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凶矜 作者:李丁尧 备注: 纪翘想当祝秋亭的情人,所有人都知道。 纪翘想要他的命,只有纪翘知道。 双人渣,黑吃黑。 非双C。 wb:子木丁尧 完整版移步。 ==================   ☆、【一】   《凶矜》   文 / 李丁尧   【一】   纪翘是个寡妇,过了年就满二十八。   过完元旦,她抽空回了趟清江市。   交接的时候,老于笑道,难得回家过年,就走三天?   纪翘也笑,不过年,办点事儿。   她在清江长大,但在清江没家。   清江是个四线小城,人情世故跟大地方不同,捕风捉影的消息无孔不入。纪翘只跟孟景谈了一个月恋爱,便结了婚。   纪翘不要爱情,这事在清江无人不知。   十六岁的窈窕光景,纪翘生得白,纯,美,黑眼珠溜男人,只盯高枝。   二十三岁时,她织了张密实的网,将家境殷实的老实人孟景,牢牢网住。   但孟景没多久就出意外死了。火化完,纪翘离开了,留下无数演变发酵的猜测。   只有一桩是事实,纪翘的确,攀上了更高的高枝。   中途她回了次清江,从一百来万的黑车下来,有专人为她开门护头。   消息上了本市论坛,高清图片足有6.8M大。   纪翘把大波浪拉成黑长直,烟雨蒙蒙里,脚踝小腿正往外伸,绷出道笔直的线,皮肤白的耀眼。   那时,梁越没截到她,赶回来时,纪翘已经不在。   这次,梁越堵在清江监狱门口堵着了。   他是纪翘初恋。   -   午后一点,纪翘一出监狱,就看到门口停的雷克萨斯SUV。   天气阴沉沉的,飘着极细的雨丝。   纪翘本不打算浪费过年的大好时光,但孟景堂弟这边三进宫,没人管。   算上之前的,今年孟裕第三次复吸,自己玩还不算,把新交的女友也拉进坑,不抓他抓谁。   孟裕父母早都去世了,孟景生前很疼他,即使孟景父母都觉得孟裕本性太恶,回不了头,孟景没想过放弃,偷偷帮衬着他,忙前忙后的。   但孟裕是无药可救。孟景眼光一向烂,不然也不会看上她。   纪翘没话跟孟裕好讲的,送完必需品就出来了。   她出来前半小时,梁越坐在车里抽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思绪纷乱。   他一会儿想纪翘,一会儿想怎么说服纪翘。   更多的时候,梁越在复盘自己这五年。   他逼着自己往上爬,爬到知名一线投资的VP,忙到脚不沾地,梁越要把纪翘留下的耻辱洗刷掉。   被抛弃、被围观、被淘汰的那个男人。   梁越一直以为自己恨她,只是在得知孟景死讯的那晚,内心一缕烟腾似的喜悦,令他如遭雷击。   他那么恨她,可还挂着她。   梁越所有纷乱的思绪戛然而止。   车窗外天光黯淡,万物都罩着灰。   她一点儿也不怕冷,穿了条吊带丝绸红裙,搭了墨色厚披肩。她比原来更瘦了些,那料子贴身,走起路来,冰凉火焰缠身般。   晃神的功夫,纪翘已经走到了车窗边,抬手扣了扣。   梁越赶紧掐灭烟,摁下窗户,镇定地看向她。   纪翘微微蹙着眉:“你怎么在这儿?”   她声线跟外表不像,不纯不媚,是副烟嗓,如果不是中学就认识她,梁越也会以为那是抽烟太凶的后果。   「我来找你」。   这四个字堵在嗓子里,梁越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吞了口唾沫,梁越说:“来看朋友,你呢?”   纪翘却低头笑了笑,笑意挺淡,很快就收了回去,看得梁越心口一窒。   “有事儿就说吧。”   梁越咬了咬牙:“你有时间吗?我想……想跟你吃个晚饭。”   出乎意料地,纪翘点头答应了。   “好啊,很久没见了。地方我来定吧。”      ☆、【二】   【2】   纪翘定了金玉堂,在清江市东南边,是本市规模最大的娱乐会所。   梁越收到短信的时候,心情复杂。   高中后纪翘就没读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都说她在金玉堂当公主,钓男人,梁越不信,找了她整个暑假,最后一咬牙去了金玉堂,找到一半就被人丢出来,他当时买不起金玉堂的酒。   等再出现她消息,就是和孟景结婚。   为什么偏偏选这儿?也不是吃饭的地方。她想提醒些什么?   屈辱愤怒压过了重逢的喜悦,梁越改了主意。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梁越。她配不上他,他不可能让她当女朋友,最多就是炮友。   梁越愤愤想。   -   金玉堂名字起的俗,老板的品位也差不离,花梨木搭金碧辉煌的吊顶,装修风格是通东西方乱炖。   这地压根儿不是吃饭的地方。   纪翘定了二楼的露台观景位,梁越特意迟了二十分钟到。   梁越特地放轻脚步,纪翘正慢悠悠地翻菜单。今晚她穿了件修身针织衫,墨绿色的伞裙,侧面眉目清晰,下巴弧度瘦削,比原来更加光彩照人。   “纪翘。”   他提了口气,叫她名字,比之前冷淡了很多。   纪翘侧身,看了梁越一眼:“来了。”   她把菜单递过去:“看看想点什么,今天我请。”   梁越没接,脸色很难看:“纪翘,你觉得我连顿饭都请不起吗?”   纪翘莫名其妙,过了几秒,从善如流道。   “你想请也可以,我当然没问题。”   主食选择不多,纪翘点了海鲜饭,梁越点了份菲力。   吃了会儿,梁越问:“最近在做什么?”   纪翘正在咬青口贝的肉,头也不抬道:“老师。”   梁越切牛排的手一顿。   “老师?”   听出对方话里的不可置信,纪翘神色如常,点了点头:“家庭教师。”   梁越急急追问:“在哪里?”   如果她真有正规工作……   就不一样了。   纪翘刚要开口,余光越过阳台围栏,落到远方的夜色里,忽然沉默。   清江市三面环山,晚上看着跟A市好不一样,山离得那么远,隐隐约约可见轮廓,被深夜的雾环绕。   纪翘默数321。   还没到1,门便被礼貌扣开了。   “不好意思打扰了,二位客人,我们这边儿可能需要您暂时离开……”   梁越的暗火正没地方发,服务生刚好撞枪口,只是没来得及,被纪翘抢先了一步。   纪翘语气温吞:“金老板让清场的么?”   服务生颔首:“是,是我们这边失误了,我们会负责并赔偿的。”   金玉堂自然也做灰色生意,但老板打点人脉上很有两把刀,清江政商圈的饭后来这儿谈事的不少。   梁越认栽:“行,以后你们这地方,我是不会来第二次了。往外赶客人……”他冷笑一声。   纪翘打断他:“今晚谢谢你,我们有空再聊。”   纪翘彬彬有礼,梁越也不好再说什么。   两人走到快电梯口的时候,梁越才发现,这么望去,整个一二层是空了,平时九点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   不知谁面子这么大。   梁越思忖道,就算市长来,五楼进vip包厢,门一关就是了。   电梯开了,梁越正想展现绅士风度,让她lady first。   可纪翘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反倒退后一步,微微笑道:“下次再见。”   梁越看着她的笑,明亮坦荡勾人。   看得有点儿失神。   梁越不上电梯,电梯上的人还是要下来的。   “好狗不挡道——”   下来的也是个美人,不悦地丢了句不标准的普通话。   被梁越拦在跟前,她脸色不太好看,余光一扫,脚步登时停住了。   “哟,翘姐也在?”   “现在情|妇真是尽职尽责,假期都不要了?”      ☆、【三】   【3】   金玉堂的老板姓金,但不常出现。   二把手叫方应,这会所里里外外,都是他在打理。早年生意没做那么大,方应就在金玉堂挑了个顶漂亮的,包起来解闷儿。   这金丝雀心野,并不满足于被男人操|两下,领钱买包住豪宅。那能管几时?她花了三年证明自己,渐渐地,方应愿意把一些对外沟通事务交由她打理。   她从程盈变成盈姐。   程盈没想到会在这碰到纪翘。   她知道纪翘回城了,但没想到纪翘敢带着男人来金玉堂。   纪翘以前在这儿陪过酒,她们是一批进来的,纪翘销售额惊人。那天纪翘请假没来,方应疲惫而阴鸷地走进来,选中了程盈,把她拉进就近的包间,摁在门板上从后面进来。程盈低低地吟哦,后来叫声越来越浪,整一层楼都听得见。   她终于压了纪翘一头。   但纪翘竟然就走了,没过多久,传来她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的消息。   当然,背地里都知道,纪翘可找到了大靠山,做情妇,生活好不富贵。   程盈总免不了在心底对比一番。   干的事儿差不多,都是靠着男人的营生,但她程盈已经不同了。   现在临近过年,内部传来明日要抽检的消息,程盈匆匆赶过来,要上上下下再检查一遍,决不能扯上黄赌毒,歇业一天金额损失巨大。   但再忙,讽刺纪翘的时间还是有。   纪翘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来火。   光从皮囊来看,纪翘是小城里能长出的顶级美人,长睫眉眼,线条骨骼,一笔一划都是上天恩赐,那美里也带着毒性,初望过去清纯到极致,可仔细一瞧,妩媚能斩杀男人。   纪翘现在保养的更好,里里外外水当当的,饱满的像成熟不久的果实,正是最好的时候。   程盈说的话,她自然听见了。   但过了半晌,纪翘走上前两步,伸手替程盈慢悠悠整理了衣领。   “借你吉言。”   程盈脊背一僵,脸色沉下来。   纪翘替她把领口丝巾重新系好,更细致好看的一个结,衬得程盈人比花娇。   纪翘:“情妇也没那么好当,等哪天成功了,我一定,回来请你吃饭。”   说完,纪翘也不管身旁梁越神色几多难看,摁了电梯,施施然走人。   出金玉堂时,外面的小雨已经停了。   手机一直在响,纪翘没急着拿出来,先摸出根烟来点上,深深抽了一口,这才觉得踩到人间地上。   有对情侣骑着摩托从她面前飞过,引擎咆哮着压过柏油路面,溅得水花四溢。   那男人。   他身边的女人从不抽烟。   她们活得像他妈神仙,还是液体神仙。   他要什么样,容器仿佛变成什么样,她们就能把自己装进去。   只有一条亘古不变,不喜欢烟。   但他自己明明抽。   ——不对。   不一定是女的,男的也行。   纪翘捋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想到上个冬天,那个男孩儿撑在他腿上,身子很薄,腰好像一掐就断,被男人大手拢着,在旖旎的灯下,没人敢看他们,背景乐响着Rezz的Selector,鼓点强劲。   那幕真美。   可惜他们那天没有继续干下去。   他忽然兴致缺缺,把人掀了下去。   纪翘后来堵男孩儿在后门,问他成年没有。   男孩儿漂亮的双眸狠狠剐她一眼,愤恨地说我21,在美国都能喝酒了。   别急别急,纪翘安慰他,在男孩儿兜里塞了厚厚一沓,摆出副知心大姐姐安慰迷途小羊羔的姿态。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勾引他有什么重点细节吗,我想学习学习。   -   晚上回了酒店,纪翘对着镜子卸妆。   顺便把积攒的未读消息听完。   加起来快一百条,其中三分之一来自备注为[缃缃]的人。   纪翘现在是她的家庭教师,这点她没骗人。   小女孩儿是真女孩儿,十岁,四年级。   跟不上课,话也少,请了几任家教都是两周走人。   轮到纪翘,她破天荒地做了两年多。   表面天使的女孩儿是小恶魔,整人的手段花样繁多。   纪翘不惯她,第一天就直白摊牌,我是冲着你爸来的,但你成绩也必须上去。   祝缃剪开娃娃肚子,把棉絮洒的满天都是,笑涡很甜:“我偏不学呢,反正你下周就得走,纪老师。”   纪翘也笑:“那我会在你桌子下装炸弹。走了也会晚上爬回来装。”   祝缃笑容冰冻。   声音也冷了。   “你不敢。”   纪翘耸耸肩:“你可以试试。”   -   纪翘向来不是善茬。   她从小长得好看,也深知自己长得好看。   在成人世界,美貌是张危险的通行证,花心藏刀的双刃剑。   凑不到学费的假期,她在金玉堂打工,卖酒换了三万。   只是可惜了,最后也没能用在学费上。   丈夫孟景火化后,纪翘坐火车北上,那是四年多前。   她买了上铺,捂在被子里睡觉。   每次火车穿过隧道的时候,会变成一片漆黑。   纪翘喜欢那感觉,就把厚被子蒙头,权当一直穿隧道。   她侧着睡,右手塞在枕头下,紧紧抓着把小巧的匕首。   但匕首不够。   不够纪翘在申城活下来。   她在酒吧工作,不懂进退地惹怒了个公子哥。   公子哥平头整脸,前呼后拥的享极风光。纪翘不理他,他以为价钱出的不够高,把五万现金扔到桌上,解开裤链,说吃了它,全是你的。   纪翘那天发低烧,没了伏低做小的心情,当即在五万上加码,又甩了四万。   “你先舔一口自己我看看,”纪翘面无表情地说。   “舔到了,我就给你口。”   公子哥再有钱,鸟也只是鸟,不是能伸能缩的金箍棒,他脸当即沉了下来,让纪翘有种再说一遍。   其实四万已经是纪翘所有积蓄和底线了,她不够有种,沉默片刻后,转身就走。   她跑出酒吧,随手拦了辆的,说随便开到哪儿,甩了后面的人。   后面的人哪里那么好甩,百万级的跑车不是买来观赏的。   他们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一直围堵她到港口,纪翘才体会到祸从口出。   纪翘躲无可躲。   她跑起来的时候,真像只被追杀的耗子。   也是好笑,纪翘这么想到自己,明明快要被捉住打一顿了,还有闲心逸致。   货运码头再往里是进不去的,但外围一圈儿掩体不少,纪翘合计半天,最后一咬牙,躲进了路边黑色轿车车底。   这辆车比普通轿车要长一点,纪翘一米七几躺在那儿,不用缩手缩脚。   纪翘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   她听见跑车炸街的声音,听见他们打开窗户彼此互通信息,但是没人看见她。   没有人。   只要这辆车别开。   纪翘不信神,但她一直祈祷着。   直到那些纨绔子弟的声响消失,她刚松了口气,忽然被人扯着头发暴力地强拖了出来,像拖只狗一样,蹭得她生疼。   纪翘挣扎了两秒,迅速判断出完全是无用功,体力差距悬殊。   她立刻举起双手放在头顶,喊道:“您别误会我就是借地一躲——”   但对方显然不听她的话,紧张的手臂肌肉都在微微发抖,一拳狠挥了过去,冲着她下巴去了。   纪翘一侧头,那记重拳擦着边儿堪堪过去。   但很快就不好使了。她被人从身后揪着头发,稳准狠地,用力掼在车窗上,砸得可真狠。   三四下,纪翘觉得轻微脑震荡是躲不过了。   腹部又挨了一脚,她被踹的跪下,内脏移位似的烧着疼。   对方的声音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想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纪翘狼狈不堪地蜷在地上,额上磕的血细细滑下来,她艰难地舔了下唇角,尝到了铁锈味,忽然很轻地笑了。   对方被这抹笑激怒,起脚就要踢她,纪翘闭了闭眼。   她听到有道声音,像是很远,又像很近,带着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苏校,可以了。   那人说。   即使到了很久以后,纪翘也能回忆起那个深夜,昏黄的路灯把光晕开。她意志涣散,五感消失,除了疼痛,一切都不复存在。   听见那道声音,也像是隔着水面波纹,被扭曲,被美化过的,轻巧低沉。   路灯照得地上,像太阳。   一双黑色军靴出现在她视线里,裤腿利落地扎在硬底短靴里。   男人支着车身,点燃了支香烟,蓝灰色的薄雾腾起,他好悠闲抽烟。   纪翘努力睁开一条缝望向他。   比她想的年轻。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瞥纪翘一眼。   她看人不清,浮光掠影地扫到这人面目轮廓,突然觉得喉头的血都呛住了。   “这人怎么处理?”之前凶恶无比的那位,此时垂首立在旁边,低声道:“检查过了,车下没有任何多余装置。”   男人抬手,弹了弹烟灰。   烟灰落在她臂上。   “留着呗。”   他夹着烟,下巴极轻的一抬,叼住了烟嘴。   低下头,黑漆漆的眸对上她的,很轻的弯着眼眸笑了。   这人长得锋利而隽永,却超越了俊美本身,他的姿态优雅而温和。那双多情眼目与柔软唇角,又仿佛随时可与人堕入极乐之端。   太好看了,站在月亮前不动,都像拉开了夜戏开场的帷幕。   纪翘被烟灰落下激的收回眼神,心跳如擂鼓。   她下意识要摁上手臂,却被人打断。   男人用鞋尖踢开她的手,鞋底踩在她底色白嫩、沾上血污的手臂上,碾垃圾一样碾了碾。   “去查查她是谁。”   他随意指了指码头的方向,似是玩笑:“查不到就去游公海。”   “是。”   “祝先生。”   后来,她知道他名字。   网上试着一搜,足搜出了几十页页,全是相关新闻。   祝秋亭。   白手起家,时年二十九的祝秋亭。   从金钱到生意到势力,一人顶五十个金玉堂。触角从内陆到香港到东南亚,很讲信誉的祝秋亭,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纪翘那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躲到劳斯莱斯幻影底下。   她像但丁写的天使,天使如何用星仗叩开城门,她就如何愚蠢地用自己当钥匙,扣开了地狱。      ☆、【四】      纪翘跟在祝秋亭身边三年多,在这三年里,她恪尽职守,做好祝缃的家庭教师。   但在祝家本部,纪翘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   人们提起她,前缀十分一致。   那个想爬床,总是不成的女人。   纪翘想出的百八十种手段,搁一般男人,早都牡丹花下死死了一百八十次。   祝秋亭显然不是一般男人。   最绝的一次,在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里,半夜三点,纪翘被人裹着被子扔出来。   惹了不少人围观,纪翘则面不改色,围着被子,蹦回了自己房间。   纪翘是很美,她每次看镜子都要自己感叹。   但很现实的是,小城里少,大地方可不少。   祝秋亭身边更不缺。   他是个商人,九年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刀山血海里淌过来,淌到今天,眉目轻然一垂,仿佛无欲无求返璞归真。   温和硬净的男人,身边的美人来来去去,走马灯般轮换。   纪翘早早没了双亲,生成这样,独自一人在红尘打滚,深知男人这物种的劣根性。他们见了美人,就像饿极的鲨鱼闻见了血腥味。欲望永永远远的占据着宝座,控制着他们的下‖半身,上半身,和心脏。时间久了,所谓入世老练的男人身上,就真的沾了层油腻和腥味。   但祝秋亭不同。   她看不透他。   纪翘花了无数个深夜研究,也不敢研究太深,怕没了小命。她不是没撞见过香艳场面,祝秋亭刚结束一桩大单,从飞雪的夜里回国,有女人在夜场缠上他,咬着他的白色衬衫扣子,一颗颗替他磕开,红唇在他胸膛处流连,饱满白嫩风光无限。   女的是令人忍不住心软的类型,长得很甜,纪翘一眼望过去,又甜又骚,她是男的她也要拼尽老命享受一次。   女人不一定知道祝秋亭是谁,但在繁华奢靡夜场,皮囊有魅力,技术再好点儿,这一夜就算回本。   祝秋亭一身衬衫西裤,与场子格格不入的气质。   他在光影的劈杀厮缠里独独开条光明道路,从容优雅的摄人心魄。   女人跪在沙发卡座里,取悦他,祝秋亭动都没动,手里轻晃着淡金色酒液,冰块撞杯壁,轻而又轻的声响,却带着某种磨人的节奏。   快要咬住裤链往下拉的时候,男人的虎口卡住她小巧的下颌,看着很轻巧。   女人的表情逐渐扭曲。   纪翘看得下巴都酸,她知道祝秋亭的劲有多大。   祝秋亭慢条斯理的笑,玩个游戏。   他吩咐人启了瓶七位数的红酒,兜头细细地浇了她一身,红如一身血,酒液一半倒进了女人嘴里,呛得人在沙发深处痛苦躬身。   纪翘后来想,美女是不是口技不够好,于是下狠心练过给樱桃打结,以免哪天派上用场。   被祝秋亭注意到了,那天给祝缃熬夜复习,他们刚巧一起吃早餐,他喝了口咖啡,头都没抬。   “有面瘫早治。”   纪翘把樱桃连肉带核吞下去,揉了揉发酸的面颊,说不用不用。   当天下午就有人把她‘请’到了私人医院做体检。   纪翘面带微笑,心说我操。   变态。   跟这个变态,不远不近的相处了三年多。   纪翘的心情,其实是复杂的。   看得到吃不到,可以庇护她的大树就在眼前,他却一点儿机会都不给。   另一方面,纪翘有那么一点庆幸。   真成功了,或许就是被抛弃的开始。   快一千天,她第一次主动离开这么久。   说是三天,走了快一周了。   只有管外勤的老于还问一嗓子,祝缃发点儿奇奇怪怪的分享。至于祝秋亭……   他的反应就像她已经死了。   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住在清江市最好的酒店里,纪翘护肤流程走了两个小时,换了件丝绸吊带睡衣,坐在梳妆镜前,插了个酸奶喝。   仔细端详着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床上功夫,他也没试过啊,怎么能连参与的机会都不给她?   纪翘正走神,门铃响了。   服务员低声说,您的夜宵。   纪翘走过去回了句:“我没点啊。”   对方没听到,纪翘在这头重复,服务员在那头重复。   纪翘耐性欠缺,干脆拉开了门,面对面道:“我说了,我没——唔!”   狗屁服务生。   门开的瞬间,对方就捂住了她的口鼻,掐着她的腰,蛮横的挤进了房间,用腿把门带上。   男人推推搡搡地把纪翘往大床的方向推,纪翘激烈地反抗,手肘撞到了他下巴,把人彻底惹怒了。   中年男人保养良好,手臂的肌肉也有雏形,他一手卡住纪翘脖子,一手抓着她长发,猛地将她往墙上撞了几下。   “纪翘,你最好乖乖的,老子早想你了,以前你在金玉堂,太不乖了,”来人啃啮着她柔软的耳垂,大手顺着她裙子而上,眼睛全红:“程盈没意思,你那天怎么刚刚好,就请假了呢?”   来人是金玉堂的老二,方应。   纪翘脑子昏昏沉沉,被他推到大床上。   方应当年真正看上的是纪翘,可惜她跑得太快,不知道让哪个男人享了福。   虽然这些年来,他财路渐顺,不缺女人,但纪翘这口儿,他还非得吃上不可。如今听说纪翘回来,他轻松搞到酒店信息,摸着就过来了。   他不想来强的,但看情况,纪翘并不会乖乖等他插,只好把人搞半晕再说。   方应贪婪地吞了口口水,床边的灯温柔地晕开,照在她白皙漂亮的脸庞。   纪翘是真会长,清极艳极。   他把自己的裤子急急解开,扑过来就要把纪翘扒干净了。   所以极轻的一声动静,他并没有注意到。   “你要不要试试超薄?”   纪翘微弱的声音传进耳膜。   方应像野兽一样饥渴地望过去,刚要点头,对上了一双清棱的眼。   下一秒,他身体一僵。   太阳穴顶了个硬东西。   “Glo‖ck 48,Slimline(超薄)。”   纪翘的笑眼很亮,说话懒洋洋的,天生微哑的烟嗓,同时透着成熟纯真:“用它送你上路,没意见吧?”   纪翘这三年来的老板,上司,祝氏的一把手祝秋亭,是天赋卓绝的商人。   这男人胆大妄为,什么生意都敢做。   主营军‖火。   这几年,她虽然爬床不成功,但从祝秋亭那儿,学会了很重要的一点。   残忍是美人的天性,习惯,和教养。      ☆、【五】   【6】   纪翘第一次沾血开|枪,是祝秋亭教的。   她二十六岁生日当天。   那之前,祝秋亭休养生息结束,要飞南美,临走时想起她,像想起遗漏的挂件。   “你也一起。”   纪翘无权拒绝,放下电话匆匆赶到。   私人停机坪前,秋风吹起男人的衣角,天好像破了洞,总漏风,没有光。阴天穹宇下,祝秋亭遥遥望她一眼。   “你迟到了。”   祝秋亭语气温淡,含笑看她,垂首吸了口烟,随意吐出来,透过烟雾,他说:“过来。”   纪翘过去,他让她把手心给他。   烟碾在她手心,烫得点很小,纪翘打了个激灵,祝秋亭看她一眼:“疼吗?”   纪翘吞了口唾沫,摇头。   “下次准点。”   她看着很乖,祝秋亭没再说什么,轻拍了两下她的脸:“记住了。”   他们去了哥伦比亚。在第二城市麦德林的最大酒店,她住了快两个月,祝秋亭她一面都没见到,离疯就差一步了。   这人记仇。   她受不了,冒着被搞死的风险,从酒店三楼逃出去。   运气顶好,落地就遇到毒|贩|巷|战。   其他的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感觉很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死在异国他乡,真不值。   再然后,她手上多了把硬东西。   他们在暗处,对方在明处,明处那两方火力相当,分不出高下。   纪翘持枪的手,被男人握在冰凉掌心里。   “别抖。”   祝秋亭的声音低得人心口一颤,纪翘手忍不住的发抖。其实她能想象出他蹙眉的样子。   “纪翘,你贵庚?”   祝秋亭说:“给我拿稳了。”   他的语气很少这么强硬,纪翘权衡利弊后,不抖了。   祝秋亭帮着她,缓缓对准了一个男人,那人没留胡子,看着还挺年轻,年轻而勇猛。   祝秋亭:“扣扳机,会吗?”   纪翘刚要说,我不会,真的,要不您自己来?   他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金属弹|头呼啸着进了那人眉心。   血雾四溅。   纪翘喉头微动。   她满脑子空白,却记住了那人的名字。   他的同伴叫他Amancio,那是纪翘这辈子第一次开枪。   第一次开枪,就杀了人。   这片土地里,人们把毒品和脑袋挂在腰上,她固然知道。   但纪翘还是做了很久的噩梦。   她没告诉祝秋亭,那天开枪后不久,城里钟楼的大钟摆起,敲响午夜钟声,敲开她的二十六岁。   在祝秋亭看来,似乎,似乎只是教会她如何用拖鞋拍死虫子。   -   纪翘偶尔还是庆幸的,比如现在。   用枪托把方应敲晕,她找前台借了绳子,把人五花大绑,塞进浴池。   她刚出浴室,想想不放心,折返回去,隔得老远拧身送腿,脚尖正准在太阳穴,人彻底倒了她才离开。   刚出浴室,纪翘接到明寥电话。   明寥是在祝家长大的少年,如今已成为可靠的青年。对祝秋亭言听计从。   纪翘有时候怀疑,如果祝秋亭让他去跳崖,他还会追问跳多少米的。   但祝家哪个对他不那样呢?   祝秋亭可能给他们下了迷药。   “你在哪儿?”   明寥语气少见的急。   “清江,我回来度假。”   纪翘说。   “你过来趟我这儿,瞿辉耀跟HN杠上了。”   HN是一个工厂的代号,分属明寥负责区域A市底下。   至于瞿辉耀,他是瞿家二儿子,外室生的,就是小三的种,正急着上位。   他老子跟祝秋亭打交道做生意,暗地里恨不能把祝秋亭大卸八块啖肉饮血,明面上都要摆一桌丰盛筵席,清茶铺开,笑眯眯称一句祝九。   祝秋亭在生意上,靠的是他自己。   可另一条道上的祝九,是那尊大佛祝绫最小的儿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换句话说,褪掉明面上的身份,想动祝秋亭的人都要掂量掂量轻重。   瞿辉耀还真是胆子不小。   但祝家明面上是做国际贸易的,生意做那么大,每年也有意外配额,在多少千万内的损失是可接受的。   纪翘不太担心。她花了三个小时,赶到A市才发现,明寥真是不靠谱他妈给不靠谱开门,不靠谱到家了。   凌晨四点,纪翘披着人造皮草披肩,刚从民国深巷里穿来的架势,高挑冷淡,红唇饱满。   “这是杠上?”她翘着二郎腿,透过车窗指了指远方,火光冲天后只余了一堆灰烬,友好提醒:“这是烧没了。”   明寥坐在副驾驶上,点头:“我知道。”   纪翘叹了口气:“你知道个屁。”   明寥一愣。   纪翘是祝缃的家庭教师,所有人都知道。就像所有人都知道,祝缃是祝秋亭收养的孩子。   但极少数人知道,她替祝秋亭做事两年半。   借着教师身份掩护,纪翘是行走人间的一道影子。进可谈判桌上撑场子,退可埋伏狙||杀保护他,脑子灵光话还少,除了祝秋亭不太待见她这点,可以说没什么缺点。   纪翘望向后视镜,和明寥的视线撞个正着。   “你不会以为,”纪翘勾着唇笑:“HN只是加工生产零件的工厂吧?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不都放那儿了。”   明寥脸色惨白。   祝秋亭上次处理失误重大的陈达,将他手掌脚掌射穿,丢在地下室,跟当地特产——二十条蛇待了一夜才放出来。当时陈达在境内偷卖白||粉,金额不超过八百万。   就这,还是看在陈达亲哥哥,曾舍命保祝秋亭的份上,从轻处置的。   “害怕?”   纪翘来了兴趣,挑着笑意望他。   “怕误了他事。”   明寥一只手掌盖眼睛,声音低低。   二十年保密期的资料,八百万再加个零都不止。   “放心吧,你大爷会解决的。”   纪翘点了支烟,缓缓吐了个烟圈,尼古丁含量少,不得劲,满口蓝莓味。   明寥满头问号。   “祝秋亭啊,他应该知道。”   纪翘耸了耸肩:“还是你愿意叫他祖宗?”   明寥:“……”   明寥:“我车上有监听设备,你知道吗?”   明寥:“而且,我还知道你被那个叫……方应的,差点欺负了。”   纪翘:“……”   祝秋亭是不是,又能找到机会搞她了。   这男人喜怒无常,对她尤其。   当着她面,烧她辛苦种的玫瑰园;借她挡枪挡刀都是小事了,之前在拉斯维加斯被人偷袭,为了保护他而受伤,祝秋亭给她裹了个被子,让她自己蹦去找医生;嫌她来例假麻烦,带她做了皮下埋植避孕。   对纪翘来说,祝秋亭是狗东西。   可她想爬这个狗东西的床,都爬不动。   真是耻辱啊。   纪翘想,只能做一个人的狗,不能做他的狗东西,也真是悲哀。   他们正沉默,忽然有辆深黑轿车从远处的夜色驶来,在空无一人的路口处U型转弯,最后横亘在明寥的车前,打开了车大灯。   照得人快瞎了。   纪翘咬牙切齿,捂着眼睛正想骂人,忽然意识到那车是谁的,那金色车标太清晰。   她手机很快响了。   纪翘不能不接,她轻叹了口气。   “喂。”   “下车。”   祝秋亭说完就挂了电话。   纪翘依依不舍的开门,指腹摩挲两下,都没舍得打开。   明寥也轻不可闻地叹气:“去吧,伸头缩头都是一刀。”   她心一横,下车后迈着极有节奏的步子,腰胯臀腿的曲线藏在长裙下,起起伏伏,勾魂夺魄的要人命。   纪翘走到劳斯莱斯前,拉了下门,没拉开。   下一秒,门从里面开了,一双手捉过她的腰,风卷蝴蝶双翅般轻松,将她带进车里。   纪翘被人压在后座上,暗极的空间里,她就着月光看见祝秋亭的眼睛,像极深的湖泊,温柔旋涡里藏了风暴含着尖刀。   他修长的手指挤进纪翘口中,搅动戳刺,动作狠而暴戾,节奏律动都暗示意味十足,但姿态却极悠闲。   “纪翘,”祝秋亭俯身,在她耳边笑了笑。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纪翘闭着眼,没说话。   如果罪恶是条长途轨道,祝秋亭便是一根笔直的光束,他知道如何处罚,如何到达。   他的欲望之壑能超越最深的海沟,尽管他时常表现得兴致缺缺,仿佛一切只是游戏。   极致的欲望里,也包裹着刻骨的轻蔑。   祝秋亭。   他超凡而卑鄙。   他不道德,罪孽满身。   光彩夺目。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个女人都是超凡的,脆弱的,不可抗拒的,不道德的,光彩夺目的,难以满足的。 -- 波德里亚 《冷记忆》 感谢阅读   ☆、【六】      【7】   祝秋亭有很养眼一双手,骨节修长,指甲剪得规矩而圆润,掌心翻一翻,指腹枪茧昭示来时路。   他对亲自动手这事,兴趣缺缺。   祝家如今,既不缺为他卖命的人,也不缺为他背命的人。   可祝秋亭对折磨人很有一套,纪翘体会颇深。   薄茧从柔软的口腔内划过,疼痛微乎其微,但异物感重得很,纪翘又被斜压在座椅上,直想吐。   他收回手的时候,指间夹了个极小的东西,也就指甲盖大。   窃听器。   祝秋亭随手捏碎,丢到车窗外,拿手帕拭了手,头也不抬地问她。   “我不来,你准备去哪儿。”   纪翘缓了会儿,撑起身子。   “工厂。”   祝秋亭指尖在膝头敲了敲,望着前方快要灭尽的火光,若有所思地笑了。   “记者和警察都到了,你要怎么进去?”   他侧头望了纪翘一眼,没有讥讽,似乎真的只是好奇。   “飞进去?”   纪翘面无表情:“嗯。变成蛾子飞进去。”   祝秋亭笑了,手臂支在窗沿,撑着太阳穴:“它背得动窃听器吗?”   纪翘准备去找瞿辉耀,顺手从明寥那儿摸了个窃听器,至于藏的地方……   她穿得这身,实在不好藏。   瞿辉耀布局良久,依他那心态强度,绝不放心离太远。   HN的厂子不在工业厂区中心,大多数设备在HN南园,意外发生在南园。   工人和办公室在北园,毫发无损。   人八成也会在那儿盯着。   瞿家发家早,地头蛇出身。手段也不大干净,灰色产业多,利益链条跟上游大鱼绑着,真有什么威胁,用些不干不净的手段,也算正常。   很多时候,暴力只是换了身皮出现。   但有需要,让它现原形也并非难事。   在瞿辉耀看来,祝秋亭这拦路虎,再大再棘手,也就是商人罢了,是商人就有弱点,现在是敏感期,这种烂摊子不好收拾,公共媒体一关注,上面对祝氏自然会盯紧。   瞿辉耀算盘打得是很美,现在完成大半了。   “走吧。”   祝秋亭说。   司机踩下油门,黑车油门轰鸣着,沉默地疾驰,驶入更浓更深的夜。   要去哪儿?她不知道,也不会问。   总归不会把她卖了。当然,问了祝秋亭也不会答。   纪翘就着沿车窗落下的月色,那点光源,瞟了他一眼。明暗分界线很清晰。阴影蛰伏着,铺垫着,光游走在英俊轮廓上,照出男人的平静。   祝秋亭身上总有很淡的乌木沉香,梵香缭绕似得。   纪翘鼻子很灵,她五感通透,忽然想到了所尖顶教堂,红杉树立柱支撑的,顶端有十字架和荆棘冠冕。   祝秋亭每周日的固定去处。他休假时,也喜欢找当地教堂,一待一整天。   她还挺好奇的,虽然是个危险事儿,但这想想就挺刺激。   杀人如麻,还敢去教堂?万一没用呢?   纪翘当年胆子大,词一换,委婉着就问了。那段时间祝秋亭心情不错,和煦温柔地答了。   “因为知道没用才去的。”   纪翘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复的,总之面部表情管理,应该做的不好。   因为后来,连续好几个月,在射击和体能训练间隙,她得抽出时间来默写旧约。   祝家那么多下属,就她一个。   全英文。   纪翘精神一向强大,但那段时间,比被人连操七天气色还差,每天睁眼就在考虑怎么死。   成年人的世界真他妈复杂可怕。这个想法,那时候才开始冒尖。   毕竟纪翘,她一直以为,比自私贪婪虚伪,没人比得上她呢。   收回思绪,纪翘揉了揉疲累的眼,手上却被塞了个什么。   她低头看眼手心。   云片糕。   纪翘不惊讶,他奇怪的喜好很多。活得也讲究,讲究又细致。   祝秋亭:“吃点东西,”他瞥了纪翘一眼,声线温和悦耳:“今天会很累。”   纪翘顿了顿。   “哪种累?”   她问。   随即转头看向祝秋亭,美目流转,一丝期望缓缓升起。   祝秋亭笑笑:“你需要熬通宵才能缓过来。”   好的。纪翘心说。我准备好了。   虽然不知道,这种紧要关头干这事儿,脑子是不是有泡。   但他可,她有什么不可的理由呢?   -   A市郊外有片新开发的区域,写字楼林立,但人还填不满。毕竟是三线城市,招商走流程,要做起来,弄热闹,还需要时间。   有一栋要比其他更高点,车停下之前,纪翘就发现了。   顶楼是67。   坐电梯的时候,纪翘想,还挺高。   67楼到了,祝秋亭率先迈开腿走出去,进了道感应门。   纪翘沉默跟在后面。   这地界已经装修完了,风格就俩字儿,迷幻。   玻璃镜面的材质,在地在墙在天花板,互相照射反光,把整个空间做成了华美万花筒。   甫一进门,黯蓝灯色射耀下,贴着四周站了一圈人,不少都是祝家的熟面孔,他们负手而立在阴影里,悄无声息。   纪翘听见有滴滴答答的水流声,还有很轻的风声。   祝秋亭根本没管她,朝着林域而去——祝家位高权重的三把手,在一张台球桌旁等他。   祝秋亭走过去,林域倒了杯酒递给他。   跟祝秋亭低头说了句什么,林域越过他肩头,淡漠看了纪翘一眼。   但也没多问。   祝秋亭想做的事,他很少问理由。   纪翘没看到,也无暇顾及。   她终于找到了声源。   水流声和风声,狗屁。   是滴血和呜咽。   人斜躺在台球桌对角线的墙根,瞿辉耀比资料上还要壮,脖子和四肢都粗,面容扭曲着,也看不清五官,只有脖颈爆出的血管如蚯蚓,很是清楚。   看那体型,是没继承他爸。   男人嘴里淌着血,嘴唇呈现出奇怪的内凹弧度,手脚被绑着。   纪翘看着祝秋亭喝完酒,将西装外套脱下,挂在桌边,朝着瞿辉耀走去。   他走过去的时候,背影跟走向耶稣像时无二致,修长挺拔,悠懒虔诚,从侧面望过去,眼窝与眉骨处光影交错,窒息般的美。   纪翘看着他,微微失了神。   她听见林域说,瞿辉耀手狠,把祝家下属搞折了两个,理由冠冕堂皇,因为是小地方,正常走报警程序都难。   祝秋亭单腿蹲下,温柔得要死的姿态。   他跟瞿辉耀说了句什么,瞿辉耀剧烈的挣扎起来,像条案板上濒死的鱼。   祝秋亭站起来后,好像转身要回来。   但没有。他猝不及防地抬脚,回身踩在瞿辉耀头上,脚尖踢他眼眶,唇角含了丝笑,喟叹道:“那没办法了。”   纪翘看着他,面色无波无澜。不远处,林域紧紧盯着她。纪翘仿佛全无感觉。   瞿辉耀算盘打得很美,但他实在是不了解祝秋亭。   以杀止杀,他最擅长。      ☆、【七】   【8】   纪翘以为瞿辉耀会成一具尸体,在她面前。   但没有。   瞿辉耀牙全被敲下,抖抖索索,话都说不明白,满嘴淌血。   祝秋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纪翘知道,这事定了。   他没到,至少今天没到那地步。   可杀可不杀的,祝秋亭曾经教苏校,说你得留着。   苏校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内地,能替祝氏打天下,靠的不是运气。命债背的越多,越没什么心理负担。   祝秋亭突然来个慈悲为怀,苏校心理十分复杂。   不小心听墙角的,也觉得一言难尽。   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祝秋亭问完,看到苏校表情,觉得好笑,便笑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脸,亲昵又随意。   是活着。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如果你有能力的话,把自己跟死亡画上等号,让他看见你,就想到地狱。   祝秋亭语气总是很温和而懒散,若无其事的,无论是恶意、欲望、或是过于极端的情绪,在他口中都会像春日山峰的雪,无形中,化成了闪着光泽的风和日丽。   纪翘当时悄然离开,一夜无眠。   纪翘回过神来,听到他说话。   “白天以后,把人送到黎幺那儿,”祝秋亭折返,捞过台球桌上西装外套:“让他把话问出来。”   林域:“他还在泰国。”   姓黎的他不喜欢,但平心而论,在东南亚忙活了一年半,才刚开始休假,这才三天。   祝秋亭哦了声,自然道:“那多给他一天。”   祝秋亭看着林域,微微一笑:“不过,他那么爱玩人妖,要么买两个弄到屋里,要么永远别回来了。”   黎幺布联络网一绝,去年囤货通过地下网络走了两亿出去。   但人也是癖好独特,玩得开,还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黎幺那水牢,纪翘见识过,瓦数极高的大灯一打,还以为黑白无常躲在潮湿阴暗无边里。   纪翘定定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瞿辉耀被拖下去的笨重身体,好像透过他,已然看见那场景。   她没来由的反胃,想吐。   给纪翘十个胆子,她咽了也不敢吐在祝秋亭跟前。   于是低低丢了句我去个厕所,也不等回应,转身大步离开,可感应门怎么都开不了。   她望见墙边方形感应器,拍了好几下,没回应。   纪翘憋的眼睛都红了。   忽然,右肩被握住,有人从身后覆上,发丝擦过她耳廓,拇指指纹印在感应器上,滴一声后,门应声而开。   祝秋亭垂眸,望她一眼。   纪翘没时间多看,夺门而出,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   她吐得好尽兴,好像要把心脏也冲出来,整颗脑袋嗡嗡作响,像很久没上油的机器。   纪翘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她这位置多尴尬。   不上不下,不好不坏,近似透明。   在非核心圈的人看来,祝秋亭一个眼神都懒得甩她,祝缃的家庭教师而已,想爬上祝秋亭的床,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祝秋亭真看上她了,根本不会让她祝缃的老师。他信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最讨厌混淆情况。   而知情少数人,更觉她可悲。   祝秋亭用她,也派人带她,但仅此而已,像她一样能干的人,祝秋亭手下数不胜数。唯一特殊点的,也就是好看点。   可祝秋亭看不上她,也不上她。   □□难控,男人那玩意早刻好了准则:见洞就钻,能睡就睡,大灯一拉,力都不费。   纪翘总跟他面前晃,勾引的招数使尽了,市面上就没有她没试过的情趣内衣。   祝秋亭不动心不动性,她有什么办法?强上?   她只是想爬床,又不想送命。   这尴尬就尴尬在,哪怕明天死了,祝秋亭的反应,八成是眼皮都不会掀,喝口咖啡点评一句,是吗?可惜了。   纪翘无父无母一身轻,她想过,身后事都好操办的很,能留全尸就烧干净,留不下就地烧,骨灰随手洒了,天地都可做飘摇逆旅的收留处。   但她不是为这个。   是她听见了隐约烟花声。   大城市早禁了,只有在这种三四线小城,管的松的地方,才能听到。   提醒她,快春节了。   又快春节了。   纪翘想不明白,她的二十八岁怎么又要这么过。   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想,还是道行浅。   黑成不了白,白也成不了黑。   等她漱完口,含了两颗薄荷糖压住,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惨白一张脸,眼里飘着红血丝。   口红掉光了,幸好没画眼线。   不知道哪边儿窗没关,能听见猎猎风声席卷而过。   她撑着台子,好像不这样就站不住了。   纪翘知道人肯定走了,一身力气全卸了。   所以她不喜欢冬天,听说也是各类情绪症高发期,低温促抑郁。   纪翘看了会儿,镜中的人也看着她。   她今天穿了件长裙,是从清江赶过来时换上的。   这么通赶路,那唯一暖和的人造皮草披肩,没了。   放祝秋亭车上了。   穿现在这吊带裙出大楼,可能会直接冻昏街头。   纪翘恨,恨自己没多练点肌肉出来,总觉得够用就好,体脂再低点儿也好御寒。   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大步流星地走出卫生间。   卫生间对面不远,就是电梯。但她没走出两步,就觉得不太对。   身后好像有人。纪翘脑海里警铃大作,意识到这点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滑到了大腿枪||套上,下一秒,改装过的银色格|洛|克|已经上|膛对准。   抵上了……   祝秋亭额头。   纪翘沉默。   男人就倚在厕所外墙边上,浅色衬衫,解开扣的西装外套,黑色西裤,裹住笔直修挺一双腿。   祝秋亭要是不做刀口舔血的营生,去靠皮囊吃饭,能吃到衣食无忧,别墅连幢。   纪翘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好看的男人,女人。   她也勉强算其中一位,但跟祝秋亭不一样。   在纪翘的世界里,美人能分为两类。   一类是祝秋亭,一类是其他。   他那漂亮皮囊下有烈而见效慢的毒,渗皮透骨,致命的。   这致命的一切,吸引着纪翘,吸引着她几乎要扣下扳|机了。   她得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着,把欲望压下来。   放下手。   他在看你了。   纪翘对自己说。   想疯也别挑今天。   祝秋亭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沉沉,看不分明。   纪翘把枪收回去,神色如常低头道歉:“我看错了,对不起。”   祝秋亭:“拿来。”   纪翘乖乖递过去。   他放手上掂了掂,掂出弹匣还是满的,唇边浮起极浅的笑意:“一次都没射|过?”   这话说的。   纪翘条件反射想说射什么——   一想,理解有问题,赶紧把思想纠正回轨道。   “啊,我没找到机会。而且要是漏了……被人捡了容易出事。”   祝秋亭没说话,走近她,俯了俯身,手掌从她长裙处探上。   祝秋亭手心温热。   暧昧至极的动作,被他做的完全心无旁骛。   他把东西压回了她腿上的枪|套|里,直起身来,勾唇轻笑:“那就好好保管。”   纪翘一背的暗汗,她咽了口唾沫,镇定道:“嗯。”   操。   操。   操。   □□大爷的红心火龙果曼谷大榴莲。   她二十八,不是八岁,不是八十八,这么摸她。   操。   要换个真心相待的美女,自信心能被这无良男人轰成沙塔。   他要是把她压在这干一回,她还能敬他是个男人。   但他不会的。   纪翘跟他一起下电梯,还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嘱咐她春天留出时间来,提前给祝缃结课,到时候要跟老于去谈一批货。   祝秋亭还问她,想出去玩吗?   纪翘拉出完美微笑,说不了,您有事吩咐我,没事我就在家待着了。   祝秋亭是那种,人活一天,就得尽兴一天的人。事满,睡眠少,但又会玩。夜场赌场都是受欢迎的常客,但极有分寸,说抽身退出,多一秒也不会待。管它上一刻输的一塌糊涂,还是赢的钞票堆叠如山。   祝秋亭从不干强求人的事,也不多解释,点点头,说好。   沉默蔓延了极短几秒,电梯在23楼停了停。   40层以下都是办公区域,被不同的公司包圆了。   纪翘靠在最左边的角落里,发呆。   电梯门打开,她眼神无意一瞟,看见了西装革履的梁越。   纪翘抿了抿唇。   梁越愣住了。   祝秋亭何等敏感,第一秒都窥见端倪,似笑非笑地挑眉。   纪翘看见了,但还是装没看见。   梁越没说话,只是电梯这镜子构造,想忽视他难看的脸色,也有点难度。   他背对着他们。   电梯一路降,降到6楼的时候,终于,梁越忍不住,扭身,冲着纪翘,失控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怎么变成这么下贱的女人!非要挣那么脏的钱吗?你知不知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命运的礼物都暗中——”   梁越原来好像是,语文课代表,洋洋洒洒千字文,半小时写完。   纪翘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喜欢说教。时间有时候也没什么用。   “纪翘。”   祝秋亭双手插在裤兜里,微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趣地笑。   “要给你点时间解决吗”   祝秋亭有着身居高位者的优点,克制情绪一流,能令人感觉如沐清风。   也有着非常致命的缺点。   在那绝高的双商下,他骨子里是个贪婪冷酷,又无所顾忌的人。   这点,他在她面前从不避讳。   祝秋亭吻过她。   那天他喝醉了,问她,你知道祝绫怎么死的吗?   祝绫是他父亲。   纪翘当时心一颤,下意识觉得,他语气不太对。   他贴近她,膝盖粗暴地挤进她双腿之间,皎洁月色照亮他黑眸,耀亮男人那一瞬间诱人姿态。   我杀的。   祝秋亭笑,温柔地将她一束散乱长发别到耳后。   纪翘那晚临阵脱逃,后来被惩罚的差点脱了一层皮。   但她不介意,身体上的辛苦她从来不怕。   她有时候,只是不想看见他。   单纯不想。好像不知道哪天何时,会被他撕碎。   “不用了。”   纪翘淡淡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梁越没忍住,狠狠地抓住她手腕,将她压到墙角,眼角发红。   “你他妈走什么,我上次没跟你说完——”   这一出戏搁在文艺作品里,不是决裂就是复合的前兆,总之都会奔向疯狂。   只是还没说完,梁越忽然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纪翘也有点儿懵,视线上移,反应过来了。   祝秋亭明显对这戏码不感兴趣,他一脚踹在梁越膝窝里,三分力都没用,看见梁越抱着腿痛滚的样子,抱胸后退了半步,躲秽物似得。   “钱还分脏净,你说话挺好玩。”   祝秋亭挑了抹笑,白衬衫两颗扣都开,锁骨线条清晰,连着男人线条漂亮的脖颈与下颌。   他说话少见的慢悠悠。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鞋补路无尸骸,这规则无不无耻,下不下贱?但你能怎么样呢?”   祝秋亭低头,像看一只流浪狗,同情而温和地笑了:“梁先生,你三十一岁了,不会才明白弱肉强食,这几个字怎么写吧?”   ☆、【八】   【9】   梁越做精英好多年,体尝过失败,方案驳回,生意谈崩,资金断裂……但一切,都没让他有过今天的感觉。   雄性竞争本能流在血液深处。梁越看见纪翘第一面,视线瞥到她身旁男人,立刻反应过来。   错愕,愤怒,羞恼。那其实不是针对纪翘的,梁越知道。如果她挽个满脑肥肠,一眼望到底的土豪老板,他也会愤怒,但他不会羞恼。   祝秋亭居高临下的看他,梁越本该发火,该起来狠干一架才能泄愤,可他只是愣在那里。   像什么呢?像飞机坐到万米高空,拉开窗往下看,一整颗星球在眼底,无限的山峦起伏,没有标的物,只有恍惚感。   是只需一眼,极细微的触角能迅速传回来的敏感。   太远了,太阳太远了。   那感觉糟透了。   他看着祝秋亭,那人扫了纪翘一眼,抬脚便离开了,纪翘紧随其后。   他曾经的明珠,成了别人一条狗。   还是不怎么重要的狗。   -   “后天出趟门。”   上车前,祝秋亭说。   破天荒头一回,纪翘没有马上回答。   等她惊醒般回过神,祝秋亭正靠在车门上,指间夹着烟看她。   “对不起。”纪翘下意识站直,冷都感觉不到了,手心直渗汗。   “好。”   祝秋亭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将亮的天光渐露出了鱼肚白,朦胧的白日雾色照在他面上,照得人温柔又冷漠。   怎么能如此矛盾,又如此合常理呢。   他垂眸,最后吸了一口烟,扔了。又踩着碾灭,把火星踩在脚底。   “纪翘,很多人说,我要抬你。”   纪翘平静地望着他。   她怎么不知道,奇了。   很多人别名叫祝秋亭吗?   祝秋亭掀起眼眸,很轻地笑了笑:“确实。”   她穿着吊带丝绒裙,肩膀冻得泛红。闻言挑了挑眉,好像也觉得好笑,迫于眼前,又令笑意就地解散。   “瞿兴这私生子很蠢,”祝秋亭突然转移了话题。顿了下,他说:“但他成功了。”   “要说没人帮衬着,你信吗?”   纪翘抬眸望他,目光凝重。   他这意思很明白。   内部有鬼。   HN的流水线重建很容易,要恢复到从前,不太容易,等明年招标,这事的影响会彻底显出来。不止是损失的问题,还有在官方那边积攒的信任问题。   “所以用人这事儿,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你说呢?”   祝秋亭这个反问很诚恳,她不回答也不行。   “对。”为了表示自己也很诚恳,纪翘顺势点头。   可她实在是没体会出来,前后文关联在哪儿。   “后天晚上八点,中山逸舍。”   祝秋亭:“我会叫人接你。”   有人为他拉开门,祝秋亭进车之前,温和道:“现在你可以自由活动了,想他,去找他也可以。”   说完,男人坐到车里,扬长而去。   纪翘站在原地,目送着黑色轿车消失,抬头望天,重重叹了口气。   好冷。   真的好他妈冷。   祝秋亭不发神经的时候,都挺有绅士风度的。   除了对她。   可能打一开始,就没把她看成女人。   -   祝秋亭在后座,透过车窗往外望,天际线远而模糊,这座城市还没醒。   天光渐亮。   “先生,纪小姐回申城的机票……”   司机小心地从后视镜里望了眼。   祝秋亭:“作废。不然呢?你替她坐?”   他轻笑了声,掀起眼眸望向后视镜,看得司机后脊一冷,忙收回了目光。   祝秋亭想起什么,又道:“帮我查个人。”   司机也是他手下人,立马应下:“您说。”   祝秋亭双手交叠,懒散道:“清江金玉堂的方应。”   他现在是不想看她那张死人脸,脑袋里想着别人走神。   翅膀硬了。   但有人要动他的人,祝秋亭也是不大愿意的。   苏校上次见他,汇报完直接就问,他是不是想重用纪翘?   祝家早不是道上那尊佛祝绫的祝家,是祝秋亭的祝氏了。规矩和底线不多,但上升的路线很清晰。南美,澳门,仰光,他都带过纪翘。   为了熟悉。   明面的祝氏和水底下的,差别很大。   祝氏做贸易这条干净点儿的线,走的路是沿海港口,辐射到东亚和欧美,单也是从这两边来。   当时祝秋亭没说话,而苏校问完又自知失言,抱歉低头。   我多事了。   祝秋亭晃了晃威士忌杯,冰块在澄金酒液里直撞杯壁,在安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和谐又悦耳。   知道就好。   他说。   苏校是想提醒他,纪翘这样,太容易被盯上,也太容易被利用。   当然,祝秋亭摆明了没想听建议。   苏校知道,他看人用人是一绝,眼头准得可怕。   现在想想,当年从黑擂台上救下那女人,就是有一天要为他所用。   当然,那时的祝秋亭,是让她求着收留自己,才勉强答应下来似得。   苏校知道自己已经很不要脸了,心狠手辣,但在这方面,他得承认拍马都赶不上祝秋亭。   因为祝秋亭有猫科动物的特性,他有时候不饿,也会捕食猎物,也不吃,就玩儿。   -   纪翘在本市订了家酒店,新买了很多很多衣服,零零总总加一起,八件还是十件。   秋衣、毛衣、绒线衣、羽绒服、冲锋衣。   她就不信了,还能冻着。她以后只要出门就穿五件以上。   要让被狗男人丢进寒风里的悲剧永不上演。   纪翘开了电视,在酒店里点了花甲粉外卖,吃完看国际新闻,这儿又炸了那儿又轰了,协议扯皮政客装逼。   人类真能折腾。   纪翘想着,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很久不做梦了,这次却坠入了很深的梦里。   纪翘清楚知道是梦,可根本无法抗拒。   她看到自己在种树。跟一个穿警服的男人,那男人五官俊朗黑发茂密。   他帮她挖土,说翘翘真厉害,我们要种多少棵树啊?种到沙漠变少,对不对?   纪翘撅着屁股,把小树苗往里搬,边搬边问,那爸爸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种?   那男人笑着,表情有些哀伤。   我也想,那等坏人变少,爸爸就回来了,好不好?   我们翘翘在家要乖。   场景忽然转了。   纪翘差点崩溃。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哪怕是梦里,让她多说两句也好啊。   是二十八岁的纪翘,不是八岁的。那么多年,那么多天,她有那么多过往的,想跟他说。   第二个场面很热闹。   周围都是欢呼声,混合着尖叫,简直要刺穿耳膜。   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纪翘登记的时候,场方让她签字,嚼着口香糖问她,确定了,真的学过吗?   生死状,赢了二十万,输了……没有然后。   纪翘看了几秒,低头签了字。   她实在太缺钱。   嗯,学过。   纪钺以前是国际警察搏击大赛冠军。   没想到,把自己玩到坑里。   他们看准了她有卖点,让她打车轮战。   到后来,纪翘连右摆拳都挡不住,对方一记肘击断了她后路。纪翘倒在围绳上,咳出血痰,恍惚不已。   可在对手扑过来的时候,纪翘还是滚到了一边。   最后扭打在一起,纪翘把毕生所学,都奉给了对手。   抱着今天我死也不会让你好过的决心,目光冷极,也很缥缈。   老板在下面也很兴奋,他这黑赛开这么多年,女子赛都是冷时段开,从来没这么赚钱过,这个纪翘也太能扛太耐操了。   最后高||潮时,有第三方叫了停。   那男人穿了件白衬衫,面料极好的纯黑大衣,腕表极贵,表下还藏着隐约刺青。   他要买断这场比赛,所有下赌注的都算他账上。   老板漫天要价,对方也没就地还钱,反而多加钱凑了整,然后松了大衣系带,拉开围绳跃上了台子。   老板正处在发财的狂喜里,余光瞥到,还是有点奇怪。   看着斯斯文文的,那么高的台子,一跃而上,跳的也太过娴熟了。   纪翘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她躺着,有清风过耳,哪儿哪儿都不疼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还有重如擂鼓的心跳。   纪钺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说我们翘翘,想做拳击手就做,爸爸觉得你能行。   她能行个屁。   灯成了距离很远的,发散的光晕。   她视线里忽然多了个模糊的影子。   对方蹲下来,耐心温和地,擦掉她青肿眼窝旁的血迹,俯身把她抱起来往外走。   祝秋亭大概以为,他们之间只是初见。   但纪翘清晰地知道,这人她一个月前见过,在车旁,港口边,差点脑震荡那次。   晕成那样,纪翘还是隐约地有不太好的预感。   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无数日夜,证明了她预感。   在最初的年岁里,她接受的,被灌溉的,都是纪钺教的给的。   他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他让纪翘记得,说道德是人生命里的光,不让光落在黑暗里,是最重要的事,比生命本身都要贵重。   而她后来跟的男人,为了安全性命跟的人。   他奉行的准则是,   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九】   【10】   “UNODC近日报告指出,跨国犯罪集团每年靠着越来越多的毒品,山寨商品与医药买卖,以及人口贩运、野生动物与木材走私等,赚进数百亿美元……报告警告,许多以香港、澳门、台湾、缅甸、泰国为根据地的犯罪集团手脚快过执法单位,已严重危害公共安全和未来发展①。”   晨光直射洲庭别墅某幢,阳光懒散横躺在木质地板上,光尘像碎金一样漂浮。   粤语新闻做背景音,一对父女悠闲吃早餐,享受难得静谧。   祝缃还没过十一岁生日,已经出落的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是精致。女孩儿发色浅,浅棕在光线反照里,甚至映出了偏金的感觉。   祝缃故意问过老师,说为什么我的头发跟别人不一样?   她那全能的家庭教师看半天,说,基因,你母亲是外国人吧。   祝缃生父是祝家得力心腹,生母是他在酒吧的艳遇。   因为种种原因,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留下她,就被捡回来了。   祝秋亭是这么说的,他从不在这些事上隐瞒。   祝缃被带回祝家时,不过一岁。等她听得懂会说话,就被告知了真相。   祝秋亭常年在外,祝缃既想念他,又怕他。   总的来说还是想念多。   她小口喝着粥,问难得陪她吃早饭的人:“UNODC是什么?”   祝秋亭收叠报纸,把盘里烤香肠挪给她:“United Nations Office on Drugs and Crime。”   祝秋亭:“最近我不常回家,纪老师也要请假。寒假你想去哪儿,跟于叔叔说,可约上John——那男同学是这名字吗?约他一起。”   祝缃喝粥的动作一停,咬着碗边:“纪老师也不来吗?”   祝秋亭:“她有事。”   小孩儿猫瞳似的眼珠转一转,水汪汪的:“要陪你吗?”   祝秋亭垂眸望她,眼里有笑意,也有拿她当大人的耐心真挚:“那是纪老师的私事,你可以发信息问她。”   祝缃咬着碗边,说好。   -   祝秋亭仅剩不多的温柔,基本都给了祝缃。   这跟上一秒谈笑风生下一秒能在对方咖啡下毒,这种表面温柔……不同。   祝秋亭对祝缃到底还是仁慈的,他没透露过她生父是怎么死的,让她免遭噩梦。   毕竟死也分很多种,炸死被枪杀算到一种,最爽快的那类。剩下的都可划分到其他类,因为如果不是这两种,注定要受不少罪。   有肇事司机以失误名义,背了祝氏下属两条人命,赌的就是A市非祝家地盘。这省会城市紧挨边境,天高皇帝远,很多事无法深查。   管HN工厂的明寥,年轻是年轻,但脑子好用,搞到真的验尸结果,那哪是车祸意外,分明是先被活打死,才扔到路上撞碾的。   都不用费劲,瞿辉耀没真心想藏。   在他看来,为了无足轻重的人、报损才八百万的生产线翻脸,太蠢了。   再有,他背后可是瞿应,那怎么说都是他父亲。   瞿家是做材料起家的,正好跟祝氏在A市的产业能互补,能合作的话,利益不可估量。瞿应只是暂时过不了心关,他七年前被祝家摆过一道,损失惨重,至今心有余悸。   瞿辉耀是小三所出,地位不稳,想出风头,用最蠢的法子,一把火一辆车,送自己走绝路。   瞿家那边没人觉得祝秋亭会翻脸,他是彻底的商人,利益重过命。权衡利弊,一个三十朝上,成熟又老奸巨猾的男人,总会这么做的。   但工厂起火第二天,祝氏在华运公司——瞿家主要货贸渠道之一——投资尽数撤回,他们正在发展新技术,正是需要钱的时候,但资金链直接断裂。   接着,瞿辉耀失踪了。   从头到尾,祝秋亭连面都没露。   瞿应急了,请了面子大的做说客,约在中山逸舍跟祝秋亭碰面。   约的是周五晚上七点半,申城华灯初上,江水粼粼悠悠奔腾,几家欢喜几家愁。   七点二十,被绿林环绕的私人高级会所,门口依然没等来今日贵客。   七点四十,八点,八点半。   而贵客直到下午四点,都还在A城没动。   端的不是高姿态,是随你妈的便。   -   纪翘头疼,祝秋亭太难伺候。   让她回城的是他,她都走到机场了,让她又回去,票可两千多呢,单程,就这么废了,心在滴血。   纪翘沿着他给的地址,到了惠远峰底下,A市人常登的山,山上有座丘无寺。   但最终地址不是寺庙,是寺庙后山。   半山腰没有想象中陡,非常开阔。说来好笑,这里的墓地快比活人房子厕所贵了,据说是能顺利渡魂,毕竟有佛在此。   纪翘觉得,山区管理人真是生意鬼才。   到了后,纪翘无比庆幸,羽绒服穿的是深色。   两座新墓碑,有两个中年人跪倒在其中一座前,哭声凄哀,几欲昏迷。   祝秋亭立在旁边,一身黑色,神色沉默。   似有所感,他忽然抬头,望住纪翘。   过来。   祝秋亭无声开口。   纪翘把羽绒服脱下,挂在手臂,大步走过去,深鞠躬致意,给两个墓碑。   “很抱歉。”   她对着两个中年人低声道。   瞿辉耀干的确实不是人事,两个下属虽是祝氏的人,可不是祝家的人,这里面区别海了去。   换言之,他们只是两个讨生活的技术人员,寒窗苦读、一朝进入社会,辛苦是辛苦了点,为了不菲薪资,起早贪黑的在风里奔波。忽遭变故,家人自然受不了。   祝秋亭派人替他们料理后事,可能还是觉得不够,干脆自己过来了。   纪翘看到黑色墓碑前有一大束白花,上面有张手写卡片。   她眯眼看了看,那字的气势金戈铁马,笔锋利极,看得很清楚。   上面写着,花和人都会经历各种不幸,但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②。   -   山风荡漾来去,吹得人脸生疼。   纪翘早都习惯了,她跟在祝秋亭身后,踩着石阶拾级而下。   “你读宗璞。”   纪翘没有问他,她说的是陈述句。   祝秋亭头也没回:“金句大全看的。”   纪翘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一家人来了。”   祝秋亭忽然停住了脚步,纪翘一个没收住,一头撞上他胸膛。   好像有投怀送抱的意味。   祝秋亭静静看着她:“所以我让你来。”   另一家人得到巨额赔偿金,正忙着打架分钱,谁管死的人埋在哪儿?死都死了。   这是原话。   纪翘听得眉心直跳,阴火乱拱。   祝秋亭淡淡道:“那是个鲁莽的人,如果他能仔细一点,他和同伴应该不会出事。”   纪翘沉默,她触目所及,是祝秋亭那张熟悉面孔,线条深而锋,如折光利刃,眼目却天生长温柔多情形状。   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纪翘咬着后槽牙,还是斗胆开了口。   “鲁莽……总比懦弱更接近勇敢。”   她以为祝秋亭会生气,或会讽刺她,那堂吉诃德式的荒谬,可能是祝秋亭觉得最滑稽的东西。   但祝秋亭竟然转头,目光在她面上仔细转一圈,然后很轻地勾了勾唇。   “我同意。”   祝秋亭衣角被风微微掀起,这是件黑色的风衣,但里衬的内边是浅卡其色,右边有黑金刺绣,刺有一句拉丁文。   Nil Desperandum。   英文意思是,Never Despair。   她愣住了。   就像变成了山岗上一棵树。   祝秋亭没管她,也没拢住大衣,只转身一步两阶的往下走。   “飞机五点二十。你准备跑回去,我也没意见。”   男人的声线和低沉,很快就随着风声一起进她耳膜,撞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纪翘站在原地没动。   一年前的某次商业活动,在场很多记者,女星江萤风头正劲,她是第二次见祝秋亭。   人家把喜欢表现在面上,大大方方,美的光彩夺目。记者散了后,她送祝秋亭一个手工刺绣的书套,刚好可以套他A5大小,黑皮红边的新约,绣的工整精美,选的图案是西方白虎星宿,也是祝秋亭属相。   这礼物,心意、时间、心血全在里面了。   祝秋亭看懂了,收下,笑得很和煦,说谢谢,我很喜欢。   纪翘思忖,祝秋亭难道开始走文艺路线了?   立刻照猫画虎,有样学样,也绣了个东西,是每天晚上挤出时间做的,悄悄放他桌上,结果被祝秋亭叫去,一块长布扔她怀里:用脚绣的吗?返工重做。   纪翘气的晚饭都少吃了一碗,当即立断放弃了,钻到射击房一通发泄,上百发子弹打出去才舒服。   时至今日,她早忘了布料颜色质感,但记得内容。   因为刚刚在他身上看见了。   祝秋亭这人,他妈的,简直生来就带,骨子里就知道怎么收拢人心。   纪翘打颤,她忽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放弃。   往前走,是有他的万丈深渊。往后退,是没有他的万丈深渊。   往机场疾驰的路上,纪翘十分沉默。   祝秋亭说什么,她就答应什么,让穿好点儿,好。让乖点儿。好。   好像机械缺油。   祝秋亭收起电脑。   他伸手过去,用虎口卡住她下巴,手腕施力,迫使她看向自己。   “纪翘,看着人说话,要我教你吗?”   他慢悠悠道,眼里温度低下去。   纪翘微昂着下巴,以减轻一点疼痛,心说是。   就这样,保持住。   只要你还是你,我永远不会陷进去。   祝秋亭猛地松手,淡淡吩咐司机换歌。   交响乐放不好真是影响心情。   “是。您要哪首?”   他电脑正好在膝上,祝秋亭手指有序懒散地敲了敲,想了几秒,笑了:“Man Of La Mancha。好久没听到了。”   纪翘忍着捂下巴的冲动,猛地抬头看向他。   车载音响效果很好,很快传来雄厚激昂的前奏。   “Hear me now   Oh thou bleak and unbearable world,   Thou art base and debauched as can be;   And a knight with his banners all bravely unfurled   Now hurls down his gauntlet to thee!   I am I, Don Quixote,   The Lord of La Mancha,   My destiny calls and I go,   And the wild winds of fortune   Will carry me onward,   Oh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Whithersoever they blow,   Onward to glory I go! ”   听我唱,你这人间已病入膏肓,放眼望尽是堕落癫狂。   正是我堂吉诃德拉曼查的英豪,这命运召唤我起航。   狂风吹开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   不管它通向何方……   光辉在邀我前往。   这首歌似乎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每一次动手前,祝秋亭都会循环很久。   也许每个人阙点不同,性与美永远无法让他太过投入。   似乎只有杀戮,不管是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有形的还是无形的,生意场上还是场外的,总归这些才会激起他兴趣。   纪翘想,或许她注定只能成为桑丘。   我是他的乡绅,我是他的朋友——   哦,不是。   唯一合情的,应该是那句。   我会跟随我的主人,直到最后。 作者有话要说:  ①:楊之瑜, Yang Zhiyu. “東南亞跨境黑道發大財:靠販毒、賣人、走私與假藥,生意做到全世界.”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 18 Sept. 2019, 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2360. ②:引自宗璞的紫藤萝瀑布   ☆、【十】   【11】   时钟摆至八点四十,中山逸舍南门,一辆黑色宾利慕尚停稳在门口。   如果光是瞿应,他确实不必来。   但瞿应请的说客,是船王周家的现任一把手,周肆。   周家跟祝秋亭早年打过交道,在危难时,曾拉过祝氏一把。这面子祝秋亭不能不给。   祝秋亭没换大衣,依然一身黑,肃杀感强劲。   有侍应为他拉开古色古香的木门,男人走过时,衣角掀起极细的风。   檀木淡香,跟他太不符。   侍应手一抖,正要合上门,却被扣住了,捉门这双手纤细白皙,指甲亮得很,正红色。   对方轻轻一用力,便把门推开了。   来的女人个子高挑,长相比指甲更靓,一件挺括黑色风衣,被她穿成连体短裙,掐腰显腿,夺人眼目。   “还有人呢。”   纪翘冲对面一笑,嗓音温和:“下次记得多看一眼。”   祝秋亭是不会等她的。   纪翘大步流星地迈步,绕过天井的假山喷泉,走向刚才男人消失的方向。   她到的时候,听见包间门内传来寒暄声。   “秋亭啊,上次仰光碰过面,到今天,三年了吧?”   一道温和稳重男声,含着很淡笑意。是周肆。   “差不多。一直想找机会拜访您,可惜行程太赶,总撞不上好时候。”   祝秋亭的音色太好辨认,对纪翘来说尤其好认。   语气声线总是像净然平和江上月,起伏不大,悦耳得很。   “年轻,趁这时候多跑动跑动,应该的……”   周肆说到一半,门被推开,来者是个美人,黑衣黑发红唇,嚣艳又冷淡。   一开口,声线是微哑的烟嗓,语气却很礼貌谦和。   说是叫纪翘,是祝家的人。   祝秋亭起身,把人拉到身旁,让她坐下。顺势倒了杯茶,推给周肆。纪翘这才发现,这周家的一把手,年纪没有很大,大概四十上下,清俊温雅。她还以为只是声音年轻。   她陪他办事,顺手将人带过来,反正今天也只是老友叙旧。   祝秋亭淡淡一句解释,叫对面一直沉默的瞿应更尴尬,他那儿子下落不明,即使全世界都知道在祝秋亭那儿,他不承认,你能拿他怎么办?   周肆收回探究目光,冲着祝秋亭笑了笑:“秋亭,我今天来,也是借着瞿老先生的光——”   祝秋亭拿银筷夹了块桂花糕,咬了一口,满口清甜,他于是又夹了块到纪翘碗里。   姿态极自然,好像他们天天这么做一样。   “是,”祝秋亭慢条斯理地笑了笑:“多谢瞿董了。所以今天不谈公事。听说二位都喜欢收藏,也有心得,前几日我偶然收了幅字画,说是明代年间……”   纪翘在他扯皮的时候,低低道要去洗手间。   瞿应的脸色已经很难看,明显快到临界爆发点。   祝秋亭好似不觉。   纪翘昨晚梦多而杂,没睡好,她想去洗把脸,清醒一点。如果有难缠事,她也好打起精神应付。   而且看情况,她不在他们才谈得起来。   她也不是很想再复习,这男人端着笑脸温和捅刀的场景。   纪翘太熟悉,熟悉所以抗拒。   果然,纪翘一走,瞿应很快开口打断他。   “祝总,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他这几天好像老了十几岁,头发也没来得及染,灰白色。   本来,他论辈分,要高过祝秋亭。论年龄,更别说了,是祝秋亭快两倍。瞿家的产业是他一手建起,瞿老高高在上多年,早都学不会如何伏低了。   但周肆明白地告诉他,祝秋亭软硬不吃,只有摊开来说,才有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的机会。   那概率非常小。   论满嘴跑火车的能力,周肆是领教过的,那时候,祝秋亭说话能信个标点符号,就不错了。   祝秋亭现在话倒不多,他用银勺舀了杏仁豆腐,入口即化。   他听着瞿应倒豆子般的发言,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顺便低头看了眼手机,有信息进来。   祝秋亭执着银勺的手顿住了。   现在酒店是偷拍高发地,针孔摄像头无孔不入,这个他有所耳闻。   他一向不关心,因为跟他没关系。祝秋亭的谨慎细心,整个祝家无人能出其右,加上侦查与反侦察能力又强极。   这张照片刚加载出来的时候,祝秋亭以为自己眼花了。   雪白的被褥里,女人昏昏沉沉地横躺,男人跨坐在她身上,裤链已经解了一半。   瞿应还在就利弊深入分析,如果祝氏能够持续合作,新政策就能帮他们把线扩到南美——   祝秋亭忽然起身。状似抱歉地打断他,但语气里压根没有歉意。   “有点事,过几分钟回来。”   他甩门出去,踩着柔软厚重地毯,直接拐到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   纪翘刚洗完手,蹲靠在墙边休息,头埋在膝盖里。   她不想去大厅,那里有人迎来送往,免不了精神紧绷。   这洗手间让她觉得安全,顶灯暗,清香剂淡,大理石地砖是灰色花纹。   但这平静被打破了,猝不及防。   她被股大力拽起来,摁,不,是撞到墙上。   纪翘没反应过来,风衣带子被一把扯开,布料的撕裂声在寂静里乍响。   她里面还有件短衬衫裙,祝秋亭要继续,纪翘可不乐意了,她大力挣扎,指甲从他手背上尖利滑过,迅速划出了血丝。   她低声地咬牙切齿:“祝秋亭,你疯了!”   祝秋亭轻笑了下。   忽然掐住她腰,将人带向自己,顺势俯身无限地贴近她面庞,声线低而冷。   “纪翘,你在祝家待了三年,教你的就是被人随便摔晕摁在床上?”   纪翘脑子转的快,反应过来,方应那天在酒店的事他知道了。   是嫌她丢人呢。   纪翘正要辩解,祝秋亭却更快一步。   他把纪翘半托起来,双手扣在她大腿根部,把人往墙的深处挤压。   纪翘被迫绞在他劲瘦腰际,心思全无。   他咬她锁骨。   舌尖又舔过血印,冰冷的唇轻碰到周围,碰得纪翘心火如岩浆,烧得沸腾乱滚。   “都说你想做我情妇,”祝秋亭指腹摩挲她下唇,语气玩味:“我怎么一次都没见,你真爬床上来呢?”   “想试试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少量删减。   ☆、【十一】   纪翘脸皮还厚,从不争风吃醋。   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情人人选吗?   没有。   当年是纪翘求来的,她仰头求他,抓救命稻草一样。   祝秋亭将她带下场,用大衣裹住她一身血,这善意像错放的信号弹,燃烧绽放在山谷上,令人错将黑夜当白昼。   祝秋亭问了她两遍,说跟着我?你确定么?   纪翘右眼眶骨折,睁不开,只知道点头,郑重地点头。   她可以为他做事,只要不犯法,什么都可以。那时候还没想着如何,她以为在这事上她并没有选择权。   祝秋亭说好吧。   他让黎幺带她,更准确地说,练她。   黎幺那时候刚从缅甸回来,接到这茬命令,本来掉头想再飞走的。   女人,还是个细白瘦长胸……胸就一般吧——反正女的。   祝秋亭让他用常规法带训。   他再三确认后答应了。   黎幺在跟祝秋亭之前,以无国籍单兵身份参加过委内瑞拉猎人学校,上床看男女,训练可不看。   在黎幺看来,祝秋亭的要求也太简单了:她再上那擂台,不能被打成孙子。   对纪翘来说,在极限越野里多跑十公里都不是事,但有时候隔天要见祝缃,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学着把伤口遮起来,更难点。   祝秋亭说,如果被祝缃发现,那她第二天就可以滚了。   让纪翘重新考虑和他关系的,是陈叔。在老于来之前,坐的是老于的位置,他比老于更面面俱到,情商高,做事有分寸,替祝秋亭善后也做的漂亮。   陈叔对她很好,纪翘快饿晕的时候,他偷偷绕过训练场把门的,给她送了一盆馒头。他鼓励纪翘,说对她有信心。说人选一条路,总要付出点什么。   他教她明月高悬,有其冷也有其亮。   陈叔听祝秋亭的话,敬重他,但祝秋亭并没有对他网开一面。   陈叔包庇了他儿子,那傻逼没忍住,在国内做白|面交易,触到祝家底线之一。   纪翘求过他,虽然那时候见祝秋亭的面不多,但她鼓起勇气,拦过,头皮发麻地求过。祝秋亭没理,还拍她的脸,让她从哪儿逃出来的,回哪儿去。   那时候黎幺正满世界抓她回射击场。   总之某一天开始,纪翘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给她送吃的。   半年后,纪翘的存在已被祝家不少眼睛盯上了,但她自由很多。   有天她在夜场看见有个女人缠着祝秋亭,白嫩高耸的胸挤着他西服,软着嗓子说,好像在求他放过谁。   背景音太杂,纪翘没听清,只一个恍神,她听见祝秋亭垂着眼睫,笑得黑眸微弯。   好。   祝秋亭答得随意又懒然。   纪翘本来还在犹豫,这下完全下了决心。   要做好无脑花瓶,不睡他怎么行。   除了让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放心,说不定,还能获得他偶尔的网开一面。   至于纪翘为何屡战屡败,个中原因她其实很清楚。   情欲场上秀老道这事上,装个表面姿态简单,要继续做下去,太容易暴露了。   她解祝秋亭皮带的时间,可能都够他来一个回合了。   所以纪翘的计划是那么游离于表面,很显然,祝秋亭都看烦了。   当下,他问纪翘要不要试试。   纪翘不大经得激,红唇勾着一点也不服输,说试啊。   为什么不?   话还没说完,祝秋亭扣过她后脑勺吻了下来。   ………………   ……………… 作者有话要说:  ………………………………   ☆、【十二】      【13】   她忽然不想做了。   这借口找的拙劣,纪翘知道。   她只是不想了。   但这话出口,她就知道错了。   祝秋亭才不会忘,他让人押她做皮下埋植避孕。倒不是为了操她准备的,是嫌麻烦。她那时痛经严重,出境以后别说枪了,人都站不住。   在他面前撒谎。   纪翘想,人真是活得太顺会飘。   最近这半年,祝秋亭基本在境外,她见他少了,心情好胃口好,脸色红润人舒展,一时得意忘形。   祝秋亭垂眸看她,半晌,手从她腰上离开,笑了笑:“那就改天。”   纪翘悬着的心渐渐回落,他也撤出两步,跟她拉开了安全距离。   她整理好衣服,准备像迎宾小姐一样,恭恭敬敬请他先走,祝秋亭却把她揪了回去,好像在抓叛逃的猫。   -   周肆喝了四杯茶,喝得自己都要去厕所了,才见祝秋亭施施然推门进来,礼数周到地道歉斟茶。   ……又喝。喝不下了。   周肆瞟了眼清茶,挂着笑,思忖着该怎么回绝。   倒不是怕上厕所。   祝秋亭敬的茶,他有心敬,自己也得有胆喝。   这人下毒可能就在一瞬间。   周肆只这么想了想,余光从他身后纪翘扫过,突然觉得不太对,又细打量了眼。   她脸色比刚才白了不少,目光也淡了,口红都没补,看上去平静,但肢体紧绷,好像忍着极大的不适。   “纪小姐……”   周肆蹙眉,刚一开口,祝秋亭把茶杯轻放在桌子上,推了过来,微笑道:“刚刚出去着凉,大概感冒了。”   “是吧?”   祝秋亭侧头,关切地望向她。   纪翘看到,也只有她能看到,祝秋亭无声做了三个字的口型。   咽下去。   她咬紧牙根,两秒后,照做了。   大概是在惩罚她技术不佳,磕磕绊绊,他差点揪着她头发,把她甩到墙上去,最好变成壁画,抠都抠不下来。   吞下去,这滋味儿,真难形容。   纪翘有把脖颈这段截断扔掉的冲动。   整个下半场,纪翘的灵魂都在半空里挂着,等到他们寒暄完,在中山逸舍门口告别时,纪翘才回过神来。   这夜又黑又浓,公馆建在葱郁竹林内,一弯三折的小径,车道也是独进独出一条,现在门口停一辆宾利慕尚,两辆劳斯莱斯,基本占据所有视线。   但纪翘本能地觉得不对。   她五感都敏锐,不动声色地四下扫一圈,目光在某个方向短暂停驻。   有人在盯梢。   她也不能确定对方目标是谁,便淡淡转开了视线。   上了车,祝秋亭手一挥,让她滚去坐副驾驶。   周肆和瞿应刚刚离开,这男人神色就淡了,笑意也散的七七八八,抬手松了衬衫扣,仰头闭目,靠着车窗。   纪翘沉默几秒,没提醒他,去了副驾驶。   等黑色宾利随着深夜车流汇入城际高速,祝秋亭才嘱咐道:“走205。”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眼,迟疑道:“您回……”   他早年手上有积蓄,买了不少房产,也不炒,就放那儿。205的方向有两处公寓,一幢别墅。   祝秋亭似乎是很轻叹了口气,但太轻了,纪翘都怀疑是幻觉。   “那别克威朗跟了十分钟了,你要等他跟到我床上吗?”   祝秋亭问。   司机轻打了个寒颤。他平时绝不会如此迟钝,但今天实在太疲累。   纪翘低头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半。   司机已经为祝家开了八年车,他打起精神,熟练地甩掉了后面的车。   一下城际,祝秋亭忽然吩咐他从辅道进去,停在一个加油站旁。   他让纪翘下了车。   纪翘也没说什么,利落下去了。   她要目送着这狗男人离开,祝秋亭却摇下了车窗,抬眸望向她,诚挚的笑了笑,像长辈一样:“纪翘,以后想好了再做决定。”   他笑起来确实好看,薄唇嘴角,眼眸温然一弯。   如果不是纪翘见过他这样笑,天真又懒散像个孩子。   下一秒就用SCAR-H从高楼顶点卧|射,7.62X51毫米的子弹呼啸着穿风而过,钉进敌方雇佣兵脑袋,EGLM外挂榴弹送给他们座驾福特野马,让整个巷道陷入一片短暂火海。   那是两年前,祝秋亭在国内还待的不多,完全是那混乱地界不可战胜的杀神。   那些雇佣兵,是瓜达拉哈拉当地毒枭雇来的。   他们只知道要杀个亚洲男人,外号Saturn,一米八七,截断过毒枭两批货流,还敢把武器都收为己有。   但没有人告诉他们,毒|枭是在花五美元买三千万彩票。   这人是个警匪毒三方都抓不住的危险分子,私人军火生意出身,狡诈无常,做事极度谨慎,比蛇隐入伊甸园还要灵敏无痕。   一人十万美金,十人小队想抓他,钱只够留着收尸。   纪翘明白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   比谁都明白。   那是纪钺用性命教给她的。   她在寒风中,看进他眼睛,那双惯用温和覆住杀意的眼。   “是。”   纪翘很快应下。   祝秋亭转过头,不再看她:“27号,穿好点,跟我去个晚宴。”   纪翘没有马上回答,祝秋亭却察觉到了,把车窗摇到底,撑着下巴轻声问,好像一个男人真心在请求女人,语气里流露着令人心软的成分:“你不想去吗?”   纪翘摇头。   祝秋亭:“那为什么不说话?”   纪翘:“我在想穿什么衣服。”   祝秋亭想了想:“只要不光着,什么都行。”   他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不会是处吧?”   纪翘:“……”   看这表情是对他极度无语了。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结过婚。   虽然只是……   纪翘并不愿跟他分享太多有关自己的事,便继续用’大哥是我听错了吗’的真诚表情望着他。   祝秋亭忍不住摇头,失笑,车窗又缓缓升起,他眼睛很亮,清澈柔和:“二十七号见,记得给祝缃补数学。”   “晚安。”   车窗合上前,她听见祝秋亭说。   等车彻底驶出视线,纪翘在原地站了会儿,并没有拿出手机叫车。   她朝加油站反方向走去,那里有条小路,通往一片刚建好的商业区。   纪翘堵住了一位青年去路,他正在打电话,很是诧异地望了她一眼。   纪翘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眉心都没动一下,立在路灯下,像妖精撕书跳出来了,眼型天生上挑,摇曳生姿烟视媚行的硬件,但让人想起教导主任,语重心长、气定神闲这方面。   “先生,您电话拿反了。”   “第一次跟梢吗?”   “哪个分局的?”   纪翘问一句,对面脸色白一层。   他上峰跟那黑车去了,让他来盯这边。   “你叫什么?”   纪翘拆了个口香糖,扔进嘴里嚼了嚼,目光扫他一圈,最后停在运动外套里侧,真是虎的可以,牌子都不摘。   “周……”   纪翘毕竟没有透视眼,看不见后面的名字,耸了耸肩:“喝一杯吗?”   周舟觉得自己的实习生涯完了,把他师傅连脸丢光了。   纪翘见这俊秀青年脸色不好,也不逗他了,递给他个绿箭:“要不?最后一个。”   周舟没接,大眼睛警惕盯她。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盯上他,”纪翘把口香糖收回去,感慨道:“不过你得盯紧一点。我活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种人,搞不懂他。”   周舟眯着眼,自认为深沉地望着她:“哪种人?”   纪翘:“用出世的精神,干入世的事业。”   纪翘:“不过这点真的挺值得学的,你刚才跟过来的时候,脚都顺拐了。放轻松啊。”   她朝他摆摆手:“祝你成为一个好警察,我要回家了,再见。”   周舟没见过这种人,可他师傅其实都没确定,他们到底跟那犯罪集团有什么关系,他怎么可能轻举妄动?   虽然他已经暴露了,绝望已晚。   可要命的好奇心驱使着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叫什么?”   问完才觉得口气不对,又硬着头皮,以查身份证的口气问了一遍:“叫什么?”   纪翘回头看了他一眼,很轻地勾唇笑了。   “纪翘。”   “你不太适合做警察。”   周舟脸色很难看:“你说什么呢。”   纪翘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是再见的手势。   -   纪翘确实没想到,这晚偶遇,会给她带来那么多麻烦。   刚开始是黎幺给她发信息,然后是苏校,都问她跟那小警察,聊什么能聊五分钟?   祝家对这事是天然敏感,跟警察打交道可以,但私下绝对不行。   不知道谁盯上了她,把监控直接匿名发给了苏校和黎幺。   祝秋亭的左膀右臂里,林域稳,黎幺阴,苏校狠,也算毒的各有特色。   她跟黎幺、苏校来往更多些,有人要搞她,自然也是从这两个高层开始。   当然,他们与她之间,来往限于观赏她被祝秋亭折磨。   纪翘第一反应很快:“祝秋亭知道吗?”   黎幺在电话里懒洋洋哼了声:“他忙HN的事,上面有人来找麻烦,生产线断了也要给客户交代呀——”   纪翘直接打断他:“那轮得到他?”   祝秋亭这狗人,还会亲自办这些事?放屁。   黎幺嘿了声:“你怎么说话呢?”语气是看戏的兴奋:“你以为他在干嘛?跟你一样,喜欢在酒吧里找人玩翻花绳吗?”   黎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   纪翘给他绕了一大圈,还是没套出话来,祝秋亭到底知不知道,以及他人又在哪儿。   黎幺最后道:“你还是想想,怎么交差吧。祝九最讨厌人私下勾条子,上一个人坟头草比你高了。还有,你当祝家人都是傻的吗?还爬祝秋亭床呢,我看你是骆驼。”   纪翘:“什么骆驼?”   黎幺:“就进棚子前,说哎劳驾,我就放个小蹄子进来,然后腿进来了,然后屁股进来,再然后棚子就被你挤塌了。”   黎幺:“要不然呢?他教过你吗,你去年怎么能帮他解决仰光那事儿的?麦德林那边流程你也熟,谁也不会太防着一无脑花瓶,虽然你胸不大——但现在他们再看不出来,祝九想重用你,你就真把人当傻逼了。”   挂了电话,纪翘正望着日光发呆,电话又打进来了。她看陌生号码,没接。对方锲而不舍地打了三遍。   意料之外的人。   程盈。   她思绪正恍惚,稍微反应了下,才把这声音跟金玉堂联系起来。   跟着方应的程盈。   程盈那声很透很尖,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愤怒,纪翘险些把手机扔出去。   “纪翘我杀了你——方应在哪儿?!!”   纪翘把手机拿的三丈远,好一会儿才放回耳边。   “什么?”   纪翘皱眉问道。   那天她只是把方应搞晕了,第二天肯定会被打扫卫生的发现,真要到现在没人管,尸体都凉了。   程盈这质问毫无道理。   纪翘赶在程盈前开口:“你的金主你自己看好,让我帮你看,你给我付费了吗?”   她直接挂了。   纪翘被黎幺的话搅的心乱。   她会被祝秋亭放弃吗?   纪翘倒是不怕死,但要真怎么样,还是觉得挺冤的。   一乱乱了五天。   一直到二十七号,纪翘打的去了L.iK,离晚宴地点不远的一家高奢礼服店,她提前让人帮忙订的,一件红黑渐变浪花鱼尾。   上面是有她名字的。   但纪翘等十分钟,听着周围一堆华服女人闲坐叽叽喳,从淮商路新晋富商聊到北上的权贵二代,都是等晚上亮相宴会的年轻白富美。   财富阶级烦恼都与常人不同,但是八卦没有阶级,从古到今总能将人们和谐地串到一起。   她坐的屁股和脑袋一起疼,干脆起身,进到里间去看,发现裙摆污糟了一大块,深色的,也不知道是茶渍还是什么,店员正手忙脚乱地处理,见她摆帘进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纪小姐,抱——抱歉!”   戴经理名牌的人忙躬身,将所有责任揽下:“我会在最快的时间……”   纪翘突然回头,淡淡扫过那群人中的某一个。   那女人已经造型完毕,栗色长发做成了精致的卷,五官出挑动人,也没聊天,正盯着纪翘的方向。   是哪家的千金来着?之前总缠祝秋亭左右,祝秋亭其实对这类型不感兴趣,但在那些公共场合,卖她父亲一个面子,也不会把她直接赶走。   谁都知道,祝秋亭很少出席这类场合,出席了也很少带女伴,他把私生活分得很清,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今天祝秋亭为什么要带她,纪翘也不知道。   纪翘懒得再看她,把帘子拉起来,冲经理道:“不用换了。”   -   晚宴是私人的,城东金家的主场。   大概二十年前,金家一大半生意还在南边维港,祝家还不是祝秋亭的祝家,那时两家就有交情。   祝秋亭推了三次,实在不好再推。   但他非常不负众望地迟到了,纪翘低头看表,已经迟到五分钟。   金家长子举杯致歉,说等贵客来了才能开始,高速肯定有点堵,清各位稍安勿躁。   众人也不在意,面子给足了,尽兴聊天碰杯寒暄,等那会厅大门重新被缓缓拉开时,喧闹的嘈杂声才渐渐小了。   在场很多人其实没见过祝秋亭,只知道这主人口中的贵客,总得要五十往上才正常。   但极重的门开了后,却走出个相当年轻的男人。   金碧辉煌的水晶灯放肆折射,照得清清楚楚,来人那纯黑的长大衣裹着深色西服,挟着风尘仆仆,肩上还有未融的雪粒,好像冬夜从星辰被裁了一角的孤星,耀人眼目。   “抱歉。”   祝秋亭边走进来,边将黑手套摘掉,放到一旁侍者托盘上,冲着众人颔首。   令人不得不屏息的存在。   这世界上帅气很多,漂亮也不少,但皮囊下的灵魂更有着无穷之力,它劲而尖,无孔不入,包裹在好皮囊下,杀伤力加倍,脚步再轻,也像踏在人心尖。   他目光平视一圈,随后迈开脚步朝一个角落走去。   众目睽睽之下,祝秋亭捉过她手腕——   大家目光跟过去,下巴差点没惊掉。   那女人一头红发,礼服裙短到几乎及膝,一双修长勾人的腿,容颜清丽近妖,眼波动人。   祝秋亭也不问她什么时候染的,只柔和牵过她,低头问她:“怎么不等我?”   纪翘抬头望他。   有句话挺有趣,纪钺喜欢。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不知要修炼到哪天,才有这功力。   但祝秋亭还是凭一己之力,教她认清这句话的变种。   不知利用什么,诚觉世人皆可为我所用。   纪翘挽住他,贴近男人胸膛,笑的又软又媚:“这不是等来了。”      ☆、【十三】      【14】   祝秋亭在外面滴酒不沾。   所以纪翘挡了一晚上酒,形形色色的目光探照灯一样,她全然屏蔽,只管彬彬有礼挡在他跟前。   她喝酒不上脸,是天然优势。   但混着来,纪翘还是醉了。   还想吐。   强大的理智让纪翘撑到最后一刻,祝秋亭终于决定离开。   她有那么一瞬间,想他是不是故意的。这类场合,他一向没兴趣多待。送完礼,晃一圈,找个借口就退了。以前也是这样,今天却格外悠闲。跟在她身后做甩手掌柜。   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可笑。   必然是的,她还能对他抱有什么幻想。   祝秋亭的车停在旋转门门口,喷泉跟前。   水柱喷发的形状,在纪翘眼里都散开了,她眯着眼失神了一瞬,很快回过了神。   “您一路走好。”   纪翘朝他礼貌恭敬地点头,看着清醒,脑子里装得是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车门已经拉开,祝秋亭却没上去。   他大衣挂在手臂上,小幅度地歪头望她,似笑非笑:“醉了?”   纪翘沉默,忽然笑了。   “今天需要帮您口出来吗?有点儿难。还是找个人实实在在解决吧,也算造福积德了。”   冬天的风真冷。   在一旁的门童默默往后缩了两步,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看来是醉了。   祝秋亭微挑了挑眉,唇角微勾着:“纪翘,我想起来一件事。”   纪翘:“您说。”   祝秋亭:“西源。你在那儿还有间宿舍,是吗?”   祝秋亭护着风,火光在他修长指间一闪,烟雾细细腾起,他才继续道:“那儿东西应该都没什么用了,前几天让人清场,都烧完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西源是个集训场,祝家的地方,当时黎幺在那儿操训的她。她每天累得连残渣剩饭都没力气吃,爬都爬不起,就住在很近的宿舍二楼,即使后来离开了,她也在那里留了间房,放她一些东西。   现在的家,祝秋亭有权随意进出,她才想到要放西源的。   虽然都不值什么钱,有日记有奖状,有些小纸条,写着纪翘今天很棒,得了三朵小红花。   一直到高中,都挺好。老师喜欢她,因为她成绩稳定前五,上985没大问题。   祝秋亭说得好轻松,纪翘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好。”   祝秋亭随意点了点头,转身要上车,手腕忽然被拉住了。   纪翘的手心很冷,手指细,又很有力。   他回头视线下行,瞥了一眼。   下一秒,纪翘捉过他手臂,低头咬了下去,隔着布料都深入皮肉。   她那劲头就像死也不松口,但祝秋亭也没阻止,任由她这么做,面色平静。   一月二十七号。今天。   大年二十九,纪翘生日的前两天,也是纪钺忌日。   他这两年专挑这时候,非让她得不着空。   纪翘也没问为什么,她知道,知道得很清楚,他就是觉得有趣。   祝秋亭好像,非逼她发疯不可,这样才有理由驱逐她离开。   她咬他半分力没留,血迹从白衬衫里清晰透出。   纪翘才松了口,胸口不住地起伏。   祝秋亭没把手臂放下来,只是问了句:“完了吗?没够可以继续。”   纪翘嘴唇翕动:“……完了。”   “好。”   祝秋亭说完,便上了车。   他将车窗开了一点,扔了句话出来。   纪翘,你活得太累了。   我不喜欢。   -   纪翘回家吐得天昏地暗,到厨房撑着烧了水,泡茶,她搞不来一小口五分钟的精致。泡了一大壶,清茶里丢了冰块,咕嘟嘟灌了下去。   那是祝秋亭随手丢给她的,不知道谁送给他,他不要了。   回到房间里,她才稍醒了点酒。   纪翘坐在床边,回想起自己做的噩梦,咂摸了下。   真是很要命。   但是好爽啊。   纪翘无意间低头一扫,看见身上的礼服裙,那下摆很不齐。   纪翘愣住了。   她反应过来以后,从床底下拖出一本黄页,睡衣都顾不上换,坐在地上,开始翻最熟的那几页,这些殡仪馆名字大同小异,但是审美有差距,有的花圈就做的比较丑。   纪翘现在对自己有种悲凉的佩服。   别想了,要是再来一次,你忍得住吗?   纪翘安慰自己,清醒着就……   就更他妈不可能忍得住。   她这几天做梦老惊醒,梦里场景真实的刻骨,她被固定着,被迫吞下,那东西一手都握不住,她用唇舌取悦的好辛苦。   纪翘劝自己,好歹能看到他失控边缘是什么样子,结果受伤的只有她的头皮而已。男人手臂绷得紧,那物件的热度和触感好似在鞭打她,但纪翘最后也没听到想听的失控。   祝秋亭那天在她心里第五千四百八十七次埋葬。   纪翘盘腿坐地上,抱着黄页发呆。   她刚想伸手捞杯子,耳膜里忽然传来极细微的声响。   这公寓是两室一厅格局,纪翘待在最靠里的单间。   这声响不近,不在门口。但也不远,就在家里。   拉枪栓上膛的声音,对方已经尽量把动静放轻。   如果不想让她发现,最好早早做好准备。   纪翘把黄页无声推回床下,从地上起身,赤着脚环视了一圈,在房间里找着趁手武器,好像名媛在挑选礼服那样仔细。   -   前一晚,祝秋亭赶到宴会厅的时候,迟到了五分钟。   他事其实没办完,离开后又重新回去了。   苏校在楼梯口等他,从这儿通一条暗道下去,是这大楼里的另一方天,密码只认三个人的指纹。   苏校一眼就看到了祝秋亭手臂,眉头深深蹙起,脸色难看的要命:“要包扎——”   祝秋亭没心情跟他多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他滚到一边。   苏校看了半天那伤口,咬牙转开了视线:“那最多半小时,您就得出来了。要解决J.r的事,这回他们留给我们的烂摊子不小,上次在旧金山,国际刑警那边都有察觉……”   祝秋亭恍若未闻,径直迈开步子,沿着楼梯消失在底下的尽头。   底下虽然是窄道,但尽头是挺开阔的空房间,四面墙空到一片白茫茫。   祝秋亭进去了,门也没认真关紧,任它晃荡着。   他含了颗薄荷糖,舌尖舔了舔,还挺留恋那味道。   走到房间里唯一的人面前,祝秋亭垂头看着他。   “吃吗?”   他朝那遍体鳞伤的男人晃了晃糖盒。   男人用尽力气抬头,猩红着眼,手猛地抓住了祝秋亭裤脚,狠狠地扣进去:“你他妈……有本事就弄死我……弄不死你等着”   祝秋亭任他抓着,耸肩笑了笑:“你这是什么话,欺负你了吗?”   祝秋亭撤后一步,单腿蹲下:“一开始就说过,不占你便宜,一对一,都空手,你就这点儿能耐,我这人下手没个轻重,方总您就多担待点。”   方应恨不得撕碎他,死死瞪着,牙关紧咬——他就不信,法治社会,这人还敢真把他打死,也不查查他是谁!   祝秋亭漫不经心道:“方应,四十一岁。性癖好是SM,喜欢□□时拍视频。在金玉堂有两位女性,曾因性窒息,被判定意外死亡。你跟清江那几方关系好,也就大事化小了。”   祝秋亭也没看他,站起身来,踩着方应右手,使了三分力,将男人指节碾脱臼。   “其实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   方应被迫将惨叫咽下去,他齿间被塞了东西。   在不停地嘶声冷抽气里,祝秋亭说:“我翻了翻你留存的录像。”   “有个人你倒是没上过,但也拍了。”   祝秋亭望着方应咬铁块的样子,目光轻然闪烁。   他语气很轻。   “你喜欢让她这样咬着东西,抽她耳光。”   “兴趣也是挺独特的。这样牙容易掉的,你知道吗?你以为她八岁吗,牙不能再长啦。”   祝秋亭垂下黑眸,叹了口气。他今日穿白衬衫,戴黑金袖箍,袖口挽了一点上去,血渍艳丽地在他小臂处绽开,颜色几相碰撞,撞得男人好像玉面修罗,套了幅惊艳外皮,心却不是人心。   方应心里升有不好预感,他果然是来讨债的。   讨那个姓纪的债。   他模糊着语句,也不管满嘴的血,直往后爬,不停地重复着。   是要遭报应的——你要遭报应的!   祝秋亭笑了笑:“给你科普个事儿。”   “太阳照好人……”   他笑意只在唇角停留,喟叹似的:“也照歹人。”      ☆、【十四】   【15】   脚步声渐近,她很快判断出来,没时间拿枪了。门是半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她将长发用黑皮筋扎紧,随手从枕头下摸出把军|刀,海军制式MARK2的,表面用碳酸盐处理过,黑色的刃身能吸收一切反射。   纪翘咬着刀刃,踩着书柜扶手无声跃起,惊人的弹跳力让她像猫一样敏捷,紧紧地伏在了门框最高处,门承受着她的重量,来回微晃了两下。   从她的角度往外望去,能够清楚看见来人,至少一米八往上,壮得一个顶她俩,面上蒙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双眼睛,吊三角,冷到底。硬拼绝对拼不过。   这人手上拿了把巴|雷|特|M1|07,装了□□。   巴|雷|特什么概念,远程狙击之王,点50口径一发打穿砖墙水泥,顶的上沙|漠|鹰|在手|枪界的地位。   室内用这个简直疯逼。   纪翘连在心里骂都懒得骂。   对方已默然停在了她门口,枪口缓缓举起。   明显,他准备踹开门的同时扫射。   虽然不该,但是纪翘在这种紧要关头,竟然分了一秒的神。   或许都不到一秒。她想起最讨厌祝秋亭的时候,他无所事事晃到附近,亲眼看她在训练里高压水枪冲到昏厥,黎幺怕她真死了,想让人去看看,被祝秋亭阻止了。   看看能不能自己爬出来。   祝秋亭悠闲数秒,数到最后很遗憾,说下去吧,应该不行。   但那段时间,也是祝秋亭得闲多,闲的最愿意教她的时候。   他说所有的纠缠战斗,都比你想象的时间短。近身搏斗二十秒,远程狙杀一分钟,已经足够决定命运。   他是对的。   对方极其敏感地抬头,手臂微动,余光瞥到纪翘之前,枪口已经跟着扫了过来。   但已经晚了。   门上伏着的人是男是女他都没看清,快到他眼前一闪,只闪过了鬼魅的影子。   对方就那样扣着门沿,没有依托的情况下,腰胯拧转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反旋拧踢破风而出,甚至还微微调整了方向。   即使他努力向后错开了一半,剩下力量直接击中最脆弱的太阳穴凹陷,让人眼冒金星。   很快,这人咬着牙甩了头,试图朝她再次扣动扳机。   纪翘没给他这个机会,她右手持着军匕,刀尖迅速而无声地没入了对方左肩。   她趁对方疼到打颤,一脚将他手中□□踢到了一边。   “哪儿来的?”   纪翘不想弄出人命,只是把人抵在墙上,沉声问道。   祝秋亭胆子大成那样,也不会在国内这种武器戒严的地方搞出大动静。   这人费劲巴拉的,就为杀她?   纪翘确实想不通。   她话音刚落,这男人忽然看了她一眼,面罩下的嘴角似乎扯了扯。   纪翘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飞快将他面罩掀开,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咬破了齿间的东西,人很快从她的桎梏里滑了出去,软软地倒在地上。   一股很淡的苦杏仁味弥漫开来。   纪翘怔愣住了。   那一刻竟然在想,她怎么又惹祸了。   -   祝家最近触霉头触得狠。   A市的厂被烧只是个开始,它带起的连锁反应,都不在众人的预料之内。   祝氏海运这条合法的分路,有三批从东南亚来的货都出了问题,损失逾八位数。负责人是苏校的手下,四十来岁,经验极丰富的经理人。他跟这单大的跟到头都快秃了,结果竟然出了手续的低级问题,他得到确定结果,知道无法挽回的时候,腿肚子都打摆。   苏校是祝秋亭的左右手,也没法保他。只给了他条求情路线——他晚上九点半坐越洋航班飞美国,还挺急,私人航线没批下来,买了最早的国航头等舱。   经理提前到机场,战战兢兢等了两个小时。   他很少直接见到祝秋亭,印象里是个还算温文尔雅的上峰,也没什么架子。就是手段稍微骇人听闻点儿。   他打起精神,视线终于瞥到正主。   男人从自动感应门处走进来,黑色及膝大衣敞开,里面一身干净休闲,还戴了条灰色羊绒围巾,没打结,自然地垂下来。   他步伐带风似得,也没管身后的人,经理终于看清,身居高位的淡漠令他距离感更重。   经理鼓起勇气走过去,拦住他,快速地将来意说明,并讲清楚,是给他及底下发过邮件的,但他日理万机,肯定是没时间过目。可现在就要做出决定,放弃全部还是继续争取……   出乎意料的,想象中的暴怒震惊都没出现,八位数的损失要更甚于HN厂的生产线,但祝秋亭只是停下,想了会儿,说:“我回来以后解决,你别担心,可以先放个带薪假期,让苏校给你批。”   祝秋亭态度和煦,经理惊讶而喜出望外地松了口气,连连道谢后离开了,他都好久没跟妻儿团聚了。   等经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祝秋亭才继续往里走。   苏校听见他随口道:“我不想在你那儿再看见他。”   “……是。”   苏校应下。   既然想团聚,祝秋亭不介意让他团聚个彻底,不用再回来了。   祝秋亭的标准是很奇怪的。   他看重的人,他愿意给最好的,有时候好到,是在暗中将他们人生的某一部分承接住了。难处与委屈,他都尽力而为。   不止是今天的纪翘。   纪翘这边,方应怎么说都还有口气,而且还体贴地送回金玉堂,能轻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早年跟着他的另一个得力下属,常年在南美那边,祝秋亭为他,背了条十六岁的人命。   那少年死状骇人,最后一击,其实是下属本人动的手,但整个流程都有祝秋亭的友好建议,最后也就顺水推舟做了最大的人情。   反正祝秋亭也不在乎那一个两个的,小家子气。   纪翘这种都不算什么了……   但苏校忍不住想,要是这事儿传出去了,祝家内部,要给纪翘暗中使绊子的人只会更多。   他到底是要帮她扶她,还是要害她呢?   纪翘是苏校见过韧性最强的人之一,身手底子好得很,就是还嫩了点儿,总以为自己在想什么,别人不知道。   上飞机后,等待滑行的时候,祝秋亭已经拉下窗闭目养神,结果没几分钟就被苏校小心摇醒了。   祝秋亭是真累了,他这三天加起来睡了不到八个小时。   他揉了揉太阳穴:“最好是重要的事,要么你就下去跟着机翼飞。”   苏校飞快道:“纪翘好像……”   苏校:“她申请了总部这边的支援,地址是她的出租屋。”   很短的沉默后,祝秋亭很轻地笑了下:“你这断句,我以为她死了呢。”   “不是要替她找风水宝地埋尸的话,其他事别再烦我。”   祝秋亭食指朝他位置晃了晃:“回去。”   他已经做的够多,她再给他惹事,只会招烦。   况且这趟还真挺重要的,祝氏最近麻烦的不只是金钱损失,是被条子盯上了。   怀疑祝氏跟横行亚洲的犯罪集团J.r有关系,虽然没挖到祝家,不影响他们在澳门和新加坡的地下生意,被盯着总归是束手束脚的。   何况跟臭名昭著的J.r扯上,还是挺让人不爽的。   祝家做事也不干净,但没J.r那么令人作呕,也很少跟真正的民众打交道,横竖他们也买不起,说白了都是跟出来混的搞,死了也会认命。   而J.r,拐卖贩毒走私,没他们不敢做的,器官生意都要染指,他们的宗旨可能是少赚一分钱明天立马就地暴毙。   祝秋亭心烦,下意识摸了烟,这才想起飞机里不能点。   他也就咬在唇间,任烟草丝丝缕缕的淡味散开来。   飞机舷窗外,星点散在无垠的跑道上,塔台传来了确切的消息,不多久,飞机沿着跑道起飞,高度拉起来以后,云团和星星就真的跑到了身边。   祝秋亭望着窗外,一望很久。   飞机轰鸣起落,他这一离开,在美西就待了大半个月。   -   回国后,祝秋亭又忙了五天公事,闲下来,才又想起来,问苏校:“祝缃最近上课正常吗?”   苏校顿了片刻:“还挺正常的。”   祝秋亭手中的钢笔闲闲转了圈:“哦?”   苏校抿唇:“不过她的家庭教师好像不太正常。”   祝秋亭这才暂时放下公事,过问了下当时的事。   纪翘是求了黎幺,把一个杀手处理了,但黎幺还顺势讹她一大笔钱。   总得来说,就是有人要杀她,被她解决了,她付钱请黎幺帮忙。   这环节过程很流畅,说真的,祝秋亭都挑不出刺,会让她失常的刺。   纪翘这天结束了给祝缃上的课,把三角函数讲掉,又夸祝缃做的好快,然后说老师要提前走了。   祝缃扎两个马尾辫,咬着笔望她,语气有着跟祝秋亭三分像的懒散:“老师你又要去蹦迪吗?”   纪翘皱了皱眉:“不是……这词谁教你的?”   祝缃嘟囔:“哟,准蹦不准说么。”   纪翘:“不是的,老师是去学做蛋糕。”   祝缃:“做了给爸爸吃吗?上次有个阿姨,不,大妈,她就很想让爸爸吃她做的草莓蛋糕,但是爸爸回来就丢了。”   祝缃:“你就别做草莓味的,他不喜欢。”   纪翘干笑,心说他是半夜害怕鬼敲门,担心下毒。   但表面上还是很正直地答应了:“好的,我吸取建议。”   纪翘走到了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来,蹲下来问祝缃:“缃缃,老师问你个事儿,你见过区医生经常来家里吗?”   祝缃拆了颗棒棒糖,想了会儿:“区伯伯,开男科医院的那个吗?”   祝缃摇头:“为什么他会经常来啊?”   纪翘微笑的弧度完美而阳光:“我只是担心你爸爸健康,区伯伯不常来就好。”   -   四个小时后,半夜一点半,她被酒吧街第八家轰出来。   他们中甚至有一家摆出了牌子:纪翘与狗不得入内。   这是干嘛?   她不就兼职DJ,不小心放了《精忠报国》么,干嘛这么对她。   纪翘退而求其次,在便利店买了白啤酒,坐在路灯下一听接着一听。   喝到有开大牛的富二代看到,这路边儿除了车,就是娇然清冷的一张神颜。下了车没奔酒吧,先奔了她。   “美女,自己喝酒多没意思,要不我们进去,我请你喝贵的——”   纪翘叼着啤酒,掀起眼睛看他,半晌笑了:“你谁啊?”   “我——”   富二代忽然语塞,他的车就是他名片门脸,哪用得着做自我介绍。   有钱,就是最大的名片。   “你有时间吗?”   纪翘的下唇被罐头划了道血丝,她也不在意。   路灯黄澄澄,晕在她面庞上,骨相英气美丽,眼波唇鼻又勾勒媚字写法。   她问得好随意,问得富二代心里直跳,他心想,靠啊,这就是爱情吗,丘比特的箭终于射穿老子了。   “有有有有有——!”   纪翘低头,黑发自然垂下,瀑布似得落在雪白胸前。   “你想跟我做吗?”   她望着地面,直勾勾地,问面前的青年。   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听劈了,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纪翘拉长音:“做——爱。”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不知道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   “但……这样,不……不太好吧。”   富二代忽然结巴了,他耳根都红了,怎么可能是处男。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狂喜以外有点儿慌。   他不想只跟她睡。   纪翘只是很难过,她最近每天,每晚都挺难捱过去的。   闭眼,咽到喉头的都是血腥味。   好像他肩头上那些血渍,和□□的苦杏仁气味没散,一直就在她鼻尖,甚至在她口中,泛得她全身都是苦味儿。   她是远程开过枪,中过两次,都是异国面孔。但近距离搏斗,看着人倒在她面前,这是第一次。   祝家的人帮忙,他们处理后续事务和这无名杀手都熟练极了,纪翘有时候想,可能只有她,只有她每晚做噩梦。   “有什么不好。”   她喝的有点醉意朦胧,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忽然在他们身后炸开了。   富二代回头,看见自己的700万买的兰博基尼Aventador被人从后面撞了。   这他妈是灵车漂移吗?半夜一点半,这破路这么宽,他美美的大牛这么绿,绿到发光,还能被追尾——哦不对,看这烈度不是追尾,都他妈快撞毁一半!!   富二代的尖叫卡在喉咙,始作俑者倒先开了车窗,探出头来,撑着窗沿,眉头轻然一挑:“哎,手滑了。不好意思。”   冬风来回吹荡,男人微翘的唇角仿佛闪着光,他哪里有半分不好意思,满脸都写着我好像撞轻了。   富二代差点没背过气去。   最可恨的是,这杀千刀的下了车,把丘比特给他的恩赐带走了。   还是随意一扯,拎着人手臂大力拉的那种。   富二代车也不管,气愤地拉住他:“你干嘛!轻一点行不行!知不知道怜香惜玉?!”   纪翘差点被逗笑了,心说小弟弟他还真不知道。   祝秋亭瞥了她一眼,抬眸扫到富二代,唇边笑意淡了很多,目光温度极低,没了耐心,黑眸望过去,说:“滚。”   富二代被那目光望了望,简直像被狙了一样,后背一凉,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祝秋亭懒得理他,丢下一句会有人来理赔,在这等一个小时,说完拉着人就走了。   纪翘被他带到一间酒吧里,从侧门进去,这次没人拦了。   她进去前,看了眼外面招牌,想起来了,之前不进来,是因为低消都会掏空她。   资本主义的腐败堕落要人命。   纪翘被祝秋亭一路拉到三楼,最底的一间vip包厢。   她被丢到沙发上。   祝秋亭把西装外套脱了,扔到一边,叫人送来好多酒,启了一瓶向她走来。   纪翘有不好预感,但也没躲。   他走过来,手腕微倾,淡金色的酒液,每一滴都是人民币,浇了她一身一头。   “清醒了吗?”   祝秋亭问。   纪翘躺在那儿,好放荡的一个姿势,她动都没动,任那冰凉的酒液从头上滴滴答答落下,她舌尖舔过唇角,轻轻笑了。   “谢谢。”   她一手遮着眼睛,低声重复:“谢谢。”   确实清醒了。   如果可以,真想让他再打她一顿。   疼才能让人忘记一切。   包房内灯光暗而靡靡,又变换着颜色,纪翘根本看不清祝秋亭,只觉得他那张脸隐在黑暗里,下颌线条被灯光亲吻,危险又美,好像下一刻要来毁灭她。   这感觉让她安全。   她希望自己每一寸都被碾碎了,消弭在明天到来之前。   “纪翘,你看过雅各书吗?”   祝秋亭坐在她对面的玻璃茶几上,不小心碰到了遥控器,开了ktv,自动放起了首开屏老歌。   他也没提高声量,依然是不咸不淡的语气:“你们得不着,是因为你们不求。求也得不着,是因为你们妄求。”   纪翘看着天花板,愣愣地,也不知道听没听。   “你求过吗?”   背景乐悠扬温柔,纪翘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我求过。”   高考那年,她求过上天,不求前途坦荡,只求有大学可以上,让纪钺长长脸,让别人知道,他们以为纪钺那骚气妖冶的女儿,是能考985的好厉害的人。   开屏歌好老,纪翘想起来,是当年的理发店总放的。   陈洁仪的《喜欢你》。   喜欢你车窗上的雾气   彷佛是你的爱在呼吸   喜欢你那微笑的眼睛   连日落也看作唇印   ……   也求过隔壁班的少年能喜欢她。但他只喜欢清纯校花,真没眼光。   纪翘分不清眼角是酒还是什么,可惜下一秒,她就从回忆里被拉了出来。   她被摁在沙发深处,后脑被扣过去,狠狠吻住了。   ……   祝秋亭离开一些,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温声道。   “纪翘,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你能虚伪到什么地步。”   “你真是永远能超乎我想象。”   -   ☆、【十五】   【16】   在纪翘的记忆里,有些回忆不太美好。   当祝秋亭俯下身来时,她身旁两侧的拳蓦然攥紧,无声颤着。   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   纪翘闭上眼,随着呼吸起伏松开拳,摊平的掌心向他靠拢,最后抓住了男人腰侧的衬衫。   祝秋亭没有闭眼,他盯着纪翘,在暗影灯色里,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草原,立在岩石上注视猎物的野兽。   他的人生,每一步都经过极其精准的计算,旁人看着只觉得他随性里带着谨慎,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根根神经都绷紧,直到成为习惯是什么感受。   无尽的沉默在他们中滋生攀长,像沾着毒液的藤蔓,令人窒息。只有贪婪的索取和彻底的爆发,才能将它扯烂扬灰。   顶灯颜色变得快,时暗时明,照在纪翘尖俏漂亮的脸庞,光每寸转换都是美的,因为人是美的。   她今天穿了毛衣和长裙,毛衣早已不像样,白皙的锁骨斜飞入肩头,脖颈细长。   纪翘抓着他腰际的手被束起,被举到头顶上,接着她听到敏感的声响,倏然睁开了双眼,惊异中剧烈挣扎起来:“不——别——”   祝秋亭把皮带解了,在她手腕上迅速打结,看着很松,但无法挣开。   ……   祝秋亭在阴影里俯身吻了她。   ………………   ………………   一切结束后,祝秋亭被叫走了,似乎是有很重要的事。   当然,即便没有,他也不会留下,男人都是拔吊无情的生物。他没沾上前两个字,后面两个字是熟练的要命,从来不会记起她。   这店是他名下投资的地方之一,可能赚钱,可能赔惨了,他没闲到来过问这酒吧的年报盈亏,但管事的经理自然都知道他。   倒是纪翘,还真是第一次来。她一直知道这人工作之余的生活内容丰富,但他没带过她。   纪翘缓过劲儿来,捞过手机看了眼,已经半夜。这房间隔音好,里外互不干扰。   祝秋亭早让人送了衣服过来,看着还挺暖和。纪翘换完,摁了铃准备叫人弄点儿水,她快渴死了。这一桌全是酒精,喝完能原地归西。   但还没等服务生来,门就被人直接从外面破开了。   对方把证件从她眼前晃了晃,飞快扫了眼整个屋子,确定只有她一人后,严肃道:“这个酒吧涉嫌容留他人吸毒,请出示你的身份证,并跟我们回警局接受检查。”   纪翘确实吃惊,不过只有极短一瞬。   “好。”   往下走的时候,她才发现早都乱成一片了。   不知道哪颗老鼠屎,听这几个出外勤的警官的意思,是抓到了五六个白领吸□□的。   刚走出大门,她忽然想起来正事,便问了刚才查她房的黄警官,有没有把老板也一起带走?   这黄警官看上去是几位里年纪最大的,估计是带队的。浓眉国字脸,看着就坚毅可靠,无端地让纪翘生出一两分亲近感,直到上车,黄警官都坐到副驾驶,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她问的是祝秋亭,黄警官却反问她:“蓝房的哪个老板?”   纪翘反应了下,这酒吧大名叫Blue-house,翻译成这也没毛病。   纪翘:“除了经理以外,那个最大老板今天也在,叫祝秋亭。”   纪翘话音刚落,捷达刚好急停在一个黄灯前,大刹车,全都往前一个趔趄。   等重新行驶在午夜大道上,黄警官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不无深意:“看来你是常客。我们执行任务时,一视同仁——再大的老板也一样。”   纪翘沉吟了几秒,老实道:“警官您误会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那要是罪名成立,他会被判死刑吗?”   黄警官没回答,叹息的频率跟开车的小吕十分同步,普法教育真的是任重而道远。   -   武东区警局。   凌晨四点半,一辆哈弗H9飞也似的疾停在门口,驾驶座上的人钥匙都顾不得拔,跳下车就往警局冲,正跟准备下班的黄警官撞个正着。   “黄耀!人给我留着没?!”   来人又高又壮,足有一米八五,天生生了副白净清秀的脸,硬是在摸爬滚打中晒成深色,寸头清爽衬得他双眸嘴角更显凌厉。   祝氏的一把手,他们刑警大队那边盯了多久,也不敢贸然下手,这水太深,好容易有了点儿那集团的线索,如果祝氏真的是清白没关系的,会打草惊蛇。瞿然听说祝秋亭被抓进来,几乎是飞车赶到的。   黄警官解开常服扣子,苦笑了下:“那也是我留得住的吗?局长亲自来催,不到一小时就给保释了。好多还在里面做笔录呢。”   瞿然难掩失望,又看到黄警官朝里面努努嘴:“喏,这不就是一个,刚验完出来。”   他抬眼望过去,从一楼过道深处走过来个女人。   也看不太清脸,但莫名地就跟别人不一样,黑暗里都像落了一身光,肩平腿长,走起路来重心下盘很稳,明明没怎么晃身子,带着股懒散洒脱的劲儿。   等她从过道深处露了脸,瞿然心里下意识深吸了口气。   靠。   纪翘很快注意到有人在盯她,她对视线很敏感,平时懒得理,但毕竟是在警局,她很快瞥了过去,对方却很快收了回去,没撞上。   瞿然急问道:“是你审的吗?他都说什么了?走给我看看——”   黄耀把他往外拉了几步,站到了警局门口,头顶着模糊的夜色,点了支烟,也递他一支:“人家能说什么?一问三不知,二问找律师,三问……”   黄耀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下:“哎,瞿子,这个祝总挺好玩的。”   他掸掸烟灰,看向极深的夜色:“等他律师的时候,他还跟我聊了几句。”   瞿然肌肉都绷紧了:“聊什么?”   黄耀:“聊海湾战争,问我知不知道。”   他看了眼瞿然,轻声道:“很奇怪是吧。”   这人一点儿也不慌,好像警局是他家后院,他来唠嗑喝茶似得,也不管黄耀接不接茬。   海湾战争发生在91年,黄耀是军迷,自然是知道的,但祝秋亭,横竖他在新闻的财经频道总看到,这年纪搁那时候,也就上幼儿园。   但祝秋亭却跟他如数家珍。   黄耀以前也研究过,海湾战争很有趣。它奇妙就奇妙在,虽然跟中国八竿子打不着,发生在波斯湾,又是美国跟伊拉克的局部战争,美国接过了英国当搅屎棍的旗帜,却给中国了一记重击。当时的中国陆军是绝对主力,海空力量弱,直到海湾战争以后,才认识到跟美国本质的区别,是军事理念和作战方式。美方在制信息权、制空权方面,对伊拉克的打击几乎是斩首式的。许多的中国军官彻夜难眠,研究着这场战争,为中国在高科技条件下如何发展军队而发愁。   学习战争——海湾教了中国极重要的一课,从自己的战场上学,也从他人的战场上学。   黄耀很难忘记那一幕,祝秋亭双手交叠随意放在膝上,饶有兴趣地问他:“黄警官,您怎么看?当时信息化已经开始,我们为什么到那时候才开始转变?”   黄耀明明长他十来岁,却有被这男人一眼击穿的错觉。   他到底想说什么?   黄耀不明白。   瞿然也不明白,他靠着外墙的圆柱,陷入了沉默。   “两位警官——”   突然插入的陌生女声把俩人都惊了一跳,同时回头,心脏收缩:他们竟然没有发觉身后站了人?!   纪翘礼貌地点了点头:“我是刚做完笔录的,蓝房那个。想问问,有困难找警察,这个还算数吗?”   她问得倒是乖巧,就是话太滑稽了:“我打不到车,警车能载我一段吗?到瑞新路下就成。”   瞿然本来就因为J.r心烦,这集团里的人是疯逼,手里有警方两条人命了,贩毒、倒卖器官做人口生意,好几个大案查出来一牵线头,都有这帮渣滓,快两年了,好容易在祝氏这儿有点线索,现在也走进死胡同。此时对着美女他没法有好气:“等几个小时不行吗?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而且打车软件不能……”   他看着纪翘,忽然卡住了。   纪翘站在背光的地方,也许是幻觉,有极小的红点从她瞳孔一划而过,像激光笔。   纪翘极快地闭了下眼,又很快睁开,视线越过瞿然肩头,往远处寂静的街道望了一眼,街道上鳞次栉比的楼厦都沉睡在凌晨的雾里。   狙击步的瞄准红星。   对方在警告她。   又或者……   是挑衅,和宣告。   瞿然话锋一转,皱着眉问纪翘:“你叫什么?”   她看了瞿然一眼:“纪翘。”   瞿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瞿然从警官学院毕业那天起,出乎所有老师意料的,开始从吊车尾往上走了,什么都要争个先,只有情商数年如一日的低。   他这话一出,纪翘就低头笑了笑。   黄耀对他也露出了’??’的表情。   “我是认真的。”   瞿然脸色一沉,他不喜欢被人误会:“你之前在哪儿上学的?出生地报下……”   一道亮似白昼的车大灯忽然之间打过来,强势而刺眼。   三个人都同时用手臂遮了眼睛。   这么暗的时候开大灯……   真的很他妈没公德心啊——!   但纪翘是反应最快的,她猜是谁,眯眼瞥了眼,还真的是。   黑色迈巴赫s600。   有人开了后门,车上下来个年轻男人。   他头顶是昼夜交接的天幕,从深墨过渡到浅色,月亮从树梢落下。   祝秋亭走过来,步子挺悠闲。   瞿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声音都带着丝细微的抖:“这是警局,不是你家花园!”   祝秋亭先看了眼他泛白的手,又抬眸看了眼瞿然,轻笑开了。   “警官,我刚走没多久,有东西忘这儿了,来取。”   瞿然脸色难看至极:“祝总有什么忘了,说一声就……”   祝秋亭轻松挣掉他手,随意甩了甩袖口:“麻烦让让。”   瞿然面色一沉,也火了:“没事儿你去警局里干嘛?!”   祝秋亭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面色很平静,黑眸甚至友好弯了弯:“因为在你身后。”   他拨开瞿然,瞿然这才惊觉这男人力气真是大,刚才自己攥他不自觉地用了八分力,祝秋亭却像拂羽毛似得挣开了。   “天太黑了,她估计认不得路,人我先领走了。”   祝秋亭没再理瞿然,冲黄耀打了个招呼。   纪翘看他向别人垂眸微笑,姿态端的是礼貌温和,上目线抬一抬,望向她时,笑分明只是留在了唇边。   纪翘算看明白了,祝家人对他言听计从,不仅因为他是祝秋亭,还有他知道人的死穴在哪儿。   当年这男人对十六岁孩子都下得了手,在对方哀求了数遍后,还是把他交给了一位手下。   那是纪翘跟了他以后,第一次咬着牙跟他对上。   她当时真是豁出一条命,问他你是不是疯了,还真是想把犯罪事业发扬光大做到全中国都是你画像啊?祝秋亭懒得跟她说话,直接她扔禁闭室了。   全黑无光无声,几个小时都会疯。   二十四小时以后出来,纪翘人都恍惚了,休了一周才缓过劲。老于才找空跟她说,两年前那手下十三岁的女儿,被这个时年十四岁的’孩子’□□。□□和□□官70%损坏,终生无法恢复。但已经算幸运的,在警察抓到他之前,另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是直接没了命,间隔不过三天。   祝秋亭知道这事儿后,当时也没说什么,让崩溃的手心耐心点等等,说等法律给个交代。   确实也给了,少管所里关进去。   后来表现好,家长有背景,经过周旋,提前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一个月后,祝秋亭就把那少年带回来交给他了。   祝秋亭后来来看她,纪翘醒了后,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   那时天色未亮,正值夏日,男人站在窗边,穿着深色短袖,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烟,眉眼落拓。   这男人敏感得很,她睁眼没几秒,他就开了口,声音淡得像从很远的地方而来。   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我信的。要受不了,趁早走人。   祝家不好进,更不好走,离开是有代价的。   纪翘什么都没说。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纪翘才发现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到今天,纪翘才明白当年那手下的感受的十分之一。   她熟悉警局,是小时候常来的地方。但更多的是恐惧。最后一次见到纪钺,就是在家附近的派出所。从此以后看见都绕道走。   纪翘其实早快撑不住了,脑子一团浆糊,手脚都抖,勉强控制住了。心脏剧烈的收缩,不规则的跳动却无法控制。   刚刚她一步都迈不动,忍着崩溃在跟瞿然求助。   现在她看见祝秋亭望过来,没什么情绪,突然就绷不住了。   也不用再绷。   下一秒,祝秋亭扣着她手腕,将她一把带过来拥住了。顺势用大衣将纪翘半裹起来,纪翘一七四,竟还埋了她人大半。   祝秋亭一向我行我素,也不管还有警官在场,什么都没说,轻拍了拍她头。   动作与□□无关,只有平淡的安抚。   纪翘最后失去意识前,想的是,他眼睛。   真像鲁拜说的那一滴酒珠,自杯中奠洒,潜至地底深处,地底人目中焦火,便可借此消除。 作者有话要说:  。。。   ☆、【十六】   【18】   徐怀意落座的时候,招标已经开始了。   她选了个靠后的座位,将深色丝绒西装扣解开,潇洒落了座,顺手接过助理递来的文件。   “徐小姐?”   徐怀意侧了侧头,看见一张英俊熟脸。   “黎总。”她微微点头致意。   去年他们有合作。黎家这两年投资眼光准,正是春风得意时。去年徐家公司资金链有问题,正焦头烂额,黎家二公子黎禹城直接注了近三千万美金进来。   他们低声寒暄了两句,徐怀意客气,也势在必得,说今天我不会客气。   黎禹城爽朗地笑了笑:“千万别。”   文件在手上,但徐怀意没看,她从不打没准备的仗。   这是地政总署去年十一月公布的信息,公开招标拍卖九龙德新4A区2号内地段6591号,楼面面积有98550平米,地盘面积18975平米。   这些数字她熟稔于心。徐怀意在香港出生,身份也落在这边。她一早算准,这块肥肉她爸会委托给她来办,毕竟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哥哥,实在是拿不出手,只能看着她手中扩张的权利恨的咬牙。   徐怀意提前调查过,大部分在场的人,出价会在七十内,超过就不值得了,她的势在必得并不是装的。   她并没急着叫价,听着数字从5000起跳,基本以100为一个台阶递进。单位是百万,要跳到七十亿还有阵子,徐怀意没急,黎禹城更不急。   5500。   5800。   6100。   ……   加码速度明显慢了,徐怀意刚想动作,有人抢她先了。   8000——   没意外的话,这报价基本宣告着结束。   原本安静的场内小小骚动起来,最后一众视线落到后面,从徐怀意头顶越过去。   最末一排,坐了个很年轻的男人,方才应该是他身旁助理报的价,因为他正看手机,压根没抬头。   徐怀意不认识他,但只要一眼,深浅她也能掂量出来。   男人没穿正装,浅色休闲衬衫,深灰西裤。他很高,肩宽腿又长,坐在最靠边的位置,便侧了点身,否则距离会显得太过局促。如果说造物主有偏袒,徐怀意是绝对赞同的。撇去外貌皮囊不说,这人气韵很绝。   让徐怀意想起她从前学美术时,画过最喜欢的作品。在喷薄扩散的火山爆发里,天空被一片极红的火烧云占据了,火山灰飞扑向空中,灰蓝红白,画面在沸腾的那一瞬停住,难忘,也灼人。   “放弃。”黎禹城只往后瞥了一眼,回过头来低声吩咐属下道。   徐怀意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眼里没有犹疑。   “8500。”   她道。   几秒后,那不速之客扔出来的数字,让徐怀意彻底死了心。   结束的时候,徐怀意望着男人早已消失的背影方向,轻声道:“去查查那是谁。”   特助还没应下,黎禹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用粤语懒懒道:“唔使查,我嚟告诉你,果个系祝氏嘅话事人。”(不用查,我来告诉你,那是祝氏的话事人。)   徐怀意反应了下,失笑,眉头英气扬了扬,熟练地切了频道:“就系董事咯?你系上世纪嚟嘅咩?”(就是董事咯?你是上世纪来的吗?)   黎禹城挑眉,走上前来,大掌从她细软腰间揽了一把,暧昧地轻掐了掐,语调也沾了些别样意味。   “佢老豆系祝绫,你可以去查……今日嚟我屋企饮杯热茶好唔好?”(他爸是祝绫,你可以去查。今晚去我家里喝杯茶?)   徐怀意躲开他怀抱,他是刻意提醒,她才不接茬。   “公共场合,请黎总注意一点。”   徐怀意眉眼有点冷,这张漂亮俊俏的小脸,神态跟她在床上全然不同。   黎禹城虽然花,接受的总归是绅士教育,而且他们也就是一夜的交情而已。他立刻退到安全范围。须臾,又反应过来,惊讶道:“你不是……看上了吧?”   徐怀意气定神闲地笑了,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什么不行?”   黎禹城欲言又止,这千金家里干实业出身的,后来才转房地产,她这几年拼得很,不了解其他行业的翘楚也正常。   “他叫什么?”   黎禹城沉默。   徐怀意嗤笑,扔下一句我自己能查,转身要走时,他开了口:“祝秋亭。”   “我还是劝你,最好不要想他。”   “这人玩得大。”   -   徐怀意很快见识到了。   她被邀请到了一个游艇晚宴,主办人是祝秋亭。   徐怀意自小家庭富足,徐父在二线城市也是数一数二的企业家,家里有败家哥哥,周围的白富美深谙洒钱精髓,但这一掷千金的程度,还是让人咋舌。   灯火通明的游艇内部被大力改造过了,分内厅外厅,装饰、酒水、来宾礼物,改成了奢靡的盛大party,据说午夜还有烟火师设计燃放的烟火。   徐怀意穿着星空落身的礼服,端着香槟晃一圈,没看见今天的主人。   去到内厅,也没有。但一抬眼,无意间透过窗望见了,他正在甲板上。   他换了件黑衬衫,西裤也换成了同色,黑金袖扣在夜里熠熠生辉。   徐怀意看见个娇媚大美女,也不怕损坏精致妆发,软在他怀里,脸色潮红地抬头跟他说着什么。   徐怀意眯眼看了看,那不是Rebecca女士吗?本地二代圈里出名的玩咖尤物,有钱有闲又年轻,日常爱好就是换男人。   她想了想,端着酒杯走出去,大大方方跟他打了招呼。   “祝先生?”   祝秋亭看了她一眼,还没等徐怀意自我介绍,他便点头致意,彬彬有礼道:“徐副总,今天多有得罪。”   徐怀意心下震荡。   这人知道她是谁。不仅如此,还知道她今天也在。   称呼是徐副总。   她希望别人看到的第一身份。   不是徐家的女儿,不是面目模糊的徐小姐。   这举重若轻一句话,礼数、人情、浅的深的,全在里头了。   甲板上的月光肆意流淌,星点沉默挂在天边,徐怀意在如此美丽的星空下彻底愣住了。回过神时,那Rebecca都不知所踪了,只有他们俩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那些资料上并没有半分夸张,面前的男人有那个能力。   “哪里。”徐怀意真诚地举杯,认真道:“徐怀意。”   祝秋亭黑眸微垂,弯着眸子笑了,跟她干脆地碰杯:“祝秋亭。”   徐怀意所向披靡二十六年,头脑狠劲毅力一个不缺,是公私分明、不停奔跑的徐家二女儿。她在这一秒,望进他瞳孔的这秒,突然变成手足无措的徐怀意。   直到被响声吓得回过神。   她扭头,看见亮金、银蓝穿插着绯红在天际升腾,光焰火花耀目的绽放在海平面上,绚烂得像一场绮丽的梦。   美得令人心颤。   “漂亮吗?”   祝秋亭的声线低沉懒然,带着不自知的天然蛊惑意味,但细听下去,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徐怀意目不转睛地点头,来不及说话。   祝秋亭轻笑了:“那就好。”   “我接个电话。”   他礼貌抱歉道,徐怀意点头:“您自便。”   她趴在栏杆上,任海风吹着长发,耳朵却不自觉地长了出去。   ——说。   ——嗯,成绩下来了吗?   ——那不就行了?新老师人不好吗?   ——她太忙。……知道的清楚,老于还挺闲。   ——祝缃。   男人的声音并没有明显冷下去,只是淡淡一句,那边的动静立马小了很多。   即使如此,徐怀意还是……听得很清。   那边的女声委屈嘟囔道。   ——我就是想见见。她生病这么久了,你也不回家,你是不是把她扔了?   祝秋亭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   ——她给你下蛊了?这善心,你用一半给学校老师,行吗?   祝缃的声音更低了两分,透过听筒寂寥地传来。   ——我想她了,我想纪老师再穿兔女郎装给我看。真的好好看。   祝秋亭沉默两秒,闭了闭眸,复又很快挣开,声音终于透出点冷意。   ——祝缃,你最近是不是被人宠坏了?   那边噤了声,很快撂了电话。   大半个月前,他把纪翘扔到医院后,人发了高烧,陷入昏迷。祝秋亭不是医生,也不是她爸,没有等着她好的义务,第二天就出差走人了。   开始一周,苏校还给他报一下状况,后来看祝秋亭根本不在意,也就没继续了。   像高烧转肺炎的情况,也不会因为祝秋亭花心思多听一分钟,就变好了。   况且二月中来港,是早定好的事。   这块地不能出差错。   因为祝秋亭不打算把它让给任何人。   如果徐怀意拿走了,交给她父亲,徐家那个老油条拿到,很快就会转到那个人手里。那人花了大价钱,让徐家出面替他做这个事儿。因为靠他自己,他没办法。   活在阴处里的鬼魂,即使有一座金山,也只能待在自己的山洞里。   十二年前被国际刑警盯上,九年前轰动内地的恶性绑架杀人案,国内也加入追踪。越查越深,器官贩卖和人口大案跟其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最后所有的线索都断在清江市。紧接着,在外执行任务的警察接二连三的被害,对方甚至给警察家人寄回来两根手指。   那人是天生的犯罪分子,狡诈、聪明、狠毒,反侦察能力极强,他想要达到的目标,从未落空。很多年了,J.r这位核心,是所有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存在,也是红色通缉令的老朋友。但他一直在境外,从不踏往内地一步。   他人不在,手还伸得挺长。   这人在国内很少吃瘪,这应该是第二次。   栽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祝秋亭。   祝秋亭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按纪翘早期骂过的话来说,他心肝肺都黑透了,浸在浓硫酸里泡完还能跳。   祝秋亭也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单纯跟他有过节。   几年了,这人在暗他在明,祝秋亭不喜。   他不开心了,也不会让对方太过得去。   “外面风还是挺大的,要不我们进去吧。”   烟火已经散完了,徐怀意心都被泡软了,意犹未尽地转头,冲着他眉眼都笑弯了:“祝总,你找的烟火师能推荐给——”   他们处的甲板位置在最西边,往里随意一望,就能透过窗户看清里面。   灯色四溢,照着里头,是夜场,也是温柔乡。   酒精香水欲望的味道混在一起,潮湿的空气会令人昏沉迷蒙。   这儿没有冬天。   徐怀意望过去,看到祝秋亭平静又出尘的侧脸,被遥远月色淡光勾勒,似一寸寸吻过,她心下叹息。   星辰都会偏颇美人。   夜里的海风吹过他们头顶,仅仅是跟他在一起站着,都让她觉得被某种深远的浪漫击中了。   他目光有些出神,望着某个方向。   徐怀意开始意识到,祝秋亭并不是在放空感怀,是从他不发一言地咬住根香烟,点燃那刻起。他单手插在裤兜里,下颌轻抬了抬,唇间渡出口烟雾,模糊了面容,衣领没遮住的脖颈,拉出道极性感的弧度。   “徐总。”   祝秋亭忽然叫她。   徐怀意回过神来:“嗯?”   “他,你认不认识?”   祝秋亭夹着烟的手骨节分明,虚点了点。   徐怀意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眼,玻璃窗内,内厅有不少漂亮的男男女女,精致又养眼,但。   她在心底评判,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   很快,徐怀意的对比暂停了。   黎禹城跳进她眼里。   他正在跟一个新勾搭的女伴调情,用酒杯冰对方脊背,两个人贴得很紧,即使只有个侧面,徐怀意也能感觉到,黎禹城勾搭的这个是个美人。   “他?”   徐怀意不确定,祝秋亭点了头。   “黎家爱烧钱那位。”   祝秋亭浅浅吸了口指间的烟,神态很淡,叫旁人摸不清情绪。   但语气透着好整以暇:“你跟他一起过吗?”   徐怀意一僵,还不确定这话里意思,是不是她理解的那种,下一句就听到男人笑了笑:“算了。”   祝秋亭用指腹把烟捻灭,直起身来,唇角挂着笑,迈开长腿走到了内厅。   -   黎禹城今晚艳福不浅。   最近他也没刻意禁欲,公事忙的头炸,快两周没开荤了。   游艇上遇到个尤物,银色露背亮片长裙,长度一路到脚踝,除了背,其他地方裹得倒严。   但雪胸细腰长腿一个不落,黎禹城阅人无数,这点信息量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里人太多,”黎禹城单手箍着她腰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   女人哼了一声,小声说:“都可以。”   “我家离这不远,”黎禹城说:“去吗?”   “你叫什么呀?”   她抬起上目线,浅褐眼睛清澈的能望到底。   黎禹城一时语塞。   “黎……”   “黎禹城。”   有人替他先答。   黎禹城下意识点头:“对。”   然后才意识到不对。   他飞快扭头,看见不速之客勾着浅笑。   “黎公子,幸会。”   男人是全场唯一没有穿正式礼服的,一身浓烈到底的黑,衬衫西裤样式简单,招呼打得也清淡,可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注意力。   这人不仅外表打眼,优雅底下,锋利而幽暗的气质直从骨子往外渗。   黎禹城不得不承认,打眼一望,他站在哪儿,周围都像暗下来。近看才知道,这句话不是文学性的夸张。   “幸会,祝总。”   黎禹城赶紧跟他碰了碰杯。   祝秋亭跟他认真地寒暄了两句,甚至知道他最近在忙的项目二期已经启动,搞得黎禹城有点不好意思,暗喜又感慨,他真是……真是!   “希望你享受今晚。”   祝秋亭说。   黎禹城点点头,再一转头,迷茫了。   刚才那个美女呢?   -   美女逃的不要太快。   她踩着八厘米高跟鞋,如履平地,熟悉地钻到了二楼,准备从那儿再跳到甲板上。   是,纪翘承认,她一开始来,是奔着祝秋亭在这才来的。   但她已经改变主意了,在香港玩几天不好吗?俊朗高大的男人他不香吗?   香得很。   她翻到二楼客厅,无声落在地毯上,跟小时候学超人一样,下意识右手撑地,左臂向空中刷地一伸。   接着跟螃蟹似得,被人钳住了手腕。   纪翘被那股力猛地拽起来,甩到了墙上。   她望进祝秋亭的眼睛,在倒影里看见了自己。   “你倒是灵活,”祝秋亭不怒反笑,指腹随意摩挲了下她光滑下巴,问她:“来干嘛的?钓男人?”   纪翘破罐子破摔,一甩长发:“你又不能满足我,那我就看看——”   她一顿。   “你别说,他还真的不错。”   纪翘舌尖舔了舔唇,眯着眼回忆了下。   祝秋亭笑淡了。   即使死到临头,纪翘感受着山雨欲来的气氛,竟然有种莫名的快感。   他取走了她绑在腿上的□□。   祝秋亭掂了下,子弹满的。   “纪翘,你可以。”   祝秋亭淡淡道。   说着单手就要分解掉枪械,纪翘却突然发力夺了回来!   接着猛地转身,使他们之间的位置瞬间调转。即使穿着高跟鞋也没有祝秋亭高,但已差的不多。   纪翘拽着他,死命把人往下拉了一把——!   她两只手撑在两边,顺势跟着一起滑了下来。   直到红点从他身上掉下来。   瞄准红心在墙上出现了一瞬,飞快消失了。   纪翘判断的没错,对方高度不够。   视野到不了窗沿底下。   她一下松了口气,脱了力,这才对上祝秋亭的眼睛。   “你他——”纪翘下意识要骂,咬了咬牙咽了回去,低声道:“谁都不带,连苏校都不带,等着当别人靶子吗。”   如果有两个人想杀她,那后面至少有十倍想要杀他的人等着。   他还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祝秋亭没听到似得,顺势坐在地上:“你来多久了?”   纪翘:“……”   现在这竟然是重点?   “两个小时。”   她低头摩挲了下枪身,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虚弱:“干嘛。”   “看你有没有时间体会黎总的长度。”   祝秋亭弯唇笑了下:“有吗?”   纪翘想跟他对着来,但祝秋亭现在这个样子,她还是挺熟悉的,:“想来着,没来得及……啊——!”   她没退成功,被男人拖了回来。   “没有就行。”   祝秋亭下了枪,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柔道:“要不然挺麻烦的。”   “黎总就这个儿子能用,我会很难交代。”   纪翘听着他说的话,低声咒骂了句,尾音还没溜出来,就被祝秋亭扣着后脑勺带向自己,她失去重心跌近他。   纪翘听见他说:“帮忙。”   她现在没有四十度也有三十九度,祝秋亭还真是。   纪翘甚至都想笑。   然后她撑着跪好,随意点了下头:“行。”   就当给他附加服务了,他每个月支付的薪水可不低。   这一瞬间,纪翘无所谓抬了抬下巴这一瞬间,祝秋亭有种冲动。   把黎禹城扔进海里的冲动。   祝秋亭跟人打交道多少年,刚才那遥远一瞥,他看得清楚,纪翘是真的可以,她在听他说话。   黎禹城把她逗笑了。   如果他要跟她做,纪翘也不会拒绝。   这个认知让祝秋亭觉得好笑。   他改变了主意,抬手解开袖口,松了衬衫扣子,冲纪翘轻笑:“今天别用上面的嘴。”   纪翘愣了愣,她没想到这狗男人根本不过问,也不在乎他刚刚从别人的狙|击|枪底下逃掉,他认真的想做。   “我在发烧。”   纪翘声音很哑,面无表情道。   “你最好是有肺炎。”   祝秋亭解掉手表,随手扔到一边,唇角的笑意并未进到眼里。   俯身吻了吻她眼角,满不在乎道:“传染给我。”   “反正刚刚差点一起死了,不是吗?”   他笑意加深,将她冷不丁抱起,朝着里屋休息室大踏步走去。   “对了,想跟别的男人上床,”祝秋亭用脚带上门的时候,漫不经心道:“你最好只是想想。”      ☆、【十七】   【20】   休息室主卧是永恒的二十七度。   纪翘这么薄一件礼服,都感觉不到冷。她昂起头,从玻璃悬窗望出去,漆黑海面映着轮上悬月。   他没开灯,光源全从海上来。   此消彼长,视觉弱了,其他感官变得敏锐。   她能听见游艇一楼的热闹狂欢。   纪翘分不清,让她觉得冷极又热极的,到底是高烧还是他漫不经心的吻。   她想象不出,有什么事能令他束手无策。   祝秋亭没有弱点,也没有漏洞。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   如何教人陷入□□,他更是个中高手。   纪翘被分成了两半,冷眼旁观理智剥离,身体沉溺意乱情迷。她连爬起来都没力气,更没力气反抗,任由他去。   他的掌心只是隔着层布料,沿着她腰线滑下,那温度几乎都能将她灼伤燃尽。吻更是细密而富有耐心,轻柔又懒洋洋的温柔,铺天盖地笼住她。   ……   这是她辛苦用心也没求来过的,好好享受才是上策。纪翘平静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就算实在不行,他用手也能给到她。纪翘现在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个,他喜欢什么她都也可以配合他,没什么大不了。   纪翘只是能明显感觉到,他心不在这上面。   她手搭在祝秋亭脊背上,纯黑衬衫下肌肉的起伏蓄着无限力量。   这男人有着野性般的直觉天赋。大多数人是需要学习、剖析、实践后,慢慢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自己,和自己要做想做的事。   但他不需要。纪翘观察他很久,才遗憾地确定,这不是练习学得来的。   那天赋能帮他达到逻辑的终点,途中没有多余的路线,他天生知道做什么对自己有利。   纪翘在他低头吻住她前一秒,低声道:“祝秋亭,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他停在不足一厘米的地方,这个距离,他们其实连对方的脸都看不太清,只能看得清彼此眼睛,望得见其中清明与置身事外。   纪翘的眼神滑下两公分,落在他锋利起伏的喉结上。   她忽然弓起身子,唇落了上去。   今天纪翘来之前,觉得脸上气色太差,难得认真挑了半天,最后选了cl420,重涂了好几次。   她知道,男人看得出来个屁。   祝秋亭更不会在意,对他来说,差别只有红和不红两种。   看上去没用,现在不就有用了?   纪翘吻牢牢印在上面,离开时那个清晰的唇印,让她非常满意,今天的色号没白选。   祝秋亭看得见,她唇角挂着小孩儿恶作剧成功的轻笑。   纪翘直觉一向准。   虽然平时他不常带她在身边,也没有情绪外露的习惯,但她能感觉到,祝秋亭对她有旁人难以察觉的不满——倒也没到厌恶的程度,但足以让他在这种时候,都可以完全抽离出自己。   哪怕他已经硬成这样。   如果哪天真憋到功能损伤,纪翘想,要因为这个被灭口,那可太亏了。   “是。”   祝秋亭忽然轻声道,手背轻抚了抚她脸颊,情人般的无限柔情,贴着她耳廓:“讨厌你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无法无天,不认规则。”   “那也没办法了。”   纪翘望着他,白皙纤长的手臂搭在祝秋亭肩,无限地贴紧他,姿态紧密又轻佻,舌尖轻探出一点,蹭了蹭那个唇印。   “谁让我已经来了呢。”   她遗憾道。   祝秋亭扣在她胯骨两侧的掌心猛然一紧,掐得她疼,但纪翘眉头也没皱一下。   他们必须短暂沉沦。让藏在暗处的人以为,自己第二次袭击能轻易得手。   即使纪翘不来,也会有别人被他拉上床做掩体。也许是那位徐女士,也许是别人。   纪翘望着祝秋亭平静而幽深的眼眸,眨了下眼,笑得乖巧慵懒。   “别盯着我了,最多三秒。”   她用气音说话,但即使没声音,祝秋亭读唇语也能看懂。   纪翘话音未落,一道厉风随着破板的声音倏然而过,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袭来——   天花板正上方!   