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蔷薇刑》 作者:南山鹿 ========= 第1章 楔子   暑假的某个傍晚,夏知蔷用水粉笔在画室的大镜子上留下一行字:夏天快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就像之前每一次那样,长夜过去,镜子上凭空多出一句对应的答案:   好。   结果,提议的是她,失约的,还是她。   *   暮春时节,清晨七点,夏知蔷站定在自家楼下,随身的包里揣了一把刀。   这是蛋糕用的奶油抹刀。不锈钢材质,12寸直角,边缘薄而不利,捅人不一定好使,拿来壮胆足够了。   抬头看向自家窗户,想起某位在凌晨闯入的不速之客,夏知蔷心跳得快了些,手心也跟着出了一层汗。   好几个小时前,晚归的夏知蔷刚拧开自家门锁,忽地,一个沉郁的男声自她身后的阴影处传来:   “知知。”   这声音熟悉到不需要时间反应。   彻底慌了神的夏知蔷吓得直往门里躲。可惜,她合上门之前对方已经从黑暗中冲了出来,一把将人拽住,抵在墙上,欺身压向她: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   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精气息,夏知蔷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你、你喝多了。我让周助理来接你回去?”   她说着拿出手机。   对方笑了一声,轻视又嘲弄。   “我今天哪里都不去,就住这里了。”他说罢就去抓夏知蔷的手腕。   轻轻松松制住女人拼命捶打自己胸口的手、似搂似抱地拉扯了几番后,他抢走夏知蔷的手机和钥匙,将人推进门内,自己也跟了进去。   堂而皇之地在门厅客厅里转了一圈,浑身酒气的男人指着相框中新婚夫妇的合影,质问道:“拉着一个认识几天的男人就敢往民政局跑……夏知蔷,你这么恨嫁吗?还是说,你有这么饥渴?”   夏知蔷哪里顾得上回答。她一门心思只知道将人往门外推,求他赶紧离开。   许是被推搡得烦了,对方抓住她的手强摁在自己胸口,脱口而出:“知知,我离婚了。”   见夏知蔷傻傻地怔住,他满意地继续:“你也离婚吧。只要别再惹我生气,我们会相处得很好,比以前还要好。”   这话说的,好似结婚离婚就跟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夏知蔷没什么大本事,这辈子唯二擅长的就是在无知无觉中惹人生气。   这次也一样。   开口,她不过答了简单几个字,便彻底激怒了对方。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   理了理身上新换的一套衣裙,夏知蔷咬住下唇,不愿再回想。   她现下只佩服自己,居然会怂到将“入侵者”留家里,再甩上门自顾自落荒而逃,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   哪怕动刀,哪怕见血,她都一定要把楼上那尊大佛请走。   不然等另一个人回来了,会出大事的。   电梯在七楼停下。   站定在家门口,夏知蔷低头于包中翻找钥匙。   对面那户的门不期然间被人打开,一位阿婆从里头探出身子:   “小夏回了啊。”   夏知蔷慌张转身,差点就要拔刀相向。等强自镇定下来,她挤出个笑:“早上好。”   邻居婆婆姓田,年初才搬来,两人打过几次照面,不算熟。   田婆婆耳朵背,打招呼不是回回都能听见,可只要左邻右舍闹出点动静,她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   所以当老太太问起“你家里是不是来客人了”时,夏知蔷一点儿都不意外。   她没来得及回答,田婆婆又问:“吃早饭了吗?”   夏知蔷顺嘴说没吃,老太太便进屋拿了两份打包好的早餐出来,牛肉饼小笼包加现磨豆浆,还冒热着气。   “买菜时给女儿女婿带的,他们赶早班飞机没来得及吃。喏,拿去吧。”   老太太不由分说将袋子塞她手上,夏知蔷拒绝不了,只能先胡乱接住,说:“真的不用了。”   “怕吃不完啊?”田婆婆眨眨眼,“跟你那个‘朋友’分一下不就好了。男人食量大,还不一定够呢。”   “他不吃……不对,我家里根本就没什么客人,您看错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花一样的年纪,谈恋爱正常。”田婆婆笑道,“那小伙子我看着不错,高高大大,模样也精神。就是脾气急了点,上来就动手。”   夏知蔷无语:所以这老太太不仅听见了,还专门爬起床扒猫眼上看了半天热闹?可真有精神。   她正不知如何作答,就听见咔嚓两声开门的响动自身后传来。   同时,田婆婆的视线往夏知蔷后面看去,脸上堆满疑惑——怎么换人了?半夜那个可不长这样的。   难不成买个菜的功夫,少看了什么热闹?   “这个小伙子……又是谁啊?”老太太问道。她嗓门不小,语气抑扬顿挫。   田婆婆嘴里拖得很长的“又”字,用得十分之灵性。它让夏知蔷转身看见某个人之前有了些心理准备,不至于当场昏厥。   此时,一身浅花灰色宽松棉质衣裤的冯殊,正静默地站在自家玄关处。   似是刚洗过澡,冯殊的头发只吹到半干,脑侧有几根乱发不安分地翘着;没站太直,他单手插兜,上眼帘如梦游一般要睁不睁,通身围绕着一种散漫、洁净,且松弛的气场。   可若细看,冯殊眼底似乎罩着一层不知所起、尚未褪净的戾气。   见夏知蔷石化般站原地不动,嘴唇还一直微张着,冯殊便又将门拉开了些,声音懒懒的:   “不进来么?”   “啊?进来,就进来。”收住兵荒马乱,夏知蔷朝人走出几步。   田婆婆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问:“小夏,这位是谁呀?你给阿婆介绍介绍啊。”   “他——”夏知蔷回过头,话说一半又重新看向冯殊。对方也在看她,或者说,冯殊一直在看她,从刚才到现在。   莫名一阵心虚,夏知蔷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很小。   “他是我……”她讷讷道,“老公。”   *   不算客气地合上门,冯殊将所有的打量与窥探尽数拦在了外面。   夏知蔷进门后,先探着脑袋大致扫了眼门厅和客厅里的情况:没有第三个人在。   看来,那人应该是在酒醒后自行离开了,万幸,万幸。   她刚小小地放松几分,冷不丁地,冯殊开口:“在瞄什么?”   “我……”夏知蔷顿了下,“我找拖鞋。”   像是听到什么拙劣的笑话,冯殊嗤笑一声,伸腿将放在门口、完全不必费时寻找的拖鞋踢到夏知蔷脚边:   “有空去配副眼镜吧,以免生活不便。”   体味出对方话里的揶揄,夏知蔷讪讪一笑,低头换鞋。   她刚弯下腰,那把奶油抹刀就从没合上的托特包里滑了出来。随着哐的一声,它直愣愣地砸在地上,也砸在了她慌张脆弱的心脏上。   冯殊自然看见了。   他先一步捡起那把抹刀,拿手上看了几眼,问:“带刀回家干什么?”   “……切西瓜。”   “瓜呢?”   “忘、忘买了。”   冯殊又笑了。   “别吃瓜了。你应该多吃点核桃,起码能……”将抹刀还给夏知蔷,他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补补脑。”   说罢径直去往客厅沙发。   茶几上搁着一台工作中的笔电。   冯殊从整理到一半的托运箱里抽出几本期刊和专业书,坐下,开始一边翻阅,一边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安静而专注。   看样子并不打算再主动搭理夏知蔷。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哒哒的键盘敲击声。   两人还远没达到老夫老妻之间无声胜有声的境界,从现状来说,沉默约等于尴尬,让人头皮发麻的尴尬。   刀扔进垃圾桶,又将田婆婆给的早饭放在餐桌上,夏知蔷跟到客厅,主动搭话:   “你怎么回了?”   冯殊没抬头:“这里是我家,我想回就回来了。”   隐约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夏知蔷重新来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你怎么提前回国了。飞机不是下午五点钟才到吗?”   “是上午5点到达,不是17点。”冯殊敲击键盘的动作停顿几秒,“你大概,没仔细看我发过来的航班信息。”   微微一怔,夏知蔷干笑两声:“我弄错时间了。”   两人结婚还没满一个月的时候,冯殊便按原计划出国进修去了,在德国一待就是大半年。   阔别许久,聚少离多,夏知蔷也想过专门去机场迎接他,只可惜,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没能实现。   面对她的不上心,冯殊状似大度地弯弯唇角:“不要紧。你没记错日期,已经比我预想中好很多了。”   “……”   被怼得无言以对,夏知蔷不再厚着脸皮没话找话,而是来到托运箱旁替冯殊收拾行李,将功补过。   她才拿出几件衣服,冯殊就说:“先把地板清理一下吧。”   “?”   “很脏。”   会过意来,夏知蔷看了眼冯殊的脚,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在家居然穿了拖鞋。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冯殊身上唯一能跟洁癖沾边的特征,就是对地板的洁净程度要求极为苛刻。因为,他在家时一定要光着脚,除了去卫生间和厨房,几乎从不穿拖鞋。   夏知蔷忙说:“前天昨天都让钟点工来打扫了的,地板很干净。”   “不够干净,”冯殊的视线往某个方向扫了扫,“上面这么多鞋印,你看不见吗?”   鞋……印?   借助蹲下的姿势,夏知蔷瞄了眼地板,果然看到了一连串从门厅绵延至客厅的鞋印,它们散乱无章地落在反着光的实木地板上,格外刺目。   这些都是某个闯入者留下的,男性尺码的鞋印。   眼前一黑,夏知蔷心里飞速闪过两个如山大字:完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装傻似地自言自语,走过去,在最明显的一个印记上拿脚蹭了蹭,妄图掩盖证据,“进小偷了吗……”   冯殊点头表示同意,旋即拿出手机作势要打110。夏知蔷拦住他,赔笑道:“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哦,那就让物业把楼道监控调出来看看吧,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你觉得呢?”   “我——”   夏知蔷能觉得什么?她觉得难堪,觉得窘迫,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脊梁骨像被人抽掉了一样无力。   若真的调出监控,她会彻底玩完——因为夏知蔷解释不了对方是谁,以及自己为什么会衣衫凌乱地跑出来,还把人单独留在家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越来越没底气的夏知蔷咬咬牙,开口道:“别麻烦物业了,”她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反问,“你刚到家的时候,有没有碰到什么……不太正常的事情?”   或者撞见什么陌生的,形迹可疑的男人。   好似终于等来期待已久的问题,冯殊啪地合上笔电,双手环胸向后一靠,摆出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他的声音短促而利落:“有。” 第2章   冯殊说了个“有”字之后,便停了下来。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可供夏知蔷揣测的表情,只一双眼睛时不时轻眨几下,懒懒散散,并不着急往下讲。   在原地等着那最后一只靴子落地的夏知蔷,度秒如年。   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意识到这人也许只是故意吓自己时,冯殊才慢悠悠补齐后半句:   “我打不开家里的门。怎么回事?”   夏知蔷急忙答道:“锁坏了,我昨天刚找人换了新的,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冯殊轻轻颔首,然后便安静地等待夏知蔷想通某个紧要关节。   他高估她了。   对方除了时不时偷瞄一下自己的脸色,再就是孜孜不倦地擦蹭着地板上的鞋印,根本分不出别的心思来。   觑见冯殊面色依旧不好,夏知蔷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发现了,别的什么不对劲的啊?”   “还应该发现什么,”冯殊说,“发现家里藏了个活人吗?”   “没有藏人!没有!”夏知蔷慌乱地否认着。   “这么紧张……难道,真藏人了?”   冯殊说完,别有深意地看向妻子。   他似诘问又似审视的目光,在夏知蔷脸上停留许久。被盯得后脑发麻、脚发软,夏知蔷背上很快就积满一层冷汗。   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无声的拷问。   “逗你的。”冯殊先松了口,随即状若无事地问起另一件事:   “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一大早就不在家?”   和他的松快自如截然不同的是,全程被动招架的夏知蔷就像刚坐完过山车,身体掏空,意识涣散,临近虚脱。   她扶住一旁的柜子才勉强站稳:“订单做不完,直接睡工作室里了。”   这话有一大半是真的。   夏知蔷开了家烘焙工作室,遇着爆单,她便会歇在工作室以便连夜赶工。昨天她就是忙到凌晨两点才回来,本想拿点换洗衣物走,结果却碰到了不速之客,然后仓皇而逃。   “前几天呢,为什么也不回家,”冯殊淡着神色继续盘问,“订单这么多?”   “……不是。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老睡不安神。所以最近不怎么回来住。”   “‘最近’是多久。”   “大概从年后开始,两三个月的样子。”   老老实实回答完,夏知蔷忽地意识到不对:冯殊人在国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前几天都没回家的事?   她被人套路了。   果然,夏知蔷一抬眼就对上了冯殊套话成功后要笑不笑的自得神色。   饶是气得半死,心虚到没立场计较的夏知蔷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她闭口不言,等待冯殊借机发落自己,或者继续追问那几枚鞋印的来源。   冯殊没有。   说了句“自己家有什么好怕的?胆子还没脑仁大”,他重新打开笔电继续刚才的事。   趁这空档,夏知蔷将扫地机器人遥控了出来,准备把最棘手的鞋印给解决掉。冯殊听到声响,眉头轻蹙:   “它很吵。”   “可是……”   “家里应该有拖把的吧?”   是要夏知蔷手动拖地的意思。   弓着腰不情不愿地来回拖了两三遍地板,直到犄角旮旯里都像打过蜡一样发亮,夏知蔷才停下手。   冯殊光着脚巡视完一圈,少爷病发作,突发奇想要喝咖啡——不要速溶也不要外卖,现磨来不及的话,他勉强可以接受挂耳。   挂耳咖啡要冲得好喝,水流及水温都有讲究,不能用饮水机直接泡。   无法,汗都没来得及擦的夏知蔷只得新烧了壶沸水,等摊凉到85°左右,再高悬水壶稳定流速,分三次将粉末浸润。   真是比慈禧还难伺候。   夏知蔷将没加糖没加奶,却足足加了大半杯子怨气的咖啡端给了冯殊。   抿上一小口,男人满意地扬眉,说还行。放下杯子,他对打算继续整理托运箱的夏知蔷道:   “吃了再弄吧,不急。”   “?”   夏知蔷发现自己完全跟不上冯殊的思路节奏。   冯殊抬眼扫了扫餐桌上田婆婆给的早饭:“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填饱肚子,再做其他。”他敏锐地问,“看着挺多的,是两人份吗?”   夏知蔷差点脱口而出,说是的。   她不能这么答。   不论这两份早餐是邻居婆婆送的,还是她自己去买的,“两人份”都是个bug——弄错了冯殊飞机到达时间的夏知蔷,不可能特地给人多准备一份早饭,邻居家的婆婆更不会。   那么,这多出来的一份又是给谁的呢?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一无所获,夏知蔷只得撒谎:“这是我一个人吃的。我……很饿,特别饿,非常饿。”   端详她片刻,冯殊露出意外的神色:“食量不错啊。”   说罢他指了指茶几:“那就来这儿吃吧。已经弄乱了,等下一起收拾比较方便。”   在人眼皮子底下吃,就没办法将吃不完的偷偷扔掉了。夏知蔷自然一百个不愿意:   “不好吧,弄脏你的书和电脑怎么办。”   冯殊默不作声地将电脑挪开,再把书全部搬到沙发上,腾出位置。   她又说:“要不,我们两分着吃?我突然又没那么饿了……”   “不用客气,我在飞机上吃过了。”冯殊朝她招手,笑得体贴,“干站着做什么?过来啊。”   无法,夏知蔷只得挪到茶几边,开始咽下自己种的苦果。   小嘬一口豆浆,又咬一口牛肉煎饼,她拿余光瞟着监工一样的冯殊,眼神说不清是求助还是求饶,既惨,且怂。   冯殊淡定地做着自己的事,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别看我,我又不能下饭。”   “……”   夏知蔷从不是什么解语花。别人扔过来一句话,或者有什么情绪了,她反应慢半拍是常态,慢一拍的时候也有,迟钝得很。   用夏爸爸的话说,自家女儿就是韭菜馅的脑子配上勾过芡的心,日子啊,过得稀里糊涂的。   但再笨的人,这会儿也该从冯殊的行为中琢磨出一丝不寻常的意味了。   是为了她把飞机到达时间记错的事吗?还是因为她的夜不归宿?   真是小心眼。   所谓忍一时淋巴结节,退一步乳腺增生,夏知蔷今天在狗男人们身上积攒的怨气眼看就要到顶,她杀心一动,恨不得立刻把那把奶油抹刀给找回来,有一个算一个,全给剁成馅儿,出了恶气再说。   随即她又心虚:貌似是自己有错在先呢。   况且,杀人是要偿命的。夏知蔷为了稳妥过完一辈子而忍受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多忍这一件不多,犯不着。   默默计较着,她心里血光冲天,偏偏面上是岁月静好,腮帮子仓鼠似的一鼓一鼓,宛如一个敬业的吃播博主。   一整份早饭吃完,夏知蔷的胃已经被顶得相当难受了。心如死灰的她,伸出手准备扒拉另一个食品袋。   有人按住了她的手。   夏知蔷疑惑地看向冯殊,对方没头没尾地说“够了”,随后加了一句:   “想把自己撑死?”   “不是你要我吃的么。”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那我要是让你学着收收心——”   截住后半句话,冯殊瞥了眼她委屈至极的神情,叹气:“装可怜倒是拿手。”   弄不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夏知蔷却注意到,对方手背上有几处类似擦挫伤的痕迹,已经发红破皮了。   “这怎么回事?”她问。   冯殊收回手,语气轻描淡写:“不小心碰到了。”他随后起身,“我去洗个手。早饭留一点,突然饿了。”   确定不用将剩下的东西强塞下去,夏知蔷感激涕零地目送这人去洗手间。   她将豆浆的吸管插上,撕开煎饼的包装卷到一半,又给小笼包淋了姜醋,最后还细细剔去一次性筷子上的竹刺,服务很是到位。   冯殊回来一看,生出种自己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家的错觉。   夏知蔷仍坐在沙发上,仰着脸,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小狗儿似的巴巴地等着人一句表扬,或者说,特赦。   “以后不要外宿,也不要随便换门锁。”冯殊在沙发上落座,“还有,换锁师傅不穿鞋套就放进门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夏知蔷听到后面半句,恍然大悟:换锁师傅……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完美的借口呢?   她忙不迭地答着好,起身整理行李箱去了。   本就毫无胃口,冯殊抬眼看到她忙进忙出的身影,皱皱眉,索性放下了筷子。   恰巧,他手机一震:   【我姑姑说,你老婆确实有个哥哥,不是亲的,是她那个后妈的儿子,一直跟着亲爹生活,和夏家来往不多。】   这个备注名为“陈渤”的人随后追了条过来:【你结婚也有大半年了吧,连这些都不知道?】   夏知蔷的事情,冯殊多少知道一些。   就比如她爸离婚后和那位阿姨在一起很多年,算是组合家庭,只是为着各种原因没去领证;他也知道,阿姨还有个儿子,但冯殊和夏知蔷结婚请亲戚吃饭时,这个所谓的哥哥并没有出现。   现在看来,冯殊知道的,远没有他不知道的多。   想起莫名出现在家里、衣衫不整、还结结实实挨了自己一拳的嚣张男人,想起他离开前颇有意味地说“我从来没把知知当妹妹看过,她也一样”,冯殊放下手机,捏了捏眉心。   他再抬头,就见夏知蔷拿着个变了形的眼镜走到自己面前。   这幅眼镜冯殊已经用了三年多,细金丝边框架,材质轻盈,低调耐看。他近视度数很低,眼镜不是必需品,这回不过是在机上要长时间对着电脑屏幕,才戴着防蓝光。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它在一场毫无预兆的打斗中被踩成了废品。   夏知蔷懵懵地问:“怎么成这样了,压着了?”   “嗯。”含混地应了句,冯殊抽出她手中的眼镜,随手抛进垃圾桶,动作语气中皆有种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夏知蔷没着急走,问他:“明天休息?”   “半天班。”   “哦,那你现在……”   “还有点事要收尾。”冯殊抬眼,“有话就直说。”   夏知蔷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忙。我补个觉去,就不打扰你了。”   说完一溜烟跑了。   夏知蔷从来没有这么快速地洗完过一次澡。胡乱吹干头发,她钻进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个球。   她太难了,也太累了。   熬夜累,撒谎累,应付凌晨时的崩溃和刚才的提心吊胆,更累。   半梦半醒的边缘,夏知蔷奇长的反射弧终于完成了任务,在脑中丢出个疑问:既然没有钥匙,冯殊又是怎么进的家门?   她直接吓清醒了。   差不多同时,夏知蔷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有人掀开被子躺在了旁边。   他在耳边吐气温热:“睡了?” 第3章   冯殊呼出的热气像羽毛,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夏知蔷耳后轻刮着。她本就怕痒,当下恨不得立即“醒”来,一脚把这人踢下床去才好。   她不能。   咬紧牙关强撑,夏知蔷定住不动,打算将装睡进行到底。   一双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肩。   冯殊整个人又靠近了些,手掌跟着开始移动,从肩头缓缓滑到小臂,中途换个方向,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后腰上。   夏知蔷牙根已咬得发酸:这里,可是她全身上下最怕痒的地方。   此刻的她就像一颗海胆,外层看似坚固,其实内里早已软烂一团,戳一下抖三下,任人宰割,屁用没有。   见夏知蔷将头蒙在被子里,耐不住地钻来扭去,冯殊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真睡了?”   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   终于破功,夏知蔷翻身掀开被子,头发丝乱糟糟地糊在脸上,露出来的眼里全是愤恨与不甘。   “你要——”   冯殊说“别动”,突然用手臂支起上半身,压向夏知蔷。   她下意识不敢再动弹,肢体僵直,防备满满。   夏知蔷鼻端全是混杂了洗涤剂香味的异性气息,搅得人脑子里风生水起。   气氛如此不单纯,夏知蔷自然忘了冯殊到底怎么进的门这件事。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肩膀,说:“那个,我有点累了。要不咱们先睡会儿,等一下再、再……”   没好意思讲出口的那些,她用欲语还休的眼神说完。   顿住动作,冯殊细细看了眼仰躺着的女人,视线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在夏知蔷脸上身上逡巡了几圈。   将身体撑起一点,他问:“待会儿再做什么?你讲讲清楚。”   这还要怎么讲清楚……   夏知蔷的脸已经红得像地里烂熟的番茄。她摇摇头,手指攥着被角往脸上拉,妄图遮住羞赧。   冯殊扯开她刚拉起来的被子,再用手指一点一点拨开覆在她颊上的发丝。   拉了窗帘的室内昏暗安静。逆光中,男人眼神温柔,动作比眼神更温柔,他指腹时不时擦过夏知蔷的脸,力度极轻巧,像在触摸易碎的名贵瓷器。   直到发丝都拨开了、捋顺了,冯殊才停下手里的动作,随后,缓缓低下头。   呼吸相闻,夏知蔷认命又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小骗子,”附在女人的耳畔,冯殊低声说,“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   他说完翻身躺到了旁边,只一会儿,便进入了浅眠状态。   夏知蔷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她又想起那把捅人不一定好使、壮胆也用不上的奶油抹刀。   也许,拿来自杀正好?   她好想给自己来一刀,一了百了,愿天堂没有见到风就是雨的自作多情。   直到身侧人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夏知蔷才敢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身体,面朝床边发呆。   婚前到婚后,她跟冯殊相处的时日加起来连一个月都没有,远谈不上彼此了解。可夏知蔷仍能肯定这人有些反常。   他做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在故意为难人一样。   难道……或许……可是……   等等,冯殊到底怎么进的家门?!   这问题太过复杂,远远超出了夏知蔷那点脑容量的荷载范围,强行运转几下,大脑当机的她转眼便睡死了。   再醒来是傍晚,屋外的光线已经暗了下去。夏知蔷搁在枕边的手机则在疯狂作响。   慌忙将尖叫鸡一样的铃声摁灭,她看清来电人名字,一个激灵松开手,手机便滑落到了地板上。   它仍在震个不停。   这震动经固体介质秒速传开,犹如在人耳畔装了个马达,催命一般。   熟睡中的冯殊不耐地嗯了几声。   夏知蔷心下大乱,紧张得脚趾都蜷了起来。探出身子、抖抖索索地捡起手机,她狠心挂断电话,把模式调成静音。   没一会儿,对方发来信息:【袖扣掉了一颗在你那里。找到,送来。】   她装傻:【什么袖扣,没见过。】   对方秒回:【你用攒了大半年的钱,买来送我的那个。】   瞟了眼内容,想象着发件人那副成竹在胸的得意模样,夏知蔷气闷不已地将手机倒扣在床上,半是逃避,半是不想理。   对面那位可没什么耐心,很快便追了个电话过来,夏知蔷挂掉,他又打,她再挂,他继续。来来回回,拉锯战一样。   直到对方说:【是想要我亲自过来帮你找吗?】   无奈,夏知蔷只得轻手轻脚爬下床。   主卧在走廊尽头,她出去时顺手合上了门,这样一来,外间的动静几乎能与主卧完全隔绝开。   夏知蔷料定某人不屑于踏入卧室这种私密领地——地板上的鞋印只存在于门厅与客厅,这侧面印证了她小学生水平的推理。   于是,她专注在客厅里搜索那枚袖扣,脚尖点地,做贼一般。   入户斗柜上,没有;客厅地毯下,没有;柜子缝隙中,也没有……   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夏知蔷索性趴下去,脸贴地上,打开手机闪光灯往只有三厘米缝隙的茶几底下探照,视线扫过来,又扫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毫无预兆地,有个声音自她上方响起:   “你在找什么?它吗?”   *   有那么十几秒钟,夏知蔷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被某种力量定住了,关节凝固,一动不能动。   直起身,缓缓将脸转向来人的这边,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光着的脚。   裤腿垂顺地搭住冯殊大半个足背,布料边缘处露出的脚趾匀长骨感、颜色白净,只在末端有一点血色透出的红润。   没穿鞋的他,走路像鬼一样听不见半点声响。   抬起头,夏知蔷见冯殊手上拿了个金属质感的物体。她看不太清楚,只知道那玩意儿很小,还反着光,像极了自己大三那年买给某人当生日礼物的袖扣。   夏知蔷一颗心在瞬间凉透:换锁师傅也许会在地板上留下成串的鞋印,却断然不会留下一枚价值不菲的卡地亚袖扣。   再继续抬头,夏知蔷便对上了冯殊垂首看向自己的眼神——自上而下、压迫袭来的眼神,她永远猜不透的那种。   这眼神平淡而深刻,冷静又执着,好似一条暗潮翻滚的河。   第一次见到冯殊的时候,这人便拿类似的眼神看她。当时的场合有些尴尬,男人不合时宜的视线则让尴尬层层升级。   被盯怕了,夏知蔷干脆放弃对视。   眼睛是心灵的叛徒,她不想被它出卖。   抱膝坐在地上,她深埋着头,互相包围的肢体形成了一种防御的、保守的姿态,颇有点逃避现实的意味。   冯殊也蹲了下来。   “你是在找它吗?”   他摊开手,掌心正中静静地躺着一枚……铂金钻戒。   戒指的造型是品牌店里随处可见的公主方款式,钻也没大到夸张的地步。   毕竟,它只是冯殊在婚宴当天匆匆忙忙去店里现拿的,连让夏知蔷提意见的机会都没给,又能特别到哪里去?   等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夏知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戒指丢失一周了,她一连在家里翻找了好几天都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冯殊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对,对,我就是在找它!”如获大赦的夏知蔷疯狂点头。   冯殊的反应则要平静许多。他拉过她的左手,将戒圈对准女人纤细的无名指,缓缓推进,就像婚宴那天两人独自在家时一样,眼神专注。   将刚才的咄咄逼人卸下,此时的冯殊,于不经意间露出了温柔寡言的另一面。   夏知蔷盯着他心无旁骛的脸,从眉眼到唇角都描了一遍,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心也静了下来。   冯殊肤色偏白,唇色却是比一般人要浓郁许多的鲜红。夏知蔷初识他时也曾疑惑:这人明面上不拘小节、忙起来连头发都没空打理,私底下,怎么会偷偷涂唇膏?   她更不止一次想用手指在冯殊的唇上使劲搓一搓,看能不能搓下些颜色来。   夏知蔷后来终于得到机会去验证,却不是用手。   她用唇。   每当亲密结束,冯殊的嘴唇不仅不掉色,还会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红润,耳垂也如是……   思绪乱飞,夏知蔷心里忽地涌起股把一切都说出来的冲动,她并不能断定这样做是否正确,她只是很想。   嘴唇微微翕动,坦诚的词句还未出口,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痛感自手指上传来。   夏知蔷没休息好时四肢会轻微水肿,所以,之前还勉强能戴上的婚戒,这会儿就显得有些小了。   冯殊自然觉察到了,却没停下,仍不住地将戒圈往人手指根部推,动作执拗而坚定。   窄小坚硬的金属圈挤压着女人的手指皮肤,十指连心,疼痛像上刑一般连绵不绝地传来。夏知蔷疼得低呼出声,不住地叫他的名字:   “冯殊,冯殊,你弄疼我了!冯殊——”   像是被什么点醒,刚刚还执着不已的冯殊,忽然就卸了力。   他说对不起,声调里找不到情绪,眼底闪着晦涩难明的光。   夏知蔷吓傻了,一时之间只知道懵懵地摇头:“……没、没关系。”   待面色恢复如常,冯殊将推到一半的戒指精准地转了个角度,让钻石朝上,摆正。   “冯太太,”他如此称呼她,眼神锐利得让人避无可避,“要是再弄丢,可不一定能找得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有点丧,你们可不可以夸夸我TAT 第4章   冯殊上一次称呼夏知蔷为“冯太太”时,眉眼带笑。   这次却没有。   夏知蔷难得机敏,立即捕捉到了他话里话外的警告意味,忙说:“不会再弄丢的,绝对不会!”表情严肃得像是结婚宣誓,不,她明明比领证那天更进入状态。   说完,夏知蔷习惯性地去观察冯殊的表情,却发现对方并不领情,神色始终淡而冷,眼帘低垂,兴味索然。   他的眼睛生得极有特点,形状狭长,尾端略微下垂,睡饱时是薄而漂亮的内双,若是没休息好——就比如现在,眼窝处便会多出几层褶皱来,阴影交叠,光线穿不透。   这人怎么了?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有诚意吗?   也太难哄了吧。   无法从冯殊不显山露水的眼睛里准确把握住什么,夏知蔷转而看向外面的天色,殷勤地提议:   “饿了没?我现在出去买几个菜,咱们——”   “不用了,”冯殊自顾自站起来往主卧走,“有急事,得去趟医院。”   难怪他会突然醒过来。   夏知蔷跟着站起身,追上去不折不挠地问:“那宵夜呢?你回来之前说一声,到家就能有吃的。”   “今天也许回不来。”   夏知蔷识趣地闭上了嘴。   换好衣服,冯殊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妻子。也许是夏知蔷再次自作多情了,她感觉对方的眼里似乎带着点歉意,和一点点,浅而隐晦的温柔。   他轻声问:“一个人睡,怕不怕?”   夏知蔷一心求表现,忙摆出副深明大义的贤妻做派,说不怕,让人放心去加班,全然忘了自己曾讲过因为害怕而选择住在工作室的话。   深深看了她一眼,冯殊似有若无地轻叹口气,还是带上门走了。   他这晚没回家。   以至于第二天,兴许是被冯殊小别胜离婚的态度怵到了,夏知蔷一直处于神游状态。   在名牌包造型的翻糖蛋糕上戳走线孔时,她戳几下,就抬头长长地叹口气,表情像极了英伦名菜“仰望星空派”上面那条死不瞑目的鱼。   “怎么臊眉耷眼的,”孟可柔一脸嫌弃,“这可是我求爷爷告奶奶争取到的订单,赶紧打起精神。等口碑做出来了,咱们以后只接高端、专宰土豪,赚一笔吃上半个月都不难。”   她转眼瞥见夏知蔷无名指上的红痕,又问:“怎么回事儿?”   出于卫生考虑,夏知蔷做蛋糕时会取下戒指。光裸无物的手指上,这圈红色压痕就像是那只婚戒的替代品,时刻提醒着她要勿忘初心、恪守本分,别再犯蠢惹人生气。   “……戒圈太紧,压的。”   一句话把这事儿带过去,她弓下腰专心做蛋糕。   本科毕业后,夏知蔷先是在一家小公司当了半年美工。披星戴月997、熬夜改图五十遍,依旧做不出甲方爸爸要的五彩斑斓的黑,她只得辞职,由闺蜜孟可柔带着进了私房烘焙一行,开了这家名为“知芝”的工作室。   三四年过去,“知芝”经营状况良好。去年底,夏知蔷还用部分盈利去巴黎的厨艺学校上了个大师课,经济和技术上都小有所成。   烘焙,便是夏知蔷除去惹人生气外唯二擅长的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她面前这个手袋造型的翻糖蛋糕,就要在某高奢品牌门店店庆上压轴出场了。   店庆答谢宴只邀请黑金客户,来的都是本市名流富贾,因此,甲方对于蛋糕的内外品质都有极高要求。   这个订单最大的难点,在颜色的还原上。   甲方点名要用新款的灰色马鞍包当原型。而所谓“灰色”,听起来都一样,细看却有千万种差别——偏暖的偏冷的,蓝灰紫灰培恩灰莫兰迪高级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手头没有实物可供参考,夏知蔷硬是凭着天生的绝佳色感精确还原。   指着完成到七八分程度的蛋糕,她问孟可柔:“能拿得出手吗?”   “该怎么说呢……”   孟可柔故意卖关子,见人有些急了才继续:“本来吧,我觉得这包就跟个猪腰子似的,谁背谁丑。被夏大师再创作了一下……哦买嘎,好美的猪腰子!买它!”   “……”   等“包包”完工,又拿翻糖做了几个同品牌的口红、项链和墨镜当装饰,夏知蔷让助手秧秧先下班,打算亲自去送货。   忙了一圈见孟可柔还没走,她诧异:“今天这么闲?”   孟可柔开了家不大的婚庆公司,自己当老板,旺季忙起来几天几夜不睡觉都正常,闲下来的时候倒是不多。   “缺爱,不想开工。”   躺在角落的沙发上,孟可柔扭曲着身体,蜂腰细软,四肢纤长,活像个没长骨头的海带精。   缺爱……夏知蔷领悟过来,惊讶道:“你、你跟那个小林更新分手了?!”   “嗯。”   “不说是此生挚爱吗?”   “就他?也就张脸能看。碰到什么好东西除了卧槽就是卧槽,再不就是国骂三连,简直是素质教育的漏网之鱼。不分手,我留着他过年当烟花炸上天?”   夏知蔷无语:“你之前明明说,最爱他洒脱不羁的北方大老爷们儿气质。”   大学同寝两年,相处六载,她对孟可柔变幻莫测的感情生活已习以为常。这次热恋期少见地维持了半年之久,她以为,结局会跟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孟可柔略过这个话题,暧昧一笑,反问:“听说你昨天没来这边。啧啧,跟冯医生在床上温存了一整天?”   两人确实在床上“睡”了大半天过去,只是什么都没发生,气氛还怪怪的。而半小时前,冯殊发来信息,说今晚依旧回不了家。   夏知蔷以为,他这是不想再见自己的意思。   叹了口气,她答:“没做你想的那些事。冯殊他……他好像有点生我的气。”   “为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我搞错时间没能接成机,换了锁忘了及时告诉他,弄丢戒指被捉到现行,他还发现我长期夜不归宿的事……”   越说声音越小,夏知蔷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叫‘没什么’?”孟可柔震惊了:“宝贝儿,你能不能把以前用在季临渊身上的劲头,花一半在你老公身上、凡事走走心?”   季,临,渊。   听到这三个字,夏知蔷胸腔里咚咚地响了几声,很重,很钝。她说:“你别提他了。”   “就要提。”孟可柔直言,“你当时就不该放这个狗男人进家门。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我拦不住,”夏知蔷辩解着,下意识把手揣进口袋里找安全感,却摸到了一颗硬质物品。   是昨天好不容易才在沙发缝中找到的袖扣。   夏知蔷把它拿手上,表情纠结:“他要我给他送过去,你说我该——”   “操!”刚还说别人是素质教育漏网之鱼的孟可柔,暴怒地大骂出声。她抢过袖扣就准备往窗户外面扔:   “没完没了还!”   夏知蔷拦住她:“你别!按他那性子,真扔了才是没完没了!”   显然,孟可柔也清楚这点。   她恨恨收回手:“你怎么打算?去找他,见一面,再顺水推舟地发生点什么?呵,他以前那样对你,我让你给他一刀你都舍不得,没出息,真没出息。”   “我没有。”   夏知蔷没有舍不得,那天也确实带了刀准备干票大的,没用上而已。   孟可柔恨铁不成钢,话越说越急:“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难道真要顺着他的意思,跟冯医生离婚吗?”   夏知蔷猛地抬头:“没!我不想离婚!”   “不想离,就听我的。”   找了个盒子将袖扣封装好,孟可柔预约下单,让快递员上门取件。填完收件人信息,等到要备注寄件人姓名时,她犹豫了。   诡异地笑笑,孟可柔在寄件人姓名栏上敲下了两个字。   ——你妹。   等袖扣被快递员取走,孟可柔帮着夏知蔷一起将蛋糕送到。   事情做完,天都黑了。   冯殊不回家,孟可柔提出去附近新开的德国餐厅探店,夏知蔷没拒绝。   就着酸白菜吃了几口德式猪肘,她放下刀叉:“不太正宗。”   孟可柔会心一笑:“当时在德国,冯医生没少带你吃好东西吧?瞧瞧,舌头都养刁了。”   对于夏知蔷的闪婚之举,孟可柔起初并不看好,还曾怀疑冯殊是骗婚gay。可跟人打了几回交道后,她倒戈了。   ——哪怕是同志,人也是有颜有钱有修养有本事的极品,就算不能用,拿来当闺蜜处也不亏。   于是她说:“你不要身在福中不惜福。冯医生这样的,你这辈子想碰到第二个,几乎没可能。”   “他有这么好?”   “起码比季临渊好,”孟可柔说完又补充,“不对,季临渊算个什么玩意儿,拿来跟冯医生比那叫越级碰瓷、趁机抬咖,配么他。”   夏知蔷没有搭腔。   她看着盘子里的猪肘,莫名想起了自己结束巴黎的西点课程后,在德国跟冯殊朝夕相处的那十来天。   ——只有晚星明月、雪夜壁炉,以及她和他的十来天。   过了有一会儿,夏知蔷才缓缓开口:“柔柔,我心里有数的。”   “有什么数?”孟可柔皮笑肉不笑,“不拉黑不摊牌,偶尔在亲戚圈子里光明正大碰个面,哥哥妹妹叫着,再藕断丝连眉来眼去这种有数吗?”   夏知蔷被她的冷嘲热讽刺得有点生气了,孟可柔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一把抓住闺蜜的手,孟可柔嘴角微微扬起,弧度漂亮,眼睛还一闪一闪的。   那是她真走心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她说:“知知,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吗?真动过心的人,是不可能当朋友处的……”   “也当不了‘兄妹’哦。” 第5章   吃完饭,孟可柔拖着夏知蔷在商场里边逛边聊。   不谈男人,只谈事业。   “上回录的那个美食栏目明晚可要播了,你记得对着电视拍几张,发到工作室账号上宣传下,”孟可柔嘱咐,“在巴黎学西点的照片也带上,正好凑个九宫格。”   “知芝”的启动资金里有孟可柔的份,关乎分红,她自然事事上心。   夏知蔷不乐意:“我上镜很丑,还是别发出去吓人了吧。”   “你这样都叫丑,让别人怎么活?”孟可柔捏捏她软乎乎的脸,“你不会拿自己跟我比了吧?这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换作别人,这么讲不是自恋就是开玩笑,由孟可柔说出来,却是实话中的实话。   ——她太漂亮了,漂亮到接近失真,回回衬得身边小家碧玉的夏知蔷像透明人一样。   夏知蔷撇嘴:“巴黎那套图少说也发了七八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定居法国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想想,咱们夏大师可是在巴黎游过学、还上了电视的烘焙界大牛,偶尔涨涨价,客户也该理解对不对?”   “又涨价啊?这也太,太……太爽了点吧。”   夏知蔷越想越乐,说她是奸商。   “奸商就奸商,能挣钱就行。。”   四月夜风微凉,孟可柔裹紧外套,满脸不屑:“钱至少不会骗人。它在你口袋里揣着的时候,就是你一人的,除非你自己往外掏,没谁能把它拿走。”   她看向听得懵懂的夏知蔷,神色低落:“知知,我今天心情不好,讲话难听,别往心里去啊。”   夏知蔷说没事:“你心情好的时候讲话也不好听,我习惯了。”   “……”   直到和孟可柔分开、快到家了,夏知蔷才反应过来——柔柔不会是被那个小林更新给渣了吧?   如果是她甩的别人,不至于这么难过啊……   她赶紧下楼就要打车去孟可柔家,在电梯里还不停地打电话,生怕对方想不开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   孟可柔在那头笑出猪叫:“你这反射弧真是比优乐美都长,起码能绕地球三圈!我要等你来劝,自杀的话投胎少说都投了五遍了。”   夏知蔷难堪极了,说你怎么老笑话我,孟可柔说你管得着吗有本事自己别蠢得这么好笑。   笑完,她心里便也没剩什么难过了。   “你啊,也就做蛋糕的时候机灵点,糊里糊涂的,”孟可柔数落闺蜜,“有空多管管自己去,别看姐们儿男朋友换得勤,但从来没有脚踏两条船过,你千万别丢我人。”   夜里,夏知蔷躺床上一直想着孟可柔说的话。   她说,动过心的人不能再做朋友,也不能维持其他关系,这点,夏知蔷大概能懂。   她只是在琢磨,到底什么样的感觉才叫动心。   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另一个人突然生出热切、透明又轻盈的喜欢……这感受夏知蔷好像体会过,又好像没有,她记不太清了。   至于季临渊……   这个人,是夏知蔷简单头脑里为数不多的复杂。   他一出现,她就会被立刻打回原形,变成曾经那个一无是处的,卑微的,无助的自己。好比现在,回忆还没来得及完全掀开,夏知蔷的心便已紧缩成一团。   难受得弓起身子,她将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动弹不得。   不经意间,她隐约闻到枕头上另一个人留下的气味,一种清润平和、隽永悠长,像干燥松木一样的气味。   呼吸渐渐平静,夏知蔷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多了。   在被子里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她抱住枕头,厚着脸皮拨通了某个号码。   *   彼时,冯殊正跟着科主任进行一场急诊危重手术。   患者送院时,冠脉前降支严重病变,前降支血管起始部狭窄95%以上,情况危急,他们要在心脏不停跳的情况下尽快完成搭桥手术。   冯殊没能及时接到夏知蔷的电话。他看到来电记录时,已经是凌晨一点的事了。   他试着回拨过去,无人接听,只得留了个言,继续去忙。   昨天,冯殊急匆匆赶来医院,是因为带自己入行的恩师——仁和医学院久负盛名的徐教授,突发急性心肌梗死,被送进了仁和医院的心内CCU。   消息很快在师门中传开,有师兄打电话让冯殊来见最后一面。   面对眼前这群小辈,师母表现得从容平静:“黄泉路上无老幼,老徐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不亏。他要是能醒,看见你们都在肯定高兴;醒不过来,带出了这么多青年才俊,一辈子也不算白忙活。”   冯殊话不多,跟在几个师兄师姐身后宽慰了几句,就准备随人群离开。   师母叫住他:“小殊,留一下。”   等人散了,师母面上假装的淡定便全褪了个干净。她哑着嗓子问:“还没正式上班吧?”   冯殊点头。   “那几个都是院里科里的骨干,手上一堆事要忙,我没办法多留。小殊,你能不能再陪师母说说话?”   徐教授的两个孩子,一个在深山老林搞科研,一个在美国大学教书,都没赶回来。   冯殊跟着师母坐下。   老太太向来讲究,抹泪只用手帕,冯殊连递个纸巾的忙都帮不上,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听她倾诉。   情绪排解完,师母拍拍冯殊的手,语重心长:   “眼见着都奔三了,你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再等了,不然我们家老徐心里踏实不了。他上个月还说,等回来了,再介绍几个女孩儿给你认识。”   冯殊哑然,摇摇头说不用。   师母不悦道:“就不说我们了,老李老高帮你牵的红线还少?你的条件是好,但那些姑娘也不差,漂亮的有,贤淑的也有,难道一个都看不上吗?”   叹口气,冯殊痛快承认:“师母,我已经结婚了。”他继续解释,“出去之前领的证,来不及大办,原本是想等回国了再当面跟你们讲的……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冯殊和夏知蔷结婚时没办酒,只请至亲一起吃了顿饭。别说同事师门了,就连远一点的亲戚都没知会。   师母一时是又生气又高兴,拉着冯殊多说了会儿话。   放他走之前,老太太叮嘱:“抽空把小夏带过来,让我们认个脸。”她说完又懊恼,“瞧你师兄干的好事,才回国就把人拖出来……赶紧的,回家陪媳妇去。”   科里还有些事情要交接处理,进修结业汇报也没交,冯殊便说:“我不着急回家。”   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新婚小夫妻该有的黏糊劲儿。   “吵架了?”师母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冯殊说没有。   师母了然:“你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聚少离多的,夫妻两难免沟通不良。人家比你小了四岁,一个人在家怪不容易的,有怨气正常。你凡事多让着她一点才对,别较真。”   经人一劝,冯殊有点动摇,谁知刚到科室就被一个同事给拉住了——对方老婆提前破水,已经进了产房,想跟他调个班。   “你没家没口、一身轻松的,就帮帮哥的忙吧。”同事说。   冯殊答应下来,却想,自己务必要找时间把夏知蔷带来医院晃一圈了,顺便请领导同事吃个饭。   随即他又怅然:也不知道这段婚姻能撑到什么时候,还是再缓缓吧。   一忙就忙到了第二天下午。   手术一台接一台,还赶上了一次急会诊,要不是刚回国、没来得及排上择期手术,冯殊兴许能创造非住院总任期连续48小时不休息的个人记录。   换了衣服,时间刚过五点。冯殊见徐教授那边还没好消息来,准备走人。   陈渤找过来了,勾住他脖子不让动:“你个冯狗,回来也不给爸爸请个安,欠我钱了还是欠我人了?躲什么躲。”   忽略这人爱嘴上占便宜的幼稚习惯,冯殊拍开他的手:“别耽误我回家。”   冯殊大陈渤三岁,两人在南大仁和医学院读书时就认识了,毕业又先后留在了附属仁和医院,一个在心外,一个在脊外,关系还不错。   当然,在某件事发生之前,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曾经比不错还要再不错一点。   听到回家两字,陈渤炸了:“娇妻在怀就是不一样,下班都变得猴急猴急的。别忘了,当初要不是你蹦出来截胡,人家小夏跟我——”   有人目光一凛。   陈渤顿住——剩下的话不可说,也不能说。他便打了个哈哈绕过去:“外头下着雨呢,打算怎么回去?”   不等人回答,他继续哔哔:“叫你买车不买,手上大把的钱揣着不用,非说什么不需要。现在……嘿,傻了吧。”   没搭理他,透过窗户往外看了眼,冯殊只问:“有伞吗?”   陈渤当即拿了个过来,叮咛:“我在这儿可就剩一把了,明天记得还。”   “顺了那么多蓝黑笔走,我要你还过?”   冯殊说着接过那把折得跟菜花儿似的破伞,心里嫌弃非常:什么富二代,名字取得诡异就算了,生活细节也是一塌糊涂。   啐了一句“爸爸不和你计较”,陈渤说自己要去买点东西,顺路跟着冯殊下了楼。   瓢泼大雨自上往下倾灌,地面川流汇聚,一看路就不好走。冯殊站在门廊下,正准备撑伞,兜里手机响了。   是夏知蔷。   “……老、老公?”她似乎还没熟悉这个称呼,叫人叫得磕磕巴巴的,有些犹豫,有些生疏。   捏紧手机,冯殊望向恼人的漫天雨幕,没着急接话。   那边耐心等了几秒,似乎是拿不准他在想什么,过了会儿才又一声轻唤,语气里小心翼翼的:   “老公?”   夏知蔷的声音算不得尖细,语调却很软。她尾音较刚才稍往上扬了那么一点,还转了个弯,有种不自知的拖沓。   撒娇似的。   雨还是刚才的雨,只是空气中开始莫名弥漫起一种淡淡泥土味,还混杂着几分青草香,让人不自觉想起年少时雨后的操场,清新又透明。   心里松快了些,冯殊终于开口:“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   “没事我挂了。”   “诶,你别挂啊!我、我——”   一逗就着急的夏知蔷,又开始支吾了。   冯殊猜,她应该是想问自己今天会不会回家。   夏知蔷向来习惯先察言观色,再根据别人的需要来调整自己的行为,接近谨小慎微的程度——虽然她通常无法第一时间看出对方真正的需求与意图,但尽力了。   对于夏知蔷所信奉的这种生存法则,冯殊不置可否。   他好心眼地给了她台阶:“慢慢说,我在听。”   察觉出冯殊貌似是消气了,夏知蔷语气中的紧张感顺势少了些,在那头拐弯抹角地问:“你还在忙吗?”   “没,准备回来了。”   夏知蔷连忙说:“外面在下雨,路不好走。”   面对这连篇的废话,冯殊耐下性子,说知道了。   她又问他有没有带伞。   买完东西往回走的陈渤,正好撞见冯殊将自己才借出去的伞扔进了垃圾桶,毫不犹豫,果断且无情。   他还听见他坦然自若地对手机那头的人说:   “没带。”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伞都丢了,还不来接我下班?   今天也是十个小红包哈~最近心情不好,发红包冲喜。   P.S.感谢博主“花生酱-3-”的推荐~ 第6章   陈渤怒了,冲上前用嘴型比了句经典国骂。   悠哉悠哉挂掉电话,冯殊轻描淡写地丢了句:“明天还你一把新的。”遂信步朝地下停车场走去。   不知为什么,陈渤在这人的背影里读出了些许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他,真的很想踢这逆子一脚。   冯殊的心情的确没那么差了,却又多了点其他感觉。   他刚刚得知,自己的妻子在三个月前拿到了驾照,随后便购置了小家庭名下的第一辆车,已经提回了家。   全程悄无声息,商量都没跟冯殊商量一下。   夏知蔷在电话里贴心地表示,雨太大了,她正好有空,可以开车来接人下班,顺便买菜做饭。   在地下车库等了大概一刻钟,冯殊迎来了一辆又一辆他自以为夏知蔷会买的车——比如奔驰C级,比如宝马3系,或是阿特兹思域这种。   都不是。   直到一辆绿色的,圆圆的,蠢蠢的,像乌龟一样的小车停在了冯殊面前。   居然是他想都没想过的大众甲壳虫。   很难想象,有人真会在那么多适宜的选择里,挑出一辆已停产、轴距短、空间小、乘坐舒适感极低而性价比更低的,活化石车型。   它还是绿色的。   车窗降下,夏知蔷兴奋地朝冯殊挥手,显然对爱车这次闪亮登场十分满意。   她还大度地询问:“你来开?”   冯殊径直钻进了副驾驶。   身高182的男人,弯腰进入车厢已然十分艰难,等坐进去了,他又花了好几分钟把座椅调到极限值,才终于安放好一双长腿。   夏知蔷见人坐稳了,深吸口气,挂挡起步——不知道为什么,冯殊一坐上来,她突然有点紧张。   紧张的结果就是,起步后的甲壳虫先是往前猛冲,转而急停,顿顿挫挫两三次,磕头一样。   “……我真的会开车。”她将车停住,无力地辩解。   冯殊扬眉,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   夏知蔷以为他要刺自己一句“你确定你学的不是挖掘机吗”,对方却松开安全带,忽然倾身靠近。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包裹住她小巧的下颌,往后轻推:“放松,靠在椅背上……对,头不要往前伸,松弛点,方向盘不需要捏那么紧。”   冯殊的指骨瘦削修长,掌心温热干燥,舒适的抚触与亲密的被包覆感,让夏知蔷很快就放松了下来。她想,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教练,兴许她半个月就能拿到驾照。   夏知蔷顺利将车开出了医院地库。   她有些开心,又有点得意,转头看向副驾驶座上那位几乎要睡着的男人,歪了歪头:   “我就说我会开吧!”   冯殊听到夏知蔷的话后,惺忪睡眼半睁,斜睨了难得神采飞扬的她几秒。   嗯了一声当做回答,浅浅的笑意自冯殊嘴角向外层层荡开,疏懒随意。几天不见,他头发又长了些,毫无章法地胡乱搭在前额,好在发丝干净清爽,并不显得邋遢难看,反而有种自然蓬松又柔软的调调。   外面还在下雨,某人的眼角眉梢却春/光乍现。   一时间,夏知蔷心跳得有些明显。将脸回正,她没一会儿忍不住再次看向冯殊:“再过几个月,我就能自己上高速——”   就在这时,突然从后面蹿上来的一辆SUV,几乎要跟甲壳虫擦碰上。夏知蔷大叫着踩刹车,睡意全无的冯殊连忙按住她准备狂打方向盘的手:   “别慌!”   接下去的十来分钟,夏知蔷车开得极认真,因为冯殊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讲话。他双手环胸,皱着眉盯住路况,三不五时指导一下,面色冷硬,比驾校教练还要吓人。   直到夏知蔷电话响了。   当时正好在等红灯,夏知蔷接起来喊了声:“爸!”   夏胜利大着嗓门在那头应了一声,说:“你打我电话了?刚没接到,才做完理疗出来。”   退出通话界面,夏知蔷点开呼出记录看了眼,很确定:“我没打电话啊。”   夏胜利强辩:“你明明打了嘛。”   “我真没有——”   忽地福至心灵,夏知蔷会过意来:这小老头应该是想她了,又不好意思主动打电话来,找借口呢。   她赶紧背锅,说确实是自己错拨了电话出去,又问:“您去做理疗了?老毛病犯了啊?”   夏胜利原本是个厨师,后来自立门户开饭店,在餐饮业鼎盛那几年积累了一点养老钱,勉强算事业有成,可也落下了一身毛病,就比如长期挥铲、过度劳累造成的肩周炎。   加之他闲下来后沉迷搓麻,症况日益严重。   听出夏知蔷有些急了,夏胜利忙说没多大事,好像刚才主动提到这茬儿的不是自己。   女儿养得贴心,他语气变得轻快了很多:“小冯回来了没有?”   “回了,在我边上呢。”   “那好,抽空让他给我瞧瞧这老毛病。咱们广云比不上南江,医生水平不够,看了几次都没见好。”   夏知蔷说:“让他看个什么。什么时候来南江,我直接带您去他们医院找个专家。”   “用不着这么麻烦。小冯不是去德国学骨科了嘛,他都读到博士了,跟专家也差不多,找他就行。”   “什么德国骨科,冯殊在脑外科,专给人治脑子的。”夏知蔷一板一眼纠正,自始至终没觉得哪里不对。   这时,红绿灯跳了。她还要再讲,右边伸过来一只手,不由分说将手机接了过去。   比了个“专心开车”的手势,冯殊对着听筒开口:“爸,是我。能详细说说您的病情么……嗯,我在心外科,但是其他方面多少了解一些。”   终于想起来丈夫在哪个科室,夏知蔷难堪地缩了缩脖子。   直到车都要开进地库了,那边才打挂了电话。她有种感觉,夏胜利跟医生女婿说话时,比对着自家女儿还自在。   “我爸都跟你说什么了?”夏知蔷心情愉悦。   冯殊概括了下:“看病,结婚。”   她一脸茫然:“什么结婚?谁要结婚?”   “你爸。”冯殊眼神深深的,“他准备跟你叶青阿姨领证,下个月要在广云请客吃饭,叫我们回去。”   *   冯殊讲这段话时,夏知蔷正在停车。   她一分神,甲壳虫差点刮到车位旁的柱子上。最后是冯殊换到驾驶位,一把方向盘将车停了个稳稳当当。   夏知蔷跟在人身后嘀嘀咕咕嘴硬着:“倒车入库我之前练得不错的,刚才只是……”   她直愣愣地撞在突然站住的冯殊的后背上,鼻子疼得厉害。   “好好看路。”他回身,稳住她的肩膀。   地库光线差,心事重重的夏知蔷在路过一个槛时腿抬慢了,人直直往前栽,冯殊眼疾手快地再次一把扶住她。   男人面有愠色,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也只是牵住了她的手。   待手腕翻转,他将牵的动作变成了十指交叉、紧紧扣住。像是真的怕谁会在回家路上走丢一般。   夏知蔷全程状况外,任由人将自己一路领了回去。   进屋后,她才发现忘了买菜。   见她迷迷瞪瞪地又要下楼去,冯殊说:“点外卖吧,你这样子也做不好饭。”   夏知蔷偏说自己没事,闷头跑去开门,穿鞋时连左右脚都分不清,也不记得要拿伞。冯殊上前把人拦住,终于问出口:   “你到底在发愁什么?”   同一屋檐下相处快20年,不管叶青对夏知蔷好,还是不好,如今她跟夏胜利只是将关系合法化了,其他一切没任何改变。   已经嫁人的夏知蔷,本不该有这么大反应。   她并不是反对长辈们领证。   她在意的是别的。   冯殊头一回对自己的洞察力感到厌烦。   两人同时同地被同一个问题困住,相对无言。直到冯殊想起师母那番话。   师母说,别较真。   冯殊先开了口:“你是不是在担心,我没空跟你回广云?”   夏知蔷愣了愣,瞳孔往左转了下,再收回来,忙不迭点头:“啊……嗯!之前那些我自己去就够了,可这回算是他们的大日子,你不到场,我不知道怎么跟爸爸解释。”   冯殊在婚后立即出国,以至于后面半年,碰到老家有些什么嫁娶丧葬的大事,都是夏知蔷一个人回广云赶人情。   久而久之,老有亲戚来打探,说她怎么能刚结婚就放丈夫出国,不怕他在外面找人吗?而且,婚宴不办、礼金不收就算了,新郎连个脸都没让老家的人认,知道省城的医生了不得,可这架子也摆得太大了吧。   这些事夏知蔷从没特意跟冯殊提过,但一贯面面俱到的他会自己想到,也正常。   “我会跟你一起回去。”冯殊承诺。   “可你不是挺忙的……”   “我来安排。”   他说完看向夏知蔷,情绪内敛:“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或者有什么想法,尽管提,不要憋在心里。”   她眼中有感激,各种意义上的。   雨越下越大,冯殊让夏知蔷不用去买菜了,两人凑合吃了顿外卖。   冲了个澡,冯殊端着杯水往书房走,准备看一会儿文献再做其他打算,听到什么声响,他心念一动,干脆调转步子来到客厅。   咚,咚,咚,原来,是扫地机器人被困在了餐桌下。   夏知蔷也确实在这儿。   她正跪趴着,尝试解救那个圆饼型的笨蛋机器。女人双膝跪地,手伸出很远,上半身下压再下压,努力往前探着,像极了猫儿伸懒腰的姿势。   之前看着还很宽松的一套衣裙,不过换了个动作,布料便全贴在了人身上,凭白生出几分惊心动魄之感——那些窄细的,浑圆的,纤长的,曲折的……以及裙摆下露出的伶仃脚踝,皆是触手可及的美好。   她脸颊边散下来的几缕发丝,更添别样风情。   该塌下的部位几乎贴地,低的低,高的高,夏知蔷的姿态情状,都像极了无声的邀请。   站定原地、默不作声盯住某个女人,冯殊浅浅地抿了口水,喉结一上一下,吞咽的动作缓慢至极。   他浅尝细品着眼前的可餐秀色,舌尖隐现,轻舔下唇,动作并不露骨,却硬生生地把一杯平白无奇的清水喝出了醇酒的滋味。   有人心猿意马,有人浑然不觉。   尝试几次都没能将那笨蛋玩意儿捞出来,夏知蔷准备将笨重的餐椅全挪开。她刚起身,就被站在后面已不知多久的冯殊吓了个半死。   不爱穿鞋可真不是个好习惯,她想,走路完全没声音,鬼一样。   将空了的水杯搁在桌上,冯殊只移动了一个餐椅,弯下腰长手一伸,就将扫地机器人给拽了出来。   夏知蔷轻踢了它一脚,说“蠢啊你”,又转头冲冯殊笑:“怎么还没睡?”   对她来讲时间还早,可冯殊加班熬了夜,很辛苦,该早点睡。   对方不答,只是伸出手,细致地将夏知蔷颊侧的碎发撩到耳后。疲惫形成的多层眼皮轻眨几下,他眸色深深,像住着个吃人的兽,较平时更多了几分侵略性。   冯殊垂头看她:“你不困吗?”   “不困。”   “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啊……”   今天第二次,夏知蔷福至心灵,智商忽地突破上限,迅速会出其中深意。她改口:“那,我去洗个澡?”   对方满意地点点头,先行去了卧室。   一个战斗澡冲完,夏知蔷正纠结是涂牛奶味的身体乳,还是试试没用过的玫瑰味,就听见浴室门被人敲响。   冯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是我。”   这这这……是要在浴室吗?   倒也不是没试过。   脑内车速狂飙,夏知蔷的心跟着一通狂跳。抖索着随便裹了个浴巾在身上,她将门拉开条缝,期期艾艾地问:   “什、什么事?”   外面那人将门拉开到极限,径直走了进来。   冯殊看了看她蒙了层水雾的、如蜜桃一般粉嫩的脸,又瞟了眼她身上半遮半掩的其他地方,表情谈不上好或坏,眼底的侵略则换成了另一种更强烈,却有些负面的东西。   将夏知蔷的手机递过去,他说:“你电话响了,三次。”   她茫然地接到手上……   来电人:阿渊。   作者有话要说:  冯医生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德骨,怎么可能会选骨科╭(╯^╰)╮   另,只看不收都是耍流氓,打滚求收藏~如果大家觉得不错,能帮我卖下安利就更好啦! 第7章   一般来讲,通讯录里的排序都是按首字拼音来的。所以,除非前面还有什么阿猫阿狗,这个“阿渊”,会是夏知蔷手机联系人里的第一位。   如此特殊对待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开锁师傅,或者来催人上课的健身教练。   所以当冯殊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夏知蔷“这人是谁”时,她不敢做贼心虚地挂掉电话,只能如实回答:“一个哥哥。”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他是叶阿姨的儿子,我们……我们平时来往得不多。”   “这样啊,”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他扫了眼她仍在振动着的手机,“真的不打算接吗?你哥哥好像有急事找。”   冯殊就这样靠站在浴室门口,双手环胸,意态悠闲,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没拧紧的花洒正在身后哒哒地往下滴水,季临渊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过来,不厌其烦。是急不可耐的催促?不,明明是慢条斯理的,残酷的折磨。   不止是季临渊。   面前这位,端着一副稀松平常的做派,坦然地利用自己作为丈夫的权利站定不走,对于夏知蔷来说,不也是种变相的折磨。   她的手,已快被震得发麻了。   裹紧唯一可以蔽体的浴巾,夏知蔷左右为难之下,白皙的面庞急得泛出红晕来,眉毛也蹙得紧紧的,很受罪的样子。   心里莫名难受,冯殊自觉无趣之下,说:“算——”   就在这时,夏知蔷像是下定了决心,指尖右划,将电话接通。一声“喂”字尚未出口,只听浴室门被人合上,她再抬眼,发现冯殊已经出去了。   两尊大佛,总算有一个先放过了自己。   夏知蔷登时松口气:原来刚才那架势只是吓唬吓唬人啊……也是的,冯殊并不认识季临渊,万没必要如此。   她晃神的功夫,季临渊的声音已经自听筒中传来:“袖扣我收到了。”他说完等了会儿,见夏知蔷装死不作声,又道,“以后,记得留真名。”   虽搞不清楚他说留真名是个什么意思,夏知蔷还是条件反射地答道:“不会有以后了。”   “由不得你。”   这个人!   她气闷得不作回答,季临渊并不在意,于那头自顾自开口:“电视上在播你的节目。”   提到电视节目,夏知蔷这才想起孟可柔嘱咐过,上次录的美食栏目会在今天播出,她得拍下直播画面,好搞宣传。   节目本就不长,眼见着要播完,她借坡下驴:“我还有急事,先挂了。”   “有什么事?”对方的语气调侃而轻慢,优哉游哉:“还是说,那位冯医生紧张得连电话都不让你接?”   “你查他了?!”听这人连冯殊的职业都已知晓,夏知蔷连名带姓地喊他名字,被强行压低的声调更是不自主抬高,“季临渊,你能不能别把其他人扯进来?”   季临渊反问:“你就这么紧张他?”   夏知蔷说她没有:“当初是我上赶着找人家结婚的。你说我是恨嫁也好,脑子不清醒也罢,我都认了。但你不可以牵连无辜。”   “如果我非要呢?”   “那我只能求你。季临渊,我求你别这么做。”   她从未求过他。   一时间,听筒那头只剩下略显钝重的呼吸声。   没让夏知蔷等太久,也没过多纠缠,季临渊挂断前只说了句:“以后少录什么节目,你不上镜。”   匆匆套上睡裙,夏知蔷直奔客厅打开电视,翻到了本地新闻频道。   看了眼荧幕里那个妆面快被镜头“吃”光了的女人,她想,季临渊说话怎么也变得这么委婉了?   自己何止是不太上镜,简直是惨不忍睹。   一眼都不想多看,更别提拍什么照片,她将电视关掉,站在寂静的客厅中央发呆。   过了很久,夏知蔷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本是打算干嘛的。扯开洗澡前胡乱绑的发髻,用五指将发尾拨松,她忐忑地推开了卧室的门。   一室寂静,冯殊在床上背对着门口躺着,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已经睡着了。   夏知蔷不甘心。她绕到床沿蹲下,隔着被子戳了戳他的手臂,轻声唤道:“老公?”   他不搭理,她也不气馁,换作喊“冯殊”,还撑起身子探到人耳边,一连三声,最后一次时,嘴唇几乎都要碰到男人耳朵了。   不过对于是上次装睡被人挠醒的以牙还牙。   对方终于舍得睁开那双惺忪的眼。   冯殊定定地望向夏知蔷,眸子是无边无际的沉郁与茫然,这让他原本就有种厌世气质的脸上多出了几丝疲态。   夏知蔷以为他生病了,忙用手背贴贴自己的额头,又去贴他的。冯殊将脸撇开,有些不耐,用眼神问她做什么。   “那什么,你不是要我来……睡觉么。”   说了句晚安,冯殊翻了个身,背过了身去。   死盯着某人写满不高兴的后脑勺,夏知蔷在床边又蹲了几分钟。   她如瀑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和手臂上,五官则皱成一团:洗澡前,冯殊的确有在暗示什么的吧?难道又是自己见风是雨、自作多情吗?   不是,绝对不是。   轻咬下唇,夏知蔷心一狠,决定豁出去了。   她做贼似地爬到床上,趁人还没察觉,掀开被子就闷头钻了进去——确切点说,她是直接挤在了冯殊身侧,那翻身就会摔下去的床沿。   用指尖虚虚攀住冯殊的肩膀,摇了摇,夏知蔷用低得像气声似的语调说:“我快掉下去了。”说罢,她整个人又往里挪了挪,更贴近了些,好似的确怕摔下床一般。   无人回应。   “真的要掉下去了。”   依旧无人回应。   “我真的真的要掉下去了哦。”   还是无人回应。   “我……”   夏知蔷决定放弃。   挫败感铺天盖地袭来,灰心丧气的她起身正准备下床换到另一边、老实睡觉去,猝不及防地,腰间被一只手用力一带,被迫重新躺了下来。   他们朝同一方向曲着身子,像两支并排码着的汤勺,挨得很近,却又不够近,因为最该触碰、也是最渴望触碰的地方,被人刻意地空出些距离。   夏知蔷干等着冯殊进一步的行动,对方却只将头抵在她后颈的发丝间,静静地,很久。   耐不住,她扭过头想去看冯殊的脸,对方用手臂压住她上半身,又拿掌心轻轻盖住她的双眼,任凭女人不安分的睫毛如小刷子一般在手心中刮蹭,都没松开。   他闷声说:“不会掉下去了。睡吧。”   *   冯殊凌晨醒来过一次。   雨已经停了,气压依旧有些低,他嫌屋子里闷得慌,便起身去卧室的阳台外抽烟。   22岁之前,冯殊既不会抽烟也不会喝酒,更不曾失眠;等那个夏天过去,他失去了很多,却学会了更多。   轻弹指尖将烟灰抖落,冯殊的视线透过细细的窗帘缝,隔着阳台门玻璃,尽数落在了睡相恬静的夏知蔷脸上。   缓慢吞吐,视线执着,他就这样在群青色的黎明前独自站了许久。   待天光渐亮,一抹朝霞投进卧室,夏知蔷的面孔随着渐渐明晰起来,在光下状若透明的白皙皮肤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有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冯殊觉得,自己跟夏知蔷之间,似乎始终隔着块玻璃。她像一支胆小的蔷薇花,固执地躲在自己造的玻璃盏里,他看得分明,仿若咫尺,却触碰不到。   这面玻璃……冯殊很想砸碎它。   最后一根烟抽完,他推开移门进来,弯腰将被夏知蔷蹬掉的被子盖好。   感觉到什么,夏知蔷一个翻身转到冯殊这边,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两下,等碰到男人的胳膊,她抱住,整个贴了过来,如同搂着最喜欢的公仔。   她还用脸在冯殊的小臂上蹭了蹭,猫儿一样。   和昨晚铆足劲儿的刻意讨好相比,此时的夏知蔷,只有浑然天成的本能,和不自知的美。   冯殊垂眸,下颌绷得很紧,不知在跟谁较劲。   他说:“你自找的。”旋即将人翻了个面。   熟睡中的夏知蔷半趴着,乖巧得一塌糊涂,披散的乌发下露出的面庞更是懵懂纯真。   没进行太多准备,夏知蔷在某个介于苦痛与满足的瞬间终于惊醒,眼睛大睁,水汪汪的,闪动着不可置信。下意识想调转回头,她的语句被晃动撕扯得稀碎:“你在做、做……”   看似轻巧地扣住夏知蔷的下巴,不让人转过脸或者乱动弹,冯殊拿食指和中指压住了她想发出声音的唇。   他贴在她耳边,只答一字:   “嗯。”   忽略漫长的过程,一切结束得比开头更加突然。   等累到脱力的夏知蔷缓过劲儿来,房间里已空无一人。勉强套上衣服,她小步小步挪到饭厅,就见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的冯殊已经坐在餐桌前擦拭嘴角,细致不急躁的动作中,透着刻骨的修养。   他的抽离与自持,衬得夏知蔷愈发狼狈。   见人来了,冯殊进到厨房又端出一份三明治,问:“喝咖啡吗?”   夏知蔷点头。   手法娴熟地泡了杯挂耳,轻轻放在她面前,冯殊说:“我去上班了。”   她说等等,慌忙站起身,脚一软就要跪下去。等扶着桌子站直了,又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厅取来车钥匙,递给他:“开车去?医院比较远。”   “开不习惯。”   冯殊转身出了门。   在餐桌前枯坐了快半个小时,夏知蔷这才回过神,端起杯子抿了口。   咖啡已经冷了。   浅度烘焙的豆子一旦过了最佳赏味期,酸味会变得尤其明显。她皱着眉又咽了口,不由想起自己在德国的那段时间。   冯殊会在每天早晨为夏知蔷泡好一杯咖啡,或者手把手带她、教她,从认豆子开始,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像是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师。   他还教会了她很多别的事,有时在白天,有时在夜里,或者浴室,厨房……   那时的冯殊,乐意让夏知蔷看到自己的每一面。   那时的咖啡,也没这么酸。   *   早高峰拦不到车,直达医院的地铁又因故障需停运四十分钟,冯殊只得乘坐公交。   车厢里拥挤不堪,气味也不太好闻,人挤人的,毫无隐私与礼貌距离可言。   已经很多年没坐过公交车的冯殊不太自在地站定在人堆里,突然觉得,开绿色甲壳虫去上班兴许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是个脸红红的高中女生:“叔……小哥哥,帮我传过去,刷个卡呗。”   冯殊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机,疑惑几秒:自己站在车厢中部,挪动都困难,怎么帮她刷卡?难道……   了然又惊奇地接过手机,他试探着递给了自己前面的另一个人,语气生疏:   “帮忙刷个卡。”   对方面无表情地接过去,随手交给再前面一个人。   就像送上了传送带一样,这个手机被乘客们接力递到了车头刷卡处,随着一声“已刷码”,又给送了回来。女孩儿忙不迭说谢谢,周围人则是一脸习以为常的木然。   显然,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冯殊少见多怪了。   他想,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他们会去怀疑枕边人身上每个可怀疑的细节,事无巨细、穷根问底,却也敢将存满隐私的手机放心交给无数陌生人,到头来,只是为了刷个公交卡而已……   一片嘈杂中,陷入沉思的冯殊突然听到熟悉的嗓音在车厢中响起。   “第一步,我们将分3次在鸡蛋中加入细砂糖,并用电动打蛋器充分打发……今天用到的这款酸奶质感浓稠,香味纯正,能保证成品的口味……松饼想要煎出均匀漂亮的颜色,时间是关键……”   车载电视正在重播一档节目,荧幕上,夏知蔷身穿白色西点师服装,头发盘着,没戴帽子,有模有样的。   操作台前摆满了赞助商提供的酸奶,她使用这个酸奶时,导播会特地拉了几个近景,让品牌以最大方式展现。   冯殊很快判断出,这是本地某民生新闻节目中穿插的美食栏目,借着普及美食的壳赚广告费。   面对镜头,夏知蔷略显局促,声音微颤,气息也不稳。只有弯腰操作时,她才稍微恢复一丝职业甜点师该有的专注与从容。   偏过头看向车载电视,冯殊神色平平,眼底带着一丝倨傲的挑剔。   荧幕上的年轻女人,有一张清秀有余、秾艳不足的脸,真人的某些角度勉强还能看看,可放到苛刻的镜头里,五官不够立体,脸还肉肉的,就显得有些泯然众人了。   不过如此,他想。   这天,冯殊出门很早,却差点交接班迟到。   他坐过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平无奇古天乐,不过如此夏知蔷。   今天也是十个小红包,先到先得昂! 第8章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冯殊精力非凡、耐力更佳,十来个小时手术做完,依旧走路生风,再熬上一宿也不是问题。   这种特殊体质体现在别处的结果,便是让夏知蔷腰疼了小两天。   那一回,两人全程无交流,冯殊压制住她之后便没刻意换过状态,不论是方式还是力道,简单又直接,有种徘徊于忍受极限的,原始的粗暴。   夏知蔷被人掰住下颌,自始至终没得到允许回过头去,既看不到冯殊的表情,除了末尾一声低哼外更没听他开口说过什么。   拒绝身体形式以外任何交流的冯殊,同样没看到,夏知蔷几乎是啜泣着挨完后全程。   她多想冯殊像之前那样抱住自己,用绵密的亲吻作安慰,捧着脸唤她知知;他红润的嘴唇总能将故作的冷淡自持尽数出卖,眼底里足以融化冰雪的温度亦然。   昨天之前,夏知蔷以为这便是两人间以后每个日夜都会拥有的相处模式,谁知……   瞧出闺蜜的情绪不对,孟可柔问:“还僵着呢?”   她默认。   “不应该啊,舒芙蕾一样又香又软的萌妹子躺边上,冯医生能忍住不碰?”孟可柔话说完,眼尖地瞄到了夏知蔷后颈处露出来的草莓印,“这不是睡过了么!啧啧啧,看样子还挺激烈的……怎么,你没爽到啊?”   夏知蔷拢了拢衣领,声如蚊讷:“倒也不是。”   “那委屈个什么!”孟可柔不以为然,“当初是谁说来着,‘我对婚姻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婚’?才过了半年而已,怎么全给计较上了?你该不会是——”   “我没有!”   孟可柔眼一眯:“这还没说完呢,你着急否认什么?”   夏知蔷强辩:“反正就是没有。”   对方了然:“随便吧,反正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在哪儿强求不了,你人老老实实待在家就行。”   夏知蔷不答。   她只承认,自己上赶着找冯殊提出结婚的意愿时,要求的确比现在低多了。   时间回拨到半年前的十月。   那天,冯殊全无准备之下被一个才见过自己两面的女人“求婚”了。短暂的意外与惊愕后,他问:“为什么是我?”   夏知蔷言简意赅地说:“因为你好。”   “哪里好?”   “头脑好,工作好,人也挺好的。”见面前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对答案并不满意,她飞速扫了眼对方的脸,补充:   “长得也……好。”   眼睛几不可查地睁大,又还原,冯殊以拳掩面轻咳一声,问:“为什么着急结婚?”   当时的夏知蔷25岁都没满,年轻得跟“恨嫁”一词完全不沾边,冯殊不理解是正常的。   夏知蔷本就是脑子一热,当下根本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反问:“难道你不急着结婚吗?你今年都29了,家里人肯定催得狠吧……”   “都?”冯殊打断她:“29岁很老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知蔷慌兮兮地否认,对方一脸大度:“没事,跟你比起来我确实不算年轻,可以理解。”   随后他扶了扶眼镜,没着急说别的,唇角维扬,心情看起来挺不错的。   瞧着有戏,夏知蔷试探道:“冯医生,你是个什么想法呢?”   冯殊如实回答:“没什么想法。虽然我已经29岁了,年纪不小,但是既没有计划这么快结婚,家里人也没催过。”   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一种不怎么委婉,还有点记仇的拒绝。   夏知蔷神色僵住,脸在瞬间涨得通红。   令人窒息的相对无言持续了大概半分来钟,在她尴尬癌发作、当场暴毙的前一秒,冯殊这才不疾不徐地说完刚才的话:   “不过,要是遇到合适的对象,临时改变计划也不是不可以。”   自觉峰回路转的夏知蔷心里一松,随即又暗自咬牙切齿:这狗男人,一句话非要分两次说完,吊得自己不上不下的,很好玩?   扫了眼她精彩纷呈的脸色,玩得不亦乐于的冯殊强自敛住笑意,继续问:   “夏小姐,你真的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夏知蔷说知道:“就是组成家庭,互相照顾,一起生活呗。”   “嗯。‘一起生活’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你也是知道的吧?”   “知道,”夏知蔷的声音越来越小,“就是吃住都在一起,然后,一起……生小朋友养小朋友什么的。”   冯殊顿了顿,神色不知是笑还是无奈。他本想再逗逗这小姑娘,问她晓不晓得“小朋友”是打哪里来的,又觉时机未到、这样会显得浮浪冒犯,便做罢了。   ——反正,来日方长,他不急。   没头没尾的,冯殊只讲了句“可不止这些啊”,唇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夏知蔷茫然地追问还有什么,他眼帘垂下,深深地看她:   “以后再告诉你。”   话说到这里,冯殊也不隐瞒什么了,坦言自己马上就要出国,公派名额无法随意取消更改,出去后,起码半年不能回来,问人介不介意。   夏知蔷想都没想,笑着说:“不介意,完全不介意!”   品出些什么,冯殊的神色稍淡了点:“我出国,你为什么会显得这么高兴?”   “因为……”夏知蔷眼珠子一转,“你出去是为了学习嘛,学习是好事,我替你感到高兴!”   自以为逻辑天/衣无缝的她没发觉,自己话里话外都是能被人一眼看穿的虚伪贤惠,显然巴不得对方在外面待上十年不回家。   理出些头绪来,冯殊紧抿薄唇,嘴角若隐若现的那丝笑意已然消失。   他便也没再提什么医生顾不了家、劝她三思的话了,说了,夏知蔷只怕会鼓励他直接住医院去,为工作献身。   她早已在心里将加减乘除都算好,却偏要端着一脸糊涂的无辜,来找他要答案。   “其实,你骨子里挺理性的。”冯殊突然说。   夏知蔷啊了一声,没弄明白对方的意思,歪着头问:“有吗?”   “嗯,”冯殊扯出个笑,“自愧不如。”   感觉到他的意兴阑珊,夏知蔷生怕人反悔,一时有些急了,忙说:“你今天不想给明确答复也可以的,我们保持联系?”   他仍不开口,她便像推销一样开始罗列自己身上拿得出手的地方:“我工作时间不稳定,正好可以配合你的时间,收入嘛,还凑合。除了烘焙我中餐西餐都会做,至于家务,我想请个阿姨分担,当然,你要是介意,我可以——”   “够了。”冯殊让她打住。   ——继续说下去,她嘴里指不定会蹦出“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前世缘分今生再续”,或者“实在不行你先试用一段时间”之类的话。   冯殊摘下眼镜轻捏鼻梁,又戴上,全程一言不发。   夏知蔷等了一会儿,才听他郑重地说道:“我的工作比较特殊,需要尽可能地专注,家庭的稳定至关重要,一旦结婚就不会轻易离婚。我可以保证忠诚,希望你也一样,别把婚姻当儿戏,免得浪费彼此的时间和感情。”   那时的夏知蔷满口答应下来,毕竟,世上也没谁结婚是奔着离婚去的。   至于忠诚……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等条件谈妥,两人当天就去民政局把证给领了,进展快得近乎诡异,以至于,全程糊里糊涂、连签字都靠冯殊提醒的夏知蔷,不禁生出种到底是谁拐谁来结婚的疑问。   之后的事,暂且略过不提。   出国之前,冯殊留了张银行卡给夏知蔷,说是补贴家用,余额却可观到能全款买房。   孟可柔不由感叹,闺蜜这婚结得真是值,就跟找了份年薪预付、老板还长期不在跟前晃的工作一样,简直撞大运了。   新婚半个月就独自留守国内的夏知蔷,听了也笑,满意得不得了。   只是如今……   “冯医生不傻,你的敷衍他一眼能看穿。既然你不准备交心,又凭什么要求他完全上心?人愿意走肾就不错了,起码你不用守活寡。”孟可柔说。   夏知蔷摇头:“我真没要求他多上心。”   孟可柔自然不信,夏知蔷却没办法多辩驳什么。难道要她说,她早知不管是交心还是上心,对于冯殊来讲都是不可能的,而这,正是夏知蔷挑他结婚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是一场注定各取所需的婚姻,谈感情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夏知蔷要的,只是尽可能维持住稳定的现状。   “婚姻是需求的产物。生理上,情感上,物质上,社会意义上,各种需求都得满足。”孟可柔断言,“像你们这种不深交的相处方式,哪怕短时间不离婚,久了还是撑不住。”   “那怎么办,”夏知蔷有些急,“我不想离婚!”   “好了好了,你说一万次了,我知道的,”孟可柔继续说:   “你长得还行、带出去不丢人,工作虽然听起来没医生体面,可是挣得不少,后两样需求算是齐了,缺就缺在前两样上。想加深感情,多相处很重要,量变才能引起质变嘛。而男女之间最直接的相处方式……就是做。所谓日久生情,所谓just do it day by day,不管质量如何,频率先得保证好,懂了吗?”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夏知蔷点头:“我懂了。”   “想好怎么办了?来,说我听听。”   “……在水里下点那种药,让他喝下去?”   孟可柔震惊:“这都什么虎狼之词!”   彼时,她们俩在南江某土豪孙女的生日宴上碰上了,一个是宴会策划,一个是甜品台和主蛋糕的提供方。   晚宴还没开始,两人蹲角落里头挨着头嘀嘀咕咕,商量着怎么给冯殊下药……不,怎么给婚姻救急。   夏知蔷做的手袋翻糖蛋糕在高奢品牌答谢酒会上惊艳全场,而这次生日宴的主角,豪门小公主和她奶奶,就是当时在场的贵宾之一。   一般的翻糖蛋糕就是纯摆设,看是好看,却并不好吃,但“知芝”出来的翻糖作品全是用淡奶油戚风蛋糕做胚,甜度低,口感好,完美兼具了颜值和口感,   芳龄12岁的小公主立即向土豪爷爷提出,自己的生日宴,要且只要这一家做的蛋糕。   虽然时间赶,但三倍价格加急,夏知蔷脑子有坑才会把这种肥单推掉。只是,小公主提出的要求有点难以实现。   她说:“你做几个星黛露放蛋糕上面,每层都得有,我最喜欢星黛露了。”   星黛露是迪士尼家的卡通形象,一只紫色的,毛茸茸的兔子,很能俘获少女心。   夏知蔷花了不少时间跟这小孩解释迪士尼的法务团队有多变/态,私自商用他们家的卡通形像被发现的话,必定会全球追责、赔掉底裤。   其他客户的倒还好——就比如冰雪奇缘的款式夏知蔷少说也卖了百十来个出去,可像小公主这样的“名媛”,生日宴排场极大,肯定会被多方关注,广为传播之下极容易惹上麻烦。   听到这话,小公主登时就不高兴了,闹到她爷爷面前,非要人把迪士尼给买下来,以期永绝后患、为所欲为。   贵妇奶奶百忙中抽空给夏知蔷打了个电话:“安jio拉她爷爷已经派人发了邮件,迪士尼那边办事效率不行,还没回消息呢。这样吧,蛋糕你先做着,有什么事情我们家来解决,都是小问题。”   张嘴就收购迪士尼,还小问题?   夏知蔷震撼之余想了个方案B,说自己可以根据小公主的形象设计一个Q版翻糖人偶放蛋糕上,独一无二,限量中的限量。   结果,小公主看了眼夏知蔷画的人偶设计图,更不高兴了:“一点都不像我!”   哪怕有助手帮忙,翻糖蛋糕也得花不少时间制作,夏知蔷急得睡不着,连夜将小公主的艺术照和设计图一并发给了孟可柔,让她评理哪里不像。   孟可柔一语点破:“这姑娘,五官随机分部、骨架雌雄莫辩,以后就是砸钱换头的命。你的问题不是画得不像,是太像了。像,且丑。”   随后,她将自己儿时穿蓬蓬裙拍的写真打包发了过去:“照着姐的脸做,保你一稿过。”   还真让孟可柔猜中了。   回头,看了眼身后甜品台上那个“少女孟可柔”的人偶翻糖蛋糕,夏知蔷由衷佩服闺蜜的犀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么摆大阵仗是在给你庆生呢。”   孟可柔不稀罕:“我12岁生日的场面可不比这位小。”说罢,她又恨恨地呼出口气,“妈的,怎么就越混越回去了呢?”   无意触及她的痛点,夏知蔷转移话题:“你的‘小蜜蜂’提回家啦?”   “是大黄蜂,谢谢。”   孟可柔家里负担大,攒点钱不容易,在外奔波这么多年才终于狠下心买了辆大黄蜂,不过是二手的,落地30万不到,买来只为装点门面,专门糊弄那些土大款下单。   她提议:“我把我们家小蜜蜂……呸呸呸,大黄蜂开来了,忙完了跟着姐炸街去?”   夏知蔷摇头:“要是结束得早,我想买点菜回家,冯殊没说明天不回,我可以先把菜——”   她话没讲完,手机震了几下,是冯殊打来的电话。他说:“事情多,明天估计也回不了家。”   “……哦。”   “嗯。”   随后就是长达十几秒钟的,较劲一般的沉默,也不知道是谁在等谁先开口,总之,还是冯殊先挂了电话。   夏知蔷看了眼手机:通话时长,半分钟。   孟可柔在一旁叹气:“你啊,真是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   见她不解,孟可柔只好往明白里说:“你不知道,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有个好爸爸。你们这种跟父亲关系亲密的女孩儿,不说见到人就扑上去撒娇,起码是懂得服软示弱的,温柔得浑然天成。这是你的优势,再面冷的男人也是吃这一套的,要学会运用。”   想起昨晚自己主动爬/床,却被人冷脸拒绝的窘境,夏知蔷丧气道:“我试过了,不顶用。”   “那就继续试,一次不行多来几次。你先买几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睡衣,然后按原计划去买菜,明天中午就做点好吃的给人送医院去,补补身体,软硬兼施双管齐下。他一感动,兴许晚上回家就把你就地正法、当场执行了。明白?”   夏知蔷摸着下巴想了想:“你的意思是,那药得下到菜里?”   “……”   生日宴顺利办完,工作室名片被拿空了不说,还有不少人直接找到夏知蔷,当场咨询五月婚礼季的甜品台还有没有档期。   ——蛋糕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而甜品台,尤其是高端订单,动辄能叫到五位数,算是这一行的利润大头。   眼见要大赚一笔,夏知蔷心里自然乐得没边儿。   见她忙得很,孟可柔便去内场帮着自家员工撤场了。   答复完现场咨询的意向客户,夏知蔷开始清点带过来的餐具器皿和装饰摆件的数目,等将物品一一封装好,时间也不早了。   她正想带着助手秧秧将东西都搬车上去,有人叫她:   “知知。”   这间酒店的迎宾区修得极为气派,挑高空间,层高约莫有八/九米的样子,季临渊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如同教堂里的管风琴一般,在夏知蔷脑子里形成嗡鸣的回声,横冲直撞地打着转。   她汗毛都竖起来了。   僵硬地转过身,夏知蔷下意识不去直视这人的眼睛,只盯着地砖喊了声:   “临渊哥。”   季临渊对这声称呼并不满意,眉头轻皱,却没急着纠正,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他刚一靠近,夏知蔷就本能地往后退了半米,他便又走了几步,生生把人逼到了还没来得及撤走的长桌前。   夏知蔷还在发酸的腰猝不及防撞到桌沿,经不住嘶了一声,又很快闭嘴,挺直脊背,梗着脖子,状态如临大敌。   没再逼近,季临渊站定在人面前小半米的样子,表情玩味。   男人丰润的眉骨上有一条2厘米左右的新鲜疤痕,已经消肿了,周围只剩点淤血,一眼看过去算不得触目惊心,不过是让他这张本就生人勿近的脸更多了几分煞气而已。   固执地昂着下巴,季临渊眼皮微垂,眸子似有若无地在人脸上扫了一扫,说:   “确实不上镜。” 第9章   夏知蔷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好看,不好看,所以才不上镜。但自己知道,跟从别人嘴里听到不是一回事。   她咬唇,默然低下头去。   季临渊对此恍若未见,只问:“忙完了吗?”见夏知蔷不作声,他便又问了一次。   宾客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但迎宾区还有撤场的工作人员在,料定对方于大庭广众之下不会做什么出格举动,夏知蔷生出些许底气,紧抿嘴唇,依旧不予作答。   无视她徒劳的沉默,季临渊兀自开口:“早听说你们这行总要往酒店跑,我还想,会不会哪天就碰上了。结果新店开业第二天就……”   他说一半顿住,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你看,哪怕把我拉黑了,该来的你也躲不过。”   夏知蔷蓦地抬起头来,有些惊愕:她根本不知道这家酒店是季家的产业,否则绝不会千里送人头;她也的确拉黑了季临渊,只不过,是在孟可柔的催促下才定的决心。   “别站这儿了,”季临渊低头理着袖口,语气漫不经心,“陪我吃顿饭。”   说完他自顾自往一边走去,似乎料定夏知蔷会像以前一样乖乖跟着,尾巴似的,甩都甩不脱。   等走出去几步,季临渊这才发现没人跟上来。他回头,皱眉看向夏知蔷:   “愣着做什么?”   “我、我不饿。”   “哦,”他尾音上扬,满脸不以为然,“但是我饿了。”   “……”   夏知蔷最怕他这理所当然的蛮横劲儿,头疼之下,扶住桌沿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说:“时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去,你自己吃吧。”   像是听不出对方的不乐意,季临渊问:“这才几点,回家做什么。难道,是冯医生给你设了门禁?”   无视他的嘲讽,夏知蔷想起刚才跟孟可柔讨论过明天给冯殊送饭的事,只答:“得去买菜,晚了来不及。”说罢就要从一旁离开。   奈何,对方已经先一步拦住了去路:“不是不饿么,不饿买什么菜?”   “我做饭给我老公吃不行吗?”   “他不缺这一顿。”   “难道你就缺这一顿?”   似乎被问住了,季临渊紧闭双唇,只有下颌在微微活动着。顿了好几秒,他才说:“为什么你每次都要惹我生气?”   “明明是你——”   夏知蔷很想怼一句“明明是你脾气差性格有问题”,可她一没这个胆,二来也知道话一出口就会没完没了,遂作罢。   她不愿跟季临渊多做无谓的纠缠,便准备带着人直接返程,却发现助手秧秧和两个兼职的员工已经不见了踪影。   恰好秧秧发来消息:【小夏姐,东西我们收好了,现在蹭孟姐公司的车回工作室的。你忙你的,不用操心了哈。】   不知不觉落单的夏知蔷正站在原地发愁,手机突然响了,是冯殊。   她一个喂字刚出口,豪无预料地就被季临渊拽住胳膊转了个身。   将人往自己身前一带,他死盯着她从耳后蔓延至颈侧的斑痕,面色铁青,久久没有说话。眼尖地瞥到来电画面上的名字,季临渊腾出只手就往夏知蔷身后探,显然是想把她的手机抢过来。   夏知蔷胡乱挣扎着,又踢又打,一边试图挣脱一边毫无威慑力地说:“你松手,放开我!”   那头的冯殊听到了些动静,急急问道:“怎么了?夏知蔷,你在听吗?喂?喂?”夏知蔷在混乱中将手机再次贴近脸庞,想说自己没事,只见屏幕一黑,手机竟然低电关机了。   她生出股庆幸,随即便不管不顾地、更强烈地反抗起来。   将夏知蔷的两只手腕都扣/住,定在身前,季临渊怒极反笑:   “我们远近也算是亲戚,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再正常不过。知知,你是不是想太多、反应过度了?”   见她气得说不出话,他唇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听话认个错,我就放开你。”   黑白颠倒、倒打一耙……这样的事,季临渊做过无数遍了,实在是擅长至极。   晚熟地生出些铮铮的骨气,夏知蔷并不想像以前那般和稀泥一般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她梗着下巴,说:   “我没有错,是你不讲道理。”   眯眼打量着夏知蔷的表情,季临渊的笑容凝固。   不早不晚,一个身着白色套裙的女人走了过来,笑着跟夏知蔷打招呼,仿佛才看到她似的:   “知知,好久不见。”   女人长得很像90年代TVB演员,颧骨略高,眉毛修得很细,唇角扬起的弧度矜持,有种精英气质。   夏知蔷喊了声悦然姐,那女人笑笑,随即站在了季临渊身边,对他说:“你们兄妹两难得碰面,怎么又吵起来了。要不,这顿由我来做东?正好我也想请知知吃个饭。”   “不用了,我们家知知有饭吃。”   是孟可柔赶了过来。   瞪了眼季临渊,她在心里素质三连先骂为敬,拉住夏知蔷就走,边走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   “你老公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照顾好你,我可得安全把人送回家去。这春天来了,精神病高发,万一遇着个发了病的上来纠缠,你喊报警,他说不定还反咬一口污蔑你自作多情、想多了。你说气不气人?”   不得不说,孟可柔骂起自己了解的人来,用词总是这么精准。   夏知蔷上车以后默不作声地靠在座椅上,缓了好半天情绪,才说:“你来得真及时。”   “多亏了你老公,”孟可柔道,“他跟你打电话打到一半断线了,再打就变成关机,又听见你似乎在呼救,就让我帮忙过来看看,担心得不得了。我保证一定把你送回家,他才舍得挂电话。”   孟可柔说完又问:“刚才那女是的谁啊,你前嫂子?浑身上下劲儿劲儿的,斗鸡一样。”   “不是,她叫蒋悦然,是我们家邻居。”夏知蔷说。   “她在季临渊手下做事?”   “嗯,他们俩认识挺久了,大学一个学校读的,好像还是一个系。”   扶住方向盘,孟可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笃定:“这两人啊,肯定睡过了。”她用余光去瞄夏知蔷的脸色,见她并不惊讶,问,“你早知道了?”   “嗯。”   “怪我,提起你伤心事了。瞧瞧瞧瞧,这小脸皱的,可怜啊。”   “……”不搭理她的调笑,夏知蔷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他们睡没睡过?躲床底下偷听吗?”   风太喧嚣,孟可柔顺手将敞篷合上,说:“男人女人但凡发生过关系,只要站在一起,什么眼神啊,肢体啊,互动方式啊,耐人寻味的细节可多了去了,我扫一眼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来。不过,也有例外……”   她瞟了眼夏知蔷:“就比如你。”   夏知蔷大概知道,孟可柔指的是自己和谁之间的关系深浅让她无法看出来。   她不太想谈起,便没往下接话。   城市道路设计复杂,孟可柔的车开出去好久,都上了高架,夏知蔷还能从后视镜里看到季临渊新开的那家五星级酒店。   它拥有比星空还斑斓灿烂的,散发着蔷薇色光晕的菱形玻璃外立面。   它叫罗萨,也叫Rosa。   它是钢筋铁骨、永开不败的蔷薇花。   *   孟可柔车开得快,不到二十分钟就把夏知蔷送到了地方。   在楼下吃惯了的店铺买了份虾仁生煎,夏知蔷上到七楼掏钥匙开门,钥匙还没来得及拧满两圈,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她惊恐之下定睛一看,居然是冯殊。   男人头发有点乱,面色微红,额测有汗,一副刚跑完800米体测的样子。   夏知蔷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喜,问:“你、你不是在医院——”   “回来拿点东西,马上就走。”冯殊答得很快,快到就像是早想好了答案似的。   面对他不经意露出的破绽,夏知蔷没多想。   她进门后问冯殊要不要一起吃生煎,话没说完就看到餐桌上搁着个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纸袋。   走过去扒开袋子,夏知蔷一看:巧了,这份也是自己最爱的虾仁生煎。   “你也没吃?”她问。   瞧见她手里的袋子,冯殊吞下原本要说的话,面色一滞:“打包给同事的。”   “谁?陈渤?”   “嗯。”   不疑有他,夏知蔷来到桌前坐下。打开纸盒夹起个煎包,她在外皮上小心地咬出口子,将里面的汤汁吮吸干净,再分几口吃掉虾仁和肉馅。   至于皮,她只吃脆脆的底子,其余部分则扔掉,全程津津有味的。   见她吃得投入,冯殊拿过手机替人充电:“以后记得充好电再出门。”   “是满格电出的门,手机用久了,跑电快。”   “哦,”冯殊装作不经意地问,“孟可柔说,你被个泼皮无赖缠上了。怎么回事,是喝多了的客户?”   打不通夏知蔷的电话,他本打算直接去酒店,孟可柔一直说不必、已经解决了,死活不告诉他酒店地址在哪儿,冯殊只得回家。   听到这里,夏知蔷猝不及防地被汤汁猛地呛了几口,好半天才平复。她含含混混地答:“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我天天在外面跑,习惯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殊轻轻颔首:“你工作环境复杂,下回尽量别落单。”   她吃完煎包,冯殊便顺势起身说自己要走了。见夏知蔷将充着电的手机重新开机,他等人解了锁,眼疾手快地拿到了自己手上。   夏知蔷问他做什么,他答:“不是说跑电快么,我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面不改色地将自己打过来的十几条未接来电全删掉,冯殊这才将手机还给夏知蔷:   “电池老化。”   做完这些,他又嘱咐人锁好门,便打算回医院。   夏知蔷跟到门厅,说“你等会儿”,手背在身后,表情犹犹豫豫的。冯殊问:“还有什么事?”   她走上前,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指尖上挂着甲壳虫的车钥匙:“地铁收班了,外面也不好打车,你要不凑合凑合、开它去医院?反正天都黑了,没人看得清楚你开的什么车。”   冯殊并没有马上接过。   夏知蔷觑了眼他挑剔倨傲、又似笑非笑的眉眼,顿时生出种上赶着讨好碰一鼻子灰的委屈感。   她收回手:“嫌弃就算了。”   “谈不上嫌弃,”冯殊笑容明显了些,“不过,确实不怎么符合我的喜好。”   如果让他选,最起码,不会选个绿色的。   夏知蔷鼓鼓腮帮子:“它哪里不好了?我觉得挺可爱的啊,挑了好久。”   看模样是真的想不通。   冯殊忽地将她手腕拉近,从指尖取下车钥匙,却没急着松开,而是不轻不重地把夏知蔷的手裹在了自己手里,捏了捏,像在把玩什么。   他眼眸缱绻盯着夏知蔷的手,又似乎不止是手,若有所指地说:“确实没哪里不好,很可爱。”   夏知蔷等了几秒,见他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脸上还笑意盈盈的,忽地有点觉察到什么。她试探着问:   “你回来一趟,到底是拿什么东西啊?”   冯殊笑意微收,用下巴点了点门口的鞋柜——柜面上,躺着一本专业书。   夏知蔷满脸不解:“你做手术的时候,还要对着书看吗?”   “……不是。”   随便应答了两个字,冯殊松开手,走到门边换鞋,刚才还有空捏手,现在又像是要匆匆出门。   前前后后又想了下,夏知蔷仍是不甘心,追问:“那,你刚才打我电话做什么?”   前一通电话只持续了半分钟,两人还相对无言地沉默了十几秒,隔了不到两小时就再次打来,冯殊肯定是有话要说。   夏知蔷不确定,他是不是也觉得两人之间需要缓和,或者再自恋点,他也许,只是想自己了?   她急切地想讨个答案,急切到,她没时间细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急切。   冯殊已经推开了门。   他回头看了眼妻子,沉默了几秒,突然上前抱住她。   夏知蔷紧贴着男人的胸膛,能听见突突的心跳,更能感知到他热热的呼吸拂在耳畔,她仿佛已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直到冯殊说:   “我打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15个小红包,因为我要为我的愚蠢和沙雕负责2333333333   昨儿个是谁说季临渊这个名字和沈霸天像的?还想着改成季霸天好了,等念了念……说季不说霸,文明你我他。 第10章   心外科手术难度和时间长度在外科里是数得着的,冯殊昨天通宵做的这场也不例外。   手术对象是个40来岁的中年男子,患主动脉弓动脉瘤并有血栓形成,肿块达到4x6cm;这颗动脉瘤就像是一颗□□,随时有破裂的可能,情况十分紧急。   经过讨论,心外科主任吴新明决定,连夜为患者进行深低温体外循环下弓降部主动脉瘤切除,及人工血管移植术。   他主刀,冯殊一助。   手术持续近9个小时,结束时天都亮了。   回病区监护室观察完情况,冯殊去冲了个澡,再出来就被科主任吴新明给叫住。   “手给我看看。”他说。   冯殊先伸出左手,吴新明不甚满意地眯了眯眼,他只好将右手也伸了出来,平举在身前。   吴新明指着他手背上跟季临渊互殴时留下的擦挫伤,皱眉:“这个怎么弄的?”他旋即又点了点冯殊的食指和中指,“这里呢?养狗了还是养猫了?”   那两根手指尖端,各有一圈类似咬痕的痕迹。   不是猫也不是狗,咬人的是……夏知蔷。   怪只怪冯殊偏要拿手指压住嘴唇不让她出声,被他耐心十足的推顶折磨得受不了,夏知蔷情急之下不得不咬住手指借力,顺便泄愤。   不想撒谎,又没办法说实话,冯殊只能沉默。   吴新明摇头:“外科医生的手既是治病救人的武器,也是谋生立命的工具,要保护好。随随便便不当回事,非得像你王师兄那样打篮球弄得手指骨折、刀都握不稳,才长记性?!”   这位白白断送职业生涯的王姓师兄是吴新明的爱徒之一,冯殊体会出他话里的痛心疾首,态度更添了几分诚恳,说自己一定注意。   吴新明气顺了些,问:“听老徐夫妻俩说,你结婚了?”   徐教授已于昨天早上苏醒过来,脱离危险,吴新明也是他的学生之一,抽空去看望了一下恩师,还聊了聊天,自然知道了冯殊的事。   冯殊答是的。   吴新明板住脸:“结婚就结婚,又不是拐卖小姑娘,藏着掖着干什么。难怪你昨天非要临时出去一趟……家里有事?”   “没大事。”   “没大事往家里跑个什么?这两年是关键期,你可得守住了,千万不能分心。有空把那个小什么……小夏是吧,叫来,我给她做做工作,务必要全力支持你的事业。”   冯殊一梗:“其实她挺支持我工作的,您的话,我可以代为传达。”   “怎么,怕我吓着她?”   “嗯。”   “瞧你这护犊子的劲儿!”面对他的耿直,吴新明失笑,脸色跟着缓和下来,“后面,我尽量多安排你参与大型手术。好好积累经验,才能早点独当一面。明年该评副高了,自己上点心。”   冯殊面上瞧不出什么波动,只说:“谢谢主任厚爱。”   高二跳了一级的冯殊,八年制临床博士毕业时才刚满25岁。   仁和的八年制,高考分数线齐平清北,考上的都是学神,智商没得说,加之手头功夫过硬、发的SCI数量亦很可观,冯殊年纪轻轻的,起点已然超过了科里不少同事。   不走岔路的话,他很可能会成为仁和心外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吴新明越看爱徒越喜欢:“得空去剪个头发,邋里邋遢的,成什么样子。”   冯殊头发长得很快,隔段时间不剪就会遮住眼睛,加上洗完没吹,看起来的确有点不修边幅,说邋遢却过了。   随手拨弄了下乱七八糟的额发,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   “亏得几个师母师姐成天夸你一表人才,”工作中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吴主任,此刻碎碎叨叨的,“你爱人不嫌弃啊?”   想起夏知蔷昨天在家门口回搂住自己、一副不让人走的样子,冯殊弯弯嘴角:   “还好。”   话说到最后,吴新明又吩咐:“来实习的那批孩子已经到科里了。我事多带不了,你分担下。”   仁和医院是教学单位,带教避不可免,冯殊这方面有经验,等教授职称评下来,他还得回学校给人上课;再者,若真想在仁和系往上走,临床、教学和科研都得兼顾。   吴主任栽培之心昭然若揭,冯殊感激地应下。   回科室时,冯殊正碰上教学秘书领着实习医生参观。   随意扫了眼,他见教学秘书带着几人里唯一的女孩往自己这边走,正打算应付应付,夏知蔷的电话来了:   “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在超市买菜。”   买什么菜?冯殊不明所以:“晚上不一定能回家吃饭。”   “不是晚上,我打算待会儿给你送饭来,昨天忘了提。你中午方便吗?”   怔愣片刻,冯殊示意面前几人稍等,踱到办公室窗户边,压低声音:“下午还有事,你要来的话,得早一点。”   “哦。你想吃什么呢?”   “不挑。”   “好吧!”夏知蔷语气听上去还挺雀跃的,“到之前再给你打电话,拜拜。”   通话结束,冯殊转过身,面色恢复如初。他指了指那个年轻女孩儿:“这个是——”   教学秘书立即将人招到跟前,让自我介绍。   “冯师兄好,我叫钟灵秀。”   钟灵秀是仁和七年制本硕连读出来的,看模样算清冷佳人一个,声音清脆,举止也落落大方。只是,她眼里的野心外露,跟外貌气质有些南辕北辙。   冯殊轻轻颔首,面上是面对生人时惯常的冷淡疏离。   误以为他不待见自己,钟灵秀遂补充道:“师兄,我也是徐教授的学生,他在课上老跟我们提起你。”   “哦,师妹好。”   “后面这段时间就麻烦你——”   “好好学习,少找麻烦。”   正好其他科室的医生有急事来找,冯殊丢下钟灵秀就闷头忙去了。   等他风一样地消失在走廊上,教学秘书过来拍了拍钟灵秀的肩:“你冯师兄对谁都差不多,在主任面前都不带笑的,加上昨晚上通宵手术有点累,就……总之,他不是对你有意见,别往心里去。”   钟灵秀不信:不爱笑?没看错的话,这个冯师兄刚才挂电话的时候明明就在笑。   虽说冯殊并不好相处,乱七八糟的头发还遮得脸都看不全,但念在他是徐教授和吴新明的得意弟子,钟灵秀忍下了这口气。   一晃就到了中午,钟灵秀在科室里东转西转的,终于再次等来了冯殊。   她迎上前:“冯师兄。”   冯殊将目光从手里的报告上移开,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勉勉强强认出对方,恍然:“到点了,你可以去食堂吃饭了。”   钟灵秀站住不动。   短暂思索后,他把自己的饭卡递过去:“先刷我的。你们的卡明天会发到手上。”   接过饭卡,她还不走。   冯殊疑惑地顿住脚步钟灵秀这才曲曲折折开口:“师兄,你能不能带着我去一次食堂?我不太认识路呢。”   冯殊皱眉——他不太耐烦应付除了教学以外的事,更不喜欢人自来熟。   “我不是幼儿园老师,只负责教你怎么成为医生,不负责教你吃饭穿衣服。”他说。   就在这时,夏知蔷的电话又来了。   “老公,我好像迷路了……”她抱着饭盒在医院里徘徊,“你是在仁康楼还是仁泰楼来着,诶,这儿怎么还有个仁安楼?”   夏知蔷上回来接人下班时开着车,在冯殊的指挥下直接进了职工停车场。当时她根本没留意方位,现在便迷糊了。   无奈又好笑,冯殊捏了捏眉心:“离你最近的是哪一栋楼?好,我知道了……你别着急也别乱动……就站在原地,我来找你。”   扫了眼目瞪口呆钟灵秀,冯殊随手拉了个师弟让人带着她去吃饭,遂急匆匆下楼。   夏知蔷听话地等在原地。   她怀里的三层保温饭盒中,有萝卜炖牛腩,凉拌秋葵,海参蒸蛋,以及撒了黑芝麻的白饭。   早上的时候,夏知蔷在生鲜超市转来转去,犹豫着不知买什么好。水产档口的大姐问她打算做饭给谁吃,她说老公总加班,想帮人补补身体。   “那这个合适。”大姐指了指即食海参,“这个是‘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很补的,他好你也好。”   说到最后几个字,大姐露出种“你懂的”的表情。   夏知蔷脸偷偷红了下,拿了四只,又去看生蚝,大姐立即推荐:“这个也好。”   她问好在哪里,对方笑:“‘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呗。”   “……”   在超市绕了两圈下来,夏知蔷手里的秋葵是加油站,韭菜是加油站,香菇生姜萝卜大蒜牛腩猪脚羊肉,全是加油站。   抱着装满“加油站”的饭盒,她想,貌似不需要另外下什么药了呢。   夏知蔷正垂头胡思乱想着,有人站定在了她面前。   很多医院有规定,医生不得穿白大褂外出。只是仁和医院太大了,分东西两个院区不说,门诊楼住院部手术楼都不在一起,落实这项规定并不现实。   冯殊图省事,套上白大褂就下来了。   夏知蔷上次看他穿这身衣服,还是闷头冲到医院“求婚”那回。   难怪孟可柔说,男人的制服是大杀器……她抬头,唇微张,盯着人看了好半天,再生硬地撇开,改为用余光打量。   如此明显的偷瞄,冯殊想不发现都难。他们站得很近,以至于本就悬殊的身高差更明显了些,他垂眸,只能看见夏知蔷毛乎乎的发际线,和一颤一颤的、小扇子一样的睫毛。   她饱满的双颊在阳光下粉嫩得如同过了一道水的蜜桃,绒毛晶莹,让人很想咬上一口。   瞥见夏知蔷手里果绿色的饭盒,冯殊懂了,这姑娘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绿色,不免觉得好笑。   他问:“怎么想起要送饭来?”   魔音般的“男人的加油站女人的美容院”在脑内回旋,夏知蔷仰起脸,脱口而出:   “想给你……加加油!”   说完举起拳头比了个Fighting。   冯殊自然不明白她要自己加什么油,只淡定地将饭盒接到了手里:“别站在这儿了,去停车场吧,你顺便把车开回去。”   找到车,夏知蔷见冯殊坐进副驾驶,便也坐进了主驾。她以为他要在车上吃饭,对方看了看表:   “来不及,坐一会儿就得回去。”   “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有,但先要把手上的事做完。”   他说罢掂了掂三层保温饭盒:“带了很多菜?挺沉的。”   “也没多少。你尽量吃,实在不行就分给同事吧。”   夏知蔷原本打算跟冯殊一起吃,饭菜也是按两人份准备的,谁知他居然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自己饿着回去事小,冯殊这么辛苦,得先顾着他。   “你们当医生的,真的好忙啊。”夏知蔷说。   她只是单纯地感叹一下,听在冯殊耳朵里,莫名多了点埋怨的意味。   冯殊不知说什么好——要是手术不顺利,今天回到家也许又是半夜的事了,他很无奈,也很无力。   “这还不算最忙的,”冯殊扶住饭盒,“做住院总的时候,我一周最多只能休息一天,24小时待在医院,一年下来,几乎没在夜里睡过完整的觉。”   夏知蔷问:“什么叫‘住院总’啊?”   “就是……”见她一脸茫然,冯殊停了停,逗弄人的心思起来,脸上反倒一本正经,“总是住在医院的人。”   “还有这样的职位?也太变态了。”夏知蔷信以为真,感叹,“以后我多给你送送饭吧,没时间休息,那就吃得好一点。”   说罢,她突然伸出手去,拨了下冯殊的刘海:“好长啊,都遮住眼睛了。不难受吗?”   想起吴新明问的那句“你爱人不嫌弃”,冯殊不自然地躲开了着,没成想夏知蔷反而探过身子,靠近帮他整理,很执着。   天天与奶制品及烤箱打交道,夏知蔷身上附着了一层焦糖味的奶香,就连呼吸里也是。   这种气味,兴许她自己没察觉,但在别人这里,已经形成了嗅觉上的固有符号,一旦闻到,便会联动般地想起其他——比如曾经最靠近,也最亲密无间的分分秒秒。   慢悠悠地帮冯殊理好前额碎发,她准备坐回去,却被对方一把抓住了手。   安静车厢中,夏知蔷冲着冯殊眨了几下眼,睫毛扇动,带过去一阵没有形状的,甜甜的风。   以她的视角,某人的脸正在无限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儿,和呼气中那点淡淡烟草香。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转而盯着人执住自己手腕的手。   冯殊的手很白,不是那种病态阴柔的白,而一种洁净的、清洁过度的白色,骨节分明修长,指甲则被修得极短,几乎没有瑕疵,只在食指中指的尖端有两排不太和谐的牙印。   好像是自己咬的呢……想起那天的事,夏知蔷脸发烫,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须臾间,那双自带禁/欲气质的手已松开夏知蔷的手腕,来到别处。   她腰上一热。   明明是给冯殊送“加油站”来,人家还没怎么样,夏知蔷自己反倒先热血沸腾了。在对方靠过来的一瞬间,她脑子里蹦出个十分不矜持的想法:   应该买个大车的。   大车,好发挥。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骂我的角色但请不要上升我#   #女主不一定是渣女但我是渣南没错#   #谁有营养液赶紧灌一瓶250这数字不太好看#   前十评论依旧有莫得感情的小红包。   另,安利基友也稚的新文《佛兰明歌》,又名《跟我学粤语——从入门到放弃》(开玩笑),其实是末路狂花与斯文败类的港风啦,很带感哦都去看! 第11章   清晨六点半,蒋跃然比大床上的男人先一步醒来,如往常般将他要穿的衣服一一整理好、挂在衣柜最左侧,方便取用。   昨夜几乎无眠,她强撑着起床,帮季临渊挑选着配饰,脊背挺直,端着高傲的假象。   季临渊醒了。   男人视若无物地从蒋悦然身侧走过,连浴袍都懒得披上,径直去了洗手间。   季临渊名下房产很多,遍布国内国外,但不管走到哪儿,他从来只住酒店,十分享受这种奢侈便捷、不受束缚,且居无定所的生活。   回南江后,季临渊一直住在Rosa的顶层套房里。   再出来,他穿得齐整了点,起床气却半点没消,眉眼带煞,翻动挑拣着配饰的手指头上都透漏着不耐烦。   “袖扣换回来。”季临渊说。   蒋跃然劝:“你前几天一直用的它,老是不换,不太合适……”   季临渊绷着咬肌,还是那个字:“换。”   昨天,蒋跃然面对夏知蔷时自作主张的一句“我来做东”,惹得季临渊十分不快。以至于她现下连长袖中裙都不能穿,除去手腕和其他地方,脖子上的掐痕亦是触目惊心,只能靠丝巾遮挡。   早上还有一个会,不想误事更不想连脚脖子都不能见光,她照做了。   那个寄件人名为“你妹”的快递,是蒋悦然替季临渊签收的,她见他从盒子里拿出枚袖扣,捏在指尖把玩许久。   蒋跃然自然知晓这袖扣的来历,因为,夏知蔷会买它,正是听从了她“贴心”的建议。   季临渊并不喜这个品牌,认定它俗气浮夸,从不多看一眼。