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鲜情 作者:思弋 文案: 鲜,读作第一声是何犀,因为她三分钟热度;读作第三声是尤叙,因为他看着冷冰冰的。 分开好些年,她才发现三分钟可以那么长。 【画画的X拍纪录片的】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主角:何犀,尤叙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四季多花木,穷冬亦不凋。 ===========   ☆、1-或许是有缘   非常准确地,在和成聊挂了分手电话之后,何犀把手伸向尤叙脑后。   不料他敏捷地把头闪开,动作利落又冷漠。   “你疯了?”   何犀眼神黯淡下来,轻声说:“你走吧。”   尤叙愣了一愣,干脆地起身走向玄关。   尤叙是尤风风的堂弟,尤风风是何犀的灾友,尼泊尔地震那天,她们和一位无名男性被困在同一块石板下面。   因此尤叙带着几个挖掘人员赶来营救尤风风时,也顺便救出了何犀。   每每想起这件事,何犀脑中就仿佛响起了车里的安全带警示音,只有找到其他事转移注意力,安全扣才算被扣上,随着“咔嗒”一声,世界归于平静。   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和尤叙另一段的“缘分”,但至少在她看来这是一种积极的关联。   如果尤叙对何犀还有印象,那他应该仍然以为何犀是个男人。   2014年,何犀和当时与其尚在暧昧阶段的成聊一起去打了一次冰球。那次何犀因为迟来的叛逆而剪了超短发,穿着宽大的球衣,力气大得惊人。   分了两队,开始前双方作势挑衅,何犀一眼就看见了对方队伍的前锋。   头盔里白得发光的一张俊脸让她愣愣地看了好久。   那人眼神扫过何犀,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矮子,看什么看。”   何犀因为窥探被发现而心里一惊,却异常淡定地压着嗓子说:“关你屁事。”   话音刚落,对方眼里突然闪过杀气,猛地撞上来,何犀猛地一个踉跄。   没人关心这点身体对抗,整个队伍立刻机动配合起来。   成聊划过她身边的时候扶了扶她的手肘,快速问了句:“没事吧?”   何犀被惹怒了,没有理他,冷静地观察着队友的动线滑开去追球。   如果俊男有些许的敏感度,应该能发现后来整场比赛那个矮子都在针对他。   至于后来是怎么打起来的,其实何犀记不太清楚了。   可能是因为她伸腿绊倒了俊男,也可能是俊男被她追击烦了而猛推了她一把。   但她看见成聊出头不成反被俊男按在地上暴揍的时候,居然久违地心动了。   冲突平息之后,她换了衣服坐在车里等成聊打完招呼出来,旁边的白色普拉多车灯亮了亮,俊男和几个朋友拎着包出来。   不同程度地鼻青脸肿着。   何犀灵敏地放下座椅靠背,鬼鬼祟祟地贴着车门偷听。   “等会儿去喝点吗?”   “不了,有约。”   “哟,你小子是不是又有女朋友了?”   “你管我呢?”   俊男坐上普拉多扬长而去,成聊拉开车门。   何犀照常对他笑,心里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   此前与成聊的那些暧昧突然变得索然无味。   “饿不饿,想吃点东西么?”成聊问。   “累了,送我回家吧。”   “行,那明天呢?”   “明天和同事调班了。”   “……”   “撞我的那人叫什么?”   “好像叫尤叙吧。你生气了?我……”   后来一直到何犀下车,成聊都在道歉,但何犀并没有仔细听。   尤叙,记住你了。   因此那个哭声一片的昏暗下午,当尤叙穿着深灰色冲锋衣翻开何犀身上的男子,略有些狼狈地出现在眼前时,她震惊的等级几乎不低于地震发生的那一刻。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中国女性,二十来岁,穿蓝色冲锋衣?”听过的声音。   “尤叙!我在这!”还没等何犀指路,尤风风就喊了出来。   被半抬半扶到空地上,何犀草草把脸和脖子上的血擦掉一些,干涸的赤色依然扒在她的皮肤上,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   她非常困,累得只能靠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来阻止眼皮合上,那样直愣愣的眼神让搜救人员觉得她被吓傻了,故总有人过来安抚她。   其中包括刚刚把她从楼板下面拖出来的尤叙。鉴于何犀的沉默,当地搜救队猜测她或许不太会说英语,故而将其划到了尤叙的责任范围内。   “用这个擦吧。”眼前出现一块绞干的墨绿色湿毛巾,何犀顺着手看过去,尤叙尘土满面却轮廓分明的脸在白色照明灯下显得可靠极了,一身黑灰像个罗马铜像。   “谢谢。”接过毛巾,何犀又看了他一眼,“我洗好还给你。”   “没事,不用洗了,用完就扔了吧。”   “尤……风风怎么样了?”何犀盘腿坐在地上,忆起刚才在废墟下和灾友简短的交流,有些吃力地抬头问他。   尤叙便也就地坐下,用手指了指远处的小巴车:“她有点擦伤,在那边车上包扎,”然后打量了一下何犀,“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何犀又在身上摸索了一下,确认身上没有任何疼痛之处:“没有,刚才躺在我身上的那位…好像帮我挡了很多坠落物……”   尤叙回想了一下刚才被送上救护车血肉模糊的那位男士,又看了看她头发衣服上残留的腥红血迹,若有所思。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那他为什么……?”   “他从我房门口跑过去的时候,天花板塌下来了……当时我正出门,应该是这样。”她现在想想依然像在做梦。   “你被血劈头盖脑浇了一通,不害怕?”   何犀眨眨眼睛,摇了摇头,“还行。”   谈话间尤风风手上包着绷带走了过来,见到何犀身上的血吓了一跳:“你没事吧?流这么多血?赶紧去包扎啊!”   “不是我的血,放心。你还好吗?”   “疼……”尤风风撇嘴。   “走吧,去安置点。”尤叙拎起背包。   三人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找到仅剩的几张分散床位,尤叙主动睡在靠门较冷的位置。   何犀也不顾身上残留的血迹,裹紧被子团成一团就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何犀醒来时帐篷里熄了灯,周围一片漆黑,偶有陌生人的咳嗽声。她觉得浑身酸痛,呼吸焦灼,想去要点水喝,坐起来的瞬间却头晕目眩,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她不记得尤风风后来去了哪张床位,于是便抱紧外套跌跌撞撞往门口的光亮走去。   走到门边,手肘被人抓住。   “你去哪?外面挺冷的。”尤叙借着外面的光看见何犀迈着虚浮的脚步走过自己床尾。   何犀回过头,眼前的人有了重影。   “我从小......遇到大事就喜欢发烧。”   尤叙皱眉,立刻走下床把眼前摇摇欲坠的人扶住,伸手探她额头。   “你先躺下,我去帮你找人。”他只用了一点力气,何犀就倒在他的床铺上,没了动静。   后来发生的事情何犀也记不清了,左右来来去去了一些人,嘴里被灌了一些药,身上厚厚地盖着东西,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盏小灯被摆在床头,模模糊糊能看见下半夜尤叙挽着手臂在灯光下打盹。   外面的天空变成冷冽的蓝色时,何犀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笔直地靠在帐篷壁上睡着的尤叙。   洗干净的白脸一边映着浅黄色的灯光,一边没在阴影中,睡梦中的脸透着少年气,像热血漫画里的人。   何犀大概是从这个时候正式开始盘算该如何攻略他的。   明明他们的相遇如此戏剧化,明明他们的兴趣如此契合,明明一切都似乎恰到好处,到底哪里出了错?   回想整个过程,何犀只觉得……太难了,太难了。      ☆、2-锄禾日当午      撤侨的飞机从加德满都特里布万国际机场起飞,何犀在气流颠簸中半梦半醒。浅靥里一会儿是大地摇晃时屋顶上渔网一样散开的黑鸢群,一会儿是巴格马蒂河边烈火焚烧的数百具尸体。城市上空青烟缭绕,身穿纱丽的妇女抱着婴儿守在罹难者的柴堆边,眼白发黄皮肤黝黑的儿童光脚奔跑在砂砾路上,四面皆是恸哭声。即便在梦里,也似乎能闻到那股刺鼻的烤肉味。   挣扎惊醒,眼前昏暗一片,尤风风在右边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怕,做梦呢,都过去了。”   何犀点点头,擦掉头上的冷汗,眼睛瞥到尤风风右边正在倒腾相机的尤叙。他戴上了一副黑色细框眼镜,阅读灯反光在屏幕上,从她的角度看不见他的操作。   尤风风喝了口速溶咖啡,对何犀说:“你一个人出来旅游还遇上这种事,爸妈挺担心的吧?”   “我跟他们通过电话了,还行。他们经常旅游,跳伞蹦极滑翔潜水都爱玩,年轻的时候还遇到过雪崩。”   尤风风有些惊讶:“叔叔阿姨是自由职业?”   “他们开餐厅,但不怎么去店里,所以平时一直不在家,最近好像玩到欧洲去了。”   “餐厅?是什么料理?”   “亚洲料理。”   “什么叫亚洲料理?整个亚洲?”   “嗯,具体来说就是中日韩泰印越魔幻料理。”何犀耸肩,每次她这样介绍,对方都会露出和此刻尤风风一样的神情,带点诧异又带点质疑。   尤叙按相机的动作也停了一下,微微侧过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听她们的对话。   “那有机会一定要去尝尝了,听起来很神奇啊?”   “回去之后就来吧,我请你们吃饭,毕竟救我一命。”她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到尤叙头上。   尤风风喜笑颜开,用手肘戳了戳尤叙。后者却只是挪开支在扶手上的关节,继续浏览照片。她啧了一声,扭头对尤叙说:“何犀说要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呢。”   “不用了,只是顺手的事。”他匆匆看了何犀一眼,有些疲惫地关了机器,把眼镜摘掉,熄灯闭目。   语气冷淡,拒人千里。何犀收回目光,喝了口水掩饰尴尬。   尤风风叹了口气,打圆场道:“他就这样,你别在意,我们有空一定去。”   在机舱噪音中,何犀和尤风风凑着耳朵聊天,得知尤风风是个日语翻译。二人虽然年纪相仿,但尤风风已经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导演结了婚。何犀想问他拍过什么作品,自己或许知道,尤风风却压低声音解释道:“他是拍独立纪录片的,其实受众特别小,”说着看了一眼尤叙,像是不想被他听见,“我弟是摄影。袁野泉,就我老公,是导演。他们俩成天满世界飞,早先还拍过象群迁徙,一拍就是两年,还没算中间跟丢的那几个月。”   何犀的关注点很奇怪:“那他怎么这么白?”   尤风风有些鄙夷地回答道:“他跟我婶婶一样,皮肤好,晒黑了也立马能白回来。”说着觉得不对,像是司空见惯一般眼神微妙起来:“你也对他有意思?”   何犀眨巴眼睛,抿起嘴唇,没有否认。   “他这人吧,确实相貌还行,但是太不安全了。第一,他和袁野泉工作起来说走就走,有时候去信号差的地方,大半年都联系不到人。第二,他周围女孩太多了,我为你担心。”   何犀笑道:“你放心,我有男朋友,随便问问而已。”   果然一出到达口,她就看见成聊站在人堆里,正伸长脖子等着她。成聊比何犀高半个头,在银行工作,下班之后最爱的搭配是格子衫和牛仔裤。二人在何犀做义工的养老中心认识,那日成聊去探望他爷爷成阙,而何犀正好在和成爷爷切磋书法。在老人家的撮合下,他们一来二去交往起来。   成聊接手了何犀的行李箱,正想抱她,回头正好看见后面的尤叙。虽然只是半生不熟的交情,他还是想和尤叙寒暄两句,不料对方完全没认出他,直接侧身从他旁边穿了过去。成聊尴尬之际,何犀抽身喊住尤风风:“过一阵约你吃饭。”   尤风风正把那件黑了一个度的薄荷绿冲锋衣脱下来,闻声开心地对她扬了扬手机:“好嘞,保持联系。”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成聊揽着何犀的肩膀,语气里透着担忧:“你确定不去我那吗?叔叔阿姨都不在家,你一个人呆着行吗?”   “我确定。”她挤出一个干涸的笑容,没有再强调。   凌晨回到家,何犀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散发着衣物柔顺剂香味的条纹睡衣,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却总做噩梦,于是干脆起床。她从露台上摘了几颗生菜,撬开午餐肉罐头下了碗豪华拉面,就着苏打水吃饱喝足。最后,把房里的灯只留下一盏,裹着羊毛毯飞到熟悉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对着午夜访谈节目发呆。温暖惬意中,几天前的惊魂时刻变得遥远,渐渐叫人辨不清是否真实。   但她晓得,那场灾难里救她一命的人,一定是真实的。   何犀的生活富足安逸,没有太多挫折,她感恩这样的安排,所以相信并且喜欢命运,同时对自己的选择充满自信。因此不经意间重复发生的巧合总会引起她的重视,让她联想到决定论的某种指引,那是一种类似缘分的东西。   如此想着,她在手机搜索栏输入了尤叙的名字,看到结果后久久不能平静。何犀二十九岁,尤风风和她一样,尤叙比她还小一岁,居然已经跟了这么多作品。他拍过雪山、极光、西藏、非洲、南极、垃圾场、拾荒者、农场主、留守儿童、游牧部落、车间工人、缅甸僧侣、抗美援朝老兵,仅通过海报数就能感觉到他履历的丰富,早期是摄影助理,后来是掌机,继而变成摄影指导,职业生涯应该开始得非常早。   之后何犀一天没合眼,把尤叙参与过的所有作品刷了一遍,有几部过分感人了,她边看边哭。跟着不同的视点,她仿佛能想象到他扛着机器越过山川湖海,风吹日晒下专注地盯着镜头,透过镜头感知世上不为人知的某些角落。这种工作或许艰苦难熬,但结果一定很美妙。   看毕,何犀举着1.5升矿泉水瓶,把一天没喝的水全部喝下,然后端着平板绘好草图,换上藏青色围裙,走进画室,铺开画布。她觉得尤叙应该是黑白灰组成的,就像纪录片的摄制者,不着太多色彩的客观方,最大弱化存在感,隐没在真实里。   铺上底色,她又停手,觉得人物形象不够立体,仅凭借百科里的一张模糊照片和她的记忆,还是差点意思。考虑再三,她拨通了尤风风的电话,邀请其和尤叙一起来吃顿饭。   “我尽力把他拉来,我能带上我老公一起吗?如果袁野泉也来,尤叙应该会答应。”   “当然可以!”一挂电话,何犀立即冲去了家里的饭店。距离很近,出了小区穿过街心花园,就能看到对面洋房商圈里“锄禾”二字的霓虹灯。   “陈京竹,今天厨房进什么海鲜了?”她推门而入,陈京竹正和服务员说话,看见她回来了有些惊讶。   “嚯,你居然幸存下来了?”他穿着西装,头发梳在头顶,全身没有一丝褶皱。   陈京竹是何犀的发小,二人从幼儿园就认识。他大学专业是酒店管理,两家关系又不错,一毕业就来了何家店里工作,现在已经是店长。其实这种招聘也有点讲究,何父看中陈京竹的完美主义和很宽的双眼皮,他说这样的面相有种天生真诚,更能获取客人的信任。而且,陈京竹的爱好就是教育员工和试菜挑错,跟何父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别胡说,我晚上有客人来,救命恩人,必须拿最好的招待。”   他随口回答:“最近有雪虾,带鱼,鲳鱼,比目鱼……”   “除了这些呢,春天了,贝类有没有进?”   “有倒是有,但是你又来吃白食?”   何犀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有鸠占鹊巢的趋势。   晚六点,何犀提前坐在门口等候。那辆白色普拉多披着霞光而来,她心跳加速,有种小时候去参加书画考级的感觉。   车门打开,她一眼就看见穿白T恤和工装裤的尤叙,他其实挺高壮的,大概是比例好的缘故,穿衣服却很显瘦。除了认识的二人,还有一位扎小辫身材微胖的壮汉,应该就是尤风风的丈夫袁野泉。   尤风风冲过来打了招呼,悄声对何犀说:“你们今天是同色系呢。”何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白色衬衫和黑色拖地裤,有些不好意思:“黑白配,常有的事嘛。我们先进去坐吧。”   “你好,我是袁野泉。”声音浑厚有磁性,礼貌中带点威严。何犀第一眼觉得袁野泉不亲切,但他笑起来眼睛就埋在褶子里,不似她想象中的严肃。   “你好,我叫何犀。”   “那你家店叫锄禾,岂不是不太吉利?”袁野泉开玩笑说。   尤风风堵上他的嘴:“你不懂了吧,这叫除了何,谁也做不出那味儿。”   何犀笑着给他们倒上普洱,回答说:“一方面取个谐音,一方面主要是提醒大家珍惜粮食。”   “叔叔阿姨挺妙的,袁野泉我跟你说,何犀的爸妈……”尤风风兴致很高地对丈夫介绍何犀父母环游世界的事,何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尤叙的反应。他回国之后剃了个圆寸,头型好看,皮肤白皙,明明是很柔和的长相,却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眼睛微眯着看她时,她总不自觉有些慌张,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断层扫描仪下面,被从里到外审视着。   “听风风说二位是拍摄纪录片的,我昨天失眠,看了你们的作品,非常喜欢。”   “谢谢,有哪部印象特别深的吗?”袁野泉笑着问,尤叙的目光也从屋内陈设转移到何犀脸上。   “《浪游消亡》。”何犀说出这个片名时,清楚地看见尤叙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何小姐眼光很好啊,这是我们拍的片子里面最小众的了。”   “一开始我就是觉得名字熟悉,应该是普希金的诗吧?”   袁野泉露出赞赏的神情,像是遇到知音般点头道:“没错,何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懂得很多啊。”   “我画画。”   尤风风也是头一回知道,赞叹说:“画家?”   “不至于,平时就是打打零工,没什么作品。”何犀憨憨一笑。   “你真谦虚,”陈京竹拿着白葡萄酒进来,反驳道,“她还是有些作品在画廊展出的,不过平时不务正业,既不来店里帮忙,也不专心画画,一会儿去书店打工,一会儿去养老院敬老,副业太多,但一个都不成气候。”   何犀森森地瞪了他一样,解释说:“这是陈京竹,我发小,语言中枢不太正常,各位见谅。”   “可以上热菜了吗?”陈京竹边倒酒边问。   何犀点点头,桌上很快摆满了菜。   “哟,都是最近的时令菜。蛏子、蛤蜊、青口、河蚌、鲳鱼,哇爆炒螺蛳,我最爱了。”尤风风开心极了,边吃边赞。   何犀很快注意到尤叙没怎么动筷子,便探问他:“尤叙,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哦,没有,”他吃了口蔬菜沙拉,抬眼望向何犀,“我海鲜过敏。”      ☆、3-土老板请客   何犀生命中这样的翻车时刻不多,上一次可能是本科误把搞笑动图发给教授的时候。   “不好意思啊,是我疏忽了,”何犀腾得站起来,冲出门去加菜,全然不顾尤风风“菜太多吃不完”的挽留。   尤风风看着那摇晃的包厢玻璃门,提醒道:“尤叙你个狗东西,也不客气两句。”   狗东西打了个哈欠,眼里生出泪水:“赶紧吃饱走人,我得补觉。”   “都怪你,”她拍了一把袁野泉的胳膊,“刚死里逃生,你就抓着他熬大夜剪片,没别的人了?你说你,又熬夜又抽烟又喝酒,还比我大那么多,我真不想年纪轻轻守寡。还有,你要是把尤叙也带走了,我叔一定不会放过我。”她掰着手指细数其罪状。   袁野泉吐掉虾壳,义正辞严地说:“第一,全是他收集的素材,他最熟悉;第二,他主动要求的。是吧,盹儿?”尤叙无奈地扭过头,问者立即呵呵一笑。   何犀加完菜回来正好听到那个盹儿,随口问:“盹儿是谁的小名啊?”   “说的是尤叙,”尤风风冷笑一声,“他最爱打盹。”   袁野泉鲸饮下一杯酒,开了话匣:“这可说的就多了,略去他在片场偷闲的事不说。最有名的就有一回电影节,那时候他是真的唇红齿白,风度翩翩,好多女孩来要联系方式。他答应了其中一姑娘一块儿吃饭,人家上个厕所的功夫,回来就发现他在那打盹,叫都叫不醒,给人气的呀……都是一个圈的,这桩事人传人,最后都传到我这儿了,真是恶名昭著啊。”   尤叙叹了口气:“这不用跟什么人都说吧?”   何犀知道他这是在明示,她就是个萍水相逢的人,没必要多交流。她没表现出来,只是双肘撑在桌上,微笑着表示不介意。   “这都过命的交情了,说说怎么了?”尤风风忙把话题转开,“何犀,店里生意不错啊?我刚去上厕所,看见外面都在排队了。这也不是什么大商圈,能有这样的客流量相当厉害了。”   “开了快十年了,没退化,所以回头客还挺多。不过我也不怎么管事,具体的不太清楚。”   袁野泉接话说:“何小姐一家都够豁达自由的啊。”   “第一步是实现经济自由。但凡你少嚯嚯家里的钱,我也可以这么自由。”   何犀感觉这夫妻间的对话她不大好参与,便起身又去催了一趟。   许是察觉了何犀的不自在,袁野泉解释道:“何小姐不用尴尬,风风这是在说反话呢。其实她很支持我,要不也不会跟我过这苦日子,还接那么多活挣钱来赞助我们。”尤风风微微垂眼,有些害羞地笑着打断他:“别在外面说那些肉麻话。”   何犀还没接话,就看见尤叙看着门口皱眉。   尤风风一边挪盘子一边不好意思:“何犀,这也太多了吧,我们四个吃不完的。”   接着,这场饭变成了一桌东南亚全席。从小父母就教育何犀待朋友一定要义气大方,决不能藏着好东西吝于分享,扣扣缩缩的多上不了台面。她赶紧制止了尤风风的客气话:“没事儿,吃不完就打包。咱们过命的交情,吃点大鱼大肉都是应该的。厨房今天还进了些挪威三文鱼,带骨的整块,我已经让人装好了,炖汤、烧烤、生吃都特好,一会儿走的时候给你们带上。”   “那我们也太不好意思了吧,这是沾了盹儿的光啊。”袁野泉瞧着尤叙打趣道,“他这是救了张饭票啊!太幸运了!”   何犀纠正道:“不是,我跟风风在一块石板下面压着的时候,身上的壮汉差点把我闷死,多亏了她揪着我聊天才没晕过去的。风风也是我救命恩人,人命岂是一顿饭能抵的?”   随后她看见尤叙打了个哈欠,赶紧又补充:“当然,确实要谢谢尤叙发现我,救了我。这杯敬你。”   尤叙眨巴着眼睛,听到何犀郑重的感谢,脸上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但还是举起他的零度可乐,碰了碰她伸到空中的高脚杯,轻咳一声道:“不用谢。”   “何犀,别介意,他不喝酒的,说是对身体不好,影响他扛器械。”尤风风还见缝插针地兜话。   何犀喝下那杯干白时,眼睛没从他脸上移开。不知道是酒精突然上了头,还是冰场上、废墟中、帐篷里他的影子和面前的青年重合上了,此刻世界突然被一种饱和度很高的暖色包裹着。她纳闷,四月的天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热了,莫非又是万恶的全球变暖?   说实话,第二天早晨,何犀记不起来前一天晚上是怎么回的家。醒过来就觉得头疼想吐,去厕所的时候左腿还被右腿绊到,连滚带爬才在胃里的东西奔涌而出的前一刻冲到马桶旁边。   冲水,刷牙,漱口,喝水。她收拾完颓坐在沙发边上,看着地上的胸罩,突然想起前夜的一些零碎片段。对,她进家门之后和往常一样,在脱外衣之前从袖子里把内衣扯了出来,大概因为有点醉了,所以没有放进洗衣机,直接甩在了地上。然后,她想直接躺在地砖上睡觉,又被人阻止,像战壕里的尸体般被拖上了楼梯,坚硬的大理石一楞一楞地磕在背上,真疼……   可是,为什么会有个人?   一定不是尤风风,她昨晚后来也喝得七荤八素,两人还抱着一起唱歌呢;肯定也不是袁野泉,他是个有妇之夫,要照顾也肯定是照顾尤风风,单独送她回来成何体统;陈京竹不太可能,他绝不会在营业时间离开锄禾;说不定是成聊,估计是他,毕竟陈京竹有他电话。   于是她给成聊发了条消息。   【你在哪?】   【加班呢,最近忙,不能陪你,你别生气。】   心里咯噔一下,何犀熄灭屏幕,迟缓了呼吸,开始对着窗外的小菜园发愣。   一种微妙的恐惧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漫上她的沙滩。   汪洋彼岸梦境的浪潮中,尤叙做了个古怪的梦。就是他刚经历过的恐怖,一个他认识又似乎不认识、上世纪长相的黑卷发女人,倒在他背上,又热又重,身上是一股茶香。这味道他闻过,有一回去阿姆斯特丹拍红灯-区,回来之前尤风风特意让袁野泉给她买这个牌子的香水。他等着无聊的时候随手抓了一瓶来试,刚上来有柑橘的味道还算清新,但逛了没多久,手上喷了香水的那块皮肤就变得有些苦且辛,是一种不算难闻但很矛盾、而且不持久的味道,好像叫做Tea T*nique。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就是不喜欢这种留不住的东西。   酒鬼像没了脊梁骨的软体动物,在他附近晃来晃去,还对他口齿清晰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尤叙,你知道深海鱼吗?你说,是不是因为深海太黑了,它们互相看不见,就没了竞争和鼓舞,所以越长越难看了?那你想啊,那种头上挂小灯的鱼,在路上一不小心照亮了别的丑鱼儿,双方是不是都要吓一大跳?”她掖在裤子里的白衬衫被扯了出来,松松垮垮地飘在晚风里,加上那头卷曲的黑色长发,更像个女鬼,还无比认真地假设,“哎呀,好久不见,咱们都丑了。”   “哦对了,你不知道吧?鱼不是只有七秒记忆的,它们甚至还有遗传记忆给下一代呢!是不是学到新知识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小妙招,这杀鱼的时候啊……”   好吵,真的好吵。他抱怨着,醒过来的时候还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手像灌了铅一样沉,平时机器一扛就是七八个小时,都从没觉得手臂如此酸痛过。   他其实可以直接把何犀扛起来丢到沙发上的,但他不高兴让那人太-安逸,哪怕自己手酸一阵,对方的背肯定更疼。以前他在埃塞俄比亚中暑,就被袁野泉拖行过,所以他有切身体会。   对他有意思的女人多了去了,仗着自己喝醉让他送回家,而且还得逞了的,这是头一个。说起来还要怪尤风风,喝大了还不忘给她当僚机,先跟那个油腻的店长拍胸脯保证把她送回家,刚走没多远就拉着袁野泉打车跑了说要过二人世界,大概率是在借酒装疯。   他真没想到救人还能救出个额外的麻烦。更何况,那天在飞机上她明明说了有男朋友,对他没兴趣,现在又来这一出,自以为假借报恩的名义请客吃饭很高明,其实心思全写在脸上。   此外,《浪游消亡》的名字是他取的,也是他正式当上摄影指导的第一部片,拍的是全国各地年轻时因为某些大环境原因错过了高考的中年人,对他来说挺特别。她估计又和以前那些人一样,为了套路他特意查资料或者问了尤风风,或者纯粹听到他们拍电影觉得新奇所以想结交,过段时间发现他的工作基本没有收入,可能还会觉得他们可怜想要资助,以顺便博得他的好感。   懒得再提,他起床冲了个凉,塞了几口面包就提起单车下楼赶去工作室,路上他想着新买的滑轨今天应该送到了,也不知道运送途中有没有什么损坏。      ☆、4-筵席的角落      糙米饭放凉,混合汤种原料,加入黄油,揉匀发酵,松弛一刻钟,擀成椭圆,三分之一原味,三分之一加芋泥,剩下的加肉桂,卷成条状。烤箱预热180摄氏度,上下火烤二十分钟。   早晨一接到尤风风的邀请电话,何犀就在厨房里忙上忙下,烤了几袋糙米面包,觉得不够多,又拿了几罐自己做的果酱和酸奶,码在编织袋里,像是牧场主进城赶集。本来还准备带上何母泡的杨梅酒,但她一想到那天喝醉酒的事就羞愧难当,出门前摇摆再三最后作罢。还是听大人的话,赶紧戒酒吧。   她按照尤风风发来的定位找路,一路开进了工业区的厂房。三层高度,外面是灰色砖墙,有些许破旧,像零几年家里某个亲戚工作过的工厂,充满年代感。但眼前的场地荒草丛生,人烟罕至,显然已经废弃了其作为生产车间的功能。随便找了个角落停车,何犀绕房一周也没找到入口,反倒是在金属分格的大窗户外看见了跨在梯子上挣扎的尤风风。   她疑惑地凑到窗边,对着窗户缝喊:“风风?”   “哎何犀,你这么快就到了?我还没开始做饭呢。”尤风风闻声垂下手,往下退了一级梯,手里的钻机和钉子无所适从,显然和手的主人不太熟悉。   何犀嘿嘿一笑,仰着脖子问道:“门在哪呢?”   “从这进,门被前一个主人砌上了还没通开。你等等,我把梯子搬开。”她把工具丢在一边,踢开梯子,在窗边让出一条路,“来,手里东西给我。”   尤风风本想把东西放好再来给她搬张椅子,不料何犀把袋子递过去,直接挽起袖子,一把撑着窗台飞身跳进了室内,平稳落地,还拍了拍手里的灰。   她感叹道:“哇塞,何犀,身手矫健啊。我昨天听见你是个画家,还觉得你应该挺文弱的。”   何犀回答说:“小时候静不下心,呆着不动就浑身难受,最喜欢爬树,大概是有多动症,也是后来开始学画画书法才好了点。你这是在忙什么呢?”   “唉别提了,我在网上买的窗帘送到了,叫了半天,楼上那两个人一个也不来装,说要开视频会议走不开。我看着这堆东西太难受了,所以想试试自己装。”   何犀拿起滑轨比对窗框,问道:“你量水平了吗?”   “你还懂这个?没呢,什么叫量水平?”   “这不是得保证滑轨不斜嘛?”何犀无奈一笑,又从桌上的笔筒里拿了只铅笔,麻利爬上了梯子做好标记,“把钻机给我吧。”   尤风风半信半疑:“没事,等会儿他们下来再弄就行了。”   “放心,我的梳妆台都是自己做的,这点活搞得定。”她熟练接过工具,轻轻松松装好了滑轨,“来,帘子和挂钩。”   尤风风圆着嘴,发出绵长的赞赏之呼,然后把灰色麻布窗帘传了上去。几分钟功夫,先前扼杀隐私的窗口分毫不差地被百分之三十透明度的布帘全然遮挡住。她还扯了两下验收成果,安装得十分结实。   “何犀,你有没有考虑开个施工队呢?水管什么的,以后能不能也找你修?”她一下下地鼓掌。   安装工像间谍老电影里刚开完枪的杀手,浮夸地对着钻头吹了口气,笑呵呵地跳下梯子,帮着把地上的垃圾收拾干净。   “今天准备做什么菜?有没有我能帮忙的?”洗干净手,何犀走到切菜的尤风风旁边。   “味增汤,大虾和蔬菜天妇罗,烤鸡肉,寿喜锅。可能没你们店里那么专业,不过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去居酒屋打过工,基本的菜还是做得挺正宗的。哦还有,上回你给的三文鱼,我们还没来得及吃呢,等会儿也烤了。”   “好,那我先去虾线。”   尤风风见她直接开始干活,忙说:“何犀,真不好意思啊,请你来吃饭还麻烦你。”   “没事儿,别放在心上。”   第二次和尤叙同桌吃饭,何犀觉得他的态度比上一回还冷淡,那黑色短袖又衬得脸更加白。即便是尤风风在称赞她装窗帘、烤面包的手艺时,他也没看她一眼。只有那夫妻二人带着她像说相声一样活跃着气氛,餐桌那一角仿佛开了静音。   袁野泉也看不下去了,“盹儿,你是饭桶吗?有客人在呢,说两句啊。”   尤叙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香菇,吐出一句:“马戏团付费表演呢?”   何犀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尤叙一眼,他像是刚摘了眼镜,鼻梁两侧还有一点压痕,眼睛看起来有些没精神,很缺觉的样子。   “我妈小时候也爱教育我食不言,寝不语,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她开开玩笑打圆场,“因为我会说的话越来越多,就跟我爸在饭桌上侃大山,她实在忍不住就开始搭话,久而久之,自己也彻底没了那个习惯。”   尤风风笑说:“那在你会讲话之前,叔叔一定忍得特辛苦。”   “对!”三人自顾自笑,尤叙打了个哈欠,把剩下的饭刮干净,继而彻底停了筷子,虽然出于很低限度的礼貌没有离开餐桌,但姿势已经是在等待一切结束。   袁野泉和尤风风迅速交换了个眼神,问他:“尤叙,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骑车。”   “你那个车能不能留这儿,我明天要去预访,距离不远,不高兴开车了。”   “那我开你车回家?”   尤风风反对:“不行,我明天要去超市大采购,没车的话东西怎么搬回来?”   尤叙皱起眉头,将桌边的人扫视一圈:“那我不回去了,明天一起去预访吧,我睡会议室。”说罢,起身把碗筷放进水池里,径直走上了楼。   何犀没看那个背影,若无其事地问:“你们住在工作室?”   袁野泉把尤叙的椅子塞好,答:“对,我们俩住楼上,不过有时候工作人员也在这过夜。盹儿一般都回自己家……”   尤风风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尤叙整天日夜颠倒的,醒着的时候意识也不太清醒,别介意。你看,袁野泉整天把他当廉价劳动力使,他也没有一句怨言。那时候他本来都录进省台了,听说这里缺人又缺钱,还是干干脆脆拒了那边,自愿当免费劳工,跟着跑去了穷乡僻壤拍片。他就这臭脾气,慢热,混熟之后就不一样了。”   “对对对,盹儿就是看着凶,人还是很不错的。”袁野泉在一旁帮腔。   何犀知道他们的意思,微笑道:“谢谢你们,我知道他人不坏。不过我不是单身,其他事情就不多想了。”   “明白,大家有缘交上朋友,以后也多多来往。”尤风风给何犀续上汤,满满的都是肉和菜。   告别夫妻二人,何犀驾车离开,过了几个路口等红绿灯时,挂上免提给成聊打了个电话。   “喂,你干嘛呢?”   “我刚吃完饭,又回了办公室。”他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你们什么时候恢复正常上班时间啊?”   “下礼拜吧,周三应该能忙完了。你想我了?”音量压低,语气更柔和。   何犀觉得脚踝很痒,大概是有蚊子进了车里,一摸果然有个包。她一边挠一边说:“还行,上回给你的那箱果汁你喝完了吗?”   “还有两三包吧。”   “那我让陈京竹再订点,直接寄你家。”   “嗯,谢谢你宝贝。”   “少肉麻。对了,你是不是好久没去看爷爷了?”   “我连你都没空见嘛,下礼拜一定去。”   “行,绿灯了,你忙吧。”她挂了电话,踩下油门,突然看见不远处非机动车道上飞驰的身影。   尤叙正背着邮差包,趴在军绿色的公路车把手上,机敏地观察着路上的车辆,逐渐加快速度,像丛林里的野生动物一样,安静地穿梭在夜色里。   看着那深色背影,又想到尤风风此前对他日夜颠倒的评价,不知怎的,何犀脑海里蹦出夜行动物四个字。   何犀没回家,直接去了安辽养老中心,那是个规模不大,但很温馨的私营机构,她外婆生前就住在那里。外婆突然病危时,她因为去山里采风,没赶上见外婆最后一面,一直觉得很遗憾,所以她有空就会去那里做义工。   何犀外婆的床位空出来之后,成聊的爷爷就搬了进去,他退休前是官衔不低的干部,脾气不好易动怒,见什么人都不顺眼。不过成爷爷最爱书法,只要跟他聊起字体,他就喜笑颜开。老人和孩子一样,都很好哄,只要有耐心。何犀跟他写了几回字就变熟了,她不在跟前的时候,他还经常在微信上给她发些自己的作品,云切磋技艺。   梁院长从办公室看见何犀的车停在了楼下,便知道小姑娘又来帮忙了。她一直觉得何犀非常适合护理工作,看着瘦,力气却很大,把行动不便的老人搬上搬下一点气不喘。而且她会说话,有才艺,除了帮忙照顾老人家们的日常起居,还能教他们绘画书法解闷。   何犀和保安一起把买来的几箱牛奶、水果、保健品送到值班室,刚想上楼跟院长打个招呼,院长已经下楼来找她。   梁院长拍拍她肩膀,眼尾漾出笑容:“你这么晚来做什么?老人家大部分都睡了。”   “我知道,就是路过顺便送点东西来,”何犀从包里拿出两本字帖,“这个是给成爷爷的,麻烦您明天转交给他,我就不去打扰了。”   “小何,要不我退休之后你来接任我的位置得了,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   何犀乐了:“您别开玩笑了,我哪有那统筹全局的能力?也就是业余打打零工,尽点心意。”   “好了,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女孩儿晚上一个人在外面还是要注意安全。路上慢点,小心开车。”   “好,院长再见,我下周再来。”何犀笑眯眯地同她挥手,下楼离开。   深夜里,何犀坐在画布前面,提不起兴致。音响连着手机,正随机播放她的收藏列表。《Under pressure》,牙叔的唱腔真迷人,她在心里想着,跟着音乐摇摆了一会儿,还是意兴阑珊,便起身关了音响。   那个夜行动物不该生活在热带雨林,极地更适合他。      ☆、5-过期肉桂卷      烟雾缭绕的昏暗房间,墙皮脱落了一大块,红砖露出来像是白布上的补丁。军绿夹克的男人嘴里叼着烟,眼睛合成一条缝,眉毛胡乱扬着,每句话都带着脏。另一人翘着二郎腿,眼看就剩自己手里有牌了,怒气突然上来,把牌砸在桌上,指着对方鼻子骂。屋内好几股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一瞬间被引爆,打牌的、围观的突然打作一团,啤酒瓶、玻璃茶杯摔倒在地,桌上的花生米满天乱飞。最后镜头也像是被卷进去,猛烈摇晃了一阵,最后没了画面。   屏幕再亮起来时,是人对着镜头的诉说,某些冗余的言语构成一种令人置身其中的情境。   “不都用机器了么,”穿发黄衬衫的男人欲言又止,惨然一笑,“咱工人……唉……那点活用不了这么多人。”   “十六岁,跟着我爸进车间……后来一起下岗……”另一个男人牙齿上盖着浓厚烟垢,“以前多风光呢,一日三餐,蔬果肉粮,别人家都羡慕。改了,铁饭碗就没了。”   “那东西太毒,那会儿他肺就不行了,亲戚朋友借个遍,还是没救回来,现在还在还钱。我一天要炸几百根油条,做几百个烧饼,晚上再帮人送外卖。”女人的袖套上泛着油花,角落的桌子上摆着男人的黑白照片,“我寻思呢,过两年还清了,我也能好好活一回。”   一户毛坯房,回声很大,男人戴着安全帽,脸上糊着粉尘:“四十岁退出来,工作不好找,一家人等着养活呢,怎么办?我白天帮人家装修队粉刷,晚上当停车场保安。儿子问我,为啥他不能跟同学一块去补课,我能说什么……那课太贵了,我没钱。”   眼袋比眼睛还大,嘴唇乌青的男人用力睁了睁双目,举着啤酒说:“打针啊天天,那时候,铅毒是没了,健康细胞也没了。夫妻俩一起下岗,死了一个,拿了安置金,就当孩子读书钱了。现在他也大了,我无所谓,今日有酒今日醉。”   背后是来往的车流,中年人手里一片乌黑,周围声音嘈杂,“我开修车摊,还行吧。时代洪流嘛,大家都没办法,我也知道的。早知道还是要读书,我教育我小孩,不好好上学,以后啥也做不了。”   说不清是被哪句话戳中了泪点,还是被这种暧昧不清的真实打动,何犀坐在电视前面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擤鼻涕。她已经三天没出门,也不跟人联系,就是把那些片子反反复复地看。   每次她迷上什么东西就会立刻投身其中,直到自己的热情被耗尽。比如,如果她偶然听到一首非常非常喜欢的歌,她一定会单曲循环上百上千遍,一直到短期内都不想再听到为止。   此刻,通过集中大量阅片,她渐渐领悟到纪录片的迷人之处——一部电影的时间,或许只能捕捉到真实世界的局部,但却能通过隐喻和留白,让观众窥见到生活的千头万绪。那些平铺直叙中的弦外之音,不着修饰的毛边质感,太有意思了。   随着黑屏,何犀觉得眼中酸涩,大概是用眼过度,于是关掉电视,把一地纸巾捧起来塞进垃圾桶,喝下一大杯蓝莓汁。刚走进画室准备干点正事,门铃就响了。她打开监视器,看见成聊的脸,突然有种一人世界被入侵的不悦。   成聊外带了韩国料理,穿着那熟悉的蓝色法兰绒衬衫,一进门就把何犀抱住,白色塑料袋里的泡菜五花肉味瞬间飘满了整个门廊。   何犀勉强挤了个笑,从他怀里挪出来,接过袋子让他换鞋。   “怎么了?你心情不好吗?”成聊抬脚脱鞋,看着何犀往里走的背影纳闷。   “没有,就是正准备开始工作。”她把餐盒摆开,倒了两杯大麦茶。   成聊坐到桌边,“最近在画什么?”   “人像。”   “哦,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就那样。”   他又介绍了一会儿最近买的股票和金价情况,见何犀兴致寥寥便不再多说,何犀也没找话题,二人一时无话。洗碗的时候,成聊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话,意思是晚上想留下来。何犀一听到就觉得心情差极了。   “你来就为了这个?”   成聊有些惊讶,皱着眉说:“当然不是啊。”   “我晚上想工作,你回去吧。”她小幅度地挣脱开来,擦干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里,语气平静。   他抬手把柜门关上,正好挡在何犀身前,“你明天再画不也一样嘛,我好不容易休息。”   “有思路的时候不画,明天可能就画不出来了。”她靠在水池边上,往手心挤了些护手霜,柑橘薄荷味散开来。   成聊觉得她那头黑色卷发下面的肩颈线条好看极了,眉毛舒展,睫毛也浓密,抬眼看他时眼目明亮,加上右脸颊那一颗不太显眼的痣,特像黑白电影的女主角。   第一次见她时,外面正下着太阳雨,房里是墨水味,她穿着养老中心的马甲,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条纹T恤。她站在窗边,垂眼握着毛笔在宣纸上描摹,跟爷爷有说有笑,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想知道她是否单身。   他唯一一点遗憾是,她没什么工作,基本靠家里养着,爱玩,奇奇怪怪的想法多,稍微有些养尊处优、不食烟火。至于画画,姑且可以看作是爱好,也是她气质的一部分。不过,这些他都能忽略,毕竟钱他能赚,结婚之后她留在家里也挺好,养孩子会比双职工家庭轻松些。   “那我就陪着你,什么也不做,行吗?”他拿起何犀的手,手指摸了摸她的手背,微笑道。   何犀看了眼他的酒窝,没再说冷话,“你知道我画画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边,要是不想回去,就在这儿睡吧,别进画室就行。”   成聊点点头,咧嘴对她笑,“在画室门口坐着可以吧?”   “我会把门关上。”她学着他的表情笑了一个,拿了水杯走出去。   背后成聊还在说,“那我跟彼得帕克一样吊在窗外可以吗?”   “你试试呗。”她边说边上了楼。   会议室里,尤叙靠在椅背上,看着投影里的预录画面,不大满意:“她太注意镜头了,一开机就不自在。太刻意,不适合当纪录片拍摄对象。”   “那没办法,演艺人纪录片嘛,投资方就是要拍她啊。专业的,多少都有点镜头感。”袁野泉按下暂停,起身打开窗,点上烟。   尤叙手指用力地从眉骨划过,叹了口气:“我们一定要拍这个吗?”   “嗯,再不整点钱我们要破产了。”袁野泉呵呵一笑,头发没扎起来,迎着夜风往脑后飞。   “摄像组还是找之前那几个吗?投资方有没有要求自己的人参与拍摄?”   “可能会有,反正你就先按原计划来。”   尤风风敲了敲门,探头来问:“要不要吃水果?”   “吃!”袁野泉把烟头熄灭,爽快响应。   她端着一盆香瓜进来,看见屏幕上的女性,问道:“这是谁?素人?还挺好看。”   “叫温非尔,演话剧的,真人特别高。”袁野泉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他鼻子。   尤风风端详着那张脸,又问:“哦,她有什么故事吗?”   “大概就是从小跟着父母在艺术团泡着,早先是练舞蹈的,后来被话剧团看中就去演戏了。”   “那应该挺多人爱看的,很有话题性啊,还容易吸粉。我觉得你们的自媒体账号也可以发点这种,拍拍网络青年喜欢的人物。美强惨里面,只要占到两个,就一定有很多人喜欢。”   尤叙笑了一声,戳一块香瓜塞嘴里,没评价。   尤风风斜眼看他:“你笑什么,针对我?”   他陷在椅子里,一肘抵在扶手上,随口说:“又不是做网红孵化器的。”   “你真得改改你的臭脾气,”尤风风手掌轻拍几下桌面表示强调,“就拿何犀来说吧,多好一姑娘啊,豪爽大度,心灵手巧,长得又美,也没图你什么,你何必那么冷眼相对?少来历尽沙场,看破红尘那一套,交个朋友有什么的?”   尤叙没说话,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袁野泉接嘴道:“何犀是挺好聊的,也够大方。不过咱们总共也就一起吃了两顿饭,盹儿就这不爱社交的性格,可以理解嘛。以前那些个整天来堵门,到处刻意制造偶遇的女孩你忘啦?搞得外面人都觉得盹儿风流成性似的,谨慎点也好。”   尤叙顺着这话,对尤风风扬了扬眉毛表示挑衅。   “我觉得她跟以前那些妖精不一样,清爽。她上回拿来的那些吃食是真不错啊,你吃了吗尤叙?我那天塞了个小面包在你包里。”   “没,忘了。”   尤风风无能为力,感叹道:“你真无情。”   尤叙骑车回到家里,一进无风环境,背上顿时出了些汗,便从冰箱拿了瓶无糖乌龙茶,灌下一大半。眼睛瞥到那天随手挂在门上的包,他拎起来拉开拉链。里面有个小纸袋,隐隐飘出黄油和肉桂的甜味,但一摸已经硬成石头,他又撑开袋子往里看了一眼。   肉桂卷,他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吃一个。   尤风风居然连这个都说了。      ☆、6-梦幻的入镜      何犀戴着一副已经停产的银灰色铁三角在画室地板上睡了一夜,做了一个非常诡异的梦——血红的罂-粟地,空气里的异香,坍塌的工厂烟囱,骑车的青年和她擦肩,留下一个冷眼。   她被这邪典电影一样的画面吓醒,意识到自己从尼泊尔回来之后就开始疯狂梦见尤叙,以及和他有关的各种东西。说起来这个画面还蛮有想象力的,她站起来,立刻着墨上手,争取在忘记这个梦境前留下点什么。   刚刷上红色,耳机就被人摘了下来,她一声惊呼,手中的画笔在画布上拉出一条扭曲的弧线。   何犀回过头,看见成聊穿戴整齐,吓得够呛,双手举起,像在投降。   “我敲过门了,你没反应我很担心啊。”他捡起刚才被甩在地上的耳机,在手里端详了一下,“还在用这个耳机啊,怎么不用我送你的那个?”   何犀把耳机抓回来坐到椅子上,说:“这个耳机人声很强,就像凑着耳朵唱给我听一样。”   “我也可以凑着耳朵给你唱歌啊,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就能听到了。”他哈哈一笑,凑过去抱她。   被抱住的时候,何犀在成聊肩上仰着头,正好看到角落那幅只描了一个灰色人影的草图。   “成聊,我觉得……”她深呼吸,嗅到他的香水,是街上经常会闻到的气味,“我们……”   成聊像是察觉到什么,突然退开,握着她的胳膊,表情非常严肃:“我知道我经常加班不能陪你,让你不开心,我很抱歉。但我一休息就来找你了,你也知道的。而且我来找你真不是为了那事,我只是想你了。”   “不是为这个,只是我觉得我们好像没有什么……谈恋爱的感觉,说实话,好像和朋友比较像,你不觉得吗?”   他眯眼,露出很苦恼的模样,反驳道:“我不觉得,每次见你我依然觉得很心动。”   “那就是我的问题吧,你看,我们的共同兴趣除了冰球还有什么?你讲银行的事情我听不懂,我画的画你也看不明白,平时你休息的时候我们见面,也就是吃饭睡觉,好像……只是朋友,不是恋人。”   “我不明白。你是觉得……我太无趣了?”   何犀下意识想否认,因为觉得这样的说法太过残酷,但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推翻这个论点。于是最后呈现出的态度,就是默认。她以为他会因此生气,但他没有。   成聊抿了抿嘴,语重心长地说:“过日子就是这样啊,不可能每天都波澜壮阔的,细水长流才是生活。”   何犀眨眨眼,一时无语。   他接着说:“你看我爸妈,就是因为这样平平淡淡,所以才能这么多年啊。互相陪伴,事无巨细,不离不弃,这样不好吗?”   她皱眉,显然概念已经被偷换了。“叔叔阿姨感情很好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意思是我们契合度不够,所以虽然现在相处没什么不愉快,但热情消散得很快。如果恋爱阶段已经这么平淡,时间久了会更加平淡,难以想象的平淡。我解释清楚了吗?”   “你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吗?”他盯着何犀的脸。   “记得。”   “那只是三个月前的事。”   在画廊,何犀的新作品前面,二人并肩而立。成聊突然问她要不要做他女朋友。何犀侧头看他时,天窗在他微卷的头发上投下阳光,他紧张而期待地微笑着,参观者在她的余光里来来往往,大厅里播着钢琴曲。那个瞬间她觉得成聊的酒窝很可爱,他们相处得也很愉快,所以答应了。   “你现在有点情绪化,我们不要讨论这种问题了。我刚才给爷爷打了电话,跟他说我们今天会去看他。”见何犀有所动摇,他又补充道,“他最近血压很高。”   尤风风想把同学聚会安排在锄禾,一方面菜色确实不错,另一方面还能照顾何犀家的生意。她给何犀打电话时,何犀似乎不太方便接电话。   “何犀,你是不是在忙啊?”   “对,我在养老中心。”说着,远处又传来一声:“妹妹,你看我这个画得好不好?”   “要不我晚点再打吧?”   “没事儿,你把人数、时间发给我就行,我让陈京竹留个包厢。”   “好,麻烦你。”挂了电话,尤风风长叹一口气,故意让边上的尤叙听到,“多好的女孩儿啊,周末还去做义工!”   他正在调试稳定器,头也没抬:“所以呢?”   “所以她跟以前那些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女孩不一样啊!”   尤叙摇摇头,在原地转过一个角度,就像播放器的旋钮,只不过实质上并不能调低耳边的音量。   “行啦,风风。盹儿叛逆,你越跟他说什么,越可能有反作用。”袁野泉翻着拍摄计划,抬眼笑笑,“你最近好经常提到何犀啊,收她什么好处了?”   “是我叔觉得,他已经掌握不了他儿子的职业生涯了,那至少也要注意一下终身大事。你都不知道,最近我接到他多少条微信,让我留意周围有没有好女孩。”说着走到尤叙面前,“尤叙,听见没?”   “你工作这么少吗?整天操心这个?”尤叙把机器放下,有些不耐烦。   “行,我自讨没趣,”尤风风气愤地走开,“我这就给你们赚钱去,败家玩意儿。”   袁野泉靠在椅背上哈哈大笑,尤风风回过头对二人比了个中指。   安静了一阵,袁野泉问他:“你在外面接活了?”   “嗯,”尤叙把机器装好,起身背上包,“不是说要破产了吗?挣点经费,还能锻炼身体,也好。”   袁野泉有点低落,又问:“什么活啊?运动量大不大?”   “应该还行,就是个文艺汇演。”   “哦……回来给你做顿好的。”他合上本子,挠挠头发。   养老中心活动室里,成阙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犀”,对何犀说:“小何你看,这写的是不是有点味道?”   “苍劲有力,成爷爷真厉害。”她竖起大拇指冲他微笑,老人开心极了。   “这自己的名字啊,一定得写好咯。老太婆不识几个字,但自己的名字写得顶顶好的,也是我教的。”成阙把笔摆到笔架上,挪开雕花纸镇,将宣纸递给何犀。   她双手接下,仔细叠好,“谢谢爷爷指点,我一定好好收藏。”   成阙满意地看着她收纸,背着手环视四周,冒出一句:“老太婆人呢?”   何犀楞了一下,又确认:“您说什么?”   成阙眼里流露出几秒迷茫,然后又定睛,回身反问:“啊?”   何犀笑说:“您刚才没说话?是我听错了?”   “哎,对。我有点累了,先回房间。”他理理衣领,踱着步走出了活动室。   何犀收敛笑意,忧心忡忡地去找成聊,他正在走廊尽头接工作电话,她走过去时电话刚刚挂断。   “刚才我跟成爷爷聊天,他突然问我你奶奶在哪。”她皱着眉,语气沉重。   成聊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讶,低声说:“我知道,以前只是容易忘事,最近严重了很多,院长前几天跟我爸妈说过了。”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这病治不好,以后他可能就认不出我们了,早晚的事。”成聊把手插进口袋,靠在墙上,垂下头。   未来得及正式开始悲伤,走廊里突然喧闹起来。   成聊看着从房间里陆陆续续出来的老人们,问她道:“这是怎么了?”   何犀答:“听说今天合唱队要去社区表演,他们租了个大巴,身体条件合适的也都可以去看。”   “热闹,问问爷爷想不想一起去。”成聊边说边拉起何犀的手腕。   她僵持了一下,对方却突然甩过来一个很可怜的眼神,于是任由他牵着穿过走廊。   成阙正背对着门坐在床边,微微佝偻着像在想事。成聊在门口叫了好几声爷爷,他才缓缓回头。   “什么事?”   “合唱团表演,您去不去?”   他摇摇头,又转回去,语气平静:“太吵了,我不去。”   成聊看了何犀一眼,她点头,说:“爷爷,那是个文艺汇演,还有诗朗诵的,高尔基的《海燕》,不去听听吗?”   听到高尔基的名字,成阙又回过头来,“高尔基不错的。”   “那走吧,车都到楼下了。”成聊笑着走过去,把成阙的夹克拿起来。   成阙喝了口茶,把夹克穿上,抖抖衣领,踩着皮鞋走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门口聚集了不少老人排队,合唱队员穿着镶水钻的紫色丝绒套装,还在大厅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何犀跟在成阙和成聊后面走下楼,完全笑不出来——她外婆去世前几个月,也是老年痴呆症日益严重,到最后已经想不起何犀是她外孙女,但却清楚记得何犀的名字。总是一看着何犀就本能性地喊出“犀犀”,喊完却又歪歪头不知道她是谁。   如果时间倒流,何犀一定哪也不去,天天在这里陪她。   要是外婆还在就好了。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难过,再往下多想,一定止不住眼泪。于是赶紧转移注意力,她理了理束起的头发,加快脚步跟上去。   大厅里回荡着:“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夕阳是晚开的花,夕阳是陈年的酒,夕阳是迟到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听着,何犀意识到自己从前只知道第一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后面的歌词,最后两句还挺梦幻。   就在这样梦幻的阿卡贝拉中,她看见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尤叙穿着黑色T恤和工装裤,高挺的身材非常显眼。他专注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事物,宽而直的肩膀上架着摄影机,小臂肌肉紧绷着控制机器,稳定又熟练地推着镜头拍摄彩排画面。   她杵在原地,与成聊他们拉开很长的距离,他不得不回过来找她。   “累了?送爷爷上车我们就走。”成聊揽过她的肩膀。   何犀刚想挪开,扛摄影机的人正好侧过身给队伍让路,和肩上的镜头一起与她对上视线。      ☆、7-黄金分割线      成聊的反应比何犀快,她还在镜头前发愣的时候,他已经对尤叙举起一只手,试探性地打招呼。   尤叙面露疑惑,像是在思考成聊为什么要对他举手。   成聊箍在何犀背后的手臂带着她一起往尤叙那边走过去,何犀扭头问他:“你干嘛去?”   “打个招呼,以前一起打过球的,上次去机场接你也碰到了,没来得及说上话。你见过的。”   尤叙关了机器,提在手里,看着二人步步逼近,他站直身体,一手插口袋,表情很微妙。   “你是尤叙吧?”成聊微侧着头,语气里带点不确定。   他点了一下头,视线从何犀脸上划过。   “你好,我是成聊,上次打冰球我们见过的,记得吗?”成聊向他伸出手。   尤叙眯眼,然后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抽出口袋里的手跟他握了握。   “这是我女朋友何犀,你也见过,算不打不相识吧哈哈。”   何犀脑子里“叮”了一声,对了,还有这茬。   “认不出了也正常,当时她戴着头盔,力气比较大。”他像是在回忆,笑得明朗。   尤叙听了这话,眼睛直勾勾落在何犀脸上,下巴抬起,现出一种确定的神色。   何犀被盯得耳根发热,提醒道:“成聊,我和尤叙吃过饭,在尼泊尔是他和他姐姐救了我。”   成聊惊讶:“原来是这样,就是你在机场告别的那个女孩?”   何犀避开那道视线,点点头。   “那真是很有渊源了……”   话音未落,合唱队开始上车,尤叙说了句:“先走了。”也没等他们回应就大步走了出去。   “成爷爷上车了?”看着大巴启动,何犀从他手臂里移开来。   “对,我们走吧。去我家好吗?”   “我要回家了。”不容置疑的口吻。   成聊在她脸上没找到一丝笑意,渐渐不安起来。   被成聊送到小区门口,她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然后步行去了锄禾。   下午休息时间,大厅里黑漆漆的,员工都在后面吃饭,陈京竹正在柜台里和会计一起算账。   何犀趴到柜台上,把头发散下来,有气无力地问:“陈京竹,晚上888那个包厢留好了吗?”   他抬头,看着何犀颓丧的表情,答道:“留了,你怎么了?没吃饭啊?”   “没吃饱,给我来碗河粉吧。”   陈京竹跟会计多说了两句,无奈地站起来走进后厨。   没多久,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河粉、一盘豆芽、青柠、小米椒和一杯拉茶就摆在了她面前。   “好香,我来了。”她抓过筷子,闷头大快朵颐。   陈京竹坐在她对面,观察了一阵,突然张口问:“你这是遇到挫折了?”   何犀品味着嘴里鲜香滑嫩的牛肉,“等会儿,吃饭的时候不能叹气,等我吃完再说。”   吃罢,她喝干拉茶,擦擦嘴,深呼吸道:“我得和成聊分手。”   “你终于受不了他了?我上回跟他吃饭就觉得这人没劲,干巴巴的,说的笑话一个也不好笑。”   “也没那么严重,他人挺好的,就是……一方面我跟他在一块儿没什么心动的感觉,另一方面,我好像对另一个人有点意思。”   陈京竹来了兴趣,“谁啊?我认识吗?”   何犀缓缓点头道:“你见过。”   “圆寸男。”陈京竹笑笑,了然于胸。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吃饭,我每次进去你眼睛都在他脸上。”   “这么明显吗?我觉得我挺克制的。”音量降下来,越说越心虚,“连你都看出来了,那……”   “没人不知道。”陈京竹的大眼里露出看热闹的兴奋。   何犀回家换了床单,睡了个漫长的午觉,醒过来收到尤风风他们吃完饭快要离开的消息,赶紧冲去了店里,从后厨拿了几个雪花牛肉礼盒在柜台里等。   尤风风跟一些陌生的男男女女走到门口时,被她叫住,于是告别同学过来和她说话。   “何犀,谢谢你啊,这折打得太大了,欠你个人情,过两天一起喝酒。”   “小事儿,这个肉我尝了,非常好吃,你带点回去,别跟我客气。”她神神秘秘地从桌子下面拎出来,“低调地拿出去,别让陈京竹看见。”   尤风风乐了,“你这是偷拿公粮啊?”   “本来就我们家的,我就是懒得听他教育我。来,快快快。”她传过去,小声催促。   “那你晚上有事吗?要不去我那坐坐吧,晚上他们剪出来片子,我们可以一起看看。”   “什么片子?”   “他在尼泊尔拍的,如何?”   何犀没拒绝,非常果断地被带跑了。   “哇,你们终于装门了。”何犀跟在尤风风后面,走进那扇巨大的推拉木门内。   “再不装不行了,好多东西搬不进来,影响我提高生活质量。”   袁野泉听到动静从楼上走下来,“何犀,你好,今天怎么有空来?”   “我拉过来的,你看,何犀送的雪花牛肉。”尤风风扬了扬手里的肉袋。   “这又是沾了盹儿的光啊,太不好意思了。”   “哎,尤叙人呢?”尤风风环视四周。   袁野泉跟到吧台后面,“回家了啊,前脚刚走。他今天出去工作了,挺累的应该。”   尤风风问:“他开始在外面接活了?”   何犀坐在高脚凳上,耳朵竖起。   “嗯,一起赚自由经费嘛,过两天那个话剧纪录片也要正式开拍了。”   何犀问:“你们很缺经费吗?”   袁野泉忙说:“没有没有,只是短期内的困境,过一阵进账了就好了。”   她忙解释说:“我不是想给你们钱,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如果缺人手的话,我可以来的。搬东西或者美术设计之类的……”   袁野泉细想了一阵,有点为难。   “其实我画画还行的,力气也很大,真的,不给钱也没关系。”何犀边说,边在手机上刷了一阵,反过来递给袁野泉,“这是我的作品,如果你们需要设计海报……”   尤风风也凑过来,跟袁野泉一起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渐渐露出惊喜的神色。   “这个画廊很有名,何犀,你的作品这么多都上展了?上回是真的在谦虚啊。”袁野泉指着屏幕,兴致高昂起来。   何犀羞涩一笑,无谓地转着椅子。   “对了,尼泊尔的片子剪好了没啊,给何犀瞧瞧。”尤风风倒了两杯柠檬水,一杯递给何犀。   “好了,我把硬盘拿下来,等等。”袁野泉一步三阶冲上楼。   关掉大灯,屋内陷入黑暗,投影开始运作。   非自然的风,裹挟着尘土翻腾,就像海底的沙石被触底的沉船扬起,动荡中带着奇异的稳定。   游泳池里的池水翻涌,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惊呼着在混乱里寻找平衡。   有人用英文大喊:“天哪!寺庙塌了!”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去,黑色的鸟群乌云一般从屋顶上压过,摇晃的镜头中,邮电局边的白色古塔轰然倒地。   几秒黑屏之后,画面变成了墙上的寻人启事、坐在石块上怀抱婴儿眼神空洞的妇女、断垣残壁边彩色的献花,如同被轰炸过的停战区。   直升机螺旋刮起的风中,舱门打开,裹尸袋被源源不断地抬下来,接着一箱箱物资被搬上去,机身摇摇晃晃地复又起飞。河边,火葬的浓烟中妇孺哭泣着,钟声远远传来,一声声敲击人心。   各式制服混杂的救援队从砖石中传出担架,沾满粉尘和鲜血的手臂从一边无力地垂下。襁褓中的婴儿嘶哑啼哭着,从废墟中被捧出,围观的人群发出士气高昂的欢呼。被尘土模糊五官的救援队员被簇拥着抛到空中,又被稳稳接住。当地小孩不知愁地在安置区的帐篷间追逐嬉戏着,云层飘移开,洒下一点阳光。   然后何犀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费力寻找,她就在最显眼的黄金分割线交汇点上。   她穿着医疗队发放的军绿色外套,脸色因为前夜的发烧有点苍白,正抱着腿坐在完好无损的古建筑旁边,把自己的头绳扯下来,送给了坐在她旁边披头散发的尼泊尔小女孩。女孩背过头,何犀便伸手帮她扎了个辫子。自己的长发散下来,挡住半边脸,在阳光下乌黑明亮。   尤风风看到这里,发现何犀已经入神了,又望向袁野泉,袁野泉只对她摊手。   一直到字幕滚动,何犀都没说话,盘腿坐在蒲团上就像静止了一样。   尤风风感叹道:“难怪那时候找不到他,原来跑了这么多地方。行李全没了,相机包倒是保护得够好。”   袁野泉:“要不怎么说他专业呢?说实话,他抢我饭碗也是早晚的事。”   “何犀?”尤风风拍拍雕像的肩膀。   “啊?”她回过神来。   袁野泉问道:“介不介意自己入画?如果不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剪掉,这段发给你私藏。”   她摇摇头,“没关系,我很荣幸。”   “那就好,我们剪片的时候还担心呢。这段拍得挺美的,调成黑白就有点费里尼的风格了。”   何犀笑笑,心跳特别快,仿佛无意间入了别人的眼睛,路过她也没见过的自己。   “时间不早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谢谢袁导,片子剪得真好。”她起身,把杯子里的水喝完。   尤风风打开灯,突然从茶几边上拎起一把黑色自动伞,有意无意地说:“哟,尤叙的伞忘我们这了嘿,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暴雨呢。”      ☆、8-逃学的威凤      市区中央的艺术街区很像伦敦东,布满了餐厅、酒吧、书店、咖啡厅、工作室、艺术馆、工艺品店。恰逢周末,很多年轻人在附近聚会、参观,人满为患。何犀找了很久车位,最后才在地下三层没开灯的角落觅得空位。难怪尤叙有车不开,总是骑自行车出行。   她一直觉得尤叙是个喜欢空寂的人,应该会住在类似城郊、湖区的地方,没想到居然住在闹市。想想也是,作为一个捕捉人性细节的摄影师,他的确需要经常深入人群观察,大隐隐于市。   红砖墙小楼,黑色金属楼梯裸在户外。一楼是间披萨店,门口排着长队,她透过玻璃能看见里面暖黄色灯光下人头攒动,店铺中央是个灰色油漆涂抹的大烤炉,店员正举着长木板娴熟地往炉火中推披萨。炭烤奶酪的气味香极了,何犀举起手机拍下那红色霓虹灯招牌,顺手发给陈京竹,决定下次和他一起来品鉴一下,为锄禾的品质添砖加瓦。   何犀手里握着那柄雨伞和雪花牛肉,忐忑地绕过排队的食客走到铁楼梯边,往三楼那个亮着微弱灯光的窗口望了一眼,感觉自己尚需一些勇气,才能以送伞这个牵强的理由上楼敲尤叙的房门。   哦,不用犹豫了,三楼的房门开了,脚步落在楼梯上,发出哐哐的踩踏声。   她往外走了两步,缓缓抬头。尤叙靠在栏杆上点了支烟,火星时明时暗,烟雾飘飞消散,他一只脚露出平台,借着楼房外壁自上而下的冷色灯光,能看出是双高帮的帆布鞋。   何犀觉得自己站在了一条分界线上,左边是外墙白蓝的光,右边是披萨店霓虹灯的火红。深呼吸,她想冲他挥手吸引注意,刚举起雨伞,一个闷青短发的女孩就出现在他旁边。何犀一抬手,两个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来,在高处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还没准备好,她一定还没准备好,何犀大脑一时宕机,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楼梯口,对尤叙指了指位置,然后转身往来时的巷子三步并做两步有些窘迫地溜了。   “认识?”温非尔看着那个放下东西,扭头就跑的背影问。   尤叙皱眉,没说话,吐着烟下楼梯。一楼台阶上有个正体不明的包裹,以及尤风风的伞。他蹲在旁边,打开包裹看了看,满满一盒雪花牛肉,还放了冰袋。   他纳闷,开饭店的都这么乐善好施?   温非尔跑跑跳跳地下来,对着包裹欢呼:“哇,这么多肉,烤着吃怎么样?”   地下三层,何犀靠在方向盘上发呆,想起撤侨的飞机上,尤风风说过的话。   “他周围女孩太多了,我为你担心。”   她暗想,原来他对她的冷漠,很有可能是出于非单身的情感状态,而刻意与她保持距离,毕竟据旁观者描述,她对尤叙的兴趣表现得非常露骨。   手机发出信息提示音,何犀拿起来解锁屏幕,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谢谢。】   这天凌晨,何犀一气呵成地画了幅雪地里的焰火。   她解下围裙时还对着画移不开眼,喃喃自语:“加点柴就旺,来阵雨就废。”   角落画布上的灰色人形轮廓一动不动,像是在反讽她的不淡定。   何犀叹了口气,拿起一大张废报纸盖了上去。   她揉着太阳穴走出画室时天已经大亮,窗外有扫帚和树叶摩擦的唰唰声,麻雀的啼叫此起彼伏,不知谁家的宠物犬吠得无休无止,大概是在室内憋了一夜终于有了出门散步的机会。   何犀泡了杯洋甘菊茶坐在院子里吹晨风,小区里的人类活动逐渐复苏,新的一天又开始。   她打开消息列表,并没人发来消息。成聊大概是怕何犀再次提起上次的论题,那天分开之后就没有再联系她。何犀也没什么兴趣主动找他,二人的关系一时搁置着,不进不退。   何犀考虑着是否应该直接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分手,把成聊送的东西理一理寄去他家。成爷爷那边也得想个柔和的措辞来解释,这样以后才不至于太尴尬。   对她来说伤害别人感情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要果断,但尽量不要做得难看。   一直等到成聊的惯常起床时间,何犀才打过去电话。   “喂,成聊,我考虑好了。”   那边直接打断她道:“宝贝,我今天有个重要会议,睡过头了,现在得出门,晚点再联系你。”   说着就挂了电话。何犀抬头望天,觉得成聊是一只鸵鸟,被逼得走投无路,就把头埋进沙子里。   好感度逐渐降低,她打开微信,飞速打下一行字发过去。   【我考虑好了,我们分手吧。你送我的礼物会寄到你家,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既然他想掩耳盗铃,那她就直接把门打开,明文写给他看。   石沉大海。   打开冰箱想做点吃的,却没有存货了,何犀又发消息给陈京竹。   【你到店里了吗?我能不能来拿点菜?】   【今天感冒,请假一天。】   【那去不去吃披萨?】   【不去,今天暴雨黄色预警。】   下午一点,何犀独自坐在排队的折叠椅上,周围已经聚满了人,成双成对,相当热闹。网红店果然不同凡响,工作日白天都有人排队。   不过她数了数里面的位置,十张桌子都不到,明明是拿着就能走的食物,偏偏不提供外带,典型的饥饿营销。不过她去尼泊尔之前辞掉了咖啡厅和书店的工作,所以最近有大把时间在这里耗费。反正本来做那些工作就是为了寻找灵感,现在坐在这里偷听别人对话、观察陌生人的动作也殊途同归。嗯,不是为别的。   她走进这条巷子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一眼那个窗口,窗帘拉得死死的,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   两点半,何犀终于有了位置,虽然是拼桌。她点了玛格丽特披萨和爱尔兰咖啡,等菜时观察了一下对面的女高中生,其身穿红白相间的校服,书包还挂在肩上,齐刘海亮亮地贴着额头,正咬着吸管在手机上看视频,头也不抬。   过了十五分钟,披萨端上来,换何犀低头边看手机边吃,却突然感觉到对面直晃晃的视线。何犀抬头看了她一眼,女生又低下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何犀不明所以,继续吃,对面又看她。   何犀没忍住问道:“怎么了?”   女生歪歪头,仔细观察了她的脸,然后把手机屏幕推到何犀眼前。   “这是你吗?”   何犀本能地把头往后退了一点,定睛一看,是她给尼泊尔女孩扎头发的画面。   “对,”何犀点点头,“这是在哪看的?”   “一个自媒体平台,叫谶思录。”女生很酷地说,“我关注他们频道很久了。”   “哦,你喜欢看纪录片?”   “对,我也想拍纪录片。”她又看了一眼谶思录的页面才关上手机,视若珍宝。   何犀笑说:“有志气,你高几了?”   “高二,谶思录的摄影师也是高中就开始学摄影了。”   何犀的神经敏感起来,不着痕迹地问:“你连这个都知道?认识啊?”   “你不认识吗?这个片子就是他拍的啊,你见过吧?”   何犀没否认,“稍微见过。”   女生的眼里突然透出兴奋,“那你知道他住在哪一户吗?”   何犀看了一眼女生早就吃完的餐盘和徒留冰块的玻璃杯,突然觉得古怪。   她确实知道尤叙住哪,但女高中生的狂热让何犀联想到史蒂芬金的小说《头号书迷》。她想着,这该不会是个私生饭吧?摄影师也有私生饭?不过尤叙那个长相,倒也不是不可能。   何犀摇摇头,“不清楚,他住这儿?”   女生眼里的火苗突然熄灭,语气也冷淡下来:“算了,我继续等吧。”   何犀有点头疼与心虚,自己做的事情,好像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嘴里的面饼便突然没味了。   “你不上学?”   对方很无所谓地说:“我逃课了。”   “啊?那被发现怎么办?”高中逃学这种事情,对于何犀来说有些匪夷所思,她记得高中老师管得非常严,逃课后果应该很严重。   “我爸妈离婚了,没人管我,老师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哦……那你为什么要见那个摄影师啊?”   女生驮着的背稍微挺起来一些,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跟他交个朋友,如果能拜师就更好。”   何犀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龙门客栈,对面坐了个武林中人,正要上山拜师学艺,她背上是一把玄铁铸成的长剑,这桌上是一碗陈酿的女儿红。   如果何犀正坐在镜头后拍摄一部梦想题材的纪录片,好像是不该介入被摄对象的行动。不过她手里没有摄影机,只有手机,里面存着尤叙的号码。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发了个短信过去。   【你家楼下有人蹲守,酌情回家。】   那边很久没有回复,何犀的披萨吃完了,咖啡也饮尽了,二人僵持着,谁都不挪地,引得店员和玻璃外排队的人纷纷投来不满的眼光。   何犀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鄙视,于是起身结账,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亮出消息弹窗。   【你吗?】   她吓得手机差点滑掉,好不容易力挽狂澜没脱手,一抬头,尤叙就坐在柜台旁边一个很隐蔽的座位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与手机共舞。      ☆、9-自由的悖论   何犀快步走到柜台边,身体挡在尤叙桌前,他面前的盘子上有几条饼边。   “小姐,扫这里的二维码就可以了。”店员手指向台面,礼貌提醒。   “好的,”她一边扫码一边对着尤叙的方向轻声说,“是刚才坐我对面那女孩儿,不是我。”   尤叙歪头,从她腰侧向那个位置瞄了一眼,然后擦干净手靠在椅背上,扬了扬眉毛。   “你对面没人。”   何犀猛地回头,此前坐的位置正在翻桌,她又立刻在门口的人群里搜索,女生竟不知所踪。   “刚才真的有人,是个高中生,她说关注你们那个谶思录很久了,想拜你为师。”   “工作日中午,高中生来这里吃饭?”   “她逃学了,她说要学你高中就开始学摄影。”   尤叙置身事外地看她,没有一丝相信的神情。   “不信就算了,我先走了。”   他没说什么,任由她一鼓作气地走到门外。何犀在门口停了三秒,接着闪进了和尤叙住所相反方向的手作工艺品市场。她犯愁,现在自己在尤叙心里的形象可能非常奇怪,刻意制造偶遇的女性跟踪狂?还信口说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高中生故事?如果有个男孩这样舞到她面前,她可能会报警。   不过何犀并不准备就这样离开,她只是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犹豫间逛到一间木匠工坊,她推门进去,选了块半成形的木头就开始加工。   老板是个穿低裆裤和改制唐装的光头男人,见她高速打磨的手法感叹道:“朋友,您是同行?”   何犀摇头道:“爱好。”   “这是准备做个什么?”   “勺子。”   “送人还是自己用啊?”   “没想好。”她对着粗糙的木边反反复复搓着砂纸,木屑像细沙一样在指缝间纷飞。   老板见她情绪不高,便不再多问,坐回原位继续雕他的梅花。何犀却突然说:“老板,您那刻刀能借我一下吗?”   “这刀挺锋利的,您要不是专业的,还是小心着点。”   “没事儿,我用过。”她接过刀,也不画草稿,直接在勺子柄上开雕。老板好奇了,又起身绕到她后面细看,是个鱿鱼的形状,倒是别致。刚想夸一嘴,那铁灰刀锋就脱离了鱿鱼须,顺滑地啄在了刀客的食指上,所达之处血珠子迫不及待地冒成一个小球,像红外线笔的灯泡。   “哎你这!”老板手忙脚乱地去抽卫生纸往她手里塞,何犀淡定地用大拇指按住,道歉:“不好意思,这刀我赔给您。”   “没事儿,我拿点酒精和创口贴,您消消毒止血。”他快步走进工具室。   何犀看着那条鱿鱼须下面的小瑕疵,细想一番,又拜托老板代工:“麻烦您给我添两笔,连着这划痕刻三道波浪,要有点起伏。”   光头老板看着姑娘专注的神情,约莫料想到这勺子最终是要送出去的,于是说:“放心,您都流血就义了,我一定好好刻这三道起伏。”   末了,何犀翘着手指抹上木蜡油,大略满意。   “我看这是要变天了,您带伞了吗?”老板看着窗外的满空阴云问道。   何犀摸了摸包里的伞,“带了,我上哪都带伞,生怕下雨。”   尤叙结了账走出来时,何犀已经没了踪影,他觉得这人莫名其妙,要说她大老远跑到这来就为吃个披萨他是不信的。他爬楼梯到二层时,有个校服系在腰上的女孩正从上往下走。他本能性地看了一眼她的脸,女孩却眼睛瞪大,紧盯着他。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侧身让行,未等那人开口,就大跨步往上去了。女孩也没叫住他,目随其脚步。透过楼梯间的空隙,她看见那穿黑色牛仔外套的高挺身影一路上到五楼,楼梯便没了震动。她勒着书包带子,在心里默默记下,三步一回头地下了楼。   尤叙坐在五楼台阶上,转着手机回想何犀的话。脚边的房门突然打开,温非尔提着一袋垃圾,被他结实吓了一跳。   她穿着宽大的印花T恤,单车裤裹着两条长腿,惊讶地问:“你干嘛不敲门啊?”   “没事,”尤叙站起来走到栏杆边往楼下看了一眼,“避避风头。”说罢转身要走。   “那顺便帮我把垃圾带下去吧。”温非尔身体还在门内,长手递出垃圾袋。   他本来没想答应,但想起那高中生或许还在楼下躲着,便接过垃圾。   因为是商住楼,一楼又有店面,住户丢垃圾都要穿过室内步行道去楼房背面的回收站。尤叙边走边观察四周,没有瞧见那个高中生,倒是透过木匠工坊的玻璃推门发现了另一个可疑分子。她坐在靠门的位置,略带杀气地打磨着木器,手下桌子也一同颤抖,直筒裤和短靴中间露出一段细白小腿,旁边的光头老板则忧心忡忡地盯着她。   尤叙没多想,提着垃圾去了回收站。   分好类回来,再次路过那家店面时,何犀还在原地,不过手指竖在空中,正监督老板干活。他饶有兴味地进了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些日用品,付完钱见对门的人还没出来,他干脆在落地窗边坐下等,看看她到底想做甚。   木蜡干透,何犀结了账跟老板告别,走到外廊门口时,天上的瀑布已经飞流直下,空气中的水分含量爆表,通身黏乎乎的。她正想从包里掏伞,身侧便走来一个熟悉的人。   “这么巧,你也来逛街啊?”看见尤叙手里的塑料袋,何犀纠到话题,抬头讪笑。   他没顺着这话走,直接问:“你带伞了吗?”   “没有。”何犀缩回手,诚恳地回答。   “正好,你上次拿来的伞,可以原路给尤风风带回去。”   “啊?我以为……”   尤叙自顾自把外套脱下来一手举在头顶,侧过头示意她跟上,然后大步冲进了雨里。   何犀有那么一秒,仅仅一秒,以为他脱下来的外套或许能分她一半。当然,最后她只是把包按在头上,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踩着水花追了上去。   门没关,屋主已经走了进去,何犀觉得自己并没被邀请入内,所以只呆站在外面。她透过大半道门缝看见屋内的部分陈设——灰色木地板,纯白墙面,进门右手就是一条厨房操作台,上面除了胶囊咖啡机,没有其他厨具,干净得仿佛从未起过灶。往里去是扇大开的窗户,百叶窗被风吹得劈啪作响,床垫就在地上被白床单包裹着,金属台灯在书堆上亮着暖光。   尤叙手指勾着伞从里面走过来,提到她面前,阻断了她向内窥探的视线。   “上次那个是你女朋友吗?”何犀将手背在腰后。   “不是。”   “那你有吗?”   “没,”他叹了口气,“慢走。”   何犀看了眼蹦出这二字的嘴,觉得他上唇像是一片薄树叶从中间劈开后180度相对而摆。   她垂眼,从包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米色布袋子交给他。   尤叙顺着布袋看见她那根缠着创可贴的手指,问:“这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又往前送了一点。   “不用了。”   雨声伴着惊雷,占据了她的整个耳膜。   “不喜欢另说。”   何犀把东西挂在门把手上,夺过伞,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梯,没有再回头。   回到家,何犀洗了个热水澡,刚想吹头发,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她用毛巾包着滴水的发尾冲到门边,凑着猫眼往外看,是成聊。他还穿着西装,应该是刚刚下班。   她没松开门链,只把门推开一条缝。成聊没想到这一点,直接抓着门把手往外拉,意料之外地受阻,惊诧而不悦地问:“你这是干嘛?”   “我给你发的消息你看见了?”   成聊手扒着门板:“嗯,所以一下班就来找你了。”   “看见了就行。”何犀没有松开锁链的意思。   “我不同意,你至少也给我个挽回的机会啊?”   “不用挽回了,就干脆点结束吧。”   “就因为我没时间陪你?”他眉头紧缩,眼眶发红。   “不是啊,上次不是解释过了吗?”看到他欲哭的神情,何犀多少有些畏惧。   “我可以改的,如果你觉得没有意思,我就带你出去旅游,或者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情,好吗?”   “成聊,我不想说难听的话,你特别好,我跟你在一起这段时间也挺开心,但是现在我觉得差不多够了,我们就好聚好散,行不行?”   下一秒,何犀看见门缝那边的人突然变低,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居然跪了下来。   一时语塞,何犀深吸一口气,没等他开口,自己也跪了下去。   下班高峰,邻居来来往往,眼前的壮丽景象引人不禁驻足。   两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年轻人,隔着门缝互相下跪,甚至有要磕头的趋势。   “这样有意思吗你觉得?”她逐渐失去了耐心,顶着一头湿发问他。   成聊的表情很严肃,他不理解何犀为什么出去旅游一趟回来就变得这么冷淡。   像是憋了很久,他终于说出心里的猜测:“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何犀低下头,“对。”   “还是说你们早就搭上了?”语气渐渐冷下来。   “不是。”   “是谁?”他突然站起来,自上而下地盯着她   何犀也想站起来,腿却突然麻了,只能继续跪着,颇有忏悔的意味。   “是不是尤叙?”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你别猜了。”   成聊的语气阴沉得悚人:“我不同意分手,你也不许再见他。如果你继续坚持,我会让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插足别人感情。我不介意把事情闹大,反正我也不是过错方。”      ☆、10-三点的际遇   “何犀,我是袁野泉。我们需要速写画师,因为投资足所以薪酬挺高的,你下周有空吗?”   “有空的,”何犀摘下一把番茄,“风风最近忙吗?”   “你等会儿,我让她跟你说话。”那边发出嬉笑声,电话传到尤风风手里。   “喂,何犀,上次的牛肉我们吃完了,特别好吃!”   “喜欢就好,下回再给你们拿点。”她打开水龙头,刚摘下的番茄一经水,颜色更加新鲜诱人。   “我妈这周末要去摘草莓,下周见面正好给你。”   “好,到时见。”   起油锅,番茄去皮炒出沙,加水炖上片刻,下面、肥牛、小青菜、香菇、蛋液,以及泡面调料。那天成聊在门外坐了一夜,之后何犀就没敢再出门,总觉得成聊会出现在门口,在她把门链摘下的瞬间闯进来。家里的存粮有限,于是她大多时间靠泡面过活。   她跟陈京竹说这事的时候,他只觉得是她多虑了,劝她说:“他看起来挺老实的,估计就是见你突然想分手所以急了。”   “他当时语气很平静,但那个眼神看得我背后发凉,”何犀回忆着,“虽说他也没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但也可能是还没做。   要是尤叙真的风评被害,何犀难辞其咎,毕竟这段时间不过就是她单方面很浅薄的喜欢,对方根本没有接受,更不要说回应了,这事情有些棘手,她一时想不出对策。   正式开拍那天,她一大早就带着平板和画具出了门,见袁野泉他们工作室依旧大门紧闭,便调下座椅在车里补觉。   半梦半醒时,她被关车门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旁边停着尤叙的白色普拉多。何犀第一反应是赶紧下车,但一想到成聊的威胁,动作又慢了下来。她在反光镜里看见尤叙正戴着黑色鸭舌帽,在后备箱里拿东西。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突然望了过来。   何犀挪开眼,当即意识到自己陷得挺深的,只一眼就心跳加速,连对视都脸热。她之前虽然谈过几个,但都是对方主动,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动心的点,比如看电影时余光里不断侧过来的脸,朋友聚会时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对上眼时瞳孔细微的放大,或者并肩步行时意外碰到又缩回去的手,很清楚的时间轴,很明显的反应,所以她难得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刻。   因为想不到自己的行为会得到怎样的回应,所以胆怯。   再看过去时车后面已经没有人了,何犀自觉不酷,努力收拾情绪,补好口红,下车迎战。   她睡觉时后面已经陆陆续续又来了几辆车,工作室内站了很多人,何犀保持着商务微笑穿过人群,在吧台后面找到尤风风。她正在忙碌地给众人倒茶,看见何犀仿佛等到救星:“何犀,这几杯你能不能帮我拿去给灯光组?就坐沙发上的那几个。”   “好。”何犀把工具放在地上,端起托盘。   各处都在讲话,高顶房子里回声很响。何犀看见尤叙就坐在沙发中央,正在跟几个壮汉讨论工作。   “这位是新来的助理吗?”其中一个接过水杯,笑着问。   尤叙喝了口水,视线落在何犀脸上:“她是美术。”   “好久没见着女孩了。”另一个打趣道。   何犀冲他笑笑,收起托盘道:“现在剧组女孩不多吗?”   “我们组都是体力活,太累,女孩多受罪啊。”   尤叙直接掐断对话:“别闲聊了。”   开拍之后现场工作人员安静极了,整个剧场只有话剧演员的声音。   何犀坐在市剧院的观众席里,专注地看着台上聚光灯下念词的话剧演员,时不时拍照捕捉,在屏幕上勾画记录。   尤叙站在平衡车上,黑色短袖外套着辅助背心,减震臂连着稳定器和摄影机,在几个话剧演员的动线中灵活地移动拍摄着,俯仰流畅。   袁野泉喊停之后,尤风风在何犀旁边低声说:“那叫斯坦尼康,你别看他举着好像很轻松,我上次试着玩了一下,重得我直不起腰。”   “他平时健身吗?”何犀在照片上做好标记,收进巨大的托特包里。   “要啊,有时候能在健身房呆七八个小时。是不是很变态?”   “真不容易。”何犀感叹着,突然看见有个女演员一手倚到了尤叙肩上,跟他一起和袁野泉检查画面。她眯眼,觉得那个只比尤叙矮半个头的演员很眼熟,虽然她戴着假发还画了皱纹。   是那天在尤叙家门口看见的那位。   尤风风似乎察觉到何犀的疑惑,凑到她耳边说:“那个女的叫温非尔,好像和尤叙本来就认识,他都没跟我说过。”   “你觉得他们是不是……那种关系?”   “我猜不着,你觉得呢?”   何犀摇摇头,欲言又止。   下一场景是拍演员们在练功室彩排、聊天,各组都在做准备,尤风风跑到袁野泉旁边说话,何犀便盘腿坐在墙角专心画草稿。   她转脖子的时候听到近处有人在说:“把机器全抬过来,这边要多放几个机位。还有,车上的矿泉水赶紧拿过来发一发,大家伙都没水喝了。”   “他们那组去下一个场地了,要稍微等会儿。”   “这里马上要开机了,快把人叫回来,统筹太差了。”   何犀循着声音看过去,望见一个穿土黄色大短裤的男性对着小姑娘发了一通火就走了,留她一人对着对讲机犯难。何犀收起东西走过去问道:“东西多吗?我可以帮忙搬。”   姑娘表情不佳:“咱们俩搬不动。”   “那先挑轻的搬,你对讲机继续喊人。”   “可以,麻烦你了。”姑娘点头,带着何犀往外面的运送车走。   何犀一把抬起箱子的时候,那姑娘有些惊讶,她没想到何犀力气这么大,上臂甚至有肌肉,线条还十分好看。何犀边搬边提醒道:“愣着干嘛呢?不是说马上要开机吗?”   “哎,来了。”   尤叙对着温非尔架好机器,对方嘴角舒展,对他单眼一眨。尤叙提醒道:“你自然点,别注意镜头。”   “知道啦。”   身后传来一个畏缩的女声:“尤指导,请喝水。”   尤叙反手接过水瓶,道了声谢,然后看到十米开外有个人正在举重。他皱眉,拍了拍袁野泉的胳膊问:“她为什么在搬东西?”   袁野泉探下耳机,回头望过去:“哎什么情况?何犀!”   举重选手把三脚架放下,闻声而来,面不红心不跳:“怎么了?”   她脱了外套,浅色牛仔裤合身地包裹在腿上,藏青色短袖领口能看到一条金色锁骨链,黑发晃过时留下一抹清爽的茶香。尤叙从侧面看见她弯曲上翘的睫毛,又扭过头去看显示器。   “何犀,你不用干那些活啦,”尤风风伸手握了一把何犀的手臂笑说,“都是肌肉啊!”   何犀揉了揉肩膀,“没事,我刚画了幅草图,看见那边正好缺人,就随手帮个忙,权当锻炼。”   “做好自己的事情吧。”不高不低的声音,正好传进她耳中。   何犀没看他,冲尤风风和袁野泉笑笑,转身走回之前的墙角坐下。   收工已经是凌晨三点,有几段访谈实在太过无趣,何犀没忍住打了会儿瞌睡,醒来时肩膀上沉沉的,尤风风也去见了周公。袁野泉走过来示意她别说话,直接把尤风风背了起来。尤风风哼哼唧唧一阵,闻到熟悉的味道,便安心地勾着袁野泉的脖子继续睡。   “何犀,太晚了,别回我们那取车了,我让盹儿直接送你回家。”   何犀睡得晕晕乎乎的,点点头,跟着往停车场走。尤叙的车已经启动,停在路边似乎在等她。   她走到副驾驶座,拉了拉门,是锁着的。车窗缓缓摇下,温非尔疲惫地说:“有人了。”   何犀顿时睡意全无,说了声抱歉,拉开后门坐进去。   马路边上有人扶着树在吐,大概是聚会喝了太多;洒水车匀速开在最右车道,在沥青路面喷洒河水;广告牌冷冷地亮着灯,笑容僵硬的女星举着饮料瓶;酒驾巡查人员守在十字路口,红蓝灯光高频交替闪烁着。   何犀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她手脚舒服地缩在座位上,看起来应该是个常客。   温非尔随口问道:“你叫何犀是吗?”   “对。”   “你好,我是温非尔,以前见过吧?”   “对。”   “你画我了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我平板没电了,到时候出了成品再给你看吧。”   “哦,行。”她把外套裹裹紧,换了个方向闭目养神。   车子停到何犀家门外,何犀说了声谢就跳下车走进大门里。   尤叙停在原地没走,那是个叠墅,何犀住在一楼。   过了一阵子,温非尔回过神,见车还在原地,问道:“怎么不走?”   “没亮灯,你别下车,我去看看。”说着,尤叙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快步走过去。   通过铁门,能看见转角处的声控灯下,成聊堵在她家门口,何犀站在离他两米远处。   “这么晚能有什么工作?你怎么回来的?”他质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再这样我真的要报警了。”   “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报警?”   何犀挽起手,有些愠怒:“那你这么晚在这做什么?”   “我来找我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何犀刚想反驳,门外熟悉的声音响起:“何犀,开门。”   她回过头时的表情非常惊恐,不只是被声音吓到,而是亲身经历墨菲定律的慌张。   成聊看见尤叙出现,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暴怒前的蓄势之态。何犀走过去把铁门拉开,尤叙走进来,挡到她前面,冷声问道:“你还不走吗?”   凌晨三点多在何犀家门外看见尤叙,成聊已经有了怒意,一听这话,全天的工作压力和独等几个小时的不悦瞬间爆发,他冲上来对着尤叙就是一拳。   尤叙闷哼一声,后背立即紧绷,右腿猛地绕到成聊大腿关节后,轻而易举将其绊倒,抓着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成聊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击,死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何犀蹲下去帮忙,将成聊疯狂挠向尤叙的手按住,劝道:“成聊,你冷静点!”   他躺在尤叙身下喘着粗气,缺乏锻炼的手臂因过度挣扎而暴起了青筋。   尤叙手上用力,对何犀说:“你先进去报警。”   何犀立刻起身掏钥匙,只听成聊游丝般的声音嘶喊道:“滚开!我要走了!”   她回头,尤叙依旧保持着防御姿势,见成聊的力气松下来,才缓缓放开压在他脖子上的手。   脱开桎梏,成聊翻倒在右侧,抚着胸口,窒息一般咳嗽着,脸憋得通红,很久才顺过气来,骂骂咧咧地抓着西装外套走出楼道,大门在他身后合上。   何犀打开门,借光发现尤叙的鼻子正在流血,嘴唇上一片血红。   “你先进来止血。”   尤叙闻言抹了一把人中,看到手指上的液体,没有拒绝,随之走进了房门。      ☆、11-小马驹踉跄      尤叙走进屋内,便看见何犀搬起椅子往浴室走。   “快过来。”她打开浴室里明黄色的灯,椅子摆在洗手池边。   尤叙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坐下,一照镜子才发现血正源源不断地从鼻腔里涌出来,未来得及反应,何犀已经把他的头按到了水池里。   “低头把鼻子捏住,”何犀转过身从抽屉里拿出湿巾,贴到他鼻子下面,“我去拿个冰袋。”   尤叙打开水龙头把滴下的血冲掉,擦了擦脸道:“不用了,简单冲一下就行。”   何犀借着镜子细看,他下半张脸被水淋得湿漉漉的,浅粉色嘴唇微启以代替鼻子呼吸,牙齿又齐又白。因为趴在水龙头下面,他宽厚的肩膀倾斜,颈部和手臂的肌肉绷成小山,后脑勺的短发下面隐隐能看见头皮的肉色。   “对不起,让你卷进这种事。”   尤叙从镜子里看见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低头,打斗中乱了的卷发从两边垂下,像在反省。   “你不是挺喜欢看人斗殴的么?”   “啊?”何犀抬头,不晓得是不是错觉,他嘴角竟有些上扬。   “上次在冰场,你都快摇旗呐喊了。”   何犀后颈发麻,成聊上回出头不成反被揍的场景她的确记忆犹新,没想到从第三人称视角看,当时自己的反应那么兴奋。   “这冰上曲棍……那样确实比较有意思……”她一开始对此产生兴趣,就是因为看了《冰球坏小子》,并因此补了一整年的NHL比赛。   尤叙看见她谈起此事而渐生兴致的脸,莫名想到在尼泊尔时,她满身是血还天下太平的样子。   “扯远了,”她把思绪拉回来,“我说的不只是这个,其实还有……我担心成聊会在外面说些有的没的,影响你社会评价。”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喜欢你,但他误以为你也……”   他把捂着鼻子的湿巾移开查看,又一股血很配合地挂了下来,他赶紧堵回去。   “无所谓。”   解释被打断,何犀心提到嗓子眼。   “我风评本来就不怎么样,”他又洗了洗水池,“你还是想想如何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吧。”   客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何犀又看他一眼,才匆匆跑出去接。   她见是成聊的电话,便想干脆把事情就此了断。   “喂,何犀。对不起,是我错了,我刚才太冲动,以后一定不会了。”   何犀便说:“你不用跟我道歉,还是直接和尤叙道歉吧,今天他只是受托送我回家。”   “好,我之后再联系他。”   “那就分手吧,好吗?”   那边沉默了一下,突然破口大骂,话头从她的闲散工作一路到她对尤叙的心思,用词之恶毒超乎何犀想象。   她把手机挪远,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回忆起和成聊相处的点滴——每一次约会他都很谨慎地选地点和内容,下班之后会排队买很有名的草莓挞给她,因为她不喜欢脏话所以从不在她面前爆粗口。短短几十秒,他仿佛把这几个月憋着的脏话倾巢而出。   她僵坐着,一时语塞,尤叙止住血走了过来,也听到那边的污言秽语正连带他一起骂着。   沙发凹陷,尤叙坐到旁边,皱着眉和何犀对视了片刻,突然伸手去拿手机。   何犀生怕他开口再火上浇油,举着手机避开,对方却又逼近到她面前,咫尺之距。在她惶惑的目光中,尤叙夺过手机,按下了挂断键。   “你还要听到什么时候?”香皂和年轻荷尔蒙的气味充斥她的鼻腔,漆黑的眼眸猝然相接。   鬼迷心窍一般,她将手伸向尤叙脑后,还来不及作做出下一步动作,他直接偏开了头。   “你疯了?”   何犀自己也有点惊诧,不过更多是窘迫恍惚,蚊子声音道:“你走吧。”   尤叙愣了一愣,起身走向玄关。   屋外温非尔等得不耐烦了,刚想下车看看情况,尤叙就上了车。   见来人鼻子下半段一片通红,她问道:“刚走出来那人揍你了?”   尤叙没说话,眼睛直视前方,温非尔觉得他有点奇怪。   “你耳朵好红。”   次日晨,何犀在镜前打高光的时候,手机开了免提:“陈京竹,我可能社会性死亡了。”   “你给男神发什么不该发的了?”他鼻音很重,感冒应该还没好。   她转了转头确认眉骨上的香槟色细闪,缓缓说:“比那个严重一兆倍,不过……其实我也没有很后悔。”   “这是要出手了?”   “反正都到这个地步了,一不做,二不休。”她抿了抿嘴,豆沙色唇釉均匀滑开。   剧院外广阔的人民广场,蘑菇形的巨大榕树立在中央,柱状露天时钟不着痕迹地移动着指针,暴晒的绿地散发出泥土和青草气息,阳伞下的简陋茶摊里围坐着下棋的老人,灰白鸽群啄食着地上的面包屑,附属小学远远传来通知下课的钢琴曲。   无人机飞在高空拍摄剧院全景,灰白色石柱中间穿插着玻璃外墙,倒映着广场植被的墨绿色和后方教学楼的砖红色,演员背对着剧院的牌匾由固定机位进行拍摄,几人排着队接受采访。   何犀走到尤叙后面,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工装,正站在空地上检查无人机画面。不知道是背后长了眼睛还是嗅到了何犀的香水味,她还没开口,尤叙就转头看她,眼里带着戒备。   她开口问:“早,你鼻子还好吗?”   尤叙打量她,她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亮晶晶的,颜色却不重,眉毛细长干净,卷发在回旋的风里蓬松扬起,配上白色短袖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像八十年代电影里的女探险家。   “没事了。”他挪开眼,重新集中到操纵杆上。   何犀犹豫一刻,把手里浅紫色的袋装果汁塞进他腰间的工具袋里,坦然说:“昨天我说的话,你没有正面回答。”   她暗自紧张,眼睛落在他鼻梁的创可贴上。   “什么?”尤叙没抬头。   她低声重复:“就……我喜欢你的事儿。”   晓风拂过耳廓,无人机飞过教学楼的一格窗口,屏幕里拍到浅蓝色的窗帘迎风招展。   “妈呀,风风,你快过来!”袁野泉坐在剧院门口的折叠椅上,着急地探下耳机,一把拉过旁边正啃面包的尤风风。   “什么什么什么?”   他神秘地压低声音:“何犀表白了!”   尤风风迅速蹲过来,凑着耳机加入偷听的队列,两人瞠目而对,屏住呼吸。   那边很久没有声音,尤风风啧了一声:“怎么不接话了呀?”   “盹儿……没见过这种场面吧。”袁野泉面露担忧。   “怎么可能,他以前女人不挺多的吗?”   “他那个态度,哪有女孩敢表白啊,根本都走不到那一步!”   尤风风脸上的笑容逐渐放肆起来,嘴里的红豆沙甜了一点五倍。   尤叙把无人机调成自动归位,一手把脖子上的耳机和麦克风摘下,关掉通话键,居高临下地看着何犀,眼里有了笑意。   何犀心里漫上一丝不安,那个笑分明是讥笑。   “这个麦连了好几组人,你刚才说的话,大家都能听见。”他指了指剧院门口,何犀顺着他手指望去,尤风风就蹲在袁野泉旁边,二人凑着头戴耳机一动不动。   尤叙看着她自信的脸上逐渐凝固的表情,心里泛起一阵久违的喜悦。如果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自以为是的文艺贩子一不小心对着镜头说出了自相矛盾的话,并意识到观众们即将识破他的知识分子伪装,后悔、愕然、狼狈。   出乎他意料,何犀脸上的忸怩只现出了一瞬,接着像下定决心似的,语气坚定,又说:“那不重要,听见就听见。我知道你对我印象不好,虽然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但我第一次见你就记住你了,后来又偶然被你搭救,对我而言已经算是一种缘分,所以我不想轻易放掉。你可以不赞同,我也不强迫,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只对我喜欢的人好。”   何犀缓缓道来的模样,让尤叙莫名想起了前几年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拍过的一匹小马驹,它解了栓绳奔向草原,徜徉在无边的天幕下,深信不疑,无忧自在,却随时会跌跟头。   他摘下细框眼镜,迎着太阳眯起眼,望向何犀道:“你的喜欢会不会来的太容易?”   何犀胸口微微起伏,像被班主任质问一样紧张。   “你跟成聊谈了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她盯着尤叙的眉间,没有回话。   “你有什么坚持了很久的事情吗?打冰球?上次之后你去过吗?画画?多久画一次?你的零工最长坚持过多久?当然,这是你的生活,我无权过问,不过麻烦你也别对我脑补太多,我的生活很简单,不需要加入什么多余的元素,也没什么值得好奇的。我的工作也一样,从一而终就够了,一个项目跟好几年都是正常的,所以时间很宝贵。显然,我们的风格很不相似。”   看着何犀轻颤的睫毛,他又问:“你想让我回答什么?答应你的要求,配合你的一时兴起吗?”   话语间,无人机缓缓降落,尤叙蹲下去检查机器,也没有去管何犀的反应。   尤风风老远望见何犀原地向后转,大步迈开,人影在毒辣的阳光下越拖越长,一直走到广场的尽头,最后消失在轻轨的入口。   她叹了口气道:“袁野泉,你请的美术被摄影气跑了,咋办?”      ☆、12-草莓配送员      正式收工那天,剧组在涮羊肉店聚会。尤风风邀请了何犀,她说要赶工画海报所以拒绝了。因而那二十多号人在饭店醉山颓倒时,何犀正坐在画室里刷着朋友圈,在袁野泉发的九宫格里,一眼就捕捉到尤叙的身影。他近视,但不工作的时候不爱戴眼镜,所以看远处的东西总要皱眉头。聚餐的合照里,其他人都在比手势,就他眯着眼在看服务员手里的菜是什么。面前的桌子上别人都清一色的啤酒,只有他还是一样喝的可乐。   明明比她年纪还小,为什么能那么切中要害地说出她的症结呢?或许他隐身在人群中保持沉默的时候,其实一直在观察分析吧。   她随手点了个赞,把完成的画纸理了理,画废的那堆装起来拎出去扔掉。小区里饭后散步的队伍浩浩荡荡,倒着走的、牵狗绳的、溜小孩的、扬声器播评弹的、大声聊八卦的,都有。她丢完垃圾也混入其中兜了几圈,走饿了才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速食的油泼辣子刀削面。   提着面和牛奶晃荡到家门口,她梦里都能看见的人居然实体化了。   尤叙穿着照片里的藏青色工装外套,这件他有工作的时候穿得很频繁,何犀觉得那衣服穿在她爸身上应该会很像车间工人。他手里还有两篮子草莓,此刻正在一楼呼叫器前面徘徊。   何犀第一反应不是去叫他,而是望向了手里的刀削面,暗想幸亏还没吃,吃了嘴里会有味道,还怎么接吻?   “我来了。”她故作淡定地走到他边上,礼貌地笑了一下,刷卡开门。尤叙有点尴尬地让开一步,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在门口犹豫的样子会被当事人目击。   “尤风风给你的,他们还在喝酒。”他把草莓放到她脚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何犀扶着门,语气平静:“你进来吧,我海报画好了,你方便带过去吗?”   他瞥见何犀灰色衬衫领口露出的金色细链,有些犹豫。   “快点儿。”何犀直接把门松开,提起其中一篮草莓往里走,身后的人果然挡住了门。   刚换上拖鞋,一个形状怪异的玻璃杯就递到他面前,何犀嘴角舒展,叫人不能拒绝:“青梅柠檬水。”   他握着杯底接过杯子,低声说:“谢谢。”尝了尝,还算酸甜爽口。   “东西在画室,要……去看看吗?”   尤叙莫名拘谨,她没化妆,嘴上颜色清淡了一些,眉睫依旧是浓的,抬眼看人时,总有股纯真至极又意有所指的感觉。   她也没等他回答,就直接带着他往那间房走,画室落地灯打开的瞬间,尤叙还是有些惊讶的。   墙面中央的玻璃被改成了圆形,外面是一颗樟树,路边的灯在对面的墙上投下斑驳的树影。画架就在窗边,旁边的大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排着各种颜料,木筒里满满插着笔刷,墙角竖着堆叠了很多画板,有些像是画完了,还有一些似乎是半成品。墙上挂了很多照片,有彩印有黑白,内容有人有景。   “这是主海报,这些是人物海报,如果有需要改的再告诉我。电子稿我也扫好了,等会儿直接发到袁导邮箱里。”   “好。”尤叙看向她身后那副主海报,景大人小,有疏离感,方寸舞台变得浩瀚,像无垠宇宙又像泼墨山水。   “那是温非尔的,你可以先拍个照发给她看看。”她指指挂在旁边的那几幅,语气听似平和,却又带点情绪。   他端着杯子没动,随口说:“袁野泉会发给话剧团那边确认的。”   “奥,”她背过身把画装进画纸筒里,嘴角上扬,“你们认识很久了?”   “大学同学。”   “在一起过吗?”   尤叙皱眉,“没,装好了吗?”   “嗯。”何犀把画纸筒传给他,目光灼灼。   “走了。”他把背带挂到肩上,正要转身,又被叫住。   “尤叙,我妈也说我这人没长性,可我就这性格,改不了,所以只能在我的人格框架之下找适合自己做的事儿。”   “画画就是我的职业,我也不是一时兴起才画画。但这事儿不是说,你坐在画布前面一天就能画一天的。很多人,比如成聊,就不觉得我的工作是个工作,毕竟不是量产,也不太盈利。但我不愿意接太多商业的活,我就想画点自己想画的东西。”   “而且其实我自己消费也不算高,吃的东西好多都自己种的,也不买奢侈品。真的,我生活也挺简单的……跟你的生活不冲突。”   流利得仿佛打过草稿,尤叙挑挑眉,“所以?”   何犀把想说的都说完了,憋了半天说出一句:“所以……你晚饭吃饱了吗?”   “没,”尤叙挠了挠脖子,“我不吃羊肉。”   何犀笑了笑,“除了海鲜、羊肉,你还有什么不吃的?一次性都说了吧。”   “葱姜蒜。”   “香菜呢?”   “吃。”   “鸡蛋沙拉三明治,鸡蛋、沙拉酱、面包,有你不吃的吗?”   “可以。”   尤叙拿起那爱心形状的压边三明治,嗅了嗅,才放进嘴里。何犀见他尝了味道之后表情不错,心情立刻高昂起来。   “我觉得拍纪录片挺有意义的,你看,人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遇到喜欢的人的时候、收到惊喜或者得知噩耗的时候,无论哭笑,都没法看见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很可惜?”   他吃了一口三明治,点点头:“嗯。”   “我小时候最爱看电视,但想不通电视里是真是假,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有人在拍我。就像什么摄影大赛一样,为了尽量真实,每个人的生活录像都会被一个组织偷偷录制,然后组委会就会选出其中最有趣的那些在电视上播。我为了自己能被选中,每天都想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   他问:“你看过《一九八四》吗?”   “看过,当时我就意识到童年的我还挺有哲思的。”   他略带讽刺地笑了一声,“你夸起自己真是毫不含糊。”   “人,每七年就是一个新的人了,我夸的不是我自己,是小时候那位。”   “这个说法很片面。”   “但很有意思啊,我知道你们拍纪录片追求严肃、客观、真实,不过,偶尔纯粹的图个乐,不追求意义,有益身心健康。”   尤叙抬眼,“为什么?”   “我说的可能不太对,就是觉得影像或多或少还是有局限性吧。镜头跟得再紧,也只能最大限度地传达部分真实,最后呈现到观众眼前时,他们也只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东西。其实跟我画画一样,摆到展馆里的只有画和名字,我有时候混在参观人群里偷听,反而能听到很多我都没想到的意义,很有意思,但也有一些我灌注在画里的东西,自始至终都没人看出来。”   他握着半个三明治的手停在盘子上方,对着她一时沉默。何犀眨眨眼睛,小心询问:“不好吃吗?”   尤叙摇摇头,“你话一直都这么多吗?”   “那你不说话,我总得避免冷场啊。你多说几句,我就不用说这么多了,”没得到回应,何犀又说,“我知道你就是不爱跟我说话,没事儿,算了。”   “……我不爱说话,所以喜欢拍东西。”   “那你高中是因为什么开始学的?”   “尤风风和袁野泉谈恋爱。”   “啊?你偷拍他们?”   “……她为了找借口出门,约会的时候总让我一起。”   “那她这个早恋还挺有意义。”   尤叙像是觉得自己今天说的话超标了,想切断对话,于是加快了吃三明治的速度。   何犀心知肚明,随手推过去一盒牛奶,“慢点吃,别噎着。”画风突然一转,“你谈过几个女朋友?”   尤叙突然呛到,抓过纸巾闷咳了几声,牛奶派上了用场。   “数不清了?”她半坐着,伸手拍了拍尤叙的背,他立刻僵直了背脊往后退。   “谁跟你说的?”   “打冰球那次啊,你朋友问你‘你小子是不是又有女朋友啦’,然后你说‘要你管’。”她很细腻地模仿了尤叙和他朋友的声线语气。   他回忆了一下,把纸巾远远丢进垃圾桶里,“我跟那人不熟,纯粹找个借口。”   “那他为什么说‘又’呢?”何犀越问越来劲。   “我风评差。”   “所以,你是当时没有女朋友……还是一直没有女朋友?”   何犀发现尤叙从脖子红到了耳根,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你一直没女朋友啊!为什么啊?你长成这样,那么多人追,你没一个看上的?”   先前放松的神情一扫而空,尤叙眼里突然闪过不悦,何犀不明所以。   “走了。”他站起身,拿着画纸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何犀对着空盘子上的面包屑发呆,左心室掠过一片乌云。她有一种直觉,猜测到一种对于她的诉求非常具有威胁的可能性。      ☆、13-犀牛的水印      “陈京竹,我怀疑他喜欢那个演话剧的。”决心戒酒的第十六天凌晨,何犀抱着冰了一天的野格蹲在尤叙坐过的位置上,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应该是半条腿已经踏进了梦里,“有什么证据……”   “他们是大学同学,她晚上出现在他家门口,拍片休息的时候靠在他肩膀上,还特别熟练地坐他副驾驶座。再对比一下他对我的态度……该不会是什么俗套的白月光吧?因为他多年在外工作生活不稳定,所以错过了在一起的机缘,现在变成比情人还要病态的关系?”   “人都认识多少年了,这能一样吗?不过也说不准……”   “我都连着表白两回了,我这辈子就表白过这两回,都间接被拒了,太受挫。”   那边乐了:“那你就省事儿了,也别搞那些有的没的了,来店里帮忙吧。”   “你再努力努力就能获得继承权了,加把劲,啊。”   何犀挂掉电话,又仰头饮了一口,觉得醉酒程度差不多了,脚踏浮云地走进画室。   角落那个不成形的灰色人影已经蔑视她太久。   “盹儿,你看这幅画里有没有一种爱恨交加、自我毁灭的意志?主人公像不像你?”   尤叙抬头,眯了眯眼,又把眼镜戴上。猩红底色,灰色侧面半身像,嘴型像在接吻,没有对象,轮廓线条虚浮,像是往水面上丢石子后泛起了涟漪。最有灵性的是画面中央,圆寸头的眼睛上那道挂着红色颜料的宽笔刷痕,禁忌中带点叛逆。   “哪来的?”   “何犀昨天凌晨发来的海报压缩包里,混了一张这个,跟其他的画风都不一样。你又伤女孩心了?哎不对,昨天风风不是让你去和解了吗?后来又闹掰了?”   尤叙皱起眉头,“我什么也没做。”不过就是白吃了她一个三明治。   尤风风顶着油头从楼下走下来时,声音低哑得仿佛雄性激素分泌过多:“袁野泉,我要喝水。”   袁野泉对尤叙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吧台。   “啊,这什么啊?你们大白天看恐怖片?”她插着腰站在屏幕前,生生吓醒。   尤叙手指虚晃一下,“你朋友的画。”   尤风风定睛看了一眼右下角的署名,“Rhinos?犀牛?这三道波浪又是什么?邮戳?”   “河。”说着,尤叙想起了那把勺子的手柄。   “何犀?”尤风风有些惊讶,“她画画是这个风格的?没想到啊。”   “你忘了?”尤叙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她在尼泊尔和一具尸体在血泊里呆了几个小时,出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叫心理素质好。”   他没反驳,脑子里浮现出冰场那个兴奋围观的身影,还有她冲进战局果断按住成聊右手的画面。她穿得斯斯文文跑去搬器械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见尤叙对着屏幕沉默,尤风风问道:“喂,昨晚上后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送了草莓我就走了。”   “唉,我亲手制造的机会啊……”   尤叙起身,在尤风风开嗓之前冲到门口,骑车离开。   每个人都有童年阴影,尤叙的童年阴影是他爸的手机,以及由此展开的一系列的噩梦。   父母关于离不离婚、离婚之后他跟谁、婚姻里谁付出了更多、是谁做错在先、谁更对不起谁、工作和家庭哪个更重要、夜宵伴侣到底是哪个女人、到底有几个女人等内容无休无止的讨论,让他对家庭、爱情、婚姻这样的概念全然没有兴趣。   对于父母出于面子的考量最终并未离婚这个事实,他同样感受复杂。一方面作为孩子他的确不希望父母分开;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如果自己身处这样互相折磨的婚姻中,应该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   由此他明白,爱情的存在时间十分短暂,前一刻热情相拥的情人,后一秒就能剑拔弩张,当爱情消逝,不再相爱的人却因为道德的束缚,或利益的绑定而不得不委曲求全,实乃人生之灾祸。   为避免这样不阴不阳的结局,以及情爱带来的一系列麻烦,他觉得独身主义或许是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最佳途径。   此外,于幼年的他而言,在被窝里堵住耳朵以隔绝父母歇斯底里和摔砸东西的动静是世上最可怕的折磨,而学校里关于学习成绩的竞争、交友早恋中的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所以他的人生目标很早就定下了,独立发展处于边缘而有前景的职业生涯,保证一定的孤独感,远离围绕家族生成的舆论圈。然而这一点他并没能得逞,出于机缘巧合的肇因,他寻觅到自己愿意付出时间精力的职业之路的同时,也被绑定在了他想要逃离的家族圈内——他的工作伙伴是他堂姐的丈夫。   近期让他感慨万千的另一件事就是,即便他陆陆续续到处拍片漂了十年,只需要一个聒噪的人出现,就能打乱他的全盘计划——这大概就是命运的不确定性。   不过他脑内的这些陈年迷思,那位话痨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如果网路有实体,何犀现在应该已经在百米冲刺撤回邮件的路上——醉酒的凌晨扫描了想拿来发在微博小号上的东西,糊里糊涂被混进了工作文件里,甚至可能直接被转发到未授权的模特本人手上,多么可怕。   唯一一点渺茫的存活可能性就是她画技不精,观者无法辨认主体,但那是不可能的,她出门前又确认了一眼,谁看都是尤叙。她得想想如何解读这幅画,好好想想。   在尤叙家楼下的披萨店,她点了提拉米苏和橙子水,也没占用座位,就跟意大利的下午茶点法似的,直接靠着柜台吃。店主觉得她有趣,调侃道:“小姐,我们店里的点心其实做得一般,不如尝尝披萨?厨师特意去那不勒斯学的。”   她盯着旁边一桌的洋葱,理直气壮地说:“有味道,不能吃。”   对方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歪歪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何犀三五口吃完了蛋糕,将果汁一饮而尽,对着镜子理了理妆容,检查了牙齿确认没沾上巧克力粉,才谨慎地上了楼,在三楼门口按下门铃。   等了五分钟也没人开门,她掏出手机想给尤风风打电话,脚下楼梯突然有了踩踏的震动,她闻声回头,尤叙刚跨上最后一阶楼梯,一手提着公路车,一手正在掏钥匙,动作挺着急。   “嗨,你刚从外面回来啊?”显而易见,问得太傻。   “让让。”他走过来,飞速转开门锁,瞬间闪进了门里。   何犀在原地发愣,左手突然被拉住,踉踉跄跄地摔进门廊,防盗门在身后被拉上。   房间另一边透过百叶窗照进来一点光,门口厨房操作台这边是暗的,飘着又苦又香的咖啡味。何犀扶着台面站起来,望见尤叙的帆布鞋、工装裤、格纹衬衫,以及那张张开又闭上的嘴。   他洁白整齐的牙齿一隐一现,憋出一句:“有事?”   何犀拍了拍膝盖和手心,叹了口气:“你急着上厕所?”   “外面有人跟。”