他们几乎同时往床侧飞快翻身,祝秋亭动作反应明显都快她很多,人都没落定,手不知道从哪摸出把Sig P320,纪翘晃眼一扫,全尺寸套筒,那十七发弹匣大概告急,祝秋亭单手把枪栓固定卡榫,零点几秒的时间便挂机脱了柄,抬手就是几枪,把对方直接逼退到了对面。   “滚进去。”   祝秋亭看也没看地,低声撂下一句,抬手又是两枪,第二发不偏不倚地打的对方脱了枪。   纪翘知道是要她去床下待着,不想被自己拖了后腿。   她心情复杂,竟然没准备抓她挡子弹,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很陌生。   纪翘知道如果是苏校,林域,或者祝家随便哪个人,必会身先士卒地冲在前面,祝秋亭命多金贵啊。   她以前也是的。   但现在纪翘学乖了,她很累,而且被吊到一半的感觉,确实不是很好,加上又病了,影响发挥。   所以她照做了,爬进去的同时,诚恳地加了句:“加油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祝秋亭稍侧了身,似乎极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纪翘这一句纯属多余,她清楚,但她还是加上了。   不过,听声响,也不是多余。   祝秋亭解决速度都要快一点。   对方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前期调研不足,枪被打掉后,竟然用冷兵器跟他近身搏斗,缠得死紧,让他根本无法对准自己,疾风般的扫腿冲着祝秋亭腕部而去。纪翘刚刚余光扫到,看清对方的体格,那肌肉分布,完全是练家子。一旦踢中,他手当下肯定废了。   但祝秋亭只是轻巧地偏了偏身子,下一秒不知哪儿来的军匕精准脱手,将对方肩膀钉在了背后书柜上,又单手抓过那人领子一掼,枪口对准了太阳穴。   对方用尽最大力气将嘶叫咽在喉咙里,眼中闪着利刃似的光,杀意十足地死盯着他。   祝秋亭也没问他哪来的这些问题,想要他命的人能从维港排到洋山深水港,他一个个追究能累死。   他只是将枪口调转了地方,下移对准,对方脸色巨变。   祝秋亭叹了口气:“回去告诉那个人,想要我死不是不行,总得让我见点诚意。比如说自己来。”   “不过要是真来了,小心一点,”祝秋亭侧着头,挑眉笑了:“警察先生们可都等着他,可别碰到我前,先被高院判上刑场了。”   “但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我拿点东西走,不介意吧。”   对方脸色一层层白到底,肩上的剧痛都没让他脚软,枪口位置成功做到了。   还不如一枪崩了他。   纪翘听到动静,头从床底下钻出来,烧还没退,看戏倒是津津有味。   这是第一次,他们位置调转。   是看她生病吗突然这么体贴自己上了?   纪翘不知道,也无意追究,但不用去冲锋陷阵的感觉还不错。   不错到她都忘了此时太安静。   “那东西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纪翘轻声感慨道。   “不行了还可以用手。”   这次她看清了,祝秋亭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止一秒。   纪翘缩回了床底下。   妈的,这年头说个真话好难。   ☆、【十八】   【21】   祝秋亭今晚的游艇局,祝家没任何人跟着。   枪声一响,一楼懵了,尖叫混乱挤作一团,很快大厅都空了。没过多久把警察也招来了。   苏校和林域都还在内地,黎幺刚好离得近点儿,还没离港,很快赶来,把警察堵在二楼休息室门□□谈。   一口一个阿Sir,亮枪械牌照,嬉皮笑脸的轻松,隔着门板也能想象出何种神态语气。   最后警察接到上峰急call,不悦地沉了脸,匆匆丢下两句离开了。   黎幺松口气,下意识想踹门进去,意识到谁在里面后,脚迅速收了回去,规矩敲了门。他在祝家是能横着走,但跟祝秋亭面前破坏规则,他还没活腻味。   推开门后,墙边的人是在黎幺预料之内。   开枪不见血,哪里是祝秋亭风格。   黎幺招招手,示意手下把人抬下去止血包扎,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   纪翘毕竟是经他手带过的人,什么性子他一清二楚。黎幺混不吝得很,训练时下手没轻重,男的都扛不过来,纪翘那半年硬是顶住了,就为了祝秋亭随口一句话。   别的不说,黎幺是觉得,祝秋亭想要天上的月亮,纪翘找个梯子就能上。   那气氛怎么会这么僵?   黎幺清了嗓子,刚想说什么,就见靠在窗台上远望的男人收回视线,捞过一旁桌上手表,边扣边朝门口走。   握着门把手,祝秋亭又停住了。   他平静道:“纪翘,下次不要自说自话。”   “我没有叫你,”祝秋亭指腹轻点了点把手,双眸望住她:“不要让我看见你。”   “对了,”他又说:“祝缃换新老师了,不用再去找她。”   祝秋亭离开后,黎幺才走到大床旁问她:“怎么了?”   完全是看热闹的语气。   纪翘披着一块纯色毛毯,之前礼服被他的动作弄变形了,胸前一片春光。   她拆了颗薄荷糖,本来在看海,现在黎幺骚包的身影一矗,挡了大半。   她也懒得叫他起开,她算什么。   纪翘:“吃吗?”   黎幺摆手,嗤笑了声:“我不吃这玩意,最好加料了,吃下去什么你都不知道。”   纪翘也就两颗,他不要,她就收好了,把之前祝秋亭说的,一字不改地告诉黎幺。   自作聪明,自作主张,无法无天,不认规则。   黎幺都不信,点了支烟笑了:“操,看来他对你很不满意啊?”   纪翘要什么,其实明眼人看得很清楚。   她扒着祝秋亭,表现出绝对的臣服,从里到外都悉数由祝秋亭做主的样子,外围不明就里的人瞧不上,近的又有人觉得她太假,毕竟不是一开始就跟祝秋亭,天然带三分不可靠。   她要什么?   她要的不是偏心维护,有木可依,她要的是安全。   安全地,待在祝家。让祝秋亭对她满意。   他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   哪怕她没有。   苏校和林域他们早都发现了。   如果听见祝秋亭这评语,估计也会挑眉两秒。   但黎幺一点儿都不惊讶:“他今天叫你了吗?”   纪翘没答,只问:“烟还有么?”   黎幺抽出一根来丢给她:“没火。”   纪翘叼在嘴里咬着:“无所谓。”   黎幺没被她打岔,继续好耐心道:“他没让你来,你自己循着踪迹就跟来了,如果他本来有什么计划,打算自己一个人做的事,可能就给打断了。”   黎幺一摊手:“尤其是最近那么乱,多少人在盯,瞿家的老狐狸为了他那废物儿子,恨不得雇人暗杀了他。最近也真是不顺。你说他操不操气?”   纪翘用食指中指夹着烟,垂眸,一瞬间的不耐极快地浮现,又消隐。   黎幺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有些东西他都能看得出来,祝秋亭瞎了才看不透。   “走了。”   黎幺懒得理她,他能看出来纪翘情绪不高,但他也不是她妈,哪管得了那么多。   临了,他关门前还是探头扔了句。   “纪翘,当时banya那个事,祝秋亭没追究,真的,已经算对你……不错了。”   黎幺想说仁至义尽,但想想这词都是给半截入土的人准备的,还是改了口。   纪翘背影安静而沉默,刚好框在窗沿旁,像副静止的画。   他最后合上门前,似乎听见了极轻的一声,我想教她。   那是纪翘生活里难得的喘息了,在祝缃靠在桌子上写题的时候,她会错觉自己真的是,真的是纪老师。   -   回程私人飞机上,黎幺早到,等了会儿,看见祝秋亭一个人上来。他呢子大衣肩上顶了点儿雨迹,头发也湿了点,人映在微雨天幕里,没有光线的雾霭沉沉中,成就出恣意的赏心悦目来。   今天是周日,祝秋亭不知去哪里的教堂做完礼拜才来。他拂掉雨水落座,坐下时脖颈间的一根细绳吊坠差点滑出来,隐约间见到是块深色玉石。   起飞前,黎幺开了口,他顾虑本来就没苏校那些装逼犯那么多。   “其实,她也是担心。”   “估计没想其他的。”   黎幺还是斟酌了语句,仔细道:“当然,确实欠考虑……”   审那人的时候可是费了一番劲,还是先处理了肩上伤口,后来嘴太硬了,肌松都比平时多打两支。要是能当时立马就地问的话,有把匕首就够了,估计不会费那么多事。本来也没打算留活口。   只是祝秋亭不会在她面前这么做。   这也是黎幺有底气开口的原因之一。   “你事儿是不是很少。”   祝秋亭坐在右边,报纸翻开一页,看得认真,语气平淡。   黎幺闭紧了嘴。   纪翘这次算是好心办了坏事。   他看她也挺委屈。   但祝秋亭的底线就是这样,没什么中间地带。   纪翘在香港这几天,烧又重了,意识模糊,被送进了医院。   黎幺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   现在看样子,祝秋亭完全不关心,他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明天过后,他们还要去银三角,有一批六千万的货出了问题。   毕竟还是女的。   黎幺望着窗外连绵细雨,难得升起点同情。   远在异地,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生一场病要扛过去简单,情绪要翻越低谷,恐怕还要点时间。   -   纪翘转醒后,最先见到的是位意外之客。   徐怀意。   她刚好给纪翘放了花束和果篮,纪翘睁开眼,视线从白色菊花缓缓转到徐怀意那儿。   撞个正着。   “……”   “醒了?”   徐怀意也没想到这么巧,都几天了,她才第一次来,一问秘书,那天送过来这位还在医院躺着呢,想想还是来了。   徐怀意能看出来,那天他们眼神隔空撞一撞,徐怀意很快反应过来,她跟祝家那位,分明有什么关系。   但究竟是什么,她也不清楚。   所以这一趟,也不能说完全无私心。   纪翘完全退了烧,神智清明了不少,很快回想起来,这些天一些很零碎的片段涌入脑海。   “醒了。”   她手撑了撑床,要坐起来,徐怀意倾身帮她取了个枕头,垫在背后。   “谢谢。”   纪翘颔首道谢,语气几乎带了点郑重。   徐怀意有些意外,面前的女人即使病成这样子,轮廓眉眼依然美的极其出挑,清艳凛冽里是独一份。   美人怀傲气的不在少数,何况那天,徐怀意相信她也看到自己了。   她这么平静,也许他们没什么关系。   徐怀意心下略感意外,面上倒没表现出半分:“没什么,那天还是黎禹城拉我回来看看,你竟然还在二楼,烧晕了。”   “嗯。”   纪翘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徐怀意:“你明天办出院?”   纪翘:“今天。我等会儿就去。”   徐怀意递她一张名片:“那我叫人帮你吧,你要急着回去的话,我秘书刚好也在帮我订票,你可以直接跟她联系。”   纪翘接过,正要说什么,徐怀意被一通电话打断了,她抱歉地去了门外。   话还是能零星飘进来,带着很重的情绪。   ——养和医院。   ——……怎么回事?   ——办案不要命了你……?   ——生日……   ——……瞿然!   纪翘靠在床头,盯着自己手指发呆。   无论如何。   昏昏沉沉,坠入又落在黑暗里,被无限的向下拽的时刻,这人拉了她一把。   徐怀意看着是个美丽又强悍的人,但她俯身盖被子的时候,动作轻柔又耐心。一路拉到她下巴,微凉的手背在她额际盖一盖,低声祝她早点好。   纪翘很感谢她。   徐怀意进来时,说自己有些急事,必须要回公司一趟,请她谅解。   纪翘摇摇头:“您去忙。”   等徐怀意两个小时后再来,病房里已经空了,护士转交给她一个小礼物,说是人留下的。   她拆开一看,是宝格丽今年新款项链,不算贵重,但款式是挑过的,还有一张卡片,字迹隽永有力,写着很简单几句话。   “徐小姐:   谢谢,麻烦您。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医药费会通过秘书转到。   祝万事如意。”      ☆、【十九】   【22】   她正看到最后一行,卡片突然被人抽走了。   上午电话说工作太忙、怎么都赶不到的人,穿了一身常服,俊朗面庞上笑容有些得意。   “你——不是说很忙吗?!”   徐怀意拧眉。   “再忙,”瞿然晃了晃卡片,笑了:“咱妈过生日,必须得回来啊。你不知道我们手续多难批,你说她老人家怎么就不出山呢?”   徐怀意拿这个一同长大、同母异父的继兄一点办法没有。早年他一意孤行要做警察,她妈怎么阻拦都没用,后来气得登报要跟他断绝关系。   “这是什么啊?”   瞿然好奇心转到卡片上:“怎么没落款?”   徐怀意没好气地夺回来,在他面前仍是小女孩样:“关你什么事。你先想想自己吧,到时候妈问起你个人问题,你可别又说跟案子结婚了。”   瞿然耸肩:“最近确实在忙大案,求爷爷告奶奶的,碰到铁板了一把手不想合作……哎,不说不说了,走喝茶去。”   他们闲聊的当口,纪翘已经坐上了回程的飞机。   她戴上眼罩,想睡却很难睡着。   大概是这些天睡太多了,可本来想休息一段时间的。   听苏校那边说,祝秋亭又飞去出差了。   之前就是苏校无意间透露,方应的失踪,真的跟祝秋亭有关。   ‘下手不重,但得休养一段时间。’   这是苏校原话。   纪翘发呆很久,问他,祝秋亭在哪儿?   再三逼问下,苏校说他一个人去了香港,除了个处理文件的助理,没带任何人。   也说不清是什么在驱使她。   纪翘病没好透,就订了来这边的机票。   不想让他真的出事。   她已经有经验,生活就是问题叠着问题,怕什么来什么。   能抓在手里的,要抓紧。   这是纪翘花了好些代价学会的。   她把椅子放下去一些,经济舱最多也就放这么多了。   祝秋亭去哪儿,现在跟她已经没什么关系。   她接到紧急电话,让她回一趟清江市。   监狱里的人打来的。   孟裕死了。   纪翘乍一听这名字,一时间有些恍惚,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半分钟后,才想起,是孟景的堂弟。   他们一点都不像,从里到外。   虽然跟孟景结婚的时间不长,但这个男人在她心里,始终占一隅独特位置。   -   纪翘又回了清江,在监狱门口跟孟裕的父母,也就是孟景叔叔婶婶,撞了个正着。   对方瞪大眼睛,脸上每道沟壑都诠释着困境,但在看到她那一刻,还是迸发出异样的光来。   那种终于找到开闸口的兴奋。   愤怒毕竟是能压过一切痛苦的良药,他们不可置信,又理所应当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原先在孟家,他们就看不过眼孟景娶得这个媳妇,各种冷嘲热讽没少过。   孟景是多么直白的一面镜子啊,体面正直干净善良,照出他们的狰狞困苦不堪一击来,本来对生活五十分的不满,被嫉妒榨一榨,水涨船高。   连他娶得女人,都漂亮的不像话,跟在他身后,乖的要命,除了风评不好,看上去没有缺点。   而他们的儿子还在吸毒,孟景甚至还怪他们,说是他们惯出来的——是孟景和他父母帮得太少了!   凭什么早年扶持,到后来断了他们的经济援助?!既然要帮,就该帮到底才是啊!否则无处可走的孟裕,自己那可怜的儿子,怎么会因为郁闷去吸毒?又因为吸毒进了监狱?   反过来看看孟景,公务员、小警察,父母——他大哥明明有退休金,也不肯帮他们了,孟景后来出事,他们的一口郁气才出了一点。   那娶得老婆原来只是个水性杨花、爱攀高枝的货色,快慰又添了三分。   “你真是丢尽孟家的脸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还有脸出现!?”   纪翘穿着平跟鞋,比孟裕他爸还要高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垂眸:“你们怎么有脸出现,我就怎么有脸出现。”   孟裕进了几次,他们早就甩手不管了。   现在会过来,无非是来闹一闹,闹点保障是一点。   中年男人面上的兴奋迅速消失,他和妻子互相惊疑警惕的望了眼,反应过来了。   她也是来争赔偿金的——这个毒妇。   孟裕父亲是个用惯了暴力的主,儿子老婆没有他不拿来出气的,何况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拽过纪翘就要下狠手,却被一脚横踹在肋骨上,剧痛之下直接飞滑了出去!   “哎呀!杀人了杀人了!快叫警察!”   孟裕他妈赶紧去看,一边扯着嗓子叫一边抓着纪翘,不让她走。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纪翘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   “你再叫一声,”她轻松挣开妇女手臂,一把抓过了对方衣领,把人几乎是悬空提溜到自己面前:“跟他一起进医院。”   纪翘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下躺在地上直犯抽的男人,扫到噤声的女人,目光平静的像一潭深湖:“闭嘴。听见了吗?”   对方抖抖索索地,看见恶鬼似得猛点头。   这种家事纠纷,最后谁都不会进局子的,纪翘当然确定。   她只是没想到,孟了奚来了。   孟景的亲姑姑,当年意外发生后,她没有跟着孟景爸爸妈妈离开伤心地,倒是辞了工作,开了家餐馆。   她把纪翘从混乱里救出去,带到了自己小店里。   孟了奚泡了杯茶给她,搪瓷杯握在手里还是热乎的。   这个女人温和又柔丽,当孟景父母都对纪翘有些不满的时候,只有她支持孟景的决定。   她说纪翘是个好孩子,让孟景好好珍惜。   孟了奚只有小学学历,但天生知道怎么使人感觉舒心。她跟纪翘自然随心地聊了几句,问她现状,生活的幸不幸福,周围人们对她怎么样。   一句话问得纪翘不知怎么回答。   很好。   很好。面对一个可靠的长辈,她想这么回答。   但是纪翘没法说出口。   她打着轻微的牙战,然后猛地咬紧牙关,抱歉道:“……太冷了。对不起,有点儿冷。”   孟了奚抿紧唇,握过了她手拍了拍,很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人过的如何,是根本不用问的。   他的眉梢眼角,唇边心上,自有答案。   “我给孟裕松过一次东西,他们说,之前来的是你。”   孟了奚温和地望着她:“有的事你不必做的。”   纪翘没说话。   孟了奚垂了眼眸,有些苦涩有些无奈的笑:“是阿景对不起你。”   纪翘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孟了奚沉默了下,分贝低下来,悲伤多得似能滴出来:“如果他……是正常的。你们真的是一对,该多好。我拼了命,也会跟我哥一起,让你们过得好好的。”   她没孩子,孟景她带过一段时间,他就是她的孩子。   纪翘终于开了口:“不是的。”   她找回声音,轻出了口气:“孟景很好。他没什么不,不正常。”   在孟了奚想开口前,纪翘握紧她的手,轻声道:“姑,您别跟我争了。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喜欢谁,喜欢怎么样的人……都不是他能控制的。我从来也没后悔过,您要说这话,高攀也是我高攀。”   孟景多像纪钺。   她第一次见,就这么觉得。   孟景要求她帮忙,上天入地她也会去。   因为他对谁都那么好,对纪翘尤其照顾。   孟了奚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纪翘,”她说:“不要这样。”   每个人都在变,这么些年了,大家都在变。   可纪翘那一部分一直在她身上。   孟了奚感伤地轻抚着她的长发,好像要透过她的脸,看到另一个人似得:“别人对你好一分,你恨不得还一百分,还怕不够。”   总怕不够。   纪翘是轴的,她认准什么,便会一往无前。   死亡总是带走些什么,又带来些什么。即使是孟裕的。   纪翘沉默了很久,把一杯茶一口气喝完,跟孟了奚断断续续说了很多。   瞒一些,说一些。   其实是我上司。   纪翘想起他,心脏莫名扯着刺疼。   但她得解释,她低声跟孟了奚说,不是那些人传的那样。他没包养我。   孟了奚是个绝佳的倾听者,耐心而柔和。   纪翘说了多少她自己都忘了,但最后还是绕不过那件事。   金三角,祝秋亭让她跟着的一次。他们要抓一个线人卧底,使祝家那条线损失了百分之三十。人已经抓到了,就剩对方的十六岁的儿子,Banya还没找到。当时纪翘在那地方待了半个月,混迹的地方就是Banya活动区域,那个肤色黝黑眼眸明亮的男孩,教她怎么躲忽然飞来的子弹,眉飞色舞的样子让纪翘印象深刻。   最后说人可能躲到了仓库里,就在他们当时在的一个四层小楼。   但找了半天没有,大家都已经撤退了,走到快门口,车上的线人忽然发了疯,拼了命的想挣开黎幺,大吼道仓库里有炸弹,有人撞了炸弹,求他们去找儿子——!   纪翘下意识就往里面跑,祝秋亭快上车了,转身一看人没了。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祝秋亭眼疾手快地把人抓了回来。   ——疯了吗你?   ——人在里面!   ——他比他爹狠多了。想为这个赔上命,你就去。   纪翘看他一眼,没说话。   她还是去了。   人们都说,他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她理智的计算着得失,只要在祝家安全。   狗屁。   她比谁都疯。   祝秋亭恨死她这点。   纪翘像钻子,理智只是覆在上面的一层霜雾。她要觉得山石得凿开,天荒地老也会做。   非要等背上背的少年,那一刀刺进来搅动,纪翘才要自己确定,确实不该凿。   她心里,其实早有感觉。   最后是祝秋亭把他们带出去的,在爆炸前几秒。   ……   纪翘把事件人物改了,说决策做错了,害得大家都被拖了时间,损失很多。   孟了奚没见过她那么,那么的伤心。   她顿了顿,问:“你真的,想知道阿景的墓地在哪儿吗?”   孟景的父母坚决不许告诉她。   即使孟景是因公殉职,但他们太过伤心,不想让人任何人打扰他。   纪翘抬头,有些愣住了:“……可以吗?”   -   她第三天去的。   孟裕的事解决了一半。   纪翘发现,从祝秋亭那学来两分的置身事外,都能快刀斩乱麻很多事。   孟景的墓地在山上,是清江很宁静的半山处,面朝着大半个城市。   纪翘特意看了天气预报,选了天好的周四。挑一束满天星,买了瓶茅台,穿了身颜色亮丽的休闲装,孟景的品位真的很俗,但是他喜欢,也没办法。   她放下花和酒,远处的山霞有雨后的温柔叠色,玫瑰红是主色。   纪翘想说什么,想想也不知道怎么说了,把蓝牙音箱掏出来一放。   “景哥,三件事。一,孟裕死了,你别去接他。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信。。二,我去看过……他了。他现在很好,继承了爸爸的店,你别挂心他,但他让你有空多去他梦里走走。三,我过得还行。姑姑也还可以,叔叔阿姨,我不清楚,你自己去问。”   她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是他笑意最盛的一张,阳光温和。   “你不是喜欢听她的歌吗,我给你放。”   纪翘调出手机的歌单,按了播放,曲调小范围的荡开来。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   还留住笑著离开的神态   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   沿路一起走半哩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   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   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   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   纪翘轻声哼着,她现在粤语比原来好多了。   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   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还没播完,纪翘就盘腿坐了下来,唠嗑似的轻声道。   “景哥,有时候想,是我太天真了。”   “活越久,我怎么越想信一信神佛。”   “我认识个人,他没什么良心。他跟我说,他待过的地方,只有两种人。没良心赚大钱的,没良心也不赚钱的。他就很喜欢求神问道,你说他能求点什么啊?”   “正义吗?你还信吗?”   她伸手拿袖子擦了擦墓碑。   有雨落下了。   但越擦越多,因为雨越来越大。   什么破天气预报。   纪翘瞪了一眼天空,脱下外套要盖。   阴影掠过,头顶忽然多一把黑伞。   纪翘一僵。   余光瞥一眼旁边,疑心是梦。   梦这东西,只要到高潮前,就全醒过来了,跟那狗男人上床似得。   她没再往上看,因为听到声音。   没人声线像他。   “求神问道,求什么,求了才知道。”   纪翘望着前面,低低问道。   “知道了吗,现在?”   纪翘其实没事都在琢磨他。声音很难琢磨出来,到底是什么感觉,怎么让人听了下意识想抖。   她现在突然意识到。   他是那种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主的人。   “神藏四海,道隐八荒,没什么用。”   祝秋亭给她撑着伞,望着墓碑上的人,蹲下,放了一只白玫瑰,清劲嗓音撞进她耳膜,懒懒道:“还是靠自己吧。”   蓝牙音箱自顾自地,正播到暗涌。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   纪翘望这座城,她生活过的,无聊而安逸的小城,埋葬她的青春、亲人、挚友的城,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如歌所播,暗涌无限。   她觉得极深的悲哀跟着翻涌而上。   兜兜转转,还是被扼住了咽喉。   这一生,她发誓避之不及的存在。   洪流一般抵达的的命运,直白冷然地显示给她真相。   你完了。   纪翘。   她听见冥冥中,有声音说。      ☆、【二十】   【24】   想好了吗?   祝秋亭这么问过她几次。   如果纪翘的回复是肯定的,他的答案也没变过,说好,我知道了。   刻入骨髓的有两次,一次是想跟他进祝家,一次是求着他用她。   纪翘废话也不多,只跟他说,别把我当女人,祝秋亭。他们怎么保护你,我也可以。   当时祝秋亭反应是怎样,具体的记忆已经模糊褪色,但他那个轻笑,纪翘实在是一记很久。   那意思并不是[就凭你]?   是[我知道了]。   不管能不能办到,我接收到了。   那一次,纪翘确实做到了。拉斯维加斯赌场酒店里,她反应极快,代价是一枚m99弹头。穿透伤,她不介意,裹着被子又蹦回隔壁房间了,过了二十分钟医生才到。   想一想,无论做事说话,祝秋亭在情绪上简直有道天然屏障,说不清是天赋还是培养的。   他那漫不经心,彬彬有礼的外表下,包裹着凶猛而强韧的灵魂,不知绝望与恐惧为何物。   祝氏失败过,不止一次,祝家也是。   商业竞争,势力角斗,没有一关容易过的,有一年,纪翘在的第一年,祝秋亭几乎是在警局度过的,当时风头正盛的对手要将他摁到底,四条海路全断,陆路被封,这只是明面上祝氏遇的动作,祝家还要撇开另说。   对手是曾看在祝绫面子上,帮衬过祝秋亭的长辈,了解多,下手也狠。媒体问起,他笑眯眯的评价祝十个字: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祝氏股价当晚跌停。   即使那个时候,纪翘也没见他情绪有太剧烈的起伏。   苏校担心的快住在大楼里,好几个晚上熬通宵,等祝秋亭从警局回来。   纪翘无意间看到祝秋亭回来,电梯门一开,他手中挂着件呢子大衣,大踏步往外走,脊背修挺笔直。路过苏校,看他那难看脸色,听见他低声说撤资方,问怎么办。   祝秋亭倒先笑开了,文件往人怀里一砸,说,关关难过关关过,往上爬,掉下来。就这两条路,选一个。   纪翘这才确定,别人或他自己的痛苦,都会化成帮他开路的熊熊烈焰。   她想学,可真难。   痛苦无法帮她开路。   纪翘看望完孟景,把上司送到了本市最好酒店,回家途中收到一条匿名信息。   截图,文字,视频。   时隔多年,纪翘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   纪钺的最后一面。   警局里的人没让她看遗体,直到火化都死死拦着,确实是对的。那甚至称不上遗体了,无法辨认,惨烈模糊。   她现在扛不过去,别说十年前。   纪翘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去,在一间不歇业的地下酒吧里待了快两天,没喝醉,后来不知道被谁灌了断片酒,终于能哭出来。   她被人扔到车上,带回了家。   纪翘还记得这是自己家。不是因为她有多清醒,是因为这个她从小住到大的家里,餐桌旁的高柜上,纪钺的照片正对着大门。   纪翘被人拎着,进门对上纪钺那双眼睛。   她上去就把照片摁倒了。   从祝秋亭的角度望过去,纪翘真是狼狈的要死。   头发散乱的披着,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混合着汗和泪,细白的脖颈上青筋根根分明,快要爆出来。   他忽然伸手,摁了摁。   那处血管被摁下去一点,她整个人也像气球被戳到极小针眼,全身乏力,顺着墙蹲了下去。   “祝总,求你了。我就求你这一次,你走吧,行吗,让我安静安静。”   这是纪翘今天跟他说的头一句话。   嗓音哑得不像话,神情陷入茫然。   祝秋亭靠在她对面餐桌边沿,低头点了支烟,细微火光从指间一闪而过。   “纪翘。”   他走前两步,到她面前,单腿蹲下,右手抬高她下巴,这样纪翘整张脸都在他目光范围里。   祝秋亭说:“你想跟我上|床,因为你想让其他人知道。今天如果祝氏在别人手里,你也会对他这么做。”   “我不想……”   他低头深吸了一口烟,笑一笑,把烟雾轻喷到纪翘脸上。   看她止不住的咳,祝秋亭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望着她,漫长而有耐心。   最后落在薄唇上,即使崩溃成这样,她唇峰和唇角弧度依然上翘,仿佛永远不会下沉。   祝秋亭想起她含住自己的样子,生涩艰难地吞了一半,湿软舌尖绵绵滑过顶端,然后就想认输退出,是他扣过她后脑勺逼她尽数吞下。   “你得理解,”祝秋亭摁灭烟,轻声道:“弱点,它很麻烦。”   他伸手抚过纪翘长发,垂眸望着她在痛苦里挣扎,连反应都给不出来。   而他依然从容温和,靠近纪翘温热耳廓时,低声将话灌进去:“酒喝多伤肝。”   “要跟我做吗?”   祝秋亭问她。   纪翘终于给了一点反应,她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吐出两个字。   “现在。”   她一刻,不……   一秒也等不了了。   纪翘想从熔岩里爬出来,刺她一刀也好,开一枪也罢,能让她暂时忘了当下,做什么都行。   她话音刚落,祝秋亭便把她从地上捞起来。   这间屋子很小,客房不过几步的距离。   门一合,纪翘被他狠顶在门板上,后脑勺却撞在他手掌心。   喘息和心跳声被无限的放大。   …………   ………… 作者有话要说:  。。。   ☆、【二十一】   【25】   结果他只是说说,后半夜祝秋亭放过她。纪翘昏沉睡过去,没多久便醒来,身边已经空了。纪翘在黑暗里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墙皮有了点年份,她数着霉点,一颗,两颗,三颗,像数星星。   房间不大,窗户开的不大,风从窗沿渗进来,纪翘翻身下床,她低头看了看,一片狼藉,跟身下这张床一样。她开了衣柜,随手扯了件浴衣出来披上。   这个家像有刺,每分每秒都向内延伸的刺,扎着她提醒她,没了就是没了。所以她回来的少,但每个月都找人来打扫,只去年回来住过一阵子。   挺干净的,纪翘环视了圈,不过跟他格格不入。   纪翘翻箱倒柜,从书柜下层找出一盒烟来,一脚把柜门带上,叼着烟,开始满世界找打火机。   全身酸疼的劲没过去,像过不去了。她很不舒服,得做点什么转移心情。   祝秋亭怎么弄她的,纪翘眯着眼想了想,竟然记不太清了,就是疼,现在到处都疼。   她扒开浴衣肩头瞥了眼,那里疼得厉害。   其他印迹不说,有个牙印,明晃晃的。   真是属狗的。   她咬着烟晃到客厅,没开灯的客厅,无意间抬眼,看到阳台上的人影。   纪翘愣了愣,走过去把门拉开。   “你没走?”   祝秋亭虚靠着阳台栏杆,他正抽烟,闻言也没回头,嗯了声。   他穿着没换,只是衬衣下摆随意扎在西裤里,没系皮带,裤腿垂在脚背。人快要嵌在夜色里,她一打眼扫过去,分界线都模糊了,白日里的人像是一道幻影。   “借个火。”   纪翘看了几秒,走进来把阳台门关紧,冲他道:“没找到打火机。”   祝秋亭这才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很安静,给了纪翘错觉。   “过来点,太远了。”   他语气柔和。   纪翘没走两步,就被他拽了过去。   他自己做事快人几步,看谁都慢。   祝秋亭把烟结结实实渡过来,吻她。   他手甚至还扣在她腰上,哪儿都没去。   就这样,她竟然不行了。   祝秋亭本来想说什么,但手往下探了探,咬着烟就笑了。纪翘有不好的预感,她是来借火,不想再死一次,死的话也不想在这儿。   祝秋亭没给她反悔的机会,他抚着她长发摩挲,贴着她耳根说想要她   他是操纵情绪的高手,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说一句想,都像海面下藏匿了冰山。   想要,又不止于此。   我想要日头升起,日头落下,在你肩头。风从北边的江河,刮向南方的海,有关你的所有风景,都是崭新的世代,那里每一个细节都会被我妥帖珍藏。   愚昧人,就总把瞬间当永恒。   祝秋亭偶尔会放手,享受她失控的样子,半个身子几乎都要折叠。天蒙蒙亮前,雾一样的暗色里,她咽下所有声响。   看吧。   纪翘环着男人的肩,失神的想,以前的她在哪呢?早丢了。   下一秒,纪翘几乎要给撞散。   “专心点,”祝秋亭衣衫齐整,掌心下扣着她的腰,似是情人纵情一吻,耐心低声道:“但别费心,我不值得。”   她是聪明人,祝秋亭知道,她也知道。   纪翘没说话,不知道多久后,余韵里,她被抱到沙发上。天光已经要大亮。   枕在他胸膛,纪翘听见他说,照片我删了。   在卧室的时候,纪翘看他睡着,鬼使神差地,用手机拍了一张。后置都对准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手还是一抖,入镜的很混乱,前额黑发,细致英挺的眉眼鼻梁,可惜是糊的,还有他胸膛处雪白的一截手臂。她不是有意搭在那儿要拍的,但无意中成了张合照,还是唯一一张。   纪翘手又一抖,摁了红心,照片被扔进了我的收藏。   犯贱。   纪翘沉默了几秒,平静道,好。   最后还是没有放过她,从里到外,祝秋亭一向如此。      ☆、【二十二】   【26】   纪翘睡了个很沉的回笼觉。   她一向没有这个习惯,以前也不喜欢,回笼觉总把一天都打散。而且纪钺说,少睡一点,保持清醒。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布满阴云,纪翘靠在沙发上看了会儿,去厨房烧了壶热水,倚着流理台发呆。   家里很安静,人早就走了,钟表已经指到下午一点。   这一觉够长的。   水开了,她回过神,倒了半杯凉水,一大口灌下去烫得直跳,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不过她现在有的是时间。纪翘想到原来,简直像上辈子的事,神经总是绷得死紧。其实几点教祝缃哪一门课,是什么大事吗?他什么时候需要她,又是她能控制的吗?   仔细想一想,忙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都是瞎忙。祝秋亭骨子里谨慎至极,这几年,她跟过看过做过的也不算少了,但只负责其中的环节,太多事她仍然未知全貌,也没有试图探究过。   现在祝秋亭不让她再做祝缃老师,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清楚。   他不再需要她了……暂时。   纪翘能想象到流言会怎么传开,看热闹的人总是比较多。   她不在乎,横竖祝秋亭留着她还有点用,不会真的解决她,这点他们彼此都知道。   有时间休息,刚好不用飞回去了。在哪里被击倒就在哪里躺下,纪翘高兴还来不及。   她查了查银行卡余额,这几年存的,如果每天吃二十块外卖可以吃到地老天荒。纪翘放心地点了一堆垃圾食品,打开电视放着动物世界,正式当起了米虫。   说实话,如果不试一试,纪翘不知道躺着是这么舒服。   整整大半个月,她连门都没怎么出。吃了睡睡了吃,衣服床单丢洗衣机,餐盒丢大垃圾袋,只有孟景姑姑孟了奚偶尔上门来看她,带着自己做的饭。其他时候,她活动的范围不超过方圆五米。   即使这样,祝秋亭也没能完全消失。   财经频道,半分钟的露面。纪翘本来准备换台,但最后没有。隔着一道屏幕,从签约仪式到商业晚宴,他换了两套正装,晚上那场被拉住接受采访时,身边还有徐氏的副总,徐怀意。   这张脸她已经看到化成灰也能认出来,可他很少上电视,镁光灯摄像机下,流畅漂亮的骨相占尽了优势。   祝秋亭冲着镜头弯起嘴角,语气不紧不慢。打太极都打得舒服,好像机关算尽的人是另一个陌生存在。别的不说,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一点上,纪翘确实佩服他。祝氏几年前涉及美元基金的投资,正值新制度落地执行,祝秋亭那时在国外,被人用时间差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负责那桩case的人已经绝望了,他飞回来接手,用新条例下的规则硬是扭转了局面。   他洞察力和直觉都是一流,学不来的。   纪翘咬一口薯片,懒洋洋地看向屏幕,他身边的人抑制不住的眼神。   喜欢怎么可能藏得住呢?除非把自己眼睛挖了。   祝秋亭跟她上床,现在回忆起来像个梦,还是噩梦。纪翘记得清楚,他根本没看她眼睛,一次也没有,其中有次高潮忍不住,他掰过她的脸亲吻,很快又松开,转而低头咬上她肩膀,疼的纪翘想把他踹出去。   不过没有也好,省事。   纪翘吃完一包薯片,躺平在沙发床上,翻个身睡了过去。   -   已经三月初,温度还是低,申城霾也重,一层薄雪铺在地面,搞得空气和地面一样脏,没有转好的迹象。   祝秋亭上车的时候,坐在副驾驶的苏校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气袭来。   他刚要说话,祝秋亭却先开了口。   “手机。”   今天他私人手机忘在办公室,那上面的号码有没有超过五个都存疑,其中甚至还有他父亲祝绫的手机。反正苏校是从来没见祝秋亭用过,但他最近去哪都带着,今天忘了,都等不到回去,让苏校提前拿过来,在宴会厅这等他。   “这里。”苏校递过去。   “有电话吗?”   祝秋亭接过前一秒,淡淡问了句。   苏校:“……”   也就低个头的事。   但职业素养让苏校很快回答:“没有。”   祝秋亭嗯了声,接过手机也没有看,直接扔到了一边。   “您今天跟徐副总遇到了吗?他们那边之前一直在争取那块地,徐董还提过。虽然这肯定不行,但他们那边提到明年的T市的市政项目,我觉得可以考虑。徐家有政府背景,跟他们合作利大于弊。”   苏校说。   祝秋亭没回答。   苏校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人已经靠那儿闭目养神了。   车内很暗,夜色里车飞驰而过,飞过街灯一盏又一盏。   他最近似乎有点儿不对,但苏校也说不出哪儿不对。状态没有不好,身体健康也正常,就是比起以前,更喜欢自己待着了。这也没什么,可就是不对。   “噢。对了,”苏校看了他一眼,又道:“等会儿在四季的约,是周肆那个得力手下。瞿氏的那事,周肆……周总他帮了不少忙。”   祝秋亭眼都没睁,懒散道:“南边新开的港口,为了那个来的。”   苏校迟疑了一秒:“还有一个事儿,他可能想跟您要个人。”   祝秋亭揉了揉眼窝,嗯了声:“要谁?”   挖角不是什么大事,周肆那边的人他也搞过来过。   苏校:“您不用的那个。”   祝秋亭睁开眼,盯着苏校。   苏校心下一颤,还是勉力补充道:“他可能想着,如果这边不想用她了,扣着也没意思,又不是犯了什么大错,而且纪翘是……”   苏校没再说下去。   祝秋亭:“是什么?”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垂眸,似乎真的很期待苏校答案。   他们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苏校心一横,低声道:“她是警察的女儿。虽然现在知道她人没二心,但这事如果被人知道了——”   祝家的人不少都是祝绫时期跟过来的,多少也没走到纪翘之前的位置,连核心任务都带着。   祝秋亭没说话,指腹依次敲在膝上,三次以后,忽然笑了笑。   “被人知道了,怎么样?”   车已经靠到四季酒店门口,司机听得见他们对话,大气也不敢出。门童已经在车门处等待。   苏校沉默几秒,听见祝秋亭说:“我想,所以我做了,就这么简单,谁有意见,让他找我。”   “那——”   苏校刚说了一个字,发现人已经下了车。   祝秋亭走路一向步子大,潇洒不顾人,但今天这背影看起来,火气尤其盛。   祝氏本来最近就遇事太多,祝秋亭现在脾气又大的要命……苏校头都要炸了。   真是不想干了!   苏校气得安全带都解得慢了,拔了两下,眼神落在后座某个地方。   他下车绕到后座,从椅缝里摸出一个皮夹。   手机、钱包,下次快能忘自己了。   苏校有点儿无奈,正准备放兜里等会儿给他,但合起来的那一刹,他忽然顿住了。   苏校打开,从最里层里抽出漏出一角的照片。   昏暗无章的背景,勉强看得出来是乱糟糟的床单,还有一只素白修长的手,完全是放松状态。   苏校:…………   祝秋亭现在爱好真是越来越独特又正常,存床照,绝了。   虽然是有一只女人的手吧,这也太一言难尽了。   苏校黑着脸要把照片塞回去,他余光突然瞥到什么,又拿近看了看。   照片最角落里,明显还有一个人的。   占了极少的一个部分,轻之又轻地触着女人小指,不小心入了镜。      ☆、【二十三】   【27】   祝秋亭难搞,傅于天体会过。   船王周家一把手,周肆,傅于天从二十岁就跟着的人。周肆没忌惮过谁,却给祝秋亭让过步,还为他做了一次说客,瞿家小儿子失踪的时候,瞿家请了周肆帮忙,还没帮动。   周肆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那次从中山逸舍离开后,傅于天以为他会不高兴。   但他没有。周肆上了车以后,傅于天小心提起今晚饭局,周肆却毫不在意,说他不会的,我知道。   瞿辉耀毁了他厂子,还有一堆图纸文件不知道抢没抢救出来,会原谅才有鬼。   换他他也不会,睚眦必报是他们这类人的必备美德。   让周肆有点意外的,倒是那个女属下。在洗手间那点时间,都要逮着空欺负人,像是吃错了药,完全不是他风格。   当然,人长得是真好,又高又好,清艳凛然。   不止周肆记住了,傅于天也记住了。   记住了,还惦记上了。   一般美人盘靓条顺,顶级的能勾魂夺魄,时不时入个梦。   祝家近几个月坎坷颇多,工厂被烧以后,海运一条路受阻,被警察盯上,业内有风传祝秋亭跟通缉要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终于轮到祝氏需要周家。   周肆这周不在国内,便让傅于天先跟他谈。   傅于天已经做好等上一小时的准备,可祝秋亭竟然没迟到。   有求于人真是不一样。傅于天心里冷笑,面上摆得很热。祝秋亭落座的时候,傅于天半直起身来,伸出手跟他要礼貌握一握。   祝秋亭没接,径直坐下了。   傅于天脸色微微一僵。   祝秋亭没动咖啡,喝了口柠檬水,问:“认购合同周总应该看过了,有什么问题吗?”   傅于天:“啊,法务这边已经看过了,有几个条款要改,主要是23.4和……”   祝秋亭身子前倾,指腹在桌上敲一敲,清脆的打断他:“改完了吗?”   傅于天:“已经让人传过去了。”   祝秋亭点了点头:“行,我会看的。傅先生还有事吗?”   傅于天:“……”   他不自在地在沙发椅里动了动身子,目光努力犀利地盯着祝秋亭,他长得不善,甚至有点儿像刚放出来的重刑犯,这也是周肆一开始用他的原因。   傅于天:“既然说到这儿,我有个不情之请——”   祝秋亭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那就别说了。”   傅于天顽强继续:“听说最近祝氏人员变动比较厉害,我想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到时候精简的时候,想跟您要几个人。当然,这边肯定会有相应的回报。”   祝秋亭端起迟来的热茶,吹了口气,慢条斯理问道:“谁告诉你人员会变动的”   傅于天一愣,他确定自己的情报没错。反应过来后,又道:“是……听说的。”   祝秋亭噢了一声:“从谁那儿听的,找谁去。”   说完站起身来,冲傅于天礼貌一笑:“慢慢喝。”   傅于天没想到他拒绝的这么彻底,明明是一块到嘴的肥肉,他还有很多条件留着没甩。   恼羞成怒下,傅于天冲祝秋亭背影冷声道:“祝董,您用腻了的,给别人尝个鲜,当积德,还有好处拿,何乐而不为?”   纪翘在祝家三年,一直扒着祝秋亭不放,这事儿人尽皆知。祝秋亭不回应,很多人也知道。可私底下,纪翘不知道被他干了多少次。连在中山逸舍那次都不放过,洗手间里让人给他口了,当谁看不出来。   祝秋亭背影一顿,而后转过身来,盯着傅于天几秒,忽然弯着眼睛轻笑。   “周肆没告诉过你吗?人长着嘴,不一定非要用来说话。”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径直离开了。   傅于天一口郁气堵在胸口,狠狠踢了脚桌子。   自己都快自顾不暇了,还在那儿顶。手下?他看也是个幌子,纪翘的作用恐怕只有在床上能发光发热。   他忽然有点后悔,在祝秋亭面前贸然提出,只会让人提高警惕心,要是压根不提,趁祝氏忙到头疼的这段时间,找个时间直接截胡,估计会更快。等祝秋亭想起来的时候,大不了割一块肉赔人情。   现在看来,得有一阵子见不到了。   -   纪翘确实很忙,忙着养老。   虽然认识她的人不少,窃窃私语嚼舌根的也不少,但纪翘左耳朵进都不会进,更别提右耳朵出了。   三月中开始,温度终于开始攀升,她在附近的公园开始锻炼,躺在河边长椅上看书晒太阳。   黎幺偶尔会给她通个信,毕竟带训过,想想训狗都能训出感情。在她被完全遗忘的当口,乐此不疲地给她报祝秋亭的近况。   什么到缅甸了,飞哥伦比亚了,子公司剥离集团放出认购股份了,合同签完了,去澳门玩了,有美女坐大腿了,口红印落衬衫了。   总之黎幺的人生乐趣除了去泰国放假,就是惹她发火。   纪翘虽然情绪总是不高,但生气的时候极少。   现在黎幺似乎看出来点端倪,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纪翘正对着青山绿水翻书,闻言干脆打断:“什么时候落几把上了再说,记得带图。没有别找我。”   “哎,等等,还有——”黎幺笑嘻嘻地添了句:“最近还真有个新人。”   贴身保护,女的,短发。   纪翘放大照片看了眼,蹙了蹙眉。电话那边还有黎幺看好戏的挑音,怎么样,有你好看吗?   她没说什么,摁断了通话。踱步回了家,回家路上还买了二十五块的烤猪蹄和百香果绿。纪翘挺喜欢吃这些的,只是小时候想练拳击,纪钺说那得放弃很多很多,她哪里知道答应一个好字后面的意义。纪钺把她扔给开馆的师兄,教练又凶又严,教她忍字头上一把刀,心无杂念才能斩妖除魔,所有零食都是妖和魔。   长大更不能乱吃,拜某人所赐,可能会被下毒。   纪翘走回家之前就吃了一半,期间还接到了孟了奚电话。   她扯了几句闲,纪翘也回了几句,后来主动问:“姑姑,您有什么事吗?”   孟了奚声音在那头担忧地低了几分。   “小翘,我有几个店员住附近,他们认识你,说是最近看到你散步,附近有人跟着你。我找附近店家借了监控,在扬里路、东兴路的拐角——”   纪翘:“那我尽快回家,别担心,等我到家给你信息。”   孟了奚顿了顿:“好,一定,让我放心。”   纪翘嗯了声,抬头看了看,街道一如往常,午后的店面有些清冷,有母亲抱着孩子从她身旁经过,阳光温暖,小城太平。   可有人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太平。   纪钺的血曾经流在这座城的青砖缝隙里,也留在了这里。   这让纪翘每次回来,都觉得安心。   那种安心就像,即使下一秒死在这里,她也会觉得好,够了。   纪翘晃回了家,甩上门的那一刻,便被穿风而过的尖刃钉穿在门板上。   -   在纪翘养老这段时间,祝秋亭只问过两次她行踪。   第一次,听说是最近在读《毛选》,每天两小时,雷打不动。读完还摘抄。   祝秋亭打断,说知道了,下次是这种事就别说了。   苏校也满头黑线,这种事那种事,还不是你自己问的。   第二次,苏校过了好几秒才回答,说不知道,人不见了。   祝秋亭笔尖一顿,任沉默流淌了很久,才问,什么意思?   即使不专门跟,对于祝家人来说,查个行踪绝对不会有‘不见了’这种答案的可能性。   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留下痕迹,凭空消失,也没有其他行程,除非死了。   苏校说,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事实上,谁不知道纪翘已经是祝秋亭不会再用的一颗棋,尽管非核心圈的人也不知道她之前有什么用,只知道除了做祝缃的老师以外,他会留她在身边,本来就是很奇特的事。苏校不知道关于纪翘,他为何突然转变心意,可苏校乐见其成。   她会影响他,这个预感比任何存在都令苏校觉得可怕。   祝秋亭想了一会儿,说好,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苏校应下,离开前,想了想还是提醒他:“下周一,仰光那边他办的宴会,如果不想去的话,我可以叫人——”   祝秋亭:“去。”   祝秋亭:“把门带上。”   苏校有很多想说的,但最后还是没有问,警察并没有撤掉眼线,在这个节骨眼,这个决定无疑非常冒险。   有很多人愿意冒险,很多人不怕死,但没人不想活着。   活着,冒险得来的成功才有意义。   可祝秋亭不太一样。他愿意冒险,不怕死,想赢,可他不渴望。   苏校很早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祝秋亭非得到不可的东西。   他的野心自始至终只有三个字,不想输。   苏校本来担心,祝秋亭会被影响,两天后如果状态不好,要是有危险实在很麻烦,毕竟不是主场,这也是他第一次接受对方邀请。祝家截了那边多少生意,现在一个要请,一个要接受,苏校不想,可也没办法。祝秋亭对对方非常感兴趣,这么多年都不变,明明已经因为他们被盯上了,也不避嫌。   苏校要留下接洽周家的事,没法跟着一起,只能让自己最得力的手下跟紧点。   两天半后,苏校收到报告,一切正常,状态正常,才关了静音,放下心忙别的。   过了两个小时,他又看了眼手机,二十分钟前的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   有枪手,乱,人不见了。   -   仰光西北边山上,宴会所在地原来是高层豪华赌场,重新装修后,格局保留了一部分,贵宾厅和主厅的电梯各有两个,到了晚上,这里通常是方圆几里灯火通明之盛。宴会主人大方极了,虽然人没来,但布置、酒水、食物、娱乐安排都是顶级招待。   宾客们觥筹交错的愉快自得被子弹爆出的声响打破。在短暂的停滞安静后,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很快,从窗□□入的.308口径温彻斯特弹打中了大部分灯和桌椅,有人已经因为中弹而倒地哀嚎。   比底层更糟的,是五楼开始的贵宾厅,没有意外,这里的灯也全数熄灭。可窄窄的旋转楼梯根本不够人们逃生用,电梯也根本摁不开,似乎陷入了故障。   梯厢里的人体会到了猝然下坠的失重感,巨大的响声在纪翘耳朵里外同时爆开:外面隐约混乱的枪声、电梯井钢缆失控发出的刺耳声音,直到安全钳强制控住了疾速落下的电梯,一阵尖锐声响后才停下。   她刚从地上稳住爬起来,之前躺在地上的人忽然暴起,习惯性的用受伤的右手拔枪,动作只卡了一秒,枪已在下一秒飞了出去。   对方被鞭腿踢中的手腕也已折断。在嚎叫之前,纪翘已经一脚踹在他下巴上:“闭嘴!”   被强控住的电梯因为剧烈的动静又缓缓下滑了一段。   纪翘贴着厢壁,不敢再动。   她现在很生气,非常。   J.r的敌人在缅甸不知道有多少,这种枪战根本不奇怪,对方之前可是扎根于东南亚,得罪到全世界,被追杀到现在头目还没抓住。   她在清江刚引蛇出洞,这边就听说祝秋亭接受了Jason属下邀请,来了他们办的宴会。   黎幺直接挑明说,J.r愿意杀敌八百,自损一千,自己领地受袭,不顺便把祝秋亭这个眼中钉搞死,他们绝对不会甘心。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想借刀杀人,横竖J.r在缅甸的对手火力强劲。   纪翘当下的理想短暂改变,变成亲手拧断这男人脖子。   可现在面都没见,她就得死在这电梯里,纪翘才不甘心,去他妈的。   纪翘正密集考虑怎么把厢□□开,如果直接开枪射击,摇摇欲坠的电梯直接坠落到底都有可能,但是现在看来,无论如何,它都会坠落。钢缆已经被人动了手脚,纪翘听力极好,那细微的声音清楚地传到耳朵里。等断裂后,安全钳也没法控制。   在短短一分钟里,电梯至少又滑了半层楼。   现在到底在几楼——   纪翘还没想完,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平地炸雷般在头顶响起。   操!   电梯猛然下滑!金属摩擦的刺耳声火花四溅地响起。   纪翘神经与肌肉都绷紧了。   厢顶无疑落了个人,如果对方掀开,她怎么躲都是瓮中之鳖,在电梯到底之前就会被射成筛子。   J.r这群傻逼绝了,发现祝秋亭抛弃她以后,开始疯狂围追堵截,不把她弄死决不罢休,手段风格都不维持以前的漫长折磨型了,只求她速死似得。就像当年对纪钺一样。   纪翘咬紧后槽牙,紧紧盯着被开了一条缝的厢顶顶盖。   只有开始几秒是短暂的,是卡住了,对方很快不再犹疑,将顶掀开,扣着边缘翻身跳进来。   从头到尾动作快得她几乎看不清,等落地了,纪翘才看到一双熟悉的黑眸。   “这时候进电梯,”祝秋亭把□□保险栓拉开,瞥了她一眼:“干脆对着自己太阳穴开一枪,更快?”   纪翘死死抿着唇,睫羽极轻地颤动,没说话。   好久没见了,第一句就是这个。   ……   算了,那又如何。   她来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   还活着就行。   “因为想早点儿。”   纪翘被他拉过去,祝秋亭把她一起绑在伸缩带里的时候,她忽然开了口。   “活着的也好,尸体也好。想早点见到。”   祝秋亭手上动作一滞。   从纪翘的角度看过去,他黑发下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隐约的弧度,收出的尖也非常美。像他一样,矛盾又有冲击力。   真正的美是那样强悍,在灵魂深处被紧紧攥住。   人甘愿被击败,溃不成军也甘之若殆。   “一天到晚想什么,”祝秋亭声音有些难得的冷:“闭嘴。”   “想你。”   纪翘笑了笑,鼻尖额际滑下细小的汗珠。   在祝秋亭看向她的时候,纪翘耸了下肩,潇洒又好整以暇道:“想你死了没。”   疯一样的想见你,我永远不会开口的秘密。      ☆、【二十四】   (28)   两个人都出去了。一进市区,犹如鱼进了大海,影都没有。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万里之外。   一幢远离尘嚣的庄园二楼主卧内,刚起床的人张开手臂,任人帮他松开浴袍带子换衣。   听到这消息,男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伸了个懒腰直接打断:“今天要处理的事太多,我不想听废话。抓不到他,也搞不死他。那他们之间什么情况,有人能告诉我吗?”   那头一片寂静。   之前信誓旦旦保证纪翘已经离开,现在怎么开口。   他轻叹了口气:“事也办不好,死又不肯死,你们也让我很为难。”   老话说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按这话来算,祝秋亭造的孽基本等于杀他全家。   ……好像太轻了。   男人认真想了会儿,觉得更靠近诛九族。   不过,在国内祝秋亭势力基本到了饱和顶点,官方盯上,好日子快到头了。他能从自己身上吃的红利,已经吃到底,再往后只有下滑的份。   他不急这一天两天。   他只是更好奇,纪翘到底怎么跑那男人那儿去的?   还有,他们是在对方身上安了全球定位系统吗?   如果哪天弄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他一定会在活埋之前问清楚。   -   好奇的不止万里之外的人。   林域代替苏校去了缅甸,负责解决善后,但连祝秋亭的影子都没摸到。   他,苏校和黎幺同时收到消息,报平安的群发,下指令的一对一,务必将幕后的人揪出来。只是不知道他去哪了。   祝家从当年到现在都是如此,眼前亏可以吃,亏不可以。   祝绫早年的作风还留一点仁慈,信奉该放的放,否则无尽的循环能耗死所有人。   祝秋亭是有一分力耗一分力,该讨的债要五倍十倍的讨回来。   祝家早年有人资历老,胆子大,说他做了十恶不赦的显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算了,以为无德能长久吗?   不过当着他面说,也算有几分胆。祝秋亭当时笑了,也没发火,说保你活着,有钱赚,有家回,不是德吗?不想待就走,门在那儿。   规则不讲道德,只论输赢。   话是这么说,他也是这么做的。   不过在苏校看来,现在规则对祝秋亭来说,只是用来一次又一次打破的。   他没有第一时间飞回来,正常。没有见飞过去的苏域,也正常。   但他跟纪翘在一起。   怎么又在一起?   苏校听到属下的回复时,一口气差点没过来。   纪翘是会瞬移吗?   还是身上装了吸铁石?GPS   通话还开着,黎幺倒是满不在乎,又不是不回来,你急什么?   苏校心平气和道,我怕他猝死。   黎幺呸了一声,咒谁呢?   苏校:“那是纪翘,你他妈又不是没见过,你……哦,你确实没见过,以前祝九教训她的时候,你都被罚到非洲务工了。”   苏校:“有次纪翘跟他顶嘴,人不爽直接烧了让纪翘种的园子,让她看着。”   黎幺:“……他不是一直这样吗?”   苏校:“但之前,祝九把他们一起种的所有花草,包括附近长的壁虎都先摘回去了。”   黎幺:“……艹。”   苏校:“纪翘真是有手段。”   黎幺听这就不开心了,纪翘他自己带训过的人,十公里负重越野途中还帮忙捡回他丢了好久的女儿,一只杜宾狗。人是缺点一堆,但要说她有手段勾引人,那可太他妈搞笑了。   黎幺冷哼了身份:“除了那皮囊好一点,哪里是长脑子的认真勾引了?买的情趣内衣觉得洞太大还要缝起来,最后都给我女儿穿了。祝九就那样,他要想上她,就会说今天你看着像个人,滚进来。还要找理由吗?”   苏校:…………   -   外面乱成一团,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纪翘就能短暂松一口气。   市中心的五星级,跟国内比起来硬件确实差很多,但是已经很不错,有热水有床,浴室够大。   缺憾也有。   纪翘在进屋前后都问了,说你没带钱吗?还是全酒店只有一个房间了?总统套没了,套房还多。   我帮你开。   祝秋亭无视她,直接走进去,顺带把她也拉进来,抬手就解了她扣子,用拽崩的方式。   “谁说要跟你睡觉了?”   祝秋亭把她抵在墙边。   ……   浴室是个好用的地方,浴室外也不错,落地窗也可以。   反正人在这儿怎么都可以。   纪翘手肘撑在他肩上,背脊靠在冰凉的墙上,身前火热一片,她没说话,只有喘息。   他忽然又咬了一口。   “谁让你来的?死也非得死我面前?”   祝秋亭语气冷了下来,掐着她腰的大掌也多加了几分力。   如果不是他在那些人监控里看到,纪翘现在就等着尸吧。   纪翘看着他,定定看着。   “死有什么可怕的?”   她很认真的疑惑,好像他问了全世界最蠢的问题。   反正无论地狱多深,她都会把自己埋在其中。   死是解脱,对她来说。   祝秋亭听得懂,也看得懂。   他嘴角极轻的扯了扯,眼睛深不见底的像潭湖。   在祝秋亭把她小腿抬起来的时候,纪翘猝不及防的开了口,轻声道:“我也问你个事儿。”   她并不害怕他的怒火,能让祝秋亭发暗火,并不是容易的事。   纪翘的目光越过他肩膀,在墙边某处落下,那个衣架上有件长的薄风衣。   “你的大衣,”   纪翘顿了顿,平静道:“为什么总买大一号的?”   -   无论地狱多深,她都不可能埋葬永恒的元气。   ——《失乐园》   ☆、【二十五】   【28】   纪翘不是第一次来缅甸,上次是五月的春天,正赶上雨季。离开的时候,她发誓不会再回来。   发的誓跟狗屁一样。想起这茬,有些暗无天日的回忆一并跟着涌上来。   纪翘没等他回答,横竖也等不来。他不想回答的事,谁也撬不出半个字。   她只分神了极短一瞬,神色变了变,直接推开祝秋亭,冲进洗手间,一阵反胃干呕。只是太久没吃饭,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人,觉得有点苍白,有点陌生。   纪翘自嘲地轻笑了下,都过了多久,想起那间屋子,和脚下踩的土地,真他妈恨不得吐上三天,能把记忆倒出去最好。   等那股劲终于过去,纪翘调整好状态,练习了几次嘴角上扬,找到最佳弧度后,一把拉开门。   人就在门外,靠着墙有下没一下玩打火机。   纪翘还没来得及把练习付诸实际,祝秋亭先开了口。   她粗略分析了下,语气太平淡了,什么都没分析出来,很好。   “吐完了?”   祝秋亭说。   纪翘:“嗯,不过一会儿可能……”   这话意思明白,今天晚上肯定不行。纪翘知道,这种事上祝秋亭从来不会强迫人。   可被打断,总不会爽到哪去。   纪翘想了想:“要不要帮你?”她扫了一眼,大大方方问道,甚至已经开始卷袖子。   祝秋亭本来没看她,闻言侧过头瞥她一眼,游移似的打量,又很快收回。   祝秋亭:“不用,休息吧。”   纪翘:“好。”   纪翘知道他会找其他渠道解决,刚要恭恭敬敬“这边您请”送走这尊神,就见人折身往里走了。   纪翘傻了。   跟祝秋亭睡觉比跟他睡可怕一万倍。   操!   她快步跟上去,想拦住这种可怕的走势,但他只是坐到沙发椅上。   纪翘微松了口气。   祝秋亭:“上次你去的哪儿?迈扎央?勐拉?”   他取一个新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那是纪翘随身带的花茶,泡好还没喝,现在快凉了。   纪翘沉默地看他低头饮茶,祝秋亭耐心不太够,等半分钟等不到,望了她一眼,不咸不淡:“才一年就记不住了?”   纪翘:“勐拉。”   勐拉在缅甸东北,掸邦东部首府,接着云南边境,边境三大赌城之一。   她上次落了单,几天后才被黎幺带人捞出来。   用黎幺的话说,就那半条小命还不如不捞,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好地,边埋怨,边把她运回祖国的怀抱扔进医院,躺了两个月,后来还黎幺医药费还了半年。   祝秋亭:“没来仰光逛逛?”   纪翘:“没来得及。”   她回答的时候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发旋。   祝秋亭把杯子放到桌上,指腹在桌上轻敲了敲:“抬头。”   纪翘照做,姿态和顺,像刚开始半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长了张经得起细看的脸,骨骼流畅,线条如刻,眉眼饱满而浓烈。   祝秋亭觉得,她大概是不知道,她并不擅长演戏。自以为将情绪好好藏在暗处,实际上满的快溢出来了,还要装是空杯,荡不出一点水声。   祝秋亭盯了她几秒,忽然笑了:“想骂我?”   何止。   枪在身上,她甚至想给他开个洞。   本来不用来,当年祝秋亭也没提出国。可她还是去了,因为他需要。   四十秒,她能打出三十发子弹,听声响隔一堵墙命中两百米内的目标。   纪翘有点天赋,这点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没有杀人的天赋,能避则避。   可是那次不一样。   当时在中缅边境,要跟祝家线人合作,交换情报的是官方。一支边境上的尖刀小队,他们在收线的时候会提前做好万全准备,包括毒|贩经过的所有可能线路,为此找上了祝家一位常驻缅甸的下属。结果不知道怎么谈的,祝家这边提供了情报,还有轻火力支援。   所以纪翘就去了,忙是帮了,差点没出来。   黎幺把她从那村庄地下室弄出来的当晚,给祝秋亭去了个电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那头问,除了拖后腿,请问她过来还有其他用处吗?   纪翘不是喜欢翻旧账的人,可她脾气一般,还记仇得很。   祝秋亭这么一问,问得她心头火直拱。   纪翘笑语吟吟地起身,走到祝秋亭面前,双手抓着沙发椅把,她人高,微微俯身时黑发自然垂下,姿势像把他整个圈在自己范围内。   纪翘:“我敢吗?”   她懒洋洋地勾着嘴角:“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惹你……”   手熟练地搭在祝秋亭肩上,左腿折起来压在沙发椅上,虽然隔了层牛仔裤布料,但边缘光明正大蹭在敏感位置,纪翘轻叹了口气:“我很惜命的,而且我的人生还没开始呢。”   她这个姿势够居高临下,这让纪翘心情好了一点,望进祝秋亭眼里,笑意也深了几分,掰着指头:“我才二十八,这种日子哪天过到头了,我去找个脾气好的谈谈恋爱,小几岁也可以,到时候还麻烦祝总看在这些年情分上,帮忙把把关。”   祝秋亭没回应,两只手自然搭在椅把上,指腹极轻地摩挲,指甲剪得齐整,骨关节分明漂亮,他安静地看着纪翘,听她说这些屁话,眉头也没挑一下。   如果没硬,这姿态或许会更有说服力。   纪翘瞥了一眼,笑语吟吟:“在那之前,我总得多练练……”纪翘低头靠近,鼻尖轻碰了碰他的,好像情侣间极温情的一瞬,但彼此都得见,在明暗光线里暗蓄的试探,清明,所有与沦陷无关的尖锐。   “攒攒经验。”   她话音刚落,就被男人一把拉起,反压在身下。窄窄的沙发椅,哪里承受的了两个人,差点倒到一边。   祝秋亭把腕表解下扔到一边。   ……他神色自若,扣过她后脑勺,薄唇近在咫尺,却没落下一吻,只是从上到下,慢悠悠打量,眼似无形手,游到人发抖。   “好。”   祝秋亭终于笑了笑,低头在她下唇轻咬了咬,将话渡进来:“帮你。”      ☆、【二十六】   【29】   纪翘以前谈过几次恋爱。梁越之后,孟景之前。平心而论,从条件来说都不错。她那时觉得,这个综合不错,纪钺会满意的。这个性格平和,纪钺会觉得可以。   她仔细想过,那时年轻,标准是带到纪钺墓前,能够讨他喜欢。   可惜最后都没维持住。   对男友们来说,一开始的新鲜劲过去了,美看多了就那么回事,平淡如水的日子过起来,谁没意思谁知道。   雄性们喜欢什么,纪翘清楚。   他们爱人灼灼美丽,望人重情重义,一旦不合心意,又习惯性弃之如敝履。   纪翘同意王尔德的定论,世上所有事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   后来发现也不尽对。   纪翘见过。前年有一晚,她以为祝秋亭会在夜场待到天亮。她离开前,有美女刚缠上去,他衣领袖口都被酒液沾湿,腰际被人柔柔环住。一般这种情况,是不需要她跟在旁边保护的,纪翘乐得轻松,赶紧逃之夭夭。   当时刚从驻训场回来不久,她在一家爵士酒吧认识个混血,叫Richard,追她追得紧,那晚纪翘难得有兴致,回了他微信,对方兴奋地给她打了个视频,邀请她出来吃夜宵,又涨红脸说不是那个意思。最后全泡汤了。   她临时被苏校一个电话叫回去。   去接他。   苏校说了地址,是之前那家店,尔后又附了句,注意北边,我会发你线路图,有两条路不能走。   纪翘赶到时,发现是在后巷,单行道。她只能下车步行进去。   那晚月亮比平时更近,嵌在楼宇中,纪翘记得清楚,柔凉又亮。   黑色宾利添越停在路旁,路灯的光跟月色比起来,显得黯淡许多。   祝秋亭倚着车身,月光洒他一身。他深色衬衫没有换下来,酒渍还在,指间夹的黑金色烟身偏细。   是女士烟,寿百年黑俄罗斯。纪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款烟味道很淡,后味还有点劣质雪茄的意思,旁人闻起来烟味又重,不是多好的选择。她不久前刚买一盒,纯粹觉得好看,抽了三根就放弃了。   可在他手里,纪翘觉得好看也挺值钱。   他的衬衫即使湿了些,也是合身的。这会儿低着头吸烟,领口微敞,锁骨线条直飞斜入肩头,颈项弯着漂亮弧度,长腿懒懒支着,月色与街灯,两厢映照的光源下,整条后巷都因其存在被盘活,黑暗里生着璀璨。   纪翘没出声,看了会儿,才叫他名字。   祝秋亭将烟取下,放在指腹间捻灭,侧头看了她一眼,算是应答。   性吸引力是怎么回事,纪翘从震荡那一刻了然。性本身除了眼目的□□,还能关乎什么?   可真做是另一回事。   纪翘觉得她比叶公好龙的叶公惨多了,叶公好歹是’以为’自己喜欢,她是非常清楚,清楚自己的嘴炮很安全,主要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勾引只做个面上功夫,横竖祝秋亭也不会答应,他不是不知道她是谁。留在身边还算正常,祝秋亭觉得狗有用都不会随便丢。   但跟她纠缠不休,就是傻逼才会干的事。   之前是意外,可现在没有酒精,没有冲动,什么都没有。   她快散了。   这家酒店硬件做的不怎么样,顶却是模糊的金色镜面。   背靠的墙壁冰冷,血液却奔涌如岩浆。   ……   ……   祝秋亭俯下身来,克制着极慢的呼吸,脊背额际也被汗打湿。他从来都是装都能装出君子端方,现下却原形毕露,双目仿佛滚着火焰,又不全是欲望。他疯一样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拖入地狱,死也要一起,化成灰也得是交缠的两把灰。   纪翘掌心下是他起伏精悍的肌肉,指甲深深没入其中,留下一道又一道痕迹,但跟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相比,什么都算不上。   她听见很多声响,窗外簌簌的风声,纪翘仔细地听,放纵地沉溺。事实上,祝秋亭那双黑眸凝视着她,覆着一层很淡的水光。事实上,她好像听见了木柴在熊熊火焰里烧断裂的声音,噼啪作响,断裂后便掉进了无底深渊。   最后一刻,纪翘忽然抱住他的头,低声哑语:“别。”   纪翘觉得她是疯了。   -   风平浪静后,祝秋亭抓她丢进浴缸里洗了个澡,等重新躺倒,纪翘只休息了几分钟,便起身批起浴衣去泡了杯茶。她问祝秋亭要不要,他点头,她也就递了一杯过去。   纪翘把床头灯调暗了点,从另一边爬上去,盘坐着小口喝茶。   “其实我有点理解你们了。”   茶太烫,她用手指绕着杯沿,有点感慨的意思。   “生气的时候,来一次就爽多了。”   祝秋亭垂眸看着清茶,没喝:“第一次知道?”   几个小时前她整个人状态都不太对,满心满眼都拱着火,虽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过祝秋亭一向只问结果不问过程,对个中原因并不是很关心。   纪翘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扬了扬眉:“怎么可能?以前也爽啊,”她耸了耸肩:“今天是特别爽。”   她觉着祝秋亭此时状态心情还行,也不藏着掖着了,反正都是成年人有什么不能说。祝秋亭要真想聊这些事儿,这两年一些女伴的名字她都叫的出来,就怕他太感动。   祝秋亭抬眸扫了她一眼,声音轻了不少:“哦?”   这个哦字很是精髓,无疑,表达着主人的好奇心和急需答案的意思。   纪翘也觉得奇怪:“你对这个感兴趣?噢对,”她拍了下大腿,了然了:“你们男人是不是特别喜欢对比?放心吧,虽然我经验不多,但是我可以打包票,”纪翘掰着指头算了算,给了个一:“您是这个梯队的。宝刀未老宝刀未老。”她又竖了竖大拇指。   别的不行,夸人她擅长,夸祝秋亭她更擅长。   祝秋亭深深盯了她几秒,一口把热茶仰头灌完。   纪翘看得倒抽了口凉气,不嫌烫啊。   纪翘忍不住呱唧呱唧:“厉害厉害。”   祝秋亭把杯子扔她怀里,指了指地上:“去吧。”   纪翘:?   纪翘:“可,这是我的床?”   而且她的腰已经趋近断裂。   祝秋亭:“嗯,所以呢?”   纪翘恨恨地裹被下床,亏她还夸他呢,第一梯队?他在狗杂种里才是第一梯队。   祝秋亭躺了一会儿,越想越心烦,刚想把人拽起来,却觉得意识越来越混沌,意识愈发沉沉,在最后彻底陷入黑暗前,纪翘的身影从眼前晃过,她笑得似乎有几分调皮,那是几乎不会在她面上出现的情绪。   “感谢您的服务,我挺满意的。好好睡吧。”   纪翘帮他收好茶杯,穿好衣服拎了件飞行夹克,走到窗前,又扭头看了床上熟睡的人一眼。   她的三分钟热度她自己清楚,趁着没有跌进来,他也还没看出什么端倪,赶紧爬出去才是正事。   纪翘收起乱七八糟的思绪,扣着窗户飞身而下,身形快得几乎只剩影子。   来仰光除了帮他,还有另一件正事得办。   当时在勐拉,跟十几条蛇待在地下室整个晚上。   是正常状态还好,但断了两根肋骨,全身皮开肉绽的连爬都费劲,纪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来缅甸帮祝秋亭这事,她甚至没跟他说,只是听黎幺说,这次是祝家一伙人帮官方清路通情报,抓一队缅甸往云南的团伙。祝秋亭难得干点人事,她脑子一热就过来了。还没怎么,就在勐拉赌场附近出事了。   那年跟她一起被关起来的少年,当着她面被对方爆头。   怕是到死都在相信纪翘说的那句,我会带你走的。   这仇不报她不配姓纪。即使一直在国内,她从没放弃过查对方来路的任何机会,现在就差个来缅甸的契机,这种事还是自己解决比较好。   纪翘找了个早联系好的当地向导父子,实际上因为祝秋亭插这一杠子,已经迟了半小时,到的时候儿子MAUNG很客气,但父亲已经有点不悦,上下打量了纪翘半天,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纪翘也不在乎,把枪和弹匣拿出来上好,顺便仔细擦了擦,一把HKP7,射程短但精度高,一把柯尔特M2000,常备之一。   司机和老向导都吓了一跳,车在崎岖不平的路面走了个大S。   纪翘皱了皱眉,掀起眼皮瞥了MAUNG一眼。   MAUNG跟祝家在这边的线人有合作,清楚她的来路,赶紧安抚了两边。   