蒋跃然自然知晓这些,那时不过是故意误导夏知蔷,想看场好戏,结果……   蒋悦然小季临渊一岁,今年三十一,好在保养得宜,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   进季氏七年,她一路上爬,如今已是董事会秘书。明面上,人人都要恭敬地喊一声蒋副总,年轻有为风光无两,背地里却传言漫天,说蒋悦然是靠爬床换来的董秘一职。   蒋跃然只笑笑:绯闻里的每个字都是对的,唯独把因果关系搞反了。   若不是拼尽全力爬到季临渊所在的高度,她怎么会有机会靠近这个只能仰望的男人。   深呼吸几许,蒋悦然屏息帮人将衬衫扣好,语气里情绪克制,尽全力维持着所剩不多的体面:   “阿渊,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哪怕一次也好。”   “别总是这么有怨气,”季临渊避开蒋跃然的手,自己打好领带,“真忍不了,你也可以滚。”   面对他毫不在意的践踏,惨淡一笑,蒋跃然退后半步:“先拿自己在薇薇身上的失误折磨夏知蔷,等人跑了,又拿她折磨我……季临渊,你非得把自己活成一个孤家寡人才满意吗?”   季临渊额上的青筋猛地跳了两下。   一把扯开刚系好的领带,拿在手上,他面色阴沉地逼近眼前那个被吓得不住倒退的女人,无不遗憾地说:   “悦然,你不该提起她。”   *   被冯殊突然收紧的手臂带到怀里时,夏知蔷只来得及想两件事情——车不够大,以及,她今天好像没穿成套的内/衣。   夏知蔷一边懊恼于自己的失策与不精致,一边拼命地压制着内心的小期待,思路狂野,表面恬静。   谁知,对方只是将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   像是体会不出对方的失落与茫然,冯殊略低下头,换作埋首于对方的颈窝,久久没有挪动。   被他深重的呼吸惹得又痒又热的,夏知蔷心口似有一百对一千对小爪子在不停地刮刮挠挠,不得纾解。   过了许久,夏知蔷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动了动发酸的肩膀。   “别动,”在手术室连轴转了近30个小时的冯殊,音色已变得沉哑,“乖,让我再靠会儿。”   听出他语气中掩不住的疲倦,以及一点不设防的脆弱,夏知蔷心头蓦地揪起——该是有多累。   燥热瞬间消散如烟。   稍作犹豫,夏知蔷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拍了拍冯殊的背。一下,两下,三下,像安抚,也似安慰,力度很柔,心意却虔诚笃定。   没拍几下,她明显感觉到冯殊的蝴蝶骨往脊背中心聚了聚,那一片肌肉也跟着虬结起来,这反应敏锐得不寻常。   她以为冯殊是在排斥自己的触碰,就像昨天在家门口,他先抱住她,嘴上说着“我打错了”,手箍得很紧。可等夏知蔷回抱过去,他没几秒便将人推开,匆匆离去。   想到这里,她识趣地收回手,不敢再多碰一下。冯殊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夏知蔷说:“我——”   她话说一半,忽觉眼前一黑,竟然是冯殊抬起手将她的眼睛虚虚掩住了。   夏知蔷徒劳地挣扎:“你……”   她剩下的话被吃掉了。   她自己也是。   夏知蔷的脸庞被动地时而后仰,时而微侧,肩膀耸起,羞赧懵然,抵住对方的双手已不知道要用力。   冯殊仍捂着她的眼睛,手盖得极为严实,一丝光线都没施舍给夏知蔷。   在对方的黑暗中,他不再忌惮。   迟来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晚,淋湿草叶,浸润大地,溢满池塘,终于温温柔柔地淹没了她。   直到冯殊手机铃声响起。   院内急会诊,需在十分钟内到位。对着听筒嗯了几声,挂断,在撤下遮住夏知蔷眼睛的手之前,冯殊已将状态调整回去。   等夏知蔷终于能看清眼前状况,冯殊眸子里晃动的潮意全然不见,清淡如常。   他还是那个自持高傲的他,她却不是了。   见夏知蔷捏住领口的手在发抖,冯殊淡着神色帮忙,修长手指将滑落的肩带勾出,他眼底只余皎皎皑皑、清清冷冷的一片,可远观,不可亵玩。   若不是皮肤上保留了证据,夏知蔷会以为,刚才只是大梦一场。   目送人推门下车,她静默着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才出声喊住冯殊,问得隐晦:   “晚上回家吗?”   冯殊已经走出几步了,听到问话,原地回头看向妻子,脸上笑意似有若无的。   他说回来,但会迟一点。   有了这句承诺,两人心照不宣地先各忙各的去了。   快三点钟,终于歇下来的冯殊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夏知蔷送来的午饭。   他径直去了手术部的小食堂取饭盒。   仁和的日手术量常年位居全省乃至地区第一,一年下来,光心外科的移植手术就能做上百台。此时虽不是饭点,小食堂里仍有不少同事拿着误餐券赶过来。   冯殊进门一看,里面乌泱泱地聚满了绿衣服蓝帽子的医护,颇壮观。   觑见冯殊手里的饭盒,几个相熟的麻醉医师起哄:“谁送来的啊,女朋友?”他没正面回应,几个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完了完了,咱们科小唐唐要失恋了。”   不准备搭他们腔,冯殊笑笑,自己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刚下手术、鼻子比狗还灵的陈渤,端起餐盘就凑了过来。看了眼自己无滋无味儿的标准餐,再看了眼对面那人的三层饭盒,陈渤愤恨:   “靠,我特么也想结婚了!”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隔壁桌已经有耳朵尖的人循声望向这边。冯殊抬了抬眼示意他闭嘴,目光凌厉。   陈渤切了声:“玩隐婚?你个狗东西,是不是想背着老婆继续跟那个倩茹眉来眼去?”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什么倩茹,冯殊没搭话。   “就那个,眼睛比景甜还大的巡回护士啊,”陈渤说着伸出手臂,拿了张纸巾在冯殊额间做样子一般擦来拭去,动作拖泥带水,眼神含情脉脉。   他问:“想起来了吗?上回放着一屋子专家教授不管,恨不得只给你一个人擦汗那个。”   “不认识。”拍开陈渤的爪子,冯殊将饭盒一层层揭开,摆在桌子上。   陈渤眼尖地瞥到米饭上夏知蔷拿黑芝麻排出来的字,大笑:“‘天天开心’?你老婆是不是跟你有仇啊,想累死你。”   对于心外科医生来说,天天“开”心的确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冯殊猜,夏知蔷是生日蛋糕做多了,不留几个字在作品上就不舒服。笑了笑,他低头专心吃饭。   夏知蔷的厨艺相当不错,牛腩酥烂入味,秋葵爽滑,蒸蛋细腻,和她做西点的手艺不相上下,想来,应该是家传的手艺。   扒拉两口米饭,冯殊准备夹蒸蛋里的海参,一双筷子伸到了眼前。   他毫不客气地把它拦了回去。陈渤啧了一声:“这么多菜,你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快,让我尝尝咱家小夏手艺怎么样。”   冯殊抬眼,又是一记眼刀。   陈渤忙改口:“你家的你家的,行了吧?”   他依旧不让他碰自己碗里的菜,哪怕夏知蔷做的是两人份。   “什么毛病!”不知第几次伸筷子被人拦开,陈渤都要气死了,“叫你冯狗还真成狗了啊?这么护食。”   几番拉扯,冯殊还是让他叼了几块牛腩去。   夸了一嘴夏知蔷的厨艺,又插科打诨几句,陈渤脸色正经了些:“我听说,你中午甩脸子给女学生看了?”   “没。”冯殊淡定地嚼着最后一根秋葵,碗里的米饭也已见了底。   “你知道她爸是谁么?”   “跟我有关系?”   陈渤骂他装:“行,先不谈她家里的情况。单说女外科大夫这种生物,那是绝对的稀缺品种,多难得啊。你倒好,差点把那小姑娘气跑了。你怎么就这么傲呢,成天高高在上的,有点本事就了不起了?小心得罪人。”   见还有点时间,冯殊生出几分闲心,理论道:“我哪里傲了?”   “就说咱们俩吧,遇到分歧,哪回不是我先低头?恨不得把台阶都砌好,再扶慈禧一样把你给扶下来才行,端得不得了。”   陈渤想来是憋了很久,怨气十足:“在我跟前这样就算了,爸爸肚量大,不跟晚辈一般见识。你跟那小姑娘横眉冷对干什么?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见冯殊完全不搭腔,陈渤自觉无趣,嘟囔了句:“也就小夏受得了你。结完婚大半年不回家也没怨言,还专门送好饭好菜过来。上哪儿去讨这么好的老婆?”   好……   就在吃饭前,冯殊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微信。她体贴周到地问:【还合胃口吗?明天打算炖个黄豆猪手汤送来,你吃不吃啊。】   贤惠人设立得很稳。   冯殊问她为什么要炖猪手汤,她回:【听说外科医生用手用得多,以形补形嘛,就想给你补一补。】   好笑之余又有些暖心,他抿抿唇,轻飘飘回了陈渤一句:“也就那样吧。”   “也、就、那、样?”陈渤擦擦嘴,“你们俩结婚怎么回事儿,别人不清楚,我可是清楚的。你到年纪想成家了,正好碰上小夏这种无欲无求又好骗的恨嫁姑娘,就干脆顺水推舟,白得个贴心老婆。其实,谁都不知道你心里可一直装着别人在。”   “你那小月光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想,“……薇薇?”   听到这个名字,冯殊的身体明显一僵,旋即恢复自然。他起身: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被骂惨的女主:以形补形让老公天天开心,嘤~   小冯医生:引雷上身 !分散火力!保护我方知知!   季霸天:+1 第12章   冯殊吃完饭就进了手术室,给科里一个教授的胸腔镜手术当一助。   取出手术衣,他抓住衣领内侧抖了抖,往上一抛,手臂顺势钻入袖口,随即平举双手,站定原地等巡回护士来系上后带。   巡回护士是个眼睛很大的年轻女孩,名叫倩茹。也不是完全没听进去陈渤的话,于是,冯殊下意识瞟了瞟对方,眼神却没作太多停留。   因为他脑子里拢共只剩四件事——顺利完成手术,早点回家,早点回家,早点回家。   八点不到,归心似箭的冯殊如愿提前结束手术。等真正忙完,他才有空看手机。   夏知蔷发微信说:【接了个急单,得通宵,今天不回来了。】   冯殊本应回复“好”或者“哦”过去,或者一个字都不发。也许是因为术中长时间扶镜、上臂肌肉疲劳,他手一抖,直接拨出了电话。   “喂?”夏知蔷那头闹哄哄的,冲水声机器运转声不绝于耳。   冯殊说:“我下手术了。”   “不是说会晚点吗。”   “比较顺利。”   “那太好了。这几天你也辛苦,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呗。”夏知蔷音调上扬,真心替人感到高兴。   冯殊只说:“没多累,去你工作室休息也一样——”他话说半截,听到听筒那头还有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赶紧收住,问,“还有别人在?”   夏知蔷一心二用,话听得断断续续的,只答:“我一个人做不完,让秧秧留下来帮忙了。”   没再提之前的话,随便闲扯两句冯殊便收了线。   陈渤找他一起吃晚饭,吃完顺便去酒吧坐坐,正好两人喜欢的球队十点多有场比赛,可以边聊边看。   “在家看西甲多没劲。明天不周末么,查完房换个药就能补觉去,出去玩玩不影响。”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冯殊推说自己太累,不理会陈渤的盛情邀请,坚持回家。   夏知蔷不在,没谁去折腾那个闹哄哄的扫地机器人,也没别的动静,屋子里安静极了。冯殊脱下鞋走了几步,竟然能听见自己细微的脚步声。   他想,这样也挺好的,起码落得个清净。   半点声响都无的绝佳环境,让冯殊得以专心致志地润色接近完稿的PPT——下周有个心脏病学高峰论坛在S市举办,他要上台演讲。   效率奇高的他,十点前就将课件完成。   打开电视,冯殊在球赛开始前的间隙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只觉得各个都聒噪无聊,始终找不到想看的。   家里太静了。他下意识将电视声音调大了些,结果,空旷客厅中响起的隐约回声却起了反作用。   冯殊不禁开始联想,那半年,夏知蔷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他环视着四周,仿佛能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房子里忙来忙去,修剪花枝、擦拭摆件、置办软装,她会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好避免闲下来时,只有安静寂寞的呼吸陪在耳畔。   夏知蔷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会害怕,怕到睡不着。   ——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姑娘,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冯殊很清楚。   心里闷闷的,他起身去餐桌旁倒水,又想起前几天夏知蔷趴在地上解救扫地机器人的模样,想着想着,他无知无觉地便喝光了一整杯。   莫名躁动,冯殊不太坐得住,遂找出哑铃来了几组上肢力量训练。汗出了些许仍觉得不过瘾,他又开始趴地上做俯卧撑。   一口气做完四十来个,冯殊身上那股躁热劲儿消了点,喘着粗气去洗手间冲了个凉。   时间像被人为调慢了,头发湿漉漉的他皱眉盯着荧幕很久,终于挨到球赛打响。   比赛索然无味,没了C罗的皇家马德里仿佛失去灵魂,已经连续几场不胜;赛程中,全队士气低迷,委顿不堪。   待上半场结束,冯殊点燃一支烟,烦躁地吞吐了两口。   阳台门没关,一阵晚风将烟灰缸中的灰烬掀起,落了一些在洁净无垢的地板上,很扎眼。   他觑着那一小摊烟灰,皱眉,又将目光转向墙根处的扫地机器人——出国之前似乎没见过这个东西,想来,是夏知蔷为了他不爱穿拖鞋的癖好特意买的。   冯殊在德国时,住的公寓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机器,用得不多。   先将控制机器人的APP安装在手机上,他折腾了几下,拇指滑到“手动遥控清扫”的选项上后,却忽地停住,今天第二次,给夏知蔷打了个电话。   “地板脏了。”   “?”   “那个机器人要怎么用?”   “???”   *   接到冯殊电话时,夏知蔷正为着傍晚接到的急单忙得不可开交。   甲方是一家高级酒庄,明天要举办内部品鉴会。他们原本预定了别家的甜品台,奈何对方坐地起价,且沟通态度不良,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当场解约。   没多思索,夏知蔷决定接盘。依托孟可柔的婚庆公司,“知芝”从来不愁订单,可若不抓紧转型高端定制甜品,往后的路不见得能走多远。   洋酒搭配甜品讲究很多,夏知蔷在巴黎时接触过,没花多少时间便定下了最终方案。   ——现烤可颂配半干型白诗南,覆盆子慕斯蛋糕搭威代尔冰酒,水果蛋挞配雷司令,马卡龙搭莫斯卡托……她的专业程度让甲方彻底放下心来。   接到冯殊电话时,忙昏头的夏知蔷差点顺手给挂了。等听明白对方说什么,她有些懵:   冯殊说他不会用扫地机器人。   瞟了眼时间,夏知蔷确认不是自己累糊涂了,而是某人的少爷脾气发作,为了点烟灰,真的要在半夜打开机器人扫地。   耐下性子,夏知蔷让冯殊先下载APP,加入家庭共享再点选设备。中途,秧秧指着打发到一半的奶油问她:   “这个程度可以吗?”   “不够。”让那头的冯殊先等等,夏知蔷慢条斯理地吩咐,“调最高速再打半分钟。打完记得把液化好的蛋清拿出来,杏仁粉也筛一筛,待会儿先做马卡龙。”   然后接着告诉冯殊怎么划区清扫。   挂电话后,她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冯殊不是高考状元么,怎么连个扫地机器人都不会用?   这时,秧秧拿着几种要用在蛋挞上的水果来让人挑,没空再多想,夏知蔷转身投入到了工作中。   快十二点的时候,冯殊又找上了夏知蔷。   知道她在忙,他这回没上来就打电话,而是发微信问:【换洗的床单在哪里。】   夏知蔷一愣:她白天光顾着买菜做饭的事去了,早上出门前换洗了被单,却没来得及套上新的。   而洗好的那一床,只怕还在洗衣机里搁着呢。   她手上沾了面粉,打字吃力,第一条只回了三个字:【衣帽间。】她刚打算发第二条过去详细说明,对方扔了个视频邀请来。   画面抖了几下,等稳定好,夏知蔷就看到了冯殊那张一会儿丧一会儿帅、薛定谔的好看的厌世脸。   他轻松扛住了前置摄像头与死亡角度的考验。   忽地,镜头一转,画面切换成了主卧衣帽间门口。   “你指路吧,这样会快一点。”冯殊的嗓音一如既往,松散又冷淡,缺少起伏,好似真的只是想要夏知蔷帮他找到床单。   偏偏,夏知蔷听到后却想起很多事来。   冯殊刚去德国的时候,他们俩曾在家中长辈的要求下,一周视频通话一次,好培养“感情”。   海德堡跟国内有7小时时差,冯殊事情排得满,只在晚饭后有点空余。   那时正好是工作室最忙的日子,秧秧还没被招进来,孤军奋战的夏知蔷隔几天就要熬一次夜。若时间正好对上,她便会在通宵赶工的凌晨,等对方拨视频过来。   连上信号,摆好手机,夏知蔷在这边做蛋糕甜品,冯殊则在那头安静地看书写论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言不发,沉默地完成着长辈布置的任务,几乎不与屏幕中的另一人有任何言语或眼神交流。   ——确切点说,是累得头晕脑胀的夏知蔷没什么闲心看,所以,她也不清楚冯殊有没有在看自己。   想来也是没有的。   毕竟,每当夏知蔷有空瞥一眼屏幕,冯殊都在认真浏览笔电上的文献,或是安静地看书,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清冷的、幽幽的蓝光。   极少数时候,冯殊会说一两句话,比如“家里开销够吗”,或是“物业费记得缴”“姨妈明天会来送点东西,你在家就接待下”……   内容平淡,声音比内容更平淡。   唯独有一次,他说了其他内容。   那天,夏知蔷误以为自己已经挂了冯殊的视频,在烤制蛋糕胚的间隙与来做陪的孟可柔闲侃。   聊明星整容聊嗨了,孟可柔活学活用,对着夏知蔷一通点评分析。   “额头还行,眉骨鼻梁也凑合,”她拿手指戳了戳夏知蔷丰润的唇,“你这小嘴儿长得,绝了,肉嘟嘟粉嫩嫩的,我一女人见了都想亲上一口。”说罢作势就要亲上去。   夏知蔷笑嘻嘻地躲开。   玩心一起,孟可柔趁人不备,伸手又往闺蜜身前抓。一顿便宜占完,还非要逼问:   “这得有D了吧?”   双手环胸,夏知蔷受气小媳妇一样瞪着她。   孟可柔是个泼辣惯了的,当下觉得忒有意思,摆出副回味的表情,继续调戏:“手感真他娘的好,你们家冯医生只怕碰一下就会把持不住吧?”   “他……”夏知蔷脸红扑扑的,想到也没外人在,实话实说,“我们还没那个过呢。”   孟可柔一脸震撼我全家的表情:“卧槽,你们没睡过?他不会真是同志吧?!”   “不是不是,是我的问题。”   日常数落了闺蜜几句,孟可柔恍然:“难怪他舍得不带你出去,要是尝到甜头了,绑也要把你绑着一起出国啊,不然躁得觉都睡不着。”   说完这些,两人又打打闹闹地玩了会儿。孟可柔闹够了,总结道:“非要在你身上挑骨头的话,就是下巴稍微圆了点儿。我认识一开美容院的,要不,你打一针玻尿酸去?”   夏知蔷还没来得开口,突然听见一个男人说:“她不需要。”   是远在德国、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连着线的冯殊。   和孟可柔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夏知蔷赶紧拿起手机,问:“你怎么不提醒我挂视频啊?电都快跑光了。”   一想到自己被孟可柔“蹂/躏”的画面,以及那些暧昧的私房话全被这人看见听见了,夏知蔷只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快臊死了。   她也许本想表达质问,可委屈的眼神、鼓起的腮帮子,以及依旧很软和的语气,落在冯殊眼里只是像极了一只气红眼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嘤嘤叫着要扑上来咬自己。   冯殊突然就能理解,孟可柔为什么在夏知蔷瞪了一眼过来后,反而变本加厉地去“欺负”她。   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镜头这边的冯殊只是淡定地合上手里的书,再推了推眼镜,嗓音微哑:“看书太认真,才发现没关,不好意思。”   随后屏幕陡然一黑,他竟是直接将视频挂了,完全不给夏知蔷继续深问的机会。   这件事发生一个月后,夏知蔷就报名了巴黎的大师课。等欧盟申根签证下来,她在又一次视频时将消息告诉了冯殊。   对方入定一般的面庞上依旧瞧不出半点端倪,只说:“课上完,来趟德国。”   “可你不是很忙吗——”   “你来,我就有空。”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老公很反常,电话视频一个接一个,感觉有被骚扰到。   今天的小冯:不好意思,油加多了,燥。   去年的小冯:放开那女孩……让我来。   依旧是十个小红包~大家要是觉得文凑合看,就随手帮我卖下安利、推荐一下?要是觉得渣南有点可爱,就点点文章收藏和作者收藏哦! 第13章   从回忆中抽离,夏知蔷将手机搁在闲置的蛋糕转台上,一边继续手里的活计,一边给冯殊指路床单存放的位置。   工作室里料理机器多,齐齐运转之下,室温升高,又热又干燥。忽觉面颊发痒,她忍不住拿手挠了挠。   “别挠。”冯殊在那头说。   夏知蔷茫然地冲着屏幕眨眨眼。她将自己这边的窗口关掉了,对面则是家里主卧的画面,她既看不见自己的脸,也看不见对方的。   冯殊解释:“面粉弄左边脸上了。   夏知蔷听话地抬起手背擦了把。   他又说:“右边也有。啊,下巴上也全是的。”说完还笑了几声,似乎被眼前的画面逗乐了。   又急又窘之下,夏知蔷胡乱拿手左边蹭蹭右边擦擦,毫无章法,场面逐渐失控。   她原本只沾了一点面粉的颊侧,直接全糊成白的了。   等事情弄得一团糟,听着冯殊不再克制的低笑,她反应了过来:“你、你诓我!”   答案全在冯殊的闷笑声里。   生怕被秧秧看见自己的傻样,夏知蔷不敢乱动或是跑去洗手间,只得软软地求冯殊:“先别笑了,这几分钟也别看手机,你做点别的去。”   他说好。   将右上角自己这边的小画面调出来,放到最大,夏知蔷弯腰探身,凑近些,又凑近了些,把镜头当镜子,艰难地用手背擦拭脸上的面粉,鼻尖几乎要点到屏幕上。   冯殊食言了。他依旧盯着手机,也依旧在笑。   等屏幕中那张娇憨清丽的面庞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男人笑意渐敛,眼底的内容忽然变得不可揣测。   这种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画面,让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个夏日午后。   冯殊再回想起来,总觉得那天的自己像是中了邪。不念书本,不看笔记,他抛开希波克拉底和威廉·奥斯勒,只知道肤浅而贪婪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女孩儿当时正专心地试着亮闪闪的唇蜜。每涂上一个颜色,她会用力抿两下嘴唇,又胡乱擦掉,再换上另一个……兴致盎然,不厌其烦,直到唇瓣被反复的擦拭弄得鲜红欲滴,都没停下。   他们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冯殊能看清楚女孩儿颊上细密柔软的绒毛,和瞳仁虹膜上的沟壑起伏。暖黄色的光束倾洒在她身上,绒毛在光下仿若透明,剔透晶莹。   第二天,冯殊便在偶然间得知了这个女孩的名字。   他听见有人喊“薇薇”,他看见她不假思索、自然地应答。   原来,她叫薇薇。   夏知蔷终于擦净了脸上的白色粉末。   她直起腰,继续指路:“被套在衣柜最上面那层,先把镜头移上去?我好指给你看。”   那头的冯殊却迟迟没有做出回应,镜头依旧保持在最开始的角度,正对着主卧地板。   她问:“你还在听吗?”   无人应答。   “喂?喂?冯殊?老公?”夏知蔷以为他忙别的去了,挂断之前最后问了一次:“你在……”   “我在。”   冯殊只答了这两个字,随后,镜头慢半拍地往上移了些。   男人的声音像感冒了一样,粗粝低沉,缺乏生气——这是他心情不好时的特征之一。   夏知蔷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   “很累吗?还是……”   “跟你没关系。不用管我,继续吧。”   “哦。”   刚才还有心情开玩笑那她逗趣儿的人,转眼就将自己蒙上一层黑色,冷到骨子里。   夏知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打算问。她从没有妄想过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和冯殊走到交心这一步。   况且她很清楚,冯殊心里藏有一片禁秘的自留地,未得允许,任何人没有权利涉足。   收住好奇心与一点小小的介怀,夏知蔷简洁明了地继续指路:“这一层,那个灰色盒子里就是了。”想到这人连扫地机器人都不会用,兴许是传说中高智低能的生活白痴,她又多了句嘴:   “会铺床吗?用不用我教——”   没等夏知蔷讲完,冯殊直接把视频挂了。   她好像说错话了,无意间伤到了某学神的自尊心。   知道这人一向傲气,夏知蔷主动求和服软,给他发了句:【别生气啦,我刚才真没别的意思,真的。】   十几分钟后,冯殊才回了她两个字:【没有。】是没有生气的没有,也是没有打算深谈的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他兴许是自己想通了,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中,主卧那张大床铺得跟星级酒店一样平整,还附言:   【我会。】   夏知蔷心大,情绪从不在肚子里久搁。他这边阴转晴了,她便也抿着嘴笑:【不愧是你.JPG】   见她不过是通宵加个班,到现在为止已经跟老公连线了两次,秧秧羡慕地说:“你们感情可真好。”   夏知蔷一怔,笑意转淡:“也没有啦。”   今年刚满19岁的秧秧,青春活泼、情窦初开,满脑子都是粉红色爱心泡泡。   上次在Rosa见到季临渊,她惊为天人,以为对方便是孟可柔偶尔会提起的冯医生。等听夏知蔷叫人哥哥,她那点八卦之魂瞬间就荡然无存。   哥哥都这么帅了,正牌老公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秧秧实在是好奇,便问道:“小夏姐,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啊?能说说吗,我好想听。”   停下手里的事情,夏知蔷认真想了想,答:“算是……相亲吧。”   在和冯殊见面之前,她已经跟七八个相亲对象吃过饭了。   那时,夏知蔷本科毕业才两三年,事业刚起步,年轻得很。只是广云这种小地方,大家结婚都早,加之她又闹出些不太好的事,夏爸爸心里急,托亲戚朋友到处物色对象,想着万一成了,大家都能放心。   夏知蔷向来听话,心里再不愿意也只得从命。   她表面乖巧着,百分百配合夏胜利的安排,让跟谁吃饭就去跟谁吃饭。只是,每次都会带上孟可柔。   柔姐一出马,哪个男人眼里还能容得下别人?   都不需要扯理由跟牵线的人交待,夏知蔷回回都被男方以“你很好是我配不上”“算命的说我得找个属猴的”“咱们星座不合”等借口婉拒。   只有一个律师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不好意思,夏小姐,我似乎对你的闺蜜更感兴趣。”   这人没多久便成为了孟可柔的男友,后来则是前男友,然后是记不起名字的前前前前男友,在大美女精彩纷呈的感情经历中留下了微不足道的一笔。   对于这些,甘当透明人的夏知蔷十分乐见其成,孟可柔则趁火打劫地讨了不少拆台好处费。   某天,夏胜利又给夏知蔷派了新任务。   “这回的绝对靠谱,”在爱女相亲之路上屡战屡败的夏胜利,居然还没放弃,“小伙子是个外科医生,家里条件……实话实说,是咱们家高攀了。要不是你叶青阿姨跟他姑姑关系好,难得牵上线。我打听了下,这孩子读书厉害,头脑也灵光,正好和你互补。”   “……”   夏胜利本打算发几张对方的照片给女儿看看,夏知蔷说不用了——哪怕对方是个倭瓜,她爸也会逼着她去见见的,意义不大。   可等微信加到了,夏知蔷还是经不住好奇点进了这人的朋友圈,结果,里面全是血呼哧啦断胳膊断腿的病例图片,以及配了沙雕表情包的无聊段子。   她将心里的期待值调低到极限。   不咸不淡按固有程序聊了几句,夏知蔷跟人定下了见面时间。   正碰上十月婚礼季,孟可柔忙得飞起,一天要赶两三场婚礼,巴不得从早饭开始见缝插针办酒席,根本抽不出空帮闺蜜拆台。   不得已之下,夏知蔷第一次单枪匹马去相亲。   吃饭的地点她选的,是一家叫玉楼春的淮扬菜馆。   玉楼春在本市有些名气,菜品精致,消费不高不低,装修有点档次。最关键的是,孟可柔中午要跑的婚宴酒店就在街对面,离得近,方便她赶过来救场。   夏知蔷不喜被人等,提前十几分钟就到了。要了杯柠檬水,她低着头在微信上跟准备下单的客户沟通。   这位顾客上来就把蛋糕价格砍得只剩零头,恨不得让人倒贴运费白送给她。夏知蔷气得七窍生烟,加之秋日阳光太盛,她又坐在靠落地窗的卡座上,眼睛几乎要被手机屏幕的反射的阳光闪瞎了。   承受着心理生理上的双重痛苦,她埋头在手机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猛敲,十分投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一道阴影撒在了夏知蔷身上,刚好挡住刺目的阳光。她觉得眼睛舒服了些,继续沉浸于砍价拉锯战。   等搞定这一单,十几分钟已经过去,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恍惚间抬起头,夏知蔷发现一个年轻男人正背对阳光立在落地窗外,隔着玻璃,他的目光直直地指向自己所在的方位。   就是他,将影子投在了她身上。   夏知蔷困惑地仰起脸,与人对视。餐厅玻璃窗擦得倒是光洁透亮,可逆着光的情况下,她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   颀长高瘦,如松如竹,目测长得不赖。   但绝对不是夏知蔷认识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她又转头环视自己周围——也没坐别的人啊……难道是,相亲对象?   等懵懵然的夏知蔷再次将脸转回来,落地窗外那个神神秘秘的男人,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当无事发生过,她低头继续摆弄手机,没一会儿,有人走了过来,还拿指节轻扣几下桌面,节奏均衡,不疾不徐:   “请问,是夏知蔷、夏小姐吗?”   他在念她的名字时,语气犹疑,似乎无法将“夏知蔷”三个字与眼前人对上号。   夏知蔷立即应答:“你、你好,我是夏小姐,啊不,夏知蔷。”   她本就不太懂怎么与异性独处,加之对方长得实在太好,好到她帅哥恐惧症都犯了,莫名就紧张起来。   “对不起,久等了。”   夏知蔷笑着说没事,等彻底看清楚对方的打扮,她恍然:他不就是刚才站在外面的那个人吗?   男人一身黑衣黑裤,款式随意,面料优良。他头发偏长,刘海堪堪遮住半垂的眼皮,气质不像医生,反而像一位散漫不羁,且没睡好觉的艺术家。   以夏知蔷仰视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见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和红润异常的唇。   他坐在了夏知蔷对面。   对方没主动说话,而是将眼神一丝不落地全投在她脸上,不知在端详什么,目光执着到了不合时宜的程度。   场面开始变得有些尴尬。   夏知蔷不自在地开口:“你——”   不慌不忙收回脱了缰的眼神,男人把菜单递给她,神态自然:“先点菜吧。”   点好菜,等服务生一走,他们之间便陷入了新一轮沉默。   “你是广云人吧。”男人突然问道。他手指慢慢转动着装了柠檬水的杯子,下巴略收,仍在看她。   夏知蔷点头:“你也是?”   不然,怎么能听得出她那点细微的口音差异。   “不是,”他说,“但爷爷外公辈都是。读书的时候,碰到放假我就会去那边住一阵子,算半个广云人。”   两人便顺着话题聊了聊广云市的传统小吃和风土人情。   这人不属于特别能聊会侃的那种类型,不爱显摆自己的见识,也不抢白。每说完一句,他会稍作停顿,等夏知蔷接话,语速均衡。   就这样,他将闲谈的节奏控制得极妥帖,且不易察觉,以至于,夏知蔷压根没发现对方是在刻意配合自己的慢半拍。   她只是觉得舒服,第一次单独相亲的紧张感也跟着消失了大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途中,对方问了点夏知蔷的基本情况,比如有没有姐妹兄弟,以及在哪里读的大学等,夏知蔷如实地一一作答。   他还问她:“你名字挺特别的。家里人习惯怎么叫你?蔷蔷吗?”   夏知蔷摇头:“他们都叫我知知。”   他点点头,说挺好的,表情却南辕北辙,看起来反而像失望与不满。男人没再像刚才那样自然地找话题,只是沉默,沉默,无止无尽地沉默。   面对突如其来的沉寂,夏知蔷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就在她绞着手指期盼服务员快点上菜、好打破相对无言时,不在预料之中的第三个人来了。   风风火火赶到餐厅,陈渤让服务生领自己到约定好的桌台。等看见夏知蔷对面坐着的某人,他愕然:   “操,你他妈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要说:  陈渤:顶包相亲、疯狂截胡,我叫你一声狗儿子,你敢答应吗? 第14章   大概一小时前,陈渤在医院电梯里碰到了下晚班的冯殊。   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友几眼,冯殊问他:“约了人?弄得这么精神。”   陈渤挤挤眼睛:“约了个妹子,你这狗东西永远撩不到的那种。”   “……悠着点,马上年底了,玩仙人跳的也要冲KPI。”   “滚,老子是去相亲,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什么仙人跳不仙人跳的。”说罢,他把夏知蔷的照片翻出来嘚瑟。   见一向清心寡欲的好友难得多看了屏幕几秒,陈渤得意:“可爱吧?好看吧?这还不是最漂亮的。”他又翻出另一个女孩儿的照片,“看看这个,我姨婆介绍的音乐老师,网红级别,聊得也不错,约的晚饭。”   冯殊将眼神收回来:“一天见两个,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陈渤不以为意地将手机揣回兜里,“你以为这些小姑娘只跟我一个人相着呢?中午和我吃完饭,下午兴许就要去见另一个,明天说不定还有。‘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懂么你。”   冯殊不置可否,只问人准备去哪里赴约,陈渤报了地点。他说:“我也要去一趟,带一脚。”   到地方车还没停稳,陈渤藕断丝连许久的前女友突然打电话来,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叛爱情去相亲,还说已经在路上了,准备当面扯清楚。   陈渤只得示意冯殊先撤,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冯殊似乎并不急着去忙什么,反而提醒道:“你要迟到了。   他焦头烂额地说没事:“来得及来得及。大不了让那个妹子多等几分钟。”   等陈渤搞定一切赶来赴约,直接傻眼了。   不好直接问,他用眼神继续质问对方。   冯殊不搭理他,只施施然站起身,将手臂伸到满脸问号的夏知蔷面前。   夏知蔷人还蒙着,半点反应都没有。   他便抬了抬手臂,又轻轻挑眉,眼里荡漾着浅淡的笑,示意对方回握。这一次,夏知蔷照办了,她有样学样地伸出手去,只是,表情依旧很茫然。   一把握住,再顺势用掌心包裹紧女人软乎乎、冰凉凉的指尖,冯殊克制地轻捏了一下,笑:   “忘了自我介绍。夏小姐你好,我叫冯殊,是陈渤的同事。”   夏知蔷傻乎乎地回了句“冯先生你好”,又说“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听见这句,男人笑意顿住,缓了几秒才接话:   “嗯,请多指教。”   趁对面的夏知蔷还在艰难理清现状的功夫,陈渤坐下后低声问身边人:   “你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截我胡呢?”   冯殊扬眉,声音几不可闻:“不行?”见陈渤像是真的信了,表情精彩纷呈的,他又淡淡地补充道,“这不是看你要迟到了么,我先过来跟人打个招呼,免得不礼貌。”   “你这么好心?”满脸狐疑的陈渤不经意地看了眼夏知蔷,旋即又看了眼,瞳孔一亮,“小夏妹妹真人可比照片上漂亮多了啊。”   说罢暗地拿手掐了掐冯殊的胳膊:“难怪有人瞄了一眼就暗戳戳惦记上了。”   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的夏知蔷只当他是客套,不自然地抿抿唇。   陈渤贯会找话题,也主动,直接切入正题:“听我姑说,你也是南江大学毕业的。艺术传媒学院吗?”   夏知蔷说是的。   他点头:“巧了!我和这个……姓冯的,也是南大的。不过,我们俩读的是仁和医学院。”   陈渤还要继续,冯殊突然开口:“纠正一下。虽然都是仁和毕业,但我是八年制临床博士,和他的七年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夏知蔷:“哪里不一样?”   冯殊:“分数线不一样,学历不一样,智商,也不一样。”   陈渤:“@#¥!%~&*”   在心里默念了十遍“莫生气”口诀,陈渤调整状态,再接再厉,对着夏知蔷笑道:   “是说,我怎么会不记得学校里有个这么可爱的小美女,合着咱们不是一个校区啊。”他顺势套近乎,“你干脆叫我师兄得了,亲近。”   说完先喊了夏知蔷一声“小师妹”,音调黏黏糊糊的,叫完特意看了眼冯殊,以示挑衅。   不管是七年制还是八年制,面前两仁和毕业生都是货真价实的学霸,和他们“不一样”的夏知蔷不敢高攀,说:“我还是叫你陈医生吧。”   陈医生……?   陈渤乐了:“吃完饭我带你唱歌去?不是吹牛,师兄我唱陈奕迅的歌那叫一绝。陈医生本生,说的就是在下了。要是嫌不够尽兴,咱也可以让某个人来唱一首《我们不一样》。怎么样?”   他炉火纯青的撩妹套路快用到点子上的那一刻,有人出言打断:   “晚饭不是还约了别人么,来得及?”   陈渤朝冯殊挤出个咬牙切齿的笑:“谢谢提醒。”又看向夏知蔷,“我晚上约了同事吃饭,差点忘了,呵呵。”   “哪个同事?我怎么不知道?”冯殊一脸纯良无害,“不打算带我?”   “老子连相亲都带上你了,还他妈嫌不够?!”   不再理会某人,陈渤转而对夏知蔷说:“看电影呢?这儿楼上就是电影院,看一场顶多两小时,不打紧。”   夏知蔷并不想去,可也不知如何拒绝:“再说吧。”   “别再说了。看完电影我把你送到家再去跟同事去吃饭,两不耽误。”   “可是……”   “没有可是。”陈渤摆出副很受伤的表情,“看个电影而已,又不是要吃了你。小夏妹妹,你就这么讨厌陈师兄吗?”   夏知蔷忙说不是的。   “那就定了。”   搞定完局面,陈渤拱了拱冯殊的手臂,歪过头低声道:“真单纯,这就上钩了,八成还是个雏。”   冯殊刚准备说点或是做点什么,这时,服务生将第一道菜端了上来。   瞟了眼,陈渤问冯殊:“你点的?”   “嗯。”   他嫌弃道:“我从来不吃这玩意儿。”   后面又上了几道菜,从芹菜芋头再到胡萝卜,他没一样是爱吃的,显然是个极挑食且难伺候的主儿。   见时机成熟,冯殊这才放下筷子,慢悠悠开口:“夏小姐点的菜不错,很和我胃口。”   陈渤一个激灵坐直了,瞪着冯殊小声说道:“这菜不是你点的?!”   “第一个是我点的,后面不是。”   “……敢不敢一次说清楚!”他转头看夏知蔷,秒变笑脸,“我感冒才好,嘴里尝不出味儿来,不吃不是嫌你菜没点好啊。”   这时,有人呵呵笑了两声,不是那种开心的笑,而是戏谑,以及一点点无语。   又是冯殊。   他问陈渤,面上的笑意未退:“感冒了?我看你这几天状态挺好的啊,什么时候的事?”   “嘶,你个狗——”陈渤偏过头正要跟人理论,端详了下冯殊的脸,又想起刚才种种,他忽地觉出些不对劲来。   这狗东西,不会是玩儿真的吧?   “小夏妹妹,我们去抽根烟,马上回来,你慢慢吃啊。”他说完拽着冯殊往洗手间的方向去了。   两人足足离席了十来分钟。   他们回来时,夏知蔷正撑着下巴,透过落地窗看向对面一家酒店。   酒店门口,新郎家属已经开始送客了。酒足饭饱的宾客中,一个身形窈窕、又飒又美的女人正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步伐忙而不乱。   是工作中的孟可柔。   夏知蔷兴味索然地眨了眨眼,想:她的柔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忙完、来解救自己呢?   跟随着她,将目光也投向落地窗外某处,陈渤眉毛迅速皱成了一团,面色从怔愣、惊讶再变为狂喜,精彩纷呈。   似是确认了什么,他起身抓起外套就大步往外走去,甚至没来得及跟夏知蔷打个招呼,一阵风似的,转眼不见。   一时间,卡座上又只剩下冯殊和夏知蔷,面对面,大眼对小眼。   冯殊跟陈渤通了个很短的电话。   放下手机,他问夏知蔷:“吃好了吗?”   夏知蔷说饱了,冯殊喊来服务生买单,刷卡签字动作一气呵成,好似这顿饭本就该由他来请。   两人并肩走出餐厅,夏知蔷正想道别,冯殊先开口问道:“下午和晚上,还有别的安排么?”   她微怔一下:“没有。”   “明天呢?”   “……也没有。”   “不打算见见别的相亲对象?”   “为什么要见别的?”   “哦,”冯殊扯扯嘴角,“看来,你对陈渤很满意。”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说是,违心了,说不是,对面这人可是陈渤的同事呢,再不满意也要给人留点面子。   夏知蔷含混道:“他挺好的。”   “你应该再多看看。”冯殊平静地陈述,“‘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这句话听过吗?”   “没。”   “意思是,相亲要同时多相看几个,一天两个都行,再从里面选个最好的,继续发展。”   “这、这样也太不地道了吧。”夏知蔷表示无法接受。   冯殊嗯了一声表示认同,又说:“可很多人都会这么做。你那位陈师兄,也说这是很正常的事。”   夏知蔷体味了一下这句话,猛地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他、他晚上约的不是同事,而是别的女孩儿?”   “我好像没说过这话。”   “……”   夏知蔷弄不懂冯殊砸朋友场子的行为,可陈渤这种把女人当物品一样挑来拣去的货色,活该被人往死里坑。   无意掺和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她准备撤了:“谢谢提醒。我先回家去了,你……再见?”   冯殊没着急应答。   他仍站在原地,似乎再想说点什么,嘴唇微翕,最后也只蹦出来几个字来。他说:“以后擦亮眼睛,不然,很容易吃亏的。”   以后?下一回相亲吗?   他是在担心,自己再次被陈渤这样的顽主欺骗蒙蔽了?   夏知蔷从没想过真的在相亲对象里选一个人往下发展,或是结婚,来这儿一趟只是应付差事罢了,不存在被骗的可能。   可她不需要,不代表冯殊的善意提醒就是无意义的多管闲事。   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涌动,夏知蔷反而不急着走了。直到冯殊先动了步子,他礼貌地说再见,然后转过身去。   “冯医生。”夏知蔷叫住他:“你想不想看电影?我请客。”   冯殊没有立刻回头。   他身体僵了一下,好半天,才缓缓地转过来,眼神复杂。   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夏知蔷后悔了一千次一万次,可话已出口,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折返过来的冯殊稍低下头,看着她,久久不语。夏知蔷以为他会说行或者不行,谁知,他却问:   “我看起来很闲?”   “不是不是,你要是忙的话——”   “倒也不忙。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要请我看电影吗?”   夏知蔷支支吾吾说不明白。   “还是说,”冯殊恍然大悟地挑了挑眉毛,“你是在‘广撒网,多敛鱼’,想择优而从之?”   面对他不按常理出牌的说话方式,夏知蔷脑子卡壳了几秒。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忽地仰起头来,反将对方一军:   “对,我就是想择优而从之。”   作者有话要说:  姑且,让你们先甜一天吧(邪魅渣南笑)   大后天入v,今天先发十个小红包预热。多多留评,最喜欢在评论区调戏你们了嘿嘿。 第15章   夏知蔷以为自己镇住了对方。   结果,冯殊只是轻飘飘地扔下句“你眼光不错”,便走在了前面,状态要多自然有多自然。   不是周末,电影院里人不多,临开场还有位置可选。   取了票,冯殊没按流程买什么爆米花,只拿了两杯可乐:“爆米花不太健康,尽量少吃。”   夏知蔷问:“含铅?”   “现在的爆米花里基本不含铅了,”冯殊职业病一犯,不自主开始科普,“只是在制作过程中会加入氢化植物油,食用过多会引起动脉粥样硬化,诱导血栓形成,对心血管造成伤害。”   听得一愣一愣的夏知蔷,想了想,抓住重点:“你说的是氢化植物油,是不是也叫植物奶油?”   “对。”   “那我知道了。这个东西确实不好,做甜点的时候我很少用它。”   “你会做甜点?”冯殊敏锐地问道。   “嗯。我开了家烘焙工作室,勉强算是个西点师吧。”   两人本已经准备进放映厅了,听到这话,冯殊顿住脚步。   他的表情郑重了些,语气亦然:“我想,我可能需要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他再次伸出手,“你好,我叫冯殊,是一名外科医生,现在在仁和医院心外科工作。夏小姐,很高兴……能重新认识你。”   仁和毕业、仁和就业,还是外科大夫……夏知蔷自惭形秽之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犹犹豫豫地跟人握了握手,她由衷地说:“你好厉害啊。”   冯殊笑了,唇角腼腆地扬起,洋溢着一种简单透明的爽朗。   受到感染,夏知蔷莫名也弯起了嘴角,跟着人进了放映厅。   开场前,冯殊随意地找她攀谈:“工作室生意怎么样?”   怕影响别人,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夏知蔷歪着身子凑近了些,还是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借势也自然地再靠近些许,冯殊又问了一遍,身上洁净的松木香随着动作侵袭而来。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   夏知蔷这回听明白了,答:“差不多走上正轨了,偶尔还会爆单,得忙通宵。”   “听起来很辛苦。”   “像我这种个体户,没资格谈辛不辛苦。有事忙,总比无事可做好。”   “也对。你一般通过什么方式接单?微信,还是淘宝?”   “主要靠微信。”   冯殊将手机拿了出来:“加一下?我们科室有几个人爱吃甜食,兴许,我可以给你带点客源。”   有钱赚,夏知蔷当然乐意。   她本想用工作室的号加人,想了想,又换成私人号码:“这个号人少,方便备注。你来,我可以打七折。”   “如果是陈渤来下单呢?”冯殊似乎跟这人杠上了。   夏知蔷撇撇嘴:“不卖。他才不配吃我做的东西。”   某人满意地嗯了声。   按捺不住好奇,夏知蔷又问冯殊:“刚才,你为什么要把陈渤的心思透露给我啊?他知道了肯定会怪你。”   冯殊好像在思考。转过脸,他在黑暗中看向夏知蔷。   荧幕上正在播放贴片广告,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人脸上,迷离而复杂。男人光线交错的眸子仿若有某种致命魔力,缱绻难明,引得人想住进去,好一探究竟。   他说:“因为,你不一样。”   夏知蔷心跳漏了半拍,等想到冯殊说他和陈渤之间的各种“不一样”,旋即又清醒过来,自嘲:“我是比一般人笨,容易上当。”   对方没再言语。   电影是夏知蔷选的,中规中矩的悬疑剧情片,编剧功力不错,情节能将九成九的观众耍个团团转。   夏知蔷便属于那九成九。   全程微张嘴唇,她看得一半糊涂一半明白,可乐都忘了喝;而属于剩下的那零点一里的冯殊……   已经睡着了。   两人身高差了接近20公分,他的头靠不到夏知蔷肩膀上,倒是□□的上半身已在不知不觉中紧贴住了身边人。   男人略高的体温透过衣料,层层传递,一点一点捂热了夏知蔷手臂的皮肤。   温度蔓延,她身上跟着热起来,有些坐立不安,有些忐忑悸动,却只能在心里怪冷气开得不够。   支撑着对方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夏知蔷手臂开始发麻,却不敢妄动,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也看到了他低垂的睫毛,以及眼下淡淡的乌青。   当医生,果然很辛苦啊……想着,她便强自撑住身体,没去打扰对方。   电影放到最后半小时,孟可柔打了个电话来。   “在哪儿呢?我忙完了。”夏知蔷没来得及回答,孟可柔听见什么,惊讶道,“你在看电影?”   “嗯。”   “跟那个医生?”   明知孟可柔指的是正牌相亲对象,陈渤,夏知蔷余光扫了眼熟睡的冯殊,仍是嗯了一声——这位也是医生,拉出来充一下数,有什么问题。   孟可柔笑了:“可以啊,没我捣乱就有了进展。聊得不错?”   “还行。”   “帅吗?”   “呃……嗯。”   “还不好意思了。他叫什么、多大年纪?照片赶紧发来。最近这忙的,我都没来得及给你把把关。”   “他叫……”面对孟可柔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夏知蔷声音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近乎呓语,“姓冯。年纪,大概二十六七岁吧。”   她默认冯殊跟陈渤是同级生,毕竟从长相上看,两人确实差不多。   “跟我一年,大你两岁……不老。”   孟可柔说:“等等,你先仔细看看他是不是戴了假发。医生秃子多,要真碰到个‘聪明绝顶’的,别说硕士博士,就是教授来了你也不能要。爹秃秃一个娘秃秃一窝听过没?遗传给孩子就麻烦了。”   听人越扯越远,夏知蔷只道晚上回去详谈。   收了线,她刚准备重新沉浸在影片中,却听身边传来一个声音:   “我底满29,大你四岁,老吗?”   是冯殊醒了。   夏知蔷心一沉:两人刚才挨这么近,自己和孟可柔的聊天内容他八成都听见了……   她忙跟人赔不是:“我、我只是图方便才顺嘴报了你的名字,不是有意冒犯的。”又顿了顿,“那什么,你不老,真的不老,看起来可年轻了。”   眨了眨惺忪的眼,冯殊微微颔首,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   夏知蔷感激他的大度。   影片结束,故事散场。   “喂,”冯殊不期然出声,让准备起身的夏知蔷起看向自己。   他拿手由前向后搓了把头发,还稍用力抓了抓。   夏知蔷:“?”   冯殊一脸淡定:“不是假发。”   “……”   出影厅时,冯殊走在前面。   他随意地用五指向后捋了捋被弄乱的头发,指尖在发丝轻轻中一抖,再甩甩头,就算打理过了。   望着男人稍有些乱糟糟的后脑勺,想起刚才他较真的幼稚模样,夏知蔷笑笑,撇开人群小跑着跟上去:   “冯医生,你晚上——”   冯殊手机响了。凝神听了几秒,他表情收敛些许,然后越便越严肃:“我还没回家……知道了,十五分钟到。”   打完电话,他看向她:“你刚刚是在叫我?”   猜是医院有急事,夏知蔷摆摆手说没什么,让人赶紧去忙。   要走的路线南辕北辙,两人在商场门口分开。相比刚刚那股子冲动且莫名其妙的情绪,夏知蔷内心已淡定不少,很轻松,很平和,又有点空落落的。   她说再见,还客套了一句“下次换我请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冯殊似乎当真了。   夏知蔷已大概熟悉了这人顺杆子穷根问底的套路,便给了个万金油答案,说回去再约时间。   当时的冯殊想,“再约时间”也许只是遥遥无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谁知,不过一个星期后,他就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微信:   【冯医生,你现在在医院吗?我有点急事,想当面跟你说。】   话听到这里,秧秧不禁感叹道:“看不出来,小夏姐你居然这么主动,连求婚都……不过,你怎么知道冯医生会答应呢?如果他拒绝了,岂不是很尴尬。”   “他不会拒绝的。”夏知蔷说完,抿唇不语。   那天,饭快吃完时,陈渤拉着冯殊去抽烟。夏知蔷独自坐了会了,索性也跑了趟洗手间。   餐厅隔音做得一般,她从里面出来,在洗手池意外地听见两人在隔壁的谈话。   陈渤说:“你是男德班班委还是正义使者?一直坏老子事。老实交代,是不是看上小夏妹妹了?只要点个头,我就当帮人抬轿,保证给你一举拿下。”   对面那人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停顿了几秒,才说:“她确实很好,很好很好。”   “哟,动凡心了?这几年你少说也接触了三四个姑娘吧,有哪个撑过一个月?学校里医院里可都在传了,说你对我痴心一片求而不得……老子名声都毁了。”   冯殊低笑:“就算找男人,我也看不上你。”   陈渤骂了句操。   他又说:“到了这个年纪,我遇到个不错的姑娘,想结婚,想成家,很难理解吗?”   “能理解啊。”陈渤说,“可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谈恋爱,不划算。下个月就要出去了,你在德国起码得待半年,不说擦出火花、维系感情,等回来了,人家还认不认识你都不一定。”   “嗯。”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小夏乐意玩异国恋,问题也多。她要是个老实的,那就是丧偶式恋爱,又辛苦又寂寞;如果不老实,时间一长,不是你绿她就是她绿你,‘两人异地,四人幸福’,懂?”   “嗯。”   “最最关键的一点……”陈渤嘿嘿一笑,“小夏妹妹明显对我更有好感,你排不上号。”   冯殊只说:“你不适合她。”   “你就合适?”陈渤立即反驳,“别人我不知道,你心里惦记着谁我可清楚得很。人家已经不在了,你还要守贞,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似的,半点荤腥不沾。小夏是很好很好,她是‘最好最好’,有她在你心里,谁都得往第二捎捎。”   “你想上岸了,要退而求其次了,人家小夏愿意吗?对她公平吗?”   没人答话。   陈渤原本只是想回呛人解解气,等话说到这份上,又有些不落忍:“当然,你要能做到一辈子咬死不松口不被人发现,那也行,我没话说。”   他们后面应该又聊了些什么,声音却压低了许多。碍于周围人来人往,夏知蔷便没有继续听下去。   直到几天后,夏知蔷面临着比之前还要糟糕的境遇,急需给忧心忡忡的长辈们一个板上钉钉的交代。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冯殊。   ——她不介意当那个退而求的“其次”,也不需要对方给自己绝对的公平,因为,那时候的夏知蔷自己也给不出。   和秧秧聊完往事,夏知蔷让人先去沙发床上休息。   换班作业,效率会更高。   等太阳彻底升起,除了可颂得等到下午再烘烤,以保证口感,其余事物全部完成。秧秧最后一次清点数目、并准备餐盘,夏知蔷则专心地给冯殊煲猪手汤。   将珐琅锅端上炉灶,大火煮开转小火,夏知蔷调了个闹钟,跟秧秧说“做完了就回家休息去,下午记得来送货”,便趴在不锈钢操作台上补眠。   睡着没多久,夏知蔷搁在一旁沙发上充电的手机震了好几下,是冯殊打来电话。秧秧忙活着没察觉,她更没听见。   连打三次无人接听,冯殊的微信紧跟着发了过来:   【今天只有半天班,你不用送饭来医院。】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试着又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没人接,便说:【还在忙?马上下班,我来找你,一起出去吃。】   许是事情都做完了,心情松快,夏知蔷这一觉睡得比半夜那次小憩还要踏实,直到手臂麻木得快没知觉,才堪堪醒来。   闹钟还没响。   迷迷瞪瞪睁开眼,又闭上,再动动手臂换了个动作,她感觉到身上好像披了个什么东西,暖暖的,大大的,将她整个人都罩在了里头。   貌似是,一件外套?秧秧披的吗?出社会早的女孩子,果然贴心。   夏知蔷舍不得醒,缓缓将脸转了个角度,侧趴在胳膊上。随着动作,她闻到了一股不怎么熟悉的香水味。   这气味给人的第一感觉并不好,酸涩发苦,很像中药渣,或是烘烤过度的咖啡豆;过了有一会儿,低调隐晦的浅浅玫瑰味才从苦涩中冒了头,绰约而至。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秧秧常用的,更不是冯殊的——他从来不用香水。   她终于辨别出来了。   是阿蒂仙的,小偷玫瑰。   夏知蔷只在一个人那里闻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偷玫瑰的来啦! 第16章   猛然一惊,夏知蔷腾地坐直身体,睁眼,便看见了端坐在对面小沙发上的男人。   季临渊只着一件黑色衬衫,外套不知所踪。那衬衫被身体轮廓撑得没剩什么余地,上面,领带领针袖箍袖扣,一应俱全。   他一向偏爱带有束缚意味的装饰品,戴领带嫌不够,还要用领针将脖子与领带间最后一丝缝隙也消除,力求达到少一分不够、多一分窒息的微妙程度。   是的,窒息。对于夏知蔷来说,季临渊就是窒息一词的在她生命中的全部投射。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警觉地问,又偷偷拿出手机,心想,这人如果再轻举妄动,就直接报警。   “休息。”对方答。   “真想休息,你该去找悦然姐,而不是来我这里。”   季临渊玩味地扬了扬眉:“吃醋了?”   “你想太多。”说罢,夏知蔷别开脸深呼吸几下,有些无语。   对方的表情显示,他根本不信。   夏知蔷还欲多说,季临渊上半身向后一靠,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别我一来,就什么都不会做了。”   他又补充:“今天没精神折腾,你大可以放心。”   不想与其多辩论这些无意义的话题,也不想让季临渊又说自己反应过度,夏知蔷敛住神色,不慌不忙将身上的男士外套脱下来,随手搭在了椅背上。   脚步僵硬地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她出来后倒上杯凉白开,小口小口抿着,直到喝完都没说一句话。   夏知蔷正在竭尽全力地,把对方当作透明人。   四月底的天气说热不热,夏知蔷熬了一宿,身上还穿着昨天的姜黄色真丝衬衫,那料子轻盈薄透,已经有点发皱了。迎着光,季临渊隐约能看见她的浅色紧身打底,和一左一右两块,隆起的肩胛骨。   夏知蔷依然很瘦,可相比某几年,已经胖了不少。   想来,是婚后生活过得不错的缘故。   “不给客人也倒杯水吗?”季临渊突然说话。   夏知蔷放下杯子,缓缓转身,头一次产生了硬碰硬的冲动。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线显得从容:“我还以为,被主人邀请来的,才能叫客人。”   “知芝”工作室所处的高档商住两用楼,安保十分可靠。外人想进来,除非有门禁卡,就只能通过可视门禁呼叫楼内人开门。   夏知蔷猜,给季临渊开门的八成是秧秧,她见过他,也知道他是自己的“哥哥”。   总之,不管是上次把人堵在家门口,还是这回,季临渊都是不请自来,凭什么要夏知蔷以礼相待?   听她这么说,季临渊脸上闪过一丝意外。   ——就在不远的上一次,夏知蔷还是个只知道红着眼睛求人放过自己的怂包。   撑腰的人回来了,就是不一样,他想。   那天,季临渊在应酬时多喝了点。胡乱嘱咐了司机几句,他让人把自己送到了一个陌生小区。   车停稳后,季临渊才意识到:这里,是夏知蔷和那个男人的婚房。   他白天才拿到地址。   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那一户家门口,也忘了自己摁了多少次门铃,季临渊只记得,里面无人应答。   他靠在漆黑无光的楼道里抽着烟,一根接一根。打火机的微光明明暗暗了不止多少回后,夏知蔷终于出现。   在暗处蛰伏片刻,季临渊没费多少力气就跟了进去,摔上了门。   收拾得极整洁的门厅里,只放着若干植物盆栽,和一个五斗柜,上面还搁着个小相框。   照片是雪天拍的,一男一女前后靠站着,侧脸贴住侧脸,姿态亲昵。女人被抓拍到的表情略显愣怔,眼睛圆睁,唇还微张着;她身后的男人笑得克制、内敛,看似温吞,圈住女人肩膀的动作却坚定有力,占有意味明显。   是夏知蔷和她那位新婚丈夫。   季临渊终于相信,她真的是随随便便找了个男人,就把自己嫁了出去。   几天前,他无意中得知夏知蔷闪婚的消息。   妹妹结婚,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瞒住季临渊这个当哥哥的,瞒了整整半年,其中包括他的母亲。   真是可笑至极。   季临渊从来不喜欢夏知蔷,他憎恶她,以至一见到就会生气。他来这里更不是因为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太过匪夷所思。   他一向对婚姻这种非人道的落后制度,不抱有任何积极想法,若不是为了父亲的公司,绝不会迈入围城半步。正因如此,季临渊才会在时机成熟时便踹开枷锁,迫不及待地拥抱自由。   自己避之不及的东西,为什么会有人不顾劝阻地、一头往里扎?   嫌质问不够分量,季临渊抓着夏知蔷的肩头,用上了最肮脏的字眼来羞辱对方。   他说她饥渴。   夏知蔷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咬住下唇,她来不及多委屈什么,只道:“你说是就是吧!季临渊,我真的不会再去烦你了,你也放我一马行不行?行不行?”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这个权利吗?”季临渊怒不可遏。   夏知蔷不回答他,执着地把人往门外推。   兴许被人拉扯得烦了,季临渊身上燥热难当。他让夏知蔷别再乱动,对方根本不听,闷着头一个劲儿地推搡,没轻没重的指甲在男人胸前按出深深浅浅的,弯月一样的坑。   季临渊不觉得痛,反倒有些痒,心底涌起无底洞一般的,漆黑的渴望。   他彻底昏了头。   低头在人耳侧吹气,季临渊让夏知蔷赶紧离婚,还说,他们俩一定会相处得比以前还要好。   夏知蔷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不觉得以前有哪里好,也绝对不会离婚。”她咬牙切齿地说出的这几个字,把一切过往全部否定,对未来的安排更是决心昭然。   ——这未来里,只有她和那个医生丈夫,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前所未有的盛怒迅速在胸腔中集结,季临渊箍住夏知蔷脆弱下颌骨将人固定在身前,不论对方怎么挣扎,不论她是不是要被掐断气了,都没放开。   他想亲吻她,用上不得台面的、强迫的方式。   或者做更过分的事。   夏知蔷吓懵了:他们之间何曾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刻?   起码,在她清醒的时候没有。   夏知蔷用尽全力撇开自己的脸,对方的吻顺势落在了她唇角和颊边,甚至脖子上,烫烫的,很陌生,让人本能地想抗拒。   季临渊还扯坏了她的衣领,纽扣掉了几颗地上,哒哒声响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有那么一瞬间,夏知蔷是绝望的。可她想到马上要回家的某个人,又觉得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认命。   拼尽全力地抵开因醉酒而脚步虚浮的季临渊,为自己争取了一点距离,夏知蔷一口咬住他又要伸过来的手,下了前半辈子都没有过的狠心,生生咬出了血来。   她在对方吃痛松开的瞬间夺门而逃。   屋里只剩一个人。   脱下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衬衫,季临渊带着小臂上渗血的牙印来到沙发坐下,没再追出去。   一切都太荒谬了,他需要独处来让自己冷静。   在别人的家里枯坐了两个小时,或者更久,天边开始隐约有亮光出现的时候,季临渊听见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他从猫眼里看出去,居然是离家许久的男主人回来了。   更有意思的是,这位斯斯文文的外科医生,好像打不开自己家的门。   闲适地点上一支烟,季临渊吞吐几许,再一次踱到门边。他原本想穿上衬衫,默了一会儿,又没这么做,反而直接拉开了门。   不等对方开口,季临渊挑衅地问来人要找谁,他还说,知知不在。   他叫她知知,咬字刻意非常。   两人当场打了一架。   确切说来,是季临渊在完全没准备的情况下,被冯殊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拳。   眉骨爆裂带来的痛感让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外科医生瞬间能爆发出的上肢力量,和极度愤怒下应运而生的、野蛮原始的雄性本能。   什么修养,什么斯文,在领地被侵犯时都是不值一文的废话。   季临渊便也凭借本能还击。   比他更加清醒的冯殊堪堪躲开,同时再度扬起了手,眼神阴鸷果决,看样子,是准备乘胜追击。   这一拳,被男人残存的理智生生拦住。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占了上风的冯殊很君子地率先停下动作,用手肘将季临渊死死抵在门上,咬牙问道。   他余怒未消的太阳穴青筋抽动,那是没被修养困住的最后一丝动物性。   “夏知蔷请我来的。我是她的……”眉骨上的伤口在渗着血,季临渊脸上却没有被人压制住的狼狈,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哥哥。”   想起并不久远的这段往事,季临渊难得好脾气,起身走到放着凉水壶的小桌子旁,自己找出杯子倒上了水。   “你还是不习惯喝矿泉水。”他抿了口。   夏知蔷总觉得矿泉水里有股怪味儿,从小只喝凉白开,再不济,也要把矿泉水煮沸了再喝。   这种很私人的小习惯,季临渊是怎么发现,又为什么会留意,她不知道,也没兴趣深想。   默默放下手里的杯子,夏知蔷转而去看炉子上的珐琅锅。她掀开锅盖,莫名就脱了手,锅盖在地上滚了两圈,桄榔榔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   季临渊轻轻笑了两声,嘲弄她无用的伪装。   他头发理得很短,眉毛尾部标志性地上扬着,跋扈自恣。男人眉骨上的伤口已经好完全,留下了一道疤。   强自镇定,夏知蔷兜了点汤尝味道,不由自主开始思索:冯殊会喜欢咸一点的,还是淡一点的口味呢?他那么忙,水肯定也喝得少,还是淡一点吧。   想着想着,她一颗心沉静了下来。   将汤盛到和昨天同款的保温饭盒最下层,在上一层码好米饭,撒了芝麻,夏知蔷转身去看锅里蒸的生蚝熟了没。   季临渊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明明只喝了一小口水,玻璃杯却一直捏在手里,与杯壁接触的指尖因为过于用力,隐隐发白。   夏知蔷脑子里合计着菜色,一下怕冯殊不够吃,一下又担心菜色少了,忙忙碌碌的,渐渐忘了第二人的存在。   等再回头,她惊讶地发现,身后已空无一人。   随着季临渊一起消失的,还有夏知蔷放在桌子上的,盛好汤和米饭的绿色饭盒。   嗡嗡嗡的响声从沙发的方向传来,夏知蔷急忙点开最新一条信息。   季临渊说:【谢谢款待。下回不要放黄豆,不喜欢。】   夏知蔷气得浑身发抖。她又去看之前的未读消息,才发现冯殊给自己打了三四个电话,还发了好几条微信。   最新一条是:【我在路上了,二十分钟到。】   而这条消息的发送时间,恰好是二十分钟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连载期全靠评论区续命,和大家交流是除去写作本身之外最大的乐趣来源,感激各位让我快乐~   从今天开始每章都有小红包,暂定十个,沙发君则附赠强行合影留念(不准拒绝!)。   基友新文《成为霸总的邻居以后》开坑啦,轻松向豪门小甜文~可以去康康鸭! 第17章   周六这天, 处理完工作的冯殊见时间还早, 准备先剪个头发,再去找夏知蔷。   钟灵秀寻过来, 说是有疑问要请教。   昨天的胸腔镜手术开始之前,她被冯殊招到跟前:“等下认真看, 有不懂的, 结束以后来问我。”   一心想让主任亲自带教的钟灵秀嘴上说好, 其实没太当回事。   直到她发现实际主刀人是冯殊, 而挂着主刀之名的教授除了在关键节点指导了几句,其余时刻将场面全权交出, 登时傻了眼。   要知道,腔镜微创手术没有直触手感,对比传统手术, 同样的操作需要多出几倍几十倍的练习才能熟练, 而心外科手术更甚。   若没有一定积累,以及过人天赋, 年轻医生很难独立拿下。   冯殊做到了。   只是,当钟灵秀在手术结束后去病区找人时,冯殊已经离开医院, 好似全然不记得要给她答疑解惑的事。   “昨天走得太急,忘了, ”冯殊抬腕看了看表,“你现在问吧。”   换下白大褂,他穿的黑色风衣是出门前特意翻出来的。   上次穿它还是去年十月, 那天阳光很好,冯殊心情更好,好到时隔多年难得进了次电影院,然后靠在某姑娘的肩上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明媚的心情随回忆蔓延至今,冯殊不自觉地耐心了很多,解答问题时事无巨细,语速快,干货多,全无保留。   又过了会儿,见钟灵秀再问不出什么,冯殊挂着笑意准备离开。   钟灵秀叫住他:“冯师兄!”   “?”   “谢谢你的指导,我……我想请你吃顿饭。”她满怀期待地问,“不知道师兄方不方便?”   “不方便。”冯殊说完,想到陈渤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又少见地解释了句,“有急事。”   钟灵秀哦了声,端出一脸单纯:“也对,今天是周末,师兄赶着要去陪女朋友吧?”   问是这么问,她其实无意中听人提起过,冯殊是个没有私人生活的工作狂,不可能有什么女朋友。   果然,冯殊答道:“不是女朋友。”   钟灵秀正窃喜着,却听他一板一眼地纠正:“是太太。”   理完发,见夏知蔷还没回消息,冯殊直接叫了个车往工作室去。路上,他无聊之下点开工作室的公众号,随意浏览。   “知芝”的logo是枚被咬掉一小口的甜甜圈,而logo的下部,摆着蔡仁伟那首被广为流传的可爱小诗。   ——生活有时会出现一个大洞,我们可以只看甜的部分。   轻勾嘴角,冯殊推门,迎着灿烂暖阳下了车。   路过一家中式快餐连锁,他走出几米远,想了想,又折回去买了份虾仁煎包,拿两层牛皮纸袋仔细装好。   冯殊在大厅被保安客气地拦了下来。   对方说,想进电梯,必须联系楼上的住户。他正准备打电话给夏知蔷,有人推开电梯间的玻璃门出了来。   都是惯于深藏不露的角色,看见对方,两人除了同时顿住动作,没放出太多意外或敌意在面上,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   季临渊先松了松绷紧的唇角。将门拉开些,他侧身让出条路,表面客气:   “需不需要我带你上去?”   “我会自己联系她。”   季临渊挑眉:“你没有这个吗?”他扬了扬手里的门禁卡,“有了它会方便很多。知知应该也给你一个的,可能是没多的了。”   面对这不怀好意的挑衅,冯殊没流露出半分被激怒的神情。   “季先生的记性似乎不太好。我上回说得很清楚,你要是再来不该来的地方……”他拳头攒得很紧,面上一派风光霁月,不听内容,会以为他是在跟人谈论天气如何,“见一次,我打一次。”   季临渊额角抽了抽,眉骨上留下的疤痕跟着动了几下:“上次是个例外。真想再练练,我随时奉陪。”   “不必。”   “怕了?还是说,冯医生舍不得弄伤自己这双金贵的手?”   冯殊笑笑:“不是怕,只是你不配让我搭上这双手。”   他站得笔挺,眉眼间书生气很足,话里暗流汹涌:“就算怕,我也是怕夏知蔷为难。这里是她工作的地方,真闹出点什么,她会难做,我也舍不得看她这样。有些事你可以毫不顾忌、随心而为,我不可以。”   “冯医生口才很好。”季临渊分毫不让,“你口口声声为她着想,可是,放任妻子通宵工作、劳累整夜的男人,话说得再好听又有什么用?”   冯殊淡淡瞥了他一眼:“以季先生的为人,想来已经把我的家底查得透透的了。就算我太太不工作,我也养得起她。这点你应该了解。”   对方不答,算是默认了。   他继续:“可惜,你貌似不太了解这个妹妹。比起廉价的心疼和武断的干涉,她最需要的是支持和理解。这是我们夫妻之间达成的共识,外人不明白不理解,也正常。”   话让人说尽,没有立场更没有道理的季临渊一时词穷,只是面上依旧瞧不出半点端倪、   他不慌不忙走到门外。   冯殊这才看见,季临渊手中还提着个极眼熟的绿色饭盒。   心脏猛地一缩,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就听对方说:   “知知的手艺还是一如既往好。以前总能吃到,还不觉得,隔了段时间再尝,居然品出些新意来。冯医生很有口福。”   他与他擦肩而过:“既然取到了东西,我也不多留了,再——”   骤不及防地,冯殊猛然侧身,一把揪住了季临渊的领子,将人生生截在了半路上。   季临渊反应过来,挣了两下,发现对方的怒意大到不可思议,眼底残存的斯文已尽数被盛怒替换,手背青筋亦是根根可见,他完全甩不脱。   势均力敌的两人僵持在大厅里。   偶有人经过,要么绕开,要么站得远远地围观几秒,也有上了年纪的喊来保安,让问问情况,别闹出事来。   季临渊暗自与人较劲,咬着牙问:“怎么又舍得搭上自己的手了?”   “就算废了这双手,我今天也要先废了你。”   冯殊拳已扬起,季临渊同一时间蓄势待发,剑拔弩张之际,那保安小跑着过了来。   他强笑着劝两人冷静,又看向冯殊:“您刚才说,是来找17楼的夏小姐的对吧?要不,我把她请下来了解了解情况,您二位也好当面把误会——”   “好。”   “不用!”   答案南辕北辙两人到底还是齐齐放了手,又各退一步。   冯殊放了季临渊走。   等坐回车内,季临渊没心情整理被人拽得乱七八糟的领带,也没让司机立即发动。   身侧的保温饭盒并未盛满,还有一层空着,他实在没有耐心继续旁观夏知蔷将它装上食物,或是看她花时间摆盘。   按惯例,夏知蔷兴许还会放上些罗勒叶做装饰,力图做到让人一见就食指大动,心情舒爽。   哪怕自身无察觉,夏知蔷骨子里可太知道该怎么对一个人好了。只要她想,这种精准的、循序渐进的讨好便可以让对方在短时间内形成习惯,并产生出一种,全世界只有自己被如此对待的错觉。   季临渊并不认为,夏知蔷这类行为的出发点中包含有多少纯粹的爱意。不然,她为什么能轻轻松松地,转眼就换了一个人实施?   他,不信。   *   季临渊离开了好几分钟,夏知蔷才发现,这人居然还顺走了工作室的备用门禁卡。   给物业打电话申请完挂失锁定,她望着只剩点汤汤水水的珐琅锅,气得胃痛。   她早将锅里最好的肉全挑了出来,放进了那个食盒里,码得满满当当的,生怕冯殊不够吃。相对的,夏知蔷只给自己留下一小碗汤,和两个长看起来不太饱满的生蚝。   这些食物,连带着里面的点点心意,全都便宜了季临渊。   夏知蔷给冯殊回电话,解释道:“刚才一直在忙,没顾上看手机。”   冯殊说知道了,又问:“没留个人搭把手吗?”   “秧秧老早就回去了,下午再来。”   “就你一个人么。”   “嗯,”夏知蔷左思右想,还是没勇气说实话,便做贼心虚地加了句,“我,我一个人忙到现在呢。”   那边安静几秒,只答了一个“哦”字。   感觉出他的意兴阑珊,夏知蔷深觉自己一直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着实有些过分,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等下去哪儿吃啊?要不你先上来一趟,我换个衣服就能走,不用等很久的。正好还有多的马卡龙,你可以带去医院分给同事,不够的话我再可以做点布丁,你都拿去——”   “不用,突然有点事,过不来了。”冯殊说罢,深深吸了口烟。烟气入喉,又吐出,眼前只剩雾蒙蒙一片灰色遮住太阳,缭缭绕绕的,没有形状。   他忽然有点可惜,可惜这个注定被浪费的大好晴天。   听冯殊说自己还没到,夏知蔷心里一松,等察觉到听筒里一阵一阵的呼气声,她不由规劝:“你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没温度地低笑了下,冯殊客气道:“谢谢关心。”似乎是为了回报对方的体贴,他随口问了句:   “吃早餐了吗?”   这问话太窝心,夏知蔷眼眶蓦地一热,鼻子也跟着开始发酸。她强行用平静的语气说吃过了,只是吃得太早、饿的快而已。   “那就好。”   抬眼看向公寓楼的玻璃外墙,静默了一会儿,冯殊将装了煎包的牛皮纸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转身离开。   楼上,夏知蔷绞着手指呆坐在原处,表情无措。   她刚刚又习惯性地骗人了。   一屋子面包蛋糕牛奶鸡蛋,从昨晚到今晨全在围着美食打转……她并没能分出精神安排自己的早饭。   她真的好饿,好想吃一点热乎乎的、带着咸香气息的食物,可剩下的那点汤已完全冷透,室温下的生蚝也开始冒腥气,不能入口了。   捂住隐隐作痛的胃,夏知蔷弓起身子,垂下头。   她怪自己脑子太笨,永远做不到同时满足自身和别人的需求,但同时搞砸两样,似乎很在行。   去酒庄送完货,昏头脑涨的夏知蔷到家已经□□点了。   室内空无一人,随便填饱肚子又洗了澡,她靠坐在床沿,边想事情边楞楞地撕着唇上的死皮,直到唇瓣被扯出个好深的口子,才痛得回过神。   从下午到现在,不知第几次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嘟嘟的忙音传来,夏知蔷还是打不通冯殊的电话。   如果生活也像做甜品一样简单就好了,夏知蔷想,她能感觉到冯殊的不满,但她永远弄不懂他为什么不满,这不是靠努力就能习得的技能。   她太笨了。   随着时间流逝,夏知蔷不由自主地开始设想——冯殊和季临渊难道真的撞上了?他只是不打算告诉自己而已。   要真是这样,冯殊很有可能会选择直接离婚,确实用不着跟夏知蔷多废话。   他也许,不会再回家了。   一念至此,夏知蔷慌慌张张地在衣帽间里一通检查。发现这个人的衣物大都还在,她松了口气,旋即又怨自己大惊小怪,遇事就自乱阵脚、没有章法。   到底是坐不住,她拿了车钥匙奔下楼。   夏知蔷先去了趟仁和医院。   她上次来仁和心外,还是“求婚”那天,冯殊穿着白大褂等在走廊尽头,在洁净到发白的阳光中似笑非笑看向她。   这边的医生办公室和病房用一扇门隔开了,夏知蔷没办法直接进去找人,只能去护士站问。   冯殊曾不止一次被女病患或是女家属追着要号码要微信,因此,那小护士狐疑地瞥了夏知蔷几眼,问她跟冯殊是什么关系,找人家做什么。   夏知蔷答:“我是他……他太太。”   没忍住,小护士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笑的时候还跟旁人对了个眼神。轻咳几下,她正色道:“冯医生还没结婚呢。小姐姐,要不你再想想别的借口?”   “我真的是他老婆!”   见几人像围观钟情幻想症的患者一样看着自己,夏知蔷恨不得当场回家把结婚证拿来,甩她们脸上。   一个稍年长些的护士过了来。   简单了解了下情况,她瞪了几个嘻嘻哈哈的小姑娘几眼,对夏知蔷说:“小冯今天不当班,就上午来了下,这会儿已经不在医院了。你要不嫌麻烦,可以试试挂他的号。”   夏知蔷挫败地离开医院。   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兜了几圈,她惊觉,自己对冯殊是那么的不了解。除了工作和回家,她根本不清楚这人此外的时间会消磨在哪里,又有什么消遣或是爱好。   夏知蔷,是个不称职的妻子。   哪怕她拼命地营造出了一种在很努力地讨好着对方的假象,都掩盖不了这个可怕的事实。   将车停在路边,她趴方向盘上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猛地坐直身体,在微信里翻出久无联系的陈渤。连发了三条微信问对方知不知道冯殊在哪里,夏知蔷等了等,没收到消息,决定先回家。   刚进电梯,陈渤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宝贝老公没丢,我给扔门口了,记得‘查收’,”他还是副不着调的样子,“皇马输了球,这老小子心里不爽,多喝了几口。拢共一杯半而已,误不了事,你别怨他。”   夏知蔷说感谢。   “小夏妹妹还是这么温柔。”陈渤嘿嘿笑,“本来想把人带我那儿去凑合一宿,免得你难办,冯殊死活要回来。等到了吧,他又说门锁换了、自己没钥匙打不开,我只好扔门口了。你要搬不动,就把他搁那儿,睡一晚上楼道死不了。”   他还想继续比比,电梯门打开,夏知蔷看到那个靠着大门站的高瘦男人,心一抽,直接把电话掐了。   冯殊垂着头靠在门上,肩膀无力地塌下,衬衫纽扣也松开了两粒,上上下下的布料皱巴巴的。   哪怕只看个大概,夏知蔷都能瞧出浑身上下掩不住的颓然与落寞。   他平时哪是这个样子。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心爱的球队输了吗?   走上前,夏知蔷本想埋怨一句“为什么不接电话”或是“还知道回家啊”,话说出口却成了一句委屈巴巴的: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她撇撇嘴,想着先把人弄进家门要紧,又硬生生把快涌出来眼泪憋了回去。   冯殊挡住了门锁,夏知蔷想叫人让开点好打门,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谁知,对方赌气一般地将手甩开。   他胸口起伏,重重地呼吸着,还一顿一顿地叫她的名字:“夏、知、蔷。”   “嗯?”   “你为什么,总是不给我钥匙?”   夏知蔷没明白这话。   定定地看向妻子,冯殊原本皑皑如雪的眼白被酒精熏得通红,语气像控诉,也像委屈。他说:“没有钥匙,我该怎么进门?”   作者有话要说:  知知:老公不回家,委屈巴巴   小冯:我没有钥匙,委屈巴巴+max   季霸天:委……委实有趣! 第18章   长期过量饮酒会引发手抖, 加之医院有规定酒后不得上岗, 怕误事的冯殊极少主动碰酒精。   在夏知蔷的记忆里,他上次喝醉, 还是在两人办婚宴时。   今天的冯殊,喝得比那天还要多一些。   他嘴里一直念叨着钥匙钥匙, 全不复平时惜字如金的高冷模样。不好在门外逗留, 夏知蔷只得勉力将冯殊推开点, 艰难地打开了门。   门一开, 冯殊跌跌撞撞就往里走,明明连保持平衡都很困难, 居然还知道要先脱鞋。   夏知蔷怕人摔了,追上去一把扶住,他第二次甩开她的手, 嘟嘟囔囔:“不喝, 不能喝了,我要回家, 回家。”   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冯殊身后,一路进了主卧,直到他差点要被地毯绊住, 夏知蔷才寻到机会上前,扶着人在床沿坐下。   肢体无力的冯殊向后靠坐, 头往一侧歪着,眼神迷蒙,双颊泛红, 嘴唇比颊上更红。这显然是酒精作祟,夏知蔷却冒出种罪恶感,好似是她把人给欺负成这样了。   捏住他的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还一连说了三次。   冯殊嘴唇翕动,仍是:“……我没有钥匙。”   结合陈渤那一番话,夏知猜,冯殊还在为着回国那天打不开家门的事耿耿于怀。   从他外衣口袋里找出门钥匙,又将自己那把也搁在冯殊手上,夏知蔷说:“喏,你有两把了哦。”   哄孩子一样。   以为差不多了,她拿着热毛巾想帮人擦擦脸,冯殊并不配合,脸一撇,依旧念叨着“我没有钥匙”。   无奈,夏知蔷找出甲壳虫的车钥匙来:“这个也给你。”冯殊这回只攥紧双手,死活不接,她气得发笑,“你就这么嫌弃它啊?”   “难看。”   “哪里难看了?”   “颜色。”   “这颜色不挺好看的么。”   “像乌龟。”   思路还挺清晰。   夏知蔷好声好气地劝:“暂时没别的钥匙了,要不,今天先睡,明天我再给你找找?”   冯殊不说话,显然并不满意。   绞尽脑汁想了会儿,夏知蔷拍手:“有了。”   她将工作室的门禁卡从包里翻出来,交给冯殊。   接过看了一眼,冯殊抿抿唇,将它塞到枕头下面,随后侧倒在床上,脸压住枕头,压得实实的,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在床前站了会儿,夏知蔷脱了鞋,轻手轻脚爬上去,手枕住头躺在了人身边。   她这才发现,冯殊貌似理过头发了,刘海短了寸许,鬓角平整,有点自然卷的柔软发尾乖乖趴在额上,意外地,显出几分可爱。   没忍住,夏知蔷用手指戳了戳冯殊的脸。   她不舍离开的手指从男人的脸颊滑到额头,再到眉弓,眼窝,鼻梁,最后落在了软软的,红红的嘴唇上,按了按,再轻轻一搓。   夏知蔷想到了海德堡的那个雪夜。   异国的冬天太冷了,披着厚毯子的她接过冯殊递来的热可可,坐在壁炉前,小口小口喝着。   他也在一旁坐下,问烫不烫,烫的话先晾凉再喝,夏知蔷说不用,张嘴伸出舌头,难得露出几分小女生该有的活泼调皮:   “我又不是猫。”   冯殊被逗笑了。   屋里的光线很暖,他浅浅的笑也是,气氛松快温馨。等体温逐渐恢复,夏知蔷一时又觉得有些热过头。   她抿了一口可可:“你放了很多糖?”   “太甜了?”   “有点。”   “不应该啊,我试试。”冯殊说着凑近,打算就着夏知蔷的杯子尝一口。   夏知蔷早一步把杯子移开了点,看反应,似乎是还没适应到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当时的两人,才刚刚走到牵手这一步。   立即坐直,意识到自己唐突了的冯殊弯弯嘴角,弧度生硬,又很快放平,起身准备离开。   毫无预料地,夏知蔷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突然倾身靠近。随后,有什么温热柔软的、沾染着可可香气的东西贴了上去。   屋子里的温度持续升高。   环境昏黄幽暗,夏知蔷后仰着,眼睛却很亮,眨一眨,睫毛翻动,星河涌现。她声音细细的:“我就说嘛,糖真的放多了。”   “有吗?刚才没太尝出来……”冯殊伸手,坚定地扣住她后脑勺,往身前一拉“得再试试。”   早上连并排走在雪地里都不太自在的两人,分分合合三四次后,距离急速缩短。热得发昏,夏知蔷开始胡言乱语,边用指腹搓对方的嘴,边问:   “怎么还是红的?都这么多遍了,还不掉色啊……”   冯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明目张胆地引/诱:   “不然,你再试试?”   那是夏知蔷寡而无味的前半生里,最冲动,也最主动的一天,头脑疯狂至极,行为不可理喻。   今天的她,也不枉多让。   给半睡半醒的冯殊擦净露在外面的皮肤,夏知蔷对意识接近涣散的男人说:“外套挺脏的,我给你脱掉吧。”   过了会儿,她又说:“……哪有穿衬衫睡觉的道理。”   随后是:“洗不了澡,身上也该擦一擦嘛,你是医生,得讲究些。”   以及:“别动,皮带扣卡住了。”   最后的最后,引火烧身的夏知蔷被人凭本能反制住,想逃都逃不掉。三魂七魄被撞散了,刚才还很会胡扯理由扒人衣服的她,变得只会重复一句话:   “我、我错了,我知错了……”   冯殊做了一整夜难以启齿的、糟糕的梦。   梦里那个人主动得不像她,原本稍显圆钝的五官变得浓丽冶艳,缠得他失控。   被闹钟吵醒,他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环顾四周——只有一人的房间里,被褥平整,空气洁净,似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坐起身,胡乱揉了把头发,冯殊想,人还是不能太压抑自己了,久而久之,对身心无益。   这时,夏知蔷推门进了来。   她穿一件长袖薄针织和及踝的长纱裙,头发披散着,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除了唇上的一点伤,没有哪里不对。   她问:“头痛不痛?”   “还好。”   “腰呢?”   “关腰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你昨天不是喝酒了嘛,要不今天就不去医院了吧。”   “喝点酒而已,不至于。”冯殊说完瞄了她一眼,“也就半天班。”   夏知蔷心底那点罪恶感减轻些许。   昨晚太疯狂了,她一想到冯殊今天还要上班,兴许还得做手术,就觉得自己是强行折/辱了优秀的人民医生,还不止一遍,她愧对那些排着号的病患。   “哦,那吃个早饭再走?想吃什么,我下楼去买,多买点。”   夏知蔷又想给人加油了。   听到她话里奇奇怪怪的字眼与含义,又看到人嘴唇上的小伤口,冯殊开始怀疑昨天那场梦到底是真是假。他极仔细地观察了妻子一会儿,见其神色镇定,脚步也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遂摇摇头:   “不麻烦了,家里有什么就做什么吧。”   “好像还有两包面……”   “那就吃面。”   等冒着热气的雪平锅被夏知蔷端上桌,冯殊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面。   居然是两袋辛拉面。   夏知蔷盖了两张半融化的芝士片在面条上,又撒了些欧芹碎和干酪条;除了海带芽,面汤里还卧着三个溏心荷包蛋。   “你一个,我两个。”她说。   冯殊习惯性地想把鸡蛋让给对方,夏知蔷拦住:“你辛……你上班辛苦,要多补充营养。”   在她看来,鸡蛋可是个好东西,和猪手一样……   以形补形。   原本对什么豪华版泡面不抱期待的冯殊,尝了一小口,眼睛一亮。   面条劲道,汤头微辣,欧芹辛香,海带芽滑嫩爽口……就连溏心蛋的生熟程度都被人控制得称心。戳一筷子,那蛋黄淌出来小半,却不至于全流光,掺在汤里喝上一口,从舌尖到喉头再到胃里同时满足,妥帖极了。   最绝的是看似格格不入的芝士,片状芝士融化后化作汤头,干酪则裹在了面条上,入口浓郁非常,味觉层次感很强。   一锅面很快吃完。   换好衣服,心情稍好了些的冯殊刚走到门口,就被叫住。   “等等!”   夏知蔷手里拿着条Thom Browne的斜纹领带。   领带是昨天路过商场时买的,她本打算送冯殊一副镜架,奈何他中意的牌子国内没专柜,日代又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手,只得先买点别的凑数。   也不算是凑数。   饱受爱情片、少女漫和言情小说荼毒的夏知蔷,心底根植着一种“帮丈夫打领带”的情结,婚后一直想找机会亲自体验下。   “这个,送你的,”夏知蔷的眼里闪耀着跃跃欲试的光,“我给你带上吧?”   面对她的主动示好与突发奇想,冯殊表情看起来不太乐意,却在人靠近时,稍微躬了躬身体,迁就她的身高。   “快点。”他冷着脸说。   两人身高差不小,夏知蔷还是微微将脚尖踮了点起来。她浅而温热的呼吸喷在冯殊脖子和下巴上,像羽毛轻蹭过,若即若离,欲语还休。   这感觉和梦里很像。   不同的是,梦里轻轻扫过人寸寸皮肤的,是夏知蔷柔软的、不安分的发丝。   冯殊颈椎僵着,下颌紧绷,除了喉结,浑身上下其余地方全被人为定住。觉察到他不自主的吞咽动作,夏知蔷停下:   “口渴?”   如果不在十分钟内出发去医院,必然会迟到。想到这儿,冯殊压制住渴望,说:“还好。”   将眼神硬生生从女人轻颤的睫毛上移开,他转而去看夏知蔷灵活翻飞的手指。   夏知蔷的手背上有四个浅而可爱的福坑,职业原因以至皮肤算不得细腻,光下看起来还略显干燥,只是,每处细节都洁净得发白。   这一点,和作为外科医生的冯殊很像。   不过……她好像很熟练?   观察到夏知蔷利落熟稔的手法,冯殊不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次次遇见都系着领带的男人。   他忽然直起上半身,不再迁就任何人。   随着这一下,夏知蔷原本有条不紊的动作瞬间乱了套。   她没帮人打过领带,昨天才在跟柜姐学来这种基础系法。头脑不聪明的她,手还算灵活,清晨偷偷练了几次,已然能做得有模有样了,无意间传达出一种熟练的错觉。   只是经不住打断而已。   将打结了的领带拆开,夏知蔷准备重新来过:“你别动——”   谁知,领带被人一把扯开,随之被甩开的,还有她原本搁在冯殊身前的手。   对方动作果决,略显急躁,其实收着力在。只是夏知蔷本来就腿软,又垫着脚,一下在人挥手间被推出了好几步远。   她踉跄几下,直到被斗柜拦住才勉强站稳。她在混乱中看见冯殊似乎有伸手要扶住自己的动作,可等她再看,又觉得对方只是漠然地站在原地。   夏知蔷满脸都是无措:“你、你怎么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问出这个问题的冯殊,自己都觉得好笑。   夏知蔷被问住了。   好像不久之前,孟可柔也问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犀利直白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刀,轻易就戳烂了那层纸糊的伪装。   她自然也问过自己,答案是,她真的不知道。   夏知蔷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季临渊,关于那几年曾做过的蠢事,关于另外一个女孩儿,关于自己作为一个在死神面前插队的偷生者的一切,都不能提,一个字都不行。   她太害怕了,害怕因此失去来之不易的,安稳的生活,以及一些深层次的、暂时还没想明白的东西。夏知蔷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既怕真正激怒了谁,又怕泄露了什么,鲜少有轻松下来的时刻。   如果可以,她会选择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将视线投向鲜少情绪外露的丈夫,夏知蔷憋闷难过得嘴唇都发抖。她能说的只有一句:   “不管你信不信,结婚以后,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发誓,要是撒谎了,我——”   “不必,”冯殊眼色好似罩了层黑雾,“我知道你不会。”他上前一步,逼近,“但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啊。”   夏知蔷急切问他:“那你要我怎么做?只要你提,我什么都能接受,真的。”   冯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看久了,那眼神越飘越远,似乎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人。慢慢地,男人脸上好不容易外露的那点情绪,在沉默中又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直到医院的电话打来,院内急会诊,需在15分钟内到位。   他当时已经走出门,又折返过来,将仍攒在手里、已捏得发皱的领带还给夏知蔷,说:“喜欢你的人不需要你刻意讨好,不喜欢你的人,再怎么讨好也没用。以后,别这样了。”   这天,择期手术没多少,急诊手术却一口气来了三四台,科里人手不够,能上的都上了。   冯殊跟着主任做了台相对复杂的。   站了快七个小时,下手术后又在监护室盯了大半个钟头,冯殊这才敢去冲澡。   等收拾好自己,他拖着水肿发麻的腿,穿过手术部那一扇又一扇通往生与死的大门,来到了楼梯间拐角处。   此处是整个手术部为数不多的能见到阳光的地方。傍晚时分,残存的橙黄色夕阳投射进来,倾撒在身上,没带来一星半点的热气。   心外科的手术基本都是根治型,也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成就感很高。前几年刚进医院时,每做完一场手术,冯殊兴奋的神经中枢都得花上几个小时来平复,或者顺延到下一场,斗志昂扬,不知疲倦。   今天很不同。   带着连热水都冲不走的疲惫与虚脱感,冯殊静立一隅,安静放空。   自己不该喝酒的,他想,如若昨天半夜也来了差不多数量的急诊手术,他会完全派不上用场,害人害己。   冯殊心里后悔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反反复复将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去,他还是没下决定拨出那个电话。   待了三五分钟,冯殊正准备回岗。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来电人显示是夏知蔷,但那头的声音却不是她的。   对方急切地说:“喂?喂?请问您是冯医生吗?我是小夏姐的助手,有急事找!”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23点啦(因为我老喜欢在发文后逛评论区,那段时间一个字都码不进去,好浪费,得改)   后面慢慢继续哄小冯,今天先发15个红包哄哄你们。   关于更新频率,渣南是个手速渣,利用工作空闲码字,日更已是极限,望体谅。   另,欢迎理性讨论~么么 第19章   哪怕没剩多少订单要做, 夏知蔷仍在冯殊走后也离家去了工作室, 免得闲下来一门心思生没人在乎的闷气。   结果,她边揉面团边生闷气。   秧秧见夏知蔷一直不说话, 神色诡异,便接着前两天的话题问她:“小夏姐, 你的婚礼应该是孟姐帮忙操持的吧?现场肯定特漂亮。”   夏知蔷揉面的动作一顿:“我们没办婚礼, 就……攒了个婚宴而已。”   说是婚宴, 不过是开个大包厢, 请二十来个至亲好友吃了顿饭——时间太仓促了,冯殊头一天才从云南下乡回来, 转眼就要出国,夏知蔷则刚熬了几个通宵赶订单,因而一切从简。   他们甚至忘了要提前买好戒指。   广云地方不大, 两家亲戚互相之间多少都有交集, 商量后,便将请客地点设在了南江。   酒店是冯家订的, 档次足够缓解没办婚礼的怠慢。   婚宴傍晚开始,夏知蔷却在清晨惊醒,再无睡意。   酒店房间临湖, 她在阳台上吹了会儿晨风,百无聊赖之下, 拍了张日出风景发给冯殊:   【天气不错。】   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似的套近乎、减少同床共枕前的尴尬,她以为对方还没起床。   谁知,冯殊秒回:【下次拍照之前, 记得先擦擦镜头。】   对方毫无情趣,夏知蔷便随手回了个兴致缺缺的“哦”字。   他又说:【白天得先去趟医院,会尽快过来。】   结婚当天还惦记着工作……夏知蔷有点恼,可转念想到婚事是自己上赶着促成的,她便没了立场,只能把火往心里憋。   冯殊说着尽快,直到六点过了都没到场。倒是夏知蔷提前两小时便就位,老老实实在包厢里等客人来。   她穿头一天现买的裙子,一字肩、蓬蓬纱,簇新簇新,衬得脸白得发光。   妆面是孟可柔给帮忙化的,大红唇野生眉,眼影层层叠叠的,睫毛刷得卷翘;将发尾和刘海卷得蓬松有弹性,她最后还缀了几枚欧泊石饰品在夏知蔷发髻上。   “像那什么,昭和时代的美少女,收拾收拾可以出道了。”孟可柔很满意。   夏知蔷抬起串满了龙凤镯的小臂,晃了晃,一阵叮里咣啷响:“什么美少女,明明是地主家的傻姑娘。”   镯子都是夏妈妈置办的。她先是要女儿全挂在脖子上,夏知蔷觉得和衣服不搭,不愿意,争取为左右手各戴一串——她就像移动个展示架,帮妈妈显摆改嫁后的富足生活。   客人陆陆续续赶来,很快,包厢便坐满了。   听夏胜利问起冯殊怎么还没到,夏妈妈拢了拢旗袍外罩着的羊绒披肩,开腔:   “小冯是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领导多给他安排事情,那叫重用。咱们做长辈的要多理解多支持,催太紧,姿态可就下去了,多不体面。”   跟厨子原配离婚后,夏妈妈嫁了个年长十来岁的老师。如今,对方已经是广云某大专院校的副校长了。对于冯殊的家世工作,以校长夫人自居的夏妈妈了解过后,很是满意。   ——满意,所以宽容,顺便还能展示下她不同于某些“暴发户”的修养与宽和。   夏胜利被这么一呛,本想反驳句什么,等叶青掐了掐自己的手背,为着女儿,他又忍了回去。   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婿,夏胜利有七分满意,至于扣掉的三分,两分因为冯殊不跟双方家长知会一声就把夏知蔷“拐”了,一分则出在他的家庭上。   虽说得了上上一辈的偏爱,名下光市区的房子就有三四处,条件尚可,但冯殊父亲去世有几年了,母亲也许久没联系,约等于无父无母。这意味着,一旦小家庭发生什么事要帮衬,就比如生养孩子,别家有四个长辈轮番换手,他们家硬生生少了一半支持。   这话夏胜利跟夏知蔷提过,她年纪小阅历浅,反倒高兴得不行,说不用费心跟对方长辈打交道了,真好。   夏胜利拿孩子气的女儿没办法,只当自己多了个儿子,以后辛苦些就辛苦些。   毕竟,冯殊本人还是很不错的,踏实,上进,工作体面头脑好,待人接物有自己一套,他挑不出错来。   只是结婚的大日子都迟到……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不等夏家人催,冯家那边的亲戚先出来赔了不是,又打电话去问,说是马上就到。   当时,夏知蔷正僵硬地冲着亲朋们干笑。她心里又急又怨,不敢表露一分半点出来,生怕藏起来的那点仓惶被发现,从发丝到脚指甲都紧绷绷的。   “放轻松。证都领了,还怕人临到头跑路了啊?真跑了,大不了上街再抓一个过来呗,你有这个本事。”孟可柔打趣她。   夏知蔷闷声道:“我结婚,你好像不太看好。”   “我是不看好,但针对的不止是你,”孟可柔托腮,“结婚这事儿啊,到头来就是个‘悔’字。结了后悔,不结也后悔,选这个结婚后悔,选另一个还是后悔。总而言之,没多大意思。”   “我不会后悔的。”   夏知蔷说罢,看了眼在自己四岁那年就分道扬镳的父母,又重复了一遍,给自己洗脑,“我也绝对绝对不会离婚。”   这日子实在不适合深谈什么丧气话,孟可柔便拉着她说:   “你跟冯医生打招呼没?今天可千万再别戴什么眼镜。眼镜配上正装领带,在我这儿一律按渣男处理。”   夏知蔷给孟可柔看过冯殊的照片。   她去医院找人家那次,在“风采展示栏”里一眼就照到了冯殊。照片里的男人戴着眼镜,外穿白大褂,里面是件灰色衬衫,还认认真真地系了领带,显得很精神。   行动先于意识,她对着那张照片按下了快门。   夏知蔷正想跟孟可柔辩辩这话,有人推门而入。   她顺着方向一看:别说眼镜了,某人居然连个领带都没系。   冯殊进门后,眼神扫了一圈,似乎没再任何方向停留。他走近跟几个长辈致歉,态度诚恳,不卑不亢。   微微喘着粗气的他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白衬衫的扣子散开一颗,领带自然是不见踪影。刘海被风吹乱,冯殊却连拨弄着整理一下的心思都没起,任它如是。   这种散漫随意的劲儿,不像新郎官,反倒像来参加宴席的客人。   “居然不是照骗,还以为那种职业照都是精修出来的。”孟可柔感叹,“你下一代的基因有保障了。”   夏知蔷没接话,只是垂眸,瞟了眼昨天花三个小时做的指甲,气自己太把对方当回事,更气对方不把自己当回事。   ——要知道,今天一过她就得把指甲给卸了,好方便工作;若不是想着结婚是大事,谁会无故折腾这么一趟?   她昨晚还用了一片前男友面膜,成本得小一百块呢。早知如此,就该穿T恤仔裤过来,比比谁更不上心……   不满与气闷在心头越积越多,夏知蔷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了,低头专心搓手指玩儿。   在她身侧坐下,冯殊不道歉,不解释,也学着人低下头去,凑近了瞧新婚妻子的神色,没着急说话。   夏知蔷想,自己这模样应该很滑稽吧,就像一条快要气炸了的河豚,涂脂抹粉的,身上还挂满俗不可耐的金镯子,别提多傻了。   不然,这人干嘛一直盯着看,表情还要笑不笑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冯殊依旧保持着低头瞧她的姿势,夏知蔷有点疑惑,疑惑完又豁然开朗:他八成是忘了自己的名字,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抬起脸,好心地低声提醒:“我叫夏——”   “冯太太,”冯殊忽然笑了,“新婚快乐。”   夏知蔷一怔,似是被他感染力极强的笑容晃到眼睛,脑子有瞬间短路。回过神,她说了句:“你、你也快乐。”   席上有人笑:“小夫妻两好亲热,放着咱们一屋子人不管,先说上悄悄话了。”   哄笑间,宴席顺势开始。   敬完一轮酒,两人回到座位上吃菜垫肚子,好准备下一轮。这时,夏知蔷搁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孟可柔说:【目测不是渣男,过关。】   她问:【怎么说?】   【从进门到现在,他看都没多看我一眼。这还不够?】   【万一他不是直男呢?】   【显然是的。人家眼神时时刻刻都粘在你身上呢,自己没感觉?】   收到这句,夏知蔷下意识抬眼看向身边人。也是巧了,对方还真在看她。   刚喝了不少酒,冯殊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嘴唇也更红了些。自然地收回眼神,他说:“别玩手机了,专心吃菜,这一顿还有得折腾,不吃扛不住的。”   夏知蔷听话地收起了手机。   冯殊兴致很高,跟长辈敬酒的时候一直笑着,让怎么喝就怎么喝。鉴于他态度良好,再没人计较他迟到的事。   冯家大姨趁机帮外甥找台阶下:“小殊,你今天是不是参加那什么优秀人才评选去了?”   “嗯,院里评优秀后备人才,我提名了,得做个演讲,耽误了些时间。”冯殊答。   “这个我晓得的,”因着现任丈夫的关系,夏妈妈对此多少懂点,“等真评上了,以后往上走、评职称都有优势的,小冯前途大好啊。”   瞬间,席上啧啧称赞不绝于耳。   有长辈问冯殊有没有信心,他端着杯子,风轻云淡地笑了笑:“有。”   夏知蔷这才明白,这个人今天为何如此高兴,以及,他为什么会迟到——光明前程唾手可得,孰轻孰重,任谁都能拧得清的。   她便摆出笑脸,听亲朋们祝人喜上加喜、前程似锦。   散席时已经十来点。   夏妈妈因为要赶着去医院照顾现任婆婆,第一个离席。走之前,她一改张扬作风,避开外人悄悄塞了张银行卡给夏知蔷:   “这是妈妈存的私房钱,别声张,密码是你生日。钱不多,但是遇着事了拿来转圜一下还是够的。小冯要是欺负你,他夏胜利管不了的,来找妈妈。妈给你做主。”   “您不是一直夸他好吗?怎么又说人会欺负我。”   “恶人自然有人原意去做。妈明面上捧着他,是想他念着好、别亏待你。难不成,我喜欢别人家孩子多过自己的?”   恍然大悟,夏知蔷瘪瘪嘴,眼见着要哭,夏妈妈不自然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最见不得你这怂样,也不知道是遗传谁,完全不像我。”   说罢踩着高跟鞋走了。   夏胜利前年就给夏知蔷在南江买了房子,还没交付,这几天只能住酒店里。   冯殊和夏知蔷便把夏家亲戚们送到客房电梯口。等电梯时,在席上几乎没怎么说话的叶青突然捏住继女的手,轻拍几下,眼神有喜有忧,复杂至极:   “一晃眼,知知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啊,真好。”   夏知蔷心里一紧,刚准备说什么,她又道:“时间不早了,我有点累,你们父女两慢慢聊。”转身进了电梯。   让叶青先上去休息,夏胜利摸了摸女儿的脸蛋子:“我和你叶阿姨打算在南江再住个把星期,这样,回门你就不用往广云跑了,免得太累。到时候直接来这儿,爸爸请你和小冯吃顿好的。”   他又拍拍冯殊的肩:“我就这一个闺女,一直养在身边,娇惯肯定是有些娇惯的,但该教的我也教了。知知性子绵、心眼实,乖巧懂事,值得你对她好。你比她要大上几岁,凡事让着点。我这个做长辈的拜托你了,替我照顾好她。”   听到这里,夏知蔷之前在夏妈妈那边没能落下来的眼泪,便再也憋不住了,扑簌簌地直往下掉,惹得周围的亲戚一个劲儿地笑:   “可算哭出来了,这才吉利嘛!”   怎么劝都劝不住,她越哭越起劲儿,抽抽噎噎的,几乎要把自己憋得缺氧;有人搂住她用指腹擦泪,后来便换成了袖子,再后来,夏知蔷披着件不知哪里来的外套,稀里糊涂地上了往婚房开的车。   冯家的大姨和姨夫把小夫妻两安全送到家,便离开了。   夏知蔷妆都哭花了,眼睛红通通的,站在门口不动。酒劲上来,冯殊嗓音已经有些变化,沙沙的。   他招呼她:“过来。”   随着人走进屋内,夏知蔷情绪缓和下来,抖着手倒了杯凉水给自己,抿了口,又端给冯殊一杯,声线因为紧张而发颤:   “你、你醉了,要不然,早点休息去?”   看破不说破,冯殊低头浅浅笑了笑,接过杯子放回桌上:“我没醉。”他往前走了小半步,“现在是10月17号22点18分。我叫冯殊,特殊的殊,你叫夏知蔷,蔷薇的蔷……”   “你是我太太。”   ***   不知是受情绪影响,还是没休息好,夏知蔷的例假提前来了,弄脏裤子裙子不说,还前所未有的疼,疼得站不住那种。   看她歪在二楼床上起不来,秧秧煮了碗红糖鸡蛋,夏知蔷喝了口,刚觉得舒服点,突然胃里抽筋,又全给吐了。   吐到第二遍,秧秧想打120,夏知蔷直说犯不着。等阵痛袭来,她跟个蘑菇似的蜷成一团,受不住开始伏在那儿呜呜地哭。   秧秧从不痛经,登时被这阵仗给吓坏了。左右一思索,她觉得有必要通知夏知蔷的医生丈夫来接手。   握着半昏迷的夏知蔷的食指解锁手机,秧秧开始翻通信录。   通讯录里,没有被命名为“老公”“亲爱的”或者“honey”的号码,姓冯的却有三五个,这可把秧秧愁住了。   正有些泄气,她无意中滑到最上端,一眼看到某个被特殊符号标记过的冯姓名字。直觉告诉秧秧,就是他了。   她没猜错。   男人电话接得快,语速更快:“夏知蔷还有意识吗?有没有发热?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你现做一碗粥或者浓汤?分量不用太多……我大概二十分钟到。”   过了一刻钟的样子,门禁就响了。   等风尘仆仆的冯殊出现在门口,秧秧不由生出些艳羡来——既因为对方的皮相气质,更因为,他脸上的焦急与担忧。   工作室是上下两层的loft结构。没等到秧秧指路,冯殊换了鞋直奔楼上。   他走到半路,只听咚的一下,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连跨几级台阶,冯殊定睛一看,果然是疼晕头的夏知蔷连人带被子滚落到了地板上。   随即,楼上又传来出第二声闷响。   是冯殊撞到头了。   二楼说是卧室,不如叫做阁楼更合适。他心烦意乱之下没注意观察,上到最后一级台阶时猛地直起腰,头就顶在了天花板上。   秧秧仰着脖子问:“是小夏姐摔着了吗?要不要我上来帮忙?”   楼上的男人淡定地答曰,不用。   将人抱回床上,撤去枕头平躺,冯殊拿出带来的电子体温计给夏知蔷复测了准确体温,又查看其他体征。   见一切还算正常,稍放下心的他下楼去取秧秧刚煮好的蘑菇浓汤。   拿到汤刚踏上台阶,冯殊想到什么又走回来,客气地问秧秧:“请问怎么称呼?”   “徐秧。”   “多亏徐小姐照顾我太太了,万分感谢。”冯殊又问,“夏知蔷真的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吗?”   “小夏姐貌似心情不太好,来了就闷头做事。我问她你们婚礼的事,她还有点生气,让我不要说话。中午我点外卖她也不要,一直饿到现在。”   说完,秧秧皱眉自言自语:“我来这边大半年,很少见小夏姐这样的,也不知道是遇着什么事了……”她看向冯殊,“冯医生也不知道吗?”   冯殊不答。   替夏知蔷做主放秧秧下了班,他端着汤碗回到二楼。   一听到声响,夏知蔷立即把头埋在被子里,用行动拒绝进食。   起初,冯殊严肃得像是对待不听医嘱的病患:“空腹服药会加重胃部不适的症状,你不想吃,也得吃。”   她不动。   冯殊的语气缓和了点:“半碗就行。”顿了顿,他再退一步,“三五口也可以。”   她还是不动。   叹口气,冯殊坐在床沿,拍了拍鼓起来的那一团被子:“那我喂你?”   夏知蔷左右钻了钻,直接背过身去。   无法,冯殊只好将碗搁在床头的小柜子上:“行,汤、药和热水都这儿了,你自己来吧。”   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室内恢复一片寂静。   不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吗?对待病人怎么一点多余的耐心都没有……   夏知蔷气闷地在黑暗中僵了几分钟。阵痛间隙,她忍不住轻轻翻了个身,随后,小心翼翼地被子掀开一角,往外一瞄。   猝不及防地,夏知蔷跟静静靠站在楼梯栏杆处、等这一刻很久的某人对视上了。   他居然还有心情笑。   冯殊在夏知蔷将头缩回去之前迈步来到床边。   “你是三岁小孩儿吗,玩什么躲猫猫。”   他把被子拉下一些,夏知蔷的脸顺势露了出来,惨白惨白的,发际线一圈还挂着未及干透的冷汗,唇上更是一点颜色都没有。   夏知蔷正欲争辩,小腹一抽,五官瞬间扭曲,肩膀紧张地高耸,额头还抵着床蹭来蹭去,一看就是痛极了。   冯殊再笑不出来。   等这阵过去,他不由分说把人拉起来靠坐好,一勺一勺地喂着汤。   喂一会儿,等一会儿,大半碗汤吃完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掰下粒早买好的布洛芬,冯殊试了试水温,将胶囊和水杯一齐递到夏知蔷面前:“张嘴。”   夏知蔷转开脸:“不要,这个吃了会宫寒的。”   冯殊动作一顿:“你跟我解释下,什么叫宫寒?”   “宫寒就是……”她声音小小的,“宫寒嘛。”   “哪里听来的?”   “百度。”   忌疾讳医,乱套名词,网络看病……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冯殊想,这姑娘真的很懂怎么逼疯一名医生。   冯殊懒得跟她解释,撇开现代西医,就连中医学的文献记载、教科书及相关的中医妇科专著中,都没出现过“宫寒”这个词。   不过是江湖骗子瞎掰的罢了。   他只说:“以后别在医生面前提什么百度,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提。”   “为什么?”   “免得被打。”   “……”   过了会儿,夏知蔷回过神来,自己刚才貌似在挑战某位专业医生的权威。   他不会打她吧……   越往深想越犯怂,在冯殊第三次将胶囊递到嘴边时,她终是不情不愿地张了嘴,就着水吞服下去。   药吃得太晚,夏知蔷白白地多疼了一个小时。   见她实在难受,冯殊索性贴着人躺了下来,手臂搭在她腰上,又往被子里探。夏知蔷一惊:“你干什么?”   “让你好受点。”   说着,冯殊将搓到发热的手掌抚在女人小腹上,顺着方向打圈按摩,借以减轻痉挛的症状。   夏知蔷还没完全消气,起初有些抗拒,可腹部干燥的温热感实在令人放松,随便扭扭、意思了两下,便默许了。等药效渐起,困意随之袭来,她迷瞪瞪地嘟囔了一句:   “才不要你管我。”   冯殊的小臂已经开始发酸,听到这话,无奈:“你是我太太,我不管你,谁管你?况且,这也是岳父托付我做的事,我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   “反正不要你管,”她耍无赖,声音懒懒的,尾音越来越拖沓,“吵架就要有吵架的样子……”   “你确定?”冯殊作势要起身。   谁知,身旁的人已然睡熟,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失笑,又自己躺了回去。   光线昏暗的阁楼,狭小、幽闭,有些压抑,耳畔连绵不绝的,都是冷柜运行时产生的嗡嗡低鸣,并不舒适。冯殊盯着近在咫尺的天花板,想到自己不在的那半年,夏知蔷宁愿住这里也不回空荡荡的家,心口发胀。   满打满算,他们在那个家中面对面相处的时日,顶多两个月。   两个月时间,交朋友的尚未触及三观,谈恋爱的刚开始磨合,冯殊和夏知蔷却已跳过过程,硬凑成夫妻,急匆匆地学着分享食物床铺,分享苦痛快/感,分享余下的人生。   如此有限的时间,要一颗细菌跨过培养皿到边上的培养皿,还有可能,但要它一口气从三亚蠕动到到哈尔滨的培养皿去,就有些痴人说梦了。   是冯殊要求太多。   夏知蔷再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痛感消失无踪,一身轻松的她想翻个身,才发现腰上还压着条手臂,两人紧挨着的那一块皮肤汗涔涔、滑腻腻的,质感暧/昧。   她回头,冯殊稍显疲倦的睡颜便映入眼帘。   翻转身体,夏知蔷撑着头看了会儿黑暗中的他,目光升温,心口也热得发痒。她将手指缓缓伸到人唇边,犹豫片刻又收回来,又换了别的什么贴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同单枪匹马奔到医院跟人求婚,如同在那个壁炉前,主动又莽撞地邀请他尝一尝自己唇齿间的可可香,都是一样的不可理喻。   要是事事都得想明白再做,像夏知蔷这样的“笨蛋”,一辈子兴许连一件事都做不成。   难得糊涂,她想。   冯殊这一觉睡得极浅。   夏知蔷的唇一碰上来他就醒了,只是没睁眼而已。他怕惊了某只跃跃欲试的兔子,怕打扰她突如其来的好兴致,更怕一睁开眼,发现一切依旧只是个梦。   蜻蜓点水的浅啄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冯殊的衣领被人拿指尖攒住,越拉越紧,借着力,对方终是整个人都贴了上来。   鼻尖蹭着鼻尖,气息缠住气息,柔软抵上坚实,冯殊被夏知蔷带到了一个充盈着奶油香气的梦里,香甜软糯的布丁源源不断地送入口中,滑软,细腻,能品尝,能碾转,却无法尽数吞下。   冯殊强装镇定,心底贪婪地渴望着多吃一点,再多吃一点。   