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相爱时》 作者:蓝色的奥斯汀 文案: 轻松有虐,又酸又甜的糖醋文,部分校园部分都市。 姜芷芃今年流年不利,大龄女青年忽然迎来两朵桃花。 一边是名校海归优质男上司,另一边是贱嘴渣男老后辈。 一边几乎要破镜重圆,另一边,她一不小心又把人给睡了。 这可叫她如何是好。 文艺版文案: 你要记得那些大雨中为你撑伞的人,帮你挡住外来之物的人,黑暗中默默抱紧你的人,逗你笑的人,陪你彻夜聊天的人,坐车来看望你的人,陪你哭过的人,在医院陪你的人,总是以你为重的人,是这些人组成你生命中一点一滴的温暖,是这些温暖使你成为善良的人。(村上春树) 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婚恋 第1章 从过去到现在(1)   姜芷芃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大脑出其不意地空白了一秒钟。   平时空旷的大会议室今天已经坐满了人,A公司中国区H市部门一年两次的全员大会,照例要求所有人参加。女强人大老板Jane Webb高高坐在上首,已经开始讲话。姜芷芃在门口一探头,就看见同组的李安然坐在会议室的那头拼命朝她招手,李安然的旁边就坐着她的团队小组长陈向阳。   陈向阳看着她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不错,数不清第几次,她又是会议迟到十分钟的那个人,会议室的门被她推开,人头转动一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想躲也无处藏身。   大脑恢复输氧,她矮身,急速穿过会议室中央的过道,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看见。台上的Jane 清咳一声,继续目不斜视地讲话:“中期评定的结果大家应该已经看到了。这一次,因为我们团队的成绩优异,总部给的升级名额比上一季度多了百分之十,希望大家再接再励。”   她在李安然给她留的空位上坐定,李安然立刻朝她耳语:“听说没有,隔壁团队的主管位置,终于又要来人了。”   她只说了一声“是吗“,李安然就扳着手指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自从贺宇川走后,这都换了几茬人了?一,二,三,四,五,不算那个只干了十几天的,三年已经换了六个了。也是,当年的贺宇川那是什么人物,技术大牛,连总部的构架师也要让他三分。没那么大的头别戴那么大的帽子,贺宇川的帽子可不是谁都能戴得了的。”   姜芷芃心不在焉地点头表示同意,并没太在意。李安然向来很崇拜某人,如果问她,她只能说那是距离产生美。   李安然长叹:“当初上面也是瞎了眼,那时候简师太这个位置空出来,如果给了贺宇川,他应该就不会辞职走人了吧。”   李安然八卦的声音略大,引来陈向阳警告的眼神,连台前的Jane Webb都朝她们的方向扫了一眼。Jane就是李安然嘴里的简师太,其实只有三十几岁,嫁了加州的投资大佬,有一个外国姓氏,实则是如假包换的湖北人,说一口雷厉风行的湖北普通话,有一种锋芒毕露的美艳,有一天从加州总部空降过来,来做这里的Director。   “今天,我还要向大家介绍一位新成员。”简师太目光如电,扫了一圈芸芸众生,继续说,“沈奕衡,从今天起出任XX部的开发团队主管。奕衡请上台来。”   简师太带头鼓掌,下面也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简师太紧接着介绍沈奕衡长长的履历,本市Z大学毕业,加州名校的硕士,在总部任职五年,升级数次,得过公司奖励杰出员工的金质奖,之前在总部管理十几个人的开发团队。   以前七八个人的团队,现在变成二十几个,对于工作五年的次新人,是相当了不起了。李安然照样撇嘴:“总部混了五年,能有什么能耐,肯定跟贺宇川没法比。不就是总部空降的,要不然怎么能轮得到他。”   北美总部的新锐空降到本地,是为了更好的升职机会,而本地的码农纷纷削尖了脑袋调去总部,是为了更好的收入和环境。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象某人这样的比较少见,好好的国际知名IT公司里一片光明的坦途不走,有调去总部的机会不要,一怒之下辞职走人。   稀稀落落的掌声中,一个穿深蓝色衬衫和卡其裤的背影站起来,从简师太手里接过麦克风,朝大家露出阳光和煦的微笑。   麦克风“吱”的惊声尖叫。会议室里挤了一百来号人,空气浑浊,姜芷芃再次觉得有点晕,情不自禁地把头低得更深。   其实刚打开会议室大门的那一霎那,她就看见了他。和以前一样的清爽短发,剑眉星目,笑起来有种温暖的力量。有时候人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一百来颗同时转向她的人头,她偏偏一眼在人群里看见他。而他,那时候正侧着头专心听邻座人的耳语,似乎是一百多号人里唯一一个没看见她迟到的人。   他说话的声音也象以前一样,低沉里带点磁性。重新调整好麦克风,沈奕衡微笑着说:“大家可以叫我Ethan。刚才Jane说,我毕业于本市的Z大学,听说本公司有不少Z大的校友,以后大家多多关照。”   “Z大的了不起?“李安然嗤之以鼻,对姜芷芃说:”Amyu,你不也是Z大毕业的嘛。”她随便应了一声,李安然才想到:“贺宇川也是Z大的,你师兄啊。听说他现在自己创业了,你就没他什么消息?”   李安然的逻辑相当可笑,Z大一年多少毕业生,她怎么可能每个都认识。再者,某人着实比她大好几届,她刚进Z大时,某人已经快毕业了。   上面笑得春风得意的沈奕衡她倒是认识的,在校时也是个风云人物,能弹会唱的校园歌手,多少女生心目中的优质偶像,偏偏他对所有女生都礼貌周到又从不越界。现在他仍然是同样的风格,万众瞩目地站在高处,脸上永远如沐春风,你明明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无端对他生出万分的好感。   简师太宣布散会,所有人轰隆隆站起来,她也收拾东西赶紧走人。沈奕衡还站在第一排的前面,双手插兜,和简师太闲聊,只留给众人一个背影。   初秋周五的下午,阳光仍旧干燥火辣,照在全温控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种超现实的冷感。她缩在办公室自己的角落里,埋头改一段代码。   前一阵公司向加州的总部学习,撤掉了办公室里所有的隔墙,偌大一层楼,桌子连着桌子,电脑层层叠叠,仿佛一眼望不到头,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白灼灯光下。她偶一抬头,不知怎么就看见远处一个深蓝色的身影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眼睛刚刚从电脑屏幕上转去远方,有那么一刻的不适应,她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只觉得他微笑着,也正望向她的方向。   她那样呆呆望着前方,停顿了十秒种,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一次,大概,很可能,是躲不过去了。   至于究竟为什么要躲,她自己也觉得不可理喻。大学同校两年,她和沈奕衡相处得算是愉快,后来沈奕衡毕业,按计划出国深造,她还去送过他,说过再见保重,祝你幸福之类的话,全程都很心平气和。   七八年过去,理所当然再见应该亦是朋友。   结果她又躲过了一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同事,半路截住沈奕衡聊起了什么。她总不好长时间瞪着他看,长舒一口气低头继续改代码,再一抬头,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也许她真是多虑了,他可能根本还没有看见她。   改完最后一段代码,发出提交的指令,外面已经渐渐天黑。洗手间的白灼灯光总照得人脸色惨白。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审视自己,白皮肤尖下巴,眉若远山,目如点漆,和以前一样瘦削的肩膀,头上顶着丸子头。虽然脸色是苍白了些,但不过是七八年而已,总不至于到认不出来的地步。真要说有什么大的改变,也许是眼神,以前那股子青春激扬,不知道妥协的锐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淡然随性。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又是周五,电梯间里也已经没了人。大厦三十几层,电梯从一楼慢悠悠升上来,她等了许久才等到。她走进电梯,按亮下楼的灯,电梯门刚要关上,身后又有人走上来。她回头一看,高个子,深蓝色衬衫卡其裤,背着黑色的电脑包,斜靠在电梯墙边的栏杆上,看见她回过头来,朝她露齿而笑。   “Amyu。”他微笑着叫她,有一点促狭的神色。   到这一刻她才确定,他应该是早就看见她了。   她终于摆出再见亦是朋友的样子,也微笑说:“沈奕衡。什么时候回的国?怎么也不事先联系一下。”   “事先联系,”他扬眉,顿一顿说:“你会理我吗?”   这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他们两个都清楚地知道,他刚出国时还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发过几个视频,是她主动中断了联系,拉黑了他的QQ,删掉了他所有联络方式。她连忙转换了话题,感叹:“怎么会这么巧,再怎样也没想到我们会到同一间公司,同一层楼里工作。”   他在明亮的灯光里低下眼,嘴角仍然挂着微笑,只是略一停顿,复又抬眼说:“我前一阵子就知道你在A 公司了。有一次偶然搜了搜中国区员工通讯录,就看见你的名字和照片。”他停了停,忽而又笑:“只是,你什么时候改的名?Amyu是个什么鬼名字?”   没事做偶然搜一搜通讯录也能搜到她的名字,这是什么鬼缘分。至于Amyu是个什么鬼名字,又和某人有关,说来话长。   她低头一顿,没有答话,电梯也正好缓缓停了下来。她要去一层大厅,而他要去地下车库,他说:“要不要送你一程?”她笑着拒绝:“我住得近,走几步就到。”   他也笑了笑,静静站在澄黄的灯光下,不再说什么。   外面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新兴的CBD商务区,不远处就是Z大的老校区,那时候这里是一片苍茫荒芜,如今是流光溢彩变幻无常的都市,身处其中如站在璀璨银河的中央。   包里的手机嘶嘶地震动,她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贺某人”三个大字。她没有接,一把将手机扔回包里,继续在回家的路上漫步。   车流在身边缓慢经过,周五年轻的人群正在赶去约会的途中。五年如一日,她每天走同样的路上下班,最喜欢孤身一人的这段时间。最初搬来这里时,到处都是尘土飞扬的工地,街道还很荒凉,她几乎是看着这个区一点一点沧海变成桑田。比如那家拉面馆,前年才搬到这里,去年隔壁才添了那家星巴克。拐过一个弯,是上个月才开张的哈根达斯,大玻璃窗里,暖黄的灯光下,一对情侣挤在小方桌边,头挨着头吃同一杯冰淇淋。   她此刻才知道这一整天自己都在躲避什么。五年来每一天太阳升起,她都觉得是种胜利。世事殊难预料,她最怕回到原点,面对过去的那个自己。 第2章 从过去到现在(2)   Amyu是个什么鬼名字,这事和贺某人有关。   那时候她即将大学毕业,正到处面试找工作,而那时贺某人还在A公司任职。堂姐姜芷蓁把她的简历郑重地投给了贺宇川,贺宇川就顺手交给了公司的HR。HR看了看她的简历,问贺某人:“姜芷啥?这字是念‘凡’吗?”   据说某人很不耐烦,语气相当不友好:“拜托,念‘朋’,朋友的朋。”   HR也委屈:“这字估计没几个人认识吧。有英文名吗?方便面试的时候别叫错。”   某人就说:“A-M-Y-U,Amyu。”   A-M-Y-U,“芃”字的五笔输入,结果她就成了人所众知的Amyu,贺某人嘴里偶尔的“姜很烦”。   回到自己的公寓,她一头栽倒在床上,给姜芷蓁打电话,接起来的却是男人的声音:“这都几点了,你在哪儿?”   她没好气地回答:“叫你妈听电话。”   电话里嘶嘶一阵杂音,似乎有人回头找人,转瞬又回来:“姜芷蓁正在厨房蒸大闸蟹,估计现在没空理你。”   她无奈,只好说:“告诉她我今晚有事,晚饭不来了。”   不知是哪里露了马脚,还是被他听出了端倪。他一顿,问:“你能有什么事?大闸蟹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是今天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今天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也确实有。她懒懒地平躺在床上,踢掉鞋子,仰视天花板:“年中考评的结果出来了,又只是个中等。”   有时候她也知道不应该,可一不小心又在贺宇川面前吐苦水,其实每次她也不指望在他嘴里能听到什么好话。果然,他“嗬”了一声,隔着电话也想象得到他不以为然的神情:“就你这种水平,还指望比中等更好?”   他习惯了傲视群雄,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无所不能。象他这样的人,天生不是在大公司里混的材料。她也想要开口损他几句,他已经问:“年初你不是在写一个新的feature(功能),写完了也够拿个‘超出目标’了吧?又被你搞砸了?”   她颇气馁:“做了百分之八十,简师太忽然拍板说砍掉,我一介蝼蚁,能有什么办法。”   他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漫不经心的语调叫她灰心。傍晚六点多钟,进门时忘了开灯,房间里一片灰冷。她最不喜欢求人,可偶尔也会软弱,叹气说:“贺宇川,你们公司还招人吗?什么时候上市?如果我去你那里,是不是很快可以退休了?”   电话那头的冷水泼得坚决而及时:“千万别来,本公司这座小庙,装不下你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大佛。”   幸好她只不过随口抱怨一句,他也知道她绝不是真想跳槽,可他的语气叫她恼火,立即反驳:“喂,哪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什么叫中看不中用?”   电话里安静了一秒种,她听见他在对面轻笑了一声,说:“也是,你也不怎么中看。”   她无语,确实,和贺某人聊天,哪次不是不欢而散。电话的背景里再次传来杂音,似乎是芷蓁的女儿在话筒边叫:“哥哥,哥哥!”她趁机说了句再见,收线了事。   贺家正要开饭。姜芷蓁从厨房端出一大盘热气腾腾的大闸蟹,看见她六岁的女儿贺宇静爬在贺宇川的膝盖上揪他的耳朵,而他坐在沙发上敛眉凝神,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贺宇川是大忙人,很少回家,早上忽然来电话说,有人专门帮他从阳澄湖运了一筐大闸蟹过来。这个季节的螃蟹才刚刚上市,更何况是从阳澄湖专车运来的,她立即想到姜芷芃。一大筐螃蟹他们几个人怎么吃得了,而谁都知道,芃芃最喜欢吃螃蟹。   贺宇川的手里还捏着她的电话,她好奇地看过去,他才回神,抱起贺宇静放在地上,站起来解释:“芃芃的电话,我看您在忙,就接了。”   芷蓁和贺教授结婚七八年了,贺宇川对她一直保持这样的态度,礼貌尊敬,但从不象亲人般热络。确实,换了是她同样热络不起来,一个只比你大几岁的后妈,看起来完全是同一辈的人。她还记得最初见到贺宇川时候的情景。那时候他还在Z大学的读书,人很聪明,瘦高个子,每次吃饭都迟到,总是踢完了足球回来,汗流浃背,贴在身上的球衣勾勒出结实的身材,乱糟糟的头发,眉眼深邃,十分桀骜不驯的神情。   那时候芃芃说:“这就是贺宇川?啧啧,确实挺帅的。”   贺宇川把电话递还给芷蓁:“芃芃说有事,今天不来了。”   少了一个吃螃蟹的主力,芷蓁扼腕叹息。贺教授从书房里走出来,贺宇川却已经收拾好东西走到门边。贺教授在后面问:“都吃饭了,你去哪儿?”贺宇川回答:“忽然想起来约了个朋友吃饭,我先走了。”   贺教授立刻皱起眉:“怎么回事!两三个月也不回一次家,就因为你说来吃饭,芷蓁忙了这一下午。现在你说走就走?”   他在门边站定,手已经握在门把手上,又放下来,低眼说:“对不起,让您白忙了。改天我开车请您去阳澄湖的船上吃。”   虽说是道歉,但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芷蓁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今天不巧,芃芃也来不了,正好改天一起去。”   夜幕刚刚沉沉落下,灰黑的天色交织晕黄的路灯。贺宇川从楼里出来,站在楼梯口看了看手表,指针指向六点五十。幸好后备箱里留着他的运动衣,如果运气好,还能赶得上打一局网球。   他驱车穿过城区,赶到俱乐部,换上衣服,拿起球拍打开通往球场的门。亮如白昼的球场上,陈向阳正弯腰捡球,准备收拾东西要走。   他试着挥了两下拍子,迎上去笑说:“别那么快跑,打一局再走。”   他们算是老同事,当初他在A公司工作的时候,陈向阳就是他手下团队的成员。离开A公司这些年,他和原同事们并没多少联系,只是隔三岔五和陈向阳打打网球,保持朋友圈互相关注的关系。   陈向阳看见他来,立刻斗志高昂,应战说:“好啊!”   球场的软硬件都好,陈向阳每周五下班后在这里打两个小时球,这一次多打了半个小时,连输三局。后面包场的人来了,他们才不得不停下来。陈向阳连声抱怨:“胜之不武!我都打完了你才来,体力自然比我好。”   打完球自然而然一起去吃晚饭。陈向阳是湖南人,无辣不欢,贺宇川就挑了附近一家湖南菜馆,连空气里都飘着麻辣的花椒味。大盆的剁椒鱼头端上来,几杯冰啤酒下肚,他们终于聊到公司的事。   贺宇川喝一口冰啤酒,漫不经心地问:“年初你们做的那几个features,也该做差不多了吧?”   说到工作陈向阳一肚子郁闷:“年初计划得好好的,十几个features做下来,按计划都做得差不多了。上个月的例会,Jane忽然召集所有组长,叫停了一大半项目,要求所有人集中人力物力做剩下的那几个,我也是一头雾水。”   贺宇川笑了笑:“恐怕是上面逼得紧,Jane也不好做。”   人与人的能力也许天生就不平等,对贺宇川,陈向阳是衷心佩服。他离开公司三年了,对公司内部那些人事角力仍然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连他都不知道的事贺宇川似乎也知道。比如,总部上层人事变动,本来中国区也拿不到什么核心的开发任务,现在又很可能会把中国区做的那些工作统统挪到印度分公司去做。Jane作为director,不得不调整策略,尽快做出点成绩来,才好向上面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贺宇川三两句点了点要害,陈向阳听得连连点头。电视里播着西甲联赛,吵吵闹闹。贺宇川手握着啤酒杯,眼神一闪,忽然说:“被砍掉的那几个项目,如果你争取一下,也可能是保得住的。”   贺宇川侃侃而谈,给他几个要点,陈向阳却听得有点懵。他似乎从没同贺宇川说过这几个项目,不知他哪里知道这些细节。以往他们见面,不过大概聊聊公司的琐事,今天贺宇川是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应付,怎样证明项目的价值,甚至要在Jane面前如何说都替他想好了。听到最后他忍不住笑,说:“宇川,你还挺关注公司的事啊,是不是想过要回来?”   陈向阳也知道不可能。贺宇川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公司做大,怎么会愿意回来寄人篱下。果然,贺宇川只一哂,淡淡说:“我和Jane恐怕合不来。”   酒足饭饱,他们在门口告别。夜风倏忽而至,吹散餐馆里带出来的闷热。在门口等车的那几分钟,陈向阳才想起来:“对了,你原来的那个职位,又来了新人。”   “哦?”贺宇川正抬腕看表,漫漫地应了一声,“什么人?”   “总部调来的,今天第一天来上班,叫沈奕衡。”   他眉心一跳,动作停在看表的那一瞬。陈向阳又说:“听说是Z大的毕业生,你认识?”他顿了一顿,回答:“他比我小一届,我跟他不熟。”   夜沉似水。陈向阳坐车走了,他缓步走去停车场拿车。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阴沉沉的一个晚上。毕竟入了秋,白天还热火朝天,太阳下山夜晚袭来,瞬间变成另一个季节。   晚上多喝了几杯,他站在车边,对着徐徐凉风缓缓点燃一支烟,嘲讽地想,原来今天发生的事,不是考评揭晓,是沈奕衡归来。   深吸一口烟,轻烟袅袅上升,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姜芷芃那年二十一岁,也是一个这样灰黑的夜晚,他记得她拉着他去喝酒,在灯光昏暗的大排档里,穿堂风冷飕飕的,吹得人透心凉。她多喝了几杯,双颊绯红,说话也有点颠三倒四。她那时候说:“贺宇川,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很自私,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不该把你搅和进来。你是不是很后悔?”   他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语塞。她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无声地笑起来,唇角飞扬,眼神慵懒,有一种颓废荼蘼的美。她拍拍他的肩说:“没关系,我也很后悔,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那时候沈奕衡刚走了不到一年,现在一切又回到原点。 第3章 美丽年华(1)   时间,是个神秘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完全公平,有的人美,有的人丑,有的人富有,有的人贫穷。只有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十八岁那年,姜芷芃列过一个三年人生计划。二十一岁前想要完成的事,第一,写一个苹果APP。第二,喝到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第三,学一种乐器。第四,去开飞机或者滑翔。第五,去看一次北极光。第六,谈一次恋爱。第七,和喜欢的人…..emmmm…...第八,过一个无憾的二十一岁生日。   那一年她刚考进Z大,一门心思地认为,人生可以短暂,但不可以不完整。   认识贺宇川,是因为姜芷蓁。   那一年的秋天异常的热。她在H 城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唯一认识的是在Z大刚拿到博士学位的堂姐姜芷蓁。芷蓁不知从哪里得到她的联系方法,来宿舍看过她,还打电话来,周五叫她去蹭饭,说:“我的导师今天请吃饭,你也来吧。”   她不明所以:“你导师请吃饭,我去做什么?”   芷蓁说:“贺老师的儿子也来。他也是你们系的学生,介绍你们认识,将来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他请教啊……再说,今天一定有大闸蟹哦。”   那时候她是叛逆颓废的小孩,并不愿意和姜芷蓁多来往,所以内心是抗拒的,最后去了,是看在大闸蟹的面子上。平时落落大方的芷蓁,那天神色慌乱,显然有一点紧张。她问:“你导师的儿子几年级?叫什么?”芷蓁说:“大四了吧,叫贺宇川。”   她在同学那里听说过这个名字。熄灯以后的卧谈会上,总有消息比较灵通的同学说到本系的男神们,有人就提名:“贺宇川挺帅的啊,还超级聪明,得过大学生软件设计比赛的全国金奖。”不知谁反驳:“啧,长得是还行,就是人太傲,需要他人的仰望,大概只适合小鸟依人的傻白甜,哪有沈奕衡好相处。”   众人在黑暗里纷纷赞同。能考到Z大计算机系软件专业的女生,大多也曾是一方学霸,“傻白甜”三个字,第一个“傻”字就通不过。   真到了螃蟹宴上,只有贺老师一个人。姜芷芃手法纯熟地拆解螃蟹,贺老师和颜悦色地给她介绍Z大的历史人文。芷蓁倒比平时更沉默,吃得很少,时不时心神不宁地瞟着包厢门口。那时候她心里想,不是吧,这个什么贺宇川,难道是姜芷蓁的年下之恋?   菜全部上齐,冷气在头顶呼呼地吹,最后连贺老师也看起了手表,包厢门才被打开。门口是一个穿着球衣汗流浃背的年轻人,很高,鼻梁笔挺,下巴坚毅,眼神不带感情色彩地扫过来,给人不好相与的感觉。   贺老师皱眉:“又迟到,看看几点了?”   他的目光在芷蓁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最后低眼说:“踢加时赛,现在才完。”   贺老师脸色不悦,还是芷蓁出来打圆场:“校内足球联赛吧?听说你们系踢进了四强,赢了吗?”   他“嗯”了一声,仍旧没什么表情,坐下来,顺手把手里的钉鞋重重扔在桌子底下。   后来贺老师介绍了姜芷芃,说是一年级的学妹,要贺宇川平时多照顾等等,具体细节她并不记得,只记得贺宇川抬头,目光也在她脸上停留一秒,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饭桌上的气氛颇奇怪,芷蓁有一句没一句地找着话题,贺宇川的答话主要集中在“嗯”,“谢谢”和“不用”几个词语上。如果是年下之恋,芷蓁未免太委屈求全。姜芷芃吃了四只螃蟹,着实有些饱,就藉口站起来去洗手间,去餐馆楼下的院子里散了一圈步。   上海餐馆,建在簇新的中国风小院里,二层大红的小木楼,楼前是半人高的假山,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池塘。不知是否有谁吃饱了无聊,把池塘当成了罗马许愿池,在水里扔了一堆硬币。假山后面,灰暗的廊下,一个瘦高的人影倚在廊柱上,“嚓”的一声划亮火柴,点燃一根烟。   突如其来的二手烟飘过来,她捂住嘴咳了一声,贺宇川才抬头看见她。她奇怪贺宇川为什么也跑出来,可毕竟和他不熟,点一个头打算回包厢去。他忽然说:“要是不想讨人嫌,就等会儿再进去。”   她不解,他挑起下巴指指身后的雕花玻璃窗。她侧头望去,才看见玻璃窗里就是他们那间包厢。从她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芷蓁和贺老师并肩而坐的背影,两个人靠近了说话,贺老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芷蓁的盘子里。   她总算有点明白过来。贺宇川站在廊下夹着烟,和她不咸不淡地闲聊了几句。   “你和姜芷蓁一样,是江城人?”   她点头,他吐了一口烟圈又问:“第一学期修什么课?”   她扳着手指头回答:“思想政治理论,高等数学,计算机导论……还选修了一门设计制作苹果应用的课。”   他“嗤”的一声笑出来:“写APP还要上课?网上看两个视频就会了。”   “学长……”   她倒是诚心想请教一下看什么视频可以速成,他及时打断她的话,眼神淡淡扫过来:“别叫什么学长,别扭。”他说,语调有点揶揄的意味:“说不准哪天你就忽然变成我大姨妈。”   贺宇川,所以这以后她一直这样叫他,连名带姓。   后来卧谈会上又提到他的名字,她总无端对他生出些心有戚戚焉的同情,替他鸣不平:“你们又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高傲?可能也只是外表这样而已。”消息灵通的同学就问:“难道你认识他?”她就只好闭嘴。   他们也就一面之交,算不得认识。校园那么大,如果两个人不是有意相约,可以永远也遇不到。   第二次遇到贺宇川,似乎也是在那样偶然的场合。   学校里总是有这样一号人物,逻辑与常人有异,但又不招人讨厌,似乎谁都认识,谁都觉得他很好笑。胡浩就是这样一号人物,大高个,微胖,圆脸阔鼻,逢人就笑。第一次迎新的时候就有他,像模像样地坐在她们系的大横幅下面,满头大汗地给新生讲解地图。后来多聚集了几个人,他大手一挥说:“来来来,你们这几个,我带你们去校园里认识一下。” 于是他率领十几个新生浩浩荡荡地出发,食堂、教室、图书馆、操场,包括女生宿舍楼下的小卖部和校门口的小吃街都逛过了,比导游还尽心尽力。   后来晚上他又拉上一拨人去吃饭,姜芷芃也正好在被拉之列,又正好坐在他的旁边。在座的都是本系的学长,加上三四个新生,可是酒过三巡她才知道,胡浩根本不是本系学生,甚至不是本校的,而是在隔壁的二本大学读一个经济管理之类的专业。   “你怎么会来这里迎新?”她好奇地问。   他呵呵笑:“新生这么多,我来帮忙呗。”   “可你怎么认识系里那么多人?”   他义正词严地回答:“我也是X中学的啊,Z大那么多学生,很多都是我校友。”   X中学是H城著名的高门槛,不是学霸进得了X中,估计家境也很不一般。聚餐是胡浩请客,似乎也是惯例。他和桌上所有人相熟,交杯换盏喝得十分热闹,最后拿起啤酒杯向她敬酒:“姜芷芃,我们来喝一杯。”她笑,眉头也没皱一下,干掉那一杯。同桌的男生拍桌子叫好,刘浩的下巴几乎掉在地板上。   也许因为酒量好,她被他记住。又一次见面是周五傍晚,她去食堂的路上,又看见胡浩呼朋唤友地朝学校后门去。那一天本系足球队输掉了校内联赛的决赛,一群人又准备去痛饮一场。胡浩在半路上截住她:“姜芷芃,来来来,一起去,你可是我见过酒量最好的女生。”   一群人里都是她不认得的高年级学生,还有几个穿着球衣,象是刚从球场上下来。她无所谓,心想去就去啊,蹭顿饭何乐而不为。   聚餐在油腻腻的川菜馆里,大盆鸳鸯火锅端上来,一片蒸腾的热气。三杯啤酒下肚,气氛莫名的热闹,吵吵嚷嚷当中,胡浩在她身边问:“姜芷芃,你家是哪儿人?”   她到底算是哪里人,这个问题不容易说清。她笑,避重就轻地回答:“我祖上,住在东海一个没什么人烟的小岛上,舟山的东面,白茫茫一片大海里,杵着那么一片小绿地,从最近的陆地坐船也要四五个小时。”   有人听见了笑:“那不是桃花岛嘛。”   她其实只去过一次,还是在很小的时候,没有太多的印象,随口瞎编:“哎,确实有点象,碧海青山,云雾缭绕。岛虽然小,但海上雾气重,山路交错,如果错走一条岔道,保证迷路出不来。”   那人打趣:“那有黄药师吗?”   她仰脖干掉杯里的啤酒,“砰“地把杯子撂在桌上,神神秘秘地说:“黄药师没有,海妖倒是有的,长得美若天仙,专门吸取日月精华。我听家里老人讲,我的曾曾曾曾外祖父,还娶过一位海妖。”   这下引来满桌男生的注意力,都来听她讲神怪异志。其实无非是美貌海妖爱上书生,被道士识破,书生吓破了胆,道士将海妖打死在桃花树下。一圈人围着暗绰绰的灯光听得津津有味,她压低了声音说得眉飞色舞:“海妖快死了,满脸是血,对我渣男曾曾曾曾外祖父咬牙切齿地下了毒咒,说:‘咒你家世代只能生女娃,长大全都嫁不出去,嫁出去也活不过二十一岁。’”   这时候胡浩侧身,在她身边说:“哎,贺宇川,你可算来了。”   她回头,才发现她身后站着人,高个子,乱糟糟的头发,淡淡瞟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第4章 美丽年华(2)   这场醉酒的狂欢最后有点失去了控制。胡浩不知为什么来了兴致,对她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姜芷芃,我敬你一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胡浩成了知己,不过也不会示弱,痛快接了那一杯。众人起哄,一来二去敬酒成了她和胡浩的拼酒。胡浩自然不想输给女生,坚持要上白的,她也无所谓,欣然应战。也记不清喝了多少轮,胡浩还说:“行啊,姜芷芃,再来再来,今天我们一决高下。”话音未落,他忽然象一晃神,双眼一闭,就直直倒下去,跌坐在椅子上,仰面朝天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吓坏了,特别是姜芷芃。一群人火速把胡浩送到医院,值班医生跑过来,量体温测血压,指挥护士打针输液,针戳进去,胡浩还忽然坐起来大吼一声:“姜芷芃,再来!”医生看了直摇头:“行啊,你们!你就是姜芷芃?大学生不读书,喝酒喝到进医院,嫌自己年纪太轻要过的日子太长?”   最后胡浩终于消停下来睡过去,不过要留院观察一晚。护士嫌他们人多太吵,来赶他们回家:“留一个人够了,其他人都好走了哦。”她不敢走,忙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吧。”有人说:“你是女的,不大方便吧?”这时候贺宇川说:“我也留下。”   贺宇川一言九鼎,其他人作鸟兽散。   胡浩在病房里睡觉,他们两个坐在门外冷冰冰的长凳上。急诊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空旷的走廊,头顶刺眼的白灼灯光,颤抖地倒映在光滑的地板上。一片消毒水味道的寂静里,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天。   “App写得怎么样了?”他问。   “还没开始写,得先买个苹果电脑,才能用Xcode。”   他“嗤”的一声笑出声,仿佛说原来你连这也不知道。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来,他只是问:“想写什么样的APP?”   她想了想回答:“写一个笑话APP吧,就叫‘你今天笑了吗?’,每天给用户推送一条笑话,用户评个分,第二天的笑话就会更有针对性一点。”   他扯了扯嘴角,十分不屑的样子:“这还要APP?每天发条短信不就完了?谁会来用这种白痴APP?”   她不高兴,反驳说:“没人用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写给我的一个家人。她正在住院,我怕她无聊而已。”   他说:“这么简单,两天就写完了吧。噢,对,你还没电脑。你亲戚得了什么病?等你写完你亲戚估计早出院了。”   她停了停,最后回答:“出了点事故,少了两根手指。”   这下他真的笑起来,眼角飞扬:“你家的奇葩还真不少,娶个媳妇儿是海妖,没事就弄丢两根手指。”   其实那天她喝得也有点头晕,思维不是那么连贯,只记得和贺宇川聊天聊得不很和谐,最后她有一点生气,说话也语气尖锐:“贺宇川,你不用对我冷嘲热讽,我明白,你不就是不喜欢姜芷蓁,所以看我也不顺眼。”   他眼神一闪,只一顿,淡淡地笑了笑:“我不喜欢姜芷蓁?我为什么要不喜欢姜芷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喜欢姜芷蓁?”   那不屑的眼神,好象说你是谁?你认识我?那一刻她觉得有必要证明自己的判断,冲口而出:“因为我也有后妈。”   他似乎一愣,停下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钟,没说什么,只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把玩了一下,低头说:“我们有什么立场喜欢或者不喜欢?你想太多了。”说罢瞟了一眼墙上“请勿吸烟”的牌子,“嚓”地划亮火柴点燃烟,深吸一口,站起来走到窗边去。   后来急诊室又来了几个病人,走廊里乱了一阵。深夜时分,她一头倒在长凳上睡着,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不记得做了些什么,只记得有点冷。醒来时候天光大亮,她蜷成了一团,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谁给她盖了一条白被单。   拍醒她的是胡浩,朝她咧开嘴笑:“走了走了,到底是你喝醉还是我喝醉?”   因为这件事,她忽然成了系里的“疯云人物”。谁都知道姜芷芃酒量好,一个女生把人高马大的胡浩喝进了医院。大半个学期,她确实过得醉生梦死,晚上通宵打工,白天在课上睡觉,期中考试前借同学的笔记背一背,熬了几个夜车,幸好运气还不错,每门课都是低空飞过。   母亲早亡,是她心头永远的缺口。她从小跟着自己的阿姨长大,父亲再婚,把她丢给阿姨,再也没露过面,只是定时寄点生活费。大学学费是父亲出的,如果不是不想叫阿姨为难,她并不想要。如果有能力,她不想再要父亲一分钱。   要买电脑,肯定要找个来钱快的差事,很快她就找到一个。刚刚盖起来的新区开了间高档夜店,来学校做广告,要招几个服务人员,要求外貌整洁,外语流利。说是服务人员,其实就是在酒吧喝酒聊天。酒吧地处新区,外商荟萃的地方,离市中心远,多的是下了班很无聊的老外。新开的酒吧没什么人气,招一群女大学生去坐着,显得热闹也有气质。   她去了一两天,见是个清吧,店里有规矩,不准跟客人擅自离开,客人的素质也还不错,就一直做下来。工钱是喝一杯算一杯,她常常在酒吧一坐坐到凌晨打烊,然后在卡座的长沙发上闭眼打个瞌睡,接着回去在课堂上补觉。同宿舍的学霸们对她游戏人生的态度自然看不上,走廊里对面遇到也躲得能多远就多远,好象她自带毒气,随时可能污染她们的呼吸。   也有觉得她很酷的姑娘,悄悄问她:“姜芷芃,你怎么这么厉害,从来也不会喝醉?”她就笑:“天生的啊,乙醛脱氢酶多到用不完。”   其实并非她不会醉,而是似乎心里绷紧一根弦,就不让自己醉,就算头晕,也不会喝到失去意识,即使是打烊以后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也睡不死,脑袋里象有万马奔腾,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过来。只有回到寝室拉上自己床边的帘子,她才会一头倒下去醒不来,大概是因为终于安全,放下了心防。   真正喝醉大概只有那一次。   酒吧来了一群年轻人,为首的是胡浩。她在过道里遇见胡浩,他一把拉住她,大惊小怪地说:“姜芷芃,听说你在这里打工,我开始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她笑了笑,没回答,他一拍胸口:“还好还好,是个清吧,要不然我是绝对不同意的。”   这话十分可笑,她做什么何时需要任何人同意。她还没开口反驳,胡浩话锋一转,呵呵笑起来:“今天我生日,请了几个X中学的同学来,就在那边卡座里。”   她顺着胡浩指引的方向,看见灯光昏暗的角落,珠帘后面的卡座里,坐着那一群年轻人,大概有十几个,热闹地交谈着。其中有一个她认得的侧影,懒懒靠在沙发椅背上,低着头,自顾自喝一杯橙色的鸡尾酒。   胡浩说:“你也来啊,认识认识我的朋友。”   她略一犹豫,还是去了,也许她是不该跟去的。站在凌乱的灯光下,胡浩向众人介绍:“这是姜芷芃,Z大计算机系的学妹。”有人热情地与她打招呼,朝胡浩使着眼色,笑说:“美女学霸啊。”她笑着应酬,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贺宇川,看见他从鸡尾酒杯上抬起头,目光无表情地落在她脸上。   胡浩拉她坐在身边。那边台上的西洋歌手弹着吉他唱起John Mayer,这边的一群人边喝边闹。上了蛋糕,吹掉蜡烛,有人问刘浩:“说说,今年又许了什么愿。”   大家都笑起来,似乎这是个人人皆知的笑话。胡浩也笑:“你们都知道的,我还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快点找个女朋友。”   “你还能找不着?是你要求太高了吧。”有人说。   胡浩长叹,说得痛心疾首:“哪里高了?你们都知道,我家三代单传,虽然条件不错,就是没出过什么成绩好的孩子。我家就想让我找个Z大的学妹,最好是理科生,将来工不工作无所谓,只要智商高,帮我家改善一下基因,生两个儿子,相夫教子,管好儿子学习,把家打理好就行。当然,不求大美女,但至少要清秀吧,长相也遗传的哈。家境不重要,不过最好是江浙沪免邮区的,这样吃的口味和生活习惯差不太多……”   胡浩滔滔不绝,一条一条历数下去,她才隐隐有些明白过来,怪不得他如此热心地替Z大迎新,又整天和她们系的学生混在一起。有人打断胡浩说:“哈!你不就是在说姜芷芃吗?”   胡浩停下来,呵呵笑了两声,望向她的眼神难免有些过于热烈。她顿时石化,还没想到要怎样反应,有人在角落里“嗤”地笑了一声,说:“姜芷芃,她可是东北江城人。”   所有人调转目光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贺宇川。“你……”胡浩顿时有点磕巴,指着她:“听口音也不象啊……你家里不是……不是在东海的什么小岛上?”   她才回过神来,扯出一个从容的笑脸:“我母亲家里祖上确实住在东海的小岛上,可我父亲是江城人,这样算起来我也是江城人。”   胡浩一脸的失落,话说到这个地步气氛颇尴尬。她找个机会站起来,举起面前的酒杯对胡浩说:“你们慢慢玩儿,我还有工作,先走一步。祝你生日快乐,这一杯我先干为敬。” 第5章 美丽年华(3)   她走到卡座的珠帘外面,胡浩还跟出来问:“生气了?”   她笑:“生什么气?”   他搓着手飞速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说‘最好’是江浙沪吗?也没说‘一定’。江城虽然那个……也不是不可以……”   她果断打断他:“你误会了,你朋友都误会了,我从没想过做你女朋友。”   他一脸委屈:“你看,你还说你没生气。”   她在心里哭笑不得:“你先回去吧,我真要去工作了。”   “工作!”他恐怕真急了,喊起来,“你的工作不就是陪人喝酒?你陪我喝酒我又不是不给钱。”   因为是他的生日,她原来不想驳他的面子,这时候终于冷下脸来:“如果我把你当客人,也许不好拒绝。但我当你是朋友,劝你一句,找女朋友不是菜市场买猪肉,没人会愿意被你挑肥拣瘦。”   她扭头去了吧台,幸好胡浩没有再追上来纠缠。台上胡子拉碴的歌手不知何时唱起抑郁的蓝调,她坐在吧台边上,干掉一杯辛辣的DRY MATINI,百无聊赖地侧身支着头。头顶的灯如星光般洋洋洒洒,长长的吧台,难得没有什么人,只有一长溜晃眼的摇曳烛光。   调酒师替她换一杯马丁尼,有人在她身边落座,她侧回身去,才看见是贺宇川。   “你来做什么?”她多少有点惊讶。   他说:“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说罢扬手叫来一杯同样的橙色鸡尾酒。   她没好气:“有什么好看,在这里叫酒,你可是要付我钱的。”   他“嗤”的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反正记在胡浩的账单上。”   她才想起来,胡浩的意图,他们这一群狐朋狗友怕是一开始就知道吧?他在一边冷眼旁观,已经看足了她的笑话,现在是来跟进继续围观?   没想到他低头搅动杯中的橙色液体,说了一句:“别怪我坏了你的好事,你不适合他。”   她当然听出来了,不是他不适合她,是她不适合他,所以冷哼:“我怎么就不适合他?”   他的语调和平常一样,总好象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调侃:“他家三代单传,想要早生贵子,你家不是被什么海妖诅咒,只生得出女娃?”   “哦,”她当他又在和她抬杠损人,白眼相向地问:“那我能适合谁?”   “你呀,”他说,顿了顿,抬眼,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么不要命地一往直前,还是一个人凉快的好。”   不要命,一往直前,真是她那时候心境的写照,好象一句话被人说中心事,许多事涌上心头。他说得不错,她这样一个人,其实不适合任何人。   那天的事有很多细节她都记不清楚,只记得也许因为心情不好,喝得太急,头有点晕,所以特别有倾诉的欲望。她不知为什么说起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她住在江城,冬天冷到滴水成冰,父亲带她去湖上钓鱼,坐狗拉爬犁,和她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打雪仗。母亲似乎总是在生病,有时候早上她爬去母亲的床头,枕头上一片黑黑的全是她落的长发。特别小的时候还记得父母手牵手一起去菜场买菜,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关上房门总是吵架,母亲尖锐的叫声,父亲低沉的怒吼,连带锅碗瓢盆稀里哗啦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躲在自己房间捂上耳朵也隔绝不断。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到门口就看见窗里母亲在哭,背景里传来父亲的吼声,她不敢进门,背着书包去了湖边。初冬湖面还没有冻结实,她走在冰上“咔嚓”一声,身子一歪就掉进冰水里……。那湖水是真冷,四肢百骸都冻得生疼,她现在还常做恶梦,梦到冷水在头顶慢慢淹没……她被救上来,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父亲坐在她病床边,拂着她额前的头发说:“芃芃,到了夏天,爸爸教你学游泳……”   可惜,没等到夏天,父亲已经搬出去住。她记得爸爸收拾了箱子气冲冲地摔门而去,她哭着跟出去,拉住他的袖子不放手。爸爸只好转过身,蹲下来跟她说:“芃芃乖,爸爸要走了。等到春节,爸爸回来带你去坐狗拉爬犁。”后来她问妈妈爸爸去了哪里,妈妈什么也不说,只是开始抹眼泪。有一次她去了父亲的单位门口,偷偷躲在大树后面等他下班,见他出来,又一路跟他去了一个幼儿园。她看见爸爸进了幼儿园,出来的时候抱了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   “后来呢?”贺宇川问,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飘忽不定。   “后来,”她干掉杯里的马丁尼,傻笑着回答,“后来我就跟我妈搬回了东海边的老家。”   她不记得后来她还交代了自己什么底细,只记得时间渐晚,台上的歌手收起吉他走掉,胡浩过来和他们道别,贺宇川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她记头顶的灯光零星细碎,撒在贺宇川杂乱无章的头发上,灯光的阴影下,愈发显得他目光深邃,一眼望不见底。那时候她还想,如寒夜孤星一般的男生,可惜,很冷很遥远。她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翻出手机,给贺宇川看她的心愿清单,抱怨说:“看看,我以为喝得烂醉如泥这一条最容易完成了吧?没想到啊没想到,谁知道胡浩那么没用。”   后来的事她真的不记得。喝到断片对她来说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只记得醒来时候已经躺在宿舍自己的床上,四周挂着帘子,阳光从帘子的缝隙里漏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摸到枕边的电话,想要看看时间,发现手机里有几个昨晚的未接电话,均来自同一个陌生的号码。再一看,还有来自那个号码的短信。   “在哪儿?”短信问。   五分钟过去,她才回:“洗手间,刚才好象睡着了。”   “等着,别动。”那个号码回答。   她却说:“贺宇川,回学校吗?等我一起走。”   原来那个号码是贺宇川,她竟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他交换过电话。不过那个号码没搭理她,一直到大半个小时以后,她才又说:“算了,不用等我了,我已经走了……我好象已经到宿舍了。”   头隐隐作痛。什么时候回的宿舍,她真不记得,确实恍惚记得同寝室的姑娘把她按倒在床上,也许她是在那时候发的短信。   贺宇川只在后面冷冷回:“我知道。”   已经日上三杆,她起床梳洗,等到同寝室的同学回来她才问:“昨晚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同学眼神很暧昧:“你应该问你自己怎么回来的。”   她好奇:“怎么回来的?”   同学说:“被人架回来的,闹了好大的动静。人家找不到你的门卡,又打不开你的手机,那么晚又没人经过楼下,只好敲开一楼一间宿舍的窗,才找人上来传话。我们呀,都大半夜被你这个疯子从床上折腾起来。”她已经有不好的预感,同学果然面露不屑:“上次问你认不认识贺宇川,你还假装不说话,原来你们这么熟。”   怪不得他说他知道,根本就是他送她到宿舍,她还跟他说不用等她,真是醉得可以。她在心里哀叹一声,老实把他的号码存好,发了条短信过去说:“昨晚多谢。”   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并没有回。她等了五分钟没反应,自去做别的事,直到吃过晚饭才收到回应。他问:“醒了?”   她回答:“早醒了。”片刻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正要去图书馆做作业。”   那天她又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见他。夕阳烧红半边天空,她路过三叉路口的大梧桐树,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从远处走来,低着头,两手插兜,步伐缓慢,走到大树的阴影边缘才抬起头,停顿了一刻走过来,朝她微微扬眉,说:“原来你也做作业?”   她大概终于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反而不觉得刺耳,只拍拍自己的电脑包,笑着回答:“买了电脑,终于要开工了。”   他们同路去图书馆,找到一张众多书架中间的桌子,她坐在桌子这一头,他自然落座在桌子对面最远的地方。她打开崭新的苹果电脑,揎拳掳袖准备大干一场,其实她不过是初学,一边翻在网上下载来的Swift菜鸟教程,一边写写停停,半天才写了几行。   对面的贺宇川始终全神贯注目不斜视,皱眉做着自己的事。忙了半天,几行程序无论如何也跑不通,她干脆站起来伸伸懒腰去洗手间,路过贺宇川的身后,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屏幕,似乎他在做他的毕业设计,长篇大论地写什么大数据算法,AI应用之类她完全看不懂的东西。   她以为只有她好奇他在做什么,而他对她的功课完全不关心,没想到回来时看到她的电脑已经转到他面前。他正在翻她的菜鸟教程,一边翻一边读:“/*我的第一个Swift程序*/ var myString = ‘Hello,World!’ ” 他抬头,“嗤“地笑出声:“你不是上了课?从来没写过程序?”   她抢回电脑,破罐子破摔地承认:“就是第一次写,不过我学得快。”   她对自己的智商还是有信心的,尽管上课忙着睡觉,回来自己看看书也明白了大半,只是暂时几行程序出了错,还没Debug出来。   电脑转回到自己面前,程序再一跑,却已经通了。   难道是有人替她改好了程序?她抬头,对面的贺宇川眉头微锁,早已经重新进入全神贯注的模式,似乎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们的座位在书架的后面,长长一排桌子的尽头。图书馆穹顶长窗,头顶的灯如耿耿星河。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他的侧脸,低着眼,曲线坚毅。不得不说,他沉默的时候真是个好看的男生,只是一张嘴……   他的眼皮一动,她赶紧收回目光,专心盯着自己的电脑。   那时候她忽然细细想了一想。除非回到自己的宿舍拉上帘子与世隔绝,她还从来没喝醉到醒不来的经历,不知为什么那天忽然就喝了个人事不省。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那天有贺宇川在。他总算是个熟人,甚至很可能变成她的便宜大外甥,虽然总是那样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但偶然认真起来,目光沉静,莫名就让她觉得很安全。 第6章 美丽年华(4)   那一学期的后半段,她辞掉了工作,回归校园,每天心不在焉地去上课,下了课就埋头写她的笑话应用。   校园确实很大,只是如果作息时间恰好重合,不大相干的两个人似乎也很容易遇见。比如她吃完晚饭去图书馆的路上,有几次在三岔路口的大梧桐树下驻足,就会远远看见一个颀长的影子低头跺着缓慢的脚步走过来。   她跟贺宇川是图书馆那张长桌子的熟客,即使没在三岔路口遇到,她也总能在图书馆里看见他。她习惯坐长桌子靠窗的这一头,他就坐在对面离她最远的地方。他似乎什么都会,而她又常常程序调不出来,最后也学会硬着头皮去问他。他倒是有问必答,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会嘲笑她笨。   后来寝室里又开卧谈会,就有同学问:“姜芷芃,又在图书馆看见你和贺宇川坐在一起,他不会是在追你吧?”   另外一个同学说:“贺宇川那种鼻孔长在天上的学霸,会拉下脸来追妹子?你能想象他跟别人一样,在寝室楼底下站岗等女朋友?不能吧。姜芷芃,老实交代,是你在追贺宇川吧?”   确实,每次都是他先坐在那里,她才习惯性地坐去另一头,况且虽是同一张桌子,他们习惯性地各据一端,坐那么远,也不能算坐在一起。她就笑:“如果我追他,还能坐那么远?一定要凑到他身边才能成功啊。”   大家认为她是个没皮没脸的狠角色,对她的话都深觉有理。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写完那个苹果应用,又花两个星期在网上四处收集笑话,建了一个自己的笑话数据库。收集的笑话不多,只有几百条,都是她一条一条从网上摘抄了手动加进数据库的。按照贺宇川嗤之以鼻的话法,别人已经在造无人驾驶汽车了,她还在坐骡子拉的大板车。谁叫她是个一年级的菜鸟,什么也不懂。不过不管怎样,应用终于也可以上线了,总算她在十九岁生日前又完成了一项夙愿。   生日那天,姜芷蓁又叫她去吃饭。   还是同一间上海餐馆,中国风小楼,很假的假山,前面是浴缸一样大的小池塘。她到的时候竟然是最后一名,其他人都到了,包括头发依旧乱糟糟,每次都迟到的贺宇川。   依旧是芷蓁面面俱到地找话讲,贺宇川低着头,无时不刻地刷着自己的手机,偶尔答一句“不用”或者“谢谢”。芷蓁拿出自拍杆,催促大家一起合影。淡黄色的灯光,桌上一大盘橘红色的大闸蟹,芷蓁簇拥她坐在正中,贺宇川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   坐下来吃饭,她手法娴熟地拆解起螃蟹,芷蓁坐在她旁边,从角落里拿出礼物说:“这件是我的,这件是贺老师送给你的。”贺老师笑着解释:“不敢当,我只管出钱,当然还是芷蓁去买的。”   两只小盒子,包装精美,她打开来看,一只里面是玫瑰红色的保健鼠标,另一只是丝巾,盒子上印着某名牌的Logo。芷蓁在她耳边低声说:“小叔昨天还打电话给我,问起你。他还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   芷蓁的小叔就是她父亲,这么多年只尽过每月寄钱的义务。她在心里冷笑,刚刚培养出来的一点感动瞬间消失无踪,只想到,刚才那张照片只怕要传到父亲手里。早知如此,刚才她恐怕根本笑不出来。大概她的目光过于冰冷,又正好落在对面贺宇川的脸上,他从手机上抬起头,一脸无辜地举高双手:“别看我,我没礼物。”   芷蓁又连忙来解围:“我买了蛋糕,来吹蜡烛吧。”   灯光暗下来,蛋糕上点起十株小小的火苗,一株灿烂的橘色,其他九株淡黄色。她深吸一口气,不等芷蓁摆好拍照的姿势,故意“呼”的一声将火苗全部吹灭。   芷蓁在一边喊:“哎呀这么快,我都没来得及拍照。许了什么愿?”   她笑着没回答,贺宇川长手长脚地坐在对面,“嗤”地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愿望,不就是谈恋爱,和人一起开飞机,看极光,还有圈……”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才制止他后面的话。   饭一直吃到天黑,最后菜点得太多,剩下一盘榨菜鲜肉酥饼,芷蓁全部打包塞给了她。   天上一轮冷冷清清的月亮。那时候新区还百废待兴,从市区到学校经过大片空寂的田野,只有车轮在公路上刷刷奔驰的声音。她和贺宇川搭同一部车回学校,各自忙着刷手机,一路沉默,空气里漂浮榨菜鲜肉酥饼的味道。   一同下车,一同进校门。路过学校大礼堂,有个女同学凑上来问:“同学同学,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转让给你们。”   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同学相求,所以不好意思拒绝,贺宇川掏出钱包买下来,她就拎着一包榨菜鲜肉酥饼跟着他进了大礼堂。   电影已经开演,礼堂里漆黑一片。学校电影社团放的电影,大概就是网上下载了片子,用投影机放出来。电影票也就两块钱一张,不对号入座,好位子先来先得。她进门看见前面黑压压一片人头,立刻在心里打起退堂鼓。没想到贺宇川拉她到最后一排的后面站定,说:“等着,别动。”   等了片刻,他才抱着两只小圆凳回来,放在最后一排座位的后面。   “哪来的凳子?”她好奇地问。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跟电影社团的哥们儿借的。”   那天上演的电影叫“Flipped”,中文片名叫《怦然心动》,两个十几岁的中学生的初恋,小男生各种爱你在心口难开的小别扭,看得人禁不住嘴角微微上扬。礼堂里不知有多少对小情侣,他们前排那一对,女生微微弯下头,缓缓靠在身边男生的肩膀上。即使大部分男生不耐烦看这种小清新爱情片,有女朋友投怀送抱肯定也是值得的。   她一侧头,不料看见身边的男生也没有在关注电影。黑暗中他转过头,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侧脸。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让她愣了一愣。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错开眼,从她手里抓过那袋榨菜鲜肉酥饼,回过头去盯着银幕,在黑暗里说:“肚子饿了。”   电影散场,人潮汹涌。他们又同路走到梧桐树下的三岔路口,她象往常一样告别。   “姜芷芃。”她走出几步,他又在身后叫住她,上前几步到她身边,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手里。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样东西,她借着月光才看清,是个小U盘。“是什么?”她抬头问。   他也不回答,退后几步,走出梧桐树的阴影,回到月光下。时值深秋,枯黄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踩在上面咔嚓作响。他在银色月光下低了低头,说了一句:“走了。”然后正了正肩上的书包,转身离开。   她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插上U盘。U盘里是几个Swift程序,她大致看了看,不是很明白那些程序都做些什么,幸好有个README的文件,告诉她这部分是搜索几个网站,这部分是数据载入数据库,这部分是检索功能。几个程序加在一起,可以自动从网上搜索资源,自动把资源载入她的应用,并做好标签和基本的分类工作。   寝室里其他同学喊着要关灯睡觉,她一目十行地看成千上万行代码。灯光暗下来,只剩她帘子里面这一点电脑上的荧光。看到最后一个文件,她才发现程序的最后有一行备注,上面写:   “Hello world! Happy birthday.”   那晚她莫名其妙地失眠了大半夜,眼前老是晃那场电影里的画面。其实电影的细节她不记得很多,只记得纯纯的美丽年华,色彩动人,以至于大半夜她还在回味坐在黑暗中的滋味,有一点心旌摇曳的感觉。后来她终于闭上眼,又乱七八糟做了一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坐在漆黑的大礼堂里,黑暗中一侧头,看见旁边的人正不错眼地望着她,眼里有闪动的亮斑,反射银幕上五彩的微光。   后来想起来,那是多平淡美好的一年。这一年,她的三年计划完成了两项:写一个App,喝到酩酊大醉,好象两样都跟贺某人扯上点关系。很久以后,她还一直记得十九岁生日那晚看的电影,以及电影里著名的台词:   有的人平平无奇,有的人光鲜,有的人亮眼。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烂的人,当你遇到这个人后,会觉得其他人都只是浮云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新。 第7章 东海往事(1)   寒假一开始,姜芷芃回了东海边的永平镇。   她出生在东北平原上的江城,八岁时跟妈妈回到永平。记得那是一年的隆冬,江城冷到零下二十几度,她手上长满了冻疮。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妈妈带着她,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硬座火车。春运期间,火车里人满为患,空气中漂浮一种方便面和排泄物混合的奇怪味道。还好她们有一个靠窗的座位,她啃着妈妈塞给她的一包卤鸭脖,看窗外奔腾的原野一点一点从漫天飞雪变成冷灰的阴雨。   她还不大懂父母之间的事,一直记得父亲对她的承诺,一路都在问:“妈妈,春节快到了,爸爸也会来吗?他答应春节带我去坐狗拉爬犁,可是永平的湖不结冰,怎么办?”妈妈只沉默不语,红着一对眼睛,偶尔摸摸她的头。   火车到达永平,妈妈的姐姐带着女儿来接站。妈妈和阿姨在出站口见面,抱成一团相拥痛哭。那时候她什么也不懂,不明白什么伤心事需要她们俩哭得如此用力。   阿姨家住在小巷深处,灰黑的墙头,墙角长满青苔,窗外爬着几株枯掉的蔓藤。百无聊赖,有那么几天,她搬一把小矮凳,从早到晚坐在楼下的花园里,数头顶飞过几只水鸟。阿姨家的小姐姐叫子慧,天一黑会来叫她回家吃饭。晚上她跟子慧睡一张床,她睡靠窗的这边,子慧就睡靠门的那边。她一个北方出生的姑娘,着实不习惯南方没暖气又阴雨缠绵的冬天,晚上总是手脚冰冷地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子慧会把自己的热水袋塞进她怀里,抱住她的脚替她捂热,对她笑:“没用,真不知道你们北方人怎么这么怕冷。”   真的把脚捂热了,上面的冻疮瘙痒难忍,她伸手要抓,子慧又“啪”地打她的手,对她怒目而视:“爪子拿开!不能抓,知道吗?没用!”   春节来了又走了,她每天坐在花园里等,爸爸没有来。有时候她一边看天上的水鸟飞过,一边替他找着借口,也许是他工作太忙吧,又或者是他还不知道她们来了永平,过几天发现她们离开,就会坐火车追过来。   转眼元宵节也过去,花园里的几株梅花结了一串串花骨朵,学校都要开学了,她才不得不承认,爸爸是不会来了。   那天晚上吃完晚饭,妈妈把她叫去,拿出一个新书包,告诉她:“芃芃,明天要开学了,妈妈已经帮你报好了名,明天你跟子慧一起去学校。”   那一刻,多日聚积在心里的委屈忽然如洪水般决口,她眼眶一红,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掏出纸巾替她抹眼泪,只是泪如泉涌,怎么抹也抹不完。最后妈妈终于恼了,“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骂她:“哭什么哭!哭得再响你爸也不会回来。你最好早点认清他的面目,我躺在病床上,他在外面连儿子都有了,早就打好算盘不要我们了。对,不要我们,我反正早晚要死没什么用,可连你他也不想要。”   直到半夜她还蒙着被子在被窝里偷偷哭鼻子。子慧替她捂热了脚,又来捂她的手,一把掀开她蒙在头上的被子,对她笑:“芃芃别哭了,明天还要去学校,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你看,我也没爸爸,不也好好的。”   后来那年清明,妈妈带她去了仙屿岛。东海中间的一片绿地,背山面海,岸边一片小渔村,坐渡船要好几个小时才到。据说妈妈和阿姨小时候都出生在仙屿岛上,直到外公去永平打工,姐妹两个才随外公离开仙屿。   妈妈对她说:“我死后就要埋在这岛上。”   妈妈过世那年还不到三十岁,她久病不愈,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骨灰就埋在仙屿岛的墓地里。她跟着自己的阿姨长大,阿姨对她视如己出,子慧就是她亲爱的姐姐。从第一天起,就是子慧带她去学校,替她买午饭,帮她在长满冻疮的手上涂药膏。高中毕业,子慧没考上大学,就在永平镇上的食品加工厂里找了份工作。她脑子聪明,又异常刻苦,成绩一直优异,如愿考上H城的Z大学。其实她也没有更大的野心,只希望将来找一份高收入的工作,给阿姨和子慧更好的生活。   寒假回家,下了高铁,她匆匆赶回小巷深处的老房子。阿姨端出热气腾腾一碗海鲜面,子慧坐在她傍边看着她直笑。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商场购物卡,塞进阿姨手里:“我看咱家的冰箱该换了,电视也是,您看着办吧。”最后加上一句:“不过快点花啊,过期要作废的。”   阿姨又惊又喜,转眼又被购物卡上的数字吓到:“这么多?你在学校打工了?做什么?”   她西里呼噜吸着面条,含糊其辞地回答:“嗯,做家教。”   阿姨将信将疑:“做家教能攒那么多钱?”   她随口瞎编:“可不是,H城有钱人多,个个望子成龙。您也不看看我高考考多少分,很抢手的,随便在学校门口摆个摊儿,问的人一下午停不下来。”   她给子慧买了一个苹果手机,指给她看她事先安装好的应用:“这个App是我写的,叫‘今天你笑了吗’,每天给你发条笑话,保证笑痛你的肚子。”   子慧把玩着手机,笑容里皆是喜悦和自豪。很难不注意到,她的左手和常人不一样,无名指和中指被齐齐切断。就在姜芷芃高中毕业将要去H城入学的那年暑假,子慧在生产线上突然晕倒,被切掉两根手指。她入院,检查后才发现为什么会忽然晕倒,接受手术,然后化疗,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才重新回到家里修养。   入夜,她放弃自己的床,象小时候那样,偷偷摸上子慧的床。子慧用被子蒙住头,死活不让她进来,她隔着被子挠子慧的痒痒,两人笑做一团,子慧才放弃抵抗。   她钻进子慧的被窝,在灰暗的月光中看到子慧的样子。白天子慧还戴着假发,现在脱掉了,头顶只有稀疏的一层短发,能清晰地看见白皙的头皮。   “别看了。”子慧低下眼。她连忙一把抱住她,故意把冷冰冰的脚丫子贴在她身上。子慧冷得打一个寒颤,“噗嗤”笑出来:“讨厌鬼!没用,脚还是捂不热!”   她耍赖皮地笑:“还好你身上总是热呼呼的,抱住你就捂热了。”子慧总是又柔软又温暖,只是抱住她,她能感觉得到她胸前手术割除过的地方,空落落的缺些什么。   “说说,大学什么样?你都做了什么?”子慧问,眼睛在黑夜里闪光,充满象往。   打工,酗酒,逃课,睡觉,颓废迷惘,怀疑人生。这些自然不好告诉子慧,她也不知该说什么,长久没有回答,子慧却侧过脸来,打趣她:“不好意思说?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她翻白眼:“才没有,哪有空。”   子慧伸手点她的额头:“那一定是有喜欢的人?看看你那个表情,也一定是有。”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所以也不否认,嘿嘿地傻笑,笑了半天才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说:“你终于发现了?我喜欢的人就是你,子慧,你不准和别人好,我们永远在一起。”   她贴上去,子慧又把她推开,两人打闹了一阵才停下来,平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光。月圆之夜,月光反射树影,斑驳地洒落在窗上,让她想起去学校图书馆路上三岔路口,月光下的梧桐树。子慧枕着她的肩膀,捂住她冷冰冰的手,送到嘴边哈了一口气,低声一叹,说:“芃芃,不要那么拼命打工,好好读书,我妈以后还要你照顾。”   她点头答应,再一想又听出子慧话里的意思,心里顿时梗住,一把搂住她,瞪眼说:“说什么胡话,你现在好好的,你妈自然是你照顾,别把责任推给我。”子慧笑着推开她,又连忙转换了话题,轻轻笑说:“喜欢谁就要说,不要等到来不及。” 第8章 东海往事(2)   许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发生。那年的冬天象一阵北风刮过,瞬间没了踪影。   春季开学,姜芷芃回到学校,正经找了两份家教的工作,整天穿梭在学校和打工之间。这学期开始学专业基础课,有一门程序设计与实验,用C++,老师姓彭,是著名的铁面无私,据说难度系数颇高,连她这样习惯独来独往,消息最不灵通的人都听说过。因为期末要交的项目是两人一组,班里的同学开学伊始就已经开始找搭档。等她反应过来环视四周,发现认识的人都已经双宿双飞,独独留下她一个。   她去找老师,彭铁面说,早起的鸟有虫吃,合该她倒霉,谁叫她那么懒怠。   同寝室的妹子酸溜溜地说,不是有贺宇川嘛?多和他在图书馆坐坐,可以请他帮忙啊。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发现,替女朋友做作业,似乎也是本系男生默认的功能之一。只是贺宇川哪里有她们想的那么好说话,她只不过是他的便宜大姨妈而已。再说自己的作业,她可不想叫别人帮忙。她不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对贺宇川,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点点傲气,不愿意被他看扁。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他还提到过这门课。那时候大部分学生都回家了,特别是本地生,早走得干干净净,图书馆里空空荡荡。不知为什么他没走,她还在那张桌子前碰到他。他问起她修的那几门课,她回答:“写App那门课得了A,其他的嘛,都及格了。”   她带点小得意地汇报成绩,得到他“嗤”的一声嘲笑。她为自己辩解:“得九十分和得六十分,将来不是一样领毕业证,何必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没什么意义的事上。”   他不屑:“这么简单的课都只混个及格,我赌一张GTX显卡,下学期的程序设计课你一定过不了。”   说来也奇怪,自从开学,她再也没有在图书馆里见到过贺宇川。每次她在三岔路口的梧桐树下多驻足一分钟,每次都只看见一路光秃秃的树干,冰冻十里。平时若无事,他们又没什么交集,连短信问个好的必要也没有。   只有那么一次,她做完家教从外面回来,路过学校礼堂,发现学校电影社团在礼堂外挂了张宣传海报。社团放完了《X战警》和《盗墓空间》之后,忽然要放石黑一雄的《不要让我走》。她心血来潮去买了两张票,买完又有点后悔。约男生看电影这种事,会不会被他误会?犹豫再三,最后她说服自己,他请她看过一次电影,她回请一次,似乎也合情合理。   她给他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问:“在吗?”   短信如石沉大海,她发现自己一天都在看手机,可惜一直到晚上他也没有回音。她多少有点失落,可是也只好耸耸肩,一个人去看电影。   电影看了一半,他的短信才回过来,只有两个字:“有事?”   电影正演到煽情处,坐在她左手边的女生哭得泪眼迷蒙,男朋友捧着一大堆纸巾,轻轻搂住女生的肩膀。她在手机上打字:“本来想请你看电影的……”写到这里又停下来,全部删掉,只回了两个字:“没事。”   电影散场,又是人潮汹涌,她走到梧桐树下的三岔路口才脱离人群,偶尔看了一眼延伸去校园另一头的那条干枯的林荫道,只看到几对背影。其中一个竟然十分眼熟,瘦高个子,乱糟糟的头发,双手插兜,斜挎一只书包,低头走得步履缓慢。他身边还有一个女生,亚麻色长发,穿灰色半长大衣,下面是黑丝袜和棕色短靴,个子颇高,身姿摇曳。   也只是十秒钟而已,背影很快转过一个弯,消失在教学楼后面。她们系的学姐们都住在同一幢宿舍楼里,她不记得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女生,但黑灯瞎火之下,也很有可能是她看错了,也许那人根本不是贺宇川。   还没等她在哪里又撞见贺宇川,她竟又遇见胡浩。   还是哪天傍晚,去食堂吃饭的路上,胡浩不知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拦住她说:“姜芷芃,那么巧?好久不见,来来来,我请你吃饭。”   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趴体之后,她和胡浩确实有很久不见了。还常常听到同学提起他的名字,说在这样或那样的饭局上见到他,只是这些饭局似乎和她再没什么关系。她觉得已经把话说明白,猛然见到他,又只有他一个人,不是他呼朋唤友的场合,自然要拒绝:“不用了,明天还有作业要交,我没时间。”   胡浩说:“那请你吃冰淇淋?要不了几分钟,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胡浩的态度诚恳,她答应了。   那时候学校附近还是一片荒地,没有星巴克也没有哈根达斯,学校后门一条街上只有简陋的苍蝇小饭馆和卖杂货的小卖部。大概是习惯使然,胡浩对女生总是热情体贴,在小卖部买了两支抹茶巧克力冰棒,还替她擦干净小卖部门口的塑料桌椅。   她好奇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停了停,一脸郑重地说:“我想告诉你,我有女朋友了,就是你们系的,大三了,叫郑洁明。”   她“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这位郑学姐她有些印象,长相清秀,说话是绵软的江南口音,似乎就是在宿舍过道里擦肩而过,喜欢朝她翻白眼的学霸之一。胡浩求仁得仁,她由衷地为他高兴:“恭喜你啊。”   他笑,有点憨憨的样子,说:“其实我知道,你看起来挺有性格,其实心地特别善良。”   说得她多少有点担待不起,她可一点不想做什么心地善良的姑娘。其实他找了女朋友,根本没必要向她报备。他果然又说:“今天我是想来和你道歉的,上次在酒吧,是我不对,不应该跟你说那样的话。”   她笑了笑:“什么话?我早不记得了。”与其说她善良,不如说她神经粗,对不在意的人,根本懒得记仇。   胡浩话锋一转,又说起别的事:“后来再去那间酒吧,怎么就没再见到你了?就前两天,我还去过一次。有个出国读大学的中学同学回国来实习,正好一班子发小聚一聚,就去了你那里,可惜没看见你。”   她并不想久留。虽然已经没希望排上食堂的排骨饭,至少还指望能买到点残羹冷炙,怎奈胡浩的谈兴正浓,拿出手机来秀他的朋友圈,一边刷一边介绍:“就是这班发小,你都见过的,你看,贺宇川也在。刚回国的同学就是这位,美女吧?当年我X中学才貌双全的校花。”   照片上的女生确实挺漂亮,高个子,亚麻色长发,灰色毛衣,黑色短裙,下面是黑丝袜和棕色短靴。胡浩一脸神往地说:“想当年啊,她跟贺宇川可是校园里著名的地下恋,同学都知道,心照不宣地只瞒着老师。毕业她出了国,我还以为他们断了呢,没想到一直都在异地恋,现在美女为了他,准备毕了业就回国。”他叹气:“唉!有的人就是桃花运好,我想比也比不上。”   朋友圈上,胡浩发了格式工整的九宫格。大部分是同学聚会的合影,中间那一张只有两个人,灯光恍惚的夜幕背景前,女生亲热地和男生并肩站在一起。九宫格下面有一大堆人点赞,她特意注意了一下,看到其中有一个叫“宇川”。   小卖部门口冷风飕飕,大冬天空腹吃冰淇淋,吃得她胃里都渐渐降到冰点。她站起来告辞:“谢谢你的冰淇淋,我要回去了。”   一路走回学校后门,路过大礼堂,又路过梧桐树下的三岔路口,她竟然忘记了去食堂,直接回了宿舍。天空滚着阴云,据说当晚有雪。晚上她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辗转难眠,听到窗外的雨声窸窸窣窣,后来声音停止,雨变成雪,大片大片的鹅毛在黑暗里无声地划过长夜。   细究起来,她根本没有可以难过的理由。她是他的便宜大姨妈,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超越界限的话,只不过凑巧一起和家人吃过几顿饭,一起在图书馆做过几次作业,又凑巧一起看过一场电影,如此而已。偏偏她又那么难过,心象紧紧拧成一团,平生第一次,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捂住被子,有点想哭。   内心深处她鄙视自己,根本就是假洒脱。对那些不在意的人,她懒得记仇。对那些她在意的人,她从来都耿耿于怀,睚眦必报。 第9章 东海往事(3)   其实她哪有时间在意什么人,时间是她最大的敌人。同学们两人一组,她一个人要完成两倍的功课,常常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小帘子后门,做作业做到深夜,连周末的时间也全泡在图书馆里。   不知哪一天开始,她又看见贺宇川回到那张桌子前,同样的时段,同样乱糟糟的头发,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十指如飞目不斜视。她在心里想,谁知道,也许是异地女友实习结束,回英国继续异地,所以他才有时间来混图书馆。反正她再不会傻呼呼地凑去和他坐在一桌,另外找了其他的地方坐,每次还换不一样的地方。   有一次她悄悄路过,觉得他也看见她。她绕开学生自习坐的那几张桌子,径直朝书架的深处走去,回头看时,重重书架的缝隙间看见他终于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直直望向她离开的方向。那天她还以为会在哪里又撞见他,可是也没有,连个短信也没有。   又后来哪一天,她也在去图书馆的路上遇见他。傍晚时分,夕阳红得刺眼,她看见他斜挎着书包,站在三岔路口的梧桐树下,低着头,似乎正在刷手机。她不想和他碰到,不自觉地躲进路边的小卖部里。手机正好在手上,她打开短信,打开跟贺宇川的对话,发现对方正在输入。输入了好久,并没有什么话出现,最后终于输入停止,她抬头一看,梧桐树下已经没了人影。   忙碌的时间总是飞逝如电。她没日没夜的努力总算有了成果,程序设计那门课的第一次测验,她竟然考了个全班第一名。其实也只有八十几分,归根究底是其他人都考得太烂。彭铁面雷霆震怒,在课上说得痛心疾首:“我以为你们能考进Z大,总不会智商太低吧?姜芷芃这种……这种……都能考八十几分,你们能有什么藉口?不要老是好高骛远,整天想着去搞什么云计算,大数据,三维虚拟现实,基础课学不好,神马都是浮云。”   下面有人笑出声,彭铁面拍桌子:“还笑!考得一塌糊涂,还笑得出来!贺宇川听说过吗?得过全国大学生软件设计金奖的,当年这种卷子随便做做也是一百分。他在我公司里打工两年,还没毕业就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寒假刚刚来了一个项目,预计要做半年的,他三个月加班加点就做完了……”   有同学在下面说:“彭老师,那您得付加班费哦。”   众人哄笑,彭铁面喊:“我当然是付加班费的,而且对他也是积累经验的好事。你看,现在他早早就定了毕业去世界五百强的A公司。所以,你们不要看不起基础课,基础课是最重要的……”   下了课彭铁面还专门叫住她和她说话,大概是鼓励她的意思。“姜芷芃,看不出来嘛,别的老师都反映你爱在上课的时候睡觉,考试总是马马虎虎,这次倒是得了个头彩。贺宇川改完试卷把成绩报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   她有点懵:“贺宇川看了我的试卷?”   “是啊,整个班都是他改的。”彭铁面清咳一声,又说:“平时当然我不会叫学生替我免费劳动,那几天是我在忙,他做完了项目比较闲,主动提出来要帮忙的……”   她的心里千头万绪,晚上坐到图书馆最阴暗的角落,仍旧无法集中精神。摸了摸书包的最里层,那枚又冷又硬的U盘还在。原来他联系不上的那几天是在忙做项目,可她摸不透他的想法,明明有女朋友,为什么还要拉她看电影,花心思帮她完成愿望,现在是不是想看看她考几分,又找藉口看了她的试卷,如果不是关心她,在意她,又是什么?   她趴在桌上呆呆盯着电脑,觉得有些头疼,既然做不成作业,决定干脆回去睡觉。她在归途中路过那几排书架,又透过重重书架的缝隙看到她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贺宇川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里,似乎也在沉思。   有一刻她想转身走掉,下一刻又改变了主意,提上书包,径直走过去,站到他面前。   图书馆里灯光刺眼。他抬起头,大概有一秒钟迷惘,然后眼神定定停留在她脸上,叫了一声:“芃芃。”   她说:“跟我来,我有话想问你。”   她一口气走出去,步伐飞快,走到三岔路口的大梧桐树下才停住。他也一步不差跟上来。   月朗星稀,那晚有莹白的月光,照得地面泛白。梧桐树还没长全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向天空延伸,站在树下也无处躲藏。她咬着嘴唇,下了决心,说:“你知道,我这个人比较直,最讨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浪费时间。所以……”   他站在树影下,双手插兜,看着她,微微扬起桀骜不驯的眉毛,神情里满是不解。   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这些天在心里翻来覆去想过许多遍的话,已经到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在舌尖打了一个滚,又咽回肚子里去。他有可能是有女朋友的,她算什么,怎么可以这样问。   她从包里摸出那枚U盘,象件证据一样举在手上,终于问:“……所以想问你,为什么花那么多心思做这些事,该不会是有点喜欢我吧?”   她看得出来他的吃惊,通常没什么表情的眼里甚至闪过一丝不安,不过嘴唇动了动,并没有立刻回答。   春寒料峭,冷得要死,站在风口里,沉默的一秒钟象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一,二,三。她在心里想,如果数到三他还不回答,那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然后她又数到四,又数到五,又数到六……他就那么瞪着她,眼神惊疑不定。数到七,她终于沉不住气,看来所有的想法大概都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现在她还竟然跑来当面问他,他都想不出理由怎么委婉拒绝。不知哪里来的念头,她冲口而出质问他:“还是因为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就有理由反对你爸爸和芷蓁的事?如果是那样,别费力气,不会有什么用。”   后来她常常想,如果那天他说,是啊,我就是有点喜欢你,她会怎样回答?也许她会义愤填膺怒不可遏,骂他渣男,有女朋友怎么可以再喜欢别人?是想让她做备胎,还是想让她做人神共愤的小三?他可以解释并没有那么回事,也许她会相信他。   可是他并没有,只是脸色渐渐变得沉郁,停了片刻,抬高了下巴,月光下眼神闪烁地说了一句:“你想太多了吧?”然后掉头转身离开。   长长的马路,铺满银色的月光,枯木夹道,通向校园的另一个方向。他斜挎着书包,两手插在裤兜里,低头径直大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   后来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遇到贺宇川。她的成绩仍旧马马虎虎,只有那门程序设计课得了个“A”。彭铁面学期结束时还找她谈心:“姜芷芃,其实你是一个挺聪明的学生,只要用功,完全可以把学习成绩搞好,也不知你为什么总一股子无所谓的劲头。等你想通了,来找老师,老师公司里有很多打工实习的机会,对你将来找工作有好处。”   她没去找贺宇川要那一张GTX显卡。他临近毕业,大概已经不需要混图书馆了,早不知所踪。校园这样大,如果不是特意相约,可以永远也遇不到。许多年轻的初恋是不是都是这样,有微风吹过般的悸动,有树下的明媚月光,又总遇到些莫名其妙的误会,你总是在迟疑,在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免不了总是错过,因为当时你们都太骄傲。 第10章 祝我生日快乐(1)   有很长一段时间,姜芷芃一直把贺宇川划为渣男,在心里默默念叨,贺老师那一脸浩然正气,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忽冷忽热的中央空调。他们认识了九年,其间的黑历史,其实又何止这一个小小的误会。   九年时间,也不过是一眨眼而已,多少烟尘往事,如今早就统统飘散在雾霾里。现在大家都忙于工作,情情爱爱都退居二线。   早上醒来,手机又给她发来笑话:“三月吃风沙,四月吃柳絮,五月吃榆钱,时不时品尝一下雾霾。这两天吃的是套餐。”   她禁不住微笑。这么多年,她写的应用也不过几百个人下载,大部分还是她求来帮她测试的同学,九年过去,应用倒还在坚持不懈地送笑话。手机问:“你今天笑了吗?”她点“笑死我了”,评了个五星,胡乱套上外套去上班。   到办公室一切安排妥当,才打开电脑,组长陈向阳把她叫去会议室,告诉她:“你手上的杂活先放一放,昨天和Jane开会,说要把上季度做了一半的那几个Feature继续做完。”   她万分惊奇:“怎么?Jane又改主意了?”   陈向阳说得推心置腹:“我当然是要替你据理力争的。做了一半多可惜,已经花了那么多时间,我们组和你个人都没拿到任何Credit。你也好几年没升过级了吧?这次好好干,年终评定一定能拿到好成绩。”   她还在震惊中,但也没忘记随口拍几句马屁:“Jane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改主意?老板,您的段位又提升了哦,我们从此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   陈向阳当然没提是贺宇川给他出了主意,呵呵笑:“这事我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当然,也幸亏沈奕衡支持我的意见,帮你说了很多好话。”他微撇了撇嘴,带几分讳莫如深的神情:“他刚从总部来,也许比较知道上面的风向,Jane对他可是言听计从。”   她在过道里还常常见到沈奕衡。那天路过会议室门口,正好碰见他和简师太两个人开完会,有说有笑地从会议室里出来。简师太居高临下地冲她点一点头,径自踩着七寸高跟笃笃有声地走掉,沈奕衡跟过来,在她身后笑:“等等,走那么快做什么。”   她们同路,一起并肩走回自己的座位去,路上不断遇到同事,他一路朝人微笑着点头,一边问她:“今天中饭吃什么?有没有附近的餐馆可以介绍?”   她回答:“这周我ON CALL (值班),特别忙,中饭大概只好方便面了。你要是找吃的,回头我给你发几个附近餐馆的名字。”   他笑笑,没说什么,他们就在办公室的十字路口分手。她如约给他发了几个餐馆的名字,他只回了“谢谢”两个字。   她一直忙到十二点多才想起来午饭,去厨房微波炉里热方便面,回来的时候,桌上竟然多了一只食品袋。她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份海鲜烩饭和一杯伯爵奶茶。   李安然这时候正好凑过来,说得眼神暧昧:“哟,刚才看见沈奕衡站在你这里,我还奇怪,他能找你有什么事?原来是来送饭哒。”   食品袋上餐厅的名字正是她发给他的餐厅里的一家。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爱喝伯爵奶茶。   李安然眨着眼问:“你们以前认识?”   她坦然回答:“是啊,Z大校友。”   李安然似乎跟沈奕衡天生八字不合,说起他来总带一点吐槽的八卦风:“他倒是够平易近人,人缘也太好了。你听说没?他拉了个吃喝玩乐群,这层楼里,上至简师太,下至保安小哥和清洁阿姨,大概全都被他加了好友,你说他是来打工的,还是来做网红的啊。”   她和李安然一起偷偷地笑,其实心里有点可惜,浪费了她一包酸辣牛肉面。   毕业加入A公司以来,她算不上步步高升,但至少也混了个衣食无忧,唯独最讨厌的事是On Call。虽然好几个月才轮到一次,但一旦轮到,她就需要二十四小时待命,服务器出一点毛病,整天做不了别的事,就只管救火,三更半夜被叫起来是常事,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的时候都遇见过。这一次又雪上加霜碰到她“身体不适”的这几天,令她整天精神萎顿。   她包里有一包芬必得,可惜拿出来一看,都已经过期了。小区外有间二十四小时药房,步行七八分钟就到,她懒癌发作,也没有去,回到家里,去抽屉里找止疼片,不幸也全部过期,所以她只好爬上床,抱紧热水袋,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接下去面临的问题是晚饭吃什么,幸好中午没吃方便面,晚上可以用方便面再打发一顿。   贺宇川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姜芷蓁让我提醒你,说好这周末去阳澄湖吃螃蟹,你没忘了吧?”   她还真忘了,有气无力地回答:“告诉你妈,这周我ON CALL,太忙。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又不知哪里被他听出了破绽,他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敷衍地说:“没什么事,有点肚子疼。”   他在电话那头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淡淡说:“那行,我转告姜芷蓁你不去,你肚子疼就多喝点热水。”说罢就挂掉了电话。   整个晚上她都焦头烂额。还没在被窝里躲上十分钟,手机就开始铃声大作。不知服务器又出了什么毛病,系统报警电话一个又一个。她只好从床上爬出来,打开电脑去查Log,查完了发电邮,让两个组的相关人员来修复程序。偏偏两个组的人都跟她扯皮,谁都不想大半夜跑来加班,所以谁都不承认自己的程序有问题。   她把电邮抄送到隔壁两个组长那里,紧急叫那几个程序员来电话会议,电话上又扯了一个多钟头,仍旧没什么头绪。她饿得要死,一边听两边的人在电话里吼,一边去厨房泡方便面,正要先吃了再说,门铃又大作,她跑去开门,看见门口站的是贺宇川。   电话上还在激烈争论,她无暇他顾,只好示意他先进来。好不容易她劝服了这边,又安抚了那一边,双方同意休战,各自回去做调查。如果不尽快修补好程序,这一晚上她又不知道要被系统报警电话叫起来多少次。   她手里端着方便面,这才有功夫来对付贺宇川,问:“你怎么来了?”