车在寂静的夜路上行驶,越开越偏,纪翘睡得也挺起劲,脑袋在车窗上一撞一撞,最后停在一个沉睡集市的巷口后面,再往里已经不好走。她被MAUNG推醒。   “行,在这等等。”纪翘手指了指车上,比了个数字:“十分钟。”   MAUNG能听得懂简单中文,她也早交代过要走的路线,第一站就是这家隐蔽的刺青店。   她熟练地翻身下车,想了想又折回,把HKP7扔给MAUNG才走。   当日踢断肋骨的和拿鞭子的不是一个人,在他们身上繁复迥异的刺青中,只有手臂内侧角落,图案是一样的,线条和花纹看着都极陌生。   纪翘跟老板提前联系好,把复制出来的图案和枪一起扔到桌上,问他见没见过。   老板是华裔,这店虽小,开了也有快二十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还是知道的。   见纪翘这架势,根本就是知道的差不离了,最后差临门一脚确定一下。   他合起外套,抱着茶缸叹了口气:“怎么都那么暴力——”   纪翘把枪栓拉开,老板赶紧举了举双手:“好好好,别那么急嘛,你是老于介绍来的我能怎么样?”   他把知道的和盘托出,花了将近十分钟。   从头到尾,纪翘什么都没说,安静听着。   最后老板搓了搓手,期待的小眼神盯着她,希望把瘟神赶紧送走。看着漂漂亮亮齐齐整整的,怎么眼神冷得像淬了毒。   纪翘收起纸和枪,眼神无意间一划,忽而折返,定格在墙上满满一堆作品中的某张。   “我能看看那个吗?”   老板见她目光所至,扫了一眼就知道她说哪张图,确实精美吸睛。   “这是客人当时自己拿来的设计图,”提起作品,老板眉梢里都带着点得意洋洋:“我当年求了半天,才把原图留下来的。”   荆棘丛中缠绕着十字架,线条下坠,化成一把剑的形状,剑,十字架与荆棘互相制约又不显混乱。   纪翘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远的从另一个空间传来。   “你认识这客人?”   老板嘻嘻一笑:“当然。”   她翻过来看了看,后面写着很短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还有什么不确定,现在这笔迹已经不言自明。   昏黄灯下,那字颜色略褪,力透纸背有金戈铁马之势,内容却完全相反。   那上面写的是。   求灯照她暗途,美梦如期光顾。      ☆、【二十七】   【30】   纪翘看着那行字,这么短。   她很难形容,有种挺奇异的感觉。   一生中多少有些恍惚时刻,被抛近遥远深处,旧有的规则顷刻间便化作飞灰,文明世界里,所有曾无比重要的意义将不复存在。   它短暂而漫长,直白而朦胧,拧着人的头,逼你面向生命的节点。   是刀锋时刻,过去就过去了。过不去,也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对她来说,纪钺的死算一次,天旋地转持续数月。   但现在,这种感觉明显不同。   纪翘捏着这张纸,很快回过神来。她随意倚着桌角,老板几次三番想伸手拿回,她只当没看见,反倒津津有味地来回翻看。   纪翘头也没抬:“有烟吗?”   老板:“……没有。”   纪翘定定看了他几秒,手忽然动了动。老板一看,这是往腰上娴熟伸去,不是拿刀就是取枪啊,下意识抱头就要蹿桌子底下,结果被她一脚踢出来。   纪翘:“干嘛啊你?”   她拍了两下桌子,清脆利落:“换吗?”   老板小心瞥一眼,这才看清她扔到桌子上的东西。   两包软中华。   在缅甸这偏僻地方做纹身生意,人员混乱,拿什么抵账的都有,九分威逼一分利好罢了。真拿好东西换的可不多,老板心痒犹豫几秒,还是忍痛拒绝了。   老板:“我这……这其实是复制的!不值当!”   纪翘耸肩:“不用给我原图。”   老板思忖半晌,转身进里屋办了,出来递给她的时候又问:“姑娘,别怪我多嘴,你要这能有什么用?”   纪翘捏着复制图边角,盯着那十二个字看到眼睛发涩,才抖一抖卷了起来:“保持清醒。”   不管这十二个字是送给谁的,都挺荒谬。   祝秋亭。   还挺他妈痴情。   纪翘算是明白了,冥冥之中,这可不是上天在拉她一把?   对他起心思,狗头都给你打掉。   纪翘不知道那是谁,可她还是得承认,确实有点……有点什么。   她都愣了下。   嫉妒吗?   或许吧。   别人就算了,她头两年成天在他周围晃,对男人面热心冷喜怒无常的劲,领教的算是够了。有的女人明明不错,经常跟在左右,她以为祝秋亭准备长期带在身旁,等纪翘开始琢磨她们喜好了,人又被祝秋亭一脚踢开。有时候根本说不好。   纪翘不发一言地回到副驾,气压低的MAUNG很快感觉到。   MAUNG问她,南边还去吗?   纪翘把椅子放平一些,左腿屈起,才算舒服点:“不去了。今天内能到迈扎央吗?”她往后递了张纸条,上面用缅语写着两个简短的词,是某间赌场的名字,刚才老板写的。   缅甸的赌场,做的大多是跨国生意。越靠近边境线生意越好。勐拉在打洛口岸对面,迈扎央在德宏州对面。这两年警方打击厉害,勐拉最火的几家赌场关的七七八八。她当年是从勐拉入境,那群人跟赌场联系紧密,但到底是不是Jr那边的人,纪翘得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MAUNG虽然为难,三百美元递过来,他很快想到了办法:“抄近道,争取……今天下午七点前!”   纪翘嗯了声,这段路越发颠簸,她头没晃晕,但晃困了,靠着车窗头跟着上下起伏。   半梦半醒间,她看到了很朦胧的雨景,在一片浓绿里等待着。   很快,纪翘意识到她在等什么。   那是第一次在境外,竟然接到了官方某队的求助,交换物资,要求引路加火力支援,不过对方是国内顶尖精锐,情报摸清楚的前提下,他们打那群武装分子,就像用□□削橡皮泥。   即使如此,还是要适当性做点样子。   至于纪翘,她只是被黎幺抓过去练手的,在掩护里举着M40A5,两个小时一动没动。   雨中密林,是沉沉的绿与浓灰,眼目所及的一切好像全都褪色,她一动不动。   忽然,眼中出现了一抹浓烈颜色。   纪翘几乎是下意识要扣下扳机,手背却被握紧,耳旁是极轻一句,别紧张。   她努力放平呼吸,再度扫了眼枪身。   一朵野花,浓烈的正红。   不知道从哪摘来的,他就这么随意插在她枪口上。   “好看吗?”祝秋亭甚至有心问一句。   纪翘:……   她刚想回答什么,虹膜里倒影的世界突然剧烈扭曲起来,纪翘猛然惊醒。   MAUNG和司机都被她反应吓了一跳,MAUNG直接探身过来:“怎么了?”   纪翘额上全是细密汗珠,她望着车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   会不会量放太大了?   要是起不来,又有人闯进去怎么办?   思虑再三,她还是给苏校去了个电话,报了祝秋亭确切位置。   意料之内地,苏校差点气昏过去,平时他是二十四小时身边有人的。苏校咬牙切齿地让她等着,纪翘没什么可辩驳,说好。   收了线,纪翘想幸好发现的早。她还有太多事没办,一朝把自己扔到无数人跳过的泥潭里,要是被发现,才不会是一脚踢开那么简单。   她抹了点随身带的风油精,抹在太阳穴,闭上眼的那一秒,一朵小花猝不及防地又浮现。   纪翘认真地算了算,她得到的温柔之最,不过是枪口那抹红,还是随地摘的。   而有人早在许久之前,就得了一整个世界。   那十二个字哪里是祝愿与倾心,那是无论向我求什么,我若在这里,必会给你。   纪翘不死心,又仔细地回想了这三年,祝秋亭总有当人的时候。   ……想起来了。   几个小时前,他咬着她耳垂说全给你的时候,语气是有几分失控。   安眠药放少了,后悔。   -   老板八点整要开门,卷帘门拉到一半,又停住了。   来人挺稀奇的,但也不算太意外。   老板赶紧泡了壶好茶,恭敬地给杯中斟满,对方却完全没有要长谈的意思。   “来了吗?”   “来了来了,大概四五点到的。”   “除了那事还说了什么?”   “没……哦,”老板一拍脑袋,指了指墙上:“看我这记性,要了张图,给她复印了一份带走了。”   对方没说话,朝他勾了下手。   “……”老板心虚了几秒:“人挺好,没给我什么。”   抬头悄悄看了眼,老板赶紧收回眼神,乖乖夹着尾巴去取了东西。   “就这。”   两盒中华。   他掂了下,把烟收了,推了个信封过去。   老板瞟了眼厚度,眼睛都瞪直了。   “不……”   “没拆开看看?”   老板摇头:“还没来得及。”   又叹了口气:“想留着晚上再拆来着,早知道刚才先来两根了。”   对方笑了笑,没说话。他把烟盒打开,磕了根烟出来,里面却又掉出来一块叠得四方的纸条。   [西北角120°方向楼顶,有狙。]   老板脸色骤变。   “都被人盯上多久了,”男人自己咬着烟,没点:“成队真是老了,这都要靠别人提醒,真行。”   眼看着他要离开,老板开口叫了句。   “祝九,那是别人?”   老板眼神在他脖颈上转了一圈,痕迹一路往下延至胸膛,压根掩不住,之前发生了什么,昭然若揭。   跟之前那人完全是一套来的。   对方倚着门框,懒然勾了下嘴角,初升的旭日朝阳照得他笑容一晃,“是你的别人,不是我的。”      ☆、【二十八】   【31】   迈扎央和勐拉都靠着云南边境,如果从瑞丽走,经陇川去迈扎央,只要不到一小时。   从仰光过去反倒麻烦些。迈扎央早被克钦地方武装势力统治划成特区,区边上驻扎着克钦人的营地,中国人和华裔的面孔比比皆是。   苏校接到手下消息,说祝秋亭想在那儿多待两天,他心里已经升起不好预感。他和林域、黎幺,实实在在跟过最早那几年。   成天往外跑,金三角到银三角,地界越乱越凶险,机遇也越多。   祝秋亭从祝绫那儿继过来的东西不多,最值钱的也不过是个名头。祝绫儿子之一——已近消逝的时代里,已近消逝的势力,得到的除了防备、暗枪与冷眼,其他都是虚的。祝秋亭显然深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要赚钱,要手握实权。早年在缅甸跑动的时候,一向不拿自己的命当命。   即使调了几个下属过去,苏校还是担心。现在是不一样了,但以前得罪过的仇家,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出来放个冷枪?   何况祝氏的事务堆积三天,已经足够可观。   最诡异的是,祝秋亭那边电话直接关机。   失联过去一天半,苏校抽不出身,只好让黎幺抽时间过去一趟。   黎幺呸了一声,“工厂这边老子不得擦屁股,还得分个身过去?回来他把我做了你负责?祝秋亭不是有纪翘贴身跟着吗?”   苏校:“她毕竟是个女的,有危险自己跑了怎么办?”   黎幺知道他和祝家大部分人想法差不多,防纪翘跟防贼差不多,这女人属于随时可以倒戈的阵营,但这么直接在他面前说出来,还是让黎幺很不爽,声音都冷了几分:“你怀疑我带的人?就算断她一只手,挑你手下那几个都没问题,别在这边跟老子搞这套,你当祝秋亭傻逼还是我傻逼,把废物带在身边这么久?”   他撂了电话,该过去还是得过去。   等到了缅甸,才发现事情确实挺麻烦。   失联的哪是祝秋亭,是纪翘。   进了迈扎央,甩了向导,人就像游进大海的鱼,再摸不到半点影子。   祝家手下说出这句话,黎幺下意识都觉得有点好笑,他最近这两年跑缅甸跑得少,都知道边境赌场常开不倒的就那几家,以他们的能力连纪翘都跟不牢、找不到,压根不可能。   除非——   黎幺唇边的笑猛地凝固了。   当年在勐拉怎么失踪的,今天就可以怎么失踪。   明面上消失,只是一个信号而已。   “祝九他人呢?!”   “到迈扎央了,”手下声音越来越低:“上飞机前我就要跟您说的……”   黎幺坐不住了,黑着脸冲到酒店走廊,咬牙切齿道:“备车,去迈扎央。”   在勐拉那次,他们其实没完全失去她的消息。她的定位追踪器信号一直在,找过去不是问题,怎么突破重围进去才是问题。当时在跟官方打交道,支援的火力也不能随便撤出来,最后祝秋亭懒得跟那帮人周旋,亲自抓了他们的头儿押过去。十分钟,要见不到门开,手指一分钟一根,一秒都不拖,说话算话。   黎幺也奇怪,纪翘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   一个重要的下属,一个值得留恋的女人?   或者两者都是。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他怎么都想不通,勐拉那次费了心血和时间,人情全推给他来做了,自己连面都不露。纪翘在未来那一年里,可以说,用百分之一百二的用心回报了这救命之恩。   祝秋亭可不像做慈善的人。   黎幺在去迈扎央的路上,设想过很多场景。   但他没想到,在赌坊找到人时,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失控。   迈扎央这边赌法规则跟澳门挺像,实行积分制,□□也是厅里最火的玩法。VIP厅要有三百万以上的投注额。   黎幺进去的时候,听人议论说,三个VIP厅中最大的那个,被人花了三千万包场,直接过去了,推门就看见男人坐在主桌中位,手边一堆红色筹码,刚过的一轮输了也不急,慢悠悠吸了口烟,笑吟吟的:“再来一局。”   赔率已经提到了五十倍。   黎幺远远看着,刚开始有点心情复杂,纪翘现在人不见了,他倒玩得挺欢实。   但过了一分钟,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   除了祝秋亭本人还笑眯眯的,其他人的神态表情仿佛是来出殡的。   他还没问出口,旁边靠墙的一个侍应生忽然颤颤巍巍冲跪在他脚边,脸色惨白声音发抖,抓着祝秋亭裤脚几乎要哭出来:“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老板去哪了,我我们帮您去找,但您千万千万别冲动——”   黎幺顺着那侍应的眼神瞟了瞟,是在看赌桌底下。   难道底下藏着人?   黎幺刚想着走过去看一眼,顺便在他面前晃一圈,半道便倏然停住脚步。   他不用看也知道桌子底下是什么了。   那是黎幺早年最喜欢研究改造的装置,触发器现在就在他脚下。   □□。   妈的。   黎幺头有点儿晕,这他妈是什么几把玩意儿他是看不懂了!!!   祝秋亭没理他,自顾自地玩,咬着烟,老神在在地推了五十万筹码进池子,选了数字16。   那侍应生也是从国内来的,为了生计可没想过要把命赔在这,而且这个疯子刚刚明显是来真的,现下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那我帮您去找人,丢的是哪位,老板他,他不知道,说不定有人知道——”   祝秋亭黑眸抬了抬,上目线随之弯出一道弧度:“我要知道干嘛找你老板?”   男人站起来,撑着桌沿懒懒一靠,红色筹码抛起,又落在他掌心。   赌场的灯挺亮,吊灯就在他头顶,照出那轮廓惊人的美与流光溢彩。   “怎么说,”他低头掸了掸烟灰,忽然笑了笑“:反正比我的命金贵。”      ☆、【二十九】   【32】   有很长一段时间,纪翘是在瞄准镜里看他的。   楼顶风大,一待就是小半天。呼气拉得很长,肌肉放松到极点,整个世界就在眼前。   黎幺训练的时候也奇怪,狙击的训练最过漫长辛苦,她倒最感兴趣。血见一次竟然也就习惯了。   纪翘家里从小就有瞄准镜,不是军用的,但被纪钺擦得锃亮。她有事没事,收了练习回家,靠在家里窗台边,一看一下午。偶尔会出现纪钺回家的身影。虽然次数少,可他从不空手而归,要么拎只鸭子,要么拎一条刚宰好的鱼,很快就会飘香十里。那是纪翘最快活的时候。   等她再次从瞄准镜里看人,却是为了保护人。   跟纪钺不一样,祝秋亭是一直在她视线里。   在国内人手多,用不上她。去南美的时候,祝秋亭不喜欢她近身,忘了她存在都是常有的事,她后来干脆跟苏校说了声,提前踩好位,在制高点待很久,避免意外出现。   也见过了祝秋亭许多时刻,虚与委蛇,温情脉脉,推杯换盏,浓情蜜意。为了帮盟友搞死对手,不惜以自己为饵,把人家的儿子勾疯,允许他坐在自己腿上,允许他得到假意的特权放肆,在耳麦里收到确切消息的下一刻,把人掀翻,细心擦拭自己被对方碰过的地方。无数人来来去去,不论男女,上演着出出老戏。争风吃醋仰慕发疯,试探恐惧推进撤离,戏码无聊,纪翘看来看去,觉得最有趣的还是祝秋亭。   就像纪钺出现,手上总会带点吃的。他只要在她目之所及,永远保持虚伪。   又或者,虚伪本来就是他的真实。   他不拿死亡当回事,别人的,自己的,在麦德林最乱的地盘里,在别人势力范围里抢肥肉,那种挑衅谁都忍不了。连苏校都在私底下问他,你非要这块儿不可吗。祝秋亭漫不经心地点头,说对。下一秒抬眼扫过来,纪翘闪身消失,心跳飞快。   她曾经对他有多少好奇,她自己都数不清。   但纪翘发现,也不是全无好处。   在勐拉,她第一次知道痛可以到什么地步。尺桡骨被枪托砸断,盐水浇在皮开肉绽的背上,明明神智已经涣散,疼痛却还那么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从内而外的撕扯她。隐约中,纪翘幻觉里听到了他的名字。   Do you know anything about him   No.   Yes.   想到他那一瞬间,纪翘浑身打了个激灵,忽然清醒了一点。   如果是祝秋亭,他会允许自己死在这儿吗?坦然接受这样的命运,在某一刻筋骨与希望都被干脆的压折,会吗?   纪翘想着他,把自己当作他,也就撑了下来。   这事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但这仇得报。   至少,哪些人干的,她要知道。   跟J.r有没有关系,她也要知道。   线索在东方赌场出现,这知情人应该是好赌的,纪翘在角落无声打量他。   华裔,身形微胖,不超过一米七五,手上戴了个假绿水鬼,性格倒是谨慎,电话不断。在百家乐上扔了五十万,明明还想进继续,却匆匆离开,纪翘便换了个地方跟。   祝秋亭教过她不少,比如打蛇打七寸。   在酒店走廊,被对方抓包的第一时间,纪翘就梨花带雨的哭翻了。   “陈老板,是我,那晚上……一百二那个,您忘了吗?”纪翘咬着唇,泣不成声的同时,往下瞥了眼。   今天为了行动方便都没穿裙子,现在不是一般的后悔。   对方警惕而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转,纪翘忽地从他视线内消失了。   她飞快的坐到地毯上,抱住了陈老板大腿,泪水涟涟,惹人得很:“您说的,有机会就把我带回家的……”   “我陪了您一晚上,”纪翘抬起头,长睫上挂着盈盈泪珠,语气发颤:“这些年,我没有哪天像那晚一样,见到您这样的人,我真是,真是——”   纪翘好恨,业余生活太不丰富,无量黑心老板长期霸占工时就是这个后果,看看,看看,现在连保命的台词都说不出来!   陈老板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胸前来回打转,在回忆和现实里挣扎了下,很快放弃。顺手把刚捡起来的小卡片塞进兜里,有现成的,他是用不着了。   “那再让我回忆回忆?让我开心了,就带你走。”   陈老板捏了捏她脸,眼神恨不得直接把她扒光。   纪翘破涕为笑,蹭着他站起来,用小腿轻撞了撞对方膝窝,半撒娇半喜悦地低声道:“那……您带了吗?”   陈老板看了眼表,还有半小时,够了,放心地将纪翘往怀里狠狠一搂,手在她腰上不安分地来回动:“是你求我,还是我求你?”   纪翘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眉眼乖顺,娇嗔道:“好吧,就一次哦。”   陈老板拥着她进了客房,刚关上门,就传来安全锁落下的声音。他转身看了眼,今晚送上门的美人正在解外套拉链,里面只穿着简单T恤,都能看出凹凸有致的曲线,他满意的点头,眼神粘着没舍得下来:“是你上的锁?”   纪翘温顺地笑了笑:“怕人打扰。”   陈老板:“也是。”   纪翘:“那,是您过来,还是我过去啊?”   陈老板呵呵一笑:“有区别吗?我过来,你过去,还是你想在洗手间?啧,看不出来啊——”   纪翘低头摘表,眉毛都没抬一下。   “区别就是你下个约还要多久,我得看着来。”   陈老板皱了皱眉,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脖子已经被匕首抵住,刀尖往里三分,血珠正沿着刀锋往下顺。   “我这新刀还没见过血,”纪翘啧了声:“便宜你了。”      ☆、【三十】   【33】   离迈扎央最近,最大的地下赌坊在西边,地势偏,过来要翻座山头,内部装潢简陋老旧,一二层通着,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平时被本地人占着,今天从里到外被包下了。   陈宇到的时候,先去贵宾厅给坐主位的人磕了三个头:“吴生。”   主座的人在玩牌,是个青茬寸头,一件背心一条松垮长裤,眼眉细长,鼻梁轮廓硬挺。他周围站了一圈人,但无一人在他旁边坐下。   陈宇见他没反应,也不敢停,直到额头渗出血,才被叫了停。   被称吴生的人抬头,瞥了眼角落,陈宇今天不是自己过来的,还带了个女人过来。   “呢個係邊個啊?你唔好無啦啦帶埋曬啲亂七八糟嘅人過來好無?” (这是谁?你没事不要带些乱七八糟的人过来)   “唔好意思!就呢一次咁多!”(不好意思了,就这一次!)   陈宇慌得手直抖,战战兢兢看了眼角落的女人,要是被继续问下去,他可真没借口可以交了。   “ 阿裕问果件事宜家咩情况?佢人仲系唔系度? ”(阿裕问得事怎么样了,他人还在吗?)   陈宇踌躇着,下一秒就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对方一脚踏在他胸膛上,踩得他无法呼吸。   吴弯下腰来,正要说什么,却看到陈宇脖子。   伤口很新。   沉默片刻,他问陈宇:“喺边整嘅伤?”(在哪弄的伤?)   昨天才在别人的视频里看到过陈宇,那时候都没有,到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明明连迈扎央都没出过,他们又才刚赶来缅甸,谁能动他?   陈宇没说话,他便换了普通话,一字一句阴沉道:“要我问两次?”   吴扉之前在个旧失误,货出了岔子,还是让最不该截走的人截走,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为此,吴扉被他雪藏了两年,今年,他决不允许自己再犯错了。在今天这种情报交接的日子更是。   “不,不是!”   这边,陈宇这简直进退两难。   那贱女人有备而来,用家人捏着他死穴,但这一边,又是吴扉,他的上面,可是那个人。   “是她!”   陈宇心一横,指向了规矩站在角落的纪翘。   “是,半夜不小心,我,我喜欢这种——”   陈宇硬着头皮继续。   吴扉便指向纪翘:“过来。”   纪翘看了看左边,看了看右边,没人理她,无助万分地挪了过去。   吴扉:“你是陈宇的人?”   纪翘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吴扉上下看她,蹙眉:“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纪翘:“最近刚变性,才敢回来找陈老板。”她叹气:“攒了好久的钱。”   陈宇:……   吴扉:……   吴扉冷笑一声,用食指抬了抬纪翘下巴,话却对着陈宇说:“你出息了,找了个满嘴跑火车的。来,变性的说说,怎么受的伤?”   纪翘一指陈宇,目光纯净,语气天真:“陈老板喜欢当M呀。”   周围下属摒得牢,但眼神一个个都往陈宇身上瞟。   真是玩儿好大。   吴扉:“来,怎么玩的,给我证明下。”   陈宇一抖,连忙往后缩坐,但并没有躲过去,纪翘‘为难’地凑过来,揪着他领子,左右开弓打了陈宇十个耳光,很快,他两颊就肿了起来。   吴扉盯了纪翘一会儿,忽然问:“你原来做什么的?”   纪翘望着他:“在夜场唱歌。”   没等吴扉发话,她径直转身,走向挑高落灰的台子,吴扉手下有人要冲上去捉她,却被吴扉拦住了。   这地下赌场原先占了个好位,装备齐全,就是好久没用。她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最早辉煌时,估计是上面有歌舞。设备复杂,她折腾了一会儿,只把麦搞活了。纪翘从兜里翻翻找找,掏出自己的手机,绝对不会超过1500价位的国产机。   找伴奏的间隙,她拍了拍麦,被灰呛得不轻。   吴扉在底下都笑了。   路子真他妈野。   纪翘把伴奏放到最大,对准了麦,清了清嗓子,悠悠跟着拍子唱了起来,调子熟得很,还是首粤语老歌,汪明荃的。她粤语发音漂亮又标准,音调天生偏低,烟嗓咬词不重,懒懒散散地,整个人跟着曲子闲适地晃动,穿着牛仔裤,腰臀的线条晃的诱人,风情又纯净。   “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   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   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   柔情似水爱共永,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   万水千山总是情,聚散也有天注定   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   聚散也有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   纪翘眯着眼,站在稍高的地界,打眼一扫,把情况收了个大概。   二楼十五人左右,一楼二十人,应该全是这男人的部下。有三分之一,和勐拉那时候的人有相似纹身,当然,那时的几个并不在这里。   问题来了,1V35,她有胜算吗?继续□□?可这人看起来长脑子了。   这个大胆的想法纪翘捡起又放下。   她离吴扉,直线距离三十米。   如果——   可惜,很快就没有如果了。   二楼有人大吼出声:“刀!Joshua她有刀!!”   一楼的人看不见,二楼望下来,有经验的人一眼能看穿她把匕首藏在哪里。   谁知道这破地方没有安检,早晓得,她就把枪带上了!   纪翘沉着眸咬了咬后槽牙,这一天天的,怎么除了后悔就是后悔呢?   吴扉听见后下意识望了眼声源,不过短短一秒,意识到对方提醒的是身后!   就在电光火石的瞬间,纪翘已经从台上飞身跃下,所有人拔枪上膛的当口,她看也没看的将腰间的一把短匕抽出,回腕飞出,钉在西侧一人掌心,鲜血顿时飞溅出来,谁让他举枪最快的,该。   吴扉是第二个,银质□□很快对准了她,子弹旋即射出,却打中了一把椅子,木质椅子瞬时四分五裂!   他定睛一看,是纪翘用脚尖挑起椅子,右腿微屈,旋身一记鞭腿将椅子直踢了过来,人却瞬间没了踪影!   “底下底下!桌子!”   陈宇艰难俯身,赶紧给吴扉报位置,所有人的枪口都对准了长桌另一端——   然而不过几秒,纪翘却从中线冒了出来,快到让人几乎看不清影子,她脚尖点着桌沿,几乎是飞身上桌,拧腰飞膝,一记狠扣进了吴扉的肩窝,让他半个身子几乎瞬间麻透,纪翘左手手刀顺势砍在吴扉腕上,吴扉的枪险些脱了手!   最后虽然勉强握紧,但她另一把黑色的军匕已经牢牢抵上来。   就在吴扉脖颈上,她左手手臂仿佛一道铁箍,紧紧地卡着他。   轻敌真是大忌。吴扉定了定神。   “你以为你能威胁住谁?”   吴扉冷冷勾唇。   “你们打呀,”纪翘耸了耸肩:“我的命又不值钱,极限一换一,值了。”   吴扉这辈子都没在这种时候,折在过女人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他几乎是被气笑了:“是吗?那就换个试试。”   纪翘能感觉到,这人已经青筋暴起,对手下人的静止不满到了极点:“你们他妈的愣着干什么?等老子拿枪崩了你们?!”   有二楼的人终于下定决心,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纪翘没说话,手上用了三分力,避开大动脉,但血已经涌出来不少。至少比刚才陈宇那一下重多了。很快,她又将刀尖立起,保证了意外能够完美发生,他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他们不会迟疑太久,最多不过半分钟内,一定会有人开枪。   就算中不了致命位置,一枪不够,两枪三枪还不够吗?   纪翘只是看准了,吴扉的地位绝对是举足轻重的。这么多人,只有他穿了防弹衣。   刀尖即将没入他脖颈,吴扉却突然开口:“你是谁的人?”   纪翘:“和你要跟我一起下黄泉有关系吗?”   吴扉:“祝——”   纪翘挑了挑唇角:“祝我什么?祝我下去顺利?”   拉个垫背的她没意见,拉祝秋亭下水就算了。   J.r这群人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首的连头都不敢冒,手下屁事儿还挺多。   她可以失误,但是自己的锅自己就得背好了,这点都做不到,纪翘死都觉得没脸。   何况能带个人,还是那边的小头目,她不算亏。   祝秋亭就算想怪她,报复方式最多就是不给她烧纸钱,万一要刚好赶巧了,这人有点儿作用,就更好了,她也算铺过了路。   虽然祝秋亭是个混蛋,但至少……   至少他跟J.r,水火不容。   他要干翻他们,只是时间问题。那到时候,纪钺和她的仇,也算被报了。   这样一想,更不亏了。   纪翘不想被动等死,手腕微动,正要一鼓作气直接到底,给他们彼此都来个干脆的,二楼却有了动静。   纪翘本来不想分神,那动静不会比踢翻了椅子更大,但还是抬头瞥了一眼。   果然是人倒——   血雾在视线内瞬间爆开。   打中的是头。   纪翘:………   死前还能看到内斗,她真是有着卓越超群的看戏体质。   很快,刚才还老神在在的吴扉脸色比她更难看了。   不到一分钟,二楼已经没有活口了。   这好像……不是内斗,子弹是从外面射进来的。   纪翘再后知后觉,这种行事风格还是挺熟悉的。   很快就轮到了一楼。   她看了眼不远处脸色惨白的陈宇,忽然有点不忍心,提声叫了句陈老板:“你从窗户翻走吧。”   酒店有监控,被翻出来的话,她一世英名不保不说,陈宇怕是想死都难。   “……”陈宇有幸围观了贴面爆头,现在看样子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装傻一流。”   吴扉没抖,也没求饶,只是冷冷看着,嗤笑了一声。   纪翘没反驳。   她现在没心情管他,周围已经陆续进了祝家的人控场,证据摆在这儿了,她确实没什么好说。   纪翘手上没松,目光已经游移了一大圈。   他到底来没来?   没来就别来了。来了的话,最好忙着处理事情,别来管她了。   她期冀的小火苗还没升起,就被灭的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祝秋亭来了。   不仅来了,他进来第一句,就挺为她考虑的。   在这种午夜凌晨时分,提神醒脑的效果相当好。   他说,纪翘,滚过来。   ☆、【三十一】      纪翘拿出了三辈子没用的狗腿技能,还没走近,出其不意地甩了句:“你今天真好看。”   不止言语,她确保眼神和肢体都保持在一个姿态,仰慕恭敬安静的姿态。   要认真说的话,纪翘也算不上在说谎。   祝秋亭今天难得穿了浅色,米白羊绒衫里是件银色衬衫,西装裤换了暗色刺绣条纹款,至少跟之前那套不一样了。   纪翘偶尔会想,要是死了,变成游魂野鬼,她就还缠着祝秋亭。   什么也不干,光看他。   他的生死与事务跟她无关,纪翘只想要看个够。   祝秋亭信的那位神,说恶人的亮光必要熄灭,火焰必不照耀。   若真有神,想必他造来的用处之一,是克她的。如果美能让她陷落一次,那就能陷上千次万次。同理,祝秋亭能让她陷落千万次,烧灼她的火焰将永不止息。   她一旦开始渴求什么,就他妈真的完了。   及时止损。   纪翘想起纹身店里看过的东西,还在恍神的间隙,被祝秋亭淡淡两个字震到清醒得七七八八。   “是吗?”   纪翘终于意识到不对,今天祝秋亭不太一样。   ……等下。   上次分开的时候,她好像是……   下药了是吗其实她都有点忘了……   纪翘顿时有点后悔,刚才怎么不跟那位,你一枪我一刀,同归于尽算了操啊。   死到临头,纪翘只能硬着头皮:“是的。比平时都好看。”   祝秋亭唇角笑了,眼眸却冷极:“来见血,穿件能显颜色的。”   纪翘:“……”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靠着桌椅,手微微抖了下,话里终于多了丝迟疑:“不给我一次机会吗?”   这么多祝家人看着,她刚才还看见一旁的黎幺,真是有点儿丢脸。   祝秋亭:“给你机会?给到我死么?”   她从来不会试着改变他的想法,祝家也没人这么做过。   纪翘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命真是奇。   以为自己要死,以为自己不会死,结果还是要死。还是在他手下。   她撑着桌子,有些松了口气般,指腹轻画着圈。   早知道,刚才就告诉那个吴什么的,是的祝秋亭就是我上面人,冤有头债有主记得找他。   “你要怎么搞?”   纪翘勉强镇定下来,长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他。   “枪吧,好吗,”纪翘咬着唇,明明是在请求,话里话外还是很淡:“看在这些年的份上,朝头吧,给个痛快的。”   纪翘说完,整个场子瞬间静到了极致。   黎幺转头,用看鬼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纪翘牛逼是够牛逼的,苏校把酒店监控传过来,她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在走廊里勾引人勾引得熟练万分,当时黎幺是跟祝秋亭一起观摩的。那一秒,怎么说呢,千山鸟飞绝,也不过如此。   幸好当时他手边没枪,要是有黎幺怀疑自己立马会被打成肉泥。因为泄愤而死,听着就很委屈。   黎幺想想纪翘以前被人背后议论的’努力’’爬床’,那件归了自家狗的完整版情趣内衣,看来是十分之一的努力都没用到。   纪翘到底是在用脑子还是在用直肠思考?   黎幺真的迷惑了,他都替其他在场祝家人尴尬。   祝秋亭疯一样的找人,就是为了把她救出来,再把她杀了?   他已经不忍心看当事人脸色了。   他要是祝秋亭,现在立马手起刀又落。   可惜他不是,就算他舍得,有人可舍不得。   祝秋亭沉默了一分钟,拽过纪翘领子拎过来,一把抓过她长发,纪翘头皮生疼,但也不敢说话,现在祝秋亭每个字,好像都是从牙缝里挤着蹦出来的。   “纪翘,你是不是真想死?”   有点儿好笑。   纪翘几乎陷入迷思,她顿了几秒:“所以您要我怎么样呢?要我活着我就活着,要我死我不就去死啊,您救我那天我就说老子他妈命在你手里了,现在想要我干什么直说啊,我不是您的美梦光顾小姐,没法猜透您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如果嫌我碍眼,枪在这里,”纪翘从身旁祝家下属那儿顺了一把,塞到了祝秋亭手里,指了指自己太阳穴:“朝这儿打,算我谢谢你。”   黎幺有点担心对面的一口气上不了,会不会背过气去。   不过显然,祝秋亭也不是普通人。   他接过枪,上了膛。   在纪翘闭眼的瞬间,祝秋亭大步流星走到陈宇身旁,祝家下属立马放了手,他将人狠狠掼到墙上,力道之大,声响简直像是硬物相碰,黎幺怀疑那一下就把陈宇搞晕了。   因为接下来两颗子弹抵进他肩头,陈宇也没怎么剧烈的挣扎,哼了一声便软软地瘫倒了。   “晚点叫仰光的人来帮你收,姓吴的留着。”祝秋亭淡淡甩给黎幺一句,抓过纪翘就走。   纪翘被他捉住的瞬间,痛叫了一声。   黎幺心道,真是不作则以一作飞起,这就碰一下喊成这样,纪翘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祝秋亭掠眸看了眼。   胳膊一片青紫,毛细血管破裂,红点渐渐浮现出来。   他换了地方握,扣着她手腕,把人拽到了车上。   -   祝秋亭没在仰光继续待,坐飞机连夜回了国。   下飞机就回了不常住的郊外别墅。   从庭院穿过时,管家都有点惊奇,鞠躬后正要问他有什么需求,就听见祝秋亭让他滚。管家这才注意到,身后可不是还有个女人,虽然灰头土脸,还是轮廓惊人的漂亮……不过,这不是纪翘吗?   “好的。要撤光——”   管家还没问完,就见祝秋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全,部,滚。”   祝秋亭拽她去二楼,换洗衣服扔她怀里:“洗澡。”   纪翘低头看了看,这丝绸吊带睡裙,穿了跟没穿有什么几把区别。   但他想要,她就照做咯。   纪翘换完出来,去了一楼,体感比二楼凉了几度,她不自觉地瑟缩了下肩。   一楼的落地窗有三面,虽然对的是自家庭院,但要是在这儿……   纪翘蹙了蹙眉,他不会这么疯,等着自己被附近邻居无人机拍到吧?   她低估他了。   刚刚纪翘下来时,看见祝秋亭在启红酒,她还以为他气消得差不多了,要喝事前酒,但他是把红酒浇了她一身。   一整瓶。   今天横竖也逃不过去了,纪翘没多想,掀开他的衬衫,掌心贴在他腹肌上,把冰凉酒液也送他一些。   祝秋亭躲开她送上门的嘴唇,低头从她下巴吻起,分分寸寸都不放过,纪翘低声求饶了几遍,他都不肯放过她,根本不急。   “我错了,”纪翘攀着他肩:“我认错。给我。”   她离得多近,怎么会看不见,始作俑者的眼早就烧红了,只是为了让她告饶罢了。   ……   在地毯上真舒服。   纪翘整个人身子都微拱起,脖颈更是仰出一道弧度,她看见了落地窗的月亮。一直在视野里不停晃动的月亮。   纪翘在祝秋亭低头吻她的时候,忽然抬手抱住了他脖子。   “祝秋亭,”她一边陷落一边却郑重叫他名字,像小动物埋首一样,与他交颈,在男人耳边求着,发丝尽湿,声音极轻地颤着:“以后你的爱人,别带到我面前。”   “求你了。”   祝秋亭盯着她的眼睛,忽然将纪翘掉了个个。   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纪翘才在意识模糊里听到答案。   再说吧。他说。   但你要死,别死在我面前。   纪翘当时就哭了:“我快死了,我现在就快死了——”   祝秋亭怎么回答的?他好温柔,温柔地将她抱起,抵在窗台上。   要死了。   不过这样也好。   □□可以永无止境地冲向雪山之巅,但有些东西,最好永远盘旋在山岗寂夜。      ☆、【三十二】   祝秋亭疯了。   纪翘腾不出很多精力细想,但像这样,永不餍足似的渴求、索要、发泄,她没见过。   战线拖太长,她绷不住,本来就累,连夜回来头都是晕的,现下漫长的像是看不见终点。识时务者为俊杰,纪翘向他求饶。   祝秋亭拿最后一次哄她,将一向的好耐心用来撒谎。   真正的最后在浴室,热气弥漫水雾缭绕,他抱她在墙上,让她叫他名字。   纪翘不叫,昂着头,热水不住地流下,打湿她的脸庞和长发。祝秋亭握着她的腰,恶意吊着她一口气。纪翘哼了一声,掐了把他。   “我是谁?”   他稍稍离开一些,将她长发捋到耳后,低声问她。   纪翘很累,干脆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这事上他俩默契倒足,她卸力他就接住了。   纪翘看着他眼睛,明明未曾装进过任何人,多情汹涌起来,欺骗性十足,误人得很。   “祝秋亭。”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需要答案,但既然想要,纪翘想,那就给呗。   她凑近他,刚想说话,男人手臂力气忽然一松,搞得纪翘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惊叫出声。   最后那一刻,纪翘意识已经很模糊,隐约间,似乎听见他说了什么,可还没等她消化留存,人就晕过去了。   -   纪翘发了一整夜的烧。   家庭医生老覃凌晨四点半赶来,进来时一眼看见人在阳台。   男人随便套了件黑色T恤,穿了条松松垮垮的长裤,靠在栏杆上,边抽烟边打电话,隔着一道玻璃,覃远成看见他垂首,掸了掸烟灰,神色阴郁。   他走过去,刚想说一声自己到了,阳台门都没拉开,就听见祝秋亭冷笑一声:“等不住就去死,转告姓吴的,摆正自己的位置,我没空给他挑棺材。”   话音刚落,祝秋亭抬眼看见覃医生,顿了一秒,勉强压住火气:“先押着,我明天过去。”   纪翘也是能挑会找,在黑赌坊堵住那人的左膀右臂之一,吴扉。人正半夜叫嚣着让祝秋亭要问要审请早,晚了概不负责。   覃远成在祝家很多年,是祝秋亭的私人医生,除了危急时刻,祝秋亭还很少大半夜的把自己叫来。   进了主卧,被子一掀,覃远成了然,瞥了祝秋亭一眼:“祝九……”   祝秋亭不想听,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极疲累的样子:“闭嘴。”   “小纪也是够惨的,”覃远成认识他七年,才不吃他发暗火这一套,自顾自地说,手上不停嘴巴不停叭叭叭连珠炮一样:“平时辛苦就算了,风里来雨里去,原来还要当那小魔鬼的老师,一份工资操三分心,还要担心自己的小命——跟着你那能是一般人能做的事?上次勐拉回来小命都快没了啧啧太惨了……”   他一侧头,正撞见祝秋亭面无表情,覃医生见好就收的住了嘴。   “人怎么样?”祝秋亭没看他,问了句。   覃远成看了眼体温计:“还行吧,三十九度五,死不了。”   祝秋亭没说话,只是倚在一旁墙上看着。   “给她吊个水,再开个药,过几天就好啦。这几天她不会没假休吧?”   覃医生干巴巴的安慰两句,话到最后又警惕地看了祝秋亭一眼。   虽然说跟之前缅甸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纪翘体质也好,但休息不好落下病根还是麻烦。   祝秋亭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   跟那次一样,人在,也就人在,魂不知道飘在哪。   覃远成清楚,也没奢望自己再说一次,这男人就能听清了。   他转过头准备翻设备,身后却传来道男声,轻的像一吹即散的烟尘。   “有时候觉得,她死了算了。”   覃远成扭头看了他一眼,面上是洗耳恭听,心里是我听你吹。   房里只开了床头灯,暗暗一盏,照着沉睡的人。   他有点烦躁,别开目光不想看她,要点燃一支烟,却顿住了。   祝秋亭坐回单人沙发椅,指腹间捏着烟,狠碾了碾,面色平静。   “操他妈的。她心脏像长在我身上。”   -   覃远成正调点滴流速,闻言头都不抬:“小纪,醒了就别装了。”   他不用回头,都能察觉到身后僵住了,动静像丢进真空,瞬时收声。   覃远成直起身子,转头冲祝秋亭扬眉:“年纪大,看岔了。”   男人脸色难得一变。   覃医生见好就收,做了个嘘声的姿势,把人拽了出去。   客厅不能待,随便点动静,二楼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去阳台吹风。三月没回暖,冷得愁人。   覃远成没披外套,冻得直哆嗦,余光瞥到火星倏然一亮,男人刚刚没点成的烟续上了。   “你也抽得下去,”覃远成状似无意地向外扫了一眼,无奈道:“人家全给你记着呢。”   警方盯得紧,他的几处住宅全布了暗中监控。   尤其是今天,刚回国的当口。祝秋亭在缅甸待的时间已经算长。   “想看就看,是烟又不是毒。”   祝秋亭神色很淡,弹了弹烟灰,侧头问了句:“还有多久?”   覃远成知道他挂着什么,自然也知道他问的什么。   “我在香港那牢笼待那么久,就为了给那姓瞿的吊命!你说说你手底下的人没点分寸,下手也太重了——”   抱怨到一半,祝秋亭看他一眼,覃远成及时拐了回来:“拜你所赐,一直没问你这儿。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   覃远成转头望了眼屋内:“不招惹她,别让她起什么心思,有那么难?”   祝秋亭没说话,低头用手指把烟捏灭。   他习惯这样灭烟,不知道多少年了。指腹脱皮成习惯,指纹也会越来越模糊。   “等他们知道你有兴趣……被狼盯上就晚了。”   覃远成轻声丢下一句,走到阳台门口,脚步一顿:“我虚长你十岁,也只能提醒你,别因为一时冲动,让心血都付之东流,具体你自己——”   他话音没落,一道微风从他身旁掀过。   “去哪?”   “去看看狼养的狗,牙有多利。”   祝秋亭语气冷极。   开门前,他沉默了几秒:“退烧以后,你帮我把人送回去。”   “找吴扉?!”   等祝秋亭背影消失,覃远成猛然反应过来,他冲到二楼,抓起外套就走,却被一道女声轻唤住了。   “覃医生?”   覃远成扭头,看见纪翘半个身子都挂在窗沿,有些迟疑地望过来。   -   吴扉常年剃青茬寸头,个高手脚长,线条处处凌厉,唇角极薄,匪气邪气在他身上较不出个高下。   灰狼器重的人里,常年敢在国内晃荡的不多,他算一个。   数年前,吴扉在维港时名声便传开了,阿Sir克星。有两位警察死于他和别人的械斗,监狱三进三出,都被人保了出来,最后跟了灰狼,也有人叫Jason。   吴扉知道祝秋亭不敢拿他如何,其属下更不用说,好吃好喝供着。   吴扉根本不担心。若有半个加强连的人盯住祝秋亭,那至少有一整个加强连的人盯着他。   祝秋亭若敢对他动手,那群条子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只是没想到,祝秋亭真有胆子出现。   “哇,”吴扉靠坐在沙发上,唇角溢出一丝笑意,紧紧盯着祝秋亭,目光梭巡在他脸上:“祝总,好久不见。您看着更……成熟了。”   这里是祝氏郊区一处写字楼,顶楼办公室,吴扉待得仿佛是自己家一样随意。   祝秋亭把门带上,慢悠悠卷了袖口,没应他。   “这次在缅甸,真是好巧。”   吴扉笑嘻嘻的扬唇:“可惜没能好好聊聊,毕竟也是您的老根据地。”   “哎——看我这记性,”吴扉一拍大腿,鹰隼般凌厉的眼眯了眯:“Jason他去哪儿,您去哪儿,这不是肯定能遇到嘛?”   祝秋亭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吴扉翘着二郎腿,语气渐冷:“那我问了?”   “祝总为何,这么热衷跟我们作对啊?”   呈凡港的货,九龙德新的地,清江的工厂,连银三角也要搅一把。   抢生意截货源就算了,在打点过的前提下,当年的祝家工厂还敢提交证据卖了他们,差点让一个条子搅黄了大事。   都说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祝秋亭这是奔着掘祖宗十八代坟去的。   如果那时不看在祝绫三分薄面——   “是吗?”   祝秋亭两手交叠在膝上,懒懒截断了吴扉的话:“我也是为了赚钱,谁挡我的路,谁就是我的仇人。”   “轮到我了。”   祝秋亭给吴扉倒了杯水,推过去,姿态闲适懒散:“清江当年那几个条子,跟我也有过节。除了活埋的,受刑的,剩下那个尸体不完整的,在你那儿?”   吴扉盯着他笑了笑:“你说呢?”   那中年人太难搞,狡猾刁钻,意志力极顽强,撑了很久。   在哥伦比亚的大庄园里,吴扉为灰狼亲手砌过一面墙,漂亮的标本展览。手指,断掌,头骨,膝盖上的一小块皮,封存的都极完好。   让他费过心思的敌人,最终都会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别担心,中间顶头的位置,还留着呢。”   吴扉站起身,冲祝秋亭嬉皮笑脸地笑道:“那是留给您的。瞿辉耀这个麻烦,不用我们找人动手了,他嘱咐我要好好感谢……”   他尾音刚落,瞳孔猛地一缩,脸色阴沉。   红点在吴扉额际正中间,准准定住。   如果用的是PSG-1,八百米内直线距离内,刚好能被一枪爆头开花。   “别担心,”祝秋亭也道:“那不是留给你的。”   “只是闲着无聊,玩玩。跟你们在我游艇上搞射击训练一样。”   祝秋亭说得很诚恳,随意抬了抬手,红点很快消失。   吴扉咬了咬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那就下次训练见。”   贴身的手机已经震起来,他该走了。   “噢,对了。”吴扉握着门把手,问道:“迈扎央那个女人,跟你很熟吗,你对她还挺上心?”   “纪翘。”   祝秋亭说的很平静:“纪钺的女儿。”他看都没看吴扉一眼:“灰狼把手掌留在墙上那人。当年让你们抢了先,现在也该我了。”   吴扉觉得人无耻到这个地步,也挺绝的,谁爱抢谁心里没点b数?   但还得恍然大悟一下:“哦,泄愤用?”   他面上有些遗憾:“不跟你抢了,本来觉得人挺有意思的,想借几天呢。那这样,九龙德新的地,跟祝总那边儿买回来,反正你不缺——”   祝秋亭:“那你把纪钺女儿带走吧,”他已经明显不耐,蹙着眉倚在门框上,唇边勾了个懒洋洋的轻笑:“地我有用。”   吴扉的目光简直要把他穿透,恨不得挖开他心脏,仔仔细细看。   最后他倒也笑了,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祝总真会开玩笑。一个人,换九龙德新?”   祝秋亭没再说什么,做了个请的姿势,意思是那边滚。   -   一个电话打断了纪翘看景。   从天台屋顶离开的时候,纪翘盘算着,刚才要是扣了扳机,当着祝秋亭的面,把对方爆头,他会怎么样?   不过,覃医生显然靠不住,她叮嘱过不要告诉祝秋亭,他却还是说了。   纪翘下楼梯的脚步轻快,是自己都没察觉过的轻快。   她大概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   横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现在烧没完全退,纪翘自己能感觉到。   刚刚他是有收获的,纪翘更能感觉到。   祝秋亭的神态变化极细微,没让对方看出半分破绽来,可她双5.2的视力看得清清楚楚,最后吴扉走的时候,明显一肚子没处发的邪火。   他妈的是那混蛋的人!她想想都开心。   正值中午,日头照得人脸发烫。   纪翘大步流星走到轿车旁,敲了敲车窗:“哎——”   车窗没摇下来。   她刚要再抬手,有人在背后敲她。   转身一看,不是祝秋亭是谁,纪翘眉毛微扬:“您怎么不在车上?”   她脸上仍留着病态的红晕,祝秋亭顺手一探,烫手。   他垂眸,对上纪翘仰起的头,藏着期冀的眼。   这张脸他明明无数次的看过,看着。即使未来某一日,面前这人化作一把灰,跟其它灰土混在一块,祝秋亭也能一粒一粒的把属于她的部分捡出来。   现在他却想避开。   纪翘在等,等他分享一个信息,大概率是好消息,从对方那里套来的好消息,毕竟她刚刚自己在瞄准镜里看着。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祝秋亭不愿意,嗤她一句,烧都没退,跑来等死?   他今天一反常态的沉默,那种仿佛累极的沉默,纪翘从没见过。   有那么个瞬间,她甚至有拥抱他的冲动,像拖住大洋上漂流数年的孤岛。   这想法一出来,纪翘头疼。   什么几把玩意。母爱瞎泛滥,泛到祝秋亭身上,嫌活得太久了。   她刚想找个借口脱身,手却被人不轻不重地握住,掌心朝上,冰冷的手覆在她温热手背上,把她右手拉了过去。   祝秋亭以额抵住了她掌心,一并盖住了眼。羽睫极轻地扑在她手心,像蝴蝶随便挥翅,大洋彼岸风暴涌起。   不招惹她难不难?   不难。   可他是人,又不是神。   “你——”   一个单音节,她也就没话可说了。   “陪我走走吧。”   祝秋亭低低道。      ☆、【三十三】      他总是提要求,难的有,刁钻古怪的也有。   走走,这个提议太少见,简单的让纪翘诧异。   纪翘:“好。”   她把手抽出来,转头要找合适的掩藏位跟着,这条街是主干道,梧桐树种满一侧,掩体却不多,距离拉到一百米,要反应也很麻烦。   祝秋亭没让她抽走,轻声重复了一遍:“一起。”   纪翘眉心跳了跳:“为什么?”   她歪着头反问,唇角沾了点笑意,好整以暇地回望。   三月的日光照得整座申城朦胧颠倒,抽新枝的树芽闪银光,照穿人眉间心上。   纪翘是故意的,难得病着也有兴致。能看他笑话的时候太少。纪翘就是快死了,听到有热闹可以看,爬也会爬去的。   祝秋亭看着她,温和道:“低血糖。”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倒了也得找个垫背的。   纪翘点头:“行,您扶好了。”   她说完总觉得有点熟悉,等抬眸撞进祝秋亭眼睛,纪翘想起来了。   昨晚某一次前,她手被迫抓着床头栏杆,他这么提醒过。   操。   这一出让纪翘不爽,压根无心轧马路,被动地跟着他走。   林荫道很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却短,衣角偶尔碰到她。   三月了,他的风衣已经换成薄的,手表还是没换。   纪翘漫不经心地想着,视线掠过他手腕。   祝秋亭活得算细致,表却不常换。多年前一款白金材质的百达裴丽,黑色珐琅表盘纹着藤蔓,有复杂计时功能。   纪翘有个同牌子的女表,款式颜色都不一样。   是一次任务后,正值春节,也是在祝家第一年,算是新年礼物,祝秋亭送的。   送她百达裴丽,送黎幺一辆小牛,送祝缃一套高年级人教版五三天天练。   挺贵的,她偶尔会带,带了也很小心。   视线从手表滑到交握的手上,纪翘嗓子突然有点干。   他抓得太自然了,又心无旁骛看景的样子,完全没想放,纪翘也不好强行抽出。   顺着他视线扫了眼,天是烟蓝色,还透着点霾。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天上不就那两只鸟,纪翘想,要是在野外,她能一枪搞一个下来烤着吃。   ……吃。有点饿。   “诶,”纪翘无意瞥了眼,迅速拉住他:“能等下吗?我想买点吃的。”   路边这家小店简陋得很,开在郊区,现在又不是饭点,门口挂着大牌子,白底红字的印着推荐,她只看得进“排骨年糕”四个字。   祝秋亭没说什么,在原地站定。   这就是同意了。   纪翘立刻速战速决,十八一份,加五块给个鸡腿,排骨炸的酥脆金黄,年糕上淋着酱油、甜面酱,她还加了点辣椒酱。   纪翘拎着塑料袋回来,手上捏着两根竹签,可以当筷子用。   她真是饿了,昨天累,又吊了水,没好好吃饭。   纪翘对高油高盐爱到骨子里,现在一是能吃,二是借这个,也好乖乖跟在身后,压力小一点,跟他并行累得慌。   “那我……”   纪翘站在他后面半米,礼貌微笑请他先走。   祝秋亭视线在排骨年糕和她之间徘徊,目光微动,最后化成一句很淡的话。   “我的呢?”   纪翘笑容在嘴角凝固了。   她没买啊。   这么明显的事,还要解释吗?   纪翘还没来得及说话,祝秋亭便从她手上抽走一根竹签。   第一口。   这可他妈是第一口。   纪翘气到一半,视线瞥见他慢条斯理地吃年糕,又觉得有点好笑。   真是整条街逼装得最正的。   “饿了?”纪翘大方地给他插了块排骨,递到祝秋亭手里。指了指前面:“林新路拐过去,有家馄饨店,挺好的,环境一般,鲜虾云吞做得不错。”   准确的说,是一家露天摊。   到了以后,祝秋亭沉默片刻:“店?”   纪翘抓过一把椅子,拿纸巾仔细擦着,顺便科普:“原来是早餐摊,做得好,能摆到中午以后。本来还卖米线,牛肉的最好吃,后来就不卖了。”   祝氏在这边的办公楼祝秋亭不常来,她以前帮忙做事,经常跑,附近摸得门清。   祝秋亭看她弯腰擦椅子,擦得很起劲,明明发着烧,动作却麻利,整个人压着快要开饭的喜悦,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也许是熟悉,让她觉得亲近,人都放松了不少,也不纠结别的了。   祝秋亭看了会儿,接过椅子:“不用擦了,没什么区别。”   她叫了碗鲜虾云吞,一碗云吞面,替他拆好筷子递过,自己手上拿一双,在桌沿轻快地敲。   注意到祝秋亭视线,纪翘头也不抬道:“要是有不同容器,我可以敲出一首歌来,”她指了指筷筒:“这个也可以。”   祝秋亭唇角轻勾,凝视着她,声线懒懒地,似乎只是无意一问:“你闲着就研究这些?”   纪翘耸肩:“只能敲简单的,小星星,生日歌什么的。”   想起什么似得,她又笑了下:“我也没什么文化,研究不出什么有趣的,看书又怕头晕,以前孟哥给我——”   纪翘猛地刹车。   她真是放松过头了。虽然祝秋亭肯定知道她在说谁,但是他会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感兴趣吗?   她看向祝秋亭,却没在他神态上寻到不耐,便继续轻声道:“买了火车轨道玩具,我那时候无聊,装完能玩一晚上。”   祝秋亭静静听着,末了轻笑了笑:“那你还真是挺闲。”   纪翘没在意,祝秋亭嘴本来就毒。支着身子看了眼进度,馄饨已经捞上来了,翻腾在热腾腾的汤里,摊主正往里加着虾米和紫菜。   她又坐下来,唇角和眉目都舒展,漂亮潇洒:“年轻咯。最擅长浪费时间。羡慕吗?”   她本来是开玩笑,祝秋亭却盯着她,没说话。   纪翘这才注意到,他眼里泛着淡淡的血丝,情绪涌在其中,看不分明。   她下意识蹙眉,没想出来哪句话错了,戳到他哪根筋了?   幸好摊主这时候来了。   “你云吞。”   纪翘接过碗,迅速给他推了过去,避开他视线。   “羡慕。”   祝秋亭说。   纪翘怔住,抬头望住他。   风吹抽芽的树枝,吹云,也吹的她心脏狂跳,像被大手狠狠攥住,捏碎前又松开。   鹧鸪天里讲,给雨支风券,留云借月章,祝秋亭从来都更甚,玉楼金阙都不在他眼里。   他现在是……在难过吗?   纪翘被这个想法震飞了。   现在这人是在难过吗?纪翘被闪过的想法震飞了。就因为不年轻了?   “我羡慕的发疯。”   祝秋亭望着她,声调那么轻,又像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风吹抽芽的树枝,吹云,也吹得纪翘心脏狂跳,像被大手狠狠攥住,捏碎前又松开。      ☆、【三十四】   他有一把好音色,明潮暗涌都在其中。可内容不是纪翘一时能消化,于是空气陷入滞停般的死寂。   没人说话,纪翘心神微动,余光不动声色地漫游又收回。   刚刚竟只顾着跟他说话,太大意了。   无论行走坐卧,永远不可松懈。分析,观察,等待,蓄势待发。   这还是面前的人教过的。   这条街不在主干道上,馄饨摊又没几个客人,纪翘打眼一望,视线扫过街对面,又很快收回。   她舀了口汤,垂着眼将话题转开:“手腕那个,什么时候纹的?”   纪翘不喜欢打探别人隐私,尤其是祝秋亭的。   他桡动脉上的纹身,从她见他第一面时就有了,明显带纪念和宗教意义。就算随便找个话题做给盯梢的人看,其实没必要聊这个。   只是缅甸店内,那张图和字,总萦绕不走。   她没想到,祝秋亭想了想,竟真的回答了。   “很早。”   纪翘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松开。   “他们多久了?”   她顺手拿餐巾纸擦了擦嘴,压住唇形低声问。   祝秋亭看她一眼,惜字如金。   “很久。”   便衣跟梢,跟了不是一时半会儿。   尽管早知道警方盯得紧,纪翘还是有点意外。   跟到了平时?   祝秋亭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又极讨厌跟警方打交道。   很快,她意识过来祝秋亭今天为何这么反常,又是闲逛,又是在摊上磨时间的——   他在溜警察。   -   市公安局三楼,办公室和走廊里常年忙碌,泡面味已经渗进了墙缝。   瞿然从办公室后门走出来透气,最近他为个室内凶杀案忙的昼夜颠倒,出来时没注意,迎面撞上一个人,抬眼一看,面孔白净清秀,还有几分眼熟。   “瞿哥——”   周舟刚要开口,就被瞿然扣住膀子,抓小鸡似的拎走了。   天台上,瞿然把门仔细关好,又检查两遍,才转头看向周舟:“你说。”   周舟扶了扶警帽,有些不安:“这样好吗?成副局已经不让查这事了……”   瞿然打断他:“停。他老人家生怕我闲着,最近连塞给我两个案子,我听到他名字头疼,你就说说吧,有什么发现吗?”   周舟拧眉:“没什么特别的,他生活很规律。”   “去缅甸出差前,谈生意,工作,常出入的酒店是四季,安缦。从缅甸回来后,在郊外别墅住,又去了祝氏分部,见了一个叫吴扉的人一面……噢,但是今天有点奇怪,”周舟顿了顿:“他是在路边摊吃的午饭。”   瞿然:“跟谁?”   周舟看着他:“纪翘。”   瞿然抽了根烟出来,倒给周舟一根,周舟摇头拒了。   他就自己抽了,支着栏杆,看得出来心烦意乱。   周舟想想,还是问了:“瞿哥,其实我想问,你为什么认准祝氏这一把手跟J.r一定有关系呢?他们做国际贸易的,来往打交道的人员流动复杂,基数也大,如果有几个——”   瞿然打断他:“祝氏报过警。”   他咬着烟,视线投向老树伸长的枝杈:“清江附近,他们有个工厂被炸了,那儿的警局接了案子,到现在也没结果。”   “可我了解到情况是,有重大作案嫌疑的人失踪了。”   周舟努力想把这些信息串起来。努力到一半,听见瞿然说:“没有意外的话,那人是Jr在国内的线人之一。”   瞿然还想继续说什么,视线无意一瞥,脸色顷刻间变得极难看。   “趴下——!”   他猛地压下周舟肩膀,另一边,狙击手已然扣下了扳机。   子弹破风而过,从他们头顶堪堪擦过!   那子弹不单单是冲着瞿然去的,尽管最近他已经收到不止一次死亡威胁。   但瞿然非常清楚,这恶劣至极的挑衅,已经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是在太岁头上刨坟。   这帮人从没变过,当年断指直接寄到了警局门口,嚣张的无法无天。   瞿然咬牙切齿地想,别让老子逮到你们中任何一个,不把你剥皮抽筋老子跟你姓!   -   徐怀意难得接到兄长求救电话,瞿然当年做警察没经过家里同意,这么多年也没有开口问家里要过一分钱,现在却要借两百三十万,现金。   她挺奇怪,但很快答应下来:“知道了,我在外面忙,给我一天。”   徐怀意今晚代表徐家,例行参加一场商会晚宴,特地多花了三个小时打扮。   因为她听说有一位难得的客人会来。   主办方是船王周肆,众人都说祝家那位是卖他薄面。   坦白说,徐怀意的心情有些复杂。   祝秋亭不仅是难得露面,也是闹出新闻后,第一次出现在公共场合。   一周前,这人出现在娱乐新闻板块。   当天他与人街边约会,被全方位拍了下来。   初春的暖阳太盛,给简陋的桌椅也镀了层淡金。虽然两人之间没任何亲密举动,但那氛围很难骗人。   男女主角都相当赏心悦目,男方自不必说,女方长得美,低头吃碗馄饨吃的怡然自适,身份又扒不出所以然,灰姑娘的故事永远为人津津乐道,这事在网上疯狂热论了三天。   祝氏和他本人都没有出来解释或辟谣。   在晚宴上见到的时候,徐怀意发现所有的忐忑和不安都没了意义。   宴会厅的水晶灯已经这么亮,可没什么用。   今天是一身纯黑西装,剪裁利落修身,白衬衫却解开一颗扣,锁骨隐约冒尖。整个人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性感,这是他独有的。徐怀意想,无论什么时候,都像跟整个世界隔一道透明屏障,不在乎任何人,也不介意——   徐怀意目光一转,登时屏住了呼吸。   他今天带了女伴。   女人踩了八厘米高跟,红裙摇曳,黑发如瀑,眉目如画,下颌线瘦削清晰,周身好像携着股明火。   所有目光视线追过去,她眉头都没挑一下。   开场十分钟,纪翘端着盘草莓慕斯,截住了徐怀意的道。   “徐小姐,问你个事。”   徐怀意淡淡扫了她一眼,没接腔。   纪翘也不在意,流利地报了一串数字:“这号码你熟吗?”   徐怀意哪有心听,等反应过来后,才蹙眉看向纪翘:“你?”   那是瞿然的手机号。   纪翘看她反应,心下确定他们关系不会太差,便直接道:“劳烦转告一句,瞿警官那边,能不要多管就别管,否则不是两百万能打住的事了。”   徐怀意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你在说什么?”   纪翘咬了口蛋糕,耸了耸肩:“总之,您帮忙转告到,他会明白的。现在能赎回来的人,再往后,两千万也不一定管用了。”   顿了一秒,纪翘又道:“如果不明白,直接让他来找我,我来跟他说。”   绑架威胁心理战,最后也逃不过撕票的命,那帮人玩这一套已经炉火纯青。   他上司都把他拉了出来,那警官还要执意蹚这趟浑水,纪翘真是不明白为什么。   要不是看在纪钺面子上……她才懒得管。   可她最近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   太远的不说,祝秋亭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比找死的警官更让人头疼。   拿她出来挡枪,任由别人以为她已经上位,仇家瞬间多了一个连,搞得纪翘一个头两个大,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像今晚这种局,祝秋亭说让她来,她能怎么样?   纪翘把手里慕斯解决完,又换了盘黑森林,端着盘子准备跟徐怀意拜拜,却被拉住了。   “怎么了?”纪翘问。   徐怀意像是经过漫长的天人交战,才轻声道:“在你眼里,祝总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目光越过纪翘肩膀,对上一双黑眸。   纪翘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她仔细打量了徐怀意几眼,从上到下。有气质,长得好看,戴的珠宝看着也有品位,还是警官同母异父的妹妹。   大概是近墨者黑,纪翘现在扯起淡来,眼皮都不眨一下:“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纪翘从侍者那儿顺了杯香槟,递到徐怀意手里,语重心长,循循善诱道:“你可以试试。”   不知道为什么,徐怀意有种……她在甩烫手山芋的错觉。   温柔体贴——祝秋亭?   “徐总,人借我一用。”   他终于出口打断她们谈话,男人声音温和有礼。   徐怀意勉掩住失落,笑一笑:“好。”   很快,纪翘深刻体会到温柔体贴的真意。   在金碧辉煌的卫生间单间内,她被抛上浪潮巅峰,又被裹挟的说不出话来。   一片狼藉。   他是操控这事的个中高手,能轻易让她溃不成军。   纪翘猛地仰高了头,脖颈拉出一道绷紧的弧线,手指没入男人黑发,忽然痛叫一声。   他咬她!!?   “纪翘,”祝秋亭托住她,直起身把人压实在门板上,声音低哑地在她耳边问:“你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拿他当工具人,胆子大到没边。   纪翘没说话。她从不顶嘴,她一向如此,今天也是。   祝秋亭做事是不需要原因的,他想要什么,她都得尽量给。   纪翘望着天花板几秒,平复了呼吸,在男人松手要放下她的时候,纪翘忽然用手臂圈住了他脖颈,头埋在里面,小动物一样用鼻尖轻蹭了蹭他,声音极轻,懒散的要命。   “我想姓祝,你给么?”   这么多年,祝秋亭刀尖舔血的生活已经数不清多少时日。   还是第一次,他生出一种冲动。   望上帝仁慈,未来让他死在这一抹红上。   希望那是他避无可避的命运,一开始就写在掌心中央。      ☆、【三十五】   【38】   她随口一问,带了戏谑心思,并没有期待答案。   可他们此刻离得那么近。他的掌心紧贴她的腰,她头发垂落在他肩膀。   纪翘没见过祝秋亭母亲,照片资料都没有。她猜想,对方会有双好看的眼睛,优美无尘,极具欺骗性,如果祝秋亭像她。   他黑眸仿若一潭深湖,深不见底地盯着她。   纪翘总觉得他是要说什么,话打几个转,兜兜转转又咽下去。仔细一看,全是错觉。他可能只是在忍着把她塞到厕所里冲掉的冲动。   纪翘轻拍了拍他,想下来,手还没碰到,就听见洗手间门被推开了。   这是女厕,纪翘并不准备这时候出去给人看笑话。   站着也不合适,长眼睛的一看就知道,单间里两个人。纪翘想着,勾着祝秋亭脖子,考拉抱树似得,又往上攀了攀。   攀到一半,纪翘察觉到不对,及时停住了动作,沉默看了他一眼,不给面子的往下瞥了一眼,意思是您这反应是不是不太合时宜。   祝秋亭这下真想把她冲掉了。   纪翘刚要说什么,忽然耳尖地听到了自己名字。   “……哎,那女的叫什么来着?纪翘?”   “嗯。”应和的女声还挺悦耳,轻哼了声:“人跟名字一样骚。徐家千金傻得跟她搭话,真是掉价。人家明天就能再炒一次。”   “我让我爸费了那么大功夫,那个论坛多难参加啊,连他联系方式都没搞来……你说祝秋亭怎么看上她的?胸大?技术好?脸看着倒是挺贵的,估计下了不少血本。”   “你管呢?野鸡毛插得再鲜艳,也成不了凤凰。别说徐家和你了,今晚在场的,有份儿扒上他的,一个都没有。”   “滚蛋,”女声愤愤嘟囔道:“他是还没见过我,上半场身边都被人围满了,等会儿你——”   “你知道他之前一任是谁吗?”   短暂的耳语后,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她?!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在泰国度假的时候听人说的。她想炒呢,被祝氏压下去了!”   “……她之前的片子可是我哥最喜欢的,不是说她单身吗……”   补完妆的两人声音渐渐飘远。   大门阖上那一刻,砰地一声,最左边单间的门从里面被踹到报废。   纪翘迅速贴边挪了出来,瞥了眼已经变形的门:“这可不是我弄的,酒店赔钱别找我。”   祝秋亭把袖子往上挽了两折,抬眸扫她一眼,突然轻笑了笑:“纪翘,你脸皮真是够厚的。”   她一边挡着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那意犹未尽的劲儿,像是在听别人八卦。   纪翘低头,把红裙理顺,扯了扯布料褶皱的地方,语气平静:“这是我的优点。而且就这程度算什么?更难听的也不是没听过。”   祝秋亭沉默几秒,音调偏冷:“你今天来,是要见徐怀意,提醒那小警察——”   纪翘:“他不小了,跟您差不多。就是看着年轻。”   她走到洗手台旁,微倾身摸出把伯莱塔92F,不知道从哪摸出弹匣,慢条斯理地装上,低声道:“吴扉留在了国内,就在本市。他从缅甸入境,却跑到了东边,这代表短时间内他不会离开。瞿警官那帮人再查下去,出事的会更多。等警察那边消停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纪翘顿了顿:“虽然我们没聊过这事,但吴扉背靠着谁,您不会不知道。”   据点常年在国外,那一把二把手都不会轻易换地方,现在吴扉却在国内开始露脸。   这不是个好信号。   纪翘撩开裙子,把枪别进大腿枪套,黑发垂下,遮住她眼睛。   “下半场您跟周总好好聊,瞿辉耀的事,祝家欠他一个人情。还有,看好徐怀意。其他事就别管了,对面电子公司的狙撤下吧,让小闫回去休息,他总不能真把吴扉打死在这儿。现在闹翻没必要。”   祝秋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纪翘什么都清楚。她知道吴扉近在咫尺,知道徐怀意已被盯上,知道他今晚为何会来。徐怀意要是成了筹码,被他们握在手里,事情会麻烦很多。   瞿然查得比想象中的快,祝氏快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了。   他们有了危机感,怕牵连自己,自然会给瞿然一个教训。一个不够,就两个。   纪翘听到不远处的脚步声,微微蹙眉:“我先走了,我负责楼上,您负责看好徐小姐,等会儿——”   祝秋亭直接打断:“纪翘,您字你说够了吗?”   纪翘没想到他的怒火点这么奇特,耸了下肩,转身要走,又听到他说:“那两个人,你准备怎么办?”   纪翘愣了愣,才意识到他说的什么。   意识过来后,纪翘说:“不怎么办啊。”   她握着门把手,眉眼透着股冷淡英气,笑了笑:“没办法,志不在此。”   纪翘侧身对着他,看见祝秋亭的神情,忽然将长裙一撩,修长漂亮的腿上有伯莱塔和小巧军匕。   她轻声道:“这是你给我的,谢谢。 ”   他教给她子弹不一定要打出去,但你一定得有。   祝秋亭轻声道:“我没你那么大方。”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纪翘已经闪身走人了,没听见他说的话。   -   祝秋亭回到宴会厅后,让侍者去找徐怀意来。   转个身的当口,一道身影挡在眼前。   傅于天。   周肆的手下之一。   祝秋亭花了一秒,想起来这人的光辉事迹。   跟他要过纪翘。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纪翘已经被祝家放弃了。   祝秋亭从旁边托盘上取了杯酒,眼神从他身上掠过,抿了口澄金的酒液,语气很是平淡:“我还以为你死了。”   !!?   周围许多宾客本来就注意着这边,祝秋亭不管和谁交谈,都是焦点,何况这内容算不上平凡。   傅于天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   “我的意思是,”祝秋亭笑语吟吟,眼里却没那个温和耐心:“周总身边不留蠢人,我以为这不会变。”   傅于天脖颈青筋暴了暴,眉头一松,又咧着嘴角笑了:“祝总,我是找您有事,人多口杂,我们不好在这儿说,不然换个地方……”   祝秋亭看都没看他,懒洋洋道:“说吧。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出来让大家长长见识。”   傅于天偶然得到的消息,本来是要攥好了,当做杀器来要挟他的,现在祝秋亭这种对狗的态度,他才懒得再忍。祝家的丑闻,影响的反正也不是他!   傅于天挺了挺背,在众目睽睽之下,冷笑了笑:“祝总,您有位好下属,纪翘纪小姐,以前做过小千金的家庭教师,现在她在哪儿呢?”   当然是在你坟头蹦迪——   如果她在,大概率会这么呛过去。   祝秋亭垂眸,轻笑了笑。在傅于天看来,刺眼得很。   傅于天一字一顿:“听说纪小姐可是您的得力一员,祝氏也都知道,您当时救了她,还被传为美谈。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认识她的?”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不敢明目张胆看热闹的人,一时间都将目光投向了男人。   祝秋亭态度倒诚恳,简洁明了两个字打了回去:“忘了。”   傅于天咬了咬牙根,目光阴鸷:“……纪小姐可是算好了一切,您那天什么时候会出现,在港口车停多久,后来那场比赛,玩票准备投资的人,也是祝总吧?她一个女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上面,祝总不觉得奇怪吗?”   傅于天这话一出,周围空气明显一凛。   周围都是在商界踏足的人,这种听起来滑稽的像电影里的事,背后有最忌讳的存在:商业间谍。   因美色跌到陷阱的,更不是少数。   纪翘这名字,今天所有人一开始都耳熟了。   祝秋亭第一次在大场合带进来的女伴。   祝秋亭嗯了声,给足了耐心:“你想说什么?”   傅于天心里暗操了一声,装到这种地步,这男人也太绝了。   但已经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跟着他一起装傻。   傅于天假惺惺地笑了笑:“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吧?祝总您能咽下这口气?”   要人那次,傅于天脸面尽失。他不是心胸宽阔的人,总想着人和面子,他总得抓一个回来。   等纪翘被彻底扔了,傅于天拾个漏,也就是顺手的事,还能在美人那儿落个好。   祝秋亭转了下酒杯,淡淡道:“所以,你是想知道听后感?”   傅于天:“……”   这宴会的客人都是入世的老狐狸,察觉到气氛不对,现在祝秋亭明显反应过来了,一个个都背过了身,假装热火朝天地投入了社交,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只有些年轻的女客,伸长了耳朵仔细听着,满心激动地等着。   