直到安静的屋子里响起越发深重的呼吸声,直到身上明显起了变化、再装不了,他一个翻身反客为主。   一只手与人十指紧扣,冯殊用另一只捧起夏知蔷小巧的下颌,迅速掌控全局。她仰着头配合,配合得过分,肢体尽数松软下来,浑身上下,只有食指指尖还存在着一点自我意识。   夏知蔷拿它在冯殊的喉结上不急不缓地画着圈。   一圈又一圈,等到达某个临界点,冯殊强逼着自己支起上半身,抓住她不安分的手腕:“够了。”说罢欲翻身起床。   夏知蔷拽住他衣袖一角,不舍意味明显。   她承认自己恶趣味,偏喜欢看这个君子端方、皎皎皑皑的男人情/迷/意乱的模样。昨天趁人醉酒“偷来”的那一晚,够放肆,够淋漓,却到底不够真实。   夏知蔷要他清清醒醒地亲吻自己。   她要他眼眶都潮/湿,哑哑地喊她知知。   她不能让他再跑掉。   死命拉着那可怜的一点布料,夏知蔷的目光软得像水一般,困得冯殊动弹不得。   “再往下,我会难受。”冯殊目光扫了她身下一眼,坦言,“难道,这些也要我教你才懂?”   “不用啊。”夏知蔷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摸索了会儿,抓住,面颊红扑扑的,“真难受的话,其实我……我可以帮你的。”   她指尖冰凉,掌心温软,生疏又羞赧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放开,收拢,放开,再收拢。   于瞬间感受到极致,冯殊瞳孔蓦地一缩,颊侧的肌肉跟着抽了抽,短短几秒,额上已经有汗沁出来。   她试了试,还故意问:“你昨天不才——”   冯殊恼了,他想拉开胡作非为的夏知蔷,她却坚持,两人既不敢太用力,又不得不用力地在小小的范围内较了会儿劲儿,很快,都出了一身汗。   冯殊本可以快刀斩乱麻地,发狠抽离出这片引人堕落,甘心沉沦的方寸之地。   可惜,夏知蔷既看见了他紧抿克制的唇,也看见了他,微微湿润、沾了俗世贪欲的眼。   他被“欺负”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她不由再次贴近了些,热热的气声直接递到他耳侧:   “你真的,不喜欢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冯又被欺负了,嘤~(有一说一,我也想……咳咳咳)。   今天也是15个小红包,被我气到的小朋友拿去消消火吧。另,咱骂完能不能再夸夸呢?不然,怄得我断更就麻烦了XD 第20章   冯殊额发已被汗水微微浸湿, 耳垂红透, 嘴唇也是,又因为充血而愈显饱满。   别处亦然。   “你不喜欢?”夏知蔷又问了一次, 还凑上来亲他。   正好,楼下不知是烤箱还是别的什么, 于归零时叮的响了一声, 仿佛在昏暗安静的空间里扔下惊雷。   冯殊心头一颤。   夏知蔷实在是能折腾, 也够坚持, 哪怕是毫无章法的取悦也能让冯殊定力告罄。意乱之下,他只得潦草地说了句“我现在没心情做这些”。   “那正好, ”夏知蔷手一紧,扒上去亲他嘴角,不让他多说话, “我可以哄你开心啊。”   撇开脸, 紧咬牙关,就要被人逼疯了的冯殊深呼吸几个来回后才佯怒道:“昨天的话白说了吗?喜欢你的人不需要你讨好, 不喜欢你的……”   “不是讨好。”   “那你在做什么?”   “做高兴的事。”夏知蔷很认真地说,还趁人不注意,悄悄地, 又轮流动了动几根手指头。   一时语塞,冯殊眯着眼, 似乎在判断什么,又或是在压抑某种多情的猜测,默了半天才憋出个极空泛的问题:“为什么?”   他声音都哑了。   夏知蔷脸凑过去, 在人颈窝处亲昵地拱了拱:“没有为什么。你喜欢,我高兴,这还不够吗?”   今天,换作冯殊被问住。   夏知蔷的性格气质很矛盾,若非要形容,大概是一种明亮的糊涂,蓬松自然,抱朴守拙,不屑也不善深究的她,遇事删繁就简,鲜少思考动机。   面对这样一个人,冯殊偶尔会觉得自己是书读得太多,以至于,变成个只会钻牛角尖的聪明傻子。   取悦与被取悦,明明是一件事的两面,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他刚尝试着放松下来,坦然沉浸,枕头旁的手机不识相地开始嗡嗡作响。   看了眼来电人,冯殊本打算挂断,夏知蔷主动松开手上亲密的桎梏,示意人接电话。   他对着听筒说:“什么事?哦……不急的话等明天再说吧……以后,没大事、急事不要在非工作时间拨这个号码,微信留言就行,我看到会回复。”   全程忍着被人打断的隐怒,冯殊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再将手机扔到一旁。   他转头过来,却见夏知蔷正咬着嘴唇,目光有奇怪。   她问:“谁啊?”   “一个学生。”   “学生为什么叫你师兄?”   冯殊头一回见她这么穷根问底,不由耐下心解释实习带教的事宜。夏知蔷重点根本不在这上面,随便听听后,只道:   “这么说来,我也能叫你师兄。”   夏知蔷没讲出口的是,她不仅想叫他师兄,还想扒了师兄的白大褂,摘下眼镜,扯掉领带,撕开衬衫,再酱酱酿酿又酿酿酱酱……   也就敢想一想而已。   今天这般已经是夏知蔷的极限了,谁知道却半途而废,可惜。   冯殊觉得挺有意思的,逗她:“严格说来,得仁和毕业的才可以这么叫。”   “……”夏知蔷斟词酌句了会儿,“叫师兄不够格,那叫你学长总可以吧?”然后自言自语地“学长”“冯学长”喊着,音调婉转,不亦乐乎。   听到这声称呼,冯殊整个人蓦地僵住,失了魂一样。   沉默地蛰伏了会儿,他突然爆发,一个翻身将夏知蔷抵在床铺上不得动弹,越来越重的呼吸一程程地喷在人颈侧,温度灼/热得可怕。   夏知蔷眼睛睁得圆圆的,问他这是怎么了。   喉结上下一滚,冯殊声音沙沙的:“不是你先招惹我的吗?”   那股子冲动早就在打断之下消失无踪,夏知蔷恢复怂人本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肚子疼。”   “药效有十二个小时。”   “那……刚才都是逗你玩的,我根本就不会这些。”   “没关系,”他的唇贴在她肩窝,啄上去,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拉住她的手,一带,“学长教你。”   回家是冯殊开的车。   哪怕冲了半天热水澡,头晕手酸的夏知蔷依旧只能蔫蔫儿地靠在副驾上,无精打采。   职业心态使然,冯殊不由问道:“每次都这么疼?”   夏知蔷说不是的:“最近半年才开始这样,以前一点感觉没有,吃冰都不会痛。可能是熬夜熬多了吧。”   警觉地皱眉,冯殊又问:“意思是,越来越疼?”   “嗯。最近两个月尤其痛。”她半开玩笑地问,“你要转妇科?”   继发伴进行性加重……冯殊一颗心微微下沉,敷衍一笑,略显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我打算再买辆车。”   夏知蔷立刻来了精神,问冯殊选好车型没,他说还在挑:“你有看中的?”随后又加了句,“不要甲壳虫,什么颜色的都不行。”   冯殊多虑了,夏知蔷拢共只提了一点要求……   “买个大的!”   *   五月婚礼季,夏知蔷除了应付如山的订单,还在孟可柔的胁迫下又接下一期美食栏目。   赞助商换成了卖红糖的,夏知蔷打算做个红糖杏仁蛋糕交差。   烘焙对她来说没什么难度,只是,一旦意识到镜头在怼脸拍,她便会局促地皱眉,或是习惯性紧抿双唇,肢体也变得不协调,十分放不开。   夏知蔷在白晃晃的反光板面前试了一条又一条,导演一直不给过。   来监工的孟可柔先跟焦急的工作人员赔了个不是。将夏知蔷拽到边上,她尽全力帮人找切入点:   “咱们做的是甜点,不是毒药,表情别那么狰狞。想象下,你正在给自己心爱的人做蛋糕,再想象下他尝到以后那种幸福的样子,兴许你就……”   话说到一半,孟可柔想到某个人,急刹停住,还呸呸呸了几下:“打住打住,做什么甜点给爱人……直接给那个狗男人吃大便还差不多。”   她还在思索别的法子,夏知蔷转着眼珠自己想了会儿,说:“我再试一遍吧。”   也就过了几天,冯殊便在无意中看到了这期栏目的成片。   当时,他刚拍完院里应付三甲复审的新宣传片和形象照,准备回科室去,一进电梯就听见了夏知蔷的声音。   小屏幕里,夏知蔷还是一身西点师服装,依旧没戴高高的帽子,但已经知道该怎么松弛对着镜头展露微笑了。   她面上笑意并不明显,比不得专业演员那般标准,胜在自然可爱,跟在家时的样子有几分接近了。   陈渤也在电梯里。   他歪过头,贱兮兮地跟人打趣儿:“你老婆上镜的时候可比你自然多了。瞧这笑得,真特么甜,手也巧,做的红糖发糕一看就好吃。”   冯殊纠正:“是红糖杏仁蛋糕,不是发糕。”   “不差不多的东西,”他说,“要是不抿嘴巴就更完美了,还是缺少经验。”   经人提示,见夏知蔷一紧张就抿唇的习惯果然还留着,冯殊心里想到别的,嘴上却说:   “不挺可爱的么。”   “打住打住,虐狗了啊,”陈渤摸了摸下巴,“赶紧让小夏送点这什么杏仁蛋糕过来,就说她陈师兄单身久了,嘴馋,做梦都想吃点甜丝丝、香喷喷的东西,找找热恋的感觉。”   想起看电影时夏知蔷说的那句“他不配吃我做的东西”,冯殊莫名觉得好笑。他指了指电梯小屏幕上显示的工作室二维码:   “自己扫码去,报我名字顶多九折。当然,她卖不卖给你另说。”   “小气。”陈渤吐槽了一句,又说:“拍个照脸比你们主任拉得还长,谁逗都不笑,要不是爸爸在旁边装猴子装猩猩逼得你破功,一下午可就耗这儿了。不说劳苦功高,让小夏送点吃的来慰问下都不够格?”   电梯门开,冯殊踏出去前只说了一句:“逗我笑的又不是你。”   逗冯殊笑的人,是夏知蔷。   他本就不乐意拍什么宣传片,不像陈渤,天生是个爱现的,在镜头前如鱼得水不亦乐乎,简单几个镜头拍了好几次都没过。   拍摄间隙,冯殊拿出手机,一下蹦出好几条微信。   【回来吃晚饭吗?今天在山姆买到了一块特别特别好的牛肉,堪比A5,煎着吃?】   【一个开酒庄的客户送了瓶干红给我,拿来配餐正好。】   【?】   【还没忙完?】   最近十来天,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前小小地推进了些许,终于从同居室友进阶到了同居炮友。   冯殊和夏知蔷这对大忙人,见了面除去“深入交流”以外,便只剩吃饭睡觉。单纯的睡觉没什么好聊的,不单纯的睡觉倒是有点聊头,只是两人还没放飞到这个程度,因而,微信上往来的消息大多跟吃有关。   笑了笑那句“堪比A5”,冯殊随手拍了张现场照片给她发过去,附言:   【在拍新形象照。】   夏知蔷秒回了一张猫猫鼓掌的表情包,又追了条:【这回也要打领带的吗?】   她说,也。   冯殊稍一思索,便全明白了过来。难怪夏知蔷上次选了条Thom Browne的领带送给自己……他前年拍形象照时系的就是这个牌子的领带,标志性的斜纹装饰十分好辨认。   夏知蔷应该是那次来医院找自己“求婚”时看见的。   也许,不止是看见……   对面,反应过来的夏知蔷正在疯狂地尝试撤回前一条信息,这边厢的冯殊则收起手机,浅笑着回到灯光下,顺利完成了自己那组镜头。   *   城市另一边,Rosa酒店顶层,季临渊正在房间里边抽烟边看电视,神色专注。   屏幕上的夏知蔷表情柔和甜美,状态较之上一次自然了不知多少,眼眸闪动,巧笑盼兮,只是,紧张时就会抿紧嘴唇的小动作仍未完全别过来,不知不觉中就漏了怯。   “不上镜。”自言自语说完这三个字,他将烟头摁灭,换衣服出门。   将一辆外号“西装暴徒”的RS7横在市区某酒庄门口,再把车钥匙扔给服务生,季临渊大步走了进去。   二楼,烟雾缭绕的包厢里,三五成群的男男女女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自得其乐。   见到他,酒庄老板侯绪方迎上前寒暄几句,揽着人肩膀问:“前几天品酒会喊你你不来,这笔账,弟弟我可记心里了。”   季临渊只道:“忙。”   “新店开业嘛,理解,理解,”侯绪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没来,你那个‘妹妹’倒是来过。”见对方眉头瞬间一紧,他又补充,“别误会。品酒会不是要用甜品台么,本来定了别家,我突然想起这茬儿,赶紧叫下面人换成了夏小姐的工作室,哎,白白赔了笔违约金出去。”   “你什么意思?”季临渊审视地看着侯绪方。   “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照顾照顾自家妹妹的生意,有钱一起赚嘛。”   “少套近乎。”   “行,”侯绪方神色自然,“话说回来,夏小姐做事有一套,又快又好,一晚上就把东西赶出来了。我看着高兴,当场付款,还化零为整添了点儿回去,又送了瓶干红……”   季临渊打断他:“有话直说。”   侯绪方也不掩饰了:“看在咱两这有来有回的情面上,Rosa其他分店的供酒,给我?”   “有来有回……”季临渊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人是你自己上门找的。她熬了一宿给你把东西做完,质量超出预期,结局钱货两讫。这里面,有谁欠了谁的人情吗?”   话说完,他懒得再搭理侯绪方,转而跟包厢里几个相熟的凑了桌牌。   牌桌上风是个姓祁的老板,北方人,底子厚背景深,在郊区圈了块地开山庄,里头还有家温泉酒店,说是打发时间用,却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和季临渊勉勉强强算是同行。   有人跟这个祁老板客套:“最近忙什么呢?”   对方悠闲地摸了摸牌:“还能干嘛,东拆拆西拆拆,拆完公司拆地皮呗。”   众所周知,这位祁姓老板向来不喜费心经营强吞到手的公司,而是将其拆个七分八散,再分批卖掉,享受过程重于结果。   大家会心一笑,又有人问季临渊差不多的问题。   甩了张牌,季临渊深深吐出口烟来,答曰:   “拆家。”   作者有话要说:  缺群演,把咱小祁拎出来溜溜,下回溜小庄庄。   马上组团开刷老家地图去拉,修罗场疯狗走剧情什么的来一波,这篇估计20来万就能苟完23333。   怕你们问先解释——本文并没有什么绝症啊换心啊之类的剧情哈。 第21章   启程参加父母辈婚宴之前的某天, 冯殊带了张家属体检卡回家。   接过来, 夏知蔷正准备随手塞个地方,冯殊开口提醒:“之前放办公室里一直忘了拿回来, 马上要过期了。”   “哦。最近有点忙,过几天再说吧。”   “就知道你会拖, ”冯殊面色如常, 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已经帮你提前预约了。”   夏知蔷啊了一声嘴张得老大, 对方像没看到,语气平平地吩咐:“约的大后天早上, 有几个项目需要空腹,明晚十点后别吃任何东西,也别喝水。”   面对冯殊难得的强势, 抗争无效的她只得答应下来。   体检当天, 孟可柔忙完事情,开着大黄蜂杀过去给饥肠辘辘的夏知蔷送补给, 顺便约饭。   项目全做完已过中午,报告单暂时拿不到,夏知蔷一心想去逛街, 孟可柔轻轻弹了下她脑门:“你老公就在对面上班,几步路而已, 不打算顺便去看看人家?”   仁和本院与体检中心只隔了一条马路。   夏知蔷捂着头:“冯殊去参加什么高峰论坛了,人根本不在南江。”   “那更好。”   “?”   孟可柔阴恻恻地笑了笑:“冯医生不在,咱正好去会会他那个‘小师妹’, 等打探清楚,该杀的杀该灭的灭,见机行事,不留活口。”   柔柔打的是这个主意啊,夏知蔷会过意来。   她跟孟可柔吐槽过冯殊带教师妹的事,说这个小师妹好学过头,下班了也要缠着人问问题,微信发的比夏知蔷这个冯太太还勤。   冯殊回消息时从不避人眼,坦荡得很,夏知蔷“无意”间瞟到过几次,大约能看出两人的聊天内容都是工作相关,只是,心底依有些怪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吐槽归吐槽,夏知蔷心底很信任冯殊。毕竟,这人工作以外的时间全耗在了家里,两人那什么的频率也高,高到夏知蔷偶尔还应付不来,完全不像有二心。   于是她说:“没必要吧,我信他。”   孟可柔手指一伸,再次戳了戳闺蜜额头:“如果冯医生一点私心都没,为什么要隐婚?上次是谁跟我说去医院找自家老公,结果被人当成花痴,气得想当场去世?”   “万一,他只是没找到机会跟同事说呢?”   “你要这么想也行。那我再问你,他要求你戴婚戒,他自己戴过吗?哪怕不想大张旗鼓地公之于众,用戒指劝退身边蠢蠢欲动的异性,也不难吧。”   “其实,我们就没买什么男戒。”   “……”   眼见孟可柔要被噎死了,夏知蔷主动拉着人去仁和本院。   住院部人山人海,两人一边商量着上楼之后怎么个打探法,以及真碰上那个绿茶师妹该怎么表现才既有姿态又有气势,一边跟着长队一点点往电梯那边挪。   “小夏妹妹?”有人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夏知蔷回头,一眼看见日常兴高采烈的陈渤。她刚要跟人打招呼,只见陈渤神色古怪地看向她身侧,身体定住了一样不会动,眼睛还越瞪越大。   等回过神,他大步走近,朝着夏知蔷旁边的孟可柔展颜一笑:   “小怡!”   孟可柔翻了个白眼:“什么小姨不小姨的,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外甥啊?”说罢不等人开口,“我现在叫孟可柔,‘温柔可人’的可柔。记住了,别喊错。”   被人呛了也不生气,陈渤只乐呵呵地说:“好的小怡,啊不,可柔。”   “你们俩认识啊?”夏知蔷插话。   孟可柔抢白说了句“不熟”,拉着闺蜜转身就要走。   陈渤追上来,问她们是不是准备去楼上找冯殊:“他去S市参加论坛了,科室里走了小一半人,冷冷清清的。要不,你们来骨科玩?我负责招待好。”   夏知蔷想说不用了,孟可柔先一步开腔:“你刚才说,他们科室去了很多人?”   陈渤点头:“老老小小加一起,五个有了。”   “实习医生也去了吗?”   “实习的……啊,想起来了,冯殊那个的学生,叫钟什么秀的也跟去了,一共六个。”他说完反问,“打听这个干嘛?”   没人理他。   孟可柔跟夏知蔷对视了一眼,一个了然笃定,一个猝然惊惶,目光里包含的信息量极为丰富。   暗自拿定主意,孟可柔跟陈渤说:“我们突然有点事,就不上去了,你请便吧。”   陈渤跟牛皮糖似的贴上来,拦住人去路:“小……可柔,咱们怎么说也是老同学,好不容易再见面,加个微信叙旧?”   “行啊。”孟可柔打开二维码让他扫,“我现在干婚庆呢,忙得很,叙旧不一定有空,但你要是结婚,千万记得来照顾生意。头婚的业务我做,二婚三婚也接,保证给你办得热热闹闹。”   陈渤没接这句,只说:“今天不怎么忙,你们要去哪儿?我可以送送。”   “你什么车啊?低于这个水平的,我可看不起。”嘚瑟地晃了晃手里的大黄蜂钥匙,孟可柔挎好自己的原单货大牌包,甩甩刚做的头发,领着夏知蔷出了大厅。   看着她妖妖娆娆的背影,陈渤挑起一边眉毛,自语道:“照顾生意……到时候,我看你好不好意思收自家老公的钱。”   上了车,夏知蔷问孟可柔:“你们俩是什么同学啊,高中吗?”   “嗯,好像还同桌了一年,记不清了。”   “世界真小诶。”   “时大时小而已,”孟可柔一脚油门踩实:“想躲的躲不开,想见的见不着,总不遂人意就是了。”   没就这个话题继续,夏知蔷观察了会儿她的行驶路线,好奇:“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机场。”   “去机场干什么?”   “送你赶飞机。”   夏知蔷满脸莫名,孟可柔趁红灯时把手机屏幕怼到她脸上:“刚刚买的,两个小时以后起飞,飞S市,看你的医生老公去。”   面对她跳跃的思维和强大的执行力,夏知蔷自然是直摇头,一下说没必要跑这一趟,一下说订单做不完,最后还说自己什么行李都没带……总之两个字,不去。   孟可柔耐下心跟她掰扯:“早上听你说,冯医生忙得又有三四天没回家了,是吧?如果你今天不去,等他开完会回来,一个星期可就没了。你们相处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何况还有个师妹在蠢蠢欲动呢,聚少离多最容易出问题,可得上点心了。”   “真没必要,大不了,我晚上回家跟他视频不就好了。”   “视频和见面是一回事?看得见和摸得着能放一起讲吗?”孟可柔苦口婆心,“你和他好不容易稳定了点,就该趁热打铁多巩固。你总说不想离婚,光说有什么用,行动也得跟上。”   “订单做不完就交给秧秧她们,花钱请人的意义在这儿,行李没带咱们现在去取,麻利点也不是来不及。你啊,就听我的吧,没错。”   夏知蔷被她说服了,只是仍不太理解:“我跟冯殊的事,你怎么这么上心?”   “我操心才的不是你和他的事,”孟可柔紧了紧捏住方向盘的手,“我操心的,只有你。”   见闺蜜露出种于被同性友人突然表白的震惊样子,孟可柔找机会掐了她脸蛋子一把:“我对你就是三七开分红的资本主义姐妹情。你如果婚姻失败受打击、消极怠工,损失的钱里可有我那一份儿。我不上心,谁上心?”   等把夏知蔷送上飞机,孟可柔想起她嘴上说自己被逼无奈,结果回家取行李时还有闲心思让人帮忙挑要带去的吊带睡衣,就觉得好笑。   这样的夏知蔷,才像个活生生的、留着热血的人。   脚步轻快地步出机场大厅,孟可柔抬头看了眼湛蓝蓝的天,淡笑着给自己点上支爆珠烟。   她和夏知蔷的交情虽是从同寝开始,但并不是一届,两人差了两三岁。   当时,南大艺传学院扩招,宿舍却不够,不同系别、不同年级混住是很是常见的事。大三开学,孟可柔所在的寝室被硬塞了两名设计系新生进来,其中一个就是夏知蔷。   她那会儿极瘦,下巴尖尖的,手腕脚腕细得仿佛一折就能断,神色怏怏,没有半点大学新生的朝气。   孟可柔记得,送夏知蔷入学的就夏爸爸一个人。   那可真是个好爸爸,衣着体面的他甘愿爬上爬下帮女儿铺床支帐、清洁打扫,累得满头是汗。   下高低床时他险些闪着腰,多亏孟可柔看见扶了一把,才没出事。   全程,夏知蔷就跟个雕塑似的坐椅子上,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   孟可柔见不得人这样,忍不住上前去:“帮你爸搭把手不行?你林黛玉投胎啊,这么娇气!”   夏知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唯独眼珠子动了动,转向孟可柔。   看着人,她声调平平地说对不起,重复了三遍。   孟可柔还欲多说,夏爸爸过来劝了几句,又从箱子里拿出些广云特产塞到她怀里,避开其他人小声说:   “我们知知暑假生了场大病,还没缓过来,所以……你是个热心肠的姑娘,可以的话,帮忙跟大家打个招呼,有好玩的事多带带她,别让她老一个人闷着。”   夏胜利在学校附近住到十月份才走,回广云前,他将手机号留给孟可柔,以备不时之需。   孟可柔只觉得,这个大叔是爱女心切、多虑了。   夏知蔷看着跟个AI似的莫得感情,自理能力并无问题。她有课上课,没课时就将床位上的帘子一拉,在里头不知道捣鼓些什么,静得好似一缕轻飘飘的魂魄,没有半点存在感。   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惹出什么事非来。   倒是孟可柔,因为昼伏夜出的非人类作息,以及,对同性来说太具威胁的外貌,被抱团的室友明里暗里排挤。   面对这种带着霸凌性质的冷暴力,孟可柔继续我行我素不说,偶尔还会故意在深夜弄出动静,以期激怒对方。   在精彩程度足以放到八组吐槽的几场撕×大闹之后,六人寝里陆陆续续有人搬走,很快,便只剩下她跟夏知蔷两个住客。   夏知蔷依旧当着那缕魂,孟可柔也依旧不到半夜不回魂,生活习性截然不同的两人,就这么在空旷的寝室里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一整年。   秋天再次如约而至,一个起了薄雾的周六清晨,耗了一宿才返校的孟可柔在大门口撞见了夏知蔷。   她正随着一个年轻男人往校外走。   那男人眉眼阴戾,下巴微昂,不似善茬儿。走在前面的他步伐迈得又急又大,夏知蔷则跟做错事一样低头快步跟在后头,像个可有可无的,没人在乎的尾巴。   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米多的间距,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既没有人主动小跑着上前一步跟紧些,也没人体贴地停下几秒,好让人追上。   那一米距离中,流动着的空气仿佛都是冷而诡异的。   这样的场景,孟可柔短短一个月里看到了三四次;而每一次,夏知蔷都会很晚才回寝室。   孟可柔当时压根儿没心思理会别人的私事,见她没夜不归宿,便只当从未看见这些,也没多事地把情况告知夏胜利。   某个深夜,在寝室当了一年隐形人的夏知蔷唰地拉开帘子,叫住准备赶去夜店兼职的孟可柔。   “你……你能不能带上我。”她问,声音里有种久未开口而形成的不自然呛哑。   孟可柔说不行:“那儿可不是你这种乖宝宝该去的地方。你爸可嘱咐过了,让我千万别教坏你。”   “你记错了,”夏知蔷抿着唇,一板一眼,“他明明跟你说的是,有好玩的要多带带我。”   “……”孟可柔无语,“林黛玉小姐,我真不是去玩的。咱能别添乱吗?”   “我也不是去玩的。”她说,“我需要钱。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带上我,我赚的,分你三成。”   不问她为什么缺钱,只是从那天开始,孟可柔四处打散工的忙碌身影附近,便多了个夏知蔷。   酒吧气氛组,站台小模特,或是一天换几十套衣服的电商网模……她们什么活儿赚钱接什么,友情在三七开的口头约定里,以及状况不断的朝夕相处中,迅速培养起来。   直到那天,满脸残妆的姐妹俩又一次彻夜不归,快走到校门口时,她们被一个西装革履的眼镜男拦住了。   那人让孟可柔等在原地,然后客客气气地将夏知蔷带到了不远处的一辆豪车前。   车门被打开,一个极眼熟的年轻男人满脸隐怒地走下来。皱眉打量了夏知蔷几眼,他目光里只剩鄙夷与嫌恶。   他说:“看看你这副鬼样子……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呢?” 第22章   某栋公寓楼路边, 一辆黑色豪车里, 季临渊独坐在后排,指腹正摩挲着衬衫袖口上那枚银色扭索雕纹袖扣   这天天阴, 车厢内昏暗幽闭,男人本就冷硬的轮廓在深沉的光影烘托下, 更显凌冽。   他已有半个多小时没开口说话了。   此处是禁停区, 应付走两三个交警, 司机百般无奈之下, 只得给副驾的蒋跃然递了个求助的眼神。   陪人开了大半天会,又在这儿耽搁了快四十分钟, 蒋跃然早等得烦了。她回过头去,展颜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阿渊,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季临渊抚摸袖扣的动作些微停顿了片刻, 又继续,仿若未闻。   四十分钟前, 结束一场冗长谈判的他再次来到“知芝”楼下,却意外地发现,自己手中的门禁卡失效了。   季临渊转而拨出可视门禁。   秧秧接通后, 表示自家老板有过特别交代,实在不方便再请他上楼, 还说,夏知蔷现在并不在工作室,貌似是去S市探望丈夫了, 下午的飞机。   季临渊回到车上,像尊煞神一般沉默到现在,渐渐地,与一点点暗下的浓黑夜色融为一体。   见他不答话,蒋悦然便又问了一遍:“阿渊,我们——”   “下车。”男人终于开口。   蒋悦然怔愣几秒,似乎没太听明白,满脸不耐地季临渊一字一句道:“你,还有他,都下去。”   油门踩到底,他将车开到了南江大学北门口,熄火后,习惯性地摇下一半车窗。   静坐几分钟后,季临渊猛然扯下领带,领针在动作间猝然崩开掉落在地。等脖子上的束缚减轻些许,他窝手点燃香烟,手臂搁于窗框,视线则尽数投向校门方向。   他记忆力向来不错,至今仍能回忆起第一次来学校找夏知蔷的场景。   从暑假某件事情发生开始算起,两人当时已有一年多未见。   那是个飘着蒙蒙细雨的秋日清晨,接到他电话后不过几分钟,夏知蔷娉婷纤细的身影就出现在宿舍楼门洞口。   她在湿气氤氲的水雾中轻踏着靠近,眼神躲闪,脚步犹豫。   眉清目秀的女孩较之前又清减不少,帆布裙子下露出的脚踝白得发青,围度只用两指就能圈住,走路轻飘飘,缺乏实感,好似一阵可有可无的青烟。   来到季临渊身前一米左右,夏知蔷将透明小伞撑高了些,抬头看他,不甚自然地唤道:“临、临渊哥。”   “我不是你哥哥。”   “……对不起。”   稍显烦躁地移开眼神,季临渊将视线投向被雨幕柔了焦的远处风景:   “我妈让我来看看你。”   听闻是叶青让人来看望自己,夏知蔷起初有些惊讶,过了会儿又觉酸楚感动:“我过得很好,你帮我转达一下,叫叶阿姨不要担心。”   “看出来了,你过得的确挺好,”季临渊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起码还活着。”   夏知蔷眼睛眨了眨,睁合几次后,已然有些泛红。她稍低下头,十指紧绞,还刻板机械地拿拇指指甲去撬其他几根指甲,发出一听就很疼的,咔咔的响声。   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说来说去,就会这一句?”鞋底将脚边的枯枝尽数碾碎,季临渊重重呼出口气,说,“跟着。”旋即大步往校外走。   跑神的夏知蔷直到对方走出好几米,才知道要跟上,像小时候一样,她仍是落后这人一点距离,以免靠太近了,再自讨没趣。   “这是要去哪儿啊?”直到跟着人来到车前,她才敢问。   “吃饭。”   从季临渊的不情不愿的神色中,夏知蔷推测,带自己吃饭应该也是叶青布置给儿子的任务之一。   她默了几秒,攒足勇气,说:“可不可以,让我请你吃一顿饭?”   进车厢的动作一停,季临渊直起腰,皱眉环视着学校周边那些小餐厅,嗤笑一声,傲慢又轻蔑:“请我吃什么,这些吗?”   “不是不是,”夏知蔷傻傻地摇头,“你想吃什么,都可以的。”   男人眼睛微眯了一下,说“好”。   季临渊把她带到自己常去的餐厅,点完菜后,还开了价值不菲的瓶酒。这一餐,随随便便就花光了夏知蔷从生活费里攒下的存款。   卡刷爆后,她搜遍全身,还差600块。   冷眼旁观着夏知蔷的窘迫,最后关头,季临渊才不紧不慢地补齐剩下的账单。他轻侮鄙夷地嘲弄道:“下次充胖子之前,记得先在心里掂量掂量。”   夏知蔷脸红到脖子根,说知道了。   两周后,季临渊受母亲之托再次来到南大。   夏知蔷意外于叶青的大度与不计前嫌,同时也奇怪,这样关心着自己的叶青,为什么不曾主动打一个电话过来呢?   是因为太过好强,所以只愿用这种间接的方式表达牵挂?   她想不明白。   那天的季临渊有点忙,本打算看一眼就走,却发现夏知蔷不言不语地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到校门口。   “你想干什么?”季临渊说话时突然停下,以至于,她差点撞他背上。   退了两步拉开距离,夏知蔷从钱包里拿出六张百元纸币,递给季临渊:“还钱。”   对方犹豫几秒,收下,果决得像是想斩断谁的后路。   见她还了钱仍站在原地不走,他问:“怎么,你又要请我吃饭?”   “嗯。”   “夏胜利一个月给多少钱,让你能这么挥霍?他这样由着你胡来,难怪会养出个心里没数的废物。”   “我没找他多要。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我要做什么,肯定不会动别人给的钱。”   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是个废物没错,但这个真怪不到我爸身上。你能不能别那么说他?全部都是我的错,跟别人没关系。”   对此,季临渊不予置评,他只问:“那你想怎么样。学着三流电视剧,充完胖子,再替餐厅刷盘子还账?呵。”   “不是的。我是说,我可以自己做饭的……”夏知蔷抬眼看他,“我做饭,你吃不吃?”   学生寝室没有条件也不允许开伙做饭,如果季临渊没猜错,她的意思是,她要来自己家里做饭。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夏知蔷一会儿,眼神复杂,有意外,有探究,亦有一种隐隐的,独属于成年人的情绪涌动:   “你这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女孩的眼神直白又茫然,干净得像极地的冰,“我就想为你做点什么,请客是请不起了,下厨我还勉勉强强,所以……”她随即恍然,“你家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研究生宿舍借厨房,一样的。”   “我在这里没有家。”   “哦,那我做完饭给你送——”   季临渊补齐后半句:“……但住的地方,有厨房。”   那天起,一辆连号牌照的黑色豪车每隔一段时间——一般都是周末没课的日子,便会停在校门附近,降下一半车窗等人。   季临渊不是次次都在车上,其行驶目的地却从来都没变过——那是季氏在本市的一家老牌五星酒店。他住顶楼,一个面积近300平,生活设施俱全的大套房。   没人知道夏知蔷一天一天的,在那里头做了些什么。反正,她只有孟可柔这一个了解行踪的室友,而不管是成为朋友前,还是后来,孟可柔都不曾多问半句。   孟可柔唯一知道的是,夏知蔷每次从那个地方回来,不论神色还是精神都不太好,整个人蔫蔫儿的。她曾无意中瞥见过夏知蔷裸露皮肤上的奇怪痕迹,偶尔,她还会听见冲着水的浴室里隐约传出哭声。   她只当这姑娘心理有问题,大好青春砸在一个渣男身上,上赶着找虐。   孟可柔开始有意无意地将靠谱异性带到人跟前,让夏知蔷认识。夏知蔷并不积极,甚至有点排斥,可碍于好友的面子,她还是同大部队一起出去玩了几次。   与同龄异性接触不多的她,偶尔会在对方要微信号时因为紧张而点开付款码让人扫,蠢得可爱,反倒戳中不少人的点。   不多时,开始有同校男生积极地约夏知蔷一起吃饭唱歌,微信短信电话轮番轰炸,甚至去宿舍楼下堵人,有种年轻人独有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莽撞气势。   季临渊对此多少有些了解。   他面上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将每次见面的间隔缩短了些,又缩短了些,更缩短了些。   随着去季临渊住处的频率渐渐增加,夏知蔷返校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一开始是下午,后来变成傍晚,有几回,她到寝室时竟已是踩星踏月的午夜,差点赶不上宿管关门。   就当这种古怪诡异,还带着几分暧昧色彩的“约见”快成为习惯时,某个清晨,季临渊临时起意,突袭来学校找人,然后,便正撞上了在外熬了一宿、浓妆短打的夏知蔷和孟可柔。   他怒气上涌,口不择言地说:“死的那个,为什么不是你?”   夏知蔷拿指甲掐住手心,强忍住要往外涌的眼泪,嘴唇亦是抖个不停,好似有很多话想说一样,等真说出口,却仍只有一句令人无力又恼怒的……   对不起。   季临渊当即摔上车门离开,然后,很长一阵子都没再出现。   直到生日那天,他收到了一对不论是品牌还是款式,都不太中意的卡地亚袖扣。   现下,季临渊细细抚弄着许久没离身的袖扣,想:五位数的价格,也不知她是熬了多少夜、打了多少工才攒出来。   难看是难看,但念在她拳拳心意的份上,姑且再多戴一阵子吧。   另一边,无端被季临渊赶下车的司机,正耐心侯着身侧不远处,那个气得直抖的女人情绪缓和。   对于蒋悦然与季临渊真正的关系,他旁观许久,自然是有些了解。   见蒋悦然面色灰败,瘦弱身影楚楚可怜,司机忍不住开腔:“蒋副总,有些事您可别急于一时。季总这人轴,遇事听不得劝,只能靠自己想通。前段时间我刚跑了趟广云,叶女士也发愁得很,可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季总连她的话都不听,又能听进去谁的呢?”   “是啊,他想做什么,就一定会去做的。谁的话都不听。”蒋跃然凄凉地应和,承认着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夏知蔷升大学那年,蒋跃然才刚进季氏。职位低微的她,当时只是季临渊的行政助理之一。   偶然一次机会,她跟着季临渊回广云办点事,亲耳听到叶青对儿子说:“阿渊,我不管你是气不过也好,不甘心也罢,或是别的什么理由,都不要去找她。”   “您之前不总说,要我抛下成见,多照应照应这个妹妹吗,怎么现在又换了说法?”   “那是以前。以前和现在,能是一个样吗?她变了,你也早变了,一切都变了,”叶青苦笑,“退一万步,知知有她爸爸照顾,再不济还有我。怎么都轮不到你。”   也就过了一年,季临渊还是去了南大,借着叶青之名找上了夏知蔷。   他想做的事,的确是谁都拦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双休会补齐字数哒,今天是暴躁季专场,小夏还在打飞的赶去吃肉的路上,莫急。   作为昨天没更的补偿,今天是20个小红包嗷! 第23章   南江飞S市, 航程2小时不到, 夏知蔷落地刚过五点。   她想给冯殊留个惊喜,加上怕被人调侃, 故而没有找陈渤问太多,手里仅有的信息是网上查到的会场地址。   一连给冯殊打了三四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夏知蔷只好给人发了句:【我来S市了, 刚下飞机。去哪里找你比较方便?】   等了几分钟没收到回信, 她再打过去, 直接提示对方已关机。   夏知蔷决定去会场碰碰运气。   空腹体检后,她只吃了份孟可柔带来的鸡蛋仔, 中午没来得及吃什么便往机场赶,一路兵荒马乱之下,已是前胸贴后背。   车窗外, 陌生城市的街景快速向后掠过, 饿得头晕眼花的夏知蔷一时有些心慌。   的士司机主动搭讪:“来旅游哇?”   夏知蔷说不是的:“老公在这边出差,我来看看。”   “哟, 结婚这么早啊,”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她,“你老公很久没回家了?”   “……三五天的样子。”   “那你们感情肯定很好, 几天不见就追过来了。”   夏知蔷抿了抿嘴,说还行。   “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懂生活, 知道制造惊喜,”的士司机有些艳羡,“我可以打包票, 你家那位看你过来了,不晓得要多高兴呢,呵呵。”   强挤出个笑,夏知蔷不再开口,只默然又拨了一通电话出去,然后在“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中将其挂断。   她的手机也快没电了。   论坛规模不小,会场设在本市香格里拉酒店,和机场分属两头。到了地方,夏知蔷循着指示标牌来到厅看了眼,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只剩几名清洁人员。   猜想今天的会议日程只怕早就结束,她只得悻悻往外走去。   S市临海,气温高,湿气重,夏知蔷拎着个登机箱跑上跑下,出了一身汗,一时是又热又饿,胸口还闷得慌。   到了室外,望向没有边际的淡紫色晚霞,她在异乡街头生出种不知何从何从的茫然。   面前的露天停车场里,停了辆印有“心血管健康和疾病防治高峰论坛”大巴,大巴边上还站着几个挂了胸牌的参会人员,有男有女。   光线昏暗,夏知蔷隔得远看不清,只埋首疾行,一心想找地方填饱肚子、给手机充电,再做其他打算。   实在不行,就打个电话给陈渤问问吧,她想,反正千里追夫这种事儿都做出来了,还怕什么丢不丢人的。   小路是沥青铺就,颗粒很大,行李箱的滚轮响声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回荡着。   那边,还在聊着微创心脏外科手术相关话题的几人中,有一个面庞清俊的年轻男人因这响动稍稍分神,扫了夏知蔷所在的方向一眼。   他起先没注意看,眼神淡然地走了个来回,忽地,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又再次看过去。定定望了那个身影几秒,男人平静无波的双眼亮了几分,翻起暗暗波涛。   夏知蔷听到有人不高不低地,在身后叫了自己一声。他喊她:   “知知。”   这简单音节的两个字,就足以驱散她心底那点的迷惘与恐惧。   冯殊身上是一件鸦青色立领衬衫,下面搭着浅米白长裤,出尘俊逸;他步伐急而不乱,乌黑的额发被晚风吹散成丝,露出磊落俊朗的眉与眼,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夏知蔷心里那头不再年少的鹿儿,莽撞地,扑通扑通跳了几下。   来到人面前,冯殊自然地接过夏知蔷的箱子,又将手搭在她肩上,问:   “你怎么来了?”   还好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早如春水般溢出,一路荡漾到唇边,让人想忽视都不得。不然,这句话很可能会被揣着点怨气的夏知蔷曲解成别的意思。   她说:“在家无聊,就……来看看呗。”   “来看什么?”冯殊故意问。   “看海。”   “看看海,再顺便看看我?”他温柔地拨开她耳边的乱发,笑,“挺好的。”   不好多耽误,冯殊带着她往大巴车那边去。   夏知蔷走两步顿一下,神色间似在置气。冯殊便停下,垂头盯着人看,面上笑意盈盈的,直笑得对方再装不住。   夏知蔷倒豆子似的开始埋怨:“打了好多电话没人接”“我饭都没吃”“这边热死了”“你手机还关机”……   冯殊任她发泄完,手掌从肩头移到后背,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手机一直不在身上,所以……反正都怪我。等打个招呼就带你去吃东西,嗯?”   “……跟谁打招呼?”   “我的老师、主任,还有几个同事。里面有你的认识的人。”   夏知蔷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这满头汗的模样绝对称不得体面,便说要找个地方收拾下再出来见人,冯殊还欲多劝,一个着蓝色裙装的年轻女孩儿走了过来:   “师兄,吴主任让我过来看看,”她说罢面向夏知蔷,神色有点古怪,“这位是?”   冯殊搂着身边人:“我太太,夏知蔷。”又对夏知蔷说,“这是我带的实习医生,姓钟。”   钟灵秀听他连自己的全名都没介绍,面色一僵,又很快恢复自然。她笑盈盈地说:“我总觉得,嫂子长得很面熟……”   冯殊打断她:“知知和你差不多年纪,叫她夏小姐就好。”   钟灵秀只得改口:“夏小姐是专程过来看冯师兄的吧?换了我,就算找了男朋友也做不到这样,除非他也是个医生,那倒是能天天碰面。”   莫名地,夏知蔷不太想在这个阴阳怪气的女人面前承认,是自己主动追过来的事实。   “我让她来的,”冯殊紧了紧搁在妻子肩头的手,“这边风景不错,等会开完,我想带她到处看看。”   他垂下头,对着还有些茫乎的夏知蔷说:“你能答应过来,我很高兴。”   夏知蔷这回反应还算快,等回过味儿来,心里如同放烟花一样乐上天,怨气跟着全部炸成花。作为回报,她搂了下冯殊的腰。   冯殊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体型,肩膀宽而不厚,上肢线条紧实,足以握稳手术刀。   圈住他的腰,隔着薄薄衣料,夏知蔷感受到某种熟悉的、稍有弹性的坚实手感。不发力时,这里只隐约能摸到些起伏,一用力则会沟壑明显地分出条条块块来,它们还会动……   她脑子里开始有不合时宜的念头冒出来。   夏知蔷做贼心虚地想撤下了手,跟人闲扯待会儿去吃去什么。   冯殊并不知情,问人要不要吃海鲜,毕竟饭局已经交给他安排,小小地徇私一下也无妨。   她摇头,诚实回答:“我要吃肉。”   被当做空气的钟灵秀再站不住,将手里的男士公文包递给冯殊:   “师兄,下午你手机好像震了几次,我怕影响大会秩序,就没接。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事。”   在夏知蔷第三次打过来时,钟灵秀本准备接了,再说两句虚晃话,直到她看到对方发来的微信,又想,也许不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冯殊上台演讲论述前将随身物品交给了一名男同事。结束后,他一直跟几个业界大牛讨论问题到现在,压根儿忘了手机不在身上的事。   这个包为什么会到钟灵秀手里,心情不错的冯殊暂时不打算深究。   他拿出手机,确实是关机状态,再打开,电却是半满的。深深看了眼钟灵秀,冯殊不愿无凭无据怀疑人,只说:   “你先过去,我马上带着她来。”   夏知蔷边往大巴车走边对着前置摄像头扒拉刘海,又问冯殊:“你刚才说有我认识的人,谁啊?”   “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刚走近,一个白人老头儿看到夏知蔷,眼睛一亮,喊她:“呲呲!呲呲!”   看到这人,夏知蔷也很惊讶。   他叫森吉斯,是一名蜚声国际的心外科专家,也是冯殊在德国进修时的带教老师。去年圣诞节前夕,夏知蔷到德国第二天,就被带去了这位老师家吃饭。   几年难遇的大雪下了半个晚上,两人出门时,外边积雪最深的地方已到膝盖。   腿不够长,裤子却穿太厚的夏知蔷,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冯殊走。每动一步,她都要先像拔萝卜一般把腿抽出来才能继续。   一抬一拔间,重心失调的她不可避免地,直直摔进了面前的雪堆里。   在冯殊的帮助下艰难地爬起来,夏知蔷沾了水的猫一样晃了晃脑袋,将头发和脸上的雪片子全抖下。看清身边人表情,她气道:   “你别笑了,别笑……怎么还笑!”   她鼻尖冻得粉红,皮肤在白茫茫一片的映衬下泛着磨砂质感的冷光,长而翘的睫毛之间挂着的雪花,在眨眼间扑簌簌落下,剔透可爱得让人词穷。   冯殊调动了脸部一半的肌肉,才堪堪放平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又朝她伸出手。   他们隔着厚厚的手套牵住对方。   谁知走到半路,夏知蔷被积雪下的什么东西绊住了,脚都没来得及抬,竟又是一屁股坐进了厚实绵密的雪里。   她能感觉到,跌下去的瞬间冯殊紧了紧牵住自己的手,奈何,他最终也只是拽住了一只脱落的手套。   看着光溜溜的左手,夏知蔷哭笑不得,冯殊亦然。   男人轻笑着摘下一侧的羊皮手套,箍紧她手腕,拉住,一把将人拽了起来。   夏知蔷起身后惯性地想松开他手,冯殊说:“牵紧了,才不会摔。”理由充分,动机磊落。   不等人回答好或是不好,他利落地反转关节,瞬间将掌心交握的动作变为更为牢固的十指紧扣,后面的一路上,再没让夏知蔷有机会挣开。   那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   到了森吉斯家里,冯殊将夏知蔷引荐给这位老师兼忘年交。对方夫妻俩用德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夏知蔷听不懂,求助地看向丈夫。   冯殊总结大意:“他们夸你呢。”   “夸什么?”   “夸你长得好看。”   夏知蔷卷了许久的八字空气刘海已被雪水彻底浸湿,贴在脑门上,活像个唱戏的,加上天气冷,衣服只顾保暖没管搭配,真好看不到哪里去。   兴许是暖气和递到手中的热饮让人心情愉悦,一向对外貌不甚自信的她,当下居然少见地皮了一下:   “他们眼光不错。”   冯殊点点头,立刻对着森吉斯夫妇讲了句差不多长度的话。夏知蔷吓得狂扯他袖子:“你你你刚才说什么了?”   “帮你翻译。”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等夏知蔷脸上精彩纷呈走完一轮,才又说,“逗你的。我跟师母说你会做蛋糕,可以帮她的忙。”   不得不说,冯殊挺会安排人的。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夏知蔷,一接触到面团和奶油,从身到心一齐放松。   森吉斯与冯殊在二楼谈完事情,再下来,发现语言不通的两个女人正头挨着头摆弄蛋糕,间或有世界通用的笑声传来。   甜香四溢中,夏知蔷将披散着的头发绕到脑后,随意挽了个松松的髻。她低头,耳侧碎发自然垂下,带点弧度的发梢在下颌处打着旋儿,发丝到侧脸,纤细脖颈到薄不露骨的肩颈,都是十足的女人味。   这画面,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爱上回家。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夏知蔷还在饭桌上客串了回汉语桥老师。   她教森吉斯念“知知”,可惜,这个德国佬一直被困在“zh”这个发音上,念来念去,最后都会变成舌叶音中类似于“滋滋”或是“呲呲”的声响。   用冯殊的话说,他很像在呼唤啮齿类宠物,比如仓鼠什么的。   回去时,森吉斯亲自开车送他们。   积雪未融,冯殊出门时顺理成章地,再次扣住了夏知蔷的手。   她贪恋对方手里的热度,倒是没反抗了,手骨软乎乎的,缩在他掌心里,一点儿力不使,任由人拉着到车上都没松开。   车里一直在单曲循环一首中文歌。女歌者有着一把低沉浑厚的好嗓子,浅吟低唱的,却是一曲缠绵至极、柔得像水的情歌。   她唱道:“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夏知蔷说自己没听过。冯殊叹气:“都有代沟了啊……这首歌叫《亲密爱人》,梅艳芳的,是老师和师母的定情曲。”   他嗓音柔和,一路娓娓地跟妻子解释。   森吉斯教授与妻子是在中国认识的。   那是近二十年前,他们一个是来华访问的医学专家,一个是团队的行政人员,短短几日相处,两个老外就在异国他乡的山水之间定了情。   确定关系那天,两人在水乡小镇的餐厅里吃饭,餐厅老板靠在收银台后打瞌睡,面前的小音箱里,一直放着同一首歌,旋律简单,歌词也直白。   温柔夜色如水,这曲调唱腔竟比夜色还温柔。它是如此的贴近二人当时的心境,哪怕听不懂歌词,依旧深深地打动了他们的心。   森吉斯和太太不好意思地叫醒餐厅老板,找人问到了歌名,买了CD带回德国,一直听到如今。   冯殊讲述的途中,森吉斯插了几句话,最后补充:“你没有爱人,这首歌能让你体会到恋爱的感觉;你的爱人不在身边,它会代替对方拥抱着你;如果爱人就在眼前……”   森吉斯看向后视镜中那对相处局促的新婚夫妇,鼓励道:“还犹豫什么?在歌声中吻她吧。”   夏知蔷自然没听懂,侧过脸,眼巴巴地等着冯殊翻译。语言壁垒牢不可破,他说什么,她都只能选择无条件相信。   那是圣诞夜的前一天,小城里张灯结彩,一路上,斑斓的霓虹和彩光像河流一般流动荡漾。   它们经由积雪反射进车厢,又投射到冯殊白净深刻的轮廓上,化作细碎的彩色宝石,将他原本寡欲冷淡的脸,点缀得多出了几许由热血腾起的烟火气。   终于,冯殊在夏知蔷长久的注视下开了口,眼里热度足以将雪融化:“我老师说,这首歌有魔力,会让你迫不及待地,想跟身边人许下余生。”   夏知蔷胸腔漏拍,慌张胡乱笑了笑:“听着怎么跟下蛊一样。”然后将无预料中发红发烫的脸转向窗外。   她的手还老老实实地被人抓握着,手心里,同时同刻,都起了一层薄薄的,滑腻的汗。   双颊持续发烫,夏知蔷将车窗按了一些下来,任五光十色的节日盛景在眼前铺开,她奇异地发现,这天的夜风,确实因为一首歌而变得温柔了很多。   又过了几个小时,那“蛊”真的发作,以至于她就着一杯热可可,在壁炉前主动吻了自己的丈夫。   *   时隔小半年,夏知蔷又见到了森吉斯。   他一会儿叫她呲呲,一会儿叫她滋滋,傻傻分不清楚。刚才还严肃地讨论着专业问题的白人老头儿,见到学生的妻子后,便爱屋及乌地笑得眼角起褶子。   而之前一直在几个异性中间尽力调和气氛的钟灵秀,此刻反倒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众人的焦点,全在这个才闻其名便见其人的冯太太身上。   打完招呼,森吉斯又说了句什么,夏知蔷看向冯殊,他答:“在夸你。”   “我不上当了。你告诉他,谬赞谬赞、过奖过奖,我们中国姑娘都是很谦虚的。”   “不问问他夸你什么了?”   “什么?”   冯殊稍弯下腰,悄声说:“她夸你眼光好。”   夏知蔷来之前一个小时,冯殊刚完美地结束完了自己的论述演讲。   台下坐着的,全是国际国内最顶尖的心脏外科方向的医生学者,韩国日本,欧洲北美……每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当地医疗系统的顶级人物。   这群人,给了冯殊经久不息的掌声,以及积极到超时的讨论。   日程结束之后,吴新明和森吉斯,还有其他几位前辈同仁都围了过来,几个人针对刚才的议题又做了几番深入交流,吴新明借机初步与森吉斯敲定了来仁和心外访问的事宜。   森吉斯回忆着冯殊基于大量样本数而提炼出的观点与论述,由衷感叹:“我嫉妒你们中国医生一个月就能接触到我们一年都攒不出的病例数量,更嫉妒你们的年轻。冯,你的成就必将不可估量。”   溢美之词,冯殊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森吉斯的话依旧让他心生热血,胸腔鼓动。   只是在这种时刻,他还是觉得缺了些什么。   直到夏知蔷从天而降,出现在这里。   感觉到冯殊少见地锋芒外露,意气风发,夏知蔷在吃饭时听着桌上几人话里话外对他的夸赞肯定,也共鸣出几分喜悦与荣耀来。   她的眼光,真的还不错。   回下榻酒店的路上,吴新明拉着夏知蔷左问右问,含蓄地点点头:“嗯,我放心了,老徐他们也可以放心了。”   他又跟冯殊说:“打算什么时候请咱们这群老东西吃饭?饭不吃,我这大红包你可是要不到了。”   冯殊一天的好心情沉淀至今,就快要到顶,笑容称得上是灿如骄阳,只道五月底就安排上。   撇下昨天还一起挤标间的同事,冯殊重新开了一间价格不菲的套房,带着夏知蔷上楼。   半路上,夏知蔷一直跟人合计,自己赶飞机之前去工作室拿的马卡龙和曲奇该怎么分。她嘀嘀咕咕的,从电梯念叨到走廊上,直到冯殊拿卡刷门了都没停。   “我明天要不要出去买点盒子,重新打包一下呢?老森那边肯定要单独包两盒给人带回去的,吴主任也是,至于其他同事,我用玻璃纸包好,你带到医院随他们取吧。就是数量不太够,寒碜了些,该带个大箱子的……”   “这些先不急。”冯殊刷卡,推门,声音有点低。   夏知蔷跟进去:“可明天就要——”   她已被人摁住肩膀,抵在了刚合住的门上。   夏知蔷的行李箱还在脚边凭着惯性滑动,咕噜作响,冯殊也没来得及将房卡插/入卡槽中,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   窗外有海风吹入,潮潮的,咸咸的,与鼓胀得快要炸裂的情绪浑然天成。   冯殊的耐心,早在几小时前就消失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提前更,只是我困了,回个沙发好睡觉。   剧情都在路上,大家莫急莫慌莫怕~怪只怪我手速太渣,一口气更20万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但,我就不。 第24章   两人不过四天没见面, 身体上, 也才分开四天又十七个小时而已。   他们都有些失控。   夏知蔷抬起脸,尽力迎合着冯殊略显粗暴的亲吻。不过须臾, 她的脚就开始不争气地发软,整个人眼见着往下滑去。   冯殊的膝盖立即抵住她打着颤儿的腿。心领神会, 夏知蔷顺势用双臂挂在男人脖子上, 脚往上瞪, 他端住她尾椎两侧, 一抬,身高差如愿缩短。   面对冯殊显而易见的急切, 夏知蔷心底应运而生出一个大洞来,吞噬理智,吸干水分。   她手足无措又口干舌燥的, 只觉每一个动作都跟不上渴求, 做到什么程度都觉得不够,还不够, 完全不够。   下午整理行李时,孟可柔打趣着纠结带哪件睡衣的夏知蔷,笑她就是馋冯殊的身子, 对婚姻状况的好坏判断只基于“睡”得好不好,心里想没想明白不知道, 身体倒是直来直往、目的明确,不然自己哪怕买头等舱,都劝不动她上飞机。   夏知蔷现在认了。   她毫无章法地吻他的眼窝, 啃他下颌骨,咬他的耳垂……在对方像个吸血鬼一般,紧贴着自己的颈动脉吸取芬芳的时候。   她自学成才的花样太多,冯殊几乎要被折磨疯了。   他们齐齐出了一身汗,第一层没来得及干透,又是第二层,第三层;静谧无光的空间里暗流起伏,除了方寸大乱的呼吸,细细听,还有些别的什么沾着海边咸咸潮气的动静。   不知是谁上衣扣子被拽掉,落在地上咕噜滚动,又是谁的卡扣解开,咔哒几声,清脆地伴奏。   冯殊腾出手将房卡投进卡槽。   夏知蔷被突如其来的明亮晃得眯了眯眼,再看向那个男人时,对方的轮廓已经被镀了一毛绒绒的金边,天神一般。   他说要有光,便有了光。   不,不,神明又怎么会出现这样世俗的、贪婪的、被欲与求尽数侵染的表情?   夏知蔷第一百次生出个想法:是她,是她把他从高高的、白白的、不可亵渎的地方,拉了下来。   那就,再过分一些吧。   她又要伸手去握他。   早有准备的冯殊反将一军,抱着夏知蔷就向上颠了一下。夏知蔷瞬间体会失重,害怕掉下去,手臂下意识返回到对方肩膀上,箍很紧,脑子全程都是蒙的。   冯殊在这间隙利落地扯开她的什么,腰发力,往里一嵌,一切便成定局。   结束是在浴室里。   地上一团糟,台面上一团糟,夏知蔷身上也是一团糟。   腰发软脚抽筋,她根本走不了路。被人抱进放满水的浴缸前,夏知蔷的头无力地贴在冯殊胸口,细声细气地埋怨:“都被你弄坏了。裙子坏了,我也坏了……”   冯殊说以后注意,抚着她腰上的掐痕,问:“弄疼了?”   有点不好意思,夏知蔷背对着他趴在浴缸另一边,自语一般低声嘟囔了句:   “其、其实,也还好啦。”   扫了眼被热水熏得皮肤粉红的曼妙身影,冯殊收回视线,不敢在浴室多待,大步出了去。   他在门口捡起那条被自己扯成破布的苔绿色法式连衣裙,展开看了看,不由也觉得可惜。   几个小时前,夏知蔷穿着它,站在天光四合的停车场一角,愣愣地等着冯殊大步走进。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永远是一副处在状况外的惊讶,这样的她自然不知道,冯殊隐在云淡风轻面容下的真实想法。   他想,好看是好看,只是胸前扣子太多,不好脱。   真上手时也确实如此,冯殊不耐之下用了蛮力,将那排小扣子尽数扯开,再埋首到一片丰软甜糯中。   那是奶油味的舒芙蕾,浓香馥郁,软得不可思议,上面还缀着两颗水润浆果,颜色淡极,入口极甘甜,使他不得自控,不可自拔。   一念又起,冯殊强迫自己打开笔记本电脑,干点别的分心。   夏知蔷足足泡了一个小时澡,进出浴室两三趟,最终收拾好出来时,她外面套着酒店的白色睡袍,领口处只露出一点点,不易被发现的睫毛蕾丝边。   冯殊正对着电脑忙碌,手边还搁着几本书,和一个有点旧的黑色笔记本。   有个毛乎乎的脑袋凑了过来,跟着,浓郁的沐浴乳香气也一起袭到人前。冯殊伸出手碰了碰夏知蔷的发梢,说:“怎么不吹干?”   “累。”   “湿发睡觉,容易偏头痛。”   “我知道,”神色恹恹的夏知蔷嘴巴小幅度张开,打哈欠都是秀秀气气的,“手好酸,举不动吹风。”说罢看了始作俑者一眼。   冯殊当即起身取了吹风过来,一层层帮她吹干头发。   夏知蔷的头发很有特点,细,软,且多,发色比一般人浅,是天生的棕色,阳光下看起来尤其明显。   为此,她念书时没少被不知情的老师训斥,说学生怎么能染发。回回都是夏胜利跑学校来作证,他也是一头浅发,基因是最好的证据。   不止发色浅,夏知蔷身上几乎就没有重色,眉毛是淡的,瞳孔也是,以及别的很多地方。   吹干头发,夏知蔷借口搬椅子麻烦,耍无赖地坐在了冯殊腿上,还说:“你继续呀,我不打扰你。”   冯殊由她去了。   只是,他没能继续多久。   笔电屏幕的蓝白光打在女人脸上,她浅咖色的瞳孔里有金灿灿的碎片闪动,好似顾城写的,是拍碎的波浪送来一千朵太阳。   冯殊侧过头看了很久,直到夏知蔷也看向他。   她一直在翻看冯殊那本被吴新明带来做展示用的课堂笔记。指着某一页,她说:“你画得不错诶。”   夏知蔷揭开的那页,是冯殊本科时期做的心脏解剖笔记。   他用一圈密密麻麻、却异常整齐的注解小字,将纸页正中手绘的心脏剖面图围起来。除了静脉用蓝色描画,这颗心脏大面积都是粉粉、紫紫的,线条有序,涂色均匀,且干净,一眼看过去并不觉血腥,夏知蔷甚至还联想到了某种粉色的花蕾。   比如蔷薇什么的。   她指着那颗心:“特别好看,像一朵花。”   冯殊紧了紧圈住夏知蔷腰的双臂,下巴搁在人肩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向后又翻了一页,发现两页之间似乎被人撕掉了一张,便随口问了问,冯殊只道:“写错字,就干脆撕掉了。”   夏知蔷说他强迫症,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手上不着痕迹地将那一页翻过。   继续翻看后页里细致的人体骨骼、肌肉分解图,夏知蔷好奇:“你是不是专门学过啊?画得这么好。”   甚至,比她这个美术生都要好。   “学医的多少都会一点,也不是什么特殊技能。”   给出这个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冯殊眸子动了动,藏住情绪,没再往下深谈。他找了纸笔,说:“教你画点东西?”   手臂绕过女人的肩膀,冯殊手把着手,带夏知蔷画了好几遍窦性心律心电图。   冯殊的手很稳,转折,上滑,侧拉,下划,每一步都在掌控之内,准确而严谨。   两人这种叠坐着的动作暧昧亲昵,可他眼底却澄澈一片,声音也清润平和,握着夏知蔷手一笔一划地教她,仿佛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师。   可惜夏知蔷不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轮到她自己画,笔下起起落落地看着到像那么回事儿,可不是丢了P波,就是没有T波,后头画急还一通乱来。   冯殊笑:“你画的这个图,都室颤了。”   “什么是室颤?”   “就是我要加班了的意思。”   “也太难画了,”夏知蔷胡乱在纸上画了一条笔直笔直的线,“这个,我画得标准吧?”   隔得太近,她问话时突然回过头,唇峰顺势就在冯殊颊侧扫了一扫。真的只是很轻很柔的触碰,可很明显的,刚才还清心寡欲的某个“老师”,身体登时就起了变化。   夏知蔷嫌硌,不自主地挪了挪,敏锐地观察到冯殊微微蹙眉,她便使坏地,故意又动了动。   天旋地转间,夏知蔷忽地被人抱起身,腾空片刻,又被重重地摔在柔软的被褥上。   她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冯殊已经欺身上来。   “刚才不是……你都不休息一下的吗?”夏知蔷徒劳地抓紧浴袍领口。   冯殊扯开她根本没用什么力的手,将浴袍拉下肩头,里面那件蕾丝精致的吊带睡裙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又把细细的两根带子也扯了下去。   感受到冯殊灼热的目光正贪婪执着地撒在自己锁骨之下,没有昏暗的光线当掩护,这一次,夏知蔷终于知道害羞了。   她用手挡着,冯殊就拉开她的手,她翻身逃脱,他便掰过她的肩。直到彻彻底底将夏知蔷制服,冯殊说了唯一,也是最后一句话:   “是你不要我休息。”   *   从s市回来的第二天,冯殊难得有了半天假,便打算去把车买了。   夏知蔷要处理个急单,抽不出空,只在冯殊出门前硬塞了张银行卡给对方:“就别动存款了。这里面有个二十来万,你拿去吧。”   接过看了眼,冯殊随口问:“这些是……爸爸给的?”   “不是,我结婚之前存的。”   那就是私房钱了。   男人惊讶地扬扬眉——如果加上半年来夏知蔷往存款卡里放的那些,数目相当可观。   将卡还回去,冯殊说:“不缺这点,自己收好。”   夏知蔷以为对方嫌少瞧不上,又不知打哪儿找出个财运御守荷包,递给他,面露不舍:“那,这个也拿去吧。”   还特认真地加了句:“要买个大车哦!”   荷包里仍是一张银行卡——大概是私房钱里的私房钱。   眼见着她跟松鼠认亲似的,把过冬的存粮一点一点往外兜,冯殊好奇心起来,寒着脸唬人:“大车,比较贵。”   “还不够啊?”   “嗯。”   “好吧……”抿唇纠结几许,夏知蔷咬咬牙,拖着步子走到冰箱面前,从冷藏室的某个茶叶盒子底部又摸出张卡来。   居然还有。   存心要逗逗这只“松鼠”,冯殊憋着笑接过来,却发现夏知蔷手指一直用着力,拽得很紧很紧,完全不舍得松开。   冯殊察觉到,这张卡的意义似乎和别的不太一样。   他想说那就算了吧,谁知,终于下定决心的夏知蔷却一把将卡扔到人怀里,像怕自己后悔似的,赶紧跑开了。   冯殊有点好笑,又有点心热,敛住神色,他郑重地将这些卡都收好,换鞋出门。   电梯间里,他正好碰到也准备下楼的邻居,那位耳朵时好时坏的田婆婆。   没有哪个老太太不喜欢俊俏白净的年轻后生。田婆婆和煦地冲冯殊笑,语气热情:“去上班?”   冯殊礼貌地弯弯嘴角,本想说实话,又怕人多问,只得含混道:“嗯。”   “做什么工作,这么早出门。”   “医生。”   田婆婆的表情中瞬间多了一丝欣赏,随即又变成恍然大悟,“你们家小夏也是医生吧?难怪总不能着家,回家也是大半夜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不正经……嗨,辛苦,真辛苦。”   “她不是医生。”冯殊没太听清对方说什么,随口一答,又无奈地看了眼电梯的楼层面板。   ——总算快到一楼了。   田婆婆旺盛的好奇心与她行将就木的年纪非常不符,电梯门都开了,她还非要步履蹒跚地小跑着追上来问:“那,小夏上的到底是个什么班啊?”   在心底叹了口气,冯殊微笑:“很能很能挣钱的班。”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玩没带钥匙,老公又去加班了……这章的尾巴是渣南蹲在楼道里艰难码出来的TAT   ——总觉得这是来自钥匙怨念者·小冯的报复。   手机端不好操作感谢营养液的功能,明天补上。发15个莫得感情的小红包~biu! 第25章   正好有半天轮休的陈渤听说冯殊要买车, 觉也不睡了, 非要跟着一起去。   往汽车城去的路上,他问冯殊有什么想法要求, 冯殊只说了三点——德系品牌,提车快, 以及……   “要大。”   陈渤拍着方向盘狂笑不止:“简单, 买个五菱宏光S不就行了!拖货载人两不误, 排水沟漂移、制霸秋名山, 包你满意。”   旁边扫来一阵眼风。   他收起调笑的心思:“之前劝你买车你说不用,怎么突然想通了?”   “有需要。”   “以前就没需要?”陈渤摇头, “又不是缺钱,好端端的非得拖成婚后财产。万一,我是说万一, 你和小夏要闹离婚, 不就亏了?”   “假设不成立。”冯殊稍显不悦。   陈渤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笑:“行行行, 你俩天造地设,天王老子来了也拆不开,满意了?话说回来, 你婚后这日子眼见着比之前过得有滋味多了,爸爸也算放心了。”   冯殊没多言语, 只是嘴角弧度微微上扬。   目的明确的两人,才试驾了三辆车便定下了购买意向。   陈渤围着冯殊看上的大型SUV转了一圈,皱眉:“你一主治医, 车比咱们副院长的还高调,合适吗?”   冯殊表示管不了那么多,毕竟看来看去,只有这个大一些。   等他拿定主意,销售员却说要一个月后才可以提到车。   冯殊以为对方是在暗示自己加钱插队,虽不喜这种套路,可一想到马上要回广云,总不可能开个甲壳虫上高速,便表示可以接受加价,只要本周内到位就可以。   见多了土豪的销售员听到这话,程式化地假笑了下:   “冯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款销量特别好,厂方产能跟不上,您加多少钱都得等,区别只是等的时间长短而已。”   陈渤气笑了,公子哥儿脾气上来就要跟人理论,冯殊拦住他,颇无奈地拿出手机,打了个极简短的电话。   也就几分钟,店方负责人亲自过了来,客客气气地两人请到贵宾接待室,说最迟后天就可以安排交车。   冯殊这才签了合同。   夏知蔷给的三张卡,冯殊一分没动。出4S店后他问陈渤:“上回听你说,清江路那个商住公寓的开发商是你爸朋友?”   “嗯,怎么了?”   “我准备买一套,但不想要二手的。你帮忙问问开发商手里的自留房是个什么价,只要有,我就要,可以全款。”   陈渤起先有点惊讶,眼珠子一转,登时恍然大悟——夏知蔷那个烘焙工作室就开在这栋公寓楼里。   他笑:“送老婆的?冯少大手笔啊。”   冯殊默认了。   他这个想法在德国时就有了,只是最近才准备落实而已。   新婚后,某一次连线视频时,冯殊于无意间抬眼,就见那头的夏知蔷正埋头在纸上写写算算,皱眉鼓腮,愁容满面。   他问她在算些什么,夏知蔷丧气道:“在核成本啊。房租又涨了,原材料也是,鸡蛋都到11块了,再不想想办法只怕要关门。”   冯殊脱口而出:“其实,你没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累。”他说完斟词酌句,本想来一句我养你,又觉得太蛮横直接,像个古早土味霸总,便换了措辞,“家里的开销,我一个人就负担得起。”   “这不一样,”夏知蔷啪啦啪啦地按着计算器,连看镜头的空闲都没有,“我乐意做这个,也只做得好这个,不是图钱。”   冯殊不再多话。   当时,夏知蔷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尽可能地多接单。以至于,她没多久便创造了单周熬夜四天的个人记录。   有好几次,夏知蔷在那边做事做到半路,趴操作台上就睡着了。冯殊在屏幕另一端静静看着她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发顶,心里明知事情做不完、累得还是她,终是下不了决心将人叫醒。   那时候,冯殊想来平衡高额租金的办法,便是将租金直接从夏知蔷的成本里去除,简单粗暴。   交完车款回医院,陈渤当天下午就带了好消息过来:“公寓只剩一套了,就在你老婆工作室楼上两层。你找时间实地看看,等看好了,价格方面我来把控。”   “不用看,”冯殊拿出手机准备转账,“后面几天我要去趟广云,来不及签合同,先付定金吧。你问问,给多少合适?”   陈渤这会儿反倒拿起乔来,扭扭捏捏的,不给个准话。   冯殊直问他在打什么主意,陈渤暧昧一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老婆是不是有个闺蜜,叫孟可柔?”   难怪这人如此积极地作陪,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冯殊笑问:“看上人家了?”   “是,也不是,”陈渤故弄玄虚地说了句,又道,“等从广云回来你让小夏妹妹把她约出来一起玩玩,组个四人局就行。帮爸爸一次,爸爸念你一辈子。”   见冯殊笑了笑,似是答应了,陈渤乐呵呵地打了几个电话出去,房子的事便初步定了下来。   事情办妥,他笑道:“都说‘男人的钱在哪心就在哪’,看来我儿这是动了真格啊,为父深感欣慰,深感欣慰。”   懒得接茬,冯殊扫了眼钱包里多出来的三张卡,突然问道:“反过来,如果一个女人把钱都给了男人,是什么意思?”   趁人不备又顺了支蓝黑笔到手里,陈渤只当他是随口一问,胡说道:“男人嘛,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给咱们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意思就是,她傻啊!”   他说罢还不怕死地追问:“哪儿还有这种傻姑娘,赶紧介绍我认识认识,我好去骗点油钱。”   冯殊当时没发作。   又胡扯了几句,走之前,陈渤再次确认:“刚才的事说定了啊,你一回来就给我安排上,可别耽误了。”   冯殊蹙眉:“我答应你什么了?”   “我擦,你特么诓我?亏得爸爸陪着看了半天车还帮忙压了小十万房款,你这狗东西有良心没有?”   “跟白眼狼谈良心……”冯殊把他手里的蓝黑笔又给抽了回来,收收好,“你傻啊?”   *   想着回广云事多,冯殊向吴新明请示之后,把婚假给用了。   上午提完车、办好临牌,他下午便开着新车来到知芝工作室楼下接人。   靠在副驾这一侧车门的冯殊,刚抽完手上那支烟,抬眼,就见夏知蔷小跑着奔了过来。她边跑边整理连衣裙领子,慌慌张张的,左脚的玛丽珍皮鞋上搭扣还没来得及扣,显然是在出门前才匆匆换好行头。   为了回老家好好休息几日,她又连轴转了好几天,把能做的订单都做了。   冯殊见她慌兮兮奔到跟前,淡笑着拉开门,以手挡住她发顶,招呼人上车。   这车底盘略高,以夏知蔷的体型,上车靠蹬下车得蹦,说实话,并不是很方便。但是从神情来看,她似乎很满意。   “一看就比我的甲壳虫要贵很多诶……”她四处打量了下。   冯殊说是的:“你的那些钱,只够首款。”   夏知蔷吐了吐舌头。   她嘴唇张合几下,似乎是想问点“那些钱你真的用完了”“一点都没给我剩吗”之类的问题,最终却只是小声嘟囔了句:   “大车真贵。”   出城的环线上一路畅通。   夏知蔷最近忙,虽然每天都回家睡觉,可早出晚归的,不可谓不辛苦。冯殊见她在副驾上一直玩着手机,便劝道:“要不睡会儿?还得两个小时。”   她说不用,刚说完就打了个哈欠,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重得遮瑕都遮不住。   冯殊忍不住问:“我看你存款挺多的,怎么没想过直接买个loft,免得白白辛苦一场,钱都给房东挣了。”   “我名下有房子了,再买算二套房,首付比例和利率都高,不划算。”   “全款不就行了。”   “那多贵啊!”   “你给钱我买车的时候,怎么没嫌贵?”   夏知蔷被问得一愣。   她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当时看冯殊接了自己的卡,以为他真的很缺钱,心里一急,便把剩下的那些一股脑全给了对方。   见她一副明明后悔死了却不好意思开口要回银行卡的纠结样子,冯殊莫名很高兴,眼睛也弯成了月亮。   他直视前方,没头没尾地轻声说了句:“还真是个傻的。”   等车彻底开出南江地界,夏知蔷依旧毫无睡意,反而兴致勃勃地拉着冯殊说话。   因为“知芝”火了。   前几天,夏知蔷接了个急单,甲方是一名坐拥七位数粉丝的名媛风女网红,主攻美妆和奢侈品好物分享,带货能力巨强。   这位名媛有点难搞,她指定要用自家的马尔济斯宠物犬为原型,做成翻糖偶放在蛋糕上,其他甜点的造型也得有狗狗元素,细节上更是挑剔至极,光一个杯子蛋糕的配色就让夏知蔷来回改了三遍。   夏知蔷忍不住跟孟可柔吐槽:“这哪里是给人庆生,主角明明是那只狗。不过实话实说,我也好想要个这样的主人啊……”   孟可柔笑:“你买个狗耳朵发箍戴着,再穿个毛茸边儿的情/趣内衣,摇摇屁股摆摆腰,趴地上一声‘主人’叫出口,冯医生激动了,当场给你买房都有可能。”   “……你好变态哦。”   “我只是举例告诉你,什么叫钱难挣屎难吃、人难做狗难当。有空胡思乱想,赶紧给我乖乖做蛋糕去,姐还等着分红呢。”   嘴上吐槽着,夏知蔷仍是兢兢业业地熬了个大夜,完成了这个订单。   好在,该名媛出手十分大方,光速付尾款不说,还在微博帮“知芝”免费宣传了一把。她发出来的九宫格生日趴照片里,有四张出现了蛋糕和甜品台,还带细节特写,文案里则直接@ 了知芝那个几乎没怎么花心思运营的官微。   一晚上过去,知芝久违地爆了单不说,微博粉丝也涨了三四倍,评论区里一水儿的彩虹屁,言语上一副要把她捧成本市烘焙女神的势头。   夏知蔷一口气念了十几条溢美之词给冯殊听,表情有高兴也有担忧:“招的几个帮手里就秧秧还能顶点用,一下子多这么多订单,怎么办啊。”   “那就不接,钱是挣不完的。”冯殊以为她焦虑的还是成本的问题,“况且,兴许哪天你就不用操心租金了,节奏可以适当地放慢一点。”   夏知蔷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只说:“也不全是为了钱。她们这么抬举我,我要是不把单子都给接完、做好,总觉得对不住人家的喜欢。”   “你的意思是,别人的喜欢,会对你造成负担?”   “差不多是这样。”   冯殊沉吟片刻,问:“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们只是认可你,觉得你优秀,而不是真的期待你所谓的回报或是反馈?”见夏知蔷还是转不过弯来,他便换了个思路:“这么说吧,你有没有喜欢过……”   冯殊本想问她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话没出口已觉得心里闷得慌,便临时换成:“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明星?”   夏知蔷说有。   他继续:“那你喜欢他的时候,是期望他能给你什么回应,还是仅仅觉得他好、值得喜欢?”   “这……”她思索了下,摇头,“明星跟普通人是两个概念,不好放在一起说的。”   也对。   冯殊想了又想,纠结再纠结,还是问出了口:“那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身边的,普通人那种。”   车厢里安静了十几秒。   这十几秒,在时间维度上被人为拉长成好几个世纪,冯殊等得不耐烦,打算说“是我冒昧了”或者“我随口问的,你可以不用回答”,结果,夏知蔷已经开了口。   她说有。   “那你……喜欢他什么?”   夏知蔷似乎是在久远的记忆里寻找什么东西。她眼睛看向斜上方的天空,好半天,才用一种回忆的神情说:“他特别温柔,懂的多,对我也很好,很好很好。”   冯殊回想起某个人的神态模样,心想,也许那人曾经也有过温柔多情的另一面,夏知蔷记了很久的另一面。   他忽地不是很想听剩下那句的答案了,还好,夏知蔷也没说。   她只是偏过头叫他名字:“冯殊。”   “嗯?”   “我好像有点弄明白你说的意思了。别人喜欢我、对我好、夸赞我,是因为我本身就好。他们不是为了所谓的回报,我也不该因此生出负担。对吗?”   冯殊当时没有回答。   等副驾上那个身心都轻松的女人终于安稳睡着,他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   “你好像,也没那么傻。”   作者有话要说:  想写的剧情还没写到呢,就已经这个点了……那就再纯甜一章叭,甜甜暖暖,喜迎圣诞,10个红包~ 第26章   五一过后, 季临渊回了趟北京, 处理公务、看望爷爷,还抽时间和刚出院的父亲大吵了一架, 气得对方当场吸氧。   面对向来不服管教的孙子,季老爷子下了最后通牒:“不想再结婚也行, 那就学着老关家的小二, 在外头先生个一儿半女的出来, 尽个孝道吧。”   季临渊笑:“您不如去劝劝您儿子, 趁还有口气,让他再找个小的。以现在的技术, 努努力,做个四胞胎五胞胎的也不难。”   他结结实实地挨了老爷子一巴掌。   从季宅出来,季临渊本打算去城东某家留了套房的分店落脚。临时起意, 他在匝道口吩咐司机, 改为往南边某高档小区去。   季临渊到的时候,周格格已经收拾完毕, 候在门口了。   她怀里还抱着条棉花糖似的马尔济斯犬。   那狗见到来人跟撞鬼一样,挣脱怀抱跳地上就跑不见踪影。斥了句“养不熟的狗东西”,季临渊进门往沙发上重重一坐, 闭上眼,头后仰着, 长舒了口气。   他紧锁的眉头没有放平的迹象。   周格格跟了过来。她没敢落座在他身边,而是跪坐在地毯上,侧脸自然地靠住人膝盖, 姿态温顺,双手有一搭没搭地给人轻捏着腿。   “很累?要不,先去泡个澡吧。”她提议。   季临渊仍闭着眼,左手五指插/入女人发根,顺着发丝一路滑到末梢,再返回,重复了好几次。等最后一次抚上周格格的头发,他指尖忽然发力,狠狠揪住,逼得对方不得不仰起脸来。   “为什么要染头发?”季临渊居高临下的目光撒下来,里面的盛怒让人不寒而栗。   周格格忍住剧痛,答:“棕发维持好好久了,我怕粉丝审美疲劳,就——”   她发色天生很浅,阳光下还呈现出独特的金棕色,季临渊会一眼相中她,也是因为这点。   跟了这人大半年,对方的喜好周格格自然是清楚的。只是,季临渊已有一个多月没往这儿来,好似要定居南江一样,她便斗着胆子将头发染黑,想搭上最近的复古风热潮,涨点流量。   “你是靠谁养着,心里没数?”   周格格吓得心狂跳。   她赶紧摆出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抬起头:“你别气了,我明天就染回来,保证再不乱来。”   为了迎合季临渊,在人来之前她便卸了妆,只在颊侧点了两滴液体腮红薄薄涂开,唇上也是,眉毛则保持着原生状态,浅而淡,乖巧地趴于平缓的眉弓之上。   周格格才21岁,这般清水出芙蓉的打扮,倒比平时化全妆时还要清丽几分。   垂眼看向她,季临渊眸色执拗,某些瞬间可以称得上柔和,而更多时候,它则是锐利得像要穿透面前这张脸一般。   最后用了点力,随即松手,他放了她一马。   季临渊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为什么你总要惹我生气?”   周格格不明所以。   她做小伏低得几乎快跟狗一样了,除了今天染头发这茬儿,什么时候翻过浪?   等气消了些,季临渊吩咐人拿酒,自己起身去了浴室。   接收到久违的信号,周格格心里一松,倒完酒还贴心地夹了块圆冰在杯中,一并送到人手里,随后跨进浴缸。   她今早才从南江回来,若是再多逗留半天,扑了空的季临渊只怕要把这房子给砸了。   其实,周格格去南江也是为了找季临渊,想探探这位几近“失联”的大金主的态度。奈何对方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她只得借着庆生之名跟南江本地的狐朋狗友玩了两天,再灰溜溜地飞回来。   浴室里热气熏腾,还弥漫着一股淡而悠长的玫瑰香。   周格格如瀑的长发飘散在水面上,随着动作摇曳着,频率时快时慢,极卖力。   一手端着酒杯,季临渊另一只手闲适搭在浴缸边缘,任凭她跪在自己腿间花样频出百般讨好,神色中一点波动都无,索然得像在开一场无聊会议。   不期然地,他瞥见浴缸边缘上燃着的香薰蜡烛。   盛蜡烛的铁盒上,印有“知芝/Chee Chee”的字样,以及,一个甜甜圈造型的logo。   伸手推了周格格额头一把,让她停下来,季临渊问:“这是哪里来的?”   忍住腰磕在浴缸边缘的痛,她面上潮红未退,看向季临渊,毫无防备地被人铁青的脸色吓到:   “一个做蛋糕的送的,怎、怎么了?”   “你去了南江。”季临渊很肯定。   周格格只能承认:“我这不是想你了,打算跟你一起过生日嘛,”她凑近,手勾住人脖子,抬腿就要往人身上坐,“你不理我,我只好约了朋友一起,订蛋糕,开party喏。”   不等她坐实,季临渊蓦地站起身,长腿一跨往外走,带得水花撒了周围一地。   他背对着周格格披上浴袍,问:“这家店,是谁介绍给你的?”   “蒋小姐啊。她说是一个邻居妹妹开的工作室,让帮忙照顾照顾生意。”周格格的表情是那种挣快钱的女人通用的可笑优越感,“我看人熬夜做单子、挣点小钱怪不容易的,就免费帮忙宣传了下,人家这才送了我几个破蜡烛当感谢——”   她被人按着头闷进了水里。   半小时后,头发都没机会吹干的周格格,连人带狗被季临渊叫来的手下“送”到了小区外。   ——他没给她收拾行李的时间和机会,却给了她一笔数目不菲的“打车费”,坏是真的坏,大方也是真的大方。   心知再难找到这般水平的金主,周格格吹着夜风,怎么都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惹着了他……   这边,只剩一人的空旷大房子里,季临渊正浏览着知芝工作室的微博。   周格格生日前一天,半夜三点多,夏知蔷的确发了张工作花絮照,还配文:“熬夜赶工中。第一次做马尔济斯犬的糖偶,有点忐忑,希望这位超漂亮的客户小姐姐能满意。”   自语了句“成天熬夜,也不知道是在瞎忙些什么”,季临渊正准备让人把周格格留下的东西全扔了,就有电话进了来。   接通后,他叫了声妈。   那头的叶青问:“在北京?”   “嗯。”   “听悦然说,你明天飞法兰克福,得一个星期才能回。”   季临渊说是的:“可能不止,得看谈判进度。”说完又道,“最近还好吗?忙完这阵子,我会去趟广云。”   叶青默了会儿。“阿渊,”她似乎在斟酌,“我准备,跟你夏叔叔把证领了。”   见对面迟迟不给回应,叶青叹气:“你还没从那件事里走出来……”   “起码没您这么快,”季临渊深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日子挑好了?”   “后天,不打算大办。”   他无声冷笑了下。   难怪叶青会突然对自己的行程安排如此上心……合着是防他呢。   “多谢告知,”季临渊语气骤然转冷,“这次,我好歹不是在人结婚半年后才得到消息,也算进了一步。”   “阿渊!”面对他的冷嘲热讽,叶青严肃了几分,她有很多话想说,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两句:“知知的婚事是我故意瞒着,你有怨气、不高兴,妈妈认了,但妈妈不后悔。”   “你也该找个像样的人,过点像样的日子了。”   *   夏知蔷醒来的时候,车窗外的风景已经由空旷开阔的原野,变成了连绵起伏的丘陵。   快到广云了。   夏胜利掐着点打电话过来:“你姑姑你二叔他们都回了,家里热闹得很。”他说完,本来带着喜气的语调忽然降了一点,“那孩子说是要出国,来不了了。”   夏知蔷五味杂陈地嗯了一声。   车下高速往市区开,经过了一条两旁建有红砖高墙、绿树参天的僻静路段。夏知蔷随口提了句:   “都到这儿了,不进去看看奶奶吗?”   冯殊薄唇紧抿,当时没答话。   在路口左转,他们的车缓缓驶向一个有警卫站岗的院门。   顺利进门,又沿着林荫道往深处开了十来分钟,最后,车停在一栋外墙上挂着“7”字的二层小楼院子里。   冯家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只有奶奶独居于此。   夏知蔷和冯殊结婚时,冯殊父亲这边只来了三两个亲戚,而冯家奶奶刚做完喉癌手术,身体尚未恢复,故没能出席婚宴。   顾及礼数,夏胜利春节时带着女儿亲自去大院七号楼拜年探望。   手术伤到了喉返神经,冯家奶奶无法开口说话,气色、精神也都不太好。那天,脖子上还贴着纱布的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来厅里,打量了会儿孙媳妇,又微微颔首后,就被保姆扶回了房里休息。   等开了春,夏知蔷偶尔会寄点自己做的低糖零嘴儿到大院七号楼。每次,保姆梅姨收到后也会特地回个电话,说老太太很喜欢吃,高兴得很。   今天,门是梅姨开的。   说来奇怪,她见着夏知蔷还堆满笑容笑容的脸上,在看到慢一步跟上来的冯殊后,就变成了错愕和惊喜交杂的奇怪神色。   将夫妻二人迎进门,端了茶,梅姨敲开一楼主卧的门,似是进去传话。   没一会儿,屋子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还有什么敲击地面后发出的咚咚响动,又急又重。   夏知蔷正准备问冯殊他们要不要去看看,梅姨掩上门出来,笑容牵强:“怪我,吵着老太太午睡了,正犯脾气呢。”   “没关系,我们再多等等,不打紧——”夏知蔷话没说完,进门后一直没开口的冯殊忽然起身,径直走向那间屋子。   开门又关门,他没跟任何人多交代一句。   又一次地,里面响起了奇怪动静,这回还多了种“啊啊,呜呜”的诡异叫声。发音者喊得很艰难,可显然是用尽了全力,以至于,夏知蔷这么迟钝的人都能接收到对方想传达的难受与气郁。   随着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传来,她心里一抽,惶惑地看向梅姨:“这、这是怎么了?”   梅姨只道“老太太病了以后脾气怪,没多大事”,可随着屋子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她似是也等不了了,急着步子往门口去。   她刚抓上门把,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了开。   冯殊淡然地站在那儿,看似毫发无损,唯有一双眸子阴冷至极,里面是浓浓的一片墨色。他走到梅姨跟前:   “奶奶就拜托您了。我还得尽量少来,免得惹她老人家生气,影响休养。”   他转身想取外套,夏知蔷已经替人拿了过来。   趁着递衣服的时候,她把手藏在下面,偷偷牵住男人几根手指头,嘴上不多问什么,手心热乎乎的。   冯殊牵着她出了大门。   车刚发动,梅姨追了出来。她从副驾驶窗户那儿递了个小荷包给夏知蔷,语气真切:   “老太太不好意思自己给,我替她做主拿过来了,小夏你收收好,可别丢了。还有,你寄的那些吃食她是真的喜欢,也宝贝得很,收到就藏在罐子里,我说要尝一口,她都舍不得。”   她又去看主驾驶上一直不作声的年轻男人:“小殊,老太太糊涂了,有些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有空还是常回来,她心里头是念着你的。梅姨这回没骗人,真的没骗人!”   后面一段路,全程都没人说话。   夏知蔷头靠在车窗上,假装看外面的风景,其实一直在拿余光打量冯殊的神色。   男人安静地操控着方向盘,肩膀下沉,盖住眉骨的刘海末梢卷曲,顺势在眼窝上晕了层阴影,消极颓然,淡漠阴郁,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不是夏知蔷所认识的,任何一面的冯殊。   不过话说回来,她本就不了解这个匆忙托付了一生的男人。   在民政局签婚姻承诺书时,夏知蔷才确定冯殊的“殊”是哪一个字;而直到两家人商量婚宴事宜时,她才知道冯殊的父母早离了婚,他跟在父亲身边长大。   冯殊与母亲感情淡漠,以至于连结婚这种大事,他都不打算知会对方。   “就算知道了,她也不一定会来,还是免了吧。”冯殊陈述性的语气里,没有包含太多特别的情绪。   想起这些,夏知蔷心头共情出一种酸酸的,胀胀的陌生感觉来。   转过脸,她强迫自己去看外面的街景。   广云这几年发展很快,新修的商圈高楼林立,玻璃幕墙上反射的夕阳碎金子似的晃人眼睛,像北京,像上海,像深圳,就是不像夏知蔷记忆中的广云。   热火朝天的翻修扩建,并发症便是交通不畅。   在一处拥堵路段,夏知蔷终是没忍住,转过身,伸出胳膊握住了冯殊暂时空闲的右手,几乎没做犹豫,顺势就拉到嘴边亲了一口。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   冲动完,夏知蔷有点尴尬,放开这人的手不是,继续捏着也不是。   她嘴一张就开始碎碎念。   “饿了吗?我爸做了藕夹,还炸了鱼干儿,不用等开饭,到家都有得吃。”   “他还酿了一大罐猪油,带回南江可以做猪油拌饭吃。小时候半夜容易饿,我爸老做这个填我的嘴,吃饱了,做梦都是香的。你也尝尝?”   “不知道过年的腊香肠还有没有剩,蒸一蒸或者拿蒜苗炒着吃都好。有的话,也带点回家好了。”   “对了,我——”   有人扣住她后脑勺,强行将人拉近几分,旋即便重重地吻了上来。   早在夏知蔷喋喋不休的中途,冯殊已一脸淡然地将车停在了路边。   这一吻来得很急,两人的牙齿无预料地磕碰在一起,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莽撞且不知收敛。夏知蔷吃痛张开嘴,冯殊的唇舌顺势滑入,来往直接,在内力肆意席卷,她连配合都来不及,只剩被动招架,推着男人胸膛的手也渐渐脱力,身上很快软成一团,眼角开始沁出激动的泪珠儿来。   这个开始得猝不及防的吻,结束得亦很猝然。   场合不对,时机不对,冯殊强逼从喷薄的情绪里硬生生抽离出来。他将头深埋在女人肩窝里,呼吸从轻喘恢复为平稳,姿势却一直没变。   “谢谢。”他说,“谢谢你,给她老人家寄那么多吃的。”   夏知蔷只答:“她是你奶奶,就是我奶奶。应该的。”   “她不是。”   冯殊缓缓坐直身体,看向夏知蔷,说出那个直到22岁时才知道的事实:“我不是她老人家的孙子,也不是我父亲的孩子,我也不该姓冯。”   夏知蔷错愕得睁大了眼。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某种幽深不见光的地方传来:“我的母亲她……不忠。” 第27章   冯殊拒绝了夏知蔷要代替自己开车的好意。   他说自己没事。   车开到下一个路口, 夏知蔷才想起梅姨走之前塞了个荷包在手上。她打开, 里面是个碧绿碧绿的翡翠镯子,质地细腻, 透亮水润,还沉甸甸的。   “这个……怎么处理?”夏知蔷问。   只一眼, 冯殊就认出来了这个老坑玻璃种的手镯。从他记事起, 老太太便常年将其戴在腕子上, 鲜少离身, 宝贝得很。   他目光平视着前方路面:“先收着吧。”   夏知蔷以为对方还难受着,也不好多说什么了。依言老老实实收好镯子, 她低头回微信上的客户消息。   她设置了按键音,打字时哒哒响个不停,这种细微动静反衬得车厢里安静又沉闷。   路过一个隐约能看见有钟楼高耸的学校, 冯殊突然开口:“你母校?”   冯殊曾听夏知蔷提起, 她的母校有百年历史,前身是一座教会学校, 高中时代都是踏着悠扬深远的钟鸣声上下课,很有氛围。   沉默是他的坏情绪造成的,他有义务找个话题将它打破。   果然, 夏知蔷闻声抬起头,眼睛一亮。   她后面没再碰过手机, 每路过一处熟悉的地儿便介绍给冯殊听,脸上终于有了种归乡的雀跃劲儿。   快到目的地,他们的车开上了湖滨路。路的右侧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 名为“梓阳湖”,湖面因风起皱,涌动着粼粼波光,住宅林立的城市中难得见到这样一块开阔水域,岸边不少人在散着步。   夏知蔷倏然就安静了下来。   她原本坐直的姿势不知何时被深陷椅背的颓态替换,头却固执地扭向窗外湖面的方向,有些僵硬。以冯殊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饱满流畅的脸颊线条,和一点睫毛末梢。   它在不停轻颤着。   不多问,冯殊换了个方向又绕了两圈,等夏知蔷将头转回来,这才安稳地将车开到市中心某新修的小区。   房子春节前就装完了,四月初的时候夏胜利和叶青才搬进来。怕女儿女婿不认路,夏胜利早早等在单元门口。   他绕着新车左看看右看看了一番,评了句“够大,够气派”,指挥冯殊将其停在了附近的露天车位。   夏知蔷趴着车窗问:“不停地库里吗?”   “这儿不挺好的。”   “可是——”   冯殊腾出手拉了妻子一把,压低声音:“就听你爸的。”又朝上指了指,“都看着呢。”   循着他的指引抬起头,夏知蔷看到,五楼某扇窗口正探出来几个脑袋瓜子,边往楼下打量边交头接耳。   跟楼上几个阿姨姑姑远远招了下手,她把头缩回来,有些无语,又有些好笑:“这能看见什么,你都还没下车。”   冯殊发现,这姑娘糊涂起来是真的糊涂,让人忍不住就想使劲晃晃她的脑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他无奈地解释:“她们看的可不止是我。”   夏知蔷望着他似笑非笑的一张脸,想通什么,登时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我爸不让你停地库!”   说罢她还拍了拍自己脑门儿,啪的一声,特别响。   冯殊心情好了些。   满满一屋子亲戚,真见过冯殊的拢共才三五个。他这趟来广云,跟新女婿上门没什么差别,一进屋就被各色目光围住了。   这些目光里有好奇,有艳羡,有无伤大雅的小嫉妒,和一点讳不可言的难明意味。   冯殊也许不太懂,或者压根儿就没接收到,只有夏知蔷明白这些眼神里潜藏的意义。面对着这群或多或少知道些过往的亲朋,她忽地生出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焦灼难受。   尤其是,当叶家一个表姨状似无意地问起:“青青啊,临渊这回也不来的?知知可都把小冯带过来了,就差他了。”   她话音落下,客厅里刚还叽叽喳喳的亲戚们,集体沉默了。   人人都是一脸复杂又尴尬的神色,或低头窃窃私语,或悄悄打量着夏知蔷与她的新婚丈夫。   叶青答了句:“他在国外,回不来。”随后对夏胜利说,“人来齐了就开饭吧,干坐着也不是个事。”轻飘飘把话头带过去。   一群人恢复如常,谈笑着围住大圆桌坐下。   夏知蔷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凉,冯殊牵着略有些魂不守舍的她落座,从果盘里抓了几颗糖递过去:“饿过头了吧,先垫一下。”   她将软糖搁在舌尖,到最后都没尝出什么味儿来。   好在,席上的气氛不错。   冯殊生来沉静内敛,话也不多,被性格泼辣的女性长辈逗弄几句后,偶尔还会露出几分读书人才有的腼腆来。   这样的他,仍是喧宾夺主地成为了饭局的中心。   一来是冯殊足够优秀,里外都拿得出手,天生招长辈喜欢;二来,谁让他是个医生,还是省城大医院的外科医生。   是人就会有三病两痛,所以,冯殊从不需费心维系亲戚关系,只要还穿着白大褂一天,总会有见面都不认识的七大姑八大姨等着他。   就连对夏知蔷不冷不热有几年了的叶青,面对冯殊时也露出几分柔和颜色,特意给他煮了醒酒茶,还埋怨丈夫:“小冯喝不得太多的,一直劝个什么劝!”   夏胜利才是真喝多了。歪在外沙发上搓了搓后脖子,他呵呵直笑:“娶上媳妇儿,高兴嘛。”   叶青推了他一把,低声佯怒:“几十岁的人了,多灌了点黄汤下去就胡乱说话。女儿女婿可都在呢。”   “什么乱说话,都是真心话。你不也高兴嘛,前几天还非拉着我去怕婚纱照……”   夏知蔷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去给她爹端茶醒酒,又抓了把蚕豆想堵住人嘴。   谁知,满面酡红、撑着头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冯殊附和道:“娶老婆,是很高兴。”嘴角还噙着笑。   腾地坐直身子,夏胜利伸手够过去拍拍女婿的肩膀,露出种男人懂男人的表情:“还是咱爷两投缘。要不,我炸点花生米,再喝两口去?”   叶青和夏知蔷强行把人架起来,送到主卧反锁门。   冯殊和夏知蔷落脚的屋子在这套跃层的二楼。   让冯殊先去洗漱,夏知蔷收拾好行李,下楼去忘在茶几上的手机,和叶青撞了个正着。   “阿姨还没睡呢?明天可得忙一天,您早点休息啊。”夏知蔷主动打招呼。   叶青道:“晚上才摆酒请的人不多,我和你爸忙宴席也忙了有半辈子,这点场面还是应付得来。”   “那就好。”夏知蔷拿了手机准备上楼。   她这位准继母相处得不说多亲近,还算融洽。   叶青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好妈妈,说话直,脾气冲,做派雷厉风行,她推着赶着信奉知足常乐的夏胜利,硬是将一家中型餐厅,一步步做成了广云数得上的大酒楼,夏家有现在这般好光景,她起码占一半功劳。   这样一位女强人,对几个孩子偶尔显得关爱不足、苛责过多。但有一点叶青做得特别好——那就是最大程度的,一碗水端平。   对叶青,夏知蔷一直是敬佩的,只是天生不亲近,又发生了那些事,关系到顶也只能这样了。   她刚踏上台阶,就听叶青在身后说:“阿渊他……最近是不是去找过你?”   夏知蔷身形一定,过了会儿才转过来,点头说是的。   “阿姨先替他说声对不起了,”叶青走近了些,“是我没管教好他。”   “不是不是,怪我没处理好。”   叶青摇摇头:“很多事都怪不到你身上,我心里清楚的。阿渊有自己的注意,我只能尽量管束,争取不打扰到你和小冯的生活。”   话到这里,夏知蔷抿抿唇,便说自己要上楼去睡了,叶青只留了一句:“知知,往前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回头看。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你们早点要孩子吧。”   心里有事,夏知蔷慢悠悠地洗好澡,愣神坐在床沿摘项链。   不知是胖了还是怎么,婚戒戴着总觉得有些紧,加上做蛋糕之前总得记着摘下来,夏知蔷嫌麻烦,就去配了个白金链子,把它串着挂在脖子上。   稍不注意,她绞了缕发丝到链子缝隙里。她用力扯了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别动。”   某个醉酒熟睡的人,闻声便坐起身来帮忙。   冯殊手臂端的很稳,指尖灵活细致,没几下就将缠绕着的发丝解救了出来。   看了眼项链上的戒指,他随手将夏知蔷被弄乱的头发整理好,全拨到一侧肩膀:“挺会想办法。”   “怎么还没睡着?”夏知蔷记得,冯殊是那种喝多了就只想安静睡觉的体质。   “有点饿。我下楼去煮碗面,你先睡吧。”   饭桌上他光顾着应付亲戚、喝酒,没什么机会动筷子。   也没胃口。   夏知蔷灵光一闪:“猪油拌饭吃不吃?”   两人轻手轻脚来到一楼厨房。   猪油是现成的。   夏胜利用的都是市面上最好的猪板油,经由小火反复熬制,最后加点盐巴和花椒,凝固成型的油膏白润滑腻,香气扑鼻。   在晚餐剩下的白饭上撒了点水,放微波炉中叮了一小会儿,夏知蔷刮了勺猪油搁在冒着热气的米饭上,等它自己融化渗透。   她踮脚去够上面橱柜里的调料。   冯殊嘴角挂着笑,靠门框上看了女人忙碌的背影许久。见状,他主动贴上夏知蔷的背,手一伸,轻轻松松就将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他没有马上递给她,手臂仍高举着,另一只手则环住她的腰,眉毛稍稍一抬,唇色润泽,醉意朦胧的眼底浅波流转,几乎是在明示了。   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小朋友。   夏知蔷急着用东西,二话不说踮脚狠狠啄上他的唇瓣。求仁得仁的冯殊仍不松手,低下头追着她的嘴碾转,渴望更多纠缠。   无奈地背过身,夏知蔷放任他在自己颈窝上咬来啃去,继续手头的事情。   淋上几滴老恒和的酱油豉油,又撒了把香葱,猪油拌饭便做好了。   她将两碗饭直接搁在橱柜台面上:“没找到猪油渣,凑合吃吧。”   冯殊问:“就在这儿?”   “对啊,”夏知蔷随手搬了个椅子坐下,尝了一口,满足地舔舔唇,“我小时候还趴板凳上吃过饭呢。”   冯殊在冯老太太身边长大,不管是深夜还是清晨,都能吃到梅姨精心准备的餐食。这种略显狂野的速成食物,他没试过,在厨房吃饭,更没试过。   拌匀,他挑了几粒米入口咀嚼了下,眉头跟着微微上扬了起来。   “你以前经常吃这个?”   “嗯,很小的时候,长身体嘛,晚上老饿,我爸就给我做这个吃。当年不像现在,什么都有,到了夜里能找出点猪油和白饭就不错了,但还是觉得很香。等生意越来越忙,有时候,我爸回家都半夜了,我还要缠着他做一碗猪油拌饭,不吃到不睡觉。后来他去了省城,回家很少,再后来……家里就不止我一个小孩儿了。有一回米饭不够,还要两个人分,我没吃饱,大哭了一场,搞得我爸和叶阿姨很为难。”   夏知蔷扒了两口饭:“现在想想,挺不懂事的。”   冯殊不这么认为:“吃东西是其次,你当时应该只是想要他多陪陪你,只陪着你一个人最好。小女孩缺乏安全感,对依赖的人格外有占有欲,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夏知蔷一怔,旋即评价:“冯医生的共情能力很强哦。”男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她又问:“你这样,很累吧?”   “怎么说。”   “这种能力,说白了就是消耗自己温暖他人。遇到事不自觉就得跟着人家经历一遍喜怒哀乐,对方高兴你也高兴,对方难过你也难过,越是面对在意的人,共鸣就越深,有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快乐着你的快乐,幸福着你的幸福’,想想就很辛苦。”   冯殊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直看到夏知蔷筷子都不动了,才说:“你的共情能力也不差。”   “嗯?”   “不是谁都能体味到这种‘辛苦’。”   夏知蔷歪过头:“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大智若愚?”   “实话实说,这个和聪不聪明关系不大。”   “……就不能好好夸夸人嘛?”   冯殊碗里已经空了,趁其不备从她那边挑了几团米饭过来,心安理得地抢食:“手艺是真的不错。”   厨房的灯亮到凌晨两点。   终于睡下,两人朝同一方向躺着,冯殊一缕一缕地挑起夏知蔷的发丝,缠在指尖把玩。虽困倦至极,夏知蔷仍是回头,半睁着打量了他几眼:“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   她摆明了不信。   冯殊说:“这里隔音什么样谁都不知道。而且,你带了那个来了吗?”他指的小雨伞。   夏知蔷揉揉眼睛,又闭上:“忘了。”她想起叶青说的“早点要孩子”,用尽最后一点精神说道:   “其实,不用也可以的。”   冯殊眯了眯眼,在心里反复确定她的真实意思。   他不想表现得太冒进,唐突,或是自作多情,于是拐了个弯问道:“我今天喝了酒,也还没戒烟。”   夏知蔷的声音几不可闻:“那今天就算了,下次吧……”   随后翻过身睡着了。   冯殊久久无法成眠。   轻轻执起熟睡的夏知蔷的手,冯殊掌心对掌心,将自己的与她贴在一起,比了比,竟是大了一圈,等再细看她小小的手,顿时心生可爱;他又去瞧她的指甲盖——十个稍有弧度的粉色长方形,与自己的形状很像。   有个老人家曾对他说:“指甲长得一样的两人,合在一起总能把日子过好,你就照着这个法子,赶紧给我寻个孙媳妇儿回来吧。”   那时候的冯殊才多大,并不着急成家;如今他有了家庭,也更加贪得无厌,期望能更热闹些才好。   夏知蔷应该也是愿意的。   想到这儿,想到车上夏知蔷安抚一样的吻手动作,冯殊有样学样,也亲了亲她的手背。这时,女人忽然嘤咛一声翻了个身,抽出手,抱住了身边人的腰。   夏知蔷往冯殊怀里钻了钻。   她口中不住地喃喃梦呓,眉毛锁着,手臂也跟着锁紧,脚还蹬了两下,像在追赶什么。冯殊好奇,低下头凑近去听。   她喊:“阿渊……” 第28章   连轴赶工好几天, 昨晚又“加班加点”, 夏知蔷以为这一觉能安安稳稳睡到饱,谁知旧梦来袭, 半个夜晚就这么白白搭了进去。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已经很久没入梦了。   不知第多少次被人从裹得无法呼吸的深潭中拽离水面, 夏知蔷刚呼吸几口, 又被同一个男人摁着肩膀压了下去。   那人神色淡漠, 唯独眼里血红血红的, 像在流着血。他不停地问:“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夏知蔷求饶,呼救, 蹬脚挥手,徒劳地挣扎。她又喊他名字,一次一次, 最终亦是无济于事。   她以为自己会像之前每一次那样, 在遮天蔽日的窒息感中大汗淋漓地惊醒。   这回不同。   夏知蔷又一次浮出水面,却没再被重新压回去。有人把她拉上了岸, 他拍着她的背,力道很轻,节奏缓和平稳, 哄睡一样。   这感受是如此真实,干燥的热度自背脊渐渐传遍全身, 夏知蔷好想睁眼看看对方是谁,事与愿违地,梦中的她仍是力不从心, 连回头都办不到。   她临近中午才醒。   冯殊早已不在枕边,更不在家里。爬窗户上往下看,见那辆奔驰没停在原处,夏知蔷牙刷到一半,急匆匆地去问夏胜利。   夏胜利答:“小冯很早就起了,说是有事出去,下午回。”   当时还是清晨六点多,冯殊就下了楼同两个长辈吃早饭。夏胜利以为他是生物钟作祟,没多想,只装作无心地提了一嘴: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冯殊盛粥的动作一滞:“这个,得看知知的想法。”   叶青笑了笑:“别怪阿姨多嘴,她那边我昨晚上刚催了催,已经松口了。你们好好准备准备,该戒烟的戒烟,该调理的调理,早要早好。”   她又别有深意地加了句:“有了孩子,一个家才能真正的稳固。”   难怪她那么配合。   冯殊后半程沉默着吃完。   当下,见女儿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夏胜利问:“小冯没跟你打招呼?”   “没……”夏知蔷话说到一半改口,“哦,想起来了,说过的,是我给忘了。”   可能是,关于冯家的事?思及此,夏知蔷贯彻心大做派,识相地没多过问,只发了条微信让人看到回一下。   晚上的婚宴早已安排好,简单吃了午饭,叶青先去酒店张罗化妆了,夏胜利则搬着个大纸箱子,以及几个画筒到客厅,招呼女儿过来。   “你选几张,裱好了我给挂书房里去,以后来客人了让他们都看看。”   这些都是夏知蔷艺考时期画的画。   她于绘画上的天分并不突出,奈何其他方面更拿不出手,夏胜利便断断续续地供女儿学了十来年,权当陶冶情操了。   等升到高二,眼见着夏知蔷的文化课成绩读二本院校都勉强,夏胜利想到她画画的童子功,便在老师的建议下让女儿参加艺考。   夏知蔷顺利考上南大,还留下了这么一堆纸质见证。   箱子和画筒里,水粉和素描都有。来个稍微懂点行的一看便知,这些画的作者色感极佳,形感一般,善色彩不善塑造,不管是水粉静物还是水粉风景,单拿出来在三大美院的考卷里都拔尖儿,素描却差了口气,平庸至极。   无需犹豫,夏知蔷随手挑了两副水粉静物。搁的时间太长,画上的颜料已有细微皲裂,但颜色仍是极好看的,干净明快,笔触间充盈着不可多得的松动空气感,很有画味。   夏胜利左看看右看看,除了一句“我闺女就是画得好”,也夸不出什么别的名堂。他只道:“铅笔画也选一张?各式各样的都得有嘛。”   “跟您说多少遍了,这个叫素描,不是铅笔画。”她在箱子里挑挑拣拣,摇头,“真没拿得出手的,还是算了吧。”   话音落下,某个念头在夏知蔷脑中一闪而过。   ——她不是没有好的素描作品,只是,那副画既不是考学时期创作的,现在也不在家里。   它被遗忘在了某个地方。   夏知蔷思来想去,悄悄打了个电话出去:“妈,我得拜托您一件事儿。”   半个小时后,夏知蔷只身来到广云文理学院的老校区。   文理学院前年从专科升为本科,已整体搬迁到了城东新址,这边则留给了继续教育学院。学院规模小,对空间需求量不大,五栋楼里有一栋因为位置偏居于角落,长期空置。   夏知蔷的目的地便是空置中的这栋四层建筑。   和其他几栋经由翻修而焕然一新的楼栋不同,年久失修的它已显出几分破败。在这个低气压的阴天下午,树木掩映之下的陈旧建筑外墙斑驳,窗户破损,寂静空荡,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恐怖游戏里的场景,阴森得很。   夏知蔷并不害怕。   高三暑假,她在这栋楼里渡过了大半个明媚愉快、闪着粉色光芒的夏天——如果把七月底某天发生的事情去除的话。   她到的时候,夏妈妈已经等在楼下了。   夏妈妈的现任丈夫,便是这间学校的副院长。   “回来喝你爸喜酒啊?”夏妈妈状似随意地问起。   “嗯。”   “五六十岁的人,事实婚姻转正还要专门摆酒,也不知道在嘚瑟什么……”夏妈妈说完打量了下女儿,又箍了下她的胳膊和腰,“再不能胖了啊,再胖可就丑了,遭嫌弃。”   “知道啦,”夏知蔷撇撇嘴,“您拿到钥匙没?”   夏妈妈将钥匙递给女儿:“你这孩子,好端端地怎么想起来要去那里拿什么画?叶青支使你来的?大喜的日子取遗物,亏她想得到。”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取的也是我自己的东西,不是薇薇的。”   不是她的又是谁的?   夏妈妈狐疑地看了眼女儿,到底没多问,只说:“你要找的东西不保证一定在,上面一直空着不假,可是搬新校区那会儿到处人仰马翻乱七八糟的,指不定被谁动过或者拿走了。”   听到这句,夏知蔷心更急了。   夏妈妈手头也有事。没多啰嗦,她从挎包里拿出个红包来,硬塞给女儿:“漂亮话帮我带一句就行,我可没空过去。你走的时候门锁好,钥匙还不还都不要紧,反正这儿马上也要拆了。”   “拆?什么时候的事?”   “年内吧,等通知。要什么一次性拿走,再缓缓可就都没了。”   夏知蔷心里豁出个洞来,不敢多想,只径直上到顶楼。   不知何时起,天上阴云聚在一起,层层堆叠。光线昏暗的楼道里,除了她轻而急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动静。   吱呀——   她打开尽头房间的大门,一阵经年未散的尘土气扑面而来。   因为位置偏僻,此楼修建后一直没得到妥善利用,当过教学用地,存过档案,也曾用做过教职工活动中心。最近一次,这栋楼被学校老师有偿征用,办起了假期培训班。   少男少女热腾腾的青春气,只让楼里热闹了两三个寒暑假,随后空置至今。   夏知蔷所在的便是当时的绘画教室。   她一个美术生,自然不需要来培训班学画画。其实,她当时报的是楼下的围棋班,却因为某些原因只去听了半节课就来了这里。   这是个不到一百平的大开间,朝南开了三扇大窗户,采光不错,很适合当画室。   进来环视一眼,夏知蔷略松了口气——里头还大概保持着七年前的样子,只是各处都积了薄薄一层灰,像是被时光温柔地蒙上了轻纱。   应该没人动过什么。   窗户玻璃破了一小块,带着湿湿的风挤进来,吹散了尘土味,也吹走了这鬼天气捎带的闷热感。绕过横七竖八的木质画架,夏知蔷避开散落一地的废稿纸和铅笔削、颜料渍,在屋子里走了一圈。   她先是停在了靠窗的一个画架前。   夹子上搁着块画板,画板右上角,被人拿黑色水笔写了“薇薇”二字,以作区别辨认。夏知蔷手抚上这个名字,重重摩挲了几下,直到指腹灼痛才停下。   胸口的憋闷感,与暴雨来临前夕的这个下午完全契合,她微微喘着,几乎要站不稳。   又走出几步,夏知蔷停在一块占据了半个墙面的大镜子前。   这间教室最初是按什么用途装修、又为什么会配有一面不落地的镜子,已无人知晓。   镜面上粘东西不易掉落,老师便将其划分为一定数量的小区域,一个学员占一个,当天课完,若是有评上优的作品,便会被贴到对应的位置。   夏知蔷最后一次离开教室时,镜子上贴满了画稿。如今随着风雨侵袭时间流逝,有不少已掉落在了地上,起了皱,沾了灰。   属于夏知蔷的那一块在镜子右下角,现下也是空的。   那里,本该贴了一张素描的大卫石膏像,它便是她今天特地来一趟要找的目标。   夏知蔷一直画不好素描,能拿到南大艺考合格证,全靠色彩科目的高分平衡了下。哪怕在新手堆里装菜鸟,她的素描拢共也只在最后那节课上了一次墙。   最让夏知蔷心虚难堪的是,这张饱受老师表扬的“大卫”,并不是她一个人独立完成的……   时间的针脚被人拨动,有什么搁置在内心深处已久的东西悄然冒头,她站定不动,愣愣地看向眼前这一小块属于自己的镜面。   夏知蔷没看自己的脸。   不由自主地抬手,她利用上面附着的灰尘,用食指指尖写了几个字出来。   “你还在吗?”   怎么可能还在。   夏知蔷胡乱擦掉了这句愚蠢又多余的问话。   风变大了些,吹到人身上已带着凉意,以及一点雨水来临前的泥土气。又有一张画稿被吹落,随即,很远的某处传来轰隆隆的滚雷声。   要变天了。   无暇回忆太多,一心只想找到那张大卫的夏知蔷,弯腰在镜子周围的地上寻了一圈,一无所获。她又去其他地方翻找,静物台上,立柜里,画板夹层……全都没有。   不信邪,夏知蔷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寻找的动作。等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落下来,终于落空的她先是机械又僵硬地拿湿巾反复擦拭双手,随后出神地看着那面镜子。   就要被拆掉了啊。   雨幕遮天蔽日,随着呼啸而至的风变着方向,外头的天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诡谲无常。   夏知蔷的手机震了几下。   是冯殊。   她终于在浑浑噩噩的妄念中惊醒回神。   “你去哪儿了?招呼不打一声,也不回我消息。”夏知蔷语带埋怨。   “散散心。”   “心情不好?是不是还是为着昨天——”   “人在哪儿?”冯殊打断她的问话,语气是一成不变的平淡,藏住喜怒,“爸说,你也在外面。雨太大了,我把你顺回去。”   夏知蔷报了个大概地址。   对方顿了几秒,再开口,语调已隐隐有些变化,发紧,发干:“去那边做什么?”   她答说取点东西,便准备详细给人指路,谁知,冯殊已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不得已,夏知蔷只得发了个定位到微信上,随后捏着手机等人打第二次电话来。   这里鲜少有人造访,又位于老校区最边缘的地带,她不信他一个外地人,能一次性找到。   差不多同一时间,季临渊开车行驶在广云市区某主干道上。   黑白颠倒,跨越洲际,舟车劳顿之下的男人神色稍显倦怠,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青茬儿,不显狼狈,反而更添了几分阳刚之气。   红灯时,他习惯性拿出手机,绕过几百条未回复的消息,点开了一家甜品工作室的微博。   夏知蔷的更新频率,远远低于季临渊的刷新频率。   可他没有别的途径去了解。   明明是以前回过头就能看见的人。   意外的是,这一回,特别关注一栏提示有更新。   季临渊手指微抖。   夏知蔷发的照片中,一面已不算透亮的镜子上斑斑驳驳地贴了好多画稿,有彩色,有黑白。   她本人也出现了,在没被遮挡的一小块镜子中。   女人的脸被手机遮住,露出来的一截腕子细瘦白皙,发梢乖巧搁在肩头,颜色浅淡,灰绿连衣裙袖口处滚了一圈精致的荷叶花边。   她为它配文:“有些人坐飞机就可以见到,而有些人,坐时光机才可以。”   很久很久之前,季临渊来过这间画室,还不止一次。   一脚油门,他冲进了漫天雨幕。   这边,惊雷忽起,一声声落下,仿佛砸在身畔一般惊心动魄。   耳边充斥着风声雨声雷神,屋子里一下亮如白昼,一下暗若子夜,夏知蔷冷不丁偏过头,瞧见镜子里自己那张被闪电照得惨白惨白的脸,一时脊背发凉,也有点害怕起来。   电话是打不了,她只得追了几条微信过去。   【还要多久到啊?】   【有点害怕。】   【我在四楼,最里面的教室,别走错了。】   这条微信刚发出去,虚掩着的教室门就被人推了开。   门口的男人,头发和衣服上罩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从里到外,全是冷的。   窗外一到白光恍然闪过,他的脸于瞬间亮了又暗,在冷光中不见血色,唯有一双被层叠眼皮遮掩着的瞳仁依旧如墨漆黑,无法透光。   作者有话要说:  15个小红包!   防盗的订阅率标准是70%,看不到最新章就是订阅率不够哈,补齐就行~   “有些人坐飞机就可以见到,而有些人,坐时光机才可以。”——这句话是网上看到的,非原创,侵删。 第29章   雨势渐小, 路况却没有跟着好转, 导航上全是交错的深红色线条。   从拥挤的车流中解脱,季临渊那辆招眼至极的改装轿跑在校园中一路疾驰, 转弯时也不减速,所过之处水花飞溅, 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他上一次来这个学校也是在一个雨天, 被叶青打发过来接人。   当时, 培训班已经下课。空荡荡的画室里, 夏知蔷掀开贴于镜面的画,正趴在镜子上鬼鬼祟祟地写着什么。   她神态专注, 似乎还在笑着,以至于季临渊都走到身后了都没察觉。   “在干什么?”他忽然出声。   极快速地将掀开的画稿盖下来,遮住镜子上的内容, 夏知蔷转身喊了句“临渊哥”, 又答道:   “没干什么。”   十七八岁的少女,婴儿肥没褪干净, 青涩内敛,却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俏皮鲜活。细看,颊上还挂着莫名出现的红晕。   也不知是撒谎急出来的, 还是为着别的什么。   无意猜测小女生层出不穷的古怪心思,季临渊只问:“薇薇呢?围棋教室里没人。”他将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 话题自然地跟着转到另一个女孩身上。   “可能……可能去厕所了吧?”   季临渊嗤笑一声,显然不信。   “都长能耐了,还知道互相打掩护。”他抽出夏知蔷手中准备拿来通风报信的手机, “我就在这儿等,看你能替她瞒到什么时候。”   随即他靠在窗边,窝着手点上一支烟,不说话。   两人此前的交集不算多。夏知蔷开口怕自讨没趣,闭嘴吧,相对无言更奇怪。她只得强行找事做,继续那副怎么都画不好的大卫。   季临渊在画室里待了多久,她便画了多久。   习惯性地抿住双唇,夏知蔷挺直脊背,左手扶住画板,右手刷刷地运着笔,强迫自己心无旁骛。   静谧的画室里,只听得见笔尖与纸张摩擦出的沙沙声。   偶尔有湿润的风吹进来,扰得颊侧的头发胡乱飞舞,夏知蔷将其撩到耳后,风又来,颇为烦人。往复几次,她干脆寻了根2H铅笔充当发簪,借着它利落熟稔地在脑后绕了个髻出来。   “头发盘的不错。”