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没什么表情地说:“在附近和Z大一群老朋友吃饭,有人问起你,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你都不接,谁知道你又整什么幺蛾子,我只好过来看看。”   她能整什么幺蛾子?她捧着她的酸菜牛肉面,也挺好奇:“谁?谁问起我?”   他一皱眉,没回答,朝她的方便面挑了挑下巴:“胃疼还吃那么辣?”   她一愣:“没有啊,谁说我胃疼?”说完才想起来,她说自己肚子疼,某人自动解读成了胃疼。他大概也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哪一种肚子疼,神色一顿,气氛莫名地有点尴尬。   她连忙顾左右而言他,指着他手里的袋子:“外卖?可以吃吗?”   他几乎同时找到其他的话题:“刚才电话里在吵什么?”   正好刚才争论不休的两个组以前都是他的手下,他对出问题那部分的Codebase (代码基础)再熟悉不过。她简单讲了讲问题,他揎拳掳袖很有兴趣,说:“我帮你看看?”   她当然欢迎,趁他坐去电脑前面的时间去吃东西。食品袋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乌冬面,汤鲜料足,她拿出来吃掉,连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才觉得浑身暖过来,额头上也冒了汗。   她去厨房,这天第二次倒掉她的酸菜牛肉方便面,回来又去把包里和抽屉里过期的止疼片全部拿出来,统统扔进垃圾桶。他象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总是揪着头发全神贯注,这时候侧过脸来,没忘记摇着头数落她几句:“公司没人可用了?要你来On Call,只知道自己门口一亩三分地,不是添乱?”   她站在他身后,心里腹诽,她哪里有那么差,她好歹也是兢兢业业,工作上从来没出过什么差错。他说完顿了顿,扫了她一眼:“不是肚子疼?站着干什么,坐那儿,再给我五分钟,马上就看完。”   五分钟比她想象中的要长。吃饱喝足,她缩在沙发的一角,怀揣热水袋,片刻就困意袭来,睡着前没忘记告诉贺宇川:“看完了叫醒我。”   他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这一觉睡得也比她想象中的要长。在潜意识里,她知道即使贺宇川不叫醒她,她也一定会被公司自动报警系统的午夜凶铃叫醒,只不过是早晚问题,所以睡得半梦半醒,眼前似乎总有恍惚的灯光晃动,夜半捂住肚子,大脑做好随时醒来的准备。   不知什么时候灯光才熄掉,眼前变黑。除了她的肚子还隐隐作痛,其他堕入一片午夜的平静,她这才终于昏昏沉沉睡过去。 第11章 祝我生日快乐(2)   这一觉她睡到天光大亮,被门外大马路上的汽车鸣笛声吵醒。她揉着眼睛醒来,发现自己还缩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贺宇川。”她回头喊了一声,房间里哪里还有人影,他大概早走了,电脑也好好盖着,貌似处于关机状态。她摸到手机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她早已经睡过了上班时间。   她迅速起来刷牙洗脸换衣服,在冰箱里抓了两片面包,匆匆狂奔出门,一边竞走一边在心里祷告,但愿昨晚服务器的问题是解决了,千万不要是因为她睡得太死,所以连午夜凶铃也没叫醒她。   赶到公司大楼里,她在电梯里匆匆刷了一遍公司的邮件,只看了最新的几封,幸好,似乎一切风平浪静。   到公司才打开电脑,老板陈向阳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和颜悦色地说:“昨晚幸苦了。”说罢又笑起来:“不过我可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还挺厉害,把大家都给震住了。”   她一脸茫然,陈向阳笑着摇头走开:“还没睡醒吧?”   她这才有机会去仔细检查自己的邮件。   原来她睡着以后,还发生过许多事。两个组的电邮你来我往,扯皮扯到后半夜,最后是她,姜芷芃,跳出来振聋发聩地发了一封邮件。邮件发给隔壁组的两个组长和程序员们,两个组长的老板沈奕衡也在抄送栏上,很长,ABDCE,一条条分析了下出错的地方,两个组的Code都有问题,事实雄辩,说得头头是道,问题是措辞严厉,完全是老板指使下属干活的语气,最后总结,大意是你们几个,都忒妈别给我偷懒,赶紧把Code改了,要不然就别睡了,本宫可不想今晚再被午夜凶铃闹起来。   她,姜芷芃,平时连门口保安小哥也指使不动的小螺丝钉,竟然叫隔壁组的大佬们不准睡觉,别偷懒!她抱住头真是欲哭无泪,这下她怕是把隔壁组十几号同事全得罪完了。   幸好后来沈奕衡半夜回了邮件,大意说,同意姜芷芃的建议,请大家同心同力把问题解决好。   从电邮的时间看,几个人一直加班到凌晨三点多才把系统修复,她的最后一封电邮说:“A round of applause for everyone. Dinner is on me tomorrow.” (为大家鼓掌,明晚我请客。)   后面沈奕衡跟了一句:“Ditto. Wouldn‘t miss your dinner for the world.”(同意。一定不会错过你请客。)   肚子仍旧隐隐作痛,连带头也痛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包里找药,才想到,昨天已经把过期的止疼片都扔掉了。可是包里触手之处,显然是有一个小纸盒。她拿出来一看,就是一盒芬必得,崭新的盒子,保质期一直到明年。   有一刻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明明记得把药扔掉了,怎么还在包里,而且还在保质期之内?难道昨天眼花,把保质期给看错了?再一想那包药确实是扔掉了,贺宇川还看见她把药从包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里。   他半夜熬到三点多,一句话都没有说,帮她把事都解决了,可能还跑了一趟药房,偷偷把药放进她的包里,她怎么可能不感激。她拿出手机,打开和他的对话框,写了“谢谢”两个字,又删掉。那一刻往事纷至沓来,在脑子里乱成一团。她跟他的事,千头万绪,真是一言难尽,想了许久,又写:“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必同情我,下次不要……”停了停,又想了想,还是全都删掉。   她去厨房倒热水,恰好遇到沈奕衡,也是两只黑眼圈,一脸倦容。一群人昨晚被折磨得彻夜无眠,她倒成了最精神抖擞的一个。她由衷地向他道谢:“昨晚多谢。”   他笑了笑:“谢什么,大家都是各尽其责而已,应该的。”   她伸手,踮脚去够厨房柜子最上层的纸杯,他就站在她身后,替她把一大包纸杯子拿下来。她在胸前抱着那包纸杯子,抬头才看见他的鼻梁,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不知是剃须水还是洗衣液的味道,有点尴尬地说:“呃……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你想去哪里?”   他退后一步,笑起来:“哪能真要你请客。我跟Jane说过了,这两天开个会总结一下怎么提高On Call的效率。至于请客,算是公司犒劳大家,Jane会发个邀请出来给昨天加班的这几个组。”   由Jane发邀请当然再好不过,总算是领导肯定大家努力的意思,隔壁组的成员就算对她还有意见,心里也多少舒坦些,沈奕衡的处理滴水不漏,很为她考虑了,她怎么能不领情,所以回答说:“好啊,真是谢谢你。”   他停顿片刻,笑了笑,说:“又来了,跟我说什么谢。”   思来想去,晚上她还是给贺宇川打了个电话,又大概碰到他最忙的时候。她特意挑了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刻,不算太晚也不算太早,结果电话铃响了数声,他接起来,背后是一片人声,他的语气也是急吼吼的,拿起电话就问:“什么事?”   背景里还有人问:“老板,那这里怎么办?”他回头告诉那个人:“你等会儿。”才回来不耐烦地问她:“又怎么了?不是On Call又出什么问题了吧?”   她打了一整天的腹稿顿时都用不上。难道要她这时候说,你该不是喜欢我吧,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好?她怎么直觉他会又来一句:你想太多了吧?罢了罢了,她也懒得再多想,所以只是回答:“没有,问题都解决了,昨天谢谢你,改天请你吃饭。”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背后还有人喊他:“宇川!”他没答应,似乎走到哪个安静的地方,关上门,才说:“公司在赶一个项目,大家都在加班。”   她即刻就想说,那你忙,下次再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忽然问:“哪天?”   “什么哪天?”她反而被问糊涂。   “不是要请我吃饭?哪天?”   她顿时又后悔,她本意绝非真要请吃饭,“改天”这种事,大部分情况不都是随便说说而已吗?所以这时候她只好含糊其辞地应允:“下周五姜芷蓁要叫大家一起吃饭的吧,见面再聊吧。”   第二天Jane的邮件就出现在邮箱里,大意是表扬前晚三方人员同心协力解决了大问题。Ethan提出搞一次团队活动,她很支持,时间就定在下周五晚上,鼓励大家提前下班去参加活动。沈奕衡麾下的三个组都在被邀请之列,还邀请了陈向阳那一组一起联欢。   沈奕衡还专门过来问了她一次:“下周五时间合适吗?到时候你On Call也结束了,该有时间了吧?”   Jane的电邮已经发给所有相关人员,即使这个时间不好,她也不能说什么了,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改了领导的日程安排。所以她只好说:“下周五没问题。”   沈奕衡笑着说好,样子很欣慰。   活动安排在一家巴西烤肉馆里,自助餐,吃完了楼上可以继续唱歌或者打保龄球,但对于一群了无情趣的宅男宅女来说,还是以吃为主。Jane来露了个面,跟沈奕衡及几个组长聊了几句天,就走了。大概是因为在办公室以外的地方见到她,姜芷芃总觉得她今天有哪里不那么一样,新做了头发,脚踩一双绛红色的萝卜丁高跟鞋,风姿绰约,似乎比平时又年轻了几岁。对八卦无所不知的李安然替她解了惑,凑在耳朵边告诉她:“听说简师太的老公这两天从加州来了。真是女为悦己者容啊,是不是打了瘦脸针?长相都变了。”   下面的活动就由沈奕衡来坐镇,烤肉一盘一盘端上来,大部分人吃得满嘴流油。既然姜芷芃说过要请客,总是要表示表示,端起啤酒杯去长桌子的那一头敬酒。一圈喝下来,有人不放过她,拉住她又多喝了几杯。   桌子那一头人声喧哗,气氛热烈,第一个坐不住的是李安然,嘴里嘀咕说:“一群男的对付一个女的,真出息啊。”陈向阳也觉得不妥,皱了皱眉,打算过去打个圆场,把姜芷芃救回来,没想到坐在身边的沈奕衡拉住他,笑了笑:“没和芃芃一起喝过酒吧?她没事。”   陈向阳和李安然都听得一愣。看起来他们俩确实是旧相识,公司里人人都叫姜芷芃“Amyu”,还没听到过谁叫她“芃芃”。   最后姜芷芃回到座位,是因为服务员推上来一个大蛋糕。沈奕衡站起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宣布:“今天除了大家一起高兴一下,还要庆祝一个同事的生日。姜芷芃,过来切蛋糕吧。”说罢又笑着加了一句:“蜡烛就不吹了,我特意叫他们别插蜡烛,太暴露年龄。”   大家一阵哄笑,姜芷芃回来分蛋糕,沈奕衡在一边帮忙,李安然也凑过来,一边替她拍照一边凑在她耳边问:“今天你生日?我都不知道,沈奕衡怎么知道?”好不容易忙完,姜芷芃才得空坐下来。李安然朝她挤眉弄眼,仿佛有一肚子的八卦想要问,长桌子那头,几个喝得意犹未尽的同事似乎蠢蠢欲动又打算过来找她的麻烦,幸好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她走到僻静的角落去接电话。 第12章 祝我生日快乐(3)   来电显示是姜芷蓁的电话,她接起来一听,却是小外甥女贺宇静的声音。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问:“阿姨,你今天怎么不来吃饭?”   按照惯例,每年她的生日,芷蓁总是要叫她和家里人一起去那间上海餐厅吃一顿饭的。她解释:“阿姨同你妈妈提前讲过了啊,阿姨的公司搞活动,还给阿姨庆祝生日,所以不能来了。”   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定了蛋糕,后来又取消了,害得我也没吃到。”   她几乎可以看到贺宇静嘟着嘴,腮帮子鼓鼓的不满样子,笑着安慰说:“对不起,是阿姨不好。周末阿姨带静静去吃蛋糕,好不好?”   “不用了,我已经原谅你了。”小姑娘说得十足认真,“下午哥哥来幼儿园接我了,还带我去吃了冰淇淋。”   贺宇川对姜芷蓁从来礼敬而不亲近,对贺宇静倒是很象个哥哥,有空会带她出门吃喝玩乐,没空也会买几件礼物来逗她开心,也许因为他天生就喜欢小孩。只是只要他带着贺宇静出门,总有人把他们误认作父女。   “哥哥后来带我去商场啦,我们一起吃汉堡包啦,哥哥还给我买了一只发夹,戴上我就变成一只小猫咪……”小姑娘絮絮叨叨地一路说下去,最后一腔热忱地问:“阿姨,你要不要看我的发夹?”   她笑说:“好啊,让妈妈给静静拍张照片给阿姨看。”   “嗯”,贺宇静象大人那样沉吟,“我也想看你的蛋糕哦,你也拍张照片给我看。”   两个人一言为定,贺宇静的照片没一分钟就传过来,黄色灯光下,小姑娘梳着一根马尾辫,头上顶着两只猫耳朵,笑得甜美动人。她手机上也正好有几张刚才切蛋糕的照片,本来想单独发给芷蓁,又一想,打开朋友圈。   她站在窗边刷着手机,最后选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的单人大特写,脸凑在蛋糕后面,因为喝了点酒,双颊泛红,笑得很灿烂。另一张,她选了许久,才选定一张她和沈奕衡两个人的照片。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切蛋糕,不知她说了什么,他正侧着脸朝她笑。   窗外夜色深沉。每年的生日都是这般光景,深秋,梧桐叶落了一地,头顶有清澈的夜空,还有冰冷的月光。   她站在有风的窗边,选择把照片分享给所有家人,又在照片前面写了一句话:“跟同事和朋友一起庆生,祝我生日快乐。”,然后停了停,按下了发送键。   那晚的饭局吃到九点,有的人继续上楼唱歌,她早早退了出来,出门的时候遇见沈奕衡。他开着车,停在路边上打开窗,对她说:“送你一程?”   路边还有其他同事一起出来,远远站在一边,他没问其他人,单单只问了她。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关上车门,离开人群,世界安静下来。车里播放着低徊的爵士乐,正适合沉静的夜晚。他和刚才不太一样,不复有面对大群同事时候的满面春风,而是微微皱起眉心,十分疲倦的样子。他的样子和她认识的沈奕衡早不一样了,虽然还一样温和有礼,但褪去一脸青涩,眼里多了十分果决,连他开车的样子也让她觉得陌生,快得出乎她的意料。   其实她的公寓不远,只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晚上街上的人也少起来,一路绿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说话,就已经到了。   车停在她公寓楼下,她说了一句谢谢,打算解开安全带下车,偏偏安全带卡住,她一时没解开。他探过身来,才帮她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刻,她又和他近得几乎闻到他衣领上的味道,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剃须水的味道,还夹杂着些别的什么,也许是洗衣液的味道。   她对气味总是十分敏感,比如贺宇静,一身香甜的牛奶味;又比如姜芷蓁,总是洋溢着清新的薰衣草味,大概是娇兰的哪款香水。至于贺宇川,烟草,酒精,咖啡,太多太多,一言难尽……   “芃芃。”她正要打开车门,沈奕衡在背后叫住她,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头去,他皱着眉,迟疑片刻,缓缓说:“对不起……我……”   他半天也没有下文,她忍不住问:“对不起什么?”他才一笑,似乎已经改变了主意,说:“没什么,晚安。”   他的车开走,她缓缓走回到公寓楼的过道里,心里莫名觉得不安。她上了他的车,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按沈奕衡的性格,至少不会让气氛冷场。他们两个,曾经很接近又走散的两个人,重新遇到一起,前一刻还显得百般关心,忽然又变得欲言又止。   楼道里一片漆黑,她打开手机当路灯,看见刚发的朋友圈上有人点赞。第一个点赞的是姜芷蓁,也有可能是霸占了芷蓁手机的贺宇静。第二个点赞的是她远在永平的阿姨,阿姨还在下面写:“祝芃芃生日快乐,永远健康。”   朋友圈只分享给“家人”,而她朋友圈里的“家人”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她阿姨,姜芷蓁,姓贺的一家子,包括贺宇川。   也许贺宇川还没看见她的照片。漆黑的过道里,只有她手机屏幕上的一点光芒。她站在黑暗里想,大周五的晚上,贺某人能在忙什么?多半是在他最爱的公司,也许在加班,说不准也许是在打游戏。   贺宇川确实是在公司,并没有加班,也没有打游戏,而是站在别人后面看人打游戏。周五晚上,公司所在的整层楼都暗了灯,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亮着台灯。去年才从Z大毕业的陈侃戴着耳机,躲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守望先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身后有人。   老板贺宇川站在他身后,长手长脚,斜靠在背后的桌子上,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夹着一支烟,双眼盯着他的屏幕,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打完一局,他的小队大获全胜,陈侃才回头问:“老板,这么晚了,还不走?”   贺宇川才似乎回过神来,朝天花板吐一个烟圈,笑了笑,说:“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打游戏不回家去打,躲在这里做什么?”   陈侃憨笑着挠头:“这不是公司的电脑好网速快嘛。”   贺宇川调侃他:“还是家里女朋友不准你打?”   昨天刚赶完了项目,今天老板早早放了所有人的假,周五晚上的大好时光,如果有女朋友怎么还会躲在公司?陈侃正要说不是,贺宇川一挥手,从兜里拿出什么,朝他扔过来。他在空中一把接住,拿回来一看,是一个浅蓝色的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贺宇川一扬下巴,对他说:“送给你,拿去讨好你女朋友。”   公司才起步,统共没多少人,平时忙起来大家一起吃方便面一起打地铺一起讲荤段子,谁都知道他没女朋友。他连忙摆手:“我不要,我又没女朋友,用不着。”   “那你留着,反正我也没有用。”贺宇川在指尖把玩着那支烟,淡淡一笑:“本来以为今天要去赴个生日宴,总不好空着手去,就去商场随手买了点东西。”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结果不用去了,这东西我也用不着了。”   看看这生日礼物似乎也不便宜,银色的项链,做工精美,下面是个心形挂坠,写着几个字。陈侃一个宅男,对女生的东西一无所知,念着挂坠上的字无比疑惑:“Tiffany?商场随便买样东西,还管给刻字?可名字都刻上了,我还怎么送人?”再仔细一看,项链挂扣最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小字,他又念:“Amyu?是什么意思?”   贺宇川靠在桌子边缘,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嗤”地笑了一声,嘲笑他:“Tiffany是项链的牌子,你个白痴。”   青烟在他指尖缓缓上升,电脑的荧光下愈发明显。陈侃想抱怨,墙上“请勿吸烟”的牌子还是他贺宇川亲手挂上去的,原来没人的时候他自己就来破例。没等他开口,贺宇川已经站起来,转身之前还跟他开玩笑:“该回家了啊,浪费公司的电,下个月要从你工资里扣回来。”   夜深人静,偌大的一层楼,鸦雀无声。贺宇川走回自己角落的办公室里,打开窗户,坐下来,捻灭那根烟。   项链本来已经被扔进了废纸篓,后来又被他捡回来,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大概还是有点舍不得。   今天早早地下了班,去赴宴,结果扑了一个空,生日宴早就被取消,因为过生日的那个人另外有约。晚上难得无所事事,他带着贺宇静逛了一圈商场,吃汉堡,买东西,看她在商场中心的儿童乐园里疯玩儿了一阵子,后来看到姜芷芃发了朋友圈。   一片黑暗里,他把脚高高架起来,放在电脑桌上,重新拿出手机。   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微醺的灿烂笑脸,另一张,她和沈奕衡肩并肩亲热地凑在一起。俊男美女,赏心悦目,一如当初一样。他们曾经是Z大校园里小有名气的一对,连他这个早就毕业的校友也免不了要听说。   窗外是城市夜晚的声音,遥远的车马奔腾,隐隐约约,烦躁又空洞。他的手指在两张照片之间滑动,反复几次,最后终于停下来,在下面狠狠点了个赞,然后把手机扔到桌子的另一边。 第13章 如果没有明天(1)   姜芷芃跟沈奕衡相识,是在她二十岁的那一年。   大二刚开学,她去新生迎接站帮忙,在那里见到沈奕衡。那时候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还是一个叫“自由部落”的校园民谣乐队的主唱,才貌双全,人见人爱。她会去新生迎接站,完全是心血来潮,大概只是听谁在寝室里吼了一声:“明天有空的都来帮忙啊!”到那里一看,她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来凑热闹。他们计算机系的大帐篷里,志愿者早就人满为患,还有好几个女生。   沈奕衡在帐篷里主持大局,井井有条地安排每一个人的工作,轮到她,笑着问:“这位同学,可以带几个新生去参观一下校园吗?还是留在这里回答问题?”   外面三十几度的高温,阳光毒辣,可她嫌帐篷里人多太闹,主动要求去游园。   开学上课,她选修了一门叫“科技英语视听说”的课,没想到又在教室里见到沈奕衡。   好几个系里的同学都选了这门课,她也选了,因为此课满足选修要求,和专业搭边,据说老师和分数也都很平易近人,没想到还有看帅哥这个福利。她上课习惯躲在没有存在感的角落里,而沈奕衡总是坐在教室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他一侧头,她就能看见他半个侧脸。他是那种适合剪清爽短发和穿白衬衫的男生,眉眼柔和,声音又醇厚好听,嘴角常含着笑,一看见就让人想到“春风送暖入屠苏”。   既然是学生会主席,他认识的人自然很多,上下课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跑过去和他说话,其中又以女生为主。具体说什么她不得而知,只是每次都见到女生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而他总以礼貌温和的微笑回应,不管对方是建筑系的女神,还是本系的恐龙。   视听说课被安排在早上第一节,她每次课前路过外语学院的晨读园,都会听到外院的学生们在晨读女神的雕像下练习各种鸟语花香。有时候她到得早,也会在葡萄架深处的长椅上喝牛奶或打个盹儿。有那么一次,她好好地喝着牛奶,却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为什么不?”一个女生的声音问。   “因为……”一个男生的声音回答,“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我明年就毕业了,毕业以后就要出国……”   “藉口!”女生尖锐的声音打断他。   男生顿了一顿,声音依旧诚恳温和:“不是藉口,你可以不相信,但这确实是事实。出国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从高中就有这个打算,进了大学也一直在准备,现在出国的各种考试都考到了理想的成绩,已经在选学校填申请表了。”   她背对着说话的人,又隔着几棵高高的冬青,也许他们没注意长椅上有人。不过男生的声音醇厚独特,她难免一下就认了出来。   女生还不放弃,说得励志动情:“就算这样,也不是不能在一起的理由。我也可以申请出国,沈奕衡,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他沉默了长长的一刻,最后说:“你觉不觉得,人的一生,除了爱情,应该还要有更高的追求?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不论是什么人,都不应该是你的全部。为了一个人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值不值得?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女生也沉默下来,姜芷芃这个偷听的都可以想象她眼眶泛红的可怜模样。良久,沈奕衡才说:“对不起,如果是我有哪里让你误会的地方,是我不好,我道歉。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以后保持同学关系比较好……”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也许女生要走了。她意外撞见这出八点档情感大戏,怎么好错过最后的细节,探出椅背回头张望,正好看见建筑系女神捂住嘴匆匆离去的身影。再一回头,沈奕衡也要离开,又正好看见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惊讶。   她先坐在这里喝牛奶,女神选择到这里来表白,又不是她的错。所以她连忙缩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牛奶。   作为系里的男神,她平时常在同寝室女生的嘴里听到沈奕衡的名字,除了觉得他确实帅得有点过份,并没有其他的想法。这天她倒对他刮目相看,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他说的那几句话,默默在心里为他的理智克制,深谋远虑点了一个赞。   也许异性相吸真有几分道理。她正好与他有着相反的人生态度:偷懒,冲动,随心所欲。她还常常想起子慧对她的忠告:喜欢谁就要说,不要等到来不及。   他们仍旧一周两次在同一间教室里上选修课,他对她也没有任何异样,开学快一个月了,他们依旧不认识。那天她只从椅背后面露出小半个脑袋,大概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适逢社团宣传日,校园各大社团在图书馆门口摆起一字长龙,她去看了看,发现吉他社也在长龙之列,而作为吉他社金字招牌的沈奕衡,当然也在坐台回答问题。   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与别人说话,另一个同学递给她传单:“看看我们的简介,有兴趣的话,留个名字,下个月来参加面试哦。”   她笑说:“好啊,计算机系的,我叫姜芷芃。”   有计算机系的学长认出她的名号,笑起来:“哦,原来你就是姜芷芃,把胡浩喝进医院的那个女生。”   连沈奕衡都停住谈话,好奇地转过头来。学长问:“会弹吉他吗?学了几年?”她回答:“没学过,还不会,不过下个月面试的时候应该就会了吧。”   大家都笑,她看见沈奕衡也抬起头,看着她,会心地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确实好看,狭长的眼睛弯起来,如皓月初升。   她把吉他社的传单贴在床头,真的去校外的吉他培训班看了看,问老师:“两个星期能学会吗?”老师无奈地笑了:“两个星期的话,我建议你学尤克里里吧,弹几个和弦应该还是可以学会的。”   她最终也只学会了几个和弦,到了日子抱着尤克里里去面试。吉他社的几个干事一字排开,问问题的就是沈奕衡,问的无非是为什么想来参加吉他社,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将来有什么目标。她胡乱弹了弹那几个和弦,就掩面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学们都传她看上了沈奕衡,说她苦练吉他,厚脸皮地追去了吉他社。她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被这样一传,仔细一想,也许她真的是居心不良。同寝室和她交好的同学问她:“不会吧,你真要追沈奕衡?”   她倒很坦然:“为什么不能追?他又没有女朋友,资源放着不利用,多可惜。”   同学替她担心:“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你不会伤心吗?”   确实,照照镜子,她放在僧多粥少的计算机系算个清秀佳人,和建筑系的女神比,肯定是相形见绌的。可是她真不觉得自己会有多伤心,也许情伤只会有一次,心上已经结了一层茧,就硬得可以刀枪不入。   上课的时候,她也坐去他的左近,这样老师让他们分小组讨论,她就可以分在他同一组。他的英语说得字正腔圆,很动听。下了课她跑去问他:“怎么等了这许多天,我还没等到吉他社通知我交社团费?”   他一脸抱歉地回答:“对不起,今年来报名的人太多,我们决定先接受基础比较好的同学。”   她也没觉得怎样,拿起书本走了。但也许他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又追上来,叫住她:“姜芷芃,你等等。是这样的,你的名字在候补名单上,过一两个月,总有人会退社,到时候我通知你。”   他是个好人,不忍心看别人失望。那天他们就同路,一路从外语学院并肩走回计算机系的教学楼。事实上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她记得那一路金桂夹道,匆匆一眼,就看到路旁两道墨绿里夹杂着点点金黄。簌簌一阵风来,花香十里,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一片美好的寂静当中。 第14章 如果没有明天(2)   她跟沈奕衡混熟之后,常常同路从外院一起走回计算机系的教学楼。他温和有礼,从不会冷场,而她又擅长天南海北地瞎扯,所以他们之间不愁没有话题。   比如说到他,她曾经问:“每次都有那么几个女生围着你,她们都说什么?”他笑着回答:“也没什么,只是闲聊。”她追问:“可每次她们都笑得花枝乱颤,你也笑啊,到底什么这么好笑?”他回答:“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她再一次追问:“真的,我特别好奇,做一个男神是什么感觉?怎么才能引起你的注意?说什么最管用?”他无言以对,就只好笑着摇头。   说到她自己,她又说:“你听胡浩说过吧?我们家是受海妖诅咒的一家,女人都活不过二十一岁。别看我现在身体健康,活蹦乱跳,说不定哪一天突然说挂就挂掉了……”   他当然不相信她的鬼话,“唉”了一声制止她:“这种事怎么拿来开玩笑。”她仍旧是半开玩笑的口吻,抬头朝他笑,说:“真的,我要是找个男票,一定不能超过一年,到时候分手千万不能拖泥带水。你要是知道谁找短期女友,不超过一年的那种,记得帮我介绍。”   他低下头去,淡淡地微笑,不答话。   终于有那么一次,他很郑重地来通知她:“还想学吉他吗?有人退社了,你来吧,我教你。”   这下她反而面有难色:“其实我不喜欢吉他,去面试就是去看帅哥的。我这人懒,怕吃苦,听说弹吉他手上会磨出老茧,很痛,还是算了吧,再说我已经加入系里的金属摇滚乐队了。”   她确实计划学一样乐器,本来想学吉他,后来又迷上打鼓。还是那次去乐器店里买尤克里里,正好隔壁是一间音乐学校,里面有个老师正在打鼓,背后的音乐是个华丽高亢的声音,歌里唱:   You are all set to go,but we have one more day together. So love me like there’s no tomorrow.   后来她知道那是著名的皇后乐队的主唱,英年早逝的Freddie Mercury的一首歌,就叫“爱我,象没有明天”。也不知为什么,就那么一句,那一刻她站在门口,一下被这首歌吸引,决定要学打鼓。   她去报了一个培训班,买了一副鼓棒,一个哑鼓垫,和一个节拍器,决定要一个月之内练会这首歌。她是那种做什么事都需要心无旁骛的人,做不到三心二意,但只要集中精神,凭着一股狠劲,一定能做好。所以那段时间除了打工,上课,睡觉,和在课上睡觉之外,她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练习上。也许她也有点天分,居然提前完成了任务。   可是整天躲在帘子后面打哑鼓实在无聊。有同学告诉她:“你不是认识刘岩吗?听说他们乐队的鼓手毕业走了,架子鼓在地下室长霉,你可以去那儿练啊。”   刘岩是以前常和胡浩,贺宇川混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她确实有过几面之缘,就厚着脸皮找上门去。刘岩当时正在发愁,摇滚乐队没有鼓手怎么办,正好她找来,就让她试一试。那时候学校的十大歌手竞选就要开始,她在乐队的地下室又泡了一个月,勉强学会乐队的两首歌,就直接赶鸭子上架。   刘岩的乐队叫“AI”,“人工智能”的意思,成员包括刘岩这个嘶吼型主唱,电吉他手叫“卤蛋”,弹贝斯的是建筑系的学长杨锐,玩的音乐又吵又燥,以前也参加过校内比赛,但从来没进过决赛。这一次乐队的视频放在网上,竟然吸引到不少眼球。女鼓手毕竟少见,拍视频的时候给了她不少特写。那一年她特意剪掉了长发,耳边的发梢挑染成蓝色,穿了一身黑色紧身T恤,反光的墨镜遮住半个脸。别看她打鼓常常打错,但花架子十足,两根鼓棒在指尖转得出神入化,刘岩常说她师承的是“少林乐派”,不是来玩音乐的,是来舞棒子的。不管怎样,反正乐队一战成名。   填写歌手资料时,她在“最喜欢的乐队”那一栏填了“自由部落”,而最喜欢的歌手那一栏直接填了“沈奕衡”。资料公然挂在网上,全校同学都看得见,反正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她转眼就要满二十岁,而他第二年就要出国,她秉承喜欢就要说的原则,不想躲躲闪闪,浪费时间。   她和沈奕衡仍旧只在选修课上见面,只不过她的座位离他近了不少,到最后她坐去和他同一排,中间隔两个空座位。有一次课上播放一段讲全球气候变暖的纪录片,大家都看得昏昏欲睡。她百无聊赖,写了一张小纸条,塞到沈奕衡眼前:   “我赌两根辣条,你不敢跟我打一个赌。”   他低头,扫了一眼,嘴角笑得弯起来,迅速在纸条上加了几个字,递回给她:   “辣条拿来。你想赌什么?”   她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又递回他眼前:   “我赌一顿晚饭,你周末没空和我一起去滑翔。”   这回他低头盯着纸条,停了很长的一刻。早晨金黄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狭长的眼睛,长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动,最后他抿着嘴角写下几个字,把纸条递回给她,抬头一本正经地继续看录像。   她拿回纸条来看,发现他在后面加了几个字:“我赌你会输。”   她早就打听过一个郊区山里的滑翔学校。一个人滑翔要经过大概一周的培训,暂时她还不可以。不过如果跟着滑翔教练,立刻就可以出发。她定好了时间,周末打点了行装,叫上沈奕衡一起去飞翔基地。   路途遥远,坐长途汽车要两个多小时,然后还要坐飞翔基地的专车爬上盘山公路。看得出他有一点紧张,神色认真地问她:“以前玩过吗?”她回答:“没有,第一次。”紧接着又安慰他:“不过国际权威机构说,滑翔的安全系数很高,比公路自行车还安全。”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是哪个子虚乌有的权威机构说的,但豪气干云地签下听天由命的生死状,第一个爬上山顶广阔平坦的草地。穿上厚重的滑翔服,戴上头盔,有人把她和教练绑在一起,脚下就是一片青山绿水,盘山上来的汽车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站在岌岌可危的山崖边上,她才咬紧了嘴唇,有一点害怕。沈奕衡看见她的神态,禁不住笑了。他们都穿得象狗熊一样厚,他戴着大手套的手拉了拉她的,忍俊不禁地说:“不是比公路自行车还安全?你这个人啊,我还以为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害怕。”   她当然是怕的。她可能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姑娘,外表洒脱,内心比谁都害怕死亡。教练在后面朝她吼:“跑跑跑!”她闭上眼,朝前跑去,然后脚底一空,就掉下去。   再睁开眼,世界一望无垠。耳边是呼啦啦的风声,身外空无一物,只有望不到边的湛蓝。置身在风里,身体好象失去了重量,几秒钟的霎那好象永生永世那样长。她仰着头,对漫无边际的天空说:“Hello world! Happy birthday!”   最后她晃晃悠悠地下降,身子重重一顿,落在湖边的一大片沙滩上。沈奕衡在远处已经先到了,脱掉了降落伞,站在那里朝她挥手而笑。她三下五除二解除身上的束缚,向他跑过去。   “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她跑到他跟前,朝他大声宣布。耳边的风随着双脚落地而停,但耳朵里还充斥着嗡嗡的回声。她大声地喊,生怕他听不见:“今年我完成了三项人生计划。第一,学会一件乐器。第二,去玩一次滑翔。”   “那第三呢?”他笑着问,阳光反射在他眼里,比波光闪动的湖面还要明亮。   她嘿嘿笑起来。他们的教练还在不远处收拾东西,他们都穿着难看得要死的滑翔服,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可是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扑过去给了他一个熊抱,踮起脚尖,吻住他。   后来她常说,你看,我追你追得多幸苦,命都豁出去了。一见钟情这种事果然不能相信,我在你面前过了三次,你才记住我的名字。他很认真地更正,不是没记住,第一次迎新的帐篷里就记住你了,只是后来才把你的样子和名字对上。她拍着胸脯说还好还好,要不然早知道是那个把胡浩喝进医院的姑娘,下次一定要躲远点,千万别再被偶遇。他就哈哈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姑娘。   大家皆惊叹,建筑系女神没搞定的沈奕衡,竟然被她姜芷芃这么一个普通人给搞定了。大概没人知道,那是因为她知他所想,做好了不会天长地久的打算,并且也不介意。   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那时候她觉得人生是在跟时间赛跑,如果可能,要爱你想爱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每一天都要过得象没有明天,那样才会无怨无悔,死而无憾。 第15章 如果没有明天(3)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谢谢大家,手可以放下了。。。(抹汗)   学校的十大歌手之战在新年前收官。刘岩带领AI的兄弟,第一次登上了十大的舞台。   演出在学校大礼堂,是校内历史悠久的赛事,比赛前两个小时就有人来占座位,从后台往下望,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头仿似忙忙碌碌的蚁群。姜芷芃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想到自己三脚猫的鼓艺,心里难免怯场。刘岩调侃她:“你随便打,卤蛋的电吉他那么响,你打错也没人会注意,关键是把棒子舞好,把群众逗开心了就行。”   沈奕衡的“自由部落”乐队就排在他们后面,她上台之前还在后台遇见他。他拉住她的手笑说:“别紧张。”   她不承认:“我才不紧张。”   他笑话她:“脸都吓白了,还说不紧张。”   后来她还真的出了错。台上的灯光亮如白昼,照在她头顶,差点闪瞎她的眼。前面刘岩唱得撕心扯肺,旁边卤蛋的电吉他也咿咿呀呀弹得热闹,她低头专心打鼓,偶一抬头,看见台下人头攒动,有几个迟到的人远远从后面走过来,慢慢走近,最后走出阴影,暴露在舞台灯光的笼罩之下。其中一个是胡浩,伸长脖子四处找座位,他身边是他的学霸女友,另一个身材颀长,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深邃,在那一刻正好望向台上,骤然同她四目相对。   她“咚”地一声打错了鼓点。刘岩回头朝她皱眉头,幸好卤蛋的吉他声音震天,希望没人注意。   回到后台,刘岩沉默地拍拍她的肩,一副“兄弟我为你默哀”的神情。演出结束,AI乐队得了第十名,吊了“十大”的车尾,尽管如此,大家都充满名垂青史的自豪。   刘岩召唤乐队成员去宵夜,对她说:“胡浩请客,来吧,都是你认识的人。”   这时候队友帮她把鼓搬回地下室,刚刚爬上台阶走到地面上。十几步远的地方,有人站在路灯下等他们,一个是胡浩,拉着女友的小手,看见她还朝她招手。另一个比胡浩更高些,双手插在兜里,似乎也望向她的方向,只是背对着路灯,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剪影一样的身材,和被路灯光拉长的影子。   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对话,她做不到若无其事,多少有些尴尬,想找一个藉口逃开。幸好这个时候快递小哥从天而降,献上大把玫瑰花,红彤彤的一片。乐队的兄弟都一脸酸倒一排牙的表情,刘岩嫌弃地挥手说:“算了算了,知道你有白马王子,肯定跟着玫瑰花走,我们不要自讨没趣。”   她和乐队分道扬镳,和沈奕衡的“自由部落”一起宵夜。有吉他社的学长调侃她:“那时候吉他社里打赌,说谁能搞定沈奕衡,我就赌姜芷芃,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热情奔放的姑娘。”她朝那位调侃她的人瞪眼,沈奕衡伸手搂着她的肩膀,笑着回答:“是啊,我就喜欢热情奔放的姑娘。”   后来AI乐队重新开始练习,她又遇到刘岩,刘岩对她提起:“是不是现在特别流行滑翔?你去了,贺宇川也去了,而且还参加了什么正规培训,人晒得象根木炭,据说已经可以带人一起飞了。”   她不经意地问起:“你们X中学是不是有一个在国外读书的女生,比你高一届,高个子,长得很漂亮,栗色的卷发,一直披到腰上?”   刘岩抬头想了半天,才说:“你说的是殷玥海吧?”   那时候她在心里想,原来她叫殷玥海,连名字都这样好听。刘岩见她半天没有吱声,又问:“问她做什么?你认识她?”   原来她还想问,殷玥海是不是因为贺宇川回了国,现在他们还有没有在一起,可是转念一想,这与她有半毛钱关系?所以瞬间又改变了主意,敷衍两句了事。   也许有的人就是和她气场不和。象她这样一个姑娘,人人都说她无所畏惧,或者说没皮没脸,总归有点害怕和贺宇川面对面四目相对,害怕听到他的消息,也害怕别人知道她害怕。   他是她暗恋过又失败的人,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再次见到贺宇川是在姜芷蓁的婚礼上。   姜芷蓁在一个晴朗的冬日里嫁给贺老师。婚礼在荷塘深处的中式酒店,枯黄的残荷浮在湖面上,阳光下反有一种残缺的美感。她到的时候,贺宇川正站在门口帮忙,指挥来宾签到,为人引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贺宇川西装革履的样子,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头发总算是剪短了,梳得整整齐齐,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五岁。   她和芷蓁说了恭喜,又去前台签到。他不知何时走到签到的桌旁,个子太高,阴影挡住一片阳光。她听到他在头顶问:“我带你进去?”   她一抬头,看见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她脸上。   这是他们上次之后说的第一句话。她曾想过多次,他们即将成为躲不过去的亲戚,再见面是难免的。她绝不是个扭捏害羞的姑娘,尴尬会有,她总不至于太失态,总要落落大方地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说一句你好。   计划赶不上变化,没等她落落大方地说你好,他先开了口,看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她在原地愣了一刻,他又问了一次:“找得到吗?