祝秋亭把酒杯放回托盘,拿了块暗色手帕拭拭指尖,那儿沾了几滴酒液。   他擦得很细,音色也带着相似的细致性感。   “我的想法就是,”   祝秋亭头也不抬,慢条斯理:“荣幸之至。”      ☆、【三十六】   39】   高层江景套房,落地窗望出去,江水倒映在霓虹里,耀眼处很耀眼。   吴扉横躺在沙发上,黑色背心下裹着结实的肌肉,靠在沙发上咬牛肉干,电视里放实时精彩大戏。   监控有三个方向画面,他调出放大的,可以窥清对方神态,连带收下周围人弹眼落睛的反应。   那四个字一出,吴扉轻哼一声,半直起身来,冲等在一旁的酒店服务生道:“东西放下。”   他叫了夜宵,五荤三素,四道小吃。   服务生推着三层餐车,侯在一旁等了快十分钟,闻言照办,却又被吴扉喝住。   “等等。”   吴扉从沙发上跃下,走到餐车旁,俯身,将餐车垂盖的布冷不丁掀起!   空空如也。   虽然早有预备,服务生还是被吓了一跳。这客人气势骇人,眼风扫过来,鹰隼似得。   吴扉勾起唇角笑了下,虽然安抚效果几近于0:“行了,菜放桌子上,走吧。”   解决完饱腹问题,也要解决其他问题。   古人说食色性也,今晚软玉温香在怀,吴扉却兴致缺缺。   他手上揉弄着,心思早飞了。   祝秋亭是老狐狸修炼成人形了,难得想忽略他一次,专注徐家姐弟,他自己要跑出来抢C位。   荣幸之至?   吴扉脑子转得飞快,比谁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明白昭告天下,动她如动我。   为什么?   这两年交锋次数很少,盯他盯了那么久,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她的地位在祝家,一直是尴尬的不温不火。   眼前忽然闪现她似笑非笑的唇角,吴扉想起纪翘那张脸,莫名恼火。   偏偏这个时候。   身下的女人柔弱无骨,两条细白藕臂攀住他脖子,叫得动听。   渐渐地,面前这张脸愈发模糊。   几年前,吴扉还没到核心圈,但在J.r已经很有名,他是那时的三把手米歇尔亲自挖来的人。   那是J.r跟国际刑警交缠后的,占了上风的一个春天,正是上升期,他却栽在一次简单的清除行动里,栽的很彻底。   对方只剩一个人,一把匕首,把当时他手下的人全线绞杀。吴扉一时大意,也落了进去,蒙着眼五花大绑,背后皮开肉绽。但那人留了他一条命,让他带话。   ——跟灰狼说,我会亲手割下他的头颅。   没人看清他的脸,看清的人也没机会开口了。   吴扉记得,那人头发很短,清瘦修长,手指细长。   这么多年,在追查这件事时,他总有个误区。   对方是男的。   直到在缅甸,他跟纪翘打了照面,她身影从眼前划过,致命的熟悉感扼住了他咽喉。   J.r上面要深查她,偏偏……这个时候,祝秋亭又要插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又——   吴扉眼眸沉了沉,等回过神才意识到,微弱的□□挣扎从哪来的。   他猛地松开了大掌,身下的女人才捂着脖颈,慢慢缓过劲来,妩媚多情的眼里早蓄起了水雾。   他正要抽出一根烟来,火还没点上,门就被敲响了。   吴扉随便套上一件长裤,看了眼表,不到十一点半,宴会还没结束。   他没好气地拉开门,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倚在门边,神态定在一个轻笑上。   “祝总,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   祝秋亭站在门外,笑了笑,眼神从吴扉上身滑过,眼里半分笑意也无。   “来接人。”   他神态优雅,耐心却早已消失殆尽,拨开吴扉径直进来,直奔里间主卧。   床上狼藉一片,被窝里卷着个肩膀光裸的女人,正瑟缩在角落微抖着身子。   虽然知道不可能,知道不可能,祝秋亭毕竟还是个严谨的人,扣过那人肩膀扫了一眼,随即甩手扔开。   “祝总,您要找谁,跟我说啊,”吴扉跟着进来,眼睛紧紧盯着祝秋亭,唇角扬了扬:“怎么说我也是这房间暂时的客人,要是丢了谁,跟我也脱不了干系,是吧?”   他话音刚落,额上便顶住了枪口。   吴扉顿了顿,无辜地一耸肩,举起双手以示清白。   祝秋亭看他一眼,平静道:“你话太多了。”   吴扉紧了紧后槽牙,想到什么,笑意深了些:“祝总,一个人未必换不了九龙德新。看来我不用去找徐家那位大小姐了?”   祝秋亭散漫地扫视,看也没看他,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凭你在呈凡港丢货的能力,再过八十年,你应该能用她来换地。”   “纪翘,我数到三。”   祝秋亭话锋一转,忽然道。   “三。”   吴扉终于没心再陪他周旋下去,正阴沉着脸要开口,身后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砰——!一声落了地。   随即低声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吴扉转身,只捕捉到一点身影。   祝秋亭也转身离开,临出卧室时,步子一停,侧身把手里的枪扔出。   吴扉眼疾手快地接住,迅速调整到正位上了膛,下意识对准了他。   祝秋亭单手插在西裤兜里,弯起眸笑了笑:“当年从你们那儿借的,物归原主。保管费麻烦改天结一下。”   吴扉:……   不要脸的巅峰他算是见识了。Jason为什么不喜欢回国,他现在非常理解。   -   纪翘是来干正事的,盯着吴扉,替徐怀意挡掉危险。   她牢记这点。   才不至于被听后感震到差点掉下来。   出了门,她安静乖巧地等在一旁,安静乖巧地跟在男人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视线也黏在上面。   怎么下的楼,怎么被各方打量,怎么出的酒店上的车,她统统不记得了。   唯一有记忆的,是在酒店门口,喷泉跟前,等门童把车开来。她被风吹得一个寒颤,今天纪翘这礼服是要风度不要温度。还是靠仅有的理智帮她站直了,否则抱着膀子瑟瑟发抖,未免太丢人。   下一秒,带着体温的西装就盖在她肩膀上。   纪翘愣神的功夫,已经被人环过肩,带着往前走。   上了车,开出好一阵距离,他们之间只有沉默。   纪翘望着窗外变幻的夜色,心绪复杂到极点。   被人算计的滋味,不好受吧?   傅于天这样说他。   纪翘应该忙着想借口,或者坦白,但在那一刻,她竟是被愤怒填满了。   傅于天讥诮的口气,在她耳边萦绕不去。   你算哪根葱?   可想一想,真的把他置于那个境地的,哪里是傅于天。   她当时只能听,心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祝秋亭一句荣幸之至,打得她元神都散了。   纪翘本来以为,这么久了,她看不穿八分,也能看穿他五六分。   现在看来,想太多是病,得治。   “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们分坐两端,中间仿佛隔着银河。祝秋亭一句淡淡的问话,把纪翘拉回了现实。   纪翘下意识答:“有!”   答得还挺清脆。   祝秋亭:“说。”   纪翘把碎发统统捋到耳后,深吸了口气,盯着自己的手:“傅于天没说错,我认识你,比你想象的早。”   祝秋亭:“嗯。”   纪翘:“苏校在车下发现我的时候,我确实……”   祝秋亭做了个收的手势,瞥了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对回顾过去这么有兴趣了?”   祝秋亭:“以后,怎么打算?”   纪翘沉默,摸不准他是怎么个意思。   于是朝着疑似正确答案迈了一小步:“离开祝家,吗?”   祝秋亭摁了摁太阳穴,放轻了声音,那已经是情绪到边缘了:“走了你想去哪?”   纪翘:“……噢。也是。”   纪翘:“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她现在敢摸一摸逆鳞,是有原因的。   察言观色是纪翘生存本能,她觉得,就算现在装傻充愣,他也不会中途把她扔出来。   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那句话说什么来着,敌不动我不动。   祝秋亭没回答她,车最后停在一幢尖顶建筑旁,纪翘有点惊讶。   今天明天都不是周日,来教堂?   教堂没开门,纪翘跟在他身后,望着他修长平静的背影,月光冰凉柔和地照住他,就像照住了一个美梦。   她曾经做过的。   他在门口中央站定,抬头望了望那十字架,目光很温柔,比月色更甚。   纪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但她也不是傻子,很快反应过来,大概是突然想起什么,收拾她都往后挪挪,来怀念人了。   那个什么光顾。   纪翘想,牙都给老子酸掉了。   祝秋亭突然转头问她:“你抄过圣经,有喜欢的句子吗?”   纪翘:“……让我想想。”   被罚抄,又不是被罚背,记得住个鬼。   祝秋亭往后倒退两步,目光依然远望那尖顶十字架,轻声道:“我有。”   纪翘试着摆出一脸求知若渴,但僵硬的神色根本盖不住:“嗯,是什么?”   祝秋亭想了想:“Flee as a bird to your mountain。”   诗篇说的,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祝秋亭低头,轻笑了笑:“过了这么久,我发现,我根本没有抵抗的力量。可能在我出生之前,我的山就定好了。”   纪翘这次没再捧哏,她沉默几秒:“你为什么不当着她面说呢?”   她才发现,她并不想听。   她宁愿被祝秋亭罚上三个月。   祝秋亭极轻地叹了口气,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是幻觉。但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微冷:“过来。”   纪翘胸口哽了口气,于是她雄赳赳气昂昂,踩着高跟鞋踏步走近他。   “什么事?”   她淡淡问。   祝秋亭望了她几秒,冷不丁揽过了她的腰,左手扣过她后脑勺,俯身吻了下去,舌尖碰触的瞬间,点燃了一片火。   他们亲过,做过,很多次了。   可纪翘觉得,这次跟哪一次都不一样。   他吻得很疯,紧紧追逐着她。   夜里的春风很凉,她身上披着他的西装。   有那么一瞬间,脊柱仿佛过电般一路通到神经末梢,她有所求了。   短暂的信世上有神,短暂祈求这一刻地久天长。   ☆、【三十七】   【40】   纪翘记仇,五岁就会把人小书包扔进河里随风漂流。纪钺注意到,从小注意培养她与人为善。后来明显失败了。   祝秋亭认识她就发现了。   她会把仇刻在石头上,而非写在沙上,是这样的人。   可无论纪翘从他这儿吃到多少苦头,她都不恨。   或者说,不是不恨,她是不在乎。   纪翘分得清主次,她真正日思夜想的,他也知道。   但次,好歹是次。   他在纪翘这儿,连次的分量都够不上。   覃远成曾一刀见血,说祝家对她来说,差不多就是个跳板,你看不出来吗?   祝秋亭那天谈完一桩大单,翘了晚上的拍卖会,闲的不得了,心情看上去不错,靠在吧台旁悠闲问他,蹦上去后,她想跳哪儿去?   覃医生看他心情好,胆子也大两分,笑道:可能就没想着要被谁接住,想找她爸去。   祝秋亭当时笑了笑:有道理。   后来整三个月,累到吐血的覃远成都在后悔,后悔这一晚嘴太贱,这男人心胸多狭隘又不是第一次领教,怎么每次都重蹈覆辙?   现在纪翘在他怀里,他又无端想起那晚。   他想问问她。   他睁着眼,看见她仰起头承受他吻时,一轮月在她头顶升到最高。   她睫毛很长,天生带着些微上翘的弧度,急促湿润的喘息在唇齿之间渡来,祝秋亭大掌更用力,将人带向自己。   纪翘终于察觉到不对,猛地推开他,在夜色里望进那双眼,胸口起伏不定,极力压抑着喘息,眸色复杂:“你……?”   他吻技高超,虽然她之前基本没怎么体会过。当然,那方面更好,她也不亏。   纪翘嘴和舌头都麻的有点没感觉了,人也反应过来了,以前即使上床,他也很少这样吻她。   纪翘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立刻被她抓住了。   她神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张张嘴还是咽了回去,下意识拿手背蹭了嘴唇,口红算是掉完了,今天的颜色是正红。   祝秋亭直起身来,看她默不作声地低头,心头直拱火,眼底都暗了几分。   纪翘仿佛没感觉,只盯着手表,忽然开始轻声倒数。   从五数到一,看到秒针变化,冲他晃晃手腕,轻笑了下:“十二点了。”   十一号。   三月十一,每年这时候,他都有些反常。纪翘记得清,因为有一次他甚至爽了祝缃的约,她赶过去临时照顾了一天。   纪翘:“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见祝秋亭没搭腔,纪翘拢了拢身上西装外套,换了个问题:“你说,吴扉会不会跟过来?”   纪翘:“不打招呼就走,周总会生气吗?”   纪翘自言自语,也没指望他回答,把高跟鞋脱了拎在手上,蹲下来时爽飞了。吐槽也进入了高潮:“不过他们自助晚餐真的一般,那个鹅肝是喂鸡的吗,我他妈饿得前胸贴——”   “我父亲忌日。”   这一把男声清淡无起伏,让纪翘瞬间收声。   祝绫?   她头靠在手肘上,手肘倚在膝盖上,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   说实话,纪翘现在这个蹲姿,任谁看了都要承认,太像巷口唠嗑的大爷了。也亏长裙是开叉的,她蹲得爽,带着满眼震惊,祝秋亭看得心情复杂。他们就像拜过把子又反目成仇的,兄弟。   他一把将人捋直:“起来。”   纪翘意识到有点儿过了,赶紧站直:“噢。”   她看了眼黑暗中的教堂,恢弘沉默,迟疑道:“那你来这儿,给他……超度?”   祝秋亭语气温柔:“我来给你超度。”   纪翘:……   她很快扯出一抹官方微笑:“那,谢谢?”   祝秋亭微眯了黑眸,从上到下悠悠打量她,纪翘被看得发毛,背也挺得更直,梗着脖子,像进入警惕期的小动物,表面上一动不动,其实每根神经都绷得死紧,一有风吹草动迅速跑路。   但今天祝秋亭耐性明显不错。   他抬手,从脖颈间摘下了什么。   “过来点。”   祝秋亭说。   纪翘紧紧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又瞟了眼他,好像他握着炸弹,脚下非常坚定,一步也没挪。   她没动,祝秋亭便上前两步,手臂绕过她细白颈间,他体温偏凉,纪翘就这么被轻碰了一下,几乎要跳开,又被他摁了回来。   “别动。”   祝秋亭声线沉了很多,是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纪翘便没再动。离得很近,她一转眼就能看见。   祝秋亭是哪天身无分文,凭皮囊也能轻松吃饭的存在,这点她一直知道。   以前纪翘以为,他握着枪与匕时,最令人心悸。那时在他眼里,没有亲近与否之分,只要有需要,任何人都可以消失。   他垂首停留这几秒,仿佛一侧头,便能与她贴面吻住的这几秒,纪翘比被人用枪抵住还心颤。   他骨相极流畅,眉骨到鼻梁的侧影被黑暗包裹。   纪翘用目光勾勒了两遍,祝秋亭已经直起身来。   她若无其事地垂眸,拉出他系的东西看了眼。   是一小块深色不规则玉石,表面很光滑,成色怎么样……她也看不出来。但她还是很努力地盯着看,好像能看出花一样。   这是他戴过的,里面不会有追踪器吧。   “纪翘,”祝秋亭用通知的语气平淡道:“从现在开始,希望你暂时扮演好我固定伴侣的角色。”   纪翘下意识握紧了那块玉石,蹙眉:“为什么?”   祝秋亭的眼神很温和,那是对智障才会有的温和,打碎纪翘那点不该出现的旖旎幻想。   “你说呢?”   “你觉得你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阻止回过神的J.r吗?等吴扉意识过来,除了把你带回去活剁了,他有其他选择吗?”   祝秋亭淡声道:“如果你只是我的下属,他们根本没有必要忌惮。最近解决完银三角事务,估计三个月内他们会把重心放回国内。”   纪翘:“……”   她满脸一言难尽。   他们不忌惮她,但也不是很忌惮他。祝秋亭抢了J.r无数生意,搞黄了人家财路,现在J.r要是慢慢腾出手回国内造孽,首当其冲不就是——   祝秋亭顿了几秒,一眼看穿了她在想什么:“那不一样。”   纪翘耸耸肩:“哦?哪里不一样?”   祝秋亭垂眸望着她颈间,抬手摩挲了几下。   “区别就是分主次。如果你是我的人,他们会等我死了,再来找你。就算他们要拿你威胁我,威胁不到是其一,其二也不会轻易把你弄死。”   J.r报复人的传统纪翘听说过,绑架审讯一把好手,跟DEA探员都结过大梁子。   纪翘:“好。但我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话音刚落,祝秋亭说:“因为留着你还有用。”   “还有问题吗?”   纪翘沉默了几秒:“没了。”   祝秋亭转身朝车大步走去:“没有就走吧,我还要休息。”   纪翘声音被风推过来。   “所以,跟以前有什么不同?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他以前留在身边过的女人,是什么风格,她几乎想不起来。   祝秋亭脚步一顿,侧了侧身:“不用。”   纪翘迈开步子走近他:“哦,好。对了,你想买点花吗,白天来……”   祝秋亭仿若未闻:“过几天搬到明樾去。”   那是他市中心的一套顶层公寓,他平时基本不会去住。   纪翘:“……好。”   上车前,祝秋亭扣着车门,低声道:“他不需要花。”   要坐进车里前一刻,祝秋亭忽然被扣住手腕。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腰际已经被人环住,她把头虚埋着,没靠住,但绕过的手在他结实修长的背上轻拍了几下。   她感觉手下这具结实的身体似乎有些僵,但她没在意,又坚持了四五秒才放手,轻声丢了句节哀,才从另一边上了车。   祝秋亭过了好一会儿才坐进来。   “以后别这样。”他声音很淡。   纪翘也觉得浑身不自在,知道是越界了,嗯了一声。   司机先送他回了别墅,祝秋亭下了车,却从另一边把她拉下来。   纪翘一头雾水,却被他扣着腰抱到腾空,压在车窗上,为了平衡,不得不双手环住他脖子,有些恼怒:“祝——”   “拥抱是这样的,”他环紧怀里的人,低头用额头轻碰了碰她的,檀香木的气息若有若无,却无孔不入,钻她感官。   “肢体接触容易被人看出端倪,以后要么别碰我。”   “碰就装得像一点。”   -   她知道祝秋亭效率高,没想到他效率这么高。   不出半个月,全世界都知道祝家这位在金屋藏娇。   他以前不是没绯闻,也不是没女人,但是他本人基本跟娱乐媒体绝缘,更没有什么定下来的伴侣,现在风向却变了个彻底。   祝秋亭最近业余爱好从拍古董字画表石头,转向收集珠宝钻石了。   被胆大的记者问了,也不回避,直接一句给人带的。   问话那记者是年轻女生,入行不算久,见他不像传闻里那样阴晴不定,转手断人后路,眉角眼梢明显带了点思人的眷恋,便赶着他心情不错,开玩笑的追问了句:“帮人带啊,那祝总会收人钱吗?”   有安保要拦,祝秋亭却伸手挡了,唇角勾着笑望了眼记者:“你说呢?”   问得对方脸腾地烧了一片。   苏校黎幺林域是不同时间看到报道画面的,虽然不知道对象是谁,但是神隐的覃医生冒出来,在微信拉群发了疯:艹公孔雀开屏了?!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黎幺才回了他一句。   ?   覃远成看了眼群,5个人。   哦,原来是祝秋亭也不小心被拉进来了。   原地解散。   很多东西也确实送进了明樾,两百八十平大平层俯瞰江景,最近被新东西堆满了。   新床垫、衣柜、电视,这是大的,堆在客厅左边,没有拆封。   戒指项链衣服鞋,这是小的,堆在客厅右边,也没拆封。   整个公寓被塞满了,就不是人能住的样子。   祝秋亭门开到一半就进不去了,隔着望一眼,他关上了。   他拨通纪翘电话。   那边倒很快接了。   “喂——”   背景音吵绝,纪翘扯着嗓子说话,有些失控。   见对方没声,她看了眼来电显示,屁滚尿流地从舞池滚到外面走廊,紧紧靠着墙,语气毕恭毕敬:“我在。”   祝秋亭现在把纪翘抓回来,再从五十二楼扔下去的冲动都有。   祝秋亭:“原来你还活着。”   他这半个月出差九天,剩下几天就在祝氏,她没有来过。   纪翘:“……”   她这半个月忙着堵瞿应,她大概能猜到这警官最近会发生什么,吴扉就在国内,徐怀意估计都危险。纪翘只是想简短聊一次,毕竟他盯梢祝秋亭也盯了很久,可惜原来忌惮太多,但现在看,情况比她想得复杂太多,祝秋亭知道多少,她根本不敢想,时间又不多了,她懒得再管那么多。   可惜这警官跟她很不对头,躲她躲的太熟练。   而且瞿应空闲时竟然会泡吧,纪翘深感自己年纪是上来了,在蹦迪场所待不了太久。   现在猛地一听祝秋亭声音,尽管画风是老样子,她还是笑了。   纪翘单手环胸,倚着墙仰头,望着迷离变幻的灯光,嗓音有些懒洋洋。   “活着啊。”   “活着不还可以想你?”   纪翘咯咯地笑的好清脆,反问了一句,又不满地轻哼了两下:“好多鱼在天上飞。”   祝秋亭:“……在哪儿?”   纪翘玩手指,用肩夹着手机,声音像小猫似得,微哑低沉,不自觉撒娇似得:“不知道。”   她酒量不错,刚才喝的也不多,但头就是昏昏沉沉,不受控制,瞿应也让她跟丢了。   纪翘干脆靠着墙,滑身蹲下:“我——”   她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挂了。   纪翘看着手机,在膝头上砸了一下,嘟囔道:“这么不耐烦。”   “纪翘?”   耳边忽然有人叫她名字,话里话外沾点惊喜。   纪翘循声抬头,撑着脑袋望了眼。   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白白净净的,书生气很重,也很眼熟。   噢。   想起来了。   她指着来人,笑得止不住,手指在空中点了三下。   “前男友。”   孟景之后,这位是纪翘短暂恋爱史中的一个,脾气最好、学历最高、家庭最干净,她最配不上。   好在她也是一般喜欢,没多久就放人自由了。   “你怎么在这儿蹲着?”   他蹲着问纪翘,目光不敢往她短裙上瞟:“你……你是不是喝断片酒了?”   纪翘摆摆手:“……嗯。”   徐修然看她这样,怎么也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待这儿,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她:“走吧,我帮你打个车,送你回去。”   徐修然站在路边,很快就被事实教育了。   谁能从一个神志不清的醉酒人士那儿问出地址?   他也不能贸贸然把人往家或酒店带,传出去对纪翘太不友好了。   徐修然正纠结着,忽然被一道远光灯闪的眼疼。   他一手遮眼睛,一手赶紧帮纪翘站直。   是辆黑色宾利慕尚,停在路边。   ……准确说,是停在了他们俩身边。   徐修然心里有了预感。   等主驾驶那边下了人,男人走过来,徐修然对上他眼的瞬间,那预感便落实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但想想也是,纪翘也不可能缺。   尽管八成确定,徐修然也没立刻把人交给他。   “请问你是——?”   祝秋亭打从走过来开始,就没有一秒在看他,等徐修然开口,才掀眼皮扫了他一眼。   他本来五官皮相就浓烈,气场骇人得很,没有情绪盯人时,简直像被刀锋划过。现在上目线抬抬,平添两分阴鸷感。   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向来强烈,徐修然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往后倒退了两步,手里的纪翘也差点没扶稳。   于是顺势被人接了过去。   祝秋亭还没说话,纪翘突然在他怀里诈尸似得抬头。   看见他后,眸子都被点亮了。   她手刷地伸出去,掌心朝上,五指并拢,放到祝秋亭下巴底下。   纪翘转头看向徐修然,笑得很灿烂:“哎徐劳斯,给你介绍一下,我男人。”   在两人的同时静默中,纪翘兴奋地问出了下半句:“是不是很帅?”   徐修然眼看着面前男人神情变化,那种笑意一路延伸到眼底深处。   车大灯还打着,照得彼此都很清晰。   祝秋亭俯身将纪翘抱起,冲徐修然礼貌地颔了颔首,补齐了自我介绍:“如她所说。”   男人那张耀目面孔上,写满了无奈的柔和与骄傲。   又带着极淡的哀伤,好像实现了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愿望,连碰她的指尖都记录着明细,是宇宙从遥远星河里送来的,他的一部分。   ☆、【三十八】   【41】   纪翘做了个很长的梦。   很长,又很真实,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该不该醒来。   梦里她还在清江,最大的愿望是考到650分,等纪钺退休,就这两件。   只是一切像镜花水月的泡影,转瞬即逝。   下一个画面里,她跟纪钺终于有了独处的时间。   他们被绑架了。   纪翘活了十几年,在纪钺的放养下,不知怕为何物。但这一刻,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动弹不得,她怕了。耳朵里灌着细微凄厉的惨叫,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又近在耳边。血腥浮动在空气中,那铁锈味几乎能让人闻到一丝甜。   幸好纪钺在旁边。他轻声叫着她名字,说乖,我在这里。   纪翘心跳的没那么快了。   如果是跟纪钺一起,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命运大礼最后降临。他们都活了下来,绑架者被绳之以法。一切重新上了轨道,纪钺受了点轻伤,不到三周就回了岗位。   纪翘记吃不记打,很快将那几晚的恐惧抛之脑后。   直到那天。   她跟纪钺前一天还在吵架,他知道她跟梁越在谈恋爱,月考又退步,恶狠狠地说要惩罚她,答应她的烤鸭套餐不会带她去吃了!纪翘跳起来,说不吃就不吃,我存钱了,我明天自己吃三顿!   那是她跟纪钺说的最后一句话。   好像从这一天开始,她的人生就清楚地划出了分水岭。   她成了一颗尘土,不怕飘得远,更不怕落下。   后来她认识孟景,同样的职业,他没纪钺那样明亮、凌厉,潇洒带风,三里外就能听见他声音。相反,孟景温和,温和而有力。他将她从歧路里拖出,用了很多很多个长夜,跟她说血债不一定要血偿。跟她说法律的存在有其意义,讲了许多旧事。   孟景死了以后,她很快离开,整个清江市都在嘲笑孟家,选了个捞女,自作自受。   纪翘干了很多来钱快的工作,每个月固定时间,打三分之二到孟景父母账上。   她试图按照孟景说的那样活,可是等了很久,没人能为此负责。   纪翘只好自己努力,过程曲折,也称不上成功,只是让他们无足轻重的人死了几个。边陲小镇的深夜大地寂静,她逃走的时候,又觉得,既然没完全成功,干嘛不试着多活一天?   枪里最后一颗子弹,她本来准备留给自己。   纪翘留长头发,去金玉堂卖酒。   早晚J.r会找到她,她一直知道。   在那之前,她总得找个地方,能让她尽量延长时间的地方。   反正她已经是捞女了,不差这一次。   至于选到祝秋亭,完全是个意外。   ——倒也不算。   她第一次在网上翻到祝氏资料时,就决定了。   纪翘知道,他会留下她。   她只是没想到,会那么顺利。   -   纪翘酒醒的时候头疼欲裂。   她躺在沙发跟茶几之间,距离很窄,刚好容下一个她,水晶吊灯在她视野里晃。   她翻到沙发上,发了一分钟呆。   记忆渐渐回笼,这客厅布局,显然不是她之前的狗窝,是明樾的公寓。   之前,整个客厅堆满没来得及处理的家具,现在已经干干净净。   纪翘回忆起了很多,徐修然、他喋喋不休的问话、焦急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跟她提分手时,他漫长的安静、眼底渐灰形成对比,可以交叠的神奇对比。   还有祝秋亭。   她起身,光脚踏过走廊,在书房门口停住。   书房是推拉门,磨砂材质,透出点光。   里面有声音,不是他的。有男有女,纪翘听出来,是在开多方会议,正在讨论科盛所属子公司的收购,对方正谈到股权应对应的权益账面。   科盛。   徐家底下的产业之一。   女声确实是徐怀意的声音。   林域代表祝氏提了1.7个亿的价,如果是整个科盛,那就太便宜了,可要是子公司,又太贵了。   纪翘懒散靠着门,正在走神,门突然被拉开,她整个人靠空,一个趔趄跌进去。   被人一把接住。   祝秋亭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调平淡。   “躲外面干什么?”   纪翘反应很快:“想……一点事情。”   她指指电脑,音量放低:“你不是在忙?”   这回答不知道哪里取悦了他,男人神情有些微妙的松动,薄唇抿了抿。   “想什么事?”   纪翘想了几秒,决定道出部分事实:“刚才在酒吧遇到的朋友。”   祝秋亭沉默两秒,忽然松了手,退后一步,纪翘本来百分之七十的重量都靠着他,这一下跌了个狗吃屎。   她心里暗骂了两句,表面上还是飞速爬了起来,瞥了眼电脑,还是视频会议,现在几方不约而同陷入了死寂。   “那我先出——”   他没理她,转身走到书桌跟前,终止了会议,礼貌冷淡地改了日期。   几个小时前,网上才出了铺天盖地的新闻。   他那辆座驾车牌太显眼,又是抱着女人上车。没几个小时,纪翘被扒的干干净净。   寡妇,还是在当地名声不太好的寡妇。   会议中,他跟平时一样,开口不多,但也不走神。除了林域以外的其他几方人,本来都把绯闻当假料了,现在平地一声雷,下线前炸飞。   纪翘赤脚靠在墙边,听见祝秋亭冷不丁开口。   “徐修然,二十九岁,A大本哥大硕博,回来后在A科大任教,父母也是大学教授。”   他把电脑合上,直起腰,转身望着纪翘,饶有兴趣地勾着唇角,眼底情绪却看不分明,只是沉沉盯着她:“涉猎很广。怎么最后没在一起?”   纪翘没精力去猜他心思,顺着说了句:“嗯。没那个缘分。”   她想休息。看这天色都没亮,从酒吧回来到现在,估计没过几个小时。   祝秋亭靠着书桌,衬衫袖子卷至手肘,手臂血管线条微突,整个人氤氲在昏黄的灯色里。   听到她回答后,他若有所思几秒,低头将手表慢条斯理地解开。   “这样。”   祝秋亭迈开长腿朝她走来,绅士的站定,掌心却握住她的腰,把人压实在墙上,吊带裙在他手心褪至腰部。   纪翘试图挣扎了一次,被他摁住手腕。   “我现在要。”   祝秋亭望着她,问:“给吗?”   说的好像她有第二个选择。   纪翘低声道:“戴套。”   他漫不经心地吻她。   长驱直入进来时,祝秋亭才在她的喘息里,轻咬住她耳垂,声音磨人:“不想。”   在书房数不清来了几次,但最难捱的在小阳台。   她快被撞散了。   纪翘穿着宽大的男士衬衫,扣子全开,他几乎全身衣物完好。   夜景和她,祝秋亭都能尽收眼底。   最后一刻前,纪翘忽然在喘息间轻声开口:“你是不是——很早就见过我?”   有件事纪翘没有说过,对任何人都没有。   一方面是,她早已经失去了可以讲述秘密的对象。   另一方面是,这个秘密太失真。   十六岁被绑架那一年,她并不是一直蒙着眼。   在从一间地下室,被带到另一处的途中,她从窗上望见过一个人影。有人跪在他面前,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他虽然只是懒懒站在那儿,看着电钻穿透那受刑者的身体,但那种上位者的姿态,还有那道侧影,长久地烙纪翘心里。   J.r的灰狼没人见过,官方的画像不保真,三边专家给的不同相貌,但身高她记得是有的,一米八六-一米八八之间。   祝秋亭没说话,纪翘又短促一笑,声音低不可闻:“算了。”   他突然撤出。   纪翘身下失了力,没有朝他靠,只是下意识往后仰了,人一半几乎能到栏杆外。   祝秋亭将她拽回,把她整个人往上抱了一把,又拽过她手腕,让她掌心覆在自己右手动脉处。   那道青色纹身下,皮肤有些许的凹凸不平,她粗略一摸,摸不出是什么造成的伤。   祝秋亭看着她,风将她黑发吹乱,可还是美得毫无道理。   “纪翘,”他叫她名字,非常平静。   “我给你一次机会。”   江水悠然浩荡,月色倒影在他眼中。   纪翘听见他说。   “我这条命,你来处置。”   纪翘:“为什么?”   她的声音轻不可闻,等他回答的时候,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祝秋亭黑眸深得像潭湖,吸收一切,没人能探究深湖。   现在她看见他很认真的想了几秒,然后笑了笑。   “累。”   “我有点累了。”   祝秋亭笑容很淡,好像溺水的人终于放弃挣扎。   纪翘也想了很久,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头,在男人喉结上轻碰了碰。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吻。   “那就睡一觉。”   劫难总在,可还有一口气,也不能被它淹没了。   “醒了再说。”纪翘从他身上滑下来,唇角淡淡一勾:“我们都是烂人,从骨头烂到外面,到最后舍不得这条命的。”   她走到阳台门口,听见祝秋亭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舍得。”   与此同时,火苗擦出的微小动静钻进她耳膜。   他点了支烟,低头吸了一口,自言自语道:“我没什么不舍得。”   “如果死在你手里的话。”   纪翘回头的时候,看见祝秋亭咬住烟,领口敞开,吻痕咬痕交错斑驳,微微仰靠在栏杆上,顶着夜色星辰,这么说道。   ☆、【三十九】   【42】   弗朗西斯科与平日一样,清晨五点半起来料理一切,整座法式庄园还在沉睡之中。   麦德林地处阿布拉山谷,常年四季如春。庄园在远离市中心的南边,四周被安第斯山脉环绕,地理位置绝佳。   弗朗西斯科在哥伦比亚出生长大,做家族管家三十余年,现任亚裔主人是最省心的一位。   他沿着长廊走进餐厅,意外发现人已经在长桌旁,开始了早饭——一杯黑咖,一块烤焦的鸡蛋吐司。   男人穿着深灰色的烫金丝绸睡袍,阳光从窗格落进来,整个厅室被烘得暖洋洋的。   弗朗西斯科注意到,他吃得很优雅,眼神专注地落在电视上。   最新出炉的晨间新闻,首府波哥大的Bosa区,一幢高级住宅中,哥伦比亚警方搜出了上亿美元的现金、四十万欧元、三十五万港币。   这点钱撼动不了J.r的现金流,但要重新派人驻守、接下今年的洗钱计划,了解新换的警方人员,并不是简单的事。更何况,他不是只有一个地方要顾。   弗朗西斯科将目光收回,提醒道:“Jason,从亚洲启程的货,卡在了香港港口。”   是一批八吨的□□,对于制药公司来说,它是□□类感冒药的原料。对于J.r来说,这是制麻□□类毒品必不可少的一环。对外,J.r在哥伦比亚注册的医药公司,每年会向当地政府纳巨额的税,海关上报也是按感冒药填单。只要能绕过拉萨罗港口,来到哥伦比亚,即使遇到上船检查,也不用担心货物会被扣。   但现在甚至都无法运抵美国港口,那就两说了。   Jason懒懒散散戳着盘中吐司,早起的倦怠一览无余:“我知道,所以Wu得过去。”   吴扉是他当年亲手挑选,打造的,尽管不是最完美,应付这些事也够用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垂着长睫:“难解决的是那些人,弗叔,他们不肯开口。”   弗朗西斯科难得沉默。   银三角这一块,有对方的人并不奇怪。他们跟J.r作对不是一年两年了,奇怪的是,那些属下既不想活,也不要荣华富贵,对顶头那位一切,守口如瓶。   即使大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被滚烫沸腾的热油浇下,挣扎得半死不活时,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知道的不多,只要一点突破口。   他打开笔记本,屏幕自动苏醒,页面停留在关上之前。   那是一页简单的维基百科,亚洲祝氏。最近一则新闻,却停留在娱乐版块的一角。   Jason将冷掉的咖啡一饮而尽:“弗叔,帮我订张票。这批货我自己来办。”   -   Blue House的店通常十一点才热闹,这晚九点不到,店门口已经停满了车。   今晚有人做东。   这人不是一般人,短短半个月,靠包场买单在申城夜场出了名的人。   各店经理互通过气,姓吴的客人出手阔绰,自己不下场,只在二楼VIP区域待。   他待的场子,事都要少一些,这人青茬寸头五官凌厉,将近一米九,身边还有保镖作陪,想醉酒闹事也得掂量三分。   夜幕降临,整个一楼空间像把扇子,由中心舞台向两边延伸,分成上下两层,被酒精、音乐与荷尔蒙轻松点燃。   二楼私密性极佳的VIP大包里,非富即贵的公子哥们玩的也疯,横竖那位吴老板会买单,三十万以上的酒开了不少。作为回报,最靓丽年轻水嫩的,统统先推到吴扉那儿去。没多久,吴扉便左拥右抱,主要负责灌酒猜拳,听人吹逼,话倒不多。   吴扉乐趣不在此,心不在焉也没让人看出来。   他买过单的地方,风格、装修、功能侧重点各不同,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是祝氏娱乐业底下的分支。   这段时间,祝秋亭别说露面,吴扉手握的情报网也没能捕到他半点影子。   但没人不知道他的新闻,说跟个寡妇在一起了。   这类场合八卦更是不绝于耳,更甚者直接越过客人对上了线。   “二十七八岁,情人上位的,你没看新闻吗?啧,某些人不会还在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吧?”   “呵,是,就算她是祝总会娶她?心机贱货只能爬到床上去耀武扬威,找小报发发新闻,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   “我是不能怎样,不过比有的人好,被点过一次就念念不忘,以为祝总会来赎你出——”   砰!   忽然之间,玻璃碎裂的响声打破了一切喧嚣热闹,所有人怔然之下,回头看向声源。   吴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踩在碎玻璃上,面孔阴沉:“话那么多,舌头不要就割了。”   不知道为何,明明是恐吓的话,他的神态语气却像能说到做到似得,全场登时噤若寒蝉。   “过来,”吴扉忽然上前两步,一手拽一个,抓着头发将两个女人拖行在地上,勾着唇笑了笑,下巴微抬,示意墙角:“看清楚,那是谁?”   长发凌乱、浑身狼狈的人被拖的满腿血迹,整个人抖抖索索,声音发颤:“是……是个女……女人。”   她藏在暗影里,及踝吊带黑裙,肤色细腻漂亮,抱着胸靠坐在墙角,从头到尾没人注意过的角落。   吴扉手上猛地使了三分劲,将右手边的女人往前拉了拉,眼弯了弯:“是,原来是那位祝总的,现在是我的,听清楚了吗?!”   既然被Cue,纪翘也抬了头,迎着各异的目光,点了下头,算是自我介绍。   “我,”   她顿了一秒,看了眼吴扉手下脸色苍白的女人,决定从善如流:“心机贱货。”   心机不心机另说,贱是真挺贱的。   纪翘想起那晚,觉得自己是个纯血傻逼,竟然信了他的鬼话一分钟。   结果呢?第二天人就在一场家宴上被拍了,让某位千金抱着手臂往外走的照片,记者还很把她当根葱,找渠道发给了她,意思是价格你看着办吧,要么我就发了。   纪翘把照片放大看,千金年轻美貌,而且有双清澈纯净的眼睛,抻着脖子崇拜又羞涩地望着男人。   祝秋亭虽然没看她,整张照片的氛围依然很纯爱。   回忆了下,她跟祝秋亭的新闻照片,拍的他妈像狗血伦理剧周边,那种恶毒美貌小三即将被打的氛围呼之欲出。   纪翘回了记者一句:没钱,随便。   但最后还是没见媒体,八成是被祝氏公关撸了。   没有两天,祝秋亭就出差回了香港。   把她一个人撂这了。   按理说不该用撂这个字,但祝秋亭走之前,直接把她禁足了。   门口保镖二十四小时轮换。   纪翘有一颗野人般向往自由的心,选了个夜黑风高的夜,动手把人解决,逃出来了。   她找到吴扉,投奔了他。   吴扉当时很有兴趣,问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留她一条命?   纪翘反问他,你在申城待这么久,有挖出祝秋亭什么信息吗?他跟你们J.r的过节结在哪儿,你知道吗?   吴扉来不只是这一个任务,这是顺带一件事,但确实有吸引力。   虽然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话里可信度有几分。吴扉清楚她是演戏,她也清楚吴扉清楚。   吴扉把她带来,只是想确保她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罢了。   就算她嘴里没真话,等这两天货出港口,把人带回去慢慢问就是了。在J.r还没有撬不开的嘴。   “心机贱货?”   不知怎的,吴扉轻扯了下唇,闲适地靠坐在沙发上:“纪翘,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他用食指随意点了下她,环顾四周,问周围:“哎,你们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贱货吗?”   公子哥们玩乐耍坏可以,可在这真坏种面前,有一种本能求生欲。面面相觑后,有识相的抢先附和:“没有没有,吴哥你有眼光,是漂亮,真的漂亮。”   “对对,怎么说我也混了十几年,我打包票比她质量还高陪的真没见过。”   “吴哥,贱没关系,美就行了,是吧?”   “那这样,”吴扉转了转食指的玉扳指,挑眉问道:“送你们,要吗?条件只有一个,把她给我艹晕——”   话到最后,他的神态渐渐冷了下来。   除了纪翘面无表情,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漫长的沉默间隙,吴扉兴致盎然地欣赏着,兜内的手机铃声轻微的振动了下。   他掏出来随意瞥了眼,面上戏弄了人后的懒散还未褪去,神色一点点地冻住了。   八吨货,全扣在维港。   吴扉脸色难看到如坠冰窖,手臂青筋根根爆出,下一秒便不发一言地冲了出去。   这下换纪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背影,边欣赏边挑了桌上一瓶轩尼诗李察拎着,前后晃了晃。   “问一下。”   纪翘打破了沉默,把众人的视线成功拉了回来,彬彬有礼道:“刚刚哪几个说我漂亮?这酒可以请我吗?”   “操,”吴扉走了,被压了半场的气势也能找回来了,有个憋坏的公子哥立刻爆了:”你这个□□拎清楚一点,被人骂贱货都不敢吭一声,现在你他妈知道说话了?这酒多少钱你知道吗?摔了你妈卖一个月都不够赔的!”   这种对剩下十来个人而言,已经是完全熟悉的生态。众人暗中松了口气,看热闹的有,嬉笑劝人的有,更多的是冷眼旁观的。   在这种场合,有一个靶子敢被竖出来,所有的情绪、该被发泄的欲望,都将由那个对象负责。   纪翘没看说话那人,轻耸了耸肩膀:“我也是帮老板做事,没办法。”   她边感慨边扫视了圈,微微笑了下:“我再问一遍,刚刚说话的是哪几个,出来挨打。”   “我艹你***你**炸了!”   短暂的死寂后,有年轻的跳起来猛地抓过她手臂,还没碰到她,就被反手一整瓶轩尼诗李察砸中,对方甚至身子还没来得及拧回来,水晶玻璃瓶身回甩到墙体,只听见一声巨响,酒瓶迸裂,酒液四溅!没等那人喊疼,纪翘一把拽过对方领子,中指顺着锁骨下窝云门处扣进去,呼吸半卡断,把人直接掼在墙上,轻声道:“我都说了,谁先说话谁先挨打,怎么就不听劝呢?今天爸爸心情不好,最好给我收声。”   “啊!!!这酒你赔得起吗,今天姓吴的还没买单呢!”   有个卷发女人冲过来尖叫:“客人不付款是会算我账上的,你个疯女人要死啊!?”   “不用。算我账上。”   “你他妈知道这酒多少钱吗?!算你什么啊算!?”   卷发女头都没回,声音直发抖。   对啊。   众人想,顺便循着那道男声回头看了眼。   哦。日。   账的确能算他账上。   VIP包门半开,男人大衣挂在臂弯,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谁也没看,冲着纪翘微抬下巴:“放手。”   纪翘顿了下,松手,对面摔坐在地上。   她垂下眼,不想看他。   赶得多巧,把一颗气球在最满的时候戳破。   明明是替这人拖吴扉这些天,她受了好多气,不想忍太久的那些气。看着多不懂事,也想操他妈一次。   纪翘手被他捉过去看。   “疼吗?”   祝秋亭轻声问。   纪翘在门内门外无数道目光中,做出了完美慢半拍的反应。   “哈?”   纪翘微微探颈,满头问号飘在空中。   她知道此刻自己看起来像个智障表情包,但忍不住。   自从认识他开始,怜香惜玉这个词压根不存在,工作也好平时也好床上也好,他就没轻拿轻放过。   现在问她疼?   祝秋亭,真有你的。   纪翘并不稀得在其他人面前玩打脸戏码,更不想给人看戏,于是难得不给他面子的抽回手,蹙眉道:“不——”   她没成功。   祝秋亭没让她抽回去,借着回力把人往自己的方向带过,俯身贴近她耳廓,四个字极轻落下。像梦里落了不期而遇的雪。   “可是我想。”      ☆、【四十】   【43】   要把通过已经海事处系统监察的货截胡,并不轻松。   祝秋亭托周肆找了人,那老板是海事公司商会会长,势力辐射范围内包括港口贸易往来,他们一起吃了顿晚饭,餐厅景色很好,玻璃窗外整个维港尽收眼底。   老板小女儿也来了。   祝秋亭从不干无利可图的事,也不白白拿人的。一顿饭吃到一半,该谈的事谈完,他让利15个点,大方的令人吃惊。老板中途高高兴兴接了电话出去,一去不复返了。   他没吃什么饭,也没喝酒,靠着椅背沉默望向窗外。   霓虹灯下,江水滚滚流,货轮游轮擦身而过。   这世上美景太多,相似的也多,能记住的没多少。   准备离开时,被人揪住了袖口。   对上双我见犹怜的杏眸,在这地界,二代千金能长成这样,是上天给的好福气。祝秋亭不着痕迹地抽开手,问她什么事。   没用粤语。   千金梗了下,心里有些委屈,用不流利的普通话道,爸爸有急事先走了,想让你帮个忙,送我一下。   祝秋亭没说话,坐在那里,手里转了转杯子,自上而下,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没什么重量,但让她腾地红了脸庞。嫩的能滴下水的年纪,裙也靓人也靓,男人却兴趣缺缺地,叠好餐布压在骨碟下,说好。   出去时,天公作美,飘了雨丝,有车飞驰而过,她没看路,差点被蹭到,惊吓地一把抱过男人手臂。   两秒都没有,便被人拎开了。   “车到了。”   祝秋亭说,低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   “我叫梁美,”上车前,依依不舍的千金蔻丹搭在车门上:“吴——梁美。”   他们在很久前有一面之缘,不过看样子,他记不起来了。   祝秋亭可有可无地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车躲雨。   “吴小姐。”   车门关之前,他忽然叫住她。   失望转期待只要一瞬。   “你的项链很美。”   吴梁美听见他问,哪里买的?   她飞快报出品牌,那单词被祝秋亭轻声重复一遍,勾掉她三魂七魄。   “谢谢。”祝秋亭微微一笑:“我希望她会喜欢。”   没什么意外的,三天不到,人就跑了。   吴扉是极谨慎的人,他们间关系一变,绝不会轻易动她。这点他能确定,否则也不会给媒体放风。   他有定位追踪。   但那是饮鸩止渴,远远不够。   苏校半夜找他汇报,最近出幺蛾子的工程承包商捅了个大缺口,亟待解决。   祝秋亭听到一半,打断了他。   “事办完了。改签,改最早的一班。”   开门时,纪翘正凶神恶煞地捶人,一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样子。   祝秋亭还没到门口,只遥遥望了一眼,干脆停在那儿,看了一分钟才进去。   知道这点小伤无关紧要,还是问了她疼吗。   纪翘瞪大眼,满脸都写了三个加粗宋体72号字:你说呢?   祝秋亭背对着所有人,只有纪翘的角度能看见,他无声的唇形。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   他恶作剧般地轻勾了唇,把她猛然拉近:“可是我想。”   她乖乖地把头靠上去,用下巴轻蹭了蹭他西装,小兽讨欢心一样,用方圆五米能听见的分贝说:“我也是。我每天做梦都能梦到你。”   纪翘生了双英气凛然的眉,眉峰走势很利,底下偏又生了双多情目,骗起人来毫不含糊。   她抬眼无声扫了圈,欣赏到弹眼落睛的场面,周围人仿佛石雕大赏,满意得很。   就是腰被掐得有点疼。   祝秋亭回头望了一眼,十秒之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沉默没有继续蔓延,祝秋亭看了眼表,让她去附近四季待着。等吴扉确认完,估计会恨不得直接取他项上人头。那八吨□□不仅被卡在港口,而且海关复核已经在路上,暂时是出不去了。   “回来再跟你算账。”   他用房卡轻拍了拍她脸颊,仔细听总有点阴测测的。   不过这男人常年这样,对外人春风拂面和煦装逼,对她秋风扫落叶般冷酷,纪翘早习惯了。   刚接过卡,又听见他淡淡道:“你再联系瞿然和姓徐的,以后回家走窗户。”   这一周多,纪翘在吴扉身边,负责转移他注意力,难得没被限制人身自由,闲着没事也是没事,帮那瞿警官暗中查他朋友被绑架的地点,吴扉弄这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在内地也敢这么干,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虽然不可能弄到具体坐标,但纪翘嗅觉比狗都灵敏,缩小搜索圈围还是可以的。   除此以外,还跟之前的ex徐修然喝了两次咖啡——   准确地说,是偶遇。   知道的还挺清。   关你屁事。   纪翘在心里问候完,无奈道:“记得徐小姐吗?瞿警官跟她是半血缘,但上次他难得借了两百万现金,就是为了赎他一个朋友。”   她在那次宴会上提醒他,不要插手,不管有没有那两百万,对方都不会轻易放人。   纪翘顿了顿:“他们姐弟现在平安无事,对你会有帮助。”   祝氏跟徐家还有合作,科盛所属子公司的收购,祝秋亭给了很高的价格。   祝秋亭嗯了声,笑了笑:“跟徐教授喝咖啡,对我也有帮助?”   纪翘哑口无言。   “纪翘,”祝秋亭低头把表解下,垂着眸:“你是觉得,以后跟这类人,还有在一起的可能?”   纪翘听着刺耳。   他说过太多难听的话,但从来没有像这样,明里暗里只有一个意思:你配么?   她靠着墙,突然笑了笑:“为什么没可能?男未婚,女未嫁,我胆子大,想吃回头草就——”   一句话没能说完,就被堵了个彻底。   她被腾空抱起,失重时,两条长腿下意识盘住男人腰际。   祝秋亭摁过她后脑勺,不容分说的强势,唇舌挤进来与她纠缠,薄荷的柔凉从唇齿间渡来,纪翘挣扎着试图扭过头,又被他狠掰回来,唇角也给他咬破。   “去吧。如果你不介意我把你草原烧了的话。”   耳鬓厮磨间,祝秋亭温柔万分道。   纪翘没吭声,任他动作。   直到祝秋亭肯放过她,不得不赴约前,纪翘才整理了下被揉到腰间的裙子,低头时很专注,一下又一下,将裙角抚平,并没有目送着他离去。   “比起他,我跟你更不可能。”   “但那又怎样?我们不是照样亲吻、□□吗?”   纪翘的语气非常平淡,手要很用力才能镇定地动作。   祝秋亭背影一顿。   “你也没有得到你爱的人,”纪翘撑起身,大步走到沙发旁,启了瓶酒,倒满杯一饮而尽,胸口不住地起伏,问得非常冷淡:“你他妈是祝秋亭,你都得不到。我能吗?”   她话音一落,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摔门走人了。   纪翘独自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绷不住,用手臂盖住了眼。   这灯太刺了。   烦。   她问徐修然,有没有喜欢过不可能的人,他毕竟是修心理学的,如果能给她一点建议——什么都好,把她这颗心脏给及时停了也行,哪怕就短短一段时间。   纪翘自己选择了辛苦的童年,成日跟击靶作伴;纪钺也不反对,他工作那么忙,也抽出时间来陪她训练。   有一次,纪钺眉骨被她鞭腿开了个豁,纪翘吓懵了。纪钺安慰她,说傻不傻你——人最幸福的是什么?能洒尽自己的热血,就是幸福!继续!   希望你洒尽胸中热血,为信仰的一切。   但纪钺和课本都没有教过她,如果所信不在天堂的高塔中,是烧进地狱的火焰,方向截然相反,怎么办?   更可笑的是,在地狱中央的人,也不介意自己坠入其中。   祝秋亭极少会跟她交流祝氏的事,但纪翘看得清楚,他最近一年签的合同、谈的生意、让的所有利,都不是求发展,而是为了毁灭铺路。   纪翘狠揉了揉眼,从沙发里猛然翻腾起身,动作大到有东西被震滑到她脚边。   大衣他忘了带走。   纪翘在踩一脚和捡起来之间摇摆,最后选择了后者,随手一窝扔到了原位,反正他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   钱夹却从大衣兜内滑了出来,纪翘只好弯腰捡起。   是对折型的钱包,她单手掀开扫了眼,确定卡没掉出来,就要合上前一秒,突然觉得有点怪。   只有四张信用卡,厚度不对吧。   她重新看了眼,里夹层中有好几张照片,有一张还翘了个角出来。   好奇心害死猫。   纪翘发呆的间隙,耳边突然响起道偏冷男声。   “你真的要看?”   她扭头,是有人推开门去而复返。   祝秋亭垂下眼,漫不经心地轻笑了笑:“如你所说,得不到,就放里面了。”   纪翘身子一僵,很快又全然放松,唇角勾出弧度:“……想每天看着?”   祝秋亭嗯了声,抬手将黑衬衫最顶两颗扣子解开,让人不太舒服。   “不是。”   他挽起袖子,朝她走过来,将钱包收回,又朝她手里塞了个东西,黑眸沉沉望住她:“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在一个坑里跌两次。”   纪翘低头,是个项链盒。   “顺便买的。”   祝秋亭淡淡道:“辛苦你跟我接吻上床了。”   纪翘:……   她给了个甜美公式化的六颗牙微笑:“应该的。”   她打开盒子,拉出来看了眼,一个白金色戒指吊坠,嵌着极细小的碎钻。   还挺好看。   纪翘转着看了圈,忽然凑近了脑袋,念得慢了些:“Be—lo——v——ed?”   祝秋亭难得愣住,看着她近在眼前的侧颜,冷不丁想起来,她双眼视力5.2。刻得再小一眼看清。注意所有大小细节,坐车路过电线杆都要记下飞过去几根,还是他逼着训出来的习惯。   “这什么意思?”   纪翘微微蹙着眉望向他。   “没学过英语。”   祝秋亭面色平静道。   纪翘:……   在美国上学受教育的是鬼。   她在手心轻握了握,眉眼舒展地笑笑:“行,我收下了,谢谢。”   今晚是三月十四,还有二十分钟就过去的,三月十四。   就算是巧合,她也收下了。   ☆、【四十一】   【44】   有一次,忘了因为什么事,去了南方一个小镇。   黄昏时分,车从集市驶出,飞驰在刚修平的路上,田野从两边迅速退去。   那时在祝家不到一年,拜惨痛的训练记忆所赐,在祝秋亭面前,她选择尽量缩小存在感。   分坐后座两端,纪翘冷不丁的听见他问,从红房子开始那段路,有多少电线杆?   纪翘努力回想,在两个数字间踌躇,最后还是答错了。   他让司机倒回,重数一遍,有误差,在十以内。   那天她自己走回了镇上。   细节是一切。   决定成败,生死,决定了紧要关头,能不能寻出一条生路。   昏暗房间里,只开了盏台灯,纪翘窝在懒人沙发椅里,瘫着,在脑子里翻过许多画面,默片似得。   那人的身影也就不断出现。   跟原来不同的是,祝秋亭不再允许她跟着,像以前一样,至少还有点用武之地。纪翘偶尔去阳台,都能察觉到镜头,好在穿了内衣。   纪翘有种真在当金丝雀的不真实感。   整间屋子都被寂静笼罩着,这三天他基本在外面办事,苏校和林域占满了他大部分时间,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   纪翘才发现,人在与不在的寂静与寂静,都有天差地别。   手里轻晃着那条吊坠,纪翘凝视到眼睛都酸了,才抬腕看了眼表。   下午四点半。   他应该正在望江阁,跟徐怀意他们谈收购科盛的事。   纪翘把吊坠放回盒子,收进柜子,决定去把地板拖上第五遍。   -   望江阁。   各项条款尘埃落定后,有眼色的人及时离了场,只剩下两边的主心骨。   助理订的是景观位,徐怀意无心看风景,低头抿了口酒:“祝总……最近很忙吗?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祝秋亭笑了笑:“有吗?”   徐怀意也笑了:“可能是原来太好了,给我一种,不管别人怎么变,你总不会变的错觉。”   祝秋亭无声转了转茶杯,笑意维持不变:“休息少了,就会这样,以我为戒。”   徐怀意沉默片刻,在对方开口说离开前,率先抢住了话头,和平时有些不一样,花费了很大力气,才问出了口。   “有没有一点可能,会有以后?”   祝秋亭轻挑眉,唇边笑意一淡:“徐总,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心思重,想得多,彼此会少很多麻烦,但仅限于公事。如果爱人也是这样,人会很累。对了,你看新闻吗?”   徐怀意笑里掺了点苦涩无奈:“有关纪小姐吗的?你知道吗,我做过娱乐业,在媒体那儿也算有些朋友,知道哪些是真……”   祝秋亭轻声截断:“是真的。”   华丽的灯饰下,男人的脸色已经完完全全冷了下来。   那句话已经盘旋纠缠了他三天——   比起他,我跟你更不可能。   好容易淡忘了几个小时,徐怀意几句话又令他记起。   一直到离开餐厅,他们之间都只有沉默。   祝秋亭依然绅士,为她拉开椅子,走在她身后两步。徐怀意不着痕迹地侧头,灯光照得很清晰,男人神色分明已带几分淡漠。   出了大门后,他却忽然与她擦肩而过,不发一言、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徐怀意有些怔然,这不是他风格。   她朝祝秋亭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意识到了原因。   不远处,有个靠着机车的女人,正抱着机车头盔,盯着路灯的影子发呆。   过路有许多人在看她。因为只是站在那里,就非常吸睛。   她好像意识到,又好像没有。在她身上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米白修身毛衣,黑色飞行员外套,纯黑牛仔下一双长腿匀称笔直,蹬了双长度刁钻的骑士靴。   徐怀意定定望着他背影,祝秋亭走过去站定,纪翘回过神,抬头,跟他说了什么,下一秒男人神色微微一变,一把拽过她拉走了。   动作有点粗暴,她怀里的头盔都没抱稳,差点掉了。   很快,他们消失在徐怀意的视线中。   徐怀意站在原地很久。   方才他话里话外,都在说感情上无意选聪明,心思太重的。   可现在他选的这个,只消扫一眼,就知道是脑筋心思多活泛的聪明人。   不是不喜欢聪明人,是不喜欢她以外的聪明人。   纪翘不觉得她有多聪明,爱算计是真的。   钱要算,人要算,唯独不算未来。   她话不多,出口前都会斟酌。   只有今晚,祝秋亭问她在这儿干嘛,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却脱口而出。   我在等你。   明明只是出来遛弯兜风,不知不觉就开过隧道,到了这儿。   短暂的死寂后,祝秋亭火了。   他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气压低到想忽视也不能。   祝秋亭把她拉到停车场,塞进副驾驶,人都没绕到主驾驶座上,就站在原地,修长的手扶着车门,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了这几天以来第二句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纪翘,你什么意思?”   她抬起眼看着他。   纪翘眼睛形状生得勾人,平时有多生动鲜艳,就有多认真专注。   “我只说一遍,你听好了。”   纪翘从裤兜里摸出根烟咬着,火光从她指间飞快一闪,在昏暗中照亮彼此一瞬。   “我们试试吧。”   “虽然我没提过,不过,你还欠我挺多的。”   她拉过他右手,解开袖口,往上推了推,冰凉指腹触到刺青下的疤。   “你让我去告你。”   纪翘停住话头,掸掸烟灰,长腿落在地上,用脚尖碾开,音低了几分:“这个不太可能。但其他的,我想试试。”   祝秋亭:“试什么。”   男人声线有些暗哑,大半张面孔潜藏在阴影中。   不过纪翘也没在看他,她望着别处,挠了把头发:“也没别的,就是想体会一下,被人偶尔挂念着,是什么感觉。”   纪翘用手撑着脸颊,自嘲地轻笑了下:“他离开以后,我就忘了。”   这些年,纪翘从他那里学了太多,手、眼、脑子都快。   在BlueHouse那晚,在他进来之前,把最底下照片滑出来看过。   里面有三张风景照,还有一张莫名其妙的照片。   但纪翘认识。床单花色她熟悉,手臂是看不出什么,不过无名指的指甲劈了,是那时候抓他背抓的,这个她也记得。   祝秋亭教过她,能等到万无一失,就等。   命中目标最准的人,是最能熬的。   这是纪翘的天赋。   可如果,那意味着命运劈头盖脸扔进手里的武器,用来对抗这操蛋的命运。   那她的天赋,可能还有祝秋亭。   为他,声色诸境里,与神有所祈。   ☆、【四十二】   【45】   她怎么样?   那年苏校去老宅送东西,冷不丁听见他问。   问的是给祝缃补课的家庭教师,破天荒撑了三周。   她们就在客厅。祝缃耷拉着脑袋,服服帖帖。   看着挺聪明。   苏校看了几眼,下了结论。   正是黄昏时候,现在想起来也是个奢侈而平静的下午。   她的影子拉在地板上,镀了层很淡的金光。边讲着题,偶尔会抬头扫一眼他这边。   苏校说的挺对,她是聪明人,长了张不会轻易吃亏的脸。常常沉默,沉默背后,总藏着许多意味深长的探究,看着不好蒙骗。   纪翘喜欢观察他,却不喜欢让他发现。   还是第一次,她仰头望向他,眼神平静的像月光下的深湖,深处却涌着一团火。   祝秋亭很熟悉这眼神。   无数人在他身边来去,那些欲望或直白或迂回,就在眼底。无论藏不藏,都明晃晃。   有些人要财,有些人借势,有些人看他是好风,希望好风凭借力,送己入青云。   她也是。   唯一的不同,是她要他。   祝秋亭望着她,扶着车门的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纪翘,你知道你他妈在说什么吗?”   他语速比平时要慢一些。   “知道,”纪翘笑笑,微屈起左腿,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睛一直盯着他:“意思就是,从现在开始——”   她在脑海里搜刮一番,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略略后仰,挑开副驾驶身前的手套箱,从里面摸出把SIG P229,握着枪口递了出去。   “就算你朝我开枪,我也当你是走火。”   纪翘怎么也没想到,初中时用过的非主流签名,有一天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说得这么真情实感,还拿着真枪。   大概是太像傻逼了,男人脸色看上去……   不大好。   因为很快,他下了她的枪,掉了枪口对准她。   “你要真想死,不用那么麻烦。”   祝秋亭说。   纪翘盯了他半晌,失笑:“你真来啊?”   “那来吧。”   她摊开手,目光涌动着柔和颜色,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我是累。”   纪翘冲他笑了笑:“活着累,喜欢你也累。”   “比跑武装越野累很多很多。所以我就想,跟你商量一下。”   “实在不行。以后,我们俩,”纪翘咬着烟,试探地看了他一眼,靠近左右手的食指,提出了今夜最有建设性的一句话。   “那个,骨灰葬一起,行吗?地方你定。”   振聋发聩。   祝秋亭失语良久,甩手把枪扔后座,把人踹回副驾绑好安全带,坐到驾驶位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出去那一瞬间,纪翘脑海里仅存的想法是,操,迈巴赫Landaulet有屁用,差点把她甩飞。   祝秋亭像到了爆发的临界点,纪翘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决定奉行沉默是金第一原则。   纪翘掰着指头,漫无目的的瞎想,人生中难得告白失败一次,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这条路不是回明樾的,他好像越开越偏了;不会真要灭口吧;男人怎么都这么反复无常?啊,好想开窗吹风;今天的月亮真弯;这车也不算一无是处,真跑起来还蛮舒服。   中途,祝秋亭手机还响了一次,响到快自动挂断了,他才扣上蓝牙接起。   纪翘趁势瞟了他一眼。   不到三秒,就听见祝秋亭说:“滚。”   没等那边回答,他把蓝牙摘了,扔出窗外。   纪翘:“要去哪儿?”   他再开都能开到附近崇岛了,现在都快午夜了,整条街都见不到几辆车。   祝秋亭单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只手来点烟咬着,专注盯着面前夜路,像没听见她说话。   任沉默蔓延许久,他才在黑暗里扭头看了她一眼。   他什么都没说,但那个眼神已经足够构成答案,那是非常直白的掠夺和□□。   纪翘看明白了,抿了抿唇,把玩着手指,问得十分平淡:“祝秋亭,承认有一点喜欢我,有那么不堪吗,还是世界末日?或者你想说,照片是别人塞到你钱包里的?那天你让我删的——”   她话音刚落,一个急促的刹车,差点给她甩出车窗外。   “靠!”   纪翘头咣地磕在前头柜子上,清脆的要命。   祝秋亭抬手,扯松了衬衫领口,还没说什么,纪翘的手机就不要命地响起来。   她盯着他,没准备接,结果他松了安全带,俯身靠过来,从她裤兜里抽出手机,滑到了接听,手肘搭在窗沿上,深深吸了口烟过肺,吐出来的烟很淡。   “小翘,你之前问我的事,我现在有答案了——”   徐修然。   纪翘脸色微微一变。   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现在。   “她没空。”   祝秋亭垂着眼,面无表情:“有什么等我们做完再说。”   他摁断通话,直接关了机。   “我们是可以试试。试试看,我是喜欢你,还是喜欢,”   祝秋亭解开袖扣,压根没有看她,放慢语速,慢条斯理道:“操|你。”   Landaulet轴距比一般车长很多,后排空间也更宽敞。   纪翘被他拉去后座,近在咫尺的吻落下之前,她也望进他眼里,轻声开了口。   “好。那我也再试试,看是之前喜欢的人行,还是你行——”   她……(此处被锁)。      ☆、【四十三】   【46】   祝秋亭把车停在人工湖附近,湖边月色高悬,夜色浓得化不开。   纪翘跨坐在他身上,没动几下,后脑勺便被他牢牢扣住了。   男人喉结动了动,黑暗中无声地吻住她。   她没有抵抗,没有抵抗的心情,也没有抵抗的力气。   纪翘在拖地的时候,悟出了一件事。   她在意的,在意的不是徐怀意跟他在一起吃饭。   他们平等的坐下,那姿态像,可以随时并肩而立。   当时她烦躁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想像现在这样。   祝秋亭心硬,哪都硬,只有嘴唇和指尖是软的。   他的手温度偏凉,顺着毛衣握住她腰线,用力掐了一把。没有多停留,很快沿线而上。   纪翘外套早就不知所踪。   不过祝秋亭也没好到哪去,今天纪翘效率出奇地高,宽肩窄腰,男人半卧在那里,腹肌被她碰一碰,下意识咬紧后槽牙,全身肌肉绷得死紧。   所有细微的变化,她感知的一清二楚。   祝秋亭把人往上推了推。   她是要化在祝秋亭手心中的一摊云,散成一缕一丝被抛向天际。男人也没好到哪去,两个人紧贴着彼此,好像这世上除了这片刻的温存,再没有任何值得眷恋的。   纪翘难受,便撑了下他膝头,还没来得及上下其手,动作如按了暂停键般顿住了。   他以前……有时候甚至最后衣衫都是完整的。动作深重,让她元神都散掉,腾不出意识和精力。   纪翘自己身上永久性的疤痕不在少数,遍布四肢全身,有早年训练的痕迹,有后天造成的伤,只有腹部基本没有。在任何时候,保护脏器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但他有很多。   纵横交错,枪伤刀砍,五花八门。   纪翘愣住。   这男人身上,从前最大的标签无非四个字,得天独厚。   祝绫的幺子,借其庇荫,早年不会缺保护祝九的人,后面他成了祝秋亭,更不会缺。能为他挡子弹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伤不是一朝一夕能造成的。   “能不能专心点?”   男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心事,只沉声在她耳边问。   “不是要看看,谁行么——”   祝秋亭唇角挂着温度偏冷的笑意,低低道:“那就好好记着。”   ……   ……   ……   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沙哑地问:“谁行?嗯?”   纪翘扭头,狠瞪了男人一眼。   “你,你你你!行了吗!?”   男人都他妈什么几|把玩意,小气巴拉的。   祝秋亭笑了笑。他能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如岩浆般奔腾,身下人是他的咒与劫,也是他的爱与甜。   活色生香。   他算是明白了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五感通明,在这一方狭小空间内觉察到,早春这才算是踏过山高水远,借温柔乡,在他命里降落了半宿。   -   纪翘在日出后二十分钟醒来,醒来还是在后座,晨风把她吹醒了,身上裹着件大衣。   她听见主驾驶的人正低声同别人讲话。   “……他有意见,你让他直接来找我。我从来不强人所难,只要跟祝家债能两清,桥归桥,路归路——”   “祝秋亭。”   纪翘无意识地叫了声,声线微哑。   男人迅速回头看她一眼,挂了电话。   “醒了?我要去一趟A市,你想去就近的酒店还是回市里四季,”祝秋亭把腕表戴好,想了想又把之前那把SIG P229摸出来,回身扔给她:“拿上。”   纪翘轻松接住,抱在怀里,整个人还没完全清醒,说话都慢半拍:“明樾为什么,不能回?”   祝秋亭看她一眼。   纪翘想了想,抵着额笑了,拖长音:“噢——对,你,把吴扉的货给端了,是找了海事公司那会长帮忙。”   他做事不会给人留后路,那八吨□□进海关复查流程,要弄回来很难。吴扉挽不回损失,自然会来找始作俑者。纪翘跟吴扉打过交道,手段阴毒,能避则避了。   这种时候,不回常住地也是为了安全。在私密性极高的民宅里,尸体凉三天都不一定有人发现。   祝秋亭望着她,似乎在透过她看着什么。   纪翘看看他,低头看眼自己,警惕地默默拢紧大衣:“我没力气了。”   祝秋亭忽然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纪翘一顿,视线下意识落到他手腕。   “很早。”   她说。   “有一次,在酒吧包厢,中途你被人叫出去那次。”   在某些方面,纪翘跟祝秋亭很像。他们靠野兽般的直觉捕捉重点,在分析之前已经抵达终点。她当时只是觉得很熟悉,他压下来吻她时,顺序,感觉。看到动脉处的青色纹身后,纪翘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只不过,她不是喜欢回头看的人。   她永远都只盯前方。所以如果没意外,她并不打算告诉祝秋亭。   老实说,纪翘也对当时他为什么出现在那儿,半点兴趣都无。   “行。”   祝秋亭说,硬朗的眉骨被晨曦金光细致勾勒,淡然的和昨夜判若两人。   发动车的时候,他又道:“以前我在英国LSE读过博士。”   “Engineering science。(工程学)”   车驶入清晨的街道,后座纪翘沉默良久,径直道:“你是想让我夸你英音漂亮”   “很标准。可以吗?”   她连本科都没考,祝秋亭这一出是哪一出,纪翘搞不懂,而且火很大。   一路烧到酒店门口。   “祝总,您不是要去A市吗?走好。”   车停在四季门口,纪翘下车后探头彬彬有礼道。   祝秋亭瞥了眼门童,熄了火,下车,要笑不笑地上下扫她一遍:“装不熟前,你要不要考虑,先把那些痕迹遮一下?”   纪翘闭了闭眼,默念气出病来无人替。气出病来无人替。   “先进去等我”   祝秋亭:“我去办点事,飞机是下午的。”   纪翘颔首,转身飞快闪人了。   进了大堂,还没来得及Check in,却先被人一把拽住了。   如果不是纪翘重心稳得快,她能给地板原地拜个早年。   她抬了抬头,没看见人。   低头垂眸,一张漂亮精致的小脸撞进视线。   “你叫什么名字啊!?”   对方穿着首饰都价值不菲,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写着三个大字,宠大的。   纪翘轻松挣开她,挑眉:“你哪位?查户口的?是警察麻烦出示证件,不是的话,”纪翘右手在空中虚拨两下:“起开。”   “你……”   吴梁美刚起了个头,目光落到她胸口的吊坠上,如遭雷击地愣住了:“你——”   纪翘被她挡在前面,周围已经有目光扫过来,搞得好像她欺负弱小一样。耐心很快见底:“你有话快说,你了半天,复读机成精了吗?”   吴梁美记得清楚,上次在维港旁餐厅门口,祝秋亭夸她的项链好看,还说要给谁买。她父亲帮他那么大的忙,难道……不应该是回报给她的么?限量款怎么会在这人的脖子上?   这次从港城北上,吴梁美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祝秋亭。   本来还觉得巧,到了没多久,隔着道玻璃看见他的座驾,结果却下来个高个女人。   “你跟祝总是什么关系?”   吴梁美稳了稳心神,告诫自己不能跟这种没有教养的人过不去。   她高贵典雅的姿态把纪翘逗笑了。   “你猜。”   纪翘发现,逗这种喜怒哀乐浮了薄薄一层的人,还挺有意思,勾唇温和笑道:“哎,算了,不逗你了。我就是他未来孩子的妈。”   吴梁美:“……”   吴梁美:“???”   纪翘不说这话还好,这么一发言,吴梁美悬着的心反而落下了。   他绝不可能和这种妖艳女人有什么交集。   吴梁美正要说话,忽然敏感地回了头,杏眸里闪过惊喜,下意识拉住男人:“祝——你来了?”   祝秋亭去了趟礼品店,刚进大堂就被人抓住袖口,他看到纪翘也在,便停住脚步,不动声色地移开手臂,礼貌淡漠道:“您哪位?”   