然变得不那么可爱的殷焱。   小家伙亲昵地享受着殷妙的亲亲抱抱,刚好正对着他。   发现父亲在看自己,立刻冲着他甜甜地咯咯傻笑起来。   路德维希眯了眯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妙妙(忧虑):儿子不太聪明的样子,像谁呢?   路路(咬牙):这不是挺聪明的么?   -   提问:焱焱究竟聪不聪明? 第68章 养崽记(3)   七夕节的事故看起来只是意外, 殷焱还是那个傻白甜没心没肺的团子。   不过从那天之后,他仿佛打通任督二脉,语言水平开始突飞猛进。   最先掌握的是德语, 因为语法严谨句式工整,他在日常交流里跟着父母牙牙学语, 磕磕巴巴地往外蹦单词, 勉强也能串成句子,让人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英语要稍微慢点, 只能记住几句简单的对话, 使用得频率也相对较少。   最慢的是中文,复杂的拼音和四声调让殷焱摸不着头脑, 将他的学习进度严重拖慢, 而且乳牙没长齐的缘故,他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总是把自己的名字读成“耶耶”, 怎么纠正也扳不过来。   关键他还很喜欢念自己的名字,动不动就“耶耶饿啦!”、“耶耶要睡觉觉!”   殷妙每次听到都乐不可支,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说“爷爷”, 傻小子无时无刻都在占别人便宜。   殷焱三岁的时候,已经熟练地掌握自己喂饭的技巧。   尤其每次带他去姥爷家吃饭时, 都表现得异常优秀。   他脖子上系着粉红围兜, 举起自己的卡通勺子, 不用大人们叮嘱或催促,特别听话地大口大口往嘴巴里塞米饭, 吃得满嘴油光,嘴角沾了好几粒大米都不自知。   吃到后来,他打个小小的饱嗝, 勺子在碗里舀来舀去,然后左右看看,选定目标,小短腿扑通跳下儿童座椅,捧着饭碗挪到孟芊面前,眼巴巴地用德语嘀咕:“Ich bin ganz satt.(我吃饱啦)”   孟芊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丝毫不影响两人深厚的祖孙情,她用手绢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饭粒:“哎哟我的小乖孙,姥姥给你擦擦嘴,瞧瞧这吃的满脸都是。”   殷焱小动物一样歪歪头,浅绿的葡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似乎在疑惑为什么用德语和姥姥说话没有得到回应,然后他像是反应过来,慢吞吞地又用中文重复一遍:“耶耶吃饱啦!耶耶吃不下啦。”   孟芊满脸疼爱地搂着他:“吃不下别硬吃,来给姥姥,姥姥帮你吃。”   说完毫不嫌弃地把他小猪佩奇碗里的剩饭扒进自己碗里。   殷焱开心得眼睛弯成月牙,甜蜜地撒娇:“姥姥好!好!”   旁观整场剧情发展的路德维希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去,手里的筷子一顿。   殷焱碗里剩了些西兰花和胡萝卜,至于炖得软烂的牛肉沫沫和鸡肉丸丸,那是一点都没剩下。   怎么这吃不下还分对象的?肉肉就能吃得精光,菜菜就吃不下了?   路德维希皱了皱眉,低声喊他:“焱焱。”   小孩子呆呆地转过头,嘴巴泛着油光,眼里全是纯真和无辜。   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路德维希原本的质问卡在喉咙,转而又望向旁边的殷妙。   她还沉浸在儿子优秀的双语能力中,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常。   替殷焱整理好围兜后,殷妙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耐心地纠正他的读音:“不是耶耶,是焱焱,以后在姥爷家要讲中文哦,回家可以说德语。”   路德维希安静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   是巧合吗?还是自己想太多了?   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中,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是对立统一的。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纯粹的偶然,只有绝对的必然。   所以一次两次的巧合之后,路德维希敏锐地产生怀疑。   他开始暗暗观察殷焱。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类似的事情陆续发生过好几次。   