他自顾自把车挂到墙架子上,又把窗帘拉开,房间里瞬间亮堂起来。   何犀趴着门往猫眼里看,上回那个高中女生正从门前走过,但没有停步,继续往楼上去了。   她乐了:“怎么样,我上次没糊弄你吧?”   尤叙没接话,又走回门廊尽头,直直望着她。何犀今天穿了湖蓝色针织衫,抬手时裤子上方便露出一截细腰,深色牛仔裤包裹的腿又直又长,虽然人不算高,但显得比例不错。   “你有什么事?”   “你……你今天去工作室了吗?”何犀依旧站在门口,觉得他挡在那就是没准备让她进去。   “刚回来。”   “我就是……”她低下头,深呼吸,没忍住,“你有没有待客之道?站在这说话成何体统?”   尤叙闻言一愣,手在裤兜附近尴尬地一阵摸索,要塞不塞的,身体却小幅度地侧了过来。   何犀又问:“需要换鞋吗?”   “不用。”话刚说完,不速之客就走了过来,两步到他面前,带起一阵风,裹挟着那股茶香。   房间不大,没有餐桌,床对面的角落里,正对着电视屏幕只有一张矮矮的黑色皮质单人沙发,何犀往那指指:“能坐下吗?”   尤叙点点头,跟着她的动线原地转了半圈,摩挲着手心无所适从。   “你这儿平时不来客人?”   “有事去工作室谈。”   “奥,”她小心翼翼地半个屁股坐到沙发上,尽显端庄,“你坐,别客气。”   尤叙眼睛微眯,嘴角不明显地扬了扬。   见他依旧伫在原地,何犀拍了拍沙发,试探问道:“要分你一半吗?”   尤叙眨了几下眼睛,转身坐到床上。   “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跟你解释一下那幅画。嗯……我们都是艺术创作者,适当的艺术加工,在美学层面上是有价值的。我画你呢,主要也是因为你……你形象比较好,那个主色调主要是想表达一种不羁的态度,是褒义的,你明白我意思吧?”她观察到尤叙的耳垂挺大,她母亲说过,这是有福气的外在表现,她真会看人。   尤叙摸了摸鼻尖,微微皱眉,露出疑惑的神情。   “什么画?”      ☆、14-转春入夏夜      何犀渐渐能分辨尤叙鬼扯时的语气和动作了——眉头微皱,嘴角微翘,手摸鼻子,对自己的小动作并不设防。   她双腿交叉到一起,手指落在膝盖上,笃定地说:“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语气里应该再多点疑惑,少点戏谑。”   床垫不高,尤叙曲腿坐着,手肘靠在岔开的腿上,见蛊惑不成,他收回视线,再次陷入矜持的沉默。   何犀突然明白了,这人其实嘴挺笨的,而且很难掩饰情绪,所以选择保持缄默来避免被窥视。他显然不习惯家里有别人,所以难受得像是到别人地界上做客一样。这就像一片尚未被人踏足的寂寥雪地,她搞不好正在上面留下第一排脚印,这种垦荒的探索感让她莫名激动。   她俯身,学着他的姿势把手搁在腿上,语气上扬:“你老不说话,别人怎么知道你怎么想的?”   尤叙瞥了她一眼,觉得她的气焰越燃越旺,语气生硬地说:“不需要,你没别的事可以走了。”   “你不说我是一时兴起吗?就是因为我还没摸透你,所以兴头过不去啊。那你要是真想赶我走,就该加速消磨我的热情,而不是让我越来越好奇。”何犀表情温顺,语气却坚定,逐渐狡黠,“还是说……你怕自己也动心之后,我又跑了?”   朝南的窗户,正午的阳光,温暖的春日,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混着咖啡味,微苦。   “说两句啊?被我说中所以哑口无言了?”   尤叙突然挑眉,下巴来回挪了挪,眼光锐利起来,慢悠悠地起身向何犀走过去。   步步逼近的压迫气氛让她不由往椅背上退了一分,他修长的胳膊撑到沙发两侧,香皂的干净味道沁入鼻腔,微汗里透着荷尔蒙将她困住。本是张秀气的脸型,五官线条却坚毅,眼前面孔突然的放大使何犀感觉到一种下沉的窒息。   他双唇微启,她耳膜发痒,“我知道你想听什么,但我不想说。”   何犀畏缩的神情让他满意,但那点退让只持续了两三秒就消失殆尽,他眼看面前浓睫包围而尾部上扬的眼睛里突然透出愉快。   她伸手抚上尤叙后脑温热又扎手的皮肤,顺水推舟地亲过去,柔软又紧张的触感。对方惊愕地向后退,她另一手也勾上他的脖子,身侧的手像被扯开的磁铁,迅速又落回了原位。   轻轻重重地贴了几回,嘴唇依旧下沉紧闭着,她明显感觉到肘窝里尤叙的后颈紧绷得像块岩石,紧靠着的腿一动不动,静止成一座身材完美的雕塑。   何犀觉得自己或许有些强势,于是向后缩了一点,空开距离察看尤叙的表情。他写满震惊和窘迫的眼睛猝不及防地跌进她欣喜的视线里,空气突然变得热乎乎的。   “你也不讨厌嘛。”她嘴角上扬,纤细手指滑到他耳边,侧过头,闭着眼睛吻上他嘴唇的缝隙。   她知道怎样的吻最让人心动。   尤叙突然觉得余光里自己的房间变得奇怪,像是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那双热乎乎的手在他耳际摩挲得滚烫,涩涩的茶香灌进他的呼吸,嘴里酥酥麻麻地添上一股橙子味道。这样无声又真空的周遭持续了一阵,像云层被撕开透进日光,他开始能听见楼上的脚步,窗外汽车的鸣笛,和分不清来源的急促而持续的喘气声。   这时何犀眼前的黑暗里骤然闪过一道光,她清楚感觉到腰后迫切又克制的触感,心跳随之加快,上身毫不犹豫地靠向他坚硬的身体。   尤叙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按在白色被单里,上臂被她的卷发覆盖着,腿自然跨在她身侧,亲吻到喉咙干涩,整个进展无师自通得让人崩溃。   何犀敏锐感觉到他动作的停滞,倏忽间睁开眼,睫毛几乎要从他眼下拂过。视线相接,他像是突然清醒了,擒住伸到他肋骨边的手,猛地坐了起来。   她发尾被掀开,一缕头发随着尤叙抬起的手落到她鼻子上。何犀盯着那衬在白墙里的宽阔背影,耳边是自己超速的心跳,胸口起伏,缓了一会儿才撩开头发坐起来。   他白净的脸和脖颈红透了,嘴边都是粉色唇膏印,衬衫领狼狈地卷在黑色内衬里,像是被定格成了一帧画面。   何犀把头发向上捋了捋,手背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冷却,暗自测算自己行为的过火程度,怔怔开口道:“你……你要是想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也没关系。”   “对不起。”他指的是自己占人便宜的行为。   不过这话听到何犀耳里是另一个意思,她本来就觉得尤叙喜欢的另有其人,这个道歉跟在她的提议后面,理所当然地成了推脱。   “知道了。”她抓起地上的包,径直走到门口,瞥到一眼咖啡杯里刻着鱿鱼图案的搅拌勺,无名之火随之冒上来。   走出去的动作挺利落得体,门却摔得大声,脚下的楼梯都随之颤动。   她边走边对着前置摄像头擦嘴,楼下披萨店的队伍都快排到巷子口了,到处都是谈天的声音,嗡嗡地侵蚀她的听觉,百感交集的时刻,去路突然被挡住。   上回遇见的高中女生把刘海夹到一边,露出宽阔的额头,上来就略带攻击性地问:“你从哪来?是不是尤老师家里?”   何犀被她缺失礼节的语气激得更加不悦,微抬下巴,刻意挑衅:“对,怎么了?”   “他在家?”   “在啊。”   “不是五楼吗?”   何犀眼中流露出同情,端庄地摇了摇头。   “那是几楼?”女高中生眉头紧锁。   “六楼。”   听起来言之凿凿,她没再多说,绕开那瘦削的身体,迎着太阳走去。   清晨时分凉日微升,白色华光卷着水浪溅上巨石平台,远远传来念诵佛经的声音。   何犀坐在寺庙茶室里专注至极地抄着《金刚经》,四处逸着檀香,烟雾缭绕。每次她觉得自己心浮气躁,就会到这里坐上一天,这是小时候跟着母亲养成的习惯。洗涤完心灵,她又照例在斋菜馆里吃了一碗素面,然后无比平静地迈出了院门。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还算幸运,家庭小康,经济自由,想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只要合理,大部分都能成。不过感情这种事勉强不得,坏人姻缘也是不道德的事,万一尤叙和温非尔本来相知相守得好好的就差临门一脚,她还强行介入就不好了。更何况她都前所未有地豁出去主动了这么一回,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像被猥-亵似的,这太令人尴尬,她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做这种想起来就要踢被子的事。   继续心平气和地走在她自由自在追逐艺术梦想的道路上,戒骄戒躁,摈除杂念,这才是个正当的做法,没错,要强化内心建设,勇敢追求事业,男人不值一提,谈得不好还容易变态。   何犀的海报很快被挂上了剧院外墙展板、官网首页和各类宣传口,一时间商务合作邮件大量进入收件箱,她选了其中几个感兴趣的项目,暂时搁置了手头的自由创作,从中挣点生活费。   谶思录这边也涨了一大波粉丝,袁野泉苦恼着是否该继续接活,还是趁着这笔进账开始做之前构思的独立电影项目。他需要和尤叙商量,但从某一天起尤叙就不怎么出现了,每次打电话都找不到人,过了好久才能收到他说自己在健身的信息。他跟尤风风提起这个现象,她也觉得奇怪:“他本来是一有空就去健身,但最近这频率是不是太高了点?他家里也不做饭,也不来我们这搭伙,一天天的都在吃外卖?”   “我怎么觉得盹儿在躲着我们呢?”   “他躲我们干嘛?招他惹他了?”   “是不是你老逼着他去见何犀,给他整烦了?”   尤风风一掌拍在他大腿上:“屁,他就臭毛病多,时不时就爱把自己关起来装忧郁,别理他。人何犀多好一姑娘,不缺他一个男人,他爱见不见,我才懒得操心这事儿。”   尤叙在更衣室连打两个喷嚏,刚打完一场冰球,状态差极了,一撞就摔飞,一球也没进。最古怪就是那最后一球,他都到守门员跟前了,反反复复几次就是没得分,队员都看笑了。   洗完澡出来,依旧随便找个借口逃脱了聚会。他开车回家时突然又饿了,莫名其妙就开到了从前去过的那家饭店,也跟他楼下那家店差不多,门口排着嗑瓜子、下棋的热闹长队。   他懒得排队,所以准备去旁边一家兰州拉面店。绕了一圈也没找到车位,他突然记起之前送何犀回家时,见过她小区门外有一排空车位,算算距离不远,就掉头开过去,顺利停了车。   穿过街心花园时,他觉得眼前特别亮,一抬头,反应过来时值月半,故黑夜寡云,月亮皎洁。晚风里,他把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点了支烟,旁边的小树林里蝉声四起,听得他心烦意乱。   也不能说毫无准备吧,他吐烟圈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石子路边的长椅上,何犀盘着腿在那挖冰淇淋吃。   她就在那儿公然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屑隐藏自己的念头,还是没把他当真人。      ☆、15-单纯殉道者      何犀在锄禾加了顿餐,临走还顺了一杯开心果冰淇淋,帆布鞋后帮踩在脚下,慢悠悠逛回家。走过斑马线的时候,她看见等红灯的队伍,为首的就是那辆她连车牌号都记住的白色普拉多。   清心寡欲不过才一天,她扭头,按原来的速度踱到街对面,找了个控电箱,躲在后面看车子的去向。确认了他最后停下的位置,她在心里“哟嚯”了一声,预判他的行进路线,狂奔到必经之路旁边的长椅上,强行淡定地刮着化得稀稀拉拉的甜浆,佯装偶遇。   所谓偶然,一小半是缘分,一大块是蓄意。她都想好了,要是他问她为什么会在这儿,她就把这问题反弹回去。   高个宽肩,黑夹克捏在手里,白T恤在月光下亮堂堂的,卷裤脚的位置刚刚好停在黑匡威上方,要说像个高中生可以,但看他严肃抽烟满腹心事的模样,说是三十五上下也行。比例失衡的年龄和阅历让他在何犀眼里熠熠生辉。   他没戴眼镜,抽了半根烟,都快走到脚边了才认出她,然而一点也没惊讶的意思。何犀把勺子搁在纸杯里,觉得他们像是在玩游戏,右下角的小框里两个红标闪烁着靠近,双方都忘了隐身。   尤叙迅速在脑内复盘了一下上回见面发生的事,他没亲过女孩,女孩想亲他也没得逞过,但何犀成功了,主因是力气大,把他的脖子勒得动弹不得。他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还算乐在其中,但又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够正当,于是及时暂停,还特礼貌地道了个歉,然后他自己还没搞明白呢,对方就风卷残云地摔了门。   头一回开启这种故事线,他手忙脚乱。不过他见着何犀含笑的表情,显然是游刃有余。   “干嘛去?”僵持了有一会儿,她开口。   尤叙把烟小幅度背到身后,轻咳一声道:“吃饭。”   “哦,去吧,回见。”   眼前穿着宽松连体衣的人直接站起来,理了理系结的腰带,从他肩侧滑过去,距离不远不近,扬起一阵风。   尤叙突然觉得有点胸闷。   “你……”何犀仔细听着背后的声音,像个结巴,“上次三明治怎么做的?”   她垂眼,撇撇嘴,敛起笑意,退到他旁边。新鲜的香皂味,让人想到清晨的浴室,挂着水珠的磨砂玻璃,模模糊糊的肉色人影。   “你是想知道……还是想吃?”天真烂漫的语气,太阳简笔画一样的睫毛,垂在身侧的手没碰上,指尖、手背却都觉得痒。   尤叙皱了皱眉,像是后悔挑起话头:“算了。”   何犀有样学样:“算了。”   两根平行的进度条一个快进一个倒退,谁也没回头。   回到家里,何犀接到尤风风的电话,那头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是想刺探消息。   “何犀,你跟尤叙没什么矛盾吧?你最近都不来玩,他也成天不知道躲在哪,我们这太冷清了。”   “没事啊,我跟他也不熟,能有什么矛盾?我就是最近工作挺忙,过一阵有空就找你约饭。”   “那行,哦对了,袁野泉要我转告你,他觉得你画的尤叙非常好,原话是……我想想啊……”尤风风的声音远了一点,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对袁野泉问话的动静。   这个当口又有人敲门,何犀急急忙忙地穿了一只拖鞋就跑下楼,拉开门,怔住。   住在楼上的一对大妈大爷刚遛弯回来,在楼梯上窃窃私语着往下看,目光聚在门口的男子身上。   发际周围有些汗珠,白得反光的皮肤透着热红,估计是进大门的时候就被打量了个遍,他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的人,神情挺严肃,吓得对方赶紧钻了上去,再转过来时表情就只剩拘谨。何犀被他回头瞬间的表情转换逗乐了,眨着眼睛观察他下一步动作。   电话那边尤风风又回来了,故意把话拉得很长模仿袁野泉的语气。   “他说你那画呀,丝——丝——入扣,淋——漓——尽致。”   何犀的眼睛挂在尤叙脸上,心不在焉地对那边说:“好,谢谢他,我有点事儿,咱们回聊。”然后把手机挂了,合在鞋柜上。   “有事?”她问。   他手指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略显语重心长:“想跟你谈谈。”   “为了拍东西在山里住一两年,对我来说是享受。过惊险的生活,也是。我喜欢简单、直接的东西,如果能力再成熟一点,可能也不跟袁野泉一起,就一个人工作,这是我的理想状态。他有家庭,所以有些事时间跨度太长、太危险,他就不能去做了,但我可以。”   “……我知道,你姐跟我说过。”他突然堆在她面前的这番话,有种殉道者般的悲壮。   他停顿一下,又说:“这个职业可能会越来越边缘,到一定阶段后,生存安全也无法保障。”   她也跟着严肃起来:“这么严重吗,你要去拍什么东西啊?”   “多数人没看见,但应该被看见的东西。”他轻描淡写,刻意弱化了背后的意义。   何犀看着他自然流露出的自信和坚定,觉得某种物质随着那低低哑哑的声音在她脑中迸溅开来。   尤叙这些话,如果从一些空想派小青年(比如她本人)嘴里说出来,或许显得些微可爱、中二、傲慢,甚至可笑。但联系到他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朴素经历,却很让她信服。   意思就是他过去十年这样一路走来,往后十年也会继续往更远了走,没有要歇脚的打算,即便把自己也赔进去。   她一直觉得这种意志只存在于书、电影一类的虚拟世界里,她现实的朋友圈内并不会存在。大部分人多少还是追求世俗的成功或者悠闲的安逸(她也是),不是说那样不好,各人的生活态度都该被尊重,但眼前人的这股劲儿,让她不由自主变得温顺。   “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还是提前知会?”她微微抬头,靠近一步。   尤叙发现何犀跟他说话时,总习惯用选择句式,挺有倾向性的。   “看情况。”话音刚落,他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皮伸展了一下,激动了。   黑亮的瞳孔将他盯得发憷。   “尤叙,你好纯情,我想亲你。”这回她犹豫了一下,又在后面添了一句,“成吗?”   他咬了咬后槽牙,音调更低,视线沉下:“你满脑子都是这些?”   “成吗?”她两颊绯红。   门咔哒一声落锁,赤脚落到粗糙的鞋带上,她揪着尤叙的衣领,向后靠上冰凉的白墙。   嘴唇只有指缝的距离,颤动一下就能碰到。她抬眼望向尤叙低垂的眼眉,突然避开,手抵着他胸口,心跳一下下传导到她骨骼里。面前的人皱起眉,低头确认,很快意识到这是略带恶意的消遣,于是掌心按着墙,手肘松下来,耐住性子等。   一连几次反复,他呼吸渐渐变快。   尤叙特有的,只有在这样的距离下才能闻到的味道,在何犀这里十分干净、清爽、不轻浮,足以让她身心愉悦。于是便有了余裕的兴致,在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上,她灵活地再次避开,在他即将失去耐心的前一刻,贴到他耳边,带点笑意:“亲了一次就变这样,你是不开了荤戒不掉了?”   脑边传来叹气声,也可能是轻笑。   如果从上俯瞰,二人的脑袋就是个太极。   他微微侧过头,鼻息呼在她耳廓上,她本以为他要反将一军,却没想到他只是贴了一下,轻轻柔柔,热乎乎的,像是个吻。   她瞬间没了力气。   后脑落入他手掌,干燥坚硬的手指埋在她的头发里,跟着亲吻的节奏轻轻重重。   何犀的手放肆地伸进他宽松的白T恤里,摸着他侧腰一楞一楞鼓起的肌肉,又滑到后面,那里有一道光滑的腰窝,就像皮沙发的凹陷。每挪一个位置,就能听到一次他沙哑的、介于呼吸和说话之间的声音。   尤叙的手老老实实地抚着她的后脑和墙面。分开来时,何犀捧着他的脸,泪眼婆娑,字字泣血:“尤叙,你真是个单纯又可爱的好男孩。”   在何犀预感这个夜晚将会成为一个刻在她感官中的深刻回忆时,更刺激的事情发生了。   门锁诡异地自己发出了清脆的机械声,把手顺滑地转开,下一秒,家门大开。   尤叙弹开的速度非常快,又高又壮的身体砸在后面的橱柜上,临门的杂物都发出撞击声。   她父母拖着行李箱,片刻静止之后,不约而同地咧开两个刁钻,尴尬,但得体的微笑。      ☆、16-黄色潜水艇      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呢。   尤叙呆愣愣地扒着碗里的饭,余光瞥到缩着脖子端坐的何犀,不知道嘴里的饭菜是什么味道。   何家三口像是在看电视,尤叙就是那台液晶显示屏。   “小尤,你是什么行业的?今年多大了?”何父前几年做了烤瓷牙,挺不自然的。   “影视行业。”这话是何犀说的,她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拧成了麻花。   何母暗红色的短发非常时髦,对着尤叙的脸脱口而出:“演员啊?拍过什么戏?”   “……摄影。”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脖子像古早锡皮机器人忘了上油一样僵直。   “哦——懂的懂的,我们也喜欢摄影,老何,快把相机拿出来,给专业人士看看。”何母的手扑棱着何父的肩胛骨,推搡之间他从椅背上的包里掏出一台微单。   镜头滋溜转出来,他一通操作,调到检视界面,越过那盘香菇菜心传到尤叙碗边。   “这个,我们在翡冷翠拍的,这个构图还不错吧?”   尤叙放下筷子,双手接过相机,眼神复杂,像是在搜刮脑内的形容词。   最后,他局促地点了几下头,“很有动态感。”   何犀皱着眉远远看了一眼屏幕,噗嗤一声笑出来——她妈手里迎风展着米棕色格纹丝巾,两条纺锤形的腿很有节制地曲着,还露出了红色鞋底。   “爸,人在吃饭呢。”   “哦对对对,小尤,你吃啊,多吃点,别客气。”   何母笑眯眯地看着埋头吞饭的尤叙,肉色丝袜脚不动声色地戳到何犀脚踝上打起了拍,迪斯科节奏,上下半身仿佛是分离了。何犀低下头,把光着的那一只脚缩到另一只脚底下,暖和。   尤叙吃完饭,犹豫着起身去洗碗的时候,没人阻止,何父直接跟着他一起端着盘子进了厨房。   餐厅安静下来,何母猛地把何犀的脚踩住,趴到桌子上压低声音问:“怎么不是上回那个了?”   何犀挠了挠额头,“分了。”   “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小伙子不是挺好的吗?这个摄影……收入稳不稳定啊?”   何犀立刻换上了辩论的严肃表情:“那我收入也不稳定啊……”   何母并着三根手指拍了拍桌子道:“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所以得找个跟你不一样的人来互补啊。你都要三十了,谈对象不能再跟玩一样了。”   “哪有玩?我挺认真的。”声音倒是越变越小。   “我跟你爸都想好了,我们年纪也上去了,就不到外面跑了,接下来在家好好操心你的事。”   “啊?别啊,你们自由自在的不是挺好的嘛,别为了我放弃自由啊!你看,我小时候你们接着我上下学,上补习班,大晚上跑医院,还要忙着赚钱养家,多辛苦啊。现在我能独立生活了,家里也算有点积蓄,你们必须把以前缺失的个人时间都补上啊,为了孩子活我就太愧疚啦。”   何母心平气和,听似合理,特别擅长用这种语气把何犀治的服服帖帖:“上回我们看见尼泊尔地震的新闻,吓都吓死了,你爸都吃保心丸了知道吗?我们在电话里说不着急,那是怕你有双重负担。以后你就在咱们身边呆着,哪都不许去,该结婚结婚,该转行转行。要是实在不愿意,家里养着你也没事,反正就你一个孩子,只要你健康平安,怎么着都行。”   何犀焦虑了:“那你们有我之前不也那么飘飘泊泊地过日子嘛,外公外婆不也没约束你们?”   “我自己做了母亲才理解他们的苦心,为了孩子自以为是的自由,得忍着多少牵挂啊。我回头想想,真是心疼他们,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谈话间尤叙和何父走出了厨房,似乎还算聊得来,何父的手都搭到他肩膀上了:“小尤真有意思,我感觉咱们真得多跟年轻人交流,不能落后于时代潮流。”   “谢谢叔叔阿姨,时间不早了,我就先……”他身材比何父大了一个号,被搭肩的那一边恭顺又滑稽地倾斜配合着。   “爸妈,我送送他。”何犀心里揣着她妈说的话,对尤叙有了护犊子的冲动。   何母在包里掏了一通,微笑道:“来,小尤,这个是我们路过利物浦的时候买的,你带上当个纪念。”   他微微弯着背接过披头士的黄色潜艇冰箱贴,又道谢又道别,退到门口穿鞋。   何犀捉着尤叙的手肘蹭出去,迅速带上门。   声控灯被关门声唤亮,二人在暗黄的灯光里沉默着往外走。   何犀没什么犹豫,直接问:“刚才我妈说的话,你是不听见了?”她妈那个音量、厨房到餐厅的距离,压根就没有保密功能。   他不太有所谓地点头,手指在冰箱贴凹凸的纹理上来来回回。   “你别放在心上,她就是觉得我玩心太重,所以说点狠话教育我,跟你没关系的。”   “嗯。”走出居民楼,因为他步伐大,二人穿过晚间散步的阵列时不知不觉变成一前一后。   何犀觉得他情绪没之前好了,只留给她一个侧后面,而且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尤叙。”她突然止步,像调频界面回落的一支。   高大的人影停下来,回头,手垂在身侧,广场舞的音乐欢快奏鸣,画面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你不开心了?”   “没有,”他嘴角舒展,眼里满是中肯,“阿姨讲得挺有道理的,你多考虑考虑。”   何犀闻言愣了愣,一个晃神,沉浸到他稳重的声线里,没挪步。   “回去吧,我车就在门口,马上到了。”他又回头看了何犀一眼,抓着遥控器挥挥手,继续往前走,脚步像高中生放学去打球一样轻松。   彻底背过身,他敛了笑意,边迈步边套上外套,冰箱贴顺手放进口袋,拉好拉链。   一路走到车边,他拉开车门落座,关门,系上安全带,又不自觉地确认了一眼后视镜。   那条砖道上已经没了人,刚才路过的黄色电动车还停在原地。   尤叙正要踩油门,副驾驶座的门把手突然被拉动,然而自动上锁了,窗外女未遂。   他轻叹一口气,按下解锁键,啪嗒一声,像是疏通了河道,外面的潮湿空气灌进来。   何犀跨进来,合上门,侧坐着看他,伴着那股涩涩的香味。   “我知道你的工作情况,也知道你可能下一刻就会跑到地球另一边,很久见不着人。我不在乎那些。你也别听了我妈的话,就觉得我在温室里呆惯了,娇气,或者对事对人态度不端正。我一直有在健身的,有时候也瞒着他们一个人跑得很远……总之比你想象的要耐摔耐打一点儿。”   “看出来了。”他静静听着,眼里深邃。   “那……我们能不能处对象了?”她又扭过来一点,补充道:“我真不是随便的人,以前从没主动说过这些。”   车内滚过一阵寂静,尤叙眯了眯眼,解开安全带。   何犀一看到他的动作就笑了,头侧着靠到座椅上,小幅度仰起。   似有若无的烟味靠近,他高挺的鼻子点在她脸颊,嘴唇贴上来,不太熟练,只落在她嘴角。   她手指像藤蔓一样,从腰开始攀上尤叙岩石般坚实的后背,想要接过主动权,手腕却被反手使劲握住,推回她身侧,向后摁到座椅上,故意停下来看她。何犀半睁着眼,不舍得闭上,他眼里像突然蒙了一层烟气,生疏,年轻,有慢慢溢出的欲望,却又有股满不在乎的劲儿,约莫是清楚自己有一副好皮囊,天生自信。   “处。”他淡淡说,不给何犀反应的余地,又吻过来,拇指抵上她的颧骨,很有侵略性地磨着她的嘴唇。黑暗里呼吸一点点深重起来,他不依不饶地填补着空隙,用力攫取她的氧气。   何犀浑身发热,在封闭的空间里呼吸困难,思绪在眩晕里螺旋上升,就想把手伸进黑夹克里,隔着那层棉质T恤摸他隆起的背脊,于是从他左手下面挣脱开来,一个劲儿往他衣服里钻。   他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声音,撑着座垫退开,低喘着气叫住她:“何犀。”   “哎。”她嬉皮笑脸地接话,咬着嘴唇继续在他上身摸来摸去。   “别。”   车里暗得恰到好处,既有能放开些矜持的空间,借着透过枝叶投下来的路灯光线,又能看到他克制的表情。   “哦。”她回以顺从的目光,手却突然往他外套下摆落下去。   “何犀!”音调更低,分贝变高,有点慌乱。   她憋着笑,从他口袋里拿出那个潜水艇形状的冰箱贴,往他面前比了比,“你想什么呢?”   尤叙咬了咬后槽牙,松开手回到原位,视线挪到挡风玻璃的年检贴纸上,没回话。   何犀掌心向上,挤进他手底下,笑说:“这个我拿走了,纪什么念,不用纪念,以后还来呢。”   大拇指在她指节上拂了一下,也没转过头来看她,相对沉默。   就只点了点头。      ☆、17-BMPCC      尤风风和袁野泉的第一次大规模争吵,发生在何犀和尤叙在一起的第五天。   “疯人院?就为了拍个疯人院,你们准备跑一年?”尤风风愠怒地削着皮,随着唰唰的汁水声,苹果连皮带肉小了一大圈。   尤叙沉默地坐在袁野泉旁边,手撑着下巴,没有插嘴的打算。   袁野泉伸手打开窗,点上烟道:“可能不止一年,可能中间会回来。这个项目其实我们商量了挺久的,制片那边也都谈好了,现在爽约不仗义。”   尤风风又推开一扇窗,削干净的苹果随手丢在果皮堆中间,走到他们俩面前。   “那你不想想我?我们结婚之后才在一块儿呆了多久啊?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我也一块儿去么?你准备怎么安排?”   “就还跟以前一样嘛,那地方条件比较差,你别去了,我们中间有空会回来的。”袁野泉抖抖烟灰。   尤风风又把话头转向尤叙:“那你呢?你不是刚跟何犀谈上恋爱吗?你现在说走就走,你们俩怎么办?”   尤叙皱着眉,依旧不说话。   袁野泉了解他,他有事就喜欢自己琢磨,习惯了凡事藏心里,于是替他说话:“要是一两年的拍摄她都接受不了,以后也不会长久的。我够执着的了,盹儿的毅力不比我少,爱情固然重要,事业也不是儿戏。”   尤风风气得冷笑:“你们俩一块儿过日子得了,我就是个累赘,是吧?”   “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啊风风。我跟盹儿是革命友谊,以前合作过的那些摄影,要么就是反应不机敏,要么就是不会把握时机,我看不惯,工作起来就吵架,本来的兄弟都变成仇家。盹儿有天赋,虽说是我一手带着学的,但肯定青出于蓝,半途而废就可惜了。再说,咱们认识第一天我就是干这行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尤风风反驳道:“我上学的时候跟你谈恋爱,可以忍着大半年才见你一回。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结婚了,我大部分时间还是一个人呆着,你觉得你做的对吗?就拿前一阵的事情说吧,为了去尼泊尔旅游,我熬了多少个夜提前把活干完了?临出发,突然有受访者愿意松口,你一句话撂下就从机场跑了,我说什么了么?要是尤叙没留下,跟你一块儿跑了,我一人遇到那地震,压在楼板下面都没人知道,我说不定就死那儿了!”   袁野泉叹了口气,“风风,我对不住你,我知道你为我付出得多……可这是我坚持了二十年的事儿,我没法说放下就放下。”   尤风风盯着他,走过去,抢过烟头,按在镜头形状的烟灰缸里,用力地转着扭灭。   “那要是我怀孕了呢?你还是要去?不管我?”   房间里陷入寂静,袁野泉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说不清是喜是忧。尤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尤风风一字一句地说:“你如果要去,这孩子就不留,让我一人在这儿带孩子,我受不了。”   傍晚,尤叙提着自行车上楼,迎着余晖,看见何犀坐在他家门口。不是坐在地上,也不是坐在台阶上,是一张深色长方凳子。   她背着光朝他笑:“这我跟木匠学着做的,黑胡桃木,好看吗?”   尤叙点点头,打开门,把椅子拎起来,心里思忖着怎么把这事告诉她。   何犀一眼看出来他不对劲,刚踏进门槛就开口问:“怎么了?遇上事儿了?”   他把椅子摆在窗边,走回来,从抽屉里拿出两个胶囊,放好杯子,启动机器。   何犀就站在案边,看他手指在桌面上打节拍,又半天憋不出话。   “说呢,”她勾住其中一根手指,攥紧,“快点儿。”   他肩膀下沉,把眼前的情况精简了一下告诉她。   何犀听到前半段他和袁野泉筹划的新纪录片,预计耗时一到两年时还不以为意。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总会有这么一天,而且还盘算过如果条件允许,她要跟他一起去。就算情况不允许,她也一定会去定期探班,只要有心,工作不是妨碍他们见面的理由。   但得知尤风风怀孕,袁野泉要退出拍摄,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搭档尤叙可能要一个人去时,她就无法泰然了。   “你一个人去?为什么啊?”   “以前拍片子,我们也就两个人,这种特殊拍摄不宜人多,否则被摄者很难敞开心扉。”   尤叙估计她的焦虑源于即将到来的分别,他虽然不愿意,但还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不能耽误女孩。   谁知她一脸严峻,正儿八经地说:“那我必须跟你一块儿去。”   他笑着叹了口气,俯身打开冰箱门,拿出牛奶倒进打泡器里。深色液体伴着焦香滴进磨砂玻璃杯,泡沫浓稠地积攒在表面。   何犀啧了一声,正色道:“你别笑,我说真的啊,你必须带上我,就算你不带,我也会自己找过来。”   “何犀,别闹了,想想你爸妈。”他把咖啡从大理石桌面上推了过去。   她拿起杯子,被烫了一下,又放回原位:“我会说服他们的,这你不用担心。带上我吧,我能派上用场,真的。”   尤叙依旧把这当做戏言,饶有兴味地问:“怎么说?”   “你别小瞧我,女性视角非常有价值。一来,在创作中,女性有很高的敏感度、细腻性,能关注到更多细节;二来,在交流中,有些私密的事情,只有通过女性特有的坦率才能获得。假设吧,有个女病人被性侵了,她对着一男人怎么说得出口?这种隐秘的事情,不共情到一定程度是不可能说出来的,对不对?此外,我有技术,我会画画,好多精神病人不愿意说话,但喜欢画图,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沟通渠道啊。并且,我会做饭,能负责后勤工作。最后,我体力特好,搬东西、爬山、跑步什么的不在话下,拖不了你后腿。”   他很少见地笑开了,“你一下子为什么能说这么多话?对着稿子念的?”   “嗯,有人给我写的,”她扬起下巴,“怎么样?有说服力吗?”   他抿了抿嘴,刚才的笑还留在脸上:“还行。”   “那就带我去吧?成不成?我以前也经常一个人去山里采风,这不是一时兴起,我从不轻慢艺术。”越靠越近,对话框直接戳他脸上。   他眉头舒展开来:“可以试试,但你家里得同意。”   一周后,他们坐上飞机。   何犀确实取得了家里的同意,虽然是默示同意。她留了一封信,按照他父母的生活节奏和对她放养的态度,估计晚饭时去她房间找人才能看见,那时候她应该已经在千里之外了。不过她没把实情告诉尤叙,她知道那样的话他一定不会同意。   二人最终落地在一个黄沙满天、干燥闷热的城市,马路上有很多摩托车,鸦群在低低矮矮的房屋间穿梭。   尤叙租了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还没出发就车窗上就落满了沙尘,内部只有两个座位,后面空出的位置全部用来堆器械和行李。   何犀觉得路上车少,远处又只有些粗犷的动物,颇有无人区的恐怖,就坚持着没睡觉,一个劲地跟他聊天。   “尤叙,你得教教我用摄影机,我看有些片子也拍路上的经历,我现在是不是得举机器了?”   他专心地握着方向盘,说:“你把后面那黑色背包里的机器拿出来。”   何犀在包里翻了好久,疑惑地拿出一台体积挺小的机器:“你说这个吗?”   “嗯,用这个拍吧。”   “我力气大,普通机器也能扛得动,就电视里一般摄影师肩膀上那种就行,你别为了照顾我,影响你出片质量。”   他轻笑,学着她列点道:“一,就我而言,做纪录片不管是什么机器,精简有效是最重要的。二,这叫BMPCC,是很好的机器。三,这归你。”   “啊?这是送我的呀?”她的笑容炸裂开来,迅速拿出来研究。   “你不也挺喜欢拍东西的吗?可以试试。”他记得她画室里那墙照片。   何犀最喜欢新鲜玩意,对这摄影机爱不释手,很快,在到达之前就拍没电了。   汽车从还算繁华的城市开上荒芜的公路,时间从正午到日落。尤叙和医院提前联络好了,一位叫骆寅的中年男医生打着手电在门口迎接他们。骆寅是本地人,在首都读的大学。何犀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头发花白,牙齿上有很浓的烟垢,脸上布了不少褶子,挺憔悴的。   他看见和尤叙一起来的是个女孩,没掩饰惊讶,直接提醒道:“姑娘,这里气氛比你想象的差。”   何犀很认真地点头,二话不说就开始和尤叙一起搬行李,骆寅看她身强体壮的也没再多说。   他们跟着骆寅到了职工宿舍顶楼,被安排在两间相邻的屋子里。窗户对着南方,外面夜色浓重,没有路灯,什么都看不见。门外面是开放型的走廊,正对着水泥外墙的医院主楼,对面密集的窗户隔着铁栅栏亮着冷色调的光。   硬装几乎就是毛坯房,天花板上挂着积灰的绿色吊扇,靠墙摆着橙黄色的木制衣柜和行军床,散发着浓浓的樟脑味。应该是提前收拾过,土黄色窗帘挺新的,床底下放了红绿两个热水瓶、一个画着牡丹的搪瓷水盆和一个绿白相间的塑料桶。床头的铁杆上夹着桃粉色台灯,算温馨。墙板特别薄,他们说话都不用提高音量就能大体听见。   在公共浴室洗完澡,何犀靠在床头,没敢直接联系她妈,只给她爸打了电话。他说何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但何犀终究是已经落了地,腿是她自己的,他们管不住,只能挂念。她道歉安抚完,鼻子有点酸,对着狭小的房间渐渐有了实感。便盖着薄毯,握着铅笔在速写本上把她视角的房间画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何犀画完便熄了灯,在黑暗里细听隔壁的动静,那边开了门又关上,脚步声响起,她知道是尤叙洗好澡回到了房间。   “尤叙?”她低声说。   “怎么了?”隔着墙板能听到弹簧的压缩,他应该是躺下了,声音更近,几乎就在耳边。   “这墙跟纸糊的一样薄。”   “嗯,对。”   多说了一个字,态度不错,她满意地入睡。      ☆、18-卫珥黄小数      清晨,何犀穿上平时画画用的深色衬衫,衣服干净但洗了很多次,所以看起来不算新,她觉得这样还算得体尊重,而且不容易让人产生距离感。又往随身小包里放了很多巧克力,拿好充满电的那台摄影机和备用电池、存储卡,收拾妥当。   临出门,她拉开窗帘,把窗户向内拉开给房间透气——整个医院连职工宿舍都装了铁栅栏,大概是担心有人想不开。隔着生锈的栅栏看出去,她无声地“哇”了一下。   昨夜外面一片漆黑,此刻太阳已经浮出东边的地平线,天空是浅橙色,整个黄褐色的土地都被照亮。远处看不见房子,只立着一排风车,从她的立足点看很小,但到了眼前应该非常壮观。   很神奇,放眼望去都是一片灰黄的荒芜,但越靠近医院植被越多,是一种饱和度很低的绿色。胡杨隔着固定距离排列,还有一棵她不知道名字的古树立在医院前面,在一片干枯中显得相对有生机,夸张一点也可以说是郁郁葱葱。如果此刻按下快门,拍出来应该是灰蒙蒙一片,稍微调个色,就是大漠、孤烟、旭日。   职工食堂在一楼,是一间二十来平米的的小房间,办公桌充当餐桌,边上是几条长凳,工作人员轮流吃饭。大铁桶里有白粥,桌上摆着馒头、鸡蛋和榨菜。何犀没去看金属碗里的斑驳痕迹,直接把粥倒下去盖住,铺上榨菜,又拿了一个鸡蛋,然后坐到尤叙对面。   他穿着深灰色T恤,白花花的健壮手臂搁在桌边,大概是没休息好,脸看起来更加白了。她落座时尤叙已经吃了一大半,鸡蛋壳堆在盘子边缘,抬眼看她时眼里有一丝抱歉。   刚起床不久的沙哑声音:“吃得惯吗?”尤叙知道她平时很爱研究吃喝的事,应该挺讲究的。   “清粥小菜,养胃健康。”她没化妆,整张脸有种稚嫩的淡雅,浅粉色的嘴咧了一个笑。   他点点头,眼睛一直观察着她吞咽的动作,大概是想以此判断她是否真的能接受。   何犀想赶上他的速度,特意盛得很稀,喝得很快,碗快见底时,她问:“你写脚本吗?”   “没有,”他吃完了,示意她边吃边听,“剧情片有剧本是为了工业操作的需要,能节约各方面成本。纪录片可以尽量降低工业性,比如没有剧本、没有多人合作的剧组,开放度更高,但时间成本也会相应上升。”   “嗯……所以一个人也能拍,机器再差也能拍,对吧?”她喝完粥,开始剥鸡蛋壳。   “是,很多独立制作人就是在一个地方长住,用自己的时间记录别人的时间。”   “艺术生活化,真挺好的,制作门槛降低了很多。就是时间要求比较高,有些东西可能三五年都拍不完吧。”   “嗯。不过现在视频平台发展得不错,发行渠道也多。如果题材不太敏感,受众还挺广的。”   “所以你们做谶思录。”   相视一笑,何犀乐开了花,她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吃饭尤叙要死不死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   过了会儿,骆寅走进来找他们,“可以进去了。”一大早的,何犀就嗅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尤叙点头,从地上拿起器械,不是大机器,像是要故意弱化存在感。   主楼是个四面环形建筑,朝着天井的平台全部用铁栅栏封住,准确来说,是所有可能被自由落体的空白都被封住了。何犀跟在尤叙后面,他说暂时不要拿出机器,她点点头,提着一口气,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引起病人反感。   骆寅见她紧张,音量正常地说:“这一层都是比较轻症的患者,不用太担心。”   他们停在一个三人间门口,通过窗能看见三张像俄罗斯方块一样排列的床位,有一个人穿着外套在睡觉,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发呆。   还有一个很年轻的男患者,头发梳理整齐,背靠墙面坐在床上,穿着棕色灯芯绒夹克,手里抓着一本书,听见声音抬起头,很淡然地看着他们。   拂晓的光透过铁栅栏投在他床头,白墙上的光影像绚丽的牢笼。   “卫珥,昨晚上睡得好吗?”   他嘴角微扬:“还不错,骆医生你呢?”   “我也不错。”   “你该勤刷牙,烟抽得太多,不好。”他笑说,何犀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快翻烂了的《愤怒的葡萄》。   “你说得对。”   “这两位是来接谁的?”   “他们是记者,想找人聊天,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烦恼。”   “噢,可以上电视吗?”   “可能可以的。”   “那采访我吧?你看他们,”卫珥指了指边上两个灵魂出走的人,“就我吧。”   在他的允许下,尤叙架起三脚架,打开相机。何犀搬了张椅子坐在尤叙旁边,掏出本子和笔。   一段时间内,被摄者不说话,拍摄者也不说话。何犀屏息等着,看了一眼尤叙,他做了个只有四个字的自我介绍之后,似乎也没有再开口的想法。   卫珥下垂的眼睛一直盯着何犀,半晌才发声:“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卫珥,我叫何犀。”   他两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脚抵着墙根,靠背椅一边悬空,“今夕何夕的夕?浣溪沙的溪?”   “心有灵犀的犀。”   “噢,好名字。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王耳的珥。”   “嗯……”她细想,“玉制品?”   “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更倾向于那个,”他指了指远处的太阳,“光晕,一个附属品,很虚无的东西。”   “为什么呢?”   “脱离了日月,光晕就不复存在,我也一样。”   “你的日月是什么?”   “黄小数。”   “黄小数是谁?”   “黄小数是个挖煤的。黄小数总让我念自己的名字,卫珥,就是卫尔,保护你。黄小数说这特别好听。”   “黄小数去哪了?”   “埋了。”就像问他吃没吃饭,他说吃了。   显示屏里的时间一分一秒静默流逝,尤叙看着何犀翕动的嘴,发现她自然而然地接替了以往袁野泉的位置——她擅长这个。   “你呢?”   “我跟黄小数一块儿。”卫珥一脚一脚踢着墙根,椅子两脚点在地上,摇摇欲坠。   何犀的视线又落到他腿上的书,问道:“你爱读《愤怒的葡萄》?”   “我只有这一本书,黄小数送我的。我看了好多遍都看不懂,就觉得那些人特累,特痛苦。我想,黄小数应该也和他们一样苦,所以才送我这本书。”他右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把书拨开,摊到胸口。   “那你苦吗?”   “黄小数沉在煤里,我全身都疼,想打针吃药,想了结。我爸妈救不了我,他们说我要为一个男孩去死,太不正常。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把我送到这里,可这里的人也救不了我。”   何犀不再说话,她脑子里有很多疑问,关于卫珥和黄小数,关于这整个拍摄。   之后陆陆续续又跟几个病人聊了天,一天过得非常快。临近傍晚,何犀去医院周围拍些空镜,尤叙仍留在那几层跟拍生活画面。   她端着相机站在黄沙里,突然觉得挺悲凉的。   下午的被摄者中,有个从传销组织跑出来,得救后情绪经常不稳定的男人晃动着眼神问她:“如果他们说一个人疯了,那他就是疯子。但他真的疯了吗?”   她评价:“这问题真尖锐。”对方哈哈大笑,对她眨了眨眼,法令纹轻浮地上升。   这里所谓轻症的病人——喜欢同性、酗酒、暴食、有网瘾、不愿意工作、冲动易怒、有怪癖。他们讲的话大多混乱,但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家人无法理解、改变,所以被无限期关在这里。   或许出于其自身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考量,把他们送到这里是不二之选,但全然脱离正常轨道之后,他们的生活除了治疗精神“异常症状”再没有别的主题,也几乎失去了重回社会的机会——有人被收容在这里十五年。   他们甚至不一定有病。   这里天黑的特别早,何犀九点就洗完澡躺到床上,尤叙依旧在她之后洗漱回房间。   二人隔着墙板说话。   “尤叙,如果你们拍到一些残酷的东西,或许当下就能出手干预,那要不要去改变现实呢?”   他沉默片刻,答:“以前袁野泉拍过一个片子,被摄者后来自杀了,他说他当时其实有预感,也阻止过,但没成功。”   “那你觉得呢?”   “如果要做观察电影,最好是不要干预。通过拍摄去改变现实,是要通过作品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和行动,而不是直接去改变,那样职业性质就变了。”   她深刻地担忧着:“可是看着眼前的人深陷苦海,不拉一把吗?”   “你说卫珥?”   “嗯。他只是喜欢同性,在这里却被归为病人。”   “他有自杀自残倾向,站在家人的角度,应该会把他的人身安全放在首位吧。”   “你不觉得他没了黄小数,又只能这样活着,特别孤独吗?”   “或许吧。”他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作响。   何犀突然坐起来,贴着墙问:“你要睡了?”   “嗯。”带着倦意,低沉性感。   她扬起音调:“外面好黑哦,我能不能到你房间挤挤?”   那边轻笑一声,没回话。何犀当他默认了,穿上拖鞋就推门而出。   她轻手轻脚地敲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拉开门,手却拦在框上。何犀扫了一眼他的白色长袖汗衫和大短裤,嗅到他清爽的香皂味,立刻灵活地从他手臂下面钻了进去。   他无奈地关上门,转身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怕黑了?”   何犀坐在床边狡黠一笑,“此时此刻。”      ☆、19-不一般女孩      此处昼夜温差大,门内外是两个温度。尤叙房间里东西少,比何犀的房间空旷一倍。关上门隔断了风,黄色床头灯亮着,温暖明亮,地上还有他刚从浴室回来留下的湿鞋印,满房间新鲜的香味。他垂着手立在门边,在后面的墙上投下一个更高大的黑影。   “你这样看起来就像是这里的病人。”尤叙看着她的条纹睡衣憋笑。   何犀闻言撇嘴,踢掉拖鞋,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一手解开一颗扣子,露出那条金色的锁骨链。   “那这样呢?”   他眯着眼,手插在裤兜里,歪头道:“别闹了。”   “你站那干嘛?”   “你回自己房间睡,我陪你聊会儿天。”   她很坚定地摇头:“不行,我就想睡这儿。”   “那我去你房间睡。”   “不行哦,”她扬了扬手里的钥匙,“锁了。”   “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   “这一层就我们俩人,有什么影响?时间不早了,明天还工作呢,赶紧睡吧,啊。”她掀开被子躺到靠外的一半,把靠墙的那块留出来。被子里的味道也好闻,和他身上一样。   他无语地轻笑一声,一步步走到床头,低头看那双炯炯有神仰视他的眼睛:“你睡里面吧。”   无赖语气:“我长在这儿了。”   何犀的小算盘尤叙看出来了,他不准备让她得逞,于是俯身勾着她的后背和腿,一把将其抬起来放到了墙边。   她面朝墙降落,刚想翻过来用蛮力抢夺地盘,床板一沉,被窝里突然就变得拥挤,背脊后面是尤叙坚实的上臂,体温渐渐传导过来。随着嗒的一声,台灯被关上,周遭瞬间黑暗寂静。   距离太近,胸腔上下浮动、心脏跳动、喉结滚动,背后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她都能感觉到,而且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仿佛连呼吸心跳都是共享的。   何犀放慢了呼吸的速度,空间太小,她估计只能面对着尤叙侧躺,于是缩着身体缓慢地在原地转了个身,借着充电器的幽光看见一点他英挺的五官轮廓。   这种时刻,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   她抿着嘴,小心翼翼地在被窝里抬起手,定位到他热乎乎的手臂,然后一路顺着皮肤找到他端端正正盖在上腹部的手。不过她自己没意识到,这样一来,她的胸也就碰到了他的胳膊。   尤叙静止了。   何犀摸到他的手,翻过来牵住,感觉到他手心的潮湿,还有手下紧绷的腰腹。   她本来想保持一定的庄严度配合当前的氛围,但他过分紧张的表现,让她没忍住笑了出来,“尤叙,你……你都这把年纪了,这样合适吗?”   他声音干燥:“你回去睡吧。”   “啧。”何犀叹了口气,坐起来。尤叙以为她要走了,立刻准备起身腾地方。   脑袋刚离开枕头,被子空了一下,她直接爬上来。   “何犀!”他架起胳膊就想把她挪开,那人却挣脱,俯身,脚趾划过他膝盖,头发触到他肩窝,所及之处感觉像是触电。   声音就在耳边,茶香浓郁:“怎么样?还叫我回去吗?”   何犀感觉到手下的胸腔深深起伏了一下,大腿突然被揽住,天旋地转,她落在被单里,暴露在空气中。   他喘着气亲她,一边手肘撑着床板,一手伸进衣服里按着她的后腰,腹部紧贴,手掌湿漉漉的,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   唇间湿润,重重磨着,互相掠夺氧气。何犀觉得又热又凉,被吓得一时空闲的手又恢复了知觉,迅速穿进他的衣服里摸他腹肌。混乱中手指只向下移了一点,他就顿住,呼吸随之变重。   接着直起上身,抬手揪着后领把衣服脱掉,随手丢在一边。   何犀嘴角上扬,伸手打开了台灯,眼前猛然亮堂起来。一时间,他赤红的脸,隆起的喉结,迷蒙的眼睛,深浅排布的肌肉都清楚落在她眼里。她肆意地借光看他,尤叙浅笑,一刻不停地靠下来,亲吻她的鬓角、下巴、脖子、锁骨,质地柔软的睡衣一点点褪开,他的鼻息拂过她肩膀和上臂的交界。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是何犀的房间。两人的动作霎时暂停,何犀眼疾手快地关了灯。   深深浅浅的呼吸压抑在黑暗里,外面传来女护士长在隔壁门口的声音:“何小姐,睡了吗?”   回答她的自然是一片寂静。她似乎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近,尤叙的房门被敲响。   她直接问:“尤摄影,你知道何小姐去哪了吗?”   二人在充电器的光线中模糊对视,意识到刚才门缝下的灯亮被看见了。   尤叙迅速套上衣服,连头带面抹了一把,示意何犀不要出声。   然后也没开灯,佯装睡眼惺忪地把门打开一条缝。   “她说睡不着,去附近散散步。”声音十分沙哑,何犀在被窝里捂着嘴不笑出来。   “哦,她带手电筒了吗?晚上外面挺黑的。”   “应该带了吧。您有什么事吗?”   “明天我要去城里买东西,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等她回来我转告她。”   护士长道了声别离开,尤叙关上门,对着那团笑到发抖的被子揉了揉太阳穴。   “不玩了,睡觉吧,明天我买点东西再说。”   她掀开被子,光着脚摸黑找了一圈拖鞋,最后裹着衣服窜回了自己房间。   全然不顾房内的石膏像。   翌日,何犀一大早就开着车和护士长一起去了城里。尤叙提着机器出门时,隔壁已经没了人。   吃早饭的时候骆寅见他落了单,就坐到对面和他聊天。   “尤摄影,之前那个袁导怎么不来了?”   “他家里有事,来不了。”   “那现在这位是你女朋友?”   “对。”   “姑娘家怎么会愿意跑到这里来?”   “她不是一般女孩。”他不太明显地微笑了一下。   骆寅也笑了,“你们才谈了不久吧?”   “对,怎么了?”   “一般热恋期才有这样的表情。结婚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基本就不会了。”   尤叙想到自己的父母时是赞同的,但又觉得何犀的父母不符合描述。但他也没高兴反驳,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骆寅没得到预想的响应,又补说:“何小姐也一直留在这里?家里人不反对?”   尤叙皱了皱眉,何犀说获得了家里的同意才出的门,但消息来源不一定可靠,是需要再次确认。   “应该就待一阵子。”真让她在这里耗上一两年不太现实。   “成。咱们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怎么样?男人之间喝点酒,我平时在这也找不到人。”   “骆医生,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没关系,我也只小酌一下,不冲突的。”   “……好吧,去哪里吃?”   “一个乡亲开的羊肉馆,味道很好,距离近的也就那家了。”   何犀刚开着吉普回来,尤叙就拉开车门接力。   她看见接替护士长准备上车的骆寅,低声问尤叙道:“上哪去?”   “吃饭。”   “就你们俩?”   “嗯。”   何犀看着他上车,又扒着窗户问:“上哪吃去?”   骆寅胡子拉碴地坐在副驾驶座,抢答道:“金福羊肉馆。”   扭头对上尤叙略显尴尬的目光,何犀嗤笑了一下,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大门,车轮卷着黄沙而去。   说好是小酌,尤叙把骆寅抬回来时,后者已经变成了一条迎宾气球人,在夜幕下狂野甩动。   几个小时内,他一手夹烟,一手倒酒,把自己成为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在大学遇到一位家庭优渥的漂亮女子,又因为家境悬殊而不得已分手,此后因为老父亲病重放弃一线城市工作机会,最后被困在这里几十年的人生轨迹悲哀至极地捋了一边。   进大铁门的时候,他还在尤叙肩膀上低吼:“谁愿意整天在这里对着这些人啊?尤……嗝……你说是不是?”酒味和烟味一股脑冒出来,尤叙伸直手,撇开头。   最后摊在床上,骆寅嘴里依旧喃喃:“这条路是个死胡同……谁能活在这种烂地方……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   尤叙走到门口,听见这话,思绪复杂起来。   他来之前就知道这里的生活情况不容乐观,但没想到连医生都消极到了这个地步。怀着这样心思的医生,救治那样压抑的病人,人性的阴暗深埋,随时可能爆发,是非常好的人类学纪录片素材。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常人也难免会被影响。   这样想着,他点了支烟,漫步到房门口。正转着钥匙,大概是听见了声响,何犀立马从房里推门而出。   她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头发半干,手里端着饭盒,脚步轻快地靠近。   还没到面前,他就闻到饭菜香味。   何犀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笑嘻嘻说着:“晚饭没吃饱吧?他提议的时候,你直接说不吃不就行了吗?”   “嗯。”他随手把烟按在门口的易拉罐里,跟着坐到床沿。   “蹡蹡。”她挑着眉把盖子打开,是在这里的厨房没见过的菜,宫保鸡丁,鱼香茄子,还有饭。   “今天顺便买了点菜,借厨房做的。有点凉了,厨房门也锁了,你就凑活吃吧,味道挺好的。”   “谢谢。”他接过筷子,吃得特别香。   咽下最后一口饭时,何犀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他皱眉,有些警戒:“怎么了?”   她垂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纸盒,笑得天真无邪。      ☆、20-深渊的回视      尤叙盖上饭盒,对她正色道:“何犀,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何犀缩回手,觉得他不像是随口一提。   “你爸妈真的同意你在这里呆那么久吗?”   他看出何犀眼里的心虚,又说:“一两年,说起来轻松,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快。这里的状况昨天你也体会过了,那些还只是轻症患者。这是我的职业,我理应承受这种沉重,但你真的不用为了我耗在这里。”   何犀愣了愣,问道:“骆医生今天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犹豫了片刻,答:“他说这是个死胡同,他也不愿意在这呆着。”   “那就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啊。”她说着,抽了张纸往他嘴边擦了擦,尤叙本能性地躲闪了一下,被她揪住下巴,“怕我揍你?”   他挪开头,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毛巾和衣服,“我去洗澡了,一身羊肉味。”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也跟着站起来。   “……那是公共澡堂。”   何犀直接往门外走,背对着他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洗衣服去!”   他在原地无语地轻笑一声,对着衣柜摇了摇头。   澡堂在一楼,男左女右,都是两间浴室和一排水池,门口各有个隔断视线的墙体和塑料帘子,凡事全凭自觉。   何犀抱着一盆脏衣服走到水池边,对着污垢密布的池底、肮脏的水龙头、刮花的模糊镜子、昏暗至极的灯泡苦恼了一阵,最后贡献出自己的一把洗衣刷,哼哧哼哧地先把洗手台清理了一遍。   有些陈年污垢实在难以除去,刷子由白转黑,她还没开始洗衣服就累了。因为出了些汗,长袖又老是滑下来,她干脆脱了外面的睡衣系在腰上,只穿着运动背心在池边弓背搓衣服。   隔壁男澡堂哗啦啦地传来水声,热水遇上香皂,香味跟雾气一起弥漫开来,就是何犀小时候冬天和她妈一起去大澡堂时能闻到的气味,恍惚回到童年。   她估计尤叙洗澡应该很快,所以加快了速度,正要漂洗时,隔壁的水声停了。她抬眼,刚想喊一声问他是不是洗完了,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背后的窗格外,一双眼睛在昏暗里盯着她。   