吴梁美:………………   她转身小跑着离开了,也不知道去干嘛了。   纪翘抱臂看热闹,笑还没出来,被祝秋亭扫了一眼,迅速收了回去。   “腿长那么长是用来乱跑的”   祝秋亭蹙眉:“那打断算了。”   他语气一般,但递过来的东西看着还挺像回事,是个藏蓝的长方形礼盒。   纪翘自动屏蔽他说的话,接过东西看了眼。   钢笔。   祝秋亭:“我看你对知识挺渴求的。我不在的时候,没事多用用。”   纪翘瞪眼:“渴求?什么……时候?”   祝秋亭勾了唇角,眼底很冷:“徐先生A大本哥大硕博,你记得不挺清楚?”   纪翘反应了几秒:“啊,徐修然吗——”   祝秋亭看着她。   纪翘及时收声,笑了笑:“好,那我写什么呢,您指导下?”   他拉过纪翘手腕,垂眸,食指指腹在她掌心中间划字。   三点水。一撇一横。   ……   非常清晰的两个字。   活着。   累了也给我活着。   纪翘握了握手心,没说话。   祝秋亭率先放开她手腕,淡淡发了话:“滚吧。”   纪翘低头看着那暗蓝的盒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笑了笑。   “那撑不住的人,掉到悬崖底下了,他们也得继续吗——”   祝秋亭上前两步,抬手系上她深色外套的扣子,慢悠悠的,一颗又一颗。旁人一眼望过去,简直是男人姿态懒散地在挑逗。   “我会接着。”   他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道。   祝秋亭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但他好像——   需要她在身边。   纪翘弯了弯唇,胆子极大的勾过他脖子,亲了一口,好响亮一声。声音都亮堂含笑:“好。”      ☆、【四十四】   【47】   四月,春寒料峭。   在A市坐镇的苏校等了大半天,等来了误机的消息。   离会议开始只有一个小时。   他的顶头上司发来短信,短短两行字,信息量致死。友情提示他,这次收麻烦债由苏校来完成,跟资方的会议他也先顶上。   私人飞机也能误?之前航线没批下来,坐红眼航班也没见他多耽误一秒……   苏校算是见识了,扯淡这事,端的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林域从申城飞过来帮忙,落地后就一句,最近没事别去找他。   苏校逼问半天,林域才瞥了他一眼:“有几吨麻黄的货在维港被祝九截了,那边的。吴扉在国内,目前为止都没动作。这时候能乱走动?”   苏校:“噢。”   苏校:“哎。不是。祝缃现在不是在私立住宿吗?暗中多派点人手,不行吗?”   林域把行李箱一脚踢进办公室角落,面无表情道:“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的。姓纪的还在。”   -   敏感期,明樾不好再去住,以防吴扉动作。   纪翘虽然不太在乎,也不喜欢住酒店,但祝秋亭走之前把她拎过来,她也没再说什么。   明樾有一点不好,楼层太高,一整层一户人,要是有什么动静,根本跑不脱。   祝秋亭看上去随心所欲,实则万事都会在心里滚过几遭,前因后果推演明白了,细节上都谨慎上心。   纪翘学来了他这一点,打开综艺当背景音,盘腿低头认真看酒店消防平面图。   时针跳过八点半,敲门声忽然响起。   纪翘走过去:“谁?”   没回答。   反正门上挂着安全链,她也没耐心再问,一把拉开,蹙眉:“聋吗——”   话头戛然而止。   祝秋亭黑眸平静垂望:“你说什么?”   纪翘微笑:“我说大家都是龙的传人,必须开嘛,就,缩略了一下。”   祝秋亭唇角轻牵了牵,垂眸扫了眼安全链。   纪翘赶紧拨开。   “你不是晚上的航班吗?怎么?”   祝秋亭:“取消了。”   他脱下西装外套,视线在她身上很快扫了一圈。   全黑吊带丝绸睡衣,面料光滑,极贴她曲线,昨夜的痕迹不少都没消,白皙的胸口显眼的要命。   纪翘对他这个简单的回答明显不满意:“那改到什么时候了?明天吗?”   祝秋亭松了松领口,倚在墙沿,壁灯从侧面打过来,照得男人姿态散漫又性感。   “听你的意思,很遗憾我没有走成?”   纪翘站得笔直如松,正气凛然,目不斜视。   “我是担心你的事受影响。”   祝秋亭目光从床上的薯片酸梅,滑到静音的综艺节目,又回到她身上。   她不开心他不爽,她开心了他还是不爽。   这才几个小时,已经乐不思蜀。   纪翘用余光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大脑已经飞快运转起来,借口这个东西,要找的不漏破绽,让人满意,也不是个轻松活啊。   “过来。”   祝秋亭说。   纪翘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小心谨慎,刚靠近他,就被拽着手腕拉了过去,整个人俯下身去,轻靠在她肩窝。   “我走多久?”   纪翘伸手腕瞥了眼表:“……五个半小时。”   祝秋亭揽着她腰的手紧了紧,他手心偏凉,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抱她,却渐渐生了温度。   那一声轻不可闻,但就在她耳边。所以她听见了。   “怎么能这么想。”   即使天天亲吻,日夜□□,把你揉进骨血,也还嫌不够。哪怕你的爱只朝我倾斜一点,夺目秘境就铺天盖地向我显现。   纪翘僵了一秒,下一刻立刻环住男人劲瘦有力的腰,淡定挑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奖励你——梦见我。”   祝秋亭埋在她肩头,低低笑了笑。忽然直起身,单手穿过她柔顺的长发,托着她后脑勺吻了下去。   不激烈,但温柔细致,慢悠悠。   纪翘还不够见多识广,所以在命里碰到的人事物里,这个吻能排前三,排到十七岁夏天玫瑰色晚霞之前。   -   祝秋亭半夜还有一个视频会议,所以没有继续下去。   纪翘继续盘腿看综艺,是把各种类型的艺人凑到一起,摸爬滚打的比谁体力更好。   祝秋亭洗完澡出来,换深色浴袍,坐在单人沙发椅里,拿了把刀削苹果,苹果皮很久没断,刀刃薄又快的划过,没多久一个完整苹果就出来了。   “哇,削的漂亮。”   真诚的感慨从左边飘过来。   祝秋亭没理她,小刀转了个方向,切起块来。   “刀功真好,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祝秋亭唇角一勾,抬眸看她:“更好。”   纪翘脸刷垮了。   “我饿了。”   祝秋亭瞥她一眼:“吃这个能饱?”   纪翘抱着枕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再次猝不及防地意识到他是她的。   她懒懒地歪着头,眉眼慵懒带着股雾气,哼了声:“再看看你,就饱了。”   祝秋亭难得梗住:“……你还真是有出息。”   纪翘耸耸肩:“谁让我喜欢你。”   祝秋亭:…………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种直球真的砸得他头晕。   “你以前——也是这样吗?”   中间有三个字,太轻了,又一带而过,纪翘没听清:“以前谈……什么?”   祝秋亭凝视了她几秒,尔后垂下眸:“你听错了。”   “过来吃。本来就是你的。”   他用纸巾拭了拭手,但还是有些黏黏的甜意留在指间。等会儿有跨国视频会议,祝秋亭有轻度洁癖,起身要去洗手间,却被人一把摁了回去。   “切都切了,一起尝尝。”   纪翘说。   她用银叉扎了块苹果,咬在齿间一半,俯身把另一半送他唇边。   祝秋亭望着她,眼眸渐暗。   苹果是清甜的,汁水溅在唇齿间,充盈着果香味。   “我喜欢过很多人,”纪翘直起身来,把腕上表解了放在圆桌上,弯着眸笑了笑:“但我不会跟谁分苹果吃——你开会吧。”   祝秋亭虽然早就知道他完了,但望着她懒散修长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其实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他会完的有多彻底。      ☆、【四十五】      【48】   灯要暗些,才能看出来这间八十平套房位置好,景观好。   落地窗恢弘一整扇,镀膜材质,看得见外面,窥不到里面。夜景流动变幻,云显得也比平时清朗些,车水马龙是条飞舞灯带,钢筋铁骨的高楼大厦破空而立。   景色一好,人谈情说爱都有气氛。   就算各坐一端,各忙各的,也跟自己待着不一样。   “结束了?”   见祝秋亭点头,纪翘适时给出了提议:“那做点正事吧。”   到底是看眼色的高手,又有情人的默契。   祝秋亭悠悠合上电脑,虽然桌面早就休眠。   “好。”   纪翘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干脆,有点诧异。   他非常讨厌被打搅休息,曾经苏校带着最紧急的文件,大半夜去祝宅,硬是把门敲开了,开发案签了,苏校的年度奖金也飞了。   她没想太多,从床边一跃而起,冲到了隔壁,把什么东西拖了出来。   祝秋亭有不好的预感。   长方形的,装在礼品袋里,有点分量。   纪翘蹲下,把袋子一扒,露出庐山真面目来。   火车轨道。   纪翘:“T&F家的。我下午在附近店里看到的,这个单元是最后一组。”   她语气里明显藏着自豪,姿态神情却出卖了她。   辛苦一年种出全乡最高葱王的老农撑死就这样。   祝秋亭:……   实在忽略不了,沉吟几秒,他问:“你想让我夸你吗?”   纪翘愣了愣:“不是。”   她何等敏锐一个人,瞬间反应过来。   这是祝秋亭,顶级会所入夜时分,懂放松也舍得一掷千金的人。   他们对午夜正事的理解,肯定是分叉了。   纪翘发现的确难开口,说陪我搭会儿吧?还是陪我玩玩吧——把他当做小学生么?而且上次她提到无聊时喜欢搭这个,他说她真是闲。   祝秋亭手肘撑着椅把,似乎是短暂地陷入沉思。   “不是,就,想给你看看。”纪翘说。   她埋头把袋子拉过来,给它重新套上。   祝秋亭起身,迈开长腿,从她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带起的细小风流让纪翘难堪到耳根烧。   她明明不是心窄的人。   “换个衣服,现在的不方便。”   祝秋亭脚步没顿,撂了一句。   他换好家居服,在纪翘身边盘腿坐下,把大盒子拉过来拆了,拆着拆着就笑了:“有配积木,可以搭信号站。”   纪翘轻嗯了声。   拼搭轨道没什么难度,就是需要点耐心。   她以前烦心,孟景就会扔给她一套这个,纪翘能装了拆,拆了装弄一整晚。   做隧道,拼交叉路口,搭信号站、加油站,做路口指示,放小房子。   这是她的流程,她没分享给任何人过。   拼到路口的时候,祝秋亭接过她手上一个零件,淡淡道:“他以前陪你装了很多次。”   纪翘判断出这是个问句,但还是确认了下:“孟哥吗?”   祝秋亭低头接轨,没说话。   纪翘唇角轻勾:“也没有。没很多次,就偶尔,他不是工作忙么,他们队长找他找得勤,我就一个人拼。但都是他买的。”   祝秋亭:“买了很多?”   纪翘:“那也没有,就五套。但是有套塑胶的,是他跟小学生抢回来的。”   她想起那场景,忍不住笑了笑:“还被人妈骂了。”   祝秋亭没再继续追问。接下来只有两句话跟她说,把这给我,把那给我。   纪翘反应过来,手上搭着,视线在他身上停着,明目张胆得很。祝秋亭也没抬眼,任她观察。   祝秋亭是很能藏事的人,一般人打眼望过去,根本没法从面上窥到他心情。   但纪翘是谁,他心情是晴是阴都观不出,也不用混了。   纪翘递了块隧道主体,不经意道:“但我喜欢搭这个,跟孟哥没关系。”   祝秋亭依然没抬眼:“嗯。”   纪翘:“是初中的时候,有个隔壁校的学弟跟我说的,这好玩。”   祝秋亭看她一眼。   纪翘继续老虎头上逆毛,回忆的颇有几分感慨:“当时我去比赛,受伤了,有段时间什么都看不清。老师组织人下课来照顾我,帮我念课文什么的。不过她们忙,把活推给外校朋友,中间有段时间来个学弟,温柔,有耐心。”   祝秋亭笑了笑:“那他人呢?怎么不陪你来搭”   纪翘挑眉,笑得无辜又坦诚:“没——他主要跟我说,搭火车轨道就像造个新世界,你要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负责,让它运行流畅,合你心意。要是随便放弃,看它断在半截,心里不舒服。”   祝秋亭沉默几秒,忽然轻笑了笑。   “你好哥哥好弟弟挺多的。”   纪翘点头:“这倒是。我挺幸运的。”   祝秋亭把模块扔她怀里:“累了。自己搭吧。”   纪翘在不要脸这点上向他积极学习,并且发扬光大。   他从她身边走过时,被一把抱住了腿。   纪翘仰着脸,抬了上目线,无辜又耍赖,狡黠一划而过。   “运气不好也没有今晚呀。”   陪的人对了,才叫运气。   纪翘的话要拐三个弯才能听懂,祝秋亭虽然不需要三个弯的时间,可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他立在原地几秒,在她要放手的时候,忽然转身,又俯下腰来,扣过她后脑,吻住。   温热的触碰与吮吸持续的时间很短,也含着眷恋。   而且,划算得很。他还是坐下,陪她拼了整个下半夜。   -   A市是靠近清江的三线城市,祝氏分部选址的时候,选到了郊外。   跟黎幺这种刀尖上狂舞,时不时在A股飚一把过山车的不一样,苏校喜且只喜欢投资安全的不动产。   他在A市的别墅离祝氏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就能到。   众所周知,办公室离家近是好事。   但也要看什么时候。   替无良老板工作了一整个通宵后,还要被下属敲门吵醒,那就是两码事了。   苏校从床上咬牙切齿的爬起来,想杀人的心在点开屏幕那一秒碎了。   他低头看了眼表。   六点四十五。   他入睡五十分钟。   对啊。   这时候对方根本不应该在这的。   门外的人突然抬了抬眼,望向监控摄像头。   ——我数到三。   苏校会读唇语,这四个字配上和颜悦色的神态,简直就是死亡宣告。   他赶紧把门打开。   “怎么……”苏校打开门,看到男人活生生在眼前,确认不是做梦,话差点打结。   “怎么这时候来——”   外界只道这男人身边只是多了个女人,跟以前没什么差别。   只有祝家最早跟他的人清楚,他在内部找人,确定了关系,还愿意昭告天下,意味着什么。   这时候都能放弃软玉温香,千里迢迢赶来,苏校对祝秋亭油然而生出一种敬佩来:这种拿搞革命的精神做事业,反正他是做不到。   祝秋亭没跟着他进屋,倚着门框,开口第一句话,过问的并不是昨天,他委托苏校跟资方开的会。   他问的是:“报警了?”   苏校脚步微顿,尔后转过身来:“你知道了?”   祝秋亭:“我不知道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这种事也可以瞒着我。苏校,你长本事了。”   他的语气听着并不重,甚至有些云淡风轻,但苏校在常人前的冷峻气场全数卸下,后背出一身细汗。   苏校两臂贴紧裤缝,站得笔直垂首:“没有。被他们带走的是明寥,是能以祝氏员工被绑架为由报警,但我跟林域商量以后,觉得没有必要,已经调了人手来A市,现金流还要周转几个小时。他们平均四个小时来一通电话。”   昨天半夜得知这件事,苏校只用了五分钟,就决定暂时不跟他说,至少等这一天过去。   A市的HN工厂被烧,当时的负责人就是明寥。他是年轻,但二十一岁时祝秋亭已经能顶起祝家。   祝秋亭没说过,但苏校清楚,那场大火里丢失的资料有多重要。   那以后他一个月没睡过整觉。   这事还在漫长的善后过程中。明寥现在被绑架了,绑匪那边要820万赎金。   拿出来不是难事,但对方要现金。   祝秋亭扫他一眼:“820,这数字,你不觉得耳熟吗?”   祝秋亭没耐心耗下去,挥了挥手:“去备车,结实点的。”   苏校站了几秒没动,脸色纷呈变化。   数字分开一提,他突然觉得耳熟。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   维港的货,被扣的8.2吨□□。   吴扉。   他想找的根本不是明寥。   是祝秋亭。   苏校开车,男人在后座开了录音给他听。祝秋亭凌晨四点收到的。   背景音被清的很干净,明寥的声音很清晰。   一声叠过一声的惨叫,少年人年纪毕竟不大,间隙还腾得出嘴来把吴扉从祖宗十八代骂下来。   他收到的地址在东郊,苏校别墅在西郊,开得开一个多小时。   祝秋亭开了车窗,垂眸点了根烟,烟雾很快散出。   “吴扉能上位,是因为撬嘴厉害。除了不敢动DEA,其他人,在他那儿能撑过两天的很少。”   苏校没说话。   祝秋亭跟平时不太一样,他懒得解释。反正祝家上下都拿他话当圣旨。   他从后视镜里小心望了一眼,正对上一双黑眸。   淡漠,寡言,漫不经心。   祝秋亭虽然嘴角常带笑意,眼睛却总出卖立场。   他总是让人觉得,虽然被望着,但自己根本不在他眼里。   “你觉得,”祝秋亭停顿一瞬,干脆的下了结论,是连反对都杜绝的语气。   “明寥不值得。”   时间拖一拖也没关系,无需为一个犯错的人,打搅他。   “苏校,”祝秋亭靠着椅背,从后视镜里能望见他微抬的下颌,姿态疏离又凌厉:“如果那是你呢”   他的人,要怎么处置都容不得外人插手。   就算是祝家养的一条狗,死也得埋在他知道的地方。   -   “抱歉——”   九点半,纪翘终于睡醒,准备去吃早饭,结果出房间不看路,撞个人仰马翻。   “没事没事……你的吗?”   对方是推车经过的服务员,温和好耐心,帮她捡起来纸跟笔,无意瞥了眼纸上内容,挑了下眉:“Atopos?”   纪翘接过道谢:“麻烦。你听过吗?我没查到。”   客房走廊光线很暗,服务生个子高,纪翘看不清他轮廓,但听见对方笑了笑:“小姐,这不是英文,是希腊文。”   纪翘捏着便签:“噢,那是什么意思啊?”   “Unreasonable。”   不切实际?不可理喻?   不管是哪个意思,都有点出乎纪翘意料,他在后腰处这个纹身,她看了几遍才看清。一早上起来,祝秋亭已经走了,纪翘坐那儿根据回忆写出来,还以为记错了。   但纪翘没再关心这个,她蹙了下眉,抬眼试图看清服务生的脸:“谢谢——”   他的声音、语调,纪翘莫名觉得熟悉。   但服务生却推着餐车,掉头离开了。   走了几步,这背影又停下,轻笑了笑:“如果是别人送你的,小姐你很幸福。”   “Atopos在希腊文里,意思是超越理智,独一无二,无法归类到任何范畴。”      ☆、【四十六】   【49】   南美当地毒枭势力盘根错节,J.r能在麦德林站稳脚跟,触角伸及亚洲,靠的从来不是运气。   吴扉这三十年来见识了太多聪明人,但无人能出灰狼其右。   这次回中国前,他提醒吴扉,避开祝秋亭。   被他盯上,你会吃亏。   八个字太轻描淡写,吴扉并没往心里去。   为了这批□□,他提前三个月开始做准备,打通了所有关口,渠道完全合法,怎么想都没有任何理由失败。   除非毫无理由硬拦——   祝秋亭就做了。不仅做了,一封信息发双份,J.r总部和吴扉手机同时收到。   货在我这里。   三十年前,维港港口势力,四分划在祝绫手里。   祝绫底层打拼上来,笑面虎又是人精,这一秒笑吟吟,下一秒就能在你饭里下毒。但跟港英政府关系打得牢,眼光准得要命,步步都踏对,没人要跟他对着干。   祝秋亭与他截然不同。   他要挡谁的道,一向简单,直白,凶恶。   吴扉憋了口气,终于能回敬:人在我这里。   祝氏和祝家是明暗两面,走的路迥然不同。但明寥是很特殊的存在,他两边儿都沾。   从小就在祝家长大,脑子灵光好用,读完书就进了祝氏,没两年就在A市挑了大梁,HN工厂也在他手下。在他手下发展壮大,也在他手下烧毁。   自那时起,明寥就不知所踪。   没人过问,人们以为他死了,祝秋亭做得出。但他其实从来没出A市,一直忙于恢复从档案室里抢救出的资料。   明寥脑子好用,四肢却不大发达。吴扉十年雇佣兵出身,动他易如反掌。   吴扉带人在西郊的废弃仓库等他,等到快正午,下属说人来了。   话音没落,仓库半掩的卷帘门被刷地拉起。   这地界是吴扉特意挑的,两个好处,一人少,二视野开阔。仓库内部有两层,半包围的结构,二层布置了火力。   在门被拉起的瞬间,M40A7的枪口无声安静地对准了门口。   男人从逆光里大踏步走进来,如入无人之境。   整个仓库一楼空之又空,水泥地粗粝,浮动的灰尘肉眼可见。   吴扉背靠二楼栏杆,手肘侧撑着,点了根烟。   一个人来?谁他妈信。   吴扉让下属去周围探清,没准备现在理他。反正已经把能叫的打了个半死,丢去房间关起来。   祝秋亭站在那里,头都没抬,问了一次:“不下来吗?”   吴扉转过身,身子前倾,吸了口烟笑了:“怎么?祝总今天那么急?”   声音不大,他知道祝秋亭能听见。   对方没说话。   吴扉掸掸烟,烟灰簌簌落下,他又问:“祝总,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跟我们抢生意,抢了又不做,你这样让我老板很难做啊。”   吴扉用唠嗑的语气,却抬右手做了个手势,手下枪支已经上了膛。   不能打死,四肢射穿,放血解解恨也好。   男人转身,面容平静。   吴扉喉头紧了紧,仿佛血雾已经在眼前绽开。   他能想象灰狼倒下吗?   尽管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只是太像了。   实在是。   祝秋亭打断了他的思绪,开口说了今天进来后的第二句话。   “我一直挺好奇八吨余烬有多少。烧起来可能有点麻烦,如果你不想下来说话,我不介意做个实验。”   砰——!   一发子弹破风而过砸了过去,离男人脚边不到半米。   吴扉脸色由黑转向更黑,咬牙切齿地捏灭了烟:“谁他妈手贱?!我让你开了吗??!”   祝秋亭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但总算抬起头了。   他目光在吴扉面上梭巡,带着散漫的探究,那种眼神像要透过衣物看穿他骨头。   吴扉看懂了,那意思是,你哪位?   他懒得再忍,直接抽了身旁手下的狙,对准了一楼的男人。   不打中心脏也不会那么快死,先过过瘾也好。   在麦德林,这种圈起来狙人的游戏,还是灰狼琢磨的。只不过人要更多点,都是其他帮派的俘虏,看他们奔跑尖叫躲藏是至高享受。   三。   二。   一。   吴扉眯了眯眼,在瞄准镜里对准他,扣下了扳机。   开了春以后,纪翘遇见两件烦心事。   一是有人不声不响消失了大半个月,私人公家电话都打不通。   二是周舟长了张嘴。看着骇人的皮外伤渐渐愈合,枪伤也转好以后,变得聒噪。   纪翘第一次见他时,断定他不适合做警察。如今也依旧抱持这个观点。   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   周舟本来跟在瞿然屁股后头跑,瞒着他们成副局长查事,刚抽丝剥茧了点眉目,J.r的线人还没揪出来,就栽了,周舟被人算计,瞿然花了两百万现金赎他。   从那帮人手里出来只剩半条命,周舟在本市独自打拼,无依无靠,瞿然本打算把人接到家里休养,这个节骨眼,纪翘忽然冒出来,说呈海路附近有合适的房源,也有靠谱的上门医护资源,问需不需要。   对瞿然来说,那惊悚感,无异于看到外星人在麦当劳门口啃雪糕。   纪翘,他们监控对象之一?怀疑对象的枕边人?来帮警察?   警惕拒绝以后,纪翘也没再坚持,只说了句随便,反正我话带到了,你师傅问起来,不要去找孟了奚的事。   纪翘身边现在没剩几个人,孟景的姑姑算一个。   这次是孟了奚主动找她,说孟景原来警校最亲近的师兄,他徒弟跑到外地工作,出事了。工作地正好是纪翘常住地,问她在那儿能不能帮上忙,这才搭上线。   半个多月,足够周舟逐渐好转,从拿个小白板写字,到自己勉强开口说话。   纪翘偶尔会来,确保他还活着,好给孟了奚交差。   瞿然在这儿算是半住下了,看着周舟他放心点,也能消解点愧疚感。   好巧不巧,每次纪翘都掐着饭点来,扫一眼周舟,坐下吃一口才走。   慢慢的,三个人间话也多了一点。绕着敏感话题走,总有能聊的。   瞿然跟纪翘都晓得挑不痛不痒的,呈海路附近新开的馄饨铺,哪场live又有人闹事混战这类事,偏偏周舟,能说话了以后bb起来什么都敢问。   什么你在祝那什么身边待着感觉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对啊?他对你是真心的吗?他是哪儿人啊?老家真的是南边吗?   简直把查户口写在脸上,恨不得从她嘴里套出来直接证据。   周舟不仅问,还喜欢在网上看八卦,看完还要悄咪咪给瞿然科普,说这个被骂的心机上位女是同名还是——   祝氏一把手现在承认的女人,是蓄谋已久要上位的寡妇,连前夫信息都给扒了个干净。   这瓜吃起来甜又劲,集齐必火元素的八卦。但是本地论坛找一找,纪翘早年的风评、照片,清清楚楚。   纪翘算是在网上小火一遭,所有的评语、指点横竖都汇成两个字,不配。   当事人倒没有半点感觉,逢周末过来晃一圈,吃瞿然做的菠萝炒饭,倒杯橙汁下肚,确认过周舟吊着一口气也不放弃吃瓜,过段时间就能活蹦乱跳,就撤。   只是瞿然没有忍太久,在她退出周舟房间后,在走廊把人堵住。   “纪小姐……”   瞿然双臂抱胸,眉骨立体,眉眼如鹰隼般锐利盯住她。   纪翘穿深色卫衣牛仔裤,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马尾,五官骨相亮眼,像大学生。   她靠着墙,笑笑:“怎么,你还是不信?”   瞿然耸耸肩:“我信。”   但要说祝秋亭不知道,谁信谁傻逼。   纪翘抿着唇,眼睫垂了一垂:“跟他没什么关系。”   她复抬起眼,语气淡淡:“的确是熟人托我。但我也想让你多承我个人情。”   瞿然蹙眉。   多?   纪翘:“J.r的事,我知道你在跟。我不关心其他的信息,你私自查案的原因,可如果你找到Jason长相的相关资料,模拟画像也可以……先谢谢了。”   瞿然几乎失笑:“答应你了吗?你是祝秋亭身边的人,你应该知道,严格来说,他也是跟J.r有关系的嫌疑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纪翘望了他一会儿,那个眼神让瞿然笑容渐收。   他仿佛并不是在看她,而是通过她试图粘合记忆碎片,警察的直觉压着他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太荒谬了,那个名字浮现的一瞬,瞿然便压了下去。   不,纪并不是多么少见的姓氏。   瞿然勉力镇定着心神,下一秒却听见她问:“瞿警官,你听过纪钺这个名字吗?”   他怎么没听过。   在清江实习时遇见过几个月,能压在他心头一辈子的人。   瞿然凝视着她,轻声道:“纪翘。”   前辈口中引以为傲的那个漂亮女儿。   纪翘看着他,没说话,半晌才歪头笑了笑:“那……谢谢?谢礼我压在沙发底下了。”   呈海路周围种着许多梧桐树,夏天时一整排放眼望去,风吹的树叶鞠躬摇摆,阳光被切成碎金。   周舟休养的房子就靠近路边,瞿然站在窗户边上往下望,看见她的背影不紧不慢,走在两侧栽了梧桐的道上,偶尔抬头望一眼清透天空。   就像个普通的学生,他随时都能在大学城碰见的人。   走着走着,她却点了根烟,抽了没两口又扔进垃圾桶,停下脚步,找了棵大树靠着,靠着靠着滑坐下去。   纪翘跟瞿然说得都是实话,孟了奚确实托她帮了忙,帮到瞿然是个意外。   有一件事她当然不会跟瞿然讲。   跟警察扯上关系,祝家人沾了就是死路一条。   祝秋亭会不会知道?迟早会。   但纪翘还是冒了险。   这个想法的确疯狂,试图证伪的她更疯狂。   他跟J.r的关系,是一开始纪翘主动走向他的原因。   可现在,她发现她确实没分清,祝秋亭到底是跟J.r有关系,有过节,还是——   他们根本就是一体的?   -   原先在西源的训练场,纪翘一直住那边的宿舍。   祝秋亭一早告诉她,那训练场是政府征地的一部分,她存放的东西早都没了。   祝秋亭去A市办事后,纪翘住不惯酒店,第二天回了家。在书房整理时无意间推开暗格,发现那些东西全都在里面。日记,奖状,评语册,那是她以前留着,时刻提醒她活下去的东西。她把写着Atopos的纸片小心放到里面。   抱着那个盒子,就像抱着她被扔到身后的小半生。   纪翘想笑,又有点难过。   她还从最里面,翻出一点胶片。纪翘对拍照片不感兴趣,是纪钺总兴致勃勃。但这胶卷什么时候放进来的,她竟然忘了。   纪翘把它洗出来,发现是废片。一团糊,一团灰,融在一起,不知道拍的是什么。   但毕竟是纪钺的。   她躺在床上,来回翻着看,月光透过照片背面,纪翘突然愣住了。   从背面看,能勾勒出一个侧面剪影。   跟纪钺一起被绑架那年,她也见过这样一个侧影。   ……   纪翘口渴,但又懒得动,靠着树发呆,准备存够力气再站起来,手机铃声却先响了起来。   她接起。   那头的男声音色低沉,语气虽淡,可叫她是情人的叫法。   “纪翘,过来接我。”   只听得到她呼吸声,那边似乎有了什么声响,等了几秒,接着又叫了她一声,这回正了很多,是祝秋亭的叫法。   “纪翘,说话。”   纪翘轻咳了两声,微哑着嗓子开口:“上……这两天上火。你先去忙,我等会儿去找——”   “地址。”   他想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   没有二十分钟,一辆黑色宾利慕尚驶入梧桐道,停在了路边。   纪翘从坐在树下改成坐在路沿,闻声抬了抬眼。   男人今天一身休闲装,羊绒薄衫勾勒款肩窄腰。她看他时,他正下车,甩手关上车门,朝着她大步流星走来。   等祝秋亭站定,纪翘只是仰头望着他,没站起来。   他今天心情看上去不错,她不说话,他也没生气,只微俯身,用手掌合住她脸颊,轻声道:“瘦了点。”   夏天快来了,午后的光落在他肩上,却刺疼了她眼睛。   纪翘想起黎幺在境外撬叛徒口,最喜欢用的水刑。涨到胸口,涨过口鼻,窒息前缓缓退去,还没喘过气又再来一轮。   恍惚间,纪翘听见他轻笑,说为了见你,我费了不少力气。   “辛苦了。”   纪翘轻转开脸:“下次别了。”   祝秋亭右手悬空,触了把空气。      ☆、【四十七】      【50】   纪翘侧过头,动作幅度轻,时间好像静止。   那短暂片刻,纷杂思绪涌满。   谈着,但十七天不联系。   就他妈离谱。谁喜欢人这么喜欢?周舟那日在病床上,竖着耳朵听八卦,难得爆了粗。   瞿然没说什么,光看表情是赞同的。   纪翘不觉得有什么。一是对恋爱没什么实感。以前是有过,但他跟别人怎么一样?   二是纪翘对他没要求。不是不敢,就是没有。   这次林域和苏校都没接她电话,黎幺抽出空来知会她,明寥做人质,祝秋亭走一趟,是为了恢复在即的重要资料。   纪翘想,即使单单为人去这一趟,他也做得到。   祝秋亭是个矛盾的人,他有自己一套处世哲学,是不近人情的决绝与帮扶一把的温情能同存,权衡利弊与肆意自由亦可共处的地方。不越他底线,一切都有商榷余地。   对祝家的人来说,他的存在意味着三个字,能靠住。   危楼将倾,他撑得起。   而对她来说,祝秋亭只要是他自己,就可以了。   她底线就一条。只跟纪钺有关,是个祝秋亭决不会扯上关系的人。   至少以前,纪翘这样想。   祝秋亭手在半空中一滞,黑眸望住她侧脸,弧度精巧饱满,眼下有些阴影,有疲累证明。视线落到唇角,情绪泄露的明白。   她抗拒他。   男人的手骨节修长分明,食指极细微一动,看着像要收回,却在下一秒将纪翘下巴扣住,不轻不重的用力,转向了自己。   “你说什么。”   他轻声道:“再说一遍。”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但他向来如此,火越大,声调越低。   祝秋亭最近过的着实不是人过的日子,具体待了几个地方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布局蛰伏周旋交火,明寥这都算小事,对方跟当地官方势力勾结,把实验室与工厂规模扩大了三分之一,差点毁了之前的布局。   他分得清白天黑夜,只是快分不清自己是谁。   唯一的想法是,快点,再快点,他想碰到陆地。为此,临回来前一天,他在淋浴室待了很久,希望血腥气能掉得再彻底一点。   几秒钟前,他着陆了。   但也只有几秒。   纪翘:“我说你需要休息,”她迎着他目光,非常平静:“以后多考虑你自己。”   “后悔了?”   祝秋亭凝视着她,问。   纪翘:“没。就是,”她认真想了会儿,说:“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别太多费心。”   祝秋亭看她一眼,抽开了手,起身转头就走。   他临上车前,纪翘突然想起什么,撑着膝盖站起来,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祝秋亭坐在后座,不想听她鬼扯,车窗还是漏了一道缝。   纪翘说,我不太会照顾人,不添乱了,你好好休息。   祝秋亭以前能忍住麻药失效取子弹,现在隔着车窗回头看一眼,几乎忍不住把她丢江里的冲动。   奇怪的是,绝尘而去的是他,被丢在原地的怎么好像也是他。   很多年了,真的久到许多事记忆都模糊了,祝秋亭还是记得很清楚,那个姓孟的警察出任务回来前,纪翘会逛很多店,拎着一大堆吃的喝的回去给他办回家的party。当时报告她动向的属下只说到这,就被叫了停。无聊的细节少提,他那时说。   祝秋亭没奢求她办个欢迎会,他只是希望她在那儿。浑身上下都被灰尘血污堵住的时候,她靠得近一点就好,好像从前那些疯狂渴求过的时光也能这样弥补。   纪翘。   这两个字咒语一样,能送他上天堂,迟早也送他入地狱。   ……   不过,哪来迟跟早,在他之上,尽是人间天堂。   -   DKR是申城去年新开的高级夜店,金家二公子金裕安做生意头脑一流,拉来明星投资入股,大刀阔斧重新装修了一遍,一层分主厅、lounge bar、香槟房,二楼全部做成简单包厢,黑金蓝做底色,DJ也够劲,周末有活动时还搞限流,门口经常停一排大小牛、911、458,豪车批发一样。   最近半年已经不需要他亲自督店,但这周末金老板特地抽出空来,飞回来进店里待了一整天。   DKR门口安检严,金老板从狭长通道入口进去,自然是畅通无阻,进店开始就有此起彼伏的人跟他打招呼,他嬉笑着一一应过,目光巡视了一大圈,最后飞快拨过人群越到了二楼。   二楼包厢区域本来就只是用帷幔简单隔出来,现在全被去除了,空间更开阔。眩目灯光一打,跟震耳欲聋的声响一起把二楼点燃,只是人群里也有懒得起身的,卡座沙发深处窝着,藏在暗影里的男人。   祝家那位。连着两天包场请客,埋所有人的单。   金家跟祝家关系不错,从上一辈就不错,之前他哥办宴会,祝秋亭也去捧过场。现在又来捧他的,这人回夜场玩,纯属给他疯增业绩,随便拍个照片流出去,都知道DKR有极品在。   但金裕安嗅觉比野兽还敏锐,只觉得不太对。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祝秋亭对这类吵闹夜生活都没兴趣了,怎么又来杀回马枪?   他翻了下娱乐八卦版,回过神来了。   不久前祝家这位多了个固定伴侣,虽然风评一般,好歹是固定了,现在出来玩,也就明摆着没收心,打人脸呢。嘲女方的舆论已经甚嚣尘上了。有’前车之鉴’,婚史摆在那里,她攀上祝秋亭有多辛苦,不言自明。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   金裕安凑到他身边,把周围人统统踢走,拎了瓶好酒笑眯眯凑过去。   “您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祝秋亭双腿交叠,斜靠在沙发椅背里,没说话也没接酒。   金裕安四下扫了眼,压低声道:“这些里肯定没你瞧的上的,我给你介绍几个,那个身材,绝了跟你说——”   噔。   一声轻脆的响声。   祝秋亭从西裤兜里摸出什么,扬手往桌上一撂。   金裕安定睛一看,一枚白金素戒。   “这是……”   金裕安瞪大眼睛,他大概品出什么意思了,但还是想确认下。   祝秋亭没理他,拢风点了支烟,自顾自淡淡道:“你这儿三个经理管事。”   “那个杨经理再不收敛点,你这店就开不下去了。”   金裕安脸色微微一变。   杨经理供的货跟服务,是最赚钱的,也是最隐蔽的,更是写在刑法上的,抓住就是死。但不供,白白到手的利润不赚就是亏死。   “来散心,”祝秋亭仰头,深深吸了口烟,耀目光源里,脖颈喉结拉出一道锋利漂亮弧线,声线懒散:“看见了,顺便提个醒。你找的渠道是东南边?能不换就别换了。最近会有新的供应方想找过来,把价格压到最低,但他们最擅长搞卡特尔,你要为了那点利润换了,以后别哭着找金董给你善后。”   金裕安神色早已变换过几遍,他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就能听出窍道来,这下背上一身冷汗都给倒逼出来。   “祝总,谢了——你那边,”金裕安喝了大半杯龙舌兰下去,压惊:“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祝秋亭没跟他客气:“吴梁美,这名字你熟吗?”   金裕安回过神来,仔细搜索想了番:“海事那个会长的女儿?”   祝秋亭嗯了声,眉间浮出几分不耐。   金裕安摇摇头,无奈道:“这位千金软硬不吃,不缺钱不缺爱,那个脾气,啧,要是认上谁,她爸再拗不过她,谁都逃不过……哦,你除外,你又不欠那吴会长人情,他也不敢硬逼着你娶啊。”   他瞥了眼桌上的戒指,笑得别有深意:“再说了,这不位子已经满了?”   祝秋亭沉默了几秒,换了话题:“前湾那边,你手上还有商铺吗?”   金裕安:“啊,这个有,古雅二期那边,新楼盘,位置超好,你要吗?”   祝秋亭把酒一饮而尽,拿过桌上的腕表戴上:“再说。先留一层出来。”   金裕安:“好嘞,啊,对了,我手下媒体公司跟那些娱乐公关交情不错,网上舆论那块,你要觉得碍眼……”   祝秋亭俯身拿过戒指:“什么舆论”   金裕安沉默了几秒:“……”   祝秋亭:“跟我有关吗?”   金裕安:“间接。”   祝秋亭懒得理,拔腿就走。   金裕安:“跟纪小姐有关。”   男人脚步一顿。   现在快后半夜,DKR这种群魔乱舞的灯光环境下,神色变化连金裕安这两百度近视都瞧清楚了。   他挺惊讶,一没想到祝秋亭身边真没人跟他报,二竟然连本人都没说什么。   非常明显,祝秋亭身边人并不认同她的存在,跟舆论想法很可能趋于一致,也就放任不管了。   至于当事人,看样子,是连枕边风都懒得吹的。   评论里平和点的,说’捞女’’又当又立’’高级ji’’上位心得应该出书立传’,激进点的,几乎不堪入目。   祝秋亭把手机扔还给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他休息了三天,出来了两天。   她依然一个电话也没打过。   黎幺说,她买吃的去私立看祝缃了,去呈海路附近逛街了,还去咨询了下租赁店铺的事,听说是想接孟了奚过来。   纪翘很能规划,他知道。   或者说,比谁都清楚。   刚做祝缃老师那段时间,诚然他开的工资不低,但纪翘两年存了七位数,学理财翻了倍,是有在为未来做打算的。即使未来可能结束在下一秒,她不会管那些,她目光永远向前。   只是那些规划里,从来不会有他。   就算有。   祝秋亭踏出DKR后门,初夏晚风吹的他心头火更盛。   那也是划清界限那类。   说不定下次见面,就要跑来说,也许分开更好。   祝秋亭沿着小巷石墙走了没几步,便停下来顺气。   他太阳穴都气得隐隐作痛。   昏黄路灯下,祝秋亭垂着头,摸出一根烟来,却找不到火。   指间夹的这根烟,就好像他的处境。   命运的伏线看似清晰,其实一早就定好了,一条笔直绝路,连火星儿都没有。   他自己选的。现在却偏离了轨道,把她也拉了进来。   祝秋亭靠着墙,想着。从她说我们试试吧开始想,这么短的日子里,他就像躲进了另一个星球,给她送个戒指吊坠,也要偷买个配套的。他是疯了,在新的轨道里食髓知味的发了疯。这么多年,为了让她尽量置身事外,他什么都能做,那是因为害怕。现在把她拉到身边,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也是因为害怕。   纪翘,纪翘,纪翘。   戒指里只刻着beloved,这两个字是刻在骨头里。   阴雨天会痛,艳阳天更痛。痛才会觉得活着。   “你要在那里站多久啊——”   一道声音渐弱:“我腿都没知觉了……”   祝秋亭脊背一僵,循声往下望去。   DKR的后门出来,小路是个下坡道,两侧停了不少车。   对方从车后面钻出来,手上捧着个圆圆的东西,抬眸盯着他,眉头蹙起来,嘟囔道:“都两天了,你应该差不多了吧”   纪翘今天穿了条黑色吊带长裙,手臂肩背线条很漂亮。她就着路灯的光,站在那里抬头看了他一眼。   祝秋亭倚在墙上,垂眸凝视着她。男人本来就身高腿长,黑衬衫黑西裤上身,要被夜色包裹起来了。   但是,平心而论,纪翘觉得,无论是谁换成她站在这,被他望一望,都会有这种错觉。   爱了很久的错觉。   这就是外壳太好的坏处。   纪翘清了清嗓子:“那个,我想了想,有些事想问你。”她抿了抿唇,掩盖住紧张:“但今天不合适,我改天会问。”   祝秋亭唇角轻翘了翘,温声问道:“那你今天想说什么?”   纪翘走近一些,举了举手里的圆盒:“这个,我做的蛋糕,可能就是,卖相不太好,但应该还是能吃的。”   她花了一千,抽时间上了三节课,失败了五次。   纪翘单手捧着蛋糕,指了指天上,藏在云后一半的月亮。   “五月四号了。今天。”   “祝秋亭,”纪翘一字一句道:“生日快乐。”   他的黑眸里总像有潭深湖,靠近她时尤其。   “祝秋亭,”在他扣过她腰压在墙上,面容近在咫尺的一刹那,纪翘又开了口,声线不自觉地轻颤:“我不喜欢让别人失望。”   “你也别让我失望。”   祝秋亭掌心在她发间摩挲,没有吻下去,只是忽然问道:“你户口本在哪里?”   -   四个小时后,纪翘蹲在明亮的民政厅大厅。   脚软。   男人从后面拎起她,面容平静:“平时不是挺能的,子|弹都敢吃,关键时刻胆子这么小——”   “祝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友在看吗   ☆、【四十八】   【51】   他曾从烈火中逃出生天。   门烧变形,熊熊火焰吞没一切。以为到了尽头,反倒愈发冷静。   那是项考核,出了点意外。祝秋亭从窄窗跳下时,指尖无意抚过胸口,内衬里有张照片,没被烧坏。他知道。但皮开肉绽的疼痛把他唤醒后,发现没了。   他没问谁,也没找过。   后来,祝秋亭忙着成为自己,忙着扩张,掠夺,愚弄,欺瞒。   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被架到审判台上,一定会有无数罪名,它们缠绕他,也成就他。   只是没料到,那时丢掉的照片主人,会比那年的大火更加猛烈地燃烧,根本就是一个无法绕过的困境,把他的理智烧毁殆尽。   在过了三十岁后,在清楚的预料到未来的当下,他还是向她发出了邀约。   或者,准确的说,那不是邀约。   只是对命运的匍匐低首。   他想拥有她,瞬间也好。所以他就近折了花,就在街边,野蔷薇,红的既不彻底也不热烈,但是在雾蒙蒙的黑暗里,总归是跟鲜艳沾点边。有颜色靓的小巧存在,荒唐话似乎不至那么不可信了。   他问,你以后想跟我葬一起吗?   对方显然被震住,第一反应是伸手探他额头。   纪翘想的显比他更实际:“以后?我们会有全尸吗?”   祝秋亭可能觉得也是,把花瓣在手里碾碎,扔了,说算了。   “蛋糕。”   他微抬了抬下巴。   纪翘提着蛋糕没动,微微皱着眉,平静道:“我年纪确实到了,过两年要是能金盆洗手,该找个人嫁了。其实,前几天认识的就不错——”   祝秋亭没说话,斜倚在那,黑眸落在她身上。   静了极短的片刻,纪翘又道:“想通了。不嫁最好,我这种人,最好还是别。”   祝秋亭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   纪翘:“因为像我这么好看的不太多。如果一般般好看就算了,但我不是特别——噢。还比较聪明,逃命又快……躺到婚姻坟墓里浪费了。”   纪翘说得很认真,祝秋亭懒懒笑了笑:“真不去?不敢?”他看了眼表:“还有四个小时开门。”   纪翘拍拍裙褶,长发优雅拢到耳后:“去。谁不敢谁是孙子。”   打从事实成定局后,她腿只软了一次,她发誓。   坐到车上,纪翘拉安全带时,余光瞥到他,还是有些不真实感。   他看上去倒是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刚签完一个无关紧要的合同,中途离开一个冗长无趣的应酬,喜怒都看不分明。   装逼谁不会啊。   纪翘把安全带扣紧,车一轰油门上了路,她才若无其事问道:“去干嘛?回家么?”   祝秋亭没回答,只有喉结极轻滚了一滚。   天刚刚亮,车在城际高速飞奔,正巧迎着金色朝阳,滚滚天际线上晨光破晓。   纪翘把副驾驶的椅子稍微调下了一点,姿态懒洋洋的:“祝秋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祝秋亭扭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   纪翘没正面回答他,只是撑着窗户,眼神往底下滑了滑,语气十分诚恳。   “你综合条件是最好的。真的。”   有时候他怀疑纪翘上辈子修炼过相关技能。   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惹人火大。这门课大概率高分通过。   纪翘其实还想说,硬着开车感觉怎么样,小心点别撞了。   懒,没说出口。   回了明樾,门一落锁,纪翘躲过了他,闪身敏捷得很。   “我洗个澡,你……先休息。”   她的卧室和主卧分别有个浴室,纪翘直接钻进了自己屋子,上了反锁。   等站在淋浴头底下,被热水包围起来时,纪翘才没忍住,轻笑起来。   她当然想象得到他什么表情。   就是怎么都觉得,今天出来腿软那一下,太挫了,会被一辈子拿出来嘲笑的挫度——   纪翘被这个想法猛地一惊,笑又缓缓收起。   一辈子这词那么重,没有个几十年,都没法开口。   她并不期望能活那么久。   纪翘冲掉长发上的泡沫,闭眼任热水流过脸庞,她总觉得,只有这时世界才完全属于自己。   突然间,她听到极轻的声响。   专心至极时,纪翘的耳朵和警惕心都非常好用。但明显不是现在,对方下一秒已经推门而入。   ——!   浴室磨砂玻璃门被拉开,纪翘动作比大脑快,下意识拧腰,砸出去的一拳被接个正着,对方单用掌心,几乎完完全全承受住了重击。   祝秋亭在她愣神的功夫,已经抬腿进了淋浴间,门一拉,把她快逼到墙角,险些滑倒,还有闲心逸致笑了笑:“一起?”   祝秋亭很少有纯问句,话出口就不准备听拒绝那类人。   问题是,她现在不着寸缕,可他回来时那身还没脱。   正装的黑色修身衬衫和西裤。   现在跟她一起站在淋浴头底下,浇湿得很彻底。   纪翘倒不是害羞,他们彼此里外哪没看过。但这样很怪。   “我——唔!”   她被按在冰冷的瓷砖上,男人双手从她湿发下穿过,手臂肌肉在衬衫布料下绷起。   似乎只想让纪翘靠向他一些,再近些。连吻都快乱了章法,非要她的呼吸轻喘与他一样急促难耐不可。   ……   最后她持续的眩晕腿软。等稍微平息一些,她被抱到床上,裹了件睡袍。在黑暗里,她轻声问:“你为什么要跟我。”   “喜欢。”   纪翘微微一震,扭过头去看他。   “有多喜欢?”   她问的时候眯了下眼,潜意识的不信。即使这个答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官方的不能再官方。   祝秋亭:“我不知道。”   他起身,拧开床边的灯,声音很平静:“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祝秋亭咬了根烟,垂着眼,迟迟没点着:“我很早就认识你。”   灯光很暗,照得他背影也晕在光影里,像月融进了湖面。   约翰一书里说,凡世界上的事,就像□□的□□、眼目的□□,并今生的骄傲,都不是从父来的,乃是从世界来的。这世界和□□都要过去,唯独伏神的永存。   他不大信神,但把新约翻了许多遍,所以很早就明白感情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人将是他今生的□□,骄傲,与过不去的存在。   纪翘没说话,祝秋亭也没管,修长手指夹着烟,沉默了会儿,坐在床边轻笑了笑:“别想了。”   “蛋糕呢?”   纪翘被提醒,合衣跑下床去,把蛋糕抱进来。   拆了,给他切一小块,眼里明晃晃的期待:“尝尝。”   祝秋亭舀了一勺,吃的很优雅。   几秒后,他朝纪翘招了招手。   “干嘛?”纪翘警惕机敏的悄悄后退一步。   “来给你尝一口。”祝秋亭把她一把拽过来,扣着她后脑勺,以不死不休的深吻架势,分享这一块差点把他送走的蛋糕。   “你家糖不要钱?”   祝秋亭贴着她的唇低声问,语毕还从她唇舌间舔走一块奶油。   “啊,是有点……”   纪翘咽下去后,也有几分为难。   靠要不是自己做的,她就吐出来了。   祝秋亭在她走神时无声抬眼,瞟向窗外,黑眸懒懒一抬,比见血封喉的薄刃更锋利无声。   刚刚拽一把,狙击红点才从她胸口移走。   ☆、【四十九】   【52】   嘉成拍卖行在业界赫赫有名,可惜去年经济下行,秋拍的成交总价创了新低。   今年五月在申城的春拍,嘉成那边传出风声,祝氏一把手和吴氏千金会同时到场,引起舆论一阵蠢蠢欲动。   这个消息,按理说是没什么稀奇。但近来关于两人的小道消息甚嚣尘上,港城吴氏,那位海事商会会长,有意和祝家联姻。   前段时间,祝秋亭去香港时,跟会长与吴梁美同时会面,港媒有照片记录。   照片上,夜里雨势渐微,男人俯身去拉那位千金,帮她躲过疾驰而过的轿车,女方娇俏动人,除了慌乱外,耳尖那点红不作假。画面和谐的像一帧电影截图,祝氏公关最终还是回应。   在一干问题里,挑了个最无足轻重的:会不会出席嘉成春拍。   答案简单无爆点:会。   祝氏内部远没这么云淡风轻。   一把手的绯闻虽然没断过,但被承认的,这么久也就一个纪翘,应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艳羡的人一抓一大把。毕竟论背景家世学历,没有任何单项拿得出手,只占个脸。而美是他圈子里最不稀缺的资源。   现在出来个吴氏千金,几乎算全方位的碾压。最重要的,祝氏在港口的势力能跟吴家的资源完美结合。   祝秋亭最后选哪方,成为内部短期内的热门赌局。   有公关高层胆子大好奇心重,去苏校那不经意的提一嘴,问到最近需不需要再准备出面解释什么,春拍要不要给祝总女伴安排位置——   苏校忙得头也不抬:“纪翘吗?不用,她最近不在申城。”   看来那群八卦属下还是有点东西,姓纪的真的快出局了。   高层有点欣慰。他押的是吴梁美,说多不多,整一个月收入呢。   苏校把文件分类完,想起这是公关那块的,抬头要补充完下句:“他们最近……”   话没说完,发现人已经带着些微喜悦与满足离开。   苏校:……   她是不在,但她一走,祝秋亭也出国忙了,东南亚有批货出了问题。   这叫什么,新婚就异国吗?   想起刚知道这消息时屁股差点没坐稳,苏校决定不会提前告诉任何人。   包括一心想把女儿嫁进来的吴会长,以及三天两头来祝氏踩点的吴梁美。   上次祝秋亭去港城,押货的事借了他的手帮忙,当时就给了单大合同,把人情还清了。   现在还要道德绑架,把两人往一起凑,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祝秋亭这情,非得承不可了。   苏校想起祝秋亭这次出差前,听说了吴会长的‘安排’,答应下来时的神态,心里已为他们点起了蜡。   也许真像黎幺说的,这么突然把婚结了,不像纪翘稳扎稳打算计人的作风,急的是谁,还真不一定。   -   五月的天孩子的脸,火车经过上一段隧道时,太阳还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等驶入下一个隧道,又开始下起雨。   细雨丝打在火车窗上,车厢里也弥漫着股潮气。   有人不喜欢这股味,走到车厢连接处去抽烟,结果看见有个女人已经占了位。她穿得普通,一身黑,T恤前段随手塞了点在牛仔裤里,松松垮垮,长发随手低盘起来。长得却异常打眼,唇色嫣红,眉目出挑。   他还没踩到连接处,对方却很快发现了他。一眼瞥过来,便直起了身,掐灭了没怎么抽的烟,转头离开。   “您好,介不介意留个微信?”   他下意识拉住对方,刚碰到她小臂,被人瞧一眼,又悻悻缩回手。   女人扭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我结婚了。”   纪翘这趟回清江,是坐火车晃回去的。   过隧道的时候,她头晃得很晕,盯着那红本看久了,晕上加晕。   登记日期,十天前。   她盘算着,二十八,婚结了两次,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也是意外。   意外多起来,撞在轨道上凑成了命运。   五月是清江的雨季,灰色的天接着青色的田,能闻到泥土与植物的味道。   纪翘直奔主题,去孟了奚店里找她。   店是湘菜馆,纪翘站在门外看了几秒,掀开门帘。   她记得孟景喜欢吃辣,说小学总去姑姑孟了奚那蹭饭,她做的擂辣椒皮蛋一绝。湘菜下饭,看着没那么精巧,吃着满口余香。   午后三四点,客人很少,孟了奚闻讯出来看到她,很是吃惊。   孟了奚招呼她:“这里坐,这边有风扇。”   孟了奚:“柠檬水还是茶?”   纪翘:“水——”   她起身去后厨:“我来倒。”   孟了奚喝的是茶,她吹了口气,并没有急着喝,问:“怎么了,突然想起来找我?”   纪翘本来就很少跟人客套,更何况孟了奚。   她从兜里掏出个红本,拍在桌上:“两个事。一个,我结婚了。二是,想接你去城里住。你要想的话,可以继续开店。店铺我看好了,在前湾,地段很好,古雅二期,挺新的,钱的事你别操心……”   孟了奚全程没插话,柔和地凝视她,神态样子跟孟景很像。   纪翘讲完店铺的细节,口都干了。   “大概就是这样。”   孟了奚笑了笑:“就这个?没别的了?”   纪翘:“……”   孟了奚右手撑着下巴:“最该说的事,只有四个字?”   孟了奚:“结婚了,至少说说跟谁吧,”她顿了顿,语气温柔:“让我也高兴高兴。”   纪翘抿唇,视线沿着玻璃窗望出去,街道被雨冲刷的很干净,远处的远处,群山沉默。   “上司,我之前,提过那个。”   孟了奚唇角挂着笑意:“你喜欢他。”   这不是个问句。   纪翘转了转塑料杯子,没说话。   过了几秒,纪翘转开话题:“那提议,你怎么想的?这边的店你想要,也可以留着。想了就回来。”   孟了奚笑着:“去申城吗?我没有认识的人。”   她又反问:“你觉得我该去吗?”   挂在墙上的电风扇一圈圈的转着,噪音单调而沉默。   纪翘:“有我。”   她一直想做的事,现在存款允许她这么做了。   而且她不想孟了奚继续待在清江,安全不安全,不在她眼皮底下,她不放心。   孟了奚没拒绝,但说需要几天想一想。   纪翘:“好。还有个事,孟姨你看看,能不能给帮个忙。”   还没说完,纪翘抬头瞥见钟,起身道:“我有点急事……到时候给您发语音。就先走了。”   孟了奚:“行。诶对了,你忙完了来找我,给你个结婚礼物。还有小景的师兄,托我交你个东西,说你帮了他徒弟一把,要谢谢你。”   纪翘回忆了两秒,想起来了。周舟,那个小警察虎得很。跟着瞿然查事,受伤出院没地方住,她帮忙找过住处养伤。   纪翘笑笑:“孟哥的人,肯定要帮的。结婚礼物就免了,心意我收下。但我跟他,也不一定会很久。”   孟了奚轻叹了句:“别那么悲观。”   也不知道纪翘听到没,她目送纪翘背影消失在门后,转了转手上茶杯,热气早就散光了。   纪翘要去山上看孟景,出了孟了奚的店,发现雨还大了。   一整条街上人烟寥寥,雨季的午后,云幕低垂。走了一阵,她停下来望了望天,对面突然传来一阵风铃声,是家咖啡馆门口挂的。   纪翘本来想着,回家拿个外套再上山,但朝街对面无意一抬眼,怔住了。   有人正低头跨出咖啡馆,上身一件灰蓝薄羊绒衫,纯黑休闲长裤衬得人又高了两分。   没想到他也来了。   祝秋亭看起来也有些意外,眼内晦暗不明,当即停在原地,对着她无声做了个口型:过来。   纪翘拔腿朝他走去。   过了街,祝秋亭一把扣住她小臂,带进了咖啡厅。   他没说话,显得格外沉默清冷,只是轻轻拂去她身上的雨迹。   纪翘不太喜欢打伞,一直不喜欢。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纪翘抱臂看了他一会儿,又换了个手托下巴的姿势继续。   他这才有些无奈,合手盖了下,声线偏低:“别这样看我。”   纪翘两只手握住他的,移开,然后往沙发椅背后靠了靠。   “你怎么突然来了啊?”   她从来不撒娇,现在或许是小别又新婚,嗓音也带上了几分甜腻。   祝秋亭笑了笑,双手交叠,也往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轻声道:“你来看孟景的吧。我来看你。”   纪翘垂眸想了几秒,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深。   “你是不是很介意?”   祝秋亭没有很快回答,他侧过头,从窗外看向远方的山,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   “但在你身边的人……”   “是我。”   他说。   祝秋亭望向她,好像整个宇宙里值得挂念的存在只有这一个。   “这是你长大的地方,我想……了解你的全部。”   “所有。”   纪翘端起柠檬水啜饮了口:“是,你基本没来过清江。我这样跟你正常对话的时候,也挺少的。”   祝秋亭没说话,只用目光描绘着她,目光沉默深然。   他也伸手向柠檬水,但并没喝,只是转了转杯身。   纪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清江长大?”   纪翘撑着下巴,蘸了点杯里的水,在桌子上轻划了划:“因为我爸,追他老婆追的不行。”   纪翘:“她从南方一路跑过来,我爸也过来了。”   祝秋亭喉结微动:“后来呢。”   纪翘耸耸肩:“后来都把我丢下了。”   纪翘掏出一根烟,想起这是室内,只是叼住没点燃,挑眉笑了笑:“我嫁人两次,他们谁都不知道,可惜吗……也不怎么可惜,是他们的损失。”   祝秋亭起身,绕过来坐下。   “不会有第三次。”   他说。   纪翘靠在他肩上,轻轻笑了下:“希望。不过这取决于我吧?”   “您好,请问二位想好喝什么了吗?季节特色有云朵拿铁,樱花拿铁,需要一份吗?”   咖啡店的服务生这时走上前来询问。   纪翘掀起眼皮懒洋洋看了一眼。   “我以为你们这是鬼店呢,这么半天才来点单,怪不得这么冷清。”   服务生点单的手微微一僵。   眼前的这一对养眼,但气氛又说不出的怪异。   女方还挺黏男方的,靠着肩还要环着腰。   环着环着,突然又来了句:“祝秋亭,你疯了?”   纪翘蓦然瞪大眼睛,手上的触感硬而硌手,但又无比熟悉。   他随身带的枪是□□,空枪两公斤,动能2000J,后座力极强,又不能连击,子弹容量最多7发,根本不适合应急战斗。   纪翘不信他不知道。   祝秋亭沉默片刻,突然俯身轻吻了吻她发间。   “纪翘,你很好。如果你不是纪钺的女儿……就更好了。”   枪口顶到她腰间的前一秒,纪翘猛地起身,双手一把扣住沙发背沿,借着腰力一顶,弹出去后稳稳落地!   她惊愕的望着神态淡然的男人:“祝秋亭——!”   男人悠悠把枪上了膛,眉宇间闪过的一丝哀伤很能让人信服,他确实是表演系毕业的吧,还是荣誉毕业生的等级。   “祝家不会,也不能接受一个警察的后代。”   “我希望你不是今天才知道。”   纪翘呸了一声。   “我今天才知道,有人他妈脸这么大,你说你要仿原主,能不能学的走心点——”   她猝然发难,踩着右侧圆木桌腾身而起,抓过那服务生做遮挡的同时,盯准男人手里的□□,旋身一个飞踢正中他手腕!   他捂着几乎变形的手腕,还有闲心笑了笑,好整以暇的望着纪翘:“什么时候发现的?”   纪翘一脚踢开地上的枪,拿下巴示意:“一,他永远不会被我踢中。二,虽然他挺喜欢说滚过来……”   顿了顿,她说:“如果我们中间有一条街,他会先走过来。”   纪翘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拉枪栓上膛的声音。那动作快又轻,但她耳朵灵敏,要想发现不了,除非五十米开外就做好准备。   可惜的是,等她回身时,已经晚了。   肩上一阵麻涨。   纪翘想……   她没什么好想的。   最后阖上眼睛前,她说了几个字,尽管对方并没听见,但他看见了。   你别落在我手里。      ☆、【五十】   【53】   缅北果敢,处于掸邦高原,夹在中国和缅甸之间,南临佤邦,北临云南。   这里常年战事不断,游客的足迹大多不涉及于此。但身处丘陵山区地带,在北回归线边缘的果敢,无论是资源还是天气,都非常适合做制□□的工厂。在中国它有个别名,叫冰|毒。   杨家强是来自台湾的负责人,他一早起来就接到电话,说大老板突然来了,来了以后直接去东山区的工厂了。   在整条制与贩的链条上,缅北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环。台湾药剂师通常负责调配,背后的金主来自不同的国家。对于杨家强来说,顶头的那位他常年也见不到几次。   一般只跟他下属来往,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寸头,姓吴。   这次怎么搞突然袭击呢?   杨家强心里嘀咕着,驶着车飞快冲往东山区最偏僻的腹地。   等匆忙下车后,手下人又匆匆来报:Jason已经走了。   杨家强问:“老板一个人来的吗?”   手下的想了想:“不是,老板车上好像还有一个,在后座。”   杨家强嗯了声,转身往车上走,突然又想起什么:“指纹验证他通过了吗?”   手下那位面露难色:“可老板指纹已经很难测出来了,总不能拦着他,又不是不认识……阿财跟我说,跟条子周旋多了,就容易磨没了吧。”   杨家强皱了皱眉,上车后给吴扉去了个电话。   但打进了空号。   销号是正常的,通常有需要他们总会自己找过来。   二十多年了,杨家强出国打拼这么久,吴扉上头的那个老板,他还没见过第二个类似的。他好像有股魔力,麾下的人对他的言听计从和绝对信任,是浸到骨子里的本能反应,那种掌控力是独一份。作风也不像其他人,温和明理,情商奇高,他们压根不怎么见面,但逢年过节,对方竟然记得给自己的妻女寄礼物。杨家强心里感慨,也不怪人家呼风唤雨。   杨家强拿钥匙重新下了车,进工厂前随口一问:“这次还是去制作那边看的吧?”   手下一愣:“啊?啊……还去了趟C区的办公室。”   杨家强脚步顿住,脸色有些发白:“拿什么了吗?”   手下:“没有,很多眼睛看着呢,他就看了圈。”   杨家强险些晕倒,C区的文件泄露了他也不用活了。   他没注意,在他来时的路上,有辆改装过的吉普曾与他擦身而过。   此时黑色吉普已开到了路边,一头扎进了半人高的荒草地。   主驾驶室的男人从座上跳下来,开了后车门,把上面的人拖下来,像拖面袋。   “瞿总,看清楚了?”   风灌满他衣衫,祝秋亭穿着束口军靴,倚着车点了支烟,但没有抽,俯下身来塞进瞿辉耀嘴里,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脸。   “你从’我的人’那得到的承诺和好处,我也可以直接给你。他们让你动HN工厂,让你拿走资料,你就拿,”祝秋亭笑了笑:“太鲁莽了。”   他的身形已经畏缩灰败,和原来比大幅度缩水。   瞿辉耀趴在地上,紧紧靠着车轮,脸色惨白。   动HN的工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决定,没有之一。   之前觉得祝秋亭是商人,到底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在病床上这半年怎么都没想通。   而原先说的好好的,指使他做这些、许了他大好光明未来的人,一夜之间又消失了。那下属说,他上面是银三角的Jason,只要瞿辉耀帮忙,无论从哪方面都不用担心。地位、安全、金钱、未来还多一条路。   “你就是那些人的上级——”   刚刚他取回来的章,已经证明了一切。   要对付祝秋亭的人,是Jason的属下。可现在,他苦苦撑着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瞿辉耀嘴唇翕动:“左手打右手,祝总,有意思吗?”   祝秋亭若有所思,尔后唇角勾起:“有意思的。”   祝秋亭:“瞿总,我不太喜欢说废话,你当时从我那取走的资料,回国后,我要它原模原样,完璧归赵。”   他单膝跪下,手臂搭在膝上,瞿辉耀能从他平静的黑眸倒影里看到自己:“希望你认识到,为一群撒谎的叛徒保守秘密,不值得。他们许给你的泡沫幻影,只有我才能给你。”   祝秋亭在缅甸逗留了两天,晚上参加了个酒局,推杯换盏间没人挡酒,怪没意思的,他没多久便提早离开了。   回到酒店里,他打开电脑,却没有忙其他的,只是点开了一个软件,地图上自动定位了红点。   清江市。   她走的时候只说要走,没说去哪。祝秋亭也就没问。   当年把人带回来,做了个皮下埋置避孕,还让覃远成给打了麻醉。植是植了,只是放的东西货不对板。GPS芯片定位,有耐心的话,历史行踪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新婚燕尔的那位,这几天没给他打过电话。   不过想想,这也是当初他自己提的。   没事别烦他——   纪翘贯彻落实的倒是到位。   祝秋亭心绪复杂,盯着屏幕半天,阴晴不定。   其实偶尔,偶尔会觉得目前的人生尚有些可取之处。   比如说,常人通常选择隐藏的阴暗面,不用避讳暴于日光之下。   普通人的欲望无非是那些,可供挥洒的权力与金钱,不必摸索也能握住的未来,选择什么的自由,不选择什么的自由。   祝秋亭想,这些确实都有,除了最后一项。他可以……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他靠在椅子里,漫无目的的点画着地图上她走过的路线。   清江市他待过,整个市的区域街道路线,几乎全印在了脑子里。   记忆那么清晰,的确需要对标些东西。   纪翘喜欢逛街,但又不喜欢买东西。从鸭脖店到家居店,她晃一圈,从山脚下绕过去,就到她以前的小学了。六家她心中最好的餐馆,在地图上能连成斜线。   这次去,九成九是去看孟了奚。   祝秋亭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笔尖猛地一顿,白纸上一道歪斜的痕迹。   从扬行街道,到卢新,再到树平……   这些位置绕一圈,画出来就像——   一颗爱心。   祝秋亭抄起那张纸,看了半天,抿了抿唇。   半晌,还是起了身,拉开窗户,任夜风涌进来,没忍住唇角上翘。   电话不打,人还是挺会的。   祝秋亭忽然不计较了。反正这些年,她见到的碰到的亲吻的,都是他。   今天月亮怎么这么圆。   他难得坐在窗沿上,觉得宇宙里能有它真好。   他们抬抬头都能看到的存在。同时间看到了,就算一起看过了。   -   嘉成的春拍如期举行。   会议中心四点准时开始,这次是珠宝专场。拍卖目录里最便宜的一项,预估价也有160万到290万美元。   拍卖师上场前,环顾四周,正要开始,却看见人群中出现了一小阵骚动。定睛一看,是侧门处有人正往里走。   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前一后两个人,正是吴家千金跟祝秋亭。   吴梁美穿了象牙白雪纺裙,肩膀到锁骨的线条优美瘦削,她挽着男人的小臂,面上挂着轻淡的微笑。   她从小就在爱里长大,够星得月,顺手而已。   之前在祝秋亭那里吃的瘪,她只当没发生过。男人哪有能长久定性的?身居高位的人比一无所有的人好拿捏,他们绝对不会舍得自己的位子,并且永远要往更高的地方爬。   她父亲只不过稍微拜托了下,让祝秋亭为她送一回东西,算是帮个忙,给她找回场子。而之前在港城他帮祝秋亭截货的事,也就一笔勾销。最后拍卖下多少钱,再拿回吴家报销就是了。祝秋亭的人情,用来只为千金一笑,她爸确实做得出来。   他们在后排坐下,吴梁美手掌心拢在他耳边,馨香随耳语送去。   “秋亭,我就要那颗Le Grand,这个粉钻做成吊坠很漂亮的。其他的你看着来,有喜欢的就举,到时候让爸爸报销。”   祝秋亭看她一眼,又垂眸扫了下被她挽住的手臂,微俯身在她耳边回道:“可以。随你。可是,吴小姐,你不觉得热吗?”   吴梁美一僵,手指一根根的松开来,剪水秋眸里含着几分委屈。   祝秋亭没再看她,很快,台上开始了。   拍卖师按照报价单的序号一一过下来,只在中间的祖母绿上胶着停留了会儿,以高于预估价两倍的价格成交。   接着,就到了吴梁美点名的要的Le Grand,这颗粉钻跟去年在佳士得拍出1200万美元的Grand Mazarin是同时期钻石,据说都是从十七世纪法国王室传承过的。   但这颗淡粉钻克拉要小一些,所以预估价只要200万美金,起跳价150万。   叫价以后,等几个人举到了270,祝秋亭才举了举27号牌。   “400。”   半个场都回头看了眼,见是祝家这位叫的,才抱着’应该的应该的’心思转了回去。不讨美人一笑,这趟不是白来了。   拍卖师敲槌:“400一次。400两次。”   “480。”   最右侧忽然有36号牌叫起来。   对方也是个挺年轻的男人,叫完回头看了眼祝秋亭。   像是某种宣示,宣示自己为何而来。但攻击性并不是很强。   祝秋亭看都懒得看,正要举牌,无意间瞥一眼,那张干净清秀的面孔有点熟悉。   熟悉的让人有点不爽。   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   徐修然。   她曾经的某一届前任。没记错的话,这男人在纪翘那里的评价,很特殊。如果不是她太高攀他们那种书香世家,徐修然算是很完美的结婚对象。   祝秋亭沉默几秒,吴梁美又撒娇似的拽了拽他袖口,他举牌的同时,把她轻拂开了。   600。   4200万。   这一下别说全场其他人了,吴梁美都吃惊地捂住了嘴,又忍不住道:“不用这么……”   祝秋亭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瞥了眼徐修然的方向。   他坐在右侧角落,边上倒数第二个位置。最边上——   祝秋亭忽然蹙眉。   那颗头,怎么是缩着的。   长发扎成低低的马尾,整个人头往外偏,好像放弃人生一样。   徐修然那边叫了650。最右的人猛然侧身,狠戳了下他,徐修然对着她做了个安抚手势。   祝秋亭淡着脸色抬价,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800。”   徐修然举。   “850。”   “1200。”   祝秋亭已经不太看台上了,举牌时一股散漫又势在必得的意思。   吴梁美脸色都有点发白了,她爸回去真的会给报销吗,虽然说没有严格预算,但玩一趟而已,花这个价——   她会被赶出家门吗?   祝秋亭瞥她一眼:“不用你报,别担心。”   吴梁美:“啊……”   她满眼震动,感动的眼泪汪汪。   八千万,怎么说都不是个小数目了。   拍卖师:“1200一次。1200两次。1200——”   “1250。”   徐修然又举牌。   这数已经超过今天其他展品的最贵预估价。   其他竞买人的窃窃私语已经称不上’私’了。   “吴家这次真是会选……”   “祝氏也太重视了,啧啧,看来吴总明年就能有喜事了。”   “哎,也算是强强联合,这礼物也太有诚意,不过之前那个……”   “之前那个也就玩玩儿,怎么可能认真,女的好像二婚呢。”   “二婚!?祝总还真是不挑,早知道让我家那祖宗也去祝氏练练了,说不定呢……”   祝秋亭:“1500。”   拍卖师:“1500!好,还有出价吗?!1500一次!1500两次!1500——三次!成交!”   很快,有人上来跟拍卖师耳语。   拍卖师:“好的,这个粉钻成交确认书我们可以稍后补,现在竞价成功的买家想要现场验下货。”   祝秋亭接过丝绒盒子,打开看了眼,十二克拉的粉钻光芒柔和地折射。   吴梁美不安的绞着裙角,之前暗流涌动的阵势,让她又慌又喜,但他要是就在这求婚可怎么办……总得把之前的新闻解决了,他们交往一阵子再说吧!而且,她今天穿的也不怎么隆重,早知道就把上个月买的高定穿来了呜。   他忽然起身,吴梁美轻轻 ‘啊’了一声,慌忙闭上眼睛。   祝秋亭声线温和:“借过。”   吴梁美:?   众目睽睽之下,祝秋亭走到东边区域,从前面绕到了座位最边缘。   徐修然身旁,有位侧肩而坐的女士。   纪翘真的,真的没打算进来。   那一天,她一下火车就觉得不对,后来提前托孟了奚帮忙,警察及时赶到,只看到现场狼狈中弹的她。纪翘做完手术后,’失神发抖’地做完笔录。等警察走以后,她让帮忙的黎幺保守秘密。在祝秋亭那里,事情没明朗前,她不想说太多。   但休养没几天,伤口能遮好就又跑回来了。   拍卖会这事,她就是不想知道,都被周舟的信息轰炸到头晕——祝秋亭要有新欢了,这事她的确该第一时间看个热闹。往后说不定还能当个把柄。   本来只是准备在外围看看,身体情况和经济条件都不允许纪翘搞太drama的剧情。谁知道徐修然家就是办这个的,偏偏又在会馆门口看到了她。   纪翘没来得及解释,徐修然却像了然一切似得,双眸沉沉。   纪翘说我希望你不要脑补太过,我真的OK,行吧?   徐修然回她,说就算变了心,也要让他大出血,痛一回。   纪翘实在没想到,徐修然就是这么让人’痛一回’的。   她从头到尾捂着额头,看都不想看。   要不是她真不在乎,心能给这护花场景戳出个窟窿。   祝秋亭在乎过钱?不缺又不怕花,痛个JB。   祝秋亭把她从座椅上揪起来,拉到身边,对着徐修然礼貌道:“辛苦你照顾我太太。不过她喜欢的东西——”   “还是我来买单比较好。”      ☆、【五十一】      【54】   到了一定年纪,过于任性的棱角总会被削去些。有人叫打磨,有人叫妥协,其实一个意思。   纪翘不知道他算哪种。他是熟谙规则,并乐于遵守的那类人。该低头时温煦顺服,但利要取,仇照记。资本利益金钱地位,想要这些,就不能活得太出格。   可有时候,人世间那些规则,于他来说又像把空气。既不放在眼里,也不搁在心上。   祝秋亭看着徐修然,但眼里没他。   准确的说,他谁也没打算管,只把盒子顺手塞到了纪翘手里。   “结婚礼物。”   他稍稍俯下身来,平视着她说道。音量不大不小,周围的看客恰好能听清。   纪翘扫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吴梁美。   她面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就像废弃庄园内被遗忘的美丽雕塑,当被人凝视,被阳光照拂时,存在才有意义。反之什么也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纪翘在一瞬间觉得,她们的角色其实随时都可以调换。   全看当下那刻,价值更大的是哪一方。   “前段时间的□□,是她父亲帮的忙吧。”   纪翘摩挲着小巧的盒子,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几乎只有嘴唇在翕动。   十二克拉粉钻,每个切割面都美得反光。   配得上八吨□□的货,一克都没落到他们手里。   祝秋亭看着她,没说话。   全场仿佛也陷在这秒的静默内,短暂的按下了卡顿。   “给她吧,我不喜欢欠人。”   纪翘把盒子塞还到他手里,头也不回的从侧门走了。   她没有在耍小脾气,也没有摆脸色,平淡而沉静地离开,室内吊灯下,艳色较钻石更甚。   有靠近侧门的客人,忍不住拿出手机来,摁下视频拍摄。   