殷焱这个小绿茶,从来不说自己“不喜欢吃”、“好难吃”、“不想吃”这类话,取而代之的是“姥爷好辛苦,耶耶的饭饭给你吃”,要么就是“麻麻耶耶肚子圆圆啦”,再配上天使般稚嫩的脸蛋,故作正经的口吻,满脸为你着想的小表情,不知不觉中就把自己挑三拣四不要的东西全丢给别人。   关键挑食这件事,他做得极为隐蔽,再配合他犹如涂着甜蜜糖霜的笑容,除了早有防备的路德维希若有所觉,全家竟然都没人发现。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于有一天,殷焱踢到铁板。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圆圆的脑袋从饭碗里抬起来,磨磨蹭蹭地挨到路德维希旁边。   “ Lecker~Papa isst Zwiebeln.(洋葱好吃,给爸爸吃)”   见人下菜碟的本领倒是融会贯通,还记得用德语。   路德维希顶着他水汪汪,湿润润的大眼睛,面不改色地接过他的饭碗。   然后他舀起满满一勺洋葱,毫不犹豫地塞到小东西嘴边。   “既然好吃,那你多吃点,别客气。”   “来张嘴,爸爸喂你。”   殷焱的嘴巴还半张着,小脑瓜子根本没料到事情的发展,明显是懵圈的反应。   紧接着他后退一小步,嘴巴闭得紧紧的,还担惊受怕地用两只小手交叉捂住,呆呆地摇头。   路德维希手里的饭勺如影随形,他转到哪就跟到哪,只要一开口就能塞进去。   殷焱眼里迅速堆积起泪水,眼看金豆子就要掉下来。   殷妙恰好在这时端着汤从厨房出来。   仿佛看到金光闪闪的救兵,殷焱眼珠子骨碌碌转溜,嘴巴一瘪,跑过去抱住她的大腿嚎啕。   “麻麻呜呜呜,耶耶不要吃,爸爸坏坏。”   每天呵呵傻笑的团子,偶尔这么梨花带雨地哭起来,那叫一个可怜巴巴,那叫一个我见犹怜。   殷妙放下汤就去替他擦眼泪:“怎么哭啦?”   殷焱打着哭嗝抽抽噎噎:“耶耶吃饱饱,爸爸还、还要我吃。”   殷妙不甚赞同地望过去:“路德维希,他不吃就算了,小孩不用吃太饱,你跟你儿子计较什么?”   殷焱从殷妙的小腿间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地望向他,带着泪珠的小脸还冲他吐了吐舌头。   路得维希端着那碗剩饭,什么都没做,原地白白挨老婆一顿训斥。   他挑了挑眉,语气淡淡:“我和他计较?”   将碗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上。   “行,不吃算了。”   挑食又做作,小小年纪戏倒是不错,绿茶的气质拿捏得稳稳的。   他不跟他计较,他等着看这只小狐狸尾巴露馅的那天。   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   三四岁大的孩子,最难管教,有时候是善解人意的天使,有时候却是令人头痛欲裂的恶魔。   殷焱的特质在于,明明看上去是个傻白甜,一会没看住,他就能给你整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这年初春,殷妙和路德维希送他去国际幼儿园参加入园面试。   这所幼儿园在京市的口碑和影响都不错,非常适合双语背景的孩子学习,因此报名人数众多,园方特意要求增加学前面试的环节,并邀请家长和孩子共同参加。   全家人出门前,殷妙特意花了十分钟,和殷焱商量得好好的:“焱焱,我们今天要去幼儿园参加面试,里面的老师呢会问你一些问题,你好好的按照实际情况回答就行,可以么?”   殷焱背着自己的新书包,穿着锃亮的小皮鞋,卷卷的金色头发别在脑后,俊俏的脸蛋白白嫩嫩。   他点点头,特别乖巧地应道:“Mama!alles klar!(明白麻麻)”   三人抵达幼儿园门口,刚停好车准备下来,殷焱的小手忽然扯住她的裤腿。   他仰起头,眨巴着眼睛恳求:“麻麻,耶耶想骑滑板车。”   他说的滑板车是今年刚刚收到的生日礼物,小小的一辆纯黑色电动小车,轮子上装着跑马灯,骑起来亮晶晶的闪闪发光,还会自动播放圣诞歌,要多拉风有多拉风。   殷焱的新鲜劲头还没过,走到哪里都得带着,恨不得都快抱着睡觉。   殷妙正和路德维希商量幼儿园的情况,也没多想,顺手就打开后备箱,帮他把车取了出来。   殷焱骑上心爱的酷炫小摩托,在爸爸妈妈身边花蝴蝶一样团团转圈。   脚蹬一下滑几步,再蹬一下再滑两步,高兴得不得了。   殷妙看他玩得起劲,浅笑着叮嘱:“焱焱今天要好好表现哦。”   殷焱奶声奶气地答应:“好~”   她抬头询问路德维希意见:“我看环境倒是还行,但他的英语没那么好,不知道能不能适应?”   路德维希看起来毫不担心:“双语的教学环境比较适合他,先念着试试,跟不上再换。”   两人原地商量几句,殷妙低头准备喊殷焱一同进去。   ——结果原地人不见了。   