季临渊牵动了下嘴角。   夏知蔷几乎没见过他笑,愣怔几秒后,便也回了对方一个腼腆的笑容,眼神澄澈,像山涧的小溪。   那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处,季临渊头脑好,时隔多年依然记得所有细节。   今天的雨停得要更早一些,一抹新晴从厚厚的云层裂缝中透了出来。   抽离出回忆,季临渊将车开到楼前空地,却发现,已有一辆还未上牌的新车停在此处。   心思微转,他抬眼看了看顶楼的方向,皱眉,在距离这辆车十来米处停车熄火,没着急开门下去。   几分钟后,一楼大厅走出来一个男人。是季临渊那位便宜妹夫,冯殊,冯医生。   不,不止他。   他还横抱着一个女人。   距离并不远,季临渊第一时间认出了他怀里的夏知蔷,几乎同时,冯殊也观察到了这边停着的车。   隔空对视片刻,两人同时挪开目光。   夏知蔷没有多余精力注意到周围。   手臂挂在冯殊肩上,她面颊不自然地酡红,嘴唇微肿,发丝纷乱,身上披一件男士长风衣,捂得极严实,只在衣摆之下露出一段灰绿色长裙的打褶裙边。   裙摆皱了。   季临渊还看见,冯殊手指上勾着一只缎面的绑带中跟鞋。女人光着的那只脚,足尖绷紧,圆润,白皙,尖端泛红。   风不大,夏知蔷的小腿却像树叶儿一样轻轻打着颤。   她不安分地扭了两下,似乎想自己下来走路,冯殊便随了她,还蹲下身去给她穿鞋。细细的绑带在女人脚脖子上绕了两圈,再在后跟处系了结,才算完。他随后搂住夏知蔷的腰缓缓往车边去,满脸云淡风轻。   风衣领子被夏知蔷的指尖攥得很紧,密不透风,外人难以窥得更多端倪。   每走一步,她的脚腕都要抖一抖。车的底盘太高,腿又迈不开,夏知蔷进车厢的动作显得很艰难,试了几次不得法,她没骨气地求助身边衣冠楚楚的男人,那双曾如清涧一般清澈纯真的眼里,流转着成熟女人才有的灿艳与娇嗔,和以前大不相同。   最后一个画面,是夏知蔷鼓着腮跟人嘀嘀咕咕了几句,似在埋怨。   季临渊听不清楚两人间的对话,也不需要听清楚。   这里可没有谁是未经事的少年人,那些暧/昧的、私隐的、无法明说的事情,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骤然收紧,压实,季临渊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在今天之前,他曾见了婚后的夏知蔷几面,也见了冯殊几面,却没看到过这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季临渊在围城里走过一遭,身边已婚人士也不少,大家都是凑合着在过,人前恩爱人后漠然的状况实在常见。   他以为,夏知蔷和冯殊这种闪婚夫妻也一样。   那边已传来发动机的启动声。   两辆车擦肩而过,冯殊降下车窗朝旁边车上脸色铁青的季临渊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全速离开。   夏知蔷全然不知刚才还有第三人在。   腿根以上肿胀到麻木,动一下像要撕裂开,小腿则因为踮了太久而反反复复抽着筋,她只能稍稍侧过身子坐着,闭目养神。   无缘无故被欺负了一通,夏知蔷从里到外都是一团糟,心情并不十分美丽。   连衣裙又废掉一条,胸口还留了牙印,更别提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贴身衣裤了……她实在是讨厌身下这种黏糊糊的、不干燥的触感,而每动一下,随着什么一点点浸润出来,情况便会糟糕几分。   这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前一个小时发生了什么。   夏知蔷的余光飘向主驾——刚才的冯殊,恶劣得简直不像本人。   裹着层潮湿冷润的他忽然出现在了画室门口,轮廓在昏暗的空间中隐现。他昨夜应该是没休息好,眼皮又变回层层叠叠的状态,睫毛微微垂下,遮住瞳孔中幽幽的,深深的那一点光芒。   外面的雨滂沱淋漓,声音聒噪,反衬得室内吊诡寂静。   夏知蔷试探着开口:“冯殊?”   他不答,只是一言不发地靠近,再靠近。她又叫了声“冯殊”,对方已来到跟前,以吻封缄,咽下了夏知蔷尚未出口的所有疑问。   冯殊的唇很冰,夏知蔷反复吞咽着这团绵软的冷意,丝丝缕缕,千回百转,入喉,入腹,入骨,身体跟着下起一场安静的小雨。   他打湿了她。   于无声中翻转腰肢,任由她无助地撑在冰凉镜面上,冯殊端起夏知蔷的脸,逼着她直视镜中。   镜子太冰了,夏知蔷被人完全抵在上面,胸口被凉意激得抖了抖,身体也跟着一紧。   玻璃盏里,盛开着一支于狂风暴雨中颤颤巍巍的小蔷薇。   冯殊掀开玻璃盏,拈起蔷薇脆弱的茎,抚上她幼嫩的瓣,在手中细细地、慢慢地把玩着。   她早该属于他的。   他半强迫地将夏知蔷拽进了镜子中那个尘封已久的夏天。只是,画室里的纯真明媚都不再了,取代它的是活色生香,是胶着不分,是接踵而至的,无遮无挡的汹涌情/潮……   不能想,不能回忆,夏知蔷歪在副驾上生了半天闷气,直到换了衣服到酒店了都还没好完全。   还算气派的中型宴会厅里,一共十来桌席面。   身着藏青色丝绒旗袍的叶青,脸上沉静利落少了几分,多了些喜气,正陪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夏胜利迎客。   冯殊这个新女婿自然也得帮忙应酬。   他抽空过来安抚夏知蔷:“还在生气?”她不答话,只低头扯着桌布玩儿,冯殊手指勾了勾领带,拨松一些,说:“领带要散了,帮我再弄弄?”   这条领带便是夏知蔷送给冯殊的那条。他不声不响将它带回广云,刚才匆忙换衣服的时候才拿出来,主动让妻子为自己戴好,显然是想补齐之前的遗憾。   多少还是用了心的。   夏知蔷耳根子本来就软,顺毛撸一下,余下那点气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抬手帮冯殊细细整理领带,她拉住它借力,让人不得不又弯了点腰,低声问:“不是不爱打领带么?”   “谁说的?”   “我们结婚都没见你戴这个,今天倒是晓得要打扮一下了。”   “结婚那天啊……”听出她的小小怨念,冯殊稍作回忆,搓了搓夏知蔷的耳垂,以示安抚,“那天,我其实——”   又到了一批客人,夏胜利喊冯殊过去帮忙招呼,他只得直起身,说:“忙完了再跟你慢慢解释。”   夏知蔷疑惑:“解释什么?”   “很多。”   “很多?”   冯殊笑笑:一天一夜才能说完的那么多。   安顿好这批客人,他在夏胜利的授意下,回车上取了些备用的烟酒来。   后备箱打开,里面某个角落,一张被透明塑料纸裹了好几层的大卫素描,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拿好东西,冯殊合上门时又看了眼,想,也许是时候放下那点可笑的骄傲了。   *   都说“脸红脖子粗,不是老板就是伙夫”,按这个标准,瘦削内敛的夏胜利长得实在不像个厨师。   人生前三十年,他接父亲的班,经营餐馆,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女,日子平淡顺遂。直到和原配离婚,生活陷入困局,夏胜利这才断然离开广云,去省城的大酒店打工。   一路干到行政总厨,等再回广云,他金钱名利手艺都有了,还“拐”到了酒店老板娘。   这老板娘便是叶青。   都说叶青是恨极了前夫季同辉,才急匆匆找个各方面都跟自己搭不上的厨子,一心只为置气。   不然,他们为什么迟迟不领证?   关于这点,就连夏知蔷都没弄清楚个中缘由。   台上,终于修成正果的夏胜利刚背了几句稿子,便眼圈发红、句不成句,见惯场面的叶青大大方方把话圆了回来。   两人之间,流动着相濡以沫十几年才能形成的恩爱默契。   台下,季同辉派来送礼金的江助理轻叹一声,起身出了宴会厅。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老上司复命,如实应答,季同辉的身体不一定受得了,脾气上来又得去医院住着。   可是,撒谎真的有意义吗?   这十几年,季同辉明里暗里遣人打探了无数次,人家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酒店大门口,江助理跟一个神色不愉的高大男人迎面碰上。   “小季总?”   他是季同辉身边的老人,对着面前这位,“季总”两个字一直是喊不出口的。   视人如空气,季临渊单手扣好西装纽扣,卷着满身隐怒步入大厅。   主桌上,有亲戚正在跟夏知蔷夫妇打听:“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冯殊还是那句话:“一切看知知的想法。”说罢看向夏知蔷,等她的答案。   夏知蔷并不太记得昨天睡前说过的那些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怔了几秒没开口。眼见着冯殊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她猛地想起什么,低声说:“可是你得先戒烟啊。”   冯殊总算笑了,说好。   有耳朵尖的女性长辈立即给夏知蔷盛了碗汤:“多吃点!他戒烟,你也得把营养跟上,再养胖一点才好要宝宝的。”   “你们条件都这么好,可以多生几个。”有人附和,“今年怀上第一胎,等生二胎的时候,知知可就27、8了,不算早了。”   “就是就是,怎么也得要两个嘛。一儿一女凑个好字。”   “你们俩的孩子,指不定要长得多漂亮哟!”   ……   桌上几个妇人全都加入了催生大军。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各个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差点就帮夏知蔷将孩子的名儿取了。   有人径直朝这边走来。   “聊什么呢,这么高兴?”自顾自拉开空位上的椅子坐下,季临渊向后一靠,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桌子人齐齐闭嘴的诡异安静。   只有叶家那位看起来很状况外的表姨答道:“在说小冯和知知两口子要孩子的事。”还笑得若有所思的。   她是叶青的表姐。   两人年岁相仿,家世条件也都差不多,从年轻时起便暗地互相较着劲。叶青离婚后跟了夏胜利,她没少在背后偷笑,等叶青带着夏胜利把小餐馆做成大饭店、逆风翻盘,她便笑不出来了。   直到夏家出了大乱子,直到夏知蔷和季临渊之间流出些不清不楚的传言,她心思才又活络。   此时,夏家的亲戚们已不约而同地噤声,神色各异,暗自交换着眼神。夏知蔷筷子上夹的烧鹅掉落在桌上,她慌了神,又要把它夹起来往嘴里送,冯殊按住她的手,将筷子换成勺,说“先喝汤吧”,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季临渊饶有兴味地看着这边。   叶家表姨望着许久不见的外甥,颇有深意地问:“青青怎么和我说你要去国外出差,来不了?特意赶回来的吗?”   她说罢,也看向夏知蔷。   季临渊呷了口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   “当然,赶回来是很有必要的,你妈妈结婚呢,这可是大事。”叶家表姨自问自答,丝毫不觉尴尬。   夏知蔷的大姑父出于礼貌打了下圆场:“今天是青青和胜利大喜的日子,人自然是越齐越好,一起热闹热闹。”   “我来,不止为这件事。”季临渊给自己斟了杯酒,缓步踱到夏知蔷身边。   他弯腰,手自然而然搁在夏知蔷身后的椅背上,小臂若即若离地贴着人肩膀,用气息裹挟着她。   夏知蔷心烦意乱地往前挪了挪。   季临渊低头看向她的发顶,话不止是对夏知蔷说的:   “我虽然是知知名义上的哥哥,可你们结婚的时候,是既没能到场,也没能出力,想来很是遗憾……”   他的腰弯的更低了些,呼出的气息骚扰着夏知蔷颊侧的皮肤。   冯殊忽然开口:“知知,过来坐,不要挡在那儿,”他也端起酒杯,绕过来“我跟你哥好好喝一杯。”   得了由头,夏知蔷逃一样地挪到冯殊这一侧来。她六神无主的心终于安定了些,遂拉住冯殊的衣袖,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只挤出来一句废话:“你……你少喝点。”   冯殊温柔一笑,说知道了。   好好的宴席,谁都不想横生枝节,少喝,不如不喝。   夏家人跟季临渊来往不多,还有过嫌隙。大姑父只得开口劝冯殊:“小冯,你待会儿还要帮忙送客,今天就不沾酒了吧?”   另一个女性长辈也道:“是啊,真喝多,知知该急了。小两口不还打算要孩子的嘛,烟酒都得控制,还是不喝为好。”   话都是说给季临渊听的,可惜,他谁的面子都不卖。   他把杯子举起来:“都说了,你们结婚我没到场。别的先不谈,欠下的这杯祝酒,我今天正好补上。”   冯殊说“不必”。   季临渊挑眉:“怎么,冯医生酒力不佳?”   冯殊摇头:“欠的酒,等我们给孩子办百天宴的时候再补也一样。至于今天……”他碰了碰季临渊的酒杯,“你跟知知兄妹一场,我又是她丈夫,初次见面,确实该喝一杯。”   紧了紧牙关,季临渊率先一饮而尽。   冯殊笑着跟上。   大姑父再次出声:“酒也喝完了,都回去吃饭吧,干站着做什么。”   季临渊要动不动,冷眼看着夏知蔷将饭菜推到冯殊面前,仰着脸,细声细气地叫人赶紧垫垫肚子、免得胃疼。   两人几乎是头挨着头,冯殊低声道:“真没什么胃口”   “那,回家做猪油拌饭你吃?”   “记得多加点酱油,昨天的淡了点。”   “……”   季临渊捏着酒杯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宴会厅另一头,忙得团团转的叶青终于在亲戚的提醒之下,疾步往这边来。她一句“阿渊”还没出口,季临渊自嘲一笑,主动迎了上去。   说了声“恭喜”,季临渊当着母亲的面又干了一杯酒,转身不见人影。   夏知蔷后面没再动过筷子。   临近散席时,冯殊被夏胜利喊着去楼上客房部安顿外地来的宾客。   一个人面对着满桌悄悄打量自己许久的亲朋,尤其叶家表姨还时不时问她“小冯和阿渊第一见吗”“听说你以前和阿渊很亲热的,怎么现在又生疏了”“临渊结婚又离婚,你晓不晓得原因啊”,夏知蔷浑身不自在,借口去洗手间,顺便透气。   离宴会厅最近的洗手间里,有三两个人在里头低声说话。   “那个就是青青的大儿子?一表人才诶,不比小冯差的。”   “对,就是他。”   “……知知跟这个季临渊,真有什么?”   “小时候那些就不说了,就说临渊结婚摆酒那天,她非要偷偷跑过去,搞砸场子,弄得两家人都下不来台。老夏愁得哟,天天问我们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想让她早点结婚,早点收心。”   “这些事,那个冯医生要是听了,怕是得出大乱子。哎,条件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独独就看上了她了?”   “可不,临渊结婚了他们俩还扯不清楚,这不是小三是什么?我儿子要想找个这样的媳妇,我第一个不同意。”   ……   夏知蔷紧捂着嘴退了出去。   ——她以为,只要自己结了婚,安下心过日子,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想起小时候玩蹦床,跌倒在上面,其他小孩在旁边不停地跳着闹着……她在笑声中怎么都站不起来。   就像现在。   在分叉口拐了个弯,上楼又下楼,夏知蔷只觉得身后忽然多出七八上十张嘴,追着人嗡嗡不停。眼前模糊一片,她闷头往前冲,既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儿,更不知道,身后跟了个人。   鲜有人经过的楼梯转角处,季临渊终于上前一步,一把将夏知蔷的手腕拽住。   “谈点事。”   她脸上全是泪,等看清对方是谁,恨恨地说:“我跟你没话好说。”   “哦?”季临渊捧住她的脸,拉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拽回刚才那个地方,给她们提供点新鲜话题。”   压抑到接近极致,夏知蔷反而不反抗了,脊梁骨像被人硬生生血淋淋抽出来一般无力。她脸上半点生气都没有,如死灰一般:“那就过去呗,让她们看,让她们说,继续成全你、毁了我。情况反正也没办法更糟,我无所谓了。”   还未干透的泪,裹得眼眶里那对易碎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夏知蔷眨眨眼,泪水滚落,砸在了季临渊手上,烫得他一抖。   她换了条纯白连衣裙,站在楼梯间的阴影中,像一抹萧瑟的月光。   那个遥远的雨中傍晚,空荡荡的画室里,少女夏知蔷穿的也是条白裙子,她将阳光下闪着金棕色光芒的头发挽了个髻,露出的脖颈细瘦纤长。   季临渊曾不止一次回忆起那个傍晚。   他不喜欢下雨天,也依旧不认为自己喜欢某个特定的人,他喜欢的是某件事尚未发生、一切还存有各种可能的“当时”。   季临渊武断地认为,夏知蔷也如是。   不然,她为什么会特意跑回去那个画室一趟?   倏然松开手,季临渊退了几步,啪地掰开了打火机,眉头锁得很紧。那火苗先是幽蓝,随后化作小小的橙色光点,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他尝试着往前挪了半步,夏知蔷立即后退,如避瘟神一般。男人脸上细小的肌肉抽了抽,还是强迫自己将语气放柔:   “我们连好好说句话都不行?”   “你喝多了,好好说不了。”   季临渊低笑一声,吐出烟圈:“你那天也是这么说。”   他指的是自己借着醉意闯入对方家里的那个凌晨。   “当时我确实喝得有点多,也做了些荒谬的事……”他承认了,似乎还有点悔意。夏知蔷以为这人破天荒地开始反思自己,谁知,季临渊话锋一转,“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依然做数。”   “知知,你离婚吧。”   夏知蔷答复都懒得答复了。   她焦炙地偏过头去,不经意地露出耳后白皙皮肤上,一处还没消退的红痕。   蓦然想起画室楼下的那一幕,季临渊略显粗暴地将烟头摁灭,换上支新的。默了会儿,他脱口而出,语速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   “除了婚姻,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行。”   这句承诺已是他能给的极限。可惜,依旧没在夏知蔷心里激起半点涟漪。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了,”   “什么样的好?和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男人同床共枕耳鬓厮磨这种好吗?这些快乐,是个男人都能给,你就这么不挑口?”   这话有些刺耳,夏知蔷面上微微发红,胸口也开始愈发激烈地鼓动着。   顶多算得上清丽的长相,却回回都在盛怒时绽放出异样的秾丽。她在某种浇灌之下完全长开,少女式的敦厚褪去,只留下弯弯折折的女人特征,身体上该收紧的收紧,该丰润的丰润,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起伏,都让季临渊挪不开眼睛。   “我跟他不是这样的,我们……”夏知蔷纠结着措辞,“冯殊对我很好,跟他在一起我觉得舒服,我觉得高兴。这就够了。”   季临渊嗤笑了一声:“谁对你好你就跟谁,你是狗吗?”   每当他说这种侮辱性的重话,夏知蔷都会气得红了眼,然后反驳说不是,不对。   他不无恶趣味地,想故意激怒她。   可现下,夏知蔷欲言又止了几次,竟是直接沉默了,似是真的已毫不在意。   这种沉默,让季临渊莫名有些心慌。   他最后一次重复:“除了婚姻,你要的我都能给,我们可以生儿育女,也可以去国外生活,你要怎样都可以。”   还是无人接话。   夏知蔷不说话,并不是在怀疑自己婚后过得幸福与否,或是冯殊对自己好不好。   她只是在努力地,思索着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冯殊对她好不好?答案是肯定的,哪怕他偶尔会冷脸来,可细枝末节传递出的温度骗不了人。   那仅仅是因为对方对自己好,她就觉得婚姻幸福吗?   应该是有关系的,但似乎又不止,夏知蔷现在脑子很乱,没办法整合出一个完整的答案来。   至于季临渊那些匪夷所思的提议,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也不想回答。   夏知蔷全程微低着头,面颊轮廓流畅秀丽,眉头纠结而隐忍,像极了那几年安静跟在季临渊身后的样子。   但她就是不开口,连那句听到人厌烦的“对不起”都不屑于跟他讲。   在最焦灼的时候,季临渊抬头,从扶手间隙中,捕捉到上一层楼梯间里闪动着的一点橙色光芒。   有人点着烟,不知在上面听了多久。那烟头几乎要燃尽,季临渊能想象出指尖被缓慢烧灼着的强烈痛楚……   他很轻易地,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心里痛快不少,季临渊稍作冷静,开口还是那句:“这个月以内,把婚离了吧。”   夏知蔷莫名其妙:“凭什么我就要按你说的意思做?”   “凭你一直都是这样,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不要你,你还要倒贴上来,跟在后面甩不掉,更别说,你在我婚礼上做的那些事。”   “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不是怎样?难道你没做过这些?”季临渊自己接话,“谁都否认不了自己真实的曾经。”   他继续:“我知道你在怨我,才报复性地找了个人随便结婚,这些我都懂。你看,你们的开始本身就是个错误,一个你不爱的人,对你再好又有什么意义?你们长不了的。不如现放他早点开始新生活,再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知知,你离婚吧。”   楼道空旷安静,季临渊声音并不大,这几句话却像是带着回音,飘来荡去一直不散。   冯殊送完客人本打算去找夏知蔷,他想再让她做一碗猪油拌饭,油脂、盐分和碳水带来的幸福感是那么踏实又饱满,光想想,他就感觉身体充盈着飘飘然的快乐。   直到听见这两人的声音。   在上面那层的转角站了许久,冯殊本该追下来,直接将夏知蔷带走的。   他竟没能挪动半步。   夏知蔷一个不要没说出口,季临渊已经走到人面前,附在耳畔,用只有他和她能听到的声音说:“别着急拒绝。你先想想清楚,是因为谁,才让你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甩人脸色。欠我的那些,欠薇薇的那些,想好怎么还了吗?”   瞳孔失焦一样地定住,她脸上半分颜色都不剩了。   而楼上的冯殊,终究没能等到一句实实在在的、预期中的答案。   如果默认不算答案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已补齐。   今天元旦,40个小红包走起~ 第30章   散席后, 夏胜利和叶青留在酒店陪亲戚打通宵麻将, 让小两口先回去休息。   车由夏知蔷来开。   明明比昨天喝得要少,冯殊却像醉得厉害, 合眼靠在副驾上,他紧抿薄唇, 肩膀无力地塌下, 眼窝处阴影深重。   车窗外, 天色未晚, 商业街人潮汹涌,霓虹闪烁, 热闹的光线被速度拉成了细长的丝,网在男人山峦起伏的轮廓上,只剩无边萧索。   在季临渊那儿脱身后, 夏知蔷再寻到冯殊时, 他便是这个样子。   时不时瞄向右侧,夏知蔷的唇张开再合上, 目光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同人讲,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   “有话就直说吧。”冯殊仍闭着眼, 也不知是如何察觉到的。   她忙说没有。   夏知蔷开不惯新车,这段心事重重的回家路, 比平时多花了一倍时间才抵达。   到家,她问他想不想吃拌饭:“我现在就去蒸米?猪油渣找到了,配新鲜米饭, 肯定比昨天的好吃。”   冯殊已经踏上了去二楼的台阶。   回过头,男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眼里阴郁冰冷,下了一万年的雪。   “不用。”   夏知蔷在后头追了两步,冯殊停下来,她便也停住,踟蹰不前。   他第二次问她有什么话要说。   支吾几秒,夏知蔷刚要开口,冯殊又像是不想听了,立即转身上楼。   她再上去,他已经进了浴室。   夏知蔷候在门外,踱来,踱去,指甲啃完又去撕嘴皮,一些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演练了几十上百遍,硬逼着自己往外吐。   里面水声淅沥,外头脚步细碎,一门之隔,是同样焦灼的人心。   门豁然打开。   冯殊仍穿着回家时的那身衣服,衬衫微皱,通身干燥,只在脸颊四周挂着未干透的水滴;他面庞青白,唇上也是浅的,唯一一点血色尽数聚集在眼底,化作红丝,向着漆黑的瞳孔蔓延。   夏知蔷不安极了,伸手就想拉男人的指尖。冯殊避开,颓唐地闭了闭眼,嗓音像生了场重感冒:   “那些话,你现在可以说了。”   等人开口的间隙,冯殊斜倚在门框上,掏出烟盒抖了抖,没控制住力度,掉了两根在地上。他视若无睹,重新抽出一支兀自点上,深吸,又吐出,任由缭绕轻雾将快要失控的面容模糊。   烟草味袭来,夏知蔷逃避一样地将话题转到当下:“不是商量好了,要戒掉的么?”   “戒不了。”   “那还怎么要宝宝……”   冯殊嘲弄地笑了一声,唇角弧度冷静克制,眉间是抹不平的沟壑。   “夏知蔷,”他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她,“我真的是看不懂你。”   看不懂,所以实实在在地盯了她好几秒钟,这穿透力惊人的锐利眼神,激得夏知蔷头皮发麻。   “到现在还在提什么生孩子,是嫌错得不够远吗?”   夏知蔷愕然:“什么错了,哪里错了?”   “所有的一切都错了,”冯殊耐心尽失,“我们的婚姻,本身就是个错误。”   她被这句话吓到了,眼眶微微发热,烫得差点掉眼泪:“好好的,怎么说这些?我们怎么会是错误?”   冯殊夹着烟的指头越挤越紧,直绞得香烟都变了形。他食指尖有一小块泛红,是刚才在楼梯间里烟头灼伤的痕迹。   他自己,就是个错误的结晶。   他的母亲不爱他的父亲,哪怕强行结合,哪怕生下了他,哪怕互相折磨十几年、彼此熟悉到吵架都找不到新的词汇,最后也只落得分道扬镳的惨烈下场。   成年人可以选择花上一辈子,为自己的执拗和不甘心买单,但没有权利让孩子替自己背上错误带来的枷锁。   夏知蔷靠过来。她本想触碰冯殊的指尖,又不敢,只好拉他袖子:“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传言,表姨和你说什么了?还是谁?”   冯殊抬手,手掌罩住她颊侧,指腹在细腻光洁,还有点毛绒质感的皮肤上摩挲流连:“知知,你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知蔷答不上来。   她心里早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却被困在千头万绪里怎么都出不来。   冯殊兀自接话:“我猜猜。是因为我当时要出国,工作也忙,不会叨扰到你,以及,我刚好符合你父亲理想中的择婿条件?对吗?”   “不是——”夏知蔷想反驳,等嘴一张,又发现没办法解释。   最初,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她不无辜。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夏知蔷没有哪一刻,像今天这般渴望掏空自己的内心,“就算是当时,也不止是因为你猜的这些,不然我——”   冯殊的手指滑到她翕动中的唇,摁住:“还有个可能,你匆匆忙忙和我结婚,只是为了逃避另一个人带来的伤害。”   这话一出,他明显感觉,夏知蔷的唇失了温度。   “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理由,对不对?”   季家家大业大,女方亦然,哪怕这场婚事过于短命,盛大的婚礼在圈子里仍旧有迹可循。冯殊忍不住去查了——好巧不巧,婚礼日期就在夏知蔷去医院找他提结婚的前两天。   他厌烦这样斤斤计较寻根问底的自己,没有尊严,没有底线,怨气满身,失了分寸。   夏知蔷拼命摇头,能讲的唯有一句苍白的“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呢?   所有的事实都在印证着一个结论——她匆忙结婚就是为了逃避,逃避爱而不得的苦楚,逃避被当众舍弃的难堪,逃避一场失败透顶的明恋。   而冯殊就是那个在恰当时间出现,条件合适的冤大头。   她罪证满身,她百口莫辩。   笨拙狼狈的眼泪奔涌而出,几小时前才被冲刷过的脸颊皮肤再一次被浸润,皴裂的刺痛感,扎得夏知蔷浑身都疼。   冯殊的手在停留在她脸上,泪水顺着指缝流下,蜿蜒如小河。   她开始呜咽,还焦急地跺着脚,语句支离破碎:“冯殊,你不要信那些人说的话,你信我好不好?我是追着他跑了几年,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原因,也没有那样的关系。我知道自己笨,有时候做错了事情都没察觉,你不高兴了可以直接告诉我啊,我会改的,我全都改……”   “错的是我,”冯殊不再隐瞒,“在你的好哥哥出现在我家时,我就不该陪你演戏,在他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在你们俩私下有来有往时,我也不该忍着纵着,而最不该的,是我不该在刚才经过那个楼梯间,听到不该听的话。”   最近发生的一切串在一起,夏知蔷恍然地睁大眼睛:“你早知道了?你听到了?”   说完这两句,她像是受到冲击,愣愣的,只知道流泪。   冯殊的唇突然贴上她湿/漉/漉的眼。   羽毛一样轻盈的吻,密集地落下,他舔舐着夏知蔷的泪水,将它尽数吸吮,品尝着她也许跟自己有一点关系的痛楚。   某年开始,他开始对苦痛上瘾。   咖啡酸涩,酒辛辣,烟的味道也并没有特别好,但这些轻微的不适感最能刺激神经,让冯殊生出活着的实感。   他才刚刚适应在生活里掺上一点,叫夏知蔷的甜。   “别哭,没人在怪你,别哭。”冯殊说话时,唇瓣似有若无地扫在女人扑簌扑簌的睫毛上,他呼出的热气灼得对方泪流不止。   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听到母亲压抑的哭泣,也见过父亲独坐着抽一整晚闷烟。   不爱这种事情,怪不了谁。   夏知蔷无措地摇着头:“结婚以后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过。以前的那些已经发生,没办法改变,怪我蠢,那时候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是人人都有过去的。你、你不也有吗?为什么就我不可以?”   冯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过去:“我没有什么过去。”   “好,没有,你没有,就算有我也不在乎了,我可以不在乎的……”   “知知,”他打断他,“跟我在一起,你真的快乐吗?”   抽噎着的夏知蔷,话都说不完整:“快乐,快乐!跟你在一起,高兴,舒服,轻松,我就想天天见到你,你不回家,我就想去医院找你,见到了才开心。”   他像听笑话,纠正她:“光最近,我们已经冷战过好几次了,并没有见面就开心。”   “你不是真的想对我生气,我知道的,你这么温柔,对我这么好,一直很好。除了爸爸妈妈,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她早看穿了他的纵容,她有恃无恐依仗着的,是他看似没来由的喜欢,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对她好”。   只剩最后一丝期望,冯殊的指尖沿着脖子线条往下一划,挑开了夏知蔷的衣领——女人的锁骨上空空荡荡,不知何时,那枚被白金链子串着的婚戒已不见了踪影。   夏知蔷似乎才发现戒指丢了,手在脖子上胡乱摸索,脸瞬间变白。   冯殊一颗心全然冷了下来。   他早警告过她,再弄丢,可就找不回来了,她一犯再犯,状似无心,也的确是无心。   “决心早晚都要下,你说不出来的那些,我来替你说,”男人面沉如水,再没有犹豫,“知知,我们离婚吧。”   嗡的一声,什么东西骤然在夏知蔷的脑中炸裂开来。   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也是模糊的,她抱住冯殊的腰,竟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五感尽失,天崩地裂。   夏知蔷已经口不择言了:“我保证把戒指找回来,一定能找回来的,”她踮脚,毫无章法地亲着冯殊的下巴,喉结,锁骨,手攀在人肩上,逼得他弯腰,“冯殊,我们不离婚好不好?哪怕你没那么喜欢我,哪怕你会讨厌我,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不离婚!”   一直没舍得离开的手,滑下,裹住了她纤细的脖颈。皮肉下,甲状软骨附近的动脉正在有规律地搏动着。   冯殊默数脉搏,想借此让自己冷静。   冷静不了。   “你不愿意离婚,就因为我对你好,是吗?”冯殊的手上用了点力,夏知蔷开始觉得呼吸不畅,嘴长大,吸取着稀薄的空气,“那如果我像这样对你,喜欢吗?乐意吗?”   五指再次收紧,冯殊的眼神,罕见地闪过一丝阴鸷。   直到极限快到了,他箍在她脖子上的手这才抵着锁骨向下,移到了柔软所在,于尖端处重重地,磋磨了几圈,带来的麻痒和痛感,暧/昧又充满恶意。   “这样呢?还喜欢吗?”   夏知蔷忍不住颤了颤,音色带喘:“你——”   冷眼旁观着她被操控的敏感和情/动,冯殊面色沉沉,将作恶的指尖挪开,精确地,在她心脏所在的位置上狠狠一戳:   “夏知蔷,你到底有没有心?”   *   楼下的关门声响起又落下,望不到头的寂静在屋内席卷蔓延,裹得夏知蔷无法动弹。   她以为他会摔门的。   冯殊就是这样,就连怒气都是克制内敛的,修养和温柔刻在骨子里。或者只因为,真正的告别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   思考力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剥夺,夏知蔷楞楞跌坐在楼梯台阶上,头靠着栏杆,眼睛是空的。   猛地想到这人会不会醉着酒把车开走了,她连蹦几级台阶往楼下跑,匆忙在客厅里找了一圈,果然没见车钥匙。   她又从窗户往楼下看。   谢天谢地,那辆车还在。   其实不止车还在,若是细瞧,会发现黑暗中有人将手从主驾伸出来,指尖点燃的烟在明明灭灭地闪着红色的光。   夏知蔷颓然地坐回台阶上。   电话显然是打不通的。   她回家时欲言又止半天,只是打算和冯殊谈谈旧事,关于自己的,关于薇薇的,还有,不得不提的季临渊——在流言先传过来之前。   如果冯殊听完可以接受,那他们就继续,如果不行……   就是因为这个假设,夏知蔷才那么犹豫。   现在假设成真,她不知道再说还有什么意义,可仍是抖着手指打了一大段消息过去,通篇前言不搭后语,逻辑也是乱的,冯殊那么聪明,应该能看得懂。   看得懂,和能接受是两码事。哪怕讲明白了前因后果,夏知蔷后来被推着拉着做的很多事,放任何人身上,都是污点。   污点就污点吧,下次,不一定有这个勇气。   夏知蔷抖抖索索地点了发送。   那边秒回:【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给人打了几十个电话,持续发送着徒劳无功的文字,她没有地方使力,开始六神无主地找戒指。   楼上,楼下,厕所,厨房,每一个想到想不到的地方都翻遍了,没有。   一夜折腾。   等夏知蔷再睁眼,外面天色渐白,她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   昨天,自己不是靠在楼梯栏杆上睡着的么?   浑浑噩噩地笑了笑,她想,八成是记忆错乱,或是梦游了。   胡乱收拾了下,夏知蔷往酒店赶——万一戒指丢在那儿了呢?虽然知道这种想法很逃避,可她笃定,只要找到戒指,就还有救。   到酒店时已是清晨。   弄明白宾客丢的是婚戒,客房部的值班经理立即找喊了人帮着一起找。等楼梯间上上下下都寻遍,没有任何发现。   经理很为难:“餐饮部同事还没上班,宴会厅我们这边也进不去,要不,您再等等?十点多应该就可以了。”   不敢去楼上找父亲和叶青,怕被看出端倪,夏知蔷在空旷的大厅独自等待。   有人精神抖擞地从电梯里出了来。   只扫了一眼陷在角落沙发中的女人,季临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要的效果完美达成,他的血液本该兴奋得沸腾,却在看清夏知蔷的状况后,凝固心头,酸胀至极。   夏知蔷情绪太差了,脸色白得像纸,惶惑,茫然,整个人如风中之叶,颤巍巍地,仿佛一吹就能飞走。   她愣怔着,都没发现他走了过来。   季临渊在人面前站了会儿,自上而下地看她,旋即蹲下身来。   “跟我走?”他去抓她的手。   夏知蔷没有反抗。   季临渊心里一喜,当即就要把人拉起来,在一瞬间连要带她去哪儿都想好了。谁知,夏知蔷突然起身,发了疯一样地打他,踹他;她失控的手甩在男人脖子旁边,接近脸的地方,啪得一声响,不是耳光,胜似耳光。   季临渊来不及发怒,只想抱住她让她冷静,夏知蔷嫌恶地将人一把推开:   “你他妈的别碰我!你滚!”   她从来是个不会说重话的乖乖女,对谁都温言细语,尤其面对季临渊,可以说是逆来顺受,没半句不是。   这种字眼,怎么会出现在她的口中?   她还打他。   季临渊见过夏知蔷委屈,伤心,见过她忍气吞声,有话不敢言,但她没见过她这样,对着自己如此理直气壮地发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底气,和硬气。   为什么?就为了那个冯殊吗?   他气得要疯了,直想把她先带回去再说。是这个女人脑子不清醒,他可没时间在这里浪费。   清晨大厅里来往宾客很少,两人在角落里拉扯动静并不夸张,值班经理仍是尽责地过来问询。   季临渊还没开口,倒是夏知蔷说“没事,不用管”,让人走了。   季临渊以为她这是发泄完,想通了,心里一松。   夏知蔷只是就着他的手,让人掐上了自己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像小钳子一样,季临渊想挣开都难。   她用对方的手扼住自己脆弱得轻易能折断的脖颈:“杀了我吧,季临渊,你干脆杀了我吧。”   “你发什么疯!”   “不是发疯,我现在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夏知蔷看着这张时常出现在噩梦中的脸,“你不是问我欠的要怎么还吗,命还你,要不要?就当没错救过我,就当你拉上来的是薇薇,一命抵一命,够了吗?”   “反正我什么都做不好,读书不好,脑子不好,性格也不好,想留的从来都留不住。我生来就是个凑数的,世界上少我一个不可惜。”   说这些的时候,夏知蔷一点都不激动,也没哭,从眼神到语气,都平静得让人害怕。   季临渊深吸口气:“你不用这么说自己的。”   “这都是你的原话,你忘了吗?”她继续,“薇薇那么聪明、那么好,朋友多,本事也大,叶阿姨爱她,你也宠她,大家都喜欢她,活下来的,本来就不应该是我。”   “别提她。”   “是你一直提。我好一点,你就会用它把我拉回去。我过得好,你难受,只有折磨我才能让你高兴。逼着我离婚不也是为了这样吗?”   这些把戏,夏知蔷早看穿了,只是在精神高压之下无从反抗。如今,她不想如他愿了。她是活该,可身边的人做错什么了?   冯殊做错了什么?   “你今天要是不动手,以后就再也别来烦我,”脸憋得通红,夏知蔷死死掐着季临渊的手腕,指甲在他皮肤上划出了一道道血痕,“把我重新扔进水里也好,掐死我也罢,给我一刀也行……杀了我,或者放了我,你选吧。”   季临渊咬得牙齿作响:“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夏知蔷一字一句,“离婚可以,除非我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差不多了,下卷写《没头脑追夫记》,rua~   今天也是40个小红包,评论区爱我一点,明天就有加更掉落哈(我有一天多没敢刷评论区了,发抖) 第31章   有人快步踱了过来。   高跟鞋利索干脆的响动停下, 叶青跟身边及时通知自己的值班经理道了谢, 笑看向夏知蔷:“大早上的,怎么就跟哥哥吵起来了?”   像是从不知道面前两人那些过往一样, 语气轻描淡写的。   两人松开了僵持的姿势。   递了张纸巾过去,叶青安抚道:“有什么, 回头跟阿姨说, 阿姨来帮你解决。”她眼神往酒店门口瞟, “小冯马上要过来了, 你应该是有事找他吧?”   冯殊?他没走?   夏知蔷大喜过望。   果然,门口出现一个身影。   冯殊逆着光踱进来, 轮廓舒朗,衣袖卷至小臂,领口散了粒扣子, 风尘仆仆的, 步子急而不乱。   很像两人结婚那天,姗姗来迟、推门而入时的模样。   夏知蔷才发现, 自己的记性居然如此之好。   她不管不顾地大喊:“冯殊!”   冯殊微怔片刻,又很快恢复如常。没理会对方正往自己这边靠近的势态,他拐个弯向外面走去, 看样子,好像真的下决心不理她。   夏知蔷急了。   她快速跑了几步, 勉勉强强跟上,随后又换成小跑,最后变成快走, 亦步亦趋,像极了骗吃骗喝的流浪奶猫。   等真追上了,说不定会赖在人脚边就地一滚,不顺毛不带回家就不起来。   季临渊静静地看着。   夏知蔷以前就是这么跟在他身后的。他会故意走得很快,激得人必须小跑,她体力并不好,追几步就累了,歇一歇,继续赶上来,距离时远时近。   但不论怎样,只要他回头,她就一定在。   季临渊强行给夏知蔷此时的行为加注释——她不过是找了个温和版的自己罢了。   直到冯殊突然停下。   他听见夏知蔷的脚步声越来越细碎,显然是跟得吃力了。   没料到对方会等自己,夏知蔷闷头撞在了男人的背上。回过身,冯殊清俊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憔悴。   “你昨晚去哪儿了?”她捂住被撞疼了的鼻子,边喘气边问他:“是,没睡好吗?”还试探着挪步到人身侧,不敢一下子靠太近。   明明前几天还亲昵温存的人,现在连表达下关心都战战兢兢的……   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冯殊转而将眼睛盯着别处,神色冷淡。   他昨天在车里坐了半宿。   一下担心新小区入住率低,遇到溜门撬锁的,夏知蔷连个能帮忙的邻居都找不到;一下怕她迷糊劲儿犯了,大半夜出来寻人;最后操心她会不会真的哭上一整晚……某年近三十的老父亲,反反复复打着了好几次发动机,又熄火,到底没把车开出去。   挨到后半夜,冯殊还是上了趟楼。   夏知蔷睡了,睡在楼梯台阶上。   她将膝盖缩于身前,双手环抱,像个没安全感的婴儿,颊上的泪痕纵横交错。哭太久,鼻子堵了,她呼吸时重时轻、一顿一顿的,犹如在梦里抽噎。   冯殊将人打横抱起。她头一歪,脖子上淡红色的掐痕于月色中依旧触目惊心。   无法控制地,心揪了起来。哪怕依旧憋屈又难过,哪怕满腔愤懑尚未找到出口,他还是默念了句“对不起。”   缩进被子,夏知蔷嘤咛了一声,手四处抓了抓,含混地说:“戒指……找不到了……”   替人掖被角的动作一顿,冯殊立即回到了车上。   夏知蔷梦里都在找的这枚婚戒,是两人结婚那天,冯殊在赶往婚宴酒店的路上买的。   他当天很早便离开了医院,想多空出些时间,帮人好好挑个戒指。只是途中发生了些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哪怕买戒指只花了十分钟,还是迟了到。   一进门,冯殊便看见他的小新娘正气呼呼地坐在那儿。   白纱裙,红嘴唇,她眼皮上还画着闪闪的东西,像是星星碾成了沫儿。他眼睛挪不开,望着她直笑,在亲友们的祝福声中,这辈子第二次笑得如此舒心。   只是他心里一直在打鼓:新婚第一天就把媳妇给惹毛了,实在难办。   不知该如何哄她,散席回到婚房后,冯殊只得借着酒意,耍无赖地去拉夏知蔷的手,趁机把戒指给套了上去。   公主方形切割的克拉钻,庄重有质感,冯殊一眼相中,却不知夏知蔷喜不喜欢——盲选的戒圈稍大了些,戴着不是很合适。   万幸,她没当场给摘下来,还拉近细瞧了下。   见夏知蔷眼底没多少惊喜神色,冯殊问:“不喜欢的话,下次带着你再买一个?”   她忙回答说喜欢,撒谎时习惯性地搓了搓手指。   他假装没看出来。   夏知蔷之前一直住在工作室里,那天,只带了个装着三两天换洗衣物的小旅行箱,不像新娘,反而像过路的旅客。   冯殊表示自己还有半天假,可以帮她把东西都搬到家里来。夏知蔷客气:“我慢慢搬就好,大不了找柔柔来帮忙。你难得有假,多休息休息。”   在她浑然不觉的话语里,冯殊像个多事的外人。   两人各自洗漱。   婚房由冯殊的大姨牵头布置,喜字喜被气球挂饰,一水儿的大红色,将气氛烘托得温馨喜庆。   红色让人发燥。   抽了两支烟,又在阳台上吹了会儿冷风,冯殊这才掀开被子躺进去。   那个瞬间,他能感觉到喜被另一边的夏知蔷,身体像被速冻了一样,突然绷得很紧。不敢翻身,不敢挪动,她连呼吸都压得浅浅的,生怕戳破某个界限。   冯殊在黑暗中失笑:也不怕把自己憋死。   他便主动侧过去,往人那边靠了靠。抬起手臂,他手掌轻轻抚上女人的圆润肩头,扣住,指尖的力度全是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火热,她冰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的房间里,氛围还是不错的。   只是两人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夏知蔷却像被什么电到了似的,几乎要从被子里弹起来,嘴上还说:   “别,我还没——”   冯殊的动作当即被打断了。小臂尴尬地悬空保持了一会儿,这才慢慢从夏知蔷的肩上挪开,旋即,他整个人都躺了回去。   气氛僵硬。   其实两人领证那天,冯殊就摊开谈过这件事。   他说:“既然是夫妻,该尽的义务我会尽,该背的责任不会推,该拥有的权利,我也不会放弃。我是个心理和生理都发育正常的男人,不是圣人,也不屑当圣人。这些话,能听明白吗?”   她红着脸说明白。   也许只是害羞吧,冯殊想。   可他在黑暗里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夏知蔷主动靠过来。   她越躲越远,几乎要掉下床去。   冯殊突然欺身靠近,手臂环住她的腰,箍紧,用力,强行把人往自己这边带。   “你、你不是……”夏知蔷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抓着床柱子徒劳挣扎,脚还用力地四处乱蹬。   膝盖压住夏知蔷的胡乱动弹的腿,冯殊用单手钳制着她两只手腕,往头顶上一拉,没费功夫就把人制得死死的。   她眼睛都急红了。   “就这么怕我?”冯殊上半身下倾,贴近了些,似笑非笑的。   他只是不想她真摔下去而已。   夏知蔷当时的脸色,颇有种视死如归的意味。她抖索着说:“不不不怕。”   爱意是装不出的,抗拒也是藏不住的。冯殊了然又无奈,在黑暗中轻声叫她的名字:“夏知蔷。”   “啊?”   “你打算,让我等多久?”   她还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来,讨价还价地问:“一……啊不,半年?”   冯殊那天,只是浅尝辄止地吻了吻新婚妻子的额头,说好的,那就半年。   他心甘情愿地给她机会,愿意像个少年人一样,从牵手到亲吻,再到其他,一步步来,也相信自己等得起。   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在后头,冯殊不怕。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面对面站在酒店门口,冯殊不说话,夏知蔷也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外头一辆车上又下来几个夏家的亲戚,由夏胜利带着往里面走。   看清楚女儿的糟糕模样,夏胜利有点慌,上前一步问道:“这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   小孩摔倒后不一定会哭,可如果有人来问她疼不疼……   夏知蔷当场崩溃了。   “他,他……”她指着冯殊,脸一皱,哭得语无伦次的。她本要说就是这人欺负自己了,想想,似乎有点恶人先告状的意思,又道,“戒指丢了,他也跑了,我找不到人,也找不到戒指,到处都找不到。”   冯殊以拳掩口,咳了声:“我——”   “就为这?”夏胜利笑了,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昨天你三伯打牌打到一半,突然就厥过去了。大半夜的,我们都慌了神。要不是你大姑父清醒,我都忘了还有个医生女婿。这不,大家伙儿才从医院忙回来呢,小冯也是。”   紧急时刻,冯殊比救护车来得还快。   到现场判断出对方是突发急性心梗,他立即上手做CPR,又跟车一起去了趟医院,忙到日出时分才歇了口气。   让其他人先上楼休息,夏胜利宽慰女儿:“不哭了不哭了,小冯在呢,没跑。戒指不见了也不是事儿,爸爸出钱,咱们再买十个八个的,戴一串,留一串,丢了还有备用的。”   “那是结婚戒指呀,”夏知蔷见父亲这个节骨眼了还逗自己,急得直跺脚,“不能丢的。”   夏胜利仍是笑着,说爸爸知道,爸爸都知道。   看了看仍站在不远处的季临渊,又跟叶青对了个眼神,他心里多少有了点数。面色不变,夏胜利把冯殊招近了些,对着两个孩子笑容又和煦了几分:   “我和你叶阿姨,婚礼没办,戒指没买,甚至名分都没有,直到前几天才刚把证领了,不还是一步步走过来了?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真不过感情,其他都是虚的。戒指又不是长在身上的,会弄丢正常,人没弄丢就行。”   “毕竟,戒指哪有人重要,是不是?”夏胜利说话时看的是冯殊。   夏知蔷也去偷瞄冯殊的神色。   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他未置一词。   宴会厅里依旧没寻到戒指。   冯殊就三天假,下午便要返程。   留失魂落魄的夏知蔷在家休息会儿先,夏胜利拉着女婿,说是要去老房子取点乡下收来的特产带南江去。   中途,他让冯殊把车歇在了梓阳湖较僻静的一段岸边。   翁婿俩沿着湖边小径绕圈。   “知知天生是个糊涂性子。六七岁的时候,我给她钱买冰棍吃,路上,她把找来的零钱扔了,冰棍纸攒手里带回了家,吃完了都没发现不对。我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毕竟亲生的闺女,还能扔了啊?”   “其实老婆也一样。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不同,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是修,修好了继续用,而不是一出问题就换。当然,我不是个好榜样,如果我和她妈妈早点明白这个道理,知知小时候会少吃很多苦。可道理还是这么个道理,你觉得呢?”   冯殊不语。   知道女婿看着绵和,其实轴得很,打定的主意很难说变就变,夏胜利也不心急,背着手,步子迈得慢而稳妥:“这回,我们知知弄丢了戒指,确实是她有错在先,你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   冯殊答:“不为这个。”   “是不为这个?还是不止为这个?”   “……不止。”   夏胜利只点头不说话。又走了几步,手臂摇摇一指:“这里风景不错吧?”   “嗯。”   “再好的风景,我都有六七年没来过了。知知也是,你叶阿姨也是,包括那个季临渊,自打那年之后,都没来过了。”   冯殊并不意外。   那件事,虽未窥得全貌,可他多少知晓一点。   他接话:“听说过。叶阿姨本来还有个女儿,在这里……溺水了。”   “当时落水的,可不止那个孩子啊,”夏胜利顿了顿,目光循着睡眠飘向很远的地方,“知知也在水里。两个小姑娘偷摸摸跑来游野泳,不知道是谁腿抽筋了,互相拉扯几下,就一起往下沉。当时在岸上的人说,前一分钟还能看见人的,晃个神的功夫,就都没影了,救都来不及救。”   迟来了很多年的揪心与后怕,使得冯殊浑身僵硬,脚步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来:   “那知知她,又是怎么获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写得很明白啦,不要贷款嘲,我还没写的剧情不要自己脑补,然后根据脑补说不好,怎么就非是不听呢?(叹气)   明天照常不更,再不去三次元找点乐子渣南只怕要心梗了,冯医生不给人工呼吸活不下来。   今天是30个小红包~ 第32章   不放心冯殊疲劳驾驶, 夏胜利喊来也要去南江的外甥彭定军开车。   彭定军高中没毕业就跟着夏胜利混后厨去了, 如今在南江某酒店当西点师,和夏知蔷算是同行。   开朗外向的他, 边开车边拉着夏知蔷聊烘焙、聊经营、聊奇葩客人,没冷过场。   后座上的冯殊全程闭目养神, 看似很入定, 可一睁眼, 眼神必往副驾方向瞟。彭定军想起临走前夏胜利的嘱咐, 主动跟人搭话:   “听我舅说,你是个博士?”   冯殊说是的。   “厉害。不过, 我妹也不差,”彭定军咧开一嘴大白牙,“以前, 知知一来后厨, 跟我一批的臭小子都争着抢着教她做面团儿、捏小人,恨不得围三圈在边上。”   夏知蔷忙打断:“瞎说什么呢!”   “我没瞎说啊。成成和钢子前段时间还问我你是不是真的结婚了。要真结了, 他们也好死心。”   “钢子比我还小两岁,别乱编。”   “小怎么了?你走出去跟大学生似的,条件又好, 找个18岁的小鲜肉处处也没哪里不对……”   说到半路彭定军又跟冯殊赔不是:“我就随口开个玩笑,别介意。”他道, “我舅很紧张知知的,在后厨走哪儿都跟着,从没给谁机会跟她单独相处。我还琢磨, 这得多好的人我舅才舍得让她嫁,起码得是个大学生吧?没成想,居然找了个博士。”   彭定军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冯殊:“能让我舅放心把知知交给你,冯医生,你肯定是有些本事的。我妹老实,头脑也没你灵光,你可别欺负她啊。”   “他没欺负我。”夏知蔷抢着答。   彭定军笑:“这还没说什么呢,就护上了。难怪我舅会偷偷吃女婿的醋,换我我也受不了啊。”   到服务区,两个男人下车抽烟,夏知蔷去了超市。走过来,她才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只买了两瓶水,拍拍脑袋又折返回去。   望着她的背影,彭定军笑着说了句“傻”,想起什么,又道,“她小学那会儿,我舅在南江当厨师长,挣得多,回得少,怕知知吃苦,就给了她很多零花钱。她把钱全借给了一个‘好朋友’,也不能叫借,就是白给,一次五十一百的,积少成多。对方小姑娘根本不缺钱,不过是看知知傻,天天编理由装可怜找她拿,再出去好吃好喝充大头。她把人当朋友,人家把她当提款机。还是老师发现不对,这才找了家长把事情挑明。”   彭定军吸了口烟:“我妹这种姑娘,一旦认定了,那是巴心巴肝地对人好……这点,你应该有感觉吧?”   想起还在自己钱包里躺着的那几张银行卡,冯殊嗯了一声。   等到了南江,车还没停稳,冯殊就接到了医院那边的电话,让赶紧过去。   时间紧迫,他换外套拿资料,动作匆匆忙忙的,可怜夏知蔷从客厅跟到主卧又从主卧跟回客厅,再跟到门边,一句“你什么时候回家”都没说完,门就被带上了。   跟太紧,她鼻尖差点撞在门板上。   没过几秒,门又从外头打开了。   是折回来的冯殊。   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递到夏知蔷面前,他说:“钱我没动,你拿回去吧。”她说不要,他便硬塞过去,转身准备再次带上门,想到什么,回头:   “今天要值班,你……门窗关好,早点休息。”   “没别的了?”   “我回来再说吧。”   夏知蔷哭丧着脸收好了银行卡。   七八点的样子,孟可柔打电话问人回南江没有,问:“你是不是说过,想买个小公寓当工作室?”   这还是刚结婚那会儿的打算,夏知蔷说是,人恍惚着,嗓子也闷闷的。   孟可柔以为她累感冒了,长话短说:“我有个客户想出套二手公寓,就在‘知芝’街对面那栋,楼层好,环境户型什么的也凑合,对方急用钱,价格还可以谈,你要不要啊?要的话我去跟人说说。”   “不买了。”夏知蔷没心情考虑这些。   “你妈不是给你钱了么,加上这几年存的那些,首付够够的。为什么不买?”她心里一咯噔,“你不会都给冯殊买车去了吧?我就说嘛,他一个小医生哪来什么钱买大奔。”   看着手里的卡——两张是存款,一张则是她妈在结婚那天偷偷给的压箱钱,这是她的全部了。夏知蔷越想越难过,憋不住哭了出来:   “柔柔,冯殊他、他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我了!”   孟可柔从自己家里杀了过来,一身优衣库,素面朝天依旧艳光四射。   物业管家问清楚她要去的是哪户,取了个文件袋来:“劳烦您给夏小姐捎上去?送来好几天了,家里一直不见人,我看抬头是什么‘仁和体检中心’,应该挺重要的,早拿早好。”   上楼进屋,孟可柔问清楚前因后果,顾不上让人拆那个文件袋,先把季临渊骂了个狗血淋头,再去数落夏知蔷:   “逮着一个掏一次心窝子,你是猪啊,把亏当饲料吃?能不能长点记性?也就是冯殊了,要换了别的鸡贼男,骗财骗色一条龙,离婚的时候再反咬一口,你还得给他出赡养费。”   孟可柔到现在还记得,夏知蔷为了给季临渊买袖扣,跟着自己跑场子打工的辛苦样……他配么他!   她还要再说,可夏知蔷的模样,比孟可柔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伤心——哪怕在季临渊婚礼那场闹剧发生后,都没见她这样……   那天的夏知蔷情绪也很差,可仔细琢磨,似乎说是气愤和委屈要贴合些,跟现在纯粹的伤感截然不同。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   孟可柔掰住夏知蔷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就这么不想离婚?”   “……不想。”   “好,那我问你,你千万想清楚再回答,”她表情严肃,“你到底是不想离婚,还是,不想跟冯殊离婚?”   对面那双水汽弥漫的眼睛,颤了颤,瞳孔也放大了一圈。孟可柔知道,夏知蔷一定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这个问题,让夏知蔷一夜没合眼。   被问题困住的不只她。   凌晨三点的平流层,月亮落到云堆里,遮住不见,光芒微弱的星星这才出了头,隐晦地点缀着一片浓郁的蓝。机舱静谧,昏暗中,唯有一个年轻男人是清醒的,漆黑眼底倒映着黯淡的光。   事情处理到一半便中途回国,季临渊离开广云后,不得不再次登机前往法兰克福继续工作。   走之前,叶青和他不算心平静气地谈了谈,还丢了一个问题出来:   “如果当时拉上来的是薇薇,阿渊,你真的就不会后悔了吗?”   *   冯殊匆匆忙忙赶到医院,一踏进科室,就感觉不太对。   屋子里多了几个陌生人,见到他,一个十□□岁的女孩儿站出来,像指认罪犯一样伸出手指过来:   “就是他!就是他!”   不明所以,冯殊看向吴新明。对方严肃着一张脸,问:“去年10月17号那天,离开医院以后,你干嘛去了?”   那一天啊……   冯殊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反应,等要回答时却犹豫了几秒,声音压低:“结婚。”   科室其他人:???   吴新明轻咳了一声,让办公室里炸了锅的人群安静下来:“我问的是,离开医院,去结……结婚之前。你都干什么了?”   他又将一条斜纹领带递到冯殊面前:“看看,是你的东西吗?”   稍作回想,冯殊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当天下午三点多,他打车去商场买婚戒。进门前,冯殊余光看到有人群在空地上迅速聚拢,哭声议论声不间断传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嘴巴都紫了”“脑壳不晓得摔没摔到”“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出于医者本能,冯殊立即上前查看,发现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仰躺在地上,一旁,还有个年轻女孩儿正在抱着人哭。   见人神志丧失,口唇发青,压眶无反应,颈动脉亦无搏动,冯殊初步判断是心脏骤停。   顾不上其他,他立即对其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嫌领带老是掉下来碍事,做完一个循环冯殊就把它给扯了,扔在现场,却忘了带走。   “不过是路过上去搭了把手而已,”冯殊很淡然,“现场当时不止我一个医护,还有两个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应该不是仁和的。”   搭了把手?   吴新明憋了半天的笑容终于露了出来:“其他两个都是南一的麻醉医师。不过,人家说的和你可不太一样。他们说加入的时候,患者已经醒了,你一身是汗,人家问你名字也不告诉,只说有急事,让他们帮忙收收尾,转身就走了。”   可不是急事么,还得赶着去结婚呢。   冯殊默认了,面容平静。   刚才那个“指认”他的年轻姑娘这时过了来,朝着冯殊又是鞠躬又是送锦旗的,哭得厉害:“医生叔叔,真的谢谢你救了我妈妈,太谢谢你了。”   冯殊皱眉:他应该还没到当人家叔叔的年纪吧?   八成是没来得及刮胡子的原因。   在吴新明的催促下接过锦旗,他略显僵硬地和对方家属合了影。   小姑娘他们一家找了冯殊很久,一直没消息。直到这次带母亲来仁和心外看病,意外地,她在门诊楼大厅的屏幕上,到了有冯殊出镜的新宣传片,这才对上了号。   走之前,小姑娘跑来找冯殊要微信号,青春可爱伶牙俐齿的,脸比苹果还红:“医生叔叔,你可是我们家的恩人,我妈说了,以后逢年过节要当亲戚走动下的。常联系呗?”   冯殊并不想给,吴新明在旁边使眼色,他只得从了。   等把人送走,科室里的同事才围了上来:“可以啊,结婚大半年了,愣是一点儿动静都没透出来。对方谁啊,朝鲜军官女儿还是克格勃的特工?够神秘的。”   “难道是个女明星?”   “谁啊,不会是我女神吧?”   “还真有可能。以后,女神就是你嫂子了,高不高兴?”   ……   冯殊没说话,吴新明先开口:“什么特工什么女明星,人家自己开店做生意的,能干得很,温温柔柔,我看挺不错。”他笑眯眯地撇向爱徒,“定了,就月底吧,大家伙一起吃顿饭,认认人、随份子,顺便热闹热闹,也有段时间没聚餐了。”   一阵沸腾。   冯殊那点犹豫不定被淹没在闹腾的讨论声中,如水滴入海,眨眼消失不见。   又交代了几件事情,吴新明把冯殊叫到走廊上:“最近三甲复审,又正碰上宣传期,院领导要把你当典型推出去。电视台的明天会来,你收拾收拾、配合下,费不了多少时间。”   冯殊没办法拒绝。   一直到后半夜,都没有急诊危重病人送院,冯殊看了会儿书,写完病历准备去值班室睡觉。   同样值夜班的陈渤晃了进来。   “今天的夜班之神算是拜到位了,我们没事,你们这边也是相当的岁月静好哇。”他笑嘻嘻坐在人旁边,“听说,刚才有个姑娘来给你送锦旗,搂着你哭了半天,要微信要电话要地址,还要以身相许?”   拢共四句话,就一句是真的。   冯殊没搭理。   陈渤也不介意,自顾自说:“你这还算好,救的是她妈妈的命,不是她的。急诊那个张帅,被一个抢救回来的女病人缠得疯了。人家有钱有闲的,一星期少说来送四次饭,水果零食全科室不间断供应,还说什么要把这救命之恩化作点点滴滴,融入到彼此的生命中去。你听听,这不就是变相求婚吗?”   对面仿佛是个木头,敲一下都不响的那种。   八卦聊不动,陈渤又换了个话题:“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事儿,还记得不?”   不问什么事,冯殊只说不记得。   陈渤一字一句:“帮忙把孟怡,啊不,孟可柔约出来,组个四人局,懂?爸爸余生的幸福就靠你了。”   他摸着下巴:“我刚才灵光一闪,你说,要不我也想个法子,学着你们,制造机会来个英雄救美?就算救不了美,救一救她爸她妈她姥爷也行啊。我算是发现了,女人嘛,就吃这一口。恩情来得比爱情快,还稳妥,真碰上了,什么体贴温柔,什么余生半辈子,说交就交……”   任由他在一边叽叽歪歪的,冯殊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搁桌子上的手机很安静,从出门到现在,安静了六七个小时,安静得他心烦。   下午,梓阳湖边,夏胜利跟女婿聊了一个多小时,把夏知蔷落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遍,可也仅限于此。   他说:“外面乱七八糟的话很多,我不知道你听到多少,又信了多少。实话实说,知知那几年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我也没完全搞明白,没办法给个准话你。我是个失职的父亲,直到她苦头吃尽了才知道插手,后面,也是我逼着她去相亲、催着她嫁人。现在看来,太着急了,给你们的婚姻留下了隐患。这些,全都怪我,我给你赔不是。”   冯殊自然说不用,夏胜利正色:“但是,我养大的女儿我了解,她既然下决心结婚,就不会乱来。这点我可以打包票。”   “我知道。”   “知道?那你们还……”当时,夏胜利稍加思索便面露喜色,“你看上我们家傻闺女什么了,这么上心?”   以至于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较上了真。   冯殊只答:“她……很好。”   夏胜利摇摇头:“好,也不够好。就比如在弱点被人利用的时候,太容易犯浑,拧不太清。你别误会,我不会强求你无条件包容这些,只是想从过来人的角度,给你点建议。”   “夫妻一体,凡事要商量着来,逞一时意气,容易后悔。你给她时间,也是在给你自己时间,别太着急做决定。”   夏胜利总把自己只是个厨子、没什么文化挂嘴上,冯殊却觉得,他这个岳丈不简单。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说到什么程度,心里清清白白的,不比自己几个老师差。   陈渤还在那儿聒噪着“救命之恩”的议题,冯殊转着笔,心里填满着的只有一个人。   她对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感情?也是这样的吗?   夜班之神在临近日出时发难,送来了一个心脏开放性穿透伤的病人。   冯殊忙完已近中午。脱下沾满血的手术衣,冲了个澡,他回科室才发现,电视台的人已经等了半天了。   在人调试灯光的间隙,冯殊将满格电的手机翻出来看了看,又淡着眉眼放回去,脸上没有太明显的情绪。   吴新明特地来盯全程,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在镜头前谈起了结婚当天发生的事。   采访接近尾声的时候,冯殊的手机贴着裤腿疯狂震动。他抽空看了眼,是个没存过的号码,便挂了。   对方不依不饶,打了一次,两次,三次,冯殊只得接通。   “喂——”   “喂个屁!”孟可柔堵回来。   以为她只是来替闺蜜鸣不平,冯殊贴着听筒低声道:“孟小姐,我现在有点事……”   “管你有什么事,赶紧来隔壁仁泰楼,来晚了,就见不着你老婆最后一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冯:手机坏了,一天都不震。   知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拉黑过谁……   别问我一共有多少字,想养肥就养肥去吧,但请不要在评论区提“养肥”这两个字吼,看了心塞,我还想过个好年呢。   已婚少女过年事多,只能说尽力更新o,轻点催哦~~   今天也是30个小红包~! 第33章   在人家里凑合住了一晚的孟可柔, 起床时递了个快递文件袋给夏知蔷:   “应该是你的体检报告。”   夏知蔷看不懂上面标着各种箭头的数值, 总之,不是偏高就是偏低, 正常的也就一半。她随手往后翻了翻,在某一页的结论处, 写着“附件区有囊肿, 并且在囊内可见到星点状的回声……建议去正规医院复查确诊”的字样。   夏知蔷并没有太当回事儿。   反正听起来也不像什么大毛病, 她决定先去知芝, 那边订单积压,应付不来的秧秧已经求救无数次了, 似乎她再不去工作室就要倒闭。   孟可柔把人拦住:“昨天那个问题,你想好答案没有。”   “想好了又能怎么样?”夏知蔷不似之前那般失了魂的样子,莫名又有点自暴自弃, “还不如从来没想明白。”   答案显然意见, 孟可柔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别去工作室了,停几天, 先把家事处理好。”   早在对方提离婚那天,夏知蔷就把这辈子最窝囊的挽留都说了个遍。越是想明白孟可柔的问题,她越觉得委屈和悲观:“停100天也处理不好, 不如多挣点钱,真离婚了也好……”   “甩他一脸人民币, 让他后悔,然后哭着喊着富婆原谅我吧?”   夏知蔷让孟可柔别逗自己了。   “行,那我说点认真的, ”孟可柔抱臂,“真想套牢冯医生、让他回心转意,你得学会利用自身优势。”   “什么优势?”夏知蔷停下换鞋的动作,等她讲完。   “哟,不是赶着去挣钱么?”   她拿鞋砸她。   “傻女,”孟可柔笑着,“上次跟你提过的啊,就在那个小公主的生日宴上,忘了?”   夏知蔷回想了下,脑中迅速闪过几个词汇,眼睛随即一亮。她将脸色憋回常见的懵然:   “哦,你当时教我下药来着。”   “……我明明说的是服软,温柔,装可怜!”   孟可柔强拉着夏知蔷去了仁和医院。   ——不管有大病小病有没有病,先把号挂了,再端出副病恹恹的样子无意中“路过”心外科,冯殊一颗心只要不是石头做的,看到了怎么样都会软一软吧?   等细想了下,孟可柔又不太有信心了:真会心软的人,又怎么会干干脆脆地就提了离婚。   她犹豫要不要跟夏知蔷说别抱太大希望,却不知道,身边这个看似茫然木讷的傻姑娘,已经开始暗自琢磨,真碰到冯殊,自己的眼泪在哪个时机落下最合适……   不过,情况和两人预想的不太一样。   夏知蔷挂的是一位姓田的女主任医师的号,她临床经验丰富,面容端肃,眼神敏锐,有种女教导主任的气势,声名在外。   要不是孟可柔求医经验丰富,夏知蔷连号都不一定挂得上。   眼见着闺蜜带着自己奔上跑下,熟门熟路的,好似已重复过一万遍,夏知蔷眼神暗了暗:“柔柔,你昨晚上把浩然一个人留家里,到现在都回不去,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有阿姨在么。之前忙的时候,我三五天不回家也试过。而且,他最近状况挺不错的,上个月只来了一次医院,没太折腾人。”   “那就好。这些年,你可太不容易了。”   孟可柔不以为然:“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她拍了下夏知蔷的头,“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不需要。”   诊室外的队排了很长。   等轮到她们,田医生扫了眼体检报告抬头上的“家属卡”标志,问:   “家里是谁在我们院啊?”   “我老公。”夏知蔷答得没什么底气。   田医生笑容又和煦了几分:“哪个科室,叫什么?说不定我认识呢。”   “心外的,叫冯殊。”   “哦,小冯啊。”对方突然冷淡了下来。坐她对面的一个实习医生却很激动,眼神艳羡:“冯医生居然结婚了?我还以为,他是谁都看不上呢——”   另一名陪诊医生瞄到田主任不算明媚的颜色,扯了扯这人的袖子:   “赶紧开药打单子,多什么嘴。”   自知失言,对方赶紧噤声。   夏知蔷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扫了眼体检中心出来的报告,田医生皱眉:“今年准备要孩子吗?”   犹豫片刻,她厚着脸皮说准备要。   “那有点麻烦……”田医生自言自语着,没向人多解释,而是让陪诊医生开了张检查单,“得先做超声,这样,你去旁边等我会儿。”   上厕所的功夫,田医生交待夏知蔷:“我下午没有门诊,来不及的话,等下拿到报告单你直接来住院部的办公室找我,免得再跑一趟。”   “下次看结果不行吗?”   夏知蔷已经品味出,这位田医生似乎和冯殊有什么不太好的交集,她……不太想继续待在这儿。   田医生神色肃然:“这是什么话,我一次给你看个明白,早点确诊、早点手术,不好吗?”   脑子里被“手术两个字塞满,夏知蔷恍惚着做完了检查。   田医生的办公室位于仁泰楼,和心外不在一栋,夏知蔷找过来的时候,人家正在吃饭。   那饭冷透了,一点热气儿都没有。   见状,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叨扰,在门口踟蹰了会儿。田医生回过头,朝人招招手:“站着干什么,进来啊。”   接过报告单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她轻描淡写地说:“预约住院吧。”   夏知蔷傻了,孟可柔也有点意外:“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做住院手术了呢?”   “真是好端端地,你跑什么医院?”田医生扔过来一句怼人脸上,等扒了两口冷饭,缓了缓,她态度又转好一些,“小冯要是有空,让他来我这儿一趟,有些事情得告知配偶,做好配合。”   退出办公室,孟可柔搓了搓夏知蔷因为惊讶而冰凉的手:“先打个电话?冯殊是医生,这手术到底要不要做,又是怎么回事儿,让他来问问清楚最好。”   夏知蔷不吭声。   她根本就联系不到这个人。   孟可柔以为她在置气,苦口婆心:“你平时那窝囊劲儿呢?现在倒知道摆姿态倔着了。你这次是真的有事找他,还没离婚呢,要是做手术,得由他来签字的!”   “算了。等我忙完手上的事情,下个月换一家医院看看,兴许就不用手术了。”   “你不打,行,我来打,”孟可柔抢过夏知蔷的手机,上下翻动着通信录,“你老公电话是哪个?快,告诉我。”   夏知蔷贴住墙站着,手里的申请单已经捏到发皱。她苦笑了下,说:   “还能是哪个,就……第一个呗。”   说来好笑,由于联系不多,结婚3个多月的夏知蔷直到离开德国前,才想起来要存一下的自家老公的电话号码。   回国的那天,连绵数日的雪终于消停下来,复航的法兰克福机场里人山人海。因为大雪在海德堡多待了三天,夏知蔷不过脑子地感叹了句:   “总算能回国了。”   冯殊表情微妙。她忙补充:“我是说,国内的事情积了很多了,我得赶紧回去处理。”   “所以,你其实是不想走的?”   “呃……不得不走嘛,没办法。”   他没较真。   夏知蔷被冯殊牵着一路往值机口行进,中途,两人被挤开,她无措的张望只持续了几秒,就见他拨开人潮大步走过来。   冯殊用五指紧紧钳住她的手。   “你松开点,手疼。”夏知蔷嘀咕。   “弄丢了怎么办。”   “我是三岁小孩儿么,说丢就丢的啊?”   用除了自己没人听见的声音答了句“又不是没丢过”,冯殊没再说话。他带着夏知蔷办好手续和托运,一路将人送至安检口。   “走了,”夏知蔷朝人挥挥手,“你几月回去来着?”   “四月。航班信息我会提前发你。”   似乎是在暗示什么。   夏知蔷想起来,从巴黎飞法兰克福的时候,她乘坐的航班延误了近3个小时,可一到接机大厅,她就看到了孑然而立的冯殊。   凌晨的异国机场,气温很低,灯光冷得像雪水一样泼在夏知蔷的眼睛里,那个男人一身黑色大衣,笑着,温柔走近,问她累不累。   不是不感动。   咬着机票收拾随身小包,夏知蔷含糊糊地说:“你回国,我也接你去。”   冯殊也不知当没当真,只说:“落地记得报个平安,等你电话。”   独自走进安检口,莫名地,夏知蔷心底生出一种类似于依依不舍的情绪。   这感觉太过荒谬,以至于,她忍着不让自己回头,然后没看到如潮水般的来往人流中,一个男人像岸边的树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目光也是。   而夏知蔷在海德堡的几天所遭遇的荒谬,可不止这一刻。   孟可柔很久之前曾跟夏知蔷聊过,自己最荒唐的一次,和一个男人从牵手、接吻到上/床,只用了三天时间。   “你别笑,我跟他当时是真心想好好在一起,不然第一天就做了。不过是开个房买个套的事,用得着等那么久?”   “久?72小时叫久?”   “你不懂,遇到真喜欢的,72秒钟都等不了,就想贴近一点,再近一点,融到一起才好。”   那时的夏知蔷不信。   结果,从牵手、接吻到上/床,她和冯殊只用了十来个小时。   而短短数日过后,两人对彼此身体的了解便已经不熟热恋多年的情侣了,只是一穿上衣服,夏知蔷面对对方时的局促不减反增,里面,还掺了点放纵自己的罪恶感。   明明是合法夫妻,搞得像乖乖女买醉碰上了一/夜/情。   这事儿夏知蔷后面也仔细琢磨过,没得出什么能接受的结果,便把锅全推给了突然坏掉的暖气,和壁炉前的那被热可可。   再没有比交/合更直接的取暖方式了,一定是这样。   安检完,穿好鞋的夏知蔷本该去候机厅坐着,打打游戏、听听歌,雀跃地品味归家的兴奋感。鬼使神差地,她却转身走到隔离玻璃处,趴上面垫脚往外边看。   她想起他刚才说,要等报平安的电话。   视野前方,各种肤色的人群来回穿梭,夏知蔷搜寻许久,都没能找到自己的丈夫。   在心里骂了个“傻”字,她脚跟落地,忽然听到笃笃笃的玻璃敲击声传来,偏过头,冯殊正隔着玻璃朝她笑。   笑意并不深,意外地,很有感染力。   夏知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又很快放平嘴角,恢复腼腆内敛。   拿手机对着冯殊晃了几下,她用口型说:“你手机号多少?”   对方不答,夏知蔷便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那人仍是静静看着她。   像是没弄懂夏知蔷在说什么,冯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搁着这层玻璃,望着,望着,就像“相亲”时她在餐厅落地窗边见到的那样。   目光执着到固执。   抬起手,男人拿指节在玻璃上轻扣两下,哒哒地响,启唇:“我写,你记。”然后,指尖缓慢移动,一个一个地写下了自己的号码。   夏知蔷认真盯着冯殊漂亮得像石膏雕塑的手,存下了这组号码。   按了确定键,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刚才的场景太熟悉了,熟悉到,好像某年发生过一样。   旋即她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怎么会荒唐到把两个毫不相干的时空,和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联系到一起。   飞机上干燥的冷气,让夏知蔷放飞的情绪平稳了下来。   落地后,南江大雨。   浑浑噩噩地倒车赶路再倒车赶路,直到快到家了,她才想起来要跟人报平安的事。划了半天才在列表中后部找到冯殊的名字,夏知蔷打过去,对方声色平静清润:“还以为你又延误了。路上不顺利?”   “手上东西太多了,又下雨,不好拿手机。”   “哦。那赶紧休息吧,倒倒时差,这边正好也是晚上了,晚安。”   夏知蔷这才意识到,海德堡已是深夜。   她又他多等了几个小时。   那天的夏知蔷有些失眠。翻来覆去地抱着被子碾了好几圈,她翻开手机通信录,在冯殊的名字前面加了个“阿”字。   他仍不是第一个。   夏知蔷下决心要把冯殊搁在最上面去。   她便又加了一个“阿”。   又加了一个。   挺好一名字,突然就不对称了。根植于血液中的“居中对齐综合征”复发,夏知蔷在尾巴上添上了两字。   终于舒服了。   “喂?喂?你游魂呢?”孟可柔晃了晃想事情想得出神的夏知蔷,表情嫌弃,“这个什么鬼‘阿阿阿冯殊殊殊’就是他电话?”   “嗯。你用自己手机打吧,我这边打不通的。”   “?”   夏知蔷话未出口已经有些哽咽:“我把他放第一个,他居然,居然把我放黑名单……”   就很气。   委屈得要死,她眼泪刚要往外涌,被孟可柔对着听筒爆发出的一声“喂个屁”,给生生吓了回去。   谁知道这人紧接着又来了句:“来晚了,就见不着你老婆最后一面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骗人不好的。”等她挂了电话,夏知蔷说。   孟可柔反驳:“哪里夸张了?都要做手术了,还不够严重吗?”   “又不是大手术。”   “可不也得全麻?你看我百度的,”她把手机屏幕怼人脸上,“哪怕是在仁和,全麻也有几万分之一的几率致死,万一你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了呢?不是最后一面是什么?”   夏知蔷刚给自己做好术前心理建设,被孟可柔这么一说,轰的一声,立刻崩塌了。   另一头,来不及等电梯的冯殊,连下楼带上楼,跑了20几层。   他本打算最后几步走慢点,缓和下,以免气喘和着急那么明显地被人看破。可抬眼,他见夏知蔷正捂着脸抽噎,心一梗,便大步跑了过去。   他抓住人肩膀,力气失控而不自知:“到底怎么回事?!”   冯殊早在察觉到夏知蔷的异常状况时就已查过问过,哪怕情况和自己预想的一样糟糕,也不至于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的。   他还没从夏知蔷口里问出答案,田医生吃完饭打开了门。看见冯殊,她冷淡地与人打了个招呼,确认道:   “这位,真的是你爱人?”   明明是早已过时的叫法,听在夏知蔷耳朵里,却掀起了从未有过的,新鲜的涟漪:他们是爱人呢,彼此在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   也许马上就不是了。   夏知蔷忽然有点不想听他的回答。   她怕他摇头,答曰,不是。   这时,冯殊松开了夏知蔷的肩膀。   作者有话要说:  早就在通信录中稳坐第一、碾压阿渊的阿阿阿冯殊殊殊:这个备注不太聪明的亚子,是我老婆的风格。   鉴于追更容易忘记前情,提示下:“接机”的梗在第 一 章(失落的小冯),“通讯录”的梗分别在第七章和第十九章(吃错醋的小冯),“玻璃”的梗第一次出现在第七章,其他还有好多就不一一列举啦。 第34章   没答是或者不是, 冯殊让夏知蔷再等等, 自己先去跟田主任谈。   谈话室里,田主任三言两语将病情说了个清楚:“我们这边的手术和心外不太一样, 根治型的不多。尤其是巧囊,影响受孕, 有癌变可能, 药物治疗的效果微乎其微, 但哪怕做了手术, 复发率也很高。”   相较刚才那会儿,冯殊本该松一口气的, 毕竟所谓“见最后一面”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他仍是焦灼地揉了把脸:“这些,您跟她说了吗?”   “还没有。”   “谢谢。”   “再观察几个月呢?”冯殊问。   夏知蔷显然还没完全做好手术的心理准备。   他也没有。   田医生点了点报告单上的数据:“她症状出现才三四个月,囊肿的直径就超过了手术指征, 拖下去只会更严重, 非做不可。”她喝了口水,“你很犹豫?”   冯殊没正面回答, 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做工作。”   “心外手术量高,你应该没少给患者做术前谈话。怎么劝患者的,你就怎么劝她, 或者说,怎么劝劝你自己。”田医生精明的眼睛扫向冯殊, “我们家曼曼小时候,有一回烧到40来度,被抱来仁和输液。值班护士长和我熟, 说要不您自己上吧,免得我们给打疼了,您不落忍。我当时想着这有多大事,在学校都学过的,结果拿到针,手是一直抖一直抖,根本下不了决心扎进去,怎么形容呢,就像那针要扎在自己心里一样。这事儿被他们传成了笑话,你应该也听过。”   田医生下结论:“说白了,你现在这样,就是关心则乱。”   冯殊默认。   她又问:“你和小夏什么时候结的婚?”   “去年,十月份。”   田医生先是惊讶,随即了然:“难怪中秋节那次,你和我们曼曼出来吃了顿饭就没后续了,原来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就应该直接和我们说清楚,弄得大家白忙活一场。”   冯殊赧然地抿唇:“我当时也没想到会再碰到夏知蔷……”他站起身,郑重道,“曼曼是个很好的姑娘,这件事怪我没处理好,对不起。”   “我女儿当然好,跟你没缘分罢了,”田医生摆摆手,“听小夏说,你们准备要孩子?”   “还没仔细商量。”   “你还不想?”   冯殊没正面回答:“她这种情况,适宜怀孕吗?”   田医生点头:“虽然几率比正常人低,可术后半年到一年可是个好时机,把握住,能怀上是好事。孕期不来例假,病灶复发率会大大降低,对巧囊患者来说是最好的治疗方式,”看了眼时间,她起身,准备去手术楼,“所以啊,手术得做,怀孕生孩子也得赶紧跟上。”   “几率有多低?”冯殊抓住重点。   “以小夏的情况,术前是正常人的一半不到,甚至更小,术后……”田医生看着他,“得看情况,有人手术做完没多久就怀上了,也有人不得已去尝试试管,更有因为一直看不到希望,而和丈夫分道扬镳的。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   夏知蔷踏进谈话室的时候,里面只坐着一个人。   这天是个大晴天。暖黄阳光照在冯殊的白大褂上,反射出的光却是冷冷的蓝。男人薄唇抿着,紧绷的侧脸轮廓像极了折线锐利的连绵雪山,无端生出几分距离感。   夏知蔷不太敢进门。   冯殊用笔尖敲了敲桌面,将愣在门口的女人敲回了神:“进来。”   夏知蔷拖拖拉拉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田医生呢?”   “上手术去了。”   “那你在这里……”   “术前谈话。”   “我真要做手术啊?”夏知蔷还以为冯殊会和自己站在一边,怎么,还反倒帮着外人一起劝。   “嗯,今天就得入院。”   “我不想做。”   “为什么不想?”冯殊一边问,一边翻看夏知蔷之前的体检报告,声调紧巴巴的,脊背也绷得很直。   他有点紧张。   诚然,术前谈话的事冯殊这几年确实没少做。为了帮助患者更好的理解手术的迫切性和必要性,他不止讲,还会在纸上写写画画。   为了说明白体外循环这个概念,冯殊自创了一套手绘简图,浅显易懂地将操作流程可视化,效果很不错。这套图被吴新明推广到了全科室,他也随之得了个“谈判专家”的称号。   可面对夏知蔷,冯殊连看她的脸的勇气都没有,更不如何开口才能切入得不那么让人惧怕。   “就是不想,”以为这人在摆医生的谱,夏知蔷气郁地靠在椅背上,“住院一个星期,出院还要静养一个月,知芝怎么办?而且,我最近情绪很差,根本不适合做什么手术。”   “把其他的先放一边,调节好情绪,什么事都没身体重要。”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心情糟糕。”   冯殊不答。   夏知蔷道:“我心情好起来,也不是不能做手术。”   “这是两码事,不要放在一起。”   “好,那我直说了,这两码事,我一件都不想照你的意思办。”手术不要,离婚更是免谈。   冯殊这才抬起头。   他很少见夏知蔷这样——任性,赌气,耍赖,蛮不讲理。她的五官因为毫不掩饰的情绪而鲜活,理直气壮地诉说着自己的不满,和之前那个懂事到虚伪的受气包截然不同。   冯殊气得想笑:还没自己接诊过的那些先心患儿乖呢……   撤回视线,冯殊板住脸,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文件:“不做手术也行。我大后天有空,你呢?”   有空去干什么,不言而喻。   夏知蔷立即起身压住这人的手:“再谈谈!我的意思是,两码事都谈谈。”   “先谈手术,其他再议。”   “……成交。”   她坐了回去:“就算做手术,也不能让我爸知道。他明天就跟叶阿姨去欧洲玩儿了,知道了肯定去不成,我也不想要他担心。”   “所以呢?”   “你得负责给我签字,手术的,住院的,出院的,报销的……以家属的身份。”夏知蔷绞尽脑汁,才想到这个拖延离婚的说辞。   冯殊绷住脸,故意道:“手术不大,按规定,你可以自己签字的。”   “你!”夏知蔷气死了,气完想到什么,又消极地说,“那如果我手术中途出了点什么事,要抢救,或者直接就下不了手术台——”   心口猛跳,手指跟着下意识用力地捏住笔,冯殊脱口而出:“不会的。”   “柔柔说了,全麻有几率——”   “她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说不会,就不会。”冯殊语气略重,脸色认真极了,眉毛拧成一个严肃的结,丝毫不容人置疑。   撇撇嘴,夏知蔷嘟囔:“这么凶干嘛。”   她低下头去搓手指头,专注且机械刻板的重复动作,将内心里对于手术的恐惧暴露得淋漓尽致。   冯殊很想把真实的病情尽数讲解给夏知蔷听。   但他不能,起码不是现在。   他怕她会害怕,会多想,会伤心。   谈话室里流动着安静迟滞的空气。   一颗糖出现在夏知蔷的视线里。   她赌气地撇开头,那人收回手,再伸过来,掌心里的糖变成了两颗。   这糖是冯殊专门带身上哄小患者的。   他喜欢孩子,也很有小孩缘。不论多难搞定的小患者,碰到温柔耐心的“小冯叔叔”都会显出几分乖巧来。   去年,一段冯殊抱着患儿在手术室门口又拍又哄的偷拍视频于同事间疯传,一大一小两个人,戴着类似的蓝色帽子,一个孱弱一个高大,一个全心依赖,一个沉稳可靠,这般画面轻易就触及到了中年女性们心间的柔软。   以至于,冯殊莫名成了所谓的“仁和好女婿备选成员”,相亲任务纷至沓来,其中就包括田医生家的千金。   面前这位,并不比孩子好哄。   将摊开的手掌又往人眼前多递几分,冯殊叫了声“知知,”声线柔得像一团蓬松的雪,“有我在,什么不好的事都不会发生。”   *   考虑到夏知蔷的生理期近在眼前,田医生权衡协调后,决定将她的手术往前排。   夏知蔷以为怎么着都会有个一两天时间缓冲,结果第一天入院,第二天下午她就来到了手术室。   冯殊分不开身,拜托田医生安排一个实习护士陪同夏知蔷去手术楼。上一台手术用时比预计长,要等,夏知蔷让护士先去忙,独自留在手术等候区里坐着。   仁和的手术室占了两层,有五十来个手术间。   夏知蔷所在的等候区不断有患者进出。状况好的能自己走进来,坐她旁边简单聊两句,再一个个被叫进去;状况不好的,躺在转移床上只出气不进气,旁边还围着三五个严阵以待的医护,鼓胀的蓝色氧气袋看得人心惊。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走了半个多小时,不知是空调开太低,还是因为在输液,一直等不到人叫自己名字的夏知蔷开始觉得浑身发冷,还疼,整条手臂都疼。   外面走廊忽然放了两个家属进来。   一名男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是XX的家属吗?他情况不太好,你们需要再签一下字,我这边好进行后续抢救。”他说着递了好几张纸过去。   大概是病危通知书,一男一女两个家属看到后脚都软了,说求求医生,我们可就这一个儿子。   面对两名老人的哭嚎,男医生的眼睛里一丝波动都没有,全程冷静,克制,解释几遍后,只催促对方快点签字。   医生都是这样吗?夏知蔷好奇,他们见惯生死,所以锻炼出了能冷静地面对各种状况的强心脏?   冯殊就不曾表现出慌乱过。   连绵不绝的,压抑的抽泣声灌进夏知蔷的耳朵里,她身上的力气登时全被抽了个干净,忍不住发起抖来。   孟可柔有婚宴要忙,冯殊也是一整天的手术,虽然,他有保证过会抽时间来看看,可都这个点了,夏知蔷也没见到人影儿。   等进了手术室,她不一定能好好地出来,有个万一,他们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是不是不该瞒着爸爸的?妈妈也该通知下,还有柔柔……   夏知蔷拼尽全力才打消了如山的负面想法。   等候区的门开开合合,有放不下心的家属擅自溜进来,给准备手术的亲人鼓气。   一个年轻小伙子奔到夏知蔷身边的位置,一把抱住自己的媳妇儿,还轻轻拍她的背,说别怕,我在外面等你,等好了,咱们一起王者峡谷双宿双飞、P城S城一枪一个云云。   夏知蔷刚才和这个头发已经掉光的女孩儿聊过几句,她笑容轻松地说自己是第三回 手术了:   “我就不爱睡那个什么床进来,用走的多飒,跟过来下馆子似的,医生护士忙里忙外给咱端盘子,哈哈。”   巴巴地看了紧紧相拥的两人一会儿,夏知蔷又默默将眼神收回来。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四岁的某一天,夏知蔷突然被妈妈送去了外地的舅舅家:“只要你乖乖的,妈妈就会早点来接你。不听话,妈妈就不来了哦。”   因为这句话,夏知蔷心里像上了发条一样紧张。   怕被舅妈说挑食,告到妈妈那里去,她强迫自己吃难以下咽猪肝,吃闻到就想吐的菠菜;她把最喜欢的玩具让给表弟,被对方抓了脸也不敢告状;想爸爸妈妈了,夏知蔷只敢躲在被子里哭,到了白天又拼命地笑……哪怕有邻居为了逗她,不怀好意地说:   “小姑娘,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以后就是你舅舅的孩子喏。”   夏知蔷坚定地认为,既然答应了,那妈妈一定会早早地来接自己,她不会不要她的。   舅舅家门口是条大路,每天吃完饭,她会搬个小凳子在院门口,捧脸坐在那儿,看着路的尽头发呆。   盼啊盼,整整盼了一个月,夏妈妈终于来了。   她像变了个人,见到女儿没再问“我跟你爸爸分开,你愿意跟谁”,或是车轱辘似的重复夏胜利和夏奶奶的不是。   夏妈妈在回广云的路上,一直跟夏知蔷说夏胜利的好话。   夏知蔷不解:“妈妈,你不讨厌爸爸啦?”   不讨厌,是不是就不会离婚了呢?   夏妈妈表情古怪地搂了搂女儿:“知知,你爸爸是个好人,跟我过不到一起去,对你却是全心全意的。你以后跟着爸爸好好生活,妈妈……会常来看你的。”   夏知蔷从来没有怪过父母。   他们是好人,只是不合适罢了,所以重组家庭后都获得了期望中的幸福。夏妈妈虽然食言了,中学之前来看望女儿的次数并不多,但心里总归是有她的;夏爸爸自不必说,敦厚,可靠,偶尔还很可爱,只是碍于生意太忙,经常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主动给他们找好了各种理由,来圆满他们的父母之名。   夏知蔷不贪心,也没追究过任何不带恶意的谎言,更不奢求谁必须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只是此时此刻,她有那么一点点难以启齿的脆弱,很想任性地讨个怀抱靠一靠。   她知道自己要做的手术并不大,不过是在肚子上留几个眼儿的腹腔镜而已,用田医生的话说,这种短平快的手术来个实习医生都能做好;她也知道,所谓的全麻致死率只是个数字,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   别人开膛破肚生死轮回都没在害怕,夏知蔷告诉自己别怂,她现在还是医生家属,千万不能丢冯殊的脸。   但就是忍不住。   输液的那一侧手臂痛感越来越强,身上也冷得不像样子,夏知蔷抬起头,想喊个护士过来帮帮忙。   余光里,通往手术间的那扇门,一个男人大步走近。   冯殊穿着她没见过的一身衣服,绿色,短袖,头上的蓝帽子几乎要压住眉毛,鞋难看极了;似乎是赶了段路,他正极细微地喘着气,胸口浅浅起伏,那张脸却比任何一次都让夏知蔷的心四下乱撞,每一步,也都踏在她如雷如鼓的脉动上。   夏知蔷想起一部重温过无数次的电影。   英格兰的茫茫荒原中,伊丽莎白看见了踏着未散晨雾、向自己款款而来的达西先生。   她看见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来自电影版《傲慢与偏见》,文艺下,嘿嘿。 第35章   夜里八点。   室外, 鸦青色的天幕已然落下, 仁和医院手术部里依旧灯火通明,步伐紧凑的医护人员来来往往。   在这个常年不见阳光的地方, 时间只是用来争分夺秒的生命线,精准且不讲情面, 与日出月落的人间烟火并不挂钩。   麻醉恢复室外, 一个神色焦灼、做医生打扮的男人已经面墙站了许久。   负责夏知蔷的麻醉医师刚从恢复室里出来, 抬眼就见到那人正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他无奈:   “大哥, 你这样会让我很有压力的。咱放轻松行不行?”   冯殊只问:“还没醒?”   “暂时没有,”麻醉医师哭笑不得, “你老婆真没什么事儿,个体代谢差异、复苏时间有长有短不很正常?咱们配合多少次了,信我, 再过一刻钟保证醒过来, 过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   没说话,冯殊只是又一次踏进了恢复室。   夏知蔷睡在靠右一排的里侧, 松弛的肌肉使得她不见血色的脸自然地歪向一边,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颤都不颤一下, 好像正恬静地熟睡着。   冯殊垂头盯着床上的人细瞧,一个中年护士忙里偷闲打趣了句:“别看了, 全科室都知道你老婆漂亮,都快看出花儿来了。”   他牵强地扯了扯嘴角。   几个小时前,冯殊一进等候区, 就见夏知蔷孤零零坐在那里,肩膀缩着,眉目张皇,像只受了惊吓的流浪猫。   看到来人,她眼珠子忽地亮了几度,又很快收敛住。冯殊问她是不是很冷,她讷讷地说,手疼:   “疼了好半天,是过敏吗?冯殊,我会不会死啊……”   边上的巡回护士听到这句感叹,低低笑了几声。冯殊在,她们没多嘴也没插手,让人家夫妻俩自己处理。   观察到氯/化/钾注射液的滴速,冯殊轻轻蹙眉。   将速度调慢,他蹲下,搓热自己的双手,用手掌包住夏知蔷的小臂,来回揉了几个来回,以提高体温:   “氯/化/钾会刺激血管,滴快了就疼,很正常。”他加了句,“别怕。”   原来如此。   感觉到疼痛明显减轻,夏知蔷有点不好意思:“……我大惊小怪了。”   冯殊半蹲在人身前,捂热她的手臂后,又将她冰凉的手指包在自己掌中。脸色是一贯的清冷自持,体温却暖得夏知蔷眼眶发热。   作为一名医生,他仿佛与生俱来的淡定从容,衬得她的无知与无措很傻。   “跟你们比起来,我好没用啊,”夏知蔷低叹,“特别没用。”   冯殊心口一闷。   他刚和前辈一同完成了一台堪称不可能的高难度手术,病人家属说他们是华佗再世,对几人奉若神明。   可冯殊知道,他不是,他们都不是。   现代医学发展到如今,看似无所不能,却连一个小小的口腔溃疡的病因都没搞明白。医生如果真的是神,夏知蔷也许压根儿不必受什么手术的罪,在术后更不必经历复发、癌变、无法生育的心惊胆战。   冯殊以为,自己才是没用的那个。   就比如此时此刻,他除了干等着夏知蔷醒转,再没有别的办法。   直到半小时后,夏知蔷才被推出了恢复室。   仁泰楼和心外所在的仁康楼隔得有点远,吴新明便做主将夏知蔷塞进了楼上的VIP病房。   “插那些来疗养的老干部的队可以,钱可一分不能少。你承受得起就出出血,免得两头跑,”他板着脸,“人我给你安排好了,再请个护工,尽量别耽误工作。”   冯殊收下了这份大人情。   回病房以后还要持续唤醒,夏知蔷迷迷糊糊的,眼睛刚睁开就想闭上,嘴里还嘟囔着“好困”,冯殊晃她脸她还不乐意:   “让我再睡会儿……讨厌死了……你走,别扒拉我……”   护工大姐笑:“平时是欠了多少瞌睡?我照顾的病人里,就数她最困。”   冯殊边掐夏知蔷的脸颊边叹:“之前,的确是太辛苦了。”   所以她体检表上的数据才会显示消化系统都不太好,血糖低,胆囊里还有小结石,全是作息不规律、有上顿没下顿造成的。   病因不明的巧囊,兴许也有生活方式的影响存在。   是冯殊没照顾好她。   等大半夜过去,夏知蔷终于醒透了。   身上绕满了各种仪器的线路和软管,中途吐了两次,她难受得不行,动也不能动,还人生第一次插了尿管……不用想,夏知蔷就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该有多丢人现眼。   见人眉头锁得很紧,冯殊忙俯下身问怎么了,说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忍,有要求就提。好像她就是张口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去摘一下试试一般。   幼年,只要一生病,夏爸爸夏妈妈就会停止吵架,一起围在床边照顾女儿,除此,还有取之不尽的玩具饮料零食供应,以至于夏知蔷那时候天天盼着生病。   夏知蔷这会儿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就冲着冯殊这温柔热切的眼神,她宁愿天天做手术。   她盯他的脸盯了很久,一言不发。   冯殊心里发毛,问:“是有什么话要说?”   夏知蔷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冯殊一惊:“胸闷,还是伤口疼?”   她摇摇头,再稍微抬起手,指了指冯殊。   “要我做什么吗?”   吸足一口气,夏知蔷这才说出段完整的话来:“你……你能不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啊?”   *   忽略掉身体上的不适,以及对工作室那边的担忧,夏知蔷的住院生活还是很愉快的。   起码可以天天见到冯殊。   病房就在心外科楼上,他一有空闲就会来,陪她吃饭,或只是呆几分钟、说两句话,夜晚则歇在外间。   某天,夏知蔷输液输得头晕脑胀的,接到了夏胜利的电话。夏胜利听出她语气中没什么精神,意外道:   “最近生意不好?都有时间睡懒觉了。”   “没有啊。挺好的,都挺好的。”她含混地应付着,生怕对方觉察出不对,想再说几句就挂掉。谁知,做事很利索的责任护士推着车进来,大声对了名字床号,随后掀起她胳膊就准备肌肉注射,还说:   “这个针出院以后也要来打,一个月一支,连打三个月,别忘了……”   夏知蔷赶紧将手机捂得紧紧的,可还是被夏胜利听见了。   得了空的冯殊推门进来,就见病床上的某人哭丧着脸:“我爸知道了,我完了。”   他并不意外:“本来也瞒不了多久。”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   “我想要口红,还有眉笔。”夏知蔷天生眉毛淡,加上术后脸唇苍白,鬼一样,夏胜利见了不知道得多糟心。   冯殊只得去了护士站。   大家围观这位喝口水功夫都要往楼上跑的冯医生好几天了,现在人自己送上门来,不逗几句是不可能的。   她们愣是凑了十好几支口红唇釉放桌上,排两排,故意为难某直男:   “冯医生,你要哪支啊?”   “这是chili,这是TF15,这是红管405……你看看,哪个好?”   “珊瑚红豆沙红橘红南瓜红,挑吧。”   “就一次机会,选错了不能换的。”   冯殊本就不太好意思,一开始也被这场面震住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红色,该怎么选?   他犹豫不决的样子满足了几个小护士的恶趣味,有人提示:“你是没见过你老婆涂口红吗?回忆一下不就好了。”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   凭记忆选了个偏橘的红色,冯殊说了声“谢谢”,自信满满滴回病房去了。   夏知蔷正后悔刚才没说明白,生怕这人找个死亡芭比粉过来,谁知,冯殊好巧不巧就借到了她最常用的色系。   “你怎么知道我适合这个色,”夏知蔷让冯殊举着手机给自己当镜子,边涂边问,“那几个护士推荐的?”   “不是。”冯殊伸手替她蹭掉了唇边涂出去的一点颜色,动作自然,“之前见你涂过类似的。”   “什么时候?”   “有段日子了。”   这个“有段日子”,距离现在七八年了。   冯殊还记得那天,某个小女孩在镜子前来来回回试了五六个颜色。明明素面朝天就已经很好看了,她非要瞎折腾,涂完又擦,擦完再涂,弄得嘴巴都要破皮。   直到她抹了个橘色在唇上。   冯殊一时忘了自己的所在,脱口道:“这个好。”   那女孩听见了。   她先是一愣,旋即四下仔细看了看,直到确认画室里真的空无一人……啊的惊叫出声,她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后面好几天,怪事一桩接一桩。   这个胆小却也按奈不住好奇心的姑娘,在某天课后特意留下。无人画室里,她在镜子上战战兢兢地用水粉笔留了四个字:   你是鬼吗?   *   夏胜利当天中午就赶了过来。   背地抹了几把眼泪,他没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半点负面情绪,而是发挥厨师本色,寻了几只鸽子,在套间厨房里熬起汤来。   “彭定军这臭小子,说想学你单干,前几天刚把酒店的活儿给辞了。我让他先来知芝待段时间,积攒点经验,顺便帮忙。这一个月的单子有他撑着,你偶尔去把把关就行。放宽心,好好休养,一切有爸爸呢。”   夏知蔷已经能下床了,趴住她爹的肩膀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冯殊这会儿不在病房,夏胜利等护士和护工阿姨也出去了,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个东西来,递给女儿:“看看,和你丢的那个像不像?”   接过这枚和自己婚戒有□□分相似的戒指,夏知蔷瞪圆眼睛:“您哪儿买到的?我去问过,说是旧款,早卖完了。”   “买?”夏胜利想想就无奈,“这是你叶阿姨找做珠宝的朋友加急订的,要不是卖她的人情,哪儿会这么快。不过这东西不贵,你别有负担,就当是爸爸和阿姨送你的礼物,祝你和小冯长长久久嘛。”   回南江前,夏知蔷从相册里翻出张很久之前拍的戒指照片发了过去,只是想让父亲对照着再找找,谁知他们居然比着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夏知蔷眼睛红了。   为操碎了心的夏胜利,也为真上了心的叶青。   “年轻人气性大,吵架了也不是不想和好,只是缺个台阶。你把它拿着,找机会随便塞哪儿,当着小冯的面再翻出来,不就好了。”   腾出地方给女儿女婿交流,夏胜利炖好汤就先回了女儿家去,准备东修修西补补,打扫打扫卫生。   夏知蔷将戒指揣口袋里,在病房里转来转去。   放行李箱里?正好这箱子是她从广云拖回来的,戒指落里面说得通;或者是洗漱包?它也带回广云去了的;牛仔裙的口袋也不错,钱包夹层貌似更合理?   她纠结许久没拿定主意,刚踱到病房门口,就听见冯殊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这声音迟迟没往病房这边靠近。   夏知蔷有点好奇他在跟谁说话,便扶着扶手挪到门外。   冯殊正在跟一个肉团子似的小男孩儿大眼瞪小眼。   那小胖子正抱着他的腿。   喊爸爸。   “我真不是你爸,”冯殊很想给当爹狂魔陈渤打个电话,让人来过足瘾。他蹲下,问那孩子,“你家里人呢?”   孩子有点舌系带过短,口齿不清楚,胡乱嘟囔了几句,就又开始喊爸爸。   路过的护士告诉冯殊:“这是我们护士长的小儿子。眼睛可贼了,见到漂亮的就喊妈,帅的喊爸爸,爹妈遍布好几层楼,到处骗吃骗喝。你看这肉长的,全凭本事。”   冯殊好笑,问那孩子:“你几岁了?”   小胖子手指头瞎比划了一通,伸出四个:“两税,零五个月。”他又张开双臂:“爸爸,抱。”   冯殊只得脱下白大褂,去抱孩子。来到走廊墙边的宣传栏前面,他饶有兴致地指着图画教小胖子什么是七步洗手法。   一个敢教,一个敢学,都挺认真。   夏知蔷就这么探着头看,心头莫名痒痒的,某个想法蠢蠢欲动。   另一头,电梯门开,季临渊抱着束和自己气质格格不入的花走了出来。刚准备步出电梯厅,他捕捉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将步子放慢。   他听夏知蔷叫道:“冯殊,冯殊。”   季临渊往外走了一步,侧头远远看过去。夏知蔷正撑着扶手,一点点往走廊上移动。稍远一点的那头,冯殊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一个护士,大走到她跟前:   “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袜子也不穿。”   夏知蔷没回答,而是腾出手,用手指比了个二:“我,两岁零两百七十七个月了。”   “嗯?”   “你也抱抱我呀。”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重金收购一双没看过这个面的眼睛。   画室试口红的梗出现在第 13 章。 第36章   弯腰, 靠近, 冯殊的脸在视线里慢慢放大。   夏知蔷不由捏紧拳头,睫毛抖得如同轻颤的蝴蝶翅膀。等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时, 她还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   这是要抱,还是要亲啊?   或者是……都来?   怪不好意思的, 夏知蔷索性合上了眼睛。   她额头被人弹了一下。   双手捂住敲疼了的脑门儿, 她满头雾水地看向冯殊。对方已经直起腰, 正从容不迫地整理着白大褂的袖口和领子, 看样子,完全不吃夏知蔷刚才那一套。   夏知蔷一时挫败非常:“干嘛打我。”   “太笨。”他轻轻吐出个字。   “怎么笨了?”   “重新算算, 你到底是两岁零多少个月?”   自己……算错了?   尴尬地僵住,夏知蔷转着眼珠子在心里又合计了几遍,重新报了个数字出来。   她额上又挨了一下。   “三位数加减乘数都算不清楚, ”冯殊来回搓了她发顶几下, 无语又好笑,“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夏知蔷想也没想:“你啊。”   “……”   不知她是哪里学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尬撩金句”, 假咳一声,冯殊面上嗤之以鼻,耳朵这个叛徒却已光速变红发烫。   强绷住脸把人打横抱到病床上, 他转身就往外走,非说手上事情没做完。   夏知蔷问什么时候再过来、好一起吃晚饭, 冯殊只道:“等你算明白,也差不多了。”   算就算。   在手机计算器上左摁摁又摁摁,等连续三次得出同一个数字, 夏知蔷大喜过望——这回肯定是对的!   正好,门口响起踱步声。   “冯殊!我算出来了,是两岁零两百七十四个——”看清来人,夏知蔷灿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被她毫不掩饰的失望表情刺痛,季临渊胸口像堵着团烧着了的棉花一般,吐不出,咽不下,又灼又胀,无法排解。   自作多情的花束早被扔了,两手空空的男人,只带来了一阵浓重的烟草味。   他强装自得地坐在了床对面的沙发上。   “上回说得很清楚,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夏知蔷浑身的细胞瞬间警戒,连远端的脚都不自觉收了回来,往躯体这边缩,“你不讲信用。”   “我当时答应你了?貌似没有吧。”季临渊双手扣在翘起的膝盖上,面色自若。   懒得同他多话,夏知蔷转身去按床头的护士铃,铁了心要把人赶走。   身体扭转的瞬间,她腹部尚未恢复好的伤口被牵扯到,瞬间生出股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来。   五官纠结在一起,夏知蔷忍不住轻哼了声,上半身也顺势往前一栽,还好手快,及时给撑住了。   季临渊不知何时已来到床前,伸手就要去扶:“你——”   夏知蔷立即往旁边一缩,完全下意识的反应,真实而残酷。忍住痛,她再次探出手臂,挣扎着去摁护士铃。   有人替她做了。   季临渊连按了两次:“不知道疼?躺着。”发号施令的语气中藏着的关心,生硬又不自然。   夏知蔷额上全是疼出来的汗,气喘不止:“不,不用你管。”说罢翻身靠坐回去,宽大的病号服挂在身体上,肩膀线条薄而尖削。   较劲似的在床边又站了几秒钟,季临渊颓然退到沙发处,重重坐下。深吸口气,他指了指病房门:   “大门开着,人来人往,能发生什么?何况你还病着,我就算……我们的父母已经结了婚,我来医院探望一下,合情合理,你没必要这么大反应。”   走廊上时不时传来的脚步声推车声说话声,让夏知蔷精神放松了点。   她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好。那现在你看也看了,话也说了,是不是可以走了?”   “为什么这么着急让我走?怕你那个闪婚老公看到吗?”季临渊问,“还是说,你心里本来就有鬼?”   又来了。   夏知蔷无语:“什么有鬼?我坦坦荡荡。”   他笑了笑,脸上写着不信,自说自话:“说实话,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份……‘事业’,去熬夜,以至于把身体拖成这样。但如果你坚持想继续做现在这行,也行。我可以注资,再多招点人手过来,办公地点也会提供给你,钱不是问题……”见夏知蔷根本没在听,季临渊微微蹙眉,“不满意?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走。”   鸡同鸭讲,夏知蔷急得想骂人。   她发现,自己永远搞不懂季临渊在想些什么。   年少时,他是将她视若空气的“哥哥”。那时候,任凭夏知蔷如何努力,功课始终不尽人意。叶青让寒暑假过来探亲的儿子教妹妹做作业,冷心冷面的少年将眉头一扬:   “妹妹?我就一个妹妹,她成绩很好,不需要人教。”   对方明显是不待见自己,夏知蔷自然不会上赶着碰鼻子灰。怕叶青难堪,她还懂事地说:“我笨,不好教,还是自己学吧。哥哥这么忙,就不麻烦他了。”   季临渊听到后嗤笑了一声,她不太懂是为了什么,也没好意思问。   夏知蔷和这个便宜哥哥有很长时间都没什么交集。而两人第一次对话超过三句,还是因为季临渊在无意中扫到夏知蔷试卷分数。   他说她……   “蠢。”   简洁地直戳人痛处。   那时的夏知蔷,身上还是有点脾气的。本来考试没考好就憋着火,她脱口顶了句:“全世界就你们姓季的聪明,基因好,各个是天才,行了吗?够了吗?”   季临渊轻笑:“还以为你能装乖装到什么时候……这就露馅儿了。”   她说自己没装,对方不置可否,只道:“谁都想讨好,你活得不累吗?”   不过,那时候的季临渊只是性格别扭,真被母亲磨得没办法了,也曾认认真真交过夏知蔷几次,耐心差,脾气也不好,但都在正常范围内。   转变发生在,他被动地、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夏知蔷想做点什么以作补偿,顺便减轻自己的歉疚感,主动去他长居的酒店套房,煮菜、烤面包、做甜点,用唯一擅长的事当报答。   喜怒无常的季临渊,有时会一言不发地将食物都吃完,有时又一口不尝,只是抱着手臂静静坐着,眼睛盯得人发寒。   等勉强适应了这人的阴晴不定,季临渊要求晚饭也由她做。只敢窝在客厅一处角落里活动,夏知蔷便利用两餐之间的空余时间完成专业课作业,或是刷英语考级题。   季临渊也曾从书房出来,来到沙发上坐下,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   夏知蔷不会蠢到跟人没话找话。她总是识相地埋头做题,不抬眼,不吭声,免得对方看到听到了凭白生气。   就连被他呼出的烟气呛到了,都不敢咳嗽。   戴着大大的耳机,夏知蔷一连几小时不动不开口,整个人只剩一副安静到没有存在感的剪影。   季临渊更不可能多说什么话。他只是在瞟到她偶有错漏的试卷时,会用夹着烟的手点点卷面:   “蠢。”   除了公事,正值壮年的季临渊三不五时也会忙点别的。   他经常毫不避讳地招亲密女伴上门。那些女人揽住他的腰,充满敌意地看向窝在客厅角落里的夏知蔷:   “这小妹妹谁啊?”   季临渊大多数时候都懒得回答,就算答了,也永远是一句:“帮忙做饭的。”   他拥着她们回房,门不是次次都关严,那些或哀切或婉转的,令人难堪的声音低低地涌了出来。   从最开始的惊诧尴尬,到逼着自己习以为常,只当这人是在换着法子折磨自己,夏知蔷学会将耳机声音调到最大,漠然地做着充满起伏杂音的听力习题。   季临渊总会在结束后点上支烟,默默静立一隅,若有所思地旁观着她不在预料中的淡定。   直到,夏知蔷第一次在“杂音”中将听力题做到全对。   他突然暴怒,撕碎她的卷子,让人滚,又在完全弄不清状况的夏知蔷慌忙离开时将人拽了回来。   季临渊将夏知蔷压在沙发上,贴上去,在类似于强吻的前一秒,忽地伸手掐她脖子,说她一无是处,说她占了别人的命,说世界上少她一个不可惜。   被放开时,夏知蔷脖颈上已经没一块好皮。   恍惚着回到宿舍,夏知蔷将花洒开到最大,在浴室里边洗澡边哭,指尖泡得发白了都没停。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懂事是错,讨好是错,顺从是错,安静是错,答不对是错,全答对了,也是错……   季临渊到底要她怎么做?   想到这些晦暗的往事,夏知蔷心情更烦躁了几分。   终于,责任护士来了。   有第三个人在场,病房里的空气总算不那么让人窒息。   查看了下伤口,护士松口气:“还好,没怎么崩开。后面注意点,不然后天可不一定能出院。”那护士拿出几张单子来,“这个需要签字,等冯医生来了,你让他——”   “我来吧。”季临渊已经走上前,准备接过那些单子。   护士问:“您是夏知蔷的?”   “……哥哥。”他并不愿意说这两个字。   护士客气地笑了笑:“那不行,院里有规定,这几张最好由直系亲属来签。”就比如父母,子女,以及配偶。   他都不是。   太阳穴猛跳,季临渊寒着脸,将尴尬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   那护士帮夏知蔷取下留置针:“血管真细。”她笑,“你应该不知道,冯医生办住院的时候,特地跟我们嘱咐,尽量用小号针给你打,生怕把人疼着。”   夏知蔷的确不知道这事。   她傻乎乎地以为,这次住院打针不似以前那么痛,是仁和的护士技术好。   说笑到一半,那护士回头看向季临渊:“您这妹夫真的不错。你妹妹啊,算是嫁对人了。”   对方面无表情,甚至露出几分隐怒。   等满脸诧异的护士推着车离开,季临渊也站起身。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过身来,表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如果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所谓的‘直系亲属’,我……也不是不可以。”   *   冯殊碰到季临渊,是在心外和VIP病房所在的仁康楼楼下。   钟灵秀跟在人身边,表情委屈:“我就是一时大意了,又不是什么大错,她至于那么说吗?”冯殊走在前面不答话,她追问,“一个护士而已,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冯师兄,难道,你不觉得她很过分?”   停步,冯殊面向钟灵秀:“看来,她说得还不够过分。”   还在进行中那场手术,见是吴新明亲自上台,冯殊便让钟灵秀跟进去,让人跟着主任好好观摩学习。   准备工作接近尾声,吴主任说了句“灯不够亮”。本该是巡回护士去调节,钟灵秀图表现,竟是戴着手套就去拉无影灯。   