我陪你进去?” 她才想起来拒绝,笑笑说:“不用了,我看过座位表,知道在哪里。”   他点点头,目光移去别处,在桌旁站了片刻才转身,去忙别的事。她连忙逃也似的离开门口迎宾的地方。   越过小天井,她走进宴会大厅。头顶是绵延的素色幔帐,配上红色鲜艳的装饰和桌布座椅,一派雍容典雅的情调。她到得不算早,大厅里已经坐了一半人,人头攒动,江南丝竹的音乐做背景音,谈话声热热闹闹。   她的那一桌离主桌不远。芷蓁在H城没有别的亲戚,所以把她安排在贺家的几个小辈中间。她远远走过去,遥遥看见桌边几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坐在最外面的那个侧影却并不年轻,深色西装,头发已经有几分花白,背脊坐得笔直,手里百无聊赖得捏着茶杯。   她站在离那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为了芷蓁的婚礼,她也曾鞍前马后出了不少气力,陪她去试婚纱,挑捧花,核对婚礼流程。婚礼前几天,坐在婚庆公司大厅等人的那十分钟时间里,芷蓁不经意地提起:“还有好几个客人没有核实是不是能来。”   她以为芷蓁要她帮忙打电话核实客人名单,没想到她犹疑一刻,低声说:“我听说小叔这几天在上海出差,说不定……”   芷蓁的小叔就是她的父亲。她当即一句话刺回去:“如果你请了他,告诉我一声,我就不来了。”   那时候芷蓁轻轻叹一口气,没再接话。   昨天她还看过座位表,她那一桌都是她不认识的名字。而现在她父亲分明就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喝一杯茶。显然芷蓁知道她不愿意见父亲,故意瞒过了她。   父亲微微侧过脸,也正好看见她,顿了一顿,叫了一声:“芃芃。”   瞬间一万种情绪轰然冲到脑顶,苦涩与愤怒,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走。走了几步,幸好还有残存的理智在,想到今天是芷蓁大喜的日子,再怎样也不能闹出大动静来。也幸好她陪芷蓁来看过场地,熟悉地形,所以拐了一个弯,从侧门出了宴会大厅。   她绕过曲折的回廊,穿过林间小径,一路疾步狂奔,奔出宾馆的大门,跑到车马呼啸的大马路上。 第16章 如果没有明天(4)   那一刻她心里很乱,不知道这样愤然出走,下一步该去哪里,只是沿着马路边的梧桐树一路疾走,拐了一个弯,走到只有行人的步行长堤上。人声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她原以为是父亲追出来,回头一看,是贺宇川,心里第一反应竟然是失望,然后才松一口气。   她没好气地回头:“你跟着我干什么?”说完没有等他回答,继续朝前疾走。   背后的脚步声停了一秒钟,又跟上来。为了参加婚礼,她还刻意打扮过,化了妆,穿上高跟鞋,再如何一路小跑也抵不上贺宇川的大步流星,转眼就被他追上。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低头说:“姜芷蓁让我来看看你。”   他何时变得唯姜芷蓁马首是瞻。她正在气头上,冷笑:“回去告诉你妈,我的事不需要她管。”   这时候如果可以叫到车,她会毫不犹豫扬长而去,可惜步行长堤上只有行人。远处是游船码头,出租一种手划的小木船。她一路快步冲过去,掏出一把钱租了一艘,跑去码头跳上船。可是回头一看,贺宇川竟然也跟过来,径直在她对面坐下。   船只有两排座,加上船头船尾,不过能容下五六个人。她挥起船桨,胡乱划拉了几下,他就坐在对面,伸手过来抢她的船桨,她不给,一阵推搡,船也胡乱摇晃起来。   “会游泳吗?”他冷冷问。   “不会。”她还在赌气,恶声恶气地回答。   “那就坐好。”他下令:“没看到咱们在湖边打圈儿吗?眼看就要和对面船撞上了。”   她也不想掉进湖里,只好松手让出船桨。他问:“想去哪儿?”她胡乱一指,指向湖中最僻静的地方。   元旦过后春节之前的旅游淡季,学生们还在忙着期末考试,湖面上没有多少船。阴沉沉的冬天,太阳躲在墨色惨淡的云层后面,只有远处一群水鸭,扑棱一声排队冲上天空。船慢慢在水中滑行,碧波微漾,很快远离人群。   如果是芷蓁在,一定会没话找话说点什么,可是贺宇川大概最不擅长“说点什么”,所以两个人只好各自沉默。   湖中央,四周都是水,耳朵里充斥空旷的回声。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世界仿佛一下子距离遥远。最后还是她先开口,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要告诉他:“我妈妈是淹死的。”   他诧异地抬头,停下手中的船桨,她其余的话就自然而然跑出来。她说到仙屿岛,东海中间的那片小岛,传说中海妖出没的地方,她家里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那年清明,妈妈带她上岛,祭奠她的外祖母。   那时候妈妈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病得很重,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药,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医生建议她住院治疗,她答应了,计划清明之后入院。   外婆也是年纪轻轻就过世,死后埋在仙屿岛上的墓地里。妈妈带她去墓地,一一指给她看:“这是外婆的坟头,那个是你姨婆,还有太婆婆……咱们家世世代代住在仙屿岛上,身后都葬在这片墓地里,将来我和你也会葬在这里。”   那天她们在外婆坟前吃了一顿午饭,下午,妈妈找了一片无人的海滩,走进滚滚波涛里,了结了苍白的一生。   妈妈也葬在岛上的墓地里,她父亲连葬礼也没有来参加。她大病了一场,醒来的时候,阿姨告诉她,她爸爸要来了。   她那时候以为父亲是来接她回江城的,毕竟母亲不在了,她还能去哪里?那一年她不过九岁,刚上小学二年级。记得她穿上最整洁的衣裙,坐在客厅里等父亲到达。父亲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继母,和她在幼儿园门口偷偷见到过的弟弟。   给她的礼物高高地堆在桌上,爸爸象往常一样伸手轻轻拍她头顶,用柔软的声音唤她的名字:“芃芃。”她记得她一直很想哭,想扑进爸爸怀里,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来,可是又不敢。阿姨事前嘱咐过她,要让后妈喜欢你,就要听话温顺,只有后妈喜欢你,你爸爸才能对你好。所以她一直乖乖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也不敢动。   那位后妈很年轻,嘴唇涂成大红色,说起话来红唇翻飞,快得象倒豆子。她记得阿姨客气地坐在一边礼貌地作陪,脸色却不好。后妈说的话她那时候听不太明白,似乎来来回回就是在说钱,什么伙食费算多少,衣帽费算多少,学杂费又算多少。   小孩子的记忆总不连贯,记不清楚前因后果,但记得那一帧帧的画面。她就记得父亲走的时候,阿姨拉着她的手送到楼下。天上飘着细雨,蒙蒙雨丝落在脸上,她看着爸爸抱起弟弟,和后妈并肩渐行渐远。她在那一刻似乎才明白过来,爸爸是不要她了,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甩开阿姨的手追上去。   天雨路滑,她没跑出几步就滑倒在地上。   后来想起来,一切都象慢动作回放。她摔了一手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伸手抹眼泪,顿时抹了一脸泥。这时候她看见爸爸缓缓回过头来,手里还抱着弟弟。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爸爸要回头来扶她,但后妈在他身后拉了他一把,红唇翻飞,尖锐的声音叫:“走啦!还有完没完!”他又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最后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她一直跟阿姨一起生活,十几年都没有见过父亲。到今天她才知道,她从来不曾忘记他的样子,即使他已经两鬓斑白,老了这许多,她还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一眼就认出他来。   世上大多人和事,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只有你最在意的人,才能伤你最深。   租船的时间是两个小时,贺宇川早就停止划船,他们已经在湖中央停了大半个钟头。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相干的人痛说自己的家族史。大冬天的湖上冷风飕飕,她说得自己眼泪汪汪,所以只好别过头去,不让贺宇川看见自己的脸。   他仍旧沉默不语,什么也没说,递给她一团白白的东西。她以为是手帕,拿过来擦了鼻涕又擦眼泪,还把黑黑的两道睫毛膏擦在上面。擦完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袜子。   他坐在对面,眼神闪烁,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办,大概是被她突如其来的真情倾诉吓到。确实,一个和你不怎么熟的异性突然向你掏心掏肺地哭诉,他一定是感到尴尬的,所以半天才解释说:“我等一下要去踢球,包里只有袜子。干净的,不信你闻闻。”   她忍不住破功,噗嗤一声破涕而笑,伤春悲秋都忽然跑去了九霄云外。既然要去踢球,球衣应该有吧?再不成袖子可以借她擦一下,肩膀可以借她靠一下。他偏不,就塞给她一只臭袜子,分明就是跟她插科打诨。   可她确实瞬间忘了伤心事,再也哭不出来。   经此一役,他们多少变得有点象朋友。   后来他们各自回家,她刚到学校,他还给她打来电话,问:“到了?”她回答:“嗯。”她以为他会就此挂掉电话,没想到他略一停顿,又问:“你怎么把头发剪掉了?”   她反问:“怎么,不好看?”   “呃……”他停了半天也没有回答。她最了解他说话的风格,替他把话说完:“你是不是要说,本来就长得难看,现在更丑了?”   他立刻回答:“又污蔑我。我什么时候说更丑了?”停了一秒钟,他又轻笑一声,加上一句:“怎么可能,哪能比原来还更难看?”   她捧着电话,气得笑起来。他的冷嘲热讽她早习惯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十分好笑,连他的人也看得更顺眼些。   还有第二天早上,她那个叫“你今天笑了吗”的APP又准时推送笑话给她。笑话说:   认识一个女的,家住永平,号称在海边长大,可竟然不会游泳。有一天和她一起去划船,微风徐徐,波光粼粼,气氛特别好。她突然问:“要是我和你妈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卧槽,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后来只好实话实说:“大姨妈,您这话说的,虽然您是我妈的妹妹,我也得先救我妈啊。”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怎么看这冷笑话也象是某人写的,不知是不是他在程序里加了什么暗号,知道怎么能把笑话推送到她的App里来。没想到他竟然跑去写笑话,可是真的不好笑,全宇宙大概只有她一个人看得懂他的冷笑话。   App下面问:“你今天笑了吗?” 尽管是个很不好笑的冷笑话,她还确实笑了,给了五颗星。   有一刻她想,也许是他想到了她,知道她心情不好,写个笑话来逗她开心。可转眼她又在心里否定自己:姜芷芃,多傻的念头,如果被他知道会被他笑死,肯定又要告诉你,你想太多了。   那时候他有别人,她也有别人。说不定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象朋友一样好好相处。有时候两个人就象两颗行星,各自在彼此的轨道上运行,即使再接近,也永远不会相遇。 第17章 听不到的告白(1)   姜芷蓁第一次察觉贺宇川的异样,是在他刚刚毕业的那一年。那时候贺宇川开始在公司上班,从早忙到晚,似乎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她周末有时候在贺家过夜,才有机会遇到贺宇川。   即使大家都在家的时候,他也房门紧闭,很少能见到人影,只能偶尔听到从房门里传出来的音乐。她最常听到的是嘈杂的摇滚乐,也许那是他工作时候的背景音。   只有一次,晚饭后她炖了绿豆汤,敲门送去他房间,结果门只轻轻一推就应声而开。房间里没有人,也许贺宇川正好走开,但电脑里的音乐照样震耳欲聋,就是她常听到的那首摇滚乐歌曲,但似乎来自电脑上的哪个视频。   当时她并没注意,放下绿豆汤就赶紧退出来,回头回想那个视频,又觉得不对头。她去网上一搜索,果然发现那个视频是Z大学校园大赛的乐队之一,视频里面那个甩着短发打架子鼓的姑娘就是姜芷芃。   认识的人玩乐队,他多看几遍视频也无可厚非,当时她并没放在心上。冬天快来的时候,贺宇川竟然在饭桌上主动提起一个话题。他象往常一样闷头吃饭,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芃芃的生日快到了,哪天吃饭?”   也许是在那一刻,她才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比如以前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贺宇川能不来就不来,但只要有姜芷芃,他一定会准时到。又比如平时和姜芷芃说话,贺宇川一定会高冷地对她直呼大名,只是在背后提到她,他又一定叫她“芃芃”。那时候姜芷蓁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回答:“我问过她了,她说最近忙,所以就不来了。不过我给她买了礼物,有空我就送去学校。”   他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继续闷头吃饭。   第二天贺宇川主动找到她,给了她一个信封:“给芃芃的生日贺卡,请帮我顺便一起转交。”   信封封得严严实实,只写了“姜芷芃收”几个字。她捏了捏,里面似乎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夜里她辗转反侧,越想越不心安,咬咬牙起来拆开信封,想看看里面写了什么。   贺卡上只有一个大字——“是”。她没看懂,不知道那是他们之间的什么暗号,但信封里还夹着两张滑翔基地的门票。联想到夏天贺宇川曾经去滑翔基地培训了一个星期,她猜贺宇川一定蓄谋已久了。   这件事,她不赞成,相当不赞成,必须要阻止。   思前想后,她留下了贺卡,把两张门票和其他生日礼物一起交给芃芃,笼统地告诉她:“这是我和贺老师买给你的生日礼物。”   听说后来芃芃确实去玩了一次滑翔,跟另一个男孩子一起,还拍了照片,挂在朋友圈上。那个男孩子后来成了芃芃的男朋友,相信贺宇川一定也有听说。后来她和贺老师正式结婚前,贺宇川找了个藉口搬出去一个人住,他们更少有机会见面,反正她没从贺宇川嘴里再听到过关于姜芷芃的一个字。   也许他已经死心,也许他还没有,年轻人的感情瞬息万变,她也猜不破。贺宇川似乎一直醉心工作,也无暇顾及其他。也有楼上楼下的热心大妈偷偷问过她,贺宇川有没有女朋友?话传到贺老师耳朵里,他一皱眉:“宇川才刚毕业,现在当然是以事业为重,找对象的事顺其自然就行了。”   她是继母,这种事轮不到她来管,她也不想插手。   然而又不得不管。   姜芷芃二十一岁那年,经历过一次人生巨变。她和男朋友分手,从学校请假,在永平住了两个月。那时候贺宇静刚刚出生,芷蓁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许多事都是辗转听说。这时候,从来不跟她说一句心里话的贺宇川,专门找到在床上做月子的她,问她知不知道姜芷芃在永平的联系地址。那时候她才惊异地发现,说不定他们之间还是发生了什么。   芃芃回来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样子。记得那时候她来看贺宇静,头发留长了,人瘦了几圈,眼窝深陷,下巴尖得象锥子,满脸写的都是万念俱灰,看得人直想落泪。芷蓁特意提到贺宇川:“没想到宇川很喜欢宇静,这床铃,挂件,玩具,全是他买的,上次来还给宇静买了一套安全座椅提篮,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孩。”   姜芷芃只淡淡笑了笑,没有接话。   有些话不得不说,芷蓁觉得,还不如开诚布公。她告诉姜芷芃:“有件事我一直很想跟你坦白,想对你说声抱歉。”她拿出那张当初扣下的贺卡,交给姜芷芃,诚恳地说:“当初是我故意没有转交这张贺卡。如果你怪我,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想你能理解我反对的原因。”   她看见芃芃低头,似乎默默念着贺卡上的字,然后抬眼,瞬间眼神犀利。她还以为姜芷芃要说出什么尖锐的话来,没想到她慢慢又低眼下去,合上贺卡,挑了挑眉梢,冷冷说:“不怪你,这也是人之常情。”   多少年过去,她一直对芃芃心怀愧疚,竭尽一切努力想要对她好。芃芃似乎象她自己说的那样,并不怪她,可也保持距离,从来不和她过份亲近。至于贺宇川,本来就不是轻易表露感情的个性,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也许他和姜芷芃也只是表面那样,是拐了八道弯的亲戚,逢年过节偶尔一起吃顿饭,最多是平时互相在朋友圈点个赞的普通朋友。   只是贺宇川一直单身,曾经一度似乎还有个叫殷玥海的女朋友,短短几个月,后来很快也没了下文。贺老师一问,他总是说公司工作忙,后来又跑去创业,一切都以事业为重。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更何况事业永远无止境,何时是个头?最近连贺老师也改了口径,有一次说起:“今天在楼下遇到王老师,正好和他侄女儿在一起,人挺斯文礼貌,倒是和宇川差不多年纪。”   她不好直接出面,幸好有贺老师这个同谋,找个逢年过节的日子,请王老师一家一起吃顿饭,在坐的也有那位侄女儿,大家把酒言欢,心照不宣。贺宇川倒是来了,一看这阵仗也心知肚明,很给面子地吃完一顿饭,和平时一样言简意赅,吃完后推说有事,立刻走人,没给其他人继续开口的机会。贺老师第二次再故伎重演,他就推说有事,再也不来了。   在她的怂恿下,贺老师和他沟通过一次,想问问他有什么条件。他推说不急,贺老师只好作罢。   但世界如此渺小,据说六度以内,你认识世界上每一个人。学校里领导班子换届,院领导来了个新人,暑假里教职工去长白山旅游,正巧院领导的夫人坐在她旁边。无聊的漫漫长途,坐在一起的人总要找点无聊的话题,说到彼此的家人,她们忽然发现,院领导的女儿叫李安然,也在A公司工作,大概短暂同贺宇川同事过,后来贺宇川辞职,应该是没什么联系了。院长夫人还恍然大悟地说:“哦,贺老师的儿子就是贺宇川?这个名字好象还听到安然提起过。”   既然没了联系,那位同事还提起过贺宇川的名字,芷蓁想,应该是对贺宇川印象不错吧?领导夫人又说,IT行业挣钱是多,可工作也辛苦,女儿整天泡在公司,家里安排的相亲也不肯去,父母都快愁死了,最后问:你们家贺宇川呢?辞职创业,创得怎么样了?结婚了吗?   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萌生了一些想法,只是贺宇川的主芷蓁可做不了,回来跟贺老师提了一句,也没有什么下文。但住在同一个小区,她跟院领导夫人偶尔在菜场和花园里遇到,一来二去混个脸熟,领导夫人还曾经问到:“贺老师的儿子呢?怎么从来也没见到过他?”她只好解释:“工作忙吧,平时不怎么回来。”院领导夫人感同身受地喟叹:“可不是,我们家安然也是。家里好好的,嫌不自由,一定要搬出去和别人合住,逢年过节才肯回来住几天。”夫人转念一想,忽然呵呵笑说:“都是年轻人,又做同一行,说不定谈得来,不如介绍他们认识一下也好。”   她跟贺老师通了个气,等到贺宇川周末回家吃饭的日子,她给贺老师递一个眼色,实行固定套路。她躲去厨房做菜,贺老师清咳一声,一脸别扭地对贺宇川说:“工作是重要,但你也不小了,也要考虑考虑个人问题。”   吃饭的时候,她找到一个空隙不经意地提起:“前几天和李老师的夫人聊天,你猜怎么着?竟然发现她女儿也在A公司工作,以前和宇川还是同事,叫李安然。”   “李安然?”贺宇川停下筷子,忽然抬起头。   她倒有几分诧异:“你认识?”   他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说:“没什么印象。”   她笑说:“她应该对你挺有印象的,李老师的夫人还听说过你的名字……”   贺宇川何等聪明的人,哪能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她还没说完,已经见到他低着头,吃着饭,眼里的不耐一闪而过。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芷蓁又想到姜芷芃。其实这么多年,即使开始谁有什么心思,也该淡了。特别是现在,芃芃那个前男友似乎又回来了,芃芃生日还在朋友圈上撒了一把狗粮。   贺老师权威地拍板:“下周末李老师的女儿要回家来,你也抽时间回来一趟,找个时间见个面。”换作以前,贺宇川的回答肯定是“对不起,下周没空”。这一次他没有抬头,什么也没说,只稍稍停了停筷子就继续埋头吃饭,算是答应了。 第18章 听不到的告白(2)   A公司这几天也暗潮涌动,八卦四飞。八卦的主角是沈奕衡,有人看到他深夜发朋友圈,然后又火速删掉,大概是设错了权限,把私人贴发成了公众贴。然而他公司里的好友众多,还是有好事者看到了,并且留了截屏。   李安然特意把截屏拿来给姜芷芃看。截屏上只有面目模糊的两张照片,一张看得出是那天聚会切蛋糕的照片,另一张小得看不清,隐隐约约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自拍照,穿着大滑雪衫,风吹乱了头发,头靠头神色亲密。朋友圈的题目只有两个字:“八年”。   李安然神情愤懑:“别告诉我你认不出来照片上的女的是谁。姜芷芃,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我把你当姐妹,你什么也不同我说。”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刻意隐瞒。姜芷芃坦然承认:“是啊,照片上的人是我。沈奕衡是本姑娘前男友,那张照片是八年前拍的,也是我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滑翔。”   李安然愕然,怪叫:“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就觉得,你们俩之间有暧昧。现在呢?是旧情复燃的节奏?”   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她绝没有那个意图,她觉得沈奕衡也不是那种当断不断的人。至于他为什么如此高调地对她另眼相看,她也摸不到头脑。   李安然还要拖着她八卦,无奈她实在没有那个时间。她下午约了要去Jane的Office Hour,直接和领导对话。   公司的惯例,Director会在每周二下午抽出半天时间,鼓励员工来一对一约谈,说说对公司的看法,展示一下自己的工作。陈向阳刚把那几个Features交给她做,恨铁不成钢地给她支招:“想升级吗?还不去Jane的office hour刷刷存在感,要不然她恐怕都快忘记姜芷芃是谁了。”   顶头上司既这么说,她只好照办,幸好Jane还是记得她是谁,抬头见她站在门口,对她公式化地微笑,说:“Amyu,进来坐。”   每次见到Jane,姜芷芃都被她光彩照人的气场震慑。也许是因为新发型,新衣服,或者象李安然说的那样,是打了瘦脸针,她总有错觉,每次Jane总似乎比上一次见到时又年轻了几岁。今天却不同。她坐在Jane对面,与Jane四目相对只有一臂之遥,才看得出她虽然妆容精致,毕竟是年长了几岁,眼下有遮不住的青黑,笑起来有鱼尾纹,眼神显得疲惫倦怠。   她大致说了说自己的工作,Jane仔细地听,时不时点个头,她说到最后,发现Jane只是静静望着她,眼神带点玩味。她愣了愣,停下自己的发言,Jane忽然问:“Amyu,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她想了想,认为Jane应该是问她的职业规划,实事求是地说:“我这人从来没什么长远打算,最多计划两三年。两三年之内,我只希望自己能做好份内的事。”   Jane淡淡一笑,一针见血地说:“也就是得过且过的意思。”她没有否认,Jane又笑,说话的语气带几分感慨:“年轻人活在当下,未必是件坏事。象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就是规划得太长远了些。”   这话她不知道要怎么接,幸好Jane也没要她什么回答,停了停,就笑着说:“要说我有什么梦想的话,大概就是变回你们一样年轻。”   谈话在这样古怪的气氛里结束。Jane这一下午大概要接见不少来刷存在感的下属,但仍旧礼貌地将她送到办公室门口,亲手替她打开门,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keep up the good work。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琢磨Jane的那几句话,特别是她最后开门送她到门口的那一刻,觉得哪里不同寻常,又说不出是哪里,也许只是因为她在Jane眼里看到了一点点苍凉。   后来又是在茶水间,又遇见沈奕衡。她在等咖啡机里的一杯咖啡,他的咖啡已经拿在手上,同她点头打了招呼似乎要走,却又停下来,回头同她说话,象是没话找话:“刚去找了Jane?她说了什么?”   她回答:“还能说什么?手里的工作,还有职业规划。”   他的神色淡淡的,只点点头。这时候门口有个人影一晃,她没看清是哪个同事,似乎想进来拿东西又看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只一探头立刻躲开。她真有点哭笑不得,他倒大大方方干脆留下来和她聊起了从前:“现在还打鼓吗?”   她说:“很久没打了,家里没地方放,再说左右都是邻居,连音乐放大声一点都有人投诉,更何况是打鼓。”   他笑了笑说:“你还是那样,对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从来不是个有长性的人。曾经那么喜欢的事,花那么大功夫才学会,说放弃就放弃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影射他们之间的那段草草了结的感情。   他们毕竟曾经在一起,沈奕衡知她甚深,有时候互相看一眼,也不用多说什么,就了解对方的意图。他低眼说:“对不起。”她立刻知道他在说朋友圈事件,也不想多问,只耸耸肩:“没关系。”   都是过去的事,别人要说就去说好了,与她何干。说来奇怪,她这个当事人只记得单独和沈奕衡一起在茶水间喝了一杯咖啡,同事们却都以为他们是一对。   她总觉得和Jane的谈话不太寻常。那天贺宇川打电话来,问她:“刘岩又在酒吧开始卖唱了,叫我们都去。你哪天有空?”   她按惯例推脱:“上次被砍掉的Feature这几天才重新开始做,忙死了,你自己去吧,替我帮他叫两声好。”   他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她应该立刻挂掉电话的,可没忍住,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说,如果领导说你得过且过,是不是批评你的意思?”   他在电话那头“嗤”地笑了一声:“你可不是就是得过且过?领导火眼金睛啊,又没说错。”   她也不明白自己,认识这么多年了,她完全料得到这厮绝说不出什么温暖人心的话来,她为什么每次都要自讨没趣?他略一停顿,若有所思地问:“谁?陈向阳脾气好,应该不会说你什么重话。难道是Jane给你委屈受了?”   受委屈倒也不至于,她连忙说:“没有没有。”然后迅速挂掉电话。   李安然还和她闹了两天别扭,对她爱答不理,对面遇见也当她是空气。她主动去缓和关系,叫李安然一起出去吃午饭,李安然只甩了她一句:“还是各吃各的好,免得我知道你的秘密。”她哭笑不得,指天发誓:“你是说我和沈奕衡?陈年旧事了,我已经全招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哦,亲过嘴,没上过床,这下你满意了吧?”   李安然似乎不信,好歹赏脸同她一起去吃饭,点了一大堆吃食堆在桌子上,还是一脸不爽,手里抓着一只鸡翅,忽然毫无预兆地问:“你认识贺宇川,一直都认识,你为什么从来都不说?”   她愣了一愣。确实,每次李安然提到贺宇川,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急忙把话题引开,细想一想,也不是故意隐瞒,只不过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理由,她不愿意提到那个人。现在李安然问,她只好承认:“是啊,认识。”又解释:“说起来他应该叫我大姨妈,我堂姐的继子。以前在同一间公司上班,多尴尬的关系,所以只好假装不怎么认识。”   李安然的脸色才缓和下来。   也不知李安然从哪里知道她和贺宇川的关系,一下午她真是烦不胜烦,一有空闲李安然就拉住她,兴致勃勃地向她打听:“你说,贺宇川这么个青年才俊,人聪明,长得好看,有事业有前途,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单身?大学里就没人仰慕,没姑娘追他?”   她“嗬“的一声笑了,在心底翻白眼:“他?仰慕他的姑娘估计不少,敢冒死追他的姑娘估计就没有。”   李安然若有所思:“那是不是他有什么心底的白月光?很多年念念不忘的那种?”   她想了许久,回答:“倒是有个前女友,是他中学同学,叫殷玥海。”   李安然万分好奇:“前女友?什么时候?怎么分的手?哎哎,其他都不重要,关键是现在还联系吗?有没有藕断丝连?”   她全然不知。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许多年,她竟然没问过殷玥海的下落,所以只好说:“不知道。”   李安然长叹一声,语气很是失望:“唉,你这个人也真是,活得怎么这么迷糊。”   李安然的逻辑十分可笑,全然和她没关系的事,她为何要知道,可李安然问得蹊跷,她倒开始狐疑起来,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李安然这个戏剧女王总是热衷于各种八卦,这一次又不知道在策划什么年度大戏,只见她眼神一闪,神神秘秘地说:“等我安排好了再告诉你。” 第19章 听不到的告白(3)   后来原来乐队的哥们儿刘岩真的叫她去看他在酒吧的演出,还说有事要同她说。   刘岩家住郊区,家里算不得富豪,也经营着几片鱼塘。他比姜芷芃早两年毕业,乐队也在他毕业的时候解散了。毕了业,他是万万不肯回去继承家里的鱼塘,干那些脏活累活,就在附近一家公司找了一个入门程序员的职位,这几年辗转征战IT届,现在一家民企上班,正好和A公司所处同一个商区。   他没什么别的爱好,唯独剩了一点未死的摇滚梦,在朋友的酒吧里入了一股,有空的时候去台上过一把干瘾。   那家酒吧叫“K星人”,坐落在地段不大好的小巷里。姜芷芃到的时候天色还早,里面还没什么客人,她进门,一眼就看见刘岩坐在正中间的桌边,努力朝她招手。   她刚刚坐定,刘岩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公司在招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跳槽?”   刘岩工作的公司是名声不错的民企,盛传就要上市,他在那里做一个小主管,手下也有个七八个人的团队。她以为是他的团队在招人,不大肯定,回答说:“你做的那摊子数据库的东西我不懂,我做了这么多年的UI(用户界面),突然叫我改行,会吃力吧?”   刘岩说:“我说的职位就是做UI的啊,我觉得你挺合适。”   她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刘岩自己手下的职位。和外企相比,IT民企的文化是很不同的,工作量大,996是常事,很多员工象打了鸡血一样拼命。虽然刘岩所在的那间公司就要上市,现在加入,回报率肯定是高的,只是她着实没想过要跳槽,也不知道刘岩怎么会突然想到她。不过朋友介绍工作,一口断然拒绝总是不大好,她就多问了几句:“哪个部门?什么级别?待遇可好?”   刘岩一一回答,到最后她又问:“团队主管人怎么样?好相处吗?同事间人事复杂不?”   刘岩终于被问住,想了想说:“这我不知道。那个部门的大头儿是贺宇川的朋友,连有这么个空缺的职位也是他告诉我的,让我来告诉你。要不你自己去问问他。”   她心里莫名又咯噔了一下,随口敷衍着:“那行,我去问他。”虽然她断然不会去问他。   说到贺宇川,她又忽然想到李安然的问题。那时候还是刘岩告诉他有个姑娘叫殷玥海,不知怎么她就忽然问:“你们X中学那个校花殷玥海,怎么就跟贺宇川分了手?现在在哪里?结婚了吗?”   刘岩被问得一愣,抬头想了一想才想起来,说:“哦,殷玥海,贺宇川的前女友。这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吧,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分的手?贺宇川这个锯了嘴的葫芦,从来不说自己的私事。你想打听殷玥海的近况,应该去问他自己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岩忽然又朝门口热情地招手,说:“这不,他来了。”   酒吧里这时候已经热闹起来,身旁的桌子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台上的灯光也打开了,亮如白昼。贺宇川从门口走进来,高高的个子,乱糟糟的头发,绕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刘岩站起来寒暄,指着他们两个,一下子呵呵就笑了:“你们两个也是够奇怪的,一个跟我打听殷玥海的事,一个让我来牵线搭桥介绍工作。你们又不是互相不认识,为啥拐弯抹角地都要来找我?”   她没料到刘岩还叫了贺宇川,有几分窘迫,后悔不该瞎打听,好在贺宇川也没注意。他在对面坐下来,扫了刘岩一眼,淡定地说:“你们公司职员介绍人进公司,不是可以拿奖金?我又不是公司职员,介绍也拿不到钱,所以想着不如把好处留给你。”回头又看她:“我记得上次你同我说,想换个工作,最好能早点退休,我听说他们公司有个这样的一个缺,正好也做UI,才想到你。”   她早忘了说过这样的玩笑话,只当他也没在意,不知怎么他又忽然想起来。   酒吧里渐渐人声喧哗。后来刘岩站起来,说轮到他去台上唱歌,把他们两个人甩在身后。站在台上的聚光灯下,他调好了吉他,对着话筒清咳一声,还很明星范地指着他们的桌子说:“下面那个美女,是我大学乐队的鼓手姜芷芃,旁边那个帅哥是我的好朋友贺宇川。这首Edge of Desire,送给他们两个。”   后来她付了两个人的酒钱。侍应生把账单递过来,她抢先夺过来攥在手里,说:“今天算我请客。”那次On Call之后,她说过要请贺宇川吃饭,她一直记着,这天正好趁机把债还掉,好和他两不相欠。他也没有反对,没什么表情地说:“随你便。”   阴暗潮湿的冬夜,贺宇川送她回家。一路无话,车一直开到她小区楼下,他又停下车,把她送到楼道门口。   时近年末,空气湿冷入骨。她在门口停了一秒钟就受不了,匆匆回头说再见,立刻要跑回楼里去。他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把她拉回到面前。她不解地问:“什么事?”他在黑暗里顿了顿,对她说:“工作的事,你考虑一下。”   他难得神色肃穆,目光沉静,语调也是十足严肃的,没想到他是认真在推荐一份新工作给她。她愣了愣,回答:“那份工作只怕太辛苦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得过且过,不想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加班上,我看还是算了吧。”   他马上接话:“如果你不喜欢这家,我帮你留意一下外企。”   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怂恿她跳槽,想了想只说:“我暂时没有要跳槽的打算。”   “怎么,公司有什么宝贝,受了委屈还舍不得走?”他语调揶揄地接话,微微扬起眉,目光里带点冷冷的锋芒。   她实事求是地回答,说得很坦然:“真没受什么委屈,而且我在A公司做了那么长时间,上上下下都比较熟悉,去别家总要从头来过。”   他停下来,低头,似乎沉吟一刻,复又抬眼,说:“你那天说年中评估没得到好成绩,想跳槽,我回去也替你想了想,觉得换换环境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你也知道,A公司的顶层换血,以前上层那几个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如今是印度CEO的天下,以后恐怕海外的开发业务都会转去印度班加罗尔那边的研发中心,只怕这里的Office不关门也会缩减,总之你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她很少见到他如此一脸郑重的样子,想他肯定也是真的全心全意在为她考虑,点头答应:“那我想一想。”   他点点头,她正要转身再次告别,他眼神一闪忽然问:“想知道殷玥海的事?”   她还以为他早忘了这事,刘岩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当时也没见他在意,没想到这时候他又想起来。她的脸上未免有点尴尬,忙说:“呃,那个……我也不过就是随便问了一句而已。今天正好有个同事问起……她一向很爱打听你的事,也许你还记得她,就是和我同一组的同事……”   她絮絮叨叨地解释着,自己语调里带的那几分混乱,她是听得出来,但愿他注意不到。   “殷玥海就在H城,”他打断她,好象也并不关心她解释了那么多的理由,径直自顾自说下去:“去年见过她一面,在同学聚会上。似乎她家里给她开了一间室内装潢设计的工作室,她应该还没结婚,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我没问过,也不关心。平时在同一个同学群里,有时候能看见她发言。其他没什么联系,微信没加过她,从来不私聊。”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四周黑漆漆一片,冰冷的雨丝开始掉落到脸上。她有点冷,抱着双臂说不出什么话来,讷讷说:“没有了。”   她不过是随便问了一句殷玥海的下落,也没问他们有没有联系,何至于要他交代那么多。   “芃芃?”他在对面叹了口气,叫了她一声,目光沉郁,声音都仿佛冷得发颤,语调悬而未决,似乎是凝固在冷空气里,又好象是在等她的回答。   有一刻他们之间突然安静下来,谁也没说话,只有冷雨悉悉索索地在他们中间落下。他的神情闪烁不定,似乎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她回过神来,连忙缩着脖子说:“好冷啊,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说罢转身匆匆进了楼道。   她住在三楼,楼房的历史年深日久,楼道逼仄黑暗,路灯也三盏里坏了两盏。她在黑暗里一口气跑上楼,打开房门,把手上的东西“哗啦”一声扔在门边的沙发上。   本来她要开灯的,想了想又没开,摸着黑走去了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一路上楼梯跑得她气喘吁吁,此刻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一片漆黑里,她辨别出他的背影,竖着衣领,正缓步走回车里。   他的车就在停在路边上,可许久也没见他发动引擎。车窗开着,他的一条手臂架在车窗外,一动不动,大概是在抽一根烟。时间静悄悄地流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见他打着了火,关上车窗。汽车顺着楼前的道路离开,尾灯颠簸了一阵,消失在墨黑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入V了哦。V榜期间按惯例更新时间调整如下:   1. 周六 19点30分 更大概9000字   2. 周日 19点30分 更3000   3. 周一 早7点 更3000   4. 周二 晚12点左右,更3000   周六到周二发红包哦,请踊跃发言   另外预告一下,大家关心的大事件应该是在下周内发生,之前该做的铺垫还是要做滴。鞠躬,爱你们。 第20章 永别   殷玥海,是姜芷芃掌心的一根陈年旧刺,痛过,似乎也早已痊愈,没入了肌肤,化作掌上的一点黑痣,只不过偶尔碰到,会冷不防地刺她一下,象大部分惨淡收场的初恋一样。   有些事回头看才觉得荒谬。她真正认识殷玥海本人,竟是在和沈奕衡分手的那年。   毕业的季节总是忙忙碌碌,那年H城的天又在六月份早早热起来,白天骄阳似火,到了晚上也不肯消停,热汗和暑气象狗皮膏药一样贴在身上。记得放假前的那一晚,刘岩拉上AI即将毕业离校的兄弟们一起去酗酒。校园里充满世界末日的离愁别绪,有的人表白,有的人分手,哪个痴心错付的傻子还在女生宿舍楼底下拉了横幅,用鲜红的大字写血书:“XXX爱你一万年。”   他们在校门口的小餐馆里喝酒,几个人一字排开,趴在二楼露台的栏杆上数楼下走过的妹子。刘岩长叹一声:“明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再也没课可以逃了!”弹贝斯的杨锐也垮着一张脸:“再也不用和三食堂的大师傅吵架了,每次买糖醋里脊都少给我几根。”吉他手卤蛋干脆把手里的啤酒瓶“嗖”地扔去楼下,骂了一句:“X尼玛的X蛋!”   玻璃瓶在水泥地上“哐当”摔得粉碎,远处路过的妹子惊得纷纷抬头。   三字国骂总是具有传染性,一时间骂声此起彼伏,啤酒瓶纷纷碎在楼下的水泥地上,直到有一个人带着一群妹子路过,抬头骂回来:“卧槽,谁那么缺德?”   刘岩朝楼下定睛一看,一声欢呼:“是胡浩。”   结果两群人合做一群,浩浩荡荡地去夜店继续喝酒K歌,当然又是胡浩请客。   胡浩带的那群妹子来自胡浩学霸女友郑洁明的同一宿舍,似乎还没习惯胡浩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做派,坐在昏暗包厢里神情拘谨。服务员托着盘子送来一打啤酒和几瓶黑方,胡浩拧开黑方环视一圈,又只看见姜芷芃,端着酒杯豪气干云:“来来来,姜芷芃,我们再来一决高下,今天不赢你我胡字倒过来写。”   她和那些学霸学姐们不大一样,天生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欣然应战。学霸郑洁明坐在一旁端着一张冷脸,望着她的眼神好象平时在走廊里同她擦肩而过时一样。她笑了笑,想想她又不欠郑洁明什么,假装没看见,举杯一饮而尽。可惜胡浩是典型的眼高手低型选手,喝了几杯已经开始大舌头,总算这一次有自知之明,站起来去尿遁。   刘岩执着话筒唱一首金属摇滚英文歌,声音高得妹子们纷纷捂住耳朵。一曲终了,某个妹子感慨地说:“一眨眼就毕业了,看看咱们几个,可惜一件疯狂的事都没做过。”   郑洁明一声冷笑:“那是咱们几个,可不包括姜芷芃,人家每天都在做疯狂的事。”   她一笑,刺回去:“怎么?原来胡浩出来做疯狂的事不带你?没关系,你跟着他有的是机会。”   刘岩和卤蛋轮流霸着麦克风,学霸师姐们自顾交头接耳,她也站起来,打算出去打电话,又在走廊里看到胡浩和卖啤酒的小妹嬉皮笑脸地聊着天。她掉头打算去另一个方向,胡浩叫住她:“姜芷芃,别走啊。”他凑过来告诉她:“刚才想把贺宇川也叫出来,可惜他正在和殷玥海卿卿我我,没空搭理我们。”   她在心里翻白眼,胡浩这个怪人,为什么总喜欢在她面前扯贺宇川的事,根本与她没任何关系。胡浩点燃一支烟,一脸暧昧地说:“我早觉得他们关系不寻常,怎么样,被我猜中了吧。以前学校管得严,后来殷玥海又出国了。现在好了,隔了那么多年,总算是在一起了。”   她当时立刻愣住了:“你不是说他们高中就是地下恋,后来又成了异地恋?”   胡浩已经喝得有点高,脸色发白,眼神也开始迟缓,停了片刻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嗫喏着说:“是吗?我有这样说?”说罢又憨憨地挠头笑:“那时候我是很生气,明明你原来对我挺有好感的,都是贺宇川横插一脚,想横刀夺爱,我当然也不能让他得逞了,是不是?”   她只觉得整件事都很荒谬,什么挺有好感,什么横刀夺爱,敢情他胡浩一个人自导自演了一出情感大戏,她这个当事人竟全然不知。胡浩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过我又没说错什么,结果还不是一样,反正现在他们不是一样成了两口子?只是早晚的问题。”   有一件事胡浩似乎也没有说错,结果并不会变得不一样,他们到底是不是高中的青梅竹马,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在一起,这类细节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意。