她应该是立刻蹲下来嚎了一声,不过她自己也没太意识到。因为在那个头影消失的同时,她记忆里有些深埋已久的东西瞬间翻涌起来。   尤叙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单腿跪在面前将她扶住,疯狂问她怎么回事时,她的精神都没回来。   在尤叙的角度,何犀的那声惨叫拉得非常长,听起来很凄楚绝望,绝不只是被吓到那么简单。   有声的哀嚎停止之后,挣扎又转为无声。她蹲在地上,沾着泡沫的手指依然在发抖,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间挤出来,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独自忍受着某种漫长又难捱的痛苦。   他没见过何犀这种状态,所以觉得眼前的画面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何犀,是我!”她听见尤叙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看见他表情很慌张,脸像月亮一样白。   她想说没事,别急,但发不出声音,自顾不暇,只能流着泪看他着急。   何犀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她父母。   高一的时候她住校,也需要在公共澡堂洗澡。有人在晚自习之前洗,也有人在晚自习下课之后才洗,选后者的人较少,九点半之后浴室里人不多。   她平时都和室友一起在课前洗,但那天她是值日生,那个空档时间必须去大扫除,所以晚上只能自己去洗澡。   她站在淋浴间里闭着眼冲掉头上的泡沫时,清楚地感觉到背后有风渗进来。   她以为是自己没拉好帘子,便转身伸手去抓帘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只手摸了她,从胸前滑到下身。   动作很快,接触面非常粗糙。   她惊恐地向后躲闪,撞到水阀上,不顾上背后的痛,疯狂抹掉眼前的泡沫。忍着酸疼睁开眼,帘子外面已经没了人,那一晃而过的事情就像幻觉。   头顶的花洒水压很强,砸在她皮肤上,又疼又烫。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会报警、找监控、拼死找到那个人,然后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自己也被暴露在公众视野下,余生被无限压缩生存空间。   但十六岁的何犀和二十九岁的何犀不一样。   那天她就佯装无事地回到寝室,照例和室友闲聊,熄灯之后才蒙在被子里咬着手痛哭。   她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是男是女,什么身份,甚至分不清是否真的存在。   但这个没有脸的人无休无止地出现在她梦里,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年。   时间久了,她快要忘了,但终究是不可能忘掉。   不知道缓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手臂上传来剧痛:“尤叙,行了,别摇了。”   他眉头拧成一团,钳着她双臂的手立刻松开来道:“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窗格外面有人,吓我一跳。”她发现腰上的睡衣不知何时已经被裹回她身上。   他脸上顿时有了狠意,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先送你回房间,然后去找骆寅让他调监控。”   何犀点点头,牙齿依旧打着颤,想顺着他站起来,腿也没力气。   尤叙看见她反常的纤若无骨的样子,心里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知道有些故事,当事人不主动说出来都有背后的原因,她如果不想讲,他就不该多问。   于是不再多说,也不管那些衣服水盆,他直接将何犀拦腰抱起往外走。   她也没再说话,用力揽着他的脖子,闭上眼,埋在他颈窝里,在混沌中处理自己的情绪。   骆寅被一大盆凉水泼醒的时候,脑子晕晕乎乎的,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吐。   他不顾来人,湿淋淋地滚到地上,奋力抓住床边的痰盂,把胃里酸溜溜、热乎乎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地上也溢出来不少。   刚心满意足地舒服了,抬起头,后领就被猛地揪住,难以反抗的粗暴力气将他拖出了门,他被带着连滚带爬地穿过走廊。   他又想吐了,又愤又怨:“别别别!缓缓!”后领的力气一松,他撞到地上,眼冒金星,迷迷糊糊瞅见尤叙那张严肃至极的脸。   “唉,尤摄影,你干嘛啊!”骆寅靠着水泥墙勉强坐住。   尤叙语气生硬,冒着怒气:“保卫处在哪?”   “这儿哪有什么保卫处?”   “保安呢?监控室呢?”   “一概没有。”   话音刚落,握拳的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了句脏话,骆寅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会说出脏字,被吓得声音变小:“这是怎么了……”   “你们病患区平时都是铁门锁着的,会不会有病人跑出来?”   “不太可能,白天放风时才开门,而且只开通往天井的门。”   “所以职工宿舍里只可能有职工?”   骆寅隐隐感觉到事态严重:“那倒也不一定……周围偶尔也有施工的人……”   “以前有没有发生过浴室被人偷窥的事情?”   “这有倒是有……具体我不太清楚,男浴室这种事情少,得问问女职工……”   “附近派出所在哪?”   “啊?别吧,这点事情别搞到派出所去了,太麻烦,搞不好医院也要受牵连。”   衣领又被揪住,整个人都被拎起,狠狠砸在墙上,头骨都要断裂,他求饶:“别别别,我一把年纪了经不起你折腾,你报警就报警吧。可是这怎么查呀,外面这么黑……搞不到证据嘛……查出来了又怎么样,估计也就是看看……万一真的是病人逃出来,也不用负责任……”   尤叙拳头举到空中,又停住,觉得跟这人无话可说,直接问他要到了片区民警的电话报警。   事情如骆寅所言,一方面单纯偷窥没有违反刑法,不构成犯罪,顶多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情节轻的只处五日以下拘留或五百元以下罚款。另一方面,他们根本找不到那个人是谁。   何犀醒醒睡睡,梦魇缠身,半夜发现生理期都提前了。处理完躺回床上,天刚亮,房门被敲响。她穿好衣服把抵着门的衣柜推回原位,打开门。   尤叙眼里有些疲惫,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说:“收拾一下,送你回家。”   她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没事的,我打两块木板把浴室的窗户封一下就行了。你一晚上没睡?黑眼圈都出来了。”   “不行,现在就走。”他走进房里,把墙边的行李箱摊开,拉开衣柜门抓出挂着的衣服,一一排进箱子里。   手腕被扯住,她语气诚恳:“别啊,没事的,昨晚上我穿了衣服的。”   他抹开她的手,头也不抬:“这里太乱,你不能待下去了。”   “尤叙!我说了没事!”地上的人收拾得起劲,像早晚要到来的风球一样不可阻挡。   尤叙沉默着站起又蹲下,在屋内来来回回,理东西的动作一刻不停,直到被何犀从身后抱住。   “我昨天崩溃不是因为被吓到。”   背后闷声说着,他成了世界上唯二知道那件事的人。      ☆、21-一个大西瓜      何犀没走,在浴室的窗格加了块木板,每次她洗澡的时候,尤叙都会在前门后窗来回巡视。尤叙哪怕只是拿着摄影机闲逛也带着她,除了夜晚他在隔壁,几乎没给她留下独处的时间。   每次他提起让她回家的事,何犀就会轻描淡写却不容拒绝地说:“就一周,再呆一周就走。”   这样呆了一个多月。   何犀还和卫珥成了朋友,他长得不符合大众审美,但他有突出的棱角、微扬的丹凤眼、梯形的厚嘴唇、瘦窄的肩膀和细长的脖子,画在纸上很鲜活。   他每五分钟就要提起一次黄小数。   他们是邻居,黄小数家在他们家后面,他们从小一起上学,黄小数成绩是全班第一。初中毕业的时候,他们都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卫珥很激动,住校说明他们能有更多时间待在一块儿。   但是黄小数家里太穷,没法接着上学,直接跟着哥哥下了煤矿,于是卫珥只有周末才能见他。   高考成绩出来,他考上了省会的大学,自动化专业。黄小数不明白这个专业是什么意思,卫珥说不重要,就问他要不要一起走,那里的工作机会多,工资条件、生活环境都好。黄小数说要跟家里说一声,但他愿意,回头决定了再说。挂了这通电话之后,黄小数又回矿下干活。   那天下午他听见后面那栋房子传来的哀嚎,准确来说,是村里很多人家的哀嚎。   煤矿坍塌事故,造成12人死亡,7人受伤。黄小数在那12个人里面。   何犀总是早晨十点和卫珥聊天,尤叙就坐在边上的摄影机后面不说话。   有一回卫珥从外套内兜里掏出来一张一寸蓝底的证件照,捏得很紧,只是举在空中给何犀看,没准备松手。   “何犀,这是黄小数。”她定睛一看,很年轻,鹅蛋脸,有点M字秃头,眼睛和卫珥有点像。   尤叙走远了几步,点了支烟,听见何犀说:“照片有点磨损啊。”   卫珥又把照片塞回内兜:“我知道,可只剩这一张了。”   “你可以画画看记忆里的黄小数。”   “我不会画画。”   何犀从包里抽出一本小号速写本和铅笔塞到他手里,“随便画画。”   卫珥没拒绝,拿着本子回了房间。   尤叙叹了口气,短短两个月不到,整间医院几乎人手一本速写本,连清洁工都没放过。   何犀注意到尤叙脸上的无奈,立刻揪住不放:“笑我呢?”   “没。”他靠着窗台,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他头发长了一点,白T恤干净合身,就像高中课间趴在窗边无所事事的青少年。   入夏,扁平的太阳挂在正空,热烘烘的日光笼罩着二人,紫外线把他的手臂晒成浅麦色。   何犀整日涂着厚厚的防晒,戴着收割农作物用的遮阳护罩,每天喝很多凉白开,白日漫长的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温度上升到38摄氏度时,何犀非常迫切地想吃冰西瓜。于是他们旷工一天,开车进城。   市集里人声鼎沸,蔬果、香料、鱼禽新鲜又腥浓的味道在闷热的大地上翻涌。   何犀在背心外面穿了薄衬衫勉强防晒,装备着防晒伞、帽子、墨镜,还不放心。她望了一眼尤叙,他嫌麻烦不肯跟着她防晒,就穿着短袖短裤在边上走,后颈晒得通红,白皙的脸却一点不变色。   “尤叙,你是吸血鬼吗?”   “可能吧。”他一脸严肃,热乎乎的胳膊顺手揽上她的肩膀。   何犀立刻环上他的腰,“你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在做卷腹?”   “嗯,习惯。”   她笑着摸了一把,尤叙觉得痒,立即松手跨开一步。   “你每天晚上房门都锁得那么好是想怎么着?”   尤叙没答话,他其实不太了解何犀的心理阴影应该如何解决,但按照一般观念,过度亲密接触或许会引发一些应激症状,所以那天之后他就没再动过这个念头。   何犀凑过去勾住他胳膊,轻声道:“其实没那么严重啦,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弯起被勾住的手臂,另一手指了指街角的水果店,西瓜正显眼地摆在正门的水桶里。   “冲。”何犀像大力士比赛的选手,将他一路拖行,“老板,帮我们劈成两半,谢谢。”   老板脖子里绑着黄褐色毛巾,立马捞起一个大西瓜:“好嘞。”   一声脆裂,鲜红翠绿,甜香四溢。   何犀从包里掏出保鲜袋装好的两把铁勺,“来,趁凉吃。”   尤叙拧着眉头笑,“你准备得够充足的。”   “我准备的不止这个,”她嘴角上扬,眼睛望向另一个方向,“今天我们不回去了行吗?”   尤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红底黄字的招牌,旅社,没有前缀,就叫旅社。   上白下绿分层的墙面,瓷砖地面布了些裂痕,铝制窗框,蓝色玻璃,绿色窗帘,圆形吸顶灯,大屁股电视,发黄的空调,天鹅绒包裹的家具。九十年代招待所装修风格,陈旧但还算干净,没有异味,就是有点闷热。   其实开房这种事两人都没做过,进了房间之后,先是相对无言地坐在各自的沙发上吃了会儿西瓜,尤叙又起身调试了一会儿空调,没什么效果,还是只能靠床对面的电风扇吹风降温。   “要……先洗澡吗?”他站在房间中央,留给何犀一个后脑勺。   “不要,我觉得你的汗味挺好闻的。”此话一出,何犀看见他的脖子疑惑地晃了一下。她笑着脱掉外面的衬衫,绕到他面前。   黑卷发披散在肩上,浅紫色背心上方露出光滑的脖子,金色锁骨链暗自亮着光。她难得没用那双浓目挑眼看他,两颊被紫外线晒得发红,有零星几颗不显眼的雀斑,只低垂着眼睛靠近,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尤叙细细地看了她一通,然后低下头亲她,很直接,没有之前生涩的铺垫。   何犀抬手抚上他的脸,下巴有些胡茬,摸着扎手,但很好玩,像触感游戏。   大概是被摸烦了,尤叙兜着她的腰,直接把她挪到床上,背刚触到粗糙的被单,她两只手又被按在头顶。他只用了一只手,使了点劲,手臂内侧白皙,肌肉鼓起。   身体紧贴着,何犀动弹不得。那另一只手在她身前胡乱地挪来挪去,没敢下太多力气。   他松开手直起上身脱衣服的时候,何犀也坐起来脱掉自己的。   尤叙头一回见着,眼睛不知道往哪放,慌乱之间整个上身都立刻红透。   何犀抬眼盯着他,一晃神,又被他急匆匆地压在身下。他身上的皂香和汗味混在一块,唇间是淡淡的西瓜甜味。   衣衫褪尽,她的手划过紧绷的腹肌往下移,没有止步,突然加重的的低沉喘息听得她头盖骨都酥麻。   尤叙突然停下来,手撑在她头边,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何犀,那……在哪儿?”   她带着笑意:“桌上的包里。”然后看着他大理石雕像一样的身体过去又回来。   房间里越来越热,电风扇吹过来的风也不知去向。   不知过了多久,白昼退散,她微颤着落到棉絮里,听到尤叙克制的轻喘。   肩后是潮湿的手掌,他的胡茬和鼻息磨着她的颈窝,周身汗津津的,思绪在低空游荡。   后来月明星稀时他们洗了两回澡,东方泛白之际又洗了一回。   踏上回程之前,二人坐在点心店里吃早餐,何犀的脚在桌下贴着尤叙的小腿,他浅笑。   店主是个手捻串珠、大腹便便的大爷,店里没什么人,就跟他们搭话。   “你们是游客?”   何犀咽下油条,“对……差不多吧。”   大爷倚在柜台上,墨蓝色拖鞋上沾着黄土:“很久没看见有人来这儿旅游了。”   “是因为天气太热了吗?”   “大概吧,空气也不好,治安也差。前两天还有个姑娘出事了,就在后面一巷子里。”   何犀看见尤叙的眉头随之皱起,忙说:“唉,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旅游方面的宣传不够嘛。”   “谁叫她穿的那个样子,还晚上出门呢?不都是自找的?”   “您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合着受害者还得有门槛了?”   大爷笑了笑,没再多说,回到柜台里继续听收音机。   大爷关于治安差的说法很快被证明是正确的——车在简陋的停车场停了一夜,轮胎一个不剩。   何犀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尤叙的神色,他看起来风平浪静,甚至都不是很惊讶。   他翻了一会儿手机,然后说:“走吧,附近有一家修车厂。”   装好轮胎,车子又开上公路。   “可能……可能就是天气热了,人更易怒,所以犯罪率升高,这到哪都一样。”她嬉皮笑脸。   “嗯。”他微笑,知道她在活跃气氛。   “风景真不错,我得拍下来,”何犀从包里掏出尤叙送的那台摄影机,“我前两天无聊查了一下,这机器还挺贵的,你们都快穷困潦倒了,你还送我这个?”   “工作室没钱,我有。”   何犀笑着转头掐了把他的脸,“对啊,你还没跟我说过你们家的事呢。”   “普通公务员,都是。”   “那他们支持你的工作吗?”   他摇摇头,猎猎热风从车窗吹进来,碎发微扬。   “其实吧,你能从业这么久,就已经侧面表现出他们的支持了。”她很确信地说。   “是吗……”他望着前方没有镜头的黑灰色地面,细想了一下自己最后一次回家的场面——他爸挥舞着白色遥控器,满腔怒火。他妈在中间调和,一边规劝他放弃,一边也跟他爸吵架。   那是两年前春节的事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跟家里关系不好吗?”   “嗯。他们不理解,我也懒得解释。”   “那怎么行,他们本质上是念你好呢。你得好好跟他们说,你那样面无表情又默不作声的,就会让人觉得是要去做很危险、不可说的事啊。就你一孩子,他们怎么放得下心嘛。”   他笑了一声:“所以你妈想让你赶紧结婚转行?”   “我跑到这儿,她也管不了我了。”话刚脱口,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尤叙本来就一直盘算着送她回家,好端端的,她自己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又提这事儿?”见他不作声,何犀又把手伸向他胸口,“你可得考虑清楚。”   尤叙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心跳一下下落在她手心。   吉普匀速行驶在灼热的长路上,前轮诡异晃动了数圈,脱离正位,天空骤然减速。   车身猛地失去平衡,发出尖锐而干燥的摩擦声,在道路边缘疯狂打转,像脱离引力的飞船,最终翻倒在黄土中。      ☆、22-盹儿的私心      袁野泉打飞的赶到当地医院的时候,尤叙正在取药,衣服袖子破了一道口,看着狼狈。   他大步跑过去,扳过肩膀,肉眼扫描尤叙全身:“盹儿,你没事吧?”   尤叙拎着药袋子和一堆单据,面色阴沉:“我没事,何犀受伤了。”   “啊?严重吗,在哪呢?”   “在楼上打点滴,腿上划破一长条,还发烧。”他边走边穿过走廊,一步不停。   袁野泉跟在后面又问:“那她家里知道么?”   “她不肯打电话,刚睡着了,等她醒了再说。”   “唉呀……这真是,早知道我还是得跟你一块儿,能呆多久是多久,大不了过几个月再回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医院里人来人往,消毒水和方便面的气味混在一起,迎面走过的有头上挂彩的,有面黄肌瘦的,轮椅担架夹击,每走几步就要侧身让路。   尤叙闷头在前面走,也不回头看他:“等她状况好点,你回去的时候把她送回家吧。”   “行,只能这样了。那个车怎么就出故障了?”   “进一趟城,轮胎被卸光了,修车厂装胎的时候螺母没拧紧。”   “我去,这真够危险的,还好没出大事。”   他突然停步,回过头,有点火气,不是对袁野泉,是对自己:“这事还不够大吗?我知道轮胎就是那修车厂的人卸的,他们人多,附近又没别的厂,我懒得多纠缠,能用钱解决就用钱算了。”   “对啊,”袁野泉想起来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又感觉到尤叙从一见面就不对劲,问:“怎么了这是,被底层人民耍得死去活来不是常有的事儿吗?以前也没见你这么丧啊。”   尤叙皱着眉,手垂在身侧,不吭声。   转眼走到了点滴室门口,往内看,何犀小腿缠着绷带,紧闭着眼斜靠在椅背上,脸色煞白。   袁野泉脱口而出:“俩月不到,瘦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尤叙的表情。   瘦了吗?是瘦了吧。他每天都能看见她所以不觉得,可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袁野泉看尤叙在那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进去,就提议去外面抽根烟。   尤叙坐在冰冷的浇筑台阶上,手腕上依旧绕着那塑料药袋子,沉默良久才开口:“我早就觉得不该让她留在这,甚至不该带她来。刚来那几天浴室里有变态偷窥,当时我就该果断送她回家。她家里本来就不同意,她为了我还跟父母闹得挺僵。”   袁野泉安慰道:“这……你情我愿的事儿,也不能全赖你。”   “不,就是全赖我。她在家过的日子跟在这过的日子相比,云壤之别。她愿意跟我受苦是她心善,但我不能这么自私。”   “这里的饭菜她其实根本吃不惯,卫生条件也跟不上。碗里都是脏东西,她闭眼就吃,一点不犹豫,还成天想着给我开小灶。拍人的时候我不乐意说话,她就主动去交流,那些负能量的东西一股脑倒在她身上,她脸上依旧笑,还想着感化别人,自己却没以前那么开怀了。她以为我不知道,一有空还逗我笑,其实我都看在眼里。还有,我从车里把她捞出来的时候,她腿上都是血,怀里还护着我送她的摄影机。”   袁野泉也不说话了,他们这些年消极的东西见的多就习惯了,让一女孩突然泡在这种环境里,冲击可能是挺大的,更何况她现在还确实受了伤。   “这些事情我都想过,结论就是要干脆地让她回家。我稍微态度坚定点就能做到,哪怕她不乐意,”他蹙眉吸烟,眼睛盯着地上的蚂蚁,“……但我存了私心,不舍得让她走。”   袁野泉听见这句话,不由地张开了嘴:“哎哟……盹儿……你陷挺深啊!你能找到这么好一人,自己还用情这至深的……你爸妈能放心了。那你这么愁眉苦脸的干嘛呀,惜福啊!”   尤叙望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一点笑意,悲戚严肃:“不能这样。”   “什么意思?”   “她太倔,今天把她送回家,明天可能就自己跑过来了。”   “这刚开始谈恋爱,黏得紧也是正常的嘛,你好好跟她说说。不过时间久了确实也是个隐患。”   “我本来觉得或许行得通,现在看来,不行。”   “别啊,这没准还能克服的呀,你看我跟你姐,我们……”   尤叙盯着袁野泉的脸,淡淡打断:“我不能让她过跟尤风风一样的日子。”   袁野泉本来还想附和着点头,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最后叹了口气道:“小老弟,你是个明白人,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成熟。”   说着话,烟雾飘散在风里。   何犀醒过来没见着人,想站起来牵动腿上伤口又疼,就只能坐在原位看手机。   过了十来分钟尤叙才走进来,拿着矿泉水和药让她吃了,袁野泉就坐在对面的座位上。   何犀道:“袁导,你好啊,脚程还挺快。”   袁野泉笑得不大自在:“哎,必须的,一接电话就出发了。”   “风风怎么样?”   “她吐得厉害,动不动就发火,暴躁。”   何犀发白的嘴咧了一个笑:“正常的嘛,你得多包容她,怀孕特别不容易。”   袁野泉点头:“对,对。”   她看见旁边人一动不动的,就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尤叙,你发什么愣呢?”   尤叙把药放进她包里,拉好拉链:“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明天回家,给你买好机票了。”   “不打,不回。就一点皮肉伤,他们知道了还要担心。”   “你现在路都走不连贯,上厕所洗澡都不方便,回去吧,到大点的医院再重新检查一下。”   何犀感觉这次他是动真格了,他又说:“我现在回去打包你的行李,袁野泉在这儿陪你。你们明天一早直接从这里去机场,距离也近。”   尤叙的语气过分平静,甚至有点凉淡,何犀莫名觉得慌,抓着他手腕道:“你怎么啦?”   “没怎么,就是你留在这确实不方便。我明天约了病患家属拍摄,要去挺远的地方呆几天,没时间照顾你。”   “没关系啊,我自己可以的……”   “你知道这行不通的。”   袁野泉在一边帮腔:“何犀,回去吧,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尤叙把包递给袁野泉,又拿了他租来的车钥匙:“我走了,尽快回来。”一下子走出了门。   何犀攥着手,找不到理由反驳,又莫名觉得不安,就问袁野泉:“袁导,他想干嘛?”   “没想干嘛,就是……”他踌躇了一下,“盹儿习惯独立工作。而且吧,他想做观察电影,就是得沉住气,只观察不介入,他一直想走这个路线……”   “我影响他工作了?”   “可能是有点儿......何犀,你这样家里人也不放心,回吧,他还要在这呆很久呢。”   何犀在心中暗想,回去之后她得赶紧养伤,然后杀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   次日夜里,袁野泉风尘仆仆地回到家。   尤风风正坐在桌边喝鱼汤,看见他愁容满面便问:“这么快就回了?我当你又要趁机在外面多野一阵呢。”   “那哪成啊,我得陪你。”他换了鞋,走到水池边洗手,脑子里想起尤叙的话。   “怎么,看见人家神仙眷侣幡然悔悟了?”   “风风,我出门之前怕你着急没告诉你,其实是因为盹儿他们出了个小车祸我才去的。”   尤风风把勺子丢进碗里,清脆一响,愤怒道:“出车祸?那你不早告诉我!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盹儿没事,何犀腿上破了点,有点发热。”   “哦……那现在呢?你就直接回来了?何犀有没有人照顾啊?”   “我跟何犀一块儿回来的,这不刚把她送回家嘛。”   “回来也好,那种地方她呆久了也没劲……”她吐了根鱼骨头,“那你干嘛这副表情?”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感觉我造孽了。”他坐下来,也弄了一碗汤。   尤风风一愣,试探问:“分手了?谁提的啊?何犀受不了那闷葫芦了?”   袁野泉摇摇头,吃了块豆腐:“盹儿可真狠啊。前脚刚跟我交了底说喜欢且心疼何犀,后脚就快马加鞭把她送到了机场。何犀也是个聪明人,到安检口就感觉不对了,攥着他手说伤愈了就来看他。盹儿说用不着,他工作起来还是自己一人方便,何犀立马又说可以等他。”   “这场面不挺感人的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上前线了。”   “你听我说完啊,我当时也觉得可歌可泣,没成想,盹儿直接说不用等他了,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何犀当场那表情就变了,本来都虚弱成一根杨柳枝了,忽然就从轮椅上一跃而起,五官都拧在一处,脸白的跟纸一样,我看着都疼。”   尤风风几乎能依据她弟的性格料想到后面的发展了,“尤叙那个死小子呢!”   袁野泉又叹了口气,放下勺子。   “他往后退了两步,说何犀就是一时兴起,悲天悯人又置身事外的态度只会让受访者更加抗拒,让她不要再打扰他工作,也别再找他。然后就走了,任她在原地打颤,头都没回一下。”   “那何犀怎么说啊?”   “我以为她怎么也得哭一鼻子或者骂两句,没想到她一句话都没说。从他转身那一刻开始,到我送她进家门,楞是没说一个字啊。”      ☆、23-自媒体时代      阴雨天,何犀在昼夜不分的房间里裹着被子,身体忽冷忽热,鼻息断断续续灼烫着人中,鼻塞,反胃,泛苦,脑中黑沉沉一片,没有翻身的力气。   何母端着水和药走进来时,还不忘坐在床沿补刀:“怎么?学人家私奔吃到苦头了?讲实话,不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才是怪谈一则了。”   那杯水就像救命稻草,何犀是溺水的人,热手从大洋深处奋力一伸,何母抡起镰刀手起刀落,割了稻草。   “慢点,先把药放舌头下面。”   何犀闷声去拿药,发现是两个陌生的纸盒,才开口:“我带回来的药呢?”   “那个药都不知道正不正规,扔了,这是在附院新配的药。”   她披头散发地坐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跑,嘴里问着:“扔哪了?”   “你脑子坏掉了啊!”何母在后面惊呼,眼看着何犀像恐怖片鬼魂一样,浑浑噩噩,神神叨叨。   何犀在厨房找到那两个药盒,正在垃圾桶里被挂着蛋清的蛋壳覆盖着。她徒手抓出来,凑到水池边冲了冲,擦干,放进画室,关门,最后踉踉跄跄又倒回卧室。   何母就坐在她床边的扶手椅上眉头紧蹙:“你也不是十六七岁,怎么还跟个少女似的?”   她闭着眼回话:“我本来就是少女,你也是少女,外婆就算活到一百岁也是少女。”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跟那人断了是不是?”   何犀不说话。   “断了好,等你病好了就去相亲,我小姐妹给我发了好几个,条件都很靠谱的。你要不要先看看照片?”   “不看,不去。”   何母冷笑一声:“你现在脑子烧得糊涂,过两天再说。”   何犀用力闭上眼睛,思绪失重,飘浮在真空里,耳边又响起袁野泉临走时说的话:“何犀,你别怪他。拍独立纪录片的,就得做好一辈子清贫寂寞的准备。”   这种旷日持久的道路,她改变不了,尤叙也改变不了。她不能一昧付出得让尤叙总对她抱有负罪感,也不能影响他追求自己的理想,可她真想和他并肩。   一周后,尤叙收到一个巨大的扁平包裹。外面的蛇皮包装拆掉之后是好几层安全气囊和油皮纸,细麻绳又细致地系了一围。   拆到一角就看见那三条波纹和Rhinos的签名。   她画了卫珥的肖像,夕阳下,远处是大片荒芜,越近越郁郁葱葱,整幅画像蒙了一层雾。   标签上手写的标题是《苍洲》,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风沙太大,所以失真。”   尤叙拿出手机,打开置顶对话,最后一个对话框是他收拾何犀的行李时,她发的“别着急,小心开车”。   他对着键盘发了会儿呆,又放回口袋里。   2017年9月,城西一隅。   露天的厨房架着一口铁锅,油烟在简易抽油烟管道上积聚成黑绿色,青黄的油污像冰凌一样挂在铁皮边缘,摇摇欲滴。   混凝土地面上积着前夜的雨水,其上漂浮着彩虹波纹的气泡,下水道常年堵塞,污水四溢,散发出排泄物和霉菌混合的臭味。   火苗跃动,热油滑锅,青椒滚刀,五花翻炒,豆豉提香,淋入生抽,鲜香四溢。   小三轮从巷口晃进来,穿军绿色胶头鞋的大爷见灶边装菜的人,问道:“小何,今天做的什么菜?真香。”   何犀咧嘴一笑:“小炒肉,您吃吗?”递出塑料饭盒。   “那……谢谢了啊。”指甲里钳着黑泥,他接过饭盒,灰白的胡茬跟着脸上的纹路一起耸了耸。   “不客气。”她收好剩下的菜,穿过晾衣杆和电线错落的黑巷,走上二楼的出租屋。   房间极其狭小,天花板上拉了根绳挂着衣服,床边堆着纸盒,阴影杂乱。   何犀上铺的女孩染了黄头发,做了离子烫,一只脚垂在床边,另一只脚曲在身前涂指甲,护发素的香味和指甲油的化学味掺杂着。   “杨栢,你吃完的饭盒赶紧扔出去,不然会招虫子。”何犀翻开小桌板,把午饭放上去。   “我等会儿去上班的时候带下去,”她扇了扇指甲,跳下床,在塑料布包裹的简易衣柜里翻来翻去,“何犀,你那工作能赚多少钱,怎么过日子啊?”   “我开销也不高。”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班?你挺好看的,可以试试,我跟经理说一声就行,工资真不低,还有好多小费。”   “工资高你为什么住这里?”   “我每个月都得给家里寄钱,还得省钱打扮,你以为我想住这儿?等我攒够了钱就搬。”   何犀咬着筷子点点头,在手机上打开自媒体主页,快速浏览新视频下面的评论。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周围的住户也更换了好几轮,杨栢还是上个月刚搬进来的。   “杨栢,评论区有人夸你的黑底花裙子好看。”   “是嘛,那我等会儿就穿这个。”杨栢从衣架上拎出那条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一下。   何犀的频道发的都是短纪录片,主要以女性为采访对象,有在戒毒所被强制卖-淫的,有自愿从事边缘工作的,有被施以家庭暴力的,也有被不同程度性骚扰的。为了保护被摄者的隐私,如果对方不愿意就不拍脸、变声。   她的片子都挺粗糙,类似vlog,如今也不太懂曝光,东西多的时候就不带三脚架,就用手持摄影机和云台,但订阅数一直在上升。   很实在的客观记录,也不是面对面坐下来正儿八经的采访,就是跟着买菜、散步、化妆、做家务,记录对方的生活状态,在对方熟悉的情境下闲聊,或者干脆她不说话,就听对方倾诉。   起先何犀住在家里,但很快发现找不到合适的摄制对象,她自己也不够投入,于是干脆搬到人员构成复杂的城中村。此外,还因为她妈的意见太多,关于她的工作和情感,轮番轰炸。   如果要深究这种行为的动机,一开始应该是为了向尤叙证明就算没有他,她也能吃苦,而且还能做点成绩出来。时间久了,频道订阅人数变多,她又联系不到尤叙(一万条消息石沉大海),便渐渐平和了,这些活计变得好像也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自己。   何母一直以为何犀这次做的怪事也跟以前的众多尝试一样,不过就是个尝试。其实何犀刚搬到这里,日夜被蟑螂困扰,试图采访却不断吃闭门羹,只零星发了几个视频,观众寥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   可不知不觉就一年多了,虽说不算长,但她目前为止还没有产生放弃的念头。因为这事情对她的主业也很有帮助,这体现在她的速写本里,且她上学的时候就喜欢劳特雷克——倒也不是要和大师画一样的题材,就是想通过生活体验获得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何犀空下来时依旧常常想到尤叙,她盘算着尤叙某种程度上大概也和她是一类人——独处非常逍遥,钻研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才最快乐,在理想的主心骨面前,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都是过客。除了尤叙好看的皮囊,她好像就是因为这种迷人特质喜欢的他——顺口又夸了自己。   如果不能一起燃烧,那就各自发光。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刷朋友圈动态的时候,她看见尤风风发了张女儿的照片和电影展的海报,配文是:“孩子送到奶奶家,二人世界回来啦!”   定位是郊区一家影视宫。   直觉作祟,何犀的心脏突然抽了一下。   杨栢换好衣服正在往包里装粉饼,见她反常便问:“你怎么啦?突然瞪大眼睛?”   “没有,就看见一张海报挺好看的。”   “哦,那我出门了,晚上记得给我留盏灯。”杨栢穿上鞋,跨包出门。   “好。”   何犀看着那扇关不拢的红色木门,血管变成赛道,血液像是被猛踩油门的赛车。   取票,入场,人潮,热血。   在城中村呆久了,闻惯了水沟味,突然到这弥漫着现代化气息的地方,还挺不习惯。溜回家沐浴更衣的时候,她还特意多喷了点香水,生怕出场不够体面。   虽然她也不确定尤叙会不会去啦。   在场区兜了一小圈,何犀有点迷茫,到处都是她不太清楚的电影海报,影展官网上又有非常多可选片目,她随手买了些设计有趣的明信片,不多久就觉得腿酸,便找了个咖啡摊坐下来。   隔壁是三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手里都抓着大炮,讨论得热烈,仿佛要去演唱会直拍。   “我刚在厕所门口看见他了,真的帅。”   “啊啊早知道跟你一起去了!几点了,要不要过去了?”   “还有半个多钟头呢,别急,去早了也不给入场啊。”   何犀在那喝着冰拿铁听了一阵,忍不住发问:“是哪位演员来宣传啊?”   “你应该不认识,不是明星。”   “哦……”听到帅字她还是有点兴趣的,“请问是什么电影呢?”   其中一个露出不确定的神情,问旁边的人说:“叫啥来着?”   “嗯……我看看,”其掏出手机,翻到电影票页面,“《苍洲》。”   何犀觉得耳熟,只笑说:“你们这是去看电影还是去看人啊?”   “纪录片嘛,其实也不是很感兴趣,主要就是看导演去的。”      ☆、24-吃碗冷面先      第八放映厅,满座,楼梯上还坐了不少观众。   橙色的沙地,生锈的牢笼,猎猎的彩旗,苍色的古树。   放风之前,众人嬉笑着挤在铁门口,黑黑黄黄的数十只手伸向镜头,开门的瞬间,鱼贯而出,在天井里玩一些令观众摸不着头脑的游戏。   停电的黑夜里,他们三三两两地趴在走廊边唱歌,不成调,重口音。   丹凤眼、梯形嘴唇的青年穿着不合身的旧西装外套,对着镜头讲黄小数的故事。   泛黄被单被医生掀开,穿着外套的同性并肩而睡,没有性行为,只想获得一种人际联系。   一些匪夷所思的病症从病患自己的嘴里平淡地说出来,好像他们自己也确信了一般。   少年把电话线绕成一团,问听筒那边的人何时来接他回家:“再待下去我都不想活了。”   中年男人缩成一团,喃喃道:“我全身都疼,能不能给我打针?”   身材臃肿的男人从垃圾桶里掏出一把涨干的方便面,环顾四周,然后塞进嘴里。   满下巴胡子的医生站在楼梯口抽烟,一连三根。   护士迅速给病人打完针,像逃跑一样锁上大门,警告里面的人:“这个床踢坏了赔两千。”   还有大量的镜头给了画画的人和他们的画,包括病人、医护、清洁人员。   全片三个半小时,中途没人离场。   掌声之后,灯光亮起,穿西装的主持人走上台,电波一样的声音:“感谢诸位到场,我们有请尤导上台为我们介绍一下他的纪录长片导演处女作。”   台下的呼声有男有女,女性似乎更多,快门疯闪。   尤叙穿着黑西装外套和黑T恤,肤白肩宽,像是做了发型,碎发利落体面。但本人很拘谨,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走上台,接过话筒,声音低沉:“嗯……也不算是导演吧,就是制作者……”   “好的,那请为我们介绍一下,从您的角度,《苍洲》主要说的是什么内容呢?”   他生疏地拿着话筒,眼睛远远地不知道在看哪里,或许是虚空中的某个定点:“这……不都看了吗?”   底下一阵轻笑,主持尴尬地调侃道:“啊,尤导演很有意思……那么请问您的创作初衷是什么呢?是什么让您选择了这个主题?”   他听着问题,抿了抿嘴,一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下巴微收,像在军训:“就……想记录一些群体的生活状态,主要是对他们的微妙怪癖、语言体系、成长轨迹的短暂披露……不过其实也只能算是……比较客观的主观表达。”   主持人似懂非懂,接着问:“片名为什么叫《苍洲》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就……觉得合适。”   哄堂大笑,不只是笑这个回答,更像是觉得主持人和受访者在两个频道。   台下突然有女粉丝大喊:“尤导,你好可爱啊啊啊!”   观众笑得很开心,尤叙生理性地皱了一下眉,头不显眼地往后靠,嘴角下沉,丝毫不掩盖眼里的反感,不过舞台离座位席距离比较远,他的表情被大部分人误认为了挑眉与羞涩。   尤风风坐在第一排,看到观众席火热的反应,忧心地对身旁的袁野泉说:“他是不是不高兴了?”   袁野泉揪着嘴笑:“很明显是啊。”   主持人又问:“据说本片拍摄历时近两年,途中有遇到什么困难吗?”   尤叙又皱了皱眉,眼睛微眯,嘴唇抿成一条线:“没有,目标明确的话,事情就比较容易。不过因为素材比较多,剪辑的时候很犹豫……有些东西放出来的话,可能会被-禁……”   观众又是一阵笑,尤叙神情很严肃,甚至对于台下的笑声有些费解。   “是什么支撑您在这样的压力下还坚持把这类……比较离经叛道的东西拍完的呢?”   “很离经叛道吗?”其实就是他平时说话的语气,但不了解的人可能会觉得他有点凶,主持人肉眼可见地畏缩了一下。   尤叙轻咳一声,继续说:“有句话叫,为人需谨慎,为文需放荡……”   最后两个字在他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显得很诱人,下面随之传来发出一阵起哄声。他张张嘴想解释,嗯嗯啊啊了一阵,最后吐出来五个字:“请监制说吧。”又放下了话筒,向右挪了个位置,搓了一把脸,两个手都背到了身后,高高壮壮地站在那,又穿着西装,特别像持枪保镖。   袁野泉应邀上台,尤叙终于能松口气,但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依旧非常不自在。   到观众提问环节,为了看清提问人的脸,他戴上了眼镜以表尊重。   “尤导,您下部片准备拍什么?”   他听完问题总是微微歪头,皱眉思考,眨眼回答:“……还在商议。”   “您有什么要对纪录片新人说的吗?”   “……没有。”   下面爆发出无语又温馨的笑声,何犀混入其中,笑得放肆。   略带陌生的帅,比看惯了的帅,帅一百万倍。一如既往的高大挺拔,头发长了点,好像瘦了,下颌线变得更明显,换了副黑框眼镜,看起来非常正经。   女粉丝真多,但都只见过这样的尤叙,何犀一想到就无法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这时,坐在何犀旁边的女孩举起了手。   话筒从前排传过来,何犀一肘靠在扶手上强装镇定,但还是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半开玩笑的语气:“尤导演,请问您有女朋友吗?”   偏偏是这样的问题,何犀侧头看了一眼提问的女孩,又把视线移向台上的尤叙。   他依然微微皱眉,目光朝向她们的方向,听到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愉快,淡淡道:“没有。”   何犀不自觉地攥紧了手,盯着尤叙白净的脸,放任并期待某一刻的对视。   他应该看见自己了吧,他戴了眼镜,她就坐在提问者旁边,精心化了妆,特意穿了颜色鲜艳的低领裙。   但他只是一眼扫过,神情毫无波澜。   女孩在欢呼声中讪讪坐下,话筒又被传向别的地方,他右手握着话筒,手肘盖着横在身前的左手手背,上臂肌肉包裹在西装里,呈防卫姿态,并随之小幅转向另一个方向。   一直到提问结束都没有再看向这里。   散场,人潮涌向出口,尤叙和袁野泉在台上继续接受媒体的简短采访。   何犀坐在原地,没了笑容,些微迷失,闷头刷微博——刚才在隔壁女孩的引荐下,她发现尤叙虽然没有微博,但是有超话,社区人数有六千多个。   粗略看了一下内容,都是她没见过的,比如红毯的照片、得奖的照片、采访的照片、骑车上下班的照片。在她闷头躲在出租屋里搞创作的期间,尤叙不仅完成了《苍洲》,还靠之前的作品得了几个奖,这一部也声势很高,下半年有好几次展映。人长得又好,讲话又奇怪,蛮有话题度的,怪不得这么多人来看。   她刚才在傻乐个什么劲?哪来的盲目自信?   其实何犀也没有很严重的情绪波动,就是觉得台上的人更陌生了。她知道尤叙很能吃苦,而且从不抱怨,沉得住气,所以能厚积薄发。   他的确一直在低调地发光,比她亮得多。   她背上包,又朝尤叙看了一眼,他对着镜头,拘谨却淡然地侃侃而谈。   既然是职业性质使然,那也无可厚非,因为他知道有第一次离别就会有第二次离别,关系拖得越久越伤人,而他不能为此停下脚步,故而选择结束。   大概这就是他想走的路吧。   何犀在心里这样想着,起身离开,也不知道是在替他开脱还是在安慰自己。   快走到出口的转角时,她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女孩和尤风风并排站在摄影机后面说话,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接着,何犀见袁野泉对那女孩招手,示意她走到镜头前,并对采访者介绍说:“这是傅一穗,也参与了这次制作。她非常年轻,但很有天分,颇有尤叙小时候的志气。”   随之望去,何犀对着那张脸辨认了好一会儿。   哦,是当时那个很爱爬楼梯,但总找不到目的地的女高中生。   她腼腼腆腆地走到尤叙旁边,青涩至极,但那俩男人对她的包容度挺高,一直在引导她说话。   何犀忍不住冷笑一声——尤叙不让她陪他受苦,这女孩就可以?而且还是之前被他拒之门外的私生饭?该不会她前脚刚走,后脚这个叫傅一穗的就摸过去了吧?   还是说男人就喜欢年轻的?   一番推演后,她气得发抖。   本来觉得也就这样了,毕竟是为了理想信念,可眼前这个人际状况正式激怒了何犀。   那边采访结束,一撮人准备离开时,何犀迅速闪了出去,躲在电影周边柜后面,听见那几人说说笑笑地走远。   她一时还没想好下一步要如何解气,于是一路跟随到了他们聚餐的烤肉店。   席间不止他们四人,还有七八个谶思录工作室的成员,坐了一大排位置,大概是新招的,何犀一个也不认识。   其他都不重要,但尤叙旁边那个位置上坐着傅一穗这件事,让她非常不悦。   她随便点了一碗冷面,上来了也不吃,一心贴在座位上偷听后面那桌的对话。   “尤叙不喝酒的。”   不是袁野泉说的,也不是尤风风说的,是傅一穗说的。   何犀快爆炸了。      ☆、25-下半生蓝图      估计是第二天还有安排,那伙人直接住在了电影宫里的酒店。   圆形四合院的设计,所有人都在一楼。   何犀坐在尤叙房间附近的休息区,扯着裙子下摆陷在麻布沙发里。酒店的中央空调马力很足,冻得她牙齿打颤,浑身直哆嗦,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的沙龙味,她闻着有些犯困,天花板上的音响还音量适中地播放着中国风变奏曲,困上加困。   手背也疼,刚才从烤肉店跟踪出门的时候太着急,不小心被店员搬运的炭炉烫了一下,很小一块接触面,也能留下漫长而深剧的灼痛。她需要用凉水冲一下伤口,但傅一穗还没出来,她走不开,又暂时没勇气去敲门,门后有太多未知。   孤男寡女一前一后进房门半个多小时了,能做什么事?她不敢想,想多了眼睛就酸胀。她一开始还想报警,听说很多情况下,如果发现配偶和他人进入酒店,可以先拿结婚证去前台获得房间号,然后报警举报说有人从事色-情活动,就不必自己进去大动干戈。   不过她也没这个身份。   时候也不早了,何犀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窝囊,也不能在这多浪费时间,于是掏出手机,翻到尤叙的聊天界面。看见自己密密麻麻的单方面通讯,她痛心疾首,自己做的这都是些个什么事啊?发一两句他不回的时候她就不该再发,没有一点风骨,这不像她。   最后,就最后给他发一条,然后一切结束。   她按下语音录制键,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脑内很长篇幅滑过,她想想还是没说,沉默了一阵,最后只说了四个字。   起身往大门走的时候,她暗自规划了一下下半生蓝图,护肤,健身,艺术,孝顺,享受。把手头的素材理一理凑成她人生第一部长篇作品,后该进修就去进修,该旅游就去旅游,妥当。   这些都是后话,眼前她好像又有些身体不适,上回大病一场之后就没好透,一着凉就生病。腿上破了的那条明明也已经好了,只留下一条疤,却依然时不时产生心理性的痛感。   年少轻狂犯下的错,这都是在还债呢。   群牛在思绪里飞驰,何犀趔趔趄趄地走到大厅,四肢开始脱力,逐渐不知清醒为何物。   尤叙坐在房间里搓着手,窗户大开,蚊虫流连。   傅一穗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双颊绯红,时不时挠一下自己的小腿。   前面铺垫了许多她的悲惨遭遇和人生志向,现在话锋一转,貌似要说点什么大事了。   尤叙嚼着口香糖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他不招蚊子,一点没被咬。   对方刚要开口,他手机突然亮了,屏幕出现那个熟悉的备注,有一阵子没收到其消息了。   尤叙自顾自打开手机,是一条语音,他示意傅一穗暂停,然后按下对话框,贴到耳边。   “尤叙……”   声音有点哑,估计又是酒后的语音方阵,等会儿应该还会有很多条,一如既往。   “……”   持久的沉默,背景里有音乐声,《茉莉花》变调。   “……”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一直在犹豫,尤叙垂下眼,细听那边的呼吸声,嚼口香糖的动作也停滞。   她又深吸一口气,冷笑。   然后恶狠狠地开口。   “你他娘的。”   播放结束,尤叙对着屏幕愣住,细想了一下,接着迅速起身拿了车钥匙,走到门口时准备拔门卡,又想起来傅一穗还在房里,便说:“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傅一穗理了理她那头黑色长卷发,还没来得及多问,门就落上了。   她又在原地发了会儿懵,灯也熄灭了。   何犀在梦里播了一部音乐录像带,可能是此前在Final Cut Pro里浸泡了太久,切换到最后一帧机场诀别的画面时,她还抱怨了一声转场的效果做的太不自然。不知怎的手里的鼠标变成了一只大基围虾,画面有点恶心。   她脱口而出:“这不是虾剪辑呢吗?”   说完这句,她意识清醒过来,但没睁眼。   因为她感觉有人在摸她额头,不是在试探温度,就是在摸,来回抚摸婴儿的那种机械运动。听到她说梦话,那只手的动作变得更轻柔。   她闻到了熟悉的香皂味道,口香糖的甜薄荷味,还有似有若无的烟味,嗯……似乎还有酒味?   手上烫伤的那一块,现在冰冰凉凉的,有压迫感,应该是盖了什么东西。   何犀本来抱着说不清的心思就这么装睡着想计策,躺着被静静安抚了一会儿居然有点想哭。   一定不是感动了,就只是觉得自己发际线快被摸秃了,要坚定。   紧接着眼眶一热,两行薄泪不受控制地从太阳穴滑落,渗入发间。   那只手停了下来。   何犀不爱哭,尤其不愿意在人前哭。高中发生那事的时候她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过;在尼泊尔身处绝境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父母的当时,她摸黑哭了几下;在机场尤叙头也不回就走的时候,她经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鼻酸得不行,奈何袁野泉在场,回到家父母又一直陪着,忍久了就不想哭了,因而她到最后也没落一滴泪。   最近这几次自发的哭泣,都和同一个男人有关,她鄙视自己。就算自己暂时还过不去,对方也得付出点代价。   何犀睁开眼,拭去脸上的水痕,坐起来,微昂着下巴望向床边地上坐着的人。   他收敛目光,没有与她直接对视,嘴唇紧抿,换了件白色短袖,刚才落在她额头的手已经缩了回去,半握着拳落在膝盖上,又伸手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冰袋,无谓地在手里把玩。   何犀冷眼打量了他一阵,掀开被子,不顾头重脚轻站起来理衣服,咬牙保持平衡,语气平静道:“我包呢?”   尤叙看了一眼她小腿上那一长条疤,跟着站起来,把她的挎包挂到她伸出的手腕上。   她转身就走,又听到背后声音跟过来:“我送你吧。”   何犀苍白着脸扯了一下嘴角,心平气和地说:“不麻烦了。”   他居然没再多说。   何犀本来门已经打开了一半,手指在把手上攥紧须臾,萌生一个念头,狠了狠心,又推上门。   尤叙握着车钥匙的手背在身后,彷徨之间,眼看何犀把包丢在地上,红着眼向他走来,茶香扑鼻。   她吃力地抱着他的脖子,身体重量扑过来,尤叙不得不松了钥匙扶住她的腰,细了一圈,一手就能全然揽住,分量轻到他惊讶。嘴唇被紧紧贴住,她的皮肤、鼻息不正常地滚烫着,声音又重又乱,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他皱着眉撑开手想中止,那两条腿却顺势勾在他身侧,毫不避讳地密切接触。   他呼吸一滞,心跳如雷,此前被他努力遗忘的所有画面、体感都涌入脑海。   何犀感觉到裙摆下大腿被-干燥粗糙的手心托住,唇间开始有了回应,动作极具侵略性,克制已久的渴望一股脑迸发。她被放到桌边,空调冷沁的木头传来凉意,她打了个冷颤,不由向下滑,白皙健壮的手臂又架着她的胳膊挪回原位。他喘着气从她的脖子向下亲,手使劲按着她的后腰,身体无限贴近。   何犀透过床头的茶色镜面墙看见尤叙山脊一样的背微微向前曲,低着头在她身前游游停停,隆起的腱子肉圈在她手臂两边,白T恤被她推着皱在肩胛骨下方,露出那跨紧实的腰窝。她觉得头晕,忙把下巴扣到他肩上,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任他脱了内衬靠过来。   片刻的疼痛,陌生又熟悉的契合,他低哑的声音就在耳边,混乱中说了几回她的名字。   微颤的停顿之后,她头晕目眩,手垂在他身后。   回过神来时,腰被单手揽着,轻易放回床上,被子也随之盖到她脖子以上。何犀朝着右边蜷缩成一团,房里的大部分灯被熄灭,就剩背后的睡眠灯。被子里透进一点风,身后的体温凑近,胳膊伸到她脖子下面,用力把她抱在怀里。   何犀放空精神眯了一会儿,又热又渴,干咳了一阵,床垫轻耸,她迷迷糊糊被扶起来,温热的水送到嘴边,她像困在沙漠里断水暴晒三天的人,猴急地吞了一大口,又落回羽绒枕头里。   尤叙只睡了一会儿,天微亮醒来时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屏显,五点三十六。他揉了揉脖子,转回去摸被子另一边。   空的。   他瞬间清醒过来,看着右边空荡荡而有切实压痕的床铺,确信前一个夜晚不是在做梦。又立刻下床冲到厕所门口,镜前灯亮着,另有一副牙刷套装被拆开,池边沾着水迹,玻璃杯上挂着水珠,应该刚被用过不久。   几个小时内,他第三次抓起车钥匙。   刚穿了一只鞋,屋内响起信息提示音,他越过沙发去拿手机。   是何犀发来的语音,依旧是很长一条。   他打开外放,弯腰系鞋带。   她带着鼻音,缓声说:“尤叙,你凭什么觉得我就吃不了苦啊?凭什么替我决定前面的路啊?我不行,那个叫傅一穗的就可以?是不是从前我总腆着脸来找你,你就觉得我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了?告诉你,我不是。”   他闷头听着,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你不知道苍洲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问我呢?”   “其实就是绿洲,荒漠里的生物群落,但我觉得绿这个字太活了,不恰当,所以选个苍加点沉淀。”   “不过估计你也不想知道。没关系,你不必知道,咱俩彻底完了,结束了。”   “你记住,是我提的,不是你,你压根没好好说过这事儿。”   话音刚落,取钱包的动作倏忽间停下,他试着发了个“何犀”过去,对话框边出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   【何犀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屏幕的幽光映着他的脸,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就静止在那个昏暗的角落。      ☆、26-应该没回家      杨栢刚睡着没多久,就听见开门声,她抬起脖子睁了睁眼,看见何犀跌跌撞撞地晃进房间,一头栽在床铺上。   “你这是去采访啦?”   何犀在破音边缘试探:“采访了一个犯罪分子。”   杨栢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感觉床板使劲摇了一下,随即听见塑料摩擦声。   “你又吃药啊?药多伤身。”   “我难受。”何犀把胶囊抿在嘴里,垂着头半天没找到水,直接生咽下去。   酒店自助餐厅,尤风风取了一碗现做的牛肉面,小心翼翼地搬回座位,坐下来环视四周,对袁野泉说:“尤叙怎么还不来吃早饭啊?傅一穗也没来,他们该不会……昨晚上……”   袁野泉把手上的串珠往下推了推,吃了口哈密瓜:“你听起来怎么还挺期待的呢?”   “我还肩负我叔给我的使命呢。”   “可你不觉得傅一穗有点儿……刻意吗?”   “什么?追尤叙的心啊?”   “就是这个……发型啊,穿衣打扮啊……盹儿私下里不也说过她跟到过他家吗?”   她心领神会:“确实和何犀挺像的。不过无所谓啦,她年纪小嘛,可能比较迷茫,需要一个模仿期才能找到自己的路线。傅一穗年轻,这年龄差跟你我差不多,耗得起,以后如果我叔家需要传宗接代啥的也合适。而且一穗以后也和尤叙是同行,互相能理解,多好啊。”   “你这是选秀女呢?作为女性,物化女性?”   “我不是这意思,这不都是客观考量嘛。你想,尤叙明年就要去法国了,就剩这小半年……我叔特别害怕他到时候带个外国人回来。”   “其实吧……盹儿对何犀……”他犹犹豫豫。   尤风风立刻道:“你别提了,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联系何犀,碎了心还落下伤病,当初我撮合得起劲,太对不起人家了。”   “那盹儿也没少受苦……又不是说谁看起来更惨就更吃亏,有时候藏得越深越难啊。”   话说着,傅一穗端着盘子走过来打招呼:“早,袁导,风风姐。”   “早啊,”尤风风一边抬手,一边往取餐区瞄,“尤叙呢?”   傅一穗楞了一下,有些低落:“嗯……我不太清楚。”   尤风风快速和袁野泉对视一眼,又问:“昨晚上……”   “他收到消息就出门了,我跟过去的时候,正遇上他抱着人往回跑。”   袁野泉忙问:“什么人啊?”   傅一穗是正儿八经作为实习生进的工作室,此前没跟他们说过自己试图登门的事,也不晓得他们都知情,便只说:“一女的。”   “难道是……”   “能被他抱回房间的……只能是……”   傅一穗想知道她的名字:“是谁?”   尤风风答说:“她叫何犀。”   袁野泉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意道:“这可真是藕断丝连,难舍难分,苦命鸳鸯,可歌可泣啊。”   尤风风表情复杂,踢了他一脚:“你给他打个电话,早饭时间快结束了,一会儿还有活动呢。”   他脑后的小辫横向晃了晃:“我不打,扰人雅兴,他到了时间自然会出现的。”   傅一穗喝了口生煎里的汤汁,默默听着。   三人吃完早餐,坐着闲聊了很久,餐厅里渐渐人散声稀。   “袁野泉,你去看看吧,再这样下去真该迟到了。”   他推开椅子往出口走,尤风风瞧着他的背影对傅一穗说:“你说,他是不是又胖了点?”   傅一穗不确定能不能说老板坏话:“好像还行?”   “你可能不相信,他十年前真的挺帅的,一闲下来就成了这样。”   傅一穗看着尤风风悲悯的神情,忍俊不禁。   尤风风打量她一眼,道:“自信点一穗,你笑起来很好看。”   她觉得尤风风话有所指,只礼貌性微笑了一下,没接话。   来电铃响,尤风风接起电话,听到那边袁野泉语气挺着急:“我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他在不在房里。”   情急之下,尤风风拨通了何犀的电话。   