这套动作,彻底背离了手术室无菌操作原则。   当值的巡回护士是个暴脾气,加之职责所在,便十分严厉地批评了钟灵秀几句,还盯着人换了手套。   钟灵秀置着气,心情波动之下,途中又犯了几次违背操作原则的错误。   那巡回护士指着人一通说:“别以为不是脑外和骨科就能放松标准,人命关天的事情,换谁都一样。一旦发生感染,出了问题谁负责?你吴主任,还是你冯师兄?”   钟灵秀难堪地站在那里,想顶嘴,又不敢,目光寻找到吴新明和几个师兄师姐,想要谁帮自己说句话。   吴新明悠悠开口。   他说:“出去。”   钟灵秀被赶出来后找到冯殊,一路缠到这里。   对于吴新明那平平淡淡两个字,钟灵秀并不知道其中的严厉与严重,冯殊听到后却心下一凛。   他冷冷道:“监察手术人员无菌操作、指导参观人员是手术室巡回护士的职责,也是她的权力,错在你不在她。你如果一直是这个心态,不知错也不改错,以后上手术的机会将会少之又少,甚至没有。”   “有、有这么严重?”钟灵秀脸色发白,“师兄,你能不能帮帮我?那个护士你熟对不对?还有吴主任,你帮我跟他们说说好话吧。”   “这不是说好话的问题。”   “我知道错了,是我做得不对。师兄,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我家里人本来就不支持我学医,要是因为这件事上不了手术、实习不过关,我之前的努力和抗争算什么?师兄,你帮帮我吧!”   听到最后两句,冯殊皱眉,心里一软。他耐下性子:“先把手术室无菌操作原则背熟,我会找时间单独考核你一遍。等学好了学透了,我会……”   就是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对向走来的季临渊。   季临渊停下步子:“我刚刚去看了下知知。冯医生没什么意见吧?”   “我的意见不重要,”冯殊对了眼时间,“从我出她病房到现在,也就过了半个小时,合理推断,你逗留的时长只会更短……看来,你的探望对象似乎不是很欢迎你。”   季临渊僵笑:“冯医生还是这么能言善辩。不过也是奇怪,知知从小到大没住过院,和你结婚半年就来做了手术……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冯殊说,“病因学这块我涉猎不深。季先生如果真心想探讨,可以带着你的论文来找我。”   他说罢跟人擦身而过,却没发现,仍站在原地的钟灵秀,已变了脸色。   碰到季临渊,听了两个人夹枪带棒的对话,她才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夏知蔷莫名眼熟。   去年,那场季家和钟家的盛大婚礼,钟灵秀作为女方这边的堂妹,就坐在主桌附近。   她记得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新娘不过是吃了口蛋糕,脸上立即起了红疹,还胸闷窒息、喉咙肿痛,不得不送去医院。   ——新娘坚果过敏,蛋糕里却被人偷偷掺了花生碎。   季临渊是那天的新郎,而夏知蔷,正是当天甜品台的提供方。   钟灵秀亲眼见她被女方亲友指着鼻子骂,说她暗恋自己的继兄,以至于心理扭曲、因妒生恨,便想借机害人……   思及此,钟灵秀也慌着不追冯殊了,反而回头看向已经走远的季临渊,若有所思。   冯殊本打算上楼跟夏知蔷一起吃晚饭的,谁知道临时来了台急诊手术,忙到半夜才轻手轻脚回到病房。   他打算在外间歇下,却听里面那人说:“冯殊?是你吗?”对方声音弱弱的,还有种困极了的含糊。   冯殊走了进去。   病床上,夏知蔷眼睛半睁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吵醒你了?”他问。   “不是,”夏知蔷揉揉眼睛,“我专门等你呢。”   “等我做什么,你现在需要早睡。”   冯殊说着给她掖好被子,准备出去。   夏知蔷拉住他的衣服下摆不让走,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我就是想和你说,那个人,下午来过。”   “谁?”冯殊故意问。   “我……哥哥。”   “哦,为什么和我说这个?”   夏知蔷强撑着困意,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再跟你吵架了,也不想再瞒你什么了,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得当面说,我……”   “先睡吧,”冯殊拿手盖住她眼睛,手心很痒,心里很软,“来日方长,有话,以后慢慢讲。”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40个红包~   作者友情提示时间:知知在宿舍洗澡哭、身上有掐痕的梗第一次出现在22章,柔柔视角描述。   钟灵秀觉得女主面熟的梗出现在23章。   另,冯医生的嘴炮是被动技能,一般不用,但用必杀。 第37章   出院那天早上, 田医生的学生拿着出院小结来到病房。   “回去后建议静养三十天, 清淡饮食,不可坐浴盆浴, 伤口长好之前也别沾水,以及……”那小医生看了眼冯殊, “夫妻不能同——”   “知道了。”冯殊话抢得略急。将医嘱接过来, 他神色镇定, “先去忙吧, 这些我会跟她慢慢讲。”   等人走了,他准备下楼去办手续:“这是最后一瓶药, 输完液就可以出院。”   “哦。”夏知蔷从刚才开始就闷闷不乐的。   “怎么了?”   “不想出院。”   冯殊疑惑。垂下头,夏知蔷说:“就是不想。一从这里出去,该来的都会来的。”旋即又问, “你那天说的‘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啊?”   “我说过这话?”他故作惊讶。   夏知蔷本来就不确定, 一时也有点懵了:“可也不像做梦啊……”   那晚她困极了,隐隐约约记得他讲话时将手盖在她眼皮上, 说完,貌似还俯下身亲了自己脸颊一下。   难道都是梦?   夏知蔷坐那儿使劲回忆。   冯殊忍不住笑了笑,等夏知蔷再看过来, 依旧是那座万年冰山:“以后的事,再说吧。”   夏知蔷不太高兴:“我以为我们和好了。”   对方翻看着手中的出院小结, 似乎是在回答这个问题,又好像不是:“你这情况,还有待观察啊。”   “……”   初夏风光灿烂, 天空蓝得澄净纯粹,冯殊将窗户稍推开些,眼底心里都是明朗的。去办手续之前,他说:“爸他们马上来,正好送你回家。”   夏知蔷略失落:“你不一起吗?他下午就得赶飞机去,我岂不是一个人在家里。”   冯殊说院里还有点事。   见她恹恹的,又道:“我会争取早点下班。”   脑子转了转,夏知蔷心里豁然一亮,表情反而愈发哀婉起来:“没事,你忙你的呗,”她咬住下唇,“反正你在德国那半年,我一个人在家也熬过来了,都习惯了。”   她声音弱弱的,细听,里头还有种懂事过头的委屈。夏知蔷说完哀哀切切地觑了眼冯殊,又很快将视线收回来。   心口被这话弄得酸酸的,冯殊沉思几秒,说:“我看看能不能调休,能的话,就跟你一起回去吧。”   “还有,”他音调不自主地柔和了些,“之前留你一个人在家,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   半路上碰到的夏胜利夫妇和孟可柔在病房门口偷听有一会儿了。围观完全程,几人对视一眼,心底生出同一句感叹:   开窍了开窍了,傻姑娘她开窍了。   在家躺了半个月,夏知蔷感觉身体好了些,跟冯殊说自己想去“知芝”看看。   冯殊正好有假,亲自把人送过去,随后在二楼查文献敲论文,顺便做监督,以免她忍不住自己上手。   没一会儿,楼下传来夏知蔷较平时高几度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在面团里面?”   她手中捏着根细细的线状物,应该是头发,面色严肃得不像本人。   秧秧垂首站在夏知蔷面前,兴许是没料到一向软和可亲的老板会有这般严厉的一面,有点愕然,又有些不服气。   就连冯殊,都没见过这样的夏知蔷。   夏知蔷不无失望地说:“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咱们做的都是直接入口的东西,味道好不好是其次,干净卫生才是最重要的,不论什么时候,手要洗干净,头发要扎好。记得吗?”   “记得。”   “你肯定不会一辈子当学徒,以后是要单干开店的。等你辛辛苦苦把店盘活、招牌打响,到头来因为卫生问题翻船,付出的努力亏不亏?做的东西让别人吃坏肚子,生病了、难受了,良心亏不亏?”   夏知蔷年少时常往夏家饭店的后厨跑。红案白案几十号人,一天算了翻台要做上百桌饭菜,厨房愣是被夏胜利管理得犹如部队炊事班,明净敞亮,秩序井然。   等自己开店了,夏知蔷认真贯彻着父亲于这方面的“苛刻”。偶有客人上门自提,各个对工作室的环境赞不绝口,口碑就是这样打出来的。   听到后面,秧秧将头埋得更低,肩膀也抖了几下,应该是哭了。   彭定军过来打圆场:“下次注意就好,她又不是故意的。”   “哥,”夏知蔷无奈,“这真的不是小事,你能不能别和稀泥。”   “你自己还病着呢,别急啊。”彭定军挪过去,不着痕迹地捏了捏秧秧的手,笑嘻嘻地说,“后头我来督促她,行不行?”   “督促别人?你以前可没少被我爸埋汰——”   冯殊轻咳了一声,招手让夏知蔷上来。   “干什么?”夏知蔷上楼。   “少说两句,给你表哥一点面子。”   “?”   冯殊让她往楼下看。   角落里,彭定军正拉着秧秧的手小声哄着,那表情,那态度,激得幼时没少被这人欺负的夏知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回家的路上,夏胜利从罗马打来电话,问夏知蔷近况。   他只在女儿家待了三五天,就飞往欧洲。   有专门请来的阿姨照顾夏知蔷生活起居,他和叶青帮不上忙不说,待得久了,反而不利于女儿女婿独处修复感情。   简单关心了几句,夏胜利在那边叮咛:“戒指不要急着拿出来,先把小冯磨软了,找准时机,一招必胜。还有,你别傻乎乎地把‘核心技术’全教给彭定军。他以后是要跟你抢生意的,留点心眼儿没错。”   夏知蔷哭笑不得:“什么‘核心技术’,人家都要把我的‘核心成员’拐跑了!”   她又跟夏胜利聊了聊房东忽然涨租金的事,还为此忧愁了一路。   冯殊忍不住问:“你真打算一直做下去?”   “嗯。矫情点说,‘知芝’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夏知蔷道,“我知道,这种工作室都是有生命周期的,到头来,要么转型,要么转行。能撑多久撑多久吧,现在我还舍不得放手。”   冯殊赞同:“别急,会有转机的。”   “什么转机?难道房东是你病人,你拿着手术刀威胁他不准涨价?”   他只笑笑。   冯殊回家背着夏知蔷给陈渤打电话:“你跟开发商约个日子吧,我去交余款。”   “那最好。前几天那叔叔还跟我讲,有人也看中了这套尾房,还说可以接受加价。不过你放心,我搬出我爸,强行给你留住了。”   “感谢。”   “别感谢了,赶紧准备钱去。那个要加价的是个奇葩,没买到你看中的这套,他又让人问我叔叔要你老婆现在这套的户主信息,似乎是想找人买二手房。这房东一变,租金肯定要涨,甚至直接中断租赁合同,你啊,还是替你老婆早做准备吧。”   冯殊品出不对:“对方是谁你知道吗?”   “说是什么‘季总’,买来送人的,要得比你还急……”陈渤顿了顿,“诶,小夏妹妹她哥姓什么来着?”   *   夏知蔷养病那段时间,冯殊中途出了趟短差,去阜外交流学习。   从北京回来那晚,他正敲着论文,就听浴室里的夏知蔷喊自己名字,语气很急。   她伤口长好了,恢复自理能力后便辞了阿姨,这几天都是自己洗澡。   冯殊三步两步跑过去,看到夏知蔷正捂着被磕到的膝盖和手肘,跌坐在浴室地上,全身都是没冲干净的泡沫。   在家躺久了,缺乏锻炼,她腿部肌肉萎缩,细得堪比女爱豆,好看是好看,却不怎么顶用,稍不注意便跌了一跤。   冯殊简单查看了下,见伤势不重,松口气,准备把人抱出去。   “还没冲干净。”   “拿毛巾擦擦就行。”   “不要,”夏知蔷指指浴缸,“你……帮我洗?”   冯殊略有犹疑。   夏知蔷亮出手肘上的淤青:“使不上劲儿。”   浴室里水雾弥漫,温热又潮湿,还蔓延着无孔不入地的独特馨香,从视觉,嗅觉,到体感,都像幻境。   茫茫迷蒙中,夏知蔷背对着冯殊趴在浴缸边缘,白皙纤瘦的轮廓仿佛被叠加了一层神圣的柔光。   冯殊问:“水烫吗?”   “还好。”   他扶住她肩膀的手心才是真的烫,烫得夏知蔷胸口都烧了起来。   碍于身体状况,同床共枕的两人不似以前那样会在睡觉时紧贴着,或者半搂住,冯殊还会刻意让开一些,怕把人伤口挤着,平日亦没什么亲密接触,两人的互动纯得连少年情侣都不如。   像今天这般肌肤相亲,已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工作上明明还有一堆事情等着继续,冯殊擦洗的动作却轻柔缓慢,悠闲得很。   面前的女人,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重点色,连痣都是红的。   毛巾来回扫过她肩胛上一颗樱桃色的血痣,略有凸起的手感让人联想到别处,冯殊呼吸重了些,刻意收敛的声调里,却听不出半点端倪:   “今天去复查了?”   耳后有热气略过,夏知蔷轻颤了下,又缩了缩肩膀。略微侧过头,她睫毛尖尖上下翻动:“嗯。没想到,田医生居然还记得我。”   厚密的发梢沾满水后,曲曲折折地紧贴着夏知蔷的后背线条,一路向下,指向那条带着点弧度的脊柱沟。   浅浅沟壑的尽头,是另一段,更深的沟壑。   水中的风光,是波折起伏,也是一唱三叹。   冯殊强自将眼神上移,停在人肩头,边继续边问:“医生怎么说?”   “情况挺好的。”   “嗯。”   “她还说我恢复得比一般人快,可以正常起居了,”夏知蔷很不自然地补充了一句,“就是,什么都可以了。”   “哦。”   狭小空间里,分贝趋近于零,静到,两人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气声,以及隐约的心跳。   夏知蔷等了几秒:“你就不问问,可以做什么了吗?”   对方语气依旧很平淡:“可以做什么?”   夏知蔷回头瞪了不解风情的某人一眼。   不,他也许只是真的不想而已。   心头有些怅然,她却没急着回过头。   男人的衬衫被水打湿,已经有些透明了,肌肉轮廓若隐若现。他发丝上沾了一层白白的小水珠,待水珠滴下,滑过面颊,蜿蜒着流到了领口之内。   眼睛里也是潮的,晃动着深沉诱人的微光。   这模样,也不像个清心寡欲的啊……   夏知蔷盯着人瞧了会儿,莫名有点口渴,无意识地就舔了舔唇。   冯殊面色沉静地问她在看什么,好似完全读不懂空气,夏知蔷便赌气般地将头转了回去:“差不多了,你忙去吧,我再泡会儿。”   他真的走了。   夏知蔷气得能喷出火来,控制不住地拿手拍了拍水面。   冯殊又折了回来。   手里是她落在外面的换洗衣物。   “你在做什么。”   “……玩水。”夏知蔷又拍了拍水面,“好好玩,呵呵。”然后背过身去,恨不得打死刚才的自己,“再没事了,你——”   冯殊又舀了些水淋到夏知蔷耳后。   哗啦啦的声响打破宁静,拨动着,荡漾着,搅得人心神不宁。   “干嘛啊,都说了洗完了,让我自己待会儿了。”气这人光点火不灭火,夏知蔷有点不耐烦。   “还没洗干净。”他说。   “哪里?”夏知蔷索性转过身来,无遮无掩地将自己尽数袒露在人面前,“你干脆全给我洗了算了。”   冯殊照做。   踏进浴缸,一只手把在人腰侧,扶住,冯殊贴住夏知蔷的背,气息全喷在后颈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热度:“从这里开始?”   他先是抚上她的脖颈。   随后是锁骨:“还是这里?或者……”   他手又下移了些。   冯殊音色已经起了变化,偏偏动作很克制,全是紧绷绷的分寸感。五指收紧,放松,收紧,再放松,他不紧不慢,耐心十足,力度逐渐加重,游走在将人弄坏的边缘。   破坏欲,是欲/望的更高级。   感受到久违的、粗粝温暖的包覆感,七分痒中还有三分疼,耐不住地,夏知蔷微微耸起肩膀,手指死扣住浴缸边缘。   他居然还要往下游/走。   也真这么做了。   被人搓磨得有些难耐,难耐到生气,明明是自己挑起来的情绪,夏知蔷当下反倒耍起赖来:   “一个月还差两天,我,我还没好完全呢,不能这样。”   继续我行我素的冯殊根本不予理会,她又着急道:“出院小结上写得明明白白,要遵医嘱。”   夏知蔷说完就察觉到不对:正在作恶的这位,貌似就是医生。   “嗯,医生说……”某人语调带笑,“‘可以了’。”   *   夏知蔷第二天睡到快中午才爬起来。   顾及到她大病初愈,冯殊还没怎么下力气折腾,铺垫很长,动作收敛,也没一直在浴室,回到大床上继续。   在她瞎哼哼的时候,冯殊会体贴地停下来,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夏知蔷自然说“不舒服不舒服”,天真地以为对方能放过自己。谁知,他竟是换了个方式,又换了个方式,认真地征询:“那这样呢?或者,这样?”   断断续续地,时长被人为延长,夏知蔷睡着前仿佛跑完马拉松,连埋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冯殊这天是晚班,主动下厨做饭,饭后,他照惯例给妻子泡了杯香气馥郁的咖啡。   气氛不错,她问他:“那什么,你观察得怎么样了啊?”   夏知蔷自暴自弃地想,自己几乎是在问人“使用感如何”,可真是没骨气啊。   待咖啡见底,冯殊这才准备开口,谁知,门铃响了。   门是夏知蔷开的。   外面站着个清瘦高挑的中年妇人,对方着一套藏青裙装,气质绝佳,只是神情中没多少善意。   不需要自我介绍,夏知蔷很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她的五官,和某人几乎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季狗急了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老公当不准备当房东了……!   小冯:笑看疯狗。   终于发出来了TAT,今天是40个小红包包~~~你们点点作收啊,明明前几天还夸我可爱来着,只说不做的,不叫爱!!! 第38章   夏知蔷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不速之客。   对方也没这有寒暄的意愿。   自顾自踏入门厅, 舒明君径直走向餐桌, 中跟鞋踩在地板上咚咚作响,随后, 落坐于夏知蔷刚才所在的座位上。   和冯殊面对面。   “要不是你姨夫说漏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结婚了。是有什么隐情吗?人生大事弄得这么仓促, 连通知妈妈的时间都没有。”她气定神闲地淡笑着, 表情和隐隐发怒时的冯殊如出一辙。   夏知蔷端来一杯柠檬水。   舒明君这才正眼看向自己的儿媳妇。不着痕迹的打量结束后, 她表情谈不上好坏, 没去动那杯水,只说:   “我和小殊谈点事, 你回避下吧。”   “这里是她的家,她需要回避什么?”冯殊终于开口。   舒明君面上挂不住:“我们谈的事情,确定要她在旁边听吗?妈妈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我没有意愿和您谈什么事情。”   “小殊, 你——”   客厅里的气氛并不融洽。   夏知蔷走过去, 手搭上冯殊因为生气而僵硬的肩膀,轻轻捏了捏:“想穿哪件衣服?我去找出来, 熨一熨。”   男人紧绷着的肌肉渐渐放松。   两人低语几句。   等夏知蔷回了卧室,冯殊让舒明君有什么话快说,他还要赶着去上班。   “你爸爸他——”   “我爸已经走了七八年了。”   “好, ”舒明君换了称谓,“你的生父, 陈少康,病得很重,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美国动手术了。他想在出发之前见你一面, 了个心愿。”   冯殊毫无反应:“没空。”   “就看一眼,要不了多少时间,”舒明君退一步,“如果你不想去上海,他也可以来南江。”   他说不必。   许是想掩饰焦虑,舒明君习惯性地拿起面前的杯子。   等想到这水是谁给倒的,她又将其放下,道:“那就先不谈陈少康的事。小殊,陈家现在要翻天了,有份没份的,各个虎视眈眈。不管你对我们是恨也好,怨也罢,自己应得东西难道不该去争取一下吗?”   无法动之以情,她开始晓之以理,或者说,诱之以利。   冯殊一脸与自己无关的表情。   “妈妈不逼你认祖归宗,但现在有一个重新选择人生的大好机会摆在这儿,你要,还是不要?”   “不要。”他十分肯定,“我十分满意现在的生活,一切都很完美,不需要重新选择的机会。”   完美到,冯殊昨夜的某个瞬间还以为自己活在梦境中。   夏知蔷紧勾住他肩膀,圆润的足跟随动作一搭一搭地擦蹭着男人的脊背,带来奇异的酥/痒。皮肤粉白,乌发像花一样散开,她害羞带怯的眼里清晰倒映着他的影子,肢体软得不像话,任人予取予求,还动情地喊“冯殊”“冯殊”,一直未曾停歇……   冯殊抿了口已经沉底变凉的咖啡,没加糖,意外地尝出几分回甘。   舒明君还在勉力维持着体面,轻言细语:“小殊,你能不能别拿人生赌气?以前的事是妈妈做的不好,可我也是有苦衷的,冯克俭他——”   “舒女士……哦不,也许我现在该叫您陈女士。既然已经随了夫姓,您就是下定决心要和过去断个干净,又何必再提起不相干的人?”冯殊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请回吧。”   坐住不动,舒明君稍仰起脸,看向已长大成人的儿子。   明明不是那个人的亲生孩子,性格却和他一模一样,骄傲,执拗,认死理,以及……油盐不进。   环视了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一眼,她下唇抖动:“当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娶一个厨师的女儿,就是你满意的生活?累死累活拿几千块的工资,再在这种屋子里跟她生儿育女……就是你满意的生活?”   冯殊的神色骤然转冷。   “请您出去。”他指着门的方向,语气里已然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冯殊!”   舒明君声调陡然提高:“妈妈这是在帮你,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你值得更好的,你还有机会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你还有机会!”   冯殊眼帘垂下,前一个小时还神采奕奕的双瞳里,光彩顿失,黯淡无比。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新选择,我希望,我不是您的儿子。”   有玻璃被砸碎的声音传来,随后是急促脚步声,和关门声。   喧嚣终于落定,夏知蔷垫着脚帮神情凝滞的冯殊系衬衫纽扣。比起需要打领带的常规衬衫,他更适合这种简洁的立领款式,文雅,温润,与个人气质极为贴合。   “你们科室,一般什么时候人比较齐啊?”她问,手上动作不停。   对方似乎在发呆,瞳孔盯着空处一动不动,隔了几秒才问:“干什么?”   “住院的时候,吴主任和你那几个同事不是来病房看过我么,我想打包点小蛋糕、饼干和曲奇送去,还个人情。他们有什么忌口的吗?马卡龙吃不吃?可露丽和布朗尼呢——”   忽然一动,冯殊紧紧抱住了夏知蔷。   将下巴搁在她肩窝,他埋首深深呼吸几下,冰凉的唇贴住夏知蔷敏/感的颈侧皮肤啄了啄,压实,姿势固定了很久。   “知知。”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空气中传来的,而是沿着颈动脉,随热血传递到胸腔里跳动的心上。   “下半年,我们就要个孩子吧。”   *   一连好几天,夏知蔷身上兴高采烈的劲头都没消停。   和冯殊商量耗时间,她让孟可柔陪自己去仁和送点心。   眼见着夏知蔷将两台车的后备箱全塞满,孟可柔问:“这是照企业年会的规模准备的?冯医生他们科室多少个人,吃得完么。”   “加上实习的,25个有了。”夏知蔷和彭定军仍在继续往车上装东西,“吃不完就拿回家去嘛,或者分给病人,我还怕不够呢。”   除了常见的蛋挞曲奇马卡龙,为了显示诚意,夏知蔷还准备了可露丽、费南雪、松露巧克力等非常规品,每一份都用PVC包装盒单独盛放,缎带蝴蝶结封口,又额外配了瓶自制果酱,看起来品种丰富,且极上档次。   类似规格的礼盒,“知芝”只在大节日开售,市价少说也要300块钱一份,限量,得靠抢。   暗自核了下成本,身为股东的孟可柔心在滴血。   拉住忙前忙后的彭定军,她好奇:“为了这些,你妹忙了有好几天了吧?”   “可不是!”彭定军摇头,“打了300CC鸡血一样,从早做到晚,边挤奶油还边哼歌儿,都不知道累。”   那边,夏知蔷脚上像装了弹簧,正蹦蹦跳跳地上楼下楼,脑后高高的马尾甩得要飞起来。   孟可柔嫌弃:“不就是和老公和好了,至于么?”   “你不懂,我懂,”故作深沉地吐出口烟气,彭定军对着秧秧暗送了几趟秋波,“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   孟可柔随着夏知蔷来到了仁和。   非手术日,恰逢临下班的点儿,科室里人很齐。冯殊不在办公室,夏知蔷不好专门等他,进门就开始分发礼盒。   大家伙儿先是被礼盒外观实实在在地惊艳了一把,等打开尝了尝口味,此起彼伏的赞美声纷至沓来。   退到人群最外围,钟灵秀拿着被人硬塞到手里的礼盒,却没拆开,兴致缺缺的样子。   一个女实习医生从自己这份里挑了个焦糖布朗尼,递过去:“快尝尝这个!巨无敌好吃,我感觉比你认识的那个法国人做得还好!”   “不用了,”钟灵秀推拒,“你也少吃点。”   “没事儿,我不减肥。”   “不是减肥的事。”   冷冷看了眼被人围在中间的夏知蔷,钟灵秀压低声音:“什么‘私房甜品’,说白了不过是原材料不明的三无产品,谁知道吃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万一里面全是氢化植物油之类的,摄取过多可没好处。你少吃几口吧,免得——”   “不吃就给我,我想吃还没份儿呢!”她身后伸出只手来。   陈渤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抢过钟灵秀那份礼盒就抱在了怀里。   冯殊跟上来一步。   看着钟灵秀,他眉眼冷淡:“‘知芝’三证齐全,大大小小各项检查也都通过了,并不是什么三无小作坊。夏知蔷是我太太,她手艺如何我没办法给出客观评价,但卫生状况方面我可以打包票,绝对不会让人吃出问题来。”   “我以为,尊重别人的职业、好意和付出,是做人最基本的修养。你觉得呢?”   钟灵秀脸上红红白白的一阵。   咬了咬下唇,她越想越不服气,忍不住叫住准备进去的冯殊:“那万一,她做的东西真让人吃出过问题呢?”   冯殊眼睛微眯了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钟灵秀梗着下巴,声音不大,“我只是想提醒师兄一句,你太太,也许根本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她等了几秒,等他追问,等他深究。   冯殊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抛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无菌操作熟悉得怎么样了?”   钟灵秀一怔,半晌才答道:“最近几天跟课题、收集数据去了,所以……”   “体外循环呢?前天我教过的心包纵隔引流管放置及拔除的方法和注意事项,还记得多少?”   她语塞:“我——”   “明天查完房,主任大概率会来突击考核。”   “什么?!”   之前的几次考核,冯殊都会提前一两天告知钟灵秀,让人早做打算。   读出了钟灵秀的不满与疑惑,冯殊只说:“这几天忙,忘了通知,”他看了眼时间,“你还有十四个小时可以准备。”   “不过,你既然有空关心我和我太太的私事,想必是准备充分、不惧应考的。祝好运。”   等人惨着脸走了,陈渤感慨:“你为了她的事可没少跟老吴说好话,这姑娘,怎么就不知道珍惜机会呢?虽说她爸明面上不支持她学医,可从医学院到实习,钟老板没少在暗地里帮闺女铺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冯殊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做评价。   之前,他因为类似的经历而对钟灵秀动了点恻隐之心,现在看来,实在是没有必要。   不是每个学生都值得老师倾尽全力。   陈渤正打算去找夏知蔷再要一份礼盒、带回骨科嘚瑟嘚瑟,冷不丁就扫到了在不远处靠站着玩手机的孟可柔。   忍住想冲上前跟人打招呼的冲动,陈渤勾住冯殊的脖子:“儿啊,你给爸爸尽孝的机会来了。”   他附在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殊站直身子:“一起吃饭可以,让我帮你装穷……你打算干什么?”   “费什么话,照做就行了。”   “她跟夏知蔷关系不一般,你最好别乱来。”   陈渤心急得很,有些不耐烦:“装他妈什么正人君子呢!特么的别忘了,自己是怎么截胡我和小夏妹妹相亲的,又是谁要我不择手段帮你将人一举拿下,最好还能把她哄去德国,以免夜长梦多。”   当时,陈渤ABCD的计划帮忙想了一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夏知蔷不按常理出牌,自己主动跟冯殊提了结婚……   “你这人,看着正经,其实狗得很。”他感叹,“可怜我小夏妹妹,天真可爱不设防,就这么羊入虎口了,你说她要是知道了这些……”   似有所感,夏知蔷的眼神越过人群看向这边。   冯殊立即把陈渤打发走。   礼盒还剩下几个,冯殊带着夏知蔷将它们分发给住院的先心患儿。   晚饭过后的心外科病房走道上,全是明早要做搭桥手术、逮着气球使劲吹的老头儿老太太。   他们笑眯眯地跟冯殊打招呼,喊他“小冯医生”,眼睛不住地往夏知蔷身上瞟,还问:“这位是……”   “我太太。”冯殊自然地介绍。   夏知蔷心花怒放。   以至于陈渤提议四个人一起出去搓一顿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替孟可柔答应了:“吃,吃贵的!我请客!”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太忙啦,年会和年终述职挤在一起,每天回家都很晚,年前最后一更会在23号哈!   渣南可以保证年前不虐,让大家过个好年先,嘿嘿。   人在疫/区,心很慌,祝福我年后可以健健康康地继续连载。   今天更晚了,40个小红包给大家暖暖心~ 第39章   图方便的几人, 简单讨论后决定去仁和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就餐。   这家店听说光装修就花了八位数, 整体皇家园林风格,游廊曲折, 进门还有提着灯笼、身着汉服的服务员引路,架势摆得很足。   用陈渤的话说, 吃个饭搞得跟进宫面圣似的。   大方桌, 四人各占一边。落座之前, 冯殊和陈渤将桌子凳子擦了好几遍, 坐下后又要了开水烫洗杯子碗筷,配合默契, 有条不紊。   面对两人的职业病,夏知蔷见怪不怪。   等上锅底的间隙,陈渤率先开聊。   没急着招惹孟可柔, 他拐了个弯先去问夏知蔷:“小夏妹妹在南大读哪个专业来着?听我姑说, 是什么‘视觉系’?”   孟可柔正喝着水,听到这句冷笑道:“能不能有点文化?她念的是视觉传达系。”   “我就说嘛, 她一个‘视觉系’的,怎么既没有烫杀马特皇族发型,也没戴唇钉鼻环啊。”陈渤装傻充愣地嘿嘿笑着, “你呢,也学的视觉传达?”   高中毕业后, 孟可柔就在同学圈子里销声匿迹了,陈渤年年都去同学会,一次不落, 愣是没见到过人,自然不知道她大学读的什么专业,中途又经历了什么。   孟可柔忙着低头回微信,似乎没听到陈渤这句问话。没一会儿,她开始对着话筒发语音,语气不太好。   “再来借酒发疯说些乱七八糟的,姐就把聊天截图放婚宴大屏上面去,字体加粗加特效滚动播放全程,让你家亲戚都看看,你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两个男的还没反应过来,陪闺蜜经历过不少风浪的夏知蔷秒懂:“又是男客户?”   “嗯,明天的新郎。”   “你不是没直接对接了么?怎么又有这样的。”   “忙不过来,只能亲自上了。”   孟可柔长得招人眼,穿T恤仔裤都能轻松艳压盛装打扮的新娘。之前,她不是被新娘恶意投诉“浓妆艳抹抢风头”,就是被新郎持续骚扰,无奈之下退居幕后,一般不轻易出面和客户对接。   喝了口夏知蔷递过来的凉茶,消了消火,孟可柔这才看向陈渤:“你刚刚问什么来着?”   陈渤被她喷人的样子震慑到了,当下正经了些:“问你学的什么专业。”   刚要回答,孟可柔扫到微信上的新消息,眉一皱,又开始发语音:   “就您这毕加索风格的长相,还真不配让我费神玩什么‘欲拒还迎’……呵,跟我谈内涵?自驾去趟尼泊尔就把你能的,我大爷爷还徒步两万五千里长征呢,我跟谁吹过?”   夏知蔷拍着背给人顺气:“这个新郎怎么没完没了。”   “不是他,是另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东西,皮厚肉柴嚼不动,结三次离了三次还不知道收敛,天天把尼泊尔自驾挂嘴上骗小姑娘,恶心。”   说罢,孟可柔接上陈渤的问题:“我学雕塑的。”   “哟,有点意思。你们系上课都做些什么啊?”   “也没做什么,就是玩泥巴凿石头,抡大刀掰钢筋之类的,偶尔也试试电气焊,确实挺有意思。”   陈渤面色僵住。   正好,一个文弱的男服务员端着鸳鸯锅底过来。   见他脚上打滑有要摔倒的趋势,靠得最近的孟可柔眼疾手快接过那锅热汤,将其稳稳搁在了炉子上。   想到夏知蔷还不能吃辣,她又端着十来斤的锅底换了个方向,全程气定神闲,喘都不带喘的。   陈渤干笑两声:“下回全院运动会,你来我们科当外援呗?有你在,拔河的时候妇科派一百个助产士也不怕。”   孟可柔说算了:“我收不住力,到时候伤着你们白衣天使可不好。”   “……”   菜上齐,夏知蔷涮了些黄喉,说自己最近有点咳嗽,得吃“气管”以形补形。   冯殊小声跟她科普:“这个不是‘气管’。”   “那是什么?”   “主动脉弓,也就是大动脉血管。”他说罢仔细观察了下那盘黄喉的形态,“这盘应该是牛黄喉,比较厚,比猪黄喉口感好一些。”   夏知蔷嫌弃地将黄喉放回碗中:“不能治咳嗽啊,那不吃了。”   冯殊笑:“黄喉的主要成分是弹性蛋白、胶原纤维和平滑肌,挺有营养的,可以多吃点,对身体好。”   她便听话地再次将其夹起来,一脸崇拜:“你懂得真多。”   围观着这两人的腻腻歪歪,陈渤摸摸下巴,心思活络了起来。   见孟可柔准备煮点脑花,他拦住对方:“我先看看。”   “?”   “脑质软,脑回清晰可辨认,表面未见血肿及蛛网膜下腔出血,颜色也还行,”陈渤用干净的筷子扒拉了一下那坨脑花,“不过,这里面都是神经元和神经胶质细胞,细胞膜成份多,胆固醇很高的,要少吃——”   “罗里吧嗦的,烦不烦。”孟可柔把盘子抢过去,一股脑儿全倒进了锅里,然后去下千层肚。   陈渤开口:“这个牛瓣胃不错,新鲜,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还没消化完的青草芳香。”   她又去夹猪小肚,他笑嘻嘻:“想不到,连猪膀胱你也爱吃哈。”   “……”   陈渤每说一句,夏知蔷和孟可柔的食欲就跟着减少一分,冯殊正要拿话堵住他烦人的嘴,羊蝎子上了。   身为脊柱外科医生的陈渤,见到脊椎,就跟见了亲人一样。   他拿起个羊蝎子,端起副指点江山的模样:“你们看看,这羊啊,不行,太老,椎间盘都钙化了。”   忍无可忍,孟可柔啪地将筷子拍桌上: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再多嘴,我把你腰椎间盘卸下来信不信!”   *   中途,冯殊手机上收到了几条信息,发件人的备注都是“舒明君”。   他本不打算点开,可隔了几分钟,舒明君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冯殊起身走到稍远的地方接通。   舒明君在那边说道:“小殊,你爸他……陈少康的病情又恶化了,可能下周就得出发美国。留给你时间不多,赶紧来看看他吧。”   “我不会去的,也不希望现在的生活被任何人打扰,别打电话来了。”   “先看看我发的东西,再做决定也不迟。”   扫了眼舒明君发来的胸片和CT,冯殊大概判断出,陈少康已经是肺癌晚期了,基本不具备手术治疗的意义,更别提做肺移植。   他去美国,不过是拿钱续命、减轻痛苦而已,时日无多。   冯殊又去看同时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前面的男童,白净清秀,笑得很腼腆,是年幼时的冯殊,而他身后站着的,则是正值壮年的陈少康。   他也在笑。   冯殊依稀记得,五岁那年的儿童节,舒明君单独带着他去动物园游玩。等玩到一半,除了母子二人,又莫名多出来一个陌生男人同行。   他喊那人叔叔,对方纠正,说喊错了,却不告诉他正确答案是什么,只是在离开之前让舒明君拍下了这张照片,此后再也没出现过。   稍作犹豫,冯殊冷着脸将信息全部删除。   父母、亲情、血缘,是人类感情链上最脆弱的一环。   这一点,冯殊知道,舒明君也知道。   他不想被它裹挟,只是,很难真正挣脱。   冯殊已提步往餐台那边走,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梅姨。   “小夏最近是不是很忙啊?”梅姨貌似是背着老太太在打电话,声音很小。   “嗯,怎么了?”   “也没什么,”梅姨说,“之前,小夏每个月月中不是会给老太太寄吃的来嘛,日期还挺固定的,老太太嘴上没说,心里等成习惯了,总盼着在。只是这个月都快过完了,我们还没收到她发来的东西,老太太天天心神不宁的,我就来问问,她这是忙忘了,还是……?”   冯殊不好说,夏知蔷只是生病住院了,这才耽误了几天。   来火锅店的路上她还在念叨:“东西早上发出去的,老太太那边最快明天才能收到,希望她别怪罪,”说罢还狡黠地跟冯殊眨眼睛,“这回我单独给梅姨也包了一份呢,各吃各的,互不打扰。”   冯殊将夏知蔷的原话转达给了梅姨。   梅姨笑呵呵地说她贴心,又道:“你有空,还是多回来看看老太太吧,也别再提什么要改姓的话,伤人心。老太太总说自己不想见你、不再认你,都是假的,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可是心尖尖上的肉啊,怎么会舍得往外推?我打扫屋子的时候可看见了,你的照片她藏了几张在床垫下面,那脸上啊,都快被手指头磨得没有颜色了。”   冯殊在这头沉默地听着。   冯家人对他是真的好,不管在那一年之前,还是之后。   冯老太太体面一辈子、骄傲一辈子,起初,心里当然是有疙瘩的,可再大的疙瘩,在几十年的祖孙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她真正气的,是冯殊的主动疏远与不亲近。   就像有两只手同时在心脏上疯狂撕扯,冯殊左右为难,只觉自己怎么做都不对。   他在外面站了许久才返回。   消停没一会儿,陈渤不知何时开始又滔滔不绝起来,正从南大趣闻扯到医院八卦,聒噪非常。   他聊到普外有个男医生做手术时挂空挡,结果手术裤的裤带儿松了,裤子整个掉下来,场面那叫一个鸡飞狗跳云云。   夏知蔷不懂就问:“挂空挡是什么意思啊?”   “不穿内裤,真空上手术呗。”   她啊了一声捂住嘴,等联想了下陈渤说的“鸡飞狗跳”的画面,尤其是那个“鸡”字,脸腾地红了起来。   陈渤笑得前仰后合,拿胳膊肘戳刚坐下来的冯殊:“老实交代,你肯定挂过空挡吧?反正你们科大姚是挂过的,他还说,那感觉就一句话——风吹屁屁好凉爽。”   “无聊。”   冯殊只答了这两个字,心不在焉的。   以为这位资深闷骚又在装X,陈渤嘿嘿笑了两声,讲冷笑话:“从前有个狐狸洞,里面呢,总传出来臭味。几个勇士约着一起去探险,第一个勇士刚进去就跑了出来,大喊‘骚死了骚死了’,又一个进去,也跑出来说‘骚死了骚死了’,最后,我们的冯医生进去了……”   他顿了顿,看向冯殊:“这回是狐狸先跑了出来,还边跑边喊——‘哎呀骚死了骚死了’!”   孟可柔差点喷出来一口水来:“有这么损人的吗?明明你自己才是最骚的!”   “别,我只是看起来‘活泼’,内心老实得很,某个冯医生可不一样,骚得无形,最为致命。”   “你是内外兼修,谦虚个什么啊。”孟可柔无意中瞟到他衬衫领子上绣的蜜蜂,“骚就算了,还死要面子。这件GUCCI多少钱买的,两百?三百?”   陈渤不着痕迹地点头:“不要那么贵,一百多买来穿个样子。像我们这种小医生,哪买得起什么‘哭泣’。”   孟可柔了然地说“就知道”。   她犹记得,高中时的陈渤穷得连个水壶都买不起,每天拿绿茶饮料的瓶子接水喝,衣服只穿校服,一双球鞋从夏天踩到冬天,边缘起毛了都没换过,别提多寒碜了。   孟可柔那会儿还是千金大小姐,实在看不过眼,甩了300在人抽屉里让拿去买鞋穿。陈渤很感动,说一定全力报答当牛做马,孟可柔却嫌弃:   “别,我们家可不缺安保,也不缺司机。”   陈渤现在逮着机会问道:“你怎么自己出来开公司了,我还以为,你会去你爸那儿上班呢。”   孟可柔夹菜的手一停,又很快恢复自然:“无聊呗,想找点乐子,试试自己单干能不能闯出点什么来,反正也不缺钱折腾。你说是吧?”   说完,她不着痕迹地拨弄了下耳坠。   这个香奈儿的珍珠耳坠,是孟可柔全身上下各种大牌里唯一的一个正品,还是夏知蔷当生日礼物送的。   除了那辆充门面的二手大黄蜂,她已经很久没给自己买超过1000块钱的东西了。   陈渤笑着说她是大小姐下凡体察民情,可以理解,然后,看了眼孟可柔那个五金掉了色的A货包包。   他很快将眼神撤回来。   两个老同学在这边你来我往地聊了好几句,猝不及防的,夏知蔷突然咦了一声。   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手指向陈渤,气极了:“你、你居然讽刺我老公!你才骚呢!”   陈渤哭笑不得地看向冯殊:“你老婆这反射弧也太……”他却发现,对面这位竟是一样地后知后觉,像是才听到一般,正温言细语地询问夏知蔷在生什么气。   不正常,很不正常。   他正要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冯殊电话响了起来。   也就三五句话的功夫,冯殊已经站起身,神情肃然,隐隐藏着焦虑:“得去趟医院,你们慢慢吃。”   闻声,夏知蔷仰起头。   房梁上的宫灯晃晃悠悠的,照得人眼底一片血红,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无法看清冯殊的脸。   难以描述的心慌感蓦地袭来,夏知蔷不自觉拉住冯殊的衣袖:“你今天明天不是调休吗,能不能……不去啊?”   冯殊反握住她:“人手不够,听班的人里我离得最近,我不去谁去?”安抚式地将她的手捏紧,他在猩红色的光里笑。   “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区可不可以热闹下,或者来点不明液体,让慌得一批的渣南感受下温暖?我家楼下都来救护车了,瑟瑟发抖TAT   这是年前最后一更,下一更是初几还没定,会在文案和围脖儿通知哒!   今天是50个小红包,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安康顺遂哈。 第40章   Rosa酒店顶层某间套房内, 季临渊沉默地凝视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听到敲门声, 他让人进来:“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不太顺利。”蒋悦然答。   季临渊这时才回过头来,有些意外:“怎么是你。”   “周助理那边有别的事, 我来帮他带话。”   她已自然地走近,双手搭上男人的腰侧, 五指一下轻一下重地揉按着。   最近一段时间两人只有工作上的来往, 关系变得单纯又正常, 对方此时在想些什么, 季临渊自然是懂的。   他没表现出太明显抗拒,却也没顺势将互动深入下去, 只问:“是价格没谈妥?”   “价格倒是达成一致了,”蒋悦然顿了顿才说,“只是房东人在国外, 要下下个月才回, 手续一时半会儿办不了。”   季临渊微微皱眉。   “对面几栋公寓都去问问吧。还有,那套自留房是被谁订了, 也查一下。实在不行让人以我的名义去跟对方谈,不过就是加价的事,好办。”   “阿渊, ”蒋悦然踌躇了会儿,手圈住他的腰, 箍紧,脸贴在人背上,“你想在事业上拉知知一把, 这没错,可她已经结婚了,自然有更合适的人帮忙去操心这些,你——”   “我怎么了?”   “你们之间毕竟有过……总之,你最好能避嫌,这么做,也是为知知好嘛。”   “哦?那你说说,该怎么办?”季临渊似笑非笑地转过身来,任由蒋跃然将姿势换成面对面的搂抱。   他下巴微微扬起,冷冷的眼神扫下来,里面没有半分面对床伴时该有的波动。   蒋悦然没察觉到这些。   听他似乎没那么坚持了,她心口松落几分:“不如,我去找叶阿姨代你出面?她和夏叔叔现在是合法夫妻,以她的名义给知知买房合情合理,不容易让人说闲话。”   “找我妈……”季临渊轻声笑了笑,“然后再让她误会知知一次?或者你帮着她,再瞒我耍我一次?难怪我妈总夸你贴心又周到。”   他的指腹来回摩挲着她的脸颊,像在抚摸别人家的宠物,不带太多感情。   听出话里的嘲弄,蒋悦然面色一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季临渊食指向下缓缓滑动,等停在她胸口绵软处,忽地用力一戳:“什么意思,你心里再明白不过。”   她吃痛,选择闭口不言。   “让周格格去找她下单、给我添堵的事就不追究了,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季临渊面色不愉地放开蒋跃然,“从今天起,跟知知有关的事都不准再插手,这话我只说一次,懂吗?”   等人走了,季临渊抽完一支烟,下楼将车开了出去。   在主干道上绕了几圈,他最终来到了“知芝”所在的公寓楼下。   一辆绿色甲壳虫停在地上车位,自从主人生病后,它一直没换过地方,引擎盖上已经落了些许灰尘。   自言自语地说了声“难看”,季临渊将自己那辆嚣张的RS7停在旁边,没再发动。   之前,夏知蔷在家养病的一个月里,季临渊不是没动过上门探望的心思,只不过念头刚起便作了罢。   他不乐意再吃什么闭门羹,也不急于一时。   她是他手里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一收自然会回来的。   这种自信的心态,一如季临渊结婚之后、夏知蔷主动消失的那半年一样。   时值酒店业寒冬,高端市场遇冷,经济型酒店疲软,内忧外患之下的季氏岌岌可危。季临渊听从爷爷安排,完成和钟家的联姻后便开始满世界飞,忙得不分昼夜,根本无暇考虑其他。   有那么段时间,夏知蔷一直不主动联系,他以为她是在置气,毕竟,婚礼上发生的事闹得的确不太好看,她会觉得委屈是正常。加之几家长辈一直盯着,以及叶青的刻意隐瞒,两人暂时避嫌实属应该,季临渊便放任她去了。   谁知再回头,夏知蔷竟已嫁作他人妇……   季临渊有些烦躁地捏了捏方向盘。   他搁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振动。   那头的女声散漫倨傲:“我下飞机了,晚上正好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他说没空。   “季总还真是绝情,咱们才离婚几天啊,就形同陌路了。”   钟敏儿当时刚从公务机航站楼出来。她将听筒拿远,语速极快地嘱咐着身边的助理和司机,让人别撞花了自己的限量版行李箱,又继续道:“好歹是在一张床上躺过的交情,哪怕离了,偶尔见个面、叙叙旧不行吗?我可是很想很想你呢,你想不想我啊?”   “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才刚31吧,怎么就这样了?”季临渊的语气几分嘲讽,几分轻佻。   当他在调情,钟敏儿嗔了句讨厌:“Rosa的房间给我留好了么?或者是,我直接去你那间?”   “客满,换一家住吧,”季临渊说,“要实在无处发泄,干脆去找那些个小演员小模特,让他们送货上门。这方面你是老手,就不用我来教了。”   “少拿话堵我,你当时不也包了个主播?”钟敏儿话里全是腾然而起的怒意,“叫什么周格格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懒得管而已。我们啊,谁都埋怨不上谁。”   季临渊面色不改:“比不得,我一次只找一个,玩还是你会玩,甘拜下风。”   钟敏儿气笑了。   “得了,一个成天惦记自己‘妹妹’、下不了嘴更舍不得放手的人在这儿谈什么底线呢?你每次跟周格格做的时候、每次把人往死里折腾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谁,就不用我明说了吧?”   “季临渊,”钟敏儿挂断前说了最后四个字,“我、可、怜、你。”   *   冯殊赶回医院后,几人没多待,结完账便一起往停车场走。   从住院到现在,夏知蔷的甲壳虫一直扔工作室楼下落灰在,只能蹭孟可柔的车回家。陈渤也说要蹭车,还围着那辆大黄蜂转了一圈:“什么毛病,一个二个买车只买昆虫纲,又是甲虫又是蜜蜂的,怎么不搞个‘金龟子’来开开?”   孟可柔不惯他这张臭嘴,冷笑:“不如你去买个‘屎壳郎’,人车合一,再配不过。”   他贱兮兮地说那哪儿买得起啊,得靠老同学赞助才行。   上车后,陈渤问孟可柔住哪儿,她报了个高档小区的名字。心里微动,陈渤面上故作淡定:“以为你搬家了呢,没想到还住这个地方。”   她含混地嗯了一声。   其实那年家里出事后,孟可柔就从那个小区搬出去了,在没几步路远的城中村租了个小两室安置。   地点还是那个地点,可除了地点,一切都变了。   孟可柔又去问陈渤的地址。   “我啊……”陈渤眼珠子转了两圈,“你也把我放那儿吧,附近就是地铁,免得再往前开。”   孟可柔没多想,夏知蔷更没有。   也不知为什么,从冯殊离席去医院开始,她心里就兵荒马乱的,一路上光顾着靠住车窗胡思乱想了,任由车里另外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也没听进去什么词儿。   第二天大清早的,没睡安稳的夏知蔷惊醒过来,下意识就拿起手机看。   整整一夜,别说电话,冯殊那边连个微信都没发。   她心神不宁地去了“知芝”。   前段时间积压的订单还没消化完,哪怕加了个彭定军,工作室里依旧忙得转不开身,人人都恨不得再长出三双手来。   夏知蔷思索了下,让秧秧去问之前兼职的那些人还有没有时间,好来专门送货。   两人正商量着,门禁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   居然是稀客,蒋悦然。   蒋悦然家和夏家住对门,跟夏知蔷的表哥彭定军自然也是认识的。   不过,彭定军一向和这个假清高、心思深的学霸女不来栽,随口打了个招呼,就带着秧秧去一边做司康饼去了。   其实,夏知蔷也不太想搭理她。   她性子绵,没脾气,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去,小时候没少跟在这个姐姐屁股后面到处跑。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几人之间关系愈发复杂,她们很久之前就不太亲热了。   尤其是在,季临渊的婚礼之后。   蒋悦然对几人的不甚热情似乎毫无察觉。   尝了尝夏知蔷递过来的巧克力玛芬,她嘴里说着好吃,笑容标准、语气赞叹,只是始终没动第二口。   “我来办事,想着你在这栋楼,就顺便来看看,”她四下环顾,不太由衷地说,“这工作室挺好的,越来越好了。”   夏知蔷哦了一声。   “钟敏儿回国了,昨天刚到的南江。她有小半年没在国内出现了,也不知道突然回来是要干什么。”   她答“嗯”。   “你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   “因为你说的事,我一件都没兴趣听,”夏知蔷索性停下动作,“也别绕弯子了,要不,你直说想要我听什么吧。”   “没想到,小知知也会有这么浑身带刺儿的时候啊……老公惯的吧?”蒋悦然淡淡笑着,“阿渊想在这一块买套公寓,我替他跑腿,来实地考察下。”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打算买来送你。”   屋子里一时静得很。   夏知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不会要的。”   “哦,那你最好先劝动他。”   “不用,反正我也有搬工作室的打算,他要真买了,不管买在哪儿,我立马搬去别的地方。”夏知蔷说罢挤出个笑,“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她真是烦透了跟季临渊有关的一切人事,越来越烦那种。   什么蒋跃然,什么钟敏儿,这群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夏知蔷,她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从某段往事的阴影中走出来、过上全新的生活。   “什么叫我满不满意?我只是不想看叶青阿姨为你们的事发愁。”蒋悦然捋了捋头发,“虽然不清楚阿渊前几次来找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不过,有机会的话你还是跟他把话全讲明白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讲明白?”   “那最好了,毕竟你现在是有家庭的人,跟他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影响真的挺不好的。”   深呼吸几口,夏知蔷在脑子里提前把话组织了一遍,神色是少见的认真严肃:   “叶阿姨和我爸已经领证了,她跟我是一家人,还有季临渊,我怎么样都得叫他一声哥哥。悦然姐,这些事情我们一家人自然会关起门来好好解决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劳你多费心。”   彭定军在远处附和:“可不是。有些人,这还没做成季家的儿媳妇呢,该操不该操的心就都给操上了,也不怕想太多、老得快。”   气氛紧绷绷的,秧秧拉了拉彭定军的袖子让人少说两句,又对夏知蔷说:   “小夏姐,之前来兼职送货的那几个我问了,都没空。不过有人推荐了个同学,只是那个男生没有健康证,说后面会补办的,你看行吗?”   夏知蔷说不行:“别的都可以让步,健康证一定得有。”   蒋悦然假笑着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凝神听她们讨论,随后面不改色地告辞。   杳无音信的两天过去。   孟可柔又带着电视台的来录节目了,面对镜头,夏知蔷将面团当成冯殊的脸来搓,左捏捏右揉揉,又担心又生气的,满脸苦大仇深。   “姑奶奶,又要我提醒你一次,咱能不能想象着是在给喜欢的人做甜品啊?上次不就表现得挺好的。”孟可柔无语。   “上次是上次,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夏知蔷气得腮帮子都鼓了,“我一天十几个电话、几十条微信发过去,冯殊连一个字都不回,凭什么还要做好吃的给他!”   孟可柔脑子转了转:“上次,你想的那个人就是他?”   她点头:“不然呢?”   “我还以为你当时想的是季临渊那狗东西呢。”   “我想他干嘛?”   这倒是把孟可柔问住了。   她发现自己似乎弄错了很多事情,别人也弄错了很多,兴许,大家都弄错了。   等节目录完,四下无人,孟可柔拉住夏知蔷:“我问个问题啊,每回你跟冯殊那个什么,由他主动提出来的时候多,还是你主动的时候多?”   “都有,硬要说谁多的话……”夏知蔷不好意思地揪住衣角,“他多一点点。”   那就是她自己也不少的意思。   夏知蔷不解:“你问这个干嘛?”   “还能干什么,探讨女人爱与性之间的必然关系呗。”孟可柔没往深里讲,只是拍拍她屁股,笑得意味深长,“看不出来啊,你这纯纯的小白兔一只,私底下还挺能造作的。”   夏知蔷脖子耳朵全红了,恨不得拿手把脸捂住。孟可柔又道:“你啊,既然真喜欢人家,不如再主动些。”   “已经很主动了,可他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回家嘛……”   “我说的是别的方面,别想歪!”孟可柔分析,“冯医生这人吧,闷骚得很,心里想法挺多,就是话不爱放明面上讲,偶尔还有点知识分子的小架子。你反正是个骨头软的,有事没事就厚脸皮往上凑呗,该撒糖撒糖,该灌蜜灌蜜,该递台阶递台阶,一静一动,保证两人是蜜里调油。”   夏知蔷深以为然。   她想到了夏胜利给的那枚“高仿”戒指——多好一惊喜,多好一台阶啊。   回家,她将戒指藏到钱包内侧的夹层里,一个人在浴室里练习了好半天“哇!它居然在这里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之类的台词,力求表现自然,像是真的把婚戒找回来了一样。   忽地,手机一震,是冯殊的发来的微信。夏知蔷立即满心欢喜地点了开……   她只看到冷冰冰的一个字:   【忙。】   作者有话要说:  渣南被家里人传染啦,这一章发着烧码完的,但愿没什么错别字TAT你们多留点评啊,就当给我冲冲喜嘛。   上班之前会尽量做到日更,好补齐之前漏下的字数,大家记得来蹲哦,万一我写着写着就完结了呢?   友情提示:周格格是季狗包养的小主播,和知知长得有点像,出现在第 26 章。 第41章   夏知蔷盯着这个简洁得有些过分的“忙”左看右看, 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干脆拨了电话过去,那边是一阵忙音。   她又打给陈渤, 对方嘻嘻哈哈的:“冯殊?好着呢,我早上才跟他见过。陈师兄向你保证, 这货绝对没有跟医生妹妹护士妹妹病患妹妹不三不四搞七捻八, 放心放心哈。”   “我、我才没有这么想。”   “那不就结了。他这两天是真的忙, 连台手术接得紧, 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累得跟狗一样。”   夏知蔷听得心疼:“那我得赶紧送饭过去。”   “别啊, ”陈渤急忙拦住,“手术楼就有食堂,饿不着他。你来了, 他还得下楼去接人, 这不耽误时间嘛。”   见她在那头不说话,陈渤呵呵笑了两声, 宽慰:“两天没见着就急了?我上个月一连三五天都耗在医院,我妈问都没问一句,当她儿子死了一样。你得学习她老人家这心态, 学会了,才能算合格的医生家属。”   “我就想帮忙分担点什么。”   “少胡思乱想、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就是我们帮大忙了。这可是你老公他科主任的原话,得听。”   又瞎掰了几句,等把夏知蔷糊弄过去, 陈渤收住笑意,转而看向身侧抽了半天闷烟的男人:“这也不是办法啊……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冯殊没答话。   初夏晚风将男人的额发吹得纷乱,衣角也猎猎翻飞,他吸进去最后一口烟,又吐出,转身就往楼道里走。   陈渤追进电梯:“跑这么快干嘛。走,一起去食堂吃点宵夜?听说招了个四川师傅,有豌杂面有小面,还有羊肉格格,馋死我了。”   “不去了,我自己点饭。”   “也没必要这样吧……”   “有必要。”   “早知道就该让小夏妹妹送饭来的。刚才我可听出来了,只要你一句话,想吃什么她都能给你做好送来,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也不是问题,你说你这现在是样为了什么……”   冯殊叹气,说自己想安静会儿,他只得闭嘴。   两人沉默着步出电梯,不其然间,在走廊上碰到了钟灵秀。   早过了下班的点,换下白大褂、身着常服的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像学生,眼神中藏不住的那点急躁和娇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欲言又止的无措。   钟灵秀手里还拎着个饭盒。   在原地犹豫了几秒,她这才迎上来,小心翼翼开口:“冯师兄,你吃饭了吗?”   陈渤抢答:“没,这不正愁该去哪儿吃嘛。”他眼疾手快地将饭盒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又闻了闻,“啧,你手艺不错呀。”   “我不会做饭,这些是我们家阿姨做的,”钟灵秀全程盯着冯殊,神色中曾经的躁动褪下,只留下真诚,“师兄,你要是不方便去食堂,不如就把这个——”   “不饿。”   冯殊已经与她擦身而过。   被人抛在原地的陈渤讪讪一笑,将饭盒还给钟灵秀:“他这几天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茅坑石头一样,我都嫌他,你不要往心里去。”   说罢又补了句:“其他的也是,都不要往心里去,更别有什么负担。”   钟灵秀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更没有因为冯殊的拒绝生气或是着急,只是在走之对陈渤道了声谢。   陈渤挺意外的,心想这人还是得多经事,再作的小姑娘,只要经了大事,也能成熟几分。   *   又是好几天过去,经不住夏知蔷日复一日的电话轰炸,和陈渤的劝说,冯殊下班后回了趟家。   车开进地库,熄火,冯殊没着急下车去,而是继续呆坐在驾驶室里。手肘搁在窗框上,他指尖烟头上堆积了一条长长的烟柱。   等半满的烟盒空了,时间已指向九点。   隔壁那辆车比冯殊的还要先到,突然,上面下来个微胖男人。   他走过来说借个火,又问:“你也是不想回家的?”   冯殊不答,他自顾自说:“兄弟,你不开口我也明白的,咱男人最懂男人。一推开那扇门,有没有饭菜香不知道,反正孩子是又哭又闹不省心,老婆除了要买菜钱的时候就没好脸色,你老娘兴许还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气、非要你来评理……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家就想舒服下,你瞧瞧这都他妈是些什么事儿!还不如坐车里听郭德纲呢。”   他说罢将手臂一抬,遥遥指向远处的那排车位:“看见没,那边还有几个难兄难弟。哎,男人不易啊……”见冯殊的车不错,他又提议,“要不然一起捏个脚去?我在常去的一家店有卡,请客小意思,还有认识的漂亮技师。这邻里邻居的,咱们正好熟悉下。”   心底无缘无故翻上一股焦躁,冯殊摆手说不用,甩上车门就走了。   推开家门,他不出所料地闻到了一阵饭菜香。   夏知蔷知道他要回家时,语气里那种如释重负的高兴藏都藏不住。她在电话里问人想吃什么,自己好早做准备,冯殊全程几乎没有答过话,她仍热情不减,一道道地罗列着,报菜名一样。   冯殊说随便,夏知蔷就“随便”做了一大桌子菜。   只可惜回来得太晚,全凉透了。   从六点等到七点,再到九点……等太久,夏知蔷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冯殊踏进来,本打算习惯性地光脚,定住思索片刻,改为套着袜子穿了双拖鞋。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餐桌旁。   一缕碎发落在了夏知蔷颊上,随着呼吸,几根发丝小幅度地起起伏伏着。也许是觉得痒了,她忽然动了动,冯殊以为对方要醒,便后退半步,谁知,她只是闭着眼抬手将其拨到了一旁,又继续睡了。   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夏知蔷趴太久、姿势固定,以至于双颊有些充血,红扑扑的,像苹果。   冯殊垂头细瞧。   没隔多久,那缕不安分的头发再次垂了下来。   行动先于意识,冯殊伸出手,帮人将它挂在了耳后。   指尖刚碰到皮肤,夏知蔷就醒了。   她迷迷糊糊抬起脸,看了冯殊一眼,又一眼,这才睁到最大,一把拉住他说:“你回来啦!”   语气里只有兴奋,没有埋怨。   冯殊挣开了夏知蔷的手。   因为完全不在预料中,他没用上多少力气,她也没反应过来要再抓紧些。   夏知蔷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她上一秒的记忆停留在冯殊的手似乎有点冷,指尖像冰一样,其实他脸色也像冰,和她的欣喜热烈截然相反。   有那么几秒钟,夏知蔷是完全不知所措的。   随即她又想到,冯殊不止一次提过医院里人员复杂、处处是细菌,白大褂也只是看着干净而已,所以他回家必定会先去洗手,偶尔还要洗澡。   八成是洁癖犯了。   “先冲个澡吧。”夏知蔷的脸上重新挂满笑意,站起身就要往卧室走,“你去浴室,衣服我待会儿就送过来。”   冯殊摇头。   “那……先吃东西?我把饭菜热一热,马上就好。”   “不用了,”他扫了眼桌上的饭菜,“没什么胃口。”   夏知蔷茫然地看着对方,讷讷问道:“这些全都不喜欢吃?”她又提议,“汤喝不喝,厨房还炖着鸡汤呢,给你盛一碗?”   冯殊答非所问:“我回来拿点衣服,马上就得走。”   夏知蔷哑然。   进卧室前,他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先到卫生间洗手。   从手指,到指缝,掌心,手腕,再到指甲凹槽……反复搓了好几分钟,又冲洗了半天,他才去收拾东西。   等冯殊拎着个行李包出来时,餐桌上只剩下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猪油拌饭,刚做的,”夏知蔷坐在另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你要不要尝一口?很好吃哦。”   她记得他挺中意这个。   哪怕嘴上不说,可只要夏知蔷做了拌饭,冯殊都会一点不剩地全吃掉,深藏在斯文吃相中的好胃口,还是能被察觉到的。   今天,冯殊只是站定在原处,似乎不为所动。   想来有几天没好好剃须了,男人下颌处冒了些青黑色的小胡茬出来,他堆叠的三层眼皮颓唐地半垂着,遮住了大部分眼白,但还是能看到里面密布蔓延的红血丝。   颊边的肌肉细微动了动,冯殊好像要开口讲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他径直往门口走。   夏知蔷起身追过去:“等等!”   冯殊回头,她说:“现在没胃口,等下就饿了也说不定啊。我给你打包好不好?你带医院去,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   他这次没拒绝。   等将装了拌饭的餐盒递给对方,夏知蔷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地拿出钱包打开,边说“我找到咱们的戒指了,它居然在这个里面”边用手指在夹层中翻找。   忙乱中,那枚婚戒脱手掉到了地上,滚了两圈,竟是钻进了斗柜下方不足五公分高的缝隙里。   没空多考虑,夏知蔷跪趴在地上伸手就去捞,急得满头汗:“我真找到了,真的!你等会儿,一会儿就好,马上就要够到了。”   冯殊冷眼旁观了片刻,蹲了下来。   夏知蔷忙说:“你把手机闪光灯打开?”   他不动,她以为他没听明白,重复道:“快帮我照一下,里面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别找了。”冯殊打断。   整个人先是定住,隔了片刻,夏知蔷才缓缓直起腰来。   她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水,刘海有些乱了,膝盖和手肘已微微发红,看起来有点狼狈。   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   这场景,像极了夏知蔷翻遍家里给季临渊找袖扣那次。   冯殊悄无声息地走近,也是这样蹲在她面前,摊开掌心问:“你在找什么?它吗?”   夏知蔷再想起来,已经能共情到他那时藏在平静面容下的气恼与愤然,后来也不止一次反省过自己所犯下的荒谬和错处。   可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她说:“为什么不找了?我就要找。”然后执意趴下去继续搜寻,“我今天非要找出来,找出来你就给我戴上,戴上后不取了,干什么都不取下来……”   冯殊拉住夏知蔷的衣袖:   “没必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大家神秘液体的浇灌下,渣南退烧啦~   日更的话字数肯定不会像之前辣么多的,凑合看吧,明天尽量早点=3= 第42章   “小夏姐?小夏姐?”秧秧一连喊了好几声, 夏知蔷都没反应。   此时, 夏知蔷捏着个裱花袋,正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戚风蛋糕胚。   她的动作看似专注, 奶油却全挤在了边缘处。   动物奶油质地软、不定型,还容易化, 堆积的奶油顺着蛋糕胚的边沿一路往下淌, 弄得台面上一塌糊涂。   早上来工作室时, 夏知蔷便已经是这个状态了。   无法, 秧秧只得出手将裱花袋抢了过来:“兼职的人到了,你要不要看看?”   “什么兼职的?”神游一样, 夏知蔷看人时眼睛是飘的。话说一半她已回过神,顺着秧秧指的方向望过去。   沙发上,坐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男子。   夏知蔷问秧秧:“不说招不到么, 别是那个没健康证的吧?没健康证我们不用的。”   “不是那个, ”秧秧解释,“他……他是一个熟人推荐的。”   “谁啊?”   秧秧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那人已经主动站起身打招呼:   “老板你好,我叫曾伟, 来应聘送货员。”说罢他自觉地将证件都递了过来,“您过个目?”   夏知蔷接手里, 秧秧也凑过去看。   身份证,驾驶证,外出务工证, 健康证……倒是挺齐全的。   两人遂一齐放了心。   见夏知蔷盯着那张/健康证细瞧,很谨慎的样子,曾伟赶紧开口,说自己有辆小面包,平时接过不少食品运输的活儿,是熟手,当天上岗当天就能去派单。   思路被打断,夏知蔷想着确实缺人缺得紧,便点了头。   等工资结付的细节谈妥,曾伟准备去送第一单,她隐约仍觉得不放心,说:“健康证的复印件有吗?留一个在我这里吧。”   对方憨厚一笑:“手头还真没准备。这样,我结完这单就去复印,一会儿保证给您送过来。”   夏知蔷还想说什么,隐约闻到股糊味。   原来,心神不宁的她竟然把烤箱时间设置错了,浪费了一整盘可颂。   秧秧边帮忙善后边问:“小夏姐,你今天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被狗咬了。”   “野狗,还是家养的?”   “……家里的。”   “家里的狗怎么会咬人?”   “发疯呗。”   气话说完,夏知蔷缓了缓心情,没忍住又去看手机翻微信,生怕漏接电话漏回消息——不得不承认,哪怕被无缘无故“咬”了,她依然很稀罕某条狗。   可不仅冯殊杳无音信,就连跟他穿一条裤子的陈渤都开始不回信儿了。   “几千块的手机,响都不带响一下的,要你何用!”夏知蔷对着屏幕吐槽了两句。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喂了一声没得到回应,夏知蔷以为是拨错号,准备挂断,这时,那边的人娇笑了两声:   “夏小姐,别来无恙啊。”   “你是?”   “你前嫂子,钟敏儿。”   夏知蔷心里一紧:“找我有什么事吗?”   彼时,钟敏儿正在一家高级美容室里做指甲,悠闲又惬意。她抿了口咖啡,才不紧不慢地说:“看你嫁了个外科大夫,过得挺不错的,来恭喜恭喜呗。哎,也难怪季临渊气得成天睡不着觉,到处喷火……”   她继续:“话说回来,你的医生老公确实挺帅的,嗓音也好听,是我的菜。”   钟敏儿一句话就将夏知蔷的心拉到了谷底。   “你见过他了?!”   “就前天的事儿,我还跟他好好聊了聊。怎么,他没跟你提过吗?不应该啊,他反应可大了,我还以为……”   听蒋悦然说夏知蔷结婚了,嫁的还是一个条件不错的医生,钟敏儿当场就有点不爽,等见了冯殊本人、发现“条件不错”这个说法用他身上实属谦虚过头,心里更是怄火了。   这通电话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毕竟以夏知蔷和钟敏儿的关系,没有什么好多聊的。   她和她既不是一个阶层,也不是一个圈子、一路人,外人看来,甚至会觉得她们两该是仇家情敌或对手,不共戴天那种。   钟敏儿长在大富大贵之家,眼高于顶、随心所欲惯了,结婚只为走形式给双方长辈交待,要说她真的对季临渊用情多深,那是笑话。   纵然如此,钟敏儿依旧不喜自家的东西被人染指,哪怕离婚时欢天喜地,她现在突然不高兴了,想回头去收拾谁就去收拾谁,没人敢管。   更别提,钟敏儿曾因为夏知蔷做的蛋糕,而落了个穿婚纱躺担架的尴尬处境。   虽说她尝到花生味儿就将那蛋糕吐了,过敏症状并不严重,可脸还是一路从南江丢到了北京,在圈子里被取笑了很久。   对于这些,夏知蔷心里明白得很,所以无须多问,蠢笨如她也能猜到,这个女人跟冯殊“聊”了些什么。   不过是季家婚礼上的事罢了。   *   大学毕业后,夏知蔷开始忙甜品事业,季临渊则常驻北京,两人见面很少。   也不是完全没见过面,只是,他回回前一秒还能好好说话,下一秒又不知为何发起疯来,从做人到做事把夏知蔷批得一文不值。   夏知蔷不是天生的受虐狂、贱骨头,趋利避害的本能启动,她开始下意识地躲着他。   自然地,当夏胜利跟女儿试探着提起季临渊要结婚了,并且会在南江也办一场婚宴时,她毫无波动地表示:   “单子做不完,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她没再关注这场婚宴的信息,连具体日期都不清楚,天天泡工作室里,搓面裱花,只一心想着如何开拓市场。   直到那天,夏知蔷去一家五星酒店送婚宴蛋糕和甜品台。   这是知芝开业以来接的最大一单。那时工作室里就夏知蔷一个人,为了这个单子,她一连熬了两个晚上。   站在新人的婚纱照海报面前,望着上面熟悉的某张脸,夏知蔷傻了。   居然是季临渊。   来下单的那位说自己是代人办事,除了当个传声筒提要求送反馈,其他一问三不知,主蛋糕和甜品上的logo也只有“JZ”两个字母……   夏知蔷是真的没想到。   趁新郎新娘还没到,夏知蔷赶紧将东西一样一样运回车里,准备单方面毁单。   蒋悦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表现得很意外:“你不是不来吗?”她看向收拾到一半的甜品台,“原来是准备了惊喜啊,你哥要是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说着高兴,她的表情却像是等着看笑话。   夏知蔷深深与人对视了一眼,闷头继续搬东西。蒋悦然颇热心地喊了几个人来帮忙,却不是将东西往车里搬,而是重新摆弄好。   她明确说不用,蒋悦然仿佛听不懂人话,执意如此。   一拖二拉之下,把新郎给等来了。   “你来做什么。”季临渊穿着藏青色的三件套,鬓发一丝不苟,通身矜贵,只是,本该喜气洋洋的脸上布满了不悦。   夏知蔷心知肚明,对方这么讨厌自己,大喜的日子必然是不想看见她的,便解释:“我没想来。”   “那这些是怎么回事?”   “下单的人没说清楚,我不知道客户是你。”   简单一句话,处处透露着诡异的巧合。   季临渊撇了眼静立在一旁的蒋悦然。   蒋悦然一开始还能镇定自若地笑着,直到他没来由地说了句“谢谢”,表情像嘲弄,再细品,又似是有几分真诚和发自内心的高兴。   脸上一阵白一阵,蒋悦然神情变得复杂而古怪,道了声告辞就去了别处。   季临渊转而问夏知蔷:“如果早知道是我,你就不会接这个单了吗?”   冒着也许会让对方怒气加倍的风险,夏知蔷选择实话实说:   “对,不会接。”   “为什么?”   “……不乐意啊。”   听到这个答案,他竟然笑了。   踱到摆放得差不多的甜品台面前,季临渊伸手就将主蛋糕上写着“JZ”字样的logo摘了下来,扔掉,自语道:“这样顺眼多了。”   季临渊又去细细打量蛋糕上面一男一女两个翻糖人偶。   夏知蔷没撒谎。下单的“神秘人士”什么都没告诉她,更别说提供照片了,所以,一对人偶做得并不像今天的新人。   尤其是女偶,面貌和飞扬跋扈的钟敏儿无半点相同,反而……有点像夏知蔷自己。   季临渊盯了它很久,笑意渐深,又问:“做这些要花多少时间?”闲聊一样,好像今天结婚的不是他,手边也没有更重要的事要忙。   夏知蔷一心想快点离开,答得飞快:“两天两晚上。”   “熬夜了?”   “嗯。”   “平时经常这么熬?”   “嗯嗯。”   “这又是何必。真缺钱,你可以跟我提。”   她找他要钱做什么?   摸不清这人变幻莫测的心思,夏知蔷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就想往门口去。   季临渊把她拉住:“来都来了,吃完喜宴再走吧。”等看到从电梯里出来的夏胜利叶青等人,他话锋一转,“毕竟你送了这么一份大礼,我总得感谢下。”   莫名被人盖章是来送惊喜的,人证物证皆在,夏知蔷百口莫辩,被恨铁不成钢的夏胜利带到了酒席上。   后面发生的事完全不在她的预料范围。   钟敏儿因为花生过敏,在典礼进行到一半时就被送去了医院,女方家属指着夏知蔷的鼻子骂她心思歹毒,夏胜利和叶青一个护在她身前,一个尽力斡旋,场面混乱。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季临渊,只是事不关己地扯了扯领带,悠然道:   “再闹下去,这婚干脆就别结了吧。”   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夏知蔷隐隐察觉,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   可她辩无可辩。   毕竟,前面几年“缠”着季临渊是她,送蛋糕过来的是她,亲手在夹心里加上花生碎的,也是她。   只因为那个下单的人曾特别交待:新娘爱吃花生,多放点……   再想起这件事,夏知蔷依旧会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几个始作俑者千刀万剐。   气完她又悲观地想,难道冯殊突然变得如此冷淡,连家都不回了,就是因为从钟敏儿那里听到了什么吗?   夏知蔷尝试打电话他。   对方不接,她便改为发微信,心急如焚地发了几条60秒的语音;嫌自己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也怕冯殊懒得点开,夏知蔷又将其整理成文字,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如坐针毡的她没等来冯殊哪怕一个字的回应。   夏知蔷开着甲壳虫往仁和去。   刚起步油箱警报就亮了,她才想起,自己一直忘了加油的事儿。   离得最近的加油站不知为何排着长队,心急如焚,夏知蔷只得跟着导航找另一个加油站。眼见着油箱濒临见底,夏胜利打了个电话过来:   “乖乖,爸爸给你的戒指派上用场没?”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夏知蔷怄得想哭,偏偏不能哭。她只能报喜不报忧:“还没呢,感觉用不上了。”是真用不上了。   夏胜利挺高兴:“那看来情况很好啊。”   “……嗯,很好。”   “我就说嘛,小冯这孩子心里敞亮得很,压根儿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翻脸不认人的。”   耐着性子听完夏胜利细细碎碎的嘱咐,夏知蔷再去看导航时,惊觉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走岔了路。   她急急忙忙踩油门,甲壳虫车身抖了两下,接着便彻底熄了火。   六月的晌午,太阳正当头。靠着剩余的一点动力,夏知蔷将车滑行到路边停稳。   电瓶里余量不多,她不敢将空调开太低,车厢内闷热无比。   汗水沿着额角滴落,流进眼眶中,刺刺的,还有点痛,像进了沙。   夏知蔷抬手去揉。   一点泪水顺势滑了下来。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眼泪开始往外涌,夏知蔷拼命用手背擦拭,已经怎么都止不住了。   她不想哭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只要能讲清楚,只要两人之间还有一点信任,以冯殊的头脑,知道事情经过后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   可他为什么不回消息呢?   哪怕一句话也好。   哪怕再回个“忙”字也好。   被迫停滞在陌生的街道上,夏知蔷枯坐着,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真的太笨了,读书时就是。   笃信笨鸟先飞,她曾一遍又一遍地背诵公式,背诵单词,背诵课文,甚至还背过习题答案,明明比谁都刻苦,成绩永远只能在中游徘徊。   不忍苛责的老师们说:“你已经很努力了。”   这句善意却不高明的安慰,几乎要将年少时的夏知蔷击垮——已经很努力了,已经将所有方法都试到了,但就是做不好。   挫败感密密麻麻地袭来,迅速遍布全身,连绵了近十年的压抑、苦闷、负罪与委屈从血液深处翻腾起,痛苦如芒刺背,夏知蔷身上最后那片盔甲也要被击碎。   明明被钟家人围在中间骂的时候,她都梗着脖子,没让自己哭的。   趴在方向盘上,夏知蔷忍着嚎啕大哭的冲动,几乎要把自己憋到背过气去。   笃笃的敲玻璃声重复了几十遍,她才听见。   上来查看情况的辅警让她摇下车窗。   夏知蔷照做,脸白得像纸一样,汗水涔涔,神色惶然又无助。   对方询问:“女士,你——”   随着这句问话,夏知蔷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啪地一下就断了。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哭诉:“我就是个笨蛋,车开不好,路认不好,没油了也不知道早点去加……我老公又不接电话……警察叔叔,我该怎么办啊……”   辅警被这状况弄蒙了,失笑:“女士,你先别激动。车没油联系保险公司派拖车就可以了。”   花了几秒钟反应他说的意思,夏知蔷抽噎着拿出手机,却发现,它不知何时没电关机了。   她一急,又哭了起来:“警察叔叔——”   那辅警好说歹说,才让她将驾驶证递了出来。看了眼证件上的信息,对方笑:“你看,我比你还小一岁,不是能再叫叔叔了啊。”   一来是纠正,二来也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夏知蔷人都哭傻了,老老实实换了称谓:“警察弟弟——”   辅警跨坐在摩托上哭笑不得,他憋着笑劝道:“这样吧,我帮你打保险公司电话,你……你先平复下情绪。”   等待的间隙,夏知蔷低下头小声啜泣。想起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她只觉太丢人了,丢人到不知如何收场的程度,便默默地又将车窗升了上去,将自己关在这个狭小安全的空间里。   好像蜗牛找到了弄丢的壳,她觉得舒服了些。   电瓶电量告急,空调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夏知蔷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的,头开始越来越晕,胸也闷得不行,到最后甚至连坐直都困难。   敲玻璃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急促到毫无章法。   夏知蔷眼睛模糊得很,看不太清外面那人的长相。   但她知道那是谁。   他还是那么凶,仿佛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声音也暴躁极了,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他吼道:“夏知蔷,夏知蔷!开车门听到没有,你开车门!你要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又有20个小时没敢看评论区了……明天肯定放狗女婿出来溜溜,表急,该来的都会来,慢慢骂,累了喝口奶茶继续哈。   赌一杯奶茶明后天会有人为狗女婿哭泣der~   P.S.我要全职的话,肯定是个天天爆更的勤奋作者,奈何写文赚的小钱钱只够喝奶茶,就不做梦了。 第43章   季临渊把人拽出驾驶室的时候, 夏知蔷已临近虚脱。再晚个半分钟, 后果不堪设想。   他庆幸自己认得她的车。   “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内循环开久了会出事?这点常识都没有,你是猪脑子吗?”   暴怒的情绪传达到肢体, 季临渊箍住她肩头的手过于用力,一左一右两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之下, 夏知蔷垂头将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乍一看, 仿若躲在人怀中。   细细一截脖颈暴露在目光中, 白皙, 细腻,还附着了一层浅浅的、软软的绒毛。   季临渊眼神微闪, 换了种不太像他的语气:“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她身上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说是刚从水里捞起来都不为过。急促呼吸下,夏知蔷的胸口起伏得厉害, 神色迟滞, 手指下意识紧紧攒着季临渊的衬衫前襟,对外界刺激缺乏正常反馈, 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这种濒临缺氧后的反应,让季临渊联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个湖边。   那天, 所有巧合全撞在了一起,直到游到岸边季临渊才发现自己救错了人。   求生本能驱使下, 夏知蔷半昏迷时还在死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将自己挂在他身上,肌肤相贴, 不愿松开。季临渊只得一根一根地掰开女孩儿倔强的手指,掰得指甲发疼,再任由她跌落至地上,好几处皮肤磕得见了血。   夏知蔷侧卧在石子地面上,不停地往外呛着水,青白色小脸上全是狼狈和惊惧。等呼吸恢复了些,她来不及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望着空无一人的湖面重复着:“薇薇呢?薇薇呢?薇薇还在水里,薇薇,薇薇……”模样可怜又可恨。   季临渊曾经最恨她这幅样子,也最不愿回想起那天的情景。   可不受控的,他会时常梦回那一刻。   梦里,夏知蔷无助地搂紧季临渊,在怀里颤抖着。她头发滴着水,皮肤很软,很冰,呼气的声音微弱至极,还夹杂着咳嗽和啜泣……   这边,有了足够的氧气支撑,夏知蔷的脑子开始转动,人也能站稳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松开抓住季临渊衣领的手,退开一步。   季临渊跟着清醒过来。   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小半米的距离,相对无言。   保险公司的人到了。   季临渊喊了个下属过来处理剩下的事情,又让夏知蔷上自己的车:“一起吃个饭吧。”   “我要去医院。”   他蹙眉:“身体不舒服?”   “去找人。”   还能找谁。   “非去不可?”他问。   她说是的,非去不可。   丢下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人,季临渊转身就走。   身后响起细碎的、熟悉的脚步声,有人亦步亦趋跟着,他快,她便快,他慢,她也慢,间距熟练地维持在两米左右。   好似那个小尾巴又回来了。   他明明应该不回头的。   夏知蔷跟着回过头来的季临渊停下脚步。   舔舔嘴唇,面前的女人尴尬又踟蹰地动了动嘴唇。季临渊以为她想通了,来说自己不打算去医院。   她主动求和,自己一个大男人犯不着再继续生气……季临渊神色松动些许,仍带着点高高在上的表情:“跟着我做什么?”   夏知蔷鼓足勇气,将话说了出来:“你,你身上有没有现金啊?借我一点。”   手机没电了,也没带钱包,她连打车都打不了。   自嘲地笑了笑,季临渊的后槽牙被咬得发酸发胀,眉尾的青筋隐现,不知道是在气她还是气自己。   把怒火强行按下去,他甩上门,轰地一声将车开走,留夏知蔷一个人在原地。   对于这人的喜怒无常,夏知蔷早习惯了,没有因此而感觉失望或是挫败。   她只是茫然:没有车,没有钱,自己该怎么去仁和?   不知道医院具体在哪个方向,夏知蔷只得问路。路人一脸惊讶:“走过去?那不得天黑才到了!”   能走到就好啊,她想。   阳光炽热,身上的汗干透,马上有新的从额头冒出来,夏知蔷一根神经绷直了,顺着大路走了十几分钟。   忽然,一辆车急停在她身边,轮胎的刹车印在地面上拖了好长好长。   车窗降下来,季临渊没去看她,说:“上来,我送你。”   *   最近一直没被安排值夜班,这天,冯殊还是在天不亮就醒了。   休息室狭小的洗手间里,白得发蓝的灯光自上方照下来,在男人深陷的眼窝内形成两团乌青的暗影,衬得他面庞愈发阴冷,阴冷到有点颓废。   盯着镜中看了会儿,冯殊嫌恶地移开视线,弯腰拿冷水洗了把脸。   他拆开借来的新剃须刀。   上次回家走得匆忙,冯殊忘了取平时常用的那把电动剃须刀。这种手动的,他用不习惯,稍一分神就在下巴上划了个小口子。   鲜红的血珠子顺着泡沫向外扩散,在一片冷白的映衬下,像某种秽气的污染物,刺目非常。   简单处理好伤口,冯殊将剃须刀仔细包裹了几层,这才扔掉。他又拿酒精将洗漱台里外全处理了一遍。   正碰上同事进来用洗手间,对方看见他下巴上的血口子,怔了怔,用手指着:“你这——”   冯殊出去前只说:“里面消过毒了。”   离早交班还有一个小时,他习惯性地拿起书翻了几页,发现阅读效率并不高。   他还是看了眼手机。   冯殊和夏知蔷的聊天界面里,从下往上滑,一直到顶,全是自说自话的白色对话框。   这段日子,夏知蔷每天会在早中晚各问一次安,再发些可怜兮兮的表情包,以及问他想吃什么、在做什么,放假要不要去周边自驾游等等。   冯殊每条都会看,都会听,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昨天一直到今早都没新消息,冯殊猜,夏知蔷这回是真的生气了,伤透心的生气。   他本该为此感到宽慰的。   陈渤打电话来,在那头抱怨:“儿啊,小夏天天问我你去哪儿了,又着急又可怜。我这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愁都要愁死了。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能不能给爸爸一个准话啊?”   “没想法。”   “别多琢磨了行不行,反正也拖不了太久,这事瞒不住,更没必要瞒。我知道你心理压力大,自己这边还没消化好,本来你这人就傲得很,生怕被当成异类当成弱者。可既然结了婚、跟小夏上了一条床……啊不,船,她就是有知情权的。何况小夏妹妹看着傻气,还是相当善解人意的,有她温柔抚慰,你好歹能把这个月能熬过去,不至于把自己逼死……”   冯殊把电话挂了。   没消停半分钟,它又嗡嗡作响。   这次是舒明君,或者说,陈舒明君。   她将几句话车轱辘一样地说,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最后一面。见冯殊依旧是软硬不吃,舒明君也不遮掩了,直截了当地命令儿子辞掉医生工作,好名正言顺地回到陈家去,替她撑腰,将该拿的全部拿到手。   “我牺牲了那么多,跟在陈文康身边一起撑过十几年风风雨雨,还随了他们家的姓,凭什么到头来只能拿到这么点?小殊,妈妈不甘心,妈妈更替你不甘心!”   说到最后,舒明君哀哀切切地哭了起来:“你知道吗,就连陈家几个猪一样的远房侄子,现在都比你过得好!”   冯殊全程沉默,只觉得疲倦,从脚趾到发丝都疲倦。   舒明君依照自己的价值观下判断,固执地认定儿子过得不好,从不细想他人生里真正缺失的是什么,更不愿意分出哪怕几分钟的时间,来了解冯殊正在经历的当下。   午休快结束时,钟灵秀期期艾艾地跑来道歉:“听说我堂姐前几天来骚扰过你,冯师兄,我……真的对不起,我替她跟你道歉。”   冯殊说没事。   钟敏儿确实来心外找过他,告知“情况”,只是,她话没说两三句就被冯殊冷言冷语地请走了。   钟灵秀继续解释:“她不是我找来的。我很久没和钟敏儿联系了,也从来没跟谁提过你和夏小姐的关系,真的!”   冯殊嗯了声,心无旁骛地做着手头的事。   她又说:“我不清楚钟敏儿和你讲了些什么。但如果你想了解更多真实情况,我可以补充的,当时那个甜品台旁边人来人往,花生也不一定就是夏小姐放进去的,还有——”   “够了,”冯殊抬起头,“我了解她甚至多于了解自己,你们眼中所谓的真实情况,我没兴趣知道。”   话说完,冯殊便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语音和信息,一批接一批,足足有四十多条。   他在无人处点开了最后一条语音。   一口气讲太多话,加之情绪低落,夏知蔷嗓子已经发哑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冯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花了很长时间收拾好情绪,冯殊去了门诊楼。   同组的教授有点事,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他便带着两个实习医生先顶着,问诊、填病历、开检查,倒是有条不紊。   下午以复查的病人居多。   队排到一个中年妇女,她笑眯眯地敲敲桌子:“小冯呀,我又来啦。”   冯殊抿唇:“金女士。”   这位金女士,便是冯殊结婚当天于半路上遇见后,顶着迟到风险救回来的那个人。而金女士带着家人给冯殊送来的那幅锦旗,现在还挂在病区办公室里。   金女士因为二尖瓣脱垂来仁和求医,点名要求冯殊给自己手术。如今,做完二尖瓣成形术快三个月了,恢复得很不错,见到他别提多高兴,小冯医生长小冯医生短的,还对其他病友说:   “可不要看人家脸长得嫩,就觉得不靠谱。小冯医生医术很好的,心更好,整整救了我两回命。”她拿手指比了个二,“我来看病的时候天气还冷,那个听诊器冰的哟……他硬是拿手给捂热乎了才用,比我女儿还窝心。只怪我闺女太小,也是他结婚太早,不然,这个女婿我认定了!”   “我跟你们讲,要不是小冯医生主刀,我是不会同意做什么手术的,在心尖尖上划口子的事,不是真信得过的人,能同意?”   听她夸张地将自己比得天上有地下无,冯殊低头填着病历,脸上笑意很淡。   这些年,医生都在忙着开各类检查单,将检查交给精密仪器,听诊器这种传统工具使用频率越来越低,尤其是外科。   仁和心外的老主任徐教授坚持认为,医生可以有分科,病人生病却是不分科的,内外科疾病在同一个人身上合并是常有的事,所以听诊器对于心血管医生来说,就好比战士手里的枪,丢不得,于是他下了规矩,自己的学生不带听诊器的不准上岗。   吴新明接手心外科后,这个规矩得到了沿袭,又齐全地传承到了冯殊这一代人身上。   至于捂热听诊器的举动……   冯殊并不是什么感情丰富的大善人,他只是见不得病人们发着光,又很无助的双眼——他们害怕说错哪句话得罪医生,也把身家性命全寄托在医生身上。   大多数时候,冯殊和来问诊的病人只能打几分钟交道,他仍会尽全力表达自己的善意和体贴,去安抚病患的焦虑。   他再次拿起了听诊器。   金女士性格泼辣,主动摆摆手:“这回可不用捂了啊,天儿已经暖和了,你们年轻人又血气方刚的,捂太热把我烫着可不好玩,又不是来拔罐的。”   她说罢忽然一拍脑袋,赶紧从包里拿出个不大的锦旗来:“差点忘了这个!”   上面写着: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生”字右上角加了个平方符号。   意思是冯殊救了她两次,简单粗暴。   诊室里其他病人哄地笑了起来。   冯殊收下锦旗,心头绵延了好几天的悲观情绪,也跟着被冲淡了一点。   将听诊器对准,他用眼神示意周围人安静,开始凝神细听。   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吴新明!我找吴新明……呵,他又不在?天天不在,都他妈的诓谁呢!主任不在也行,那我要找院长,院长找不到,我就告去市长那里、省长那里!告你们谋财害命,收了钱害死人,治死了我弟弟。我的亲弟弟就这么没了……可怜我侄儿才2岁、弟媳才18啊……”   分辨出这人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越来越近,冯殊蹙眉,抬眼警觉地看向大门边。   一个眉目猥琐的黑瘦男子出现在诊室门口。   他头上裹着才换上的纱布,门牙断了两颗,一张嘴,前面就露出个黑洞洞的豁口来。踮脚伸脖子,等看清里面坐着的是冯殊,男人浑浊的眼里精光一现。   “哟,冯医生,”他大摇大摆进来,拨开人群,“就你这把人害死在手术台上稀烂水平,还好意思继续坐在这里看病?”   冯殊冷着脸:“有病人在问诊,请你马上离开诊室。”   “装他妈什么比!”   他嘴里冒出各种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来。   冯殊不打算再搭理,倒是金女士先不乐意了:“小冯医生医术好不好、配不配看病,别人不知道,我可是清楚的,我的手术他就做得蛮成功,不比那些专家教授差。你们这种人啊……”金女士打量了下男人二流子风格的穿着,“社会败类,就是没素质!”   那人呵呵一笑,咔的在地上吐了口痰,面有暴怒,冲上前就作势要动手。   好在安保终于赶了来,几人拿着防暴叉合力将他往外面顶。这男人眼见着闹事闹不出效果,气急败坏之下,忽然大喊:   “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小医生他染了艾滋病!他身上染了脏病,好多种脏病!”   一屋子人转而都看向冯殊,神色是齐刷刷的难以置信。   尤其是金女士。   面貌清俊温润的年轻男医生仍执着听诊器。他显然听清楚了对方的指控,却只是一言不发地,垂下了那双略显憔悴的眼睛。   也就几十秒钟,诊室里全空了下来。   金女士走得太急太慌,像躲瘟神一样站起来就跑,神色仓皇惊骇。她途中踢翻了凳子,掀乱了病历,弄掉了锦旗,也将冯殊贴在她心口的听诊器拉扯到了地上。   出门时,冯殊见她用纸巾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腕,眼里的嫌恶惧怕不加掩饰。   望着一屋子狼藉,冯殊让两个实习医生先走。   没有时间怨怼、愤然、不平,他只是蹲下身将病历一本一本拾起,仔细掸掉灰尘,按之前的顺序在桌上码好,等扶起凳子,再去捡属于自己的那把“枪”,和锦旗。   门口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又停下。   仔细擦拭着听诊器,冯殊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不是让你们先——”   夏知蔷定定站在那处,失了魂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累,明天休息一天,不更。   抱抱我女婿,人间不值得!!!   另外,是谁猜对了职业暴露来着?看来我读者里有几个医学生or医护人员诶,紧脏。 第44章   夏知蔷头脑不聪明, 直觉却很准。   那天, 冯殊火锅吃到一半接到医院电话,不得已中途离席。夏知蔷心莫名往下沉, 拉着不让人走,没拉住, 果然就出了事。   冯殊到达时, 这名车祸病人的几个初步检查结果刚出来。   左侧部分肋骨骨折, 心包有积液, 而且血压持续下降,测量只有60/30mmHg……初步判断是典型的胸部闭合性损伤, 心脏可能已经发生破裂。冯殊为患者进行心包穿刺引流术,抽出血性液体600多毫升,这时, 吴新明结束完上一台手术赶来, 见情况严重,他决定马上对其进行手术。   等不及其他几项检查结果, 仁和急诊科麻醉科心外科启动绿色通道,以最快的速度将病人推进了手术室。   注意到病人手臂上的纹身,以及纹身下隐约可见的密集针眼后, 吴新明对冯殊说:“家属那边问过没有?他……”   “家属说他没什么病。”   吴新明皱眉:“以防万一,还是带两层手套吧。”   钟灵秀也在。   她略为不解地看向冯殊, 对方冷静答道:“专心做好你自己的事。”   打开患者胸腔,情况比预计中还要糟糕,入眼全是暗红色积血和凝结的血块, 一塌糊涂。   边做清理,吴新明边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仔细寻找心脏上的创口,持续时间不短。   忽然,他整个人往前一栽。   巡回护士立即扶住吴新明,将其搀下了手术台。吴新明面色如土,站立不稳,额上还布满了汗珠,一看就是颈椎病复发,脑供血不足引发眩晕。   这已是他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了,整个人体力精力都接近临界值。   他指着冯殊,不停喘气:“你,你上。”   冯殊换到主刀位置。无人可用之下,经验贫瘠的钟灵秀接替成为一助。   用拉钩扯住组织时,她紧张得使不上劲,视野拓宽不充分,施力角度也错了,冯殊不得不边寻找创口边进行指导,权当实践教学了。   器械护士心急,眼见着不行,要来替人,钟灵秀虽心有不甘,仍默默接受了。   冯殊却拦住:“想早点成为真正的医生,就要学会走出这一步。”他安排,“你来递器械。”   口罩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沉着而清明,里面还有为人师者才拥有的,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钟灵秀深呼吸几下,点头。   病人心脏上的创口一直没找到,出血一刻不停地继续着,各项指标均不乐观。加之临时换帅、人手不够,手术室内气氛紧张。   冯殊眼底看不出任何彷徨。   思索几秒,他直接用手触摸心脏,上下左右进行按压探查。这种寻找创口的方式课本上并没有见过,钟灵秀屏息看着,见他指腹压住左心房某处时,出血停止了,立即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冯殊在心耳附近寻到一个长约2.5厘米的纵行裂伤,潺潺鲜血正不停地从裂口中溢出。   钟灵秀忍不住赞道:“师兄你太厉害了!”   没给任何反应,冯殊专心进行精细缝合。   外伤所致的心脏破裂生还率不足10%,该名患者总出血量已达2000多毫升,时间关乎生命。手稳心更稳的冯殊,缝合的速度不输任何一个经验丰富的专家,他的从容给所有人带来了信心。   大家有序地配合着,警醒,紧迫,谨慎,没有人允许自己在此时掉链子。   就在最后一个结打完、出血初步止住时,手术室护士长小跑着进来,带了一个惊天坏消息。   “这人是HIV感染者!”   听到这个,钟灵秀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手术剪应声落地。   其他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对、对不起。”她慌乱中要蹲下身去捡,想起无菌操作原则又停下,重新站好,已经六神无主了。   冯殊冷冷地说:“做好防护,再继续手术。”最短时间内完成风险评估,所有人分批换上新的手套,并戴好护目镜,回到各自位置上。   手术室里的氛围看似变化不大,实则已悄悄产生了质的改变,大家都慎之又慎,在传递锐器时用上了120%的小心。   除了心耳处的创口,患者心脏血管还有其他可见损伤,心耳缝合结束后冯殊往下进行着。用完手术刀,他按规定将刀口一端朝向自己,递还给钟灵秀,   心神不宁的钟灵秀,伸手过去接,一个没对准之下,竟是将沾着患者血液的刀往冯殊的方向推了一把……   刀划虎口后,冯殊第一时间进行了紧急处理,挤出残余血液消毒清创。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回过头继续将手术做完。   后面的事情都是按职业暴露流程走。   时值深夜,院感科下了班,冯殊找总值班,请专家评估,抽血备案……在疾控中心领上阻断药,已经是3个多小时后的事了。   吴新明心里急像火烧,不敢表现出来,只说药吃了就没事,让人别多想。   很快,冯殊的查血结果出来,是阴性。   但谁都知道,HIV检测是有窗口期的,6周后都不能保证结果的准确性,只有第12周,甚至24周的检测结果,才具有一定说服力。   不敢回家,更不知如何面对夏知蔷,冯殊躺在休息室的高低床上,几乎一夜无眠。   随着晨曦到来的,是接踵而至的坏消息。   这名患者不仅是HIV感染者,本身还有丙肝,梅毒,更是个吸毒史长达12年的瘾君子。   称他做“毒王”并不为过。   冯殊又做了些检查,并注射了苄星青霉素。   医院保密工作做得不错,除了本科室的,少有人知冯殊疑似感染HIV。知情的同事三不五时来安慰几句,他故作微笑,说自己吃了阻断药也打了针,不至于那么倒霉。   半天功夫过去,冯殊等来了第三个坏消息。   患者死了。   死于术后脓毒症。   HIV感染者自体免疫功能受损,本就比一般人更容易术后感染,加之他病情危重,没挺过来实属正常。   家属并不这么想。   尤其是患者的大哥。   他们当时同乘一辆车,哥哥自己也在车祸中受了点伤。两人一路送来医院,他对弟弟的病情严重性心里有数得很,在事情发生后依旧大闹医院,要说法、要赔偿。   全然忘了,自己明明知晓弟弟是个HIV感染者,却于术前刻意隐瞒。   他骂吴新明中途撂挑子,歧视艾滋病患者,让个小医生上手;也骂冯殊医术不精、“治”死了人,一直上蹿下跳,无所不用其极。   有同事看不过眼,跟人辩道:“为了救你弟弟,冯医生自己疑似被感染。术前我们做讯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告你故意隐瞒蓄意传播?”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人不要脸地嚷着,“那是他活该!你们这群庸医,染病算什么,被砍死都是活该!活该!”   学业优异,一路名校,十七年基础教育,八年本硕博连读,规培完了熬住院医,住院熬完熬主治,考职称,写论文,N年熬副高……却被说砍死活该。   冯殊当时也在场,他很想冲上去给这人一拳,发泄发泄,但忍住了。   他是有教养的。   可所谓教养,难道就是逼着受苦的人闭嘴吗?   冯殊想着这件事,想着其他很多事,在天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极端点,消极点说,他宁愿自己被一刀砍死。   还痛快些。   吴新明给他放了两天假,让人回家休息调整,也好跟夏知蔷沟通。   他没回去,也太愿意见很多人,只每天盯着夏知蔷发来的微信,看一遍,看两遍,看三遍,除了一个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忙”字,无法答出其他。   可知沟通的前提,是沟通方自己先想明白。   天台空旷,抬头是浩瀚星辰,低头是万家灯火,孑然而立的冯殊望着前方。   他远没有外人想的那么坚强。   上一次,要不是有一个傻乎乎的姑娘“陪”着,冯殊熬不过去,可这次……难道又指望她吗?   *   家境殷实,自身优秀的冯殊,前20来年的人生算得上是一帆风顺。   变故发生在22岁。   时值暑假,冯克俭的葬礼办完后冯殊便消失在了长辈们的视线中,谁都找不到他。   其实冯殊没跑太远。   他回了祖辈们的老家广云,找到向来离经叛道的表弟周继。   “多大年纪了,还玩离家出走,我7岁以后就不用这套了好吗?”周继说笑着将人领到了自己开的画室……隔壁的一间小屋子,“喏,有桌有椅有厕所,隔音也不错,等我去给你搬个床过来,凑合凑合,就在这儿住下吧。”   小屋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正对门有扇窗户,窗帘很厚,光线昏暗得很。   进门靠右的一面墙上全贴满了报纸,略显怪异。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广云市医学院的教学楼,周继的母亲,也就是冯殊的大姨,是学校副校长。   大姨表面上不支持儿子走学美术的路,私底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他将这里改造成画室,开班挣点留学资金。   此处原本是要当做行为观察室的,装修得很齐全,奈何心理学系一直没办起来,便空置了。   “咱们站的这里属于‘观察室’,”昏暗的小房间中,周继将墙上的报纸揭开一角,底下是块玻璃,透过它,居然能看见另一边画室里的状况,“对面那边,是……”   “是原本的‘活动室’。”冯殊接话。   周继嘿嘿一笑:“不愧是学霸。”   “我本科辅修了心理学。”冯殊望着占了半个墙壁的玻璃。   那是面单向透视镜,光线条件满足的情况下,观察室的人可以看到活动室内的情况,对面却看不到这边。   周继还欲交待点什么,等床被送过来,冯殊叫他离开:“我想一个人待段时间。”   “我也不能进来?”   他说是的,谁都不见。   冯殊神色始终淡淡的,看不出太激烈的情绪,话语平和,想独处的意愿隐忍而强烈。周继本打算再争取下,每天来陪他消遣消遣,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在这种程度的痛苦面前,任何自以为是的建议都是不合时宜的。   冯殊在此处安顿了下来。   ——比起安顿,这种行为说成“躲”更合适。   他是白吃了冯家二十年米的野种,是难以启齿的家丑,他的存在是扇在冯家人脸上的鲜红巴掌印,必须遮住,见不得光。   无需任何人给出指示,冯殊自己走进这间昏暗的小屋,很短的时间里都不打算再出去。   如果可以,他想连窗外的月光都熄灭。   直到某个平淡得连日期都没被记住的傍晚,书桌前的玻璃墙上,一张遮住视线的报纸掉落了下来。   冯殊当时在看一本厚厚的《西氏内科学》。   听到纸张落地的嚓嚓声,他抬起头。   夏知蔷的脸毫无预料地出现在空出来的玻璃中。那边是夕阳灿烂的大开间画室,光给空气镀了层金色,让置身其中的她看起来像某种毛乎乎的、暖色系的小动物。   兴许是久不见人,太寂寞了,冯殊没有马上拿报纸遮住这个缺角,而是静静看近在咫尺的夏知蔷笨拙地试用唇彩,心底某个地方略微柔和了几分。   他在无意中开口,说“这个好”,然后吓跑了她。   只当是个可爱的意外,心跳回到正常频率的冯殊,于睡前将报纸重新贴了回去。   隔天下午,高于隔音范围的吵闹声经由画室传来,他不得不掀开报纸查看。   原来是周继从隔壁楼“偷”了个医用人体骨架,打算给小孩儿们当教具,免得画人画得歪七扭八,最基本的解剖知识都弄错。   人体骨架这种带着点神秘恐怖色彩的东西,让一群少男少女兴奋非常,惊叫声议论声起此彼伏。   骨架在搬运途中弄散了,肱骨尺骨桡骨掉了一地,股骨大腿骨亦然,整体七零八落的。   周继拼装到一半就失了耐心。他扫视周围,忽然指向看起来最乖巧听话的夏知蔷:“你叫什么来着……”   夏知蔷张嘴,支支吾吾的,有人替她答:“她叫季薇薇!”   “行。薇薇啊,你不是总要等你妹妹一起下课吗?等的时候把它拼起来,就当帮老师忙了,好不好?”   夏知蔷怕得要死,从头到尾站在人群最外围,听到后直摇头:“我、我怕。”   “这又不是真的人骨头,照着图纸拧个螺丝而已,拼好了每天都得画它,现在就怕了,以后怎么办?”   下了课,甩手掌柜周继一走,画室里便只剩下夏知蔷,和那副缺胳膊少腿的骨架子。   她手握螺丝刀,无从下手,跟它大眼瞪小眼,五官纠结得像要哭了一样。   前一天,冯殊刚看到过夏知蔷试涂唇膏时的惬意悠闲,和被吓到后的惊恐狼狈,这副发愁又委屈的神情……挺新鲜。   恼怒于心不够静,杂念多,更无法容忍自己像偷窥狂一样继续做奇怪的事情,冯殊将报纸重新贴好,翻了几页书。   十来分钟后抬起头,他发现这个薇薇将尺骨安在了肩胛骨上;   他又看了两行书,再抬头,薇薇把桡骨和髋骨拼到了一起;   勉强读进去三五个字,冯殊坐不住了——他真的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无知到将肋骨往腿上接?   “你……”   他吐出一个字,很快停住。   一是不想被人记住自己的声音,二来……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踏进画室。   两人很熟的样子,小声嘀咕了一阵,那姑娘气得眉毛竖起来:“天要黑了,周继让你拼完你就非得今天拼完?他给钱了么他?没给钱加个什么班,走,我哥请我吃好吃的,你一起去嘛。”   她将“薇薇”拖走了。   老师交代的事没做好,夏知蔷第二天特意来得早早的。   诡异的事发生了。   那副骨架,居然完完整整地立在那儿,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她走近,发现骨架子的“手”上捏了张纸条,上面写着:   “请不要再将我的手臂接到大腿上,谢谢。”   “有鬼啊——”   夏知蔷第二次尖叫着跑出了画室。   这边,差不多一个月没露出半点笑意的冯殊,克制有度地弯了弯唇角。   作弄这个笨姑娘……好像有点意思。   他开始给这种行为寻找理由。他想,自己应该是压抑到极致,才让潜藏在外部完美人格之下的那点小小恶趣味,意外激发了出来。   人总得给情绪找个出口。   夏知蔷等同学们都到齐了,才战战兢兢地回到教室上课。   周继夸她拼得好,她笑容勉强,画画的时候心不在焉,老想去瞄那副骨架子,等真瞄到了,又觉得着实吓人,总觉得头骨空洞洞的眼眶里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忙将脑袋垂下,趴在画架上抖个不停。   浑浑噩噩三小时的课上完,夏知蔷挨到人都走光,鼓起好大勇气,这才将偷偷折的一朵纸蔷薇插在了骨架的手心里。   她对着骨架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昨天真不是有意的,多有得罪请勿怪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原谅我吧阿弥陀佛。收到后不需要回答的请别再和我说话了我害怕……”   有人全看在了眼里。   又是新的一天,夏知蔷依旧是第一个来。   骨架子的“手”上的蔷薇花被取走了,但没再出现奇怪的小纸条。   她不禁长舒了口气:这鬼还是讲点道理的。   安心上完课,夏知蔷来到大镜子面前,取下玻璃上前天贴好的一副高分作业,准备换上新的。   等画被揭下来,她发现镜子上出现了一行字,红色水粉笔写的,血一样:   “花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冯·从前很狗·现在依旧很狗·的狗:想太多吧,狗怎么会讲道理。   试唇彩的梗出现在第 13 章和第35章,玻璃渣子糖给你们次哈~ 第45章   在冯殊留了“花不错”三个字后的第二天, 夏知蔷没出现在画室里。   整整一天掀开报纸往画室看了无数次, 冯殊有点后悔,后悔不该拿人家取乐——兴许她就是被吓到不敢来了。   后悔完他又觉得自己不正常, 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一连两天,夏知蔷都没来。倒是冯家那边的电话, 梅姨的电话, 一个接一个地往这边拨, 冯殊干脆将手机关了。   等三天过去, 冯殊找到了周继。   周继很惊讶:“舍得出来见太阳了?还以为能憋多久呢。听我妈说,冯家那老太太放话, 再不回去,她就真当自己没你这个孙子了。我品了品,老太太还是惦记着你的, 好歹报个平安去嘛……”   他思路向来跳跃, 话说一半指着冯殊快遮住眼睛的头发:“该剪头了,弄得跟钢琴王子似的, 这么飘逸。”   冯殊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只想问“薇薇”的事,正好周继有电话进来:“薇薇啊, 病好完全了?好了就行……明天来上课吗?好,好。”   挂了电话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冯殊说没事, 退回了小屋。   这天,感冒好完全的夏知蔷早早来到画室。   画室角落的人骨架“手”里放了朵纸折的蔷薇花,和她自己折的那朵一模一样, 甚至要更平整、更精细一点。   夏知蔷将纸蔷薇收好,在镜子上留言:   你是鬼吗?   一晚上过去,她得到了个不算回答的回答:是的话,你会怕我吗?   夏知蔷先写了个“怕”字,犹犹豫豫擦掉,再写上“不怕”,想了想,第二次擦掉,换了句:你是个挺好的鬼。   写完这几个字,她像是被自己贫瘠又幼稚的形容逗乐了,抿唇一笑,又全给擦了个干净,苦思冥想该怎么表达更合适。   冯殊在这头静静等着。   夏知蔷最终写了段挺长的话:有点怕,又没那么怕。你是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能感觉到你挺温柔的。冒昧问一句,你找到我,是有什么话想要说给家人听的吗?我尽力帮忙传达。   那是冗长夏日里,平平无奇的一个傍晚。   冯殊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窄窄的缝,缝隙里,晚霞是粉色的,云朵像奶油,光凝成一束一束投映到地上,知了咿咿呀呀地懒散鸣叫着,空气干燥灼热。   对面,夏知蔷整个人都笼罩在玫瑰金色的光晕里,说自己可以帮忙。   她的瞳色较一般人浅,发色也是,明朗,清澈,柔软,像一团似有若无的、散发着香气的雾。   夏知蔷写完就离开了画室,冯殊却定在原处,心头如同被羽毛拂过,充盈着温暖又澎湃的某种东西,横冲直撞的情绪久久不得平静。   夜里,冯殊给冯老太太打了电话。   老太太张嘴就骂混账东西,还说让人死外面别回来了,激动非常。没一会儿手机转到梅姨手里:   “老太太是急着了,你这一天天不见人,哪里都找不到,她啊,偷偷哭了好几回呢。”   冯殊说对不起。   梅姨道:“想通了就好。是周继那孩子劝的吧?他平时看着挺不着调的,关键时刻倒还蛮拧得清。你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梅姨给你做点好吃的,老太太肯定也高兴,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   “不是他,”冯殊说,“我暂时……不回去了,打电话是想让你们放心,我在外面挺好的,一切都好,别担心我。”   冯殊转头又给夏知蔷留了句话:   对不起,我不是鬼,也不温柔。   他是个作弄人的骗子,是个让家人白白担心的混账东西,浪费了她的善意和美好。   冯殊做好了“薇薇”不再搭理自己的准备。   夏知蔷也确实有好几天都没留什么话。每天来画室,她第一件事就是去隔空踹那副人骨架一脚,或者虚晃几下拳头解气,再骂一句骗子,尤不解恨。   