反正该问的她都问过了,结果就是这样,她和贺宇川,一个是便宜大姨妈,一个是便宜大外甥,最多算君子之交淡若水的朋友。   暑假她没有回永平,留在H城给彭铁面老师的公司打工,接手一个原来贺宇川做过的项目。彭铁面通常忙得脚不沾地,对项目抱放养的态度,第一天上班就拍着她的肩说:“都不难,就是在以前Code基础上把UI(界面)写得花哨点儿,有什么不懂的自己看看文档就明白了。”她有点傻眼,彭铁面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你不是挺能干,一年级就自己写了个App?贺宇川特别举荐你,夸你学习能力强来着。这样吧,这里是一本JavaScript的参考书,其他有什么不懂的你自己去问贺宇川好了。”   她才不相信贺宇川会在背后说她什么好话,除非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他毕业工作刚满一年,应该是很忙,常常半夜也挂在网上,每次她在网上问问题,他总是答得言简意赅,懒得多写一个字,她隔着电脑也可以想象到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有一次她多问了几个问题,他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你知道猪常说哪三个字吗?”   她傻傻地回答:“不知道。”答完才知道上当,半夜气急败坏地打电话过去,冲他吼:“别忘了,上次你说我过了计算机程序实验那门课就输给我一张显卡,显卡呢?在哪儿?快拿来。”   他“嗤”的一声笑:“你又不打游戏,要显卡做什么?这样吧,下学期该修数据结构课了吧?你要是能过,我把头割给你。”   她咬牙切齿地说好,说完了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上当了。她要他的头能有什么用,还不如显卡,至少可以卖钱。   第二天早上她的笑话应用竟然还送来一个笑话:“本专业最难的那门课叫‘数据结构与算法’,老师姓李,光头,微胖,看起来很和蔼,从来不点名,但记性特别好,记得每个同学的名字,上课的时候喜欢点睡觉的同学回答问题,所以爱睡觉的都干脆不来。有一次光头李破天荒地点名了,寝室里恰好来上课的就大着胆子替没来的喊到。有个哥们儿第三次答‘到’,光头李终于忍无可忍了,笑眯眯地在名单上做个记号,然后把那个哥们儿叫起来,说:‘原来你是个数组啊,程序每次循环到你这里,都能调出个不同的数值来。’全班狂笑。”   她也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看他从来不睡觉,似乎是很忙,有时候又觉得他很闲,半夜三更还有心情去写冷笑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那个检索程序里加了什么暗号,她总是收到他写的冷笑话。   她的项目做到最后又出了点差错。周日的傍晚,明天就是彭铁面给她定的Deadline,她所有的程序都调试好,偏偏最后提交时候出了错误。三伏天,办公室的空调又恰好坏掉,她急得一头热汗,给贺宇川打电话,告诉他:“肯定是你的程序有Bug。”   他是伟大的贺宇川,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有错,淡定地回答:“你自己程序调不出来,怎么能赖我?”   他在不知什么人声噪杂的地方,后面有人高声喊叫,他只说了一句“挂了”,就真的挂掉了电话。她欲哭无泪,只好又回到电脑前,做好了晚上加班加点的思想准备,没想到只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就有脚步声“咚咚咚”地从楼下跑上来。她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他从门口走进来,头发乱糟糟的,一身臭汗,似乎刚从球场上跑下来。   他把钉鞋往桌子底下一扔,居高临下地问:“哪儿出错?”   她连忙把位子让了出来,指给他看出错的地方。说来也奇怪,她试了千百遍也不成的法子,他揪着头发调了十五分钟就顺利通过了。他们又花了十五分钟争论他那几行代码究竟是个Bug还是个Feature,打嘴仗打到窗外天黑,她才忽然想起来:“糟糕,忘记了重要的事。”   窗外华灯初上,黄色的灯光交织深灰的暮色。她探头朝窗外看,看见花园的路灯底下已经站了一个人,穿整洁的蓝色衬衫和卡其裤,抬头看见她,温和地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   她立刻把桌上散落的东西胡乱塞进背包里,回头对贺宇川说:“我走了,约了人吃晚饭。”   他在对面站着,微微一顿,淡淡说:“原来火急火燎地叫我来,是怕误了跟人约会。”   她想说你这个人蛮不讲理,她可没叫他来,他自己跑来的,再说明明是他的程序有Bug……再一想她可没时间和他重新辩论Bug或Feature的问题,所以自顾自背起背包跑下楼。她一口气跑到楼下,他大概也正要走,跟着下了楼。沈奕衡就等在楼梯尽头,看见她笑起来,再跟她身后的人礼貌地点头。   贺宇川落后她几步放慢脚步,她回过头去,看见他在楼梯上站定,双手插在兜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她毕竟也感激他替她搞定了程序,提议说:“我们要去吃火锅,一起来吧。”   他可有可无地耸耸肩:“算了吧。”   她坚持:“来吧来吧,人多热闹,我请客。”   他停了停,低下眼,片刻无语,最后才说:“我也约了人。”   她在心里“哦”了一声,原来这表情叫害羞,笑嘻嘻地调侃他:“佳人有约?说说,约了谁?”   他眼神一闪,不说话,也并不否认。她反而一下子执着起来,语气也冷下来:“不就是殷玥海,我早听说过了,又不是什么秘密,叫出来认识一下嘛。”   楼道里灯光昏暗,她看见他瞬间抬起头来,眼神诧异。她也有几分后悔,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有什么不高兴,想说两句缓和气氛的话,还没有找好藉口,沈奕衡替她解了围。他笑着拉了她一把说:“算了吧,不是人人都象你一样爱热闹,不要破坏别人的二人世界。”她这才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她收到的笑话是这样的:“晚饭去大排档吃面,听到笑死人的分手对白。邻座的一个女的对手机大声吼:‘你以为你是谁?老娘没你就活不下去?你又不是我的手机充电器!’”   前一天的一点点不快早烟消云散,她被逗得哈哈大笑。也不知为何,她本能的觉得那是贺宇川又在写冷笑话,发了条短信给他:“昨天在大排档吃面?”   他秒回:“啧啧,想干嘛?竟然跟踪我。”   她一愣,没想到真的是他,一会儿才意识到哪里不对。殷玥海在大排档吃面,这画面多么不和谐。她问:“约了佳人就去大排档吃面?”   这下他没了动静,过了好久才回:“姜很烦,这你也要管?总比吃火锅好。大热天的,祝你长一嘴泡。”   她很是无语。   最后见到殷玥海的本尊是在那年暑假的一天。   刘岩的朋友开了一家叫“K星人”的酒吧,大周六的晚上,刘岩跑去那里唱歌,叫大家都去捧场。   酒吧在黑漆漆的小巷里,最近可以停车的地方走过去足足十分钟,街上不大有行人,门口挂着块破牌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生意的样子,没想到门一打开人声嘈杂。那天她拉了沈奕衡一起来的,和认识的朋友打过招呼,找窗边的桌子坐下来。   客人们各自聊着天,刘岩在台上弹着键盘唱一首英文歌。和以前乐队的声浪惊人相比,如今他一个人形单影只,连歌声也有气无力,听起来象无病呻吟。一看见姜芷芃进来,他立刻象找到了救星,停下来对着话筒说:“姜芷芃,还不快上来。”   认识的朋友在底下起哄,她笑笑,丢下沈奕衡去台上。   酒吧平时估计是有别的乐队驻唱,音响乐器一应俱全,架子鼓也放在台上。这时候她上去坐下来,拿起鼓槌试着在指尖转了几圈,和刘岩默契地对视一眼,一鼓槌下去,把气氛炒起来。其实大家并不见得要求乐队表演得多精彩,热热闹闹就好,象她这样,鼓打得刚够及格,花架子却可以得十分,很快赢得满堂彩。   刘岩高兴起来,回头朝她点头,眼神里写了一个“赞”。沈奕衡坐在窗边,远远地与她目光相遇,她朝他眨眨眼,他也笑起来,唇角飞扬,眼神温柔。一片嘈杂音乐声中,酒吧的门无声地打开,又有人走进来,一高一矮,女生打扮入时,光彩照人,男生身影颀长,目光犀利,面无表情地朝台上瞥了一眼,定定站在门口。   不知刘岩花了多大力气,叫来了各路狐朋狗友,这时候酒吧里喧嚷忙乱,音乐声震耳欲聋。贺宇川站在门口,也没有服务生来招呼他们,估计要自己找座位。他朝四周扫视一圈,没看到空桌子,在门口又站了一刻,目光不自觉地回到台上,定定地停在那里。   殷玥海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音乐声太响,他没听清。又过去半晌,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他才回头看她,听她说:“那个是不是你朋友?好象叫我们过去坐。”   他回头,看见沈奕衡一个人占着窗边的一张方桌,远远和他点了点头,礼貌地站起来,招呼他们过去坐。   不言而喻,沈奕衡身的边空座位一定是她的。他并不想和他们两个一桌,只是此时也没有别的选择。殷玥海挽起他的胳膊,已经走去那个方向。互相打招呼介绍坐下来,总算有服务生过来点单。沈奕衡一如既往温和有礼,笑得春风得意,象主人一样递这递那,绝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刘岩在台上唱一首U2的经典老歌,唠唠叨叨反复只有几句歌词:“Withorwithoutyou,Ican‘tlive,withorwithoutyou!”鼓点由弱渐强,最后清晰而情感激烈,刘岩唱得声嘶力竭。音乐声太大,贺宇川都懒得说话,殷玥海在一边看着,终于忍不住问:“那个打鼓的女孩子是谁?”他没有回答,还是沈奕衡在一旁笑着接话,语气里带一点得意:“是不是很酷?那是我女朋友。”   一曲终了,台下鼓掌。刘岩还意犹未尽,姜芷芃抱怨:“练熟的只有这几首了,你饶了我吧。”她才被放回来。   她从台上一路走下来,聚在头顶的灯光消失,身边也随即暗下来。她早就看见沈奕衡那桌多了两个人,现在三个人的目光都追随她慢慢越过人群走过来的身影。沈奕衡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另两个,一个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还有一个是新面孔。   说实话她对殷玥海充满好奇,不知是怎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生,会入得了贺宇川那长在天花板上的法眼。她走近一看,果然是很好看,水灵灵的大眼睛,眼波流转,笑起来也象眼泪汪汪。她忽然想起同寝室的姑娘们对贺宇川的评价,说什么来着,象他这样的高傲学霸,一定是喜欢仰望他又依赖他的甜妹子。那时候她还觉得未必,这时候又觉得真有几分道理。   走到近前,她回到沈奕衡边上的位置坐下。脸色深沉的贺宇川紧闭嘴巴,也不帮她介绍,她笑了笑,只好自己开口:“你好,我叫姜芷芃,你一定是殷玥海。”   “你好。”殷玥海往贺宇川身边靠了靠,挽住他的胳膊,声音也是怯生生的我见犹怜。   打完招呼就无话可说。贺宇川的目光在她脸上不经意地扫过,没什么表情,连惯会活跃气氛的沈奕衡今天也似笑非笑不说话,一脸高深莫测。她没那么好的心理素质,扛不住面面相觑的尴尬,只好主动找话题和殷玥海聊天:“听说你在英国读过书?”   殷玥海点头。她又问:“伦敦?爱丁堡?还是曼彻斯特?”说得她好象去过一样。   殷玥海神色淡淡,态度是冷静自持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我学空间设计的,在伦敦King’sCross的GranarySquare。”   她不晓得空间设计为何物,也不知道那个什么GranarySquare有什么了不起的学校,而且台上音乐仍旧震天,她不太听得清殷玥海说什么。她就坐在殷玥海旁边,和她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天,似乎也聊得挺开心,事实上那天晚上大概只有她一个人聊得兴致最高。后来她实在找不出话讲,还说:“我还在Z大的校园里见过你,还听说过你很多事呢。”   “在校园里?什么时候?”一直对她们说什么不关心的贺宇川忽然来插话,“听说过很多事,听谁说的?”   她回答:“听胡浩说的,还看过你们聚会的照片呢。”   “胡浩?”他忽然冷下脸来,“胡浩那个人满嘴跑火车,他说了什么?他的话你也相信?”   她一时间被他生硬的语气吓了一跳,顶了他一句:“你那么凶干什么?”难道要她复述胡浩说他们两个的情史?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到现在还不大明了。   一桌子人顿时沉默,只听到刘岩在台上干吼。最后是殷玥海看了看贺宇川,忽然站起来:“我要回家了。”   贺宇川立刻皱起眉头:“才坐下来,点的东西都没上齐,怎么说走就走?”   殷玥海迟疑了一秒钟,说:“我……忽然想起来有点事。”   贺宇川一脸不相信的神情,挑着眉毛问:“什么事?”   这一下殷玥海恼了,沉下脸,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你问那么多做什么?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大家都被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的情景震住,回过神来殷玥海已经越过人群走到门口,而贺宇川还泰然坐在原地没动。她不可置信,真替贺宇川着急,问:“你还不赶紧追?”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就是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她也没想太多,踢开椅子一跺脚,直接就追出去。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噼噼叭叭地砸在屋檐上。殷玥海正站在屋檐下,缩着脖子,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走进雨里面。其实一出门她就后悔,别人小情侣拌嘴,要她多管什么闲事,是不是也太积极了点。也不知自己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大概只是一时情急,觉得贺宇川这个钢铁直男,哪懂得小女生的心思,现在是拽得很,回家肯定是要去跪键盘了。   既然已经追出来,她总要劝住人,对着殷玥海的背影喊:“别走啊,你等等。”殷玥海回过头来,脸上的神色已经很不好,象受了天大的委屈,连她看了都觉得心疼。她想了想怎么措辞,最后说:“你先别忙着走,贺宇川让我先出来叫住你。”   “他人呢?”她问,大眼睛一闪一闪,简直泫然欲泣,“怎么自己不出来?”   “他啊,”她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急智,随口编着理由,“他怕你淋着,去借伞了。雨下大了,这里离停车场远,没伞怎么行。”   殷玥海低头咬着嘴唇,似乎犹豫要不要将生气进行到底。她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忙说:“你在这儿等一下,别动,他马上就来了。”   她又匆匆跑回酒吧里,从包里找出雨伞,塞给贺宇川:“她在门口等着呢。伞借给你,赶紧走吧。”   也不知这厮在想什么,昏暗灯光下抬起头,眼神阴暗莫测,象有暗潮涌动,也没有立刻就动身。她知道他那么一个骄傲得要死的人,肯定不愿意轻易低头,可她里里外外忙着替他周旋怎么他反倒不着急,气得简直要翻脸:“你还是不是男的?怎么就这么小气?道个歉会死啊?也没多大点事儿,你去哄她两句,给她个台阶下不就完了?快去快去。”   嘈杂音乐里,他似乎暗暗长舒一口气,接过伞,站起来绕过人群朝门外走去。   雨势渐大,很快连屋檐也挡不住,雨滴拖着尾巴,斜斜扫在窗上。从窗口往外望,可以看见殷玥海孤零零的背影瑟缩地站在路灯余光映照的屋檐下。片刻那个高瘦的背影走出来,比肩与她站在一起,撑开伞,低头对她说了句什么,她就靠过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走进雨里。   她也不知怎么就看得入了神,那一刻在心里想,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长长久久,一直白头到老,大概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沈奕衡从后面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笑,说:“没想到,你还挺热心的。”   换了是别人她不见得有这么热心,只因为他是贺宇川,她的便宜大外甥,她真心希望他过得快乐。她也笑,耸耸肩,嘀咕了一句:“谁让我是大姨妈呢。   整个暑假,她都在忙着帮沈奕衡准备出国的各项事宜。他们一起去商场,再三比较才挑到一个方便好看的行李箱。他的学校在南加州,他们一起去添置了一箱子适合加州季节的衣服,又去药店一样样集齐感冒冲剂,退烧药,三九胃泰,红花油,正骨水……她还开玩笑地同他讲:“要不要去挑几件游泳裤?听说南加州有著名的裸、体海滩。”他看着她只是笑,她才想起来:“哦,那其实是不用穿泳裤的……”   谁也没有说过“分手”这两个字,但那又仿佛是不言而喻的事。   三伏的最后一天叫处暑,漫长的夏季,在这一天终于走到尽头,他们也在那一天告别。他第二天就要奔赴机场,她在那天的晚上去他家的楼下等他。   她知道他带了一套正装,平时虽用不到,找工作面试的时候总是需要的。白衬衫的扣子有一点特别,她想如果掉了一颗是不太好找的,于是在网上找了很久,才找到一模一样,买回来,给他送过去。   他们站在高楼之下的路灯光里告别,他的双臂揽住她,问:“要不要去楼上坐一下?”   交往将近一年,她还从来没去过他家里,只知道他父母都是教师,一丝不苟的知识分子。她最近不过是到过他家的楼下,从楼下向上望,甚至可以辨别是哪一面点了灯的窗口,只是他从来没邀请她上楼,她也从来没想过要上去。此刻他这样问,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父母在,我不上去了。”   他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明天来机场送我?”   还是同样的问题,这时候不是藕断丝连的时机。她笑了笑说:“叔叔阿姨一定会送你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我就不去碍事了。”   他又点点头,同意了。也许彼此都舍不得,都有软弱犹豫的时候,幸好不是同时,总还有另一个人比较理智。   “那么……”他说,脸上是失落的神色。   也许这是说再见的最佳时机。她也说:“那么……”天黑得象锅底,这是一个无风无云十分沉闷的夏夜。她顿了顿,忽然想到:“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笑起来,说好。于是两个人手牵手去了通宵开门的快餐店,一边喝奶茶一边挑去哪里看什么片子。平时对吃什么干什么很迁就她的沈奕衡似乎也挑剔起来,和她争执不下。反正谁也不着急,仿佛有无限时间来消磨,他们一起挑了一个钟头,最后还是由了她,去看午夜场的《暮光之城》。   电影并非不好看,吸血鬼和吸血鬼打得人仰马翻,影院里的情人也成双成对,大概只有他们两个怀着不一样的心事,看得极其认真。看完了电影又去吃宵夜,吃完了宵夜又去散步消食,散步散到了尽头,她忽然异想天开:“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咱们去看日出吧。”   他又笑,说好,于是他们又坐车去了湖边,摸黑爬上山顶,找到一块山顶的岩石,背山面水地坐下来。其实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他们不可避免地又说到从前。她颇感慨:“那么多女生都没把你搞定,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   他呵呵笑了两声,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你不是海妖的后代吗?蛮特别的,一定是有法力。”   她又回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最喜欢从外院回计算机系的那条路,秋天桂花开满一路,黄灿灿的,特别香。”他也笑,说:“你不知道,后来我每周都盼着上那节课,可以和你一起从那一路走回来。可惜……”   他没说完就停下来,只牵动嘴角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惜,桂花会再开,他们是不可能再同路了。   最终他们还是沉默下来。凌晨时分,天还是漆黑一片,远处的城市却将要醒来,隐隐传来轰隆隆车马奔腾的声音。她躺下来,头靠在他腿上,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说:“天亮了叫醒我。”   暑气终于消散,凉风轻轻落在脸上。她感到他的手指拂动她额前的头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说:“五年之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五年,那么遥远的将来,谁知道。她在半梦半醒间想,她已经快二十一岁了,天堂或地狱,谁知道五年之后她会在哪里。   她被叫醒时已经天亮,那个日出是颇令人失望的。坐在他们这个地方,湖对面还是远山,根本看不到地平线。他们看到日出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刺目,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们最后分手是在公车站前。她要坐车回学校,他送她到车站。站牌上写着下一趟公车到车站的距离,气温重新又升上来,他们的手都黏稠地出了汗。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放开他的手说:“我走了。”   他又重新拉住她,低下头,一脸的难过:“还有时间,等下一班车再走。”   这一班或下一班,迟早要走,还等什么,难道要等她哭出来。细细想来,她在沈奕衡面前从来都保持着阳光灿烂的形象,大概连眉头都没皱过一次。现在她也勉力摆出一个微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拖住你那么久,该走了。你不就是看上我不黏人?要不是我说一年之内一定分手,哪能追到你这个男神?”   他低眼,停了片刻,犹豫再三,说:“……不要这样说。”   不要这样说,但并非说得不对。确实,有些事说得直白,就变得没意思。他低下头,在人来人往的车站上吻她,肆无忌惮,路边沙县小吃摊上吃早饭的青年和挽着菜篮路过的大妈都目瞪口呆地朝他们侧目。   这是一个永别的吻,这一次谁也没有直白地说出来。   公车终于从远方开过来,在站台上“吱”地一声停住。她推开他,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冲上车去,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还站在站台上,神色惘然地隔窗与她对望,有点形单影只的样子。   下一刻车子启动,窗外景物开始交叠倒退,片刻把他的身影甩在远处。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让人睁不开眼。她迎着风,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又赶紧背过身子,偷偷抹掉泪水。不是不明白不该有遗憾,有些事注定不能够长久,就像看一部小说,再感动人也有终结的一章。那一年她将要二十一岁,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生离死别,每一次都是面对至亲离开,彻骨疼痛。至少这一次她知道他会完好无损,太平洋彼岸会有加州阳光,有景绣前程,会有美女如云的裸、体海滩,也有未来的无限可能。至少这一次她是笑着说再见,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为这段人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21章 另一种告白(1)   后来有一天,沈奕衡问她:“我出国之后,你为什么删了我的微信?”   那是某天的中午,姜芷芃在电梯附近的休息区吃饭,沈奕衡看见她,笑了笑,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   A公司没有员工食堂,中午大家通常出去吃或叫个外卖。如果叫了外卖又不想对着电脑吃饭,就只好选择到电梯边的这一片休息区。休息区零散几张桌子,吃饭时间常也是客满的。那天她一个人吃饭,独自占领一张小方桌。沈奕衡从电梯里下来,远远看见她,径直走过来坐到她对面,还回头和相熟的同事点头打招呼。   他嘴角挂着他惯有的微笑,聊起自己的事:“昨天和原来吉他社的朋友吃饭,还有人问起你,问我怎么没把你叫来,问我们怎么分的手。”   休息区人来人往,不断有熟面孔经过,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这样的私事。她甚至看见Jane从电梯上下来,仍旧蹬着七寸高跟,朝他们这边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笃笃有声地走掉。他就在这时候说:“我出国之后,以为我们至少能保持联系,你为什么删了我的微信?”   事实上他出国以后,他们还保持过短暂的联系。他初到异国,很多事情还不大适应,有时候还向她抱怨几句,比如每顿吃匹萨吃到吐,上课老师讲话听不懂,感冒了,跑了好远,才在中国城买到川贝枇杷露止咳糖浆……有时候是隔着时差,有时候是她故意的,她总是隔上好几个小时才回答一个“哦”。一两个月过去,他们的聊天渐渐就少下来,他的朋友圈倒越来越丰富,在学校参加Party,开车去郊游,新面孔的同学和朋友,一起去迪斯尼乐园,好莱坞日落大道,还有那个裸·体海滩……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不同的阶段,会遇到新鲜的人和事,会同过去渐行渐远。他们那时候已经分手了,她觉得他过得挺好,再也不需要她了,而她也有下一段人生需要经历,不想和过去牵绊,就删了他的微信。   他也没有要求再加,毕竟两个星期也说不上一句话,他可能也没怎么注意。   现在他问,她就笑笑说:“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早不记得了。”   她现在倒是有他的微信,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号了,不过他是人见人爱的群主,估计全公司的人都是他的微信好友。   他的手机这时候来了消息,他看了看,一扬眉,弯起嘴角笑了笑,抬头说:“我得走了,Jane在找我。”   她继续在那里把饭吃完,吃完之前,手机里来了新的好友邀请,是他原来那个号,头像还是他大学里的样子。她接受了,他发过来一条消息说:“这次别删了。”   他这个人,她愈发看不懂,她很难想象他旧情难忘,然而他又总那样高调地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让她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沈奕衡用那个原来的号码问:“中饭什么打算?出去吃?”她和李安然早就约了饭,所以回答说:“约了李安然,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停了一分钟,回答说:“那就下次吧。”   对于李安然来说,任何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一天,这天似乎又特别兴致勃勃,一早上就来叫她:“中午请你吃饭,我们去吃大闸蟹。”   她起先是抗拒的,大闸蟹虽好,中午吃未免不尽兴,而且一下午都会觉得满手腥,感觉对不起自己的键盘。无奈李安然喜形于色,坚持要去,告诉她:“有喜事啊,一定要庆祝一下。”   既然有螃蟹吃,她又屈服了,也好奇李安然有什么喜事。李安然是藏不住话的人,连餐馆都没坚持到,走在人声喧哗的马路边上,就忽然说:“前两天家里给安排了个相亲,聊得不错,后来还约了平安夜再约一次。”   那时候街上人头攒动,车来车往,正是正午阳光热烈的时候。她们跟着大队人马穿过斑马线,李安然象往常那样挽着她的胳膊,凑过来,说得有点沾沾自喜:“你猜是谁?就是贺宇川。”   她脚下一顿,不自觉地停在斑马线中央,一下子落到李安然的后面。四周的人群呼啦啦从她身边走过,李安然回来拉了她一把,她才倏然回神。   李安然回头问:“怎么了?”   这叫什么反应?她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理智回来,她只笑笑说:“世界太小。这下你是不是也得叫我大姨妈了?”   早上贺宇川还和她在微信上闲扯了几句。一大早她正忙的时候,他没头没脑地问:“跳槽的事考虑了吗?”   她那时候回答:“考虑了,不跳。”   他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来我公司要不要?”   她怔了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所以说:“去你那儿?你给我什么职位?”   问了她其实就后悔,直觉他是在开玩笑,要说,秘书,扫地的,看大门的,就你这种又不中看又不中用的大佛,可以在这里面选一个。没想到他回答:“你想要做什么?随你挑。”   她又是怔了一怔,隔着屏幕,她也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语带揶揄的,想了想,反正她是绝不会想去的,回答说:“谢谢不用。我要脸,已经被你拒绝过一次,好马不吃回头草。”   她以为这肯定是他们这段对话的结尾,当时又在忙,放下手机去做别的事,快吃午饭的时候才发现,十几分钟之后他还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说:“姜芷芃,有件事想和你说。”   她当时没空聊天,也没有回。这时候她心里一哂,明白过来,看来他说的是李安然的事。   那条微信她一直也没有回。反正都已经知道了,她一点也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周末李安然兴奋地拖她一起去血拼,喋喋不休地问她:“贺宇川喜欢什么风格?淑女还是萌妹?”她帮着挑了几身,黑的白的,深浅不一的棕色和灰色,都线条流畅图案简单。李安然又撇嘴:“你是帮我挑他喜欢的吗?怎么都跟你穿的差不多?”   她又使劲回想,殷玥海那时候穿的是什么风格?他大约也是喜欢的吧。所以又给李安然推荐一堆高靴短裙时尚潮流的样式。   最后她陪李安然去美发厅做头发。走了一天,她累得后脚跟痛,摊坐在椅子上。李安然去洗头,有发型师过来问她要不要也剪一个,她摇头拒绝了。李安然洗完头回来,湿漉漉地坐在镜子前等发型师,忽然又若有所思地问:“那天,我告诉你我在跟贺宇川约会,你为什么一脸不赞成的表情?对他有哪里不满意?”   有吗?似乎并没有。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个优秀青年,除了嘴巴贱一点,人高傲一点,确实找不出什么太大的缺点。如果是他在意的人,他甚至可以很细心周到,光看看他把贺宇静宠上天的样子就知道。所以她想了半天,只找出一点可以解释的理由:“也没什么……他,好象没有婚房吧。”   其实李安然哪里需要她的意见,根本已经认定贺宇川是天上有地上没有的良人,马上用暂时没有,但前途无量之类的理由来反驳她。她笑着听在耳朵里,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美发厅里人人来人往,她的四周象被一圈移动的布景板包围,心里却有点空,这些年的往事又一件件在眼前走过,仿佛又回到湖中央,四周只有空气的回音,静得听得到树顶走过的沙沙风声。   她和贺宇川认识了九年,做了九年不伦不类的亲戚,如果有人倾慕他,她自然是应该竭尽全力替他欢喜的,包括添柴加火,把倾慕他的姑娘打扮成他喜欢的模样。   李安然的发型师终于过来,问李安然想把头发剪成什么样,李安然又回头问她:“贺宇川喜欢什么样的发型?”   她回过神来,说:“黑长直吧。”   李安然望着她意味深长:“就是你这样的?”   她笑了笑回答:“我也是瞎猜的。技术宅不都喜欢黑长直吗?”李安然“哦”了一声,才回过头去。   美发厅的装潢时尚奢华,头顶的灯光尤其晃眼。她侧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影子,眉峰微聚,神色淡然,嘴角倒还挂着笑意,身后是一把黑色直发。除了大学里那一年,她一直留着长发,大半是为了图方便,不想要经常打理。不知为什么她会本能地觉得贺宇川喜欢黑长直,这时候转念一想,伸手招来刚才那个发型师,告诉他:“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发型师问:“剪到哪里?”   她指指耳根:“这里。”   发型师吃了一惊:“这么短?啧啧,头发又黑又密,留了很久吧?不会舍不得吗?”   她摇头:“不会。”   就象沈奕衡说的那样,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不论多喜欢的东西,决定要放弃也就放弃了,决计不会一步三回头。 第22章 另一种告白(2)   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她还见过一次贺宇川。这一次是贺宇静的生日,她还记得欠了贺宇静一只生日蛋糕,所以特意提了蛋糕去那家上海餐厅赴宴。   还是同一个小院子,同一座小红楼,如今院子里草木繁盛了不少,脸盆大的池塘里飘满墨绿的青苔。她走进包厢的时候,贺宇静已经开始拆礼物,看见蛋糕,一声欢呼冲过来抱住她的大腿。   贺宇静一定是特意打扮过,穿一身粉色小短裙,头上戴着毛茸茸的猫耳朵,兴奋地拉她去坐下来,给她看新得的礼物:“阿姨你看,我的芭比有新裙子了哦,还有包包,还有项链!”   她一样样看过来,很配合地惊呼。贺宇静一脸“你很羡慕我吧”的神情,自豪地指着对面说:“都是哥哥买给我的。”   别看贺宇川平时一张冷脸,倒是很懂小女孩,买的礼物向来很合小公主的心意。她顺着贺宇静的手指看过去,见到他笔直坐在对面,目光冷冷停在她脸上,表情不怎么友好。   今天又不知是她哪里惹到他,她挑挑眉毛,横眉冷对回去,他才错开眼,低头去喝茶。   还是芷蓁打破僵局,率先找到适合闲聊的话题,笑着赞叹:“芃芃把头发剪掉了,发型挺时髦的啊,看起来一下回到二十岁去了。”   为了这个发型,那天她在美发厅折腾了大半个下午,长发剪到耳边,漂染成深灰色,又在发梢上加了一点点灰蓝的挑染,有点当年的模样,着实惊艳了不少同事。还没等她自夸两句,贺宇川在对面喝着茶,“嗤”地冷笑出声:“别人家黄瓜都刷绿漆,你怎么刷成蓝色?”   她反唇相讥,半开玩笑地回敬:“怎么,你大姨妈都比你年轻,你嫉妒?”   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碰到一起就你来我往,忽然变得幼稚起来。还好贺宇静腻在贺宇川身边,努力爬到他腿上,讨好地说:“哥哥别嫉妒,等一下切蛋糕,我给你最大的。”   大家哈哈一笑,气氛恢复和睦友好,菜一道道端上桌,连包厢里的灯光也更加柔软温暖起来。芷蓁不经意地告诉她:“说来也巧,我最近才发现一件事。新来的院领导姓李,住在咱们一个小区,他女儿竟然也在你们A公司工作,叫李安然,前几天还同宇川见过一面。”   芷蓁也没有说破,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对面闷头吃饭的贺宇川。她在心里一哂,配合芷蓁的明示暗示,说:“李安然是我一个小组的,人不错,性格单纯可爱。”   吃到上来甜品,贺宇川站起来出去抽烟。她又坐了一会儿,找了个藉口先走,却又在门口的院子里看见他。中式短窗里漏出暖黄的灯光,在廊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站在号称假山的乱石堆背面,面目模糊,她只看得清黑暗里一点一明一灭的烟头。   她本打算回头离开,他在黑暗里叫了一声“姜芷芃”,从阴影里走出来,站在她面前。   冬天的夜晚已经寒气逼人。有一刻他们站在冰冷的夜里面面相觑,瞪着对方,仿佛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正常情况下,也许她该问问他和李安然相处得如何,可那又不关她的事,所以固执地不想开口。最后是他先低头,在脚底捻灭烟头,又抬头问:“圣诞节公司放假,有什么计划?”   她只知道他圣诞节还有该死的约会,有些事你明明不想知道,却总是不得已要听说。她抱紧了大衣,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口就说了谎:“公司放假,长周末正好回永平住几天,陪陪阿姨。”   走廊里的一点灯光漏在他肩膀上。她看见他停了停,淡淡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就转身走掉。   平安夜是周六,气象预报有雪。她留在了H城,虽然跟所有人说过要回永平。下午李安然的电话竟然还是追过来,问她:“你说,穿那款驼绒长大衣,里面是配那条赫本风连衣裙好,还是配日系文艺范的花裙子好?”   什么赫本风连衣裙,她想一想都觉得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确信贺宇川那个呆子能看出两条裙子不一样?”   李安然兴奋之余不以为忤,只说:“晚上别睡,等我电话啊,回来给你汇报详细战况。”   外面天寒地冻,她只好窝在家里。HR安排她元旦后面试Screen几个新人,她一整天都趴在电脑前面,在网上找了一堆狗狗和亚麻的面试题,打算拿来为难新人。窗外阴云不散,她看题看得头晕脑胀,再一抬眼,天已经黑了。   她这才觉得饿,去冰箱里找东西吃。屋里一片漆黑,打开冰箱才有一道亮光。   她向来习惯独来独往,那时候毕业找住处,她嫌和人合住不自由,就找了这样一个价钱便宜离公司又近的地方,旧式的小区,吃饭睡觉加班娱乐全在同一片巴掌大的空间。芷蓁曾经问:一个人住不会觉得孤单吗?她一向觉得无所谓,有时候甚至还嫌吵,隔壁的夫妇总大吵大闹,楼上的房东太太又总噔噔噔把天花板踩得掉灰,但只要她的音乐放大声一点,立刻有人来敲她的大门。   她从来没觉得孤单,除了大概这样的时候:逢年过节,外面就要下雪,屋里还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只有她一个人。   她拉亮电灯,呼噜呼噜吃着泡面,干脆挖出蒙了灰尘的CD,把音乐开到最大声。电吉他和鼓声震天地响,音箱里传来FreddieMercury穿透云霄的声音,一会儿是“Wearethechampions”,一会儿是“Wewill,wewill,rockyou”,一会儿又唱到当年最初吸引她的歌,叫《爱我,象没有明天》:   Youareallsettogo,butwehaveonemoredaytogether.Solovemelikethere‘snotomorrow.   再多唱一会儿恐怕邻居就要上门。她草草吃完泡面,套上大衣去超市买东西。八点多钟,空气阴冷入骨,路人也都行色匆匆。她一边走一边给阿姨打电话报平安,阿姨又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嘱咐她:“不要给我转钱,我的工资够用了。你一个人住在大城市,花销大。”   她回答:“没关系,我挣钱多,足够了。”   阿姨叹一口气:“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是要打扮的时候,不要舍不得花钱。你转给我的钱我都替你存起来了,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办嫁妆。”   如果她说她从没打算要结婚,阿姨一定会长篇大论数落她,所以她只好笑笑结束谈话:“阿姨多保重身体。”   走进超市,暖风迎面扑来。她推着购物车四处逛了一圈,偶然手伸进大衣口袋,忽然摸到口袋底里有硬邦邦的东西,摸出来一看,是贺宇静芭比娃娃的粉色小包包。不知贺宇静的生日礼物怎么会进了她的口袋,小公主丢了东西,又不知道该怎样伤心欲绝了。她连忙打电话给芷蓁,听到贺宇静脆生生的声音来接电话。   她告诉贺宇静:“不知是谁把芭比的小包包放在阿姨的口袋里了。”   贺宇静嘿嘿嘿地笑:“阿姨,是我放的。”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啊,”贺宇静拖长了声调,奶声奶气地说,“阿姨那天不高兴,看起来好伤心。老师说有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我不想要你哭。你有没有很惊喜?现在有没有很高兴?”   她想解释说阿姨从来没有不高兴,可是那一刻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也许小孩子才对情绪最敏感,她觉得自己做好了各种心理建设,还是有情绪在防不甚防的时候流露出来。超市里的暖气呼啦啦地吹,她就站在暖气口下面,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熏得她几乎要潸然泪下,只好抬眼去望天花板,笑着回答:“嗯,阿姨现在很高兴,阿姨好想要一个象你这样的女儿。”   她刚挂下电话,手机却又“叮”的一声,有短信进来。她一看,没想到竟然是贺宇川,没头没脑地写了三个字:“在永平?”   她看看时间,刚过九点。这时间他不是应该还在约会?难道他也象李安然一样,要赶来向她汇报约会的进程?她以为说自己身在外地就可以不用听,谁知道他们两个都这么阴魂不散。   看看四周,顾客稀稀拉拉,她推着购物车,只回了一个字:“是。”   他又问:“在干什么?”   她无奈,叹了一口气打字:“吃完饭在陪阿姨看电视。”刚刚按了发送键,偶一抬眼,就看到贺宇川站在远处。长长的货架象狭长的甬道,他站在甬道的尽头,收银台的那边,头发乱糟糟,竖着大衣领子,仿佛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眼神锐利,目光就定定落在她脸上。 第23章 另一种告白(3)   幸好她已经买完了东西,低头匆匆去收银台付了钱。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她推着购物车走出来,才帮她拎起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径直走去外面。   两个人并肩走进冰冷的夜里,彼此沉默,谁也不说话。购物袋里有几大瓶橙汁,一定很沉,她才问:“没开车来?”   他说:“停在你家楼下了。”   她“哦”了一声,也竖起大衣领子,抱紧自己,在沉默里缓缓前行。良久他才问:“没去永平?”   她“嗯”了一声回答:“阿姨说这段时间忙,所以不回了。”说完又侧过头去问:“你呢?怎么在这儿?”   他也侧过脸,默默说:“正巧路过。”   阴冷的低气压压得人胸闷,空气滴水成冰,有细碎的雪花缓缓落下来,掉在脸上。他们并肩走在结了薄霜的路上,路旁光秃秃的梧桐树在身边缓缓倒退,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各自心怀鬼胎,各自言不由衷,各自说着谎,又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想戳穿对方。   从超市回家十分钟的路程,冷得她浑身哆嗦。他们沉默地走进漆黑的楼道,回到家,他帮她把东西放在厨房,又回到门边。   他站在门边不动,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在等待什么。她也送到门口,站在他对面,无话可说。他们之间第一次这样没有话讲,平时他总能找出些话题来对她冷嘲热讽,而她这时候难道不应该问,约会怎么这么早结束?李安然今天走的是赫本风还是日系文艺路线?可是她偏偏又一点不想知道。   最后他戴上皮手套,整了整身上的背包,低头说:“我走了。”   多少年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他站在月光明亮的梧桐树下,交给她一个小U盘,退后一步,整理身上的背包,说:“我走了。”说起来极其可笑,人生拐了几个大弯,隔着荏苒岁月,似乎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们还是在等着对方先开口。可她还能够怎么样,也只好点点头。   他退后一步,回过身,伸手去开门,停了停,却又回过头来,还是沉着脸,问:“为什么把头发剪掉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她的发型,反问:“不好看吗?”   