此时何犀刚从药店买了烫伤膏走出来,天上阴云密布,周围车马喧嚣。   她在屏幕上看见尤风风的名字,没来由地耳鸣了一阵。   话语里带着谨慎:“喂,何犀,你在忙吗?”   “不忙,我在外面买东西。”   “嗯……昨天……你?”那边隐隐约约传来餐具擦碰的声音。   “怎么了风风,你直说吧。”   尤风风舒了口气,问:“尤叙跟你在一起呢吗?”   何犀下台阶的脚步顿住,手背的疼痛被放大:“没有。”   “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清楚。”   “那好,我们继续找找,回聊何犀。”   挂得很快,何犀听着断线提示音,手指甲在药盒上划下一道浅痕。   正当袁野泉提出调监控时,尤叙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从酒店大门外插着口袋走过来。   袁野泉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车钥匙,便问:“盹儿,你一大早上哪去了?送何犀回家?”   他垂着手,谁也没看,低声说:“她应该没回家。”   袁野泉追问:“昨晚上你们不是?这是又掰了?”   尤叙也不回答,绕开挡在身前三脸疑惑的人,缓步往房间走,又被尤风风叫住:“马上还有个座谈呢,你上哪去?”   傅一穗看见那高壮的身影闻言顿了顿,原地转了个身,又缓步走回来,看似正常。   尤风风对着他叹了口气,提醒道:“你就穿这个去?”   尤叙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帆布鞋,又调头往房间走。   袁野泉忙勾着他肩膀拦住说:“没事儿,坐在那人家也看不见你穿了什么裤、什么鞋,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大家都穿的便装,不用换了。”然后皱着眉对尤风风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多说。   尤风风无视他的袒护,翻了个白眼道:“兄弟,你把鞋带系好行吗?心智健不健全啊?”   尤叙很反常地没有回嘴,干脆地蹲下来把鞋带系上。   一行人往座谈厅走的时候,傅一穗不声不响走到尤叙旁边,递了一瓶热带果汁:“尤叙,你吃早饭了吗?喝点这个垫垫肚子?”   他微微侧过头,没什么情绪:“不用了,谢谢。”   傅一穗缩回手,依旧小跑着跟在他身侧,塑料瓶上的水珠糊在她手心,又冰又滑。   “一穗,那果汁好喝吗?能不能给我尝尝?”尤风风在后面见她尴尬。   她微笑,回头传给尤风风:“挺好喝的,给。”   何犀涂了药,坐在床沿边看视频边喝八宝粥,上铺杨栢翻了个身,疲惫地抱怨:“何犀,我好累啊。身体累,心也累,每天都要陪好多油腻男唱歌,昨天还有人叫我唱《邻妹妹爱上假宝玉》,一连唱了十二遍!整整十二遍!”   “林妹妹爱上贾宝玉?”   “邻居的邻,真假的假。”   何犀笑了:“有意思。”   “不过昨天有个姐姐跟我说,如果能找到固定的老板,日子就会轻松很多。”   “固定的老板?什么意思?工作性质会变化吗?”   杨栢把抱枕靠在头下,眯着眼刷起手机,心不在焉地说:“或许吧……但听说会给很多钱。”   “你不介意?”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试试。”   “如果试了就回不了头了呢?”   “人各有命,我选不了自己的出身,只能想办法改善自己的生活。”   那只涂着闪片指甲油的脚落到床边,前前后后地摇晃,何犀朝上铺看了一眼,认真道:“保护好自己。”   “嗯。”不冷不热的回应。   一个视频播完,粥也喝了大半,何犀打开微博,首页猛然出现尤叙的跟拍照片。   她暗自惊讶完了才想起来,是自己昨天翻超话的时候失手点了关注,赶紧取关,眼睛依然猝不及防地瞄到了一些内容。   他穿着随意,没戴眼镜,眯着眼睛感觉下一秒就要睡着,好几张抓拍都是在捂着嘴打哈欠。   发照片的人配文:“哥哥好可爱啊,昨天好像没休息好,一直在打哈欠。”   评论一:“没休息好皮肤状态还这么好!”   评论二:“而且好高冷又好有礼貌,整场只说了两句话:‘是的’和‘谢谢’。”   评论三:“哥哥脖子上的红点是被蚊子咬的吗?”   刷到第三条评论,何犀终于忍不住跺着脚仰首大笑。   杨栢被吓了一跳:“你能不能别突然这么笑?太吓人了。”   “我前一次惨淡的尝试终于落下了一个完美的问号,太快乐了,晚上请你吃饭啊?”   “我晚上不能多吃,穿裙子的时候显肚子,下回吧。”   “行,那我先自己去庆祝一下。”   晚餐时间,店内充斥着喧嚷之声,陈京竹看见何犀时隔大半年终于出现在锄禾,难掩心中之惊讶:“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回来,你要取我而代之了?这段时间忙着讨好我爸妈呢吧?”   他微微颔首:“是啊,我们关系相当好,你必须继续保持危机感。”   何犀打了一拳他的手臂,陈京竹皱眉:“你现在这瘦骨嶙峋的,打人倒是越来越疼,以前还是个肉拳头,现在硌得慌。你减脂呢?”   “看来我是真的瘦了,得好好补补,来份猪肚鸡,多加胡椒,啊。”   陈京竹见她憔悴,便没再奚落,直接让她坐在窗边角落的座位,自己去后厨下单。   何犀趴在桌边喝了会儿玫瑰普洱,隔着窗外的那排车尾,看见一辆白色普拉多停下。   打开门,下来一窝人。   她远远看着袁野泉的小辫子,纳闷: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成就......天天聚餐?      ☆、27-何妨多一步      何犀迅速拉上隔间的帘子,缩进座位里。   她今天没化妆,没洗头,没打扮,没状态,没伙伴,一切都似乎不足以膈应到尤叙和傅一穗,太没意思。   何犀想了是否该回家拾掇一番,然后以店主的身份去打招呼,但又立刻觉得不值当,没必要。那就干脆别碰上面,埋头喝汤,果腹走人。   她对自己的权衡表示了肯定,不多久就隔着帘子听到尤风风和袁野泉的声音从外面路过,帘子底下能看见脚,她看见了尤叙的匡威,步子跨得很大,后面还跟了一双黑皮鞋,小碎步。   成天出双入对的,真惬意,走遍天下都不怕。   不过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她冷了眼,刷手机转移注意力。   面前的乳白色浓汤热情翻滚时,她听到袁野泉在走道里和陈京竹说话。   “袁导是吧?”陈京竹的商务语气,“我记得你们是何犀的朋友,放心,我会打好招呼的。”   袁野泉真心推辞:“哎不用不用,真没事儿,我们就吃顿便饭。”   “那不行,要是被她知道我没照顾好她朋友,她肯定跟我没完。”   “这……不至于吧?”   “不然你直接去问她嘛,她就坐那里面吃饭。”   听到这里,何犀脑子里警铃狂响,大口胡椒呛到嗓子里,捂着嘴憋住咳嗽。   随着唰的一声,帘内的空气被猛然搅动,何犀扭过身努力止住咳嗽,背上立即被轻拍了几下。   她躲闪着,正想回头跟袁野泉打招呼,一抬眼,对上尤叙忧虑的目光。   于是连带着感冒咳得更厉害,整个人都弯进沙发和餐桌的空隙里。   接着听见尤叙叫服务人员加水,她喝完的那壶茶被续满,倒进小杯,又送到她脑袋边上。   她低着头,也不看对方,直接喝了那杯滚烫的水,舌头全麻了,依旧不吭声。   高大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僵持了数秒。尤叙拉上帘子,坐到她对面,同样沉默。   她不主动找话题的时候,就是会这么安静,她多累啊,凭什么呢,分了也好,何犀这样想。   尤叙探问道:“你……身体好点了吗?”   “不劳您费心。”她盯着桌板上的一小颗白芝麻。   “……汤好喝吗?”   何犀把视线挪向旁边那碟调料,利落抬手,葱花蒜泥一股脑倒进锅里,还灵敏地留下了香菜。   丢下盘子,她淡淡地说:“想知道就自己尝尝。”   说罢迫不及待地瞥了一眼尤叙的反应,他看着缓缓下沉的青白,眉头微蹙,表情还不够难看。   “昨天晚上……”   “不好意思,打扰您二位甜蜜了,我可没想进您房间。怎么,您那位小女朋友知道了生气啦?需要我出面解释一下吗?您看哪个版本合适呢?”   他望着何犀的侧脸,低声道:“何犀,你不用那么说话。”昨天抱着就觉得她比分开的时候还要瘦的多,这样看着,脸上没什么血色,每一下呼吸胸腔都起伏得厉害,很吃力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开始咳嗽。   何犀冷声发笑,从包里拿出那台BMPCC,顺滑地推到他面前:“拿回去。”   推过去之后有点后悔,她平时拍片用惯了这一台,存储卡里还有录制的素材——泼出去的水。   尤叙的手依然在桌下,对着那台有些微磨损的机器发愣,眉头皱得更紧。   “至于我送的那些,不用还了,麻烦您直接扔掉,因为我也觉得一文不值。”   落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一拳,何犀语气凉薄地把话摆出来,他听着觉得像是有人在用铁器一下下凿他的太阳穴。   他压着嗓子道:“何犀,对不起。”   一听见道歉,何犀火气更大,直接说:“不需要,您走吧,把东西也带上,祝你们百年好合。”她说着说着觉得声势不够,甚至想来一句:陈京竹,送客!又觉得那样略显封建,不合时宜。   尤叙拿起摄影机,又深深凝视了她一通,良久才垂着肩膀走出了隔间。   何犀看着那帘子荡回原处,确认人走了,才面无表情地迅速抽了几张纸巾。   下一秒,使劲用纸堆捂住脸静音大哭。   白白浪费了一锅料多得快满出锅的胡椒猪肚鸡。   陈京竹以为何犀早就走了,忙里偷闲路过时看了一眼,撩开帘子才发现她团在座位上发抖。   一摸,浑身滚烫。   他拉开桌子,蹲到沙发边,着急地问:“何犀?你还好吧?送你去医院?”   何犀闻到香水味,微微睁眼,气若游丝:“他们走了吗?”   “走了,刚走。”   “那就……赶紧送我去医院!”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吼,强调事态严重性。   她被陈京竹背上,下巴摩擦着他西装坚硬的面料,头发垂在眼前,只能看见大地。   大概是陈京竹跑得太快,他们直接追上了那一众人的脚步。   她合着眼,听见尤风风惊慌地问:“这是何犀啊?怎么啦她?”   陈京竹喘着气:“她发烧了,估计挺严重的,一直在发抖。”   袁野泉讲:“那上我们车吧?赶紧的!”   何犀勾在陈京竹前面的手铆劲勒住他脖子,他忙说:“没事,你们人太多了,我开自己车就行,就在前面。”   尤风风又说:“那要不我们跟着一起去吧?你一个人行吗?”   何犀又使了点力气,陈京竹便说:“不用了,我们先走了,你们路上小心!”然后继续奔跑。   她这才放下心来,彻底睡了过去。   醒来时,墙边的条灯亮着暗光,鼻间都是消毒水味。   陈京竹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刷手机。   何犀幽幽地说:“陈京竹,我这两年进医院太频繁了,好像都是从尼泊尔回来之后开始的,你说我是不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她暗自问,暗自答:就是,那东西姓尤。   他叹了口气,转过头道:“你知不知道发烧严重了可能会傻掉?”   “好险。你没告诉我爸妈吧?”   “这么晚了,你也不算没得救,他们来了也没用,明早再说吧。”   “那就好,”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你干嘛呢?”   “和女朋友聊天。”   “呵,沉迷爱情,不务正业。”   陈京竹冷笑:“你说你自己呢?”   她盯着白底银驳的分格天花板,喃喃说:“我已经幡然醒悟了。”   他叹息道:“可怜的情人啊……”   “谁用你可怜?我这叫解脱。”   “谁说你咯?我说那个小帅哥。”   她狠狠白了陈京竹一眼,咬牙切齿:“你别再提那个东西。”   “你确定?他可是急坏了,一路跟过来的,手续也是他去办的,刚刚还在门外面守着,也不敢进来,不知道现在走了没。”   何犀勉强翻了个身,卷过被子,背对着房间门,像是对自己说:“爱去哪去哪,不关我事。”   同一时刻,尤叙坐在走廊的银灰色金属长椅上,手里摆弄着摄影机。按下电源,还剩一点电,他翻到检视页面,看见内容,片刻惊讶之后,眼目深邃。   他看过这个视频剪辑后的版本,在一个自媒体平台上。   剪辑水平不算高,录制的画面也不算稳,但内容很有含金量,主题着重于维护女性权益。要获得那样私密又坦诚的分享,一定花费了大量时间精力和被摄者交流,使对方敞开心扉。在此之前,要定位到这些人首先就非常不容易,也需要耗很大功夫。   她从哪里找到的这些受访者?又花了多大力气去获得这些素材?   尤叙思忖着脑中疑问,又掏出手机找到那个账号。   名字叫做“何妨”。   简介里写:“许多被性-侵者,出于求生本能,身体无法反抗;许多被家暴、性骚扰者,伤痕累累,却被迫忍受。没有反抗,不代表接受;没有尖叫,不代表沉默。何妨再走一步?”   第一则视频就在他们分开一个多月时,在那之后陆陆续续更新到上周,视频质量一直在进步。   他认真地翻看着,思绪涌动。   前一个早晨,他停车在何犀小区门口,开了一点窗抽烟。也没有真的准备进去敲门,只是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她会去便利店买东西,或者在附近吃饭,那他就能远远看她一眼。   没等到何犀,等到了她父亲。   何父从面馆出来,站到门口,也在抽烟,无意间隔着车窗看见他。   他紧张起来,先一步打开车门走下来,站得笔直,对何父颔首。   “小尤啊,你怎么在这里?”   “叔叔您好,我……正好路过。”   何父笑了笑,眼角泛起褶皱:“你来找何犀吧?”   他抿着嘴,不置可否。   “她不住在家里,我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为什么?”   “大概是跟你学的吧,”何父故作严肃地看他一眼,“说什么,要去吃苦,拍点有意义的东西。”   尤叙怔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何父又说:“从小到大,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就是不想让她受苦。也是蛮有意思的,她活到三十岁,自己跑出去找苦头吃。”   尤叙低着头,五味杂陈。   “年轻人的事我们到这个年纪其实也搞不太懂了。不过呢,我记得我跟她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是整天在外面跑,到处尝菜、找菜谱,一门心思想开饭店。她外公外婆当然是不同意了,算是书香门第,第一次吃饭,我不识趣,老是说话,他们就觉得我又没教养,又没前途。她妈妈还是坚持要跟着我,有几回跑到深山野岭,情况确实危急,差点就葬身异地了。”   何父微微抬头打量尤叙,吸了口烟。   “上回何犀妈妈说的话呢,你也要理解,毕竟自己去遭罪,和看着子女去遭罪是不一样的。你父母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总之呢,你们自己的人生,自己把握,我们总归都会兜着的,只要你们健康、平安、开心。”      ☆、28-乌黑鞋带儿      挂完吊瓶已经是早晨,何犀被陈京竹扶着下床,他问:“送你回家啊?”   “不,我回租的地方,不想让我爸妈看见,你也别说。”   陈京竹有些不放心:“你那地方,会不会尸体都臭了也没人发现啊?”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陈京竹的英菲尼迪停在距离出租屋两个路口的位置,下车前嘱咐道:“那你有事情再给我打电话吧,我有空就来救你。”   何犀点点头,对车窗挥了挥手,插上耳机漫步在早高峰的喧嚣中。   街边的包子铺蒸笼高堆,掰开一小条缝,热腾腾的水汽就带着面皮和馅料的鲜甜香味飘出来。照理说她平时闻到这种味道无论饿不饿,都会买个豆沙或者香菇青菜或者猪肉馅的来满足口舌之欲,更何况她从昨晚开始就没好好进食。但此刻她站在队伍外面嗅了半天,却毫无胃口。   她相信人越想吃什么,就代表身体越需要什么元素,于是开始沿着街挨家试闻。   粥,甜粥,咸粥,吃着不得劲;牛肉粉,羊肉粉,酸辣粉,炒河粉,汤河粉,油泼面,海鲜面,乌冬面,重庆小面,兰州拉面,略有些油腻;小馄饨,大馄饨,生煎包,小笼包,红油抄手,虾仁云吞,蔬菜量不够;沙拉,蔬菜量太多。   最后只买了个茶叶蛋。   回到房间,杨栢正舒适地打着呼,从高低震颤的声音判断,她应该是很累。   何犀打开电脑,边剥蛋壳边确认邮件,画廊那边通知她有人要买她的画,是上半年她画的一位风月从业女性的裸-体油画。以往交易都是画廊直接代理,这一回买方却特意要求见见她本人。她没接受对方在外面吃饭的邀请,只回复可以在画廊底楼的咖啡馆一起喝杯东西。   刚敲定时间,床板猛地晃了两下,何犀敏捷地扶住水杯,知道杨栢醒了。   上铺的人猛地吸了几下鼻子,问道:“何犀,你吃什么呢?好香啊!”   何犀疑惑地举起手里的半颗鸡蛋答:“一颗茶叶蛋而已,有这么厉害吗?”   杨栢语气很确定:“不,不是茶叶蛋,是肉和碳水化合物的味道。”   “那应该是附近哪间有人在做饭吧。”   “不,不是附近,闻起来就在鼻前。”   这时何犀也闻到了,便吞下鸡蛋,循着味道,一步步走到门边。   拉开门,五个塑料袋,满满当当的各式打包盒。   身后传来杨栢的怪叫:“天哪,你叫了这么多外卖?”   何犀在脑子里动用了一下排除法,迅速锁定了目标,转身说:“杨栢,这儿有粥、粉、面、包子、馄饨、生煎,你挑几个想吃的,剩下的我分发给周围邻居去。”   杨栢趴在床边,疑惑道:“你自己不吃?那为啥点这么多啊?”   她对着门外空荡的楼道,语气平淡:“我不爱吃,当时脑子犯病才点的。”   下午她趁着父母去老年大学的时间段回了趟家,收拾体面,打车去画廊,坐在了驾驶座后面。   何犀本来就不常见买家,所以进门时有些紧张,不确定会否是纯粹看中模特裸-体的猥琐分子。   工作日上午的画廊人并不多,咖啡馆里只有三五桌客人,她环视四周,和长桌边的年轻男性对上视线。她试探性地对他歪歪头,对方便后挪椅子站了起来。   何犀对赖枫微的第一印象,就是衣冠禽兽。   他头发微卷,皮肤是不健康的白,穿着花衬衫和棕色皮夹克。聊天的时候何犀特意数了数,他手上重重叠叠戴了七个戒指,不过搭配得还蛮时髦。整个人看起来精心打扮,无论是说话还是倾听,嘴角都有一个向上的标准弧度,是那种精致得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文艺男青年。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他散发着某种神秘魅力,但何犀只觉得他看人的时候眼光很深,像个变态,说不定他微笑时,其实是在暗忖着如何优雅地将对方谋杀、分解、烹饪。   在何犀脑补一部恶趣味犯罪喜剧时,赖枫微同样也在打量她。她的长发黑亮、微卷,脖子里挂着一根金色锁骨链,穿着简单又不易出错的宝蓝色衬衫裙,深色腰带显得人纤细修长,长得不算高但也只穿了平底鞋,走进门时脚下生风。眉睫天然浓密,眼角微微上扬,眼眸勾人但并不刻意,右颊上的一颗浅痣添了几分风情。一眼看来,应该是个低调又放得开的行动派,就是有点过分瘦削,尽管化了淡妆,气色依然不大好。   他喝了一口馥芮白,听似善意:“何小姐,我关注你很久了,从你的大学毕业展开始。不过,其实你的作品大部分都比较一般。”   何犀转了转杯子,礼貌微笑:“您有什么高见?”   “就拿你画的肖像来说吧,以前你画过不少老人,从技巧上来说无可挑剔,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优点。”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还愿意出高价买我的作品呢?”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去年开始,你的作品进步得非常明显。”   何犀不动神色地怔了一下,保持微笑示意他继续说。   赖枫微讲话总会伴随着一些做作的手势,像是在展示手上的饰品:“打个比方吧,如果从前你只是在复制粘贴,现在差不多可以算是真正在创作了。”   何犀喝了一口拿铁:“您懂的真多,莫非是同行?”   “广义上也可以这么说,我是个导演,比你早一年毕业,我们是校友。”   听到那两个字,她兴趣渐浓:“原谅我知识浅薄,不知道您有哪些作品?主要是什么类型片?”   “拍了几部文艺片。”   赖枫微去洗手间的时候,何犀偷偷搜索了他的名字,作品只有三部,不过评分都在八以上。   有点意思。   他回来之后又扯了些有的没的,整段发言迂回曲折,但又不断暗示自己还有重要的话在后面,吊足了人胃口,果真是个剧情片导演。   何犀喝完了一整杯咖啡,逐渐失去耐性,直接问:“您今天约我见面到底是什么缘由?”   赖枫微手指在桌面上交叉,笑道:“我注意到你画的这个人,和最近挺火的一个短纪录片自媒体采访的对象很相像,所以我合理推测,这个叫‘何妨’的账号是你在运营?”   “是我,所以呢?”   “我最近在准备一部新戏,美术组还缺人,不知道何小姐有没有兴趣?”   何犀婉言拒绝道:“不好意思,我现在手头的取材工作就挺忙的,恐怕没时间接新活。”   “我这部戏主角和你这幅画的主角一样,都是边缘职业,演员也已经去实地体验了小半年,主创人员都非常有诚意。顺带一提,你拍的视频虽然专业性一般,但镜头分寸感不错,进剧组的话说不定还能学到点拍摄上的经验,对你的工作也有帮助……何妨一试呢?”   赖枫微娓娓说着,结尾自然捧起了一个诱发同情的真诚眼神。   何犀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回望过去,严肃认真地发问:“男主角好看吗?”   他笑着点头,翻开手机相册,正儿八经地亮到她眼前。   小伙子长得像埃贡席勒。   “一言为定。”   夜里,电影节闭幕式散场,袁野泉和尤叙俩人去吃烧烤。   晚风习习,略带凉意,户外烧烤摊在空中密密麻麻拉满了彩灯串,整个餐区青一阵红一阵,大风扇排着炭火的雄雄白烟,扬声器播着慢节奏舞曲,像上世纪末的迪厅舞池。   “来,吃个鸡心,长长记性。”袁野泉从一大盘铁签子里挑出一根,递给尤叙。   尤叙接过烤串,回以疑问:“长什么记性?”   “你那荡气回肠的初恋啊。”   他细细嚼着:“她已经放下了,就这样吧。”   “盹儿啊,你思想成熟是没错,但得想想清楚,你这辈子也未必能再遇到一个何犀了。”   “她本来就不在我计划之内,”尤叙放下签子,喝了口啤酒,“是个惊喜。”   “你看她跟你分开之后,过得多憔悴啊,以前搬个器械、送几箱水,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呢?”   “所以她终于能往前看了,是好事。”   “她现在是还单着,你才能说出这种话,要是她改明儿找了个新的,你还能这么说?”   他垂眼,擦了擦手指上的孜然粉,低声说:“那肯定要祝福。”   袁野泉宽宽地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安宁地搁在肚子上,“那你呢?你放下了?”   他不说话,眼里暗淡下来。   袁野泉立即揶揄道:“你说说,从昨晚上到今下午,你都跑哪去了?”   然后又指了指桌上的摄影机逼问:“这个机子都没电了,你带来带去的干嘛呢?”   接着又吃力地弯腰拎起尤叙踩得乌黑的松垮鞋带:“你鞋带这么脏多久没系了?往哪里走才能有这么浓的臭水沟味儿?刚才在会场里周围人都在找这味道,我坐你前排都能闻到。”   由于肚子上脂肪层太厚,袁野泉坐回原位时气喘吁吁,灌了口啤酒解渴。   歇了一会儿,又眯着眼睛戳了戳尤叙面前的玻璃杯,叹气道:“你不是最专业了么?不是说喝了酒影响拍摄么?这他妈又是什么玩意儿?”      ☆、29-飞碟与黑洞      赖枫微逐渐发现何犀是个物美价廉的美术。   她学东西上手非常快,而且善于举一反三。一开始她不熟悉剧组工作,只专注在边上看,没过多久她就开始主动找事做。在组里呆了一个月,她不仅做服装设计、现场绘图、参与置景,还能出面采购,每天都是第一批到片场的,早到了还会顺手打扫卫生,经常自掏腰包买饮料请全组喝,道具尺寸不对的时候她甚至能当场挽起袖子锯木头、焊接金属。   剧组拉到的投资方不多,经费不算充足,故他们需要在各方面压缩成本。多线运作、手脚勤快、从不抱怨的何犀正是他所需——她除了吃的比较多,一顿要吃两人份盒饭之外,没有任何问题,不过这也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菜色一般,但在大量摄入营养之后,何犀逐渐恢复了从前的身体素质和健康身材,偶尔在户外脱掉防晒装备时,脸上会浮现自然的光润。   整个剧组人不多,都挺年轻,意见开放,没有剧本所以经常当场头脑风暴,特别有何犀大学搞小组作业时的氛围。   进组前,何犀不知道女主角就是温非尔。一直到开机前一刻,她都觉得温非尔太高太挺拔,脸上的皮与骨贴合得太紧,做表情的时候都几乎没有褶皱,这种高挑和精致,应该非常适合做模特、舞者、与观众席距离较远的话剧演员,但在有大量特写镜头的银幕上,这显然不符合一个穷乡僻壤出身的边缘职业者人设。   她跟在监视器后面看了几场戏之后,深感自己随意评价的行为实属管中窥豹,愚昧无知。   作为一个资深的专业演员,温非尔的可塑性非常强,镜头充当男主角位置时,她对着玻璃一眼就能把观众抓住,浅褐色的瞳孔透着暗淡的深情,有条不紊地铺展推进情绪,点上烟,雾气缭绕,再一垂眼,陡然落泪。顾影自怜,哀愁内敛,不发一言。   太有魅力。   温非尔下了戏就在车里休息,也没有助理,凡事亲力亲为。   不过何犀一直没机会和她对上线,偶尔眼神接触也就是礼貌一笑,多少有些尴尬。   何犀觉得这样疏远着长此以往行不通,于是挑了个空闲的中午去敲她的车门。   这一行为使事情更加尴尬,因为来开门的是那个长得像埃贡席勒的男主角,他头发有些乱,嘴上口红也没擦干净,丝质的白衬衫皱成了揉烂的纸团。   何犀当即倒抽一口凉气,一边道歉一边后退,温非尔却叫住她,让埃贡席勒出去。   车里有股微妙的味道,何犀坐下来时温非尔也打开了车窗,手里抓着电子烟,吐出烟雾。   榛子蛋糕味。   桌上摆着温非尔的假发,她头套下面依旧是闷青,脸上的妆花了几分,也不问何犀的来意,随口说:“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吗?”   “我一天只早上吃一顿。”   何犀上扬着音调“哦——”了一声表示理解,把银色保温壶推了过去:“这是水果茶,没有额外加糖,你能喝吗?”   温非尔细长的手指包裹着金属外壳捞过去,转开盖子闻了闻:“好香,能喝。”说着倒了两杯,一杯推给何犀。   午后灿阳高照,背阴处却很冷,暖色的茶氤氲热气,车内一时严静。   “上次你给我画的画,我想问袁野泉买来着,他们不给。”   “可能涉及著作权问题,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画一幅,不用付钱。”   “好啊,你画吧,现在画?”   “要不先给你拍个照?我手头没有画具。”   温非尔在包里摸索了一阵,抓出一个空面膜纸盒,沿着边线撕开,铺到她面前,又随手拿了一支眉笔:“用这个就行,我想看看我现在是什么样子。”   何犀觉得这想法也蛮有意思,就接过砍刀眉笔开始速写。   温非尔把烟吐向窗外,突然问:“你和尤叙为什么分手啊?”   手里的笔唰唰地描着线,她语气平淡:“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表达能力异常匮乏。”   “精准。”   何犀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好奇的,也不想就此多问。   温非尔打量着何犀:“你跟赖枫微有什么关系吗?”   她抬眼,楞了一下:“同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他去哪都带着你。”   “可能因为是校友,所以有意指点吧。”   “你喜欢他这个类型吗?”   何犀乐了:“赖枫微算是什么类型的?”   “嗯……阴阳怪气的类型。”   “那是什么?”   “比如说,他如果想跟你谈条件,就会先说很多故事铺垫;想夸你,就会先损你;想损你,反而会先捧一把。几十秒之内能把自己的观点推翻几十次,跟你商量也不是真的在跟你商量,只是在和自己博弈,旁人的观点他面上没反驳,其实根本都没入他的眼。”   “合着是个人格分裂的独-裁者啊?我认识他也没多久,不过确实感觉他这人说话不清不楚的,思维也很跳跃,凡事都只讲一种感觉,动不动就推翻,像一具行走的意识流。不过可能创作者都多少有点矛盾吧……你们认识很久了?”   “是啊,一个圈子里的,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交集。尤叙也认识他,以前一起吃过饭。”   “世界真小,”本想绝口不提这个人,何犀突然又动了诡秘的念头,“他们俩谁更厉害?”   温非尔笑了笑:“这还真没法比较,作品类型截然不同,压根就不是一枝上的。”   “业内评价?获奖数量?有可参照项吗?”   “非要比,那还是尤叙多一点吧,他这些年完全都是在连轴转,一点也没歇过脚,转导演也很顺利,赖枫微的话就比较佛。而且尤叙最近拿了几个挺厉害的奖,明年去法国上完大师训练班,再用那边的投资拍片,题材肯定更开放,到时候要是能拿到一些国际上的奖,在同代中就一骑绝尘了。”   “法国?”   “嗯,你不知道吗?好像是半年的样子,估计明年年初就要走。”   “……挺好。”   何犀暗自盘算着,自己也不能输,搞完这部戏就筹备去意大利修学位,比比谁跑得更远。   “画好了。”线条干净,光影细节到位,一小张纸上只单独拎出了人形。   温非尔捏着空白的一角举起来,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喃喃道:“我还不够像她。”   “像谁?”   “这个活在没有剧本的剧情片里,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主角。”   另一边,尤叙打好球从冰场更衣室出来,把外套挂在右肩,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一听健怡。   练习时疏忽滑倒,后背被猛敲了一棍,洗完澡发现左侧肩胛骨下方有淤青的趋势。   单手撑着罐头撕开拉环,他边走边喝,另一手随意划着屏幕浏览朋友圈。   看到温非尔发的合影时,他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又点开大图,更加懵圈。   他听温非尔说过她最近换了路线,不演话剧改拍电影,剧本和班底都挺靠谱。   赖枫微,在影展和餐桌上见过几次,戏拍得不错,人略圆滑,有着他无法理解的穿衣风格——比如照片里这身皮衣皮裤花衬衫。   不过何犀为什么会混入其中?她穿着深色单宁外套和格纹长裤,戴着墨镜,头发好像短了,扎了拳击辫,两颊又有肉了,脸色很好,笑得非常开心,几乎要露出牙龈。   就站在赖枫微旁边,手肘搭在他肩膀上。   看来她兴趣确实广泛,热情依旧充沛。   袁野泉的来电非常具有即时性,但接起电话说话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尤风风。   “尤叙!你看见那张照片了吗?”背景里有小孩口水满溢的哭声。   “……什么照片?”   “刚袁野泉给我看,一导演,你也认识,叫赖什么的,跟何犀好上了?”   末尾的字莫名刺耳,尤叙听着皱了皱眉:“不清楚。”   “你快看看啊!朋友圈里!温非尔发的!”   “没什么可看的。”   说罢生硬地挂了电话,连敷衍的再见都没有。   易拉罐被捏扁,飞碟一样钻进垃圾桶黑洞里。   温非尔夜里刚收工,坐在酒店里疲惫地卸妆。手机震动,弹出消息。   【你最近在拍什么戏?】   【一文艺片。】   【在哪里?发个坐标。】   【剧组签了保密协议的。你有什么事?】   屏幕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了又停,停了又输,反复多次。   【何犀在吗?】   温非尔嗤笑,截了个图发给何犀。   而何犀正在和其他几个工作人员开会讨论次日的拍摄,听到声音瞥了一眼屏幕,点开图片,暗自冷哼了一把,刚拿起来想回复,就被赖枫微点名。   “何犀,开会的时候专心点。”   她在周围几人同情的眼光中迅速发了个红叉过去,然后佯装无事地关了手机。   温非尔看见那个红叉,也不着急回复,按着化妆棉耐心等待眼线化开。   擦拭完全脸,她又细致地卸掉四肢的防晒。   最后点上香薰蜡烛,关了大灯,泡进浴缸里,长舒一口气之后才复又拿起手机。   【M古镇,具体哪里就不说了,不然我会违约,你来了自己找吧。】      ☆、30-次等玫瑰色   清过场的植物园像个真实云雾森林,充斥着草木土壤的潮湿味道,清凉水雾在小腿高度蒸腾。   赖枫微在空中拘了一把,问道:“何犀,这低温室是不是很适合拍一些特殊戏份?”   何犀仔细看着假山泉和漂流雾中盛开的寒兰,低声细语,好像提高分贝就会吓到植物:“那还得再清一次场,工作人员也得出去。”   “就这么办。”   人生第一次有机会围观这种玫瑰色戏份的拍摄现场,何犀迅速抢占了前排。   她站在巨大的芭蕉叶下面,透过监视器观察着男主角耸动的背部肌肉,可没多久就感到失望。   怎么看都差点意思。   她见过比这更好看的后颈、宽肩、上臂、肩胛、腰窝,某些时刻就像是身体舒展、飞奔猎食的雪豹,沉郁又暴烈,一度让她欲罢不能。   可惜那位蛰伏的雪豹不太懂人类的语言。   于是何犀顿感兴致索然,拿着喝空的茶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雾室,找了个有光的空地,戴上墨镜,坐在折叠野营椅上撑着伞晒太阳。   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她这样虚睡也能做一场长梦。   绛紫色的夜空,明黄色的射灯,她坐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抬头看见一只雪豹在上面爬铁架子。   很有社会责任感的第一视角人物突然大喊:“快保护珍稀动物!”然后立刻脱了鞋子跟着往上爬,那叫一个着急,颇有陆依萍在塔桥上找她的刺时那种神神叨叨的孤勇。   这铁塔被灯照得可真烫,她觉得腿被灼烧着,双脚尤其炙热。   雪豹爬得又高又快,渐渐没了影子,甚至可能根本没存在过,她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成了少年派。   脚下一滑,她在战栗中惊醒,才发现伞已经脱了手,心有余悸,赶紧抓起茶杯喝水压惊。   随即觉得不对——伞不仅脱了手,还被立在了座椅缝隙里,正好能挡住她大半个身体,她之所以在梦里觉得热,是因为腿上盖了件外套,脚又胡乱伸到了小阳伞的阴影外面。   她之前喝完的那杯茶也被续上了。   还在手头这件宽大的牛仔外套上嗅到了一点烟味和熟悉的皂香。   何犀吐了一口气,用两根手指捏起外套,随意放在旁边沃草覆盖的空地上,然后理了理头发,拎起椅子和茶杯回了室内。   收工之后她和温非尔坐一辆车回酒店,依旧不坐副驾驶。   她好奇:“你们拍这类画面会不会觉得尴尬?毕竟是……真实情侣嘛?”最后几个字特意压低了声音。   温非尔裹着薄风衣,无所谓地说:“不是情侣啊,也不会尴尬。”   “哦,懂了。”   “我得像女主一样爱他,所以只要在片场,就尽量保持不出戏。”   “所以你是为了找戏里的感觉才?”   她挑眉:“一半一半吧。”   何犀敬佩地望着她:“那可真是很敬业。”   温非尔笑了笑,云淡风轻:“这部戏要是不行,我爸妈应该要让我回家结婚了。”   何犀心里咯噔一下,苦笑道:“我懂,所以一直躲在外面。”   二人互相耸耸肩,默契地终止了话题,各自望向车窗外。   安静了一会儿,温非尔想起来昨晚的消息,又问:“哦对了,今天你见到尤叙了吗?”   “没有啊。”   “他好像昨晚就开车出发了,巴掌大小的镇子,这么久还没找到我们,真令我失望。”   “他找过来想干嘛?”   “我猜测是因为朋友圈的照片。”   何犀疑惑:“那张照片没什么特别的啊?”   温非尔拿出手机,滑到那张照片,食指戳向何犀的手:“这张你和赖枫微看起来很亲密。”   “所以他是觉得我有了新欢?”   “好像没什么别的可能了。”   何犀细想了一下,确信之后冷笑道:“这人真滑稽。那要是我真跟赖枫微在一块了,他还准备来挖墙脚?早干嘛去了?别人碗里的才香?”   温非尔答:“铁树开花,静观其变。”   手机振动,温非尔看了一眼屏幕,发出轻笑:“他叫我晚上一起吃饭,就在酒店顶楼的餐厅,哎……他找到了?挺沉得住气啊,还先来迂回战术?”   “毕竟整个镇只有这一家勉强够上四星的酒店。”   “那你对他还有没有意思?一会儿打算怎么办?”   何犀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我突然记起来你是他老朋友了,咱们才熟了这么几天,你肯定还是他那一边的。”   温非尔也觉得蛮有道理:“那你别告诉我了,我就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何犀重重点头。   她一回房间就约了赖枫微一起吃晚饭,他不同场合必须穿不同的衣服,所以何犀在电梯门口等了很久才见到人。   “你这西装……不至于吧?又不是什么晚宴?”不过看着还挺精神的。   赖枫微同样对何犀的假日装扮连连咋舌,很不满意:“头一回见你的时候还觉得你挺讲究的,可你现在一天比一天随便,现在穿得就像个阿宅。”   “您堂堂导演,一整天就坐在那一动不动的,我可是要跑前跑后挥汗劳作的,一回来就赶紧冲了个澡,累都累死了,还讲究?”   “这叫派头,体面人都得有。”   “您体面,正经人,行了吧?”   赖枫微摊摊手表示同意,边走边和她商量第二天的服装和布景问题。   到了顶楼,二人并肩穿过排布零散的餐桌群,她远远在柱子边上发现了温非尔和尤叙。   他靠在椅背上,穿着被她丢在地上的那件外套,从她看见他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看着她。   温非尔对他们挥了挥手:“赖导,何犀,坐下一起吃吧?”   赖枫微和尤叙点头打了个招呼,刚想抽椅子坐下,何犀按住那方椅背,直视着尤叙的眼睛,淡漠道:“可我不太想和陌生人一起吃饭。”   赖枫微笑解释:“这位是尤叙,也是摄影兼导演,大家都是同业,聊聊就认识了,”又对尤叙说,“这是何犀,我们组的美术。”   他又想继续拉椅子,手下的木头却纹丝不动,顺着手往上看,何犀神情平静,手上的力气却丝毫不减。于是他开始觉察到眼前的微妙气氛,改口说:“那咱们还是下回再聚。”   何犀看着尤叙皱眉眯眼,又不知道该怎么扭转的窘迫模样,心情大好。   她拖着赖枫微走到了距离柱子不近不远的位置,远到两桌互相听不见对方谈话的内容,近到近视眼也能看见另一桌人的动作。   一坐下赖枫微就开始饶有兴味地询问:“认识?旧情人?”   何犀也无意隐瞒:“对。”   “看来是分得很难看啊。”   “那倒也没有。”   “我虽然跟他不熟,但也听过不少传闻。他……风流滥-交?”   何犀皱眉:“不!”   “出轨成性?”   “没有!”   “爱好玩弄少女感情?”   “哪有!”   赖枫微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打量着她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断其所言真实性。   何犀喝了口水,莫名想笑:“看来他风评真的很差。”   “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为什么会广为流传呢?”   她思忖了一番,犹豫道:“大概因为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惯于拒绝他人,且方式太不委婉,所以无形中树敌,谣言于其间滋生,但他又……不屑于解释。”音量越来越低,像脑内推演。   不知怎的,何犀此时突然记不清她把尤叙列入黑名单的原因了。   复盘一下——他替她做主,认为她和他的人生规划有矛盾,所以单方面切断了关系,然后转头就和另一个低龄女孩一起搞事业。而且在她主动出现之前,他显然根本没有修复关系的打算。转折是他们睡了一觉,那之后他就开始狂刷存在感,像个幽灵一样出没在她身边,做了一些莫名其妙但很耗费时间的事,人却不显形。   现在他发现她另觅新欢的苗头,不仅继续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还直接现身了?   赖枫微看着何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猜测她应该是正在进行一场非常激烈的思想斗争。   “何犀?你有什么有意思的故事?好的次的都说来听听,正好这剧本还没攒清楚呢。”   她仿佛开化了,眼睛突然炯炯有神地盯着赖枫微,吓得他后背掠过一阵凉意。   “赖导,你肩膀上有个脏东西,我来帮你拿掉,不是要打你,也不是对你有意思,你千万别躲哦。”   他僵直着脖子,不可置信地瞪住她,眼看她翘着兰花指在他右肩上揪了一把,又轻拍两下。   温非尔一看见这波操作,就自然地捂上嘴憋笑,暗叹何犀演技之差。   这能骗得了谁?太刻意了吧。   然后她转过头,看见旁边的尤叙,才明白过来,再烂的戏码都一样会有人真情实感。   他挽着手臂坐在那里,视线静止,嘴唇紧抿成线,后槽牙咬合,呼吸幅度降到最低,就像隐在某幢无法定位的大楼窗口,架起枪支瞄准目标的狙击手。      ☆、31-朝虚空叮嘱   晚饭结束,何犀挟持着赖枫微从餐厅另一边离开,其实只是虚挽着他的胳膊,但从尤叙的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非常暧昧亲密。   温非尔整顿饭只吃了一颗小番茄,此刻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盘子里的冰草,问:“你不跟过去啊?”   尤叙垂眼,似乎是在考虑,反问道:“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不清楚,但是赖枫微去哪都带着何犀。”   “他们怎么认识的?”   “校友吧,他好像关注何犀的作品很久,还花钱买了她的画。”   尤叙暗想,这样或许也好。何犀好不容易才恢复身心,现在又有了志同道合的伴侣,对方欣赏她的艺术,也能为她提供舒适安逸的工作机会,她看起来还挺开心的。赖枫微和自己不一样,他不需要以身涉险,不会突然离开,各方面条件也不差。   不过还是得问问袁野泉他人格如何。   尤叙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过来,可能就只是想确认一下她过得不错。   顺便好好道个歉,也道个别。   “她住在哪一间?”   温非尔带着笑意:“你说何犀还是说赖枫微?”   尤叙微微皱眉:“他们已经到这一步了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他们俩就隔了一间,3402和3404,去吧。”   何犀以讨论工作为名挤进了赖枫微的房间,手机计时36分钟,然后坐在沙发上翻看第二天的分镜。   赖枫微远远躺在床边的靠椅上,阴沉沉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何犀看了一眼剩下的时间:“快了,还有十来分钟。”   “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以牙还牙,适当报复。”   “你说尤叙?”   “嗯,他说不定就在外面。”   赖枫微突然严肃地坐了起来:“那他等会儿看见你从我房里出去,会不会被激怒?”   “我都不确定他在不在乎,你干嘛这么紧张?”   他突然从口袋里抽出一块华丽的手帕擦了擦额头,压着嗓子说:“我可打不过他。”   何犀嗤笑一声:“你跟他对过招?”   “那我应该已经不在了。”   “什么意思?”   他睁大了眼睛,嗓音里注入空气,像是要说什么恐怖故事:“好多年前,我在后台远远地围观过一次群架,好像说是一方偷了另一方的素材去参赛,拿了奖还当面嘚瑟。当时那个画面真带劲啊……野蛮,残酷,纯粹肉搏,充满了暴力美学的质感。那会儿我手头正好有个DV,赶紧拍了下来,可惜搬家太多次,现在估计也找不到那段珍贵录像了……”   “说重点。”   “我一打眼就看见,除了袁野泉,人群中有个细皮嫩肉的帅小伙打得最狠,脸上都挂了彩了,还能独挑好几个,把对方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个战损画面,你晓得吧?我当时还觉得这人是不是学过搏击什么的,事后问了知情者,才知道人家可是在野生环境里摸爬滚打了三、四年才拍出来的那个片子,那身体素质是都市丛林里的小青年能比的吗?花了这么多心血的片子被人盗用了,换我我也愤怒。”   “后来呢?”   “后来就打输了的认怂啊,主动去跟组委会承认错误,作品和奖项都物归原主。有些无赖就是不能用文明人的方式对付,打一顿就服服帖帖,”说着,赖枫微又着急起来,“所以拜托你赶紧回屋吧,我可是温室里长大的,这种场面我应付不来。”   何犀仰首大笑,脑子里瞬间有了画面。怪不得他那么能打,原来都是被磨砺出来的。可贵之处在于,虽然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如此简单粗暴,但并不是个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的人,他看很多书,为了工作极端自律地锻炼,因此作品质量高度稳定、风格深沉凝练。唯一的漏洞好像就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就像系统分配技能值时,全部加注在了一个天赋上。   这样分析之后,何犀忍不住自嘲:她在不经意间如此洞察这个人,这个人却似乎并不懂她。   她又赖了一会儿,一直等到闹钟响了才起身离开。   刚打开门,就看见那个传说中的暴力美学崇尚者插着口袋,站在走廊对面——正对两扇门中间的隔断。   何犀挪开眼,仿佛他是一团空气,直接抽出房卡打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   门没在她身后合上。   她自顾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换上拖鞋,给手机充电,收拾换洗的衣物,直到门口的高大身影终于开始说话。   “何犀,我有话跟你说。”他没进来,手抵着门,也看不见脸,就只隔着门缝低语。   她走进门廊边的浴室,对着镜子卸妆,语气冷淡:“你站在那给隔壁的人广播?”   那边踌躇了片刻,门才落了锁。   何犀透过圆形的支架镜面看见尤叙站在浴室门框外面,在门廊的射灯下皮肤白得反光,手垂在身体两侧,宽厚的肩膀下沉,脸上愁眉不展,语气却故作轻松:“工作顺利吗?”   她专注地卸妆,不再看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他无声地叹息,又问:“赖枫微对你好吗?”   “好啊,朝夕相处,往来甚欢。”   “……那就好。”   “你来就为了问这个?”   “我想跟你道个歉,之前有些事,没跟你好好商量,对不起。”   “没关系,我对于不在意的事物一向很宽容的。”   看见他骤然深受打击,又努力保持从容的委屈神情,何犀暗叹,他长得可真是诱人同情。   接下来他的语气就很虚浮,是近乎卑微的试探:“你做的短片,我都看了,风格抓得很好,如果……系统学一下摄影,应该会进步地更快。你要是想学的话,可以找袁野泉,我会让他……”   “我现在也在学啊,赖枫微的摄影组都很专业。”   他深吸一口气,似氧气不足,继而微微抬起下巴,对着镜子里的何犀点头。   一通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之后,尤叙又振作精神,正色道:“你寄过来的那幅画在我家,如果你想拿回去,或者有版权费的问题……可以直接跟我说,出价多少都行。如果你不希望我用苍洲当片名的话……我就改,我当时说不知道,只是因为……懒得对那么多人解释。”   何犀正好看见卸妆水上的生产批号,就随口说:“二十六万刀。”   他愣了一下,没沉默太久,只说:“好,你等会儿把银行账号发给我,”说着又想起来自己已经被拉黑了,便改口,“……写给我。”   谈话间她洗完了脸,擦干,转过来靠在大理石洗手台上,面上清清爽爽的,额前的碎发还沾着些小水珠,脸颊微红,皮肤细腻,透着健康的光泽。   她清清楚楚看见对视的那一刻,尤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后耳朵也开始一点点变红。   过了挺久,有些事情还是没变。   他很快避开视线,无措地看着浴室外的藤蔓花纹毛毯地面,又说:“至于傅一穗,只是一个有天赋的后辈,是袁野泉招进工作室帮忙的,和我没什么关系。”   何犀盯着他,一动不动,隐约觉得他的胸肌变发达了,现在的身材正正好好,最好不要再举铁。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啊?”   他眨了一阵眼睛,缓缓说:“之前你好像因为这些事情不开心。”   “还好吧,我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   “……那很好。”   “还有事吗?”   何犀好像看见他眼睛里略显酸楚地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和。   “何犀,我……”他抿了抿嘴,“过阵子要去国外参加一个训练营,结束之后可能也……不会很快回来,所以……来跟你道个别。”   “我走之后,你凡事自己小心,片场一些重机械你尽量还是别自己动手搬,安全没有保障的地方也尽量别去。你频道里的东西,内容比较敏感,可能会被人盯上,就……注意保密个人信息,不要公布出去。还有你住的那个地方,我觉得不太安全,电线铺得很乱,人员也太混杂,消防、安保设施都不太好,最好还是换个地方。有需要帮忙的事情找不到人的话,就联系袁野泉。赖枫微的话,我也不太了解,但你还是保护好自己,行吧。”   何犀看着他往无人的方向低头叮嘱的样子,鼻酸又愠怒:“你是我什么人啊说这么多?我过得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   尤叙咬着后槽牙,脖子上显出青筋,憋了半天,才低声说:“何犀……我一直庆幸,那天和尤风风一起去了尼泊尔。”   她怔住,刹那之后,悲伤与错愕潮水般涌来。   嘴上依然咬着不放:“你都计划好出发了,也知道我走出去了,现在还跑到我房间里说这些?你究竟想怎么样?来撬人墙角?准备豁出去坐实流言给你安的罪名?还是说你就想折腾我?”   他语气微凉:“不相关的人怎么看我,无所谓。”后面的话没有说透。   何犀听懂了他的意思,瞬间红了眼,舌头抵住上腭忍泪,生硬地说:“你出去。”   尤叙回过头,欲言又止,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沙哑。   “何犀,再见。”   随着门再次合上,房内落入寂静。      ☆、32-风筝风筝线   天空像鸡尾酒的颜色,瓦蓝色浮在上面,渐变到地平线边的洋红。   巨大的白色建筑在风雨侵蚀下成了斑驳的灰楼,黎明的光渲染在粗糙的墙体上,以一种难以觉察的速度变换着颜色,从橙红到浅粉,边界温柔。   何犀坐在天台上,望着被风裹挟着往东飘的棉云,喝了一口椰子水,悠闲道:“赖导,你觉不觉得人实在太相对了?”   赖枫微正伏在桌上忙着卷烟丝,随口回答:“什么相对,爱因斯坦那个相对?”   “不是……我数理化一窍不通,我说的是人太复杂,压根不存在一个固定的度量衡,人活着好像就是在忙着推翻自己。”   “可不是么。”他舔了舔烟纸,捏起边缘。   “初中的时候,我挺刻薄的,喜欢给人取外号,而且取得一点水平都没有,比如偷偷说人家是大-胸妹。后来上高中,我回忆起来还觉得当时太不懂事,特对不起那姑娘,开玩笑得对方也觉得好笑才叫开玩笑,否则就是没分寸。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画了好多人体模特,又觉得我简直太会夸人了,这说人胸-大绝对是极高的赞赏啊!你看,才过了几年,我对自己行为的评价就能反一轮。”   “这事儿确实难办,说不定那人就偏生不喜欢丰满,做梦都希望自己贫乳,那被你这么一说多不开心啊。”   “对啊,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尽量不给人起外号,实在觉得太形象忍不住取了,也顶多在心里偷偷念叨。”   赖枫微吸了口烟,眯着眼望向远处的高架桥,问道:“说罢,你给我取了个什么雅称?”   “避役,”见其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又补了一句,“俗称变色龙。”   他笑笑,并无反感:“你这是说我见人下菜碟?”   “本来纯粹是因为你一天换三套衣服,不过你这个自我剖析也是很到位。”   “混口饭吃,难免的嘛。”   “赖导,你说句实话,那时候为什么选中我来当美术?我那会儿压根没电影方面的经验。”   “那天见到你之前,其实我没打算招揽你,纯粹觉得你那画进步显著,所以想当面夸一夸。你走进来之后,我仔细看了一通,觉得你气质不错,所以想制造个机会跟你相处相处。”   “哟,那是看上我了?”   “有那么一阵吧。”   何犀晃了晃颈椎,又吸一口椰汁:“那怎么着就终止了呢?”   “我发现咱俩太像,要真谈起恋爱肯定没多久就厌倦了,还不如做朋友。大概就是你跟我说你喜欢血与冰淇淋三部曲那时候。”   “那不就是我们刚认识那个礼拜的事儿么?我记得是开机前那个会议上。”   “对,当时我就在你那个兴奋的表情里看见了我自己。具体来说,就是我们都爱追求刺激,但这份刺激纯粹是为了自己爽,跟一些胸怀天下苍生、不计较牺牲的创作者不一样。就我个人而言,凡事有社会价值固然好,但是替天行道之前还是把自己的利益摆在首位,觉得成本太高就立即撤退了。你说你是不是一样?”   何犀靠在椅背上,侧目看他,没有否认。   他接着说:“所以我一早就料到你跟尤叙要断,你们的价值观不一样。”   她嗤笑:“合着太像的处不来,不像的也走不下去,你什么意思啊?”   “我意思是我们都最爱自己,不会为了别人彻头彻尾改变自己的生活轨道,浅层次的迁就不叫改变,明白吗?”   “嗯,没什么不对。”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说分手就分手,他说出国就出国,你既不挽留,也没有跟着走。”   何犀闭上眼感受着拂过面颊的微风,轻声道:“做风筝总比做风筝线好。”   “是啊,自由无价,单身美妙,谁也不用栓着谁……听说他今年又得了个奖?最佳纪录长片?”   “嗯,马不停蹄。我看了颁奖典礼,西装配匡威,获奖感言就两个字:‘谢谢’。”   赖枫微抖了抖烟灰:“搞事业就得搞到这种忘我的程度才能有这样的成绩,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要是女人肯定也爱他,不羁,执着,深沉,高级,长得还漂亮。”   “说起这个,我还得感谢赖导初始目的不纯的知遇之恩,遇到您之前,我一直就是在自己玩,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拿到最佳美指这种奖,虽然不是什么顶级大奖,对我来说也很惊喜了。”   “勤劳是根本,天时地利人和,水到渠成。”赖枫微举起玻璃茶缸,撞上何犀的饮料瓶。   “干杯,”她喝尽最后一口椰子水,“吃早饭去?”   “走。”   他们从工作室大楼出来,散着步穿过影视公司聚集的街区,在附近选了一家邻水的扬州茶楼。   熬了一夜,何犀饿得不行,水煮干丝一端上来就伸出了筷子。   赖枫微啧了一声:“你上辈子是遇到了饥荒吧?”   “能吃是福,你不懂。”她细细嚼着,又把筷子戳向了千层油糕。   吃着吃着,有隔壁工作室的人过来打招呼,猝不及防凑成了一桌。   过了一阵,又有另几个影视公司的找过来,边上再加了一张桌子。   过程如此往复,最后桌子排到了庭楼的另一边。   何犀拼命对赖枫微使眼色示意他闪人,他对她皱皱眉,屁股长在了那张太师椅上:“多个朋友多条路。”   她只好挂着笑逐一打招呼,收了一大叠名片,时不时又有陌生的名字甩过来,她前脚记后脚忘。逐渐觉得和人打交道还是太累,甚至开始盘算再转一行的事。   人声鼎沸之中,她抿了口茶,沉默地听着赖枫微和旁边一个投资人讨论新片事宜,注意力恍然飘到楼底下蓊郁阴凉的庭院。   窗格,盛夏,灿阳,蝉鸣,碧叶,就差一场挟雷声而下的万顷暴雨。   她当即条件反射地摸了一把包里的伞,确认到位。   接着何犀看见热聊中的赖枫微突然住了嘴,双唇翕动,视线定在她背后,就像在演不能回头的惊悚片情节。   于是她没有回头,熟悉的声音兀自响起:“赖导,好久不见,恭喜你的电影拿奖啊!”   赖枫微站起来,越过桌子往她身后伸手:“袁导,也恭喜你喜得二胎啊!”   两只挂珠串的手在何犀身侧握住,她定格在原位,知道袁野泉还没通过背影认出她来。   身后的人探问道:“这位是……女朋友?准夫人?”   赖枫微没说话,低头给何犀丢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对他点点头。   他心领神会,一个“对”字随即铿然落地。   何犀整理好表情,起身回头。   袁野泉眼里闪过一次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何犀还和赖枫微保持着他曾认为的关系。   她明媚一笑:“袁导,你好啊。”   袁野泉似乎又圆润了一些,扭头的时候下巴有厚厚的一层肉。   “何犀,你好,真是好久没见了。”   “风风还好吗?”   “她挺好,挺好,我们刚把工作室搬过来,她在打扫卫生。”   “小朋友满月宴的时候我正好在外地工作,没能参加,不好意思啦。寄给你们的婴儿衣服还合身吗?”   “合身啊,到底是美术从业者挑的衣服,我儿子出门穿一次被夸一次。”   何犀笑时,赖枫微接过了话茬:“听说尤导最近又拿了个大奖,烦你替我恭喜他。”   袁野泉看看何犀,斟酌了一下,道:“好,他也回国了,以后应该有机会见面的。”   她脸上波澜不惊,笑得疏离,没有接话。   袁野泉便说:“我打包了餐食,工作室还有人在等,就不多留了,赖导,何犀,咱们回见。”   互相挥手道别。   回去的路上,何犀一回想就发笑:“赖导,你那年不是说怕被打,不趟这浑水么?”   赖枫微整了整衣领:“都过了这么久了,还能打得起来?”   人字拖踩过焦热的柏油路,她云淡风轻:“说得没错。诸般事由,尽随风散。”   他冲何犀挑眉:“这一阵忙完就等开机,期间我们又可以去蹦迪了。”   她嘴角上扬:“就等你这句话。”   谶思录新办公室,袁野泉心事重重地拎着外卖盒进门。   尤风风刚跟保姆打完视频电话,皱眉问:“你这表情,难道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该减肥了?”   他如临大敌般摇了摇头:“我刚遇到何犀了,她还和赖枫微在一起呢。”   “那又怎么了,你不是说赖枫微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么,那不是挺般配?”   “这档口我们偏偏搬到了人家边上,盹儿早晚都要遇见的。”   “遇见就遇见呗,当初他自己放走何犀,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再说,一穗努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快成功了,你可别从中作梗,人小姑娘鞍前马后的不容易。”   袁野泉叹了口气:“一切都好像才是昨天的事儿,大梦一场,醒过来咱们多了俩孩子,盹儿也今非昔比了,我也……”他通过玻璃反光看了一眼自己发福的身材。   “我一定是还在做梦。”      ☆、33-嗨赏金猎人   新片筹措期是由无休无止的会议填满的。   “要不做成黑白的吧?”   “伪纪录片呢?都用十六毫米胶片?”   赖枫微把眼镜甩在桌子上,怒道:“这片子不能这么搞,没有剧本基础,这么多人坐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攒本子,没有一点效率!”   何犀在本子上又画了一道杠,盖上笔帽,数了数,这是赖枫微今天第十次发火。她认为目前的困境来源于赖枫微过早地放出消息、拉来投资,导致会议桌上涌入了太多不可控因素。   他的声音苍老了十岁:“何犀,你觉得呢?”   她嬉皮笑脸道:“我就一美术,故事上的东西我不懂。要不我给大家整点下午茶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赖枫微无奈地摊开手掌,何犀把椅子向后一推,踏着轻快的步伐逃离了气氛压抑的会议室。   休息室的冰箱里存货不多,她拿了工作室的卡步行去附近一条咖啡厅聚集的林荫路。   每家店都有不同的属性,有一些店水果类的甜点新鲜又甜淡适宜,有几家抹茶制品极佳,也有几家巧克力、芝士风味醇厚,每家店进的咖啡豆和原茶产地、品种都不同,她全部尝过。   所以凡是由她经手的伙食采购,必然是好几家店的精华集成体。   她按照人头数加三的份数大包小包买完,满身都是咖啡、焦糖、香草、黄油、芝士、砂糖和谷物的味道。   就她个人而言,这比全天下最馥郁的香水更诱人。   何犀走出最后一家店时,脑子里盘算着给赖枫微提一个香甜情-色场面的点子,因为双手满满当当的,便用后背推开厚重的玻璃店门,转到一半,背上的力量突然变得轻可不计。   室内冷气的低温和户外的闷热猝然相接,她对礼仪手说了声谢谢,本能性地顺着结实的手臂上移视线,对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踏入外面的青灰色砖路。   “先生您好,需要帮忙吗?”店员见有人扶着门把手一动不动,拼命往外散着空调风,便走过去提醒。   那人茫然地看了一眼扎马尾的店员,过了数秒才回过神,指向冰柜道:“一个鸡蛋沙拉三明治,谢谢。”   赖枫微吃了一口贝果,环视四周,没找见何犀的身影。   “何犀人呢?”   实习生回答说:“她放下东西就出去了,没说去哪。”   他拨了个电话过去,没人接,又发了消息,也没有回复,隐隐感觉有事发生——她工作时间从来不会自断音讯搞失踪,以前哪怕是在上厕所也会回消息。   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动静。   【我贪污了两块蛋糕,潜逃中,别报警。】   其实这些年,温非尔一直持续不断地给何犀介绍男人,模特、演员、作家、设计师、摄影师,棕的白的,有无肌肉的,年上年下,应有尽有。何犀时不时会去见见,然而时间越久她越意识到,遇见尤叙之后,以前的恋爱经历逐渐变得模糊苍白,往后的男人在她眼里多少都有些索然无味。   明明他又闷又不爱说话,却只需要往那一站,她看着就顿感开心,如果能摸两把就更好。   就比如刚才,他穿了个白色短袖,袖子挽起小半截,上臂又白又鼓,胸前斜挎着邮差包,耳朵里塞着降噪豆,看着年轻又清爽,俯首看她时眼里亮晶晶的,身上还莫名有股冰汽水味。   只一个擦肩,何犀清心寡欲的生活突然又泛起了波澜。   她现在过得挺惬意的,也不想和他有什么实质关系,就是单纯想和他睡觉,不带感情的那种。   盛夏午后的太阳暴虐地灼热着地面上的生命体,尤叙骑着变速车穿过空旷的街区广场,后颈被晒得生疼,热风包裹着身体,像在温水里游泳。   他记得从前何犀曾试图说服他抹防晒霜,实在讲不通时会直接上手拍进他皮肤,她不在身边之后,他就没有再用过。   她今天披着长卷发,墨镜架在头顶,穿了个做旧的灰色无袖衫,涅槃乐队的印花,牛仔长裤破洞到极致,仿佛再撕扯一下就会直接变成短裤。   刚才她怀里抱着半人高的东西,脚上还踩着一双方头低跟的拖鞋,明明看见他了,却佯装不识,走得很快,如履平地,带起来的风还是那股淡淡茶香,又混了一些咖啡厅里的焦甜味。   人没什么变化,手上也没有戒指,就是看他的眼神变了,又浅又薄,找不到情绪。   袁野泉说她还和赖枫微在一起,关系稳定,或许会结婚。   想到这里,烟瘾上来,他加快速度停到工作室楼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点了支烟。   她不是一个固定的坐标,不会在原地等他,他不能把何犀当成港口,这对她不公平。   而且他当初明明也不希望她等,因为摆在他面前的路上有太多不可预测的颠踬,所以他才抛却了所有拉着她一起涉险的念头。她孤独地努力着向他迈步,他却粗糙地斩断了关系。   在她眼里,那时候他应该是近乎残酷的果决。   但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即便不在眼前,她也一直是他单调黑暗里独一份的光。   灰白烟雾飘浮在涌动的热气里,尤叙打开手机,翻到“何妨”的页面。   他每天都来看一眼,因为视频里偶尔会有何犀问话的声音,不过她已经断更两年多了。   果然如她所言,三分钟热度。   他大抵也和这个频道一样,已经在热情散尽之后被她丢到了废弃的角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他胸中烦闷,觉得快要窒息。   傅一穗在窗口看见尤叙到了楼下,在二楼门禁处等了半天都没见到人,干脆直接下楼去迎。   楼梯还没走完,她就看见尤叙这些年经常出现的那个颓丧背影。   她暗忖片刻,走到他旁边坐下:“尤叙,怎么不上去?坐在这里不热吗?”   他对着手机屏幕发呆,也没转头看她,语气平淡:“抽烟。”   她看了一眼台阶上的三明治,问道:“又吃鸡蛋三明治?海鲜过敏不能吃吞拿鱼、虾仁,也可以换换培根、牛肉、鸡肉之类的啊,蔬菜和肉都加得多。”   “不用了。”   “你脖子晒红了,等会儿我给你涂点芦荟胶吧?”   “……不用了。”   “晚上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叫上袁导和风风姐。”   “不了。”   “那我也不去了,当电灯泡有点尴尬……一起吃晚饭吗?”   他拿上三明治,起身道:“我吃这个。”   “这不是你的午饭吗?”   “我不饿。”说着,提起车大步跨上了楼梯。   傅一穗在后面攥着手,强撑的微笑消失在脸上。   她有很多个这样觉得心累的时刻,多到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疲惫的状态。   反正已经从高中开始坚持了这么久,强行跟着他去了这么多地方,现在也有正当的名义呆在他周围,他们至少不再是陌生人,而且还是有很多共同奋斗回忆的关系,再多坚持一阵又有什么难呢?   那个人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明明她做了更多、守了更久。   反正她耗得起,这场拉锯早晚会有结果。   袁野泉脚翘在办公桌上睡午觉,半梦半醒时,房门突然开了又关,他原以为是尤风风来查岗,睁开眼被坐在对面的尤叙吓了一结实。   “盹儿,你进门也不说一声,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他语气凛冽,像西部酒吧里打听生意的赏金猎人:“赖枫微工作室在哪栋楼?”   “像烟囱一样的那个白楼,最高的那栋,你想干嘛?”   “我刚才遇到何犀了,在咖啡厅。”   袁野泉瞬间清醒过来:“所以呢?你要去找她?”   “可以吗?”   “不大妥当吧?你找她说啥?人家可是有男朋友的,亦师亦友那种,关系可稳定了。”   尤叙垂眼,轻叹道:“我没想说什么。”   “你有话想说就给她发消息嘛,还能斟酌词句……当面要是遇上他们俩在一块儿,场面多尴尬?”袁野泉自己琢磨着又恍然,“哦对,你被她拉黑了。要不你用我手机?或者办张新卡?”   “那把你手机给我。”   “等会等会儿,你现在是回心转意了要抢人啊?这……以后传出去还怎么混?”   “我只想见见她。”   “那要不我帮你约她吃饭?你也别单独去,我多叫几个人,咱们一起,省得到时候说不清楚。”   “好,你约吧,就今晚。”   袁野泉乐了:“你还挺着急……”   同一时间,何犀正坐在天台的大阳伞下静享下午茶,收到袁野泉的消息时,她心中爽意翻腾,嘴角疯狂飞扬。   【何犀,咱们好久没聚聚了,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我还叫了几个朋友,大家吃完饭再玩玩游戏,如何?】   【好啊。】   【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我来预约个包厢。】   除了朋友圈点赞,他们平时压根不联络,袁野泉自然不可能突发奇想地约她吃饭。   这个局她当然要去,她不仅要去,还要带着赖枫微一起去。   她看着天上的浮云细想了一下,愉快地回复。   【涮羊肉。】      ☆、34-羔羊鸿门宴   赖枫微对着何犀的方领黑裙发愣。   “你在工作室整天穿得像在工地一样,今天这是什么大场合?”   何犀戴上耳环,神采奕奕:“烦请您一会儿吃饭入戏点,咱们是情侣关系,明白吗?”   “和你演对手戏我很乐意啊,你想假戏真做也无所谓。”   她皱皱眉,严肃地望向他:“你可别多想,如果你觉得自己会收不住戏,咱们就别演了。”   “开个玩笑,”他看了一眼时间,“你好了没?现在走过去时间差不多。”   何犀又对着镜子确认了一下妆发,点点头。   做戏要做全套,进餐馆之前,何犀挽上了赖枫微的胳膊,又强调:“赖导,再说一遍,进门就开拍了啊,一条过,咱不能出岔子。”   赖枫微无奈:“行了行了,我还没你熟么?”   “一会儿我怎么称呼你?老赖?”她自己说完自己乐了,“听起来征信有些问题啊哈哈哈。”   “别这么叫我,显得很老似的,我就比你大一点。”   “行,枫……枫微……咦——好肉麻啊!”   “哎,多叫叫就习惯了。”   刚走到包厢门口,何犀就庆幸自己没有单刀赴会——除了袁野泉、尤风风、尤叙和几个不认识的人之外,还有傅一穗,就坐在尤叙边上,跟她留着一样的发型,穿了条蓝底花裙子,妆化得挺浓,也在打量她。   袁野泉招呼着:“赖导,何犀,来,坐,喝点什么?”   何犀看见桌上有一瓶豆奶,便说:“我喝这个就行,”顺便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把气,念出他的名字,“枫微,你喝酒么?”   “好啊,我跟着袁导喝点白的吧。”   袁野泉找到白酒伴侣非常开心:“那太好了,最近喝白的人真少,我忒寂寞。”   等上菜时,赖枫微凑到何犀耳边低声道:“何犀,一会儿我能直接跑吗?尤叙看我的眼神太吓人了。”   她从进门起就特意不看尤叙,听闻此言,不必亲眼确认就有了画面,扑哧一笑。   袁野泉见到那二人凑在一起偷笑的动作,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立刻挑眼去看尤叙的表情。   最深的皱眉,最冷的凝视——这跟他们出发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赖枫微沉着下来,问尤叙道:“听说尤导平时特别自律,滴酒不沾?”   尤叙本来在喝可乐,听闻此言,从旁边拿了个空杯子倒上啤酒,面无表情道:“喝的。”   何犀专心吃着面前的炒花生米,没有抬头。   上了一些菜,众人在各自面前的小铜炉里涮着肉。   尤风风给何犀展示着小孩的照片,热情讲解其第一次开口、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立……   何犀不太喜欢小孩,所以只是保持着礼貌的附和。   她突然听见傅一穗在对店员催菜:“我们点的牛肉、素菜和面食麻烦快一点。”店员走开之后,还特贴心地对尤叙说:“过会儿就上来了。”   何犀偷偷摸摸地翻了个白眼,扭头就给赖枫微涮了块肉:“来,多吃点,滋补。”   赖枫微发现尤叙没动筷子,确实不知情地发问:“尤导怎么不吃?”   傅一穗抢答:“尤叙不爱吃羊肉。”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尤叙的右眼皮不知怎么跳了两下。   “这样啊,那早知道咱们就换个地方啊?”   袁野泉忙说:“没事儿,还有别的菜嘛,他不吃羊肉就行。”   何犀冷眼看着尤叙面前空空翻滚的清汤,笑道:“傅小姐真体贴,尤导好福气。”   尤叙闻言眨了眨眼,突然拿起筷子夹了块羊肉,戳进了自己锅里。   傅一穗在一边尴尬地笑:“对嘛,尝一尝可能就发现味道还不错。”   何犀余光瞥见他吃下了那块肉,还迅速喝了一口啤酒,多好的一块羔羊肉,于他仿佛是苦药。   袁野泉和赖枫微碰了碰杯道:“赖导,听说你们得奖的那个戏拍了很长时间啊?”   “对,加起来一年多,跑了好几个地方,折腾得半死。”   “爱情文艺片拍得这么艰苦?那想必是精益求精,下了不少功夫吧?”   “对,这我正好得夸夸何犀,她在我组里可不只是个美指,几乎是哪里缺人就立即去顶上。”   袁野泉特别配合地接嘴:“何犀确实很能吃苦,我那会儿就发现了。”   “有一回连下了七天暴雨,取景地附近的河道疯狂涨水,到处都是淤泥。我们收工的时候,雨势突然变得特别大,天又黑,路又窄,地又滑,大家都乱作一团抢救器械,有个没长眼的把她挤进了河道里。当时雷雨交加的,没人注意到啊,一直到我们上了车清点人数才发现她不见了。”   何犀冲赖枫微蹙眉,示意他不要再说,他却自顾自继续讲,几杯酒下肚,那张嘴就成了失灵的阀门。   “我当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带人回去找,停车的地方离那条河远之又远,我们又不知道她在河里,七拐八拐地在附近找了几十分钟,那段时间里她就死死抓着河边一块大石头,愣是没被冲走。我们把她救上来的时候,她冻得像块冰,手脚都僵了。我现在想想还后怕,要是再晚个几分钟,可能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何犀感觉有一道肃然的目光戳了过来,赶紧活跃气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平时真得多锻炼,不然到了紧要关头可能就会掉链子。枫微,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要是遇上那种事儿,是不直接被冲进渤海了?”   “那袁导生还率肯定比我高,他浮力大!”   大家都在笑,除了一个人。   尤叙盯着何犀看了好一会儿,又望向赖枫微,突然觉得这姓赖的面目可憎。   他和何犀道别的时候她已经和赖枫微好上了,作为她的男朋友,居然连她掉进河里这么大的事都过了那么久才发现?这人难道就没想过万一何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父母会是什么反应?现在提起这事还能这么云淡风轻,毫不愧疚?   而且就赖枫微的身板,估计即便发现了,也只能在岸边束手无策地等人来救援。   他跟何犀在一块儿的时候,可是一点苦都不愿意看见她受的,这不就是他们分开的原因么?但眼前这个人竟然能如此心安理得地让她去干剧组的粗活累活?还引以为傲?   当初他不多纠缠就放心离开,是因为他觉得何犀跟着赖枫微工作,安全能得到保障,生活会比较安逸,然而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她一点苦都没少受,甚至还差点送命?   看来他走之前叮嘱她的话,她压根没听进去。   如果那天她真的出事了……他不敢想。   尤风风在边上问:“何犀,赖导,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何犀从容回答:“结不结婚的也无所谓吧,现在这样特好,反正我们去哪都一块儿,不需要形式的东西。”   尤风风正色道:“那以后小孩上户口、上学不都得有手续吗?”   “我们还好多事想做呢,旅游、拍片什么的,太忙了,孩子也不一定要吧。”   她和赖枫微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对于这种虚构、荒谬又丰富到细节的讨论感到好笑。   尤风风又追问:“你们家里能同意不结婚、不要孩子?”   何犀轻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没什么可不同意的,这都是自己的选择。”   赖枫微在边上帮腔:“对啊,儿孙自有儿孙福嘛,都到了这个年代了,真没必要把自己捆绑在传宗接代的任务上。当然啊,儿女双全绝对是乐事一桩的,对吧袁导?”   袁野泉笑笑:“是啊,为了孩子放慢一点脚步也是应该的,我回家看见孩子就开心。”   尤风风没再接话,何犀觉得她表情不大好,二人间的气氛也变得古古怪怪的。   几个男人喝开心了,在桌边喋喋不休,一顿饭吃到了夜十点,还坚持要去下一摊。   尤风风急着回家跟保姆交班,提前打车走了,只剩傅一穗和何犀两个没喝酒的人,傅一穗又不会开车,最后就变成何犀开着其中一人的大商务车带那群人去酒吧。   袁野泉个头最大,所以坐在副驾驶,不断回头和其他人说话,酒气喷涌,何犀实在受不了了,开着空调也按下了窗户。   “何犀,风风今天说话语气不太好,你别放在心上,她有轻微产后抑郁,本来带孩子就累,现在看见你这么自由自在,有些难受也是正常的。”   她打着方向盘,微笑道:“没关系,小事儿。”说着透过后视镜估计车位的距离,遽尔看见后座尤叙正紧盯着她,旁边傅一穗靠得也真够近的。   何犀沉着地停好车,回头问道:“枫微,你没喝大吧?咱们要不要先回去?”   赖枫微睁开眼,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刚休息了一下,现在没问题了。”   “那就好,觉得头晕就告诉我哦。”做作的语气。   赖枫微对她点头,伸手拉开车门,开开心心地跨下车。   他既没注意到背后凉丝丝的眼神,也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自己已经成了一只,某种意义上的,待宰羔羊。      ☆、35-自我破坏欲   傅一穗首次听见何犀叫她的名字,被吓得后脑猛然一紧。   她被迫把视线从尤叙身上挪开,扭头去看何犀。   她羡慕何犀身上的从容和戏谑,那样的特质一半是天生,一半是历练,她暂时无法拥有。   此刻何犀微醺地眯着眼,嘴上是丝绒质地的玫瑰色,金色细链和耳坠在灯光中一闪一烁,眉睫浓而不锐,目光里还带点善意,凑着她耳朵道:“周围有人在抽烟,你要是闻不惯咱们可以去外面躲躲。”   傅一穗第一反应是拒绝,她其实有点害怕自己与之独处会因为段位太低而惨遭不测,便努力地提高音量冲何犀喊:“没关系!”   没想到何犀看她口型以为她是表示同意,于是很认可地点了点头,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往出口走,力气之大,不容拒绝。   一直到寄存处附近的玻璃回廊,何犀才松开手。   傅一穗深感尴尬,对方却不以为然,自顾自靠在栏杆上刷起了手机,于是她也拿出了手机,胡乱翻看并无更新的朋友圈动态。   何犀一开口,一穗就紧张:“你大学毕业了?”   她清清嗓子,不想处于弱势:“毕……毕业好久了。”   “哦,你也去了法国?”   “嗯。”回答这一句时,她微微抬起了下巴。   “自费?”   “对。”   “家里挺支持?”   傅一穗眼神闪烁:“还行。”当然是不支持的,她爸妈各自都有了新家庭,她两边跑了很多回,挨了无数顿教育和冷眼才凑够了钱,还放出了“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要钱”这种狠话。   “那挺好。在法国,你们住一块儿?”   “对门。”她说完观察了一下何犀的表情,好像没什么反应。   何犀继续在社交软件上批量点赞,又问:“你们在一块儿了吗?”   傅一穗手指在背后扣着掌心,很想说是,但这样的谎言一定很快就会被拆穿。   “还没。”   何犀挑了挑眉:“还没……那是快了?”   她倔强地点了点头,何犀突然觉得这人还挺可爱的——就尤叙目前的表现而言,恐怕他们   的爱情进度条压根就没开始,还在黑屏中缓冲,而且可能网络都已经断了。   “那年如果不是你故意指错楼层,间接让我错过了去见他的机会,可能今天不会这样。”   何犀快速回忆了一下,记起来,那之后不久,尤叙就和她一起去了西北方,傅一穗的确错过了好一阵。   “你说你又不认识他,就这么贸然去人家家里合适吗?是不是私生行为?”   “可你不也是吗?”   “那我可不是空手去的,我还带了小礼物呢,最重要的是,在那之前我已经认识他了啊。”   傅一穗一时没找到反驳的话由。   何犀笑了笑:“你不必对我这么有敌意,女孩是多么可爱的生物,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互相仇视呢?”   傅一穗表情放松了些许:“我看过你前两年拍的短片,挺好的,为什么后来不拍了?”   何犀立即抓住了重点:“怎么你们一个个的都知道这事儿啊?我还特意用了化名,也没露脸、也没告诉过谁。”   傅一穗顿了顿,拒绝说出是因为尤叙一空下来就端着手机循环播放那些拙劣的片子,有时候甚至用投影仪放大到公寓的墙上,强行解释道:“有一期上了首页推荐,我无意中点开的,问话的声音跟你很像。”   何犀耸肩一笑,没再多问——她们才说过几句话,还能记住声音?她真可爱。   “其实,你脸小,很适合短发,”何犀发现傅一穗的脸突然红了,大概是因为她讲得有些直接,于是又补了一句:“不过这样也挺有味道。”   傅一穗垂下眼,语气突然变得沉重:“剪短发只需要一刀,留长发却要花很久。”   “不舍得就留着吧。”   安静了一阵,傅一穗问她:“你为什么喜欢赖导演?”   何犀随口问:“你觉得他不好?”   “不,他很好。”傅一穗语气坚决,像在强调一个已然成立的事实,又在心中暗忖:也就是看起来单薄了一点,还有种随时要疯掉的艺术家气质,但她打心眼里希望他们俩能长长久久,永不分手。   “好就完事儿了。”何犀背过身放肆而无声地笑了一下,觉得这些虚伪的体己话怪有意思的。   傅一穗又说:“我们进去吧,刚才他们点了好多酒,还是在旁边看着点好。”   何犀点头,跟在后面,心想这份半崇拜半执迷的感情可真是旷日持久,牵肠挂肚,感天动地,一厢情愿。   密集排布的蓝紫光束疯狂闪烁,黑暗拥挤的空间中弥漫着烟气,抓耳的打碟曲目和音响低重音的闷震敲击着耳膜,视觉和听觉已然被控制,再多喝点酒,触嗅味觉都会失灵。   卡座里那几个人基本已经喝到了系统瘫痪的边缘,画面惨不忍睹——袁野泉等人互相揽住胳膊,排成一条,整齐地跟着音乐晃动脸上胸上的肉,有人眼睛都闭上了,睁眼的也似乎已经看不见她们,直接召唤了失控的第二人格,这就是酒精的魔力。   何犀甚至怀疑倒在一边的赖枫微是酒精中毒了,赶忙跨过几条像竹竿舞道具一样狂扫的腿,小心翼翼地蹲到他旁边,把手指探到人中处,感觉气息还算均匀,轻拍了几下脸也有回应,这才松了口气。   她想找傅一穗商量怎么结束这个全员飞天的局面,回头望过去,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挂。   傅一穗自然是回到了尤叙旁边,但也只是在那呆着,并没有亲自照顾的机会——尤叙正坐在卡座边缘用牙签戳着水果,面前几个形状不同的酒杯都空了,应该也跟着喝了不少。   此情此境,居然还有女孩举着手机过来问他要联系方式,他也不看来人,也不听来意,只对着水果盘特别熟练地摇两次头,估计她们俩溜出去的这段时间,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   何犀在旁观者角度看着傅一穗坐立不安的样子,顿时心情大好,再次确认赖枫微没有大恙后,便顺着卡座椅背上的低矮平台跃入了舞池的人潮中。   蹦迪是一种很好的锻炼方式,哪怕只蹦一个小时运动量也很可观,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累。   她蹦着蹦着发现有个长得还不错的年轻男性一直在看她,本来不准备理会,转念又回了个微笑过去,于是那人立马就穿过人群靠了过来。   还没能和他说上话,她就感觉手腕被不轻不重的力气握住,手心潮湿,触感熟悉,她倏忽就认出来是谁。   她盯着那个后脑勺,也没挣扎,穿过几扇黑布帘和混乱的人群,一路被带到了消防通道门口。   音乐依稀传来,地面轻微震动,空调凉风席卷着她身上的热气,呼吸沉着下来。   何犀每次疯玩到夜深,神经就会变得松弛,意识也随之恍惚,目之所及都显得模糊、陌生,比如眼前。   二人隔着一臂距离,尤叙的手没有松开,他与何犀沉默对视着,内心充满了不确定。   “尤导有什么事儿?这么抓着手,被傅一穗看见了不好吧?”   他一动不动,眨眼的频率很低,大脑无比清醒:“你不介意被赖枫微看见?”   “我们互相太信任了,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有矛盾。”   “你真的觉得他值得信任吗?”   何犀笑道:“我们一起奔走了这么些年,我不信任他信任谁?”   尤叙皱眉质问:“他连你失足落水都没注意到,真有那么在乎你吗?如果他真那么重视你,怎么可能把那些又累又危险的事交给你?”   “又不是他害我掉下去的,我还得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呢。再说,那些工作是我喜欢才接的,如果我自己不乐意,没人能强迫我去做。”   救命之恩,很耳熟的一个词,以前也从她嘴里听到过,只不过现在的对象不是他。   看着他那受到了冲击的愕然神情,何犀顺势使劲抹开了那只手。   “赶紧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容易被人误会。”她挽起胳膊,往后退了一步。   尤叙抿着嘴,试图在她眼里、面上寻找任何有温度的情绪,以识破他所揣测的伪装。   但没有成功。   她只是平静地眨着眼,视线异常淡漠地落在他脸上,肢体自发呈现防卫姿态,在身前利落地划下了一道警戒线。   他心凉了大半截,就像撞上了一场急遽降临的灾难。   唯一的不同在于,这场风暴早有预警,而他根本没想启动应急方案,按照自己的思路任凭事态恶化,荒诞的仿佛是自我破坏欲在作祟。   他恍然意识到,何犀以后再也不会找各种借口和他见面,不会费时费力亲手做了礼物在他家门口等,不会关心他的工作进展和饮食作息,不会为了他的情绪波动感到忧虑,不会和他分享那些稀奇古怪的假设,不会陪着他奋不顾身地奔赴未知,也不可能再把他列入自己的人生规划当中。   她已经改弦易辙,把曾经聚集在他身上的热情都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而且这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      ☆、36-消逝的电波   缄默良久,尤叙往前挪了半步,那张白脸像被捏瘪了的面团一样泄气。   何犀弯起手肘揉了揉耳坠和耳洞相接处,问道:“你干嘛这么看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   “你没错,是我……”   “你也没对不起我,自由平等的恋爱,好聚好散,处不下去就是没缘分,不用强求。”   缘分,尤叙记得她在剧院门口说喜欢他的时候也用了这个词,一转眼就成了没缘分。   何犀往舞池大门望了一眼,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儿?赖枫微喝大了,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语中生寒:“你们住在一起?”   其实确实可以这么说,她住在工作室,赖枫微有时候也不回家,在沙发上裹了睡袋倒头就睡。工作室好多人都如街头的流浪者般居无定所,如果有人清晨五六点走进来,就可以看见满地的各色睡袋蠕虫。   “对啊。”   她看见尤叙听到这个回答时眉头连带眼皮都皱了一下,肩膀小幅度地上下浮动着,像在通过调整气息来纾解内心的抑郁。   他看起来真够难受的,这个程度是不是差不多了?何犀暗自犹豫。   不过这个反应同时说明,他非常在乎这些事,那问题又变得简单了。   何犀抬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语气笃定:“你要是实在缺爱,刚才那些问你要号码的女孩你就不该拒绝。再说了,傅一穗苦苦追求你这么久,我见犹怜啊,你不能老那么吊着她。”   “不需要,跟我没关系。”   “那是你的事,跟我也没关系。”   他哑口无言,像个欠天分又缺锻炼的初级辩手。   何犀抬起下巴,久违地眯眼将他望住,在依稀的乐声中安静对视了几秒。   周遭气流涌动,她明显感觉到他眼里的动容。   然后他突然靠了过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烟酒味,差点亲上。   何犀敏捷地躲开头,理直气壮:“你疯了?有没有道德啊?赖枫微还在里面晕着呢。”   “是他自己说要跟我喝酒。”言语中有些傲慢和不屑。   何犀发现了,尤叙虽然嘴笨,但在大部分可以进行比拼的项目上不会输。就好比在考场上,他客观题都能选对,主观题一窍不通。   于是她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文科还是理科的?”   尤叙楞了一下,不明所以:“理科。”   “理科生风评被害……”她边说边用手背试图撇开尤叙往入口处走,“我累了,走了。”   没走两步,他热乎乎的胳膊贴了上来,圈在她冻得冰凉的手臂两侧。   热量骤然从背后传导过来,她不由打了个冷噤。   真的过了很久了,他下巴蹭着她锁骨的触感。   “何犀,我怎么做,你才能跟他分手?”   脑内思绪翻涌,她在很多种说辞间失语。   最后选了一个最荒诞不经的。   “带我回家。”   赖枫微被揪起来的时候本能性地反抗了一下,身体紧绷着展开,仿佛一片姜饼人。   他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周围还有几片橡皮人,以及一个体积庞大的气球人。他们被贴到了一起,还在背景节奏中兴奋地开起了火车,又被一股生蛮的力量推搡着挤出了拥挤的舞池,运行速度非常快,一个晃神就到了室外。   赖枫微仔细看了看周围,都是不熟悉的人,便开始寻找同伴:“何犀在哪?”   熟悉的脸孔终于出现,她走过来扶住赖枫微弦若无骨的手臂:“我在这儿。”   “结过账了?”   “结过了。”   “行,那咱们走吧。”   何犀认为就这么送他回家不太妥当,还是得带到工作室去,至少还有人照顾。   傅一穗帮忙拉开了车门,围观着代驾和尤叙把那几个酒鬼塞进车里,脑子里全是刚才偷看见的那一幕——尤叙从后揽着何犀,头半垂在她肩上,姿态哀切又卑微。   大概因为尤叙平时实在不对人表露情绪,所以对于他富有人性的这一面,傅一穗当下的嫉妒愠怒只是一小部分,更多是类似看见有人创作出一部神作,便会对其幕后故事产生的强烈好奇。   她真的很想知道何犀是怎么做到的。   何犀合上另一边的车门,对她说:“傅一穗,我们打车吧,车里太挤了。”   “没关系,我坐后面就好。”傅一穗逃命般钻进车里。   “行,那你们挤着吧,”她又转向尤叙,“送赖枫微回工作室,我让人到楼下接。”   他隔着车窗对她点点头。   何犀在手机上叫了车,上车点定位到路口,直接转身离开。   傅一穗挤在醉汉边上,贴着车门,空气里酒精浓度超标,熏得她快要干呕。她打开车窗,又回头看了一眼,尤叙坐在后面一排,沉默地看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从他脸上划过,他没有太多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尤叙,你没事吗?刚才你也喝了挺多的。”   他正过来对上她试探的视线,嘴角不显眼地上扬:“没事。”   傅一穗快速扭回头,内心一角轰然倒塌——他从来没有用这种带着笑意的柔和眼光看过她,即便是在领奖的当天。   只此一次,却发生在那个场面之后。   她快速地抹了抹眼睛,没再吭声。   何犀爬到三楼时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三点半。   按照尤叙说的,她在门垫下面拿到了备用钥匙,转开把手走进去,又摸黑找到床边书堆上的台灯链子,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开关声响,房间被照了个半亮。   她背着手巡察屋内,发现他好像才回来不久,行李箱还摊在地上,颜色统一的T恤衫和牛仔裤被卷成筒状整齐排列在一边,另一半装着洗漱用品和轻型摄影器械。   她一眼看见那台物归原主的BMPCC,启动,电量充足。   储存卡里居然只有她之前拍了没删的那些素材。   墙边靠着油皮纸包裹的画,她都不高兴去翻开,这形状尺寸一看就是之前的那幅。   她又扫了一眼窗边的椅子和咖啡杯里的搅拌勺。   他当初明明结束地那么干脆,为什么又要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保留着这些东西?她越想越奇怪,只能努力镇定——说不定他只是懒得处理。   别,千万别动摇,这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琐碎迹象。   一个人在脑子里想什么都行,没有付诸实践的通通不算数。   接着她走进白色马赛克铺遍的浴室,在镜后柜里发现了她回家之后找不到的那瓶防晒霜。   之所以确定是她的那瓶,是因为她习惯在开过的化妆品上贴标签注明过期时间,而这瓶标签磨损严重的防晒显然已经过期了数年,大概是他那年匆忙整理她行李时落下的。   架子上只有牙刷、牙膏、肥皂和洗面奶,此时去楼上问温非尔借的话,应该会面临很多询问,而且都这么晚了,不太合适。   她确认了一眼脸上的妆,即便困得不行还是下楼去便利店买卸妆湿巾。   逛着逛着,她不仅买了卸妆湿巾,还有泡沫洗面奶、洗发水、三分钟发膜、慕斯沐浴露、身体磨砂膏、细毛牙刷、茉莉味牙膏、漱口水、化妆水、保湿喷雾、面霜、唇膜、面膜、身体乳、面部防晒、身体防晒,都照她用过的牌子买了,还购入了毛巾、一次性内裤和拖鞋。   在野外艰苦朴素的时候怎么凑活都行,能讲究的时候还是要讲究,现在便利店发展的真不错,各种牌子应有尽有。   一旦开始购物就失去时间概念是常有的事,何犀拎着一大包东西走出便利店时是四点多钟。   她确实累了,楼房外壁的暖光洒在台阶上,她一步步往上爬,晦暗之中眼睛都快要闭上。   尤叙的家门虚掩着,她稍微清醒过来,暗忖是否是自己出门时忘了关。   怀着打开门会有一个入室犯罪分子回头袭击的假设,她轻手轻脚地把门拉开了一点角度。   视线穿过门廊,何犀看见尤叙曲着腿坐在床边,头埋在手臂里,于黑暗中一动不动,轮廓就像复活节岛的石像,旁边钥匙、手机、钱包丢了一地。   他胳膊那么壮,保持这个姿势手一定很酸。   她嘎吱一声把门敞开,那尊石像闻声猛然抬起头。   不知道是熬夜喝多了还是怎么的,他眼眶发红,头顶的碎发也被自己揉乱了。   何犀泰然地合上门,利落揪掉新拖鞋上的标签,俯身换鞋。   她忽然听见地板滚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再起身时,还来不及分辨眼前的情境,就被扯进他怀里,头顶的气息慌乱,带着虚惊一场的喜悦。   何犀闷在他胸口道:“我买点洗漱用品。”   他殷勤地点头,连带着她也晃了晃。   “你以为我走了?”   就简单问了一句,背上的手臂箍得更紧。   “那你坐在那干嘛?黯然神伤?”   她的右脸都快被按瘪了,脖子往外转了一个角度,幽幽道:“你不会打个电话吗?”   身前的人僵直了一瞬,低声叹气,胸口起伏,低沉嗓音顺着骨骼传进她耳中。   “打不通。”   哦,对了,他的电话号码还在她的黑名单里。   她可能也没机会知道,那成百上千条自娱自乐的电波曾经存在过。      ☆、37-全面大反攻   尤叙洗完澡,擦着头发细看浴室内陡然生出的一系列东西,惊异地发现其中没有任何两样器皿的颜色或形状是相同的。除了那些香喷喷的瓶瓶罐罐,洗手台上还多了透明漱口杯和紫色牙刷,就摆在他的刷具边上;挂架上多了两块白色毛巾,跟他的白毛巾肉眼可见的质地不同。   她洗了头,但目力所及不见她的长头发,像是在他进来前特意清理过,用过的洗手池边和水龙头上也没有指纹和水渍,不知道是否习惯性用完就顺手擦干。   推开门,热气和香味散出来,空调的凉气席卷全身。   何犀横躺在那,白色薄被盖住腹部和半条腿,套着尤叙宽大的灰色T恤,黑亮的卷发披散在床边——她没有找到吹风机,所以用毛巾擦了半干之后待其自然晾透。   她似乎已经睡着了,眉头舒展,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涂得亮晶晶的嘴唇微微隙开一条缝,发出细微的呼吸声,胸腔平稳地起伏,手臂全然舒展在身体两侧,整个人就像小篆的“大”字。   尤叙觉得她看起来睡得酣然,跟上一次睡着的样子截然不同。那回她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周围蹲着几个陌生人,被他抱起来的时候紧蹙着眉,脸色惨白,身上瘦得硌手,呼吸都是负担,睡得很浅,被他抚了会儿额头就流泪。   她突然挠了好几下露出的那半截腿,模模糊糊发出一阵厌烦的呢喃。尤叙环顾四周,想起来自己因为不招蚊子所以家里没有电蚊香,于是伸手帮她把被子盖了个完全,自己出门去买。下楼梯时正好遇到去晨跑的温非尔。   “这么早上哪去?”   “买点东西。”   温非尔狐疑,这人向来是个夜行动物,早上六点出门去买东西,未免有些古怪。并肩往下走时,她嗅到尤叙身上的茶香,立刻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问道:“你换了什么沐浴露啊?这什么味道在你身上太奇怪了!”   他有些窘迫,刚洗完澡觉得乳液的瓶子挺有个性,就挤出来试了试,只用一点,那个香味就散不掉了。   “我觉得还行。”   温非尔看着他不自觉飞扬的嘴角,敏锐地察觉到异常:“你今天心情不错?”   尤叙很坦然地点了点头:“我先走了,回见。”   没等她回答,那个飘香的人影就三步并两步冲向了便利店。   温非尔在原地多闻了几下,想起来这味道有个人也爱用,这个联想让她毛骨悚然。   他该不会思念成疾试图把自己变成那个人吧!   她吞了口口水,赶紧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何犀最喜欢的睡姿是向右侧躺,手腿跨在长条形抱枕上。这天她醒来的时候就是如此,只不过平时的抱枕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睁开眼刚发现这个局面时,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她记得凌晨自己洗完澡躺在那边晾头发边等,因为环境过分惬意,玩乐过于疲惫,没过多久就直接睡着了——这跟她前夜计划好的买卖不一样。   不过其实现在也还来得及啦。   她观察了一下尤叙平稳的睡颜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缩回手腿,蹑手蹑脚地溜进厕所整理了脸和头发,刷牙漱口,从包里拿了香水小样喷在手腕和颈动脉处。最后对着镜子再次仔细检查,又告诫自己不要陷得太深,做好了全套心理建设才推门出去。   她蹲在床边看了一眼时间,才七点多,算来他应该是刚睡着。正想躺回去,何犀依稀闻到一丝化学味道,循着闻过去,发现墙根的插座上多了个电蚊香——她睡前翻箱倒柜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这么大点地方,之前到底被藏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晨光通过百叶窗缝隙照在床头的白墙上,呈条纹状的橘红,白色被单皱皱巴巴地裹着他的身体,就像是把半个人埋在了雪地里。   太阳出现,阳光普照,积雪就要融化。   何犀走到尤叙躺着的那一边,时隔很久才又认认真真地看他的脸。底色可以用雪白形容,皮肤光滑干净,鼻梁眉骨都高,故而眼目深邃,眼窝是冷调的浅褐,鼻梁上有一点红,大概是长期暴晒的结果,嘴唇是浅橙色,由一个恰到好处的凹陷衔接到下巴。   他右手曲在后脑下,睡得没有一点声音,像在冬眠。   何犀趴在床边,探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又扯着他的衣领,顺着喉结边的凹陷一路向下到他的锁骨。   也不知道是想把他弄醒还是自己在享受他身上的好闻味道。   被子下的人开始蠕动,呼吸声变大,苏醒的前兆。   趁着他睡眼惺忪,将醒未醒,何犀捧着他的脸吻下去,他迷迷糊糊地张嘴回应,漱口水的淡薄荷味里还有些前夜的酒味,清凉又微醺,她乐在其中。   他很快睁开眼,好像也没发懵,也没觉得这是梦,直接掀开被子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整个身体都扯了上来,贴在他前胸,唇间更加用力,手按到她后脑和后腰,一点也不松开。   何犀亲得头脑发晕,试图用手心撑着他肩膀起身扭转局面,却毫无余地。   他气息渐重,手挪向她弯曲在两边的腿,抚过她光滑的皮肤,迅速把空出的距离缩小。   然后他抱着她抬起上身,手伸进她背后的衣服里,要触不触。何犀因为后脊发痒慌乱地往前躲,一时失去重心,被翻身压进洁白床单里。她眼看着尤叙抓着后领脱掉了上衣,线条分明的肌肉在日光照射下又白又亮,这景象让她想到罗丹的大理石雕塑,比如《吻》。   她陷在枕头里,轻声道:“等一下。”   休止符出现,他俯身的动作骤然停住,愣愣地喘着气,眼中清澈,脖子红了一大片,望着她双目谨慎地问:“怎么了?”   “我还没分手。”   何犀看见他眼睛瞪大了半秒,整张脸随之皱巴起来,落在她身上的手也突然抬到半空。   如芒刺在背,进退两难。   她拼尽全力不笑场,严肃道:“尤叙,这是对你道德的考验,抉择吧。”   他眯了眯眼,脑子转得飞快,突然展开手臂伸向床边,直接拿来了她的手机,放到她耳边。   “那就现在分。”   何犀在枕头里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瞪着他,语气上扬:“我不。”   尤叙皱起了眉,光着上身,像即将切腹自尽的武士一样悲壮地跪坐在床垫上,眼神晃动。   他开始回忆昨天晚上他们俩在消防通道的对话。其实他没太弄懂“带我回家”的意思,也不明白她买回来的那些洗漱用品是不是表示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何犀抱着腿坐在他面前,目光灼灼,任凭他满脸疑惑焦虑,就是不对自己的言行进行补充解释。   “我九点半要开会,过会儿差不多就该走了。”她垂下眼,手指开始顺着他腹部的沟壑来来回回。   他瞬间又紧绷起来,手握成拳,呆坐在原地,怔怔地问:“为什么不?”   “我一会儿还要去跟赖枫微开会呢,这么随口一分,以后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尴尬啊。”   “等会儿我陪着你一块去。”   “你凭什么来啊,你们也算我们潜在的竞争对手,万一你是要窃取机密呢?这谁说得清楚。”   他锁着眉,有点生气的苗头:“我不感兴趣。”   何犀冷笑道:“对啊,除了你自己的事儿,你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这我一早就知道了。”   他柔和了表情,手撑着床垫凑到她面前,有种认错甚至讨好的姿态,些许像一只宠物,语气却正经:“何犀,我对你感兴趣,一直都是。”   在变成对眼之前的恰当距离进行对视,只需要几秒钟,就非常令人心动。   何犀心跳加速,深吸一口气,懒得再开玩笑,再加上时间剩的确实不多,就直接扑过去抱着脖子亲他,手上使了点劲,没被他再次掌握节奏,又顺势起身跨到他腿上,贴着他胸口。   不消多久就听到他喘气声乱作一团,浑身皮肤都滚烫,手上的力气逐渐变大,迎合的动作越来越急,微末的反应展露无遗。   最后何犀轻仰上肢时,尤叙睁开眼紧盯着她,几乎想记住所有细节。   他已经自作自受等了太久,真到眼前了又生怕留不住。现在的何犀比从前更加从容,又或许比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他。虽然没有说破,但是他隐隐觉得她对于以前的事并没有解气,看他的每一个眼神、说的每句话都有深意,但他自觉拙劣,这些提示看得他云里雾里,摸不透她那些没声张的念头,有点被玩弄于鼓掌之上的意思。   果然如他所料,何犀自顾自锁了门洗完澡,收拾妥当后离开得非常干脆。   她出门的时候既没有看他,也没有说再见,倒是扫视了一圈房间确认自己的东西没落下,仿佛他是整个空间内最不重要的物件。   他大脑当机了一会儿,赶紧穿好衣服想追出去,边锁门边打她电话,却发现还是打不通。   他依旧在她的黑名单里。      ☆、38-又见那炊烟   何犀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连喝三杯水,踩着时间抱起电脑往会议室走。   一进门就望见赖枫微趴在长桌上一动不动,还穿着昨晚的那身衣服。   “赖导,你没事吧?一套衣服穿过夜不是你的作风啊。”   他哀嚎了一声,下巴依旧搁在手臂上,透过凌乱的发帘飘来一个孱弱的眼神道:“我果然不该趟这浑水,本以为尤叙不常喝酒,应该是个一杯倒,没想到……总之,我不玩了。”   何犀拿着纸杯接了水推到他面前,笑问:“宿醉一场就怕了?这也不是你的作风啊。”   “何止是宿醉一场?昨天晚上我迷迷糊糊觉得被人拖上了楼梯,醒过来腰酸背痛的,”他扭身展露出自己灰蒙蒙的后背,“你看,这不是梦!这说不定还只是个警告,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何犀撇了撇嘴,叹道:“这人可真幼稚。”   “不是,你说那回,你在我房间呆了那么久,他都没什么反应,这次就只是一起吃顿饭、泡个吧,怎么就对我如此粗鲁呢?”   “我昨儿跟他聊了两句,他大概就是觉得你不靠谱,不重视我,没存好心。”   “我哪里不重视你了?给你发的工资奖金哪一样少过?对你的饭量也够包容了吧?”   她搓了搓电脑上的彩色贴纸,嘴角上扬:“我估计,他所认为的重视跟你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太简单,以为从客观上切断风险和羁绊就万事大吉,自己偷偷难受也没关系。但其实人心复杂,哪一方都不是说停就能停的。而且……哪怕提前预知了结局穿越回去想逆天改命,该发生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顶多过程发生点变化,还可能引发蝴蝶效应,他根本就不该自寻烦恼。”   赖枫微微微闭上了眼,不是很想听她鬼扯。   何犀便伸了个懒腰,长舒一口气:“唉,扯远了,反正我这一波操作就是想让他认识到——他错了。他不是错在坚持自己的理想,是错在低估了我。”   “他低估你了吗?也没有吧……你这人不就是很跳跃、想干嘛就干嘛的吗?要是非逼着你坚持下去,最后真的耗到你彻底失去热情,那场面不就更惨烈?我倒是觉得他及时决断,避免事态恶化还挺理智的。”   “合着这还是他针对我量身定制的自我保护措施?”   “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互利……而且还留了一分余地,互相都没有生厌,甚至历久弥新……你看你们俩这念念不忘的,”赖枫微啧了几声,“段位高啊,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你这又是在把真人当电影角色分析呢?”   他抬起头喝了口水,神情恍惚:“开会吧,不聊了,聊起他就心悸。”   吵闹的会议持续了一天,中午众人简单吃了团餐外卖,餐毕继续争辩,一直到下午六点才散会。   夏令时白昼漫长,何犀和赖枫微出门觅食时天依旧明亮。   耳边终于清净,何犀身心舒畅,问道:“今天吃南洋菜吗?”   “可以,”赖枫微换了一身薄西装,“我想喝点汤汤水水,胃里快干裂了。”   话音刚落,他猛然脚动刹车,稍显堂皇:“我要回家。”   “变这么快?你人格分裂?”何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苍穹下,白楼前,树荫里,尤叙单手插着裤兜迎风而立,另一只手刷着手机。   何犀还没来得及阻止,赖枫微已经奔跑着原路折返。   尤叙听见动静,一路望着她,迈开步子走近。   她不知怎的有种被人接了放学的感觉——小时候她外公总是站在校门口的树影下,手里握着报纸和水瓶,无论她什么时候出现,他都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晚上还有工作吗?”尤叙走到她眼前,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语气也淡淡的。   “没。”   “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   他皱眉,头低下一点,又问:“那你现在去哪儿?”   “为什么要告诉你?”   何犀本以为他怎么也该有点不耐烦,但他只是站直了,悠闲地插着口袋看她,看样子是无所谓就这么耗着。   “看看就知道了。”   何犀冲他眨眨眼道:“那我不去了。”说罢转身往回走。   随着一声惊呼,她骤然失去了自我控制权,迅速脱离了地面。   她被轻易扛了起来,驼在尤叙的肩膀上,颇像一个米袋。   在此混乱时刻,她还感觉到背后差点翻开的衣服被细致地扯了一把,牢牢按在她腰上,那只手掌心热乎乎地隔层布料蹭着她的皮肤。   即便脑袋快要充血,她还是暗自赞赏了一下他肩膀的宽厚度——她居然不觉得硌肚子。   在热浪中晃荡了一段路,何犀再次掌握自身引力时,她已经被丢在了副驾驶座。   尤叙关上门,担心她逃跑,跑到驾驶座的速度极快。   见她没什么脱逃的迹象,他便安心发动了车。   汽车一路开过晚高峰堵塞的车流,天开始变黑,道路两边人烟渐趋稀少,如果换个司机,可以合理怀疑是要弃尸荒野。   尤叙越来越觉得奇怪,她落座之后什么话都没讲,眼睛也始终盯着侧窗外,整个人以一种看起来就很不适的姿势僵坐着,右手攥着门上的扶手一动不动,就像被冰冻。   他减慢了速度,微微侧过头,低声问:“何犀,你怎么了?”   何犀没看他,对着玻璃摇了摇头:“没事。”   汽车靠边停下,道路两侧巨木林立,整个世界都是幽蓝色,他打开了车内照明。   借着光,他瞥见何犀发际线周围细密的汗珠。   “哪里不舒服?”   “没有。”   “我们现在回去?”   “不用。”   她在强忍什么?   尤叙又看了一眼她攀在座椅边缘的左手,倏然产生一个猜想,这个念头让他窒息。   车身晃动,何犀听见他下了车,过了几秒,她抓着的那扇车门被一把拉开,手还握在门上,一下子半个身体都跟着到了门框边。   她看见双闪灯节奏很快地映着尤叙的脸,他的嘴抿成一条线,脸部肌肉紧绷着,眼里有亮光。   “对不起,我刚才就该发现。”   见她肩膀微微上下浮动着,他对她张开手,没敢离得太近,给她留了点空间:“下来吧,先坐后面,我们现在就回去。”   何犀大脑一片空白,暂时想不出什么借口,只朝着他发愣。   她没法否认自己从那之后就不敢坐副驾驶座。   她也没法否认,出了那次车祸之后,她确实动了一点回家的念头。   尤叙缓缓靠近,揽着她的腰把人带出来,感觉到环在脖子上的手臂力量变大,声音就在耳边。   “不用回去,我饿了,你最好准备了吃的。”   工作日的湖边露营地,人烟稀少,零星有几辆房车亮着灯,袅袅升起的白烟夹带着食物和炭火的香味。   何犀陷在折叠野营椅的布料里,一边吸着哈密瓜牛奶,一边看尤叙忙上忙下地组装那顶银灰和亮橙色相间的巨型帐篷,并无帮忙的想法。   她转头望向打开的后车门,盯着那套堆放整齐的野炊炉具和蓝色保温箱,饿的简直想吐。   不过这会儿她恢复了精神,嘴里有无数的话不吐不快。   “你带着一个非单身女性跑到野外来露营合适吗尤叙?”   “你难道没想过这事儿传出去你那几千个粉丝会怎么想?”   “傅一穗知道你跑到这儿来了吗?”   “你现在这么闲?不用搞事业了?”   “你这要装到什么时候……能不能先做饭?”   尤叙闷头干活,完全不理会她制造的的噪音污染,帐篷终于成形,四角稳定地打在地里。   她无所事事地晃着脚,随口说:“我可是饿了,搞不好随时会低血糖。”   他闻言回头打量何犀一眼,她煞有其事地扶着额头,于是他摘了工作手套,起身走向车尾。   小臂上隐约凸起青筋,他手脚很快地支起桌板,点上炉灶,搬来那箱看起来非常沉重的食材。   砧板、菜刀、汤锅、平底锅、烤肉架、各类调料、鸡猪牛肉、杂菌蔬菜、粉面线糕一应俱全。   只不过都是原材料,而且直接摆在了何犀面前。   她不可置信地张开嘴:“你不是吧?我还得自己动手?”   他另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桌子对面,舒服地坐下,一副“现在轮到你了”的架势。   何犀深深叹了一口气,戴上手套,又抬头,声色俱厉:“切菜。”   “可以。”尤叙嘴角微微上扬,撑着膝盖又站起来,绕到她旁边接过菜刀。   黄焖鸡,烤五花,醋溜白菜,红烧牛肉面。   吃完饭,何犀在车上翻找饮料,居然在车后发现了她那天买的洗漱用品和毛巾内衣,还有他的几件T恤。   她幽幽问道:“晚上不回去?”   尤叙正蹲在地上的水龙头边洗碗,正经严肃答:“想回去就回去。”   她拎起那包衣服,直截了当:“浴室在哪?”   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座房子。   何犀挽起头发,换了拖鞋,干脆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大概算是挺高档的露营地,浴室还挺豪华,全是单独的封闭隔间,设施齐全,干净明亮。   天花板上装了通风扇,墙顶没有可窥探的窗口。   她慢慢悠悠地洗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之后还坐在更衣室里刷了阵手机,跟其他客人聊了会儿天,过了一个多钟头才出去。   走出门,湖风拂面,空气里是植被的清香。   尤叙头发湿漉漉地坐在浴室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两瓶冰镇饮料,像是在等她。      ☆、39-几近滑铁卢   树影婆娑,奶黄和粉白色的灯串拉在树杈间,湖风扫动着叶片,飒飒作响,远处有人在唱歌,琴弦铮铮。   时隔多年,他们又一起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拖鞋步经碎石路,何犀回味着嘴里饮料的柠檬味,问:“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尤叙熟练地带着路,碎发在风里轻晃:“我不想见人的时候,一般都在这儿。”   “你见人和不见人的时候有什么大区别吗?无视和隐身不就是你的特长?”   “……”   “你最近怎么这么闲?触碰底线被封杀?名利双收膨胀了?”   他喝了口柠檬汁,笑道:“……何犀,你喋喋不休的内容,很好玩儿。”   何犀观察着他的表情,暗忖这话是褒是贬。   尤叙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从小就觉得,世上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情绪转瞬即逝,人生本质就是无聊。高中开始喜欢拍片子,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专注观察别的人事物,可以短暂跳脱自己的无聊生活,简单说就是为了消磨时间。”   “真正踏入这一行之前,我大学也不怎么去上课,自己看书看得快走火入魔,整天思考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没有意义又为什么要活着。不过我很快发现这问题没有答案,一直去想反而会让无聊的人生更加没劲。”   何犀评论道:“对啊,人生本质就是无聊,但既然活都活了,就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才算不虚此行。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发现有很多自杀先例就是因为想不穿这个事儿,又把自己困在里面,所以才觉得人生没活头。得亏你悬崖勒马,不然现在应该不会在这里。”   尤叙扬着眉毛,没有否认:“确实有那个趋势。刚开始拍纪录片的时候,我拍的基本都是动物,因为当时在我看来,人最没劲,做事都是出于俗世生活堆砌的目的,比如财产、名望、权力、肉-欲,这些东西不自然。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又觉得观察人类很有意思,哪怕观察自己也是一样。”   何犀接嘴道:“比如,‘男子气概’、‘女人味’一类可笑词汇,都是人创造出来拘束自己、评价他人,一面批判、一面又乐在其中的东西。这些标准本身,以及人们对待这些标准的态度,都非常有趣味性。”   “没错。其实遇到你之前,我的心态非常消极,除了拍摄没什么念想,家庭、情爱、名利,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纯粹的奋斗目标和为之制定的简要步骤,确实可以让生活变得简单高效,我也很满意那样的步伐节奏。”   何犀冷笑了一下:“你遇到我之后明明也还是坚定不移地做自己啊。”   “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喜欢我哪一点,但估计……如果我不做自己,你应该也会对我失去兴趣。”   听到这里,何犀脑中骤然闪过赖枫微说的那句“段位高啊,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只是看中你的皮相肉身呢?”   “如果这样能让你留在我身边,那也无所谓。不过我没那么浅显,所以……以己度人罢了。”   何犀暗想:这人要么不说话,一旦开了话匣,又丧又蔫坏的本质就渐渐开始显露。他这么一说,要是她否认,就默认了自己浅显,同时还把他给捧高了。早年间他好像不这样,所以一直给她留有一种淳朴老实的印象,现在想来,莫非都是维护自己清高人设的伪装?   对啊……他出国前突然出现说的那一番话,可不就是处处给自己留了余地么?   若再阴谋论一点,他莫不会真如赖枫微所言,因为一早就知道她每段感情都处的短,真要是环境恶劣或者两地分居久了,她很可能半路脱逃,所以一直耗到现在他自己有点功成名就、各方面都有了余裕才回头来一鼓作气攻略她?   她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立即伸手扭过他的下巴,正面质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是不是早有预谋?说。”   身高差距略大,她过度估算了距离,手按得稍高,他垂眼看她,开口准备说话,下嘴唇就蹭过她的虎口,吐息之间,手心有些痒。   “我不喜欢太草率地下决定,每一次你行动之前,我都会自己权衡,只不过你动作太快,我偶尔会失去思考的空间。决定和你交往的时候是这样,之后再遇到也是一样。这一次,如果赖枫微真的足够可靠的话,我应该也不会强行介入。”   哦对了,何犀想起来她还有这桩筹码。   于是她缩回手,咬咬牙诋毁了一把自己:“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浅显的人,而且赖枫微就是那么可靠,他去哪都带着我,什么事都跟我商量,跟你不一样。你应该注意到了,我并没有恢复与你的正常通信,这也就表示,我没有准备和你有过多的联络,这种关系……你懂的吧?”   他眯了眯眼,突然靠近,目光凛然,语气却沙哑暧昧:“我说了,如果这样能让你留在我身边,我无所谓。”   嗅着那皂香和柠檬味,何犀没想到自己活了这么些年,还会有心挑漏拍的情况出现,可能是心律不调,需要择日去做个大体检。   他们几乎是一路亲回了帐篷。   她半途觉得脚面上有青蛙飞过,吓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手半揽着肩,腿根被扶住,居然就那么被接在半空。   帐篷底下都是青草,虽然加垫了几层地席,她落下去时也能感觉到那种松软质地。   湖区晚上明明很凉快,到最后却也跟没洗澡差不多。   人就是这样的啦,明知道物质、外表皆是虚妄,还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持,没准世俗也算一种本能诉求。   装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得保持气息平缓,眼珠子不能乱转,口水不能乱咽,嘴唇的松紧度也不能随意变动。   总之很考验耐力,和木头人游戏一个原理。   何犀已经装了十来分钟,她觉得背上某一处,最初只是些微的痒,后来变得奇痒无比,现在开始痒到麻木,仿佛失去了一部分感官。   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也不知道是在玩尤叙,还是在玩自己。   她终于还是睁开了眼,朝那张对着她许久的白脸喃喃道:“我是显示屏吗?”   他嗤笑,撑在掌心的头向后晃了晃:“多好玩儿,你明知道会被发现,还是装了这么久。”   何犀撑着胳膊坐起来,背对着他迅速套上T恤,道:“那又怎样,我乐在其中就行了。”   “你开心当然好了。”   “现在几点?”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两点半。”   她也不回头,一门心思把衣服全穿好,抬手拉开帐篷拉链。   听到他在问:“去哪儿?”   她穿好鞋走到外面,透过布料缝隙对他挥舞了一下车钥匙,狡黠一笑。   “回家。”   紧接着何犀一个二十米冲刺跑上了驾驶座,在尤叙穿好衣服追过来之前,她踩下油门扬长而去,车灯在黑暗夜色中撞开一条路。   他掀开门帘走出来时,只能远远看见车屁股的红灯在漆黑的树林里一闪一烁。   活着活着遇到这种事,除了哑然失笑好像也没别的选择。   何犀一边开车,一边拨通赖枫微的电话,打开外放:“吓死我了赖导,我刚才差点就反水了。”   赖枫微也没在睡觉,背景里有他常听的交响乐声,悠闲道:“你们又背着我私会去了?”   “不开玩笑,我现在同意你说他段位高的话了,之前是我错看了他,我的计划再不升级就要遭遇滑铁卢了!”   他仰天长笑:“迷途知返,朽木可雕。”   袁野泉早晨被孩子哭声吵醒,夹缝中看了一眼手机,发现了尤叙六点多发来的短信。   【我在露营公园,东西挺多,麻烦开车来接。】   还配了张帐篷和一系列野营用品的图。   【什么情况?你这么多东西怎么运过去的?】   【找点刺激,反被算计。】   袁野泉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搞懂这话的意思。   “风风,盹儿让我去接他,现在还在等着呢,我得出门一趟。”   尤风风憔悴地喂着奶,头发扎成一股麻花,黑眼圈浓重:“你整天就想着往外跑。”   “这……保姆马上来了,我开车跑一趟露营公园,马上就回来。”   她下沉着嘴角,不再说话。   “有事儿给我打电话,我尽快。”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抓起车钥匙出门。   尤风风抱着怀里的那个坐到哺乳椅上,不一会儿又听到另一个在护栏床里哭泣。   露营公园,她好久没去了,其实即便是有孩子之前,她也没和袁野泉去过几次。   她拍着孩子发了会儿呆,通过电视的黑色屏幕看见自己松垮的衣服和凌乱的头发。   在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她忽然扑簌挂下眼泪,源源不断,连成了串。   保姆进门的时候吓得不轻,家里一个成年人类和两个人类幼崽纷纷嚎啕大哭,像是在参加家庭高音大会。      ☆、40-信息素作祟   何犀把车钥匙还到了谶思录工作室前台,又去附近糖水铺吃了早点,才回到赖枫微工作室。   一如既往的,满地梦中人。   她一个个睡袋看过来,就像在认领战地失踪士兵,最后在棕竹盆栽边的地毯上找到了赖枫微,调开了他的头部松紧绳,她对着那头卷发问道:“赖导,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机?要不要去外地取景?能不能赶紧启程?”   赖枫微在梦里回答道:“快了……我保证……”   “快起来吧,时间不等人,咱们那个无效的会议得继续开啊。”   “等投资方来了再说,几点了?”   “六点。”   “滚开。”   何犀无声地笑了一串,随手扯过一条毛毯裹住自己,找到合适的姿势陷进单人沙发。   这天的会议要讨论摄影组名单。   资方不想用赖枫微惯用的团队,觉得他们风格太单一,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代表人员还准备了招标会一般的幻灯片。   赖枫微不悦地挽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看着大屏幕上源源不断地切放着摄影履历和代表作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既然是为了提高作品质量才不用我们之前的摄影团队,那至少也找比他们更好的吧?你们准备的这些不都是和你们公司有关系的吗?就那个什么新人培养计划,是不是?”   为首穿西装的中年男代表道:“我们筛选新人标准并不低,这些作品的质量不也是有目共睹的吗?在预算范围之内,赖导还能找到其他摄影?”   “我觉得我之前合作的摄影组就很不错,不需要另外找。”   “我们这边的意思还是希望这个项目能有些创新突破。”   赖枫微喝了口水,眼睛瞥向何犀想觅得一点支持,发现她正在平板上认真地画着四格漫画。   真够隔岸观火的,他暗想,看着她集中时惯性皱起的眉,他又突然有了思路,道:“所以如果我能找到水平更高的摄影指导,就按照我说的办?”   对方并不觉得他能做到,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当然尊重导演的意见,前提是足够有说服力。”   赖枫微观察着何犀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不知道在座诸位知不知道有位纪录片导演叫做尤叙呢?他原本就是做摄影的,非常优秀。”   何犀的触控笔在空白处拉出了一道杠,猛地抬头望向他。   西装代表扯了扯领带微笑说:“当然知道了,业内顶级。不过这可操作性太低了,按照他现在的地位和路线,不太可能来做中低成本剧情片的摄影指导吧?”   赖枫微无视何犀的冷眼,自顾自拿出手机连上蓝牙,在屏幕上开播她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片段。   震后尼泊尔,断垣残壁中,她坐在那晒太阳。   几秒之间,桌边的十几双眼睛都落到何犀身上。   她不去理会那些目光,面无表情地用眼神警告着赖枫微。   他用手指了指何犀,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美术和尤导正好挺熟悉的,前几天才刚一起吃过饭,或许可以说服他。”   对方代表本日首次露出了赞同的神情:“如果能请到他,质量有保障,话题度也上来了,其他候选就不必再考虑。”   何犀咬着牙说:“赖导,这不太合适吧?”   “试试看嘛,先看看他意下如何。”   等会议室人散得只剩他们两个,何犀才明确道:“我不会去跟他说的,你要和他合作就工作室官方出面。”   赖枫微双手搁在桌面上,一脸无赖:“其实按照现在的情况,我们跟他说不就是你跟他说吗?你想啊,他收到我们发的邀请,又知道你是我们工作室的,是不是会多考虑一层呢?”   “我要辞职,即时生效。”她退开椅子,严肃至极,一路到了天台上,趴在边缘生闷气。   她还没想好和尤叙的关系该如何往下推进,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走到哪一步。   如果赖枫微的合作提议尤叙真的同意了,他们的关系就变得不纯粹,她会觉得自己欠下了一个人情,那以后再想有什么疯狂-操作就很不硬气。   然而,联想到他对自己纪录片事业的执着追求和一直以来对非真实作品有些不屑的淡漠态度,何犀估计他不会同意。现在赖枫微在那么多人面前替她夸下海口,到时候吃了闭门羹,即便不是她亲自出面去说的,她也糗大发了。   想到那个画面她就没忍住仰天长叹,甚至随之发出一声哀嚎。   发泄得差不多了,她昂起的头颅才放下。   下面的空地上停着袁野泉的车,后备箱打开,车主正在搬折叠桌。   边上高高壮壮的白色人影被那声惨叫吸引了注意,手遮着太阳,抬头和她隔空对上视线。   何犀差点一口气厥过去,骤然觉得无处可躲,赶紧冲下楼去拿包。   她还特意没坐电梯,准备悄无声息地撤退,回家躲一阵也不是不可以,这活她大不了不干了。   走到一半赖枫微给她打来电话。   “何犀,你在哪儿?”   “我想静静。”   他本来想说那个古早的人名笑话,但听到她语气不大好 ,还是换了说辞:“这事儿没那么严重,我出面去邀请,不会提你的名字的,谈不拢就算了。”   “你都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我跟他联系到一块儿去了,要是被拒了我还怎么混啊,没脸见人。”   “这不是还没被拒嘛……”   “他答不答应都不关我的事儿,我不玩了,再见了您。”   “别啊,我们会有办法的……”   何犀伸手拉开最后一扇门,低头看着屏幕准备挂断电话,因为动作太快,毫无心理准备地就闷头撞进一睹人体墙面里。   冲击太强,她眼冒金星。   门又落回框中,她借着上一层楼梯平台窗户洒进来的光,认出尤叙正站在面前揉着胸口。   “你跑这么快上哪去?”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往尤叙胳膊边上伸手,企图抓住门把手。   门直接被按住,他挡在何犀身前,有些不悦:“好好说话成吗?”   “不乐意听就别听,让我出去。”   “何犀,”他语气变得严肃,“好几次了,你头也不回就走。”   她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多干脆啊,这不都跟你学的吗?”   “你想玩到什么时候?”   “你觉得烦了?那就现在结束好了,我无所谓。”   尤叙皱了皱眉,沉着道:“压根没开始,怎么算结束?你跟赖枫微结束了吗?”   “我一个都不想要了行吗?”   “有些事儿不是你说开始就开始,说结束就能结束的。”   “怎么,你还准备像成聊一样纠缠不清?”   尤叙笑道:“他太不了解你了,不知道那样只会起反作用。”   “说的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   他缓缓靠近,迫使她换了方向。   高大的影子将她全然盖住,就像黑浪在夜深人静时翻涌上浅滩。   “何犀,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   满不在乎,就像在说一个无需赘言的事实。   何犀满鼻子都是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顷刻之间,杂念纷至沓来,思路混乱交叉,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空窗了好几年,已经破了纪录。   她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信息素的错。   赖枫微在未挂断的手机那头偷听了好一会儿,正觉得这段对话挺有戏剧色彩可以据为己用,忽然听见衣物窸窣的声音和缓慢、持续的喘气。   立时起了鸡皮疙瘩,他匆忙挂断,暗喜合作在望。   亲到一半,尤叙感觉到那只手依旧和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伸进他T恤里,没有章法,乱摸一气。   几层楼外远远传来脚步声,他迅速扣住她的手腕。   分开的一瞬间,何犀回过神来,也听见了楼上的动静,眼疾手快地拉开门就往外跑。   正好遇上吃完中饭折返,正在等电梯的西装代表团。   为首的代表刚想跟何犀打招呼,注意力又迅速被后面紧跟着出来的人吸引。   “这位就是尤导吧?”他从迅速从西装里抽出名片递过来,“我以前在电影节上遇到过您,尤导可能没什么印象。”   何犀扭头看了一眼尤叙,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那张扑克脸,只微微颔首接过了名片,似乎连敷衍应答的打算都没有。   那对红得快滴血的耳朵还没来得及褪色,像是做了后期特效。   幸亏她今天只涂了变色唇膏。   对方继续没话找话,殷勤无限:“尤导刚从工作室下来?这是已经谈妥了?”   何犀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心虚地偷看尤叙的反应。   尤叙垂眼看她,平静地把问题抛过来:“谈妥了吗?”   她咧嘴笑笑:“尤导只是来了解一下,他工作安排得很满,后续的事情还需要洽谈,暂时还没有定。”   “总之我们是很希望能参与合作的,希望尤导能积极考虑。”   何犀略微担心尤叙会说些嘲讽之言,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遂立即切断了话题,边道别,边示意尤叙离开。   走出楼十来米,她才松了口气,听见尤叙轻笑:“你是我经纪人吗?”   “哟,你还有经纪人呢?傅一穗吗?跟着你出生入死那么久呢。”   “有段时间是这样,不过那是工作室分派的工作,跟我没关系。”   如果何犀眼睛里有暗器,他应当已经万箭穿心。   尤叙看见她这样的反应,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什么事儿?”   “先说好了,这事跟我没关系,工作室会联系你,你答应不答应都行。”   “你希望我答应么?”   “你不先问问是什么事儿?”   “无所谓。”      ☆、41-鳗鱼亲子丼   相比起尤叙做独立纪录片的时期,如今他的工作异常忙碌,这一点何犀也意识到了。   摄影指导要管机器组、灯光组、重型移动机械组,还要负责和其他各个组沟通,地位非常重要,组内人手众多,工作也很繁杂,即便是在制作前期。   仅就拍摄风格的设计制定,他就和赖枫微开了好几天会议。赖枫微有些许的独断,何犀记得以前的那几个摄影指导最后敲定风格都是靠吵架完成的,那些血雨腥风的场合她一般都积极在场,前排围观。   这次倒是出奇的和平。   赖枫微以前向来都是一个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如今自己觉得没问题了,还要递给尤叙一个质询的眼神。何犀观察着二人的互动,渐渐觉得他们经过这数十天的磨合,关系似乎有了质的飞升。   顺带一提,傅一穗也在尤叙带进来的摄影团队里,此刻就和尤叙、赖枫微一起站在影调计划展板前面,特别认真地做着笔记。据说她焦点员和跟机员的工作都做得非常优秀,测距、管理素材、现场调色、统筹设备都能做,想必是个耐心又细致的人,专业技能高,还跟着尤叙积攒了很多实务经验。   何犀在会议室另一头和美术组同事商量置景的事,耳朵被动地接收到展板那边的对话内容。   尤叙半坐在会议桌边,问赖枫微:“机位图和灯光图我们组会出,经费够找人画故事板吗?”   “不够,但是我们有何犀。以前都是她画的,效果特别好。”   何犀想,效果当然好了,他们只会说“我就要这样这样的效果”,而且想法还不断产生变化,布置完任务就什么也不管,虽然她对参与创作的过程其实也乐在其中,但为了达到那些刁钻的要求,她压根没时间睡觉。剧组经费严重不足的后果,就是老实人的剩余价值被疯狂榨取。   余光瞥见尤叙望了过来,她依旧没转头,听见他说:“这样她工作量不会太大了吗?”   她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但她假装没听见。   “如果经费不够,我认识一些国外的制片,或许可以拉到投资,到时另找人画吧。”   听到这里,何犀突然举起了手道:“拉到投资,然后找我画成吗?麻烦按比例增加我的薪酬。”   赖枫微笑着对她说:“何犀,你一直听着呢?前面都假装听不见,嗅到了钱味才有反应?”   “那不然呢?你不能仗着我有义气就拿我当免费劳动力啊,多劳多得明白吗?”   “我们俩这关系,还需要计较那些吗?我平时请你吃的饭都虚掷了?”   何犀插在头发里的手举起来,对他比了个倒大拇指。突然想起来刚才那句不该用“我有义气”,应该改成“我对你有感情”,那才逻辑通顺。   带着一丝悔意,她瞟了眼尤叙,发现他已经抽离出刚才那场对话,背对着她,和傅一穗对着影调计划讨论。   她淡然收回目光,拿起面前的印花马克杯喝了一口,酿造的香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回头问勤务道:“今天中午吃什么?”   暂时休会吃饭,傅一穗跟在尤叙后面往会议室大门走,见尤叙路过刚才何犀坐的座位时,视线在那个杯子上停了几秒。   傅一穗也跟着看了一眼,白色杯壁上画着一老一少两个动画人物,老的穿着白大褂,小的穿着黄T恤,杯沿上重叠着红色口红印,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她没忍住好奇,又走近一点,发现里面装的是石榴红色液体,闻来大约是葡萄酒。   从她踏入这个工作室的第一步开始,她就觉得这里非常诡异——早上七点,睡袋滚了满地,明式装修的空间里弥漫着一种檀木扩香都盖不住的低迷气味。   淋浴房经常有人进出,更衣室使用频率极高,有些人几乎是直接定居在此。每个人眼睛下面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茶水间里的咖啡豆消耗得异常快,没过多久就要补给。冰箱旁边还有一个巨大的冷藏酒柜,酒瓶子塞得满满当当,也时不时就有人去填充。   她暗忖:拍文艺片的都活得这么醉生梦死吗?答案显示是肯定的,可能因为她习惯了尤叙自律、精简又清醒的工作模式,故而对此不大适应。   何犀拿了份亲子丼搬回办公室自己吃,在走廊正好和尤叙擦肩而过,没对视也没说话。   敲定合作之后,她就和尤叙说好在工作室里装不认识,明面上对他摆出来的理由是不希望工作和私事混杂,那样会让同事不自在,心里实际则是为了避免和赖枫微的关系被尤叙识破。反正按照尤叙的性格,他也不可能和工作室的人讨论八卦,只要其他人没察觉她和尤叙的关系,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也无所谓了,最近工作太忙,她没时间和精力过多地考虑这些事,而且这次的戏她很喜欢,格局简单得就像学生习作,但剧本内容挺有意思:   晚上十二点,廉价餐厅里有三桌客人,分别是一对中年夫妻、过气女歌手、尾随歌手的两个混混。   这对夫妻一直以违法犯罪为生,传销、赌博、诈骗是他们的强项,饭席之间他们看似耳鬓厮磨,实为讨论如何从女歌手身上获利。二人貌合神离,各自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捞完这一笔,丈夫打算去按摩店找小姐,妻子预备卷了钱独自远走去寻找初恋。这对不富裕、貌合神离的夫妻,莫名让何犀想到毕加索一幅名叫《节俭的一餐》的版画。   而那两个混混中,年轻的看中女歌手的身体,年长的看中女歌手的财物。年轻混混从小就爱听女歌手的磁带,他不仅想与其发生关系,甚至想将其带回家里囚禁,心理状态非常扭曲。年长的从前跟着黑老大闯江湖时上过普法课,知道财产犯罪只要情节不太严重就没太大问题,觉得她即便过气也有家底,于是只准备等女歌手出门后实施抢劫逃之夭夭,并不打算参与年轻混混的人身犯罪。   过气女歌手早年间红极一时,突获追捧使其心高气傲,赌气离开金主被雪藏,染上毒品后入不敷出还毁了嗓子,大脑神经也受损,偶尔出现幻觉。如今她自知素颜憔悴,便抹了厚厚的脂粉,打扮体面,依旧时刻期盼着有人能认出她来,却没想到餐厅前后两桌都早已盯上了她,而且都是抱着恶毒的动机。她包里只有几十块钱和一把防身用的小刀,病症发作时会疯癫失控,破坏力未可知。   年长的混混正巧是那个妻子几十年未见的初恋。   何犀关上办公室门,把电脑搬到饭盒前面,现在满脑子都是关于温非尔演的这个女歌手,在回忆和故事发生的当时应该穿什么色调、用什么布料的设想。温非尔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漂亮合身,但在时间线的当下,必须让她穿得让人难受,与周遭格格不入,过时过当的华丽。这样思索着,她开始翻看上世纪末的港台娱乐新闻照片。   门被敲响,赖枫微探身进来。   何犀抬眼冷漠道:“你边敲门边进门,敲门还有什么意义?”   他随手带上了门,自顾自端着饭盒坐到她对面:“何犀,你还在生我气呢?觉得我利用你?”   “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在利用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无所谓,反正我也在利用你。”   “我就喜欢你这个性,不过这种互利共赢的局面也没什么不好的,对吧?”他打开盖子,装的是鳗鱼丼。   互利共赢,涵盖了很多方的立场,各个层面的。   何犀从他还没搅动的碗里夹了块鱼放到饭上,问:“故事板的事怎么说?到底要不要我画?”   “这还得再讨论,尤叙能带进来投资当然好啊,不过这局攒的越来越大,我压力也随之增长。”   “说不定能更上一层楼呢?乐观点。”   “知道,我也挺乐意。”   此时门又被敲响。   “请进。”   开门的是尤叙,他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   “赖导,我有点私事,下午请个假。”   赖枫微忙说:“没问题,不用着急,你放心去。”   尤叙点了一下头,眼睛扫过桌上那两个塑料饭盒,眉头皱了皱,随后准备拉上门离开。   在他合上门的前一刻,何犀问了句:“什么私事?”   尤叙看了她一眼,严肃道:“尤风风不见了。”   何犀眨眨眼,深感疑惑:“什么叫不见了?”   “袁野泉说她把孩子交给保姆就出了门,现在找不到人,手机也关机。”   “他们吵架了吗?”   “没有,他说今天早上上班之前还没事。”   何犀迅速塞了一口鳗鱼垫饥,忙说:“那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尤叙没拒绝,就看着她边嚼边往包里塞东西,踢开拖鞋换上球鞋,瞬间准备好外出。   他退到门外,见她走到门边又回头对赖枫微说:“我们处理完就回来。”   身上还带着照烧汁的甜咸味道。      ☆、42-人形导焰索   车内安静至极,何犀透过镜面偷看前座尤叙的脸,没有一点表情,像在执行公务。   “袁导说风风有轻微产后抑郁,这次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右手握在方向盘上端,透过后视镜望了她一眼:“不清楚。”   “我们现在去哪里?他们家?”   “嗯。”   “聚在他们家里有用吗?要不要直接到她常去的地方找找看?”   “我不知道她常去哪儿。”   “袁导怎么说?”   “……他也不知道。”   何犀难以置信地凑到驾驶座靠背旁边:“他也不知道?”重音落在第二个字上,“我一直觉得他们感情挺好的啊?不是总同进同出的吗?不是都在一起十多年了吗?袁导为什么连她平时喜欢去哪儿都不知道啊?”   “那十多年袁野泉没怎么在家。”   何犀想起来那些年他们一直在外面拍摄,又问:“那这几年袁导不是退居二线了吗?”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回事。”   “那风风现在自己还工作吗?全职带孩子?”   尤叙侧头看了一眼头垫边上何犀的脸,答道:“偶尔工作。”   “失踪久了是不是该报警?”   “先找找看再说。”   何犀点点头,退回原位,捂着嘴轻咳了两声。   “怎么了?”   “鱼刺卡嗓子了。”   恰逢十字路口,尤叙转了个角度刁钻的弯,何犀没留神差点滑到座位另一边。   只听前座的人低声道:“从他碗里夹鱼的时候倒是挺开心。”   何犀没接话,心中暗爽。   袁野泉和尤风风的房子虽偏僻,但是挺新的楼盘,小区里还有不少装修货车,道路两边的树木也似乎刚刚移栽过来,大多低矮光秃,一下车就能听见四面八方此起彼伏的电钻噪音。   电梯按键上没有四、十三、十四楼,他们名义上住在五楼,其实是四楼。   何犀嗅着电梯里隐约的装修材料味问:“他们刚搬进来?”   “对,搬工作室之前。”   家门没关,袁野泉就坐在大门正对的餐桌边上,听见电梯门打开的动静满怀期待地站起来,见是何犀和尤叙,眼里的光再次暗淡。   “何犀,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一趟。”   “这种时候就别说这些了,我们要不分头去附近找找?或者问问看能不能调监控?”   袁野泉粗厚的肩膀耷拉着,语气里透出些焦躁:“我估计她躲起来,就是不想被找到。”   “你们那俩孩子呢?”   “送我父母家去了。”   尤叙倚靠门框挽手站着,问袁野泉道:“我们就这么干等?”   袁野泉薅着自己的头发,抬头递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那你说能怎么办?”   尤叙又问:“她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我去露营地接你那天,保姆说她哭得很惨,但我回来的时候她就跟没事人一样,还点了小龙虾外卖,看着电视有说有笑的。”   何犀心虚地盯着地上的毛绒熊猫,不由屏住了呼吸,没敢去接尤叙扫过来的视线。   尤叙想了想道:“你再想想,她总有爱去的地方吧?汽车导航上有没有记录?”   “我看过了,她平时不是去送大的上学前班,就是送小的去幼儿游泳馆,不然就是去超市采购、去工作室找我,偶尔有工作也都是在家里做,我真不知道她一个人能去哪儿。”   何犀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袁导,风风平时是不是没什么自己的时间啊?”   袁野泉安静下来,点了点头。   “那你是不是也不太关注她?”   他叹了口气道:“家里开销很大,我得工作才行,我也知道她在拼命扮演好自己在家庭中的角色,很不容易……但我们都在努力。我比她大了十岁,性子又糙,有些事儿她不主动说,我是真的摸不着头脑。”   他继续薅头发,似乎那样能帮助他理清思绪。   “有时候我也看得出来她不开心,但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愿意说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我一直不想承认自己的猜想……”   他眼神悲戚地对何犀道:“她可能是后悔了,对她而言,我们的恋爱开始得太早,这也就意味着她失去了和同龄人交往的机会,我又不可能永远像十年前那样年轻……而且前一阵我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父母催了她很多次让她生小孩,这些事她那时候都没跟我讲……”   “唉,我们要孩子的时间对她来说可能也太早了,风风还有很多自己的清单没有去实现,现在却被困在家庭的角色里,这也就是为什么她看见你这么自由自在,会多少有些难受。”   何犀懂了他的意思,安慰说:“其实我挺佩服风风的,选择建立一个家庭、承担育儿责任是特别勇敢的事儿,像我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维持现状反倒相对容易。但她既然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就不太可能到了现在才退缩,你得对她有点信心,没准她只是需要撕开一道口子,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享受自己独处的时间,或许自我治愈完就会回来了。”   袁野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但愿如此吧。”   尤叙觉得何犀的嘴似乎是开过光——她刚说完猜想,电梯就传来“叮”的一声,尤风风也随后出现在门外,化了妆,做了头发,穿着裙子和高跟鞋。   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   袁野泉起身问道:“风风,你上哪儿去了?”   “逛街,顺便和心理咨询师聊天。”   尤风风看见尤叙时还没什么反应,见到何犀坐在室内便难掩惊讶,回应着对她招了招手,问袁野泉道:“这是干嘛?孩子呢?”   “送到我父母家了。”   “为什么?保姆的工资都付了,就让她带啊?”   袁野泉支支吾吾地张着嘴,犹豫道:“我以为你……”   “我怎么了?”她锁着眉,语气不快,“我不能有点自己的时间吗?”   “当然可以啊,只是你手机没开机,所以我有点儿担心。”   何犀尴尬地挪到尤叙旁边:“风风,你安全回家就行,那我们就……先走了?”   “别啊,来都来了,我先给你们切点水果,晚上留下吃饭吧?”   尤叙稍微往前走了点:“今天不了,还有工作。”   尤风风直接走进厨房里洗手,背对着他们问:“什么工作?那个文艺片?”   尤叙点头,完全不考虑尤风风背对着他们根本看不见。   何犀无奈地吞咽着喉咙里的鱼刺,刚想问能不能借一口醋来喝喝看,尤风风又说:“你带走了大半个摄影团队,也不考虑一下谶思录的日常运作?”   说得何犀没敢开口。   袁野泉打圆场道:“这之前不是协商过了嘛,这电影拍摄周期不算长,更何况也没把人全部带走啊,我们这里拍摄任务还算轻松,没什么问题的。”   “你解释个什么劲啊?是不是也特想把手头的工作放下跟着一起去?”   袁野泉在何犀面前被堵了一嘴,有些下不来台,语气严肃起来:“风风,差不多得了。”   水龙头猛地被关上,尤风风转过来,手上还滴着水:“袁野泉,有件事儿我忍了很久没好意思问,你是不是特后悔跟我结婚啊?”   何犀和尤叙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当年我因为怀孕死活不让你去拍那个疯人院,后来尤叙靠这个拿了奖,后续又有了那么多成就,现如今又开始涉足别的领域,你是不心里特不平衡啊?要是没有我,你说不定就跟着去了那个地方,现在也不会是这么个不上不下的状况,你一直觉得我和孩子妨碍了你吧?”   袁野泉沉默地听着她说完这堆带刺的言论,嘴角下沉,淡淡道:“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那你呢风风,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浪费了青春?悔不当初?”   尤风风突然笑了。   糟糕,矛盾一触即发,令旁观者窒息,这个婚姻场景令何犀蓦然想起《围城》,压抑到极点。   而且她真的有鲠在喉。   何犀从身后扯了扯尤叙的衣角,手随即被握住,她皱皱眉,抬眼看他。   尤叙没和她对视,看着袁野泉的方向:“我们先走了,有事儿打电话。”   袁野泉收回冷焰般的思绪,也想避免矛盾爆发,就说:“抱歉,我送送你们吧。”   他起身走向二人,到门口时骤然有个异物从侧面飞了过来。   何犀条件反射地扭头想去空手接白刃。   结果自然是失败的,那个反射着光的物体几乎飞到她眼前,被身后迅速伸出的手猛地拍开,啪嚓碎在地上。   居然是个玻璃杯。   她吓得把鱼刺都咽了下去。   屋内一时凝固,尤风风对于自己的行为后知后觉,神情恍惚,袁野泉也愣住了,似乎是没想到一向理智得有些凉薄的妻子会崩溃到想要攻击他,虽然扔的方向有点偏差。   何犀被尤叙一把拉到身后,继而听见他恼怒的声音:“尤风风,你往哪儿扔呢!”   尤风风的声音发颤:“对不起何犀,我不是想砸你……”   何犀喉咙里没了鱼刺,心情瞬间变得轻松:“风风,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   尤叙凛然道:“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吧,走了。”   他拉着何犀的手走出门,也没等电梯,直接走下了楼。   何犀觉得尤叙情绪异常低落,而且似乎不只是因为袁野泉和尤风风的矛盾。      ☆、43-巧克力牛奶   刚出单元门,尤叙就松开了手,点了支烟默然走在前面。   毒辣的阳光灼热着何犀的半边脸,她用手遮挡了一阵,又想起来今天手上没涂防晒,便加快步伐钻进了尤叙的影子里。   他把烟换到另一只手,挥散了周围的烟雾:“别靠太近,二手烟。”   她有意无意蹭着他的胳膊道:“那你就别抽了。”   尤叙最后吸了一口吐在风里,随手把剩下的半根烟塞进垃圾桶相应位置碾灭。   何犀余光看了一眼他的脸,皮肤在阳光下白得亮眼,眼眸却莫名阴霾。   “你在担心他们俩的事儿?”   “他们情况太复杂,互相都有很多羁绊,就算互相折磨也不太会分开。”   “既然你看得这么透,干嘛还板着张脸?”   尤叙按下车钥匙,即将走到车边时突然停了步,转过来,影子全然将她罩住。   “何犀,你真的喜欢赖枫微吗?”   她眨眨眼,嬉皮笑脸道:“喜欢啊。”   他闻言咬了咬后槽牙,下巴收紧,眉头渐渐松开,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接着用一种成全的口吻对她说:   “行,那就这样。”   何犀觉得他此刻的神态颇为眼熟,不过并没有上一回那么沉痛。   她挑眉问道:“哪样?”   “你们好好过吧。”   她扯了扯嘴角:“我们本来就过得很好。”   “对,所以我是该退出。”   靠的太近,何犀抬着脖子与其僵持着对瞪了好一会儿,觉得脖子酸了,干脆看向他脖子上那点没刮干净的胡茬。   “走吧,回去了。”   说着他走向了驾驶座,何犀瞬间又全然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面,烤得她脑门发烫,宛如当头一棒。   引擎声音轰然响起,他倒车出来停在她面前,也没看她,就是隔着玻璃坐在那等。   何犀冲那张侧脸翻了个白眼,直接迈开腿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走。   车子平行移动在旁边,她加快了步伐,一路走到外面的大道。   车窗摇下,他语气平静:“何犀,上车。”   她毫不动摇,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折回几步,在他车后招手拦了辆出租,一头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反光镜里白色普拉多停在原地,越来越远,逐渐化为一点,消失到目力范围之外。   尤叙摇下车窗重新点了一支烟,注视着路对面另一个楼盘高高筑起的脚手架。   其实何犀跟他回家的那天,他就隐约猜到何犀和赖枫微只是朋友,她后来在楼梯间无所畏惧地和他亲热的态度,更加深了他的确信——当年何犀对他表白之前,和成聊分手得非常果断决绝,按照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在非单身的情况下和他来往,而且还是在赖枫微眼皮底下。   他答应这次拍摄不是心血来潮或为了讨她一时欢心,而是诚然觉得他在职业发展方向上做出一点改变,对于确立并稳固二人关系是长久之计,能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他之前的顾虑。   然而尤风风和袁野泉的生存现状,让他骤然想起了童年回忆中众多荒诞又残酷的场面,比如砸在全家福上的按摩捶和随之颓然落地的相框玻璃。他见过何犀的父母,他们的家庭不是那样,所以何犀刚才看见那样的场面没什么感觉,她应该从没体会过那种琐碎绝望,这很难得。   虽然尤风风和袁野泉彼此都像变了个人,也似乎把从前的甜蜜记忆都抛诸脑后了,但尤叙天生记性好,那些他在场的约会画面都记得清清楚楚,同样他也记得自己父母年轻时满脸灿烂、举止亲密的合影。   在这种往昔与现实画面交错的效果下,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体会到深刻的讽刺。   那些清脆碎裂的玻璃好像就是亲密关系注定的归宿。   撕裂的痛苦终会结束,但感情只有停在变质之前,回忆才不会面目全非。   一支烟抽尽,他恢复情绪。   出租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计价器无情跳转,司机再次开口:“姑娘,您想好去哪了吗?”   “我再想想。”   何犀想来想去,保持漠然、一切照常好像比较酷,更何况确实还有很多工作没处理,于是报了工作室的地址。   赖枫微端着杯意式浓缩走出茶水间,看见尤叙面露寒气走进了分配的临时办公室,却没看见何犀的身影。   他跟到尤叙房门口,正想敲门,门却先一步被拉开。   还没等他发问,尤叙先说:“何犀回来了吗?”   赖枫微疑惑地摇头反问道:“你们一起出去不一起回来?”   尤叙没回答,视线越过赖枫微的头颅望向了大门口。   赖枫微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何犀拎着几大包东西走了进来,正召唤同事笑眯眯地派发点心。   “何犀买了下午茶,一起吃……”   他回过头才发现门不知何时又被悄然关上了。   何犀拿着剩下的向他走来:“吃蛋黄酥。”   赖枫微接过纸盒,又跟着何犀走到她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你们不是一起去解决问题的吗?怎么好像又制造了新问题?”   何犀换上拖鞋,舒舒服服坐下来,继续吃中午没吃完的亲子丼。   “我懒得猜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赖枫微嘬了一口咖啡:“这么严重?”   “嗯,我突然觉得自己年纪确实不小了,现在还真没以前那种求索的热情。”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我觉得尤叙确实专业素养高,长得也确实好看,那个孤高的气质真不错。不过呢,还是有点不苟言笑,太冷,相处起来挺累吧?”   何犀塞了一口饭,手指在平板上划拉之前打开的资料,淡淡道:“他哪里不爱笑?你没见过而已。”   “你们真矛盾,一个若即若离,一个边损边护。”   凉了的盖饭有股蛋腥味,何犀扒了几口就合上盖子,靠在椅背上喝水:“鲜活的情感本来就是反反复复,螺旋上升。我算是看透了,他的自我挣扎已经上升到了自虐的程度,虽然我还没搞清楚他在挣扎个什么鬼……不过总会知道的,反正也不会比我刚认识他的时候更糟了。”   “那我们这个情侣还有必要接着扮吗?”   “扮啊,当然要扮,我们配合他演出,演到让他觉得世界都是他的,多好玩儿,活电影啊。”   “可我怎么觉得他压根就不相信呢……”   “赖导,您演技太差了。”   “我可是专业的,难道不是你马脚太多?”   “那怎么办?不演了?”   他要笑不笑地看着她说:“你真跟我在一起得了。”   何犀眯起眼打量着赖枫微的神情,试图判断他这话的感情色彩。   赖枫微又说:“我没在开玩笑。”   “您这太突然了,当初说好的不当真,而且除了动动嘴皮子,本来也没演什么。”   “你仔细想想,你跟我一块儿吃喝玩乐这些年,惬不惬意?我们工作起来是不是也默契度极高?比起尤叙是不是我更适合你?”   “不是。我们适合做朋友,无性别之差的朋友。”   “你用不着急着回答,怎么答复、什么时候答复,都成。”   “赖导,别折腾啦,我不会答应的,这样下去整个剧组都要割裂了,工作为上行不行?”   “你们要是解不开这环,你就准备孤独终老了?”   “那倒不会,到时候我就找个比我年轻更多的。”   “我也就比你大一岁。”   “赖导,您以前谈的那些女演员多好看啊,谈了那么多台前的,现在改换胃口转找幕后的了?”   “你知道我不是个滥情的人,你见过我对谁跟对你一样好?”   何犀深呼吸,凭着最后一点耐心道:“赖枫微,出去。”   “火气别这么大,那行吧,等你彻底对他没感情了我再来问问。”   她盯着赖枫微关上门离开,明白过来:他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心机深重的汉尼拔,危险的家伙,一条线能埋这么长,七拐八拐,还时不时以玩笑的方式提起,否认几次突然又认真一次,说不定一直都在伺机而动。   看来等明年合约到期,她必须要撤离。   眼下这戏码也是演不下去了。   此刻她特别需要来一口酒,在桌上找了一圈装酒的马克杯无果,又推门去往会议室。   果然在桌上,她抓起杯柄刚想喝,突然发现红酒已经被换成了巧克力牛奶。   何犀环视四周,没看见可疑人员,又凑着嗅了嗅,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味。   她端着杯子走到茶水间,问阿姨道:“您知道今天有谁喝了巧克力奶吗?”   “一个很白很壮的小伙子,蛮好看的,新来的那个。”   何犀有些怀疑:“这么确定?”   对方直接打开冰箱门比划一圈:“大家都用纯奶泡咖啡,喝这个的人少,我今天就看见一回。”   说着又指了指何犀杯子上的印花:“你这杯子我也认识,这老头还在流口水。”   听罢,何犀扬起眉毛,放心地喝了一口。   那就姑且当他是在增添生活情调吧。   吃了些零食,和同事定了几套配色方案,临近傍晚,何犀困得睁不开眼,就裹着睡袋在办公室沙发上睡觉。   门上了锁,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中途她还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来敲了几回门,大概是来找她吃饭,不过她正流连于梦境,听见了声音也完全不高兴应门,只想继续做梦。   除了白花花的肌肉莫名其妙变成了巧克力色,那熟悉的体形和克制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谁。   终于要碰到的刹那,梦境突然像肥皂泡一样破裂无痕。   她睁开眼,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人就在走廊那一头的房间里,也就几步路的距离。      ☆、44-口香糖干尸   傅一穗从淋浴室吹完头发出来,走过熄了大半照明的昏暗走廊,注意到尤叙的办公室门缝里依旧透着光。   两点半依旧在工作吗?她又看了眼何犀的办公室,从傍晚开始就房门紧锁,晚饭时间赖导演去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答,此刻也依旧一片黑暗,应该是睡了很久。   犹豫一番,她拿起笔电敲响了尤叙的房门。   稍微过了几秒,她听见尤叙的声音:“请进。”   窗户开了一条缝,空调间里透进夜风,深木色办公桌上亮着台灯,空气昏黄,台面上堆了很多资料,拍摄方案和取景照片贴了一大面墙,烟灰缸里戳着几根烟蒂,边上还有几罐开封了的健怡。   键盘旁摊着纸质剧本,纸缘贴满了标签,字里行间有红色勾画痕迹,电脑屏幕的幽光映照在尤叙脸上,黑框眼镜反射着一道蓝色光线,抬眼看她的神情沉着陶然。   “有事?”   傅一穗手指在电脑边缘攥得略紧,声音很轻:“尤叙,我想问问主角奔跑的那段长镜头,景深和色调的方案需不需要修改?”   他抵着颧骨的指节移动到太阳穴,细想一番才说:“暂时不用,到现场再调整。”   她点点头,又说:“嗯……你还在研究剧本吗?”   “是。”   “我可以进来跟你一起讨论吗?”   他眉头皱了皱,摘下眼镜道:“我要休息了。”   “好的,那你早点睡,我也去休息了。”   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胸口,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拉上门。   门合拢那一刻,她褪去表情,向幽深走廊远处彳亍,一点点浸入寂静的昏暗。   门内,尤叙又戴回眼睛,调低台灯亮度,叹了口气,挽着胳膊靠到椅背上,侧过头。   “她走了。”   上层金属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白森森的光线自上而下照着一张黑发中的女脸。   他无奈道:“不热吗?”   人造鬼脸一秒恢复正常,何犀关了手机电筒,荡下曲起的腿,拖鞋随之掉落到地上,只剩光着的脚悬在空中。   “你看,我出柜了。”似乎并没有下来的打算。   尤叙没理她,低下头继续翻看剧本。   “她经常晚上来敲你房门吗?以前在法国也这样吗?”   “嗯。”   “她成功过吗?”   “没有。”   “你年纪比她大,资历也比她深,为什么她直接叫你名字?”   “不知道,无所谓。”   何犀把另一边的柜门也推开,让清凉的空气彻底进入原本狭小的空间里,自己闲适地靠在一边:“你这把剧本条分缕析的,是准备把赖枫微的饭碗抢了?”   “摄影本来就该这样。”   “你会不会觉得剧情片太假?”   “故事是假的,工作人员下的功夫是真的。”   “嗯,不过赖枫微也说,虚构的故事加上你纪实感的拍摄风格很有味道。”   连着听见赖枫微的名字,他沉了沉嘴角,但没说什么,依旧盯着黑字。   何犀觉得有点凉,遂把手垫到腿下,盯着墙面上的一张样照没话找话:“画面色调会不会太冷?我担心选定的那几套衣服颜色被压得太厉害。”   “暗淡才是生活本质。”   她遐思一番,探问道:“暗淡是你的本质吧?前阵子你像变了个人一样,是不是为了讨好我演的?”   尤叙翻过一页纸,没有说话。   “也是,你能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今天,哪里会是什么嘴笨的人?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明明是想表达的时候能说的不行,不想表达的时候就像有什么沟通障碍一样,都是装的吧?这样就能进退自由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去做演员?这演技多好啊,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十来分钟前还闲寂至极的房间里,突然像打开了一档人性分析电台节目,主持人滔滔不绝。   尤叙回想起下午她一言不发打车离开的潇洒模样,还有她带着食物照常回归,下午在办公大厅里愉悦讨论工作,迎面遇到他也冷漠非凡的表情。   他知道何犀如今不会和从前一样,因为他的突然放手劳心劳神,反而能从容面对,置若罔闻。   所以一刻钟前何犀鬼鬼祟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挺惊讶,但又习惯性被动接受。   她总是比他先一步。   尤叙没否认何犀的判断,放下剧本喝了口可乐,缓缓道:“何犀,我不是个积极的人,就算一时做出行为模式的调整,也没法真的扭转悲观的生活态度。”   “我知道啊。”   “……你听了尤风风和袁野泉的矛盾什么感觉?”   “我本来就觉得人没必要结婚。”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你父母的相处模式似乎很正面。”   “他们是很好啊,所以我觉得他们就算没有结婚,也能过得和现在一样好。”   尤叙不明显地扬了扬眉毛,没吭声。   “你以前的学校有那种巨大无比的阶梯教室吗?我们学校那种教室的桌洞上壁,总是有很多硬邦邦的口香糖干尸,不去摸一般就不会发现,但有时候蹲下去捡笔,不经意间就会看到。”   他听出了这话的隐喻,又听见何犀紧接着问:“尤叙,你的口香糖干尸是什么?”   温郁苹风倏忽间轻泛,他绰绰感到一盏微芒在雾中亮起。   然而就像他一贯的作风,他第一反应依旧是佯装迟钝,只说:“我不去上课,所以不清楚。”   何犀抬起下巴怫然盯着他的侧脸,深吸一口气:“不说算了,我还懒得听呢。”   尤叙不置可否,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手指在触控板上灵活滑动,嘴上说:“你还不回去吗?”   何犀不为所动,继续说:“今天赖枫微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尤叙浏览着机器目录,反问道:“你们不早就在一起了吗?”   “你别装不知道了,之前是假的,你没看出来吗?”   代替评论,他无语地轻笑一声。   “不过这次是真的,他让我考虑考虑。”   见他没什么反应,何犀严肃地分析道:“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跟他一起特别放松,这些年也确实算是知根知底……虽然说二十多岁的我喜欢追求刺激,但如今时移世易,我也身心俱疲,是该顺应心境换一种清闲恬夷的生活志向了。”   滑动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调的嗡鸣被二人间的短暂沉默放大。   “就这么决定了,我也不能枉费人家长久以来的迁就。”   “你呢,也不该那么冷漠,傅一穗挺好的,不任性冒进,肯吃苦又贴心,你老这么消磨她那一片芳心太不仗义。但反正她还年轻着呢,也比我耐心得多,有的是功夫陪你玩那套忽远忽近的偷心游戏,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失去兴趣。”   座椅滑轮滚过木嵌地面,何犀眼看尤叙阴沉着脸起身关窗,一把拉下了窗帘。   何犀脑内骤然响起预告危险的警示音。   他不紧不慢地朝何犀坐着的金属柜走过来,手撑在她大腿两边,只留出了一小团空间。   “干嘛这么看我,我说的不对吗?”隔着半臂距离,她直视尤叙的眼睛。   他略低下头,又靠近一点。   柜子里光源受阻,温度变高,感官敏锐。   鼻间是烟草和可乐味,混在一起就像某种能下药的植物。   何犀漫不经心地拿掉了他的眼镜,反手架在自己头上。   尤叙眯了眯眼,视线在她眼睛和嘴唇之间周游。   “何犀,择偶应当慎微,随便选不如不选。”   “少教育我,我可比你多活了一年,恋爱经验也比你多得多,实践出真知,知道么?”   “我们分手之后,你谈了吗?”   “当然了,难不成还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后来呢,都分了?”   “我玩腻了就分,提醒你一下,我们分手可是我提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杂物间,临时借给你而已,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从来没……”   有字还没出口,他就亲了上来。   力气太大,何犀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迫向柜子深处倾倒,后腰被一手揽住。   右腿被抓着向外挪,身体滑到柜子边缘,皮肤仿若紧贴着岩石。   理智退潮般消弭,气息于缄默中交缠,如骤雪前的密云涌动。   短暂的停顿,额头相抵,说话声像加了低重效果:“我想。”   何犀眼睛周围一大片地方突然有些酸涩。   尤叙抚着她的脑后的头发,嘴唇又移到她脸颊,耳廓,肩窝。   何犀扳着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轻仰起头,意识就像烟花在夜幕中爆炸那瞬间的灿烂。   意欲渐浓,温热的触感却突然消失,她跟着抱上尤叙的脖子,呼吸声停在耳边。   再睁开眼时,身前被空开一段距离,她抬眸对上他微红的眼睛。   尤叙抿了抿唇,低声道:“这间房的门锁坏了。”   “哦,对,那就……算了。”   何犀缩回手,想往后退,背后的力气却没有松开。   “你还没把我移出黑名单,我联系不到你。”   “我需要的时候自然会联系你。”   他歪头研究何犀戏谑的神情,嘴角轻扬。   “你真当我做买卖呢?”      ☆、45-曩昔之旧事   赖枫微常说:前期准备得越充足,后期出错的概率越低。   在导演这样的理念下,从攒剧本开始,前前后后筹备了一年多,《流霞》终于开机。   当日青烟缭绕,场面庄重肃穆,本就热辣的空气温度被烧得更高。   何犀戴着深筒渔夫帽,躲在遮阳棚下面躲避浓烟和烈日,像个观众观看周遭的人文风景。   温非尔接受完一场短暂的采访,也遮得严严实实地躲到她边上。   何犀看了一眼远处被保安挡住的人群,调侃道:“大明星,能给我签个名吗?”   温非尔隔着墨镜看她,一本正经答:“一张五十块。”   “没问题,我批发个一百张,等你拿了奥斯卡再去倒卖。”   “奸商啊。”   何犀笑笑,视线突然被人群中的几个炮筒吸引——分明不是对着演员的方向。   顺着镜头望过去,她看见人群中的尤叙,他穿着剧组统一的黑T恤,高壮白皙得十分显眼。   “这正常吗?一个摄像师有粉丝跟拍?”   温非尔笑着说:“以前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被偷拍了发在学校论坛上。”   “这样啊,那追他的人应该很多吧?为什么他……”   “他那个脾气,只可远观,一般女孩都是暗恋或者表白被拒。”   何犀非常赞同地点了两下头,感觉温非尔憋着话在后面。   “怎么?”   二人走到餐车背面,温非尔拿出电子烟开始吞云吐雾。   “何犀,既然要一起工作,我觉得有些陈年旧事还是说出来得好。”   “你说。”   “我大学喜欢过他,但因为目睹了他对女孩的态度,所以当时想先以朋友的身份和他相处。”   何犀并不觉得惊讶,示意她继续说。   “不过我后来发现,他是个特别不缺爱的人,独立、坚定,冷漠到让人觉得靠近他都是一种打扰,于是就不再动心思。”   温非尔坦然地看着何犀:“但他对你显然不一样。那天我去晨跑,正好看见他出门买东西,眼前明明没什么好笑的事,他却笑得很开心。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表情,就问他是不是心情很好,他居然还承认了。既然你们现在又开始来往了,我猜……那天你在他家吧?”   何犀恍然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电蚊香,默默点头。   温非尔吐着甜味的烟,又说:“你放心,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何犀对她眨眨眼,笑说:“你放心,我不介意。”   温非尔看了一眼尤叙边上的人,问何犀道:“那女孩叫傅一穗?”   “是啊。”   温非尔回忆道:“她以前来敲过我家的门。”   “我估计她后来可能把整栋楼的门都敲了。”   “她想干嘛?”   “她当时说想拜尤叙为师,现在嘛……就不一定了。”   “那你们在她眼前谈恋爱,岂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刺激她?”   “剧组其他人都觉得我们不熟,而且我们也没在谈恋爱。”   温非尔笑了:“现在是纯洁的肉-体关系了是吧?”   “正解。”   尤叙直觉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餐车边的二人正盯着他,还时不时交谈两句。   他最后交代道:“遮光斗和滤镜都再检查一遍,第一场戏我掌A机。”   傅一穗刚想把测光表递给他,尤叙却已经背对着她往餐车走过去。   她望向餐车边那团烟雾,还有一高一矮两个遮得严严实实的人,捏着测光表的手落到身侧。   温非尔说了句:“不打扰你们了。”便收起电子烟迈步往自己的房车走。   何犀看着尤叙从太阳下一路走进阴影里,停在了与她两步距离之外。   他脖子上有些汗,嘴角微微上扬道:“我今天用了你的防晒霜,一元硬币大小。”   “该不会是过期的那瓶吧?”   他迷茫地皱起了眉:“过期了会怎么样?”   何犀语气悲痛:“脸会烂掉。”   从他小幅扩大的眼里,她找到一丝绝望。   “我开玩笑的,你真好骗。”   他叹了口气,手插在口袋问:“刚才在聊什么?”   “在聊你的风流往事。”   “没有那种事儿。”   这时副导演带着群演过来找她:“何犀,服化那边空出来了吗?”   “嗯,都准备好了,您带着过去就行。”   她扫视了一眼他身后的人群,认出人群中一张熟悉的脸,怔住。   尤叙察觉到她微妙变化的神情,发现群演中有一个女孩正与其对视,惊讶程度不比何犀低。   像是某种气氛低迷的重逢。   一直到他们离开,尤叙才开口问:“何犀,那个人是谁?”   何犀愣愣地看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像没听见他说话。   她突然张开嘴,呼吸声异常变重,眼神晃动,腿失衡般弯曲。   “何犀?”尤叙骤然意识到不对,托住她在空中摸索以保持平衡的手,“哪里不舒服?”   炎热的天气,触到他手臂上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   她胸口吃力地起伏着,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他环住她后背,环视四周想喊医疗队,却被她手指用力扣住。   “我没事……就是……有点中暑。”   他着急道:“我送你到医疗车上。”   “不用……我坐会儿就行。”   尤叙觉得古怪,还是先扶着她坐到一边。   接触到地面的瞬间,何犀推开他的手,自己抱着膝盖阖眼,弓起的后背像个漏气的气球。   他沉默地单腿蹲在她跟前,思考着那个群演的身份。   除了一些特定时刻,何犀一直看起来非常愉悦,就像从没遇到过挫折。   在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就像她高中的心理阴影一样藏得很深?被相同情境触发之后才会爆发?   如果是,那伤害程度是否也和那件事一样严重?   这段时间一直忙于弥补关系和加班工作,他还没有来得及细问她这几年的生活。   半晌,何犀稍微缓了过来,抬起头,脸色煞白。   尤叙拧开水瓶盖,小心递过去,等着她开口。   何犀喝了一口,又推回他手里,头复又埋回去。   尤叙挂在胸口的对讲机传来声音:“尤指导,有台阿莱出了点问题,您能过来看一下吗?”   他没理,依旧守在原地。   何犀缓缓道:“你快去吧,我休息会儿就好。”   那边换了赖枫微催促:“差不多要开始了,人在哪儿呢?”   她不耐烦地抬起头:“好吵啊,快去看看。”   尤叙把水放到她脚边,叮嘱道:“我叫个助理来,你在这儿别动。”   她又埋下头,像是真的很晕,只抬起手在空中甩了甩让他走。   