直到一周过去,好奇心渐渐盖过怒气,夏知蔷没忍住问:   你是用监控在偷看?   他说不是,但确实能看见她。   她在画室里环顾了一下,又问:那你是有超能力吗?   无从解释,也怕对方知道真相后更生气、觉得他是偷窥狂,冯殊只能说:一句两句讲不清楚,以后慢慢解释。   好在夏知蔷对自己的智商很有数,一听就太复杂的事情,她不会为难自己往深里追问。   他们开始像“笔友”那样聊天。   开始是一问一答,后来变成多问多答,效率很低——这场景像极了通讯不发达的从前,大家会为了另一人的几句话,或是一封信,而等上很久很久。   等待会将期盼、欣喜和幸福感一同拉长,留下一种类似于隽永的美好错觉。   冯殊喜欢这种节奏。   他总记得,父亲面对母亲时的那种不加节制的爱意。冯克俭在外是一板一眼的军/队干/部,回家面对舒明君就变了个人,心口仿佛有烧不完的火,永远炽热,永远强烈,将热情不计成本地消耗,双手捧着一颗跳动的心递到妻子面前,还生怕对方不要,分分秒秒不停。   舒明君又是怎么做的呢?   她开始还会敷衍地迎合,再在转身时嫌恶地皱眉,到后来连演都不想演了,有恃无恐地践踏着对方的纵容和退让,逼得冯克俭放了她一条“生路”。   去世前,冯克俭和舒明君分开已有十数年,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是拉着冯殊的手,说:“我想再见君君一面。”   冯殊明知毫无意义,可还是在冯克俭期待的眼神中致电给了舒明君。   她冷冰冰地说:“我不可能去的。”   到死,冯克俭眼中的火才真正熄灭。   冯殊看着那束黯淡的火苗,想,唯有冷淡存长情。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慢”有慢的好处,有限的交流空间里,冯殊夏知蔷从不讲废话、假话,说一句是一句,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会反复斟酌。   不公平的是,冯殊的斟酌发生在私下无人处,而夏知蔷的斟酌、犹豫、欲言又止与笨拙的擦擦改改,都毫无巨细地落在了镜子这头的他眼中。   一个月过去,两人话说了很多,隔空的互动也不少了,夏知蔷于某天小心翼翼地提出:   学长,什么时候见一面?   她无意中透露自己考的是南大,冯殊便答他也是南大学生,只不过说一半留一半,没提自己是仁和医学院的,和人家压根儿不在一个校区。   一直苦于不知如何称呼对方的夏知蔷,知道后自然而然地改口叫学长。   冯殊欣然接受了她的尊称,在这边笑:七月再说吧。   她曾提过,自己是七月二十号的生日,那时候才满18岁。   骗小姑娘骗得驾轻就熟的冯殊,已经不地道了一回,他不想再背个诱拐未成年少女的罪名,同时也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他以为两人还有大把时间,他可以等。   七月一晃过半,眼见着画室这边的课程要结束了,夏知蔷再一次提出见面的诉求。   她先写:见一面?你能看见我,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很不公平的。   写完只觉得怨气铺面而来,遂擦掉,改成: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都七月底了。   似乎显得太过于急切了些?不矜持。   就这样,夏知蔷写几个字,擦掉,再写,再擦,怎么都不满意,眉毛锁得越来越紧,她咬着透明塑料笔杆,弄得上面显出牙印。   对面的冯殊垂头忍笑。   再抬起眼,夏知蔷正神色干脆地奋笔疾书,她说:夏天快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冯殊不知在哪儿听到过一句话——如果不相爱,我不知道夏天有什么用。   当时明明只觉得矫情和不知所云的。   他和她约好,在七月二十号的傍晚见面。   前一天的早上,冯殊第一次踏出那间小屋,去理发。   回来时意外地在走廊上碰见了夏知蔷。   不能说是碰见,她那是直愣愣地冲过来,然后撞进了冯殊怀里。   她真人比玻璃中的那支“蔷薇”要鲜活更多,温温热热,有呼吸有心跳;她个子刚到冯殊下巴,头发梳成了半高的马尾,跑起来会左边右边一甩一甩,像极了猫咪那条聪明的尾巴。   还只是个毛乎乎的小姑娘呢。   冯殊扶住肩膀帮人站稳,再望着她,情不自禁地笑。   夏知蔷撤开半步不停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鼻子没撞疼吧。”   “啊?”   她这才有空抬脸打量对方。   这个打量,比平时那种多维持了几秒钟时间。看清冯殊的模样,夏知蔷眼神闪动了几下,脸颊上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什么,微微泛红,又说了句“对不起”,她便低下头一溜烟跑开了。   冯殊没追上去。   反正明天就能再见面的。   周继走过来:“行了,还没看够啊,”他对着冯殊笑得有滋有味,“动凡心了?还好剪了头发,第一面不算糟糕。”   闻言,冯殊怔了怔——自己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   他口是心非地答:“瞎说什么,她还是个小孩儿呢。”   “什么小孩儿不小孩儿,明天她就过生日了,18岁还是19岁来着……总之,再过个把月就得读大学去,谈恋爱不正好。”   “你这么清楚?”   “她刚刚来就是找我申请调课的,说是明天要跟家里人一起过生日,下午有活动,晚上还要去游乐场玩,只有上午能来。”   冯殊和夏知蔷约的地方就是游乐场。   他第二天早到了半小时。   夕阳西下,气温不再酷热,刚翻修一新的游乐场里人头攒动。   很多小朋友都拿着个棉花糖,有小猫造型的,也有鸭子小狗,蠢得很可爱。   冯殊也去买了一个,小兔子的。   可直到“兔子”融化、坍缩,直到摩天轮停止转动,直到花花绿绿的彩灯第次熄灭,直到工作人员过来,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请离开,夏知蔷都没出现。   她说她会穿条浅绿的裙子。   在等待的几个小时里,冯殊数了下,经过面前的绿裙女孩有47个,里面没一个是她。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比如家里走不开,比如生日会玩得太高兴、忘了时间,或者她压根不记得曾和自己有过这样一个约定。   但他就是没想到,她不是失约,而是不在了。   周继看出冯殊得到消息后,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便劝慰:“虽然是挺可惜的,那小姑娘乖得跟兔子似的,从来不给人添麻烦。不过你们也就见了一面,不至于吧?”   冯殊点头,说不至于,然后找周继要了人生第一支烟。   他想,“薇薇”不过是个可爱的意外,夏天会过去,夏天的风,雨,蝉鸣,阳光,以及苦涩,都会过去。   属于夏天的故事,终将会跟着夏天一起逝去。   冯殊重新开始按部就班地生活,回归正轨,于学业上更为投入,心无旁骛到直逼人类极限,工作后也如是。   他刻意将生活单纯化,空置房产,不是睡宿舍就是睡值班室,几乎24小时泡在医院,需求降到极值,更别提买车之类的消费活动了。   其间,冯殊不是没接触过别的异性。   他强迫自己跟她们面对面坐下,交谈,试图在每一个女孩子脸上或者眼睛里寻找那种柔软的、明亮的糊涂,可惜都没有。   他也曾试着与其中一两位往下发展,一起散步或是看看电影什么的。   但没有一次能坚持到电影结束。   冯殊挺绝望的,他好像把心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风吹草动,全都丢在了那个夏天。   他恨,恨自己被迂腐的修养和道德约束。   冯殊宁愿自己是个混蛋,在她说“鬼也是亲人朋友日思夜想都见不到、最怀念的人”的时候就冲过去,在无人画室里抱住她。   再见夏知蔷是巧合,后面的一步一步则既是意外,也是必然。意外在夏知蔷主动将时间轴调快,两人带着各自的私心,一口气扎进了婚姻的围城里;必然的,则是冯殊依旧遵循着自己的节奏,一寸一寸地,想将她从“玻璃”那头拉过来。   可惜,夏知蔷不是冯殊,七八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一般全开了空窗,她已心有所属。   冯殊在职业暴露发生后曾庆幸,庆幸自己在夏知蔷心里还没那么重。这样有个万一,她不至于太难过,走出来也相对简单,甚至,离开自己会有更好的去处也不一定。   他不想自己曾经受的那些——比如落空的期待,无法自拔的绝望,在她身上也过一遍。   冯殊望着诊室门口的夏知蔷,脑子里一瞬间晃过很多画面。   慢慢直起身,他强装镇定:“你怎么来了?”   夏知蔷不答话。   她绕过地上的狼藉,走近了些,只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殊不太敢看她:“我想的是——”   夏知蔷突然疯了一样地锤他胸口,冯殊没站太稳,后退了两步,她竟是追上来踢他的腿,手上还继续胡乱拍打,要多生气有多生气,别说脸了,就连眼睛里都是通红通红的。   像个急眼的兔子。   “你想什么?你想的那些,从来都不会告诉我!我笨,我蠢,我没你这样的脑子,我会不出你们聪明人的意。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蠢样子很好笑是吗?你很得意对吗?”   “不是,我……”   冯殊从来没有这么手忙脚乱过。夏知蔷一直在打他,也一直在哭,眼泪像擦不干净一样往外涌,止都止不住。   她声音变了调:“你就是仗着自己聪明,欺负我,瞒我,把我当猴儿耍。冯殊,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知知,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这次我真的……”   “我不要听。”   夏知蔷哭得语不成句:“我再也不要喜欢什么聪明人了,再也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替你们打他。 第46章   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后, 夏知蔷蒙了, 一时忘了要继续哭。   冯殊也是。   她说自己再也不喜欢聪明人了。   所以,她喜欢的那个聪明人是谁呢?   挺好理解的几个字, 夏知蔷讲得清清楚楚,冯殊听得明明白白, 但怎么, 就觉得不像真的?   冯殊试着朝她伸出手:“你的意思是……”   “没什么特别意思”“你别多想”“我回家去的”“你爱回不回”夏知蔷急得胡言乱语, 转身就往外走。   没一会儿她又折了回来, 瞪着原地不动的冯殊:“跟上啊,真不打算回家啊?”   两人一路别别扭扭的。   到家后, 夏知蔷也不忙别的,将夏胜利给她的戒指再次拿到冯殊面前:“你看,我真的找到它了。”   冯殊接过, 作势就要给夏知蔷套上, 手一松,那戒指竟然再次滚落在地。   夏知蔷急得跳脚, 当下就要弯腰去捡,冯殊说他来,却在捡起戒指后, 不动声色地将其替换成了口袋中的另一枚。   这一枚,才是两人真正的婚戒。   好几天前, 冯殊无意中在副驾驶座位的缝隙中发现了它。他仔细回想了下,猜测是两人从画室出来的时候,在混乱间将其遗落在了这里。   画室里发生的事, 是冯殊自己临时起意,夏知蔷累坏了,出来连路都走不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说来说去,弄丢戒指的事怎么都怪不到她身上。   冯殊却借题发挥,朝她发了火。   夏知蔷那天哭得很凶,抱着丈夫一直说不要离婚不想离婚,还为了个破戒指从晚上找到白天,又从家里找到酒店,失魂落魄的,最后竟然想法子弄了个替代品来,只求维持这段婚姻。   冯殊直到刚才还在自以为是,以为夏知蔷这么锲而不舍,求的只是安稳,图的只是他对她好……   夏知蔷打自己那几下,还是下手太轻了,他想。   不知道该说什么,冯殊默默将调了包的婚戒套在妻子的无名指上,第三次。   夏知蔷对着光细瞧,有些疑惑:“这个,怎么感觉哪里不太一样了……”明明是冒牌货,居然越看越像真的。   “哪里不一样?”冯殊故意问,“弄错了,不是这个吗?”   她心虚地摆手:“怎么可能!这、这个不就是的,怎么会弄错。晚饭想吃什么,我爸邮了咸肉过来,做腌笃鲜?”   冯殊淡笑地看着夏知蔷顾左右而言他,有冲动搂搂她、吻吻她,可惜不行。   肆意表露感情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深夜,冯殊明明很早就躺在了次卧床上,闭上眼却怎么都睡不着。忽然,他听到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黑暗中,夏知蔷跟做贼似的,正猫着腰往床上爬。   冯殊叹气:“不是说好了么,最近分床睡。”   “一个人睡不着。”   “这是为你好,以防万一。”   她已经钻进了被子,试探着往人怀里贴:“我查过了,这样不要紧的。”说罢将头探出来,猝不及防就啄了冯殊的嘴唇一下,羞答答的,“这样也不要紧。”   冯殊无奈地任她又亲了两口:“你查什么了?”   “什么查什么,我说这话了?”夏知蔷立即翻过身去,打算不认账,“好晚了,睡觉睡觉。”   等人真的睡熟了,冯殊去了书房。   夏知蔷没有清理上网痕迹的习惯,刚点开浏览器,屏幕上层叠着的十来个弹窗就占据了冯殊的视线。   从职业暴露,HIV,阻断药,窗口期,再到“能睡在一起吗”“怎么食补”“可不可以生出健康宝宝”“如何开导”……庞杂的信息里,一部分是科普,一部分则是感染者或职业暴露亲历者发的帖子,里头专业名词很多,初次接触的人并不容易理解。   可以想象,夏知蔷八成是动用了备战高考的劲头,边查看边检索词条,在键盘上一个词汇、一个字眼地敲击,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去了解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   冯殊看了眼页面开合的时间——前后持续了两个多小时。   搓了把脸,冯殊伸出手想去够桌上的烟盒,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阻断药似乎被人动过,盒子没盖严。   他拿起来查看,随后取出那张明显被打开后又小心还原的说明书。   说明书展开跟报纸差不多大,上头密密麻麻罗列着的,全是副作用。   冯殊不知道这上面写的东西夏知蔷看懂了多少,他只知道,说明书上留着斑驳的泪痕,指腹抚在这些略微起伏的凹凸上,仿佛还能感知到泪水的灼热。   等他再醒来,夏知蔷已经将早饭做好了。   以白粥为主的早餐,琳琅满目的开胃小菜摆满桌子,冯殊依旧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夏知蔷问:“不喜欢吃这些?”   “没胃口而已。”   夏知蔷赶紧起身:“那我做点别的去。”   冯殊无奈:“知知,食欲不振是阻断药的副作用之一,甚至再吃多一点,我还可能会呕吐。你看过说明书,也查了很多资料,应该知道的。”   “我才没看什么说明书,也没查什么资料。”   冯殊只得走到她面前:“好,那现在我来跟你细讲,后面这段时间,我……和你需要共同面对些什么。”   *   医院有规定,处于窗口期的医生不可进行侵入性外科手术,以免致使病人感染。   几乎所有外科手术都是侵入性的。   入职第一次,冯殊在手术日无事可做。   整理病历到一半,钟灵秀又来了。   冯殊只得放下手头的事情,语气是一贯的认真:“如果你想道什么歉,那没必要再来。当时是我坚持要你当一助,非要计算责任的话,我们两各付一半,甚至我作为主刀要承担更多;如果你是为了别的,更没必要。我做的一切,从最开始到现在,只因为你是我的学生,没有任何其他的理由,你别多想。”   背负着极大的心理压力,钟灵秀这些天同样没睡过好觉,脸上的憔悴是个人都能看见。   一块不走的表,每天都能准确显示两次时间。   她在这个岗位上连块坏掉的表都不如。   听完冯殊的话,钟灵秀郑重点头,欲言又止:“师兄,你说的我都懂。我只是……”   冯殊继续说:“我也犯过和你一样的错。”他顿了顿,“当时,我的带教老师是吴新明,他被我失手掉落的剪刀扎伤脚,唯一幸运的是,那天的病人没有血液传染病。”   他说完看向钟灵秀:“只要动手就会犯错,无人能幸免。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钟灵秀头压得低低的。   “冯师兄,我是来道别的,我……准备转行,”她吸了下鼻子,坦言道,“你的要求,吴主任的要求,我好像永远做不到,也许我根本不是当医生的料吧。而且,我不知道下一次这种事会不会就轮到自己身上了,我害怕。”   她说罢急急忙忙解释:“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怕真出了事,家里人会担心、会难过。我——”   “我懂。”   钟灵秀走后,冯殊一个人靠着椅子思索了很久。   早上,冯殊把可能发生的,最坏的结果都告诉了夏知蔷。   直到他出门前,夏知蔷的眼泪就没停过。她不停追问:“你这么好,又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遭受这些?为什么?凭什么啊?这不公平!”   冯殊也想不通。   真要怪,只能怪入错了行。职业暴露的阴影贯穿了每一个医生的职业生涯,他只是个比其他同行更倒霉一点的医生而已。   冯殊选择读医科时,并没有抱着什么奉献精神,或是崇高的理想。   他不想读工科,也不想学理,于是用排除法择定出了自己的未来。听起来很随意,可一步步走来,冯殊没有犹豫过。   细想,也许是因为前7年的冯殊,手头没什么更值得去做的事,心里没有太多要牵挂的人。   现在可不一样了啊……   临近下班的时候,病区走廊传来一阵喧闹。   有同事过来跟冯殊说:“是那个‘毒王’的哥哥在求吴主任,就闹过咱们科室那个。他小外甥不是车祸受伤,在仁和住院吗,也是作孽,他生下来就是HIV携带……这孩子还有先心,房间隔缺损挺严重的,大大小小毛病一堆,介入做不了,得来心外做微创,之前一直没钱,拖到现在拖不住了,要马上手术。”   原来如此。   冯殊当然记得这家人。   术后脓毒症去世的那位,十几年吸毒史,五毒俱全;他老婆17岁就当孩子妈了,如今刚成年,三进三出戒毒所,最近又被收了进去。   而这位“毒王”的大哥,对外无理取闹、撒泼赖皮,却也一直在尽全力抚养弟弟的孩子,勉强算个称职的伯父。   只能说人性复杂。   没一会儿吴新明过来了。   大家齐刷刷看过去,按奈不住用眼神询问主任结果。   冯殊被这一家子“折腾”成什么样,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对方痛哭流涕地有求而来,说大家心里完全没点想法,那是假话。   何况,那还是个艾滋患儿。   吴新明喝了口水,很淡定:“孩子情况挺紧急的,我接了。”   大家面面相觑。   有人举手:“我婚结了,孩子也有俩,该完成的任务都差不多了,怎么说都比这群单身狗合适。我来吧。”   另一个人打断他,言辞犀利:“吴主任,咱们就不能不接吗?或者让他去专门的传染病医院?这孩子免疫力低,万一术后又出问题呢?手术成功是我们应该的,等做不好、出事了,他大伯又会来闹,吃力不讨好啊!”   吴新明沉默了会儿:“手术由我来做。”   “让我来吧。”冯殊忽然起身,“我有经验,不论是做小儿先心的经验,还是给艾滋病患手术的经验,都有。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再让其他人也涉险。”   “好好待着去,你这几周按规定可是上不了手术的,胡来什么。”   “既然手术对象是艾滋病患儿,就不存在所谓的感染患者风险,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上面申请。”冯殊气定神闲,甚至还笑了笑,“老师,还有好几个星期摸不到手术刀,我真怕手生了,这机会挺难得的,放过不划算。”   手术当天,吃早饭的时候,冯殊跟夏知蔷提了一嘴。   “你这是在征求我的同意,还只是告知一下啊?”夏知蔷不太高兴,汤匙撞得碗沿叮当响。   冯殊诚恳认错:“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你早点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同意。”   “我知道。”   所以才没说。   夏知蔷气不打一处来。   缓了会儿,她问:“做好防护,是不是就不会染病?”   这其实是句废话。   上次不也做好防护了,可冯殊还是发生了职业暴露。   不定因素太多,谁都保证不了绝对。   冯殊斟酌道:“理论上不会。而且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他抓住夏知蔷的手,“知知,信我。”   夏知蔷没立刻说好或者不好。她只问:“那孩子几岁了?”   “一岁八个月。”   “可爱么?”   “……病情严重,所以孩子脸色不太好,谈不上可不可爱。”   “哦。那他的心脏有多大啊?”   冯殊思忖片刻:“不超过一个鸡蛋大小。”   夏知蔷自顾自拿手比划了下——在这样大小的心脏上手术,基本等于在螺狮壳里做道场了吧?   她好像嫁了个很厉害的人。   傍晚,估摸着冯殊下手术了,夏知蔷特地去仁和送饭。   电梯的小电视里正好在播医院先进个人的宣传片。   有冯殊。   宣传片用到了之前金女士一家来送锦旗的画面。金女士哽咽地对着镜头叙述:“我才知道那天是小冯医生大喜的日子。他为了救我,连自己的喜宴都耽误了,我是真的真的很过意不去……”   心外所在的楼层早过了,愣怔中的夏知蔷都不知道要下电梯。   她想起结婚那天。   喜宴结束后,夏知蔷在回婚房的车上一路哭,一半是因为挥别父亲、成立家庭的分离焦虑,一半则是对冯殊表现出的漫不经心而生气。   还有点点后悔,后悔不该稀里糊涂地嫁人。   她跟他才认识几个小时?怎么就把自己嫁过来了呢?以后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   冯殊可是连婚宴都会迟到的人,又怎么真心实意会对自己好?   越往深想,夏知蔷就越绝望。   冯殊一直在替妻子拭泪,先是用手,后来换成袖子,她哭了多久,他就安慰了多久。夏知蔷无理取闹,一直说要下车,要去找爸爸,她不嫁了,她要回家。冯殊好脾气地跟人讲道理:   “冯太太,什么都可以商量,就这个不行。”   她哭得更难受了。   冯殊依旧慢条斯理:“等我出国了,你就把爸爸接过来一起住,好不好?”   “不要,我一天都等不了。”   “那……回门以后就把他接过来,再可以了吧?”   “我明天就想去找他。”   这么无理的要求,冯殊还是答应了下来。   路上有点堵车,夏知蔷哭得累了,趴在他肩头睡了大半程过去。等再醒来,她短了路的脑子回归正常,立即跟人拉开谨慎的距离,坐到了另一边去。   她将冯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还多此一举地说了声“谢谢”,语气客气而疏离。   他好像不会受伤,只温柔地答:“应该的。”   如果非要让夏知蔷找出一个具象的理由,来给自己不期然的心动做注释,也许就是他不知所起的包容和温柔吧。   貌似又不止这些。   季临渊也问过夏知蔷差不多的问题。   前几天,他亲自将她送到仁和,下车时却没急着打开车门,而是点上一支烟,看向夏知蔷:   “他有什么好?”   车门落了锁,夏知蔷怎么都推不开,心急道:“他哪里都好,对我也好。这还不够?”   季临渊笑了笑,完全不信的样子。   一支烟抽完,他才再次开口:“那如果我也能做到他那样呢?比如,给你一段婚姻和稳定的家庭生活,或者对你……态度再温和一点,之类的。”   夏知蔷停下了推门的动作。   她诧异地回过头,像不认识对方一样,盯着季临渊打量。   他撇开脸,看向另一边,神色有些不自然:“随口打个比方而已。”   “哦,我没当真。”   等锁开了,夏知蔷推门下车,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她趴在窗框上往里看:“我刚想了下,他貌似也没那么好。”   季临渊眼睛亮了几度。   “只不过刚好,我喜欢的样子他都有。”   *   手术很成功,各方面意义上的成功。   冯殊出来后将情况简单地告知了患儿家属,“毒王”的大哥过来要给人跪下赔不是,他淡漠地看着旁人将其扶起来站好,道:   “孩子还没脱离危险期,不着急这样。”   这个人追上往外走的他:“我已经弄明白了,我弟弟没挺过来是他自己本身就有病,比不得别人身体好,不怪你们。小宝也是,他活不活得成那是他的命,你们医生尽力了。何况你还因为我弟弟……染了病,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小宝要是能好起来,你就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会教他记你一辈子的恩。”   这话,让冯殊想起金女士。   她也是说冯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不像是假的,可那天还是……   冯殊并没有埋怨任何人。   他知道,自己这份工作很有意义,外人叫他们“白衣天使”,歌颂赞扬从不缺席。可没人知道,这件有意义的事,偶尔会让从业者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冯殊摆摆手:“这是我的工作而已。我太太还在外面等我一起吃饭,先失陪了。”   后面那一周,冯殊专心忙课题和带教的事,倒也没比之前轻松多少。夏知蔷却像是很闲的样子,送饭送得越来越勤,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候还会一天两顿地跑。   冯殊问她:“工作室不用管吗?”   夏知蔷总是岔开话题,叫他别操心,说自己心里有数。   他便没多想。   直到钟灵秀过来科室送吃的,顺便办一些手续。   她找到冯殊:“冯师兄,夏小姐工作室的事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钟敏儿居然会这么做,我——”   冯殊诧异:“她工作室怎么了?”   钟灵秀比他更诧异:“小夏姐的店被查封了,你……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元宵节快乐XD   好像来了新朋友?不争气的收藏数总算解冻了一下下,知足了。 第47章   季临渊比冯殊要早一步得到消息。   稍作了解后, 他发现事情本身并不复杂。   “知芝”临时招的那名送货员是乙肝病毒携带者, 所用的健康证是假证。被匿名人士举报后,工作室按流程本该罚罚款就行, 奈何有同行惹出严重的食品安全事件,市里下文件开展严查周, “知芝”便被当做典型, 直接查封了。   各个时间点之间衔接得巧之又巧, 显然是有人在后头推动。   没等季临渊细查, 钟敏儿便主动将一切都说开了。   电话那头的她,语气愉悦轻快, 做的是断无辜之人财路的事,心里却连一点愧疚都没有。   季临渊问她为什么。   “我做事可不想为什么只想高不高兴。咱们一张床上躺了也有半年,阿渊, 你应该很了解这点才是。”   “我们已经离婚了, 继续胡搅蛮缠有意思?”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离婚了才终于能出口恶气, ”钟敏儿笑,“像我这么贤惠的女人,婚姻存续期肯定不会贸然去动小姑子的, 现在啊,正是时候。”   季临渊捏住手机的指头收紧几分:“冤有头债有主, 一切都怪不到她身上,你这又是何必?”   “没办法,只有动她才最能让你膈应, 让你不舒服。你看,你这不就急了嘛,”钟敏儿的笑声略显刺耳,“阿渊,我是不是很聪明啊?”   季临渊强行忍下把手机摔出去的冲动,正好有人进来办公室,他吼了声“滚”。   蒋悦然顿住脚步,习惯性的逆来顺受让她下意识就想去揣摩对方的心情想法。旋即,她恍然想到自己此行目的,自嘲一笑后便踏了进来,又轻轻掩好了门。   “听不懂人话?”季临渊回过头,十分不耐烦。   蒋悦然不言不语地走到人面前,顿了几秒,开口:“知知的事,我也有份。”   季临渊意味深长地看向她。   他是真搞不懂,这一个两个疯了一样,都在想些什么。   “让我猜猜,”他吐了口呛烈的烟气在人脸上,“你也是为了气我才这么做?”   “差不多吧。不过,现在又觉得没多大意思,”蒋悦然的神色里少了讨好,多了点索然,“所以我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她指了指季临渊的电脑:“辞职申请在走流程了,看到就批一下吧。”   认定蒋悦然只是在不知深浅地耍脾气,季临渊低头嘲弄一笑:“别跟我玩什么欲擒故纵。无缘无故把知知的工作室弄得查封,现在觉得没意思了,就想抽身世外,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点?”   “无缘无故……你真这么觉得?”   一如往常,面对这种“不值得讨论的问题”,季临渊只会倨傲地抿着唇,拒绝沟通,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意施舍。   蒋悦然心里陡然一空。   十来年的青春,尊严,人格,以及良知,全赔给了面前这个男人。曾引以为傲的奋不顾身不求回报,现在回头看起来,只觉得是荒唐至极的闹剧一场。   蒋悦然很难说明自己是在哪个时间点看明白的,前一刻还在为夏知蔷要倒霉了而快意,后一秒,却突然只剩失落和无趣。   作为一个从小被压抑天性的、别人家的孩子,蒋悦然的叛逆期,始于毫无准备见到季临渊的那一秒。这叛逆期来得太晚了,延续得又太长。   但再长,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最后一点点留恋和犹豫不复存在,她豁出去:“我和钟敏儿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你就无辜吗?阿渊,所有的一切源头都在于你,害苦知知的是你,没别人。”   见季临渊眼底写着不可理喻,她继续:“我,钟敏儿,周格格……是你把身边的女人们都逼得面目可憎,谁对你好你就折腾谁;也是你,利用知知的感激和愧疚,驯化她、折磨她、羞辱她,借以排解罪恶感和悔意。可是,薇薇的事情真的怪她吗?”   “不准提薇薇。”   “又来这套,”蒋悦然惨然一笑,“那几年,但凡知知冒出一点要振作的意思,你就拿薇薇的意外刺激打压她。不让人提起薇薇的是你,总是拿她说事的也是你。如果薇薇泉下有知,看到亲哥哥这般利用她的死来挟制别人,会怎么想?”   季临渊眼睛都瞪红了,往这边逼近了几步,颊边肌肉不停地细微抽动着。   蒋悦然不躲不闪,轻昂起下巴:“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吧?薇薇早走了,知知已经有了家庭,听说过得不错,丈夫对她很好,就连我,一条你曾经看不上的狗,也不乐意再奉陪了。”   她畅快地弯了弯嘴角:“阿渊,是我不要你了,我们都不要你了。”   拉开门,蒋悦然就要出去,听季临渊在后头森森地说:“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哦?”她回过身,“那我猜猜,你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却不打算立刻出手帮忙解决,就是在等知知主动求助、上门服软,对不对?但你有没有想过,知知有丈夫了,想插手都轮不到你。”   季临渊脸色微变。   蒋悦然一时痛快极了,多少年的压抑瞬间全给发泄了出来。   捋了捋头发,她最后道:“还记得那套你想送给知知、却买不到的公寓吗?我查过了,对方买家姓冯,两个月前就下了定金。你猜,这位事事都做在你前面的冯先生,全名叫什么?”   *   从钟灵秀嘴里得知了夏知蔷工作室的事,冯殊这天提前从医院离开。   下电梯时,他正碰上找来医院的舒明君。   两人去了停车场。   舒明君这回倒没再说什么车轱辘话,直奔主题:“早就让你辞了这份工作。什么白衣天使,不过是看起来光鲜,危险辛苦还不讨好,你看,果然就出事了……”她略有些可惜地盯着曾经天子骄子一般的儿子,叹道:   “既然‘病’了,那就干脆辞职吧,正好来公司帮帮妈妈。公司是我和文康的心血,理应由你来维系继承。”   听到这番话,冯殊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   曾有带教的实习小医生们聚在办公室吐槽,说,中国式父母最喜欢的就是无时无刻宣示自己的控制权,打压孩子的一切自主选择。他们不喜欢看孩子玩手机,所以你身体不舒服了,是玩手机玩的,事业不顺了,也是玩手机玩的,就连失恋失婚都能怪玩手机头上。   说白了,不过是没顺他们的意去生活,所以浑身都是错。   父母不知道孩子有多讨厌听到这种无端指责,他们更不知道,孩子在生病、不顺、失恋失婚的时候,最需要的不是被戳痛处,他们只想有个人问疼不疼、难不难过,以及说一句……别怕,凡事有爸妈在。   冯殊三十岁了,他羞愧于自己心底还存在着这样的,小孩子般的渴求与期待。   他明明该刀枪不入。   “有没有感染,还要等两次检查结果出来才能下定论,”冯殊说,“我对做生意没兴趣。”   “陈家做的又不是别的生意!医疗行业,跟你学的专业也是沾边的。”   若不是冲着这点,舒明君在冯殊选择读医科的时候就会插手了。   冯殊很坚持:“但我不喜欢。”   “由不得你喜不喜欢,”舒明君说,“当医生这么辛苦,容易染病,挣得也少,你这样肆意妄为,是完全不为家里的人考虑吗?也许那个夏小姐很想过更好的生活,只是不好意思说罢了。   “她不会。”   舒明君不当回事地笑笑:“退一万步,这回如果真的染上那个病,你等于是连累了她。一个男人,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何谈去保护妻子?到了那个时候,她还会心甘情愿吗?”   “她——”   冯殊突然不想继续这场谈话了。   深吸口气,他说告辞,要上车离开,舒明君本想拉住儿子的手把人拦下来,想到什么又急忙收回,没去碰他。   “你明明是我和文康的儿子,怎么就学到了冯克俭的臭毛病,油盐不进!”   冯殊停下步子:“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做到我爸这份上,您可以不爱,但何苦这么讽刺他?还有,夏知蔷和您不一样,您不用拿自己的想法揣测她。”   像是光洁无瑕的瓷器上裂了个口子,舒明君体面高傲的面庞上,终于露出一丝受伤的表情。   “小殊,你怎么能这么说妈妈?”   舒明君声音里带上哭腔,“冯克俭都跟你说什么了?还有那个老太婆,说是把你带大,不过是为了天天给你洗脑,灌输我的坏处罢了!人人都说我不好我有错,可是结婚的时候我就怀了你,冯克俭什么都知道,是他自己选择了接受,没有人逼他!”   冯殊无奈地闭了闭眼:“长辈之间的事,我不想再多置喙。不过,军婚难离,您能和我爸顺利分开,他暗地里牺牲了多少,又放弃了多少,您问过吗?您在意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没等到舒明君的答案,冯殊自己先觉得没有意思。   冯殊的外祖家境优渥,舒明君养尊处优长大,对钱财并不贪图。打着爱情至上的旗号,她行事的动机单纯到无可挑剔,加上冯克俭自我让步太多,以至于,外人无法多指摘舒明君什么。   他们不情不愿地结合,又顺理成章地分开,每个人都在这段失败的关系里各取所需,或是咽下苦果,起承转合是那么地有理有据……   完美的逻辑链里,唯独冯殊是个多余的意外。   回家路上,冯殊的车开得心烦意乱。   来开门的夏知蔷脸上倒是看不出事业受挫后的不快,反倒是眉目弯弯,笑着拉他到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个不大的蛋糕。   蛋糕造型并不复杂,上面外部是一圈珍珠马卡龙,围着底座则摆了若干可露丽,配色明快和谐。   从用色习惯来看,是冯殊所熟悉的她。   “猜猜,今天是什么日子?”夏知蔷捧着脸问道。   冯殊还没完全从低潮中抽离,一时有些迷惑,又有点忐忑。粗略地心算了下,他问:“结婚200天纪念?”   噗嗤一声笑出来,夏知蔷说:“哪有人过什么200天纪念的,”她狡黠地冲人眨眨眼睛,“是‘世界蛋糕日’啦!”   “有这个节日?”   “谁知道,反正我随口编的。”   冯殊掐了掐她脸蛋子:“都会逗人玩儿了,跟谁学的?”   “你啊。”   “……”他真心实意地笑笑,随手拿了个可露丽,咬上一口,味蕾立即被惊艳感充斥。   甜味带来的愉悦感简单直接,冯殊心情好了点,便问:“为什么要做蛋糕?”   夏知蔷表情维持得倒挺自然:“没有为什么,借你的舌头试验新品呗。这个是‘惊喜盒子’,很好玩的。”   店都没了,还实验什么新品?冯殊没立即戳破谎言,只问:“什么叫‘惊喜盒子’?”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吃完一个可露丽,点评:“这个不错。”   “可露丽当然好吃了,法国还有专门研究它的协会,也叫‘天使之铃’,”夏知蔷说着拿手比划了下,“这里面加了香草荚的。香草荚你知道吗?一斤得小2000块钱,可贵可贵了,平时我都不舍得多用。今天想着做给你吃的,这才多放了点……”   冯殊锐利的眼睛看向她:“不说是试验新品吗,怎么不按大货的比例添加香料?”   夏知蔷一时语塞。   支吾着说了句“蛋糕是新品,可露丽又不是”,她借口这些东西太甜,跑去煮咖啡,强行中断了话题,又在转身那一刻飞快扇了自己嘴巴几下。   ——跟冯殊这种鬼精鬼精的男人打交道,多说多错一点不假。   等夏知蔷端着咖啡回来,看到桌上的景象,惨叫道:“你你你,你动它干嘛!”   蛋糕中间已经弹起了一部分,那是个隐藏在蛋糕胚中的透明长筒型盒子,里面放着的,就是夏知蔷提前准备好的“惊喜”。   冯殊无辜地挑挑眉:“底座上有个按钮,我碰了碰,它就……不好意思。”   惊喜被提前泄露,夏知蔷气呼呼地将盒子里的新眼镜架取出来,扔到对方怀里:“送你的。”   冯殊接过看了眼。   金丝边,全手工,很是眼熟……哦,原来是照着他被踩碎的那副眼镜,订做了个差不多的。   冯殊之前那副眼镜,还是一位旅日同窗送的。该品牌镜架都是匠人纯手工制作,店面不多,产量极其有限,夏知蔷现在能拿到手,那就是在两三个月前便排上队了。   那会儿,冯殊刚回国。   那会儿,他还以为两人不过是同床异梦、各怀心思的床伴……   将镜架戴好,冯殊心地一片柔软,那里像被毛茸茸的东西所包围,裂开的缝隙全被人填满。   他说:“很合适。”   夏知蔷也觉得合适。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适合戴金丝边的男人?真想用牙齿咬住他的眼镜摘下,再一把扯掉领带,撕开衬衫,酱酱酿酿又酿酿酱酱……   将心口乱撞的小鹿摁住,再强行清空满脑子的黄色废料,夏知蔷随口找话题:“那什么,你、你剪头发啦?”   冯殊说是的,昨天值完夜班去剪的,就是tony老师手太重,修得有点过于短了。   夏知蔷吃着可露丽,看他,看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冒出来。   夏天,画室外的走廊上,新修的头发,金丝边的眼镜,白净清润的面庞……她是不是见过这张脸?   “‘知芝’的事由我来解决,你就不要再操心了。”   夏知蔷的思路被冯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   她条件反射地接了句:“你打算怎么解决啊——”话还没说完就捂住自己的嘴。   这人居然趁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套话!   冯殊揉她头发:“凡事有我。”   蔫了吧唧地垂下头,夏知蔷说不用了:“怪我自己没看清那个假证,运气也不好,落个被查封的下场倒不冤。老老实实等解封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的,你不要为这点小事分心。”   “知芝”被查封有一周了,除了第一天怄得差点在冯殊面前露馅儿,夏知蔷心态调整得还算快。   今天这个惊喜盒子就是退订的单子剩下的,香草荚则是库存的最后几根,她乐呵呵地忙活了一下午,一心只想给冯殊制造惊喜,让人不要为了职业暴露的事太难过,并没工夫苦大仇深。   这种纯天然的豁达,算是老天爷给夏知蔷这个笨姑娘的补偿。   冯殊的心疼并没有因为她的看开而减少半分。   钟灵秀说,钟敏儿家底厚实,爷爷外公从政,父母从商,涉及行业很多,主投医药及医疗器械。   她问冯殊:“你知道君康医药吗?他爸妈都在君康有股份,一个舅舅在省卫健委,还有个叔叔是我们市食药监督局的一把手,所以……敏儿从小被宠坏了,要什么爸妈都依,如果她铁了心想整夏小姐,挺难对付的。”   冯殊当然知道君康医药。   有人说,这家公司是药企里的华为,市值惊人,在中国医药界,除去几家国字号企业,它和庄氏医药属于行业里的金字塔尖。   不过,冯殊知道君康不止是因为它的名气。   ——君康君康,君是舒明君的君,康是陈文康的康。   他们是冯殊的生父母。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   50个小红包作为停更+晚更的补偿!   谢谢小天使们在评论区和微博里给我的鼓劲,不过很遗憾的是渣南已经开始在家办公,后头没办法稳定日更了,但是隔日更问题不大。   小蔷薇正文大概十来章就能完结,结尾是和开头一起想好的,很私心地,想做一个首尾呼应的闭环出来……到时候某些没来得及展现的甜甜甜日常会扔去番外,季狗视角也会扔去番外,都会有的=3= 第48章   一夜断断续续不成眠, 冯殊于晨光中恍然睁眼, 看着猫在他怀里、呼吸清浅的夏知蔷,心底某个念头开始落地生根。   阻断药的不适症状渐渐缓解, 冯殊食欲较之前好了些,早饭吃掉了大半。   夏知蔷挺开心, 特地给人挑了条夏天色系的领带, 兴致勃勃帮忙系上。   冯殊问她:“昨天怎么睡那么晚?”   半夜醒来时, 他见她仍在背对着自己看手机, 想来是焦虑所致,难以入睡。   夏知蔷神色怪怪的, 说:“也没多晚呀,反正这几天也闲,晚上不睡, 下午补觉呗。”   “在操心工作室的事?”   “真不是, 真的,我就是……”忽然, 她停下来系领带的动作,“你脸上怎么了,上火?痘痘?”   冯殊默不作声地去洗手间照镜子。   下颌附近原本光洁的皮肤上, 不知何时冒出了三五颗红点,脖子一侧也有, 似有连成片的趋势。   神色淡定地回到门口,冯殊说:“可能是药物过敏,”他朝夏知蔷挤出个笑, “记得洗个手,我先上班了。”   这天是行政查房。   江副院长领着一票人,在心外一病区晃了几圈,对情况基本满意,挑出来的都是些病房空调不够制冷、叫号器坏了之类的小毛病。   查完房,江副院长让吴新明找来冯殊。   走过场地关心了下他的心理身体状况,江副院长又道,等结果出来,该算工伤就算工伤,实在不行让人转去行政岗,院方不会坐视不管的。   冯殊默默听着,直到副院长说到重点——院里给他安排了一次采访。   原来,“毒王”的哥哥写了封感谢信到院办,通篇言辞恳切,说冯殊以德报怨无私奉献不计前嫌,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往上堆。   江副院长很高兴,指示说:“这个月是三甲复审的冲刺阶段,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骨干作为典型。采访稿拟好了,你配合下,今天回家先背背稿子。”   “还有,明天可以收拾得再精神点,”江副院长打量着冯殊,满意地点点头,“小冯这外形条件,推出去了宣传效果肯定能加倍。现在这个社会啊,都讲颜值,我看他就完全不输什么‘小鲜肉’嘛,以后这种事,都让小冯出马吧。”   周围人捧场地跟着笑。   冯殊却说:“我不想接受这个采访。”   脸上有些挂不住,江副院长微蹙起眉,不满地看向吴新明。   一旁一个分管宣传的领导开腔:“是怕泄露隐私?放心,职业暴露这部分不会涉及。咱们这次的主题,拟定的是面对‘医闹’不计前嫌治病救人这一块。”   “不为这个,”冯殊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初衷没有他们说的那么高尚。当时接下这个手术,只是不想再让其他同事涉险,也怕手生了,和不计前嫌没有关系。”   江副院长不悦道:“手术是你做的,人是你救的,这是不争的事实,谁会去深究什么初衷!配合宣传而已,你就这么不乐意?”   冯殊说:“我只是不想撒谎。”   也厌倦了捧杀。   江副院长拂袖而去,等人散了,吴新明领着冯殊去自己办公室,关门就叹:   “你啊……”   冯殊略微垂下头:“又让您难做了。”   上回,因为金女士的事院方也是安排了采访。起先院里准备做成专题报道,素材和稿件准备了好些,结果冯殊拢共只露面了不到半分钟,话说了三五句,只道“医者本能而已”“当时还有别家医院的同行帮忙”“换其他医生也会做一样的事”,让几位分管领导很不爽。   多亏吴新明及时去解释赔罪,事情才没继续发酵。   “知道就好,”吴新明摇头,“平时看着挺灵光一孩子,怎么一遇到这种事,就这么轴呢?”   “不也是您教的。”他低声说。   吴新明眼睛一瞪:“我什么时候教你这些了?”   “您说,医学是技术和科学的结合,要始终保持严谨、踏实、实事求是的态度,容不得弄虚作假。因为谎言的代价,也许是活生生的人命。”   吴新明睨着冯殊,没着急说话。   这是他带研究生时,会在开学第一课给新生说的一段话。反反复复讲了十多年,他讲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   嘴角突然松动下来,吴新明摆摆手:“行了,去忙吧。”   等人走到门口,他又道:“注意休息,脸上那些别太当回事,到底是什么还不一定呢。退一万步,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不会让你去什么行政岗,有这功夫,不如回医学院帮我和徐老带学生去。”   等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冯殊去外置楼梯上抽烟。   他忍不住在心底替夏知蔷算了笔账。   从房租到水电,到库存原材料,以及几台昂贵烘焙机械的闲置成本,再到查封给“知芝”带来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比如口碑上的,和流失的客户……   经此一次,夏知蔷前几年熬夜拼命拼出来的心血也许就全部付诸东流了。   难怪她会失眠。   而钟敏儿是冲着谁才这么干的,冯殊很清楚。他更清楚,就算这次自己和夏知蔷忍了,钟敏儿一不高兴,后头指不定还会作什么妖出来。   谁让夏知蔷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医生的太太。   有人冒出来,拍了怕他的肩膀:“兄dei,借个火?”   冯殊将打火机扔给陈渤,问:“你怎么也这么闲?”   “一提就来气。早上确实是有手术的,我昨天千叮咛万嘱咐,跟病人说要空腹要空腹,不然做不了,结果那大哥偷偷吃了把花生米,得,全废了。最气的是,我说您这花生米都安排上了,怎么不再来口小酒抿抿,大哥说,你能搞到酒?快快快,我要红星二锅头!”   陈渤叽里呱啦地说一半,等看到冯殊脸上的红点,一惊:“卧槽,你这……?”   “可能是病毒疹,”冯殊吐了口烟气,“刚问了院感,下周再查一次血。”   大多数情况下,皮疹是HIV感染的早期症状,一般出现在感染后两三周的血清转换时期。   他轻飘飘的话语和沉重的现状摆在一块儿,让陈渤心里很不是滋味。   “别乱想,”陈渤说,“普外科那个王超,去年不也是HIV职业暴露,跟你一样长了些疹子,当时吓得要死,后来一直查出来是阴性,上个月还结婚了。估么着你跟他情况一样,就是阻断药搞得吃不好睡不着,免疫力下降,呼吸道病毒弄的。”   他说罢叹了口气:“说起来,王超以前多狂野一人啊,上不上手术都是满嘴荤段子,骚气蓬勃的,我见了都得认输。经过那次,一个月瘦20斤不说,性格也变了,一台手术下来能讲十句话都算好的。”   冯殊点头:“这事儿是挺难熬的。”   “难熬人家不也熬过来了?你也行的。你药吃得早,伤口处理及时,感染几率微乎其微,别自己吓自己。”   “他没熬过来,”冯殊说,“王超辞职了,要转行。”   陈渤这下真有点诧异了:“他打算跳哪儿去?”   “药企,什么临床医学部,工作内容和我们院的科研岗差不多,但工资高一点。”   “你怎么知道?”   “前天他来找我聊了几句,”冯殊道,“也许是感同身受,想安慰我一下。”   “王超家里条件貌似不太好,”陈渤叹气,“顺丰快递员一个月都能有2万呢,咱们也不比人家轻松,拿的钱少一大截,35岁之前自立都难。会选择跳槽,好理解。”   “不止为了这个,”冯殊道,“他原话是,觉得没意思。”   就比如职业暴露,走运没感染上乱七八糟的病还好,真感染上了,除了身体吃亏,院方这边能给的帮助和补偿并不多。   仁和有个老教授,二十几年前不慎于术中染上乙肝,只要没休息好转氨酶就飙到200多,去年底时恶化成肝癌,没几个月就走了。   HIV感染者处境更差。   本省曾有一名前途光明的外科大夫不幸中招,最后不得不放弃手术刀,转去行政岗,没多久又因为并发症离开医院回家休养,渐渐销声匿迹……   后半程,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   直到几根烟抽完,陈渤才开口:“我还是觉得当医生挺有意思的。毕竟咱们俩还算幸运,家里能给点支持,起码生活方面不用操心。”他笑,“就比如你,还敢梗着脖子跟老江杠。他不是干临床出来的,就爱管七管八打点官腔,烦他的人多着,但都没你这胆量。冯公子不愧是家里有矿的大院子弟,够刚。”   陈渤只晓得冯殊外祖家是做矿业开发的,冯家则全是军干。至于舒明君和陈文康那些事,冯殊捂得很严实,他不知情。   冯殊不愿多解释,反正陈渤说得也没错,自己能保留着一点孩子气的理想主义,是沾了家里的光。   他表面的清高不过是仰仗于世俗的名利。   这天下班后冯殊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君康医药在南江的分公司大楼。   最近一段时间,除去留在上海陪伴病中的陈文康,舒明君便是来南江找儿子。鼻子灰碰了三五次,她万没想到冯殊会突然改变态度。   冯殊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主动登门来见舒明君,还有所求。   不愿多寒暄,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舒明君一开始还能端出几分波澜不惊,等听到最后,表情起了些变化。   “你终于肯低头来找妈妈,就为了她的这点事?”   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舒明君道:“情况我大概了解了。敏儿这孩子是任性了些,但本质不坏的。她会这么做,是不是因为那个夏知蔷她……”   “不是我太太的问题。”   舒明君笑笑:“好吧。敏儿的父母确实是公司股东,但他们各自还有其他产业,平时忙得很。我跟他们交集不多,况且,钟老爷子退下来之前,级别挺高的,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哪好贸然去多嘴说他们家孩子的不是?”   冯殊抬眼:“您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才肯帮忙。”   “这话讲的,好像妈妈在跟你谈生意一样,”舒明君呷了口茶,嗔怪地笑笑,“钟家老爷子和你陈家爷爷,退下来之前在一个系统共事了几十年,一直住一个院子。虽然长辈都不在了,但是文康和敏儿一家关系还是好的。这件事我不好开口,你爸倒是可以试试。”   “小殊,你现在有困难,爸爸妈妈就算倾尽所有,也会帮忙的。”   舒明君柔和慈爱地看着儿子,端庄明丽的面庞上好似撒了柔光。她嘴里说的倾尽所有自然不假,只不过,加了一堆前提罢了。   冯殊了然道:“我会去见他一面。”   所谓的见面,自然不止是见面。   送冯殊下楼时,舒明君嘱咐:“辞职的事妈妈就不催你了。只是你爸爸情况不稳定,越早把一切定下来,你和小夏安心,我们也放心。”   冯殊这天回家后,跟夏知蔷打了个招呼,说这两天可能要去上海出差。   夏知蔷问具体的出发时间,他说:“没想好。”   她觉得诧异,又问:“……那去几天啊?”   “也没想好。”   夏知蔷听得稀里糊涂,还欲多问,冯殊只说:“别管这些了,你乖乖吃饭,好好睡觉,都会好起来的。”   冯殊第二天照常去了医院,夏知蔷则一个人窝在沙发上……   看小说。   她盘完库存后就彻底闲下来了,关节上几乎要长蘑菇,同样无所事事的秧秧便推了几个小说网站过来。   “小妈文学看不看,嫂子文学呢?这上面什么都有,就是得用VPN。”   夏知蔷说我才不看这些乌七八糟的、听起来就很奇葩,一边查怎么翻墙。   弄好了又问:“有没有医生男主的?最好闷骚点那种。”   “多了去了。”   “那有没有女主是甜品师的呀?”   “要不你自己写吧。”   马了一堆书单,夏知蔷开始了颓废闲适不思进取的慢慢追文路。只是看小说太上头,以至连续几天熬大夜,昨儿还差点被冯殊抓到。   她正趁着冯殊不在家津津有味地追文,门铃响了。   舒明君倒没像上次那样不脱鞋就进门,而是笑眯眯地问夏知蔷:“我可以进来喝杯茶么?”   两人隔着张茶几,面对而坐。   舒明君问:“听说,你和小殊是相亲认识的?”   “嗯。”   “也就是说,你们婚前没什么感情基础了。”   “差不多,”夏知蔷一字一句,“不过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们俩日子还长,慢慢来呗。”   “你很乐观。从这点看,倒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舒明君皮笑肉不笑:“小殊小时候一直跟着他奶奶生活在军区大院。大院这种地方,相对封闭,气氛也比较保守,加上冯家家教严,小殊比地方上的孩子们要单纯很多,遇事一是一二是二,不太会转弯。这点,你应该能感觉到吧。”   夏知蔷迷惑:一是一二是二这点没错,可是说冯殊单纯?合着闷骚和单纯是近义词?   体育老师都不敢这么教。   她遂摇头:“没感觉。”   舒明君一噎:“我的意思是,小殊接触的女孩儿太少了,阅历不够,碰到个……”她挑剔地打量了几眼夏知蔷,“……还行的,就随便结了婚、全情投入。也怪我,没把他带在身边,好多见见世面。”   夏知蔷傻笑:“哦,这样啊。那我会跟冯殊说好,以后一定让我们的孩子多见见‘世面’,争取结婚前谈他个十次八次恋爱,弥补上一代人的遗憾。”   舒明君笑容挂不太住了:“小夏,你应该明白我到底在说什么。”   “您高估我了,我脑子不好使,真听不懂。”   “那我直说了,”舒明君站起身,理理上衣下摆,“小殊为了你的事来找过我。他已经选择走上另一条和现在截然不同的路,你们之间的差距也会渐渐拉开。他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能回应多少,以后又能帮助他些什么,想过吗?人啊,要早点看清位置,才能不让自己太难堪。”   夏知蔷压着火将人送到门口。   舒明君志得意满地说等她电话,还递了张名片过来。夏知蔷接过扫了眼,又还回去,一脸单纯无害:   “咦,不该给张银行卡的吗,您怎么不按流程走啊?”   说罢迎着舒明君难看至极的脸色,砰的一声合上了门。   急眼兔子兔子似的咬完人,夏知蔷回想起舒明君第一次来家里时说的那些话,猜想冯殊八成是打算辞掉医生工作,回去当什么狗屁继承者。   这怎么行!   她一口气打了七八个电话给冯殊。   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半天没回应。等不及,夏知蔷索性开着甲壳虫杀到了仁和。刚把车停稳,冯殊终于回电,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夏知蔷支吾半天,他听着不像有大问题,便松口气,说现在很忙,晚上也可能回不了家,有什么明天再说。   以为冯殊今天就要去上海了,夏知蔷急得胡言乱语:“不行,你今天必须回家!哪儿都不许去!”   “到底怎么了?”   “我,我……”夏知蔷从喉咙管里憋出哭腔来,“你妈妈她欺负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冯:老婆好可怜,半夜愁得睡不着觉还要被我妈欺负,气!   知知:嘿嘿嘿,这本《全世界都以为我喜欢男二但我没有》可真好看今天也不睡了XD   (书名我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来晚晚晚晚晚了,渣南自罚三杯,50个红包压压火气,我错了TAT 第49章   夏知蔷说完这话有点心虚。   貌似, 舒明君也没从自己这儿占太多便宜?   不等冯殊下楼, 她自己跑来心外病区。病房和办公区被一道对开木门隔开,外人不让随便进, 冯殊手机也关了机,她只得转身去护士站。   “都这个点了, 找冯医生做什么啊?”值班护士问。   “我是他老婆, 来接他下班的。”   护士们面面相觑。   如今, 科室里倒是都知道冯殊已婚的事了, 可值班的几位正好都不认识夏知蔷。无奈之下,夏知蔷又开始了“该怎么证明我老公是我老公”的死循环。   结婚证没在身上, 手机里连张合影都没有,夏知蔷恨不得朝着办公区喊一嗓子“老冯你要老婆不要”。   一只手搭在了她肩膀上。   “我证明,她是我太太。”   冯殊说罢上上下下观察了夏知蔷几眼。   接到电话时, 他心里沉了沉:舒明君受人追捧惯了, 目高于顶,之前根本没把夏知蔷放眼里, 这种忽视,对她反倒是种保护。   可今天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见夏知蔷不像受了什么大委屈,还有精神跟护士们急眼, 冯殊稍放下心,解释道:“我下楼, 你上楼,正好错过了。”   他将人揽到一旁,低头去迁就夏知蔷的身高, 面色和风细雨:“今天出去吃吧,不在家做了。不过我这边有点事情还没处理完,可能要再等等。”   “不说晚上回不来么?”   “老婆受委屈了,不回也得回。”   “那工作怎么办。”   “找人顶上了。”   “谁?”   “一个没老婆的。”   夏知蔷往前一扑,抱住冯殊的腰直笑:“不厚道,欺负人家单身狗。”   最近这段日子,她变得愈发黏人了,夜里手脚并用,非要跟人挨紧了睡。仲夏夜晚暑气聚集,两人相贴的皮肤上常常会捂出一层薄汗。看得到吃不得的冯殊,夜半醒来,裹着一身淡奶油味儿的黏腻,闻到的触到的都是香甜软糯,心口仿佛有火在烧,苦不堪言。   再说回今天,夏知蔷在电话那头半撒娇半告状,让冯殊想起了她在夏胜利跟前的模样。   欣喜于她无保留的信任,冯殊油然而生出一种老父亲般的责任感和保护欲。   他下意识垂头,吻了吻夏知蔷的发顶以示抚慰。   几个眼神艳羡的小护士正伸长脖子看向这边,还交头接耳的,冯殊不好再腻歪,忙收回揽着妻子的手。   站直了些,他眼神内敛而柔和:“她都说什么了,没太为难你吧?”   “就说……”夏知蔷瞟见谈话室那边有人探出个头,似乎是在等冯殊,便说,“你先忙去。”   “不管她说什么了,我在这儿先跟你道个歉。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别人的意见全都不重要,千万别往心里去,不值得,”冯殊抬腕看表,“大概半小时就能忙完,你自己待会儿,想想晚上吃什么。”   冯殊回到谈话室。   里面坐着的,是金女士和她女儿。   金女士很不好意思,说话都不敢看人眼睛:“小冯医生,怪我没文化、少见多怪,一下子反应过度,让你心里不好受了。为这事,我闺女逮着说了好几天,我自己也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今天跑这一趟,就是想来好好赔个礼、 道个歉。”   “没事,”冯殊答非所问,“病历带了吗?”   道歉还要看病历?   金女士不明所以,说没带来。冯殊拿出记事本翻了翻,又在电脑上调出电子病历:“我没记错,上次听诊听出了少量杂音。这样,后天是我的门诊,记得来把复查项目做完。”   金女士的女儿神色一紧:“杂音?我妈的心脏是又出问题了吗?”   冯殊取下脖子上的听诊器:“那就再做个听诊吧。”   听完心音,他说:“问题不大,应该是轻度返流,要通过进一步检查来确定。回家注意不要劳累,或是做重体力劳动,好好休息。”   没有一句废话,更没有拿乔不给人台阶下,冯殊将一场原本会略显尴尬或过度煽情的道歉,顺势变成了复诊。   他全程淡定,冷静,有条有理,说话做事令人倍感信任。   夏知蔷趴在门边光明正大地偷看偷听,一眼认出这个中年妇女就是上回在诊室里,一下把冯殊捧到天上,一下又摔进泥里的那位。   她本来挺替冯殊叫屈的,恨不得冲进去发泄几句,等看了会儿热闹,又觉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点。   临了,金女士起身要告辞,她还在读高中的女儿依依不舍的,踌躇半天还是叫住冯殊:“医生叔叔,你等等?”   这称呼,让夏知蔷没忍住噗了一声。   冯殊眼风扫向门外,清了清嗓子,转过头问她有什么事。小姑娘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生病了,是不是就当不成医生了啊?”   金女士忙打断女儿:“你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冯医生这种善人,菩萨可都看在眼里,不会让他有事!”   小姑娘委屈巴巴:“我只是觉得,冯叔叔不当医生太可惜。”   夏知蔷也认同这点。   夏知蔷说想吃塔可,冯殊便驱车带她去了一家墨西哥餐厅。   等菜时,她将舒明君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随即斩钉截铁道:“不当医生去当霸总什么的,我不同意。”   冯殊无奈:“你是怪我没提前商量?”   “这个后面再说,”夏知蔷板着脸,“反正商量了也是一样的结果。”   “知知,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你的努力、你的热忱都付诸东流。”   “那你自己呢?你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你的热忱就不是热忱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换一行不一定比当医生差。而且还可以给你带来更好的生活,这是双赢的选择。”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冯殊很坚持,“就像刚才那个小姑娘说的,万一真的感染了,我最终也是当不了医生的,还不如早做打算。”   怎么都争不过他,夏知蔷第一次恨透了自己这个笨脑子,和这张笨嘴。   服务生端上来一份魔鬼鸡蛋。   盯着看了几秒,她眼睛忽地一亮。   “猜猜,我学会这个菜要多久?”她指着那份魔鬼蛋。   这个问题让冯殊略有些诧异,他答:“两个小时?”   “不用,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最多。”   他笑笑:“不愧是你。”   夏知蔷自顾自又问道:“那你觉得,我学着经营好一家这样规模的餐厅,又要多久呢?”   审视地望着她,冯殊思考了下:“半年应该够了。你有相关行业经验,爸爸和叶青阿姨也能提供帮助,不难。”   “我也觉得。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夏知蔷弯弯嘴角,“你从一个外科医生的角度估算下,我要是想学会在类似这种鸡蛋大的一颗心脏上动手术,得多久?”   她看似发散的思维,终于精准地聚集到了某一处。   冯殊不语。   夏知蔷继续:“记得你说,上次那个小病人的心脏就鸡蛋大小,你得在上面切口子,缝口子,把缺的补齐,把多的去掉,我想想就觉得好难好难。你想帮我,我很感动,可是对于这个小病人来说,少吃一口蛋糕或是不吃蛋糕都没什么,但如果碰不到你这样的医生,他可能会失去活下来的机会。”   “手术不难,除了我,还有很多别的医生可以做。”   “他们没你做的好呀!”   “比我好的也不少。”   “你、你怎么这么难说话……”夏知蔷气不打一出来,深呼吸好半天才平复,“那换个角度,每少一个你这样的医生,病人就会少一分机会。不是吗?”   她拼尽全力地组织着语言:“我查过,你们学校八年制博士,一届就招几十个,能顺利毕业的不过三分之二,还有一部分不做本行,七七八八算下来,能留在医院的很少很少。新闻里也说,国内的医生根本不够,就比如刚才,才六七点,已经有外地病人在挂号大厅打地铺、抢挂号了。钱可以以后再挣,但病人不可能以后再救啊,他们等不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你这犟得像头驴的性格,要真去当总裁了,没几天就能把公司干跨。什么挣大钱,到时候我指不定还得跟你四处躲债、亡命天涯,睡桥洞捡垃圾,想想就很惨。”   冯殊绷不住笑了起来:“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不是信心不信心的问题,是不合适,”夏知蔷拉住他的手,软乎乎地打商量,“实在不行,咱们等这次查血结果出来再决定,好不好?”   不得不承认,夏知蔷这套东敲一下西打一下的逻辑,居然挺无懈可击的。   冯殊被说服了。   这天夜里,夏胜利突然打电话过来:“怎么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爸爸?要不是彭定军,我现在还不知道。剩下的事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以后再遇着什么困难,记得主动和爸爸说。爸爸就是拼了老命,也不会让人欺负到你头上的。”   “我不想给您惹麻烦,”夏知蔷话说两句眼泪直掉,“也不要您拼命。”   眼见着父女两要对着哭起来,叶青将手机拿了过去:“用不着谁拼命,这件事阿姨保证帮你办好,不过就是和前亲家打个电话,不难的。”   夏知蔷再傻也知道事情不像叶青说得这般容易,这世上,人情最难欠,少不得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她抽噎道:“大不了我店不开了,真不用麻烦您。”   “不麻烦,本来也是阿姨欠你的。”   叶青好像走到了阳台上,背景里夏胜利的声音听不太清了。她说:“是我没教好阿渊,让你在他那儿受了不少委屈。这次的祸也是因他而起,我这个当妈的不出面,谁出面?”   夏知蔷说谢谢,叶青轻叹:“不用。你有空回趟广云就行,去看看薇薇,她一个人在那儿……怪冷清的。你们两以前那么好,你去了,她能高兴点。”   隔了一天,夏知蔷就接到了通知,‘知芝’下周可以开始正常营业。   冯殊的查血结果没两天也出了来,阴性。   双喜临门,夏知蔷兴冲冲地做了顿大餐庆祝,还开了香槟。   冯殊比她淡定点:“第12周的结果更有说服力,”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也就是说,生活上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   “啊?那我不是白买这么多‘加油站’了……”夏知蔷蔫蔫儿地收回要给人夹海参的筷子。   扫了眼桌上的生蚝、牛腩、秋葵,冯殊疑惑:这些跟‘加油站’有什么关系?   夏知蔷忙打岔:“明天几点的飞机?”   “九点十分。”   “我送你机场,顺便回趟广云。”   陈文康病情突然恶化,接到消息,冯殊在夏知蔷的劝说下还是打算去见生父最后一面。   到机场,冯殊下车前嘱咐:“路上慢慢开,不要分心回消息接电话,我会尽量赶在你生日之前回来。”   听他提起生日,夏知蔷欲言又止,只道:“一路平安。”   在生日成了薇薇的忌日后,她就失了庆祝的心情,每年这一天是能把自己安排得多忙,就安排得多忙,生怕一闲下来,愧疚便无孔不入地扎进心窝子里。   同样的,夏知蔷也不曾鼓起勇气去薇薇的墓前看看。   这个七月,雨水较往年多。   生日当天,满处都是阴沉沉湿漉漉的,夏知蔷独自开车往郊区的墓园去。   叶青昨天才来过,便没跟着,说是给她们腾地方。毕竟小姐妹两以前总喜欢在房间里嬉笑玩闹,还要把门反锁,要是有大人在场,会不自在的。   夏知蔷听得鼻酸。   在这种平常日子,墓园里自然是冷清得很。夏知蔷沿着主道往山上走,然后左拐,在往右继续向前,最终停在一个堆满了花束的白色墓碑前。   花束真的很多,也不知道叶青是怎么将它们一点点搬上来的。墓碑上,那张嵌在大理石中的照片里,少女明眸皓齿,面容灿烂鲜活。   她叫季薇薇。   季薇薇和夏知蔷长得一点都不像,她有一双典型的季家人的眼睛,形状偏长,尾端向上扬着,桀骜,锐利,英气,里头还透着股让夏知蔷羡慕了很久的聪明劲儿。   昨夜下了点小雨,照片上沾着尚未干透的水滴。夏知蔷没找到纸巾,干脆蹲下身,扯着袖子在上面细细擦拭。   有人递过来什么:“用这个吧。” 第50章   夏知蔷看到, 那男人袖口上沾着的一片草叶。   想来, 这里的一部分花束是他带过来的。   无视递到面前的纸巾,她继续用袖子擦拭相片:“不用。”   季临渊蹲下来, 手还伸着:“我是说,拿去擦擦泪。”   夏知蔷这才发现, 不知何时自己脸上已淌满了泪水。拿手背胡乱抹了把, 她请求:“能不能让我和薇薇单独待会儿?”   脚步声渐远, 这里又只剩下她和她。   天上飘起零星小雨, 照片上很快再次布满水珠。夏知蔷徒劳地擦拭了几下,苦笑着放弃。   “薇薇, 对不起。”   她望着相片中的脸,想,老天爷也许是太疼季薇薇了, 不舍得看她变老变丑, 才这么早就把她收回去。   夏知蔷不一样,普通人一个, 这辈子得把生老病死完完整整走一遭,在愧疚的煎熬里走一遭。   她说完对不起,就不再开口, 也不敢再看照片里的季薇薇。   夏知蔷太普通,普通得没有太多故事好讲, 她太愚钝,愚钝到讲不好的故事。   季薇薇是不一样的。   夏知蔷总记得第一次见季薇薇的场景。   刚满9岁的小姑娘,眼眸明亮, 神采飞扬,在夏知蔷只知道躲在爸爸身后偷看的时候,季薇薇已经知道主动走上前一步,昂起尖尖的小下巴:“听说你叫夏知蔷。哪个字啊,蔷薇的蔷吗?”   “嗯。”   “我叫季薇薇,蔷薇的薇,”她伸出手,突然笑了,“咱们是天生的好朋友。”   在此之前几年,夏知蔷一直被忙于工作的夏胜利寄养在郊县姑妈家,刚搬回广云,在这边还没来得及交到什么朋友。   天降好友,她自然开心坏了,表现出来只是几不可察的浅笑。   早熟又聪慧的季薇薇,来广云定居不过几个月,便成了这一块儿的孩子王,鬼点子层出不穷,带着一帮小弟小妹四处欢腾撒野。   这样夺目的女孩子,本来就招人喜欢,偏偏人成绩还好,闯了再大的祸,大家也只说她是鬼机灵,起码有本事翻出浪、撞出响,总比没用的闷葫芦强。   夏知蔷就是那个闷葫芦,反应还慢,常常前脚刚跟上大部队东边追野猫的步伐,回过头,季薇薇已经领着人西边跳房子去了。   一开始她跟得吃力,却也是开心的,季薇薇还会特地回头来牵她:   “知知,你别掉队啊!”   一次两次还好,等次数多了,不好让所有人都等她一个,夏知蔷于某次挣开季薇薇的手,让她继续,自己则独自候在一旁,看着她被人群拥簇,拿主意,定方向,直言快语,大胆表达。   夏知蔷不是不羡慕,可再羡慕,再努力,也成不了季薇薇。   “知道你喜欢热闹,以后……我常来。”   一个多小时后夏知蔷才站起身来,和定格在17岁的季薇薇道别。   淅沥沥的雨再次下起来,她沿着逼仄的墓碑间隙往外走了几步,抬眼,发现那个人还没离开。   季临渊手里多出一把黑色长伞。   他将它撑开,走近,举到夏知蔷头顶,示意人跟在自己身边。   靠太近了不自在,隔远了,伞又等于白打,夏知蔷老不自然地亦步亦趋了会儿,就见季临渊将伞递到手边:   “自己撑吧。”   她愣愣地不知道接,僵持几秒,他竟是将伞扔到了地上,置气般地大步往前。   没走多远自己折回来,季临渊捡起伞,再次递给夏知蔷:“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淋雨感冒了,薇薇看见会不开心。”   发丝上已沾满了白雾一样的水滴,等水滴凝聚,顺着发梢滴到脸上,夏知蔷用手背擦了去,接过那把伞。   季临渊这回没抢到前面去,而是跟她并排走着。   他说:“我每年都会来这边好几次。”   “哦。”   “但从来都没碰见过你。”   “嗯。”   “还以为你这辈子不会来看她。”   夏知蔷收紧捏着伞的五指,抿唇:“之前我……是我来晚了,”又接一句,“对不起。”   忽然停住脚,季临渊又生气了,眉头压得低低的,半吼半斥:“对不起对不起,你生下来就只会说这一句话,不会讲别的了吗?!”   肩膀都吓得耸了起来,夏知蔷改成双手执伞,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路基并不平整,排水沟也深,她一脚踏空失去重心往后栽,多亏有个墓碑在身后顶着,才没真的坐到地上去。   只是胳膊肘被粗糙的石材表面硬生生搓掉了一层皮,伞也脱了手。   很快让自己站稳,夏知蔷没去扶季临渊伸过来的手,而是弯腰捡雨伞。他先一步拾起来,瞟到她手肘伤口往外渗血,拉住人手腕,皱眉:“让我看看。”   夏知蔷不假思索地抽回手:“没大事。”   深觉季临渊最近奇怪得很,她别扭完忍不住就抬眼去打量这人的神情,眼神是小心翼翼的好奇,和弄不明白。   季临渊能理解她的不明白。   他自己才刚刚弄清楚的事情,也不好指望对方一点就通,何况,她原本就钝钝的,被不讲道理地质问指责,也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傻里傻气。   可是,季临渊多希望夏知蔷能聪明一点,敏锐一点,好早点发现自己那些言不由衷和词不达意。   要么骂醒他,要么留下来,告诉他她到底要什么。   怎样都比现在好。   季临渊回望着夏知蔷:“我妈是不是打过电话你。”   “嗯,这次多亏了阿姨帮忙。”   “我拜托她的,”他说,“钟敏儿是冲着我来的,我不太方便自己出面,所以就……都处理好了吧?”   夏知蔷微怔,像是没听懂,随后说处理好了,默默走到了前边。   伞很大,很重,她不得不把它架在肩膀上,季临渊从后头看过来,只能瞟见一截蓝灰色的裙摆,和两条玲珑纤细的小腿。   他很少能看到她的背影,没想到也这么好看。   视线再往下,季临渊才发现夏知蔷左脚的鞋跟要断不断的,应该是刚才那一下崴到,弄坏了。   真是又傻又钝,这都没发现。   他疾步上前,想提醒她,或者干脆将人抱起来,车停得不远,正好可以送她回去。   夏知蔷突然加快步伐。   “冯殊!”她向前边跑边喊,轻快得像只燕子。跑出几步停住,看了眼手上的伞,夏知蔷回头,收好后还给了季临渊。   这次,夏知蔷说的是谢谢。   她吐字清晰,话是看着他眼睛说的,没人会怀疑这句感谢的诚恳。   叶青曾哭着骂季临渊,说自己很后悔,后悔没把儿子也带在身边好好教养,以至于他学会了季同辉的放浪形骸、自私自利、孤家寡人的做派,还学到了……   挟恩图报。   现在夏知蔷终于说了谢字,季临渊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或满足。   他所图的原来不是这个。   季临渊看向道路尽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白净男人正撑伞等在那里。   夏知蔷钻进那把伞下,轻车熟路地猫在了人怀里。   他看见她伸出胳膊,急吼吼举到冯殊眼前;他看见她指了指自己的鞋跟,眼神委屈。   他读出了她的唇语。   夏知蔷说:“手上磕破皮了,鞋也坏了,好疼好疼!”   原来在另一个人面前,她是这样的。   等两人消失在视线中,季临渊还是没挪动半步。   冷清萧索的风从身体穿过,他孑然立在空旷的墓园,踏不出,回不去,仿佛被困在了时间和命运圈出的闭环里,被所有人抛下。   只有他没走出那个夏天。   *   拿矿泉水冲洗伤口的时候,夏知蔷一直呲着牙说痛。心疼又好笑,冯殊动作不由更轻柔了些,比给三岁小病人引流还小心翼翼。   夏知蔷喊完痛又解释:“我没跟他约一起,凑巧碰到的。”   “知道。”   “我来这边是看我妹妹,她叫薇薇,她……”   “知道。”   “还以为你赶不回来。”   “我说到做到,”冯殊让夏知蔷坐回副驾,“先不着急回爸爸家,有个东西要在这里给你。”   他从后备箱取了个方盒子过来。   夏知蔷没认错的话,是自己工作室专用的生日蛋糕包装盒。   冯殊将它打开,一个卖相并不完美的百利甜冻芝士蛋糕映入眼帘,蛋糕上还杵着两根数字蜡烛。   18。   他亲手给她做的吗?   “胚子做得也太歪了点,都不圆,丑死了。”鼻酸得不行,夏知蔷想掩盖丢人现眼的哭腔,故意挑刺。   “这还是靠秧秧帮忙才成型,知道你喜欢芝士,就选了这款,没想到这么复杂。我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别嫌弃。”   冯殊大清早就回了南江,为了这个蛋糕忙了几个小时,中途返工无数次,可不比做手术难。   夏知蔷还在犟:“我26了,不是18。”   “我知道,”冯殊点燃蜡烛,“今天就当给18岁的知知过生日了,好不好?”   这些年,夏知蔷经手的蛋糕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参与过的生日宴更是数不胜数,但她从没给自己做过一个蛋糕,18岁那年以后,也没再过过生日。   考虑到叶青的感受,夏胜利每逢这天只能偷偷给女儿煮碗长寿面,还会特地卧两个蛋在面里。   夏知蔷根本没胃口吃,却只能在父亲愧疚而无奈的眼神中全部吃完。   她今天也吃了很多。   大口大口塞着糖粉放多了、齁甜齁甜的蛋糕,夏知蔷一边抽噎,一边吞咽,中途呛到好几次,狼狈不堪。   冯殊没阻止她这种自虐式的进食,只是递水,拍背,一言不发。   把自己折腾得快断气,夏知蔷才终于停了下来。   冯殊轻柔地帮她擦拭嘴角的碎屑,擦着擦着,手顺势向后,包住脖颈将人往前一带,轻轻吻住。   她跟平时很不一样,咬着牙,一直不张嘴,身上还在抖,僵硬地抖。   冯殊只得停在她唇边,说:“知知,生日快乐,要一直快乐。”   夏知蔷却摇头:“我不配。”   “怎么会?”   “薇薇她,薇薇……”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没有人怪你,你也是受害者。”   止住抽噎,夏知蔷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看向冯殊,眼神认真得快要不像她:   “那如果,薇薇的死真的怪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应该会开《苦月亮》,男主很狗很狗很狗,捧个场去专栏点个预收呗=3= 第51章   夏知蔷永远记得18岁生日那天发生的事, 每一个片段, 每一个细节,都记得。   那天她把画室的课调到上午, 午饭过后,跟着季薇薇几个人来到梓阳湖边。   这段湖畔平时鲜少人来, 岸边与湖面落差不大, 还有一段亲水台阶伸向水中, 是游野泳的绝佳去处。   夏知蔷会水, 只是看到那个“禁止游泳,危险!”的标牌, 仍有些退缩。   “要不,我们换个安全点的地方吧?”   季薇薇切了声:“你胆子太小了,明明比我早两年学游泳, 我都没怕, 你怕什么?再说,不在这儿游换哪儿去, 少年宫吗?”   她啪嗒啪嗒地摁着手机,“我可是约了蒋老师,不能去人多的地方玩儿, 万一被熟人看见,再告诉我妈或者我哥, 我就完蛋了。”   季薇薇口中的蒋老师,在暑期围棋班任教。   高考结束,夏妈妈怕夏知蔷心玩野了, 便张罗着在新任丈夫工作的学校给报了围棋兴趣班,好补补脑。   充惯好人的她,顺手也给季薇薇报了个绘画班。   人情送到跟前,加上知道自己女儿坐不住、确有必要磨磨性子,叶青便接了。   季薇薇表面上接受了两个妈妈的安排,结果,签到第一天就央求夏知蔷和自己换课,理由是……   她看上了围棋班这个蒋老师。   蒋老师25、6岁的样子,长相以夏知蔷的眼光来看,偏阴柔了些,奈何季薇薇喜欢的很,天天挂嘴上。   名字已经报上去了,走程序换课肯定要被家长盘问,季薇薇手一挥,说“今天开始你是季薇薇,我是夏知蔷”,简单粗暴地把事情给解决了。   这会儿,季薇薇一直给蒋老师打电话都没人接,不由烦躁地踢湖边的石子儿玩。   夏知蔷好奇:“你就那么喜欢他?”   季薇薇反问:“他不好吗?”   “反正,年纪有点大。”   “还好吧,和我哥差不多岁数,”季薇薇眼睛一转,“你觉得我哥老不老?”   明明是聊蒋老师,关季临渊什么事?   夏知蔷不想扯得太远,只说:“其实,我不是觉得蒋老师不好。只是你用我的名字追人家,感觉怪怪的。”   “他早知道我本名了,放心吧!你以为所有老师都跟那个叫周继还是周续的一样,糊涂蛋一个啊?”她不以为意地笑,“而且,我也没有很喜欢蒋老师啊。只不过他越不搭理我,我就越想要他搭理我,但等他真搭理我了,我也许又不想搭理他了。最美不过暧昧期,enjoy就好啦。”   夏知蔷听不太懂,只是羡慕:“也就是你才敢这么说、这么做。换我,往前进一小步都要犹豫好久。”   哪怕不是面对面,她在玻璃上写那段“求见面”的话都改了十几遍才算完。   察觉到什么,季薇薇兴冲冲地问:“知知,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啊?”   张嘴,又闭上,夏知蔷咬着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神躲躲闪闪的,最后说了一个字:   “有。”   “谁?”   夏知蔷不说。   她又问:“是班上同学吗?”   “不是。”   “邻居?”   “也不是。”   “年纪比我们大还是小?”   “大。”   微一思索,季薇薇面露喜色。她正欲多问,后头扑通一声传来,原来是已经有人纵身跃进了湖里,起哄声吹哨神此起彼伏。   她冲他们大喊:“干嘛呢,我还没来,怎么就先玩儿上了!”   然后赶紧去脱套在泳衣外的宽松裙子,边脱边催夏知蔷:“你也快点。”   夏知蔷望着季薇薇露出来的那身洋红色荷叶边泳衣,神色怪怪的,拖沓着半天不动:“我突然不想游了,你跟她们玩吧,我在旁边看着就好。”   季薇薇一听急了,主动上手去解夏知蔷的裙子。   拉扯中,裙子散了,她也愣了。   “你这是……和我一样的?”季薇薇盯着夏知蔷的泳衣细看,“还真是一模一样的诶。”   夏知蔷扯住裙子:“我、我不知道你今天也穿这件,不然——”   季薇薇关注点不在这里:“什么时候买的啊?我怎么不知道。”   她当然不会知道。   刚放暑假时,季薇薇收到了这套泳衣,当天就试穿给夏知蔷看了。热烈如骄阳的漂亮女孩,穿着一身浓郁的红,像极了盛放中的蔷薇花。   回头再去看自己满柜子清汤寡水的白色粉色蓝色,夏知蔷皱了眉。   不得不承认,很多次夏知蔷都克制不住地想让自己变得更像季薇薇一些,哪怕只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模仿一下也好。   从买一样的橡皮,到用一样的本子,到听她爱听的歌,甚至尝试她喜欢吃、自己却接受不了的食物……   夏知蔷知道这样不好,可就是管不住。   渐渐地,有外人发现一二,不怀好意地说她是学人精。   堵不住别人的嘴,夏知蔷只祈祷,祈祷季薇薇就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没听说过。   前段时间,夏知蔷被夏胜利带去南江走亲戚,逛商场时正好看到了这件洋红色的泳衣。鬼使神差地,她央着夏胜利买下了它。   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也想好穿出来以后,一定要跟薇薇坦诚一切小心思。只是夏知蔷没想到,季薇薇今天也穿了这套。   夏知蔷不觉得自己有人家好看。   东施效颦的她,一时难堪至极,垂下头,拼命用裙子遮住自己。   季薇薇却说:“没想到你穿红色这么好看,比我穿着好看多了!”   “真的?”   “骗你又没钱拿,”她左右上上看了圈,点点头,嗔怪,“早知道你也喜欢,我就让我哥多带一件了,他肯定愿意的。”   泳衣是季临渊给季薇薇买的?   夏知蔷一时更难堪了:“要知道我学着你买了一样的,你哥哥会不会心里不舒服啊?”   季薇薇别有深意地笑笑:“不一定哦。”   她话应刚落,一起来的另外两个女孩儿围上前:“咦,你们俩怎么穿一样的啊。谁学谁的?”   夏知蔷赶紧转过身躲避她们的视线。   季薇薇将她拉过来,揽住肩膀:“学什么学,这叫闺蜜装,懂么你们!”   那天真是个好天气,天水一色,空气透明得好似洗刷过一样。云朵在天边堆积着,棉花糖一样柔软,一团一团,倒映在湖面上。   两个从后面看几乎分不出差别的红色倩影,一前一后跃入水里。   水波清浅,天光澄澈,少女们的手臂划开波浪,也拍散了落入水中的绵绵白云。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又平静。   季薇薇游得很快,把夏知蔷带到了远离人群的一片水域。   夏知蔷滑到她边上:“薇薇。”   “嗯?”   “我不是想故意想学你的,我就是……很羡慕你,很羡慕很羡慕。”   “我还羡慕你呢,”季薇薇神色一黯,没多谈这个话题,“虽然早猜到,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讲出来。反正这儿也没外人,你实话跟我说……”她转了个向,起起伏伏地飘在暗涌深藏的水面上,表情期待: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是不是认识啊?”   夏知蔷没来得及给她答案。   *   “我为什么不拦着她下水,为什么要跟她穿一样的衣服……薇薇那么好,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断断续续叙述完一切,夏知蔷畅快淋漓地哭了起来。   冯殊无措地看着,一句像样的劝慰都说不出。   他只能抱住单薄伶仃的妻子,压制住在心底喧嚣的自私:还好还好,出事的那个不是她。   抱了会儿,冯殊感觉夏知蔷哭声小了,隐约像是累到了要睡着似的,便松开臂弯,垂头细看她神态,轻言细语地哄:   “我们直接回南江,好不好?”   免得去了夏胜利那里,她看到叶青又触景伤情。   不答话,夏知蔷只是缓缓地,用脸颊在冯殊已被洇湿了大片的胸前蹭了蹭,又蹭了蹭,随后扬起因哭泣而涨红的脸。   哭太久了,她瞳仁上仍罩着厚厚一层水雾,剔透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悬而未落,神色中全是无助的依赖,易碎,而美丽。   心疼得一皱,冯殊叫她:“知知,知知?能听见我说话吗?”   夏知蔷眨了眨眼。   残余泪水滚落的那一瞬间,她双臂忽地攀住冯殊的肩膀,重重吻了上去。   被泪水冲洗过的唇瓣,凉凉的,软软的,夏知蔷的动作却有些急躁火热,起先只是压住他的唇瓣亲吻,随后变成不管不顾的吸吮,毫无章法,像是溺水的人在拼命掠夺氧气。   她还咬他,尖尖的、不听话的小牙齿在人唇上来回厮磨。   冯殊了解,夏知蔷于这方面从不虚伪,坦然直白,不掩饰纯天然的羞涩柔软,和原始的热烈渴望,在他的怀里从来都是毫无保留。   可今天也……   呼吸越来越重,冯殊喉结上下滚着,眼底泛起雾气,心底某处跟着软软地塌了下去。   压抑得快要发疯,此时此刻,她太需要宣泄了。   他知道她很难过。   人类很容易陷入道德陷阱,被人抓住一个错处就不停鞭笞,也许夏知蔷犯过小小的,不足为人道的小错处,却不是需要用一生去赎偿的罪。   夏知蔷总说季薇薇有多好多好,冯殊不认识什么季薇薇,他眼里只有她,他只觉得她好,只看得见她好。   他的知知怎么会是该死的那一个。   夏知蔷仍在胡乱无助地索取着,冯殊费了好大功夫才终于将两人的距离拉开。   男人微微喘着气,唇色红得不像样子,在夏知蔷眼前一张一合:“知知,冷静点,我们暂时还不能这样。”   “你不想要我吗?”夏知蔷委屈得不停捶打对方,“你明明是想的,明明是想的!你为什么不要我!”   挣扎中,她上衣纽扣尽数崩开,裙摆则卷到腰下,春光乍泄,谁能言不由衷地说不想?   怎么劝怎么哄都没用,她哭闹着完全听不进话。冯殊无计可施,人都要被理智和本能快撕扯成两半了,崩溃前一秒,救急一般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空不出手,冯殊起先任由它响着。铃声循环往复几次后停止,旋即,又响了起来。   一听就是有急事找。   夏知蔷仍坐在冯殊身上,头软踏踏地靠住人肩膀。深呼吸几口男人淡淡的松木气息,她清醒了些,沙着嗓子说:   “你接吧。”   急事,一般都不是好事。   作为全国知名的综合性医院,仁和每年都会派出几支医疗队去偏远地区,进行医疗援建。今年组建的队伍已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最后一支将在后天下午出发,目的地是临省沿海小城,丰舟。   毫无预料地,冯殊被紧急抽调进了这支队伍。   人员选定明明应该在出发前一个月就落实,临阵调兵,已属蹊跷,加上冯殊去年初已下乡援建了一回,按照仁和的惯例,升副高职称之前无需再往基层去,现在作这般安排,实在是让人诧异。   电话那头的吴新明很无奈:“事已至此,你准备准备先出发吧。其他的,我在这边慢慢协调,争取让你早点回来。”   冯殊心里隐隐约约有了猜测,等赶回医院,陈渤拉住人直接将事情点明。   “是老江的手笔。你当时就不该得罪他,这老东西……呵,阴着呢。”   果然,江副院长以出发动员之名单独约谈了冯殊。   他全程带着和煦又官方的笑,说冯殊窗口期没过,留在仁和也做不了手术,不如跟着队伍下基层历练历练。   扯这个理由的时候,江副院长像是不知道冯殊窗口期只剩不到两周一样。   念及吴新明,冯殊没费工夫跟他争。   回到家,夏知蔷已经在帮他打包行李了。她并不知道这件事里面的弯弯绕绕,冯殊也不打算拿这些烦她。   夏知蔷问:“要去多长时间啊?”   “两到三个月,不定。”   “这么久……”她有些不满,沉思片刻又期待地问,“那,我可以跟去吗?”   “你生意不做了?”   “不是有彭定军嘛,而且,我本来也有别的打算。”   冯殊失笑。   他之前跟的那支医疗队,大部分同事都是已婚,一去三个月,也没谁见携家带口的。顾及到夏知蔷的情绪,他委婉地说:“我先过去看看情况吧。”又道,“明天不用上班,正好还有个事要办,你跟着。”   冯殊带夏知蔷去签了那套公寓的购房合同。   他说这是生日礼物。   他说希望她喜欢。   岂止是喜欢。   空无一物的loft,走路说话都有回音,夏知蔷领着孟可柔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孟可柔问:“打算什么时候装修?装好了散散气儿,趁早搬进来,能多省点房租。”   “装修是要装修,但是,我不会把‘知芝’搬上来。”   “什么意思?”   夏知蔷环视着这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空间:“我打算把‘知芝’全权出让给彭定军,让他和秧秧继续接外单,我再在这里开个分部,专心做烘焙教室。”   “知芝”被查封后,夏知蔷难得空下来,想了很多。   没结婚的时候,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室上,日夜颠倒无年无假的,倒也自在。今时不同往日,冯殊工作这么忙,她如果还继续之前的生活状态,两人必定是鲜有时间凑在一起,聚少离多的,容易出问题。   做烘焙教室,可以自由排班教学,不用熬夜不用加班,虽然挣得少一点,可夏知蔷能多出时间经营这个家。   孟可柔认真听完,笑:“小女人一个,但愿他值得你这样。对了,你之前说,冯殊还有个什么白月光,对方是不在了吗?”   夏知蔷点头:“好像是去世了吧,这还是陈渤说的。”   “那就好。不过,你真不介意?”   怎么可能。   夏知蔷默了会儿,说:“我听过一句话,当身边某个亲密的人去世,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也会随着她的离去而消失,这种空缺是别的任何东西都填不满的。我也经历过这些,能理解他。”   只要冯殊把留下来的部分都放在她这儿,夏知蔷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多问,不打扰。   孟可柔一把将人搂过来,吧唧亲了口:“wuli知真是个贴心的小可爱嘿,可惜我是个女人,不然肯定来抢婚。”   “你还是赶紧找个对象去吧,正儿八经的那种。”   “哪儿有那么好找,”孟可柔岔开话题,“这边打算什么时候动工?我可以给你介绍个开装修公司的朋友,按友情价来。”   夏知蔷却说不急:“要去丰舟看冯殊,机票都买好了,后天就走。”   “改签一下,缓个把两个星期,等开工了再去呗。”   “实在不行,我让我爸过来监工好了,”她很认真地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主要是再缓下去,我例假又得来了,去了也是白去。”   “……”   孟可柔啐她满脑子黄色废料,天天就想着推倒医生老公,夏知蔷反驳:“不是你教的,男女之间最原始直接的相处方式就是做,日久才能生情,just do it day by day什么的。”   “我那是框你,真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当然,你和冯殊属于特殊情况,不在讨论范围内。”   好巧不巧,孟可柔手机连震两下。   陈渤:【今天还是来我这儿?要不换个地方吧,比如我去你家做做?】   陈渤:【打错了,是坐坐。】   从事实出发,倒也不算打错了字。   孟可柔本已收起了手机,想了想。又拿出来,答:【那就来坐坐。】   *   让孟可柔将自己扔在出发大厅门口,夏知蔷拖着行李箱慢慢往里走。   一阵喧闹声从国内到达的口子那边传来,她循声望去,发现是某家粉丝在接机。乌泱泱的粉丝大军成团状往这边涌动,夏知蔷怕跟人撞着了,只得快步往两边退。   结果还是撞到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帮对方捡起被撞到地上的手机,递还回去,却在抬头的那一刹那愣住。   “周老师!”   周继摘下墨镜,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这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季、季薇薇?”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码字就不挣钱,你们还不留评给我一点动力,正文没两章了,能不能让我嗨一点啊喂!! 第52章   听周继叫自己“季薇薇”, 夏知蔷原本雀跃的眼眸一下子淡了下来。   “我不叫薇薇, 我叫夏知蔷。”   她将事情化繁为简讲了一遍。   周继花了半分钟消化,随后不住地摇头, 自言自语:“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真是命运弄人。当年我要是多留点心, 兴许你跟他就成了也不一定……”   “周老师, 您在说什么呢?”   周继回过神, 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胡言乱语罢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何况冯殊已经结婚了, 有些话,他不好多说也不能多说。   在心底为这段在萌芽期就夭折的故事叹了口气,周继搬出长辈架子拍了拍夏知蔷的肩膀, 以示安慰:“看见你还好好的, 老师也能宽心了。”说完扫了眼她的机票,一乐, “你去丰舟?旅游啊?”   “去看我老公。”夏知蔷羞涩地笑笑,“他跟着医疗队在那边援建。”   “你才多大,怎么这么着急结婚, ”周继在心底为冯殊叹了第二口气,随即指了指聚在不远处的十来个年轻人, “我也要去丰舟,带研究生采风,顺便去看看我表弟。说来也巧, 他也在那边医疗援建——”   周继忽地打住。   匆忙结婚,却不请自己吃喜酒的表弟;未谋一面,从未得见真容的神秘弟媳;眼前这个,说他老公是医生,在丰舟援建;而不久前,冯殊莫名来找自己要画室钥匙……   脑子里零散的信息于瞬间串联成一个环,周继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两圈,表情变幻莫测的。   清清嗓子,他还是想再确认确认,便问:“你老公姓什么叫什么?”   夏知蔷微怔,心想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八卦,没立马答话。周继强行解释:“不说了嘛,我弟弟也在丰舟,兴许两人是同事。”   原来如此。   夏知蔷展颜一笑:“他姓冯,叫冯殊。要真是同事,那也挺有缘的。”   周继表情彻底凝固了。   从夏知蔷的反应看,只怕她也被蒙在鼓里。暗骂一句“狗东西还挺能瞒”,周继面上笑意不变,笑容后面全是咬牙切齿。   这时,两个学生跑过来汇报急事,周继只得跟夏知蔷说还有话要聊、让人先等等。   夏知蔷起先老老实实地等着。   她望着周继的背影,莫名感觉他有点像某个人,而且是越看越像。忽然,周继回了个头,冲夏知蔷笑了笑,她这才恍然。   ——周继的五官身形,都有三四分像冯殊。   感叹自己是太久没见到冯殊了,随便在谁身上都能看到他的影子,夏知蔷笑笑,低头去翻手机。   多了几条来自于夏胜利的未读消息。   夏胜利昨天就到南江了,这趟是专程来帮夏知蔷操持烘焙班装修的事。装修是个辛苦活儿,为了点材料得到处跑市场,冯殊知道后,便主动提出让岳父用自己的车代步。   以为是装修上出了问题,夏知蔷连忙点开。   爸比:【乖乖,到机场没有?】   爸比:【刚才去把瓷砖运回来了。我闺女眼光绝了,选的花色都好看。】   爸比:【小冯后备箱里的这张铅笔画是你的吗?塞在垫子底下,要不是我翻出来,差点就被瓷砖压坏了。是的话我给送去裱起来,挂新工作室蛮好看的。】   他还附了张照片。   照片中,一张四开大小的素描躺在后备箱里。这张素描外部被人裹了好几层防潮防蹭的塑料膜,以至于,画面内容都有些看不清了。   饶是这样,夏知蔷依旧一眼就辨认出,这是自己找了好久好久的那张大卫。   她跟某个神秘人一起完成的大卫。   *   在那个原本有些冗长无聊的夏天,夏知蔷认识了一个只见其字,不见其人的“朋友”。   这人曾装鬼吓她,骨子里却温柔至极。   那时候,夏知蔷每天到画室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灌上一瓶滚烫的热水,等摊凉再喝。   天气炎热,水温往往要一小时后才能降到入口的程度,她宁愿渴着等,或是烫得吐舌头,也不沾一滴饮水机里现成的矿泉水。   那人“问”:你这是什么讲究?   夏知蔷说是个人癖好:矿泉水有股怪味儿,我不喜欢,只喝得下凉白开。   第二天再来画室,她发现自己的粉色乐扣杯里被人灌满了温水。不,从杯壁上的水汽来看,该说是摊凉的热水才对。   第三天如是,第四天也如是。   夏知蔷自然知道是谁做的,便一笔一划地在镜子上留了“谢谢”二字,想不过,又画了个爱心在后头。   刚画完,她双颊就跟着一热,立刻擦掉,改成了中规中矩的笑脸。   对于这句感谢,对方没承认也没否认,而是问:昨天上课在发愁什么,是不是遇到难事了?感觉你不太开心。   夏知蔷心想,这人肯定躲在监控后头,不然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便实话实说:我画不好那个大卫。头发画不好,眼睛画不好,脖子画不好,全都画不好。   夏知蔷原本铁了心要顶着季薇薇的名字装菜鸟。   怪就怪她色彩画得太好,故意乱涂也能看出用色配色都是行家。上个星期,她在周继的逼问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个艺考生。   “你是专门来虐菜的,还是来老师这儿找消遣啊?”周继嬉皮笑脸地搬了个大卫石膏像过来,“那些坛子罐子几何体,都是给菜鸟用的。你啊,得画画这个,不然老师这钱收得心虚。”   夏知蔷咽下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画不好。   她可是拿到了名校合格证的新鲜艺考生,面对大卫石膏像这类考前班里的日常训练项目,说什么画不好可就丢大脸了。   更头疼的是,班里其他人知道夏知蔷是专业选手以后,全跑来围观她画大卫。还不停地问:   “薇薇,你是在思考什么吗,为什么一直不动笔啊。”   “你这个大轮廓,怎么画得和他不太像?”   “恩,脖子有点扭,眼眶也怪怪的。”   “你怎么停笔了,快画啊,我们还等着看大师作品呢。”   手里的6B铅笔似有千斤重,夏知蔷执着它,画上几笔,又擦掉,原本还算熟悉的手感忽地消失殆尽,她发现自己控制不了它了。   这个下午是如此难熬。   夏知蔷不由丧气地想,此情此景要换成薇薇来面对,肯定比自己镇定。   毕竟季薇薇也学过画画。   她曾作为插班生跟着夏知蔷去老师那儿听课。聪慧如她,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没两个月便赶上了进度,隐约还有要超过夏知蔷这个老生的趋势。   夏知蔷接近崩溃——自己本就什么都学不好,搜遍全身也只有一项画画尚且拿得出手,如果连这唯一的闪光点也被人盖过……   幸运的是,季薇薇主动说不想学了:   “天天坐那儿拿个笔刷刷刷的画来画去,真没意思,我还是玩我的轮滑去吧。”   顿悟到,薇薇为了照顾自己这个废物的情绪而所做的一切,夏知蔷一时更难受了。   忍不住抹了把眼泪,她在镜子上加了一句:我也许根本就不适合画画。   夏知蔷这晚睡得并不太好,又很早就醒了,去画室的时候还顶着两个黑眼圈。同学们还没来,她垂头丧气地步到画架面前,等看到什么,愣了愣。   昨天那张只描了个大轮廓的“大卫”右上角,贴着张16开的素描纸。   不算大的纸上,有人画了个等比例缩小的大卫,结构准确,明暗清晰,用笔松动,尚未深入刻画就已好到令夏知蔷惊讶。   他还在旁边画了个骨骼版的解剖图,和一个肌肉版的,并附上注解。   “脑颅部和面颅部,以及额、颧、上颌、下颌构成的四个体块是相互穿插的关系,所谓画骨不画皮,先把它们弄清楚,剩下的就简单了。”   “这两块肌肉叫胸锁乳突肌,它后面的是斜方肌……你读本科以后肯定要学艺用人体解剖,可以提前记一下。”   “上下眼睑都有厚度,不要画漏了。而眼球则分为以下几个结构……”   夏知蔷默念到一半,又去对比着角落里那副人骨架子细想,不消片刻,只觉原本混沌一片的脑子像被人拿斧子开天辟地了似的,清明至极。   最后这人写道:“大卫的瞳孔很有特点,仔细看看,会有新发现。”   她依言去看。   那尊冷冰冰的大卫石膏像,眼中竟嵌着一颗……爱心。   后来两天,夏知蔷每到早上都能收到一张写满解剖学要点的纸。她边思考边照着对方说的修改,等要收尾时,还故意提了个小小要求:   眼睛那儿我还是画不好,要不,你动手帮我改吧?   他当然没拒绝。   一晃眼到了每周例行评优的日子。   为了调动这群来混日子的小屁孩的积极性,周继放了盒不知打哪儿淘的爱心贴纸在画室。   还规定,前一天下课就要将各自的画作贴在镜子上,第二天再来评比。大家若觉得哪张画好看,就将爱心贴哪一张上,数目多者胜。   夏知蔷和神秘人合作的这张大卫,当之无愧地得了第一。   连周继都感叹:“一开始我真恨不得亲自上手,帮你画两笔再说。没想到你来个先抑后扬,嗯,有点意思!”   夏知蔷很想放声大笑,又不太好意思,含蓄的嘴角弯了好久都没放下。   ——这可是她在素描一科,第一次获得如此之高的褒奖。   突然,有人疑惑道:“不对啊,班上一共18个人,所有画上的爱心全加起来却有19个……多出来的一个是谁贴的?”   答案只有夏知蔷知道。   也是在这天,她鼓起勇气在镜子上留言:“夏天要过完了,我们可以见一面了吧?”   结果提议的是她,失约的,也是她。   而后面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夏知蔷被命运推着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根本没办法生出旖旎心思去回望这一段美好得不真实的经历,和怀念某个不曾谋面就已深交的人。   *   思绪尽数回笼,夏知蔷第一反应是给冯殊打电话。   点了拨号键又赶紧取消,她稍作思索,也管不得什么周继不周继了,招呼都没打便跑出机场,拦下了一个的士:   “去广云。一口价800块不用打表,走不走?”   到达时已是下午。   画室所在的楼栋外,用红漆喷涂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还好拆迁工作尚未开始,一切都有迹可循,夏知蔷看了眼手里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暗自庆幸着,提步上楼。   画室还是上一次离开前的样子,画架横七竖八,地上纸张散落,唯有镜子上贴着的画作又掉了几张下来,风一吹就微微翻动,发出沙沙轻响。   来到镜子面想,夏知蔷将手机电筒打开,对准镜面,又用手挡住窗户一侧的光线,贴近了去看。   果然。   说不清是生气还是高兴,又或许,还有点别的情绪在胸腔里奔涌,夏知蔷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平静,往外走。   她循着大概方向沿走廊找了一圈,终于在方位相背的走廊尽头发现了一扇隐蔽小门。   以前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人是藏在这里。   已经锈蚀的门锁不起作用地挂在那儿,轻轻一拨,兴许就能打开。   无名的怯意,让夏知蔷开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闭上眼,她狠狠吸了口气,这才下定决心推开了它。   窄小狭长的屋子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虽空置了这么多年,仍能看出原主将其收拾得很是干净,四处除了一层薄灰,半片多余的纸屑都没有,犹如那人才刚刚离开。   不对,桌腿处似乎还是落了一页纸。   将其拾起,夏知蔷掸落灰尘后一瞧,怔住。   这张纸,明显是被人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边沿略有不齐,还呲着毛边。而纸页左上方印着一行小字:   仁和医学院。   类似的笔记本内页,夏知蔷曾经见过。   冯殊那本厚厚的、旧旧的黑色笔记本里用的就是这种纸张。他曾在某一页上,拿整齐细密的英文笔记将手绘心脏剖面图围了起来。   那颗心脏画得极好,用的是淡淡的粉色,夏知蔷却爱不释手,说它美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花。   当时,男人只是不发一言地搂紧了她。   发现后一页被撕掉,夏知蔷还顺嘴追问了一句,冯殊那时候给出的答案是:   “写错字,干脆就撕掉了。”   语气云淡风轻的,不像藏着什么秘密。   而此时此刻,夏知蔷捏着这张遗失许久的泛黄纸页,手不住颤抖着,眼眶也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   冯殊在这张被撕掉的纸上画了一支蔷薇,一支真真正正的,含苞待放的蔷薇。   蔷薇四周亦是布满了字迹。   当时的冯殊一开始也许是打算认真记记单词的,由左上角打头的单词就看得出来,他写了个Rubber Tourniquet,然后是Respiration,夏知蔷都不认识,只凭直觉猜测是医学类词汇。   不过,从第三个开始,他的笔记就变成了不断重复的另一个词。   他写上了,密密麻麻布满一整页纸的……   Rose。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没有薇薇的死,冯狗兴许可以手把手给知知开小灶,深入地补习下人体解剖知识呢,嘿嘿嘿(笑容逐渐变态)   渣南友情提示:冯狗将素描放在后备箱发生在29章,知知不爱喝矿泉水的梗出现在16章(季狗也记得这点嘻嘻),知知素描画得不好的梗出现在28章,冯狗的笔记本出现在24章……哎算了感兴趣自己重看一遍吧2333333,不要浪费本埋梗爱好者的一片苦心。 第53章   沿海小城, 条件有限, 冯殊请周继在海鲜大排档将就了一餐。   周继旅居欧洲已久,最近才回国, 在南大艺传学院任教,表兄弟两已有快两年没见了。   呲的一声打开罐当地产的啤酒, 周继还算文雅地尝了尝, 道:“哥哥我下了飞机就直奔你这儿, 你倒好, 酒都不陪着喝两口。没意思,真没意思。”   “下午还有会诊, 真不能沾,”冯殊闲适地将夹着烟的手搭在椅背上,任凭淋漓海风将额发吹得纷乱, “再说, 你这趟也不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规格足够。”   周继笑骂了一句, 感叹:   “你们这些当医生的也是辛苦。跑这么远援建,住的房子破破烂烂不说,补贴少, 事情多,累得狗一样还不让喝酒……一门心思为人民服务啊。”   “少来, ”冯殊弯弯嘴角,“周续最近怎么样?”   “他?奸商一个,一门心思为人民币服务呢, 我都不耐烦提。”   “要不是你死活不愿意接外公的班,他不至于扛下这些。”   “我不乐意接班是真,你也是他老人家的外孙,不也没尽义务?周续心里只怕恨死我们俩了,哈哈哈。”   话头断在这里,周继眸色一转,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弟媳呢?不是说带出来认个脸的么。”   当时,周继和几个学生讲完话,再回头就发现夏知蔷不见了。   还没得及要电话,他不得其解却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按原计划先登机再说。结果,飞机上找了一圈都没见到人。   猜测是祸从口出,他怕被冯殊埋怨,到丰舟后便立即找上门来探情况。   听到夏知蔷的名字,冯殊笑意一收:“她……临时有事,过两天才能来。”   周继心里咯噔一下。   他正准备坦白自己和夏知蔷碰过面,且说漏嘴的事,冯殊已经先开了口:“说起来,你跟我太太也算认识。她叫夏知蔷,之前用‘季薇薇’的名字在你班上学过画,还记得吗?”   故作惊讶地听完冯殊的叙述,周继心虚地咳了声:“刚结婚那会儿你不跟人家‘相认’,我还能理解。毕竟你从小就这狗样,鼻孔看人,又傲又轴,愿意自己先开口才怪了。”   冯殊轻哼了一声。   “先别着急否认,”周继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就比如这次,都被莫名奇妙发配到这个地方了,还要端着。跟我小姨打个电话很难吗?只要她和那个人开口,什么院长副院长,都得排队给你敬茶。”   他口中的小姨,就是舒明君。   从舒家人的角度出发,周继还是希望表弟能和自己小姨尽释前嫌的。   对他的提议,冯殊不置一词。   前段时间,他在舒明君的安排下见了陈文康一面。   曾经手掌风云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他虚弱地陷在病床里,呼吸声粗哑得像破了口的风箱。   病房外,陈家各房都派了人,想会一会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长公子”。   他们各怀鬼胎,精明地搭讪打量,眼里话里唯独没有面对病者该有的怜悯。就像聚集在鲸落上的寄生物,贪婪残酷地蚕食着,急切到不加掩饰。   冯殊在病房里待了半小时,陈文康便让舒明君也进来。   他指着只生未养的儿子,冲舒明君摇头:“放他走吧,何必互相勉强。”   夫妻俩当场吵了一家,确切点说,是舒明君在单方面哭诉。   她说陈文康装好人□□脸,坏事都要自己来做,接着又骂他狠心,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就要撒手不管了,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陈文康一直攒着妻子的手,任她宣泄,没一会儿开始剧烈地咳嗽,仪器也跟着胡乱鸣叫。   舒明君吓得失了魂,说文康你挺住,我就只有你了。   冯殊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失态。   面对冯克俭的如火热情,她总是冷冰冰的,高高在上,连一个皱眉都不愿施舍。有时候面对冯殊也是。   她早将一颗心全奉献给了爱情,和陈文康的爱情。   当下,见冯殊不愿答话,周继只好又绕回夏知蔷身上:   “跟小夏结婚也有大半年了,你为什么一直不跟人说实话?你们勉勉强强算是初恋加青梅竹马,说出来,对婚姻有利无害才是。”   显然,他并不知晓季临渊和季薇薇的事。   给人开啤酒的手一顿,冯殊重新点上支烟,深吸,仰头缓缓吐出口烟圈:   “因为我害怕。”   他怕自己变成另一个冯克俭。   *   和周继散了,冯殊赶回此次援建的丰舟县人民医院。   第12周查血结果晚些才会出来,可领队还是做主让他上了手术台 。   ——倒不是医生紧缺,而是像冯殊这样手艺好体力好的年轻医生难找,放着不用太可惜。   在极其有限地条件下做完一场10来小时的大手术,由于患者生命体征一直不稳定,冯殊在病区又守了几个小时。   等踏出住院部的那一刻,他抬头看向台风来临之前特有的湛蓝天空,一个念头忽地飘过。   夏天都快过完了啊……   他的知知怎么还不来。   知道夏知蔷已经买好机票那天,冯殊当即找领队请好了假。昨天,他将宿舍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又去小街上买了新的凉水壶,和一对圆乎乎的玻璃杯子。   夏知蔷最喜用这种杯子喝水,且只喝凉白开,碰到渴极了,没摊凉的也敢往嘴里送,总是将自己烫得直吐舌头。   冯殊做好了一切准备,谁知夏知蔷临头打电话来,说突然有事,得缓缓。   电话里,她的声音和平时不大相同,闷得很,还有点沙哑。冯殊怎么都问不出有用信息,只得接受了事实。   心里不是不失望,可再失望,他也不能强迫她。   从那年开始,夏知蔷就对江河湖泊留下了阴影,只是路过水边都会浑身难受,让人往这里跑,已经是强求了。   他又想起上回出差住的那个酒店,对面就是黄金海岸,椰林树影水清沙幼,美得无以复加。结果夏知蔷老远追过来,只一直窝在房间里,连沙滩都没踏一下。   当然,不出房间门的那一整天过得挺充实的,充实到夏知蔷最后都有怨气了,瘫软在狼藉的大床上,娇声娇气地骂人是衣冠禽兽……   越想越烦躁,冯殊搓了把脸,不耐烦地接起了一直响个不停的电话。   居然是江副院长。   他起先虚伪地客套了一番,见冯殊反应冷淡,直奔主题:   “查血结果已经出来了,阴性,我代表院方对你表示祝贺。由于之前的某些安排稍欠考虑,以及心外这边需要人分担,经研究,我们决定让你提前结束援建,回来支持吴主任的工作。”   冯殊默了会儿,道:“不用了。”   丰舟医疗条件落后,岛屿分散,很多岛民披星戴月坐船几个小时赶来,指望着给省城的专家看一眼、说几句。这里总归是需要人留下的,他回去了,势必要换另一个人过来,还不如再坚持两个月。   江副院长挺意外的,不由得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冯殊都是同样的回答。   最后他问:“君康的陈舒明君女士,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没什么关——”   冯殊还未说完,嘟的一声响起,竟是手机没电关机了。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夏知蔷查血结果呢。   叹口气,冯殊一时又有点后悔,后悔自己没应下江副院长的话、回南江去。   如此一来,又得两个月好待。   有人喊住了心烦意乱的冯殊。原来是一起援建的同事听说查血结果出来,嚷着要他请客吃饭。   那人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一个老乡送的李子,待会儿分着吃了,听说能防痱子。”   台风即将登陆,该消化的病人已经消化完了,左右无事,冯殊点点头。   走出几步,他再次看向被叫做“台风蓝”的浩渺天际,想,自己的等待的那趟飞机,必定是来不了了。   *   门口传来动静的时候,夏知蔷刚铺完床,正拿着凉水壶倒水。   放在以前,她会想真是巧了,怎么走哪儿都有凉白开等在手边,如今再看,原来一切都是那人的用心良苦。   她疾步走过去,门已经打开了。   上半身倚在门框上,冯殊眼睛雾蒙蒙的,面色坨红。盯住夏知蔷看了几秒,他似乎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会出现,浓密的眉微微皱着。   忽然,那纠结的眉头一下子放平,他喊:“老婆。”   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人倒是认出来了,可夏知蔷知道,他还是半糊涂的状态。   “怎么醉成这样?”   夏知蔷要去扶他,被轻轻推开了。   冯殊手伸进上衣口袋,摸索了会儿,竟是掏出了一颗绛红色的李子。他将带着体温的李子搁女人手上,握紧:   “留给老婆的,吃了防痱子。”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   夏知蔷忽地打住。   冯殊不是知道她今天要来,而是不管她什么时候来,还来不来,都会将好吃的留着,都会在壶里换上新鲜凉白开。   他一直在等她,很久了。   忍住鼻酸,夏知蔷死死抱住冯殊的腰,掐他,揪他:“我已经全知道了,你这个笨蛋,混蛋,王八蛋……”   醉酒的人不耐烦听废话。   本能驱使下,冯殊忽然架住夏知蔷的胳膊,不由分说将她举高了些,随即,对准那张还在碎碎念的红唇就蛮横地吻了上去。   放肆淋漓,不屑收敛。   话语全变成了稀碎的呜咽,夏知蔷再次能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冯殊结结实实压在了门上。   她无助的双腿悬空着,似乎除了顺从心意地攀住他的腰,没有别的选择。   “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冯殊,你别……我来这儿才不是干这个的……”   冯殊低低笑了声。   头深埋在女人颈窝,低沉轻笑合着热气呼出,撩人的热度腾地沿血管分散到四肢百骸,激得夏知蔷微微颤了颤。   “你、你笑什么?”   不多话,冯殊只是单手解开夏知蔷背上的搭扣,毫不犹豫地扯下,又在裙底用两指勾住那条和胸/衣同色系,且同样布料轻薄的小裤。   “是一套的。”   他醉意迷蒙的眼睛,正深深地望着她,混似个在庙里着了道的书生,要报复惑人心神的小妖:   “我的知知,有备而来。”   *   冯殊睁开眼,动了动手和脚。   身体中残留的宿醉感还在,另一种类似意犹未尽的感觉,也在。   窗外的晚霞是浓得化不开的紫红,绚丽非常,染得空气都发烫,细嗅之下,好像还弥漫着某种甜香。   屋子里只有他一人。   是大梦一场吗?   冯殊明明记得夏知蔷美得不像话的沉醉神态,好像哭了,又好像在笑,泪盈于睫,唇微张;她的脚尖从放松转而绷直,指甲嵌进了自己脊背上的皮肉,可怜可爱地呜咽不停,跟着节奏浅吟低唱。   他甚至还记得,她那紧紧包裹住自己的,独有的濡湿温暖。   不仅如此,夏知蔷好像还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好像说她都知道了,还骂他是混蛋……   直直坐起身,冯殊环视四周,再次确认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心口登时豁出个大洞来。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这样一天,年幼的他午睡醒来,发现家里只剩自己,怎么哭喊都得不到回应。   再后来,有人沉重地摸着他的头,说:你妈妈走了,她不回来了。   还有更难受的一天。   冯殊在紫色的晚霞里等着某个穿绿裙子的姑娘,直到人群散场,周围寂静得连呼吸都能听到回响,也没等来。   狠狠地揉了把头发,他起床倒水喝。   水壶半空。   杯沿还沾了水滴。   她真的来过。   冯殊猛然回过头去,就看到了阳台上那抹日思夜想的身影。   