他语调冰冷:“不好看。本来就长得难看,现在更丑了。”   她不以为然,给了他一个白眼:“切,很多人说好看。”   他一脸嘲讽地接话:“很多人?谁?谁说好看?沈奕衡?别人的看法你才不在乎,恐怕只有他喜欢才重要。姜芷芃,我认识你九年零四个月,你只剪过两次短发,上一次是你追沈奕衡,这一次……”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瞪着她。她还没反应过来,不自觉地替自己辩解起来:“我和他早分手了,现在不过是同事,普通朋友而已……”   “普通朋友?”他嗤之以鼻地打断她:“你也太擅于自欺欺人了,有哪个男的对你好,不是因为对你有企图?”   她反驳:“谁说没有?当然有啊,同学,同事,很多男的和我关系不错,不见得有那方面的想法。”   他不错眼地盯着她,目光犀利,问:“谁?”   她一愣,一时语塞。   细细想来,谁对她最好?只有他。虽然她从来没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好话,可是怎么会不明白他有多顺着她。他最讨厌她以长辈自居,却从不对她发火。她高兴或不高兴,他一句话就能听出来。她但凡随便发句牢骚,说一句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他基本都记在心里。可她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也不知是在吵什么,他觉得她对沈奕衡旧情难忘,她不应该坦然承认才对?这话她竟也说不出口。   她颓然别过头,望向窗外,下了逐客令:“我要睡觉了,明天再聊。”   他反而站定,一副要留下来的样子,低头缓缓脱掉皮手套,复又抬眼,问:“不想问问我相亲的事?”   她还望着窗外,只想快点结束谈话:“明天再聊好不好?雪下大了开车不安全。”   他执拗地说:“明天我没空,现在就聊。李安然你也认识,单纯可爱,你觉得怎么样?”   她还能觉得怎样?当然只能祝他幸福走好。她忽然恼火起来,回头说:“我觉得怎么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得问我?我是你妈还是你爸?我不过是你的便宜大姨妈,你相亲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别问我,你根本不懂我在想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使劲想把他推去门口:“走走走,你现在就走,不要妨碍我睡觉。”   “我是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却站在黑暗里纹丝不动,眼神一闪说:“可我又不傻,现在走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你说什么?”有一刻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神来赶紧说:“我听不懂。”   他坦然望着她:“你听懂了。”   她真的有点急了,想绕过他去开门,不分青红皂白地想把他推出门外:“没听懂就是没听懂。几点了?还不走?好走不送,再见。”   他“砰”地又将门关在身后,站在门前挡住她,顿了顿,低头说:“没有什么约会,我主动和李安然联系过一次,单独见过一次面,不过想家里别再找麻烦,跟她统一个口径。我告诉她我不想和任何人约会,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就非说要帮我一个忙,给你演一出大戏。我两次想找机会跟你解释,你不是不理我,就是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样子,叫我怎么开口……”   她这才错愕地怔怔站住。   他也停下来不说话,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   他望着她,片刻才问:“不想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她回避他的目光,深深叹一口气,扶着额头。   他等了片刻,没有听到回应,终于还是“嗤”地一声冷笑出来:“行,你不问我来问。那年,你为什么……”   这下她连忙慌不择路地抬头打断他:“那年是哪年?我早忘记了。那时候我们都年轻不懂事,发生点什么作不得数。我不要你同情,也不要你负责,你能不能不要提那年?”   “负责?”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一脸沉郁地看着她,眼神闪烁不定:“明明是你主动,不负责的人是你,该我叫你负责才对。”   她无言以对。“姜芷芃啊姜芷芃,”他带几分无奈,慢慢靠近她,伸出双臂轻轻搂住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脸上,陌生又遥远。她从来不是个扭扭捏捏的姑娘,十分明白这时候应该大声告诉他,我们没可能,可是这一刻发现自己一动也不能动。   窗外的雪花落得静谧无声,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她的心象漏了风的筛子,忍不住空洞地隐隐作痛。   他低下头吻她,很轻,象害怕一不小心碰坏易碎的东西。离得那么近,她可以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咖啡,烟草,复杂难辨,很多很多。她大概是傻在当地,不知道回应也没有拒绝。良久他才轻声问,声音里带一点颤抖:“芃芃,那么多年,你难道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她大概是知道的。九年零四个月,她曾经受过情伤也伤过人,用尽力气忽视着他的存在,也不能否认他一直都在。那一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没什么,不过是两个成年人异性相吸在一起,谁规定一定要天长地久?   一旦放弃抵抗,一切都理所当然。她踮起脚尖,揽住他的脖子,扬着脸迎上去回吻他。他有一刻不知所措,立刻又欣喜若狂地回应她。冰冷的深夜,他们站在黑漆漆的门口拥吻,窗外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吻到后来两个人都开始情不自禁,她拉他去床上,替他脱掉大衣扔在地板上,又替他脱掉衬衣也扔在地板上,享受他热烈的嘴唇印烫在她的身上的感觉。   “芃芃。”他在黑暗中低低呼唤她的名字。   她轻笑出声,附在他耳边回答说:“我负责就我负责。那年是我睡了你,大不了现在让你睡回来。” 第24章 永别II(1)   那年,姜芷芃将要二十一岁,是和沈奕衡分手的一年。   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姜芷芃和沈奕衡究竟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分手。姜芷芃在学校的朋友不多,又都不和沈奕衡在同一个圈子,那年暑假过去,同学从全国各地回来,看见她照旧打工,逃课,睡觉,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刘岩那时候也只是偶尔听说。乐队解散,卤蛋和杨锐都回了自己家乡,学校后门地下室的租约也到期,剩下来的乐器和杂物都要搬到刘岩在郊区的家里,包括姜芷芃用的那套架子鼓。星期天刘岩特意开了自家的小卡车来,可惜搬家的人只有他,还有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女生。他颇不满,叉腰对姜芷芃抱怨:“你说你要男朋友干什么?搬家都不来帮忙,难道只是供在家里观赏?”   换作平时姜芷芃一定是会笑眯眯地顶回来:“怎么啦,就是好看,光看看也赏心悦目,不行吗?”这天她只是笑眯眯地回答:“他呀,出国了。”   他才知道有这回事。   那时候贺宇川还在A公司上班,他工作的公司和贺宇川在同一片商区。中午贺宇川喊他出来吃饭,还不经意地问到:“你的乐队怎么办?不玩儿了?”   他十分感概地回答:“那还能怎样,大家都各奔东西了。你有没有听说,沈奕衡去了美国。”   对面的贺宇川骤然停下筷子,抬头瞪着他,停了片刻忽然问:“……分手了?”   他愣了愣才跟上贺宇川跳跃性的思维,挠头说:“你是说和姜芷芃?不能吧,出国了也不一定要分手啊。如果分手了,凭他们两个的黏糊劲儿,姜芷芃还不得伤心欲绝?前几天还看见她,没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   贺宇川“嗯”了一声,没有把话题再继续下去。   那时候贺宇川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这与你毫无关系。   最初认识姜芷芃的时候,他确实对她有几分同情。他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清汤挂面一样的黑色长发,刘海盖在前额,一张很小的瓜子脸,眼睛很大,皮肤白得透明。他无意间听到过姜芷蓁谈论她的身世,自小丧母,父亲又再婚,跟着阿姨长大,算得上孤苦伶仃。   后来和她多见了几次,他才发现她楚楚可怜的外表全是用来骗人的。虽说她才大一,倒是打工逃课一样也没拉下,喝起酒来比男生还狠,浑身一股无所谓的劲头,大概最不想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有一次他似乎还被她同情过,因为他也在单亲家庭长大,即将有一个后妈。记不清那时候说到了什么,只记得她一脸不忍的神色,告诉他:“你不就是讨厌姜芷蓁?不用不承认,我知道,我也有后妈。”   他那时候就想说,你看,其实你也没有那么无所谓,许多事挖一个洞埋在心底,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因为不敢看。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有爱心的人,路上遇到流浪猫或流浪狗他不见得会多看一眼,乞丐儿童也没从他这里多要到过一毛钱,只是这一次大概真是同情心泛滥。她要写一个苹果应用,他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总好奇她的进度。晚自习的时候他会想到,听说姜芷芃在酒吧打工,这种活儿不知安不安全。白天上课他会忽然地想,姜芷芃这个人,对功课马马虎虎,不会挂掉哪门功课吧。甚至吃饭的时候他也会莫名其妙地想到,酒量好难道是件好事?喝成酒精肝的大概都是千杯不醉的人。   也许这次不同,毕竟他们也算是拐了八道弯的亲戚,一个女生孤身在外,老爸也嘱咐他多照顾学妹,他多关心几次实属正常。   后来的事发生得很快,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她问他是不是有点喜欢她,还问是不是想阻挠他父亲和她堂姐的婚事。他从未想过要阻挠父亲的婚事。母亲去世多年,父亲还年轻,能再找个伴侣,他觉得是件好事。   至于他是不是喜欢她,他更没想过。喜欢一个姑娘是什么感觉?他没什么经验。   中学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还起哄:“哎?那个跟着你泡图书馆的小学妹呢?怎么没带来?”他皱着眉回答:“别瞎说,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我看她一个外地女生不认识几个人,多回答了她几个学习上的问题而已。”   那时候胡浩对他冷嘲热讽:“哟,外地女生多了去了,怎么没见你关心过别人。”   同学笑着解围:“呵呵,贺宇川还是老样子哈,当年谁都知道殷玥海对你有意思吧,就你一个人无动于衷。”   也许是他比较迟钝。记得小时候,他一直以为所有猫都是母的,所有狗都是公的。等到中学甚至大学头两年,他一直觉得谈恋爱都是女生的事,和男生没什么关系。至于他自己,踢球打游戏写程序远比女同学有趣得多。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可能对姜芷芃有什么不纯洁的想法,一切为时已晚。   她应该对他没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因为她很快找到了别人。他记得她二十一岁前想要做完的事,送了她两张滑翔基地的门票,她拿去和那个人比翼双飞了一次,还把照片挂在朋友圈上。   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过是对一个女生有一点好感又没有回应而已,他不是世上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过一阵就淡了,自然会有其他人出现。即便如此,很多时候心里确实不好受,可以说象针扎一样的难受,特别是当看到她和沈奕衡站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她剪掉了长发,多了许多飞扬洒脱,抬头看着身边的人,目光里的笑意满溢出来,浑身上下每一段光彩都在为那个人绽放。   毕业以后,大多朋友都已经出双入对,甚至有一两个在准备嫁娶了。倒不是所有人都在和初恋情人海枯石烂,更多的人告别大学生活,有了新的伙伴。就像那个笑话里讲的一样,又不是手机充电器,谁没了谁会活不下去。有时候他想,也没什么,她高兴就好,她看上去也确实是挺高兴的。至于他自己,有些事,挖一个洞埋在心底,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   后来又一次同学聚会,不知为什么来了许多女生,包括殷玥海在内。又是胡浩请客,说要庆祝一下中学毕业五周年,把大家拉到一个新开张的餐厅。他不记得许多细节,只记得人多,包厢里很吵,电视上播着西甲联赛,旁边的几个人全程都在划拳喝酒,而他大部分时间在看电视。   走的时候外面下着瓢泼大雨。H城春雨绵延的天气结束,预示一个新的季节的到来。一大群人挤在餐厅大堂门口高声告别,他率先张开伞走出去。雨点“噗噗”砸在雨伞上,好像要把伞顶击穿。有人从后面踩着水花追上他,缩着脖子躲进他伞底,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喊:“下这么大雨,是不是天上破了个洞啊?!”   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他低头看,看到殷玥海那张面容姣好的脸,看到她嘴角堆起一个充满期待的笑,眼神湿漉漉的,反射雨夜的水光。那一刻他恍惚了一秒钟,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面前站的是谁。   殷玥海拉紧他的胳膊,朝他身边挨了挨,犹豫了片刻才轻声说:“……我没带伞,你开车了吧?送我一程好不好?”   环顾四周,同学们正在双双对对地离开,有几个还朝他们善意地微笑。谁都知道殷玥海对他有点意思,说他完全没有察觉,肯定也不是事实。那时候她是班里的文娱委员,出黑板报常常拉他帮忙,组织班活动总找他商量策划,到最后连做值日也换到同他一组。高三毕业吃散伙饭,她一直坚持不懈地坐在他身边,后来大家喝多了几杯,她还搂着旁边的女生哭了一场。几年过去,她从国外回来,第二天就跑来学校找他,带了一堆礼物,托他分给原来的同学。那时候他赶一个项目正忙得焦头烂额,聊了几句就把她送出了学校后门,走的时候她似乎还红着眼眶。   一个女生如此主动,一定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不知道姜芷芃追沈奕衡的时候,是否也放下了身段这般小心翼翼。有一刻他忽然想,如果要有一个女朋友,这一个或者那一个,也许没有多大的区别。   那晚他把殷玥海送回家,后来他们约过几次,看过几场电影,一起吃过几顿晚饭。第一次牵手是在过马路的时候,她挽着他的胳膊,他走得快了些,她的手就自然而然滑落到他的掌心。第一次接吻是在她家楼下,看完了电影他送她回家,黑漆漆的楼道前,她说了句“再见”,满眼期待地抬头等着他的回答,他就顺势低头吻了她。   一切顺理成章,没有多手足无措,也没有多惊心动魄。也许恋爱不过就是这样平常,两个人一起,做电影里演过千百遍的平常事。 第25章 永别II(2)   只不过电影里只演那些甜甜蜜蜜,不常演琐碎烦恼,一地鸡毛。比如电话不能先挂,短信必须秒回,不论多无厘头的纪念日你也必须记住,不论你在加班还是出恭,女朋友的召唤必须随传随到,要不然立刻要面临“你是不是不爱我了”之类的无聊质问。   那次刘岩叫他去酒吧,说他在那里演出,要找人撑撑场子,还说:“女朋友也带来哦,也不能光有一群男的吧。”   那天和姜芷芃在酒吧里遇到,殷玥海同他吵了一架。下着大雨,他开车送她回家,她一直冷着脸不说话。他自然是感觉到了,不过觉得自己又没做错什么,不就是她要走他没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她这把无名业火来得毫无道理,所以他也懒得调节气氛。送到她家楼下,她跳下车,重重把车门关在身后。他目送她到楼道口,见她在门口站了一刻,又转回身,怒冲冲走回车前,敲响他的车窗。   他降下车窗,她一副质问的语气:“现在你连下车都懒得下了?”   明明是她摔门而去,倒变成他的不是。他用尽努力才压制住厌烦,找到耐心,拔出车钥匙熄掉火,打算开门下车。她又一把将他的车门重重关上,低着头,赌气说了一句:“算了。”   他简直哭笑不得,“嗤”地冷笑出声,无可奈何地问:“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直说行不行?”   她抬眼,泪光一闪:“我生不生气,你根本就不在乎。”说罢回头走掉。   以前寝室里的哥们儿也常玩笑追妹子的攻略,比如有人讨论,妹子生气叫你滚,你是该麻溜地滚呢还是该抱紧她?他向来嗤之以鼻。恋爱这回事,合则聚不合则分,如果一定要时时揣测对方的心意,次次迁就对方的无理取闹,怎么可能快乐。   他们互相冷了对方一段时间。他工作忙,时间象流水般过去,都记不清是过了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最后还是殷玥海主动打电话过来,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问:“新上映的大片据说很好看,我想去看。你哪天有空?”   以前寝室里的哥们儿也常说,追女生就是从奴隶到将军,大概女生追男生也是一样。每次殷玥海耍脾气闹别扭他免不了不耐烦,而当她恢复小心翼翼的态度,他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虚,对她心存愧疚。这时候她主动结束冷战,他也答应下来,周末安排好时间,陪她一起去看下午场兼吃晚饭。   大片是部漫威的动作片,尽管特技眼花缭乱,毕竟好人坏人轮流出场,是看过开头就料得到结尾的固定套路。他耐着性子看完,驱车带殷玥海去吃饭。殷玥海在一旁说着些旅游美食的话题,他一边开车一边漫漫回应,有一刻忽然觉得,恋爱这回事,其实也象漫画超级英雄的动作大片,看电影吃饭吵架冷战和好,一套规定动作做下来,这一天才开始就看得到结尾。   “你到底听见没有?”殷玥海在一旁抱怨,他才回过神来。不知她问了什么,他一走神竟然没听见。殷玥海不满地瞪他,重复问:“那个姜芷芃,听说是你的亲戚?”   车停在十字路口,行人在车前呼啦啦地走过。他握着方向盘“嗯”了一声,没再作声。殷玥海不屈不挠地追问:“真的是?到底是什么亲戚?表兄妹?”   这时候绿灯一闪,他没回答,一脚油门拐进了旁边的小路。殷玥海愈加好奇,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青梅竹马?有血缘关系吗?”   他不禁蹙起眉头:“这是什么问题?有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要紧?”   殷玥海顿时沉下脸:“当然要紧。你看不见自己当时的脸色,她在台上表演,你的眼睛都挪不开。我说什么你都当耳旁大风刮过,什么也不记在心里。她说一句什么听人说过我们的闲话,你就紧张得脸都绿了。从没见过你那样子,她也是,你们两个人见了面好像都紧张得要死。”   不知道女人是否都想象力太丰富。台上有人在表演,他多看几眼难道不正常?他不过觉得姜芷芃笨,为什么要听胡浩这种人瞎扯。他又不是绿巨人浩克,还真没那个本事能把脸憋绿。说姜芷芃紧张更加是无稽之谈,姜芷芃那个人根本不知道紧张两个字怎么写。和殷玥海交往两个月,他也总结出经验,女生基本就是不讲理,一条条驳斥那是自找麻烦,所以只淡淡解释了一句:“你不要无中生有行不行?姜芷芃有男朋友的。”   殷玥海一声冷笑:“该不会是她没看上你,你才来找我的吧。”   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看见她心虚地错开眼去。两个人沉默下来,谁也没再说话。   这一条小路蜿蜒向西,从山坡上翻滚而过,路尽头是楼群林立的市中心。时至傍晚,夕阳阴沉沉地挂在前方云层之后,路一边是某研究院的灰墙,另一边是树影婆娑的一排梧桐。车在沉默中不急不慢地行驶,十几分钟才翻过山坡,再往前就是一片坦途。   他放开油门,车速在下坡路上加快,人行道上的梧桐飞速倒退。路边的行人闪过,他又“吱”地一脚猛然踩在刹车上,把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打起紧急灯。殷玥海回头好奇地问:“怎么了?”他已经打开车门走下去说:“等一下,看见个熟人。”   回头走了一段上坡,才到他刚才看见熟人的地方。姜芷芃坐在一棵梧桐树下,书包扔在一边,书本杂物散了一地,而她正埋头在杂物里找什么东西。一阵风来,几张讲义就要飘走,被他一脚踩在脚底。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她的样子却吓了他一跳,冲口而出:“你在哭?”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刘岩那场演出上,那时候她还挽着沈奕衡的胳膊,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目光流彩,神色飞扬。一个月过去,他看得出她明显瘦了,下巴尖成了锥子,显得眼睛更大,眼下还有淡淡乌青,路灯光一闪,眼里闪过两块光斑。   她淡淡一笑,简短地否认:“哪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这样讲,他和她绝对没到有事互相倾诉的亲密程度。女孩子的心思他懂个毛线,即使他看到她抹眼泪也应该假装没看见才对。他尴尬地转移话题:“老远就看见你坐在这里,还以为是个要饭的。”   她已经重新埋头:“我的文件不见了,只好把东西都倒出来找。”   他也蹲下来:“找什么重要文件?”   她头也不抬,匆匆回答:“找一个白信封。”   看得出她着急,一件件仔细翻地上的东西,一边翻一边揉乱了自己的短发,翻完了才一件件把东西扔进包里。他替她收集了几样落在远处的东西,翻了翻其中一本书,正好有一只白信封夹在中间。   “是不是这个……”他才从书里拿出那个信封,就被她劈手夺过去。   大概是夺得太急,她的手心拂过他的手背,仿佛热水烫过的羽毛,柔软温和。那感觉稍纵即逝,让他一愣。   他原本想问问什么东西那么重要,一时间竟也忘了,莫名其妙地问:“呃……还没吃饭吧?我们正要去,要不要一起来?”   她已经飞速地恢复了常态,笑了笑,向远处抬了抬下巴,说:“你和殷玥海?我才不来当电灯泡。”   顺着下坡朝远处望,他还看得见他的车停在路边的空地上,两只车灯在深灰的暮色里吧嗒吧嗒地眨着眼睛,车门已经打开,殷玥海的影子就站在车旁,一手叉腰,另一手搭在额上向他们这边张望。姜芷芃“嗤”地一声轻笑,带一点淡淡的揶揄味道,说:“还不快去,等久了女朋友该不高兴了。”   结果那晚吃的什么人气日料,网红奶茶他一概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自己在心里琢磨,那只白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宝贝?难道是大西洋彼岸的来信?他在心里嗤之以鼻,沈奕衡走了一个月不到,她还真是茶饭无心,相思成冢,人都瘦脱了形,还装什么洒脱,全是骗人。   殷玥海果然又拉长了脸不太高兴,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分手的时候在她家楼下,夜幕深沉,昏暗路灯光下,她说了句“再见”,象往常那样抬起头,一脸期待的神情。那一刻姜芷芃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她苍凉的眼神,以及她手心拂过他手背瞬间触电般的感觉。   那一晚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草草说了句再见就转身回到车里,驾车离开。沉沉黑夜里,他独自开车路过江滨大道,冷风从窗口呼呼灌进来,车窗外是黑色涌动的江面,再远处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午夜。那时候他忽然明白过来,他自觉得已经竭尽耐心和殷玥海周旋了,为什么总还是对她心存愧疚。他老觉得殷玥海爱无理取闹,可其实她的每一句抱怨都有理,每一次生气都是因为他不够好。姜芷芃老说他渣,他确实是渣,明知道心不在焉还要假装真诚。尽管他不想承认,谈恋爱这件事,这一个或那一个,怎么会没区别,在他心里一直都有区别。 第26章 永别II(3)   他跟殷玥海毫无悬念地还是分了手。   也记得寝室里的哥们儿讨论过和妹子分手的套路,无非是“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以后再见亦是朋友,有什么两肋插刀的机会记得叫我。”他向来觉得无聊,不爱了就直说,分手当要干干净净,又何必如此躲躲闪闪。   轮到他自己,他考虑再三,才发现其实没有更好的方法。   那位经验老到哥们儿还说,最好找一个公共场合,这样妹子就算想劈死你,也不能闹得太过,最多就只好掩面退下。   他还是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江边人烟稀少的地方,酝酿了许久的情绪,终于说出口:“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他们已经又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没有见面。殷玥海每次打电话找他,他以各种各样理由推脱:公司有事,家里有事,朋友有事,同事有事,左邻右舍毫不相干的阿猫阿狗有事,等等等等。他猜想,她不管怎样都应该看出点端倪,有些心理准备了,才在这晚答应,直接约她出来在没什么人的地方见面。   没想到她还是立刻红了眼眶,咬了半天嘴唇,才问出口:“为什么?”   他用最诚恳的语调,说着最违心的话:“不是你不好,是我这个人性格不好,大概不适合和谁在一起。”   其实也并非不是实话,早早分手对大家都是件幸事,多的是人愿意为她随传随到,做小伏低,何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他恐怕永远也达不到她的要求。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不怒反笑:“不是你性格不好,是你心里有别人,不够爱我而已。”   他沉默良久,发现这话他也无法否认。   他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无人之地,是希望她也许抽他两下好解解气,可她也没有,抹了半天的眼泪,最后停下来,恨恨说:“分手就分手。我喜欢的贺宇川恐怕只是我的想象,和你交往过我才知道,你其实也不过如此。”   他只好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别原谅我。”   伤害任何人都不是他的本意,可是结果还是成了这样。那一刻他深深明白,如果不能全心全意,他也不配谈什么情说什么爱。   后来他又把刘岩喊出来一起吃午饭,留了一肚子话没有问,聊了一个钟头工作上的事。最后他付了账单走到门口,刘岩跟他告别,朝他挥手说:“谢了,下次我请。”他点头,才说:“最近见过姜芷芃吗?她在做什么?”   刘岩愣了愣,着实没料到他这样问,半天才答:“没有啊。她……能在干什么?在上课吧。”   确实,刘岩能知道什么?他只不过想说,你哪只眼看到她没什么不一样了?这样还不算伤心欲绝,你是不是该去配副眼镜?可其实这和他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这种话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还是姜芷蓁知道些内情。周末他回家吃饭,不经意说起姜芷芃的生日,芷蓁说:“是啊,我还叫她来吃顿饭,可她说期中考试挺忙的,好象她永平家里还出了点什么事,具体她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好多问,反正她说吃饭就免了。”   天气一天一天凉下来,凉到夜半更深露重,他睡不好常常开足了取暖器加班。周五晚上,恰好他又没有班可以加,去彭铁面的公司转了一圈,想看看学弟学妹们都在忙些什么,结果大约正值期中考试结束,也没遇见什么人。他无事可做,去校园里随便逛了逛,逛到那棵三岔路口的梧桐树下。   深秋季节,梧桐叶落了一地,夜晚的阴雨不散,一切都象泡在冷水里。他竖起衣领,点燃一支烟,也不知在期盼些什么,只在梧桐树下百无聊赖地吐了一会儿烟圈。站了许久,终于隐隐看到从女生寝室的方向走过来一个女孩子,背着大书包,一头短发,高高瘦瘦的,路灯下勾勒出一个拉长的影子。   他情不自禁地慌张起来,扔掉了烟头,在脚底踩熄那点火光。雨夜天黑,姜芷芃并没有看见他,只甩甩被雨沾湿的短发,眼看就要从他前面的路过。有时候他都不懂自己在想什么,明明想叫住她,又觉得不应该,不知道叫住她能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姜芷芃先看见他,停下脚步,万分惊诧:“贺宇川?你怎么在这儿?”   他抖抖身上的雨水,据实以告:“刚去彭老师的公司看了看,顺便在校园里逛逛,抽根烟。”   她同他一路,漫步走去图书馆的方向,倒是和以前一样神色自若,话题也一样多得不会冷场,一会儿聊着彭老师公司的新项目,一会儿又说到她的课业,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不就是数据结构和算法?刚考完期中考试,也没有那么难。你说如果我过的话,要把头输给我,可要说话算话……算了算了,你的头我不要,还是留给殷玥海吧,我要……”   “我和她分手了。”他莫名其妙地打断她,话说出口自己都吓一跳。   天上还飘着细雨,钻进他的衣领里,冷得要死。他看见她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十分惊诧地瞪着他,半晌才一笑,释然地说:“我说你今天怎么一脸失魂落魄,原来是失恋啊。”   后来她拉着他去学校后门的大排档喝酒,颇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天气转冷,后门小吃街的大排档也大多早早打烊,开车走出一段路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苍蝇小馆子,光线昏暗的店堂,油腻腻的桌面,门关不紧,门缝里总有一缕若隐若现的穿堂风。他还要开车,大部分时间在喝茶,她叫了两瓶二锅头,一会儿就少掉了半瓶。他是周五晚上无事可做,她大约是真的在借酒浇愁,连喝了几杯,趴在桌子上喟叹:“不知有没有人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是记得的,怎么会不记得,可恐怕她想到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远在重洋之外的另一个人。他冷笑:“你都多大了,还过什么生日?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才喊着要吃蛋糕吹蜡烛吗?”   她也不介意,傻笑着自顾自说下去:“还记不记得我的三年计划?暑假打工的钱我全攒起来了,打算寒假带我表姐去冰岛看极光……明天我就二十一岁了,可惜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他记得她那张计划清单上的条目,但不肯定她说的是哪一条,问她:“哪一条?”她又不说,酡红着脸笑了笑,仰头干掉杯子里的白酒。   从小饭馆出来大概已经过了午夜,他们并肩走去他停车的地方,他替她打开车门,随便问了一句:“送你回学校?”她站在细雨如丝的路灯光下,抬头看着他,忽然说:“能不能去你那里?”   有一刻他觉得她一定是喝多了。路灯下,她显得比上一次更瘦些,揉乱了短发,双颊两片绯红,可是眼神又是清澈明亮的,分明就很清醒。“呃……”他一时间没接话,她抬头望了望墨黑的天空,飞速地解释着:“忘记带门卡,这个时间去叫人下来开门,大概要被室友骂了。听说你搬出来住了,远不远?去你那里凑合一晚行不行?”   她都不介意,他当然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他不自觉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可又没来由的一阵失望。   他住得不算远,同人合租的一室一厅。两个单身男人住的地方乱得很,他的室友就拉着帘子睡在客厅里,幸好这晚正好不在。他的斗室也不过巴掌大小一块地方,除了他的单人床就是电脑和桌椅。他统共冬夏两床被子,全部翻出来,又把室友的被子偷过来在地上给她铺了一张床。他们还因此拌了几句嘴,她不满地抱怨:“地上这么冷,我一个女的,你应该把床让给我吧。”   他嗤之以鼻:“凭什么,新中国建立以来,男女不是早平等了?是你来借宿,有地方给你睡就不错了。”   她更加一脸的嫌弃:“怪不得怪不得!就凭你这种德行,守不住女朋友也是迟早的事。”   言下之意,当然他是比不上她那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小白脸男神。他拍着自己的枕头冷笑着反驳:“这哪能一样?如果是女朋友根本不存在这种问题,女朋友当然是跟我睡床上。”   最终他们互道晚安,拉灭灯。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的睡意却没有随之而来。窗外雨歇,忽然变得万籁俱寂,他面对着墙,只听见背后电暖器摇着头的呼呼风声。姜芷芃大概也没有睡着,他听见她在地上翻身的声音,一时间又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把床让给她,应该把自己身上这床薄薄的夏被也给了她,免得他怕她冷,自己也睡不好。   他睁着眼瞪着墙,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似乎没了动静,又忽然听到姜芷芃平静的声音叫他的名字:“贺宇川。”   他立刻翻身过来,发现她已经从地上坐起来,黑夜里望着他,侧脸折射着窗外的微光。房间里确实冷,连她的声音也带着平静无波的冷色调。她告诉他:“我明天就要回永平去了。”   一晚上她都没有说到家里的事,他以为她是不愿意说,这时候他问:“家里出了什么事?”   她抿着嘴角,淡淡地笑,只说:“也没什么。”说着凑过来,下巴抵在他的床沿上,黑暗里目光明亮,停在他面前,说:“就是想让你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你。”   他的脑袋在黑暗里“轰”的一声象电脑一样蓝屏,待重启回来,看见她还支着脑袋靠在床沿上,离他那么近,鼻尖差一点能碰到他的鼻尖,平静地看着他,双颊微红,目光闪动。   细细想来,他不觉得姜芷芃有什么过人之处,漂亮,但不很漂亮;聪明,但也不特别聪明。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大概就是她这样看人的样子,似乎坦荡无余,有种勇敢到无所顾忌的意味,但又总叫人捉摸不透,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浪漫细胞,一直以为会象旁人一样,到一定的年纪认识一个相宜的对象结婚生子,却不巧遇到这样一个人。自己也着实有一点没用,只要是她,从来不介意随传随到,大概也不介意时时小心处处让步,她多异想天开的愿望他都一件件记在心里,所有男女交往里他觉得不健康又不屑做的事他都在做。   今晚她一定是有些醉了,也许也没有,反正他也管不了这许多,黑暗中迎上去吻住她。   柔软,甘甜,还有一点白酒的余香,火辣辣的,伴随自己如雷的心跳声,果然感觉是大不同的。   他略一停顿,才喘一口气的功夫,她往后退了退,轻声说:“等等……”他哪里肯等,潜意识里觉得她要说出什么他不想听的话来,连忙一把抓紧她,继续那个吻。   这一次她的双臂缠绕上来,搭在他的肩上,然后搂住他的后颈。   雨下停了,月亮不知道什么出来,水银般的月光撒在床前,也许那是雪前的最后一刻晴天。背后的电热器呼啦啦吹着热风,吹得人有点头昏脑热。他记得她的指尖有一点冷,伸进他的T恤里面,还带一点微微轻颤,然后他就彻底失去了理智。   后来的事情难以言说,只记得很震撼,就像倾尽了他所有。还有,单人床着实太小。   他在半夜睡着,后来电热器大概走完计时终于停掉,当他被凌晨的寒意冻醒,怀里已然空空荡荡。他惊觉抬头,还好看见一个人的背影裹着被子抱着双膝蜷在窗前的椅子上。他打着哈欠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凑在她耳边问:“不睡觉?干什么呢?”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夜,沉寂寥落,鸦雀无声。她静静地望向窗外,沉默半晌才说:“好像要下雪了。”   他记得她说过早上要回永平,以为她怕路不好走,说:“没事,明天我开车送你去。”她才从窗外收回目光,挑起嘴角微微笑了笑,轻声说:“好。”然后回过头吻他。   这个吻细致绵长,又与刚才不一样。他一边回应一边把她抱回床上,两个人在被窝里相拥,好不容易才又暖和过来。怀里抱着他喜欢的姑娘,怎么能叫他不动情,很快又陷入无底洞一样的漩涡。方才两个人都是第一次,还有些青涩无措,这一次则心无旁骛,水到渠成。   后来那一觉他睡得香甜,只做了一场模糊的梦,似乎是自己兴高采烈地开着车,东奔西走地想要买一张双人床,可是一直在路上,一个商店也没找到。要不是记得早上还约好了要去永平,这个梦真恐怕要一直做下去。   好不容易强迫自己睁开眼,他下意识伸手一捞,身边是空的。   他慌忙找到手机一看,已时近中午。一夜纵情,他怕是食言了,说好要同她一起去永平,竟然睡到日上三杆,可她也没叫醒他,一言不发地就走了。他连忙发短信过去:“对不起,睡过了。怎么不叫醒我?”   他等了十分钟,又等了十分钟,姜芷芃才回,简短地只有几个字:“在路上。再见。”   这是她最后一次联系他,后来有很长时间她都音讯全无,无论他打电话发短信她都不回。他只知道她的阿姨住在永平,不知道具体地址,去问姜芷蓁,她也说不知道。   那一次她在永平住了好几个月,不知道如果那天他早早起床同她一起去永平,结果会有什么不同。那时候他翻来覆去把那晚的事从头想了无数遍,终于明白她没完成的那桩心愿是什么,还有她说的话:“贺宇川,我曾经喜欢过你。”他在心里自嘲:“曾经”,是“曾经”,早已水流花落时过境迁,你这个笨蛋,她心里早住进了别人。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她那只白信封里装的是什么,所以何曾料到,她那句“再见”真的是再见的意思,她花了一整晚时间,也只为了说这一句再见。 第27章 Hello,World!(1)   谁又会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还是又重新走到一起,还在差不多一样阴冷的冬夜,半夜也下了一场大雪。   姜芷芃凌晨醒来,看见窗外一片芒茫白色,窗台上的积雪足有半尺高,已经连窗也打不开。她醒来了睡不着,起床去窗前看风景,一闭眼,全是昨晚上发生的事。   亲吻,颤栗,陌生又熟悉的身体。这种事似乎做过一次就不容易忘记,多年前的种种在脑中早已模糊,身体却驾轻就熟,就象被打了印记,记得对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他有温柔的嘴唇和滚烫的手,激情似火,抚摸到哪里烧到哪里,让她不能自已,一如多年前一样,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过后她冷静下来,开玩笑的口吻说:“欠你一次,现在还给你,咱们俩银货两讫互不相欠了哈。”   他那时候从后面抱着她,双手合在她身前,似乎微微一滞,才“嗤”的一声笑出来:“我记得明明是两次,你还欠着一次。”   她自然不能容他混淆视听,反驳说:“记得,怎么不记得?第二次明明是你主动,怎么能算在我头上。”   他把头埋在她的后颈,也调侃地说:“行啊,那就算在我头上。今天的也算我头上,现在是我欠你一次,明天还给你。”   她却一夜没睡好,单人床太小,她不习惯同人挤在一起,半梦半醒间总在往床边挪,再朦胧醒来时却仍旧被人牢牢揽在怀里。看来夫妻婚前试婚是完全有必要的操作,谁都不想和一个睡眠习惯不和谐的人困在一起一辈子。此刻回忆完她只有一个感想,姜芷芃啊姜芷芃,你一定是昏了头,这么多年敌进我退,严防死守,最后怎么还是同他搅和在一起,真是追悔莫及。   既然睡不着,她去了趟洗手间,坐在浴缸边上刷了刷手机,看见半夜美国同事发过来的几封邮件,回起了邮件就停不下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外面有了响动,似乎是有人从床上下来,匆匆几步走到洗手间门口,大声地捶门。   她打开门,贺宇川站在门外,还赤·裸着上身,头发乱糟糟堆在头顶,一动不动地瞪着她。她被瞪得莫名奇妙,问:“怎么了?”他扶着门框也不进来,只说:“还以为你走了。”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还不到六点,她说:“你睡糊涂了吧?这是我家,我走去哪儿?要走也是你走。”说着侧身让他过。她还以为他有多急,结果他停顿片刻,才慢慢悠悠晃进洗手间,默默开始洗脸刷牙。   周一上午,他说在临近的S市有一个会,早早起来洗漱完毕。她倒还爬回床上,总算是摊平了手脚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他走的时候她还在睡,闭着眼朦朦胧胧间,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到床前,似乎停了片刻,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又过了少许,才听到他的脚步声离开,关上门走掉。   半梦半醒间,她还在想:完了,这叫她如何是好,很应该同他讲清楚。   这一觉睡到上班迟到,匆匆赶到办公室,一天忙忙碌碌,发生大大小小几件事。   第一件是自己的办公桌。她早上一路狂奔到自己位置,发现桌上多了东西,一只装了清水的玻璃杯,里面俨然一枝含苞欲放的红玫瑰。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某人忽然转了性,再一看,她的电脑旁边还有一份火腿三明治,一杯伯爵奶茶,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李安然不失时机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又是沈记奶茶?啧啧,现在都开始送花了。我说Amyu,昨天怎么样?你现在可是名花有主的,千万要把持住。”   李安然这个戏剧女王唯恐天下不乱,她还没来得及追究她伙同贺宇川整的那出闹剧,她倒早早又自动撞到枪口上来。她没好气地告诫她:“别闹了行不行?什么沈记奶茶?大家同事一场,被人听见,如果不是叫我怎么下得来台?”   李安然似笑非笑,不以为然:“你还藏着掖着,可惜人家偏要光明磊落,端着同一家奶茶店的杯子,咬着同款三明治,刚刚从这里谈笑风生地走过。唉,可怜我家川子,痴心错付,老婆在和别的男人吃情侣三明治,喝情侣奶茶……”   她很想打李安然两下,可惜立刻要去开会,没时间同她分辩,拿起文件就赶忙要走。早上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手边那杯奶茶是热的,触手有余温,她还是恼火地塞给李安然了事。   走在过道上贺宇川还给她发了个短信,问:“起来了?”   不知这算不算第二天早晨的标准对话,使用频率大概仅次于事后避孕药。她正在奔赴会议室的途中,在心里呵呵一笑,还没想好怎么搭理他,所以没搭理他。   这一天的日程是面试,面试,和面试。组里要招一个新人,按公司的惯例,集中安排五六个人排队来面试,第一轮见小兵,第二轮见大兵,第三轮见组长,第四轮见Manager,第五轮见Director,前几轮会刷下三四个来,能见到Director的一两个就是最后的人选,倒很有点象通关打游戏。她是那个把关第一轮的小兵,而Jane休假不在,沈奕衡暂行Acting之责,最后一轮的生杀大权就交到他手里。   她问的都是算法上的问题。大学里那年她回永平休学了半个学期,那一门“数据结构与算法”课后来只好重修了一次,幸好最后还是得了个优秀。这一天她把前两天在网上淘到的那些题拿出来为难新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还要负责陪一位应征者用餐,吃着秘书买来的三明治,从公司文化聊到年终奖金,又从公司的免费零食聊到上下班高峰时段的交通,好不容易掐着点结束和应征者的午餐,把人送到下一轮面试官陈向阳那里。   