刚刚还骑着车车欢声笑语的孩子,转眼间人间蒸发,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此刻的位置靠近幼儿园大门,绕过拐角再走十几米,就是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今天是幼儿园面试的日子,现场报名家长和孩子格外多,一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   殷妙愣愣地唤他名字:“焱焱?”   她围着停车场找了一圈,还不死心地往车底张望。   这孩子是属泥鳅的吗?刚刚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撒手就没了?   她起身的动作太快,瞬间有些低血糖,眼前有几秒什么都看不清。   刺眼的白光里,殷妙恍惚想起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面的妈妈在前面开车,没注意到孩子跌跌撞地跟在后面追,追着追着就丢了,然后孩子被人贩子抱走,好多好多年都没找到。   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孩子,从此变得沉默木讷。   心里忽然慌乱起来,仿佛骤然空出一块,没着没落的。   她抓住路德维希的胳膊,表情茫然又无措,张了好几次口,什么都说不出来。   路德维希反握住她的手:“应该没跑远,我们先找找,十分钟后找不到就报警。”   殷妙在他冷静的声音里逐渐镇定下来:“……好。”   两人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前寻找。   幸好担忧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大概五十米后,他们在花园里发现了殷焱这只小兔崽子。   好么,做父母的担惊受怕,怕他被邪恶的人贩子拐走,他却在这里和别的小姑娘风花雪月。   平安无事的殷焱,和一个长得像洋娃娃般精致可爱的女孩排排坐,心爱的滑板车丢在一旁,左手举着棒棒糖,右手牵着人家小女孩的手,头挨着头别提聊得有多开心了。   殷妙快步跑上去,女孩的父母就坐在旁边,是两位蓝眼睛的外国夫妇,穿着打扮十分讲究。   两人原本望向花坛边的两个小孩,面色犯难地说着话,看到路德维希和殷妙的身影,再两相比照殷焱的模样,反倒像是舒了口气。   大难当头,毫无危机意识的殷焱,竟然还甜丝丝地冲她笑:“麻麻,耶耶给你糖吃。”   这棒棒糖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上面沾满他的口水,被他借花献佛,眼巴巴送到殷妙眼皮底下。   殷妙头一次没理会他的示好,冷着俏脸不言不语地望着他。   殷焱头上的天线立刻竖起来,棒棒糖也不吃了,小姑娘的手也不牵了。   小短腿一挪一挪,从花坛边沿跳下来,惴惴地去拉殷妙的手。   还求助般望向后面的路德维希,可怜巴巴的模样。   熊孩子找到了,路德维希彻底放下心来,他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站在不远的地方。   然后勾起嘴角,对着自家儿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殷焱:?   殷妙拉着他的小手,向那对外国夫妇郑重地道谢。   对方表现得很客气,还夸殷焱的表达能力非常出色,他们只是在旁边照看一会,算不上帮忙。   往回走的时候,殷妙一言不发,异常沉默。   殷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麻麻,我们现在去面试吗?”   她特别平静地瞥他一眼:“哟,你还记得面试呢?”   殷焱眨眨眼睛:“记得的呀。”   ……   那天回到家后,殷妙让他在小板凳上坐好,面对面郑重其事地教育他。   她严肃地给他讲小孩子被陌生人拐骗的可怕:“殷焱,你对陌生人就这么没戒心吗?”   “别人给你的东西就吃,别人和你说话就搭理?别人让你走你是不是也跟着就走啦?”   等等,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像路德维希曾经也对她说过……   原来他当时就是这种恨得牙痒痒的心情?   殷妙一阵混乱,勉强板起面孔继续教育儿子。   她三令五申地跟他重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殷焱看起来听得格外认真,结果等她说完,萌萌地来了一句。   “麻麻,安吉拉(Angela)的糖糖好吃,不是坏坏。”   好呢,敢情刚刚都是在浪费口水,这小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句都没听进去啊?   殷妙当然知道安吉拉不是坏人,但你怎么能用糖好不好吃来判断是不是坏人呢?   哦,给你进口巧克力的就是好人,给你薄荷陈皮糖的就是坏人?   世上竟有这样的道理吗?   被他的鬼才逻辑气到脑仁疼,殷妙文的不行就来武的,脱下他的裤子就要打雪白的屁屁。   