背后被轻抚了两下,她听见脚步声远去,才对着地面睁开眼。   水泥和草坪的交界趴了一只七星瓢虫,在热浪中缓慢移动着。   2017年11月。   走出古镇酒店,尤叙步子迈得很慢,想在上车之前抽完手头这根烟。   深秋夜晚气温挺低,吐息几乎要起白雾。   刚走到车边,他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名字,是何犀的声音。   没急着回头,他先把烟灭了丢进垃圾桶,才转身看她。   她加了件外套,头发披散着,眼睛鼻尖都是红的,哑着嗓子说:“开门。”   “你回去吧。”   她兀自走到后车门前,又说:“我有话要说,外面太冷。”   掺了夜间凉气,尤叙闻到她的香味,隐约有了预感。   他犹豫片刻,按下开关,车灯闪了闪。   何犀在门前让开一段距离,没自己伸手。   尤叙犹豫着替她拉开了门,盯着那张明显哭过的脸,胸口沉闷至极。   她坐上车,任由车门敞开着,人像嵌在画框里般静止。   尤叙从外面关了后门,自己坐到了驾驶座。   车内落入昏暗的封闭状态,他发动汽车打开空调,没一会儿就暖和起来。   然后就听见后座憋在喉咙里的低泣。   他手足无措,打开照明慌张地翻找纸巾递过去。   一回头,隔着座椅靠背对上她噙满泪水的眼睛。   对着她眼中的悲戚,他顿时失了言语。   于是他推门下车,绕到后座另一边坐进去。   就那么几秒钟时间,他思考了何犀非单身的状态和哭泣的原因,以及自己即将来临的行程。   她就那么垂着头沉默,连哭都是收着力度。   留下的想法就像往毫端渗流的墨汁,自然而然地滴落。   抱着抛却一切的念头,尤叙移到离她更近的距离,开口道:“何犀,我不走了。”   他明显感觉到她呼吸一滞,继而开始用纸巾闷着脸呜咽。   眉间酸涩,他展臂抱住她轻颤的身体。   哭泣平息,她温热的嘴唇贴上来,脸上因为哭泣而发烫,手去解他的牛仔裤。   唇间尚留有眼泪的咸味,她呼吸地很快,动作也很急,整个人跨坐上来。   他心跳加速,手上开始用力,掌心摩挲着她肋骨和腿侧的皮肤,专注回应。   车内尽是衣物窸窣声和混沌的呼吸。   尤叙不知道她那时候在想什么,车里很黑,影子投下来,他只能感觉到她脸上依旧湿漉漉的。   到最后,她下巴抵着他颈侧,气息短促。   “何犀,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背着微弱的光,尤叙看见她直起身,轮廓绰绰。   过了一阵,她理好衣服,坐到原位,虚扳着门把手。   “没有,”她语气平静,“今天的事谁都别说,我怕赖枫微知道。还有,我们没什么关系了,你去哪儿都与我无关。”   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她干净利落地下了车,门不轻不重地合在身后。   隔着暗色玻璃,尤叙看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里。      ☆、46-微末之迹象   温热的水揉在脸上,降温效果微乎其微。   何犀关了水龙头,双肘撑在池边,尽管低着头,水珠依旧不受控制地顺着下颌挂进脖子里。   她自嘲:都已经活了几十年,这心理素质可真够差,有什么事儿过不去的。   身后门把手扭动,她抹了把脸,下意识避让。   透过镜子,她看见穿着戏服进来的人,瞬间又呼吸困难起来。   手慌乱地按上布满水痕的大理石,接触面太滑,她没扶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这么怕我?”那人站到她跟前。   何犀大口喘着气,吃力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这是什么反应?”   “我中暑。”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不然不会来。”   “你现在也可以走。”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我最近很缺钱,这份工作对我很重要,麻烦你不要干预。”   何犀冷笑一声,脑子清醒过来,抬头道:“杨栢,你这语气太可笑了。”   她的粉底色号被化妆师特意选深了,此刻背着光低头看何犀,面目严峻,有种野蛮的冷漠。   “你给个明确答复吧,省得我白忙活。”   何犀扶着墙站起来,平静道:“我不过就是个美术,选人的事儿不归我管,我也懒得参与。”   杨栢点了一下头:“那就行。我知道你跟导演关系不一般,希望你不会出尔反尔。”   何犀抽了张纸把脸擦干,笑了笑说:“你倒是提醒了我。”   “你……”她面露愠怒。   “杨栢,有件事儿你得明白,当初不追究你责任是我心善,并不代表你能骑在我头上。还有,心中有佛,看人即佛。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半潮的纸团落入废纸篓,何犀没再理她,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   刚回到片场何犀就听见赖枫微的召唤。   “何犀,你来看一下左边那面墙能不能加点油污或者铲掉点墙皮,看着不够旧。”   “好,”她神色如常地拿起工具走过去,熟练地架起梯子爬到高处,“摄影看一下,这里可以吗?”   尤叙不知何时已经端着手持监视器走到了下面,一手扶住梯子,抬头道:“再往下一点儿。”   何犀手脚很快地添上细节,爬下来,又问赖枫微道:“准备了些能贴的小广告纸,要不要?”   赖枫微环视四周:“可以,但不用太多。”   何犀蹲在墙根贴小广告的时候,尤叙又在取景器里仔细检查了一遍置景细节。   白炽灯架上挂着欲落未落的蛛网,柜台后面摆酒的橙黄色木柜灰尘越往高越厚。   葱花、蒜末、辣椒油的塑料容器外壳都布满了干涸的油污,桌面残留着没擦干净的红油和食物碎末。   地上油亮亮的,踩踏率最高的走道上绿花砖明显和周围磨损程度不同,边角敲出了裂痕,砖缝里不同程度地发黑,踩着多种纹路脚印的劣质纸巾黏在地上,只有一半在电扇风下掀飞。   未必入镜的地方也认真做了布置,效果非常精细逼真。   赖枫微在边上对他说:“怎么样,美术组人虽然少,但是活做得够细吧?”   “嗯。”尤叙明确点头。   温非尔坐进脏兮兮的酒红色座椅里,对着桌面上活生生搓腿的苍蝇干呕了一下。   “何犀,天哪,这也太恶心了。”   何犀扎着拳击辫的头转过来,手还在抹墙皮,笑道:“这才够真。”   傅一穗拉着卷尺测算焦距,手指在温非尔面前停顿了一下,低头做好标记。   余光发现自己正被温非尔从头到脚地打量。   “您有事儿吗?”她收起卷尺问。   “我们见过吧?好几年前,你来我家敲门,我还以为你是搞推销的。”   傅一穗顿时红了脸,整张脸尴尬地僵硬住,目光躲闪:“您记错了吧。”   温非尔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再多说。   何犀收了工具迅速退到画外,站在赖枫微身后一起盯着大监视器,观看运镜彩排。   赖枫微一般都习惯彩排时就开拍,以免正式拍摄的效果不如彩排。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何犀看了一眼屏幕,轻手轻脚地溜出了摄影棚。   陈京竹在电话那头问:“你们这外面查得忒严,餐车往哪儿停啊?”   “你什么事儿啊?”   “你爸妈听说今天开机,说要请你们剧组的人吃饭。”   “这么突然……你等会儿,我出来接你。”   何犀撑着伞一路走到停车场,看见了陈京竹的车,以及跟在后面的的巨型白色餐车。   她迅速坐进车后座吹空调,难得看见陈京竹穿运动装。   “陈京竹,你够义气,这四十度高温亲自跑一趟。”   “这不都是业绩么?”   “行行行,往前开,尽头右转,有个大仓库能停。”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何犀一眼:“你脸色不太好,之前给你的那些补药都白喝了?”   何犀看着窗外,若无其事地说:“天气太热,有点中暑。”   “你跟那个导演怎么样了?”   “普通同事。”   “你爸妈还让我当面问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过个十年再问我吧。”   陈京竹嗤笑一声,说:“你还忘不了他?”   何犀沉默了一下,提醒道:“等会儿你可能会看见他。”   汽车急刹,跟在后面的餐车司机被吓了一跳。   陈京竹惊愕地扭过头望着她:“他回来了?你们又在一块儿了?”   “他是摄影指导,我们没复合。”   他脑子很乱,干瞪着眼翻了一阵才理清思路:“他现在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啊。”   “他还对你有意思?”   “是啊。”   “你还准备跟他复合吗?”   “对啊。”   陈京竹无语地摇了摇头:“何犀,你……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你……”   她警惕地追问道:“你没跟我爸妈提过吧?”   “你不是让我保密么?”   “那就好,以后也别说。”   陈京竹又问:“那他知道么?”   何犀摇了摇头,云淡风轻:“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当时都没想让他知道,现在就更没必要。”   “你这人……”   “你车里这香薰挺好闻的,哪儿买的?给我发个链接。”   陈京竹翻开储物箱,直接往后丢了一包没拆封的。   后座传来笑声,他叹了口气,踩下油门。   温非尔一直不在状态,拍了二十多条,情绪有些崩,干脆先放饭。   尤叙留了几个人看管机器,和赖枫微一起往餐车走。   “尤叙,你看见何犀了吗?刚才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   他第一反应是去搜寻那个群演的身影,很快发现其就在不远处,但何犀并不在目力范围之内。   “没有,我给她打个电话。”   手机还没拿出来,何犀就一路小跑着出现在门口:“赖导,我朋友带了辆餐车来改善伙食,让大家都去吃吧。”   “行,我去通知一下。”赖枫微说着便转身去找副导演。   何犀见尤叙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就对他笑了笑:“怎么……午休要来我休息室吗?”   尤叙确认了一眼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问:“那个群演有点儿眼熟,你采访过?”   何犀惊异于他的记忆力,遮遮掩掩地说:“嗯……是采访过。”   “你看见她为什么那样?以前工作的时候结了什么梁子?”   何犀话锋一转:“你怎么知道我采访过她?”   尤叙侧过头,避开她审视的目光。   “你该不会有事没事就看我的频道吧?睹视频思人啊?”   他轻咳一声:“你别岔开话题。”   “哎呀,就……她觉得我把她拍得不好看,我说她就长那样,然后她就生气啦。”   尤叙盯着她,深吸一口气,听这不正经的语气,分明是在胡说八道。   “不然我直接去问她?”   何犀挠了挠额角,语气变得真诚:“大概是我和受访人的相处方式出了问题吧,其实她不仅是受访者之一,还是我当时的室友。”   尤叙仔细听着,目光落在她上下轻颤的睫毛上。   “就跟你在机场说的那些话差不多,我悲天悯人又置身事外,确实容易让一些受访者产生反感。她觉得我看不起她,又依据我的生活状况说我被人包养之类的话,我们就打起来啦。”   听到最后一句,他嘴角下沉,似乎在揣度其真实性。   “真的,就是打了一架。”   他眯着眼问:“你赢了吗?”   “她小时候上学要翻两座山,不上学的时候还帮家里做农活,那个身体素质我哪比得上……”   尤叙皱着眉,无奈一笑:“给你留下这么严重的心理阴影,看来是被打得很重?”   “是啊,差点破相。”   何犀深重地叹了口气,沉痛地摇了摇头以强调事态的严重性。   “不过……也是我太自不量力,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   她苦笑一下,趁着四下无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耳垂。   尤叙头不自觉地往她手停留地那一侧靠,视线依旧停在她脸上,试图寻找到一些微末的迹象。   “要不要换个人?”   “算了吧,没必要计较,要是她被辞退了,说不定还会激化矛盾。”   “那就避免和她独处。”   何犀点点头:“听说你很能打嘛,不如有空教我两招?”   他垂眼,喉结上下滚动,淡淡道:“成,今天晚上。”      ☆、47-一招十字绞      “卡萨布兰卡花,象征无望爱情的死亡终结,放在年轻混混的房间里是不是很合适?”赖枫微把搜来的照片举到何犀面前。   她随手把铅笔夹在耳朵后面,从纸堆里找出来那间房的置景设计图,答:“嗯,可以放在窗台上,那面墙正好贴了女主角的海报,看起来够诡异。”   尤叙托着腮坐在桌边盯着她看,提醒道:“明早就要拍,来得及弄到花吗?”   “我打个电话问问花店,看能不能送货。”说着,何犀划开手机给认识的店家发去消息。   玻璃上传来敲打声,赖枫微抬头望向窗外道:“下雨了。”   “正好,我带摄影组去取外景,”尤叙拿着手机站起来,又对何犀说,“我明早回来,如果不能送货,也不要一个人去取。”   赖枫微笑道:“放心,我跟她一起去。外面风大雨大,你们组就小傅一女孩,可得保护好咯。”   尤叙看了他一眼,短暂的沉默隐含几分警告意味。   何犀抬眼观察了一下氛围,评论道:“你们真诙谐。”   尤叙穿着雨衣出门之后,何犀收到花店的回复。   “赖导,他们说送货员已经下班了,明早八点之后才能送货,但咱们七点就得开工啊。我估计加点钱应该能谈的拢?”   “那就加。”   “就等你这句话。”   “我听说你昨天身体不舒服?”   “没有啊,你听谁说的?”   “好多人都看见了,说你跟尤叙讲话的时候晕过去了。”   “我哪有晕过去,中暑而已。”   “那你跟那个群演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谁说的?”   “尤叙说的,让我多注意她。”   何犀挠了挠头:“以前有点过节。”   “什么时候的事?”   “拍上部戏的时候。”   赖枫微点上烟,回忆片刻,问道:“你请假的那阵子?”   何犀撇开头:“嗯。”   “不说我都快忘了,当时到底怎么回事?突然请假,突然又回来了。”   “没事。”她直接剪断了对话流,起身走到窗边眺望雨势。   “那女孩眼神太凶,画面里看着有点突兀,我准备换一个。”   “随你。”   运费加了两倍,六点花就送到,何犀接到电话便下楼往仓库走。   雨中黎明空气澄澈,水滴顺着黑伞边缘挂成串,黄色雨靴踩过松软潮湿的草地。   耳机里播着Coldplay的《Amazing Day》,温度适宜,何犀嗅着青草和泥土味,心情大好。   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大巴驶过峡湾公路,穿进隧道的瞬间,车内没入静音的黑暗。   连夜工作,之后回到片场又要开工,座位上歪斜睡倒了一大片。   尤叙戴着帽子坐在最后一排窗边打盹,隐隐觉得胳膊上有重量。   勉强睁开眼,发现傅一穗不知何时倒了过来,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闭着双目。   尤叙不着痕迹地空开距离,环着手靠到另一侧的玻璃上继续睡。   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模模糊糊听见抽泣声,就在旁边。   本想当做没听见,装睡没多久,抽泣却成了恸哭。   他叹了口气,抬起沉重的眼皮。   前面几排也听见了声音,开始有人回过头,连带着旁边的尤叙一起观看,还在低声议论。   尤叙冷眼瞪着那几张好奇的面孔,吓得他们噤声缩回原位。   等议论声平息,他尴尬地转头问道:“你有事儿?”   傅一穗抽噎着,声音瓮在喉咙里:“为什么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还跟刚认识的时候一样?”   他皱着眉:“不然呢?能变什么样?”   “我不是说你这个人,我是说你对我。”   “这个问题讨论过了,我说过,你不用对我秉持任何期待。”   “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犹豫就跟着你出国,在荒郊野岭没日没夜蹲守素材我也陪着你,你被禁拍的那段时间也是我在你身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还就只是个普通同事吗?”   “没为什么,我有何犀了。”   他收回目光,抬头靠在椅背上。   傅一穗咬着嘴唇内侧,委屈至极:“如果我比她早一点找到你呢?”   “这假设没意义。”   车开了多久,她就哭了多久。   尤叙闭目养神了一路,车刚开进停车位,左侧窗边突然骚动起来,他疑惑地拉开窗帘。   傅一穗擦着眼泪循声望去,还没反应过来,左侧座位一空,尤叙直接从前排座椅翻了出去,眨眼功夫就消失在了前门。   泪痕扒在皮肤上,眼睛肿得视线都变窄,她止了哭意挪到窗边往外瞧。   阴云笼罩的雨幕之中,依稀能看见不远处的灰棕色地面上,有两个长发女人扭打成一团。   黑、蓝两把伞掀在一边朝天接着水,赤色花盆碎在一边,土堆里斜插着白花。   再往细了瞧,是一个穿黄色雨靴的女人压在另一个身上,一拳接一拳地挥下去。   被骑在身下的女人扬着指甲胡乱朝她脸上挥抓,却因为姿位太低难以达成有效还击。   此刻雨下得很大,泥点和雨水乱溅,格斗士们的头发都湿淋淋地贴着,远看就像头盔。   帽檐边滴着水,尤叙跑到距离战场一米处,发现何犀显然处于优势,便没有急着上前。   “何犀,别打了。”   她毫无反应,一点力量没收,挥拳的动作似在进行机械运动,甚至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仿佛雨砸在身上的声音太大,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救命!”   尤叙见那个头发盖了半边脸,手还在空中乱抓的人反抗的力度逐渐变小,呼救声变得迫切,意识到情况即将变得严重,才出手抱住何犀的腰。   何犀没料到身后的外力,未来得及反抗便被捞了起来。   “你放开!”   她像一条求生意志很强的活鱼,从尤叙胳膊中间灵活地闪出来,又扑回那试图撑坐起来的人身上。   一手抓住那人的衣领,一手伸到她后脖,手腕抵住颈侧,上身压下,当场使出了一招十字绞。   ——他昨晚上刚教的招式。   “行了行了。”尤叙手上用了点力气,在出人命之前钳着何犀的胳膊将其拖离了战场,任她两只脚在空中踩自行车。   摄影组的一帮男人站在边上发愣,不知道是否应该介入这女性战场。   直到尤叙扛起暴走的胜者,回头说:“来两个人看看那人怎么样,该送医院送医院。”   “哎好!”   地上的人缩成一团剧烈地咳嗽着,米色上衣在泥泞中滚了一遭,已经全然成了灰褐色,头发打了结团在脸上,五官都看不清楚。   尤叙本想把何犀放下来,但肩上的人几乎挣扎得失去理智,他只能攥着她腰侧快步走进仓库,彻底离开格斗场。   “放开我!让我下去!”   尤叙停在仓库角落的旧沙发边,任她倒着拍打他的后背,沉声道:“何犀,放下来可以,你冷静点,再打出人命了。”   等背上停了动作,他才弯腰把她放到沙发上,单腿蹲在面前仔细检查她的伤势。   头发里有泥沙,卷发乱糟糟地糊成一堆,眉角和脸颊有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几条刮花的皮肤卷了起来,鼻梁和嘴唇上擦破了皮渗出血,嘴角红肿着,应该是挨了拳头。   尤叙皱着眉检查了一通,又问:“身上有哪儿疼么?”   她眼睛倔强地盯着右侧方的地面,双手攥成拳,从下颚和两腮的状态来看,估计是正咬着牙。   “没,她打不着。”   就像在学校打架被劝退,领回家之后还嘴硬的青少年。   他哑然失笑:“你这拳法学得还挺快。”   “要是早学会了,上回就能打赢。”   尤叙对她耿耿于怀的神情产生疑惑:“为什么打架?她来找茬?”   “赖枫微把她换了,她以为是我使坏,还说我跟他有不正当关系。”   他从衣兜里拿出纸巾,擦掉何犀鼻子上渗出来的血,又问:“谁先动的手?”   “……我。”   “那估计得赔偿,不知道那人伤得严不严重。”   他语气淡然,顺手解开最显眼的那揪头发结。   何犀眼眸微动,缓缓正过头看向他。   尤叙对上那双布着红血丝的眼睛,竟觉得她眼神里带着很深的悲戚。   他以为何犀是担心打架的后果,便说:“别担心,我一会儿去跟她谈,总能解决的,你没事就行。”   那种悲戚并没有缓和,她脸上逐渐失了血色,嘴唇紧抿着,没有说话。   尤叙本能地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感觉你有话要说?”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尤叙就耐心等着,两人相对沉默了好一阵。   良久,她垂下眼帘,握着的拳渐渐松开,弯腰拉起宽松的裤腿,一直到膝盖上方,露出一块磕破的血红。   “这里也破了。”   尤叙握着她小腿,无意间摸到了从前车祸留下的那条疤,已经很淡,但还是比周围的肤色深一点,像一道浅粉色细笔刷痕迹。   何犀没想到这一点,见他眼神滞留,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却被他潮湿的手固定住。   仓库顶棚的灯光白惨惨地洒下来,他淋湿的头发半盖着额头,眼里也湿漉漉的。   “是我错了。”   何犀脸上笼罩的阴沉垂垂散去,她柔和了目光,伸手捏着他下巴两侧,轻声叹气。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又露出以往常见的戏谑神色,指尖力气重得仿若恶意的消遣。      ☆、48-梦回角斗场   “幸好时间早,现场人不多,不然要是有人拍了发到网上去,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何犀肿着半张脸坐在折叠椅里,漫不经心地听着赖枫微针对她一人的安全讲座。   “打都打了。”   “我就不懂了,两个女孩子,半生不熟的,多大仇多大怨才能动起手来?而且你下手也太重了,那是往死里打呢?要是尤叙他们晚来一步,真出人命怎么办?”   何犀沉默着拿起桌上赖枫微卷了一半的烟,照着他的手法裹紧烟丝,点上,吸了一口。   “一把年纪了,别学人抽烟。”他伸手想去把烟夺过来,却被轻易躲开。   赖枫微注意到她破了皮的红肿手指正轻微地打着颤,吞吐烟雾的动作熟练至极。   “你藏的挺深啊,我一直以为你不抽烟。”他坐到何犀旁边,喝了口乌龙茶。   “大学为了凹颓废艺术青年人设抽了一阵,后来觉得没什么大意义,还对身体不好,就戒了。”   “戒了好,”他戳了戳烟盒上的恶心照片,“Smoking kills.”   何犀抽了两口就搁在了烟灰缸边,蹙眉道:“这有股皮革味儿。”   赖枫微望着烟纸上浅粉色的口红印,神色平静地拿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别浪费啊,这叫鼓王,我的最爱。”   她浅呷一口肉桂茶冲淡嘴里的烟味,又确认了一遍时间:“尤叙怎么还没回来?”   “你揍人的时候倒挺爽,也不想想后果,万一她趁机漫天要价呢?”   “那就给咯。”何犀习惯性地想盘起腿,忘了膝盖上的伤,猛地一牵扯,疼得她倒抽凉气。   赖枫微夹着烟起身,踱着步往外走:“再过半小时必须开工了,我去看看。”   “不好意思啦赖导。”   “你今天休息吧,这个样子呆在片场怪吓人的,搞得像被虐待了一样。”   “谢谢啦赖导。”   她目送赖枫微的背影离开,恍然觉得他那件棕底花衬衫特像多媒体教室的窗帘。   杨栢坐在医疗车里对着随身小镜子察看自己脸上的伤势,两边眼睛肿得不对称,鼻孔里的血色要出未出,整张脸的伤互相牵扯,稍微做点表情就痛到生理性流泪。   整理了表情,她才转头看坐在车门边的男人,那张脸长得秀气白净,身材却很宽厚,车顶棚对他而言太低,他手肘撑在腿上,肩膀微微耸起,像她曾见过的山梁。   她知道他姓尤,是摄影组的头头。   她还听围观的人说,刚才如果不是他拉开何犀,自己此刻很有可能已经被救护车躺着带走了。   似乎是余光发现了她的视线,他缓缓转过头来,嘴角下沉,神情淡漠。   “你说个价吧。”   杨栢捉摸着,他是代表剧组来处理事端,还是出面来帮何犀平纷止息的。   如果是后者,莫非他们关系不一般?但她这两天在片场没看见二人有什么互动,而且何犀不是和赖导演有一腿么?   “这钱是剧组出还是她来赔?”   他冷言道:“私人纠纷,和剧组没什么关系。”   “那就让她自己来找我。”   “跟我谈吧。”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是她打的我,该道歉也是她来道歉。”   “上回你打她,道歉了么?”   他瞥了杨栢一眼,在那审视的目光中,她心虚地撇开了头。   “她不会来见你,你尽快决定吧。”   杨栢探问道:“你们什么关系?跟你谈妥了,她不接受呢?”   “钱我出。”   杨栢冷笑:“她可真厉害,一个剧组里都能同时钓两个。”   他咬了咬臼牙,没有说话,留出一段凛然的静默。   杨栢在外摸爬滚打这些年,知道突然沉默比张口争辩危险得多。   “八千。”   他划开手机,并不看她,问道:“号码多少?”   她报出手机号,不多久口袋里就响起进账提醒。   “转了。”   杨栢拿出手机,确认了金额:“收到了。”   雨势暂时变小,他不再多说,直接起身跳下了车。   杨栢攥着手机,不甘心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你不觉得恶心吗?她可是从廉租屋一路睡到了这里,现在也还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的。”   “不然,你觉得她为什么从前和我住一样的房子,也没正经工作,却衣食无忧,如今还能混到这一步?”   尤叙并不屑与之纠缠,只是暗想何犀当初为了深入人群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保密工作做得也足够彻底,是个做纪录片的人才,他或许不该干预。   而他这个无言凝视的神态在对方眼里可谓骇人。   杨栢以为自己揭发了何犀的真面目,再有临门一脚就能彻底搅乱他们的关系。   “她利用你而已。”   尤叙插着口袋,叹气道:“她下手真是轻了。”   杨栢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见他转身离开,愤然道:“她还怀过别人的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她进了医院那个人都没出现!”   他回过头,表情阴沉得令人悚然。   “你说什么?”   杨栢讥笑道:“怎么,她没跟你说过?你知道我跟她打架,却不知道她流产的事?”   雨水冲刷大地,天色变得更暗,短暂出现的日光在黛色浓云中消散。   赖枫微远远望见尤叙独自站在屋檐下抽烟。   他走过去,仰头看着檐边的雨帘,问道:“事情解决了?”   “嗯。”   “那差不多可以开工了?”   尤叙看着他问:“……你知道何犀之前那事儿么?”   “什么事?”赖枫微疑惑。   “打架。”   “你跟我说之前我都不知道,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她请病假那段时间的事。”   “什么病?”   “不清楚,她没说。”他吐了口烟,暗忖尤叙问话的目的。   “那段时间她看着怎么样?”   “嗯……稍微瘦了点儿,脸色也不好,不过她平时注重食疗,恢复得还挺快,估计不太严重。”   赖枫微看见尤叙闭了闭眼睛,脸白得森然。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尤叙没回答他的问题,接着问:“她这几年谈过吗?”   赖枫微想起何犀之前的计划,不知该怎么说,只道:“她怎么跟你说的?”   “瞎说。”   “那你们现在是正式复合了?”   “在我这儿是。”   赖枫微眼色沉了沉,又吸一口烟:“那也就是,她未必这么想?”   尤叙侧过头,发现赖枫微有意无意展示着烟纸上的口红印。   他皱起了眉。   一支烟抽尽,赖枫微摩挲着烟头,等了几秒才丢进墙边的垃圾桶。   “尤叙,我听何犀说,你觉得我对她不上心?如果是因为她落水的事情,那确实是我的疏忽。不过,你和她认识的时间虽然长,但中间未免缺席了太久,时间是无法弥补的,这一点你不及我。”   赖枫微理了理衣领,又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知道她的存在,我留意她的画、欣赏她的精神世界,比我认识她本人要早得多。一见钟情的关系大多易逝,我个人更相信日久生情。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无话不谈,说是灵魂伴侣也不为过。”   雷声轰鸣,天露怒色。   骤然加大的暴雨应声而落,雨点在风中斜向飞扑,白昼陷入浓重的愁郁。   何犀把那几支花换了个容器重新装盆,仔细摆好才回房间休息。   这样电闪雷鸣的阴雨天,正是睡觉的好时候。   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又推开窗,让自然风和空调风混合。   最后躺在床上,在电视喧闹的谈话和音乐声中酝酿回笼觉。   大概是因为不久前她施暴的行为,迷迷糊糊竟梦到了第一次在冰场上见到尤叙的场景。   她头发剃得很短,戴着头盔仍觉得脑门拔凉。   灯光反射在冰面上,整个世界都是白色。   对方前锋的脸突然靠近,她仔细看了看,他比现在年轻点,白白嫩嫩的像个学生。   虽说场上本就有比赛前互相挑衅的习惯,但他第一句话居然是嘲笑她的身高。   她恶狠狠地回怼:“关你屁事。”说完还觉得挺爽。   撞上来那一下也真是够狠,要不是她身强力壮,估计不只是在原地打滑,而是直接飞出去。   要是摔倒的时候被谁脚上的冰刀割一下喉,那场面真是太刺激。   这个间隙,她又想起《流霞》有一个挖出来的肠子道具还没送过来。   噢不,出戏了,眼下她还没当上剧组美术,要专心传球,顺便针对尤叙。   冰风呼啸而过,鼻间都是凉气,何犀迅速捕捉到那个高壮的身影,全速前进。   在他带着球闪避之前,她愉快地伸出腿。   尤叙果然重心不稳翻倒在地,还滑开了几米。   不过他起身很快,还抬起头,面露愠色地看着她。   何犀第一反应居然是去问他有没有受伤,这样的仁慈令她鄙视自己。   但她又不想说别的话。   不知怎的,接下来应该发生的冰场斗殴变成了颁奖仪式的后台群架,是她听赖枫微描述时,脑补过的场面。   她自己还加了点儿戏剧色彩,一定程度上扭曲了现实——血肉横飞,满地横尸,他的白脸上恰到好处地溅了几道血点子,手里的摄影机成了武器,沾满了猩红液体,估计触感滑溜溜的。   就像俗套英雄片里,被逼上梁山的主角闯破一道道关卡,满身疮痍,终于在血条即将耗尽时,杀到了大反派位处摩天大楼顶层的办公室门口。   他推开厚重的大门,留下两个鲜红血手印。      ☆、49-该有的样子   白日耽于梦境,何犀一觉醒来已经是正午。   电视节目从访谈变成了销售广告,正以华丽的画面宣传着白酒。   她揉揉眼睛,从枕头下面抽出手机,看见了尤叙的消息。   【醒了么?】   大概因为她没回复,他只发了这一条。   【现在醒了。】   阴雨连绵的天气,室内外空气相接,房间冷得不像是夏天。   她一溜小跑冲去关了窗,又缩回被子里,兴致索然地换台。   不多久门铃就响了。   拉开门,她笑道:“来得真快。”   尤叙还没来得及脱雨衣,半透明的藏青色布料正往地毯上滴着水。   “饿吗?”他举起手里的保温袋。   何犀让开道,他带着一股饭菜香走进房间。   尤叙把袋子放在窗边的小圆桌上,自己走到墙边脱了濡湿的外套,晾在空调口下面。   她坐进桌前的扶手椅,往袋子里窥看一眼:“哎这不是盒饭啊?你叫的外卖?这荒山雨林还有外卖?我手机上都搜不到。”   尤叙拍了拍头发上的雨水,坐到她对面,把袋子里的打包盒一样样拿出来。   “去了趟附近的餐厅。”   那袋子就像个无底洞,颜色各异的菜色隔着盒子内壁的水蒸气透出来。   豉汁排骨,虾仁肠粉,干炒牛河,乳香鳝片,水晶虾饺,卤水鹅肝,猪肝煲,烧鹅。   何犀失笑道:“你耍我?附近哪里有茶餐厅?”   尤叙掰开筷子摆到她面前:“吃吧。”   见他正襟危坐,她疑惑道:“今天戏好像挺赶的,你是不是得赶紧回去?”   “不着急,天气太差,外景没法拍。”   何犀嚼了一口烧鹅,外皮鲜脆,肉汁满溢,肥而不腻。   她在尤叙地注视之下越吃越慢,觉得他此刻温驯得不太寻常。   “你不吃吗?”   “我不饿。”   “那你干嘛买这么多?”虽然她自己其实也能吃完。   “给你吃。”   他眼里明明带着笑意,眉头却微微皱起。   “你哪儿不舒服么?胃疼?”   她莫名觉得他看起来像在忍痛,笑得还有点悲伤。   尤叙摇了摇头,手端正地撑在腿上。   何犀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边的油,故作严肃:“怎么回事儿?你和杨栢没谈拢?她报警了?你出卖我了?警察是不是在门外呢?我现在跳窗还来得及吗?”   她抛了梗,他却没笑,眉梢忧伤。   “怎么啦?有什么噩耗要宣布吗?制片人卷钱跑了?”   他语调平静:“何犀,你上回问,我课桌里的口香糖是什么,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我从来没跟人说过。”   她怔怔地盯着他,噤口不语。   “我爸妈的婚姻,在我看来是一出悲剧,我长久地笼罩在这种色彩之下,所以独立之后就压根没打算和别人一起生活。但凡有人对我表露出这方面感情,我一定会立刻拒绝,免得因为不够干脆而害人害己。”   “在尼泊尔那天,你被救出来的时候满头是血,我当时还想,一女孩遇到这种事,估计要留下心理阴影,没想到你本人特淡定,跟个没事人一样。然而晚上你就发烧了,占了我的床铺,还抓着我的手,烫得像个炭炉。那个温度,我过了很久还能感觉到,大概是幻觉。”   “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不对劲,还鬼使神差地把你录进素材里。后来你对我的兴趣表现得太明显,我本能性地想结束这种不对劲的状态回到正轨,但最后连正轨在哪儿都找不着了。”   何犀忍不住鼓起了掌:“你现在理清思绪了吗?不清楚的话,我告诉你,这种状态有个学名,叫一见钟情。我就说嘛,那一条短片给我分的时长未免也太多了点。”   尤叙点头道:“明白。我心里有你,这是件很确定的事儿。”   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何犀心都停跳了一拍,缓缓道:“你这突然表白,我还真有点儿不适应。”   他也不太好意思,低下了头,耳根红透。   何犀粲然:“行,你的肺腑之言,我收到了。”   她又拿起筷子,愉悦地往嘴里塞了一个虾饺。   见她重新开始吃东西,尤叙暂且搁置了后面的话。   一直等到她吃完。   “雨这么大,下午还能拍吗?”   “拍不了。”   她伸了个懒腰,感叹道:“这就有种费尽心思装病不去上学,结果发现全校都放假的悲哀。”   尤叙看着她脸上挂彩还笑眯眯的样子,心尖一阵酸涩。   他犹豫着说:“你好像忘事很快,不怕灾厄,可面上装得再开心,身体还是会诚实反应。唯两次见你崩溃,上一回是高中的事,这一回就只是打架打输?”   她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又立刻恢复了神情。   “对啊,既然如今逆风翻盘,大仇得报,我也可以退隐江湖了。她要了多少钱?你该不会没有还价吧?”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脸紧绷着,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屋内滚过一阵静默。   尤叙再望向她时,眼圈是红的。   对上视线,何犀愣了神,突然也觉得很难过。   “我们和好吧何犀,以后遇到什么事儿,我都陪你一起扛,成吗?”   何犀垂下眼帘,盯着桌上的一滴水,问:“杨栢跟你说什么了?”   尤叙低哑着嗓子说:“我们有过一个孩子,是吗?”   耳鸣声渐强,她在桌子底下紧攥着手指,眼前发黑。   “都过去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何犀撇开头,窗玻璃上雨水成瀑。   “所以你就直接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那不然呢?告诉你了又怎么样?”   “我一定不会走。”   “我不想那样,”她眼中明亮,“举着摄影机跋山涉水、穿着帆布鞋上台领奖,自由自在、一往无前,才是你该有的样子。什么责任、奉献、市井、琐碎,都不该束缚你,也不会束缚我。”   “你的事对我来说不是束缚。”   “风风和袁导都牺牲了很多,结果到最后互相都觉得拖累了对方,虽然这样的奉献很感人,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如果时间倒流,即便我事先知道自己怀孕,也一样不会告诉你,也不一定会生下来。你看,现在我们不都过得很好吗?”   何犀一字一句地说着,上挑的眼睛微眯,淡然地冲他笑。   尤叙抹了抹眼角,起身拉开阳台门,迎着风点了支烟。   “何犀,想到你自己躺在医院里,我悔不当初。”   目远处青山绵亘,绿野间云雾弥漫。   她听见尤叙的声音掺杂在飒飒的雨声里,苦涩,沉重,破碎,就像在风雨里洗濯积浊。   何犀轻叹一口气,拭去睫毛上的潮意,走到他面前,隔着拉开的那四分之一道阳台门的距离。   “给我抽一口。”   尤叙本想拒绝,又想起了赖枫微烟嘴上的口红印,于是松手随她拿了过去。   何犀接过烟,落入唇间,吐息间,双眼仍灼灼凝视着他,脸上的伤都像特意添的点缀。   她捕捉到尤叙动摇的目光,情态意味更甚。   尤叙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烟缸,凑到她手边。   她微微仰头吐出烟雾,眼波流转间,火光熄灭。   风吹进来,烟雾消散,何犀趁着他去放下烟灰缸,悄然向他走过去,手顺带拉过了薄纱帘。   尤叙一回头,那双温热的手就窜进他衣服里,顺着他的腰腹肌理一路向上。   他顿时肌肉紧绷,热血上涌,手伸进她黑亮的卷发里,指尖轻抚过她后脑的骨骼轮廓。   何犀把他的黑T恤向上推,嘴唇掠过他胸口,脑后的力度刹那间变重。   “何犀。”他嗓音低沉。   何犀应声抬头,他亲了上来,鼻息舐过她人中,带着皂香,空气温湿。   “嘶。”嘴上的伤被碾过,她吃痛地扭开头。   尤叙若有似无地尝到了一点铁锈味,裹着她后脑的手却没有松开。   “你要是实在手痒想打架,我们可以去拳馆,租场地的钱总比赔偿便宜。”   “我刚刚梦到你了,梦里你也在打架,先是在冰场上撞了我,后来是在颁奖仪式台下。”   “后一个你怎么知道的?”   “赖枫微告诉我的。”   他咬了咬臼牙,面露不悦:“以后别抽别人的烟。”   何犀不明就里:“啊?”   “他喜欢你,离他远点儿。”   她嗤笑:“你早干嘛去了?”   尤叙另一只手揽着她的后腰,坚实的手掌一点点向上挪,沉着地解开了搭扣。   她呼吸变快,下意识地往前靠,身体贴得更近。   他亲上她的额头,眉角,又伏在她耳边低声道: “以后没他的事儿了。”   衣带从肩际滑落,前襟的扣子被急急忙忙解开,她双脚一时悬空,恍神间被紧压在沙发上。   眼中水汽朦胧,何犀看着尤叙直起上身,展开修长的肌腱,将身上的深色T恤丢在一边,岩壁般健硕的轮廓随之映衬在昏蓝光幕里。   他擎着她的腿弯向身前拉,还垂头注意着,避开了她膝盖上的擦伤。   风帆降落,天光暗淡,大洋深处波浪翻涌,遥远的灯火星然灿亮。   何犀后一步从浴室出来时,尤叙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收拾桌上的饭盒。   她飞扑到床上,从床头柜上拿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下午真不开工啊?”   尤叙将垃圾袋打了个结:“其实今天改了计划,拍的是室内戏,我旷工了。”   “你变了尤叙,你对不起这门神圣的事业。”   “对,所以我现在要回到岗位去。”他提着袋子往门廊走。   何犀滚到床边,探头看着他的背影,揶揄道:“你现在已经有污点了知道吗?什么爱岗敬业人设,在你动了邪念的时候就崩塌了。”   尤叙轻笑一声,拉开门。   “我晚上还来。”      ☆、50-流澌已来下   “但是相信我吧:   就是那个站在峭岩上的少女,   她比波浪、天空和风暴,还更漂亮。”   ——《风暴》普希金   在剧组三个月,尤叙一直没剪头发,留到了何犀从来没见过的长度,还带着点儿天然的卷,特像她小时候喜欢的日本男演员。   尤其是他拍完夜戏,安安静静地卷着手臂在角落打盹时。   凌晨天凉,他身前盖了件剧组统一发的黑色长外套,壮胳膊被挡上,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莫名能激发何犀的保护欲,还让她觉得他们俩的年龄差被无限拉大,这让她很愉悦。   于是从某一天起,盯他睡颜成了何犀的日常娱乐。   “袁导说你从前跟女孩儿一起吃饭吃到打瞌睡,把人给气走了,我特别不理解。”   他听见何犀的声音,眼睛还闭着,嘴角舒展,呼着气发出一点儿疲惫的低音,像在哼歌。   “怎么呢?”   “多可爱啊,”画人像似的,她的手指在他脸前面横横竖竖地比划,“啧,太可爱了。你别动,我给你拍张照。”   尤叙叹了口气,衣服一把拉到头顶,将脸盖了个严实:“别,你赶紧到里面睡觉去。”   “得,”她干脆地收了手机,回头确认周围人都睡熟了,脸才凑到他脑袋的轮廓边上,“反正早拍了不知道多少了。”   隔着衣料听见他话里带笑,要狠不狠:“你等着。”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外套里摸了一把他的腹肌,在尤叙掀开衣服反击之前窜回了女孩睡觉的隔间。   几步之遥,摄影组另外几个人横七竖八地躺着,没着的人也听到了这番对话,偷摸地讨论。   “这是在一起实锤了吧?”   “不会吧……平时白天都看起来不太熟的样子。”   “你敢这么跟尤指导说话么?”   “那倒不敢……”   边上又醒了一个:“肯定在一起了啊,每回夜戏结束,等大家都睡了,美术姐姐就去尤指导边上蹲着,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盯着脸笑。”   “你这么一说还怪吓人的……”   “还有上回她和群演打架,不也是尤指导扛走的吗?”   “我当时还以为尤指导只是想救那个群演……”   傅一穗听见门被轻手轻脚关上,被子里先是一阵凉,又渐渐开始发热,就知道是何犀进来了。   “还不睡?”何犀轻声道。   傅一穗本想当没听见,身体却先一步假装翻身,时间点挨得太近,欲盖弥彰。   “我知道你还醒着,不然该打呼了。”   傅一穗往左边扯了扯被子,被子却纹丝不动,像是被钉在了何犀那一侧。   何犀见她不回话,打了个哈欠:“在你开始打呼之前,我得赶紧睡。”   傅一穗背对着何犀,暗自翻了个白眼:“在你把手脚翻上来之前,我才得赶紧睡。”   何犀乐了,往她后背挪近点儿,把中间漏风的空当填上:“那才暖和嘛。”   傅一穗往颈侧掖了掖被子,用力闭紧眼睛。   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半梦半醒之际,那只胳膊摆了上来,带点淡淡茶香,热乎乎的,像个暖水袋。   小时候傅一穗她妈也会这么圈着她睡觉,特别是她做了噩梦之后。   不过那都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现在她妈有另外一个女儿,年纪很小,应该也是这么被圈在怀里睡吧。   翌晨,何犀醒来时周围的几个工作人员都出去了,她看了一眼时间,还挺早。   她蹲在墙角从行李箱里翻出牙具,塞进嘴里,边刷边往外走。   天微亮,现代化战壕里躺着一堆睡觉的人,像某种行为艺术。   这种日子过多了,她偶尔还会感觉自己像个原始人。   嘴里含着牙膏,她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准备回去之后翻成画。   漱完口,她目视四周,没找着尤叙,只找到正拿着湿巾清理面部油脂的赖枫微。   “赖导,看见尤叙了吗?”   赖枫微不急不慢地把湿巾对折,又擦了擦脖子,才丢进垃圾袋里,瞥了她一眼。   何犀估计赖枫微这个反应表示他知道,便裹紧她的战壕风衣,换上一个凶恶的眼神催促。   “你看,他出去鬼混都不告诉你一声,以后能靠谱吗?”   “那烦请您告诉我他的去向,以便我去捉人呗。”   赖枫微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垂下眼去拆包装,淡淡道:“往海边晨跑去了。”   “这么累还去晨跑?在这儿?”何犀嘴上怀疑着,脚已经开始往外走。   来海岸拍摄的时间不长,何犀不太熟悉周围地形,只能凭着零碎的记忆摸路。   于大本营外的路歧往右走,是一方苍茫的草丘,清晨的海风又重又凉,风声鼓荡着耳膜,越往高处越是被风推着走。何犀吃力地蹒跚在脚踝高的黄绿草浪间,头发在空中疯狂飘舞。   云霭笼罩着遥远的海平线,涯岸下的蓝深浅浮动,浪潮翻涌向白色岩壁。   空气渐趋粘稠,咸腥的细珠被风夹带着扑在脸上,肘与腰侧面料的摩擦感都变大。   她又走了好一阵,一路走下通往沙滩的细窄石阶,远远看见船坞边稳步移动的黑色人影,运动短裤下面露出长健的小腿。   天越发亮,被云层蒙翳的太阳跃上苍穹,波光匍匐在广漠的海面。   任风浪狂猎,他步履毅然。   尤叙没戴眼镜,在五十米开外隐约辨认出何犀的身形,摘了耳机开始减速,跑到她面前时呼吸正好,上衣帽兜盖着半个额头,眼目明亮。   他抬手把何犀飘到脸前的头发顺到后面,问道:“怎么找过来的?”   “用腿和脑子。”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塞进他手里。   尤叙扭开水瓶喝了一大口,拧上盖子,顺势揽上她的肩膀:“愚问贤答了。”   何犀转了方向,手隔着运动衣攀着他肌肉,听见他因为肉痒而轻笑。   二人浅吻一番,才并排往回走。   “过两天放假想去哪儿?”   何犀从他下巴边上抬眼:“你家。”   “我家什么时候都能去,你不想出去玩儿么?”   “我说的是你长大的那个家。”   尤叙皱了皱眉,沉默了一阵才说:“我自己都不回去。”   “所以啊。”何犀的卷发向上翻飞,发梢拂着他的侧脸。   见他神情严峻,何犀探问道:“你爸妈很凶吗?”   尤叙很确定地对她点头。   何犀也很确定地回道:“总得让他们知道你栽谁手里了吧。”   他正犹豫着,又听她说:“当然,你要是觉得没必要让他们见我,也没关系。”   “……好,见。”   何犀觉得肩上的力气加大了一分。   涛声喧天,盖在说话声上面,他们索性不再说话。   数日后,普拉多开进市中心一处机关小区。   这个地方何犀认识,从前她高中德高望重的老校长就住在这儿,她还来补过课。   “尤叙,我来过这儿,在这栋楼补了一年的课,”她隔着车窗指向边上那栋居民楼,“暑假还经常在那个亭子里吃冰棍。”   他拉了手刹:“什么时候?”   “我高二,你应该高一。”   尤叙似笑非笑,解开安全带:“我家就住这栋楼。”   “天呐,我们该不会见过吧。”   “我想想。”   “别别别,我那时候有点儿胖,你可千万别记起来。”   上了楼,这事儿变得越发恐怖——何犀补课的那户就在尤叙家楼下。   楼板隔音不好,当年上课时,他们时不时就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   那也就是说,许多年前,何犀就听过尤叙的脚步声,就隔着一个天花板感知过其存在。   他们或许还曾在楼梯上擦肩而过。   不过这样说起来就有些玄乎,毕竟在一个城市里生活的人,说不准早就有千百次轨迹的交错。   敲门前一刻,何犀还在跟尤叙强调:“这是缘分,知道么?缘分!”   门开得很快,就像里面的人早就抓着把手一样。   尽管何犀的存在给了尤叙回家的动力,他也提前给家里发了消息说要带女朋友回来,可他依旧隐约忐忑,不确定将何犀带进他所认为的沼泽是否明智。   开门的是尤父,眼神依旧严肃,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其中似乎还多了一份谨慎。尤母做菜做到一半,匆匆从厨房快步走来,腰间还围着小花围裙。   何犀一眼就觉得尤母是个美人,骨相皮肤皆是。尤父则莫名长得像斯-大林。   “叔叔阿姨好,我叫何犀。”她笑得灿烂而节制,昨夜里对着镜子反复练习的结果。   尤母眼角的纹路呈流波:“你好,尤叙跟我们说过了,快进来吧,不用换鞋了。”   尤叙观察着其父的反应,生怕场面失控。   然而之后的发展出乎他意料的顺利。   “阿姨,您在做什么菜,需要帮忙吗?”   “还有一道菜就好了,你去参观参观,不用帮忙。”   何犀看了一眼切到一半的材料,又注意到尤母手指上的创可贴,问道:“我来给您打个下手。”   说着便迅速洗了手接过菜刀,娴熟地切好菜归在盘子里。   尤母细察其动作:“小何,你平时经常下厨?”   “对,我还挺喜欢做饭的。”   “嗯,挺好。”   就那么一个多小时,尤叙突然明白了他们家从前问题的症结之一——安静,极致的安静。   往日席间除了些正儿八经的日常叮嘱,他们仨几乎没什么轻松话题,所以总是沉默。   何犀有点像学校里的午间广播站,不过是交互式的,什么都能聊,还特会做反应。   尤叙难得看见他爸笑,倒还挺慈眉善目的,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变得慈祥,还是何犀说的话他正好爱听。   他爸甚至还给何犀夹了个鸡腿,这待遇他从记事开始就没受过。   吃完了饭,何犀拉着尤叙要去看他阁楼上的那个房间。   等二人上去了,尤母问尤父:“你觉得怎么样?”   尤父喝了口茶,点头道:“不错。”   “本来见到人之前,我只想着无论怎么样一姑娘都成,有就行,至少他愿意带回来,”尤母望着楼梯的方向,“现在感觉放心了。”   “嗯,他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他沉吟道,“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51-他有太空舱   二十平米的房间,进门左边有间小浴室,斜顶上挂着扇天窗。   左边一面墙全是书柜,右边靠墙摆着单人床,中间是张中式书桌,配的是灯挂椅,弥漫着书木味。   何犀摸了一把床尾的木板,手指上没一点灰,木头红黑油亮。   她扭头看向尤叙,叹道:“我刚才就想说了,你们家这套红木家具成色真不错,保养得也好。”   尤叙抬手把天窗推开一条缝,往书柜边的蒲团上坐下,淡淡道:“关系不算好,但条件还行。”   何犀又摸了一把书架,也没灰:“你妈妈肯定特爱你,你这房间多久都没人住了,还这么干净,肯定经常打扫。”   “我妈有洁癖,所以他们老为了搞卫生的事儿闹矛盾。”   何犀坐到灯挂椅上,把手里的茶杯放下,开始观察书桌,嘴上又问:“我看你楼下还有个大卧室,比起这里倒像个储物间,为什么不睡那儿?”   “阁楼隔音好,用不着听他们吵架。”   “我怎么觉得他们还挺和蔼的……跟你说的不一样啊。”她翻了翻桌角黄色封皮的《辞海》,“哟,这本可是老伙计了,祖传的吧?”   “他们总不能当着你面闹情绪,”尤叙探头看了一眼,“小时候拿不到顶上的书,就用这个垫脚。”   何犀瞥到书柜一格,唰得站了起来,攀在柜边:“哇,这DV,这CD机,二手市场都买不着成色这么好的。”   尤叙盘腿支颐道:“你参观得够仔细的,我自己都快忘了。”   “你这房间要放在当时,那绝对是勾引女孩的绝佳场所。”   她想象着少年尤叙栖居于此的情景,又从书架上拿下他的高中毕业照,一眼就看见最后一排中间那张好看的脸和直棱的肩膀,那时候他还比较清瘦,面无表情,甚至有点阴郁,活脱脱一病态美少年。   “再配上你当时那个形象……好可惜啊。”   尤叙忍俊不禁:“可惜什么?”   “可惜没早点遇到你,我一般都周末来上课,你周末在家么?”   “偶尔,在家也不怎么下楼。”   “这就是你的错了。”   “那我哪能知道。”   何犀仰头靠上椅背,凝望着天窗外的云:“不过你要是那个时候见到我,应该不会喜欢我。”   衣物毛絮在阳光里漂浮,尤叙看着她挂在木棱上的长发,低声问:“为什么?”   “我青春期老长痘,吃得多又不运动,浮肿……而且还不自信,特别怕雄性,遇见就绕道走。”   尤叙知道她记忆所及之处,便起身坐到她身侧的床沿。   “那时候你遇见我应该也不会喜欢。”   何犀侧过头,眨眨眼睛:“那时候我就爱你这一型的。”   “我从前比现在还不爱说话。”   “那你爸妈没怀疑过你身体机能出现了问题?阿巴阿巴阿巴,这样?”   尤叙哑然失笑。   “食困,能睡会儿么?”她打了个哈欠。   “睡。”   他起身掀开被子,背后扑通一声,脚下楼板微震,一回头发现何犀直接躺倒在地。   “你睡那儿不硌么?”   “这儿能晒到太阳,暖和。”   房门被敲响,尤母的声音传来:“小何,尤叙,我们出去买点水果,过会儿就回来。”   何犀刚想说不用麻烦,却被尤叙一把捂住了嘴。   “好。”他抢先回答。   楼梯上的脚步声渐远,何犀鼻间的热气烘着他的手心,周遭也变得燠热。   尤叙松开手,起身上了锁。   何犀眯起眼,饶有兴味地望着尤叙目的性十足的神情。   “买水果能有多久?”   他抬臂脱了上衣,挑眉道:“少说半个小时。”   何犀向后靠在床垫侧面,腿并拢曲在身前,狡黠发笑。   他坐到落光处,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撑在地上,探身过去吻她。   何犀反手抵住他的额头,想做点反抗,他却灵活地调整了下巴的角度,轻易得逞。   双唇相近,分开,又贴合,揉拭,温柔晕眩于无声。   他正想伸手去抱何犀的腰,她猛然转了个方向,平躺下来,单腿曲起,重量落在另外一侧肩膀,手掌推在身前,开始向后虾行。   尤叙看见她蹩脚的练习动作,笑了。   “你擦地板呢?”   何犀已经一路退到墙根,理直气壮道:“你就是这么教的啊。”   “你想复习是吧?行,来。”他一秒站起,换了个眼神,几近眈视。   “等会儿等会儿!我还没准备好,你别耍赖!”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墙站起来。   尤叙身体微曲,白花花的肌肉亮在阳光下,语气轻松:“你慢慢准备。”   何犀凝神静气,摆出战备姿势,对他挑衅道:“你要是赢了那就是胜之不武。”   “我不介意。”他刻意放慢了动作,以一种略带配合的教学姿态扑过来,但于她而言还是很快。   这个招式她熟悉,上回基础教学练过,她得将对方拉到地面。   于是何犀胸有成竹地起跳,用腿去缠他的腰。   不巧的是尤叙刚才顺手把衣服给脱了,没衣领和衣袖可抓,她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他光滑的皮肤。   腿上动作很顺利,上半身立时失去了平衡。   “啊!”   脱手的瞬间,她像被砍断的树一样向后倒,自行给对手制造了一波后背摔。   她惊恐地闭上眼。   结果没按照她的预判落地,反倒被揽着腰抱在了身前。   她睁眼,对上尤叙游刃有余的笑眼。   他嗤笑道:“拉入式防守是吧?动作不对啊。”   “你没穿衣服,你犯规!”   “你还得学学无道服柔术。”   “算了,不打了,我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放我下来。”   尤叙笑开了,俯身把她放到地上,自己没挪开,趴在她身上。   见何犀安宁下来,他拨开她额前的头发,又亲上来。   腰侧的腿突然松开,腹部被右膝顶住。   何犀揪住他的脖子和手腕乱七八糟犟着力气,左腿朝他蹲着的右腿压下,上身抓住重心,拉着他往后倒。   尤叙意识到她是想使剪刀扫,也没想阻断她起招,干脆松了力气。   还没来得及提醒,手掌就被她胡乱拉扯到自己胸前。   何犀骤然红了脸,愠怒地瞪着他。   尤叙感到无辜,缓缓抬起手举到空中:“我可一点儿力气都没用。你自己想想剪刀扫成功之后的姿势……我没让你用这招。”   何犀沉默地酝酿着计划,趁他解释的空当,抽出腿飞踢向他肩侧。   脚踝被一把握住,她哼哧挣扎着,像是被吊起来放血的动物。   这下尤叙彻底掌握了主动权,也不再给她反击的机会,将腿牢牢地擎着,按在地上,上身严实地贴过来。   像嵌在岩壁里一般,她动弹不得,心跳到嗓子眼。   明明还隔着一层衣服,身前却滚烫至极。   他俯身到她耳边,低哑道:“何犀,别耍阴招,会输得很惨。”   这语气令她心动,话音未落,她就急乎乎地吻上来。   尤叙压着她的胳膊,只回应了几秒就抬起头,又拉开距离。   何犀不满地盯着他,肢体难以抗争,只能用她更擅长的言语。   “怎么着?爱玩玩,不玩算了,松开,我不玩了,你爸妈也快回来了。”   光源在他后脊之上,耳朵被晒得透光,显得更红,像浆果。   “急什么,门都锁了。”   何犀挪了挪手,游移到他身下。   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低喘,肌肉瞬间紧绷,身体贴得更紧。   力气突然又松开,他气息变快,继而听见何犀的浅笑。   “谁急?我不急。”   他抿唇,单手攥着她的手腕向上拉到头顶,埋首去亲她的颈项。   何犀半阖着眼,手不由自主去描摹他的肌肉轮廓。   尤叙习惯性接受,另一手揽上她腿根,神思愈发混沌。   之后他们流着汗休息,对着苍穹上飘乎的云聊了会儿天。   午后丽日透过窗格投射在她胸口以下,像动画片里纹路分明的被子,也像一板白巧克力。   何犀阖眼感受着覆盖在她身前腿间的暖光,后脑突然被抬起来,再落下时多了个枕头。   脑袋边的松软轻微塌陷,清爽的香波味靠近,胳膊边又传来温度。   何犀转头抬了抬眼皮,瞄见尤叙轮廓分明的侧脸陷在白枕头里,就像雪地里的山川。   “这阁楼真的好安静,一点儿声都没有。我们家就老能听见楼上的脚步和桌椅拖拉声,有事没事还起钻机,特吵。你以前自己呆在这,又不找人说话,双重寂静,是不是跟在太空里独自执行任务一样?”   塌在腿根边的手被翻开朝上,贴上干燥的掌心,攥牢。   “是,所以认识你之后,我老是耳鸣。”   “我有那么吵吗?”何犀把手指扣进他指缝,用力并拢,施以拶刑。   那点力气显然对他没什么影响,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反倒是她吃痛地先甩开手。   “你喝醉酒,我送你回家那天,我整整耳鸣了一晚上。”   “那都多久前的事儿了,你还记得?”   “没见过几回的人突然在我面前脱了内衣,难忘。”   何犀的记忆被遽尔唤醒,撑着枕头半坐起来愤然道:“隔天我醒过来背疼得厉害,你还好意思说?”   他鼻息带笑:“你那天的肢体形态很像海鲜,知道我海鲜过敏还不停地说海里的事儿。”   何犀全然没有印象:“我说什么了?”   “你说,”他认真回想,“深海鱼互相见不着才越长越丑,见了光会吓到对方。还评论了鱼的记忆遗传,顺道介绍了该怎么杀鱼,从生到死一步到位。”   何犀翻了个身缩进他怀里:“这都能成功,我可真是缔造了爱情奇迹。”   他笑了笑,胳膊揽得更紧。   的确,在遇见此人之前,尤叙一直沉浸于孑然的无声。   某天,他浩瀚无垠的真空中,陡然闯入一个天外来客。   自此荒寂逐日淡去,欲愿纷至沓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