从后面紧紧搂住她,他用上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冲动,力气大的,好似要把人揉碾进自己的骨血里融为一体。   夏知蔷挣了挣,无用,只得转过脸来,垫脚亲了亲冯殊的下巴:“头痛不痛?”   男人不答话,脸在人颈侧蹭过来蹭过去,眼睫湿润,莫名像一只走丢了又跑回来的大狗狗。   她由他抱了会儿。   “好漂亮,”夏知蔷指着不远处的海与天,“我想去海边转转。”   丰舟是天然的优良港口,也有着丰富的海产,可惜沙子不细腻,水色也差了些,故而算不得最好的度假之地。   冯殊牵着夏知蔷,一直提醒:“慢点走,小心石子硌到脚。”   她也走不快。   时隔多年再来水边,夏知蔷感受到潮水在脚背上来来去去,全身心地体味着,适应着,紧绷的肢体渐渐放松。   她忽地开口:“今天几号。”   “八月十六。”   “都八月了啊……”   天色已经烧成了滚烫的暗红,夏知蔷在这时放开了冯殊的手,踏到前面去,追着海浪来回地跑,细碎的脚步好似轻盈的燕。   冯殊隔着一两米,不忍上前叨扰。   夏知蔷忽然回头。   越来越大的风将她的发丝吹得打着旋儿,沾湿了的裙摆也在不停地翻动,她是那么小一个,细细的,窄窄的,仿佛一吹就能飞走。   风先吹走了她的声音。   “冯殊。”   “嗯?”   “夏天快过完了……”完全转过身,夏知蔷歪了歪头,柔柔笑着。   “你怎么还没来说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已完结。 第54章   初秋, 夏知蔷和冯殊被陈渤父母邀请去家里吃饭。   陈妈妈去年在仁和心外做了手术,一助是冯殊, 后头恢复期和复诊也是他负责, 一来二去的,她跟冯殊结了缘, 三不五时就要人来家里吃饭。   “小夏妹妹,欢迎欢迎啊。”陈渤休息在家,见到夏知蔷笑得眯了眼睛, 忙不迭给人递拖鞋。   陈家很大,大且豪华。   夏知蔷有段时间没见到如此浮夸的欧式宫廷风装修了,整个空间充斥着各种金光闪闪的物件, 尤其是那个风一吹就叮呤咣啷的水晶大吊灯, 垂下来足有三米长。   震撼过度,以至于她多打量了会儿。   陈渤嘻嘻哈哈地介绍:“我妈这是用心良苦, 想让我爸体验宾至如归的感觉, 免得在家还老想往外头会所跑。”   话说完脑袋上就挨了陈爸爸一下:“狗嘴吐不出象牙,你爹我什么时候老想往会所跑了?”   陈爸爸声如洪钟, 面色红润, 头发乌黑, 一冲眼猜不出实际年纪, 好客又豪爽,见到冯殊很高兴, 竟一连几下拍肩膀上, 啪啪直响, 夏知蔷看着都疼。   坐下后她问他:“我总觉得陈伯伯身上有种江湖气。”   很像混帮派的。   “有吗?老爷子身体挺好是真的,马上七十了,根本看不出来,”冯殊笑,“其实他算半个医生,学中医出身,后来才去做生意。”   “哦,那他们家做什么生意的呀?跟中药有关的?”   欲言又止的冯殊猝不及防说了句:“张嘴。”   “啊?”   他将撕干净橘络的几瓣橘子塞进她嘴里,阻止了追问。   陈渤凑过来了:“小夏妹妹,你帮我分析个事儿。”   “什么。”   “柔柔生气不理我了。”   夏知蔷大概知道这么件事,反问:“听说你去过她家了,什么感觉?”   “就……”陈渤叹口气,“情况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或者说,比他想得还要糟糕,糟糕一万倍。   孟可柔没骗人,她确实住在原住地那片高档区域,只不过,是和曾经的豪宅隔了两条街的城中村里。   那是个夜晚,陈渤原本打算继续开家里保姆的买菜车装穷,思索之后,还是开回了自己的车。   车太长,巷子太窄,七拐八绕直到把后视镜都蹭花了,陈渤才找到地儿。   她在冷白色路灯光束下等他,红裙子,黑卷发,摄魂夺魄的艳丽女鬼哪里需要什么多余的脂粉。   睨了眼那辆7系宝马,孟可柔似是早有觉察,表情不算惊讶,只道:“车不错。”   旋即摇曳生姿地在前面引路。   沿着窄小昏暗的楼梯上了几层,她将覆满锈迹的铁门咿咿呀呀拉开,回头对脚步愈见迟疑的男人说:“不是要坐坐吗?进来啊。”   屋里哪有坐人的位置。   少见的局促,陈渤站在勉强可以叫做客厅的那块地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孟可柔递来一杯水:“杯子洗过,”然后朝南面的那个房子喊道,“浩然,来客人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由远及近,一个孱弱苍白的小男孩滚着轮椅出了来,慢慢靠近。   他仰头打量着陈渤,眼神里有小朋友常见的好奇,以及不常见的,戒备和探究。   “介绍下,这我弟弟,孟浩然。”孟可柔挺淡定的,“别看他个子小,快满10岁了,”   “他这是……”   “脊髓性肌萎缩症。”   回答陈渤的是孟浩然。   小孩儿语气很是稀松平常,好像在说着动画片里的古怪绝招的名称。答完,孟浩然自己滑去冰箱取了两瓶酸奶,一瓶给姐姐,一瓶给陈渤,没给自己留,说:“姐,我回房间了。”   陈渤反应了会儿,问孟可柔:“他得了SMA?”   “嗯,2型。”   这是个患病率不高的小众病,陈渤之所以有印象,不过是因为SMA 2型患者需终身注射一种名为“诺西那生纳”的药。   这个药很贵,一针70万,第一年得打六针,第二年减半,往后一年一针也是要的。   粗略算了下孟可柔这些年的花销,陈渤突然理解她为什么玩命儿地挣钱,却不舍得给自己买个正品包包……   “我当时就跟她摊牌,一年百来万听起来是不少,可是我手里股票不动产收入加一起还是足够应付的,不影响生活。只要她愿意,以后这孩子我负担了,他就是我亲弟弟。”   陈渤有些颓然地抓了抓脑袋,“结果那天回来她就把我拉黑了,再去找也不搭理我。我这是哪句话说错了?”   夏知蔷很认真地思索了几秒:“不是说错话了,是不该装穷骗她。”   “我真没恶意,后来不也主动坦白了么。”   “那除了这个,你还骗过她吗?”   陈渤一怔,老老实实点头:“高中那会儿,也骗过。”   陈家算是发财发得早的那批,连生三个儿子在别家是灾难,搁他们家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丁兴旺。   因为不差钱,陈家三兄弟从小吃穿用都是个顶个的好,要什么有什么,不知惹来多少艳羡。   既然有艳羡,会有妒忌和贪婪也不难猜到。   那个年代,社会治安没现在好,打扮最高调的老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竟是被人给绑了。   陈爸爸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儿子救回来,事后痛定思痛,给三个孩子全办了转学,并严禁他们在外露富,必须装穷保平安。   “我转学到了柔柔班上。家里矫枉过正,连水壶都不给用,我只能天天拿个缩成麻花的茉莉绿茶瓶子接水喝,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再加上名字奇葩了点,以至于,半个学期过去都没交到什么朋友,”陈渤想起往事笑了笑,“柔柔那会儿可是正宗白富美,脸跟画的似的,像那个小泽真珠,身边总是围着一圈人。”   孟可柔那个时候还叫孟怡。   她名字比起陈渤来也没好到哪里去,都属于父母有仇系列,小时候没少被人取笑,直到脸张开,漂亮到让人无法将精力多分一点到名字上,日子这才好过点。   兴许是感同身受,某天,班里有人嘲笑陈渤的名字时,孟可柔一个不高兴站了出来:“笑什么笑,我还叫孟怡呢,再拿别人名字说事儿我可急了啊。”   她还特豪气地对陈渤说:“以后,孟姐罩你!”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要么嚣张要么骄纵,柔柔全不占,虽然不怎么温柔,可心眼实在,总偷偷塞钱给我,”陈渤有些懊悔,“我那时候也是贪图她的好,就一直没跟人说实话,给钱也都接着,心想,等高考完了多的是时间解释。她给我一百,我还她一万十万都是该的。”   谁知,高考一结束孟可柔就人间蒸发了。   陈渤找了她许久,后来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假消息,说孟可柔已经嫁给港岛富豪、隐姓埋名当太太去了,这才放弃。   “我也问过柔柔那几年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要么打哈哈,要么干脆装没听见。小夏,你知道吗?”陈渤问。   夏知蔷断断续续听孟可柔提起一点。   孟可柔说,家里条件最好的时候,一整条街的房子都在她爸名下。只不过,孟爸爸有了钱就飘了,在外面包养小三小四,回家满嘴谎话,还因为女人被人算计,狠狠地亏了一笔。   后来,他更是一连几个月不归家,在外与其他女人同居。   孟妈妈压抑之下找不到出口,认定是自己没生儿子,才拴不住丈夫的心,便使了点心思,艰难地怀上了小儿子。   孟爸爸高兴啊,当时就搬回了家,夫妻俩久违地同心,准备一起迎接新生命。   奈何事不由人,孟爸爸在一次出差途中意外身亡,而孟妈妈则因为受了刺激,早产一子后撒手去了。   发生这些的时候,孟可柔刚结束完高考,亮闪闪光灿灿的美好人生顷刻间化为泡影。双亲前后脚去世不说,身边还多了个拖油瓶。   有亲戚介绍了对条件不错的中年无子夫妻,将孩子带回家养。结果等一岁半的时候查出了稀有病,对方又将孩子退了回来。   才18岁的孟可柔能怎么办,被人退回来的可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她随随便便给孩子取了个名,叫孟浩然,担起责任来却不含糊。遗产变现的钱只能维持前几年的治疗,孟可柔只得没日没夜地打工,辗转各处,昼夜不分,这般生活延续至今,往前看依旧没有尽头。   夏知蔷发自内心地佩服:“柔柔吃了很多苦,但是从来不挂嘴上,她的好我没办法形容,越是这样掏心窝子的好姑娘,越不能骗,”她看向陈渤,“尤其他爸爸又是那样一个人。你真不该欺骗他,还是两次。”   话尽于此,她跟着冯殊上桌吃饭。   陈家人的性格都很相似,健谈,爽朗,还有种和家里装修风格不太相同的质朴,几人一捧一逗的,氛围很不错。   陈妈妈问夏知蔷:“你跟小冯结婚多久啦?”   “一年多。”   “怎么还不要孩子?”   “在准备了,只是……”   夏知蔷不知如何解释。   她本是个心大的,加上老公是医生,于是住院手术了也没想过去仔细查查自己这个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反正懂的不懂的,都有冯殊操心,他说没事便是没事。   直到前段时间去医院复查,见田医生一直问自己备孕的情况,夏知蔷才起了疑心。   一查她傻了:低治愈率,高复发率,又称良性癌,影响生育,可能恶变……   然后就为这事儿偷偷哭了好几场。   面对陈妈妈的好意询问,夏知蔷支吾了一下,说:“是我这边——”   “是我的原因,”冯殊抢答。夏知蔷惊讶又感动,想说不是这样的,他死死捏着她的手,答得轻巧,“熬夜多了,可能得好好调理调理。”   陈妈妈哎呀哎呀地叹着气:“你们这个职业啊,就不是人做的。一天上十几个小时班,没休没假,劳心劳力,铁打的身子也垮了。”   陈爸爸哼了声:“这什么话,不是人做的,难道是狗做的?”说罢笑看着冯殊肩膀,话里有话,“所谓固本培元养精蓄锐,伯伯在这方面专业得很,听我的,包你们一个月出成果……”   “吃饭吃饭吃饭,怎么又扯这些。”   陈渤赶紧打断他爹,冯殊表情一时也是怪怪的,耳朵很红。   告辞前,陈爸爸塞了好几个纸盒装的保健品给冯殊:“拿着,不够说一声,伯伯这里要多少有多少。”   夏知蔷一看……   居然是一打壮/阳保健品,细瞧,还都是同一个厂家的,包装上印着的猛男模特腹肌跟块冻豆腐似的,猛过头了,以至于有点好笑。   难怪冯殊不想直说。   陈渤怪不好意思:“我爸那破公司就是做这个的,二十年老品牌了,吃肯定是吃不死人,你们先接着,嫌膈应下楼扔了就行,也值不了几个钱。”   “膈应什么?”陈爸爸中气很足地反驳,表情自豪,“我跟你伯母当时一年生一个,街里街坊羡慕得不得了,就是靠的它。货真价实,效果好得很!”   从陈家出来,两人顺路去新房子看看。   房子是冯殊去年初买的,就在仁和附近步行十几分钟的地方,精装修,套内面积比两人现在住的这套大出不少。   既已交房,实地考察后定下改装方案,早日开工,有了孩子便能直接搬进去。   路上有点堵,夏知蔷舒服地窝在副驾驶上刷手机,神色认真,好半天没说话。冯殊睨了她几眼,问:“在看什么?”   “……书。”   “什么书?”   “好看的书。”   见她一有空就盯着手机看,脸上还挂满迷之微笑,冯殊一时好奇,趁等红灯倾过身去瞧,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夏知蔷赶紧将手机埋在胸口,心虚的眼睛一直在躲闪:“我是在看小说啦!”   冯殊失笑:“什么题材?”这么神神秘秘。   男人听了会震惊女人见了会鸡血莫得三观肉香四溢的题材啊朋友。   夏知蔷当然没把这话说出来。   她只答:“男主角是医生的那种。”   “多此一举,”冯殊忍不住弯弯嘴角,“什么样的医生?”   “外科的,还是个教授。”   “年纪有点大了吧。”   “没啊,这个沈医生好像才……”夏知蔷翻了翻前文,“27岁!”   冯殊差点踩了急刹。   “胡编乱造,”某最快年底才能升副高但已经很厉害的医生说。   夏知蔷最近正沉浸于这个男主不可自拔,不过脑子道:“人家沈医生是天才,IQ160呢。”   “IQ610也不行。”   撇撇嘴,她看向别处,很小声很小声地反驳:“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做不到嘛。”   太阳穴跳了跳,冯殊忍下了这一茬。   刚交房的楼盘,地库里空荡荡的,细嗅之下,还有种冷冰冰、潮乎乎的尘土气。   冯殊买了两个靠一起的车位,在边角两面靠墙的位置。   见他从后备箱里取出那几盒印着肌肉猛男的保健品,夏知蔷不解:“拎去哪儿?”   “放楼上。”冯殊答。拿到手就扔了未免有些不好,不扔吧,带回家被岳丈看见,又容易弄出误会。   “不带回家吃吗?”   “?”   “陈伯伯说你有黑眼圈,是肝肾不足,肾中精气少什么的,要补。”   “黑眼圈是熬夜熬的。”   “他还说你一直喝水,也是肾……”   “喝水是因为菜太咸。”   “可是——”   地库光线昏暗,她据理力争的嘴快速地张合着,碎碎念个不停,像又软又弹虾粉色的柔嫩旋涡。这张嘴里说出来的全是冯殊不想听的话,偏偏,夏知蔷的模样固执得可爱,脚一踮一踮,手指来绕去,连发丝都鲜活,浑身散发着才兴起不久的恃宠而骄。   是骄,也是娇。   冯殊深沉的眸子,在黑暗中隐现着不可忽视的光。   瞬息间,夏知蔷被人猛地压在了车门上,肩胛贴着冰凉的玻璃,冷意让人止不住一颤。   一起压过来的,还有冯殊带着微薄怒意的唇,和温热坚实的胸膛。   若不是他贴心地将手垫在人后脑勺,夏知蔷只怕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力度给撞晕过去。   来不及张开的嘴已被人强行撬开,她只能跟着节奏仰头,吞咽,或是偏过脸来适应对方时刻变幻的角度,无孔不入地承受着侵袭,求问或是求饶的机会根本没有,几乎连呼吸都失去。   平时的他看起来太好说话了,尤其是从丰舟回来后,对她温柔迁接近纵容的地步,以至于,夏知蔷全然忘了这人骨子里霸蛮的那一面。   最初的猛烈之后,冯殊的吻渐渐变得细,密,且实,时不时还会刻意松开些距离,轻柔地在人唇角啄着,再从喉间溢出哑得不行的一句:   “忍你很久了。”   也不知道是忍她的错话,还是别的什么。   绵绵春雨,丝丝入骨,直到脊椎都发软,夏知蔷化作一摊甜腻的糖汁,失去形状,挂在了他身上。   冯殊将人打横抱起,准备上楼。   夏知蔷剧烈又深重地呼吸着,迷蒙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伸手就拽住冯殊的衣领,摇了摇头。   “听话。”他语气不容拒绝。   赧然地咽了咽口水,夏知蔷用目光指向那辆靠着墙角停放的车,在人耳边讷讷:“这里,就可以。” 第55章   回程时已是万家灯火, 餐桌拥挤,路上便空荡, 冯殊的车开得并不快。   光箭一样的霓虹拉扯着向后略过, 车厢里安静至极。   忽有沁凉的晚秋夜风裹着呼啸声拂面而来,吹动了男人略显褶皱的衬衫领子, 他侧过头,发现夏知蔷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将下巴枕在手肘, 趴窗框上吹风。   很舒服的姿势,睫毛都是惬意的。   那些变幻莫测的光在她恬美的面容上跳跃,喧闹和宁静于这一刻完美达成和解。   冯殊忍不住腾出手用五指捋过女人的发丝, 揉揉她的后脑:“别着凉了。”又问, “在想什么?”   “你。”   他笑笑:“我不是在这儿吗。”   “和在不在身边没关系的。”   冯殊的心被轻轻撞了下。   也是,她就在一旁, 触手可及, 他心里还不是在想着她。   这许多年,不管在不在身边, 一直都在想她。   就像刚才的某几个瞬间, 两人明明已贴合到极限, 还嫌不够, 脑子里填满了对方,身体亦然, 就是觉得不够。   对对方的渴望似乎总也填不满。   夏知蔷是那种脑内急速飙车, 实战起来却连方向盘都握不稳的行动废柴。   冯殊正好相反。   还未尝试过的陌生空间, 他仿若事先实践过,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着力点来碾转来逼近来占有。毫无招架之力,夏知蔷索性奉上全部自主权,放任肢体关节被人叠成各种形状,毫无保留。   她笨嘛,不如就全听他的好了。   也不都是被动,偶尔心有灵犀地完美迎合上了对方的索求,冯殊会用低哑轻柔的嗟叹作为回报。他叹:   “知知,知知……”   舌尖弯折形成的简单音节,从他唇齿间发出变得旖旎缠/绵。   夏知蔷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两人切身相处的最初,海德堡的那个雪夜。   没开灯的房间布满了冰蓝色的月辉,冯殊用灼灼目光笼罩住她,欣赏着不可多得的绝美珍宝,虔诚而专注,无法抑制的迷恋与冲动在里面缠绕交织,落在身上烫得像有火在烧……   姿态更迭的间隙,夏知蔷再次捕捉到了冯殊这般醉人的眼神。   她沉溺在对方的眸色中无法自拔,小腿顺从地搭在了人肩上。猝不及防,夏知蔷抵着椅背的魂和形便被硬生生从中掰了开,一分为二。   由头到尾,夏知蔷只来得及神颠魂倒地溢出半个音调。   嘴已被冯殊捂住。   “这样就受不住了?”   他的笑得得意,却不轻浮,有着让夏知蔷最沉迷的分寸感。   也许她早就爱上了这进退有度的分寸。   在她还不知道他是那个人的时候。   幽闭空间,尽是昏暗,夏知蔷却能看清冯殊额间将落未落的一滴汗。   她仰头舐净了它。   *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夏知蔷忙着打理刚起步的烘焙班,被冯殊提醒才想起去做半年复查的事。   正好孟可柔要给浩然开药,两人约着一起上医院。   “浩然说喜欢吃,这次就多做了点,你带给他,”夏知蔷顺手将两袋泡芙放在孟可柔车后座上,系好安全带,“上学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身体原因,孟浩然的学业断断续续耽误了几年,寒假一过准备回去复课。   孟可柔说都安排好了,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夏知蔷还是问道:“你跟陈渤怎么回事啊?”   “就那么回事呗。”   “他骗你是不对,不过……”   “不是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呀?”   孟可柔没有正面回答。   诊室外排队的人依旧很多,夏知蔷进去后跟田医生打了个招呼,对方仍是一脸不苟言笑的教导主任表情,她莫名怵得慌。   翻了翻之前的记录,田医生微皱眉毛:“例假还没来?”   “嗯,晚了三五天,”夏知蔷跟举手答题似的认真,“最近两个月都不太准,上个月推迟了一周多才来。”那次她以为自己有了,慎重地测了好几回,结果又是落空。   稍加思索,田医生开了张查血的单子:“B超不着急做,先去查这个。”   “这是查什么的啊?”   “血HCG,”随即头也不抬地补充,“就是查有没有怀孕。”   等出结果的那一个多小时,夏知蔷差点将嘴唇撕得流血。拿到单子她看不懂,急匆匆找田医生。   田医生也就瞟了一眼,只说:“成了。”   恍惚着坐电梯下来,孟可柔拿手在夏知蔷眼前晃了晃:“喂,回魂了,现在直接去找你们家Dr.冯吗?需不需要回避啊,我真怕被你们闪瞎狗血。”   夏知蔷咬唇想了想,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先不去找他吧。”   另一头,冯殊下午在手术室走廊碰到了田医生。   擦肩而过又折回来,田医生喊住他:“小夏今天来复查了。”   对方嘴角挂着,神情严肃,冯殊心里咯噔一声,忙问:“是情况不太好吗?复发了?”   一看就是什么都不知道。   憋不住,田医生自己先笑了。   “你啊,要当爸爸了。”   *   炉子上的汤刚炖上,大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夏知蔷听到声音下意识就要小跑着过去迎接,步子一顿,改为慢走,脚跟踩棉花似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   “今天这么早?”   将她刚才的样子全看在眼里,冯殊面色如常:“科里没什么事,就回来了。复查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挺好的。”   冯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只说:“没事最好。”   “能有什么事嘛,”夏知蔷舔舔唇,又抿了抿,“那个,你今天碰到过田医生吗?”   “不是一个科室,怎么好天天碰到。”   “那就好。”   “好什么?”   “我说蒸的丸子好了。”   冯殊对着她的背影笑笑,看了下今天的日期,了然:按夏知蔷简单的脑回路,八成是想将这个消息捂到他生日那天,当做礼物。   拢共只剩一个星期,那就勉为其难配合下吧。   这天两人都睡得挺早。   朝着同一侧躺好,冯殊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她腰上。谁知,夏知蔷轻轻拍了男人手掌两下:“拿开拿开,压着我了。”   冯殊忍着笑,手上微微用力便把人带得翻了个身,问:“这能压到什么?难不成……你有宝宝了?”   “才没有!”   急切的回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   “这样啊,”说话间冯殊的手已滑进睡裙光滑的布料之下,指尖克制地画着圈,又在人耳边吹气,“想不想?”   夏知蔷整个人绷得直直的,直到他已经欺身过来吻住自己,才不得已一把推开了对方。缩到床沿,她可怜兮兮地抱着被子:   “昨天前天不是才那个过了吗,你不嫌累啊?”   “不嫌。”   “……”   冯殊作势伸手要去揽她的腰,夏知蔷无处可躲,急急呼道:“你不累我累,很累很累。”   他沉住脸:“累也要坚持,不然怎么要孩子。”   “不是说随缘的嘛,怎么不算数了……”   她快哭了,是真的要哭了那种。   有那么一瞬间,夏知蔷心想不如招了算了,跟冯殊斗法太难了,也太累了。   冯殊还是将人揽了过来。没再用什么似是而非的动作逗她,他只是把夏知蔷软若无骨的手放在掌心把玩着,说:“累了就睡吧。”   夜深人静,冯殊的手悬在夏知蔷乖巧睡颜之上,隔空沿着轮廓慢慢描摹。   没上妆,她眉毛显得有些淡,眉骨起势平缓,鼻尖微翘,唇也是,下巴有点圆,也许在苛刻的人眼里会嫌不够尖细精巧,冯殊倒觉得刚刚好。   应该是在梦里饿了,夏知蔷吟咛一声,嘴里还啧了两下,翻身往人怀里钻了钻。   冯殊重新掖好被子,垂头只看见两扇睫毛,心想:也不知道肚子里那个,会有几分像她。   又是好几天过去,夏知蔷莫名有些心慌起来。   电视剧和小说里都有提,女人怀孕了会反胃、嗜睡、食欲不振、精神不济,她这儿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正好今天来上课的学员都是当了妈的,夏知蔷便将疑惑问出了口。   “可能我情况特殊吧,怀的是双胞胎,孕反也是人家的双倍。头几个月吐得昏天暗地,不说显肚子了,人比怀孕之前还瘦,觉也睡不好,还盗汗,遭罪得不得了。”   说话的是祁太太。   她那场低调却惊艳的山庄婚礼,是由孟可柔负责的。   同时,祁太太那也是夏知蔷职业生涯中接待的头几位大客户之一,室内到室外她给人做了两套甜品台,双方合作非常愉快。   听祁太太这么说,夏知蔷更慌了:“那我是不是得再去趟医院啊?”   不会,那孩子已经悄悄地消失了吧?或者很不健康,所以没有活力……   “你食欲怎么样啊?完全不想吐?”有人问。   “嗯,不想。”   岂止是不想吐。   冯殊昨天亲自下厨煎了超厚菲力,夏知蔷一口气干掉两整块不说,配菜也半点不剩。等半夜觉得饿,她又做贼一样偷偷爬起来在冰箱里翻东西吃,食欲好得不像话。   好在,原本浅眠的冯殊最近睡得极沉,夏知蔷偷吃偷喝一通再回来,他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别紧张,”说话的是邢太太,“我就一点反应都没有,中间瑜伽游泳全没停过,六个月的时候跟着老邢出了趟海,整个孕期吃嘛嘛香一睡到天亮。要不是有人拦着,我还准备去爬山呢。”   祁太太笑她:“你家臭小子可真顽强,难怪现在个子窜老高,身板也结实。”   其他几个妈妈级的学员一边做蛋糕,一边也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大概意思是,孕反的严重程度因人而异,不过不管前期什么感觉,到了后期,没有不遭罪的。   夏知蔷稍微放心了点。   这堂是业余班,课程轻松有趣,还能去种了花草的露台上吃下午茶聊天。等下了课,大家一人一盒自己做的甜品带回家,有成就感不说,孩子开心,老公舒心。   夏知蔷开班时本来只打算教那些二三线城市想入行的新人,孟可柔却提出,不论专业的和业余的,两份钱都要挣。   尤其是像祁太太邢太太这种,凑一块儿既是学东西,也是消磨时光,更能当做额外的社交,和本市同样圈层的人增加来往。   最最关键的是,学费可以收得相对贵一些。   夏知蔷做过不少高端订单,客户群里不缺有钱人,加之教室装修得有格有调,外面还带大露台,上课间隙去吃吃下午茶也惬意,消息刚发出去,第一期A、B两个业余班就报满了,还有人排着队等第二期。   下午,孟可柔忙完一场婚宴,顺路过来蹭点新鲜面包吃。   “你孟姐我又接到大单子了,”孟可柔帮夏知蔷收拾着教室,神采飞扬的,“地主家的二儿子结婚,席开101桌,新娘那边要求现场全用空运鲜花,光花这一块,我给出的预算都得这个数。”   孟可柔比了个数字,啧啧两下:“就是时间有点紧,年前得搞定,因为新娘怀孕了,再等下去婚纱改都改不好。甜品台扔给彭定军那边,一转手又是一笔进账……”   夏知蔷当热闹听,听完心里闪过个念头:陈渤他二哥貌似就是要在年前赶着结婚,听说也是因为女方有喜了,才这么急。难不成……   她便问:“这个客户姓什么啊?”   孟可柔说姓陈。   夏知蔷记在心里,准备问问冯殊什么情况。   离店回家之前,她突然想起来件事,便让孟可柔等自己一会儿,从二楼取了个盒子下来:“当当当当,叶阿姨上周飞伦敦帮忙带回来的。我留了个德尔沃,这个给你。”   盒子里是一只D家的马鞍包,就是夏知蔷用翻糖做过的那款。   孟可柔拿到包摸了摸,眸光微微闪着,嘴上却说:“实物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嘛……”   “你不喜欢啊?”   “凑合吧,”将包挎在身上,孟可柔脚步轻盈地转了一圈半,冲夏知蔷眨眼,“反正背我身上,再难看也变好看了。”   笑着笑着,她觉得鼻根刺得慌,酸酸涨涨。   利索地擦掉还没来得及落下的眼泪,孟可柔攥紧包带,扬起红唇:“这包再丑好歹是真的,磨了这么些年,我也该背个真货了。钱就从分红里扣吧。”   夏知蔷心照不宣地说好的呀,就从分红里扣。   平安夜的前一天就是冯殊的生日,夏知蔷做了个蛋糕带回去。   蛋糕里依旧内置了一个惊喜盒子,不过跟之前不是同一款,防的就是冯殊轻车熟路打开机关,前功尽弃。   她只是没料到冯殊回家这么早。   当时夏知蔷正在书房开投影看剧,等听到动静出来,冯殊已经对着蛋糕看了有一会儿了。   巧克力夹心是他喜欢的口味,翻糖做的听诊器亦是惟妙惟肖,就是生日铭牌上写的那段话……   夏知蔷又写了句“天天开心”。   每天“开心”开到崩溃的心外科冯某暗自叹了口气,夸道:“我很喜欢。”又挽起袖子,“今天还是我做饭吧。”   见蛋糕没被乱动,夏知蔷舒了口气,一句“哪有寿星自己做饭的道理”没说完,脚就被地毯边缘绊住,竟直直往前倒去。   地板无限接近眼前的瞬间,她被大步冲过来的冯殊接住,两人因惯性一齐失去重心,一上一下摔在了地上。   吓蒙了的夏知蔷反应过来后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捂住肚子,惊恐地喃喃:“完了完了,我的……”   冯殊波澜不惊的面孔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他立刻把人扶起来,安慰道:   “这种程度的磕碰不会影响到孩子,别怕。”   话说完冯殊便知失了言。   惊喜盒子再次翻车,不是因为被提前打开,而是没有了打开的必要。   夏知蔷怄得饭都不想吃了。   又被人当成傻子的她背对门口坐在床沿上,手指死命扣着被单,几乎要在上面扣出个洞来,心里则把自作聪明的冯殊千刀万剐又万剐千刀,尤不解其恨。   她都想齐全了,等蛋糕吃完就引导他开惊喜盒子,这次的盒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是蛋糕,下面则铺满了永生花,检查单就折放在花里……   这下可好,全没了。   忽然有奇怪的声音响起。   夏知蔷凝神听了会儿,似乎是家里那台蠢出天际的扫地机器人启动了。   这个时候还扫什么地。   她气闷地咬住下唇。谁知那机器人像是长了眼睛一样,直奔夏知蔷脚下,停住,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撞她的拖鞋边沿,好像在说:快看我啊快看我。   明显是有人在用手动控制。   上回是谁借口自己不会用扫地机器人,大半夜的非要打电话吵她工作来着?   明明聪明人一个,老喜欢装成傻子逗傻子玩儿,也不知道有个什么意思。   机器人还在笨拙地撞着夏知蔷的鞋。   长长呼出口气,夏知蔷心想,我才没这么好哄呢,然后……不争气地低下了头去细瞧它。   那个傻乎乎的扫地机器人身上,搁着朵纸折的蔷薇花。   多少年过去,夏知蔷早忘了这东西要怎么叠,没想到冯殊还记得。   心头松快了些,她弯腰将它拿在手里,细看之下,发现花瓣内侧写了行字。   ——惊喜盒子打不开,教教我? 第56章   陈渤二哥的婚礼, 定在了Rosa酒店。   南江市高级酒店不少,既能承办100桌婚宴, 装修还不俗气却没几个, 听说为了订到Rosa的这间大厅,陈渤家里还动了些关系。   冯殊接到邀请后, 问夏知蔷要不要一起跟去。   “当然要去。”她答。   彭定军没专门学过设计,手艺好,审美上有些欠缺。这次的甜品台依旧由夏知蔷主持设计, 配色造型都跟着主会场来,保持风格统一,虽不需要她动手制做或是送货, 可现场陈列摆放还是要盯一盯的。   得到答案的冯殊只是简单哦了声, 面色平平,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后知后觉想到Rosa是谁的地盘, 夏知蔷不当回事:“他又不是天天住在里头……”不对, 好像还真是住那里,“反正没那么巧的。退一万步, 就算真碰到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见面就掐脖子。”   两人早把误会说开, 冯殊知道夏知蔷对季临渊从来没有别的心思,因此能把话说得这么坦荡轻松。   他同时知道, 季临渊不是这么想。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人的执念一旦深种, 理智就成摆设了。   有人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家傻老婆,他怎么能放心。   当天,夏知蔷随着冯殊早早去了Rosa。   陈渤请了十几个仁和的老同学来给二哥捧场,冯殊一到就被拉过去叙旧了,夏知蔷打了个招呼没跟去,找到秧秧商量主蛋糕摆放位置的调整问题。   孟可柔抽空过来。   将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她边走路边对着对讲机一通噼里啪啦,语速快得像倒豆子,额间发丝已经被一层薄汗浸湿。   “结个婚这么大阵仗,别说你了,新娘只怕都累得够呛。”   夏知蔷帮人拍背顺气,看向主舞台纵横交错的超高桁架,铺天盖地的鲜花,和几棵七八米高的道具树,心疼地问:“昨天忙很晚?”   按行规,婚庆公司只能在典礼头一天夜里过来布场,以免影响酒店做生意。而越大的酒店,在进场时间上就越苛刻,夏知蔷和孟可柔甚至碰到过晚十一点后才让进场的奇葩店方。   孟可柔喝了口她递来的水,摇头:“进场很早,没熬夜,十一点就收工了。”   “这边经理这么好说话的吗?”   闻言,孟可柔眼神往旁边一躲。   昨天下午,孟可柔带着大部队提前来到Rosa。   和酒店签协议的时候,她勉强将进场时间争取到9点,奈何这场超规格婚宴要布置的东西实在太多,她还是想跟值班经理再打打商量。   对方态度十分强硬:“客人都没走完呢,现在放你们进来还怎么做生意?干这行,通宵布场的多了去了,我们这边没规定死离场的时间就已经是通融,其他的,想都别想!”   虽不是第一次被店方这么硬怼,孟可柔还是难受了半天。   忙了好几天,吃喝拉撒睡全都顾不上,又累又饿之下她忽地有点动摇:要不,让陈渤出面帮帮忙?   孟可柔已经知道这单生意是陈渤偷摸塞过来的,可心里越感激,越是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她并不习惯被照顾,更不喜面对别人悲悯的眼神。   尤其是陈渤的。   就在孟可柔转身准备离开的档口,迎面过来一群人,被围在中间那个她勉强算认识,不熟就是了。   起先,两人谁都不打算跟谁打招呼。   只不过,看到孟可柔带来的几个人怀里抱着印有“知芝”logo的盒子,季临渊顿住脚步,主动问值班经理:   “怎么回事?”   简单询问后,他丢下句“放他们进去”便走了。   对方卖的是谁的面子,孟可柔再清楚不过,但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准备将这件事告诉夏知蔷。   “无知”是一种幸福。   吃了这么多苦头的夏知蔷,也该闭着眼幸福幸福了。   于是她答夏知蔷:“嗯,经理挺好说话的。”又道,“别在这儿忙活了,赶紧找你们家冯医生去。你现在啊,就该少站多坐,能躺就躺,把自己当猪养就对了。”   夏知蔷只得回到席上坐好。   原定12点08分开席,因着新人路遇堵车顺延了半个小时。明明早餐才吃了双份班尼迪克蛋加格兰诺拉麦片,一转眼,夏知蔷又饿了。   望着果盘里的牛轧糖砸了砸嘴,又咽了口唾沫,她趁冯殊和老同学聊得投入,悄悄伸出了手去。   罪恶的爪子够到那盘糖果的前一秒,冯殊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忽地紧紧圈住人手腕,再慢慢转过脸来,眼神犀利。   夏知蔷缩缩脖子:“我饿。”   “坚果可以,糖不行。”   “可是——”   “才做的检查,医生怎么说的转眼就忘了?”   夏知蔷前几天去抽了个血,血糖测出来六点好几,属于偏高了,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少吃甜食,甚至连糖分高的水果都不可以多沾。   可她当下就是搀这一口,不吃着浑身不舒服。   索然无味地嚼了十几粒随身带的山核桃,她脑子一转,借口要去洗手间。   冯殊起身:“我陪你去。”   夏知蔷忙说不用了,他却坚持。就在这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缓步而至,原来是陈渤和冯殊在仁和时的老师,徐教授。   几个同门师兄全围了上去。   冯殊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只好由她去了。   “小秧秧,马卡龙有没有替我留着呀!”夏知蔷摸到甜品台旁边,搓着手,“海盐曲奇呢?快快快,馋死我了。”   秧秧拿出个小纸盒递过去:“都在里面呢,不多。定军哥说了,孕妇得少吃糖,你自己注意啊,下次我可不配合了。”   “好啦,一个两个罗里吧嗦的,我就吃这么一点点,能怎么样?”   四处人来人往的,夏知蔷抱着盒子钻到了甜品台布景架后面。咬了一小口马卡龙,她感叹:不愧是自己从法国师傅那里学来的配方,甜度嘎嘎好,和拉杜丽家的有得一拼,不齁不腻,口感完美。   不舍得一下全吃完,她小口小口一点点地抿着,背对外面的喧嚣,不去管不去理,享受着难得放纵的饕餮时光。   夏知蔷并不知道,有人在她身后站了很久。   两个马卡龙下肚,夏知蔷打算尝尝海盐曲奇,换个口味。刚要咬上,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冯殊的声音:   “季先生在看什么?”   夏知蔷听到这人的声音,先是吓得脊背绷紧,等发现冯殊喊的不是自己又松了口气,心想,他应该只是路过没看到她在这里。   没几秒脑子突然一白……   季先生?   这时,季临渊也开口了。   “知知,”他喊她,“以后需要帮忙直接打我电话,不用七拐八绕。”   “咳咳咳咳……”不可控地,被点了名的夏知蔷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什么时候七拐八绕找人帮忙了?   冯殊走过来给她拍背,脸色不太好看:“特地给你留足了时间,想吃就慢慢吃,急个什么?”   “你早知道啦?”   他一脸看笨蛋的表情。   夏知蔷反握住男人的手,轻轻甩了甩:“我就吃了两个马卡龙,真的。”   冯殊看向她捏着的半块饼干。夏知蔷慌忙藏在身后:“这个只咬了半口,没别的了,我发誓。还有……”   她凑近说:“我才没找他帮什么忙。”   冯殊牵牵唇角,神色算是彻底松动了下来。   从布景架后头出来,夏知蔷主动跟人打招呼,叫了声“临渊哥”,除了嘴角上挂着的曲奇沫子有点突兀,状态自然大方,毫不扭捏。   有几个月没见,季临渊变化不大,西装笔挺板正,发丝一分不乱,领带针紧紧锁在领间,眉毛也锁着。   扫了夏知蔷一眼,他问:“怎么饿成这样?”   他记得她饭量并不大,也不像其他女孩那样贪嘴爱吃零食,能饿成这样,还要躲着吃东西,肯定是有原因的。   说不定是吵架了,或者别的,总之不是好事。   这问题颇有点多管闲事的意思,夏知蔷不知如何作答。   季临渊又看向冯殊:“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夏知蔷恨不得替冯殊答一句“干你屁事”,转念一想又觉得犯不着,便扯扯冯殊的袖子:“回去坐着?我有点累了。”   意外地没回嘴,冯殊点点头就要拉着她往宴会厅去。   季临渊在后面幽幽开口:“冯医生不是很挺能言善道吗?今天怎么这么沉默。”   “没空而已,”停步回头,冯殊语气平静淡定,只用了一句话就将对手击垮,“我太太坐胎不稳,不能久站,先告辞了。”   *   酒席吃完,陈爸爸喊住冯殊夏知蔷:“我和他妈妈观察了有段时间了,小渤是不是和这个孟小姐是不是有点什么?”   表情还挺期待。   两人正不知如何作答,陈渤过来了:“我跟人家清清白白,不要逮着个姑娘就发散思维。”   他好心给孟可柔介绍生意,心想,自家爹妈人傻钱多换谁来都是挨宰的命,这钱不如给喜欢的女人挣。谁知孟可柔知道后不但不感激,还逼着陈渤不准在陈家二老面前泄露一个字,一副誓死划清界限的样子。   陈渤心里怄死了,但也只能照做。   陈爸爸不高兴:“什么叫逮着个姑娘就怎么样,我跟你妈是看孟小姐里里外外都优秀得很,长得像仙女,做事情也踏实利索,心里巴不得你真跟她有点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瞧不上你也正常,就她这条件,嫁你是委屈了点。”   “你儿子我就这么差?”   “家里可不缺买镜子的钱,有空自己照照去。”   陈爸爸埋汰完儿子,转而看向冯殊:“差点给忘了,这都是升级版新品,你拿回去试试吧。”说罢让助理递来几盒保健品。   陈渤赶紧拦住:“人家小夏已经怀上了,用不着这些。”   “真怀上了?”陈爸爸笑呵呵地连说了几个好字,感叹,“我就说咱家这祖传秘方有效嘛,再看看你二哥,还没结婚就把任务完成了,妙哉妙哉。”   陈渤无语:“这事儿跟您的药没关系。咱家这些东西,一没临床试验二没做毒性测试,吃不死人就不错了。不管什么神仙成分,抛开计量谈疗效那都是扯淡。”   没像预计中那样生气,陈爸爸只是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就你们西医厉害,那又是谁天天穿着我开发的磁疗内裤?觉得没用你穿它作甚,不怕扯着蛋?”   陈家父子俩说起话来狂野又逗趣,夏知蔷本就憋得慌,等听到这句“扯淡”,没忍住就噗了一声。   冯殊面色还算平静,只嘴角微微抽动,想来忍得辛苦。   “穿什么了我,我那是为了应付你们俩做做样子。天天念个不停非要我穿着‘保健’,我压根儿就没往身上套!”陈渤急急辩解。   冯殊一本正经地落井下石:“不用解释,大家都懂的。”   正好在指挥清场的孟可柔路过,陈渤一把将人拉过来:“柔柔!你来作证,我是不是根本就没穿过什么磁疗内裤!”   陈爸陈妈:!!!   孟可柔:……   *   夏知蔷的肚子直到四个多月才有点显怀,远远慢于她食欲增长的速度。   又是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不眠之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边翻身边抓心挠肝地咂嘴,动静自然惊醒了冯殊。   “怎么了?”他摁开台灯。   “饿,”夏知蔷直愣愣望着天花板,满脸生无可恋,“我好想好想吃火鸡面。”   冯殊没吃过这个东西,只道:“胎儿有点偏大,要不,你忍忍?”   夏知蔷抱着他胳膊,泪光莹莹地哀求:“我只吃一小口,这么小一口,尝尝味儿就可以。要是不给我吃,我今天八成是睡不着了。”   无法,冯殊只得起身穿衣,去外面买什么火鸡面。   这几天夏胜利来南江照顾夏知蔷起居,就睡在次卧。他昨天跟了一次产检,听医生说胎儿偏大、孕妇得节食,回家便把女儿的碗换成了小的,米饭量也减半了,严格遵医嘱。   不好惊动岳父,冯殊轻手轻脚出了家门。   火鸡面不像别的常规泡面,进货的商家不多,到这个点还开门的就更少了,偶尔碰到一家在卖,仔细一看,库存没了。   越想越觉得这个面的名字熟悉,冯殊沉思片刻,才想起来似乎是陈渤提过。   他给人打电话,陈渤正睡得香,张口就骂了句“扰人清梦不孝子孙”,等听明白了又回道:“你也别到处瞎跑了,过来,我家里还有。”   两家隔得不远。   拉开门,陈渤睡衣扣子都没系好,一股闹扔过来三四包面,边打哈欠边说:“就这些,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多谢。”   冯殊正要走,就见陈渤身后冒出头来:“谁啊这么晚——”   居然是孟可柔。   心照不宣地冲两人笑笑,他赶紧回了家。   半道上,夏知蔷又扭扭捏捏地发来句语音:“才想起来,火鸡面太辣了,我不能吃,会辣着宝宝的。方便的话,你给买杯汤达人回来?要绿色的那个。”   其实就是突发奇想要吃别的了。   没戳穿她,冯殊到家门口了又调头,去买汤达人。   昏黄灯光下,两人相对而坐,吃的吃,看的看,偶尔说几句话,声音很轻。   “这小东西要是后面几次检查也一直蜷着拳头,那该怎么办啊,”夏知蔷拿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成天捏着小拳拳,像要跟谁干架似的,医生都看不清楚手指头到底有多少个。”   “问题不大。要真多了个把手指,只当咱们家宝宝赚了一个。”   “这说的什么话。”   冯殊笑笑:“还是先操心操心胎儿过大的事吧。今天是特殊情况,下不为例,孩子太大了,到时候吃苦头的可是你。”   “哦,”最后嗦了根面,夏知蔷主动停下筷子,“那我不吃了。”   她又说:“总感觉生出来的会是个大胃王,不然我怎么光吃不长肉?医生说这娃娃偏大吧,却也没偏大多少,吸收起来像无底洞一样。”   “也可能是个拳王。”   “呸!”夏知蔷推他一把,“我还指望生个姑娘呢,难道,你想要儿子?”   冯殊面色如常地答:“都行。”   “都行是什么意思,我感觉你根本就不起期待它。”   “是期待的。”   “那怎么没有设想过会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我很少去想还没发生的事。”   “你——”   习惯了他这方面直男式的无趣,夏知蔷索性自说自话:“女儿贴心,还可以给她扎小辫辫、一起做甜品,多好啊,反正男孩儿我是管不住的,只怕天天要被气哭。只不过生个女儿就没办法接你的班儿了,不管是学医还是当医生都辛苦,我怕她皮肤坏了还秃头,不如去画画吧?我能教,你也能教。当然,要是男孩儿就没这么方面的担心了,来个Dr.冯2.0版也不错。”   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冯殊只说:“当医生就算了吧。”   夏知蔷很意外:“为什么?当医生不好吗?”   “不太好。”   “那你自己干得这么起劲!”   冯殊语塞。   招呼人重新睡下,等夏知蔷呼吸彻底归于匀净,连睫毛都不眨了,冯殊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   睡着之前,吃饱喝足的夏知蔷莫名哭了一场,说冯殊根本就不爱孩子,不关心它的性别就算了,一次都没跟宝宝隔肚皮说话,冷血无情,没有心。   孕妇的情绪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莫名,冯殊不可辩也不能辩,只得顺着毛哄了好半天。   此时,将手抚在女人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轻声说:“你妈妈让我跟你说点话。”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不管是男孩女孩,我们都欢迎你的到来。”   “下次产检,记得乖乖把手张开,十个指头露全了,不要让你妈妈担心。”   “少吃点,别太着急长个,你受得了,她受不了。”   “……不准当医生,想都不要想。”   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冯殊自己都觉得好笑,摇摇头,便准备彻底睡下。想到什么,他赶紧补充:   “刚忘说了,这位小朋友,我是你爸。” 第57章   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手上那台ROSS, 冯殊赶到了分娩室门口。   夏知蔷已经进去有一会儿了。   一个护士笑着跟他打招呼:“里面还挺顺利的,看看去?”   冯殊无奈摇头:“她不让。”   夏知蔷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 说丈夫要是看到了孕妇生产的场景, 某些方面很容易变得不和谐,因此坚决反对冯殊去陪产。   去外头跟岳父打了个招呼、稍作安抚, 他刚折返就见产科的同事在门口摇手:“恭喜啊,母女平安!”   医生在对夏知蔷做最后的清理缝合,孩子则被抱去了保温台上。   径直来到产床边, 冯殊伸手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额头。原本无比虚弱的夏知蔷眼睛一瞪,着急道:“别管我了,先去数她的手指头!”   “可是你——”   “快去数数啊!”   见她还有力气支使自己, 冯殊放了心, 依言去保暖台看孩子。   围着保暖台忙活的女医生让开了些,摆出副看好戏的样子:   “副教授数手指头, 杀鸡用牛刀啊。”   这月初, 刚评上副高职称没多久的冯殊,被仁和医学院破格提拔为副教授, 一时风光无两, 在整个仁和系都出了一回名。   内敛一笑, 冯殊低头去瞧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家伙。   胎脂已经被擦去了, 孩子眉眼舒朗,暂时还看不出像谁。在母体中一直紧紧攒着手终于张开, 她胡乱挥舞着它, 哭声嘹亮。   冯殊工作中没少接触幼儿, 就比如昨天,刚给一个出生七天的新生儿做了开胸手术,将孩子从鬼门关里拽了出来。   此时,面对眼前这个脆弱又美好的小家伙,他两只手悬空着比划了下,竟不知如何下手。   她这么小,碰坏了怎么办?   犹犹豫豫间,心急如焚的夏知蔷在产床上仰着头追问:“数清楚了吗?”   冯殊回头安抚她:“在数了。”   手上仍旧不知如何动作。   女医生看不过眼:“算了算了,还是我来弄吧,你在旁边复核就行。”   “不用,”冯殊面色镇定,盯着暖台上的亲闺女,心跳得比第一次上手术还快,“我自己来。”   结果第二天,仁和便传出个笑话,说心外一个新晋副教授给自家闺女数手指头脚指头,紧张得来来回回捋了三四遍都没弄清楚。   上门探望的陈渤乐得直抽抽,说冯殊是老来得女欢喜过盛,以至于十以内加减法都不会了。嘴贱完,他去看孩子,觉得好玩儿:“头发还挺多……诶,怎么是个自然卷,这遗传的谁?”   “她爸,”夏知蔷越瞧自家闺女越觉得喜欢,“听他奶奶说,他小时候也是个卷毛儿,长大了才好了些。”   陈渤细想了下:“好像真是这么回事。短头发还好,冯狗只要隔一个月不去剪,那发型就有点钢琴王子的味儿了。”   他又问:“孩子名字取好了吗?”   “没呢,就取了个小名,叫拳拳。”   “什么典故,‘一拳一个嘤嘤怪’?”   夏知蔷便把闺女每次拍超声都攒紧拳头不放松的事说给人听:“叫着叫着顺口了,改不过来,冯殊也说,按‘拳拳赤子之心’的意思来理解挺不错的,于是就这么定了。”   孟可柔把“拳拳”二字放舌尖上咂摸了几次:“可比什么‘陈渤’之类的来得强。”   “‘孟怡’也没好到哪里去吧……”陈渤小声反驳,又说,“我们家三兄弟名字是跟着四大内海取的,陈东陈南陈渤。不过,我爸妈要是再生一个,就得叫‘陈黄’了,还不如‘陈渤’呢。”   夏知蔷还没完全恢复好,神色略显憔悴,笑容淡淡的:“以后给孩子取名的事,你们俩还是自己来吧。”   “必须的,”陈渤说,“跟柔柔重逢那一秒,孩子的名儿我就已经想好了。”   “我还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   孟可柔突然插了句话,语气平平,隐约间还能听出点不愉快来,想必,两人之前为了这事已经有过探讨,没能达成一致。   陈渤尴尬地杵在原地。   来照顾女儿的夏胜利出面打圆场:“年轻人嘛,想法一时一时的,先别把话说那么满。如今的小姑娘自我意识强,不要孩子好理解,不过,结婚真的可以考虑。只要两个人有感情,经济基础也好的话,结婚可比恋爱有滋味儿,对双方也更有保障。”   孟可柔最开始经营婚庆公司的时候,没少受夏胜利的照拂,还搭着他的人脉揽了不少活儿,因此很是敬重这位叔叔。   收起那一点点咄咄逼人,她抿唇:“我想等浩然的事情落定再谈其他,起码,不会太急着要孩子。”   闻言,陈渤顿悟:孟可柔只是担心自己一旦有了孩子,会不可避免地冷落了生病的弟弟。   而SMA 2型患者,很少有活过成年的。   故意端出副混不吝的模样,陈渤半真半假地说:“那不正好?我大哥二哥已经给我爸妈生了三孙子了,二老前几天还在怨,让我悠着点,要是再整出一个孩子来,家里只怕得翻天。”   孟可柔睨了他一眼:“有这事?”   “骗你干嘛。”   两人之间的紧绷绷的状态终于缓和了些。   夏知蔷附和:“生孩子这件事,没完全想好之前真的不能冲动。像我,虽说是顺产、好恢复,该受的罪还不是一样没少。家里月嫂保姆都请了,我爸也在,这十来天硬是连个囫囵觉都没过,身累心也累。要不是自己心甘情愿非要生,我现在不知道有多大怨气呢。”   “养儿不易,要慎重,”夏胜利给女儿端了碗花胶鸡汤,让人慢慢喝、小心烫,“反正,我是心疼坏了。”   心疼的夏知蔷的不止夏胜利。   即已升了职称,冯殊自然是更忙了。夏知蔷生产后的这段时间,他在家的日子并不多,既无奈又愧疚。   这天,冯殊于凌晨时分从手术室出来,终于得空去翻看夏知蔷发给自己的微信。那些絮絮叨叨、情绪起伏的信息,他一字不落全读完了,再才去翻看一起发来的拳拳的照片。   他们没给拳拳剃胎头,才几个月大的小姑娘已经顶着一头浓密的羊毛卷了,瞳孔又黑又亮,皮肤百里透粉,像个奶胖奶胖的BJD娃娃。   夏知蔷还给拳拳的卷毛刘海拍了张特写,问:【看这刘海,像不像‘666’?】   将女儿的照片一一存下来,冯殊回:   【像。】   【明天有假,可以陪你们。】   消息刚发过去,他手机一亮:   【怎么不明年再回消息呢呵呵呵呵呵】   想象着那边的夏知蔷半夜爬起来喂奶,对着屏幕发射怨气的可爱模样,冯殊心疼又好笑,本打算在值班室将就一晚上,现下决定直接回家。   他问:【准备回来了,想吃什么宵夜?】   前段时间夏胜利一直住这边,以夏知蔷母乳喂养为由,饮食上对女儿很是严格,不论甜的咸的辣的麻的,一点外来食物都不让沾。   夏知蔷不止一次跟冯殊抱怨:“非说我吃了辣,拳拳长大就会长痘痘的。这就算了,甜的也不让多吃,说会坏了她牙齿。我们拳拳现在连个牙齿尖尖都见不到,能坏到哪里去?”   冯殊不好当面跟替自己分忧的岳父唱反调,只能三不五时偷摸摸地带点好吃的,安抚夏知蔷。   果然,刚刚还对人冷嘲热讽的夏知蔷秒回:【麻辣烫】   【问问老板,不麻不辣也不烫的那种能做吗?】   【算了让他正常发挥吧,我就看看,我不吃】   【可怜弱小又无助.JPG】   冯殊笑:【好,我吃,你看】   她又刷刷发了几条来:【豆花我不忌嘴,带一碗】   【只要甜的】   【章鱼小丸子有的话也要,记得多放点木鱼须哦】   【开门的时候轻点声音,把老夏吵醒,就谁都别想吃了】   冯殊没得来及回一个“好”字,值班护士就找了过来:“冯医生,急诊电话!重大车祸,救护车都不够用了,得赶紧过去!”   再次从手术室出来,外头天都亮了。   时间尚早,夜市已经收摊,午市尚未开门,冯殊到处跑遍也只买到一碗什么都没放的豆花——老板是北方人,死活不愿意在豆花里加糖。   他只得买回来自己加工。   轻手轻脚打开家门,冯殊刚踏进客厅,就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夏知蔷。   女人面朝里睡得很沉,身上还盖着条薄被,薄被一角则垂到了地上。阳光温柔,一室宁静,细嗅,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婴儿香。   和血液横飞生死焦灼的手术室相比,完全是两个世界。   冯殊的呼吸变慢了一拍,脚步也更轻了。   保姆迎过来,轻声道:“太太昨天喂了夜奶就没回房,说是要等您下班,一等,等到了这个点。您放心,被子我给盖的,没让她受凉,孩子也好着。”   “我岳父呢?”   “他去大市场买鸽子了,说要炖汤,才出去没多久。”   冯殊说谢谢,顺手替夏知蔷掖了掖被角,这一动,就把人惊醒了。   迷瞪瞪睁开眼,夏知蔷慢慢坐起身来,怨道:“你开这么大的灯干嘛……”无意间转头看向窗户,她一惊:“天亮了?!”   “嗯,临时有事,才回来。”   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冯殊伸手捋了捋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别的都没有,只买到了豆花。”   “甜的咸的?”   “什么都没放,等会儿给你加点糖。”   答了句“哦”,夏知蔷突然一把拿开冯殊的手,动作很快,像是慢半拍、终于知道生气了。   心里一凉,冯殊正要说句对不起,她却道:“临时来的手术吗?还是别的什么?那你不是又一晚上没睡!”说完开始埋怨,“没睡觉你急着回来干什么?疲劳驾驶很容易出事的呀,万一有点什么,我和拳拳怎么办?说好多次了,怎么就是不——”   话未说完,她已经被冯殊搂在了怀里,很久很久没松开。   冯殊眼眶微热,满腔情绪不知如何表达,嘴唇翕动不止……直到,夏知蔷不安分地扭了扭:   “那什么,能不能先让我吃一口豆花?”   *   两年一晃而过。   初夏某天,夏知蔷穿上孟可柔蜜月旅行给带回来的Red Valentino小裙子,还认真卷了头发,准备去赴一场婚宴。   这裙子是夏知蔷怀孕前最钟爱的款式,棉质蕾丝,打褶裙摆,十分小清新。   孟可柔送裙子的时候就说了:“穿上它,你就是少女本女,谁能看出来你是个当了妈的?去大学城转一圈,指不定多少臭弟弟来问你微信。”   夏知蔷心道,孟可柔是想太多了。   家里人都外出了,她今天得拖着拳拳小朋友一起去赴宴,顶多只能装个少女妈妈。   夏知蔷到的不早不晚。   新娘子蒋悦然笑得温温柔柔地,主动迎上来:“好久不见啊,知知。”随后伸手揪了揪拳拳卷弹簧一样的辫子,“这就是拳拳?真可爱,比照片上还要可爱。”   “恭喜,”夏知蔷将自己和叶青的红包一并递给伴娘,“叶阿姨又带着我爸出国开洋荤去了,实在来不了。”   “你能来就好,还以为……你这辈子不会理我了,”蒋悦然笑容先是一淡,见夏知蔷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转瞬便重新热烈起来,那点诚恳转瞬不见,“快进去吧,老邻居我都凑在一桌了,叔伯阿姨们刚才还提起你呢,正好叙叙旧。”   夏知蔷牵着拳拳往宴会厅里走。   她不记仇,但也不傻,刚才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是叶青拜托她来送红包,绝对不会来这一趟的。   蒋悦然嫁了个基金经理,本地人,家境不错,婚礼办得挺隆重。   偌大的宴会厅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夏知蔷正准备把女儿抱起来,却见拳拳忽然站住不动,眉一皱,嘴一撇,小胖手也跟着攒成了拳头,鼻子还一吸一吸的,脸涨得红彤彤。   完蛋。   她拉了。   “吃得多拉得也多,到底是遗传谁的,嗯?还真是会折磨你妈诶……”默念着亲生的亲生的打了心疼扔了犯法不值得,夏知蔷无奈地将娃抱去了母婴室。   被自己生的臭妹妹熏得脑仁子疼,她出母婴室时没看清路,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下意识护住拳拳,夏知蔷退开一步,一声对不起说到半路,才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是季临渊。   她在心里哇呜了一声。   不是被帅的。   夏知蔷只是感叹,蒋悦然不愧是蒋悦然,结婚居然把这尊佛给请来了,前任情人现任老公正面交锋,是准备开台唱戏吗?   一个敢请,一个敢来,都是人物。   季临渊哪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看见夏知蔷将眼睛瞪得很大,里头的情绪也很多。   “看够了吗?”他幽幽开口。   夏知蔷回神:“临渊哥,好巧。”   “早看见你……你们了,”季临渊眼神落在拳拳身上,没什么起伏,“她长得不像你。”   放眼全世界,可没有哪个当妈的爱听这句。   夏知蔷笑容勉强:“以后会长变样也说不定的。”   她抱着孩子就要告辞,谁知,拳拳忽地伸出胖成几截的小肉手,死命拽住了季临渊的领带。   不得不说,会吃的孩子力气大。拳拳硬生生将领带抽出一段来,捏得紧紧的,还献宝似的跟妈妈说:   “小蜜哄!有小蜜哄!”   被迫前倾身体,季临渊当场就想扯开拳拳的手,顾及到夏知蔷,他忍住了,压抑的怒意隐约可感:   “让她放手。”   急得满头汗,方法用尽一点作用都没起,夏知蔷无奈:“她也得听啊。一个两岁多的孩子,又不是你的员工,能指哪儿打哪儿。”   季临渊转而去看拳拳:“松开,不然我——”   “不准威胁我女儿!”夏知蔷眼里几乎要冒火,“我在想办法了,不然,你把领带解了,我再买一条还你就是了。”   她全身心地忙着哄孩子,根本没发现两人现在离得很近很近。   比这几年任何一次偶遇都要近。   倒也不能叫偶遇。   也许是因为下意识在关注着夏知蔷的生活,季临渊曾在医院、母婴店、商场、工作室楼下,不止一次碰见她。   他看她大着肚子采购玩具,看她还未修整好就复工,看她抱着婴儿跟朋友探店吃饭。   季临渊不曾上前去打过招呼。   今天也是。   夏知蔷一来,他就看见她了,然后借着抽烟的功夫等在洗手间外面。   听到她的提议,季临渊说不清心里具体是什么感觉,总之是高兴的,而手也已经先于意识开始解领带:“我的地址你知道,就照这个买吧,买好送来。”   就在这时,一个看上去20出头的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寻了来:“临渊,我找你好久了。”   等看到夏知蔷,她面色一滞。   女人穿着一条跟夏知蔷类似款的裙子,气质雷同,身材也差不多,两人站一起有种微妙的亲缘错觉。   夏知蔷没敏锐到能发现这种相似感,所以,尴尬的不是她。   她只是站直了些,面上微笑,心底感叹:这个季临渊,来前任婚礼赴宴就算了,还非得带上年轻貌美的现任,心态诡异至极。   在几人各怀心思、无言以对的空隙,拳拳的注意力已经被那女人腕子上的蛇形表吸引。   “蛇蛇!”她松开绣了蜜蜂的领带,指向那边。   女人稍作观察,眼底精明地闪了闪,毫不犹豫就卸下了自己的蛇形表:“小朋友,送你?”   夏知蔷推辞:“不行不行,哪能她要什么就给什么?本来就被她爸惯坏了,这样下去哪行。而且,你这个太贵重了。”   那可是宝格丽。   那女人挽了挽耳边的头发:“贵不贵重的,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她柔情似水地看向季临渊,眼里有恰到好处的羞涩,“是临渊送我的。”   夏知蔷赶紧自我介绍:“我是季临渊的妹妹,叫夏知蔷,你好啊。”还抓着拳拳的手晃了晃,“乖,跟漂亮阿姨打个招呼。”   笑容自然又大方,似乎毫无芥蒂。   这笑是如此刺眼,让季临渊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趴在茶几上戴着耳机认真刷题的小姑娘。 第58章   不发一言, 季临渊忽然转身大步走远,面色冷得吓人。   夏知蔷茫然:“他这是……”   那女人连自我介绍都来不及, 只说“告辞”, 随即便小跑着追了过去。   厅里一片觥筹交错。   这一桌都是老邻居,孩子有人帮忙抱着喂饭, 夏知蔷难得能专心吃点菜。   一直没剃胎头,拳拳的头发很长,带卷的双马尾像喇叭花, 弯弯曲曲的刘海搭在漂亮的大眼睛上方,很是可爱。加上她不认生,谁都给抱, 逗一逗咯咯笑个不停, 也不挑食,塞什么吃什么, 一桌子老阿姨的心很久就给萌化了。   有人道:“这孩子说话说得真顺溜, 吃个饭小嘴还叭叭叭讲个不停,一看就聪明。”   夏知蔷只是笑笑。   其实, 拳拳开口说话也就大半年的事, 比同龄孩子晚了不少, 夏知蔷一度萌生了带孩子去医院看脑袋的想法。   夏胜利开始时不同意, 说冯殊的基因摆在那儿,出不了大问题。   等过了段日子, 拳拳依旧只能单个单个词汇往外蹦, 连短语都不会, 夏胜利也急了:“别是遗传了她妈妈的脑袋瓜子吧?”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还是冯殊过来解围,说了句“再观察观察”。   好在拳拳语言方面起步晚,进步却快,终于领悟到了说话乐趣的她,一张嘴从白天到晚上都不闲着,经常自言自语把自己逗乐了,见到认识的事物也一定会大声喊出来,好显摆自己见多识广、词汇量大。   就比如看到季临渊领带上的小蜜蜂时。   见拳拳光是鱼丸都吃了五个下去,有人笑:“这娃娃可真好带。我们家孙子吃个饭得三个人招呼,又哄又喂,别提多麻烦。”   夏知蔷骄傲地点头:“是啊,她已经可以坐着宝宝椅自己吃饭了。”   “那不得了。这方面,你们家是怎么训练的?”   “没有刻意训练,”夏知蔷回想起自己孕期暴增的食量,一时也觉得好笑,“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馋虫,我们喂她嫌慢,要抢着勺子自己吃。面前只要有吃的,就可以什么都不管,心大,胃也大。”   正说着,拳拳拉住喂饭人的手,急吼吼地借着勺子往自己嘴里塞水蒸蛋,吃完还咬住勺子不松口,任对方怎么扯都扯不出来。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快散席时,几个阿姨居然生出了依依不舍的情绪,抱着拳拳又亲又挨的,还要合影发朋友圈。   在座的都是父母辈的老熟人,夏知蔷将孩子留给他们看着,得空去了趟卫生间。   可能是喝了冰饮料,她刚进隔间,忽然觉得一阵反胃,对着马桶就干呕起来。吐也吐不出东西,只是反反复复的,难受至极。   再回来已经过了一刻钟,桌上人都在,拳拳却不见了。   不等夏知蔷问出口,一个阿姨笑盈盈地说:“你哥哥刚才来了,说带着孩子找你去,没碰上啊?”   闻言,夏知蔷脸色变了几变,勉强挤出个笑:“可能是错过了吧。”转身就往厅外跑。   *   季临渊对自己“拐”孩子这一行为的动机,并未深想。   他不过是路过那一桌时,被某个跟叶青相熟的邻居阿姨拦着说了两句话,谁知,拳拳竟然还记得,挥着手不停地喊“小蜜哄小蜜哄”。   季临渊顺势抱走了孩子——或者说,他生疏的动作该用“架”来形容更准确。   此时,对境遇一无所知的拳拳正坐在季临渊身边,专心撕扯着手中的领带,小胖腿一蹬一蹬地,在皮质优良的后排座椅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印子。   车到达Rosa门口了,季临渊才接到夏知蔷的电话。   她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把拳拳带到哪里去了?”   “还以为你会早一点打过来,”他不以为意,“该存的号码还是要存,不然,想找人的时候都没办法第一时间找到。”   夏知蔷气疯了:“拳拳要是有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   “我在Rosa等你。”   季临渊并不喜欢小孩。   让下属送来儿童零食牛奶,以及玩具,他坐在沙发一角用手机处理公务,留拳拳自己在茶几上趴着吃东西。   忽地,裤脚被人拽了拽。   拳拳正举着一个蛋挞,往季临渊面前递。   微怔片刻,季临渊有些意外,嘴角跟着几不可察地弯起。他接过就要咬上一口,拳拳却像是急了,脚蹬个不停,在地毯上又蹦又踩的,叫喊道:   “是拳拳的蛋挞,你不吃!不准吃!”   看了眼蛋挞,又看了眼着急到要哭出来的胖姑娘,季临渊失笑:原来是要自己帮忙摘下锡箔底座。   将底座取了,他把蛋挞递还回去:“吃吧。”   立即雨过天晴,拳拳双手捧着蛋挞,半抿半咬地品尝,每吃上一口,还要吧唧吧唧地抿抿嘴,很享受的样子。   季临渊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   对于拳拳长得像不像她妈妈这件事,他并不确定,也未曾见过这般年纪的夏知蔷。倒是当年人小鬼大的妹妹,季临渊一直记得。   年幼早慧的季薇薇,曾不止一次满脸泪痕地搂着哥哥的脖子:“我不喜欢爸爸,爸爸总是打妈妈,还打你,我讨厌他。我们带着妈妈出去住好不好?不要回来了,我讨厌这个家。”   一个在外体面骄矜的成功商人、大慈善家,对内却是个家暴惯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种事,说出去不会有人上心,更不会有人插手来管。   季临渊那时候才多大点,他也想过保护叶青,保护妹妹,奈何肩膀稚嫩,换来的只是季同辉不分对象、不管轻重的毒打……   他的裤脚又被人拽了拽。   拳拳举着咬得只剩一圈酥皮的蛋挞,说:“伯伯吃。”   季临渊皱眉:“谁教的?”真是被惯坏了。   “爸爸教的,”拳拳答得理所当然,“蛋挞边边,草莓屁屁,樱桃棍棍,苹果核核是男孩子吃的,女孩子不吃。”   她语速很慢,口齿也不清晰,奶声奶气一句话讲得格外认真。   能感觉到,她把它当成了真理。   嗤笑一声,季临渊问:“你觉得你爸爸好吗?”   拳拳很重地点了几下头:“好,最好最好。”   男人不置可否地看向别处。   从来没人教季临渊该如何当个好丈夫、好爸爸,从来没有。他不是对婚姻或者家庭没有信心,是对自己。   也许,夏知蔷的选择并不能说是错的。   季临渊帮拳拳开了包牛奶,她非要自己拿着喝,一边喝还一边蹦来跳去的,牛奶顺着口子全撒在了地毯上,一塌糊涂。   有点熊。   “在别人家做客,就要有客人的样子。”他摆出副生气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管教。   拳拳美滋滋地吸着牛奶,有道有理地反驳:“这是酒店,不是你家,拳拳住过酒店,拳拳知道。”见季临渊神色未松,她转而趴在对方膝盖上,仰着脸,分享经验:“伯伯,你住在酒店不回家,你妈妈会生气的,她会打你的屁股,你会哭。”   季临冷脸道:“我没有家。”   拳拳不解:“妈妈说,每个人都有家的……”   “别说话了,很吵。”   季临渊正准备去阳台抽烟,拳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兴许是提到了家,也可能是被季临渊那句“别吵”吓到了,又可能是吃饱喝足、对新玩具失去新鲜劲儿,拳拳的反射弧终于开始工作,哭闹不止,嚷着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胡乱安抚了几下,没用,季临渊烦躁得很,声音不由提高些:“别哭了!”   就在这时,虚掩的大门被人推开。   只用了一刻钟便赶过来的夏知蔷,冲进客厅一把抱起正在大哭的女儿,边拍背边哄道:“拳拳乖,拳拳不哭,妈妈来了,我们不哭了啊。”   说罢转过脸恨恨地看着季临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季临渊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几年,他身边不缺伴侣,像刚才被撵走的那种女人,隔一段时间便会冒出来一个。他好吃好穿地养着她们,钱财上从不吝啬,有时是冲着一张脸,有时则是声音,甚至偶尔,只为了某个相似的神情在买单。   这种热情并不长久,往往还没维持一个月,就演化成了厌恶。   他厌恶她们,更厌恶自己。   “我想干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季临渊说。   夏知蔷有些无奈:“薇薇的事是我欠你的,我无话可说,但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她什么都不懂。”   “不为这个。”   “那为什么?”   夏知蔷不擅长撒谎,七情六欲全写在脸上,说茫然,就是真的茫然。季临渊明白了什么,一时失落无比:“不懂的是你。”   “那你直说啊,直说我不就明白了。”   “真的要听吗?”季临渊走近了些,身上咄咄逼人的气势褪去,神色很认真,“知知,我——”   夏知蔷忽地捂住了嘴。   尽全力忍住喉头泛起的不适、将拳拳放在沙发上坐好,她小跑进了卫生间。   里面传来干呕的声音,光是听着,就知道她有多难受。   夏知蔷洗了把脸才出来,鬓发湿漉漉的,嗓音也有些哑了。接过季临渊递来的水,她心里大概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干巴巴地问道:“你刚才要说什么?”   对方转过身,只余略显萧索的背影:   “你走吧。”   *   拳拳一直嚷着想爸爸了,夏知蔷便开着甲壳虫去了仁和。   冯殊正在履行职业生涯中的第二个住院总任期。   住院总除了要维持各科室之间医疗资源的调度,给医生排班,还得负责所有的平会诊、急会诊,以及急诊手术,一周六天待在医院,24小时待命,因此,和家人相处的时间会被压缩得很短很短。   也不怪拳拳会想他。   这会儿已经入了夜,白天的择期手术都结束得差不多了,如若夜间不来急诊,住院部不会很忙。   夏知蔷抱着拳拳一路走走停停,和冯殊的同事们打招呼,或是闲聊几句,慢悠悠地晃到了办公室门口。   冯殊正在电脑前排班。   一声惊天动地的“爸爸”,惊得男人瞬间回头。   看到来人,冯殊略显疲惫的英俊面庞立即挂上了爽朗的笑意。迎过来,他张开双臂将女儿举得高高,再放下,左边脸亲一口,右边脸再亲一口,然后温柔地看向夏知蔷:   “怎么突然过来了?”   夏知蔷其实也挺想冯殊的,可喉咙口那种干呕之后的沙痒感,以及心底某个猜测,又让她不太痛快。   她在来时的路上左思右想半天,回忆起两人也就一次没做措施,居然又中了。   生完拳拳才多久,都没喘口气呢……   “不能来啊?”夏知蔷有些没好气。   被人噎了一句,冯殊还是笑着:“能来,随时欢迎。”   夏知蔷走近了些,顺手替他理了理衬衫领子:“你这样成天不着家,时间久了,拳拳只怕都要不认识你了,见了面喊‘冯叔叔’,看你怎么办。”   “她喊我什么我都高兴,”腾出手摸了摸夏知蔷的脸,冯殊耐心地询问,“怎么这么大怨气,谁惹你了?”   “没谁。”   他不再追问。   放下女儿,冯殊从小冰箱里拿出一碗洗好的草莓:“一个辽宁的患者送的,说是丹东最好的品种,很甜。你尝尝?”   拳拳也拿到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草莓。   咬了口草莓尖尖,她很自然地将剩下的那半递给爸爸,冯殊也很自然地接过来吃了。夏知蔷在一旁看着,无语:“你这么惯着她,以后不好找老公的。”   冯殊拿过夏知蔷咬了一半的草莓,再递给她一个完整的:“找个我这样的,结婚后继续惯着不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让她也找个医生?”   “绝对不行!”   夏知蔷扑地笑出来。   吃着甜甜的草莓尖儿,她心里舒坦了些,擦擦手起身:“拳拳/交给你了,我下楼去有点事。”   “什么事?”   “小事。”夏知蔷说话间感觉喉咙口又是一阵恶心,然后赶紧出门,奔向急诊,准备挂个号查查血。   冯殊这边不明所以,问拳拳:“你告诉爸爸,妈妈这是怎么了?”   左右晃了晃脑袋,拳拳拿腔捏调地答:“女人的心思你别猜。”   “这都谁教的?”   “陈大帅哥。”   “……”   又是陈渤。   之前,拳拳一直说不了短句,只能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往外蹦,陈渤知道了,非说他有办法,然后有事没事就来拳拳玩儿,还低声教她什么。   过了也就一个星期吧,某日,拳拳看动画片到激动处,突然来了句:   “一给我里giao giao!”   孟可柔知道以后气得要疯,整整一个月都不让陈渤靠近拳拳半步,怕他带坏闺蜜家的孩子。   心里叹了口气,冯殊纠正道:“教你这句话的人,可不是什么陈大帅哥,你得叫他陈叔叔。”   拳拳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掰着手指头嘀嘀咕咕地数:“拳拳有好多叔叔哇。陈叔叔,周叔叔,徐叔叔,季叔叔……”   冯殊目光一聚,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不动声色地抱起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问:“拳拳,你跟爸爸说,这个季叔叔是哪一个啊?”   “就是季叔叔呀。”   “哦。那你是什么时候见的他?在哪里?”   拳拳摘下爸爸的眼镜,拿手里挥来挥去,并不回答。   冯殊只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刚刚呀,”拳拳丝毫没察觉到爸爸情绪上的异样,“他住很大很大的房间,拳拳吃了蛋挞,还喝了牛奶,妈妈也在。”   补齐:   夜班之神眷顾,八点多钟的医院难得一派风平浪静。   拿到结果的夏知蔷推门而入时,冯殊正抱着女儿接电话,一边脸上几乎贴满了彩钻贴纸,一看就是拳拳干的好事。   也太纵着孩子了。   无语地抿了抿唇,夏知蔷将拳拳接过来,让她坐在一边儿自己玩,随后,一张一张轻轻地撕下了男人颊上的贴纸。   撕到最后几张,冯殊已经打完电话了,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眼神一看就是有话要说。   夏知蔷问怎么了,冯殊刚准备开口,门嘭的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冯狗,爸爸来——”   面色一收,陈渤笑道:“嘶,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叙旧’了?”说罢转身要走,却见拳拳蹒跚着跑过来,搂住他小腿不松开,“陈大帅哥!”   “拳拳女神!”   陈渤抱起拳拳,掂了掂,又戳了戳她圆滚滚的肚子:“好家伙,怕是有五分钟没吃过东西了吧?瞧把我女神饿得,一身膘。”   听不太懂他说的什么,拳拳就是咯咯笑个不停,显然很喜欢陈渤。   “咱们科跟外头研究所联合开发了一套外骨骼机器人,在弄试穿调试,我把拳拳抱过去看会儿热闹?免得耽误你们二人世界你侬我侬。”陈渤提议。   夏知蔷问:“什么机器人啊?”   “就是一整套可以穿在身上的动力机械,能帮助瘫痪病人站起来,或者直立行走,相当高精尖。”   “听起来就不便宜。”   “可不,全套配齐了起码得六位数,一般家庭哪儿负担得起啊,”陈渤感叹,“今天请过来试用的是个钞能力者。庄氏医疗你估计不清楚,但冯殊肯定知道,就他们家那个公子,自己买了一套美/国产的机器人用着在,这回,正好可以帮我们做做对比测试。”   冯殊点点头:“庄恪吗?倒是打过几回照面。”   要是冯殊回陈家接手君康,和这个庄恪会在生意场上有许多交集。   “就是他。他在Mayo治了快两年,听说下肢已经恢复部分知觉了,康复训练跟上的话,恢复运动机能也就是时间长短的事。”   夏知蔷心思一动:“有了这个机器人,浩然是不是也可以站起来了?再怎么说,起码比一直坐轮椅好。”   “我就是这么想的,”陈渤笑容得意,“第一批调试和试用都过了,我就搞一套回去,给柔柔一个大惊喜。”   拳拳听来听去就听明白了“机器人”三个字,兴奋劲儿上来,在陈渤怀里一直蹦啊扭的,相当急切。夏知蔷挂了个小水壶在孩子肩上,说:“跟你陈渤叔叔玩儿去吧,要乖,别闹人家,也别自己乱跑,听见了吗?”   陈渤抱着拳拳往门口走,边走边教:“拳拳,咱们别叫什么‘陈大帅哥’了,叔叔教你啊,以后要叫我‘陈伟霆仁和分霆’,学一遍?”   “陈、陈伟仁……陈伟……分仁……”   “是‘陈伟霆仁和分霆’。”   “陈伟霆仁和……分仁。”   夏知蔷笑着关上门:“这个陈渤,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怪柔柔说总忍不住想打他。”   转头对上冯殊望着自己的深切眼神,她疑惑:“你怎么了?”   见他欲言又止,夏知蔷心思微转,突然显出几分挫败:“是不是拳拳跟你说什么了?”   “……嗯。”   “还真是瞒不住,”她丧气地哎了一声,“我都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呢。”   冯殊抿了抿嘴,情绪内敛,嗓音很沉:“那等你想好了再说吧。”   “还等什么呀,这种事情能瞒到什么时候去?你又不傻,上回就早知道了,还非要装不知道。反正,这回我可是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   听她提起“上回”,冯殊想起自己跟季临渊早打了照面、却一直不和夏知蔷明说的那段糟糕往事,勉强笑笑:“当时我的做法很有问题,这回——”   “嘘,别动,别说话。”夏知蔷忽然上前一步,“还有一张贴纸没撕干净呢。”   冯殊当了真,站住不动。   忍着笑,她垫起脚,手伸到人耳边作势要撕什么贴纸,唇跟着凑了过去:“冯医生,你又要当爸爸了。”   冯殊的眼睛忽然睁大。   满意地观察了会儿,见他脸上的震惊之色一直没退,夏知蔷失笑:“不是早猜到了吗,怎么还这么意外。”   太高兴了?   夏知蔷在人唇上啄了一下,抱着冯殊的腰,有点撒娇地说:“总感觉这次会是个儿子。怀拳拳那会儿可没这么吐过,今天一天完全不消停,估计把拳拳也吓坏了。她怎么跟你说的呀?是不是以为我和她一样,吃撑了,吐奶?”   冯殊有些尴尬地“嗯”了一声。   夏知蔷头埋在人胸口,没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继续:“对了,还有件事。吃完酒席我哥就把拳拳给抱走了,招呼都没打,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我找过去的时候,你傻闺女吃得满嘴碎末子就算了,把人房间里也弄得一团糟,半点警觉性都没有,还有脸哭。”   “不过我也没好到哪里去,忍不住跑他那个镀金洗手间里吐了一把。”夏知蔷想想有点不好意思。   冯殊只轻声感叹:“原来是这样啊。”   “嗯,”夏知蔷折腾一天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我们真的得多教教拳拳了,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跑。来的时候我还问,以后再碰到陌生人给吃的,要怎么做?你闺女说‘我要谢谢他’,气得我头都疼……这孩子我教不了,还是你来管吧。”   念叨到一半,夏知蔷觉出些不对,抬头看向冯殊:“你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和我说?”   冯殊垂眸仔仔细细地看她,看她乖顺的眉,看她坦荡的眼。   是他错想了。   不该。   他想,自己必须说一句“对不起”。   冯殊做错过许多事,虽属无心为之,却也造成了实质性的不良后果。只是,从未鼓足勇气道歉。   内敛,或含蓄,不该成为敷衍的借口。   可等话到嘴边,冯殊又将其换成了另外三个字,同样从未认真讲过的三个字。   “知知,”他说,“我爱你。” 第59章 平行脑洞番外   盛夏, 湖边。   来游野泳的少男少女们正三三两两围在岸边,各个跃跃欲试。忽地, 有胆大的先行跃进水中, 放肆的嬉笑裹着溅起的水花,惊得林中鸟群四散飞起。   夏知蔷脱下外裙, 露出里边那件跟继妹一模一样的洋红色泳衣。   泳衣款式并不复杂,荷叶肩,小裙摆, 两个女孩一个张扬明艳,一个白皙纤细,穿上各有各的好看。   “走, 咱们也跳一个去, 灭灭他们威风!”季薇薇拉着夏知蔷就往水边跑。   夏知蔷面有难色:“我不太敢。”   “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真是怂得没边儿了, ”季薇薇笑着埋汰了她几句, 指向远处的水域,“我待会儿先游到那一片, 你快点过来跟我汇合就行。”   “去那里干嘛啊。”   “我有话问你, 得单独问。”   “游太远很危险的……”   “又来了, 咱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玩儿, 能危险到哪里去?”   说着话,两人已来到岸边。   湖岸的砖石砌得很高, 本意是为了阻止人下水游泳, 适得其反, 变成了现成的跳水台。   季薇薇手脚并用爬上高台,屈膝,蓄力,再往前一跃,修长的四肢完全舒展,轻盈如高高跃起的鱼儿,扑通一声入了水,动作利落又漂亮。   夏知蔷艳羡的眼神跟着她一路由高台转向水中,随后在对方的催促下,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往湖里走。   她人还没完全没进水里呢,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随后是一句呵斥:   “都给我上来!”   夏知蔷一看来人,心瞬间慌了,脚下打滑后便一头闷进水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已经游到几米开外的季薇薇也听到了。抹了把脸上的水,她夸张地翻了白眼:“哥,你怎么来了啊?”   真是败兴。   但也不敢多顶嘴。   浑身湿漉漉的两个人只来得及披了条浴巾,便在季临渊的怒视下往车边走去。   相比将不情不愿全写在脸上的季薇薇,夏知蔷心底反而有点点庆幸,那些来源不明的不安和惶恐也全部烟消云散。   夏知蔷正要钻进车后排,已先一步在位置上坐好的季薇薇却说:“后头放了东西,坐不下,你去前面吧。”   下意识看了眼主驾的方向,她商量:“要不,你去前面,我坐后面?”   “从这儿回家拢共十几分钟路,纠结那么多干嘛,”季薇薇说罢拍了怕前排季临渊的肩膀,“是吧,哥。”   从后视镜里扫了眼并没放多少东西的后座,季临渊冷言道:“别耽误时间。”   无法,夏知蔷坐到了副驾位上。   发梢还在滴着水,夏知蔷又不好将披着的浴巾脱掉,只得攒住一个角,一点一点将头发绞干。   季临渊就在左手边半米开外的地方,深呼吸之下,还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水味。只穿着泳衣的夏知蔷很是不自在,下意识便将腿并得紧紧的,腰也不敢打直。   这种略微蜷缩的姿态,落在别人眼里,反倒有种别样的羞涩婉约之感。   车还没发动。   夏知蔷无意识侧过脸,发现季临渊在看自己,眼神有些奇怪。她心头一跳,连忙解释道:“这件泳衣我是学着薇薇买的,但我只是觉得太好看了,不是想……”   “跟他讲这些干嘛,”季薇薇打断她的话,转头跟季临渊说道,“哥,你当时就该给知知也买一件,你看她穿着多好看啊,白里透粉的。”   “你不是说她不喜欢游泳么。”   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季薇薇揶揄:“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没想到,连这种小事你都记得哈。”   “……无聊。”   夏知蔷可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这季临渊又不是她亲哥哥,她怎么好意思真的收人家送的东西?   不方便再参与这个话题,夏知蔷安安静静地擦拭着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听季家兄妹两聊天。   “哥,你不是去南江选店址了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行程临时取消。”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的呢。”   “路过。”   “还真是好巧好巧好巧呢。”   “少阴阳怪气。再来晚一步,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我回去就跟妈说,这个暑假,你们两谁都不准再私自出门。”   夏知蔷听见季薇薇哀嚎了一声,随后,手臂就被对方戳了下:“知知你听到没有,某人再也不准我们出来玩儿了,可真够独/裁的,你快帮忙求求情嘛!”   亲妹妹说话都不管用,她又能做什么?   夏知蔷还是开了口:“那个,能不能从明天开始算啊?我已经跟……跟朋友约好了,要去游乐场。但我可以保证,不会待到很晚的。”   季临渊余光扫过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倒是季薇薇问道:“什么朋友啊,还要去游乐场玩。”   耳根子一红,夏知蔷舔了舔唇,答:“画室认识的朋友。”   “哦,那群人啊,”季薇薇兴致缺缺,“我就不凑热闹了,不如在家玩跑跑卡丁车。”说罢又道:“不过,我哥还没开金口呢,你敢出去吗?”   夏知蔷再次看向季临渊:“临渊哥,我——”   “下不为例。”   车停在夏家楼下。   夏知蔷在副驾驶上憋得快窒息了,赶紧推门下去,就听季薇薇在后头问:“哥,你又不上去啊?”   “嗯。”   季临渊回回来广云看母亲和妹妹时,都是住在附近酒店里,极少踏进夏家家门。   “可今天是知知的生日诶,妈还买了蛋糕,夏叔叔亲自下厨,你要是能一起吃顿饭,他们肯定很高兴,知知也会很高兴的,对不对啊知知?”   听季薇薇将话头刨向自己,夏知蔷想起叶青偶尔失落的脸,难得没有回避:“嗯,可以的话,一起吃个饭吧。”   对于季临渊的到来,叶青跟夏胜利都有点意外,意外之余,更多的是高兴和欣慰。   夏胜利特地下楼买了条活鱼,好加个菜。   这一来一回,时间便耽误了。   夏知蔷和那人约的是七点见面,若按平时,夏家晚饭吃得早,是完全能赶上的,可今天……   她徘徊在厨房外,时不时问一句:“爸,饭什么时候能好啊?”   季薇薇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知知,你是饿了吗?我这儿有仙贝。”又说,“哥,你给她送一包过去。”   夏知蔷拿着仙贝,仍站在厨房门口。   眼见着要来不及,她想了想,回自己房间将豆绿色的新裙子换好,又将才洗的头发绑成麻花,扯出几根发丝让它蓬松些,最后,挑了根深墨绿的丝绒缎带于发尾上绑了个蝴蝶结。   这样一弄,吃完就能直接出门了。   被喊出来吃饭的季薇薇看见夏知蔷的打扮,眼睛一亮,扯着季临渊的袖子说:“哥,你看知知穿这种浅绿色也很好看诶,长得白就是好呢,不挑色。”   季临渊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眼神随之跟着撇开。   倒是不苟言笑的叶青附和道:“确实清水出芙蓉。”   夏胜利一开始还笑眯眯地盯着女儿,可笑着笑着,却抹起了泪:“一转眼,就成大姑娘了啊,小时候盼着你快点长大,如今怎么又有点舍不得了……”   “夏叔叔,你别急着舍不得,只要知知以后不往远处嫁就好了,”季薇薇提议,“最好嫁个身边人,天天都能看见。”   叶青瞪女儿一眼:“你才多大,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知知现在也还小呢,我和你夏叔叔巴不得多留你们几年。毕竟结婚是大事,不能随便,宁晚勿滥。”   撇撇嘴,季薇薇专心吃饭。   夏知蔷被夏胜利弄得也有点感慨,一直往人碗里夹菜,夏胜利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直说姑娘贴心乖巧,看着就让人欢喜,然后也往她那边夹了一筷子鱼肉。   谁知,手不稳,那鱼肉半道上落了下来,汤汁顺势甩了几滴在夏知蔷新的裙子上,深褐色的油渍迅速晕开,很是眨眼。   夏知蔷心都碎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从颜色到款式都喜欢,要不是为了见那个人,都不舍得拿出来穿。   眼见着女儿就要哭出来,夏胜利急得语无伦次,一下说对不起,一下说爸爸赔你十条裙子。   叶青拍拍他的手,轻声对夏知蔷说:“别担心,阿姨有的是办法,绝对给你洗的像新的一样。你不是还有白色的裙子吗,穿上它一样好看,过生日可千万不能哭的,这是讲究。”   夏知蔷只能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难得凑齐五个人吃饭,酒过三巡的夏胜利高兴非常,为女儿唱生日歌时巴掌拍得夸夸直响。   夏知蔷被爸爸面红耳赤拉着嗓子唱歌的模样逗得直笑,心情很快由阴转晴。只是笑得太厉害,她许愿许得断断续续的,不由蹬着脚埋怨:   “您别唱了,再唱下去我就不用许愿了。”   “好好好,爸爸不唱,爸爸不唱,但爸爸哼一下总可以吧?”   “哼什么哼啊,小猪才哼哼呢。”   “闺女学坏了,都敢笑话她爸爸喏。”   屋子里灯已经全关了,季薇薇看着烛光里的这对父女,看着妈妈,又看向哥哥,笑意满满的眼中多了点别的情绪。   那是藏得很深很深的,发自内心的羡慕与渴望。   她希望他们永远是一家人,永远永远。   *   在季薇薇的掩护下,夏知蔷成功扛住了长辈的追问,准备出发去游乐场。   叶青让季临渊送一送她。   夏知蔷跟季临渊接触得并不多,总之是既不熟,又怵人家,当下就要拒绝。好在,对方突然接了个电话,像是有急事,说话间已经踱到阳台那边去了。   她趁机跑下了楼。   路上遇到施工,被迫绕道,夏知蔷到达游乐场时,已经快到七点半了。   她没穿约定好的绿裙子,也没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更没有见过那个人的长相。面对眼前汹涌的人潮,和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她一时有点六神无主起来。   夏知蔷很怕对方认不出自己,也怕对方因为她的迟到而生气,更怕对方已经走了。   此前,她从未体会过这般复杂难言的情绪。   仲夏时节的游乐场,夜间才是最热闹的时段。   这里有旋转木马,有琳琅彩灯,有熙攘人潮,有欢声笑语,还有摩天轮矗立在不远处,给了每个登上它的人摘星星的机会。   一身白裙的夏知蔷尽力让自己在这个巨型造梦场中保持方向,她要沿着门口的范围绕上足足一圈,她不想错过任何一次见到他的可能。   快到一圈终点时,忽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夏知蔷兴奋地转过身来。   面前是个高大强壮的少年,穿着黑色T恤,左手还带了个红色护腕,皮肤略黑,长相称不上帅气,顶多算是阳光健朗。   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并不一样。   主要是气质不像。   夏知蔷还是笑着跟对方打了个招呼,还摆摆手说:“嗨。”   又笑了笑。   对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少年挠了挠头,深深吸了口气,随后很不自然地咧嘴,露出口大白牙来:“那什么,我能加你QQ么,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交个朋友。”   哈?   夏知蔷笑容凝固在脸上。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她心里除了尴尬,竟然生出股释然,然后好声好气地跟对方解释了一番。   但还是加了他的QQ。   夏知蔷实在不懂得怎么直接拒绝别人,现在还是面对面,难上加难。   找借口摆脱了这个运动少年,她继续在人潮中搜寻,偶尔垫脚张望,偶尔环顾四周,直到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要熄灭了,还是不想放弃。   路过糖果铺子时,夏知蔷一眼看中了展示柜中那个兔子造型的棉花糖。   犹豫许久,也没买。   她怕自己拿着个兔子棉花糖,会被那个人嫌幼稚。   在铺子前流连了一会儿,夏知蔷看了眼时间,决定最后再找一圈,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回家去。   她刚转身,就听一个男声不远不近响起:“终于等到你了。”   像叹气,又像庆幸。   并不确定这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夏知蔷还是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那是个,哪怕淹没在漫漫人群中也很难被忽视的男人,修长,清俊,挺拔,如松如竹。   他一点点走近,步伐有条不紊,眼神全落在夏知蔷这里,半点都没分给来来往往的旁人;他红润的唇全程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弧度,笑容不夸张,却极有感染力。   以至于,夏知蔷不知不觉中也跟着抿唇笑了起来,心口砰砰砰地乱跳,像有什么东西要挣脱束缚飞出来一样。   她知道这样的自己,落在对方眼中肯定有点傻。   但她忍不住。   生日愿望真的实现了呢。   等对方走到跟前,夏知蔷才终于发现,他手里竟然拿着个兔子棉花糖。   他没急着将棉花糖递过来,只是站定在人面前,垂下眼,用深邃如远海一般的目光罩住夏知蔷,久久不言。   这种带着热度的注目,持续的时间略长,夏知蔷一开始还能壮着胆子跟人对视,不多时便垂下了脸去,藏在鞋中的脚趾微微蜷起,颊上温度滚烫。   他的声音终于在上方响起,澄澈如泉:“你好,小姑娘。” 第60章   对方将棉花糖递过来, 夏知蔷抬起头,得以顺理成章地打量他。   纵横交错的彩灯布满道路上方, 男人站在背光处, 周遭是一大片金灿灿、亮闪闪,光环在边缘晕开, 仿佛置身在克里姆特流光溢彩的画作里,华丽,却不显俗气。   从细节到整体, 他轮廓周正到每一道转折都细致如工笔描摹。   他突然问:“想玩什么?”   夏知蔷吓得回神,脱口而出:“摩天轮。”   座舱不大,两人并排靠坐着, 隔了能感觉到一点体温和气息的距离。四面都是玻璃, 视线之下灯火霓虹星星点点,明明是俗世烟火, 从高处看, 竟有种不似人间的梦幻感。   忽略机械运转产生的一点噪音,舱里安静极了。   夏知蔷率先开口, 然后开始念叨个不停。   “我不是胆小, 只是穿了裙子, 不方便玩别的项目。”   “哦。”   “外面风很大吧。”   “嗯。”   “感觉这个舱在晃。”   “有点。”   “我们坐在同一边, 会不会让它不平衡、歪过去?”   “不会。”   “升到最上面了……啊,好高……”   那人请轻叹了口气, 带着无奈笑意的那种:“你很害怕?”   夏知蔷吐吐舌头。   她一紧张就话多, 高兴的时候也是。   当下, 两者兼而有之。   他便提议:“吃点棉花糖吧,吞咽的动作可以降低耳膜压力,缓解紧张。”这人语速不快不慢,顿挫控制得恰如其分,不会让人生出摆弄学识之感,很舒服。   望着手里的“兔子”,夏知蔷犹豫:“咬一口就不可爱了,我不舍得破坏它……”   “我帮你吧。”   “怎么帮?”   男人突然倾身靠近,咬住“兔子”的耳朵尖,动作干脆,但文雅,随之还携来一阵清冽又私人的气息。   转眼间他已经坐直了,唇色润泽发红,些许糖汁沾染,看起来亮亮的:“好了。”   “兔子”耳朵上缺了个口子,已经无所谓可不可爱了。   收好震惊,夏知蔷勉勉强强地说了声:“谢谢。”再有样学样地,于另一边耳朵上也咬了一口。   从摩天轮上下来,风又大了些。对方话不多,夏知蔷也怕自己多说多错、留不好的印象,便专心吃糖。   谁料风向突转,她发丝翻转着打了几个旋儿后,尽数沾在了棉花糖上。   傍晚那顿生日宴,夏胜利做了道拔丝香蕉,趁热夹起一块,糖丝可以扯得很长很长,而此刻的夏知蔷……   也拔丝了。   尴尬得无地自容,她整个人背过去,试图在对方发现之前将头发全扯下来。好在手忙脚乱一阵之后,已处理得七七八八。   风再次转向。   这一回,它竟是将沾了糖汁的头发全吹在了夏知蔷脸上,前功尽弃不说,还弄得黏黏糊糊一团糟。   再没有比现下更丢人的时候了,夏知蔷听那人在身后问:“需要帮忙吗?”虽不情愿,她也只能转过身来,点点头。   她都不敢抬眼看,看他是不是在憋笑。   用水沾湿纸巾,他说:“别动。”然后一手托起夏知蔷的下巴,另一只手轻柔细致地擦拭着她发丝上和脸颊两侧的粘腻。   光线不甚明亮,他不得不靠近些,再靠近些,神色专注,动作并不着急。   除了牙医,夏知蔷还没跟哪个异性用这般距离,面面相对过。   几乎是一仰头就可以亲到对方的程度。   将呼吸的幅度压抑到极限,她脖颈僵硬,被人掌控住的下颌到颊侧,原本是羊羔一般的无辜白皙,渐渐地,染上了层初开的红晕。   睫毛颤动的频率,也过于快了。   对方仍气定神闲,夏知蔷已一派涂地。   “张嘴。”他忽然说。   夏知蔷眼睛瞬间瞪得超大。   但还是张了嘴。   “也不用张这么大,”对方笑得游刃有余,“有根头发被咬住了而已。”   “……”   还好手机忽然响起来,替夏知蔷解了围。   他直起身,示意她接电话。   季薇薇在那头说:“你到底跟谁出去的?画室那群刚才还在跟我玩游戏呢,他们说,根本就没有去游乐场这回事。知知,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不是瞒你,只是……”   “行了,不着急,回来咱们慢慢说。反正我已经让我哥去逮你了,等着吧。”   “你让他来干嘛,我马上回来就是了!喂?喂?”   对方已经挂断。   夏知蔷顺势看了眼时间,居然都九点了。   怪只怪摩天轮排队太久。   她脸上差不多干净了,只剩耳畔一点点痕迹。夏知蔷打算自己弄,对方却是个细心且有始有终的人,“还是我来吧。”他说。   脸再次靠了过来。   这一次没用多久。   直起身,男人视线越过夏知蔷,落在不远处,好像才发现某个人一样,悠然问道:“你认识他吗?”   他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眼神却冷极。   夏知蔷被这神色弄得有些莫名,有些迷茫地回过头去。   季临渊正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神情是一样的复杂诡异。   “完了,”像早恋的学生被老师抓包,夏知蔷慌忙理了理散落在颊侧的发丝,自言自语,“居然真的来了,怎么会这么快,完了完了。”   “他是谁?”   “……我哥,”夏知蔷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好像得回家了。”   男人说:“不行。”   夏知蔷微怔,他继续:“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   原来是这样。   “你叫什么?”   “冯殊。”   “哦,”她顺嘴问道,“哪个‘shu’?”   像是正等着这个问题,冯殊自然地伸手捏住了夏知蔷的指尖,力度不过分,只刚好能让她没办法抽回手去。   他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   光顾着惊讶和手痒心悸去了,夏知蔷哪里分出心思来看清楚。   许是发现了她的茫然,冯殊便又写了一次,垂下的睫毛长得让人心痒,温热的指尖在她发潮的掌心上一笔一划。   写完,他视线触上她的,问:“记住了吗?”   原来是特殊的殊。   这个字并不难记,也不难解释,为什么非要用写的?   稀里糊涂地点头,夏知蔷转身欲走,又回过神:“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不叫季薇薇,我叫夏知蔷,蔷薇的蔷。”声音随后一低,“你也可以、可以叫我知知。”   对方脸上终于有了些别的表情。   “哦……”他意外地高扬起眉毛,尾音拖得很长很长,“明天见啊,知知。”   *   游园一梦惊艳而短暂,中途还出了大丑,现下则要独自面对气场骇人的季临渊,夏知蔷的心情着实称不上明媚。   唯有冯殊那句“明天见”,给她带来些许安慰。   还好有“明天”在前面等着。   夏知蔷出神地想着事,习惯性去拉后座车门。   “把我当司机?”季临渊冷冷一句抛过来。   她只好往副驾驶钻。   没着急开车,季临渊只是斜睨过来,直盯得夏知蔷扣安全带的手指方寸大乱。   逡巡许久,他的眼神最终停在了她下颌附近。   夏知蔷不自在地拿手碰了碰,刚才,冯殊的手就扣在这里,指尖发热,烫的人心跳漏拍。也不知道,这个过程被季临渊看了多少过去。   他不会以为他们在接吻吧?   等等,那冯殊又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季临渊……   预料中的询问来得很快。   季临渊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不经意地问:“那个人是你同学吗?看起来不太像。”   夏知蔷手指搓着裙角布料,好半天才回了句废话:“不是。”   “画室老师?”   “也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学长,南江大的。”   “哦。还没开学就来结识学妹,这个学长挺积极啊。”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显然不坏,只是,季临渊语气中的讥诮赋予了它更深层次的意义。   夏知蔷突然毛躁:“是我约的他,要说积极,也是我积极。”说完立刻怂得埋下头去。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你和薇薇都还小,没必要这么着急谈恋爱。”季临渊难得心平气和,说了句兄长该讲的话。   可惜,这话现在的夏知蔷不爱听。   她知道,如若季临渊回家跟叶青说起,自己肯定要面临长辈的问询,甚至是劝阻。可她满18岁了,也念完了高中,在高考结束的那一刻,头天还让少男少女讳莫如深的“早恋”一词便于瞬间失效。   只是交个朋友而已,八字都没一撇,也不行吗?   稍侧过身子,夏知蔷看向季临渊:“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过两年,想结婚的话,也能结婚的。”   没谁打算在20岁就结婚,她只是想借此佐证自己于社会意义上的“成熟”。   她语气软绵绵的,声音不大,唯有一双眼睛理直气壮。   季临渊回望过来。   微眯眼睛,他深深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偶尔回正看看路面,再继续,那目光耐人寻味到让夏知蔷不安的程度。   “嗯,”他语气比眼神还要玩味,“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啊,想做什么,都可以了。”   无法言明的怪异感在夏知蔷心里升起,周身温度竟也像升高了似的,她暗自一激灵,无意识收紧握住安全带的手,人往右边挪了挪。   这时,季临渊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亮了。   “喂,妈……嗯,已经接到她了……呵,您未免想太多了,我们马上就回。”   寥寥几句结束,车厢内的温度已降到了正常体感。   车刚开进院子,夏知蔷就看到了等在楼下的叶青和季薇薇。   刚才还理直气壮说自己过两年就能结婚的她,看到真正的长辈后,还是怵到了。老老实实地走近,夏知蔷垂头打招呼:“叶阿姨。”   “玩得开心吗?”   “……还行。”   “开心就好。考试也考完了,放松放松是应该的,以后不要太晚回家就可以,”叶青显然不打算再多问什么,只说,“早点休息去吧。”   季薇薇过来牵夏知蔷的手,脸上还带着一点被人欺骗的别扭,又回头看向季临渊:“哥,你要不上来坐——”   “我跟你哥哥有话要说,你带着知知先上去。”叶青用眼神让季薇薇噤了声。   夏胜利晚餐喝了不少酒,早睡下了。   夏知蔷一进门就被季薇薇拉进房间里。   掩好门,她小声问:“你不会真的瞒着我,偷偷谈起恋爱了吧?”   “没有啦,普通朋友。”   见季薇薇皱起眉,想继续问,夏知蔷先开口:“说好谈恋爱互相不瞒,我都记着呢,真有什么,绝对绝对第一个告诉你。”   直到洗漱完躺下,夏知蔷才听见外间传来动静,是叶青上楼来了。   也不知道母子俩聊了什么,这么久,该不会是为着自己和男生单独出去玩的事吧……这个疑问在脑中稍纵即逝,夏知蔷强迫自己赶紧睡着,这样,冯殊说的“明天”就能快一些来了。   *   第二天下午,等季薇薇去找围棋班的蒋老师“求教”了,夏知蔷推开画室的门,转身便又合上。   她仍是第一个到的。   急匆匆来到镜子前,她掀开上面贴的画准备给人留言,才发现,对方先留了句话。   “出门右转,再右转,尽头有扇暗红色小门。我在,过来。”   夏知蔷寻了过去。   与画室方向完全相悖的一条路,她迷迷糊糊地按着指引走到,就看见冯殊倚在暗红色门框上,薄唇噙笑。   “还以为你会迷路。”   她看起来有那么蠢的?   没空跟人计较,夏知蔷现下稍一思量,脑子里像被开天辟地般清白了些许,侧身就从他身旁穿过,主动步入了这个小房间。   “原来是这样……”夏知蔷从这面单向透视镜的另一头,往画室里看,感慨万千,“我一开始真以为你有超能力。”   说罢瞪了眼冯殊:“骗子!”   从语气到神态,没有半点威慑力。   外头走廊上传来脚步声,冯殊反手合上了门,动作自然。   他走近些,问:“昨天家里人有没有说你什么?”   夏知蔷笑得轻松:“没有啊。我都成年了,只要不出格,没事的。”   点点头,冯殊又问:“那个人不是你亲哥哥吧。”   “你怎么知道?”   “猜的,”他眼神淡淡的,“他对你好不好?”   “还行,我们交集不多,主要他一般都是在北京忙生意,回得少。”   冯殊没往下聊。   画室里已经来了其他学生,夏知蔷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观察过他们,随着人类埋藏于心底的窥探欲升腾,兴致盎然而起。   拉开椅子跪上去,她手撑在书桌上,上半身尽力往前递,鼻尖几乎贴在了镜子上。   她边看边问冯殊:   “他们能听见我说话吗?”   “这个音量听不见。”   “真神奇。你说,我要是学着你也去逗逗他们,会是什么效果……哎不行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不,就试一次?上次那谁挖了我半盒白颜料走,我有点想吓吓他……”   夏知蔷一直盯着对面画室的动静,自言自语半天才发现,冯殊已经很久没回答自己的话了。   她侧过脸,见对方还站在原处,离自己一米左右的地方。   又是背光而立,冯殊的脸忽明忽灭,光线斑驳,影影绰绰的,阴影飞掠过的一对眸子沉静似海,却也不止是沉静。   海底总是有暗涌存在。   屋子里很暗,很静,让人无故心慌。夏知蔷止不住咽了口唾沫,张口问:“你——”说着,准备从椅子上下来。   也正是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手肘碰乱了对方桌上的书,忙不迭道:“对不起啊,我现在给你还原。”   说罢开始行动。   忙着摆书的夏知蔷,并不知道刚才自己的模样落在冯殊眼里,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浅蓝发白的裙摆只到大腿中部,着鹅黄色上衣的少女跪趴在书桌上,上身往前探着,腰不自觉塌下,出神地看着一处;她不安分的小腿偶尔交叉摩挲,偶尔又调皮的往上翘一下,袜子长短不一,马尾被明黄色的毛球束起……   就像是初次化作人形的无辜小妖,对世事险恶半点不知,豪不设防。   那些枯燥的大部头医学书被夏知蔷压在肘下膝下,有几页都皱了,也许上面写着厄尔·萨瑟兰,或是乔治·帕拉德,又或是威廉·奥斯勒,可当下,没有人为此觉得可惜。   书很快整理好,夏知蔷转个身,发现冯殊又走近了些。   “弄皱的这几页,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原,真的很对不起。”   面前这个人,说认识也才没多久,但夏知蔷已经熟悉了他那种糅进了一笔一划,一言一语,和一呼一吸间的纵容。   然后就得意忘形了。   “没事,”冯殊手撑在桌上,不经意将人圈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言语温柔,“又不是不能用了,不怪你。”   夏知蔷展颜,笑得花一样纯真灿烂:“就知道你人好。”   冯殊笑笑。   他也没那么好。 第61章   眼前的小姑娘迟钝得有些过分了。   当下, 冯殊撑着桌面的手已经将夏知蔷的行动范围圈得十分有限, 这般压迫之下, 她竟还能跟没事人一样坐在桌沿,小腿摆来摆去, 颇有闲心地翻看着那本被弄皱的书。   “我们老师好像教过怎么将画纸抚平,方法不难, 只是,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夏知蔷轻咬住下唇,似乎很懊恼, 然后在翻开某页后,恍然抬起头:   “你学医的呀?”   若不是她神情太坦然、太不在状态,眼底又清澈如许, 如今这种一人仰脸, 一人低头的架势,倒是很适合立刻吻上去。   强迫自己不去注视那两瓣近在咫尺的粉唇,冯殊站直身子:“嗯,在仁和医学院。”说话间, 聚集的火热开始消退, 眼神也已由暗转明。   这些书大部分都是外文,若不是内页上印着解剖彩图, 以夏知蔷的观察力,只怕还得花点时间才能发现。   她是真的不太聪明。   夏知蔷哇了半声,许是意识到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连忙打住, 说:“你成绩肯定很好吧?”   答了句还行,冯殊转身走到一边,倒了杯凉水喝下。   丝丝凉意从喉头向下蔓延,总算将那些难掩难言的冲动浇灭了点。   夏知蔷仍小声感叹着:“我们班那个第一名貌似就是想考仁和,只是分不够,没去成。他可是考了650呢,比我高……”她顿了顿,“很多很多分。”   冯殊问:“他报的应该是临床八年制吧,不然不至于。”   “嗯嗯。听说读出来就是博士了,很难考。”   “那确实不够,”男人漫不经心地答着,“再加20分才最保险。”   夏知蔷眉间一蹙:“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就是八年制的。”   夏知蔷脸上浮现出一种震惊与崇拜交织的表情,眼里像燃着两朵小火苗似的,望向冯殊一眨不眨:“那,你高考多少分啊?”   他报了个数字。   她沉默了。   想到什么,夏知蔷又说:“我们不是一个校区呢。”   “隔两条街,不远。”   “也不近啊。那如果我想去找你,岂不是还要坐车……”说到这处,夏知蔷猛地顿住,脸微红,“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想去你们校区转转、见识一下什么的。”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像蚊子叫。   “你不用来找我。”冯殊说。   夏知蔷一噎,有些失落地哦了声。   他递了杯水过去:“我来找你就是了。”   稀松平常一句话说完,冯殊看见夏知蔷接过水就喝,急急忙忙的,垂下的睫毛微微扇动,耳垂红润,不敢抬眼看人。   他存心逗她:“怎么,不想我去找你?”   “不是!”夏知蔷头摇得像拨浪鼓,“欢、迎的。”   冯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轻举妄动。   不然,绝对会把这个白纸一样的姑娘给吓跑。   他释然地笑笑,认真嘱咐:“以后,千万不能跟异性单独待在一个房间,懂吗?”又补充,“亲戚也不行。”   就比如那个“哥哥”。   还没从刚才的对话中抽离,夏知蔷机械地点点头。   冯殊又说:“还有,也不要随便喝别人递过来的饮料或者水,”他弯腰,眉毛下压,语速跟着放缓,仿佛在讲恐怖故事,“万一里面放了不好的东西,会出大问题的。”   “啊?”夏知蔷望着手里的杯子,大惊失色,“那这个、这个……”   冯殊绷着脸,不答。   眼见着夏知蔷已被吓得眼圈发红,他这才崩不住轻笑一声:“骗你的,笨。”还揉了揉她的头发,“再长记性了吗?”   不好将人多留,冯殊让夏知蔷回去上课,想起什么,又要来她的手机,在里面存上了自己的号码。   过了也就十来分钟,他手机一震。   知知:【嗨,学长~】   无奈笑笑,冯殊摘下眼镜,掀开报纸往画室看。那边已经开始上课了,夏知蔷没老实画画,而是将下巴搁在画板边缘处,朝自己的方向歪着头傻笑。   他回:【专心画画】   她在那头吐吐舌头,不情不愿收起手机,没一会儿又摸出来:【你上次讲的那些肌肉什么的,我还没完全弄清楚】   【明天早点来,我给你上课】   【在画室啊?】   【嗯。】   【等等,你不是让我千万不要和异性单独待在一起吗?】   被人反将一军,冯殊再次抬起头。   镜子那一边,明亮宽敞的画室里,夏知蔷把下半张脸藏在了画板后面,只露出来的一双亮晶晶的,里面闪动着少女独有的,狡黠的光。   她也没那么笨。   *   围棋班比画室这边要少一周课,季薇薇将热情转向了滑板,夏知蔷则日日早到,让冯殊给自己开小灶。   她好奇:“你又不是学艺术的,为什么会画画啊?”   还画得这么好。   冯殊答:“我外婆是美术老师,当年还出去留过学,功底很扎实。她退休以后,有了闲暇,就带着我和表兄弟画点素描,也没太苛刻着教,权当给我们陶冶情操了,顺便练练定性。”   “那周老师是你的……”   “表哥。”   夏知蔷不爱多打听,点到为止问了几句,话题便又回到了画面上。   “只考虑美术这方面的话,你不需要了解太深入的解剖知识……像颈部这一片,主要记一下斜方肌,胸锁乳突肌,以及锁骨、喉结就可以。”   冯殊弯腰站在夏知蔷身后,用铅笔笔尖在她的画上指点讲解:“比如你这张人物素描,喉结的位置就不太对。”   俯身的姿势,让他的胸膛自然抵住了夏知蔷的后背,脸也贴在她头侧。每次开口说话,就好似在人耳边低语,一阵阵热气拂来,异常亲昵。   夏知蔷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强自聚起精神,她僵着脖子,问:“可、可是我画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喉结就在这儿啊。怎么换了个模特,就变了。”   “因为这两个模特的动态不一样。”   仿佛是对她的局促一无所察,冯殊平心静气地解释着:“喉结是甲状软骨上前突出的部分,会随着人的动作,尤其是吞咽等动作,在喉部肌群的带动下做出移动,所以位置并不固定。”   夏知蔷没听太懂。   她下意识回过头想细问几句,然后,唇珠就蹭在了冯殊脸颊上。   那触感并不粗糙,可以说是细腻,还有点冰冰的。   他可真淡定,夏知蔷想,不像自己,脸啊脖子都跟煮熟的虾一样,又红又烫,该出汗的,不该出汗的地方,全是一片粘腻。   怂到家了。   但她并不排斥这种接触,一点都不,甚至渴望更多。   出于羞涩,夏知蔷违心地稍稍挪开了点,抬眼,就见冯殊正垂眸看向自己。   外头有风吹过,投进教室的树影晃了晃,一丝光亮便透了出来,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情绪一览无余。   男人嘴角绷紧,下颌线条利落清晰,而视线再往下……   夏知蔷咦了一声:“你的喉结在动诶!”   男人脖颈前段的那个小结节,正一上一下地,微微滚动着。   “好神奇啊,”夏知蔷显然是第一次仔细打量异性的喉结,一瞬不瞬的,充满好奇。她试探着伸出手,问:“我可以碰碰它吗?”   指尖已经要触碰到那不安分的一点凸起。   “不行!”冯殊立即站开了些,答得冷硬,像是被唐突到了。   夏知蔷讪讪收回手。   原来这样不可以。   气氛迟滞。   半晌,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啊。”   以为他在说素描的事,夏知蔷颓然地放下铅笔:“这些东西老师从来没有仔细教过,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自学。”   “没事,”冯殊借着她的话往下说,意味深长,“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夏知蔷可太好哄了,听了立即满血复活,说好呀,你教我我肯定好好学认真学,还问:“我们系大一一整年都是基础课,到时候遇到不懂的,也可以找你的吗?”   “随时。”   得到允诺,她一连高兴了好几天。   画室的课程在八月初结束。   冯殊已经研二了,得提前去学校,还要到医院实习,当天就启程回南江了。走之前,两人只约好在南大见,言尽于此,无需深谈。   这天是季薇薇的生日。   夏知蔷和叶青合力做了个蛋糕,礼物也早准备好了,是拜托夏胜利去省城买回来的滑板。   她让爸爸挑最好的买,一口气用光了攒了许久的压岁钱。   季薇薇抱着滑板不撒手:“后悔死了后悔死了,我就不该报什么Q大,北京有什么好的,我要复读,我要留在南江,我要和知知读一个学校、天天见面!”   叶青笑她孩子气:“说什么昏话,这日子还长呢,何必急于一时?大不了你中途多回几趟家,知知也可以去北京玩儿的。”   “对哦!”季薇薇眼睛一亮,“知知,明天你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季家爷爷奶奶想念孙女,早就说好要她提前回京住一段时间,好得享天伦。季临渊今天也在,给妹妹庆生,顺便接她去北京。   夏知蔷面露难色:“时间太赶了,我票都没买呢,况且——”   “这还不简单,让我哥去搞定呗,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季薇薇扯了扯季临渊的袖子,“哥,你倒是吱个声啊。”   