殷焱挣扎抗议无效,本能地寻找爸爸的帮助。   结果一抬头,路德维希悠哉悠哉地坐在沙发上,还打开一瓶冰苏打。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亲儿子挨打的人间惨剧,丝毫不准备帮忙。   “呜哇!!”   殷焱这次是真的哭了。   ……   殷焱念到幼儿园中班的时候,第一次被班主任叫了家长。   因为殷妙出差,电话直接打到路德维希这边,是莫助理接的。   听到是老板家里那位小祖宗的事情,他不敢怠慢,脚步带风地走到会议室门口。   然后站在外面连做好几次深呼吸。   扣扣敲门,莫助理轻手轻脚地进去,在路德维希耳边低声汇报情况。   会议室里气氛冷凝又沉重,路德维希刚刚接连驳回好几个方案,现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与会的高层领导在他的威压之下,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   那位金发绿瞳的掌权者就坐在最上首,垂眸听着莫助理说话。   勒威内部对他的议论从未停止过,有人说他是被放逐的太子,从此远离权力中心;有人觉得他是开疆拓土的新臣,终有一日会引发新的风暴,但不管外界的评价如何喧嚣浮躁,从来影响不了他的决策。路德维希在大中华区最高掌权人的位置上一坐就是五年,向来说一不二。   “修改的方案今晚交给我,先散会吧。”   他说完散会以后,几位如履薄冰的部门领导暗地里舒一口气。   路德维希回到办公室,穿上西装外套,吩咐莫助理:“让司机楼下等,我出去一趟。”   幼儿园的班主任正犯难地盯着面前的三个奶娃娃。   两个公然打架的小女孩,辫子散乱,脸上五颜六色,哭得稀里哗啦上气不接下气。   以及她们边上完好无损,正在独自搭积木的小男孩。   见她望过来,还甜甜地冲她笑。   班主任心里软软的,下意识地就想跟着他笑。   转瞬想起他留在这里的原因,又迅速收敛笑意,严肃地板起面孔。   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这种小娃娃打架事件,若是碰上不讲道理的家长,处理起来尤为棘手。   恰在这时,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   进来的男人身形高大,眉眼冷冽,一身英挺的手工西服,周围散发冷淡矜持的气场。   班主任执教以来,从未见过这位家长,她先是愣怔,紧接着就条件反射地去看蹲在墙角的殷焱。   这样如出一辙的样貌,让人想认错都难。   先前偶然几次见到殷妙,她还曾私下好奇过。   殷焱的妈妈虽然清纯秀美,但很明显是华国人的长相,那他爸爸究竟是何许人也,才能让他拥有如此灿烂的金发和深邃的绿瞳,知道今天见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她用英语询问路德维希:“您是殷焱的父亲吧?”   路德维希客气地颔首:“是的。”   班主任想了想,慢慢斟酌着开口:“今天把您请来,主要是想和您反映个情况,殷焱小朋友在班级里,噢,在整个幼儿园里都很受欢迎,但就是有点太受欢迎了,别的小朋友都想和他玩。”   “本来这是件好事,但前几天有两个小男孩因为想和他成为午睡的邻居起了冲突……”她说着说着指了指墙角,“今天又是两个小姑娘,我问了她们,据说打架的原因,是因为赢的人可以和殷焱一起搭积木……”   “当然我没有责怪殷焱的意思,就是希望你们做家长的也能引导下,小朋友们都愿意听他的话,让他和身边的小伙伴说说,大家都是好朋友,都要和平相处,别这么三天两头动手……”   她说得比较委婉,但路德维希概括中心思想,很快领会到深层意思。   ——你家孩子小小年纪就是海王。   ——还是男女通吃的海王。   ——幼儿园里小朋友为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希望家长可以管管他这位芳心纵火犯。   弄清楚事情原委后,路德维希的语气变得低沉:“我会和他沟通,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班主任不知怎的有点紧张,差点站起来摆手:“啊,不麻烦,应该的应该的。”   从办公室里出来,殷焱牵着路德维希的手,难得安静地跟着他的脚步。   走着走着,他默默地拽了拽对方风衣的下摆:“爸爸,你可以不告诉麻麻吗?”   还知道自己今天犯了错,企图和他暗通曲款,在殷妙面前瞒天过海。   路德维希平淡地看他一眼:“可以。”   “那我们拉勾勾。”他还挺不放心。   两人正好经过幼儿园门口的那间花园,路德维希的脚步停下来。   “约阿希姆,”他忽然喊他的德语名字,“你知道你的全名叫什么吗?”   殷妙和路德维希更习惯喊他的中文名字,所以殷焱歪着脑袋认真回想半天,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他的德语名字含有中间名(Zwischenname),不是特别好记,但他念出来是完全正确的。   