很快,有人紧跟着她步伐追上,经过时瞥了眼拍摄者,那双黑眸望得人心惊。   他什么也没说,拍视频的人依然飞速按下了删除键,赔了个珍惜生命的笑容。   -   祝秋亭在她上车前,把车门砰地关上。   纪翘背紧贴着车门,她想从左边离开,他手臂却横亘着,撑出空间圈着她。   “回了趟家,人都不认了?”   祝秋亭轻笑了笑:“想我吗?”   纪翘的车停在东门,空旷偏僻,四周没什么人。初夏的夜风已经燥热起来,吹的她碎发飘起。   祝秋亭帮她别到耳后,一个完全下意识的动作。   纪翘也下意识的缩了缩肩膀,忍住了偏头的冲动。   伤处火烧火燎。   祝秋亭眼睫微垂,唇角弧度也渐渐淡了。   “纪翘。”   他像以前一样叫她。但很快,祝秋亭竟然双手合着她脸,使她微昂起下巴,漂亮的黑眸透出些柔和无奈来,连语气都服软。   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我错了。”   “我不该带外人去公共场合……下次不会了。”   纪翘垂眸,久久沉默,半晌才道:“上车吧,我累了,想休息。”   她调匀呼吸,嗓音有些哑。   刚才在场内她还撑着一口气,现在整个人连站直都要费番力气。   她心里藏着事。纪翘清楚,也清楚迟早瞒不过他。   他既然若无其事,她又何必打破这种平静。   回去的路上,竟然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雨刮器发出轻响,窗外的雨幕笼罩着整个世界,霓虹灯在她眼里反射出倒影来。   纪翘意识渐渐模糊,朝他的方向滑去。   其实还差着一点距离,如果全倒下去,会直接滑到座椅上。   但最后靠下去时,还是被宽阔肩膀接住。   她神经本来就绷着根弦,靠在他肩头时,人迅速清醒了。   但警觉了两秒,又飞快意识到,这是车内,是祝秋亭的车内。   纪翘的头已经离开一点点了,可以说动作尴尬地僵在空中,要直接起来吧,肩又使不上力。   祝秋亭头也不抬地在看文件,仿佛全然未觉。   纪翘完全是下意识地全自动坐直,钟摆一样。   “跟阿姨说了吗?”   祝秋亭忽然问。   纪翘:“啊?”   她很快意识到,是店铺的事。这信息还是他帮忙打听的,之前明明也没主动说什么,纪翘回老家前,一份资料摆在餐桌上,全都是价格位置合适、人流量适中的商铺。   祝秋亭办事一向这个风格,只要有那个必要,在对方开口之前做好一切。   像生来有洞悉人心的天赋,妥帖的几乎无懈可击。   纪翘:“她说要再想想,”她垂下头,看见无名指上有个很小的倒刺,虽然小也扎得慌:“我说好好想,等我……等我下次过去,再做决定都行。”   祝秋亭嗯了声,又问她:“去看他了吗。”   纪翘抿了抿唇。   孟景当年是受她牵连,才出的意外,本来不用搅到这摊浑水里的。   是那天晚上,他收留了跌跌撞撞逃命的自己,刚刚得罪了J.r的她,把孟景的大好人生变成了八个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孟了奚都知道,不但没怪在她身上,甚至一个字都没提过。   她毫不怀疑,祝秋亭也都知道。   可也装作不知道。   还能若无其事的,云淡风轻的问出,去看他了吗?   这心理素质她真的是佩服。   纪翘低头,专心地把无名指上倒刺拔掉,有点刺痛。   “没来得及,还要爬山——”   话音刚落,车突然一个急刹,司机又猛地往右打了方向盘,今天开的是纪翘的车,轮胎不抓地,在雨地里狼狈的打滑!   他们俩都没系安全带,注意力都没在这上面,被惯性带的往椅背上猛然撞去!   祝秋亭反应还是比她快得多,纪翘头撞在了他掌心,还没来得及趔趄,就被他推回椅背。   纪翘疼得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祝秋亭沉声问:“怎么回事?”   司机慌忙道:“抱歉,有车突然变道又掉头……”   没等他说完,祝秋亭扭头看了眼,黑色轿车早已经开远了。   他回过头,把纪翘安全带先系上了。   “不用去明樾,就近停吧。”   祝秋亭头也不抬道。   司机在祝家很久了,对他本市住处都清楚,应了声:“离呈海路不远了,去您那边的别墅吧。”   他没回答,正俯下身给她扣安全带。现在的角度,纪翘只要一低头,就能碰到他发梢。她也确实那么做了。   接近亲吻的姿势。   “祝秋亭。”   纪翘声线很低。   “我试过了。”   “好像……不太合适。”   纪翘脸上扬起一个很轻的笑:“你觉得呢?”   “不觉得。”   祝秋亭一顿,淡淡道。   他直起身来,右手掌心轻抚了抚她脸颊,温声道:“下次我不想听见这种话。我不喜欢。”   纪翘往左边靠了靠,倚在车窗上,唇角翘得深了些,眼半合着,望向外面。   “就当我是个混蛋吧。”   她说得懒散,声音虽然轻,也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根本不会爱人。”   “尤其是你。”   最后四个字像一片羽毛,说出来轻飘飘的。   纪翘做好了他会发火的打算,但直到开到家里,祝秋亭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好像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司机停在花园里,离家门最近的地方,没开进车库。   祝秋亭下了车。   他关车门的声音像砸在她心上。   纪翘闭上眼,重重吐出口气来。   对方这次那么轻易地放了她,自然不是为了做慈善。   他说,近水楼台先得月。那种和煦、轻巧的姿态,确实举重若轻。卸了伪装,对方看上去就不是一比一复制了,只有七八分像。   神态举止动作倒是十成十的相似,可……纪翘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想不出哪里不对,但奇怪,她就是能分辨。   对方说,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纪翘。   反正你迟早会要他的命,早一点晚一点,不是一样么?   纪翘正心烦意乱着,这边的车门忽然被打开了。   祝秋亭探头进来,脸色有些冷:“你在坐禅吗?”   没等她回答,祝秋亭一手探她脖颈下,一手绕过她膝窝,把人抱出来,踹上车门。   到正门的路还有两百多米,青石板铺的格子。   他人高腿长,一次能跨两格。   纪翘窝在他怀里,觉得自己都娇小了不少。   祝秋亭边走边说:“你刚刚说的,是你的自由。”   进了里屋,自动感应地灯亮了起来。   把她放在主卧大床上,祝秋亭帮她把鞋脱了,头也不抬道:“没有我,也没有别人,可以。”   “以后要是有了别人——”   祝秋亭掀了掀眼皮,冲纪翘笑笑:“他的棺材你来选。”   “覃医生二十分钟后来,”祝秋亭直起身来,眼神在她肩上转了圈,黑眸暗了暗:“听他的就行。”   说完,他转身离开。   纪翘下意识想拉住他问,你呢?手刚伸出去,僵在空中半晌,还是收了回来。   祝秋亭在大门口跟覃远成打了个照面。   “哥大哥爷爷祖宗诶你看看时间,你们又干什么——”   覃远成脚步停下,语气也缓缓刹车。   “你……你要去哪?”   一大把年纪的覃医生难得结巴,他正努力在词库里搜寻符合当下语境的话。   祝秋亭眼里全是血丝,几个晚上没合过眼似得。   黑眸里覆着层极淡的水膜,是干燥过度还是睁眼太久……他也不能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是面前的人情绪看起来不太好。   不知道为什么,覃远成莫名想到被□□炸过的广岛长崎。他觉得自己像做战后修复的。   “吵架了?”   他小心翼翼地猜:“人呢?你下手没太重吧?”   以覃远成经验来看,祝秋亭气得狠了,会直接甩死了。   没气到极致,就是冷冷三个字,不知道。   但这次,祝秋亭什么都没说,只抬了抬手,用掌心覆住了双眸。      ☆、【五十二】   【55】   “帮她看看。我有事,可能下半夜回来。”   极短的片刻后,祝秋亭如常道。   “什么事这么急?等我看完再说吧。”覃远成有些焦虑。   他情绪都波动成这样了,里面是什么惨状还未可知,要是纪翘也崩了,他去哪说理。   “肩上……”祝秋亭顿了顿:“可能有点伤。”   “怎么弄的?!”   覃远成大惊失色:“你推的?没撞到你那家具——”   祝秋亭无声凝视着他。   “好好我知道,”覃远成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您老人家一根手指都舍不得动,那在哪受的伤总知道吧?”   祝秋亭抿唇:“不知道。”   覃远成:“不是那……”   祝秋亭:“我现在准备去解决,如果你不拦在这,我已经到了。”   祝秋亭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车借我。”   覃远成今天开了辆大G,他喜欢车,自己又改装过,把保险杠、轮胎都重新换了,还加了扰流尾翼。   覃远成很想说不,但是今天的祝秋亭看起来,不太想听拒绝的样子,他只能含泪递钥匙。   “路上当心。”   祝秋亭走了两步,又回了头,蹙起眉心:“你一个人?”   覃远成:??   啊不然呢?这大晚上的他这种级别的医生能随叫随到就不错了还挑?   祝秋亭:“找个女助手。”   覃远成:“……我是医生。”   工作的时候没有性别,更别说只是看个肩,肩还分男女么!   祝秋亭:“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他转头离开,覃远成忽然又叫住他。   “瞿辉耀那边招了吗?”   祝秋亭没回答。覃远成也知道这是敏感问题,他没有回复也是应该的,只是思虑再三,还是嘱咐道:“救他回来挺费劲的,你要再自己审……就悠着点。”   祝秋亭侧目看他一眼,声音低了些,透着散漫。   “招不招都不影响他结局。同时见过他和我了,姓瞿的不能留。”   覃远成看着他上车,绝尘而去,站在原地轻叹了声。   今晚他看到网上有风声,文字版的爆料,说纪翘的是不太好听,不解疑惑里嫉妒的更多。   祝秋亭直接承认已婚,意义远超过那几句话本身。   覃远成以为他们能安生甜蜜一阵子,结果……   他转身进了别墅,在客厅就见到了纪翘。   “小纪。”覃远成笑眯眯的冲她打招呼,说明了来意。   纪翘点头示意,给他倒了杯水。   “哎,对了,他让我再找个助手来,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叫?”   纪翘摇头:“不用。”   她边说着,边解开衬衫扣子,把衣服褪到肩头。   包扎的手法……可以说非常糟糕。   而且那么厚的纱布,竟然能透出血迹来。   覃远成脸色变了。   “枪伤?”   纪翘嗯了声:“没什么,子弹已经取了。”   覃远成:“……他知道吗?”   纪翘耸了耸肩,疼得牵动了面部肌肉,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能吧。”   “我也不知道,也许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叫你。”   覃远成有很多想吐槽,最后还是挑了最要紧的一句:“走吧,带个外套,去我医院一趟,做个检查。”   开车到医院只有十几分钟,纪翘都昏睡过去了。   覃远成等红灯间隙探了下额头,烫手。   停到医院后门,担架已经等着了。人抬上去的时候,兜里滑下了个小锦囊。   覃远成注意到了,替纪翘捡起来收好。看着是手工制的,走线有点糙,但上面绣了个歪歪扭扭的字……   他仔细辨认了下,是祝。   覃远成无奈地失笑,摇了摇头。   这一对绝了,互相撕咬互相舔伤口互相挡雨觅食,嘴硬得要死。   他跟在担架后面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了。   覃远成把锦囊上的细绳子解开,倒出一个硬币大小的封口袋,里面装着一小撮白色粉末。   □□,水溶性强,毒性极高。   纪翘做体检的时候,覃远成给祝秋亭打了个电话。   通了,但是没人接。   他又给林域和苏校打,想问他们人在哪里,大概要多久能联系到。可苏校也不接,林域的声音冷冷从听筒里传来,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   呈海路是条纵向主干道,沿着西边一路下去,十字路口逐渐增多。   接近午夜,路上车逐渐少了起来。   凌晨时分,一辆宾利在绿灯亮时起步,这个路口只有这一辆车。   雨还在下,似乎誓要将一切灰尘污浊洗去,地上的水流与天上的水流汇成一道。   宾利慕尚飞驰而过,压着水花要冲过下个绿灯时,变故发生了。   一辆门脸凶狠的黑色大G鬼魅一样斜窜出,快要交集时没有踩刹车避让,速度反而拉了上来,干脆利落地撞上了黑色宾利,整个前车盖都被它撞凹了进去。   大G摆尾停车,主驾驶上跳下来个男人。   他走到慕尚后座,抬腿一脚踹上车门。这一腿加了腰的力量,力度大得可怕,本想下车发火的司机又缩了回去,犹疑的片刻,他雇主已经轻柔的发话:“在车上等我,不用报警。”   “是。”   Jason下了车。   祝秋亭盯着他,过了几秒,冲他轻笑了笑:“好久不见。”   Jason卷了卷袖子,温和地笑弯了眼睛:“好久不见。我好容易回一次国,你也不来跟我聚一起吃个饭。我说了你可能不信,这段时间,挺想你的。”   Jason望着他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喟叹,像在欣赏完美的艺术品:“我们合作的时候,一切多完美啊。”   他靠近祝秋亭,抬手想碰他,却又在靠的极近时收回手,自顾自笑了笑:“你说,我还能遇到这么像你……噢。不,是像我的人吗?”   祝秋亭面色极淡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Jason在雨幕里退后两步,打量着他,目光转向那辆撞他的黑色大G,笑得很顽皮:“你喜欢越野,喜欢用军匕,讨厌正装,讨厌酒类,讨厌我喜欢的一切——”   他看着祝秋亭,笑容不变,语气变轻。   “除了我,谁也不知道。”   “你为了变成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Jason遗憾道:“可你也只是成为了祝秋亭而已。除了帮我,你的人生还有什么价值吗?”   Jason笑容弧度渐渐放平,眼里带着极深的漠然:“背叛我,你就能成功吗?”   祝秋亭听到这才笑了笑,唇角勾了下:“那你为什么要回国?在哥伦比亚待着不舒服吗?”   祝秋亭:“对于我来说,这就算成功了。”   成为一个毒枭的□□,协助他爬过巅峰,知晓他几乎全部秘密,又头也不回地与自己撕裂,在Jason看来,原因再简单不过。   因为眼前这个人,明明是外室的私生子,却渴望成为祝绫真正的小儿子。   那个备受宠爱的,万众瞩目的祝秋亭,Joshua。祝绫把自己的英文名都送给他。   幸运的是,私生子长了张跟小儿子极像的脸。   在祝绫去世前,他出现了。没人怀疑,在床前守着的,领遗嘱的,都是真正的祝秋亭。   那时,Jason在东南亚,那是他第一笔大生意,300公斤□□。也是他第一次用冷兵器杀人,整整14刀,对方才彻底咽气。   等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不对。祝秋亭怎么会在香港?他自己分明是在金边——   也是那一次,Jason知道了他的存在。尽管旁人劝他除去这个危险,但他清楚意识到,这是老天赐他的机会。绳子拴好了,可以替他做许多事。   自己在国外,他在国内。这是一个活的[不在场证明]。   从什么时候,他成为了真正的祝秋亭,这道分界线,连Jason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明明是他的影子,却在国内借着祝家的庇荫,创立了祝氏。在他们彻底分道扬镳后,Jason放弃了Joshua那个名字,改成Jason。   他要建立的帝国,没有赝品也可以。   但那个’祝秋亭’竟敢处处与他作对。   Jason想借国内警察的手除掉他,甚至不惜在风口浪尖抓了个老刑警下手。可弄不到他的指纹,就算长得像,警察验过DNA以后,依然只是盯着人,没法抓捕。倒是Jason自己,长期在国外,从主动变成了被动,回国有极大的风险。   Jason面上闪过一瞬的阴鸷,忽然又笑了。   “那你呢?”   “我的好弟弟,选今天来找我,是因为闲着无聊吗?”   “你那位新婚妻子,现在怎么样了?”   眼见祝秋亭眼中狠戾的光突显,Jason柔和地歪头:“让我想想,我们是在……她老家见的。哦,这个你应该知道。你猜她看到我,怎么说?”   祝秋亭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最紧。   他预想过的最坏结果,还是砸到了跟前。   她认得出Jason不是他吗?   他不想让她认出。可也不想她认不出。   就像希望她爱他,又希望她不要。   连喜好也不能决定的人生,却爱了一个人。   祝秋亭不知道该如何把自己从那样的煎熬里捞出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陷入短暂的梦里,把她在跟前的每一秒当一生那样过。   他跟Jason第一见面前,就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了。   怎样的反社会人格,道德感稀薄,天生的恶魔。他没有怕过什么,甚至也不怕成为这个人,只要那能让对方折戟在他手里。   可现在,他望着Jason轻松张合的嘴,像遭遇审判。   “她一点也不意外。你以为你瞒得住多少?”   Jason耸肩,拉开车门,坐上去之前,冲着祝秋亭勾起唇角:“在她眼里,杀了那个老警察的,是你或是我,没有区别。We are one。她早就知道。”   世上祝秋亭,有两个。   -   半夜三点,覃远成终于联系到了他。   祝秋亭驱车赶来,从一楼到五楼,没有理过他。   “枪伤!高烧!”覃远成提高声音,见他没有反应,又嘟囔道:“也是,原来都中过几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推开VIP病房门,空空如也。   覃远成傻眼了:“哎!?刚刚还在呢?”   祝秋亭扫了一眼,转身就走。覃远成叫他没叫住,面上神色复杂,眉间忧愁难消。   他直接开回了呈海路的别墅,一进室内全亮,但没有人。   一楼房间,每间都没人。   到二楼的时候,祝秋亭动作粗暴了些。   一间间踢开。第三间锁上了,他拿枪把锁击变形,踹门进去。   屋里很黑,窗帘全拉起来了。   坐在床边的人正在扣睡衣,动静那么大都没吵到她。   只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扣,只问了句:“怎么了?”   祝秋亭没说话,大步走过来,扣过她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吻下去,唇舌蛮横地挤进她口腔。   又抬手将她身上那点布料扯碎。   “祝秋亭……唔!”   纪翘被扣的动弹不得,肩上的伤口虽然重新包扎过了,但动一动还是扯着疼。   她被这个疯狂的吻点燃了怒火,一脚横踢揣在他小腿胫骨上,把人一把推开:“□□妈祝秋亭当我是死的是吧?别他妈碰我!”   祝秋亭被她推到桌角,狠磕到了腰。   纪翘抹掉唇角的血,刚咬他咬的,冷笑一声:“一把年纪了,当心着点,别把自己磕坏了。”   话音没落,她腰被一把打横抱起来,扔到软床上,还他妈弹了两下。那两下让纪翘倍感屈辱,她整个人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什么高烧肩伤都忘了,直拳又快又狠冲他脸上就过去了——祝秋亭竟然在这儿给她发脾气?她一肚子火还没地方发呢,都是惯他妈的孩子惯成这样,她有多少次解决他的机会,都从眼前生生放走了,就是抱有那么一点侥幸心理。也许跟当年的人,只是长得像,没什么关系呢?   在清江,另一边竟然直接找上门了,简直在啪啪扇她耳光,提醒她,他们有关系。面前这个人,不管动没动手,跟杀纪钺的男人,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者,是同一个。   祝秋亭没躲,生挨了一拳,嘴角除了血丝外,迅速青了一块。   纪翘半跪坐在床上,也僵住了。   “我只是想问你。”祝秋亭望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下半句怎么也问不出来。   他又说:“算了。”   祝秋亭翻身下床,把衬衫全解开,反正刚刚扣子也被她扯的七七八八了。   他从衣柜里随便拉出件短袖,后裤腰忽然被人拉住。   纪翘的手指尖冰凉,他下意识想去握,到一半又忍住了。   “你等会儿。”   纪翘语气很硬:“过来。”   他后腰处有个Atopos的纹身,这个她一直知道。   但她才发现,在Atopos下面一点,还有一个小纹身。   纪翘抱着一点希望,希望这是代表跟她无关的某个人。这样她也不必再抱着执念,他们之间所谓的爱,只是由彼此欲望和日夜相处产生的幻觉。   祝秋亭站着没动,任她动作。纪翘看清,那是四个字母。   J。A。D。E。   Jade。   的确是,一个女生名字。   与她无关。   纪翘整个人脱力般靠回床上,既感到解脱,又觉得胸口哪处,丝丝拉拉扯得生疼。   Jade。   祝秋亭走到门口要离开时,纪翘问:“我在缅甸遇到过一个华人老板,开刺青店的。他设计过的图,有一张后面写着……”   “美梦如期光顾。”   走廊的灯照出明暗分界线,祝秋亭的侧脸被灯光寸寸吻过。   “是给她的。”   他语气有些淡漠,最后关门前又道:“你说的没错,可能,是不合适。”   纪翘靠在床边很久,呆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只是下意识的想着Jade。越想越抓心挠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高吗?漂亮吗?是会唱歌,会跳舞,会撒娇求他买项链的类型吗?外国人吗?他对她也是特别的吗?   也?   纪翘想着想着,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笑着笑着,手背抹了下脸,有一小片凉。   她跟他真他妈有缘,连一个陌生英文名都耳熟——   Jade。   纪翘忽然坐直。   不对啊,这个名字她真的听过!   就是太久远了,她……她完全记不起来,哪个朋友用过了!   纪翘没有用多久,就想到了。   初中的时候,初二还是初三都记不得了,有一个学期来了外教,给每个人起了个英文名。   她的是Jade。      ☆、【五十三】   【56】   纪翘不喜欢雨天。   早年踝部受过伤,每逢阴雨会隐隐作痛。她从纪钺那里没继承来什么好品质,倒霉倒是一脉相承。   她靠坐在床侧边,不愿一直发呆,撑了把床沿想站起来,顺手用了肩上受伤那边,没稳住,又跌坐回了地上。   房间窗上雨滴的痕迹绵延不绝,纪翘稍一抬眼就能望出去,整个世界被一片蒙蒙的雨雾笼住。   雨声好像滴滴落在她心上,砸得人烦躁不安。   室内早就安静下来了,祝秋亭离开时关门的声音,却长久地在她耳边,循环往复地响。他没有把门甩的震天响,那一声只能算适中,不轻不重。   纪翘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破脑袋,也无法从中学时代提炼出跟他相似的人影   而且越想越操气,心头一把火压都压不住。   他本来就像个谜团,怎么努力也窥不到尽头。那一个英文名,并不算生僻。但要说是巧合,傻子才信。   她不喜欢雨夜,更不喜欢在雨夜胡思乱想。   纪翘扶墙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出卧室去找他。   这幢别墅是庭院式加二层的结构,不在郊外,整体面积并不夸张,要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她刚走到楼梯口,就闻到股扎实的香味,是方便面,闻着就不健康,可勾得她胃里咕咕直叫。   先吃还是先吵?是个问题。   除此以外,纪翘心头浮上一点疑惑。别说他以前住的地方都有人做饭,就是没人,他也从来没吃过方便面,一次都没有。   她在思考的过程里,脚不受控制的移动到了餐厅区域。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推拉门大开,他站在灶台前,随便套了件黑色短袖,换了条松垮的灰色运动裤,肩背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布料在腰窝处微凹下去,背影修长。   男人转身,在门口撞纪翘个正着。   他眉骨生的高,本来就自带压迫感,那双眼好似深湖,站在暗处随意一瞥,都让人莫名不安。   她脚趾不自觉对了对,面上岿然不动,依然一副I don’t give a fuck老子路过看看立马就走的神态。   祝秋亭心情只要不是差到极点,都会留着点基本人性。   比如说,问一句要不要吃。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吃夜宵,各干各的事。   现在他说,让让。   纪翘:……   她侧身让开路。   祝秋亭看也没看一眼便离开了。   纪翘在他身后问:“面在哪?”   祝秋亭把那碗面放到了桌上,拉开椅子坐下:“没有了。”   纪翘:…………   她看到他面上还卧了个煎蛋。   说不饿是假的,她去会场前就没吃东西,徐修然当时给她个面包垫了垫,回来后还去医院折腾了一趟,打了退烧针,现在饥肠辘辘。   纪翘站在旁边看了两分钟,在尊严和食欲间摇摆。   怎么说都是,自尊比天大。她之前确实不想见到他。   面热气腾腾的,餐桌上方的吊灯是暖色,黄澄澄的。跟落地窗外的雨夜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他跟她的对比一样强烈。   祝秋亭没听见她声音,这很正常。也知道她没走,一直站在那。   间隙时他无意抬头,侧目扫了眼,手中动作顿住。   纪翘在哭。   她眼睛本来就大,眼尾天生带点上挑,厉意狠劲妖艳全在那双眸里。只有眼泪,并不常驻。   以前偶尔也哭过,动静都挺大,上气不接下气那种。   但这次不是。是眼眶盛不住才落下来,很快又被她用手背抹掉。   祝秋亭把筷子放下,坐在那片刻,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拉开椅子站起来,走过去。   “你哭什么?”   祝秋亭用指腹拭掉她眼泪,低声道:“我没说过吗,讨厌哭哭啼啼的人。”   纪翘的声音很小,两腮鼓的有点圆,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我肩疼,胃也好疼。”她甩开他手,用手背盖着眼睛,肩膀一抽一抽:“随便你,爱讨厌就讨厌,反正他妈的不合适。”   祝秋亭把人拉餐桌前,筷子塞到她手里。   “吃。”   纪翘两只眼本来闭着,闻言小心翼翼睁开左眼一条缝。   整碗面竟然都是满的。   她小声哭泣的动静随着观察这碗面骤停了,祝秋亭则懒懒撑着额,安安静静看她。   纪翘很快意识到戏不连贯,又恢复了悲伤中带着一丝委屈委屈中带着一丝脆弱的神情。   准备保持着这个状态吃全程。   摸着良心说,蛋煎的不错。   但祝秋亭没等她吃完,就回书房办公了。   纪翘埋头吃面的动作这才停下,神色复杂地扭头,目送着他消失在楼梯上的背影。   人们好像都很担心,爱里美好轻快的部分,都变成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被消磨折损,在一场又一场争执中,往日的一切都化成天际一丝云翳,抬抬头能看见,但永远够不到。   纪翘好羡慕,羡慕的要命。羡慕的她不愿多看也不去想。   他们并不是配谈爱的人生。结婚也不能解决问题,只是装作……装作能像其他人一样,奢侈的拥有片刻,在正常轨道上携手的运气。   藏着沉重秘密,连开口问都不能,因为知道无法得到答案——没有哪对爱人能这样长久下去。   他为什么那么早会认识她,到底知道多少参与多少,如果他不提,纪翘觉得,自己也许一辈子也不会问。   不过她的一辈子,应该也不会太长。   纪翘早在清江的福乐园里,花了二十万,订好位子。那地方风水很好,坐南望山,北边傍水。墓现在比人的房子还难订,就这还有人跟她抢。   还好她慧眼如炬,提前交了订金,五年有效。   当时负责人问她,父母都生病了吗,需要两个。纪翘说,备着,怕以后涨价。   这夜宵吃不到最后,纪翘就咽不下了。闻着香,吃着也就那样,齁咸。   -   祝秋亭在书房接了覃远成的电话,发很多信息过来,让他有空一定要回电。   他倚着书桌而立,拨通后,覃远成劈头盖脸砸过来一句:“你遗嘱公证过了吗?有她份额吗?”   祝秋亭这个立的挺早。覃远成也能理解,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的人,提前分配资产也是正常的,遑论他早年根本是要事业不要命的人,祝氏只挂了祝字,经营的生意跟祝家灰色产业做了明确切割。   祝秋亭笑了下,语气有些冷:“喝多了?”   覃远成:“我不跟你绕弯子,她有东西掉在我这,你到时候取回去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他本来还不能确定,又回去做了检验,那小巧锦囊里装的,确是□□。   一丁点就在水中溶解,睡前一杯,第二天殡仪馆八点第一波就能来拉人。   纪翘带枪有刀,都可以理解,毕竟看面相就是一言不合想砍人的样子,揣着这药什么意思?难不成给自己吃?   祝秋亭:“没时间。”   覃远成有点点恼了:“你……我会害你么?!”   祝秋亭拉开抽屉,从烟盒里磕了一支烟出来。   他有阵子没抽了,拢着火两次才点燃。   祝秋亭:“跟她有关就不用了。”   覃远成那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开了口:“这话我就说一次,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我都救不回来的话,那就认命,你那些手下他妈的也不会说什么!但你要是死在自己人手里,还是暗算,就算你没法追究,苏校他们会甘心放过吗?他们的手段都是你教的,你想最后全用到她身上?”   祝秋亭低头深吸了一口烟,过了很久,才问他:“覃哥,我住哪都是住,也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挣钱,挣我自己的钱,跟祝家无关,跟海外那些……也无关的,干净钱。你猜为什么。”   “你刚才问,份额?没什么份额,没有其他名字。”   他抬头望着雪白的天花板,指间的烟持续燃烧。   “不想让她跟过一个烂人,走了都留不下分文。”   “我跟他,你知道的,我们中只能活一个。如果有什么意外,在她手里的意外,那我无话可说。”   “可能这是,”祝秋亭沉吟几秒,从书桌绕到前面,迈腿朝门口懒懒走去,冷不丁地把推拉门推到了底。   门外,她惊愕的眸倒映在他眼中。   窗外,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作慵懒背景音。   “……是命运选择了我。”   他凝视着她,低低道。      ☆、【五十四】   【57】   纪翘有拔腿就走的冲动,这不是逃。应该不是。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你现在已经习惯了吗?”   他放下手机,问:“习惯躲避。”   纪翘背对着他也能想得来,男人是如何倚着门框,神态轻淡地评价。   她呼吸都有点急促,虽然幅度很小,他也能看出来。   祝秋亭凝视着她,视线垂落,望见她攥起的拳紧了又松。   他判断纪翘情绪不佳,为了避免失控,她通常会及时离开。   但这次她没有,纪翘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右手猛地抓起他领口,手肘一横,小臂用力发狠卡住他脖颈,步步逼近,将祝秋亭一把推到了墙上!   她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只问了两句话。   “到底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那次黑赛,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纪翘语气沉沉,但问口时她知道,已经败了。   祝秋亭刚才讲电话,并不是讲给对面的人听,是给她听。   如果她是普通人,或许会悸动的找不着北,她也想那么做。只是纪翘早习惯了,如何从信息里提取核心,如何辨出弦外之音。   ‘在她手里的意外’ ——   只这一句,让纪翘刚刚几乎脸色惨白,血从头凉到底,像被剥光。   这是明晃晃的在说,她在他面前,没有藏住一丝一毫。连那些中途放弃的计划,他都极其清楚。   不过三秒内,她又迅速全副武装了。干嘛被剥光,知道又如何?她当着他面也敢承认,是动过杀心。   纪翘怎么会记不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她化成灰都记得。   对方的姿态,侧影,步伐的距离,所有的动作细节,被绑架那次,都深深刻在纪翘心里。   祝秋亭的侧面轮廓,跟他很像。动作习惯、细节,几乎相差不离。   必须说,这样招眼的深刻轮廓,帮了她大忙,太好记了。   但又有一点不同。具体哪里,她很难说清。只是这点不同,本质到让纪翘有种强烈的违和感,阻止她动手。   他们对彼此隐藏的秘密有无数,可纪翘被他一句话激到气血上头时,能问的那么多,清江市的’他’是怎么回事,绑架案发生那一年他在哪……   她却问了两个最无关紧要的。   无关仇恨,无关前路,无关纠葛,只问心。   出口那一刻,她在自己这里,已经输了。   对不起纪钺,也对不起她这么些年。   “挺早的。”   祝秋亭轻昂了昂下巴,调整了下姿势,虽然调整完还是任人鱼肉的样子。   脖颈喉结处被她凶恶卡着,唇角却扬起极淡的弧度:“救你?可能因为我不喜欢看美人狼狈。”   “你——”   纪翘气得不轻,右臂下意识使力,扯到已经迸开的肩上伤口,手臂便倏然滑落,摆动时不知碰到墙壁哪处,听到了’嘀’的一声。   她朝那个极小的按钮望去,沉默了片刻:“是什么?”   祝秋亭:“安保警告系统。”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见身后的门被暴力破开,纪翘吓了一跳,但一秒也没耽搁,回身飞速在腰上摸枪,摸上的一瞬心里暗叫不好,为了换药方便,她回来就换了睡裙,有个屁的枪夹,腰间空空如也!   一回头傻了。   这数量,这备枪,她带了也没用。   纪翘正从左到右默默扫视这群下属,腰就被人从后面揽过去。   祝秋亭自己靠着桌沿,把人圈在怀里,眉头懒懒一挑,语气却有些冷:“来参观?”   为首的黑衣保镖是祝家的作风,收起枪口,恭敬鞠一躬,礼貌话要说,要求该提还是要提,非常执着。   “抱歉。但为保险起见,纪小姐你——”   祝秋亭:“滚。”   “……是。”   其实偶尔不用执着也行的。   保镖队长07号退出时安慰自己,人生在于勇于放弃。他家服务了祝家三代,这位发火时声量不高,让人更怵得慌。   恢复平静后,纪翘立刻要挣扎跳开。   没成功。下一秒手就被人握住了。对方两个手掌将她一只合在手心,男人低头垂首,额际轻贴在她……他们的手上。   “别动。”   纪翘不认真听,会漏了这句话,太轻了。   她手有点冰,比平时还要凉些。他的掌心又暖和。纪翘没有抽出来,心里又在想,这他妈不是夏天吗,何必贪恋这点温度。   但鬼使神差地,还是任他去了。   重抬起头来时,祝秋亭望向她:“你能安分待十天吗,”他很柔和地抚了下她的发:“乖一点的待。”   纪翘反问他:“您觉得呢?”   祝秋亭笑笑:“不可能。”   纪翘:“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呢?”   祝秋亭随手执起她一缕发,捏在指间摩挲把玩,闻言笑深了些,黑眸垂着,情绪藏得很好。   “侥幸吧。”   有一分钟没人说话。   祝秋亭说:“有个年假,”他顿了顿:“第一次休。”   纪翘把头发从他手里抢出来,站直身子,扯了个官方微笑:“想我陪吗?理由?报酬?”   祝秋亭:“因为喜欢。”他的眼神教她想起月色下的水影来,说得轻描淡写,想想又俯下身,放轻了音量,尾音带着点低沉的勾人:“我很惜命。但如果是你来结束,我可以勉强放弃它。我没有开玩笑。”   纪翘视线在他面上梭巡,最后忍不住,扭过头失笑。   “不是我不信,只是……你自己觉得呢?可信吗?”   只是脑子还没坏,记得起以前。   祝秋亭那个脾气,啧。   纪翘愈发谨慎的性子,就是被那个阴晴不定磨出来的。   祝秋亭听她这么彬彬有礼,又阴阳怪气,也不火大,只是觉得很可爱。   “休息吧。”   祝秋亭往前两步,自然地单腿下蹲。   “上来。”   纪翘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很快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单手攀着他臂膀,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结实的腰,驾到了嘴边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有便宜不占是傻蛋,但作死得有限度。   祝秋亭没有站直,他只是平静道:“纪翘,你可以再多动几下。”   “我不介意多试一次书房。”      ☆、【五十五】   【58】   纪翘刷地拉开他们上身距离。   那么紧贴着,她气都捋不顺了。   “试呗。”   认输从来不在她字典里,只是这两个字,怎么听怎么有咬牙切齿意味。   刚才动作大,肩上的伤口已经开裂,只是覃医生给她绑的纱布厚,血还没渗出来。   祝秋亭没再说什么,把她背回了房间。路不长,他走得也挺稳,没被颠得多疼。进屋时他顺手想开灯,却被纪翘一把摁住。   她的指腹有些凉,声音也低了许多。   “不用。”   祝秋亭没开,把她放到床上,转身离开。   房间里没有灯,纪翘只瞥到他侧影,神态望不分明。   她小幅度地活动了下臂膀,顺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的灯照得她眼睛刺痛。   在门关上之前,纪翘忽然开口轻声问:“你叫什么?”   走廊灯柔柔亮着,屋里又一片黑。   他停在中间地带,轮廓藏半在黑暗中,一半在光亮处,低眉垂目,像是在考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最后祝秋亭只是笑了笑,握着门把手,退出门外前说:“睡吧。”   接下来整一周,她十分安分,能躺着绝不坐着。休假从来不超过三天的人,也难得把手机关机,休起所谓的年假来。纪翘无聊之际,想起祝缃放暑假了,问他人什么时候过来,她肩动不了,还是可以陪她玩的。祝秋亭说人已经去国外参加夏令营。   她在家就只剩三件事,吃饭睡觉换药。祝秋亭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就在她跟前晃,看她换药,看她吃饭,还嫌她缠的新纱布太丑,他虽然没说,但那个神态表情,已经清楚传达了意思。纪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直接把纱布卷砸过去,他也乐意上手代劳。   消毒换药这种事,祝秋亭做起来比她熟练很多。   长发也是他绑起来的,指尖偶尔划过她脖颈。轻微的触碰,也让她心尖收缩。   当时他们坐在餐台旁,面对着一整面落地窗,晨间的光照射在地板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那一刻的宁静让纪翘有错觉,好像人生的某个阶段永远停留在这里。像小学的时候,纪钺心血来潮给她扎拳击辫,答应带她周日训练,然后吃汉堡那一刻。她晃着腿,享受被扎辫子的感觉,在七天之内都是闪光的美好,再往后的未来也因此而值得期待。   她单方面决定,真的安分几天,就当这几天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翻了很多电影出来看,纪翘不想进家庭影院,祝秋亭陪她在客厅沙发上,拉紧窗帘,用投影仪在窗上看。   很多老片子,动作片、黑帮片,她最多看三分之二,倒在他肩上就睡了。   等醒来已经是夕阳西下。   纪翘身下那一块躺热了,她自动滚到右边凉快的区域,抬脚蹬一下他,懒懒的:“饿了。”   祝秋亭没吩咐人在这里待,除了暗处的安保只有他们。食材是有,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厨艺竟然还不错,至少比她炸厨房的技术好得多。   她也是仗着伤员的身份,从试探性的提要求,到肆无忌惮的提要求,转变不超过一天。   吃完饭,纪翘又翻出一部正宗冷门催睡片,放弃了动作战争黑帮互砍片。之前她是睡着了,祝秋亭竟然看了,看了不说,在晚饭时漫不经心地夸了她选片品位。   他说这种片子看一部是倒霉,连看数部就是自找的。能在一堆经典里精准挑出,你也算反向选片天才。   纪翘挑了个《Waking life》,画面粗糙的哲学动画片。   主角在梦境中醒不过来,只能在梦中遇到一个个角色,冗长大段的伦理哲学说教。为了睡得舒服点,她准备好了毯子——单人的。嫌她品位差的人不配盖毯子。   但她没睡着,难得清醒到了结尾。   倒不是片子变有趣了。是开头讲,青年主角从朋友那得到一个预言,梦即命运。   纪翘本来就是倚着他睡,稍一抬眼,就能看清男人神态每一个细节。   祝秋亭本来也有一搭没一搭,看了开头后,却专注沉默地看了下去。她也就没睡,转头跟着看了全程。   之前几天,电影放完了,他都会摁下遥控打开窗帘。   这次却没有。祝秋亭坐在沙发上,她放平自己,枕在他腿上。   整个空间像被深河般的暗包裹起来,两个人坐在那儿,不拉窗帘不放光,就可以与整个世界隔离。   纪翘沉默了会儿,问他:“你喜欢?”   祝秋亭没说话,手在她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着,好像身上趴了只慵懒娇气的小猫。   “不。”   他说,从玻璃茶几上摸了颗薄荷糖,塞给她一个,自己一个。   “有时候,”祝秋亭昂头,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声音不高:“我也分不清。”   他没有说完,也不用说完,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梦境和现实的分界点,她又何尝分得清。   纪翘也知道,安分一点的意思。   像其他人一样,像中间没有深渊,一起待着,哪怕只有十天。   她望进他眼里,忽然抬手拽住祝秋亭衣领,就着枕腿的姿势,把人拽得弯下腰来,吻住他。   男人只愣了一瞬,很快反客为主,吻着吻着,把她拉起来,让纪翘横跨在自己身上,手顺势深扣进她黑发间,唇舌交缠,无声又激烈,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刚才吃饱了吗?”   吻的难舍难分之际,祝秋亭稍稍离开了些,唇却依然贴着她的。   “换我了吧。”   似乎是个问句,但说这话时,他又极主动,慢条斯理地耐心吻她,这句低沉的问话便融在了彼此的唇齿间。   ……   ……   ……   她几乎要被撞散了,晃动的视野里一切都模糊远去,只有他是清楚的。   祝秋亭他换了三个姿势,没有一个会碰到她肩膀的伤。最后一次把她压在穿衣镜前,捞着她的腰,让她大部分重量落在他手臂中,凶狠磨人,纪翘也懒得忍了,黑发散到腰间,声音落在祝秋亭耳中,更像催化剂。   他轻掰过她下巴,吻住她唇角,在最后时刻,低声道:“叫我什么都行,我能听见。”   -   早晨起来时,她正大字趴在他身上。她一抬眼,差点吻住男人下颌的位置。祝秋亭眼内含着一点笑意,垂眸瞥她一眼,纪翘盯了他一会儿,出其不意地一口咬住他喉结,小兽一样发狠用了力。好一会儿才离开,气喘吁吁地拉开了距离,祝秋亭微微皱眉,望向她的黑眸里情|欲意味极浓,他掌心环住她腰肢,把人往前扣了扣,纪翘却侧头一躲。   祝秋亭动作顿住。纪翘却又折回来,垂首用鼻尖轻蹭了了蹭他的。   “我们去看海吧。”   她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音量说。   是个正经的请求,柔软又带着憧憬。   “我想看海。”   申城有江,最后汇入长江再到东海,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但要去海滩,得开将近一个半小时。   让祝秋亭花钱花精力不难,让他花时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连祝秋亭也不能说,他的时间是属于他个人的。   他想都没想:“好。”   纪翘笑得眉眼弯起来,不想让他看到,又翻了个身转过去。但还是被他抱进怀里,他怀抱能收进整个她,契合的像天生合该如此。   直到祝秋亭进了淋浴间,她唇角才渐渐淡了。   她从床头柜摸出手机,给信息栏最上面的人回了一条信息。是个未备注的号码。   【人会到。先让我看到她的视频。】      ☆、【五十六】   【59】   他们中午出发,开车去的,但没去市内的海滩。   十分钟不到,纪翘就发现了,他去了她最后磨蹭很久,临时决定改的地址。但她让他自己选,之前想好的地方要近很多。   她拉开车窗,探出头看了眼深绿的指示牌,省际高速。往下开两个小时,会过跨海大桥。   她什么也没问,又把窗摇上,摸出瓶水来喝了几口,盖上盖才想起来他。   纪翘晃了下水瓶:“喝吗?”   祝秋亭开着车,抽空瞥了她一眼,额角有细小汗珠。   “不用了,”他把空调温度拧低:“你昨天缺水,多喝点。”   他语气很是悠悠然,纪翘反应过来后翻了个白眼,哼笑一声:“滚蛋。”   车窗外,滚着金边的云翳从视野内快速飞闪而过。   是去哪里,她没有问。   没一会儿,她歪着头,靠在车窗沿上睡了过去。   祝秋亭手扶着方向盘下端,松散靠在椅背上,扭头看她,又很快收回视线。   纪翘侧着头倚在车窗,喉咙那一侧完全朝着他。是大忌,按常理她不会犯这种错误。   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这是早该刻入她自保本能的习惯。   如果是以前,祝秋亭会直接把她叫起来,让她别再装睡。但他没有。   祝秋亭往前开,通往目的地的道路车辆渐渐少起来。   快下跨海大桥的时候,公用手机开始响。   响了一次他没接,继续没命的响。   祝秋亭扣过蓝牙接起:“说。”   那头是林域,他只问了一句:“您前段时间有去果敢……”   他没问完,就听见祝秋亭应了:“嗯。”   也不知道天生还是后天,光看他态度,仿佛永远也不会到绝境。无论事态如何,有利或不利于他,那股漫不经心,置身事外的镇定,也不知是好是坏。   林域只沉默了不到一秒,声音很快压到最低:“您不方便?”   祝秋亭跳过了这个问题:“谁找的你?”   林域:“杨家强。”   那个工厂的负责人,从人到地,都是Jason的所属。祝秋亭前段时间在缅甸,没跟他们任何人提过,自己只身去了北部的果敢。   姓杨的台湾老板制毒多年,还没被人这么明晃晃的耍过,对方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进去了?!连人都分辨错,他也不用再多混了——Jason没有多做吩咐,杨家强已经使劲全身解数,想要将功补过,毕竟一家老小还在Jason手下。   祝家在缅甸的驻地被偷袭,三个负责人失踪。   林域本意也不是问那三个祝家人该怎么办,在这个地界,人失踪那一刻起,就要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   林域:“我会负责善后。但这边的形势有变,Jason应该也在专注国内了,前段时间维港那批货被查了,您要不要重新考虑布局。她还要继续留着……留在身边吗?”   祝秋亭没说话,油门踩到底,车驶下了大桥,午后的光直刺人眼。   他是千方百计,匍匐前行,也必须达到目的的人。   无论成为祝秋亭之前或之后。他知道如何熬过考核,获得Jason的青睐,帮助他,成为他……毁灭他。   刀尖舔血的营生,主场永远不能放在大陆。这是祝绫当年下过的死命令,无论谁做祝家的接班人,命不可违。   Jason聪明至极,也贪心至极。他哪边都不想放弃,但在国内做事,确实风险极大。   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他,踏准了时间点。   祝绫三任妻子,十个孩子。遑论年轻时风花雪月春宵度到人都要昏头,有这么个野种出来,并不教人惊讶。   教人惊讶的是,他的模仿能力。   任何事物细节过一遍他眼睛,所有秘密无从遁形。   纪翘的一切也不例外。   何况他从开始就知道,她的决绝,狠心与细腻。能从当年的Jason手底下逃出生天,来年春天就摸清动向,蛰伏后偷袭了还是新人的吴扉,那次在清江附近的谈判,一行四人,只有吴扉捡回了一条命。   这样的人月把前帮了两位警察,却连瞒都懒得瞒他。   纪翘知道了多少,他没去想。   不用想也知道,在她心里,Jason和他是何种关系,压根就不知道。纪钺的事上,他们也许都参与过。知道这点就够了。   开过一段路口,天色骤然变得温柔许多。   祝秋亭给了林域答案:“厂不用留,把杨总提前拉出来,送他个礼物。隔三条街就行,弄准一点。”   隔三条街,是杨家强他家,在当地算是富丽堂皇。   连炸两次。   火看来不小。   林域沉默几秒:“好,我让黎回来办。”   黎幺的爱好之一,让他经手引爆精确度也会提升不少。   您自己小心。她不安分。   最后收线前,林域说。   祝秋亭把蓝牙取掉,随手扔开。   还有十分钟就到了,是舟山附近的小岛,他找了个游客少的地方,浅滩海深,海鲜不好吃,看海景日出日落是极好选择。   “怎么,担心我要你的命?”   车速慢下来,贴着护栏边开,纪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座椅角度放低了些,似笑非笑地问道。   “有时候的确想。你可能不太清楚,祝秋亭,”纪翘摸出自己那瓶水,指甲在瓶盖上轻敲着画圈,叫他的名字时,声音很轻:“看着别人离开你,看多了,觉得能活着,也怪没意思的。”   祝秋亭好像没听见,只是往前开。   纪翘见他没答,也不介意,把车里音乐音量拧大了些,本来就是连着她手机蓝牙。   正好放到一首歌的一半。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   今生的暖意没什么可给你但求凭这阙歌   ……暂别今天的你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渡过——”①   忽然间,车子急刹,在道路尽头停了下来。海平面一望无际,就在眼前。   纪翘却无心欣赏。   他拉了手刹,右手扣住副驾驶椅背,冷不丁俯下身来,吻住了她。   这个吮吻并不深,但是很漫长,他耐心极了。   不知为什么,余光扫到暮色四合的海景,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有学弟给她写过的情书。当时她拿回家,拜读到某一句笑的前仰后合,太幼稚了,幼稚的狗屁不通。   现在却觉得,不无道理。   那一句说,我的心上人,给星星都加温。 作者有话要说:  张国荣:共同渡过   ☆、【五十七】   【60】   吻是情人能轻易挥霍的温柔,回报性极高。   通常来说,如果纪翘愿意回应,她完全可以被划到吻技高的分类里。没有其他,唯手熟尔。   但他们做了那么多次,心无旁骛的亲吻次数并不多。   永远是他在黑暗里追逐,她似有若无的躲避。   纪翘难得主动还回去。   是个无关□□的吻,触感热度与心跳并行,在狭小的空间里,一切感官被无限放大。吻从绵长变疯狂,他们谁也不打算放过对方,只顾着交换杀意、爱意与永恒。   直到祝秋亭的手无意识的从背上滑下,落在她腰间。   落下之前,被她扣住了手腕。   今天要来海边,纪翘穿得非常轻便,短袖外套一件挡风的长薄衫,黑牛仔裤。   裤腰窄,她没扣枪套,他根本不用碰就知道是什么。   纪翘身上总带着枪,睡觉也不会少。这个习惯还是从他那里过渡过去的。   “别动了。”   纪翘稍稍离开他一些,红唇翕动。接吻也耗体力,她声线不太稳。“我不习惯。”   武器被抽走,让她感觉很不好。   “今天只有我们。”   祝秋亭左手没进她发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眼角,声音低了些:“你也带着?”   纪翘顿了顿,轻哼一声:“你没带?”   祝秋亭:“没有。”   纪翘难得被噎,唇角不由抽动了下。   她一直倾斜着身子,还挺累。现在亲完了,便重新回副驾驶位瘫坐着,额头抵在窗上。   事到如今,纪翘冷静下来想,就算动了他,Jason真会放过孟了奚吗?她当年也对J.R抱着一丝’不能这么疯吧’的幻想。事实是,他们抓到孟景第一时间,就给他动脉注射了过量□□。   如果要捞孟了奚,真听他们的话,恐怕屁用没有。   何况,他在她出发前,提供的两个目的地之间选择了这个,或许就是天意。   另一处的海滩有J.R的人。而这里,只是她年少无知时,想跟重要的人来的地方。   “祝秋亭,我想问你个事。”   她没回头,眼里倒映着的海浪前撞后涌,在岩壁上打出浪花,不远处天色还有丝极淡的粉,在太阳掉下去之前,跟天鹅绒般的墨蓝混在一起。   “你到底叫什么?”   “我很想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听见祝秋亭开口。   但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你有想过,我为什么不带枪吗?”   他说得很轻淡,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这一招转移话题还挺生硬。   纪翘本来不想回答,越想却越觉得不对。   今天只有她带了吧?   等她猛然扭头时,电光火石间,腰间已然一空。   祝秋亭很少自己动手,但整个祝家身手比他好的人,纪翘还没见过。其中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不是没有被人拿枪口指过,这种情形对于她来说,可以称得上较为常见。   只是从前在她身后被保护的人,总是面前这个。这么一想,显得这一刻更魔幻了。   他的神态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漠,黑眸凝视着她,像很早以前,每一次她扭过头时看到的祝秋亭。   她很快镇静了下来,本来试着开口,却发现嗓子有些干,干脆又闭上了嘴。   祝秋亭没有要跟她废话的意思,说得也很简短:“覃远成给我看过个东西,你随身带的。但你没有用,我很可惜。”   纪翘唇角勾了勾,眼皮轻然一阖:“是啊,怕没到致死量,没用。不过你教过的第一条,不要心软——挺对的。”   “纪翘,”祝秋亭拉下枪栓,□□92F的声音听着很清脆:“我确实挺喜欢你。不过,也就那样了,有太多更重要的事。至于以前那些话……”   纪翘盯着他,没有慌乱和恐惧,只是目不转睛地专注看着。   祝秋亭话头一顿,枪口晃一晃,笑着耸了耸肩:“就那么一说。”   纪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说:“这样啊……”   “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叫什么。”   纪翘笑了笑,斜靠在窗上,下巴微昂起来,正对着黑色枪口。   但她手臂不小心碰到按钮,窗户稍微落了点下来,海风强劲的涌进,发丝被吹起,声线却慵懒的像调情。   “我叫纪翘,你呢?”   “我没改过名字,只是不姓祝。”   祝秋亭沉默几秒后,给了她答案的同时,也扣下了扳机。   黑暗来袭前的最后一秒,纪翘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好。   挺好。   纪钺从前完全没有文艺细胞,整天风里来雨里去,闲时却喜欢上背诗,逼着中学的她也一起课外加餐。   她背的不情不愿,大部分却也进了脑子。   第一次知道他时,纪翘莫名就想起背过的止庵。当时没有见过他,她就觉得,单是名字,便挺好了。   杖藜不到闲亭上,恐有秋声在树头。①   秋亭。   *   据说对付边境跑毒的人,有种杀鸡儆猴的法子。他们这类人,敢把脑袋挂在腰带上做事,端的就是不怕死。被条子捉住,比被仇家捉住要好上万倍。何况赚的钱大部分寄回家里,盖了楼亮了威风,法律又只杀他一个,也不会连坐家里人。但只要扭送他们回老巢,当着面,把他努力’奋斗’的成果炸毁,效果通常不错。人心气一塌,该说的不该说的,总会说的。   J.R在金三角的主要厂区在果敢,总负责人叫杨家强,台南人。最近也体会了把这滋味。   不过他倒霉了些。对方除了把他家解体了,顺便也把他的事业解体了,主要制毒设备集中在两个厂子都发生了爆炸意外,六个在生产链上的人身亡。   这消息吴扉第一时间告诉了Jason。不过他听完,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本来穿着浴袍窝在沙发里喝酒,吴扉说完,他换了个姿势,望着落地窗外汩汩的江水,饶有兴趣地问道:“维港好看,还是这里好看?”   总统套房的景色怎么可能不好,但现在是看景的时候吗?   吴扉僵着一张脸:“……都,还行。”   Jason晃了晃酒杯,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那什么表情?没了就再建啊。不过,姓杨的不用留了。”   吴扉不敢相信他是这个反应,但服从这个男人的惯性早已经融入血液。   只能礼貌问道:“就这样?他一而再再而三——”   Jason:“但他一直这样啊。”   男人笑得眼微眯起来:“他不止解决了杨家强所有后路,他把最近娶的人也解决了。”   吴扉:“……”   Jason抿了口酒液,心旷神怡地望着远方。过了许久,轻声道:“他离开太久,也该回来了。”   “完美的赝品,要有真品在,才有存在的价值。”   吴扉能看出来,提到’那个女的’以后,Jason心情都好了不少。   退出房间时,他有点很轻微的恍惚。   跟祝秋亭打交道以来,他认为纪翘算是那人的弱点和突破口,一旦撕裂这个口子,就能抓住他的命脉。   但他完全走眼了。   一估错了祝秋亭,为了自身利益,他什么都可以牺牲。   二估错了Jason,他这次回国,似乎并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拉拢。   Jason确实挺愉快,不过跟纪翘无关。换做陈翘李翘也是一样,他确定了一件事:祝秋亭本质并没有任何变化。这样的人才适合做一个完美的搭档,有利益驱动力才适合当他逞心如意的狗。   纪翘也许还有取悦他的价值,但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更何况还跟条子有关系,那点过往大概率已经被苏校或其他属下发现了。这事传到底下,祝秋亭现在的位子也别想坐了。让一个有杀心的女人待在身边,对外祝氏股票得跳水,对内祝家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他坚持不处理纪翘,Jason不介意用孟了奚作饵,把她引过来。到时候,她离开的过程恐怕会比较煎熬。   但祝秋亭这次没有手软。对于这点,Jason非常满意。   剩下的唯一麻烦,就是找到瞿辉耀了。   毕竟,祝秋亭对于找他把柄这件事,似乎格外的感兴趣。   *   祝氏合作的公司总觉得,他们最近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低气压,但看看股价和财务状况,也没什么大的异常。   只有公司内部的人,知道问题出在哪。   苏校最近情绪非常不对。   接连开了三位高管,只要在公司坐镇,整个人阴沉的像快要原地爆炸。   过了快一周,忽然上了娱乐八卦头条的男人让大家恍然大悟——万能苏总解决不了的事和人,还能是谁?   在夜场跟美女喝酒,没什么稀奇的。   老板跟美女喝酒,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祝氏刚结婚不久的老板被拍,妻子也明显不在,这就很有什么了。   第一个抓到照片和视频的记者,被奖励了。   他认为自己应得的。   当时手机摄像还没悄么声摁下去,氤氲迷幻灯色下,纸醉金迷中倚坐的男人懒懒掀了掀眼皮,似乎透过了无数身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准确地望进他镜头里。   那道目光望得他背上冷汗冒起,勉强稳住了心神,才继续下去。   而且他还有个惊天独家,并没有爆出来。   当时他跟着祝秋亭,男人去了二楼室外天台吹风,烟还没点上,就被人拦下了。   对方叫周舟,称自己是警察,简短自证后,冷着面孔单刀直入:“祝总,有点事想问您。”   “请问,您的妻子纪翘,现在人在哪里”   祝秋亭修长手指夹着烟,还没来得及打火。   闻言他眉头微挑,盯了周舟几秒,忽地笑了:“我能问下,周警官是以什么立场发问吗?警察,正义路人,还是受她帮忙的……朋友?”   周舟磨了磨后槽牙,声调不高,语气里满是对这种道德败坏男人的不齿与鄙视:“祝总,您既然已经结了婚,就请对家庭负起责任。就算外面的女人再漂亮,这种行为也是——”   祝秋亭拢了把风,火光一闪把烟点燃,直接截断了他话头。   “说这话,周警官不觉得可笑吗?”   周舟怒目而视:“你?!”   祝秋亭转身,靠着栏杆,低头吸了口烟,声调懒散到有些性感,如果周舟是女的,甚至会以为这男人在他妈调情。   “刚刚你也从下面上来的。那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你觉得,哪一个比她漂亮?” 作者有话要说:  ①:明?德祥《秋亭》   ☆、【五十八】   【61】   对于周舟这种生长轨迹正常的人来说,一个人类的脸皮厚度上限基本就是纪翘。   是他错了。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傻逼之外有傻逼。   祝秋亭根本没有管他什么反应,上句话音没落,下句已经好整以暇地砸到他脸上:“没记错的话,周警官,你受伤那阵子,没敢去医院,住处和护工是她找的吧?”   “做人呢,”祝秋亭微微一笑:“要讲点儿良心。”   周舟站在原地,脸被气得一阵红一阵白,怒火如果能杀人,祝秋亭已经挫骨扬灰了。   “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也不会每个小时都跟对方报备行踪。”   祝秋亭说:“我很忙。”   周舟:……   他出过意外,但不敢让上司知道,那时就是在调查祝秋亭,却被一伙人绑架打伤了。最后瞿然帮他托人在呈海路找了休养的地方,那人刚好就是纪翘。   他养伤那段时间,跟纪翘来往还算紧密。   周舟每天除了瞿然也没其他人能交流,有事没事给纪翘发短信,报自己位置。   频率,大概就是一小时一次吧。   周舟知道,从他嘴里不可能套出任何话了。   他甩手走人,却在临下楼前被叫住。   “周、舟?”   祝秋亭大概是在确认他名字,见周舟没回头,也没否认,道:“你不适合做警察。”   当晚,周舟拉瞿然去大排档吃烤串喝酒,瞿然负责烤串他负责酒。   周舟的眼睛很圆,长得确实显小,他平时都会故意眯显得凶一点成熟一点。   现在也不眯了,睁大眼睛边喝边喃喃自语:“一颗心可以碎两次吗?”   瞿然恨不得跟每一个路过的人解释,他不认识他。   “等纪翘再出现,我一定要问清楚,”周舟喝的脸都红了,话里话外听着都很委屈:“我怎么不适合了?!”   “还有!!她帮忙就帮忙,过后干嘛装作不认识也不联系?!”   ——咣!   人摔地上了。   周围食客都侧目,瞿然赶紧把他扶正:“我都忘问你了,你去查了没啊,她人最近在哪里?”   不提还好,一提周舟火更大:“谁知道啊!就闷、闷在家里呗!!外面都把她看成什么了,她也不知道管管那混蛋……”   瞿然皱了皱眉。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但现在也没有确切证据。   十二天,任何眼线、监控中都没有纪翘的身影。   对祝秋亭的调查,其实有了些眉目。   但纪翘到底在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知不知情,知情多少,瞿然现在都不敢确定,这让他有些烦躁。   如果有任何牵扯,她是逃不掉的。   可深挖下去,烦躁什么呢?也许是希望,她只是单纯的看上他的地位财产,做个花瓶美女,在最外圈晃荡吧。   因为他的猜测若属实,祝秋亭恐怕得枪毙上一百个来回。   但很快,瞿然发现,他的所有烦躁,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纪翘早在那之前,跟祝秋亭驾车去了舟山的海边,就再也没回来过。   而监控捕捉到她跟祝秋亭那天离开的车,副驾驶座位上,鲁米诺反应检出了血迹,DNA验出来,正是纪翘的。   *   申城七月的夏天已经很难熬,祝秋亭被传唤这天,是下午六点四十以后到的警局,毒辣的太阳已经开始日落西山。   瞿然早早就在那里等着,但还是没拦住周舟。本来今天周舟休假的。   他一把抓住祝秋亭的领子,把男人掼在外墙上,眼里带着血丝,一字一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怕她揭露你的罪行?还是怕自己做的那些脏事都被抖出来——”   瞿然象征性地拽了两把,也就冷着脸随他去了。   祝秋亭面色平静,任他动作也没有上手拨开他。   “周警官,有句话还是要劝你。”   稍微靠近了周舟一些,他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   “不该你惦记的,就不要惦记吧。”   祝秋亭扣住他小臂,硬生生掰开。转身离开前,又转头看了眼在原地的周舟,语气淡淡:“我脾气不怎么好,希望我们没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周舟眼睛猩红地盯着他:“人鬼殊途。”   他不是第一次处理意外,但他是第一次,有认识的人成了刑事案中的被害人,而且他本可以……本可以阻止的。   或者哪怕,早一点发现。   现在距离那天,已经足足十六天了。   祝秋亭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转身消失在了墙角。   瞿然跟周舟都没有离开警局,等到半夜,传来了拘传讯问的结果。   负责的警员出来后,看到他俩就轻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虽然已经写在脸上,瞿然还是问了:“怎么样?”   “没用。他好像对审讯非常熟悉……黄哥亲自去了,反正人油盐不进,一点儿破绽没有。”   “而且你们也知道,主驾驶确实处理的半点痕迹都没有,做的太干净了。”   瞿然:“他都说了什么?”   警员苦笑:“姓名,年龄。”   “主要是现在尸体确实还没找到,等打捞那边出了结果,才能最后定……”   警员突然想起什么,对着瞿然和周舟道:“但是鉴定科那边说,血迹远远不到致死量。就算有意外,肯定跟失血过多无关。”   周舟一直没吭声,此时冷不丁开口问道:“是不是他再过17个小时就能出来了?”   瞿然拍了把他肩:“先回去洗洗吧,以后工作有你做的,不急这一时——”   事实上,并没有17个小时。   瞿然拐回家刚洗完澡,被徐怀意的夺命连环催吵的不得不接。   另一边,徐怀意的声音听起来状态也不好,沙哑又焦急:“瞿然,他是在你们警局?”   瞿然擦着头发上的水珠,叹了口气:“我是不给你提过醒,跟他合作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算了,不说了。你要说祝氏股价跳水了?这我知道,你那儿还好吧?”   徐怀意:“我不是来问合作对象,我是来问朋友。”   瞿然:“……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你明白吗?”   瞿然:“如果你只是担心他的安危,那大可不用担心,我们不可能虐待他。估计再过一会儿,他律师要来了。如果你是担心其他……姐,你要擦亮眼睛。”   徐怀意:“他不是这样的人。瞿然,你跟我说他杀了谁,我都没法说什么,也许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也不能打包票——但那个姓纪的女孩儿,我一千个一万个肯定,绝对不可能。”   他刚要说什么,有个实习警员的电话插进来:“瞿哥,那个,人已经放走了。”   瞿然脸色有些难看:“还没满24小时,他律师这么迫不及待?”   “是成副局领来的,一个中年人,感觉……不太像是律师,年纪挺大的。单独跟嫌疑人聊了会儿,就把他带走了。”   瞿然挂了电话,换好了警服。   他本来以为到早上才会被叫去,但成副局的电话十分钟内就到了。   瞿然坐下的时候,态度恭敬冷冰。   “瞿然啊,”成思国叹了口很长的气:“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再调查这件事了,这不是我们的范围内。你跟小周私底下打着配合来,要是追究起来你知道……”   瞿然:“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他目光清亮坦然:“成局,只要你还是我认识的局长。为了一个案子查了十二年的人,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瞿然已经点得非常明白,而成思国如果真的跟他们一伙,他这话无异于把自己置于死地。   成思国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沉默半晌后,起身去把门关紧上锁。   瞿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成思国回到座位上:“刚才接他走的人,你不好奇是谁吗?”   瞿然脸上浮现出讽刺混着厌恶的神情,但语言仍然克制。   “我不太想知道。”   以祝秋亭的人脉,谁来保释他都不奇怪。   成思国:“国安的人。”   “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已经失败过一次,这次,他们不想功败垂成,有人为此赌上了所有青春和未来岁月。他说希望你停手,不要再跟着查这次的嫌疑人了。你安过的设备他们撤下了。”   瞿然保持原姿势很久很久,才眨了一下眼睛,整个人泄了口气,靠坐在椅子里。   他只说了一个字。   操。   这个局得有多大,祝这种体量的人,才能只是其中的一小环。   *   整座城市还在极深的夜里沉睡,主干街道上,一辆不起眼的猎豹黑色吉普穿过夜色,向着远处疾驰。   车看着普通,牌照也是普通民用牌照。   后座的男人仰头闭目休息,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   只是耳朵蓝牙里还有清清楚楚的声音。对方犹豫了几秒,还是嘱咐道:“这次明着告诉那位警员了,他应该不会再阻碍你。但你自己也要小心,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了。J好容易到了国内,如果得知半点风声再逃回哥伦比亚,也许这辈子我们都等不到他再踏进来。”   没得到回复,对方习以为常,只是道了句:“注意安全。”   收线前,那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还带着两分低沉困倦。   “报下她位置。”   “……安全着呢,你放心吧。”   对面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具体,位置。”   昏暗的车内,祝秋亭睁开眼,语气放缓,重音却清晰得很。   那边也不含糊,“发你手机了。”   这样确切的对话,有时候一年也不会有一次。   祝秋亭好像不需要任何帮助,从他决定成为祝秋亭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成为一座孤岛的全部准备。   三年暗无天日的训练,六年漫无止境的蛰伏。   最开始为了得到Jason的信任,他可以在雨林里待上两天两夜不动,蛇从他小腿蜿蜒爬上,渐渐地缠紧,更紧。祝秋亭可以看都不看,枪口无声调转朝下,膝盖和蛇同时报废。当然,膝盖治好还能用,蛇死了可不会复活。   Jason以为,自己得到一个好用的影子,能帮他在国内处理事务,更能在危险时代替他入狱,国内这块饼他从来都不想放弃,只是信任刚刚落下,他却猝不及防的离开。在Jason看来,他为了自立门户,不惜一切代价跟自己对着干,祝家的名头也要顶实,赚钱的速度跟他妈开了印钞机一样。   祝秋亭做什么都好,从踏出二十岁开始,他活着的每一天,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   让Jason回到国内,再送他上路。   如果说除了这个目的以外还有什么别的。   那就只有。   祝秋亭扫了眼屏幕,人却定住了。   “你等一下挂。”   “谁想的?把她,”祝秋亭几乎是笑了:“送到拉斯维加斯去避?”   “怎么了?担心安全啊?那边官方有接应的人,放心吧。”   祝秋亭直接摁断了电话,把蓝牙碾碎在手心。   *   一天后,飞到拉斯维加斯找人的黎幺,根据指示,轻松在Larry Flynt’s夜总会扒出了纪翘。   她买了脱衣猛男秀全展示的前排票,正对着台上的一个金发小哥吹口哨,对方还还了她一个wink。      ☆、【五十九】   【62】   黎幺确定,如果此刻来找人的是祝秋亭,纪翘已经端坐在酒店里,喝了三碗醒酒汤了。   但来的是他,只能得到一句好的知道了马上。   黎幺很想直接上手,但是这场子太拥挤,纪翘又灵活,他也抓不到她领子。   “在外面等我!”   环境太嘈杂,黎幺什么都听不清,但看懂了她的手势和唇语。   还没走到门口,他手机收到一条纪翘发的消息。   ——车停在哪里?   黎幺边走边顺手回。   ——停车场。这么早舍得出来?   很快,纪翘回复。   ——停到thestrip西边。我等会儿找你。   拉斯维加斯好点的酒店,基本集中在Vegas Strip大道上,从现地点开过去十五分钟左右,人走过去至少要一小时。   但黎幺没问那么多,反正现在他时间最多,纪翘也是被扔过来躲风头的,比他还闲。   他没估算错。   纪翘过来找他,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   当然,她也没蠢到用11路。飙着银黑色的Aprilia甩停在黎幺车前。   纪翘摘下头盔,一头蓝绿混染的及肩发被风吹起,跟她身上这身蹦迪装凑到一起,很搭。   黎幺战术性闭眼。好像他以前在太过养的那只鹦鹉。   土有时候也是能伤害人的。   黎幺:“抽空去做了个造型?”   她一上车就听见黎幺问。   “没,”纪翘关上车门,把假发扯了下来:“去Aria,我订了两间房,用你ID订的。”   黎幺眉尖一挑,没发动车。   “纪翘,你这次来是一个人,”黎幺把椅背往下调了调:“没人给你兜底了,你把他们甩掉,还要换酒店,想干什么?”   Aria在拉斯维加斯的CityCenter段,算是新开的一批酒店。但她本来是被安排到了凯撒,跟着她的保护人员应该也是住那边。   纪翘:“想趁有时间,好好玩儿一趟。他最近不是挺忙吗?应该没空管我。”   她解开手腕和脖颈上的叮叮当当的装饰,还反问道:“除了过年几天,我没放过假。也没逃离过他眼皮子底下。你呢?”   祝秋亭这段时间在国内,何止是忙。   算一算,这个时间,他应该跟Jason谈好了。   重回J.R。   黎幺并不愿意看到这一幕。但不得不承认,这环冒险,且有必要。   黎幺轻笑了声,发动了引擎:“纪翘,你还真他妈没良心。”   祝秋亭用什么筹码给她换的顶级安保待遇,她是不清楚的。   不清楚就这么甩了。   当然,黎幺觉得,就算知道,她可能也会给甩了。   纪翘:“Aria你去不去?钱我都付了。”   黎幺:“你不看路啊?这不就是?要不你来开?”   纪翘:“我刚瞎了。”   黎幺:“……”   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代替着祝秋亭的位置。   这意味着,纪翘说的话,他得当话。而有关她的原则是,有求必应。   祝家真正为祝秋亭所用的人,全部都知道这一点。   -   纪翘在Aria订了两间套房,她的在黎幺楼下。   但黎幺坚持要先去她那儿看,说是帮她检查,加州算美墨边境,如果Jr的人出没在附近,并不奇怪。   纪翘没拒绝。   黎幺是为了她安全,还是怕她跑了,他们彼此都清楚。   “这36层呢,我要跑也不能走窗户。”   纪翘开门时道:“而且能跑哪儿啊,到哪也没有他,有什么区别。”   黎幺站在她身后,那一点欣慰还没浮上心头,下一秒就见纪翘转过头,语重心长道:“刚刚那句听清了吧,一定要转达到。”   黎幺:…………   她把门推开,抱胸抬下巴示意:“愣着干嘛?”   黎幺一进去,发现整个房间的自动窗帘全是合上的,地上零星散着几个棕色行李袋,里面东西已经空了。   刚才他们一起上来的,中间没有任何时间差。也就是说,纪翘在去看脱衣舞男之前,已经来这里放过行李了。   在没甩掉随行人员之前,躲开了他们——   黎幺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心底一凛。   她甩尾和反侦察能力愈发强了。   穿过客厅,黎幺推开卧室的门,他没打算细看里面。   但门推到一半,他手顿住了。   面前的场景让黎幺几乎有拔枪的冲动,如果那一堆武器不是半分解状态的话。   全分解的M16A4,装了一半的M27,和□□分开的PDW突击步,□□军匕IOTV……   黎幺侧身让出视野范围:“解释一下。”   纪翘回答的眼都不眨,从善如流:“你要有喜欢的,可以挑一个,M27我改装过的,还加了瞄准。”   黎幺:“我问得是这个吗?”   他略显狭长的桃花眼微眯,冷厉之意,瞬间让她回到了第一天被带训的日子。   纪翘倚着墙的身子站直,直视着黎幺的双眸,语调温和:“我有些事要做,得找点称手的用。”   她越来越像祝秋亭了。   这点让黎幺有些烦躁,那种几乎不急眼,但认定了必须得干到底,油盐不进的姿态。   黎幺揉了揉眉心,下颌绷得死紧。   这就是他宁愿蹲海外线,也不愿意回国帮祝秋亭的原因。   纪翘就是个□□,变数极大。   钱和利益都拴不住她,只有人可以。   “我——”黎幺往窗边走,踢开了地上的枪机:“我不知道他说了多少,跟你怎么说的。但他希望你怎么做,你应该清楚。”   纪翘蹲下,把枪机和复进簧都捡回来,组装着手上的枪,嗯了一声。   “我知道。”   她埋头道:“待在这儿多玩玩,等一切结束。”   纪翘把下护木顶进枪身中部,拧好气体调节器,把枪械一点点组装起来,动作熟练,但速度始终不紧不慢。   “然后回去给他收个尸。”   “如果还有的话。”   “黎哥,你们怎么接的任务我不管。你也知道,这都三年多了,他把我当傻子耍呢,”纪翘把弹匣装进去,语气不轻不重,神色清淡:“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只有一点要求。”   纪翘把装完的枪扔到床上:“就算死,他也得死在我眼前。”   黎幺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   “你到底想……”   纪翘:“他在国内,Jason在国内,吴扉也在——那银三角那块,谁在负责啊?”   黎幺:“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一个人?”   纪翘耸了耸肩:“又不是要捣老巢,就是去找点东西……瞿辉耀那儿证据不够啊。”   黎幺无言以对,看见纪翘坐到床上,唇角一勾,视线在黎幺身上扫了一圈:“而且,这不是有你吗?黎哥,幺哥,你想当我爸也可以——你手底下的人,帮我凑齐一个战斗小组不难吧?”   -   祝秋亭跟黎幺再联系上,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这周Jason把他身上的通讯设备都断了,让他从云缅边境办了一批货,来检验他是不是真心想回头。   祝秋亭没提其他要求,只有一点,要提高分成比例。   Jason非常乐意,约他晚上在常驻酒店的顶楼Nightclub谈事。   还差三个小时,祝秋亭接到黎幺电话,只嗯了一声,剩下都在听他说。   黎幺汇报到一半,纪翘这周的夜店行程还没报完,就被打断了。   “你在哪里?”   祝秋亭干脆利落地打断他。   他的背景音很嘈杂,一听是在Club外场周围。   黎幺答了个夜店名,尾音还没落,就听见祝秋亭轻笑一声,冷淡的没什么温度。   “今天真是开眼界了,这么密的扫射声,没有人跑吗?”      ☆、【六十】      【63】   祝秋亭是很难感知到时间流动的人。大部分时候,那种感觉就像,事情有很多,他也应该做,最后也做了,但它们并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只有这样,那些悲伤,哀恸,愤懑,恨意,才会像穿堂风一样,过了就过了。   只有坐在飞机上,航线有穿过山脉的时刻,那时候,他从上往下望,雪峰山川极高的耸立,山尖之上云层以下,风卷过山脉,白茫茫一片,只是看着,也像被卷入了自然的洪流中,能让人短暂的忘掉许多瞬间。   还有一些零碎的夜晚。这些年来,唯一能睡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也能带他感觉到时间。   当她的轮廓被月色照亮。   偶尔,祝秋亭会想,其实换一个人也可以。为什么非得是他?   当那些人找上来,请求他加入他们,打乱他的步伐时,他也不知道,那是一个开始,也是一段结束。   但看着她沉静睡容,不可推卸的答案就显现在眼前。   Jason是个天才,天生的犯罪者,缜密,圆滑,冷血,举重若轻。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完美的。   这样的人需要他。   你做的更好。   他说。   祝秋亭能分辨,他是这样想。就像找到同路人一样。Jason语气里的虚虚实实,他不探也知。   让人恶心。   接近恶本身,自己也容易片甲不留。   祝秋亭不会,也不想让她靠近。即使分析的人一条条列给他看,纪翘入了局,会是多么得力的帮手,她的能力有天赋的部分,更有纪钺和他在其中培养的作用。当年她独自一人,潜入了靠近J.r当年在国内边境设立的分点,给刚加入J.r的吴扉留下了长达一年的噩梦。   但祝秋亭拒绝的一丝余地也没有。   他让黎幺带,是为了让她有自保的能力,他对她的期待,从来只有三个字,活下去。三年多她也只是在外圈做点力所能及的事。给祝缃教教课,在他视线所及范围内活动。   这一个月,他的目标已经被打破过。   Jason直接去清江堵了纪翘,给她留下肩伤,又放回他身边,不过是想看,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弱点。   费力气牵好线,想把人丢到最安全的范围。   现在电话一响,全他妈泡汤。   在黎幺那边,嘈杂的背景音后面,有明显的被掩盖的枪声,而且听扫射的子弹声,火力不轻。   就像在贴近话筒的地方,放了录好的音乐,为了遮住其他的动静。   黎幺听他撂了这么一句,呼吸都下意识慢了半拍。   在他脑子飞速转动想对策的时候,又听见对面的男声,没什么情绪起伏。   “报你位置,或者滚回来,选一个。”   “我——”   “祝总,”   安全通道外有人敲了敲厚重的门,礼貌提醒道:“您要上去吗?人已经来了,在餐厅等您。”   里面没声。   报信的属下又敲了两下,还没开口,安全门被人一把拉开了。   祝秋亭问的还算礼貌。   “他多坐几分钟,人会坐没吗?”   “不……不会。”   祝秋亭握着电话,笑了笑,语气温和:“能滚了吗?”   重新接回电话,那头却已经换了人。   “祝秋亭。”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哑一些低一些,劳累过度一样,慵懒劲也在。   “前几天蹦太晚了,找帅哥过夜也无聊,今天黎幺找到个游戏厅,就音效太吵了。你对他瞎发什么火?”   她把电话拉近了一些,枪声的效果听得更清楚,点射和游戏提示的音效也更大了。   那边没听到声音,但纪翘知道他听着,就自顾自的往下说。   “我最近过的挺爽的,这几年还没这么爽过。可能是因为离你太远了。”   纪翘笑了笑,话语一顿,呼吸随之一停。   右手垫在左臂上做稳定器,瞄准,扣动扳机。   装了□□的□□做过特殊处理,稳定性更高,声音更小,能轻松穿过墙壁的弹头要解决一个人,轻松的像用匕首削橡皮。   “但你要是想找我……”   纪翘倏地勾唇,笑的有几分不怀好意,好像他就在眼前一样。   “也不是不可以。提供Phone sex服务,剧本客人你挑,按分计——”   “纪翘。”   他忽然打断她。   “……”   “干嘛?”   纪翘声音低了一点。   “叫一下。”   祝秋亭:“挂了。”   纪翘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操!”   她骂了一句,恨恨地把蓝牙扯下来,咬牙切齿地嚼着口香糖。   “去死吧。”   过了几秒,她迅速抬头看了眼中美洲大陆刺眼毒辣的太阳。   “就那么一说。要下雷记得劈准点,别看错了。是有点像。”   纪翘轻声嘟囔道。   “C6C6,能消停会儿吗?保持频道清洁,谢谢啊。”      ☆、【六十一】   【六十四】   Richard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女人。   从三角洲部队退役后,他接过很多活,赚了不少钱,胆子大手里又有两把刷子,这次的金主开价阔绰他不意外,他值这个价。   但头一次,有委托方要求,跟着一起去的。   还是个美女。   她第一天跟着黎幺进这间改造过的废弃仓库时,Richard手下几个人眼睛都快黏到她身上。   Richard觉得好笑又离谱,他本来就是华人二代移民,她跟黎幺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干脆切了中文跟她摊牌,核心就三个字,不可能。   人死了是其次,免责协议对这种情况不适用,到时候找麻烦到他头上,他跟谁说理去?   “不用你负责。”   离开前,纪翘从随身裤兜里摸出盒薄荷糖,拇指撬开盖子,拍出一颗来含在嘴里,转身看着Richard道。   “我们约的是18到20号。在那之前,你随时可以叫我。试试看,我行不行。”   “东西我自备,”纪翘抬眼扫了下二楼,那是他武器库的位置,漫不经心到有点欠打:“应该不会比你的差。位置……看你需要,通信和爆破我做不了,其他勉强可以顶上,狙击最好,观察位也行。”   行动小组最小编制是五人,队长,机枪手,榴弹手,通信员,狙击手,可以适当增减,狙击手也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   Richard手下哪种都不缺,全看客户的要求需要。   客户自己要求顶个空位的,也就她一位。而她18到20号,需要他们潜入的地方,是麦德林山里的庄园。   Richard从加州搬来哥伦比亚第一年,就知道那里。   位于远离市中心的南边,被山谷环绕,风景优美,安葬圣地。   是麦德林那位大人物的老宅。   在哥伦比亚,有的毒枭不仅能跟政府军抗衡,还能得到普通人的支持——对农民来说,种植业的利润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础。种罂粟比种玉米要活得好。   Richard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冒险,主要是因为纪翘钱出的多。   但这不代表他同意她一切无理的要求。   纪翘不用等他回答,答案全写在Richard脸上,即使只是细微的,一闪而过的不耐。   她扭头就走,转身在门口的拐角叫了黎幺。   Richard转身往仓库里走。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开口。   “哎妖精,二楼门口挂黑牌的是你房间?旁边柜子上那瓶啤酒,你还要吗?”   Richard没回头,额头青筋直冒:“卓,耀,京。”   妈的,他是脑子进水了告诉她中文名。   “要不要?”   “要个屁,想喝就取——”   Richard在哪都能保持英俊锐利冷静的形象,但客户难缠,他形象也是会崩一会儿的。   他话音没落,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危险,脸色瞬变,就地翻滚进掩体,还没来得及拿枪,就听见子弹打碎了什么,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砰——!   Richard应声抬头,看见十数米外的二楼,靠近拐角的地方,他改造过的办公室,门口柜子上的啤酒瓶已经粉身碎骨。   他有些僵硬地转身。   罪魁祸首已经放下枪,对着他耸了耸肩。   “可以吗?”   -   卓耀京选了个相对轻松点的任务,城市小巷里解决一个叛徒,本来让她待狙击手的位置,是确定她一发子弹都不用浪费,他们自己就能处理。   谁知道出了意外,对方竟然在咖啡厅安了定时小型炸弹,僵持之际砸破玻璃,从西边逃窜。   他还没来得及下任何指令,就看着人在距离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头开花了。   卓耀京:……   他暗骂了声疯子。   她用的是早就禁掉的达姆弹。没有贯穿力,但具备浅层杀伤力的扩张型子弹,在射入目标后,铅心由于惯性涌出,弹头破裂后产生类似爆炸的效果,创伤面积极大甚至瞬间空腔。   简单来说,如果直接打到头,这个视觉效果还是比较精彩的。   卓耀京:““C6C6,能消停会儿吗?保持频道清洁,谢谢啊。”   C6是她代号。她自己选的,说是幸运数字。   纪翘明显不熟悉他们的频道,私底下跟别人的通话,他听全了。   当然,跟他一起出任务的也能听见。   但能听懂的就卓耀京一个。   他本来盘算着,结束后好好跟她算账,占狙击位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分神,她未免太大摇大摆了一点。   结果她两边不耽误,实在无可指摘。   回去的路上,卓耀京让别人开车,自己坐到了后面。   纪翘只要坐上这悍马,别的事没有,除了睡觉就是睡觉。   车经过一段没修好的路,颠簸得很。   纪翘却坐得很稳,鸭舌帽盖着头,头倚在窗上,偶尔随着颠簸幅度晃两下。   “打电话太危险了,”卓耀京坐在她旁边,似是无意道,分贝控制的很好,基本只有他们俩能听见。   “下次注意点。你想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轻松。”   纪翘好像在睡觉,但他知道没有。   因为帽子底下的唇抿了抿。   “嗯。”   她应了声。   也是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   卓耀京挺满意,因为超出他意料,她竟然答应得干脆。   “外人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要是影响……”   卓耀京话头戛然而止。   纪翘侧过头,鸭舌帽自然滑了下来,她掀起眼皮盯着他。   他自认长得已经算压迫性十足,五官上锐角多,鼻梁眉骨都高,对视威慑还没输过,但现下,竟然生出避开的心思。   “不是外人。”   “……什么?”   纪翘:“你属下不是有人问,为什么要去J的庄园找死吗?”   她顿了顿。   “因为我要去帮人取点东西,只有那里有。那人跟我说话,能帮我集中精神,不是外人。”   卓耀京没说话,一直到快下车时,才打破沉默开了口。   “谁?”   纪翘好像没听到,轻巧跳下车。   走出两步,还是回了头,一昂下巴,唇角挑着点笑意。   “We are one。”   夏季烈阳照拂在女人面上,侧脸像画,眼角上翘,微笑时,热风也在她身上停驻。   那个姿态,像为享受光才来世上走一遭。   -   江边的夜景是这座城一绝,这个观景位又是绝佳地点。   祝秋亭晚到了二十分钟。坐到Jason对面时,有那么一瞬,强烈的不真实感扑过来,淹没他。   不是因为他们像。   是那一瞬间,他错觉是自己分出来一部分,坐在了那里。   这个计划刚提出来时,它离谱又庞大,是疯子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而所有的所有,都寄托在一个前提上。   他长得跟对方极像。   祝家的小儿子,性子乖张任性,智商奇高,祝绫把人宠的无法无天。即使他虐杀了自己养大的边牧,片成了几百片,惩罚也不过是关三小时禁闭。不到十六岁,展现出极高的犯罪与制毒天赋,反社会人格特点也愈发明显。他对毒品感兴趣,也是做实验做的无聊,拿身边的保卫来试新型毒品,看对方毒瘾发作时的烈度明显高于普通毒品,撕咬、发疯、惨叫着求要,鼓励他走上了这条路。   在祝绫背后的祝家没落之前,他带着可以带走的所有资源,去了国外,中间只回了国内一次,待了不到一周,剩下的所有时间,都是用不同的身份,在各国之间肆意游走。   把常住地换到麦德林,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哥伦比亚本来就是毒品犯罪的天堂,何况他有那个能力,在银三角辟出自己的路。红色通缉令发了几年,屁用不顶。   他最麻烦的地方,是情商太高,该笼络的人一个也不会落。愿意帮他顶罪的人太多。他用过以后随意丢弃的人,更多。   模仿他,成为他,靠近他。   直到旁人分不清真假,许多事就可以打时间差搅乱。   也多亏Jason的人都忠心至极,拿他当中心灵魂,神一样在信。   这让计划可行度又高了一点。只要那个模仿他的人,够像。   祝秋亭——他现在早已经习惯了这个名字。他是连烟都不抽的人,被人叫去谈的时候,觉得这个故事跟他妈天方夜谭一样。   长着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大好前程。   军校拔尖的苗子,父亲虽然去世的早,但留给他精神遗产——江湖一条道走到底。那劲头有点类似于,老子是干这个的,儿子也得干这个。他是在升大校那一年去世的,祝秋亭也是那一年被找上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块硬骨头比正主也不差,难啃的很。张扬肆意的瞎过惯了,随便过过,都是光芒万丈好的人生。   就算只往里面丢三年,他也真诚回绝了,嘱咐对方真理射程有多远就给滚多远。   谁也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怎么做通的。   最方便的有一件事,是他本来的名字,好死不死凑了巧。   他姓秋,父亲叫秋昱赭,难读,但不难听。他却贪方便,给儿子起了单字一个亭。秀气的过分。   剩下所有的事,没有一件简单。   一切都要保持统一。那意思就是,他之前做人的人生,统统不算数。练要从当狗一样开始。绝食训练四天是极限,他硬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室里找到老鼠,从窗沿上扣住它,当了一天的口粮,延长了时间。   这些算是轻松的事。   复盘Jason的做事逻辑和手段,那个训练持续了大半年,差一点失败。   当时国际刑警那边已经互相通过气,都知道到时候会有个复刻品,来配合他们的计划。对于把他招进来的人来说,为了尊严也好承诺也好,这件事只能成功。   那次却险些出事。   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监视器后面,等察觉不对的上峰冲进去时,教官险些丢了命。   本来就是能到单兵顶峰的人。没刀没枪,不妨碍致死。   所有人都忙着看顾教官,查看状况、大吼着呼叫医疗,另一边他一个人靠坐在墙边。   有人想起他了,走过去把人拽起来,免不了惊怒和埋怨:“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身上都是旧伤,这次教官没有伤到他分毫。   从前的抗审讯训练他都闷声不吭,打到骨折也只是护着头,电击也好放蛇也好,反正他确定不会丢了命,也从不开口说什么,痛叫都没有。   他脸色平静的要命,眼里却一片血色。   “我还能是人吗?”   祝秋亭被揪着衣领,垂下睫羽,整个人安静地像一道影子。   “你们一遍遍地说,让我不要学,不要模仿,我就是他——我他妈算什么?我连人都不能是了?”   他把上峰的指关节一根根掰开,轻声道。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答应的。你把我骗到这里,走这条路。我可以走,但你不能把桥撤了。”   “你总得让我是个人,不是牲畜,我才能回去见她。要么就放我走吧。当我弃权。”   这场风波后三天,传来纪钺死亡的消息。   在他想要彻底离开前。   请了两天假,他在酒吧里找到了个人。   对方好像想要一夜情,又想要后悔。   他没有给她那个机会。   那个环境下,按理说,什么都看不清。   但他都看清了。   她的痛苦不是因为当下,沉迷不是因为酒精。   只是单纯的,单纯地想要淹没在痛里,恨不得在下一秒钟死去的沉迷。   痛苦是此刻的高潮,摩肩擦踵的人潮作庞杂背景,把死亡的绚丽抹去,只剩下荒诞的余音。   因为他也一样。   其实他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们会如何相逢,如何相爱,如何融入彼此的人生。他能开口说,纪翘,我知道你。   都成了泡沫幻影。   现在成了野兽一样,交欢,宣泄,放弃。   只融入了彼此的第一次。   第一次,在接触性时,就想着亲吻死亡。   他的人生,从那晚起,往前看,是已经离得好远的茫茫一片,往后看,是离得更远的一片茫茫。   本来想着,全部结束后,也许还能回到秋昱赭的儿子这个身份。如果他能成功,就能保护好她,她也不知道那个渣滓长什么样。他到时候再回来,认认真真地认识她。   但从那一秒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可能。   他竟然还极力想抗拒,觉得自己跟魔鬼是两条道。   都忘了,如果做着一样的事,抱着一样的心态,造成了一样糟糕的后果,那不就他妈是一种人。   可笑就可笑在,他想尽力让她远离地狱的。   结果自己掉了进去,还不小心把她拽了进来。   看到她躲在车底下,又露了脸的那晚,祝秋亭做畜生多年,已经做得很顺了。   他的心情很微妙,微妙的平静,没什么大波澜,又觉得有点隐约的可笑。   命运,就是这么个狗屁倒灶的存在。   每当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时刻,它不介意用行动告诉你,恭喜你,猜错啦。   一点也不值得意外。      ☆、【六十二】   【65】   “Cedawood,特色,尝尝。”   他两只腿交叠,搭在面前的矮桌上,头也不抬道。   Cedawood是海曼金酒加咖啡,在盛满了冰块的杯壁内呈出复合偏橙的颜色。   观景天台的吧台位即使到午夜,也是人满为患。今天被清场了,只有一个人落座。   祝秋亭是第二个,迟到了十分钟。   站在那里,他垂眸望了Jason几秒,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祝秋亭没碰那杯酒,在他侧手边的单人灰色沙发落座。   顺风顺水四个字,就是Jason这小半生的注脚。手段毒辣,却总笑眯眯的。耐心不多,也不太爱发火。他的情绪很自由,来去如阵风,不留痕迹更不受制约。   只有这一点,他们不像。   祝秋亭从前帮他时,就是操纵情绪的高手,但他极少发脾气,收敛沉默是底色。   Jason清楚,咬人的狗不叫。   他只是错在太自信了,从没有人那样头也不回地甩他而去。   如果落在他手里,应该扒皮抽筋才合理的——Jason自己也觉得奇怪,祝秋亭明目张胆地跟他对着干,他的兴奋比愤怒更多。   反正,他相信只要祝秋亭活着,总有一天得回来。   主动也好,被迫也好。   他们是同类。   “昨天吴扉给我电话了,东西到了,很顺利。”   Jason笑时黑眸微微眯起,和善又慵懒,见祝秋亭只是靠在单人沙发深处没说话,他从桌上小食盘里拿了两颗坚果,自己吃一颗,砸他一颗。   像小孩儿玩闹。   “怎么还不开心?” Jason展开大拇指和食指,虚晃地比了个数字,带点嬉笑。   “这么多诶。下半年不用忙原料了。”   那八吨□□,之前被祝秋亭牢牢扣在内陆港口,吴扉亲自来督办,半克都没搞到手。   Jason早都猜到了,吴扉在祝秋亭这边,半分好处也讨不到。   唯一算点意外之喜的是,吴带回非常重要的信息。   祝秋亭眼里,终于装了点什么。他长出了阿克琉斯之踵。   她不死,他也不会这么快回头。   “上半年的利润不行。”祝秋亭把玩着打火机,火光一闪一闪,短暂耀目的映出他面目。   “所以你还是不想放弃国内市场。怎么,买的庄园太大,养不起了?”   祝秋亭语气很平静,好像已经困倦了。   Jason也不在意,笑了笑,俯身捞起面前酒杯:“差点忘了,你这几年在国内做生意,钱赚了不少。”   祝秋亭没回答,目光无意中望旁边一瞥,便顿住了。   Jason有几个贴身下属,常年三米以内。此时也是,分撒着把守住他所有侧位和背后的位置。   见祝秋亭盯着一个方向没动,Jason眼神也跟了过去,一看就笑了:“怎么,喜欢?这个确实挺厉害的,待五年了,GreenBerets退下来的。”   那个下属站在花坛左边,强壮挺拔,目光阴鸷,右手小臂上有个狼头纹身,狼眼是红色。   祝秋亭:“名字?”   “……”   对方没回答。   Jason余光扫过去,懒懒道:“Carl,说话。”   祝秋亭抬手示意了下,意思是不用。   他摩挲了下沙发扶手,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叫Carl的保镖。   Jason一直盯着他,那眼神好像能穿透他的太阳穴一样。   直到他再次开口。   “我会回来,但你提了那么多条件,下半年做的事也挺危险的,我有两个要求,希望你做到。”   “我听听。”   Jason笑了笑,啜饮了口酒液。   “一,放孟了奚,她对你应该没什么用了。”祝秋亭指了指Carl:“二,这人给我。”   不出所料,Jason答应的非常爽快,这些对他来说,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不用。硬要说,他还觉得祝秋亭有点可疑,要求提的这么简单。   得到肯定回答后,祝秋亭也没看他,径直站起来朝Carl走去。   从Jason的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站定,掸了掸Carl身上的灰,也不知道他妈的存不存在,又问了句什么。   下一秒,Jason脸色变得很微妙,目光陡然锐利阴狠起来。   本来还有下属心吊起来,不知道他为什么神态变化这么快。   很快,随之而来的一声枪响解答了一切。   还不是一声,是两声。   一发肩膀,一发膝盖。   枪口硝烟未散,伤者的痛嚎由高到低,像野兽一样,始作俑者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卸了弹匣,扔到地上。   尽管有无数枪口瞬间对准了他,祝秋亭眼睛都懒得抬,只是朝自己的位置走去。   Jason让人把Carl拖下去,目光死死盯着他,最后忽然哂笑一声。   “对,Carl跟我一起去过清江,把那个女人肩膀打穿了。那是我的错。”   “本来该打头的。”   祝秋亭没被激怒,倒像是觉得好笑,慢慢悠悠道:“我能把你打死吗?可以的话我把枪捡回来。”   死一样的静默在空气中流淌,他却完全不在意。   “那次,这事脱离我的掌控了。”祝秋亭仰头靠在沙发里,闭上眼轻叹了口气:“我烦。如果一直烦,会影响我做事的效率。影响我效率,就影响你赚钱。这么简单的道理,应该不难懂吧。”   Jason勾了下唇角,烟盒在桌角一磕磕出根烟,眼里很冷:“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有办法?”   祝秋亭侧头,姿势一点没变。   “会吗?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的。”   他的语气柔和地像情人低语:“一般来说,心愿达成后,我别无所求。”   Jason沉默片刻,随手捞起面前酒杯砸了出去,朝着他的方向。料他也会躲,Jason手上也没留力,速度力道都快的可怕,那又是个古典杯,材质坚硬。   但祝秋亭没躲,于是一声闷响。   Jason也有一瞬间怔愣,忽然想起来,祝秋亭选择重新回来以后,试验器这段时间,人已经遇到过几次车祸。不过祝秋亭没跟他提,他也当不知道。以前Jason做了就不介意承认,眼线太多,盯祝秋亭的人从不断哨。如果祝确实不回来,那也不能活下去。   可这几次意外都不是,想也知道,有想制造些意外的人,祝秋亭回来这个事实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祝秋亭随手抽了两张纸,摁住伤口,起身淡淡道:“没什么事,先走了。”   临到拐角转弯前,听到Jason叫他一声,似试探,又冷淡至极。   “如果祝绫当年要你回——”   祝秋亭没转头,直接打断了他。   “没有那么多如果。”   “如果有如果,”祝秋亭抬头望了望外面江上夜景:“二十多岁见也够了。如果从小生活在一起,我们三个里总会疯一个。”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Jason点了一根烟,垂着眼。   祝秋亭说的没错。疯都算顺利的,到时候死一个都正常。   毕竟有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都嫌知道的人太多。   祝绫早早扔掉的小儿子,不过是一夜春宵的意外。   等再遇到一次爆炸意外,身边少了子嗣,祝绫又想起来他,想要接回,却阻力重重。对方在大陆早被军人收养,活在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跟祝家的世界格格不入,更何况,对方也不会交出孩子。   曾经叱咤风云的祝家话事人老了老了,竟也开始怀念起一个七年不见的幼子来。就算手上有那孩子全部的信息,生活照片,入学证件照,也半点用没有。祝家那时开始走下坡路,自顾不暇,更别说到严打的内地惹是生非。   过了半年,祝绫秘密收养了一个男孩。   收养他的原因很简单,他跟小儿子长得好像。   在福利院里,大家都叫男孩儿的英文名。   Jason。   但是没人待见他,福利院里因为有他,一只活的动物都没有。   没人会收养他,没人敢接近他。   有人觉得他是天降大运,成了祝家养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存在而存在。就因为对方叫秋亭,祝绫给他也起了这个名字。恶心的要命。   为了祝绫的宠爱与身后资产,Jason一直留意着内地生活的幼子,收集他的所有照片。   十七岁相貌基本定型时,他们只有六成像了。那一年,Jason找了医生。   他们必须相像。   这是祝绫在乎他的全部理由。   只是,Jason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五个字,这样灵准。   在他自己的帝国初见雏形时,祝秋亭出现了。   他们的位置对调。祝秋亭对七七八八的不感兴趣,他只想要钱,所以来给他做事。   从选择的路来看,那个军人养父对他的影响近乎于0。Jason那时候想起来,都觉得好笑。遗传,真是要命的东西。   怀疑和恨劲当然持续了一段时间,Jason骨子里本来就是睚眦必报的人,刚开始的一年,他以为,祝秋亭要么死要么逃。没想到他没死,也没逃,撑下来了,在一场意外的工厂爆炸中,还拼死保下了自己。   祝秋亭是可为他所用的。   这个事实本身就足够让他兴奋了。   他在,才能提醒Jason,被背弃、被流放、拼命挣扎的那个人,不是自己,是祝秋亭。   人生这场游戏,祝秋亭比他更像狗,更被动。   更何况,祝秋亭确实太好用了。   敏锐又决绝,狠厉知分寸,在国内守镇跟他打配合,风险也背到肩上。   Jason越想越想得开。   怎么看,这都是件大利好的事。   相处的时候总是巴掌也不行,多少得给点甜枣。   反正,他这趟敢放心回国,也是因为瞿家那个废物瞿辉耀,终于被处理掉了,尸身碎到连指甲盖大小都没有,手上那些能威胁到他的证据,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他盘算着,是时候把祝秋亭稳一稳了。   不能再给人离开的机会了。   -   八吨□□回到Jason手里后,不到十天,有批近一亿刀的货交付了,海运已经走了暗路进美国。   Jason在DKR包了三天全场庆祝。DKR是金家二公子在申城开的高级夜店,VIP会员制。   一层主厅、lounge bar、香槟房加在一起,足有四千多平。二楼全部做成半开放式包厢,装修是黑金蓝底色,卡座位三万起步。   凌晨一点半,全黑的宾利慕尚停在DKR门口。   有刚被经理骂过,出来透气的女人,一身贴合曲线的红裙,靠在玻璃门上,眼睛发酸,烟点到一半,看见豪车徐徐停下,心里一股逆反气蹿上来。   这些贵车里,坐的都是些人面兽心的垃圾玩意,要玩的花样能把人往死里逼,一个两个恶心的要吐。今晚有个惹不起的人物包了场,多了好多客户,刚才那个靠上来的男人肥头大耳,拿着酒瓶就要撩她裙子——   打火机上火星倏地一闪。   微弱火光后,车门打开,后座下来个人,看得她连烟也忘记点。   一身黑,黑色衬衫和西裤。   男人显得冷淡又自我,他不看谁,谁也不在他眼里。   她注意到,他睫羽很长,黑眸抬起,压迫感极重,是类似上位者的施压气质。   这些都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他明明跟这个世界有层屏障,却又能轻易地改变周遭环境氛围,把普通的触目所及都盘活,让经过的人相信,自己是大幕开场的主角,因为自己正在另一位主角旁边。   她心念微动,有种遇见命定之人的激动,看见他离玻璃门越来越近,理好头发迎上去:“您也是叶总邀请的吗?还是楚总?我是Eileen,不是阿凌,Ei……”   可惜在抱住他手臂之前,就被挡开了。   “让一让,谢谢。”   “……”   他很礼貌,但一眼也没落在她身上。   不过幸运的是,一个小时后,Eileen在轮房的过程中,又在最大的VVIP包里看到他了。   这次她知道他的名字了,祝秋亭。   他还有个双胞胎哥哥,在一楼。   他们长得很像,但气质很不同。刚才她特意去送酒,另一位被簇拥着,要随和些,常挂着笑,祝秋亭身边冷清很多,但她就是觉得,他更特别。   这人长着一张不会被世俗征服的脸,淡冷漠然低气压,压迫感反倒激的人浑身过电。   想跟他上床。看男人陷入意乱情迷的模样。   她拿着酒,换了件更短的裙子,却发现里面被女人包围了。   少说十来个。好几个从变态叶总那儿过来的。   其中一个最过分的,穿着包臀裙,喝醉了一样,挂趴在他身上,像个女色鬼一样蹭他胸膛,求他照顾一下自己的业绩。   Eileen站的地方,能看清对方求的有多恳切,还说……   她跟着轻声读出来,脸刷地黑了。   我想跟你□□。   Eileen稍微了解了下,这个祝秋亭脾气阴晴不定,今天情绪又明显down很多,这个同行这种行为其实很危险的。   她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等会儿被暴力对待了怎么办——事实告诉她,越是人模狗样的,越变态。   一边又觉得,非要代替同行承受苦痛,也不是不行……   “砰——!”   忽然间,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砸清醒了所有人。   “滚出去。”   祝秋亭:“留下来的,把这些吃了再走。”   他指了指地上的玻璃渣。   本来得了临时性软骨病的人们,忽然间可以直立行走了,从包厢门处鱼贯而出。   包括求业绩的女人,乖乖爬下来,贴边溜了。   但没成功。   她领子被揪住,让人抓了回去。   “滚回来。”   男人的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Eileen关门前,特意慢了半拍,看到被留下的那个,脸皮最厚的女人,嬉笑着就凑过去亲人了。   她捶胸顿足,刚刚在大门口应该再主动点的!      ☆、【六十三】   【66】   这辈子到目前为止,纪翘没有见过这样糟糕的脸色,出现在他这   包厢的灯光很暗,她望着他,在门被合上的刹那,像是望见祝秋亭神经崩开断裂的瞬间。   像遍体鳞伤后的疲惫,突然落空的茫然脆弱,失去焦点后决定放弃的那一秒。   他俯下身来,将业绩尾音还没飘完的纪翘拥进怀里。   好像他们是上辈子的爱人。   攒了许多许多年后,第一次拥抱。   纪翘的手下意识在他背上摸了两下,能感觉出来,人瘦了,瘦的能摸到肩胛后突出的骨节。   她的确快一周没联系他了,跟黎幺和卓耀京定路线都花了三天,踩点就更不用说了,她两次差点回不来。而且要提前搞定麦德林庄园里那套复杂的安全系统,负责技术的人说,最多只能黑掉两个半小时。   纪翘在最后定行动日子时,忽然想起来,让黎幺联系一下祝秋亭。   没联系上。   花了好大一番力气,绕了圈从苏校那边通上以后,纪翘一听到电话里男人的声音,直接跟卓耀京说,Richard,我要先回国一趟。过四天这一批安保精锐刚好放年假,至少五天吧?那期间行动最合适,那之前我肯定回来。   其实祝秋亭也没跟黎幺说什么,只是黎幺问了一大堆,他只回答了状况怎么样这问题,不痛不痒两个字,还行。   反正快结束了。   挂电话前,他说。   让瞿辉耀活着,就是因为还没死磕出来一份资料,关于Jason个人,把他抓回来要想定罪,证据链条上没有那部分不行,是牵扯到当年清江的案子,死者中有几位公职人员,也是Jason难得自己动手过的案子。   他太谨慎,游走在边界上,总有人帮他办事。   黎幺理解,如果把人引到国内来,抓住了,却被迫放走,那比任他逍遥更痛苦。   现在瞿辉耀被J.R那边抓到,灰都不剩了。   祝秋亭没有疯,都算好的。   黎幺总觉得,他最近两年就是靠一口气吊着,告诉自己快到终点了,快到终点了。   在临近终点时,裁判按了铃,提示你下一程即将开始,咣又回到了起始状态,搁谁谁都得弃权。可惜他走的不是条能弃权的路。   纪翘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关头飞回来一趟,她没空分析,全凭直觉。   这几年来,无论有意无意,她痛苦到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基本都在身边。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伸手够她一把。   既然现在位置对调,那就换成她来拉他。   而且她的私心是,如果在哥伦比亚这一趟一进去,真出不来了,他们最后一次连正经通话都没有,太可惜了。他还不知道收了骨灰给她放到哪个墓园呢。她花了大价钱的,可不能白费了。   算一算,那次六位数,这次七位数。   纪翘攒的全部身家存款,都花在了同一个狗男人身上。   怎么也不能白花了。   纪翘本来有些话想说,适当卖卖惨——她第二次踩点弄了一身伤回来,低调地提一下她跟黎幺要去做什么,风险多大什么的。   一看见他的脸色,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半天,摸着他背,也不口嗨了,倒是有点像惹怒了伴侣的直男,手足无措的微微慌乱:“怎么了嘛……不行就算了,我知道你累,不要逞强,我也不是那么想做那个,开个玩笑啊——”   俯在她肩膀的人终于开了口。   “闭嘴。”   纪翘从善如流:“噢噢。”   他确定了,她还活着。没怎么着,活蹦乱跳。   这个事实足以把他从虚浮的空中拽下来,摁在地上。   也是一股力,能展开撑住他,再走那么一段。   这段时间跟Jason打交道,是到了他的极限。   当初从J.R离开,他发誓,发誓再也不回头了。现在却要接着演。这么多年,为了安全性考虑,他保持着两年联系上面一次的频率,大部分时候要做什么,细节全是他自己定的。今年这一次,他被误抓,他从警局被保出来时,是两年来第一次跟他们联系。   祝秋亭首次有了二十岁时的冲动。   不想干了。   我弃权。   想这么说。   祝秋亭家换了很多个,独浴的洗手台上从不装镜子。   他不想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可是对于从纪翘的瞳孔倒影里看自己这事,又上瘾得很。   好像那个时候,才算脚踏实地的正在活着。   她气急败坏地看着也好,冷然烧怒火也好,怎么都行。   祝秋亭记得很多次,她目送着自己的车远去。   他会在适当时候回头,反正车窗不透明,能放肆地望着,直到那身影越变越小,而后消失。   这一次,有八天又九个小时,他失去了跟她的所有联系。   所有。   定位器失灵,黎幺失联,上面那群跟她的安保,早被纪翘甩飞了。   祝秋亭大概能猜出来,她可能想干点什么,避着他。   只是,联系不上的每一秒,都像钝器在凌迟折磨他。   纪翘安静地抱着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极轻微的颤抖。   如果是平时,她肯定觉得,完了癫痫了,赶紧找覃医生来埋。   但此时此刻,他这个状态,纪翘觉得,给什么反应她都不奇怪。   从知道祝秋亭‘回’J.R灰狼手下那刻,纪翘就希望他能有这么一刻。   有些东西憋着出不来,心理防线再一倒,整个人就算废了。   “别担心。我们能赢。”   纪翘小声说。   “但是得换个地方,这里不太方便。”   Jason就在一楼,一旦听到任何关于她相貌的描述,都麻烦至极。   -   纪翘带着祝秋亭开了房。   刷掉钱的那一刻,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余额。   在前台礼貌的注视下,感慨了一句:“原来这就是包人的感觉,好爽啊——”   前台:………………   她的眼神在面无表情的帅哥和一脸满足的美女之间静默转换,最后扯出一抹职业的微笑:“祝二位今晚愉快。”   “会的。对了,这附近有药店吗?”   纪翘潇洒地挥了挥手,末了又问一句。   在车上她才注意到,他身上烫的可怕。   “有的,您在网上下单预约就可以。早上就会送来。”   “太晚了,”纪翘揽过祝秋亭腰,满不在乎道:“还是我来焐热吧。”   前台:……………………………………………   她今晚立刻跟小姐妹发消息,大帅哥里还有受用土味情话的,以后要多加复习背诵!哪天说不定就能碰上眼瞎的帅哥呢!   纪翘把人拖回套房大床,扔麻袋一样放下他,累得气喘吁吁。   “看着那么瘦,怎么那么重。”   纪翘叉着腰看了会儿祝秋亭,他今天难得的乖。   是的,乖。   能对他用上这个字,纪翘确实也觉得自己出息了,人生了无遗憾。   当然跟常人的乖还是不太一样,他只是话更少,目光几乎不动地,就在她身上粘着。   安安静静地看,虽然眼睛都他妈烧红了。   纪翘喂他水,他也咽下。喂他吃的,他也吃。   这段时间她虽然也累,其实不能确定,他们需要的证据是不是在定位的地窖里,在极度的焦虑中一遍遍推着方案,路线图重新定了无数次。   但是祝秋亭这个样子,消瘦了少说有十斤,五官轮廓显得更深,眼下的青色,眼底的血丝,脖颈和手臂的青筋,手腕十指都修长的过分。   就像是会随时蒸发的,雪山一角。飘落到海平线尽头,一点点融化消失。唯一托住它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深蓝海洋。   他只是盯着她,好像她是那片海。   纪翘受不了了,把他衣衫解开:“走了,洗澡。放热水了。”   在黑暗中一无所获是什么滋味,她知道。   说给祝秋亭,他大概也不会信。其实她从来没怎么怀疑过他——在一开始偶尔会——后来就完全没有了,她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在对比,找到她最初始的直觉。当年被绑架时,那个男人跟他是有极相似侧面,但他们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同。   后来在纪钺死后,遇见孟景之前,她独自行动过,摸到J.R在国内的临时住处,吴扉手下三人都折在她手里。但还是差点出不去,周围的警报系统已经启动,她力气用尽了,差点逃不出侧方的墙头,同时后面有人追了上来,对着她几枪就封掉了四个方向,结果下一秒追击者就没了声响。有人撑着她腰,轻松托一把,把纪翘扔到外面,给了她逃跑机会。   她的直觉让她待在祝秋亭身边。   尽管恨得让人牙痒,但是没有一次,纪翘身陷囹圄、要丢小命时,他选择放弃她的。   一次也没有。   她是务实派,小命在,万事好商量。   祝秋亭最后还是没去泡热水澡,她只是解了上衣,给他耐心擦着。   她也忘了,怎么就擦着擦着擦着擦着,滚到了一起……   不过这不是很正常吗。   她被他顶在浴缸瓷砖上索吻,那种索要的疯劲,几乎要烧灼掉她骨髓。   纪翘被他从上吻到下。   前面太过漫长了,从胸口到脚腕都是红的,也许是因为踩在热水里,她自己放的热水里。浑身都湿透了。   他让她看着,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   吻就没有断过,喘息交叠在一起,每根神经都被抚慰。纪翘看见布满潮气的镜子上,他们在一起画面,他的手臂紧紧捞着她的腰。   她发丝乱了,他也能及时察觉拨开,吻那样温柔,结束了一次,抱回床上,却又把她掉过个儿,从后面进来,过一会儿又扭过她的头,去寻她的唇角,亲的绵长。   昏昏沉沉地,纪翘实在不知道被这个发烧的人弄了几次,最后一次记忆还是在流理台上,她环着男人劲瘦的腰,一抬头,能在玻璃镜面的天花板看见这一场面,视觉受了刺激,但他竟然能忍住,硬是让纪翘低头迷糊地吻他鼻尖,断续求饶:“差不多,行……行了,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有多疯狂也忘了。只是在意识消弭前,她记得自己抱着他脖颈说。   祝秋亭,我好想你。   有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在她锁骨尖。   是汗水吗,还是在浴室里,太潮湿了,才有水。   水那么重,滴在锁骨,可她心脏都收着疼。   纪翘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来到了一个来过的地方。   十七岁时的酒吧疯狂后,她晃过凌晨的街道,找了个夜宵摊坐着,手里攥着张纸条。   那是有人塞在她手里的,字迹凌乱。   她刚刚经历完人生两件大事。   纪钺死了,她随便找了个人在厕所交代了。   是谁给她的纸,她也不知道。那几句话就写在酒吧活动宣传单背面,像个笑话。   写这个的人说,我要你看到我,有一天你会的。不因我的渺小远离我,不因我的怯懦放弃我。就算跌入最深的地狱,我也会爬上来,干干净净来找你。请相信我。   梦醒了,纪翘坐在晨光熹微的酒店套房里,床头有一套干净的新衣服,身上酸痛,不过那不值一提,她拿起手机,看到机票信息。今天回美国的。   想了会儿,纪翘给他发了条信息。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六十四】   【六十七】   “纪翘。”   她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纪翘应了一声,对方没听到,仍然叫她。   “我在这。”   她又应了一声。没有用,回答就好像被四面不透风的墙壁打了回来。   接着,她发现了很要命的一点:是谁在叫她?   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下意识的却回应了。   纪翘慌了,这一声声,越来越模糊,离她越来越远。她是在水下,不,冰川之下的人,她努力地向上浮动,什么都推不开,费尽力气,徒劳无功。   “C6——!!”   有一声怒吼突然把冰层砸烂,她被一股力从下往上推起来,在水面处冒了头。   纪翘眼皮子动了动,率先回笼的意识先帮她找回了痛觉。   第二秒醒过了神,频道通讯恢复了。可惜她刚应了一声,那边的声音很快变得断断续续,不到半分钟,又再次断了线。   她试着动了动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胫骨处一开始肿的老高,被她草草处理后,现在存在感最弱。倒是背上和胳膊的皮肉伤,虽然没有再淌血,但是一阵阵扯着,火烧火燎的疼,闹心。   有那么短暂几秒,纪翘觉得,睁眼就不得不往下走的话,还不如一直闭着算了。   要复盘进来后的三天并不难,难的是琐碎。在开始之前,Richard搞到了庄园以西,也是靠近山脉那一侧,地窖所在那侧的施工地形图。前期最麻烦的工作还是关于人,Jason谨慎到骨子里,这是他的常驻住所,安全设施加大量精锐都放在四周,守着自己这块一亩三分地。   摸清人员分布,把守位置,和东边区域支援最快多久能来,是三个最重要的大方向。   但实际行动时,黎幺从摸进去探路开始,第一时间就跟他们说了,情况跟他们预测的不一样,明面上看,主宅少了整整三分之一的安保。   Richard的态度是这次放弃,择日再说。像这样的情况,要么他们自己内部有紧急情况,人都被调走了,要么就是有诈。第二个可能性非常高。但怎么说,都是纪翘花了大价钱请了他,卓耀京还是切了中文低声问纪翘,你要继续吗,考虑清楚?   她的反应快的像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就作了回答。   不变。纪翘说,如果你不放心,可以把C2C4放在外面,如果有意外,免得你的人缺支援,至于我和……   她顿了顿。不确定这句不吉利的话,带上黎幺合不合适,在短暂的犹豫间隙中,黎幺及时在频道里补道:我跟C6一起。   别说她是为了帮祝秋亭才冒这个险,就算不是,他既然跟来了,就得保证,她全须全尾的回去。   纪翘的位置只比黎幺落四百米左右,在跌进仿地窖的密室前,她已经发现不对,目标物有极相似的两处,可图纸上只标了一处。   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就被人从后面卡住脖颈,虽然逃脱了,但搏斗之际,不知道谁的拳脚碰到了什么,他们从缓缓张开的暗格中掉了下去。   到地面的挑高,纪翘目测在三米以上,如果后颈直接落地,瘫痪的可能性都有。跟她一起掉下来的人摔得人事不省,纪翘也借地道里昏暗的光勉强确认,对方跟自己一样,不是庄园里的,大概也以为她是威胁。   地窖底下左转,接了几百米的长廊暗道,只有两侧幽幽点着灯火。这个构造,虽然她没有刻意联想,但跟祝秋亭在国内钟意的类型好像,至少三处的家,地下暗室是这个地形。   而且这里没有改造成酒窖——认识到这点后,纪翘确认,这个地方不对。不会有她要找的那份资料。幸好黎幺和Richard位置摸对了,他们听到她这边情况不对,本来想找人支援她,纪翘让他们别管,她自己可以出去。   当然,进都进来了,想出去没有那么容易。   里面到底有多少人,她都没有确切记忆了,只记得从那一秒开始,纪翘非常非常庆幸她带了足够的子弹,以及Richard手下的通讯员够强,他们对讲都叫烂了,频道愣是没半点回应。   其中有两个极难解决的男人堵在半路,根本没有试图呼叫援手,其中一个金发蓝眼只专心对付她,几发子弹打在她脚边,封掉她躲避的方向,纪翘在掩体后一动不动,只顾盯准对面位置,后面摸上来的人大概以为她无暇顾及,枪口对准她之前,纪翘背后像长眼睛一样,右手肘击顺势拉下枪管,拖着对方一起滚到了明处,拿他做靶子,被那个金发瞬间打成了筛子。   最后撑着一点力气,找到现在的角落躲起来时,纪翘手边没有任何医疗用品,幸好外伤不至于见骨,只有小腿胫骨被踹的有点变形,麻烦到会影响后续行动。只是天要助她,这个角落像是以前的值班人员废弃的地方,说是小屋都勉强,更像是单人牢间,铁栅被拆了的那种。   她在席子底下摸到一本杂志,厚度足够,封面还是露着半球穿比基尼的棕色美人,用这个做固定,撕下一条上衣布料,缠了两圈,总算处理过了。   她试图联系过其他人很多次,但是全然无果。纪翘累到极点,靠在墙角时,本来只想闭目小憩,结果直接睡了过去。   闭眼之前一片寂静,睁眼以后依然一片寂静。   这种静让纪翘头皮发麻,她不喜欢。   她撑着墙站起来,清点了下身上剩余的火力,还有把M9军刺。   这把是他用的,纪翘顺了过来。握着刀柄,她莫名而起的烦躁情绪也被压下去些,就像人在身边一样。   再者,也是真的更好用。他把刀身做了改装,刀刃处涂了毒层,力保现在不倒以后倒。   纪翘无声贴着墙边往外移,像一道影子。整个地下密室的暗道走向,她虽然没法画出全景图,但到目前为止走过的路,在脑海中勾勒出个东西南北,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里没有人,也没有风,连光都很暗。   纪翘现在行动已经比之前缓慢不少,如果像刚才那样有十数个火力备足的人员来,她只有自爆一条路可走。但维持着现在这种境况,纪翘又觉得发毛,甚至暗自期待,还不如一次性来了,结果是生是死都好,别再吊着她了。   这时候才发现,疼痛真是好辅助。能让她保持清醒。   纪翘走了两百米,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但是,这个地方的用处,是什么呢?   关人审人?布局像,但连个像样的单间也没有。把路做成迷宫,为了玩儿吗?刚才进来时,一路混乱,她只顾着解决所有出现在她面前的活人,根本没空观察。   现在她定下神来,看清了,连暗道两旁的烛火都做的精巧,周边甚至还镶嵌着两颗宝石。这一区域的墙壁纹路没有被子弹打乱,是延长的,连绵不绝的图案,摸上去凹凸不平,这感觉熟悉的有点像……   墓室。   以Jason的自恋程度,他当然不会是给自己做的。   那是——   没有任何意外的,纪翘想起一个名字。   她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变,接着恢复了沉静,那沉静中有极扎人的锐利。   没有任何犹豫的,纪翘回头往刚刚的尽头走。   那里绝对不会是尽头。   想给他造墓地?再等一百年吧。   纪翘咬紧牙根,连拖着走的伤腿都被气快了些。   她猜对了。   不到十五分钟,纪翘就找到了暗室开关。   那道门从右手边的墙壁处轰然一声,缓缓地在她面前开启。   纪翘在门口站了三分钟。   面前的空间足有四百平以上,格局方正,修建的精美又粗犷,挑高惊人,墙体有三面,两侧还有阶梯各自通向二楼,在中间栏杆处会合。   是非常漂亮的标本展览。   如果单独拍下来,她会认为这是哪个有品位博物馆的一角。   这些标本做的也很细心,但并不属于哪种动物。   头骨,断掌,手指,一小块正方形的皮肤组织……   纪翘走进去,看了两处,就知道这些东西不是模型。   Jason做得出来。   旁边甚至有标签,标着昵称或代号,就像胜利者的无声展示,那些让他费过心血的敌人,挡路的人,最终都会留下自己的一部分。   她稳下心神,开始极快的挑选,最好能跟黎幺再回来一趟,找到合适的、跟国内案件有关联的带走,有些尸体都不完整的,如果补上这部分的证据,现在抓他应该都……   下一秒,纪翘目光倏然停留,停在了某一排,这个标本框里有截面平整的手掌。   无名指和手背的位置,有两道早已暗了的旧疤。   轰——   实实在在的,她能听见脑子里混沌一片,接着就没有了任何接收、解构信息的能力。   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网捕获了,随之砸下来的火焰弹将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任何目之所及的,能够触碰的,惧怕的,在乎的,都失去了意义。   纪翘感觉耳朵边嗡嗡作响,很吵,但又很安静。   很多很多标签都标着代号,符号或是两个简单的字母,这个框里则写着全名,中文字,手写。   纪钺。   她没有哭,没有发抖。只是伸手去抚那块框的时候,想把框外灰抹掉时,指尖忽然失去了力气。   纪翘不打算等出去,再等到跟着黎幺回来。   这是她唯一会带出去的东西。   接下来很久,纪翘都没有什么记忆了,直到上飞机回去前,黎幺在整理行李时,解释了半小时后,小心翼翼地要把她抱的东西抽走——从四天前在庄园里找到她那刻起,纪翘就没有放下过。还是Richard胆子大,强行帮她把标本框掉了个方向,实物那面对着怀里,怕路人直接吓昏了昏前还要报警。   不出所料,纹丝不动。   黎幺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庆幸,庆幸他现在在国内。   从前他是祝秋亭身边唯一知情的人,他们彼此都清楚,这个秘密即使到任务完成那天,也不一定能大白天下。所以祝秋亭眼里不放人,也不放事。   但从黎幺在祝家看到纪翘那刻起,就清楚地知道,祝秋亭已经打破了理智的一角,未来只会有更多次——他不具备任何抵抗她的力量。   飞蛾因为向光,总会扑火,总要扑火。吸过一次合成毒品的瘾君子,戒得了毒,戒不了心瘾。   他现在要是在这里,纪翘开口,要求就不再是要求,是会被无限应允的承诺,只要她要。   “我已经打过申请了,这个可以托运回去,总不能这样抱着带上飞机吧?”黎幺观察了一眼她的表情,继续道:“等回去以后,可能局里那边还要借用一阵子,到时候事情解决完,我保证立马给你拿回来,你想抱一辈子都行。”   纪翘的眼神垂落在地板上,没有动静。   她身上外伤都没处理,只拿石膏重打了小腿,整个人就好像一座雕像。   黎幺话音落了后,很久很久,客厅里都只有沉默。   “他联系你了吗?”   在黎幺准备放弃离开的当口,纪翘突然这样问。   黎幺愣了下。   “……有,当然,他们那边有消息。”   说是,重新调整了计划,加速处理,以免再给他听到风声,逃回老巢。具体的,黎幺也不清楚,这种任务不可能告诉他所有细节。   这次黎幺在Jason哥伦比亚的老巢摸索了一遍,得出两个结论:真他妈是个老狐狸,光逃生出口,每幢都有,不止一个。二是,纪翘的预判准了,带他指纹的那份文件,真的藏在酒窖内。   纪翘:“他们的消息,还是他的消息?”   撒谎是黎幺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大可以随口搪塞,但纪翘这么一问,他却很难开口。   国内的情况,恐怕得比他们这边还要一片狼藉,祝秋亭那才会一个电话都没有。他们这次出来的这么容易,安保整个系统跟半瘫了一样,庄园混乱的要命了,听说都去麦德林的制造厂支援了。   这里可是有她。   黎幺的信心也不够了,说话气势都散了:“回去看吧。”他看了眼纪翘怀里的玻璃框:“你要把那个给我吗?我在装箱。”   纪翘低头看了看,嗯了一声。   递给他的当口,纪翘道:“还有个事。”   黎幺拉开箱子:“怎么?看上这里的帅哥了?这片的人,要么自己吸,要么制,要么卖,一生跟毒品缠缠绵绵,慎重点。”   纪翘:“我托Richard帮了个忙,他们这段时间,不是刚好挺乱吗,基本全去东边了,我就让他帮我消个地方,有点儿碍眼。”   黎幺拉链子的手一顿:“……”   “消的意思是?”   纪翘:“从地图上抹掉。”   黎幺:“……我阻止你你会听吗?”   纪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得多出一笔钱,大概70个,我手头上没那么多现金流了,只给他交了一半,你那边……”   黎幺虽然花天酒地造的多,但也会理财,手头比她要活。   不过合着她也不是来问意见的,黎幺头都大了,手一挥:“去去去边去,烦死了!”   纪翘:“行,我回去马上还你,利息按1.5个点给,不会亏你的。”   她说完回房,快要转弯时,听见黎幺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利息就不用了,你们办酒的时候,我就不交份子了,OK?”   纪翘站在阴影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Deal(成交)。”   -   天气预报显示,雨天要持续一周。   飞机落地的时候,却是难得的艳阳天。云层薄而明亮的飘在天上,天也是澄蓝。   黎幺下飞机的时候,看了眼最上面的信息,笑了下:“哎,不用叫车了,有人会来接我们。”   纪翘回头:“谁?”   黎幺:“不是他,我一个朋友。他哪有时间啊现在,你最近也躲好点,让Jason那边发现你活蹦乱跳,他也不用继续待了,等于自爆……”   注意到纪翘的眼神,黎幺自知失言,硬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换一般人肯定不行。他……你比我更清楚。”   接机人是黎幺的朋友,很多年不见了。自从他跟着祝秋亭进了这个局,很多人都被迫断了联系。这个算是例外,对方是负责前期收集信息的工作人员,祝秋亭闭关训练那段时间,他可以把控细节,也算是清楚大部分环节的人。   “老方,以前的酒友。”   黎幺勉强压住兴奋,见到人先拍了拍他肩膀,给纪翘介绍,具体的没多说。“纪翘,呃,是……”   黎幺卡在介绍她这一步上。   纪翘:“……”   纪翘:“……你要不,看下你朋友。”   她拄着拐杖,勉强单脚站立着,用手肘捅了下黎幺,他是兴奋,过于兴奋了,压根没注意到对方情绪不对。   老方长得很周正,头发剪得很短,能看出来一身的疲惫,眼圈也是通红,但被死死的压在眼眶里。   黎幺这才注意到,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走。去车上说。”   纪翘指了指不远处的厕所:“你们先聊,我等会儿——”   “他不会有告别仪式。”   老方盯着黎幺,语气很轻,却像费劲了全身力气,才能完整说完这八个字。   黎幺蹙眉,太久没听到这个词,陌生到几乎觉得有些荒诞的好笑:“告什么——”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   牺牲的人都会有,牺牲的人才会有。   “你他妈说什么,说清楚点。”   黎幺眼神阴郁,语调也冷了下来。   老方没有看他,只盯着他们的行李看,或者说只是找个地方死死盯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手指温度冰凉。   “方先生,”对方语气非常冷静:“你慢慢想,组织好语言再说。别在这儿。”   纪翘拿拐杖敲了下双眼冒火的黎幺:“行李。”   车开上了高速,到达目的地之前,方余已经把一切勉强说清楚了。   既然抓不到他动过手的把柄,证据链不完整,那就让他亲手犯一次罪。Jason当时在等一个大单完成,尾货应该是吴扉和麦德林的人一起负责,但他让祝秋亭替了吴扉的位置。他们之间的信任打破过一次,要想拼起来,得靠一次次的利益交错,血与火中再拼凑,没有十次八次他都不会完全相信,祝秋亭心甘情愿的回了头。祝秋亭确实回了头,只不过,是在Jason山边的别墅里,他靠在能看清山林景色的地方,捅破了一切。   周围埋伏着的Jason手下,早就替换成了特警。   最后谁也没抓住他。在朝祝秋亭开枪后,他启动了别墅的□□。只有Jason自己知道的,每栋住宅都会留下的东西。   “当时我在频道里,”老方苦笑了下,比哭还难看:“他靠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说,每多说一句,灰狼都觉得他是脑子搭错了。最后阿秦他们被看见了……灰狼这辈子没有发过疯,那天真是眼看着疯了。”   “我这几天睡不着,就一直想,是不是非得同归于尽。可灰狼那个性格,被抓了也会想办法脱罪,到时候一个环节出差错,死刑改死缓,死缓改有期。没法接受的,只有这一件事。他可以接受秋亭是他的敌人,只是永远不会接受自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错的彻底。要他承认输了,他死也不会认。”   “司机,”一直沉默的人忽然开口了。   “麻烦停下车。”   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眼后座,又转头观察了下方余的神情,才道:“这里是高速,要不您——”   纪翘:“下高速。”   黎幺接着她话头,直接道:“老方,下去。”   黑色轿车在第一个路口停下,纪翘甩门就走。   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后备箱里翻出行李,侧面方格处拿了个标本框出来。   方余本来想拉住人劝一劝,看到纪翘取的东西,傻了,无措地看向黎幺。   黎幺正低头给烟点火:“人家的东西,打过报告的。”   纪翘取完,走到方余面前:“我有最后一个问题,确认一下。”   老方:“你……你说。”   纪翘:“人没了,这事你确定吗?一点都没留?”   黎幺也跟着纪翘看向老方。   “确定,这,我们当时已经封山了,爆炸前就封了,”方余苦笑:“肯定在找,前两天的事,人体组织还在收集。”   纪翘啊了一声,笑了笑。   “提前就封了,听你说的,特警这边也没有伤亡,真没人料到他想怎么做吗?他是专业搞献祭的,一切就理所应当了吗?”   纪翘说完这一句,笑容撑不住了,眼里很淡:“我不想再看见你。后会无期。”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方余望着她背影,说不出来的憋屈:“我,我理解她心情,她这个态度也太……”   黎幺靠在车身上,吸了很深的一口,定定地望着远的像望不到尽头的林荫路:“你知道祝秋亭什么人。”   “你跟我,加起来,脑子也不一定有他够用。他看上的人,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黎幺伸手,虚点了下没走多远的纪翘。   “比他更聪明,比他更会演,比他更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事我一直在想,她能猜出来多少,待在跟灰狼那么像的人身边,不怀疑不担心,有可能吗?唯一的可能,就是她一开始,一开始就能认定这个。再多假的都不会扰乱她。她等的就是结束这一天,他们都可以不用再向对方说谎了。你知道这次回来之前,她拿到了父亲的遗物,但精神还行,也没崩溃,就是靠这个撑的。现在让她怎么办?”   方余张了张嘴,神色黯淡:“认识他的不止你,我也……”   黎幺很轻地牵了牵嘴角:“你什么都不知道?像她说的,他要做什么,你和上面那些人,一点也猜不到吗?只是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反正只用牺牲他一个。剩下的党羽群狼无首,都好解决,银三角那边我又刚才过去开完前阵,地形情况也摸完了,国际刑警那边找个由头介入,皆大欢喜,不是吗?”   黎幺最后吸了口烟,抬手扔到垃圾桶里,声音淡了很多:“老方,如果不是找到他的痕迹,最近你也别找我了。”   “哎——”   老方喊住他,挫败又低落:“我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个,我不好意思见人姑娘了,你到时候转交吧。他拜托我的事情,就这一件。”   黎幺在道路尽头找到了她,也没多留,就戳了戳她肩,把信封递过去。   “他给你的。”   纪翘头从膝盖里抬起,直直地看着黎幺。   黎幺:“不是人,是……之前留的。”   她暗藏期待的眼神像刀一样能伤人。   纪翘垂眼望着路灯照着的地面,没接信。   “孩子能安顿好吗?”   黎幺:“祝缃?啊,你放心。”   纪翘:“我不放心。她夏令营也快回来了,如果就送福利院的话,不如让我带。”   黎幺烦躁来回踱步,又走到她跟前:“不是,纪翘,你能不能给点属于人类的反应?你要哭要闹,要发泄要花钱,都行,你……”   纪翘捏着那封信,双手搭在膝上,晃了晃小臂,信差点掉在地上。   “给谁看?”   “你先走吧。给我点空间行吗?”   黎幺:“可以,你保证你不会做傻事,把老方抓回来,掐死泄愤什么的。”   纪翘没说话,她已经失去了回复任何话语的力气。   黎幺转身走了以后,在快消失的地方,回头看了眼她,看见纪翘靠着棵大树,头在树干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磕着。   路灯照在地上,像太阳。   纪翘还是拆了那封信,很短,没打开就看见字迹只有几行,短的她都觉得可笑。   “死都死了,不留点值钱的,”纪翘说。   “我看完就烧了,烧完明天就去找新男人,帅的那么多,谁他妈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展开信纸,压在抱着的标本框上,看见了熟悉的字迹。   【纪翘:   我很早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被架到审判台上,愚弄,欺瞒,毁坏,颠倒黑白,都是我罪名。我觉得,我并不是在假装他,那些也是我的一部分。   只是人活着,总要有点念想。   我大海捞针,从这样的人生里,捞了点光上来。借着爱你,我相信神有时眷顾我。   这样的眷顾,一生只需要一次。   一次就够了。   我没有别的想说,纪翘,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名字。我已经成了。   希望你好好活着。】   成了。   纪翘盯着这两个字,泪也砸在它上面,墨迹已经干了,没有影响,但纸湿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成了的意思是,我完成了我的失败。   人往黑暗的地底钻,身上怎么会干净如初。   纪翘把信贴在额头,耳边好像听到了声音。   她听到清朗不羁的男声,不停地重复着我成了,一个箭步冲到她病床前,正要说什么,又发现她纱布没拆,失望到叹了口气,为你感到可惜,对方说,看不到我刚才的比赛,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个照顾过她半年的人,说过太多太多话,说自己的未来必须是十年横刀立马,十年火树银花。说一千年的晚上,如果有一天出现星星,那所有的人就会相信天堂。①   纪翘那时仅存的乐趣,就是告诉那个学弟,你语文好差,火树银花不是这么用的;团长我也看过,你盗用经过兰晓龙同意了吗?   对方当时笑了笑,说爱默生也说过啊,他坐在旁边削苹果,随口道,如果繁星在一千年中只在一个晚上出现,那么人们将会怎样相信,崇拜和长久地记住天堂。   拆线摘纱布那天,她却得知,那个被学校派来照顾她的学弟,忙着集训,一天都没来过。   那天晚上她气得晚饭都没吃,纪钺还特地给她加了两个大鸡腿。   那是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她关了灯望着头顶,还是气。气到一半,发现天花板顶部都是星星——   一颗颗粘上去,金色的,会反光,一共179颗。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天晚上,纪翘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一点重担也没有的,抬起了头。   城市里早就没有星星了,她也不会再相信天堂。   -   八月的拉斯维加斯,从洛杉矶开过来的公路上,Caesars Palace(凯撒宫)是最显眼的地方之一,建在佛朗明哥路与拉斯维加斯大道交叉的地方。   这家赌场酒店建的很早,是希腊罗马风格的建筑,放到现在来看,风格似乎有些古板了,不过仍然能吸引很多顾客。这里的圆形大厅处有战士驾驭着马车的雕塑,纪翘很喜欢。   所以她每过三个月都会来一次,到今天为止,已经第四次了。   黎幺笑话她,手里钱太多,没地方花就多买点祝氏股票,别全让徐怀意接手帮忙,她花高价请了经理人来打理,公司整体结构没变,业务范围也没缩小。   纪翘也没说什么,她现在话越来越少了。刚回国那阵子,前几个月她过的不人不鬼,瘦到90斤以下,眼看着快要瘦没了,过了某个节点,她像是突然翻过杠来了。把祝缃接到身旁,给她重新找了个国际学校读,之前不闻不问的事也接过来了。他留下的不动产和存款,干净的那部分,全部都转到了纪翘名下。   “你们是夫妻。”   那时候律师笑着说:“您不想要,他能给谁?而且我的客户把这几份保险受益人全填成了您,祝太太,你还是坚持说你们不熟吗?”   纪翘看了眼,基本都是死了以后能兑现的。   她想骂操他妈的,都没有对象了。只有在赌场,被人群包围的时候,纪翘才觉得,好。   这个地方好。   吵吵闹闹的,所有人都在干一件很纯粹的事情:试图捞钱。   纯粹的快乐。   没有他的气息,没有跟他有关的所有,什么都没有。   纪翘这次玩的比以前久,什么都试两把,玩了快一周。   到最后一天,她又去买了很多东西,小女生爱用的,包香水衣服皮带首饰……花了不少。   买完她去吃了一顿好的,然后去了顶楼看夜景。   这里的星星要亮好多。   一年。   她用了一年,把一切都安顿好了,祝氏剥离出来正常业务那部分,她给了徐怀意不小一笔钱,拜托她找个经理人管起来。   钱也分好了,捐出去的,分给不同的人,包括以后得管祝缃的黎幺,她多划了不少。   纪翘掰着指头算,算到最后迎着夜风满意的收起了手。   “差不多了。”   “差一点。”   “您还差379美金的房费没付。”   身后传来一道懒散的男声,美音英语,最近听多了,挺熟悉的。但这道尾音上挑的男声,她已经快忘了,这下听得她气血上涌,又不敢转过身来。   “没钱付了吗?”   “我来还也行。”   对方换了中文,轻笑了笑:“就是得麻烦您转个身。”   她没有动,他就走向了她。   在月夜下,把人拥住,拥入了骨血,也拥入了未来的长梦。   “纪翘,好久不见。”   祝秋亭从来都能抖落一身雨,再临风雪里。   纪翘唯一希望的,是雨幕雪地里,从此能有两个人。   她终于,在八月末的夏夜,重新住进了这双眼睛。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