季临渊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表态。   “你去北京是陪爷爷奶奶的,难不成,让知知也住季家吗?她会不自在的。你们如果不住在一起,她一个人睡酒店,也不好吧。”叶青不冷不热地说。   夏胜利也表态:“这回确实不方便。这样,你和知知可以在十一假期或者寒假安排一趟出国游,全程叔叔来买单。好不好?”   季薇薇满不在意:“实在不行我也可以住酒店啊。店是我哥开的,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住着舒服得很。就算我不能天天和知知住一起,我哥不也住店里面吗,有他照应着,要多放心有多放心。”   说完还拱了拱季临渊的手臂。   “不要总是自作安排,”叶青态度明确,“知知就一定想去吗,你问过她的真实想法了?”   “知知也没说她不想去啊,对吧宝贝儿?”   “我……我都行的。”被夹在中间,夏知蔷有点难为。   季薇薇双手一摊,“您看,知知说了,她要去。”随即又支使她哥,“快快快,让你的小弟赶紧买票,我要跟知知挨着坐——”   “季薇薇!”叶青啪地放下筷子,声音拔高几度,“妈妈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还是说,你就这么喜欢全凭自己心意、随意安排别人的生活?!”   叶青虽说不是那种和善绵柔的女人,却也鲜少发如此大的脾气。   别说夏知蔷和季薇薇了,当下,就连夏胜利都吓了一跳。   整个屋子,只有季临渊面色沉静,冷冷的眸子盯着情绪异常的母亲,一言不发。   “你什么都不懂!”   哗啦一声拉开凳子,季薇薇红着眼眶跑出了门。   好好一顿生日宴,就此不欢而散。   夏知蔷当时就追了出去。   她没什么运动细胞,放平时根本跑不过季薇薇,好在,今天对方也没拿准主意非要她追不上,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三五米远,相继来到梓阳湖畔的一段堤岸。   坐在长了草的斜坡上,季薇薇朝夏知蔷招手。   她依言坐在人旁边,又从口袋里掏出个巧克力:“做蛋糕剩下的,你没怎么吃饭,凑合吃点吧。”   季薇薇接过,放在口中慢慢抿到融化,这才开口:“知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霸道啊。”细听之下,她说话时还有点鼻音。   夏知蔷摇头:“我本来也没什么大主意。你这么聪明,又不会害我,听你的我才不会吃亏。”   “那万一我有私心呢?”   “‘私心’是什么啊?”   “就是小心思。不过你说的对,我不会害你,我想给你的,那绝对是我觉得最好最好的东西,”晚霞让季薇薇略显凌厉的面容柔和了些许:   “知知,我真的想跟你当一辈子的家人。”   夏知蔷腼腆地笑了笑:“我也想。”说完又道,“我们现在不就是一家人吗?”   季薇薇摇头:“难道你不嫁人的吗?女人结了婚,会有很多其他的事需要操心,你会有你丈夫、孩子,和新的家庭,我们之间就很难继续维持现在的状态了。”   “不会的,就算嫁人了,我跟你也是世界第一好。”   轻笑出声,季薇薇不再顺着这个话题多说,只道:“不止是你,我觉得夏叔叔也很好。”   这个夏知蔷认同。   她听跟着父亲一起闯荡的叔叔们说过,夏胜利之所以会跟叶青结缘,是因为多管“闲事”——夏胜利拦住了老板殴打妻子的手,丢了工作,然后……拐走了人家的老婆。   夏知蔷觉得她爸做得对。   再说回养孩子,像夏家这样两个闺女生日隔得近的,一般人都会选择将孩子们的生日并到一起来庆祝,省事省钱。   夏胜利却说不要:“两个闺女,一个都不能委屈。”   正因如此,夏知蔷和季薇薇这几年来都能完整地拥有生日,和蛋糕,谁都不眼红谁的。   而叶青,对两个孩子也尽量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我觉得叶阿姨也很好很好。”夏知蔷说。   季薇薇鼻子里哼了声:“脾气差脸也臭,要不是看在她是我妈的份上,我……你说,夏叔叔这么好,我妈为什么拖着不跟人领证呢?”   “大人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夏知蔷如是答到。   “也许吧,”季薇薇扯了几根草在手上玩,“你爸可比我爸强太多了,跟了夏叔叔,我妈终于过了几年人过的日子,不容易。算了,他们不领证就不领证吧,只要大家开心就行。”   夏知蔷赞同:“他们不领证,跟我们又没关系,我们永远是最最好的。”   “我也希望这样,”季薇薇神色突然认真,“知知,如果我有个办法,能够让我们俩永永远远都是一家人,你愿意配合吗?”   “什么办法啊?”   “你先答应我。”   “不要,你先说。”   “哟,还学精了,”季薇薇刚要说话,看到才寻过来、站定在不远处的季临渊,挑眉一笑,声音也提高了些:   “知知,你如果非要嫁人,就嫁给我哥吧。” 第62章   听懂季薇薇的话, 夏知蔷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薇薇, 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开玩笑, 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季薇薇盯着夏知蔷,不让她躲闪, “你什么想法?”   “没什么想法。”   “是我哥不够好吗?”   夏知蔷不知如何回答:“他……还好吧。”   她其实根本就不了解季临渊,再说, 有些事情跟好不好没有关系。   “什么叫还好?”季薇薇若有所思,“是不是因为我哥看着很凶,你有点怕他?”   “确实有一点点。”   “他就那样, 天生不会笑,你就是当基因缺陷吧。”   “哦,”夏知蔷不是很想就着这个话题聊, “薇薇, 我们先回家吧,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我爸你妈会担心的。”   季薇薇不理会这个提议:“你得多跟他相处相处,熟了就好了, 真的, 他人其实——”   “你们俩,该回家了。”季临渊突然出现在两人身后, 脸上看不出喜怒。   夏知蔷吓得整个人差点弹起来,这个反应,倒是印证了她说自己的“有点怕”。   回去路上,和之前每一次一样, 季家兄妹两会自然而然走在前面,斗嘴或是吵架——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季薇薇在那儿不停地输出,季临渊只负责冷笑、发火或者沉默。   夏知蔷落后几步跟着,专心想事。   在跟季临渊比现在更不熟的时候,夏知蔷听叶青的话,老老实实喊人家“临渊哥”,却不止一次被对方瞪:   “谁是你哥,你姓季吗?”   那时的她又气又委屈,心想,我又不是缺哥哥,也不是真乐意叫这一声的,弄得自己多了不起一样。   季薇薇知道了,同仇敌忾地出主意:“他就是贱得慌。待会儿我叫一声‘阿渊’,你也跟着这么喊,咱们气不死他!”   她们真这么做了。   “阿渊!阿渊!阿渊!”季薇薇念咒似的在人面前耀武扬威,又拿眼神示意夏知蔷跟上。也是气昏了头、想掰回一局,夏知蔷鼓足勇气喊了声:   “……阿渊。”   蚊子叫一样,半分气势没有。   更好笑的是,不等季临渊发作,夏知蔷叫完就躲到了季薇薇身后,缩成一圈。   季临渊的反应不在两个小姑娘的猜测内。没有生气,或者恼怒,他只是绷着脸,轻吐出两个字:“胡闹。”   就是从那次开始,季薇薇老找些奇奇怪怪的由头,让夏知蔷帮自己跟季临渊带话。夏知蔷起初也奇怪:“这些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我和他又不熟,这样多奇怪啊……”   “我不想搭理他,吵着架呢。”   “那我总不能天天帮你们带话吧。”   “也没让你天天这样,帮帮忙吧姐姐,知知姐姐,好姐姐。”   夏知蔷拗不过,只得在人家的支使下,追在季临渊身后找话讲,开头无非一句“薇薇让我跟你说”。   次数多了,季临渊的反应从最开始的诧异和不耐,变成了意味深长的审视:“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是我,是薇薇她——”   “她是我亲妹妹,有什么事,非得你来带话?”   是啊,又有什么事,非得夏知蔷跑来带话?   更没人知道,季薇薇还自作主张地将夏知蔷通讯录里的季临渊,也改成了“阿渊”,说是为了出口恶气,可夏知蔷如今再看,总算品出些不对来。   她将它改了回去。   这天夜里,马上就要分隔两地的姐妹俩头挨着头躲被子里看韩娱同人文,嘻嘻哈哈闹个不停。途中,夏知蔷突然调转话题:   “薇薇,有件事我得跟你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对方先是沉默,随后陈述道:“不是我哥。”   “嗯。”   “难怪了,那个人是谁?”   “我在南江大的学长。”   “你们认识多久了,你了解他吗?”   夏知蔷和盘托出。   “这种相识的戏码听起来是很浪漫,”季薇薇不以为然,“但往深里想,你也没多了解那个冯什么呀,万一他一开始就不安好心呢?”   “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能有我哥好?你知不知道,每回我哥来,隔壁那个蒋悦然眼睛都快贴他身上了,他很抢手的,你现在是不够了解他,等了解了,就不会再被外面那些人吸引了。”   夏知蔷抿唇:“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且我从来没想过,要拿喜欢的人跟别的人比。”   于感情方面,她是晚熟的。   在季薇薇已经换了好几个“男友”的当下,夏知蔷才刚开始开窍。白纸一张的她,既不懂怎么揣测对方的心意,更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   唯有一点很清楚,她对冯殊十分有好感,而这种好感,从未再其他异性身上出现过。   是夜,季薇薇不再多和夏知蔷讲一句话,第二天亦然,早饭都没吃便跟着季临渊去了机场,夏知蔷甚至没找着机会说一句“再见”。   回头再看手机,她发给冯殊的信息也有一天一夜没得到回应了,打电话一开始没人接,后来则直接关了机。   他干什么去了?上课,还是做实验?或者在医院实习?这些事情,需要这么心无旁骛吗?   确实如季薇薇所说,对于冯殊的生活,夏知蔷不算了解。   和妹妹闹着别扭,又联系不上冯殊,她那两天过得可以说是浑浑噩噩,不知朝暮。   直到某个午后,不停震动着的手机将夏知蔷从沉睡中惊醒。   “喂?”听筒中冯殊的声音,和平时听起来略有不同,仿佛带着电流,让夏知蔷立刻清醒了过来。   她问:“干嘛?”语气尽量装作蛮不在意。   “抱歉,我才看到那些消息,也没及时接到你电话。”   “哦。”   对方低低笑着,沙沙的气声震得夏知蔷耳朵发痒,他问:“生气了?”   “没有。”   “那就好,”他顿了顿,“我先挂了。”   夏知蔷一听就急了:“这才讲了几句话啊,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这一次,冯殊直接轻笑出声。   “不逗你了,”他的笑意延续着,“现在在家吗?”   “问这个做什么。”   “往楼下看。”   从床上跳起来,夏知蔷鞋都没穿就跑到了阳台上,探出身子。   冯殊靠站在车门前,一手抱着盒冰淇淋,另一只手朝她挥了挥,笑容明朗,心情很好的样子。   一上车,夏知蔷使劲嗅了嗅,闻到一股皮革的味道,问:“新车?”   他说是的。   “你不是才念研二吗,用得着?”买就算了,还买辆一看就很贵的。   冯殊斜睨了她一眼,转过头,答得不咸不淡:“两个校区隔得远,有车会更方便些。”   方便什么,不言而喻。   夏知蔷心跳得砰砰直响。   她手里端着的冰淇,已经有点化了,舀起一勺送到嘴里,舌尖甜丝丝的,回味无穷。   冯殊带着夏知蔷去吃了餐饭,吃完又开车围着湖边打转,随意聊天。   他说这几天母亲那边有急事要处理,去了趟上海,走得太急,事情又棘手,所以没能及时跟夏知蔷保持联系。   夏知蔷早不生气了,也不多问其他:“那岂不是没怎么休息……”   “嗯,下飞机就过来了,”冯殊将车玻璃升上去些,免得吹得人感冒,“放心,再转两圈我就回南江,去学校补补觉。”   “这么急啊。”   看了眼时间,冯殊问:“你还想去哪里玩吗?”   夏知蔷摇头:“不是啦,以为你会在广云多待几天。不过,我九点前确实得回家,不然爸爸和阿姨会说。”   “他们管得很严?”   “嗯。”   “你真的很听话。”   不好意思地笑笑,夏知蔷说:“没办法,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再说,我自己也不想让他们操心,还是不惹事的好。”   冯殊若有所思,只道:“确实。”   *   季薇薇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没隔几天就给夏知蔷发来了视频,嘚瑟她北京家里的大花园和游泳池,以及地下室里的桑拿房,两人谁都没提起季临渊的事。   她只是问:“你跟那个冯学长确定关系没有啊?”   夏知蔷说没有,表情挺失落的。   最近,夏知蔷三不五时会跟冯殊通过电话联系,对方依旧温和有礼,说话时会自然地放慢语速,给她留出反应时间,也会在冷场时主动找话题,只是……夏知蔷总感觉,他们两的聊天内容未免太正经了些,左右缺了点什么。   当然,也曾有聊着聊着就要偏离正轨的时候,冯殊会很快将话头掰回来,死守着一层一捅既破的窗户纸,不让她越雷池半步。   夏知蔷为此很是苦恼。   季薇薇在那边幸灾乐祸:“搞半天原来是单相思啊。知知小可怜,我真的好心疼好心疼你哦,哈哈哈哈。”   愤怒地挂了视频,夏知蔷蒙着被子乱踢一通,除此之外毫无办法。   直到开了学,新鲜环境与社交圈不停地给她带来冲击,她无暇胡思乱想,再加上烈日炎炎下的军训就够人吃一壶的了,这种小小的焦灼很快被放在了一边。   夏知蔷的寝室是混居型,除了她,其他几人都是大三学姐,互相之间还不怎么和睦。短暂相处后,她跟一个叫孟可柔的大美女成了饭搭子,慢慢又发展成朋友,两个月过去,已然有变成闺蜜的趋势了。   孟可柔不止一次看到冯殊开车来找夏知蔷,关系熟了后便关心地打听这人是谁,夏知蔷答:“一个朋友。”   “是暧昧对象吧。”   “……为什么这说?”   “这还用想。男人真喜欢一个女人,恨不得当场给抱回自己窝里去,哪儿有闲心思拉来扯去,玩儿什么一退一进的游戏。”孟可柔顿了顿,“况且,他来找你的频率也没那么高。”   夏知蔷辩解:“那是因为他太忙了。”   “也可能是同时撩的妹子太多。就你冯学长这条件,搁哪儿都是招蜂引蝶的祸水,就算他想独善其身,周围的异性能随他愿?我就问一句,你发过去的信息他秒回吗,以及,你有没有过联系不到他的时候?”   有,且不止一次。   夏知蔷无言以对。   她并不清楚读临床八年制的医学生忙起来会有多忙,几乎是天天像高考一样的强度,稍不注意还会被留级或者发配去五年制。   夏知蔷只知道,冯殊顶多在每周末能得出几小时的空,然后驱车来本校,在天光画室里给自己开小灶。   是真的开小灶,不谈其他那种,气氛严肃得犹如花钱请竞赛名师上门补习。   又一次周末“补习”,冯殊教得认真,夏知蔷却听得马虎,心思根本不在画上,全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冯殊自然发现了夏知蔷藏不住的不对劲,只道:“这个月忙完就好了,以后争取每周来找你两次。还有,马上我生日,一起出去吃个晚饭吧。”   “还有别人一起吗?”   “没有。”   “午饭呢?”   “你乐意的话,午饭一起吃更好。”   夏知蔷又不是这个意思:“那……平安夜当天呢。”   她差点脱口而出:你是不是还要去陪别的女孩,所以在平安夜前一天找个理由约我出来,免得翻车。   冯殊一开始没太弄懂她的思路,等猜出个七七八八,他叹气,将身份证拿出来:“我生日在12月23号,如假包换。没别的事,平安夜和圣诞节我们也可以一起过。”   夏知蔷快速地扫了眼身份证上的日期,思前想后,还是问了出来:“你的生日,为什么单独请我一起庆祝啊?”   问完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看,显然很期待答案。   冯殊装作没接收到信号的样子,唯独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当天再告诉你。”   这句一听就是打发人的回答,让夏知蔷生了足足一个月的闷气。   不过生气归生气,她仍是将圣诞节前后几天的时间全都留了出来。   冯殊生日当天,夏知蔷起了个大早,央着孟可柔给自己卷头发化妆。她身上这件紫灰色的大衣是新买的,日本牌子,版型小巧精致,袖口和衣领都围着狐狸毛领子,衬得人一张脸玉雪可爱。   “我算看出来了,人家当没当回事不知道,你反正是真陷进去了。”孟可柔道。   夏知蔷没脸多争辩,只耐心等着。   谁知,快十一点时,正碰上最后几天临床综合实习的冯殊来电,说是有紧急状况,午饭可能赶不上了,下午再来接她。   巨大的失落扑面而来,夏知蔷差点就要掉眼泪,手机又响了。   季临渊劈头盖脸就一句:“下楼,我只能等你五分钟。”   “……”虽然很无语,夏知蔷还是耐着性子问,“是有什么事吗?”   “我妹给你的圣诞礼物,来拿。”   一听是季薇薇托人送了礼物来,她小跑着下了楼去。   季临渊看到来人,眼神固定在她脸上几秒,随即漠然地偏过头去:“磨磨蹭蹭。”   不跟他争,夏知蔷只问:“礼物呢?”   “车上。”   “哦……你开门呀,我拿了好上楼去。”   “有急事?”   “没。”   “那一起吃个饭吧。”   季临渊说罢开门上车,一副,夏知蔷不跟着吃饭就拿不到礼物的样子。   破天荒的,他主动问她想吃什么,而不是把人径直拉到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结果夏知蔷说想吃披萨。   露出种“你在逗我吗”的表情,季临渊驱车来到一家法餐厅。   没吃上披萨,对面坐着的也不是最想见的人,夏知蔷全程心不在焉的,切个牛排像拉大提琴一样没完没了。   许是看不下去,季临渊将自己切好的那份跟她换了:“直接吃吧。”   夏知蔷恍恍惚惚吃下去两口,才想起来要说谢谢。   “以后不用这么客气,”季临渊擦擦嘴角,“薇薇怎么跟我相处,你就怎么和我相处,自然点。”   季薇薇还敢骂他呢,她夏知蔷敢吗,能吗?   显然不能。   她不接话,季临渊又说:“我后面这两年可能会经常回南江,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不要不好意思开口。”   “……那先谢谢临渊哥了。”   他抬眼,略显不悦。   夏知蔷很茫然:自己这是又说错什么了?不该叫他哥哥?可是,不是他让自己跟季薇薇学的吗?   鸡同鸭讲,季临渊一路沉默着将人送回了学校。   此时不过下午两三点,宿舍区没什么人。   夏知蔷拎着装了礼物的纸袋,步伐轻快。她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反正还早,上去再补个妆也是来得及的,不至于待会儿见了冯殊脸上斑斑驳驳的,忒难看……   “知知。”   她想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路边树下。   只不过,此时的冯殊表情怪怪的,似乎遇到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神色紧绷,惯有的温润清朗被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所取代。   以至于夏知蔷停在了半米远的地方,没往前走:“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刚到。”   “那我们——”   冯殊看向夏知蔷手上的纸袋,眼神晦暗:“先上车。”   被他莫名而来的低气压影响,夏知蔷扣安全带时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完全扣上,指尖慌乱无措。   有人倾身过来帮忙。   夏知蔷脖颈僵硬地感受着冯殊几乎近在咫尺的气息,一动不敢动。短短几秒,紧张又漫长,也嫌它不够长。   随着啪地一声,带子扣好了。   没着急坐正,冯殊手撑在椅背上,侧过头,用极近的距离逼视着她:“以后,不要再单独跟你的‘哥哥’出去,也别收他的礼物。”   虽然知道冯殊是误会了,起码误会了礼物的事,夏知蔷当下并无解释的心情。   她只觉得委屈。   “这你也要管吗?他是我哥,一起吃个饭怎么了。”她小声反驳。   冯殊盯住夏知蔷:“你这样,我会不高兴。”   “为什么?”她反问。   或者说,凭什么。   冯殊轻蹙眉头。   他本来想等夏知蔷再、长大一点,或者说,更成熟些,再慢慢将关系深入,何况,两人之间还缺乏一些了解,冯殊不希望自己仗着大人家几岁,趁虚而入一样,诱导对方做一些还不够明白、且不清楚后果的事情。   他无时无刻,不在拼命克制自己一路到底的冲动。   但冯殊突然发现,自己没办法保证别人也这样想。   另一边,越想越气的夏知蔷不等冯殊回答,兀自说道:“咱们又不是什么特殊关系,我想跟谁吃饭,就跟谁吃饭,你、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什么人啊你——”   后脑勺被一只大手扣住。   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强硬地堵上了她的唇。 第63章   夏知蔷吓傻了, 以至于忘了要呼吸。   她僵直的关节已经麻木, 脑子一塌糊涂, 唯有一处知觉敏锐。她能感觉,冯殊起初是带着怒气的, 侵袭而来的气势撞疼得人牙齿都疼,随着余怒消散, 那两片唇开始时轻时重地碾转胶结,她被压得实实的,动弹不得。   兴许是怕夏知蔷将自己憋死, 不过浅尝了几分,冯殊便让开一点距离:“再明白我是你什么人了吗?”   这声低哑的问话入了夏知蔷的耳,立即顺着脊椎一路向下, 浑身过了电一样。他把光全挡住了, 她能看见的只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里头起了雾一样,水蒙蒙的;她还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以及一点洗涤剂的芳香, 气息洁净而自然。   夏知蔷表情仍是茫然, 愣愣地盯着人看。   “看来还不够明白。”   语毕,冯殊的唇便又覆了上来。   跟这回比起来, 刚才那次不过是蜻蜓点水。他侧过脸,以期与夏知蔷更严丝合缝地贴合,随着压迫一点点加深,男人指尖用力, 五指像钳子一样扣住她的后颈,紧紧地桎梏着,动情地在唇上席卷。   夏知蔷以为自己要被吃掉了。   肩膀局促地高耸着,她拽住他衬衫前襟的手不由更用力了些,牙关也咬得死死的。   感知到对方的紧张无措,冯殊换了方式。托住她后脑勺的手动了动,他用五指轻轻地在她发丝间来回穿插,安慰一般地抚触。男人略长的额发随着动作一下下扫过夏知蔷的脸颊,痒痒的,如同晚风拂面。   他在努力将她带到自己的节奏里来。   渐渐地,夏知蔷紧绷的下颌终于放松,眼帘阖上,她唇齿自然而然地轻启,才刚露出点缝隙,便被伺机而动的冯殊一下子撬了开。   有什么东西滑进了她的口中。   接着,她的什么,又被他吞了进去。   接吻原来是这样的。   潮湿,温暖,柔韧又缠绵。   等再次获得呼吸自主权时,夏知蔷睁开了眼睛。   像是做了一场甜腻的梦,梦里千年已过,外头的景象却似乎跟刚才没有什么区别,冬日朗晴,耀眼一片。   冯殊转眼已恢复了衣冠楚楚的好学长模样,细致地替她理好耳畔散下来的头发:“待会儿想吃什么?”   夏知蔷答非所问:“……我第一次被人亲。”   他笑着点头,说看出来了。   “但你不是。”她怪委屈的。   意外地扬了扬眉毛,冯殊失笑:“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   “我的意思是,这也是我第一次亲别人。”   冯殊带夏知蔷去吃披萨,餐厅的老板是他师兄。   夏知蔷有点不明白:“你们不是学医的吗,辛辛苦苦考上医学院,这么多年书读出来,为什么要去开餐厅?”   “学医学到一半转行是很常见的事,当医生后再跳槽的也不少,我记得,还有人当动画导演去了。”   “你呢,你会不会转行?”   冯殊答得坦诚:“之前没想过,最近真有点后悔了。”   “为什么?”   “因为有女朋友了,”他望着人笑,“很想多陪陪她,却总抽不出时间。”   耳廓微红,夏知蔷吐吐舌头:“我再不烦你了,以后你一个月……半个月来找我一次也可以的。”   “不可以,”冯殊果断反对,“我接受不了。”   冯殊这个师兄是个轴人,转行转得极认真,开餐厅之前特地去意大利住了小半年,跟当地人学了不少地道菜式,就连窑式烤炉都是自己砌的。   这炉子烤出来的披萨,底子薄脆,表面松软,芝士用量正合适,能拉丝,却不至于腻,师兄听说夏知蔷爱吃黑橄榄和萨拉米香肠,特意多放了些,差不多属于私人定制了。   好几块披萨下肚,又干掉大半份博洛尼亚意面后,食欲上佳的她还尝了几个ravioli,直到发现冯殊忍着笑看向自己,才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   冯殊问:“之前出过国吧?”   “和家里人去过东南亚,还有日本,准备明年去欧洲。”   “有机会我多带你出去玩玩,很多美食还是要去当地吃最正宗,”他顿了顿,“年前想不想去泡泡温泉?有兴趣的话,我来安排。”   夏知蔷说好,想到什么,支支吾吾地说:“那是不是……要住在那里。”   “当然。”   等了几秒,直到她脸都烧起来了,冯殊才说完下半句:“所以你最好带三两个朋友来,免得晚上一个人睡害怕,我也会喊几个朋友,热闹些。”   夏知蔷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   吃完饭又看了场电影,两人直到星垂月落才回了学校。   车停在宿舍楼对面的英国梧桐下。   冯殊绕过来替夏知蔷开门,嘱咐她:“记得跟你的朋友们约好,去趟闻澜山周末时间足够了,具体日期你们来定。”   心情愉悦地点着头,夏知蔷蹦下车,拉住冯殊的手摇了摇,不舍道:“你下次有空是什么时候呀?”   “突然来了些事情,可能要忙到元旦了。”   她失落地松开对方,想往宿舍楼去。   冯殊站定在原处,堵着路。   “你——”   夏知蔷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稍一用力,便将人摁在了自己怀里,随后一低头吻了上来。   此处虽静谧偏僻,但也不是完全没人。   坏掉的路灯无规律地闪动着,周围偶有学生经过,虽知自己有车遮挡,不太可能被熟人撞见,夏知蔷仍紧张得脚心抓地,眼神时不时瞟向路边。   冯殊换做双手捧住她下颌,圈得紧紧的:“专心点。”又惩戒性地拿拇指指腹在人下唇狠搓了一把,声音压低,“不然不放你回去。”   夏知蔷的胆子就一丢丢小,稍微吓一吓,立马老实了。   *   回寝时,夏知蔷正碰上要去熬大夜的孟可柔。   对方本已踏出了门去,察觉到不对又折了回来,盯着她微微发肿的嘴看:“吃什么这是,麻辣小龙虾?”   “……不是啦。”夏知蔷笑得娇羞。   孟可柔秒懂,嗤了一声“少女怀春”就准备出去,夏知蔷拦住她,低声说:“你想不想去闻澜山泡温泉?冯殊请客,让我喊几个朋友一起。”   “你们俩出游要别人去干嘛,当电灯泡么。”   “他说怕我一个人不自在、睡不安稳。”   啧了两声,孟可柔说:“欲擒故纵还是放长线钓大鱼?看来是个老手。”   夏知蔷帮人辩白:“他以前都没谈过女朋友的。”   “这你也信?那我还说我是处女呢!”   “你不是……哪?”夏知蔷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好大,回过神又急急忙忙说,“我没别的意思。”   孟可柔不以为意:“自己悠着点儿,别以为读书好的就是好人,也有可能是脑子好的坏人。他又比你大好几岁,骗无知少女一点难度都没有,指不定哪天就把你吃干抹净了。千年狐狸成了精,你分辨得出来?”   既然话这么说了,孟可柔自然答应要跟夏知蔷一起去泡温泉,顺便会会这个冯学长。时间就约在一月初,期末考试前。   元旦的时候,夏知蔷回了趟广云。   年过得早,季薇薇嫌元旦三天假太赶,说是放寒假再回,吃饭时桌子上就三个人,不算热闹。   夏胜利提到,节后有个老朋友的儿子结婚,在南江办酒,要夏知蔷陪自己赴宴。   “我约了朋友一起玩,去不了。”夏知蔷答。   “去哪里玩儿啊?”   “闻澜山,去……泡温泉。”   夏胜利眼睛一眯:“什么朋友,一起去的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稍作思索,夏知蔷说:“反正,柔柔是要去的。”   这种顾左右而言他、不直接回答问题的态度,让夏胜利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收起往常那种和气神态,皱眉:“知知,你跟爸爸说实话,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夏知蔷死盯着碗里的饭,低头不语。   缓和了下语气,夏胜利继续说:“你现在上大学了不假,不过,最好别那么着急谈恋爱,你阅历少,性子绵,万一碰到个不好的,容易吃亏上当。”   叶青睨了他一眼:“现在不谈恋爱,等大学毕业了,你只怕又会催着知知相亲去。”   “怎么说都太早了,再等等吧,反正我们家闺女肯定是不愁嫁的。急个什么?”   “这些可是看缘分的,早来晚来,都得来,你挡得住吗?”叶青转而看向夏知蔷,“不过,你要是真有男朋友了,还是得跟家里人说一声,好让我们心里有个底。”   夏知蔷还是不说话。   叹了口气,夏胜利最后说道:“爸爸也不多问了,不过,泡温泉的事你想都不要想。在外过夜防不胜防,我不能冒着这个险去给你什么‘自由’‘人/权’。年前为止,每个周末我都会亲自开车去学校接你回家住,周一到周五晚上也得跟爸爸视个频,其余的,都等开春再说。”   “爸,你怎么能……”夏知蔷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默默接受了。   等夏胜利去添饭了,叶青忽然开口:“前段时间,阿渊是不是去学校找过你?”   “嗯,薇薇托他带东西来,我们顺便吃了个饭。”   “挺好,当哥哥的就该多照应照应妹妹。”叶青笑容淡淡的,又道,“你悄悄告诉阿姨,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夏知蔷一五一十地答:“他是医学院的,人很好,成绩也很好,对我也好。这次,是他主动让我多喊几个朋友一起去泡温泉来着,为的就是避嫌。”   “嗯……阿姨大概了解了。”叶青点点头,“今天你爸爸是有点反应过度,但你要理解。他这些年把你拉扯大,中间有多艰辛,多不容易,你比我要清楚,如今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很正常。这些事,阿姨会帮你在中间调解疏通,但你自己也要留个心眼,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时候,节奏放慢一点,反而能走远一些,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夏知蔷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仍无法完完全全从心底接受。   她找季薇薇诉苦,果不其然,季薇薇依旧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夏叔叔可真有手段!我就说嘛,你们俩确定关系太急了,再不踩踩刹车,今天接吻明天那什么,明年后年你兴许就闹着要嫁人生孩子了!”   气不过,夏知蔷决定三天不理季薇薇。   等返校了,她又将事情原委告诉了冯殊,本以为对方会失落或生气,结果他只是说:“是我考虑不周,在外过夜确实不好。不如,我先请你的朋友吃个饭,大家认识下,其他的慢慢来。”   周末要强制性回广云,夏知蔷只好挑了个周五,喊上孟可柔一起吃饭。   傍晚,冯殊老早就等在了宿舍楼下,除了最开始的一个电话,没有多催她们。   孟可柔又是一天一宿没睡,太阳都下山了还戴着个黑超,白面红唇,乌发如云,活像个赶通告的顶级女星。   隔着墨镜,她见冯殊在一个礼貌客套的招呼之后便再没多看自己一眼,全部焦点都在夏知蔷身上,在心底给人加上了几分。   夏知蔷对上回的意大利餐厅很满意,所以这回还是选了这里。   冯殊路上有提,他也请了个朋友,对方今天不忙,已经提前到了。   果然,车刚停稳,就有个眉目精神的年轻人过来帮夏知蔷拉开了门,语气怪造作的:“这位就是小夏妹妹了吧?你好你好,我是冯狗……冯殊的朋友,我叫陈渤。”   说罢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夏知蔷,转头冲冯殊丢了个眼神:“难怪一直单着,眼光可真高。”   冯殊不搭理他,对夏知蔷说:“先把你朋友叫醒吧。”   “哦对,还有个妹子,不能厚此薄彼,”陈渤笑嘻嘻地拉开了后座门,“这位美女,我是……卧槽?!”   睡了一路,孟可柔车停时就醒了。   好整以暇地捋了捋头发,她施施然下车,瞥了人一眼:“你好啊,‘卧槽’。”   吃饭的时候,夏知蔷从这两人风格诡异的对话中获得了一些有用信息,比如他们曾是高中同学,却已经有几年没过见面了,以及,孟可柔在这段关系里明显占主导,对热情过头的老同学一直爱答不理的。   除此之外,以她的观察力和理解力,再听不出更多来了。   不过,夏知蔷大概知道冯殊为什么要叫上陈渤。   这人可太能聊了,有他在,气氛完全有保障。他那张嘴就像被郭德纲开过光一样,各种段子趣事儿不停地往外蹦,一顿饭被吃成了德云社专场,夏知蔷笑得呛到了好几次,后来索性不动刀叉,专心听人讲笑话。   到最后冯殊自己忍不了了:“能不能歇会儿?让她好好吃点东西。”   陈渤抱着胳膊抖了抖:“小夏妹妹缺这一顿饭么?缺么?强行表现,强行体贴,小心过犹不及我跟你说。”说完像是又冒出什么新鲜话题,张嘴就要继续,“小夏妹妹,你有没有听过——”   他嘴里被人塞了片披萨。   擦擦手,孟可柔端着下巴冷眼看他:“再逼逼,塞住你嘴巴的就不是吃的了。”   *   夏胜利说到做到,每逢周六便大清早地开车来接女儿,周日晚上再把人送回学校,也不嫌累。   加上每晚还得跟父亲视频,夏知蔷日子过得比高中还憋屈,活像个走读生,偏偏还不能表现,稍微露出点情绪在脸上,夏胜利就问:   “怎么,嫌爸爸老了不好看了,多望一眼都烦?”   冯殊反过来安慰她:“正好我最近挺忙的,有家人陪着你,不至于无聊。”   直到年前某天,夏奶奶被夏胜利从临省姑妈家接回来,父女两加上叶青带着老人家来南江市区吃饭购物游玩,又去南江大的校园里逛了一圈。   老人家腿脚到底要差点,随便逛了逛就开始喊累,夏胜利便准备返程回广云,还非拉着夏知蔷也回家去住一宿,明天再来上课。   “就知道折腾孩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她往家里赶,你生的闺女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夏奶奶大手一挥,定了调,“知知就别跟着我们了,回学校去吧,年轻人和年轻人玩才有意思。”   如获大赦,夏知蔷送走奶奶就跟冯殊打电话,问他明天有什么安排。   隔着话筒都能听出她的兴奋,冯殊忍住笑,说:“明天我得待在医院……这样吧,先等我半小时,我来接你,至于出去是吃饭看电影还是别的,随你安排,怎么样?”   夏知蔷回寝室化妆换衣服,欢欢喜喜地选好了要看的电影,和想吃的餐厅。等冯殊来了,她顾不得矜持,上车就主动献吻,用冯殊亲手传授的技巧将他的理智打得溃不成军。   什么吃饭,什么看电影,当下全被沉浸在此的两人忘了个干净。   长长一吻结束,夏知蔷平复好心情,这才听到了几声不太明显的震动声。   ——她将手机揣进了外套口袋中,一齐搁在后座上,刚才又太投入,也不知道电话是响了多久。   夏知蔷赶紧拿起手机,接通,那边的夏胜利声音明显不太对:“知知,你怎么才接电话啊,奶奶进医院了!要动手术!”   “刚才不还好好的么?这是怎么了?”   “三言两语我也说不清楚。正好临渊在你们学校附近,我已经让他来接你了,你等他电话!赶紧过来!”   夏知蔷哪里等得了,电话一挂捏着冯殊的手就说:“快送我去仁和,我奶奶她——”   一晃眼间,她突然看到正前方相对停着一辆车。   她认得,那是季临渊的车。 第64章   在夏知蔷陷入愣怔的功夫, 夏胜利的电话又打来了。   “知知, 你等到临渊没有?你奶奶她都进ICU了, 赶紧过来啊!”   “我、我……”夏知蔷急得语无伦次,“我已经看到他了, 我这就过来,马上过来。”   又问了几句, 她挂掉电话,欲言又止地看向冯殊:“你知道的,我爸不太支持我现在谈恋爱, 他今天心情也不好,我怕他看到你,脾气一下上来, 说些不太好听的话, 所以——”   “所以,你打算跟着那个人走。”冯殊帮她将结论说出来。   说罢,他看向对面那辆车里的男人。   冯殊有一张独得老天爷偏爱的、清朗英俊的脸,哪怕内里已如岩浆喷发, 面上也能保持温润, 看不出太多喜怒。   夏知蔷不敢去细瞧对方藏在眼底的锋利,垂下头, 轻轻嗯了一声,问:“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是的。”冯殊答得干脆。   间隔几秒,眼见着夏知蔷眼泪都要沁出来,他心软了, 兀自叹气:“不过,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私下再慢慢解决,先说要紧的吧。奶奶她现在在哪个医院?”   “应该是仁和。”   “你爸爸有透露老人家被什么科室接收吗?”   “没有,”夏知蔷使劲回忆了下,“他只说,半路上奶奶的胸口和背上突然疼起来,送了医院,医生说是‘主动脉什么层的’,我听不太懂。”   冯殊神色略松:“及时送院的情况下,这种情况大概率不会有生命危险,别太担心。”他帮人拉开车门,扶着她下来,言语间已恢复温柔,“赶紧去吧。”   夏知蔷走出两步,回头:“那你……”   他唇角微扬,脸上是一种游刃有余的自信淡定:“待会儿见。”   坐进季临渊的车里,夏知蔷依旧在想冯殊那句“待会儿见”具体是个什么意思。等反应过来车一直没被发动,她转头,才发现某个人正静默地、充满意味地打量着自己,这种打量已不知持续了多久。   “你知不知道我奶奶的情况啊?”夏知蔷开口打破沉默。   季临渊漠然道:“她是你奶奶,你都不清楚,我怎么会清楚。”   被人呛回来,夏知蔷尴尬地抿抿唇,打着商量:“等下见到我爸爸,你……能不能别跟他说?”   对方明知故问:“不跟他说什么?”   “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些。”她声音弱得很,明显是难为情了。   “哪些?”季临渊扯了扯嘴角,“是你在车里和男朋友缠绵、拥吻到难舍难分的那些吗?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话语直白到赤/裸,神色中的讥讽亦是不加掩饰。   这样的季临渊让夏知蔷觉得陌生。   或许这才是真的他。   像被人撕掉了身上所有遮体之物,夏知蔷当即被铺天盖地的难堪压得无法呼吸,喉头涌起的千言万语被什么哽住了,以至于,半句都倒不出来。   不过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能给人带来如此之大的羞辱感……   夏知蔷不由自主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羞于启齿的龌龊事情。   她咬住下唇:“你没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你觉得难听,是因为你主观上觉得自己在做错事。”   “不是这样的。我和他堂堂正正地恋爱,有什么不对?”   季临渊讥诮之色未变:“是啊,如果真觉得自己没问题,你又为什么要我替你瞒着你爸爸呢?”   夏知蔷起先确实被问住了。   她嘴唇翕动着,眼神变得不那么坚定,好半天才找回一点自我意识,以及思考能力。又过了会儿,像是想通什么,她坦然地靠坐在副驾上:   “劳烦开下车,我赶着去看奶奶。”   便再没说话。   夏知蔷学不会用简单的语言对季临渊刚才的话进行反驳是真,懒得拿长篇累牍的辩论说服对方也是真。   这没有意义,也不合时宜。   到达医院,夏知蔷说了声“谢谢”就推门下车,奈何太心急,没注意到车旁有个坏了的地锁,一脚踏下去竟是把脚踝给扭了。   倒也不是很严重,只是在夏知蔷勉力站稳之前,季临渊已经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我能走。”她还在气头上,当即挣了挣被人握住的手腕。   “你在别人面前不是很主动的吗,现在又装个什么?”季临渊不仅不放开,反倒扣紧了些。   夏知蔷想也没想就答道:“他是他,你是你。”   对方默了几秒。   季临渊似乎并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压低声音:“再耍小孩子脾气,信不信我把你抱上去。”   她只能先由他去,又问:“……你也要上楼啊?”   夏知蔷有些不解。   哪怕是面对夏胜利这个准继父,季临渊都极少表现过亲人之间的关切举动,何况楼上躺着的是不在夏家常住的夏奶奶。   “上去跟我妈说几句话就走。”季临渊主动解开了夏知蔷的疑问,顿了顿,又道,“你好自为之。”   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夏知蔷弱弱地回了一句:“我自己心里有分寸。再说,你高二就有女朋友了,凭什么管我?”   “薇薇说的?”   她不做声,季临渊也没再追问。   进电梯时,夏知蔷还是趁机将手抽了回来,站在角落里,跟人隔很远。   *   夏奶奶已经被送进了心外ICU,叶青和夏胜利刚办完各种手续,脸上布满愁云。   见到女儿,夏胜利擦擦额上的汗,表情凝重:“医生的话我听了个五六分明白,总之,你奶奶情况不太好,说是48小时内要决定做不做手术、做什么手术。我跟你阿姨哪里懂这些,现在只能想办法联系熟人,就算要做手术,也要找个专家来做才放心。”   不等夏知蔷帮忙想出什么办法,季临渊先开口:“我试试吧。”   说罢打了个电话出去,让人帮忙联系专家,听语气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夏胜利喜不自禁,夏知蔷愣了愣,也跟着道谢。   这边,父女两继续商量着其他事宜,眉头轻蹙的叶青则将季临渊招到了一边。   “阿渊,你以前可没这么热心啊。”尤其是面对夏家的事。   季临渊不以为意地扬了扬眉:“您的意思是,我不该帮他们家的忙?”   “你知道我真正指的是什么。”   他默不作声。   叶青叹气:“妈妈上次问过你,对知知到底有没有超越亲情的想法,你当时也是这样,不愿意正面回答。那我就直说了,妈妈觉得不管是性格、处境,还是被未来的期盼和规划,你们两方方面面都不合适,这个事实,是你妹妹一厢情愿的撮合根本改变不了的。薇薇年纪小不懂事,你难道还不懂吗?”   “您想太多了,”季临渊还是那副表情,“退一万步,我并不觉得真的存在什么合不合适的问题。夏知蔷差不多算是您带大的,您是觉得她不够好吗?”   叶青摇头:“不是她不够好……是你,是你不适合她。”   “您什么意思?”   “阿渊,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和蒋悦然现在是什么关系?”   季临渊答得很快,快到心虚:“她在为我做事。”   “其他方面呢?就比如‘私人’的关系。”   “……您何必穷根问底,”他不自然地挪开眼神,遥遥看向无人的走廊尽头,“我身边没有足够信任的人,暂时很需要她。”   季氏依旧掌握在季同辉手里,季临渊现下的处境并不算太好,身边完全值得信任的人只有寥寥几个,其中便包括蒋悦然。   叶青了然地笑了笑:“我没有要干涉你私生活的意思,只是,你能保证你将来的女朋友不会这样穷根问底吗?再说明白点,你觉得知知会不会介意这一点?而且据我所知,哪怕现在,你身边都不止一个女人。她们之于你是什么样的存在,知知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你有仔细想过吗?”   “我不喜欢花时间去思考还没发生的问题。”   “好,妈妈就跟你讲讲既定事实。”叶青道,“阿渊,你现在在季氏的地位并不稳固,以后肯定是要听老爷子的话,娶一个该娶的女人。不管你准备怎么应对,闪婚闪离也好,假联姻也罢,过场总是要走一遭的,这是其一;”   “其二,知子莫若母,如果事业和感情摆在面前,我很清楚你会选择什么,又会牺牲什么,这一点你自己也是明白的;”   “其三,知知才刚成年,正是懵懵懂懂、对男女之事最抱有幻想的年龄。她比不得薇薇,感情上开窍得晚,虽然表面绵绵软软的好说话,可心里认准的就不会轻易变。这样的孩子,没办法一下子应对太复杂的感情状况,你有定性还好,要还是像之前那样对待感情,等被你冷冷热热、若即若离地磋磨个几次,她会出问题的,你们甚至两败俱伤。”   一口气说完这些,没再追加什么,叶青只是耐心地等待。   良久,她终于等来了对方的回答。   “说来说去,您顾虑的都只是如何避免去伤害他夏胜利的女儿,如何维持自己这段‘婚姻’,从始至终,您真的考虑过我的想法吗?”   就像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条缝,季临渊脸上出现了一丝类似于委屈的表情:“妈,我才是你亲生的孩子。”   叶青怅然地看着儿子,强忍眼泪,不去暴露出心底深处那份不能言说的苦楚:“你的意思是,我很自私?”   “不是吗?”   “那你就当我是个自私的母亲吧。念在我把你生下来,你成全妈妈这自私的请求,好吗?”   *   兴许是季临渊那通电话起了作用,没一会儿,一个面目端肃的中年医生便赶了过来。   他自我介绍自己是仁和心外科的主任,叫吴新明。   这个吴主任似乎很忙,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下夏奶奶的病情,便说自己有手术在身不能久待,如果家属还有疑问,可以由他的学生代为解答。   “您放心,手术绝对是由我本人来做。至于该选择什么手术类型,以及其他方方面面的问题,您现在可以去趟谈话室,我的学生在那里等着,他会跟您一一讲清楚。”   见科室主任都来了,夏胜利心口一松,连连道谢。吴新明淡然地笑笑,只在离开之前莫名问了句:   “哪个是夏知蔷?”   夏知蔷刚才给父亲打热水去了,这会儿正好回来,忙走近些:“我是夏知蔷,您有什么事吗?”   “哦,就是你啊……”吴新明不算刻意地端详了她几眼,浅浅笑容爬上了脸,“挺好的,挺好的。”   随即快步离去。   不明所以地对视了一眼,父女两很快将这小小的疑问抛诸脑后。   “我得去趟谈话室,你跟叶阿姨再等等,应该要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回来。”夏胜利嘱咐,“八成是你临渊哥哥认识的人起了作用,事后我得好好谢谢他。这孩子,平时不吭不响的,关键时候倒是热心得很。”   夏知蔷点点头。   她想着自己刚刚还跟人置气,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去问叶青:“临渊哥去哪儿啦?”   叶青面色平静:“突然有点事,已经走了。你找他做什么?”   “我想当面道个谢。”   “不用,这是他该做的,”叶青望着夏知蔷一无所知的单纯脸庞,心里五味杂陈,“知知,临渊是你的哥哥,也就是你的亲人,亲人之间互相帮助是很正常的事。你千万不要有负担,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当对方是在客气,夏知蔷忙说“知道了”,私底下还是给季临渊去了一条信息:   【谢谢你,帮我奶奶找好医生】   对方隔了几分钟回了四个字:【举手之劳】   夏知蔷想了想,又道:【也谢谢你帮我保守秘密^_^】   这次没了回音。   不到一个小时,夏胜利便回来了。   他蹙起的眉头已完全被抚平,面上隐隐约约还带了点笑意:“还真是名师出高徒。里面那个小医生看着也就20来岁的样子,脸嫩得很,谁知道,人不可貌相啊,说起话来有条有理的,方方面面都给我们考虑到了。我问什么,他都答得耐心,讲得清楚明白,不愧是吴主任的学生。”   夏知蔷也舒了口气:“那,奶奶什么时候手术?”   “按那个小医生的说法,你奶奶是A型主动脉夹层,不手术可能猝死,手术之后五年存活率能到95%,所以得赶紧做,最好是在明天之前。等手术排出来了,会有护士通知的,方案我也选好了,没大问题。只是老太太以后这个饮食要注意了……”   这天夜里,夏家三人都歇在了仁和附近的酒店里。   洗漱完,夏知蔷尝试给冯殊去了个电话,他没接。她早习惯了这点,便改为发信息:【不是说待会儿见吗,人呢?】   然后没等冯殊回信就睡了。   再醒来天已大亮,夏知蔷手机上多出个未读消息:   【待会儿见】   夏奶奶的手术排在这天的第一个。   虽说已经被告知这个手术时长会很久,可当太阳都要西斜了,手术室外边那个灯还没熄,夏家人的情绪开始有些焦躁起来。   就在这时,手术室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医生。   对方戴着口罩和手术帽,看不清五官,不过肩宽腿长的架子倒是极好,墨绿色刷手服穿身上意外地顺眼,气质上佳。   “请问,是夏奶奶的家属吗?”他开口,声调柔和清亮。   当时夏知蔷正低头打着瞌睡,忽然就被吓醒了。   扬起脸来,她望着一身陌生打扮的冯殊——哪怕这人捂成这样了,她也能一眼认出来——嘴都合不上。   “你、你、你……”   她结巴着的时候,夏胜利已经站起身。   左看看,右瞧瞧,他恍然大悟:“你就是昨天和我谈话那个医生吧?我妈她怎么样了,你是不是也帮忙在做手术啊?”   从言语到神情,像见着亲人一样亲切不见外。   “谈不上帮忙,我只是个实习医生,还在读书,顶多做做二助,主刀是我老师,”对方很谦虚地解释,又道,“夏奶奶的手术基本完成了。”   “成功吗?”   “您先别急,”他不紧不慢地解释,“夏奶奶现在还在复苏室等麻醉唤醒,待会儿,我们还会在病区对她进行生命体征观察,平稳度过今晚手术才算是真的成功。我过来只是想提前说明一下情况,手术时间这么长,你们等得肯定难受。”   听他说完,夏胜利放下了一半的心,感叹:“是啊,这一下就是八个多小时……不过再难受,也没你们当医生的辛苦,感谢,万分感谢。”   “这是我应该的。”   “哪里哪里。”   又是几句客套,见这个年轻小医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夏胜利疑惑:“您这边还有什么事?”   对方默了会儿,随后摘下口罩,眉眼带笑地看向夏知蔷:   “知知,不跟你爸爸介绍一下我吗?” 第65章   夏知蔷花了点时间搞清楚状况, 随后向夏胜利介绍:“他叫冯殊, 是……”顿了顿, “我朋友。   募地,她的手被身边那人牵住。   冯殊笑意盎然地问:“再好好想想?”语气平和温雅, 像极了引导学生答题的老师,和蔼可亲得很。   ——但是, 纵使“老师”看起来再和蔼,若答错了,也是要挨罚的。   手被攒得紧紧的, 紧到出汗,夏知蔷指尖费力挣了两下,没用, 只得老老实实地更正:   “他是我男朋友。”   夏胜利早猜到了答案, 此时已恢复到一脸平静:“你就是小冯啊,之前听知知提起过,这一看,确实是个聪明孩子。”   他态度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不说, 还话里有话的。   “叔叔过奖了, ”没受半分影响,冯殊不卑不亢地陈述, “本来打算等感情再稳定点就登门拜访的,没想到提前见面了,准备仓促,希望没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哦, 有这个心挺好的,不过登门拜访这些还是太早了,再缓缓吧,不着急。”   任谁都能听得出夏胜利对于闺女恋爱一事所持的反对态度。   一时间,气氛怪尴尬的。   都不是什么能聊会侃的角色,在场几人正不知如何继续,手术室门口的灯熄了,随后,夏奶奶被推了出来。   大家伙立即围了过去。   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也就几天的功夫,老太太精神头眼见着好了起来。   夏胜利很高兴,买了一堆水果送去科室和护士站。想了想,又让夏知蔷找找冯殊,看能不能通过他搭个线,好私底下跟吴新明道谢。   “我都找不到他人,更别提让他帮您找那个吴主任了。”夏知蔷说。   “他这么忙?”   “最近已经算好的了,真忙起来,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也是常有的事。”   夏胜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这种专业性强的行业是得花心思学,等手艺学成了,越老越吃香。”   夏知蔷听出点意思,顺杆子问:“爸,您是不是也觉得冯殊挺不错的?”   “我觉得?我觉得就那样,”夏胜利仍是犟着,“学医的孩子千千万,也不是人人都有大出息。”   “他念出来就是博士了,比很多人起点都高。”   “还没嫁呢,就天天帮人家说话了,胳膊肘一个劲儿往外拐,”夏胜利刮了刮女儿的鼻子,佯怒,“反正一句话,有、待、观、察。”   说来也巧,这天正好是心外科教学查房,吴新明领着一堆实习医生来到病房,冯殊也在队伍里头。   一进门,冯殊的视线便越过人群,直直落在夏知蔷身上。他表情是惯有的淡定冷清,唯有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似有柔波涌动。   夏知蔷冲他眨眨眼,粉色电流瞬间接通。   她好些天没见着这人了,当下迈开步子就要奔上前,结果听见夏胜利在旁边轻咳两声:“人吴主任上课呢,捣什么乱?一边儿老实站着去。”   “……”   乌泱泱一大群医生进来,带队的还是主任副主任,病床上的夏奶奶心里一咯噔,脸色都变了:“我这是、这是,快不行了吗?”   夏胜利赶紧上去安慰,只是,他也不太懂查房为什么要来这么多人,讲了半天都没讲清楚。   不好直接找吴新明,夏知蔷小声招呼冯殊:“快过来,跟我奶奶解释解释。”   “不用他来!”夏胜利摆摆手,“我这不是在说了吗?”   “可是……”   “什么可是,你爸我就这么不顶用?”   “爸,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冯殊已经迈了半步出去,当下进退两难。   “老人家,我们今天是教学查房,就是在病房给学生们上大课,”吴新明主动过来,“挑到您,是因为您恢复得比别人好,适合做案例,这是好事。”   夏家人终于放下心来。   所谓教学查房,流程大体上都差不多。   吴新明就着夏奶奶这个具体临床病例,从主动脉夹层的分型、病理生理、临床表现、辅助检查、鉴别诊断及治疗等方面,跟手底下的年轻医生们进行讲解,提问和讨论。   夏知蔷听不懂他们的讨论内容,只知道,今天的吴主任气场格外的强,神色犀利、话语严苛,冷不丁就抛出个问题来,随机点在场的人回答。   答题时,他锐利的眼神会死死盯着对方,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学生们的答案十有□□都被挑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甚至有答不上来的,被吴新明批得红了眼圈,气氛紧张得不亚于定职业生死的考试。   夏胜利平时对员工算严格的,此时不得不甘拜下风:“这一行真不好学啊……”   又是一个问题抛出,吴新明连续点了三个学生都没答对,不由重重呼出口气,面色不虞。   病房里霎时间落针可闻。   吴新明环视四周,每个被他眼风扫到的小医生都下意识躲开,唯有一个人淡然地迎上了目光。   面色稍霁,他看向这个年轻人:“冯殊,你来说说。”   哪怕夏知蔷听不明白冯殊在答些什么,可这人气定神闲的状态便是最好的说明,何况,他答完后吴新明除了点点头、说个“好”字,没再多讲其他。   与有荣焉的夏知蔷本想拉着夏胜利问一句“冯殊是不是很厉害”,想想赶紧把话给咽了回去,生怕适得其反。   夏胜利先松了口:“倒还有几分真本事”。   他不冷不热地蹦出这个几个字,就去照顾夏奶奶了。   *   查房结束,冯殊找到吴新明:“谢谢老师。”   “谢什么?”   “谢谢您特意给我露脸的机会,也谢谢您没有当场指出我答案中的问题。”   “那你说说,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冯殊便将刚刚在脑海中“复盘”时抓到的几个纰漏说了出来,微微垂下眼皮:“是我考虑得不够全面。”   吴新明赞赏地点点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答:“有错处就不算好。”   “那也比其他人强,”吴新明面色不快,叹口气,“你那几个师兄师姐,说起来是多念了两年书,学位拿了SCI也发了,居然没人听出来这些不正确的地方。”   冯殊正不知如何接话,又听老师问道:“那个姓夏的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19岁还没满。”   “难怪……她家是组合家庭吧?”   “嗯。”   “这就对了。”   冯殊不解地看向吴新明。   吴新明笑:“难怪她爸爸怎么看你都不太顺眼。老师我也是养闺女的人,这种心情很能理解,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先前那几年肯定很不容易,这刚把女儿养成年、想享受下天伦,你就把人闺女给盯上了,换谁心里舒服?”   冯殊无奈地抿嘴:“原来如此……说实话,对于她家里的阻力,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使劲。”   “你的问题,是太使劲了,”吴新明一语道破,“你们这种孩子,从小优秀,习惯事事争第一,自我要求也高。当然,这是好事,可在岳父岳母面前,得学会示弱,学会‘露馅儿’,一个挑不出毛病来的人,是没办法让对方看到太多真诚的。完美无暇,会显得假。”   忽然被人点醒,冯殊恍然:“还以为,我表现得越好,他才会越放心。”   吴新明轻轻摇头:“换个角度,你越是完美,那小姑娘对你就越依赖,你让人家当爹的怎么自处?是不是有了你,他就是个不中用的拖油瓶,可以撒手去了?为人父母的,不怕老了没人照顾,只怕老了不被需要。”   “我没想这么多……”   “正常,毕竟年纪还小,为人处世稚嫩了些,过几年就好了。”   冯殊极真诚地说了声谢谢,吴新明笑:“果然还是太嫩了,说着说着,又上当了。我帮你这些,可是有私心的。明年还是后年,你就该去美国了吧?每年咱们送出去好几个,总是有人留那儿不回来。确实,北美医疗环境好,收入高,医生地位也高,还不会被人砍……”说到这儿,吴新明自嘲地笑了笑,“国内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人家,但如果你准备在这里安家,可就跑不出去了。”   “我没想过去国外发展,”冯殊恳切地说,“哪怕没碰到夏知蔷,也不会出去。”   吴新明笑笑:“还有一方面……听说神外的老张已经跟你谈过话了?”   “嗯,张主任找我聊了聊。”   “对于轮转完之后的事,你什么想法?”   冯殊犹豫了。   仁和医院并不缺千方百计挤破头想进来的人才,可碰到真真正正的人才,科室之间抢人的情况也会存在。   这类人,肯定会仔细思考自己的前景,谨慎做出选择。   吴新明对此很是了然:“神经外科确实不错,发展前景好,外头也总说它是‘高富帅’科室。不像咱们心外,心内介入手术起来以后,生存空间越来越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多考虑考虑,万一你跟那小姑娘成了,我老吴也算是半个月老,这说法不为过吧?”   冯殊忙说不为过。   对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的好消息。”   *   夏奶奶出院后,夏胜利依旧对冯殊和女儿的恋情不做表态,每逢周末,也还是要求夏知蔷回广云。   直到期末前一周,留在夏家休养的夏奶奶看不过眼,拦在门口不让儿子去接孙女:“知知这么大了,谈恋爱多正常啊。在医院的时候那个小冯对我嘎嘎好,看着就不是个乱来的,能把她怎么样?再说了,你今天能管住知知,还能管她一辈子不成?年轻人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喏,就被你毁了!”   夏胜利拗不过母亲,加之夏知蔷也说要考试了,得留在学校复习,便借故有事在身没空来接人,放了她一回。   得了自由的夏知蔷美滋滋地跑去找冯殊,正好让人给自己补习下英语和艺用解剖,谁知,冯殊问清楚缘由后只道:   “既然你爸没空,那我送你回去吧。”   “为什么啊,我都跟他说好了,这周末不用回家,”夏知蔷十分不解,“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冯殊拍拍她的头:“往后日子还多,不急于一时。”   然后真的开车将人送回了广云。   因着出发得不算早,路过仁和时还进去拿了药,两人到达广云已是夜里九点多的事。   来开门的夏胜利见到女儿,一惊:“你怎么回了?”上上下下好生瞧了瞧,他发散思维,瞬间脑补了许多,“是不是那个冯殊欺负你了?”   夏知蔷满头黑线:“没谁欺负我。冯殊看您没空,就自己送我回来了。”说罢递了个纸袋给夏奶奶,“奶奶,冯殊帮您把药取了、让我顺路带回来。”   “这孩子,真是贴心啊……”夏奶奶笑眯眯接过药,对着孙女身后张望,“小冯人呢,怎么没跟上来?”   “楼下等着呢,我给他回个消息,他就回南江去的。”   “这么晚了,外头还在下雪,他赶着回去干嘛?还不快把人喊上楼来。”   夏胜利稍一思索,冷冷道:“想上家里来就直接来,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的,全是聪明人毛病。”   夏奶奶不搭理儿子,蹒跚地踱去阳台。   这天从傍晚就开始下雪,雪不大,地上隐约只能见到一点点白霜,倒是北风呼呼地吹得热闹,想想就知道,人在外面站不了一会儿,指定冻得够呛。   而冯殊打从夏知蔷上楼开始,就一直站在车边。   见夏奶奶在阳台上往下张望,他摆摆手:“夏奶奶,知知回去了吗?”夏奶奶答回去了,他又道,“别在阳台上久站,您刚好起来没多久,不能受冻。”   夏奶奶忙说知道了:“小冯啊,你今天就别回南江了,上楼来,奶奶给你煮年糕吃。”   “不用了,”冯殊拉开车门,“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您赶紧歇着去吧。”   听着外头汽车声越来越小,夏奶奶白了儿子一眼:“看看你,看看你,把那后生吓得都不敢往屋里来。这大雪天的,他回去路上万一出点事,你怎么跟人家爸妈交待!”   一直不干涉这件事的叶青也附和:“怎么说,都应该让人上来喝口热茶的。”   夏胜利不言不语,服侍着母亲去休息。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实在睡不着,又见女儿的房门缝里还透着光,便敲门进了去。   “知知啊,怎么还不睡?”   夏知蔷捂着手机听筒,实话实说:“我跟冯殊聊几句就睡的,真的,就聊几句。”   “哦,”夏胜利欲言又止半天,“他回去啦?”   “嗯,刚到。”   “路上情况怎么样?”   “还行,他就说高速路面有点打滑。”   听到这,夏胜利突然走近,朝夏知蔷伸手:“电话给我!”   夏知蔷吓得不轻:“爸你干嘛啊——”   手机已经被抢了过去。   夏胜利对着听筒喂了声,说:“你说说你,平时看着挺聪明一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面对他莫名而来的怒气,这边的夏知蔷和那头的冯殊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夏胜利继续说:“这种天气、这么晚了,还送知知回来干嘛?你不安全,她也不安全,不是白白让家长担心么!”   冯殊忙说是自己考虑不周全:“对不起,下次不会这样了。”   “退一万步,回都回了,你开个口,我们做长辈的,未必会不留你歇一晚上?”   “……哦,懂了。”   “还有,雪不大尽量不要走高速,速度慢不下来,上去容易下去难,一旦出了险情就是连环追尾,走国道不挺好?这个降雪量,高速和国道一样没人除雪,但是国道想开慢点就开慢点,安全多了。明白了吗?”   等手机被还回来,夏知蔷看着她爸说是生气又不太生气的神色,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   “爸,你这算是在关心他吗?”   “我是怕他出了事,要我们负责!”夏胜利摇着头,唠唠叨叨地往外走,“还什么硕士博士,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真是不让人省心……” 第66章   考试周终于熬了过去, 夏知蔷迎来了大学时代的第一个寒假, 季薇薇也是。   只不过因着季家爷爷奶奶的挽留, 决定晚几天再回。   这天,远在北京的季薇薇带夏知蔷打游戏, 边玩边视频:   “你男朋友呢?这都放假了,怎么没天天腻一块儿, 还有空找我玩儿。”   夏知蔷嘴里叼着薯片,含糊地说:“他大年二十九才能真的放假,我们已经一个星期六没见了。”随后又道, “再说了,就算他有空,我爸也不会给我机会多出门的。”   “夏叔叔估计是不舍得太早把你嫁出去。你们现在就一招, 拖, 拖个五六七八年,自然就好了。”   面对季薇薇这态度,夏知蔷很是意外:“诶,你怎么不笑话我了?”   之前每一次, 她只要听说夏知蔷恋爱不顺, 就会幸灾乐祸地取笑对方,然后趁机推销自己亲哥。   “知道了还什么都跟我说, 你傻啊,上赶着让我找乐子。”季薇薇反问。   “你又不会一直笑我,”夏知蔷很笃定,“你现在是不了解冯殊, 等你了解他了、知道他好,肯定会比任何人都支持我,因为你希望我过得好。”说罢笑嘻嘻地补了一句,“我也是这样想的。”   季薇薇那头黑屏了半分来钟。   等屏幕再亮起来,她只露出下半张脸,嘻嘻哈哈地说:“干脆咱们俩结婚得了,到死还是一家人,省得麻烦。”   “好呀,这个法子倒比撮合我跟你哥合适。”夏知蔷难得抖了个机灵。   “别提我哥了,”想起季临渊,季薇薇在那边叹气,“我才跟他吵了一架。”   夏知蔷顺嘴问为什么,季薇薇沉默了会儿,说:“知知,有时候知道得越少,越幸福。”   *   前两天,季薇薇正挑拣着回南江时要带给夏家人的礼物,极少出现在家里的季同辉回来了。   醉醺醺的他怀里还搂着个年轻貌美的女伴。   毫不避讳地跟那女人舌吻一番,他拍拍对方的臀,又捏了一把,让人先去洗澡,再带着一身酒气踱到女儿面前: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用老子的钱买的,你转手就送给那讨饭的一家了,还真跟你妈一样,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你想太多了,这些除了我哥我爷爷送的,其余的是我自己存钱买的,我不会花你一分钱。还有,夏叔叔和夏知蔷是我家人,不是什么讨饭的。”   自从跟叶青离婚之后,季同辉酗酒的毛病愈发严重,今天这状态,已然是不太站得直了。   他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重复着那句“家人”,道:“什么家人不家人,你妈跟那个夏胜利结婚了吗?他们俩不过就是非法同居的姘头,一对奸/夫/淫/妇!”   季薇薇在心里劝自己,不要跟这个疯子一般见识,只说:“结婚证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谁在乎?他们俩只要下决心结婚,我第一个支持。”   “结婚?做他妈的梦去吧!”季同辉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神色和姿态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季薇薇忍不住猜测,这人绝对不止是喝多了,也许还嗑了什么。   她想,自己不能再在这里久待了,不然也会跟着疯掉的,明天……不,今晚就回南江去。   正思索着,就听季同辉自得地说:“除非叶青不怕我再生个老三老四,不怕我把她儿子赶出季家的门、一无所有,不然,她就得再乖乖等上十几年,这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协议的。”   “我一天不松手,她就一天不能过上想过的日子。有胆子和我离婚,当时还去告我,结果呢?”   “等拖到六七十岁、她成了老太婆,看那个姓夏的厨子还要不要她,哈哈哈哈——”   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大笑,癫狂之相令人生怖。   季薇薇何其聪明,稍微结合了叶青离婚后的种种表现,以及季氏的那些事,心底便隐约有了肯定答案。   六神无主地从“家”里逃出来,她凭直觉去找哥哥。   酒店套房的门打开,季临渊皱眉望着神情仓皇如风中之叶的季薇薇:“这是怎么了?”   “哥,我——”   季薇薇忽然看见,穿着浴袍的蒋悦然状似无意地从里间走了出来,在看到她后,又装作很意外的样子,慌忙退到了门内。   再看季临渊,也只披了件浴袍,手里还端着个酒杯。   类似这般场景,季薇薇刚刚才在家里看到过。   狠狠推开季临渊,她冲进屋内,一脚踹开了卧室的门,拽着蒋悦然的胳膊将人拉扯到了客厅。   她质问:“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季临渊,你缺女人缺到这个程度吗?!”   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妹妹紧箍着别人的手指,季临渊安抚道:“这是受了谁的气?在外面挨了欺负就知道往我这儿撒,窝里横。”   蒋悦然插嘴:“阿渊,我不要紧的,你别说薇薇了……”   “滚。”   “滚!”   等屋子里没外人了,季薇薇甩开哥哥的手,道:“你是喜欢知知的,对不对?既然喜欢她,又去招惹这些女人干什么?”   季临渊面色冷下来:“换个话题吧。”   “我就不!”季薇薇分毫不让,“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别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   “这种生活怎么了?大家不都这样过的么,”季临渊不以为然,仰头将酒喝完,又去倒了另一杯,轻轻晃着杯子,“等过几年,你长大点、多经历经历,会发现人和人之间——尤其是男人,根本没什么不同。”   抢下酒杯狠狠摔在地上,季薇薇摇头:“你不一样,你可是我哥啊!哥,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她呜咽起来,“我好害怕你变成下一个季同辉,我不要你变成那样。”   听到那个名字,季临渊眉头蹙起,极为不悦地说:“我做什么了让你这么想?就因为我睡了哪个女人,还是因为我没有按你的想法,守身如玉去争取哪个女人?薇薇,为什么你和妈妈都要为了个外人来指责我?”   “你以为我想过这种无家可归的生活?”季临渊指了指自己住的酒店房间,“我只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你在妈的身边长大,我呢?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真的清楚吗?”   季临渊清楚,母亲当年肯定极力争取过自己的抚养权,只是,不管是季同辉还是季老爷子,都不可能将他交给外姓人带走。   但没人知道,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每天面对支离破碎的家、酗酒的父亲,以及他不重样的情人是个什么感受,季同辉甚至曾一次性带回来四五个女人……   被酒精烧坏脑子的他还拉着儿子问道:“阿渊,你喜欢她们吗?喜欢爸爸就送给你,要多少有多少。”   季临渊骂他恶心,随后便换来了一顿毒打。   季老爷子自然是知道这些的。   面对孙子提出想去母亲身边生活的请求,他只是大事化小地说:“你是我们季家的根,哪里都不准去。至于你爸爸,我会找时间说说他的,爷爷也跟你保证,他不会再有别的儿子,季氏只会是你一个人的。实在不行,你就搬来爷爷这边住,不就结了?”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想到这些,季临渊不理会妹妹的阻拦,又去倒了杯酒。   季薇薇第二次来抢杯子,这回对方有所防备,她的争抢没能成功,还被反作用力给推到了沙发上。   “哥,你清醒点,你别喝了,”季薇薇再忍不住,“妈妈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吗?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她才没办法跟夏叔叔领证结婚的,季同辉甚至逼着她签了协议!”   完全弄明白妹妹的话,季临渊身影定了很久很久。   *   大年二十九这天,夏知蔷吃完午饭背着家里人给冯殊去了电话:“到广云了吗?”   冯殊曾提过,自己也要回广云过年。   “半路上,估计……还要一个小时吧。”他答。   在听筒里隐约听到点风声,夏知蔷疑惑:“你开车窗了?外头可是下雪子在,不冷啊?”想了想又问,“怎么还要一个小时,不是早出发了么。”   冯殊在那边叹了口气:“出了点意外,车胎爆了。”   “啊?你在哪儿?这该怎么办……”   冯殊刚要说他知道怎么做,转念一想,又道:“知知,要不你帮我问问你爸爸,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   夏知蔷立刻照做。   谁知,夏胜利说了句“电话里讲不清楚”后穿上外套就要出门,还摇着头自言自语地感叹:“生瓜蛋子就是不行,车么,净挑最贵的买,等跑起来出了问题就傻了,还是得靠我们……”   冯殊当然没想过要夏胜利亲自跑这一趟,但对方既然来了,他只得继续装出副不懂的样子,在换备用胎时做点打下手的小活儿。   夏胜利手脚麻利地支起千斤顶,边做边跟冯殊讲解,不出十几分钟就换好了胎。   弄完这些,他没直接走,而是开着车在前头带路:“往前两公里就有个汽修厂。备用胎不都是全尺寸,跑不快,还有隐患,只能临时用用。你还是得去换个新的轮胎装上,再检查下其他几个有没有问题。”   等着修车的功夫,夏胜利点了支烟,顺手给冯殊递过去一支。   如果是抽惯了烟的人,面对别人突如其来的递烟动作,下意识都会伸手接住。冯殊没动:“我不会。”   夏胜利点点头:“嗯,不抽好,抽烟伤肺。”又状似随意地问起,“你父母也住在广云啊?”   “他们……”冯殊掩饰性地笑了笑,“我回外祖家过年。”   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夏胜利没多问。   回到家,他把夏知蔷招到跟前:“小冯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你知道吗?就比如他父母做什么工作,还有婚姻关系之类的。”   夏知蔷呆呆地答:“不知道诶,我没问过这些……”   早知道女儿是个糊涂的,夏胜利换了策略,去跟叶青商量。他们俩做餐饮开饭店也有十几年了,在南江和广云人脉极广,尤其是叶青,一直主外,天南地北的朋友多得很。   不过一天,叶青就带回了消息。   “冯殊的父母早年离异,冯家那边都是部队机关的,外祖姓舒,生意人,咱们还打过交道,条件比我们好些,家风也很不错。冯殊他爸爸去年夏天刚得病走了,他妈妈改嫁去了上海,还顺便改了名字,行事低调。听人说,她离婚后就对冯殊不闻不问,没管过。”   “这么复杂……”夏胜利皱眉,“等于说是无父无母了,以后真结了婚,麻烦得很。”   叶青想的却是另一层:“我倒觉得这样挺好。”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舍得知知吗,她要是嫁给小冯这样的孩子,不用受公公婆婆的闲气不说,咱们差不多算是招了个上门女婿。”   闻言,夏胜利摸摸下巴,神色松了下来,只不过嘴里仍说着:“有待观察。”   年初三的时候,冯殊将夏知蔷喊下楼去,递给她一些补品、香烟、茶叶等东西:“给你爸爸和阿姨的。”   夏知蔷知道她爸不好说话,便也没开口要人上楼坐一坐、喝口茶。倒是季薇薇趴阳台上瞄了眼,半开玩笑地对着楼下喊:“喂!别以为给点三瓜两枣的就能把我们家知知拐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做好准备吧你!”   夏知蔷上楼后问她:“你觉得冯殊怎么样啊?”   “能怎么样,就那样呗。”季薇薇故意说。   “就知道,”夏知蔷撇嘴,“在你眼里全天下就你哥最好,嘁,兄控一个。”   出人意料地,季薇薇却否认了:“他才不是什么最好的,也确实不太适合你,我不纠结这些了,你也当我没提过吧。”   这回答让夏知蔷相当意外:“薇薇,你这是怎么了?”   季薇薇欲言又止,只说没什么。   另一边,夏胜利看到冯殊送来的东西后,直道“太贵重了”“怎么好收他这些”,又说:“我得给他退回去。”   “不用,他已经回家吃饭了。”   “那明天,明天你让他过来取。”   夏知蔷还是说不用:“冯殊明天就回南江去的。”   “这才过了几天年,”夏胜利惊讶,“他一个学生有这么忙吗?”   “也不是,说是家里人太多了,闹得慌,想回学校看看书清静清静。”   哪有人嫌过年太热闹的。   夏胜利以为,冯殊这是在外祖家见着别人都团团圆圆、亲亲热热,心里不舒服,才待不住的。   他一冲动就脱口而出:“让冯殊明天来家里吃顿饭再走吧!”   夏知蔷愣住,然后不等爸爸反悔就通知了冯殊,兴高采烈得要蹦上天去。   柳暗花明又一村,冯殊在夏胜利这里终于往前迈进了一大步。   第二天他到得很早,又拎了不少东西上门,驼色大衣配金丝边眼镜,细看还修了头发,显然是认真准备了。   冯殊上桌话不多,只是夏胜利一举杯他就干,饭还没吃几口,就实实在在地喝下去小半斤白的。   他喝多了不闹,也不动筷子,只笑盈盈地看着夏知蔷,叫她吃慢点、吃慢点。   气氛其乐融融,夏知蔷和冯殊像一对璧人般,光是看着都能让人想象出他们修成正果后的幸福模样,季薇薇挺替夏知蔷高兴的,只是,总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在心头萦绕不散。   她在餐桌下偷偷给哥哥发信息,想问人在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临发出前却全给删了。   都是些无须多问的废话。   这天夜里,夏知蔷光脚跑到季薇薇的房间。   几年前搬新家的时候她们就有了各自的房间,不过三不五时仍是会挤着睡。   用被子将头蒙住,夏知蔷把季薇薇也拉进来,煞有介事地小声问道:“你最近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该不会……也有喜欢的人了吧?”   季薇薇啧了一声:“你真是彻底恋爱脑了,想象力这么贫乏,”停顿了下,又说,“知知,我下学期会申请换专业。”   腾地从被子里坐起身,夏知蔷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为什么啊,你要换什么专业?”   季薇薇明明考上了自己最钟爱的新闻传播专业,怎么说换就换……   对方表现得很平静:“我想学法律,然后辅修财务金融,如果学校那边不同意,我就复读一年,或者出国去。”   夏知蔷都懵了:“怎么突然这样,还要出国……我不想你出国,你出去了,我们就很难见着了。”   让夏知蔷重新躺下来,面对着自己,季薇薇柔声说:“我争取尽量不出去就是了。但是换专业是肯定的,我……想帮帮我哥哥,毕业就去他身边做事。”   “临渊哥怎么了?”   “他没怎么样啦,就是身边缺人手而已。总之,帮他也是帮我妈妈、帮夏叔叔……说起来挺复杂的,你只需要知道,我准备干的事情很重要就行。”   怎么还扯到叶阿姨和爸爸身上了……   夏知蔷听得迷糊,沮丧地说:“你说的我听不懂,你要做的事,我估计也帮不上忙。”   “我不要你帮忙,你负责高高兴兴过日子就行。”   “怎么觉得我跟个废物似的。”   “知知,你的好不是用在我要做的事上面的。你要是不好,那个冯殊怎么会喜欢你?”   听出她言下之意,夏知蔷说:“也是,他都能看上我,我又能差到哪里去。话说回来,你到底觉得他怎么样啊?”   “我觉得他不好你就会分手吗?总问些废话,”季薇薇笑,“反正有夏叔叔把关,既然让冯殊上门来了,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聊着聊着,夏知蔷先睡着了。   月光在屋内淡淡地撒了一层,无边静谧中,季薇薇看着这个从小陪自己长大的女孩儿的睡颜,第一次说出了心里话:“知知,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羡慕她有一个好爸爸。 第67章   调换专业这条路行不通, 季薇薇果断选择了出国, 从做决定到动身, 前后不过花了几个月时间。   走的那天,向来洒脱的她随身只带了个不大的行李箱, 轻装上阵,好似去短途旅行一般。   夏知蔷没当场哭鼻子, 轻轻地抱了抱季薇薇,又小声说了几句话,随后, 便安静地目送季薇薇走向安检口,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终于敢哭出来。   时间心无旁骛地往前流淌,一晃又一个夏天来临, 高夏知蔷两届的孟可柔即将毕业。   孟可柔大四上学期就开始忙着创业、开婚庆工作室, 越是临近离校,越是神出鬼没的,经常一连半个月都见不着人。   冯殊亦是忙得一如既往,忽然之间, 全世界似乎只剩夏知蔷一个闲人。   毕业典礼那天, 夏知蔷总算逮到了孟可柔。   美女就是美女,皱得跟腌菜似的学士服愣是被人穿出了哥大白富美毕业生的感觉。陈渤当时也在现场, 拿着单反跑前跑后拍个不停,典礼结束后还拜托夏知蔷给他们俩拍合影。   孟可柔没明确表态,一脸不在意地等在原地,下巴微微扬起。   陈渤屁颠颠地站到了旁边。   一开始, 镜头中的两人隔着十来公分距离,跟一般的老同学没两样,只是夏知蔷按下快门的瞬间,陈渤忽然伸出手将孟可柔搂了过来,头一歪,侧脸贴住对方发顶,腻歪得不行。   孟可柔起先愣了下,旋即一把推开他,又狠狠补了一脚,冲夏知蔷说:“这张删掉!删掉!”   夏知蔷得令后就要按删除键,陈渤拦住:“别啊,删照片多费电,等我回家了再操作。”   这两人的关系扑朔迷离得堪比《意难忘》,她不太肯定自己该怎么做,遂犹犹豫豫地看向孟可柔:“柔柔……”   “算了,爱删不删,”孟可柔捋了捋头发,不耐烦地瞪了眼陈渤,“杵着干嘛,不是要请吃饭么?去把车开过来,我脚疼,不想走路。”   等陈渤走了,孟可柔回寝室取出个纸盒,交给夏知蔷。   “surprise!姐这个月巨忙无比,估计去不成广云陪你过生日了,就当是生日礼物提前送了好吧。”   夏知蔷迫不及待地当场将盒子揭开,然后,一个滑不留手的东西从蜡光纸里掉了出来。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件皮粉色的丝质睡裙,肩带极细,布料轻薄且少得可怜,相当有“情趣”。   她慌忙将其塞回盒子里。   好在寝室里并无他人,但夏知蔷还是涨得满脸通红。   孟可柔调笑道:“我赶着最保守的一件拿的,这程度都接受不了?另外那几套可是半透明的,肉隐肉现。”   夏知蔷已经快“熟”了。   孟可柔乐不可支:“这种是不是那个冯学长喜欢的style?不是的话,吃完饭我带你去换一件。”   “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   “你们平时不交流这些的么?”   夏知蔷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   领悟到什么,孟可柔惊诧非常:“这都好了快两年了,你们还没那什么过?!”   “嗯。”   “奇葩!他是不是信教啊,要遵守什么婚前守贞之类的教条。”   “……应该不是。”   “当代柳下惠啊他,”孟可柔半开玩笑地说,“不过也有可能是婚前藏拙,先把你骗到手,等以后用起来不合适也退不了货了,算盘打的好。”   夏知蔷听不太懂:“藏什么拙啊?”   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孟可柔索性找出个口红来:“唇膏男,听过吗?就是那个东西才这么点大的男人,中看不中用,多帅都不能要,”说着她将口红的膏体旋出来,“听说还有这么点儿的,人称呛口小辣椒。”   “这个大小……很不正常吗?”   见夏知蔷仍是一脸懵懂,孟可柔沉思几秒,打开电脑:“我还是给你看点直观的东西吧。”   两人从宿舍楼下来的时候,陈渤已经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了。   “干嘛去了。”他随口问道。   “没干什么,看了个短片。”孟可柔一脸平常,夏知蔷则将头压得低低的。   “什么片儿?”   “《SILK LABO》。”   陈渤没听过这名,又问了几句,孟可柔只说是专门拍给女孩看的科普教育片,他没什么兴趣,便换了话题:“冯殊在弄签证的事,我们过去先点菜,他过会儿就来。”说罢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傻愣愣的夏知蔷,“小夏妹子,听见没?”   此时夏知蔷像是被人拿针戳了,腾地坐直,又忙不迭点头:“……听、听到了。”   孟可柔疑惑:“什么签证?他要出国?”   “嗯,”夏知蔷答,“去美国参加什么联合培养项目,要走大半年呢。”   冯殊比预计中来得要早。   见孟可柔和夏知蔷坐一块儿,他顺势落座在陈渤边上,一起点菜。   不知怎的,夏知蔷一看到冯殊要么联想起孟可柔说的“藏拙”,要么就把他的脸移到了那部片子里的男主脸上,弄得是坐立不安、面红耳赤。   和真枪实干的影片比起来,她之前看的少女漫啊同人文之类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低幼读物。   夏知蔷感激孟可柔只给自己播放了片段,某几个画面她还及时捂住了眼睛,要全看了,这饭也就不用吃了。   冯殊早注意到她的不自然,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夏知蔷赶紧否认。   还好陈渤这人热闹,边吃边开相声专场,将她那点小小的尴尬囫囵地掩盖了过去。   等冯殊中途离席接电话去了,孟可柔手在桌子底下掐了掐夏知蔷的大腿:“姨妈没来吧?”   “嗯?”   “很好。择日不如撞日,你今天就把握机会验验货,免得夜长梦多。”   夏知蔷为难:“倒也不必这么急……”   “怎么不急了?万一他真是个唇膏男,到时候你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孟可柔眉微皱,“还是说,你不太愿意?”   夏知蔷倒是愿意的。   谁又不想跟喜欢的人亲近些、再亲近些呢?   之前有那么几次,冯殊和她接吻时明明手已经不自主伸进了衣摆之下,有那么一两次甚至凭本能触碰到了什么,但总在关键时刻急踩刹车,很是反常。   难道……还是说……又或者……   几人吃完出来,才发现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雷声轰鸣,有点骇人。   孟可柔难得主动地上了陈渤的车,说自己有事在身不回学校,让冯殊单独带夏知蔷走。   车快开到校门口时,夏知蔷却说:“我不想住宿舍。”   冯殊失笑:“怕打雷?”   “……嗯。”   “不会持续多久的,”他调转方向,“先去我那边吧,晚点我再把你送回来,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   冯殊研一开始便没住宿舍了,而是搬来了仁和医学院附近的一处房产。房子不大,对于独居者来说足够阔绰,夏知蔷被带来过几次,奈何对方目的纯洁,且不从不让她太久停留。   唯有一次夏知蔷姨妈突然造访,弄脏了裙子,才得以在这里洗了个澡、小憩了一下午,还留了套换洗衣物来着……   天时地利人和,夏知蔷士气大振,一进门就说:“那个酒喝了头有点疼,我……我想洗个热水澡。”   刚才那顿是孟可柔的毕业宴,两个女孩分了大半瓶洋酒,醉没醉不好说,上头了是真的。   冯殊早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心里怪异得很,可细想之下又说不出什么特别的感觉,便由着去了。   没多久,浴室那边传来夏知蔷的声音:“冯殊,冯殊。”   冯殊合上笔电寻过去,就看见一颗湿嗒嗒、红扑扑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随之露出来的,还有两截被热水泡成虾粉色的手臂,扒在门上,像只被蒸熟了的小螃蟹,可怜又可爱。   他尽量分散着过于集中在对方脸上、身体上的注意力,问:“怎么了?”   “我忘拿衣服了……”夏知蔷话说到一半,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湿漉漉的睫毛垂下,“里面穿的那种。”   说完就做贼心虚地把门合上了。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深吸一口气,夏知蔷轻轻拉开门,伸出手胡乱抓了一把,没抓着任何东西。   她将门又拉开了些,这才看见门口被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椅面垫了个干净毛巾,她的贴身衣裤则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   服了。   将那点类似于恼羞成怒的火气压下去,夏知蔷看着自己揣进来的那件丝质睡衣,觉得还是应该过一遍水再穿,毕竟对方是个洁癖,凡事讲究点好。   随手洗了又用吹风机吹干,夏知蔷盯着这块上下左右都分不出的轻薄布料,发了愁。   上面的系带及其繁琐,褶皱复杂,镂空也多,她把它套在身上,发现要么遮了前面遮不住后面,要么遮了左边遮不住右边,急得头都大了。   稀里糊涂地将睡衣穿好,夏知蔷走到镜子前。   浴室镜上起了层雾,她用手擦了一块出来,凝视着对面那个陌生的自己。   夏知蔷还没蠢到看不出美丑的地步,她知道自己颜值尚可,也懂得怎么打扮可以扬长避短,恋爱后更没少在外貌上花心思。   现在,夏知蔷忽然信心不足起来。   她挑剔地审视着镜子里的女孩儿,从发质,到眉毛形状,再到下巴长短、胸脯大小、腰线臀型腿型……甚至连脚踝都细看又细看,只觉得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缺点,并没有很拿得出手来着。   灰心丧气就在一瞬间。   套了件别的衣服在睡裙外边,夏知蔷无精打采地踏出了浴室。   看她严严实实把自己裹了个完全,忐忑许久的冯殊不禁松了口气。   幸好夏知蔷的贴身衣物都是浅色纯棉的材质,顶多有点小蕾丝小蝴蝶结做装饰,不然,他帮她拿衣服的时候就要破功了。   不过他还是下意识注意到了尺码中透露的细节,就比如……夏知蔷发育得比想象中好很多。   打散了脑中不合时宜的遐思,冯殊走近,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喝多了,还是怎么了?你看着没什么精神。”   他的主动靠近,让夏知蔷快要熄灭的小小斗志蹭蹭蹭地重燃了起来。   她声音弱弱的:“可能是感冒没完全好吧……”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早点休息,有利于恢复。”   “头疼,脚也发软,我已经走不动路了,要怎么回去。”   “有车,不需要你走路。”   夏知蔷急了:“寝室里没别人,万一……万一我的病恶化了怎么办?猝死怎么办?肯定要有医生在旁边照顾的呀。”   冯殊一本正经地嗯了声:“那就去挂个急诊,以防不测。”   “……”   左右说不过他,夏知蔷索性豁出去了,张开手死死抱住冯殊的腰:“站不住了,快抱我去床上躺会儿。”   “知知,别闹。”他绷着脸。   “我没闹。”   “那这是什么?”冯殊视线下移。   夏知蔷的外衣下摆滑出来一片粉色丝质布料,随着动作,露出来的部分越来越多,他不过伸手轻轻一拉,很容易就将它扯了下来。   那是夏知蔷的睡裙,她没系好肩带,就掉下来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   “什么时候买的?”冯殊看向手里的睡裙。他指尖一片滑腻,仔细体会,上面还残留着些许体温,热度蔓延到胸口,化作什么粗糙滚热的东西在上面碾转,浑身燥得要命。   夏知蔷脸都被自己丢尽了,咬住嘴唇,半天才道:“柔柔送我的。”   “也只有她了。”冯殊叹气,将睡衣随手一团搁在床头,仿佛它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以后别搞这些有的没的。”   “你不喜欢啊?”   冯殊没回答,而是捞起夏知蔷的腰将人抱到床上,拉上被子盖得只剩颗脑袋露在外面:“既然你想,今天晚上就睡这儿吧。”   他说罢就要走,手腕被抓住,夏知蔷软趴趴地眨着眼睛:“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儿。”   像是怕人不愿意,她又说:“不用你做什么,坐着陪我说说话就行。”   刚才闹了这么一大出冯殊都无动于衷,夏知蔷对于某件事隐隐有了定论。她想,自己才不是那种“势利现实”的女人,她喜欢的是冯殊这个人,又不是别的什么,有些事情没办法达到完美也没关系,她不在乎。   冯殊依言坐在床边,就见夏知蔷握着自己的手,郑重严肃地说:“冯殊,你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   “?”   “也别勉强自己。”   “?”   “那些事情我不介意,真的。”   大概猜到她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冯殊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呼不出来咽不下去,偏偏还发作不得。   冯殊这般压抑自己,当然不是在“藏拙”,只是去年过年去夏家的时候,夏胜利单独跟他谈了谈。   以一个父亲的立场,他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说女孩子在恋爱中本就容易受到伤害,尤其是某些方面,一旦开了头,年轻人冲动之下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夏知蔷刚成年,还在念书,这种意外会影响一辈子也说不定。   “别嫌叔叔管得宽,我只是希望你能慎重地推进和知知之间的关系。现在社会确实开放,但作为一个父亲,我还是会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的女儿,让她不要在还没足够成熟的时候就吃苦头栽跟头。”   冯殊当时只能回答:“对于我和知知的未来,我考虑的不会比您少,也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个负责的人。”   “等那个‘未来’到了再说吧。知知连法定结婚年龄都没到,现在承诺这些可太早了。”夏胜利显然没有把冯殊的说辞太当回事,“她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这些她肯定是不会听,所以……你是个心思正的好孩子,叔叔相信你。”   冯殊挺佩服夏胜利的,他看准了自己是个在条条框框下长大的“正人君子”,也曾借着这点在夏家人面前刷好感,便反过来以此作为约束。   一个高帽子扣下来,让冯殊有种搬了石头砸脚的感觉,而现在,他居然还被夏知蔷质疑了男人的尊严……   叹了口气,他想把夏知蔷的脑袋塞进被子里,图个清净,念起什么又没这么做,而是说:“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什么?”   “学校那边有了变化,联合培养的周期从八个月调到了两年。也就是说,我要出去整整两年。”他顿了顿,“如果你介意,我就不要这个名额了。反正进医院后还会有进修机会,问题不大,所以……”   “你去吧。”夏知蔷几乎没有犹豫。   “两年可是很长的,你不用太强求自己表现得懂事或者大度,我既然备了A、B两个选项,就是觉得出不出去影响不大。”   “影响不大,那就说明真的有影响,”夏知蔷努力思考着,“别人出去,你不去,你就会落下一截,以后得很辛苦才能赶上。”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当那个拖你后腿的人。”   “你当然不是。”   夏知蔷摇摇头:“薇薇功课特别忙,但从没跟我说。我经常熬夜给她发视频、找她说话,还以为自己迁就对方的时差挺辛苦的,后来才知道,薇薇为了空出时间来和我聊天,每天只睡4个小时。柔柔也是,她创业辛苦得不行,饭都没空按时吃,还要分出精神操心我的小事……”她抿唇,“你们都这么优秀,每天有这么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只有我是个没有志向的笨蛋。”   说到后面,夏知蔷声音已经有些含混了,嘴巴小幅度地张合着,也不知是困的,还是难受的。   她很少提起自己的烦恼,也不怎么流露负面情绪,成天笑眯眯的,温吞而乐观。冯殊一度以为,夏知蔷这种头脑简单的姑娘也许生来就不积心事。   原来她只是太懂事了。   懂事到害怕给别人带来困扰,连倾诉欲都压抑着。   冯殊不知道该如何开导,只能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鼓励她说下去。   他手法很轻,节奏均匀缓慢,撸猫一样。   “你只管出国去,别顾虑太多,当做成全我也行,我很想很想在精神上帮你多分担些,不然,还真成了废物拖油瓶一个……”   夏知蔷舒服得眼睛都合上了,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冯殊。”她声如蚊讷地喊了他一声。   冯殊躬身低头,听见她说:“只要是你,距离或是其他的,我都可以不介意。”   *   夏知蔷这晚睡得不算好,洋酒后劲大,昨晚还不觉得有什么,早上起来竟是一阵一阵头疼反胃。   磨磨蹭蹭洗漱完,她坐着冯殊的车回宿舍时已经是十点多的事了。冯殊还要去教务处处理出国的事,把人送到就调头走了,夏知蔷神色恹恹地上了楼,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等在宿舍门口。   居然是她爸。   “你在他那儿住多久了?”夏胜利劈头盖脸就问。   夏知蔷一愣:“就昨天一晚上……”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是被套话了,后悔得想把舌头咬掉。   夏胜利气得瞪眼睛:“还好我今天来南江办事、临时起意想看看你在学校怎么样,不然,都不知道你野成这样了!”   夏知蔷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当下皱眉反驳:“您干嘛这么大反应。我们又没发生什么!别把人想得那么坏。”   话音刚落,她胃里一阵恶心,酸水上涌,捂着嘴就推开门冲进了洗手间,吐了个昏天暗地。   等夏知蔷再出来,发现夏胜利脸都气紫了。   不怪他想象力丰富,这画面实在太像那什么了,再长出一百张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夏胜利强行拉着夏知蔷去医院做检查,折腾半天下来,医生看了结果后药都没开:“她这是之前胃肠感冒没好完全,又沾了酒,引起了肠道应激反应,没大事,回去清淡饮食就好了。”   夏知蔷委屈极了:“你再相信我了吧?这都闹得什么乌龙!”   夏胜利仍嘴硬:“这能排除什么?难道你昨天不是在他那儿歇的?那个臭小子,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考验都经受不起……我就不该让你十八/九岁谈什么恋爱,被人一忽悠,什么都不顾了!”   “……我们真没什么。”   “你还替他说话?”夏胜利拿出手机,“我得把他找来好好谈谈。”   夏知蔷拦住:“他办正事呢,不好被打扰。”   “什么正事?今天周日又不用去医院,当爸爸什么都不懂?”   “他准备出国进修的事情在。进修时间延长了,要补交很多材料来着。”   夏胜利敏锐地捕捉到什么:“延长到多久?”   “两年。”   “什么?两年?”夏胜利眉毛拧在了一起,“你去跟他说,要么不出去,要么你们分手。”   夏知蔷自然说不要。   夏胜利苦口婆心地分析:“他一出去就是两年,隔山隔海的,两人聚少离多,多好的感情也会出问题。更别提他是去镀金,回来以后前途要多好有多好,选择面比现在大多了,甚至有可能留在那儿不回来了……”   “冯殊不是这样的人。”   看了眼女儿,他到底没把话讲死:“知知,人性是很复杂的,人也是会变的,你愿意等他,他未必值得你等。”   这天,父女两话聊得不投机,夏胜利连饭都没陪女儿吃就走了。   夏知蔷觉得这件事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有机会多劝劝爸爸也就差不多了,冯殊却不这么以为:“他的顾虑有一定的道理。”   “有什么道理,反正我无条件相信你。”   “知知,你相信我是出于情感考虑,而你爸爸则是从现实考虑,你们的考量标准并不一样,看到的东西自然也不一样。你别和他吵架,也别赌气,交给我来解决。”   夏知蔷真的不想当拖油瓶:“怎么解决?如果你因为我不出国,我们还不如分手算了,”忽然她心生一计,“要不,我先跟你假分手,咱们玩地下恋情,然后等你一回国我们就,就……”她压低声音,似是有点害羞,“结婚。”   这样她爸就没话可说了。   夏知蔷觉得自己的提议简直超级无敌棒,不然,冯殊当时为什么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还连亲了她好几下,说:   “主意不错。”   后面一个多月,兴许是为了配合她完美的“地下恋情”策略,冯殊并不经常来找夏知蔷。只是,不来找她就算了,平时回信息接电话也不及时,明明九月就要出国、医院的事都基本了结了,竟显得比之前还忙。   夏知蔷问他在忙什么,冯殊只说:“大事。”   “……不说就不说,卖什么关子,”她又问,“我过生日你总要来一下吧?我可以偷偷跑出来,不让我爸知道。”   冯殊在那边笑:“不要低估你爸爸的智商。”   “他真以为我们分手了。”   “知知,他应该只是不想拆穿你而已。”   夏知蔷泄了气:“哦……那你是不来了吗?”   “来,”冯殊说得笃定,“一定来。”   时间很快划到了夏知蔷二十岁生日那天。   她暑假过得颓废,一般不到九点十点不起床,这天也一样。只是半睡半醒之间,她居然听见了冯殊的声音。   细听了几句,夏知蔷确定,冯殊就在自己家客厅里。   他跑来干嘛,不是说好了地下恋吗?怎么还上门送人头!   鞋都来不及穿,夏知蔷拉开卧室门,光着脚蹬蹬蹬几步奔到客厅。一句“你怎么来了”没来得及说完,她就定在了原地,嘴还半张着。   客厅里坐着站着一屋子人,有老有少,除了冯殊和周继,她一个都不认识。   夏知蔷出现的一瞬间,他们停止交谈,齐刷刷看了过来。   周继眯着双狐狸眼,笑眯眯地冲人打招呼:“小夏同学,别来无恙啊,”他打量了夏知蔷几眼,扬眉,“造型挺别致的。”   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夏知蔷头发乱成一团,粉色毛绒发箍幼稚至极,睡衣上印着花里胡哨的美乐蒂,脚上还没穿鞋,说别致完全是过奖了,明明是一塌糊涂。   她弄不明白发什么了什么,求助般地看向冯殊。   冯殊只是笑笑:“打个招呼吧,这些都是我家里人。”   过个生日而已,用得着这么大排场?   夏知蔷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弯起嘴角,“……你、你们好。”   第一个给出反应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爷。   他眼神和蔼地端详着夏知蔷,点点头:“蛮好的,蛮好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难怪我们家小殊这么上心。”他说罢看向另一边沙发上端坐着的老太太,“亲家母,您觉得呢?”   那老太太面容严肃,话也少,只说了一个字:“好。”   老爷子哈哈大笑:“确实好,真是亏了夏先生,培养出了这么好的闺女,稚拙可爱,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谬赞谬赞,”夏胜利跟着干笑两声,然后转过头瞪了眼闺女,“站着干什么,还不去收拾收拾?成个什么样子!”   夏知蔷悻悻地退回屋里,没一会儿,叶青敲门进来。   看了眼她准备换上的黄色连衣裙,她摇头:“今天是大日子,穿个白色或者红色吧。”   “过生日还有这个讲究?”   “傻姑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叶青过来给她绑头发,“冯殊弄这么大阵仗来提亲,没跟你打过招呼吗?” 第68章   夏知蔷这天过得很混沌。   顶着颗勾过芡的脑子, 她愣愣地听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自己的人生大事,还被冯家奶奶和舒家爷爷捏住手一通夸, 随后稀里糊涂地跟着冯殊去了民政局,拍了张呆头呆脑的合影, 再在某张纸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最后,花九块钱领了两个红本本回来。   在人为加快的进度中, 夏知蔷来不及思考什么,跟个提线木偶似的按着某人既定的方向往前迈脚。   婚宴这天是农历八月初六, 距离冯殊出发北美只剩半个月。   日子是夏胜利找人算的,虽说时间上略有些仓促,但双方长辈都很重视,请了很多亲戚来做见证, 隆重而盛大。季薇薇提前一天从大洋彼岸赶了回来, 跟孟可柔一左一右护在人身边,又当伴娘又当“娘”的,什么事都帮夏知蔷考虑到、安排好,就差替她把婚给结了。   典礼前, 夏知蔷随着冯殊站在门厅迎客,对着一波波认得不认得的亲朋假笑道谢,累得脸都僵了。   不速之客孤身到来。   “临渊哥?”   看见这人, 夏知蔷瞌睡都惊醒了——叶青不是说季临渊人在国外,不能出席么,怎么又来了……   季薇薇似是早有预料:“就知道你会来。”   来自找不痛快。   然后她在心底庆幸, 还好冯殊亲自带着医学院的老师们入座去了,不在这儿,不然多尴尬。   不搭理季薇薇,风尘仆仆的季临渊只是认认真真地盯着一身白纱的夏知蔷,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倒是很符合来送嫁的“哥哥”该有的情绪。   似乎又不止这些。   他忽然开口:“这样也好。”   夏知蔷不太习惯他这幅样子,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叶阿姨和我爸坐在舞台右边的主桌,你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呀?”她问,作势要带人去入座。   季临渊面色瞬间恢复成一贯的漠然:“还有事,就不吃饭了。”然后跟季薇薇去一旁讲了几句话,转眼不见。   真真是来去如风。   等仪式结束,夏知蔷换敬酒服,三个女生挤在化妆间里边忙活边聊天。   “你这是欠了多少瞌睡?能不能打起点精神,”见她换装时一副马上要睡着的样子,孟可柔忍不住捏了人一把,“早上那化妆师五点多就来了,快七点才把你从被子里拖出来,要不是‘代嫁’难度太高,我真恨不得替你上场。”   季薇薇也笑:“平时贪睡又迷糊就算了,今天不能够啊,刚刚在台上我真怕你打出个哈欠来。”   想揉眼睛又怕弄花了妆,夏知蔷只能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提神:“我只是觉得,怎么跟做梦一样……”   “别说你了,我都感觉很不真实。还以为最快最快,你也要25、6才结婚的,”孟可柔感叹,“结果现在书都还没读完就成了人家老婆,夏叔叔也是舍得。”   季薇薇接话:“没办法,对方诚意这么足,还‘搬’了两个泰山来,夏叔叔很难不被打动的。”   先不谈冯殊家里的经济状况,就凭提亲当天来的都是上上一辈,以及冯老太太那句“往后有了孩子,姓夏姓冯都由年轻人决定”,就够让旁人瞠目了,这意思差不多等于让冯殊来夏家当上门女婿,姿态摆得相当低,给足了夏家人面子。   况且,结完婚冯殊就要飞美国,夏知蔷务必要在娘家继续住两年,比起先订婚、回国再领证这个方案,实质上没有区别,形式上却稳妥郑重许多,正好打消了夏胜利原本的那些顾虑。   左右是久留不住女儿的,他自然不会再钻牛角尖,落个里外不讨好。   聊着天,夏知蔷的敬酒服也换好了。   这条礼服裙不是常规的大红色,面料在不同光线条件下会呈现出一种介于洋红与玫瑰红之间的绮丽色彩,刚好跟简洁的剪裁互补,更衬得她肤白胜雪,面若娇花。   化妆师拿出几对耳坠在她脸颊旁边试了又试,想看看哪个效果最好,还让其他人帮忙出主意。   季薇薇没给建议,而是从包里取出季临渊刚才交给自己的小盒子。   里头装着的,是一对拍卖得来的鸽血红宝石做的耳坠。   这两颗宝石剔透莹亮,颜色纯净又热烈,像火焰像血液,也像盛放期的红蔷薇,拿手里沉甸甸的,从尺寸到净度,都极好极好。   这么稀罕的珍品,季临渊明明该自己送出手,偏要拜托给妹妹,也不知道是怕人家不收,还是什么……   季薇薇心疼得不行,嘴上却刺激哥哥,说也不见他送自己这么好的东西。   季临渊只答:“等你结婚了,也有。”   “一碗水端得倒是平,”她无理取闹,“那如果我跟知知都掉水里去了,你救谁啊?”刚问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选都是错的一道题,光想想都觉得残忍……   当时的季临渊说了句“无聊”便走了。   此时此刻,季薇薇正欲将这对耳坠转交给夏知蔷、让她戴上搭配这身礼服试试,冯殊推门而入。   他进门先跟屋子里其他几人微笑示意,随后,将一个装满小点心的盘子放在了夏知蔷面前:“垫垫肚子。”   “等会儿吧,我还没弄好呢。”夏知蔷指了指桌上的几对耳坠,“你觉得哪个好?”   冯殊先将它们一一拿在手中掂了掂,摇摇头:“都不好。”   “啊,为什么?”   “太沉了。你之前不是最怕戴这些么,总说戴久了耳朵疼。”   “今天不一样嘛,沉点就沉点,我能忍。”   “今天没有什么不一样的,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声音低了些,“你这样已经很好看了,其余的都是多余。”   冯殊又去问化妆师:“有没有准备平一点的鞋子?敬酒要走不少路,她穿高跟鞋太累。”   化妆师说有的,立刻找了双中跟的备用鞋出来。   理所当然地接过鞋子,冯殊让夏知蔷专心吃东西,自己蹲下身去帮她更换。中途,化妆师提醒道:   “新郎新娘可能需要快一点,外面宾客们还等着敬酒呢。”   夏知蔷立刻加快了进食速度,冷不丁,碎屑呛进气管,吭吭哧哧连咳了好几下。冯殊轻轻拍着她的背,让人慢点,再看向化妆师,温和又果断地抛出四个字:   “让他们等。”   见状,化妆师识相地拉上孟可柔和季薇薇,好给人腾地方。   季薇薇默默跟上几人,顺势将装着红宝石耳坠的盒子又放回了包里,心里一阵释然。   它们是很美,美丽、昂贵且有分量。   可惜不适合夏知蔷。   这边,夏知蔷挑挑拣拣地吃了三四个点心下肚,可算恢复了点精神,但还是忍不住掩着嘴打了个哈欠。   冯殊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点心渣,问:“昨天没睡好?”   “嗯,”夏知蔷皱皱鼻子,“有点紧张,然后就失眠了。”   “这样啊……”   冯殊牵着他的小新娘慢慢往会场走,快到宴会厅门口时,忽然躬身附在人耳边说:“抱歉。”   “嗯?”   “你今天晚上也睡不好了。”   *   宴席结束后,冯殊将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夏知蔷领回了临时充当婚房的一处物业。   他只请到了几天假,大后天便得把人全须全尾地送回夏家去,可夏知蔷还是抱着夏胜利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好似要久别多年。   怎么看,都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小姑娘。   见她如此伤心,冯殊不由有些愧疚,愧疚于自作主张地将人早早“拐”进了围城,圈养在私有的花园里。   但冯殊不后悔。   他柔声哄着夏知蔷去洗个热水澡,也许心情会好一点,她听话地照办,还傻乎乎地、抽噎着说:“要、要不你先用?我很慢的,会洗很久。”   冯殊说不用,去了另一个浴室,洗完后在卧室等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听到门轻响一下,被人推开。   确实挺久的。   若不是他不想将两人的初次放在床以外的地方,夏知蔷这个澡只怕还会洗得更久。   拍拍床沿,冯殊说:“过来。”   夏知蔷挪着步子,慢慢地走近,想了想,坐在冯殊身侧半臂远的地方。   床垫太厚,她人坐着,脚踝却悬空,纤细的小腿一下一下地前后摆着,幅度和频率都很机械。   她紧张了。   冯殊难得戏谑:“还以为你趁洗澡的时候,逃婚去了。”   “我没有想逃……”她垂着头,睫毛颤动的样子莫名乖巧,“就是,有一点点不适应。”   今天的夏知蔷保守得不合时宜,白色欧式睡衣长及脚踝,泡泡袖和高腰下摆将身体线条遮了个完全,洗过的长发一边别在耳后,一边散在肩头,散发着温热绵柔的馨香,安分又纯洁,好似教会里最守规矩的小修女,不动凡心。   冯殊知道她不是。   没有任何预兆,他忽然将手绕过她身前,箍住肩膀,轻轻松松将人推倒在蓬松的床褥上,然后俯身压倒而下,四肢形成一种包围侵略的态势。   夏知蔷在躺倒的瞬间,喉间溢出一声惊呼:“啊!”   轻而柔。   这声音犹如一尾小小的鱼儿,经由耳朵潜入脑中,在里头周游逡巡,钻进每处沟壑与缝隙,将冯殊敏感的神经崩成一条直直的钢线。   无法再靠它思考,他身上只余本能。   他有些急躁地拉住夏知蔷的手,将其按在自己的腰带上:“解开它。”   夏知蔷顺服地照做。   经验为零的她,无知无畏,自然是不晓得害怕的,只有点点羞赧,以至于动作拖拉得很,手上又轻又慢。   做完这些,她枕在自己那头缎子似的密实黑发上,眨着眼,像个无辜的小傻瓜,等着冯殊下一步指示。   “知知真乖,”赞赏完他的羔羊,冯殊伸出手解开夏知蔷的睡衣绑带,“现在,该我帮你了。”   他脱起来可就利落多了。   所有皮肤都暴露于空气中的前一秒,夏知蔷颤巍巍地轻启双唇,提出了请求:“关灯……”她害怕他看清自己的不完美。   诉求正好相反,冯殊挺想毫无遗漏地将夏知蔷的每一寸刻进脑子里,但还是依了她。   两人都低估了这夜的月光。   夏知蔷的眼睛很快便适应了昏暗,她看清了冯殊不同于往常的潮湿双眸,里头浸润着浓郁不见底的念与想,执拗得像是失了焦。   不小心就对视上了。   似是被对方的眼神烫到,她慌忙将移开自己的目光,然后,无意识地瞥见了什么。   其实只是个大概轮廓而已。   在夏知蔷眼里,并不比冯殊紧实有力的胸腹肌肉显得更清晰。   可她还是倒抽了口冷气,忍不住就将双腿并拢了些,出于本能地选择用这个姿势保护自己。   她不明白孟可柔为什么要拿口红和它对比。   完全不是同一个量级。   误会大了。   将夏知蔷因惧怕产生的抗拒被毫不留情地镇压,冯殊的膝盖压实了她不听话的腿,单手撑住自己,另一只手则裹住她的肩头。   银辉之下,夏知蔷的骨肉皮肤起伏像细密蜿蜒的沙丘,转折巧夺天工;光影将它一唱三叹的曲折和凹凸,描摹得惊心而动魄。   冯殊眼里写着四个字。   爱不释手。   而这片肥沃丰饶、潋滟潺潺的处女地,将任他开采。   *   同年,圣诞节前一周。   夏知蔷所乘的飞机要下午才到,冯殊跟教授告了假,驱车前往旧金山国际机场。   斯坦福这边的培养制度遵循严进严出的规则,冯殊刚开始通科轮转阶段,假期并不长,圣诞节当天就得回去,好填补本地医生的空缺。   好在季薇薇也在旧金山,到时候夏知蔷就归她负责了,玩个几天就可以结伴回国过新年去了。   冯殊提前一小时到了接机大厅。   听夏胜利说,这是夏知蔷第一次独自乘坐洲际航班,哪怕买的是最好的舱位,十几小时的航程也够折磨人了。   他想,今天自己务必要克制些,得给人留出休息的时间才好。   大厅里人潮熙攘,地砖光洁得好似镜面,反射着天花板上整齐排列着的射灯。   冯殊的目光延伸至远方,忽地,想起昨夜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如现在一般来机场接人,只是,梦里的他身处德国,在凌晨的空旷大厅里等待了好几个小时。   冯殊在孤寂的梦境中等来了夏知蔷。   奇怪的是,她见到他以后,并没有蹦蹦跳跳地冲上前,或是拖着音调撒娇似的来一句“累死我啦”。   梦里的夏知蔷是那么地客套疏离,她不停地说谢谢,一会儿谢谢冯殊替自己拿箱子,一会儿谢谢他递来的水,她还说对不起,为航班延误让对方等了很久而抱歉……   他们是夫妻,怎么能生疏成这个样子。   碎片一样的场景在冯殊眼前接连滑过,他看到自己和夏知蔷相敬如宾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后来开始不停地争吵,和好,再争吵;他惹她哭了,还在人试图接近时推开她,甚至亲口提出了离婚……   冯殊在分不清现实虚幻的梦境中心痛得几乎要窒息。   好在,这些都不可能真的发生。   只是个梦而已。   站在国际到达的通道外,他低头翻看着手机里聊天信息。夏知蔷发来的最后一句话是:【您的老婆已到达浦东国际机场,装运中,请注意查收=3=】   怪可爱的。   身边有人用口音浓重的国语问:“小伙子,你也来接人啊?”   冯殊侧头,是一位穿着棕色夹克的华裔老人,身板瘦小,从口音判断祖籍应该是江浙某省。   他温和地笑笑:“嗯,您呢?”   “接我的老姐姐,”老人颤巍巍地攀住栏杆,往出口处眺望,“30好几年没见啦,怕是都不认得了。”   他又打量了冯殊几眼:“在这边读书?”   “嗯。”   “学什么的?”   “学医,在斯坦福。”   “学医老好的,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老人家端详着冯殊,眼神里全是满意,“我孙女也在斯坦福念书,功课很好,就是朋友不多,你们可以认识认识的。”   冯殊失笑。   保媒拉纤真的是中华民族的老头老太太们刻在骨子里的爱好,哪怕离乡多年,也未曾改变。   他只得说:“不好意思,我是来接我太太的。”   老人家一惊“你结婚了?”他估算了下冯殊的年龄,“国内年轻人对结婚这么积极的啊……”   “还好,”冯殊笑笑,“也有人结婚比我还要早。”   说罢,他手机震了下,夏知蔷新发来一条信息:【您的老婆已到达,正飞速奔向您的怀里,请查收^-^】   再抬眼,冯殊便看见出口处有个娇小的身影推着箱子吧嗒哒地往自己这儿跑,眼角眉梢、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和梦里的那个夏知蔷截然不同。   老爷爷不甘心地问:“还能有谁比你结婚更早啊?”   冯殊望着某个飞奔而来的姑娘,爽朗一笑:“我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   感谢在2020-04-02 21:31:17~2020-04-06 10:2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cho小锅 2个;小居与清酒、saint、咧咧咧咧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鲸鱼ii 37瓶;北柠、Sammy 10瓶;JULY0703、哼 5瓶;咧咧咧咧敏 2瓶;椒椒、白月光ptsd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