路德维希摸摸他的脑袋:“这个名字是你的曾祖父起的。”   “威廉祖父!”殷焱高兴地抢答。   他今年四岁半,总共回过两次德国,记忆里那位威廉祖父总是满脸慈祥,麻麻说他很喜欢焱焱,只是因为年纪太大才不敢抱他,每次拄着拐杖在旁边看他玩闹,能安静地看上一天。   而且他每年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也很奇怪,有一次是“游艇”,还有一次送了“庄园”,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觉得一点都不实用,还是滑板车比较好。   路德维希注视着他的双眼,表情异常平和。   “他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永远正直、忠诚、博学、勇敢,希望你可以背负起霍亨索伦家族的传承和荣耀,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此生不留下任何遗憾。”   “你再看看你,哪一点你做到了?   殷焱不高兴地撅起嘴巴:“耶耶漂亮。”   路德维希很淡地笑了笑:“容貌的吸引只是暂时的,而且会随着时间逐渐凋零,没有人会因为你的漂亮真心喜欢你,你难道想做个一无是处的草包吗?”   “耶耶不是草包。”   虽然以他目前的智力水平,还不能完全理解“草包”是个什么包,究竟好不好吃,但心里小动物的直觉就是告诉他,这不是好词,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辩解。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念不清楚,还说不是草包?”   “殷焱,如果想别人永远喜欢你,就别凭你的表象,用你的内在去吸引他们。”   殷焱两只小手拧成麻花:“可是麻麻也很漂亮,爸爸不喜欢麻麻吗?”   路德维希被他童言无忌地勾起往事,嘴角紧绷的弧度渐渐放松下来。   “喜欢,但你的妈妈不仅漂亮,她也充满智慧,是个优秀的人。”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就能和我当面谈叔本华和罗素,你能吗?”   路德维希想到这里,心里默默补充一句:虽然不小心搞错人名,但这无伤大雅。   因为只要她认真地对着你讲话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她很可爱。   “同样,我也能和她聊谢林,聊海德格尔,聊雅斯贝尔斯,你能吗?”   殷焱小小的脑仁哪能听懂这些,苦兮兮地摇头。   “容颜易逝,只有知识和智慧能够长存。”   “要想讨人喜欢,尤其是你妈妈的喜欢,你就得做个有内涵的人。”   ……   晚上殷妙出差回家,刚打开门,自己的傻儿子就跟枚小炮弹般撞进她怀里。   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还特别乖巧地在她左右脸“吧唧”响亮地亲一下。   “麻麻,我要做个有智慧的人。”   “麻麻,殷焱爱你,约阿希姆也爱你。”   儿子甜言蜜语的等级每天都在上升,殷妙被他萌得心都化了。   “妈妈也爱你。”   安抚完殷焱后,殷妙地推开静悄悄的书房门。   屋内路德维希正在看几份新交上来的方案,侧脸尤为专注。   她放轻脚步绕到后面,双手搭着办公椅的靠背,忽然蒙上他的双眼。   “路德维希,你施了什么魔法?”   “你儿子突然变那么懂事,还挺不习惯的。”   路德维希握住她的手腕,慢慢放下,然后转过头凝视她。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安静的环境里,她的容貌还是和两人初见时一模一样,还是那个不管不顾就敢坐在他面前,大大方方进行自我介绍的小女孩。其实殷焱是很像她的,尤其那双澄澈湿润的圆圆眼睛,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望向他,他就会轻易沦陷。   路德维希稍一用力,拉着人在腿上坐下。   他从身后圈住她,两人气息交错,倚偎着挨在一起。   殷妙有点疑惑,今天什么日子?小的这样也就算了,怎么大的也开始黏人?   “殷妙。”路德维希忽然喊她名字。   “嗯?”   她闻言侧过头,路德维希在她唇畔落下很轻的触感。   “我爱你。”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抱起芝麻馅的焱焱鞠躬,感谢经常给我留言鼓励的小天使们,谢谢每一位订阅读者的支持和喜欢!   妙妙和路路的故事完结啦,祝大家暑假愉快,可以的话给我打个五星小分分嗷,我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