在办公室门口等陈向阳开门的那一分钟里,贺宇川还发了个短信问:“吃饭了吗?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终于停下来开始打字:“对不起,昨天是我一时冲动。以后我们还是象以前一样,继续……”   后面的措辞让她犹豫,难道要说继续做大姨妈和大外甥?   一时没想好,陈向阳已经打开门,她只好停下来。陈向阳偷偷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下午那几个别那么严,看差不多就给过。公司Headcount快要freeze了,如果今天沈奕衡那里一个也不过,不知下回还有没有机会填上这个缺。”   她在心里颇吃惊,不知公司为何忽然要终止招人,难道象贺宇川说的那样,真的要裁剪H城office的人员?但这种消息显然超过她的Paygrade,她拿着小兵的工资并不必操这将军的心,所以不知道并不奇怪。她倒想打听打听,按理说陈向阳的组里招人,决断权该在陈向阳的老板手里,怎么偏偏会落到沈奕衡那里,可惜来面试的人还等在会议室里,陈向阳转身就消失在会议室的门后,她也来不及问。   最后有三个候选者进入与沈奕衡面对面的最后一轮筛选。全部面试结束,沈奕衡把那天所有面试官叫到办公室。大家讨论一番,一致推举那个她中午陪吃饭的小伙子。沈奕衡略一沉吟,点头说明早给决定。   几个同事鱼贯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走到门口,沈奕衡在身后说:“Amyu留一下。”   同事都是心照不宣,但笑不语的表情,陈向阳还朝她似笑非笑地使了个眼色,体贴地替她带上门。沈奕衡坐在办公桌那一头,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低头沉思的样子,脸上保持他惯常的微笑。   时近黄昏,夕阳从落地窗外照进来,又落在他眉宇之间。他确实没多大变化,穿着那一身蓝色衬衫和卡其裤,剪着一样的清爽短发,唇角微抿,笑起来狭长的眼睛如新月初升,低头似乎盯着桌面,又仿佛目光不知聚焦在不明所以的其他地方。   半晌他才抬头,手指在桌面轻轻一顿,朝她微笑,叫了她一声:“芃芃。”然后说:“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心里打着鼓。早上那枝玫瑰花颇叫她闹心,此刻心里盘算着措辞。她可以说她现下断然没有找个人交往的打算,只不过这话说出口定然听着象个藉口。或者她可以说她已经有了别人,只不过……这并不是实话,她也没必要撒谎。   仔细看他确实和以前不同了,目光不再那么诚恳,总象有所保留,叫人看不懂。这时候他含笑问:“刚才你没怎么说话,我留你下来是想单独听听你的意见,是不是不满意那个人选?”   “哦……”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是要谈公事,果然是她多虑了。   候选人叫张毅,Z大毕业一年有余,在一家小IT公司工作过,成绩单和简历都过得去,她出了一道算法题,对方没有答好,几个面试官里只有她给了“No”。她回答:“今天几个人里他算是不错的,虽然有一个问题没回答好,其他还是符合要求的,我同意大家的意见。”   那道题其实并没有人答得很好,只不过有陈向阳的嘱咐,她下午放宽了要求。沈奕衡了然地一挑眉毛:“什么题?那下午呢?你怎么都让过了?陈向阳叫你放水?”   她当然不能把自己老板给卖了,连忙说:“一道算法题,应该是我问的问题太难了些。”   这样的话只怕瞒不过沈奕衡,也许他并不是真想计较,所以轻轻揭过,只淡淡一笑说:“算法?记得大学里那门课挂掉的总有一半人。你那时候上课爱睡觉,读书都得过且过,但竟然每门功课都能险险及格,我也常常不敢相信。”   话题于是转到对青春的缅怀,他收拾了东西,同她一起走到电梯边。他说:“记不记得你最喜欢的那家连锁火锅店?后来分店开到湾区,我和一伙中国同学每个月几乎都要光顾一次。大鱼大肉吃到饱,最适合我们这些穷留学生。可我总觉得味道不正,其实底料都一样,也不知为什么不如和你一起时候好吃。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要再去学校后门我们常去的那家……”   这时候李安然的电话正好打进来,大声问:“大家都在楼下了,要不要等你?”   她如释重负,说她等等就来,然后同沈奕衡解释:“陈向阳请组里的人今晚一起去吃饭,大概是有什么事要宣布。”   电梯正好升上来,他替她挡着电梯门,很绅士地将她让进电梯里。门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他还是那样子,背着电脑包斜靠在扶手上,看着她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墙上的楼层数一闪一闪地跳跃着,渐渐变小,她以为他还会再说些别的什么,但他沉默半晌,最后只是一顿,点头说:“确实,他也该宣布了。” 第28章 Hello,World!(2)   那晚陈向阳宣布,他在湾区的总部谋得一个职位,不日就要动身。这并不算什么新鲜事,H城的分舵每年都有人成功晋升到湾区的总舵去。只是陈向阳谋得的职位似乎并不好,在H城他还带领一个八个人的团队,去到总部立刻转为一介平民。多喝了几杯,陈向阳也大吐苦水:“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吧,新上任的CEO总要烧几把火,其中一把就是美其名曰提高效率,要干掉所有的组长,一个Manager底下直接管上三四十个人。以后你们就都直接report给manager了。”   这把火刚在总部点燃,大概迟早要烧到H城的分部来。她明白,象陈向阳这样暂时升职无望的组长,还不如早早找别的出路。又有人问:“可是停止招新又是个什么说法?”   新上任的CEO是印度人,自然会多照顾印度分公司的员工。本来中国Office就只做些边角料的活计,拿不到什么核心开发任务。现在上层改组,大家大概都担心彻底要变成没娘疼的孤儿,停止招新恐怕只是第一步,甚至于关掉这边的Office也是有可能的。陈向阳倒不担心,笑说:“这你们倒不用多想。Jane是有点后台的人,只要有她一天在,你们总有一口饭吃。”   大家纷纷拖长了声音说一声“哦”,把心放回肚子里。其实作为公司的一颗螺丝钉,老板是组长还是主管都无所谓,只要不裁员就好。陈向阳随即神神秘秘地一笑,说:“等我走了,你们的老板就是沈奕衡了。”   大家又都纷纷倒抽一口冷气,陈向阳才解释:“Jane应该很快就要宣布了吧,告诉你们也无妨。沈奕衡手底下的三个组很快要扩充到四个组,你们都要调去他那里。他是Jane跟前的红人,你们以后自然不会吃亏。”   那天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尽兴,只有李安然阴阳怪气,冷哼一声说:“最不会吃亏的大概是姜芷芃吧,有人嘘寒问暖,大树底下好乘凉。”   陈向阳已经喝到醺醺然,这晚上算得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红着脸颊眯着眼,摇着头哈哈一笑,接话:“真的,没想到沈奕衡跟我们姜芷芃的关系这么不一般,哈哈哈,本来我还以为他跟Jane有什么不一般……”她真是哭笑不得,打断他:“老板,沈奕衡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   陈向阳嘿嘿一笑:“是是是,什么关系也没有。”   真是百口莫辩,所以她也懒得再辩。如果不是第二天还要上班,不知这天的饭局要继续到几时。席间她收到过贺宇川的短信,问她:“在哪儿?”   她回答:“组里饭局。”   他立刻回:“来接你?”   她一怔。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九点多钟,想必他在S市办完了事当天赶了回来,随手就回答说:“这么晚,你来干什么?有什么急事?”   其实这一天虽忙,她在心里还打了长篇大论的草稿,想了好多话要同他说清楚,比如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一不小心睡了你……好吧,是一不小心又睡了你,我没什么别的想法,你不会介意吧,不会入戏太深吧,等等等等。这时候他又发短信过来,她又开始打字:“对不起,昨天是我一时冲动,以后我们还是……”   她组织了半天语句,还没想好这句话最后要怎么结尾,半晌停下来,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发过去的那句他也没有回,甚至没看见他在输入。   真的,她最后那条短信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回音。   这些年他们两个来来回回,哪一次不是他进一尺她退一丈,他逼得越急她跑得越快,贺宇川对她的德行也深有了解。她冷了他一天,他应该已经体会出她的意思了吧?这样正好,免去她说那些伤人的话的必要。   生活又恢复常态。接下去的两周过得颇为混乱。先是陈向阳宣布正式离职,把一件件事情交代下去,重组的消息还没有官宣,只说陈向阳的老板会暂代陈向阳组长的职责。同时那个新人张毅又来上班,陈向阳把新人交给了她,要她做mentor,负责把新人带上轨道。   新人很机灵,嘴甜,还擅于察言观色,开口闭口都是“Amyu姐”,加入了沈奕衡的吃喝玩乐群,没几天就帮群主组织起聚餐团购来,那一天跟着她和李安然一起出去吃饭,不知怎么说起公司的菜鸟指南。   那是本公司新人必读的葵花宝典,放在公司的内部网上,讲如何设定服务器账号,如何在本地机器开发和测试,又如何把写完的代码发布到服务器上,继而进行监控和预警设置。张毅第一天来上班她就把链接发给他,叫他按部就班做起来,这时候他问:“我没用过Docker(打包应用程序)。葵花宝典里其他都讲的挺详细,为什么对Docker就一笔带过?”   确实,这是流程中的重要一步,葵花宝典却只提了一句。李安然一声冷哼,充满戏剧效果地说:“这个你要问问你Amyu姐,葵花宝典是谁写的,为谁写的,只有她最清楚。”   葵花宝典开宗明义第一句:Hello,world!洋洋洒洒十几个章节,一定花了贺宇川不少时间。   那时候她刚刚大学毕业,进了A公司,老板是刚升职的陈向阳,第一天也是给了她这个链接。彼时正是A公司在H城大规模扩张的时期,贺宇川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做了几年手下已经有十几个人的团队,她同一拨新人进入公司,他的手下就有了两队人马。   那几年她和贺宇川几乎是形同陌路的关系,至少她是能躲就躲,还对他说过许多伤人的话,原本她连A公司的面试也犹豫要不要参加,最后贺宇川在饭桌上耻笑她:“你的成绩单那么难看,来面也多半过不了,过了应该也会分到管边角料做UI(Userinterface,用户界面)或deployment(发布)的哪个组,权当是面一个试试手好了。”   她的成绩单虽然难看,现场发挥却好,又有实习的经验,查Reference的时候彭铁面老师给了热情洋溢的推荐,最后竟然录取了,也确实,分在管边角料的组里,和贺宇川的团队不搭界。   陈向阳同她讲:“我们来的时候哪有什么葵花宝典,都是自己摸索,搞不定就求前辈指教,再搞不定就只好自己着急,还是你们走运,这本菜鸟指南刚刚才写出来。”   那时候公司新人多,大家都要经历同样的摸索,确实有写一部指南的必要,她也没多想。贺宇川那时又是大忙人,简直日理万机,没预约在办公室通常都见不到人影,她哪里会料到那部指南是他花时间写的,即使后来听说了,她也从来没自恋到以为独独和她有什么关系。   自从饭局那晚,两个星期来贺宇川还没联系过她,这时候她发了条短信给贺宇川:“葵花宝典里怎么不讲Docker怎么用?”   他片刻就回答:“那些和彭铁面公司用的一样,你不是都会?我就没写。”   她在手机前面呆了呆。手机对话框里还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入半晌又停下来,一会儿又重新输入,最后才发过一句话:“公司三周年年庆,今晚聚餐搞活动,免费吃喝,来吗?”她尚在犹豫该不该去,他又添上一句:“请李安然也来吧。”   既然也请李安然,她自然不好直接拒绝,去李安然那里一问,李安然当然是兴高采烈地答应下来。   说是庆祝会,其实似乎就是所有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顿。贺宇川的公司百分之八十是大学毕业没几年的宅男,吃吃喝喝肯定是最受欢迎的活动。公司包了一家自助餐厅,没有主持人,也没什么领导讲话,员工和家属随便坐,贺宇川甚至穿着连帽衫和运动鞋,头发乱糟糟堆在头顶,脸色很疲惫,倒像干了个通宵,刚从电脑前面爬出来。   她远远看到贺宇川在同人讲话,就自顾自拉着李安然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来。人多桌子少,李安然去拿吃的,很快有人落座在她的对面。对面的年轻女孩子善意地朝她笑,主动搭话说:“我叫曲靖。”说罢还指着身边的木讷青年说:“这是我男朋友,叫陈侃。”   “你呢?也是谁的家属吧?”曲靖好奇地刨根问底。   “家属”这两个字莫名地刺耳。她笑着回答:“我哪是什么家属,就是朋友叫来骗吃骗喝的,你叫我Amyu好了。”   没想到曲靖瞪大了眼睛:“Amyu?A-M-Y-U?你就是Amyu啊?”连旁边坐的木讷青年陈侃也叫起来,对自己女朋友说:“你看,我不认识这个人吧,赶紧赶紧,把贺宇川叫过来,洗刷我的冤情。”   恰好贺宇川和李安然一齐走回来,把两大盘吃的堆在她面前,在她旁边的座位坐下来。那个陈侃还指着她结结巴巴地喊:“这就是Amyu,总算见到真人了,那个什么……”话没说完被贺宇川瞪了两眼,才“哦”了一声坐下来埋头吃东西。   整餐饭吃得姜芷芃一头雾水。贺宇川忙得很,坐了一会儿又被别人叫走,饭桌上数曲靖的话多,同李安然两个从世界杯一直海聊到C位出道,还一直用好奇八卦又暧昧的目光打量她。最后酒足饭饱,陈侃领着曲靖告辞,这时候餐厅里的人也已经走了不少。她原来收拾东西也想走,贺宇川打断了和别人的谈话走过来告诉她们:“再等一会儿,我送你们回去。”李安然自然又忙不迭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   她起身去洗手间,回来的路上看见曲靖又从门口折了回来。她还以为曲靖忘了什么东西,不想她几步走过来,把她拉到门外僻静的角落,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对她神神秘秘地一笑,说:“我和陈侃才认识没多久,圣诞节他送了件礼物给我,上面却刻了别的女人的名字。当时我跟他吵了一架,他说那件礼物原来是他老板贺宇川买的,要送人的生日礼物又不知为什么没送出去,就随手扔给了他。我一直还不大相信,今天才知道是真的。正好,东西还在车里,你替陈侃还给贺宇川好不好?” 第29章 Hello,World!(3)   曲靖塞给她的是一只浅蓝色的小盒子,全世界女性大概一看都能认出来是Tiffany。说她不好奇肯定是骗人,借着窗口传来的灯光打开盒盖一看,看见盒子里是一条银色的项链,下面吊着一片心形挂坠。她就着廊下微弱的灯光仔细看,才发现项链挂扣最不起眼的地方,刻着“Amyu”几个小字。   天上飘起蒙蒙细雨,曲靖缩着脖子冲进雨里,回头还朝她招了招手以示告别。她站在廊下,莫名其妙想到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她还是个大学一年级的新生,也收到过出其不意的生日礼物。贺宇川帮她的应用写了个检索程序,还在程序的最后写:Helloworld,happybirthday。   又回到餐厅里,她跟李安然百无聊赖地等聚会结束。贺宇川一直被一个西装革履的家伙拉住说话,那人看样子不像他们公司的宅男,也许是他们的投资人。   等到人差不多全走完他们才出发,一路上都在听李安然的欢声笑语。最后李安然先到,下车的时候还朝她挤眉弄眼。   最后车里剩下他们两个,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贺宇川目视前方,没什么表情,淡淡说:“还能忙什么,无非是上班下班。”   她在心里点头,如此甚好,他还是老样子,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不知为什么,忽然多问了一句:“那你怎么音讯全无?”   他回头扫了她一眼,在黑暗里说:“我又没什么急事,联系你做什么?”停了停又说:“没音讯的是你,你哪次不是这样。”   他们确实还象往常一样,三句话不到总陷入僵局。这个话题不好,她不想今天也不欢而散,只好换一个话题:“陈向阳要调去加州总部了。”   他说:“听说了。”   “我们组统统都要划拉到沈奕衡底下的团队里。”   他又说:“也听说了。”   她一听,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在本公司留了多少个眼线?到底想干嘛?用不用那么夸张?好像演宫斗片一样。”   她还以为他会拿什么话怼回来,没想到他神色肃然,停了停说:“沈奕衡这个人,城府很深,在总部似乎风评就不好,你离他远一点。”   这话出乎她的意料,她不解地问:“不能吧?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一直都是个阳光正面的青年,能有什么坏心眼?”   他目视前方,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停了片刻,最后说:“相不相信随你。”   如此又把天聊到了死胡同里,恐怕这一晚确实要不欢而散。窗外的雨渐渐大起来,车里却沉默下来,只有雨刷呼啦呼啦地扫着挡风玻璃的声音,幸好没多久她住的地方也到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她解开安全带草草说了句再见,打算顶着包冲进雨里。他飞快地说:“等着,别动。”然后戴上连帽衫的帽子,下车去打开后备箱,似乎冒雨找什么,片刻撑着一把黑伞从雨里回来,替她打开车门,把雨伞递给她。   她从他手里接过雨伞。外面的雨下得颇大,他又没有穿大衣,后背已经湿了一片,手指也是冰凉的。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见他低着头,深邃的眉眼反射着水光,湿漉漉的头发搭在前额上。她忽然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说:“要不要上来把身上擦擦干再走?”   后来的事情可以说失去了控制,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她打开门,打开灯,他跟在她身后进屋,又“啪”的一声关掉灯,扑过来吻住她。吻到双方的气息都紊乱起来,他才稍稍放开她,在她耳边说:“芃芃,别再让我等了。”   他们确实才讨论过谁断了音讯的问题,她自然要喊冤:“明明是你不回我的短信……”他显然不想和她分说谁没回谁的短信的问题,她才说了半句,他就以吻封缄她没说完的话。   其实刚说了那半句话她就意识到,原来这两周来他音讯全无的时候,她也并非全然不在乎。   她在黑暗里踮起脚尖去吻他,双臂围在他的腰上,问:“我替你把湿衣服脱下来?”   他才舒展了眉眼笑起来,目光一闪,轻声说:“好。”   他们站在门口拥吻,手忙脚乱地脱他湿漉漉的衣服。她笑着问:“听说你给我买了生日礼物,怎么不给我?”   他停了停,在黑暗中轻声地回答:“我怕你不肯要。”说罢急切地继续那个吻。   她还挑衅地问:“上次欠我一次,今天把债还清?”   他正吻到她的耳际,咬着她的耳垂,低声说:“今天不算,下次再还。”   这类事有一必有二,也许根本就控制不住。她后来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心太软,他对她好,她就受宠若惊,所以没在关键时刻把持住尺度。不过反正大家都是成年男女,一次还是两次没本质性区别,两次还是三次四次更加没人会在意。   后来他们还养成一到周末就幽会的习惯,总是周五下班后约在什么地方见面,吃饭,抬杠,回家,他加班她上网,再吃宵夜,抬杠,最后上床。   整个冬天都在下雨,天气阴冷入骨。有时候太忙,他们就在她公寓附近的饭店里解决晚饭。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希望偶遇同事,所以更喜欢拉他坐地铁跨越半个城市,在晚高峰的路上奔波一个小时,去东城的什么弄堂口小面馆里尝鲜。那些没听过的小街,接踵的人潮,陌生的面孔,即使是同一碗黄鱼海鲜面,味道再熟悉不过,也好象有几分远走他乡,逃避现实的任性妄为在里面。   只有在那种时刻,在嘈杂的店堂里,在好似月光一样模糊不清的灯光下,和他头碰头吃着两碗热汤面,她才会问:“喂,你那时候写了个葵花宝典,该不是为了我吧?”   他在氤氲热气里抬起头来,似乎有半秒钟的懵怔,马上又回过神来,嗤之以鼻地回答:“当然是啊,你刚进了公司,人那么笨,我确实怕你搞不定。你的简历还是我递的,到时候别人发现你什么都不会,岂不砸我的招牌?”   她停下筷子,愤然说:“那你该把我招进你组里,苹果烂也烂在自己筐里嘛,为什么发配我去做UI的组里?”   他竟然没答话,只笑了笑,埋头继续吃面。其实就算回答,他一定是说你太笨我才不要你,她嘿嘿一笑替他回答:“也是,我是你大姨妈,你怕万一你不乖,我会告诉你妈。”他才抬头狠狠瞪她。   回到家里,一切又回归现实。有一次周末,贺宇川还拉她去逛家居城,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他要买一张双人床,还打算放在她的豆腐干小公寓里。她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单人床施展不开。”   她哭笑不得。听他这意思是有长期抗战的打算,她当然是不同意的,冷下脸来严正地拒绝:“不行不行,我那里没地方放,要买放你自己那里。”   贺宇川早就搬过家,换了更大些的公寓,不再与人同住。他以前那位室友她素未谋面,但那一晚她用过他的被褥,还清楚地记得被褥上的臭脚丫味。贺宇川也曾经提议吃完饭去他那里,她也严正地拒绝了,大概是觉得不想放弃主场优势,保留半夜随时把他踢出家门的权利。   有一次大概是周日晚,楼上的房东又播放起恰恰舞曲,并把天花板踩得咚咚作响,一直到深更半夜还不停歇。贺宇川吃着宵夜,翻着白眼,最后忍无可忍地操起拖把,“咚咚咚咚”猛敲了一阵天花板。恰恰舞曲终于停下来,片刻却有人来敲门。他跳起来去开门,长手长脚地堵在门口。顶着一头发卷的房东在门口一边朝里张望一边喊:“姜芷芃呢?出来,我有话说。”   她连忙去门口把贺宇川挡在身后,陪笑说:“孙阿姨,这么晚了什么事?”   房东太太白眼相向:“我们租约里讲定了的,这间房只够一个人住,多一个人住要多加钱的。”   她笑着反驳:“只是朋友暂住,又不是常住,也没有违反合同规定。”   “朋友哦?”房东太太双手插着腰冷笑:“你们这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谈朋友,黏在一起哪里还分得开。我数了数,他这个月来了也好几次了吧?超过十天要按两个人算的。”   她也惊觉过来,原来他确实还是来得太频繁了些,当晚只好赶他走,还把责任都推到房东太太身上,同他说:“都是你自己闯的祸,这个月别来了,免得我被罚钱。”   久而久之他们好象也有了些不成文的惯例:第一,去他家她不会同意。第二,非周末见面她会找藉口推辞。第三,连续两天见面她会拒绝。有了这约法三章,她总觉得也许她暂时是安全的。 第30章 Hello,World!(4)   最终还是她让了步。   又下一个周末,他们还是周五一起吃了晚饭,吃完饭贺宇川驱车到她家的楼下,她本想推说要加班,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到房东太太家的窗户砰然而开,恰恰舞曲从四楼飘出来,有人倚在窗边,警醒地俯视楼下。她哑然失笑:“谁让你得罪了孙阿姨,我看你只好回去了。”   她解开了安全带,穿好大衣打算下车去,他一把把她拉回座位上,在黑暗里探身过来,温热的气息扫过她颈间,吻她,说:“那去我那里?”   他似乎早说过,他家地方大,隔音效果好,床自然也更大。不过她还有别的原因,退了退避开他的吻:“今天不行,我……累了,你快回去吧。”   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这周末她都会“很累”。也许她该直接告诉他,其实这晚他根本不会错过什么,着实没必要留下来。他一停顿,直起身子,脸色一沉,黑暗里望着她说:“下周一我要去出差,估计要一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恰恰舞曲在夜空中隐隐约约飘来,他在一臂之外那样不错眼地瞪着她,似乎在期盼什么回答。也不知他在等什么样的回答,她想了想,“哦”了一声,说:“那早点回去休息,一路顺风。”   她还担心他没听懂她的暗示,看来他还是听懂了。他们在楼下分手,一整个周末她也没再听到他的消息。她平时也着实忙,一晃眼,他估计已经在出差的路上。   期间公司又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有人在很久前的产品代码里发现了有趣的备注,截了屏发在吃喝玩乐群里。   IT产品里面留彩蛋不是什么新鲜事,比较著名的比如古早版的MSWord,如果你打“zzzzz”,Word给你拼写检查的更正提示就是“sex”。程序员们在程序的备注里留点自己的感想也是常事,她在彭铁面公司打工时,还有师兄在程序里给小师妹留过表白。大公司的代码都经过重重检查,不知怎么还有漏网之鱼。那个截屏里显示,有人在程序里留了注释:   //henfanhenfanhenfanhenfanhenfanhenfanVeryfan   此位暴躁的程序员一口气打了二十几行“henfan”,大家看了都哈哈一笑,特别当有人说那段代码的作者标注着是年轻时候的贺宇川。   她也笑,把截屏转发给贺宇川,问:“是你干的?”   他倒立刻就回了短信,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简短地说:“下周二回。”   她并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真是答非所问。她还在乐不可支地想象他揪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写代码写到半夜三更的样子,回答说:“一定是距离产生美,这几天没见,我竟然也觉得你可爱起来。”   他停了两分钟才回,又是牛头不对马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姜很烦,如果距离产生美,你早成仙女了。”   真是莫名其妙,她也很无语。   周二他如期归来,据说是赶了头班飞机,天不亮就从宾馆出发。等她匆匆起床去上班的时候,发现他给她发来短信:“班机延误,中午是到不了了。”   其实他根本没必要同她报告这些细节,反正他们不到周末也定不会见面,早几个小时或晚几个小时跟她全无关系,所以只回了一个“好”字,自去忙自己的事。没想到下午四点多钟他竟然又发来短信,就两个字,说:“下来。”   她吃了一惊,问:“你回来了?这么快?什么事?”   他回答:“有东西给你。”   她正在同张毅交代一件事,分不开身来,就说:“给我十分钟。”这一忙忙了二十分钟,待她再发短信过去,问他:“在哪儿?”他又没了音讯。她特意跑去楼下大厅门口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   这天下午她有程序需要提交,忙着赶工,所以虽然好奇,回来也没继续追问。直到下班时间,陈向阳路过,看她还在埋头苦干,过来告诉她:“没事,先回家吧,明天早上再交也成。”   她和陈向阳一同坐电梯下楼,原来按了一楼的按钮,又忽然想到,如果贺宇川开车来的话,一定是在地下停车场,所以又跟着陈向阳去了底层。   其实他即便来过,这时候没搭理她,也一定是有什么事先走了,可她竟然还是贼心不死非要来看一眼。她一阵东张西望,连陈向阳也好奇:“找什么?”   她说:“和一个朋友说好了在楼下等,不知是不是在地下停车场。”   虽不知道她等谁,陈向阳“哦”了一声,也不自觉地东张西望起来,片刻就喜笑颜开:“你的朋友没找到,我倒是看见一个朋友。”   贺宇川的车停在角落里,远远看去,人就一动不动坐在驾驶座上。陈向阳兴奋地走过去,见姜芷芃也跟过来,回头告诉她:“还记得贺宇川吧?以前隔壁几个组的主管,现在自己创业,公司也做得不小了。我们现在偶尔还一起打打网球,今天不知他怎么会在这儿,等一下给你们介绍介绍,他没准还记得你。”   她跟在陈向阳身后,不置可否地笑笑。   走近一看,贺宇川显然是睡着了,手支着脑袋闭着眼,眉峰微蹙,头发凌乱地散在前额上,好象梦里还在哪里奔波。据说他昨晚和客户吃喝到半夜,又凌晨起来赶飞机,一定是熬了夜没睡到几小时。陈向阳扬手要敲他的玻璃窗,她忽然不想叫醒他,一把拦下来,说:“算了。”   “怎么了?”陈向阳不解。   她又一时语塞。幸好贺宇川在这时候猛然醒过来,伸了个懒腰,降下车窗。“大星期二的,你怎么在这儿?”陈向阳热情地寒暄着。他揉着眼睛笑了笑,回答说:“来等人。”说罢朝陈向阳身后的她使个眼色,说:“上来。”   陈向阳顿时有点懵。他还打算说这是姜芷芃,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还有他下个月就调去总部了,什么时候约饭约打球,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讲,全都憋在嗓子眼里,只看见贺宇川从后座上掏出两个菠萝,从窗口递给他:“刚刚从深圳回来,客户送了我一箱菠萝,拿几个回去给你家娃吃。”   他本能地推辞着:“不用不用,你自己留着吃吧。”   贺宇川笑:“和我客气什么,我这儿一大箱,我们两个怎么吃得完。”   “我们两个”!他注意到贺宇川说“我们两个”!而姜芷芃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神色淡然地调着收音机。他的心里禁不住默默沸腾了片刻。如果要在贺宇川和沈奕衡之间选择,他当然是站在贺宇川这边的。只不过……什么时候约饭,他是不是应该委婉地提醒一下贺宇川?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好乱讲,姜芷芃这姑娘平时大大咧咧,着实看不出是个左右逢源的材料……   车开出停车场,姜芷芃问:“什么东西要给我?”   贺宇川朝后座一指:“菠萝。”   后座上一整箱黄里带青的菠萝。她也是服了他,原来这样十万火急地赶来,等了两个钟头,就是为了打发这几个矮矮胖胖,长得很难看的菠萝。   车停在十字路口,他打了个哈欠,抬手看表,问:“去哪里吃饭?”   这天是周二,连周末都不是,她着实觉得他们见面太频繁了些,也确实没时间,所以回答说:“明早有工作要交,不去了,我想早点回家。”   他问:“那去你那里,叫外卖?”   她摇头:“算了,我那里不方便。我看你也该去补补觉,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迅速朝她瞟了一眼,然后目光调回前方,良久没有说话。绿灯一闪,他一脚踩在油门上,冲过十字路口。车在晚高峰的人流里走走停停,半天也没走出多远。她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的样子,眉峰微蹙,一脸倦怠,眼底两道青黑,眼里满是血丝,微微垂着头,似乎连睁眼都吃力。也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他的目光扫过来,她又赶紧避开。   这时候她说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我那儿不方便,要不去你那儿?”   于是那晚她又做了叫自己后悔的事。他租住在离公司不远的高层公寓里,下了电梯开了门,她拉着他在门后面亲热,替他脱掉外套,手探进他的T恤里,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背脊。   他被她出其不意的主动弄得不知所措,想要推开她又情不自禁地回应,笑着问:“怎么了?”   反正来也来了,她想一不做二不休,也笑着回答:“什么怎么了?难道你急的不是这个?”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肃了肃,不过她没给他退出的机会,踮起脚尖吻上去。   后来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哪里招架得住她的热情似火,脑袋一热便也顾不上其他,抱起她去了卧室。   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赤红的晚霞渐渐消失在灰色云层后面。他后来是精疲力竭,搂着她温暖的身体,很快睡着。她却睁大眼睛毫无睡意,在黄昏微茫的暮色里打量他的房间。卧室不大,也不整洁,典型单身男人的住所,除了床只有书桌,电脑,墙角堆着纸箱,衣服随便搭在椅背上,床头的柜子上杂乱地堆着杂志。 第31章 Hello,World(5)   她在床上躺得百无聊赖,伸手捞起地上的衣服,打算挣脱他的怀抱坐起来,可是才一动他竟然就醒了,又一把把她拉回来。   “我得走了。”她说。   “怎么?”他似乎愣了一愣,随后语调戏谑地问,“睡完了就走,连钱都不付?”   她又挣脱,也用戏谑的语调:“哪能啊,这不是正要拿钱包去。”   这回他语音黯淡,从后面抱住她,头枕在她肩窝里,埋头说:“别走,芃芃,好不容易来了,让我再抱一会儿。”   这样事后的亲昵反叫她不习惯,心里警钟长鸣。她坚持说:“我还有程序要Debug。”   他象小孩子一样不撒手:“晚上我帮你看。”   她又找其他藉口:“肚子饿了,我去找吃的。”   他在背后停了长长的一刻不说话,她还以为他是不是生气了,回头去看,才听到他“嗤”地笑了一声,恢复戏谑的语调说:“没事儿,坚持一会儿,饿一饿减肥。”   她才觉出他是在开玩笑,也开玩笑:“坚持不住了,我要去嘘嘘。”他才放开手。   她穿戴整齐,拿上自己的东西,人都已经走到了门边,看见地上有他方才脱下来的大衣,她顺手捡起来,想帮他把大衣挂在门边的柜子里,结果口袋里有硬邦邦的小盒子滚出来掉在地上。她捡起来一看,是只包装精美扎了小蝴蝶结的长方形小盒子。   看起来他出了一趟差,也不止带回来几个菠萝。她好奇万分,在把小盒子塞回他口袋前摇了摇,心里猜,一定是口红。   他这时候从房间里跟出来,仍旧头发凌乱衣冠不整,站在客厅门口的过道里,默默看她穿上大衣,背好背包,又去穿鞋,半天才问:“真的要走?”   她“嗯”了一声,一边低头穿鞋,一边把手里他的大衣交还给他,抬头一看,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昏暗灯光下,他垂着眼,看上去一脸倦怠,眼神里满是失望。那一刻她莫名其妙又改了主意,说:“明天还要去上班,同一身衣服总不能穿两天吧?臭袜子总要换吧?至少要回家去拿东西啊。”   他二话不说穿上大衣送她回家,而她在心里笑话自己:这是她一天里第二次让步了,也是可笑,她连他一个失望的眼神也没抗住。   回来的路上,坐在车上,她才发现那只小盒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的大衣口袋里。她拿出来看,他在旁边开车,侧头扫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在机场等飞机等得无聊,同事去给女朋友买东西,我就顺便也买了一个。”   口红怕是直男送女孩子的万能礼物。她拆开包装看了看,很以为会看到一个直男最爱的芭比粉,没想到竟是豆沙红,和她平时用的色调相近,所以笑着赞了一句:“好看。”   他才舒展了眉眼,笑了笑。   两个人都忙,又回到他家也是一人一台电脑,工作到深夜,甚至坐在床上还在各自为政。临睡前她才发现,他床头的那堆杂志全是房地产广告。“要买房?”她翻着广告随口问。   他还正在电脑前忙些什么,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曾经说过,创业初期,技术并非最难,资金才是,所以他一直最操心的是资金来源,一直拖延没有置业。“不是说资金是你的生命线?怎么突然想到买房?”她愈发好奇。   他盯着电脑“哼”了一声,淡淡说:“我在公司的眼线说,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又是牛头不对马嘴,这话她当真没听懂,追问:“谁?说了什么坏话?”他又自顾自盯着电脑,抿紧了嘴唇不理她。她贴过去胡乱抓他的头发,一本正经地替他策划:“象你这样,把头发理一理,穿个西装,收拾收拾,也勉强算个青年才俊,应该挺讨丈母娘喜欢的吧,娶个富二代吧。”   他抬头挖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玩笑地说:“你替我介绍一个?”   虽然是玩笑话,她倒并非全不认真。   后来关掉灯,他伸手搂着她,在黑暗里与她相拥而眠。这好像还是他们第一次什么也不做,盖着棉被纯粹睡觉。他应该是累了一天,头沾到枕头很快传来均匀又轻微的呼吸声,而她一定是认床,闭眼又睁眼,死活睡不着。   夜深人静,她挪开他的胳膊挣脱他的怀抱,挪去床的另一侧,尽量离他远一点,好不容易才培养出点困意。半梦半醒间,她还能看见他的侧脸,黑暗中更显得鼻梁挺直,轮廓分明。大概从第一天起,他们在那间有很假的假山和很小的池塘的上海餐厅里认识的那一天,她一直觉得他是个极好看的男生。   时隔多年,他仍旧是老样子,一头乱发,有深邃的眼睛和温柔的嘴唇,那个青春岁月里曾让她怦然心动的男生。可内心深处,她从没觉得他们有天长地久的可能。在睡着前的最后一刻,她望着他黑暗中的侧影,还在心里想,也许不是现在,也可能不是今年,甚至不是明年,但未来的某年某月某一天,他会爱上一个最好的姑娘,然后娶妻生子。到了那一天,如果她还在的话,她会手捧鲜花和礼物去参加他的婚礼,祝福他一生顺遂,永世安康。   春节一放假,姜芷芃回了永平。   冬天的海港她最熟悉不过,家家户户歇了业,渔船都头靠头泊在港里,镇南头的渔业市场也门可罗雀,只有山坡上的龙王庙里香烟缭绕,人头攒动。   阿姨和她不过几个月没见,还是做了整桌的饭菜等着她,拉住她又哭又笑,抹着眼泪问:“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工作太辛苦了吧,怎么还是这么瘦?”   她早已经习惯阿姨的过分关怀,笑着说都好。头一天晚饭的饭桌上,阿姨坐下来拉住她的手说:“你爸爸联系了我好几次。”   临走前芷蓁也来找过她,托她把大包年货带给她阿姨,最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叔这几年身体也不好,自从你上大学那年突发了心脏病,也住过几次院了,每次进医院都同我说,想要你回去看看他。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过去的事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原谅他?”   她在心里冷笑,没痛过的人永远不知道疼痛的滋味,不知道时间越久,那滋味就越深入骨髓。   更何况并没有那么多年。   她不是从来没有抱过幻想。小学时她常常偷偷给父亲写信,告诉他自己考了一百分,去参加了数学竞赛,长了个子,裁了新衣。小学毕业时她还给他寄过学校里写的命题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父亲》。那时候她多天真,以为自己够努力,够优秀,爸爸会为她骄傲,可每一次写信都是石沉大海。最后一次写信是初中毕业,她告诉他她中考成绩在县里名列前茅,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所要不多,无非是爸爸说两句鼓励的话,甚至什么时候得闲,来看看她,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这次写信父亲倒是有了回音,没有只字片语,只额外寄来一笔钱,替她缴纳高中学费。   从那以后她没再写过什么信,也不再抱什么幻想。   阿姨从来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父亲,大概怕惹她伤心,现在竟然说起来,而且深深叹一口气,说:“我看你还是回去看看他。”   她不想听,也不想问,低头提起筷子,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先吃饭,好久没吃到阿姨做的肉饼蒸黄鱼了。”   阿姨静默片刻,不顾她的抵触,还是继续说:“他年纪渐渐大了,听说身体也不好。我也到了这个年纪,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他也该是时候为身后事做点安排了。”   这话她听在耳里尤其刺耳。她低头用筷子一根根挑着黄鱼背脊的暗刺,冷冷说:“我不缺什么,他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要。”   “傻孩子,”阿姨的语调也急起来:“我懂你怎么想。可你这样你那个后妈岂不是正中下怀?你爸爸这些年生意做得这样大,你后妈最好你们父女两个永世不见,这样她儿子好继承全部家产。如果你妈妈泉下有知,怎么会咽得下这口气……”   她迅速扒完碗里的饭,逃去厨房洗碗,才算了结这场谈话。   晚上贺宇川打电话来,她还问:“你有没有特别恨的人?……也不完全是恨,也许是因爱生恨的人?”   他“嗤”了一声:“因爱生恨?那我能恨谁?你?问这干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立刻反嘲回去:“这不是和你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话找话嘛。”   她觉得自己已经调节好了情绪,可还是被他听出了端倪,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她淡淡地回答:“哪有?没什么。”   他在电话那头停顿片刻,忽然说:“我明天去接你?”   明天是大年初一,她才到家,他怎么可能来接她。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还是哈哈一笑:“别来,你别吓着我阿姨。”   他没有立时接话。他们大约真的是无话可讲,可又谁都没说要挂,隔着遥远夜空,连无声的空白也是遥远的。他隔了良久,似乎叹了口气才说:“你走的时候还天晴,现在我这里外面开始下雨了。”   她笑着回答:“我这里外面在下烟花。”   夜晚是寂静的,时近午夜,远远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霎时间此起彼伏。大城市早就禁了烟火,只有她们这样的小镇上还听得到这样的声音。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她看见邻居的小孩在楼下围作一圈,在圈中央点燃烟花。红的绿的,五彩斑斓,一朵朵升腾到空中,在墨黑夜色的背景里耀眼地变幻着,极尽绚烂,又转瞬即逝。   “芃芃……”他的声音远远传来,让她心上无缘无故颤了一颤,不知是不是预感到他要说出什么覆水难收的话来。   幸好他那边转眼间又热闹起来,贺宇静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哥哥,哥哥!你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她不禁莞尔,几乎可以看见小公主冲进来扭着屁股爬上贺宇川膝盖头的样子。他在背景里说:“公主殿下,你怎么还没睡?哥哥在跟朋友通话。”贺宇静的声音喊:“是不是芃芃阿姨?我要跟阿姨说话。”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贺宇静说:“你骗人,我明明听见你叫芃芃。”他的语音无奈:“小家伙,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她被逗乐,挂掉电话去睡觉。 第32章 Hello,World!(6)   余下的长假过得平静无波。又不是演青春偶像剧,他当然不会真的长途跋涉跑来永平接她,不过出乎她的意料,他还是来接了。在她回H城的那天,他在长途汽车站接到她。   阿姨说春节后要去医院体检,她鼓动她去H城的大医院,所以两个人同行。坐了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她自觉得满面尘灰一身土,一出站却远远看见他那个高个子站在最显眼的地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不见了,剪了一个清爽的短发,甚至穿了一身整洁的衬衣西裤,不折不扣的青年才俊,一下子成熟得她都认不得。   阿姨一看有男生来接,立刻笑成了一朵花。她含糊其辞地介绍:“这是贺宇川。”   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阿姨”,接过她们手上的行李。出站的路上她还不解,落在后面偷偷嘲了他几句:“过了个年怎么都认不出你了?去干什么了?有人结婚?还是又去相亲了?”他“嗤”地笑了一声,轻轻拉住她的手。阿姨在前面回头同她说话,她连忙甩开他的手跟上阿姨的步伐。   坐进车里,阿姨总算找到了机会对贺宇川上下端详,刨根问底:“小贺啊,麻烦你来接,真要谢谢你。你和芃芃是同事啊?”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以前是,现在我自己在办公司。”   “哦!”阿姨表示十分激赏,“自己开公司啊,看起来还这么年轻!今年多大了?家里也是H城的?”   她看阿姨很快就要问到最高学历是啥,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做什么工作,有没有婚房,连忙打断:“阿姨,贺宇川是贺老师的儿子。”   阿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哪个贺老师,她提醒:“贺老师就是姜芷蓁的丈夫。”   阿姨“哦”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脸色顿时一落千丈,只嘀咕了一句:“原来是姜家那边的亲戚啊。”   “姜家的亲戚”在阿姨嘴里免不了贬斥和不悦的意味。阿姨想了想,又加上一句:“那小贺是芃芃的外甥,怎么叫我阿姨,该喊我姨婆才对。”   她和阿姨坐在后座上,只看得见贺宇川的后脑勺。见面时他还挺开心的样子,此时她在后视镜里看见他抬眼,在镜子里眼神凌厉地看了她一眼。   贺宇川把她们送到她家楼下,仍旧恭恭敬敬地叫“阿姨”,帮她们把行李拿上楼,然后起身告辞。她陪阿姨吃过饭,安顿好住处,同阿姨讲:“我这里地方小,就一张单人床,您睡这儿,我去朋友家睡。”   她匆匆出门,去附近的小吃店打包了夜宵,赶去贺宇川的住处,一路上还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一定是被他的凌厉眼神给吓到了,竟然有点赶去讨好他的意思。   贺宇川在家里忙着什么,坐在电脑前十指如飞。她进门问了一句:“吃饭了吗?”他没理会,闷头工作连头也没抬,她便径直去了厨房。   厨房里杂乱无章,不知谁碰倒了东西,撒了一地的筷子。似乎他刚刚开了一瓶红酒,开瓶器扔在一边,酒瓶里已经快要见底。她收拾了筷子,把脏碗放进水池,忙碌了一阵,偶一抬头,看见贺宇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厨房门边。   不出所料,他倚在门框上,领带早歪在了一边,手上的高脚玻璃杯里只剩一点残酒,一脸阴云,站在灯光的阴影里,沉默着不说话。她故作轻松地说:“一个人喝红酒也不叫我?早知道我买点芝士蛋糕来。”   他没接她的话茬,阴郁的目光追随她忙碌的身影,似乎在沉思什么,半天才开口,语调冰冷:“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她正低头把外卖买来的云吞倒进碗里,手一抖溅了自己一手汤汁,语调也冷下来:“怎样说?”   他在白灼灯光下不错眼地盯着她:“我就是姜家那边的亲戚,这么简单?”   她在心里一哂,心想总还是要说清楚,所以停下手里的事,也抬头直视他,问:“不然呢?你要我怎么说?不一般的朋友?Friendswithbenefits?”   “哗啦”一声巨响,他把手里的玻璃杯砸碎在地板上,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姜芷芃,你不要太过分。”   她站在那里默默与他对峙。他见她不说话,不可置信地连声冷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任凭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不是我手机充电器,我难道没你就过不下去?我……”   他说了一半停下来,目光调去别处,神色如困兽挣扎在陷井里,半天才回过头来继续,语音艰涩:“我无时不刻想的都是……你呢?你……”   说了一半他还是停下来。他一定是气极了,脸色都白了,眉峰耸动,停顿许久还是一把攥紧了她的胳膊,手指还在颤抖,居高临下地朝她喊:“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我们的未来?”   她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终于直着脖子吼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什么未来?”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钟。下一秒钟,他盯着她,蓦然放开了手。   她趁这机会错身退后,顿了顿,低眼说:“看来你是对我们的关系有误会。我从没想过要和谁长期交往,也不想要什么结果。我不想耽误你,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见面的好。”说罢从桌上抓起自己的东西,从厨房门口夺门而出。   一口气冲到楼下,外面正下着雨。她一直觉得自己很镇定,不过是说清楚早就想说的话,在冷风里一吹,才发觉自己在抖,手里抓着自己的包,嘴唇在打颤,牙齿都咯咯作响。冷雨片刻淋湿了头发,她也才想到,她把羽绒服忘记在楼上。   幸好手机还在包里,她拿出来叫车。四处也没有屏障,她只好站在路旁的树下等车。天气恶劣,路上已经没有行人,只有远处几盏孤独的路灯,沉默地站在冰冷的雨夜里。她抱紧双臂,眼前一幕幕走过的都是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记得有一次笑话应用推送来笑话:和妹子吵架,妹子叫你滚,你是该立刻滚呢,还是该抱紧她?他说出标准答案:“看脸,八分以上抱紧,八分以下立刻滚。”她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伸手轻佻地拂过他的下巴,调戏回去:“嗯嗯嗯,尽管小川子你只有六点五分,本宫还是会来抱你的。”他反而一副敬谢不敏的神色,嗤之以鼻地说:“你这么贱?如果妹子叫我滚,当然是麻溜地滚,绝对不回头。”   他说她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没有说错。这么多年来来回回,都是她在伤他的心。他这样一个骄傲得要死的人,怎么忍受这样的待遇。象现在这样未尝不好,没什么不好,他自会找到其他喜欢的姑娘,而她恢复来去无牵挂的自由生活,本该如此,对大家都好,十分完美,真的没什么不好……   可是冷雨打在脸上,情绪象潮水般一波波地涌上来。她咬着牙对自己说,姜芷芃,你忒妈不会要哭吧?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一早都想好了吗?什么一生顺遂,永世安康,难道是骗人的吗?不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吗?   茫茫大雨,在夜空中无边无际。   远远的却有一个人影在雨里疾步走来,撑着一把黑伞,脚底踩过一片水花。走近了她才看清他的样子,头发又变得乱糟糟,领带仍旧歪在一边,眉峰微蹙,神色阴郁,胳膊上还挂着她的羽绒服。   也好也好,她想,他把她落下的东西还给她,免得她下次还得找机会来取。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她伸手去拿她的羽绒服,他却一把把她拽进怀里,紧紧抱住她。黑夜里,四周只有冷风和冷雨,没有一个旁人,只有他抱着她,攥得她胳膊隐隐作痛。   “冷不冷?”他低头问。   她摇头,其实浑身都是湿的,刚才还冷得打颤,只有他大衣里传来温暖的温度,只好靠紧他。   他把头埋在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暗哑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喃喃说:“算了,随你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芃芃,不要和我闹了,行不行?”   她一声冷笑,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语调象是在哭还是在笑:“谁和你闹?骂人的是你,摔东西的也是你,每次发脾气耍威风的都是你。”   他也“嗬”的一声冷笑,声音里带着点无奈:“可每次吵赢的不都是你。” 第33章 太匆匆(1)   时间,是个神秘的存在。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完全公平,有的人美,有的人丑,有的人富有,有的人贫穷。只有时间,几乎对每一个人都公平。   几乎每一个人,却并不是每一个人。时间唯独对她姜芷芃不公平。   大三那年,她考完期中考试就匆匆赶回了永平,因为表姐子慧收到了病危通知单。   长途汽车扬起灰尘一路颠簸,出了市区,穿山越岭走在新修成的高速公路上。记得那是个很冷的冬天,气象预报有雪,天空却阴沉着脸,象憋了一口气,一路只见阴云压顶。她在发动机规律的轰鸣里睡着,又梦到仙屿岛。   她站在一片青草覆盖的墓地中央,脚边是母亲的墓碑,上面有她笑容明亮的黑白照片。四周大雾弥漫,不远处埋着她素未谋面的外婆,再不远处是她更加素未谋面的太婆。梦境一转,她的四周又变成海水,浪头一阵高一阵地涌来,冻得她肌肤生疼。最后她被海水淹没,喘不过气起来,要喊又发不出声音,母亲的脸隐约出现在对面,垂着泪,对她说:“你本来就不该出生……”   仙屿岛上有着这样的传说,书生遇上海妖,始乱终弃,海妖诅咒岛上那一家人,生出来的女娃活不过二十一岁。岛上的渔民文化程度都不高,那时候医学又不昌明,不懂得什么遗传不遗传,有哪家的女孩都活不长,自然是因为得罪了神明。   据说她太婆和外婆都去得早,同样的病。她阿姨得病那年二十四,她母亲二十三。后来就有人戳她家人的脊梁,在背后说,这家的娃还是不要嫁了,免得祸害别人家。   她没有父亲,子慧也没有父亲。阿姨离婚时是病后的第三年,她妈妈是第四年。并非是结婚时不相爱,只不过爱情经不住考验,时间的磋磨已经够可怕,更何况要经历病痛的折磨。   子慧确诊那年只有二十一岁。三年反反复复,医院终于出具了病危通知书。子慧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叫她害怕,人瘦得只剩一把枯骨,脸上有病态的潮红,颧骨突出,头发全没了,即使在梦中,仍旧眼皮轻颤,象忍受着巨大痛苦。她过去握住子慧的手,感觉象握住几根被火烧烫的枯木。   子慧感觉到她的体温,恍然睁开眼,茫然无措地望着她,似乎半天才认出她来,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芃芃来了。”   她点头,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子慧叹一口气:“我都叫妈妈不要告诉你。你这样跑回来,会影响你学习。”   她假作轻松地笑:“刚考完期中考试,没有课。”   子慧眼皮低垂,象是默默点头,说了一句:“可我不想你看见我这样子。”说完伸出手,似乎要够远处的什么东西。她顺着子慧手指的方向,才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定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她替她把帽子拿过来,戴好,子慧才笑起来,停了片刻又说:“还能看见你,真好。”   阴云翻滚的夜晚,总好象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把好几天没合眼的阿姨赶回去休息,象小时候那样躲进子慧的被窝,抱住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子慧有时候昏睡有时候清醒,那一天晚上又精神不错。她想逗子慧开心,在她耳边絮絮说起过去的事:“记不记得小时候的邻居王志伟?那时候他常常躲在楼下等你一起上学。”   子慧也笑:“那时候我最怕老师叫我送他的考卷去给他爸爸签名,每次他都会挨打。”   她哈哈笑:“可他第二天鼻青脸肿地又在楼下等你。”   子慧轻轻一叹:“听说他去年结婚了。”   她说不出话来,子慧倒面色如常,问她:“学校好不好?”   子慧最喜欢听她说学校的事,可她憋了半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说出两个字:“好啊。”   子慧又问:“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呢?”她也不知道子慧说的是哪一个。窗外阴云密布,漆黑一片,她看见子慧在黑暗里望着她,眼里闪着光,象期待什么。她掏出手机,给子慧看她和沈奕衡的照片,他们在一起滑翔,她演出完他送她一把玫瑰,他们一起去登山,他们在日出的朝阳里拥抱。他走了,这样的细节她自然略过不提。   后来她又找出手机里存下的旅行社广告,拿给子慧看:“我攒够钱了,等到放寒假,我们一起去冰岛,那里可以看见极光。”   漆黑的夜里,只有来自她手机的那一点微光。子慧的眼神在荧光里慢慢暗下去,淡淡笑说:“我大概是去不了了。”   她不敢让子慧看见她在哭,只好紧紧抱住她,埋在她胸口说:“子慧,对不起。”   子慧伸手轻抚她的头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活得那么自在,我很开心。”   气象预报里的大雪一直没有来。子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和她一起在电脑上看二十分钟连续剧,坏的时候连续高烧,粒米不进。后来那几天她已经下不来床,在药物作用下昏迷不醒。   终于到了那一晚,医生说是个艰难的关口,有时候能不能熬过去,能熬多久,也看病人自己的意愿。咬紧牙关,说不定能渡过难关。一撒手,就是天人两隔。那一晚她和阿姨都没敢走,她劝阿姨躺在病房里的小靠椅上,她就搬了一只凳子坐在子慧的床边,头枕在她的床沿上过了一夜。   夜晚寂静无声,一整个晚上,她几次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又总是突然惊醒过来,一醒来就去看看子慧。子慧处于半昏迷状态,时而气息急促,时而又好象十几秒钟也不呼吸一次。凌晨,当她不知第几次从半梦半醒间突然醒来,忽然感到有人轻轻触碰她的手。她抬头一看,发现子慧醒了,睁着眼,似乎神智也是清醒的,甚至对她笑了笑,轻声说:“手还是这么冷。”   子慧已经好几天没有这样连贯地说话了,虽然声音还是虚弱得几乎听不见。她忙握紧了子慧的手,在脸上挂起笑容,凑到她枕边,想和她说说话。子慧清澈的眼睛望着她,停了片刻,忽然说:“芃芃,我害怕。”   只一句话,成功地击溃了她脸上堆起来的笑容。眼前的水汽升上来,她努力压制才强忍住,回答说:“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   也不知道子慧是否听见她的话,只见她目光缓缓转向窗外,轻轻一叹,说:“要下雪了。”   窗外的黑夜正渐渐破晓,头顶的云层密密实实,汇聚成一种悲凉的深灰色。她想不出其他可以安慰子慧的话,这时候子慧的手机在抽屉里“叮”的一声提示。子慧弯起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对她说:“今天的笑话来了,我想看看是什么。”   她答应,回身去抽屉里翻了翻,片刻才在角落里找到手机,再回身,看见子慧已经闭上了眼。   她的脑袋“嗡”的一声,黑屏了一秒,凑过去喊:“子慧!”   子慧没有答应。她摇了摇子慧的胳膊,子慧仍旧一动不动。一秒钟之前子慧还在朝她微笑,一转身,子慧已经没了气息,脸色煞白,她还从未见过子慧的脸这样白。   阿姨也醒了,扑到床头大声哭起来。下一刻医生和护士从门口呼啦啦涌进来,高声喊着她听不懂的话。她忽然觉得四周的墙壁让她喘不过起来,在这病房里一秒钟也呆不下去。她恍恍惚惚地推门走出去,噔噔噔跑下楼梯,一口气从五楼跑下来,冲到大门外。   冷空气迎面扑来,让她浑身一颤。   还记得她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子慧刚刚被确诊,做了手术,在医院里接受化疗。她去病房看子慧,象小时候那样挤在子慧的床上,两个少女望着天花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子慧问:“听说你们江城能看到北极光?”   她回答:“怎么可能,除非是奇迹出现。江城的纬度可不够高,谁知道哪个醉鬼说的胡话。”   子慧轻轻叹息:“我还从来没有喝醉过。”   她笑子慧:“这有什么难?等你出了院,喝多少都可以。”   子慧又叹气:“我还没有坐过飞机。”   她才知道子慧在想什么,拉紧她的手,说得豪气干云:“等我学会开飞机,带你坐到吐。”   子慧咯咯笑起来,片刻停下来,沉默许久,又说:“我想学一样乐器,钢琴或者吉他,还没来得及。还有,我还没有交过男朋友,从来没有和喜欢的人……”   子慧说了半句,没了下文。她回头,看见子慧脸上可疑的红晕。盛夏的天气,电风扇在床头呼啦啦地摇着头。她们两个汗津津地挤在一处,十指相扣,她紧紧拉住子慧的手,在心里说:子慧,不要放弃,不要走。   那一年子慧二十一岁,青春正盛的美丽年华,曾经有一支黑黑的长辫子,眼神清澈如明镜。主治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她有百分之五十康复的机会。   她还以为百分之五十就够了。世界广阔辽远,还有那么多事来不及发生。   三年过去,夏天变成冬天,她仍旧在同一间医院里。寂静无声的凌晨,冷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站在无人的空地里,掩面失声痛哭。头顶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下来,她抹掉眼泪抬起头,发现是下雪了。一片雪花静悄悄落入她的伸出来的手掌中心,片刻化作一滩清水。那一刹那,她突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子慧是已经走了。 第34章 太匆匆(2)   子慧的葬礼在冬天的寒风里举行。送终,移尸,报丧,拜忏,入殓,出丧,祭祀,海边的渔民笃信神明,葬礼也礼仪繁琐,只是大部分步骤都是针对年老长者,换成白发人送黑发人,能简略的都简略,只余空洞的伤感。   她亲手抱着子慧的骨灰盒,坐了四五个小时的渡船,和阿姨一起过海去仙屿岛。   那个她常在梦里见到的仙屿岛和她记得的一样,荒凉地伫立在大海中央,云雾缭绕,山路崎岖。岛上的亲戚陪她和阿姨一起到村后的墓地里,把子慧安置在给她预留好的地方。青草地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墓碑,从远处数过来,依次是太婆,外婆,她母亲,和子慧。还有两块空地,分别留给阿姨和她自己。   回到永平,她又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   房间里常常静得让人发慌,阿姨重新回去上班,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睡到自然醒,看窗外的阴天,听冬天的冷雨声。曾经有一度她连续收到过很多贺宇川的短信,短信里常问:   “什么时候回来?”   “出了什么事?”   “来接你?你家在永平的地址发给我。”   电话被她设成静音,只会震动不会响。她连来短信声音也嫌烦,把电话扔进抽屉里才了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思绪繁杂,整夜整夜头疼,根本无暇他顾。   反而是一些琐碎的小事让她得到片刻的安宁,比如给阿姨做饭,花半个小时淘一锅米,再花四十分钟洗一把菜,晚上同阿姨一起吃一顿沉默的晚饭,再一同挤在沙发上看闹哄哄的连续剧。广告时间,阿姨问她:“芃芃,你缺课一个多月了,打算什么回去。”   她抱住她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象小时候那样撒娇:“阿姨,我能不能不回去?我就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阿姨叹气:“那怎么可以?你妈妈如果泉下有知,不知会多伤心。”   有时候她真讨厌“泉下有知”这几个字,冷冷说:“读书有什么用,连能不能活到毕业也说不准。”   阿姨瞬间红了眼眶,厉声说:“我不准你这样说。”   她又只好让步,把头埋在阿姨的袖子里,怕她看见自己掉眼泪:“再过一个星期,我已经跟学校请假了,过完下个周末我一定走。”   阿姨还不知道,离开学校之前,她去做了一次基因测试。   那年子慧第一次住院,她就去找过子慧的主治医生,问他:“我们家是不是有什么癌症的遗传基因?”   主治医生是个花白了头发的中年男子,总是看起来又忙又累,无暇和人多说一句话的样子,那一次却把她带到办公室,等到没有人的时候才对她说:“我建议你去做一下基因测试。”   医生的神色很郑重,耐心地给她解释:“携带BRCA1基因突变的女性,八十岁前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概率得乳腺癌,卵巢癌的罹患风险也高达百分之四十五。但这个基因的变异繁多,在医学界也是研究的热门话题。根据你家的家族病史判断,可能你们携带的是不常见的变异,更容易导致癌症的早发。”   那一年她不过是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学生,一下子被吓住,医生叹气,又安慰她:“即使近亲中有多个病例,也不说明你一定会有。如果检查了发现没有,那你可以安心……”   “如果有呢?有没有什么预防措施?”她马上问。   “如果有,”医生沉吟,“切除乳腺是最好的预防措施。”   “两边都要?”她瞠目结舌。   医生神色凝重地点头。   “那么卵巢呢?”她又想到。妈妈和子慧得的是乳腺癌,阿姨发病比较晚,却是卵巢癌。她问:“卵巢也要切除?”   医生面有难色,迟疑着说:“那倒不必,虽然风险高,还是可以通过改善生活习惯来预防的。”   她去网上搜罗了一堆资料,发现所谓预防,唯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把身上容易出差错的器官统统切掉。她那一年十八岁,明艳柔美满怀憧憬的花样年华,考上了大学的同学都趁暑假忙着去天涯海角体验人生,只有她,白天去医院陪被病魔折磨的子慧,晚上静下来,想象着自己被挖得千疮百孔的样子。   有时候她想,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为什么不经过她的同意就把她生下来?   子慧的主治医生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是Z大学某教授的名字,告诉她,他们的实验室在做癌症基因方面的研究,不如找他们去做个基因测试。她一直没有去,把那张名片藏在抽屉的深处。她那时候想,知道又怎样?是不是立刻要将自己送上手术台,把这里和那里都快刀斩乱麻地切掉?尼采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她才十八岁,她给自己三年时间,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每一天都要过得象没有明天,那样才会无怨无悔,死而无憾。   三年过去,终于还是走到这个十字路口。   年满二十一岁前她终于去做了基因测试,结果和预料中的一样坏。有时候科技发展是件残忍的事,是人终将一死,但科学帮你把这一生的蓝图画好,她这部电影很不幸,情节简单,会是个短片。   基因测试的结果放在一只白信封里,她偶尔拿出来看一看。坐在昏黄的台灯下,窗外有冰冷夜色,那时候她反复想过许多生与死的大事,比如,人生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她是要完整地死去,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最后那个周末,她一早出发,又去了一次仙屿岛。站在子慧的墓前,她问:“子慧,我们是不是都不应该出生?”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呼啸的海风。她静立良久又问:“子慧,你想不想我下来陪你?”   海上雾霭重重,墓地空旷无人,四处只有冬天荒凉的风声。她带了几片面包,两只茶叶蛋,在妈妈的墓碑前吃了一顿午餐,然后去妈妈带她去过的那片海滩。   第一次来仙屿岛的时候,她不过七八岁。妈妈带着她,也是如她现在这样,在外婆的墓碑前吃了一顿野餐,然后找到这片无人的海滩。不知那天中午吃了什么,她记得自己昏昏欲睡,很快窝在妈妈的怀里睡过去。   后来她常常在噩梦里重历那天的情景。妈妈温暖的怀抱慢慢变冷,等她睁开眼,四周已经被海水包围,一个浪头打来,“砰”的一声,打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妈妈!”她张开手臂大声喊。   妈妈就在不远处,拖住她的手,使劲拉着她往前走,转眼她的脚下已经踩不到陆地。她呛了几口海水,哭着喊:“妈妈,你去哪儿?我不会游泳。”妈妈才回过头来,神色决然地说:“芃芃乖,马上就到了。”   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打在脸上生疼,她在水里扑腾,挣扎着想站稳脚跟,妈妈就在对面,水已经没到她的下巴上,她满脸带水,神色凄然,带着哭腔说:“芃芃,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把你生下来。”   又一个浪头打来,她沉到了水底。奇异的是,和风高浪急的海面相比,水下出奇地平静。她只记得海水刺骨地冷,冷得四肢百骸都疼。她还在哭,想喊妈妈,一张嘴咸涩的海水就涌进来,堵住她的叫声。妈妈在她对面,隔着淡蓝色的海水,用平静又悲伤的目光望着她。虽然大概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还是在水里哭喊,:“妈妈,我不想死。”   浪头把她们卷向大海中央,水面上隐隐传来呜呜的声音,大概是渔船的鸣笛。海浪汹涌,她越是挣扎,身体沉得越快,最后她累得很,放弃了挣扎,身下传来一股力量,一定是妈妈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托出了水面。   她大声呼救,被路过的渔船救起,妈妈却连尸骨也没有找到。很多人说,生病真是件折磨人的事,妈妈的病一拖就是四五年,到最后妈妈的精神是不太正常了。她却忘不了妈妈最后看她的眼神,平静悲伤,灰暗而绝望。她也忘不了妈妈最后留给她的话: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把你生下来。   时至今日,她又走向同一片海滩,海水没过膝盖,又没过腰际,最后没到胸口。四周波涛翻涌,她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同一个问题:你是要完整地死去,还是要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一个浪头打过来,她顿时失去了重心,呛了一大口咸涩的海水,一头扎进水里。水下出奇的平静,浅蓝色的海水冒着气泡,一根不知哪里来的水草慢悠悠地在她眼前漂过。那一刻她似乎摸到了死亡的边缘,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浪头退下去,她的脚又触到海底的陆地,好不容易找到平衡。那天她从海里爬出来,浑身滴着水,又坐了四五个小时的船回到永平,到家时已经大半夜。阿姨从楼上冲下来抱住她,热泪盈眶:“你去哪儿了?连手机都不带,急死我了!”   她勉强笑着回答:“去海边逛了逛。”   那晚她回去睡觉,凌晨就发起了高烧。她又梦见海水,浑身不停地打颤,只是这一回她知道在做梦,使劲想要醒过来,却象被渔网缠住了手脚,怎么也挣不脱。   她记得当她终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在阿姨的背上。阿姨的背脊很瘦,她的脸靠在阿姨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到她突出的肩胛骨。她的神智还模糊不清,叫了一声“阿姨”,发现自己的呼吸也是火烫的。   凌晨的风有点凉,片刻吹散身上的热度。她伏在阿姨瘦骨嶙峋的背上,感觉到阿姨正扶着楼梯的扶手,一点一点地下台阶。她一定很重,阿姨怎么背得动她,小心翼翼地走几步,又扶着扶手停下来喘气。她动了动想要下来,阿姨回头说:“别动,你烧得厉害,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的脑子混沌一片,只觉得一阵阵发冷,搂住阿姨的脖子,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轻声问:“阿姨,我是不是不该生下来?”   阿姨的脚步顿了顿,在楼梯上停下来。她感觉到阿姨的背脊微微颤抖,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哭腔:“你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说胡话。芃芃,不要做傻事,阿姨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你怎么忍心让我再失去第二个?”   阿姨背着她一步步挨到楼下,又蹒跚地走到路口,才叫到车去医院。她记得那时候天边正在破晓,一抹亮色染红公路尽头的天空,而她伏在阿姨的背上,一直在哭,哭湿了阿姨肩头的大片衣服。她平生还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从出租车里一直哭到急诊室,哭得急诊室的大夫莫名其妙,问她:“很难受吗?别急,等会儿打了吊瓶退了烧就好了。”   她得了肺炎,断断续续发了一个月的烧,等身体完全恢复过来,已经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阿姨还常守在她床前,一坐下来就眼眶微红,唠唠叨叨地抱怨:“大冬天的,去海边逛逛也逛到浑身湿透才回来,你妈妈泉下有知,还不知道要多心疼。”   她没皮没脸地笑:“这样正好,我可以赖到放完寒假再回学校去。”   其实从海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她已经决定,人之一生,终将一死,电影的长度并不能决定电影是否精彩。她所求不多,已经醉过酒,爱过人,连飞都飞过了,也没留什么遗憾,接下去的可以算垃圾时间,活到哪一天算哪一天。   她唯独对不起的人是养她爱她的阿姨。她始终没有把基因测试的事告诉阿姨,更没有提割掉这里或那里的预防措施,阿姨一定以为她可能会是家里幸免于难的那个人。这样也好,她象阿姨希望的那样,回学校,老老实实地读书,老老实实地毕业,守住一份白领职业,过泯然众人的普通生活。被爱也是一种责任,因为你有义务不让爱你的人失望,爱与被爱,同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重。她但愿阿姨没有第二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一天,也但愿此生没有第二个需要她这样负责任的人。 第35章 友谊万岁(1)   入夏以后,公司传了许久的改组终于官宣。   做测试的几个组全部解散,人员被调整去别的更不重要的地方,做开发的组也一律重整,原来三五个人的小组都合并成大组,小组长当然也变为平民。蛋糕变得最大的是沈奕衡,原来陈向阳的团队也一并都去了他手下。   周五一起吃过饭回到贺宇川那里,她跟他提了一句:“今天正式宣布了,我们整个组都调到沈奕衡手下去。”   她以为他多少要分析两句,没想到他打开电脑,低着头,只说了一个“嗯”字,自去忙他自己的事。   最近他正在做一个融资计划,似乎忙得很,常常无暇他顾,她也抱起电脑做自己没做完的工作。李安然也挂在公司的系统上,看见她上线,ping她说:“告诉你件好笑的事。早上看见沈奕衡和简师太两个站在门口,好像都没带门卡。清洁阿姨只认出了沈奕衡,忙去给他开门,还说:‘我认得你的,你是团购群的群主嘛。这个女的也是你同事啊?算了,群主认得你你就进去吧,下次别忘带卡,我这样放没卡的人进去要被你们领导说的。’”   她看了也不禁笑出声,为这位只识群主不识领导的阿姨捏一把汗。沈奕衡把人气搞得那么高,也不怕简师心里不舒坦。   “这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贺宇川凑过头来瞥了几眼她的屏幕,挑眉,没什么表情地说:“还真想调到沈奕衡手下?等真调去了再高兴也来得及。”   她听他的口气倒是奇怪:“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真调到他手下’?难道还有假的?”   他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继续回去盯着电脑,半天忽然低着头说了一句:“当初我没把你招到自己手底下,也不好好想想为什么。”   她讨厌他这种话说一半留一半的风格,好象料定她要追问,不就是又找个机会嘲笑她笨,她恶意地想,她偏不问,憋死他。   第二天她还见到了那位清洁阿姨。她从洗手间出来,阿姨手里提着一件衣服追出来,问她:“姑娘,这是你的吗?落在洗手间里了。”   一件米色的长风衣,她不记得见谁穿过,不过凑到鼻子边一闻,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倒是似曾相识。她对清洁阿姨说:“我帮你把衣服交给秘书吧,等会儿发个邮件给同事,谁丢了衣服去秘书那里领就行了。”   阿姨点头称谢,她把衣服送去秘书那里。秘书一见,果然叫起来:“这是Jane的,放我这里吧,等一下我还给她,谢谢你。”   Jane的办公室就在秘书座位的对面,刚才大门紧闭,这时候忽然打开,Jane就站在门边,仍旧蹬着高跟鞋仪态万千的样子,对她淡淡打了个招呼,说:“Amyu,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些事要和你谈。”   大老板召唤,她当然要听命,进去办公室坐定。Jane就坐在对面,神闲气定地驾着脚靠着椅背,更显得美腿修长。她静静坐好,Jane似乎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淡淡说:“改组的事,你应该已经都知道了,你所在的小组都要调到Ethan那里去。”   她点头。上周五官宣的邮件就发到每个人的邮箱里,她自然是知道了,只是不知道Jane为何单独找她谈话。   Jane只顿了一顿,微微一笑,望着她说:“不过你不要动了,还是留在原来大组里吧。”   她愣住。这意味着她还将继续留在原来陈向阳上司的手下,没想到贺宇川竟然一语成谶。Jane大概看到她的表情,也笑了,问:“怎么,你不愿意?”   她当然不是对汇报给谁有什么意见,回答:“不是不愿意,只是,怎么单独把我留下来?是不是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新的安排?”   Jane的笑容不减,语调颇有点意味深长:“工作自然有安排,你可以跟你的主管谈。不调动你是Ethan的意思,你如果有问题,可以自己和他沟通一下,相信你们也不是什么陌生人。”   她更加摸不着头脑,怔怔回到自己座位,李安然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Jane刚告诉我,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沈奕衡那里。”   李安然也是一怔,随即怪叫起来:“官宣啊官宣,这不是官宣吗?公司政策,如果你们是情侣关系,当然不能是上下级啦。”   确实,她从来没想到这点,因为没觉得会有这个问题。她才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当初贺宇川怎么也不肯把她招到自己手下的团队,也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事已至此,没有谁会说什么,但大家都会明白,独独不把她调去沈奕衡那里,等于官宣他们有需要回避的个人关系。换作以前的自己,恐怕立时要冲到沈奕衡办公室里去问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这时候总算按捺下性子,给他发了条短信,问:“晚上有空吗?想不想去吃火锅?”   没多时他便回:“好。”   学校后门的小街早已经鸟枪换炮,现在的大学生和他们那时候喜欢的东西又截然不同,饺子馆小卖部早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光鲜亮丽的连锁超市和烘培屋。原来他们常去的那家火锅店也换了门脸儿,早就成了一家播放着饶舌K-pop的炸鸡快餐店。   坐在一群学生娃当中,沈奕衡满脸惊讶。她早猜到是这种结果,对他说:“你回国也有半年多了吧?如果回来看过,也早应该知道没有什么火锅店了。”   他啜着中杯可乐,笑了笑没说什么。   炸鸡店里着实热闹,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们匆匆吃完,移去一家咖啡店,她才找到机会,开门见山地说:“对我们的关系,是我有误解还是你有误解?你这样做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象是早有心理准备,摇头笑:“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事都这样直来直去。”   他倒是早学会了迂回曲折,她问的问题他都避而不答。她干脆单方面宣布:“我们早分手了。我明天就去跟Jane说,我们没什么可以避讳的关系,我还是跟组里一起去你那里比较好。”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杯,微笑着听她说完,抬眼说:“现在没有不等于将来没有,我觉得我不适合做你的主管。你可以去找Jane谈,不过我不愿意接收你,她也不能把你强塞给我。”   她觉得他的态度简直不可理喻,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不要浪费时间。”   他倒是愣了一愣,好象没有料到,不过转瞬恢复了正常,笑了笑,有点自嘲的意思说:“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心里不要有负担。”   她觉得这是个她不认识的沈奕衡。即使当年他还是个青涩的大学生,也对付出和收获分得清清楚楚,把现在和未来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是他眼下这样“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态度。   她说服不了他,只好告辞。夏天的晚上,学校后门行人涌动,倒比白天更热闹。路过超市门口,一群个子高高的男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差一定和她对面撞上,他赶紧伸手托着她的腰拉了她一把,然后立刻就放开手。   他开了车来,提议送她回去,她拒绝了,自己在路口叫了车。在等车的那几分钟里,他就站在她身后,忽然问:“你说的那个男朋友,不会是贺宇川吧?”   她愕然回头,看见他光风霁月般站在路灯下,带着和以往一样的和煦笑容,如果有什么内伤也断然看不出来,眼神里甚至还有几分狡黠:“以前他就那么喜欢你,大概只有你看不出来。”   这件事说来话长,她在心底深深叹一口气。好在她也不觉得有向沈奕衡交代的必要,车来了,她打开车门,在走前匆匆说:“别乱猜。”   回家的路并不长,路灯闪烁,路旁种满夹道的梧桐,放眼窗外就是月色下的婆娑树影,让她又很矫情地想起些往事。车至她家楼下,她又在门口的树下看见他。   天气渐热,空气也变得黏稠。贺宇川站在她回家必经之路旁,背着包,身影颀长,头发剪短了,却仍旧乱糟糟,领带歪在一边,身上的白衬衫也揉成了梅干菜,好象去哪里干了一天苦力。   她下了车,他二话不说凑过来吻她,满身的酒气,被她皱着鼻子推开。她走去楼上,他也不说话,就静静跟在她身后。她拿出钥匙去开门,他还贴上来,手不老实地从后面缠绕上来,火热的呼吸掠过她的后颈。   这才周一,只是自从把该说的话都挑明了,她有时候也无所顾忌起来,跟着感觉信马由缰,什么只有周末才见面等等的约法三章,时时也忘在九霄云外,所以这时候只是回头嫌弃地抱怨:“又热又臭。”   他停下来,炯炯目光在黑暗中停留在她脸上,好象想要把她看穿,数秒钟才错开,飞快地低头亲了亲她的嘴唇,说:“我去洗澡。”   夏天果然是来了,没有风也没有雨的晚上,空气照样象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她一头倒在床上,想着这一整天发生的各种错综复杂的事,转眼困意袭来。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她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听到他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床前。时间静悄悄地过去,半晌他才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脸颊旁的乱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窗外一阵风来,吹得树叶一阵沙沙乱响。她还以为他会叫醒她再做点什么,结果也没有。他只是上床坐下来,沿着床边靠在床头。她习惯一个人睡,每次事后都想方设法把他推远,他大概知道她怕热,尽管在一张小单人床上,也坐得远远的,尽量不碰到她的身体。   夜晚寂静无声,只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笃笃”声,她不可避免地还是醒过来,回头看到是他靠在床头,手里捏着一根烟,惘然望着前方空洞黑暗的空间,无意识地拿烟敲着烟盒。   他见她醒过来,伸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说:“吵醒你了。”   一片黑暗里,她只看见他的眼神,如一汪深潭看不见底。只有在这样的深夜,连时间好象也慢下来,她才敢放慢了心跳,仿佛也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说实话她并非不懂他为何突然跑来,一定是他的眼线今天又向他报告了什么公司的消息。有一刻她也想解释两句,可转眼又恢复了清醒。既然说好了自由相处随时终止,当然应该给彼此留点空间,所以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看起来今天他是在哪里谈事,所以她抬眼问:“融资不顺利?”   他淡淡“嗯”了一声,满腹心事地低头把玩那支烟。   “那怎么办?”她没想到真的出了问题,惊讶地追问。   “什么怎么办?”他倒满不在乎地笑了,“这家不成就再找下一家。”   “那下一家也不成呢?”   他的脸色总算正经下来:“还能怎样?现在是科技投资的冬天,大环境如此。如果到明年春天还拿不到钱,那就只好解散团队,下线产品。”   “那你怎么办?”她免不了忧心忡忡。   “我?”他低头看着她,带点冷冷的戏谑神情,“只好托你,去沈奕衡那里给我求份工作。咱们是friends with benefits,这点福利总有吧?”   看起来她没必要忧心忡忡,他还能开玩笑,总不至于情况太差。她心里又暗恨,这家伙很讨人厌,现在有事没事总把“friends with benefits”这句话挂在嘴边。 第36章 友谊万岁(2)   这句Friends with benefits大概也算是他们之间长期有效的玩笑话。   有一次周五,他喊她出来吃饭,她正忙,就推说没时间,还在电话里抱怨了几句:“陈向阳一走,我在做的那两个Features又没人管了。今天Jane下了命令,让我全力协助解决其他组的几个问题。现在我是垃圾桶,简直要生出三头六臂来,什么垃圾活都往我头上倒。”   她不过是随口抱怨几句,没指望能听到安慰,没想到还兜头盖脸被贺宇川训了一顿:“我说什么来着,叫你早做打算换个工作你不听。A公司刚在波兰买了一家小公司,做的就和你们差不多,现在H城的Office整个儿是公司的鸡肋,我看早晚要关门大吉。怎么说你好呢,眼光只有脚跟前这三丈地,从来不想将来,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她听了当然恼火,甩给他一句:“你牛,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说完直接挂掉电话。他再打过来,她就关掉铃声不接。他半天发了条短信过来,问:“生气了?”她也置之不理。   她留在公司加班,后来有快递小哥来给她送东西,一大盒子三明治,水果,蛋糕和鲜花,快递单子上还有给她的留言:“庆祝邦交正常化第87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献上福利祝友谊长存。”   数数日子,那天离圣诞夜大概是87天,她收到礼物也禁不住笑了笑。她听得出来他话里话外的自我调侃,可他的德行她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快来求和也真是不容易,所以发了短信回去,说:“同庆。”然后发了张理发店的代金券给他。   后来他很热衷于给她发福利,天冷发咖啡,天热发冰茶,下雨发交通费,大太阳也发交通费。六月份一到他发了一箱樱桃过来,她分给同事吃,李安然还摇头晃脑地赞叹:“啧啧,看看我家川子,多好的男人,做个外甥都那么好的福利,以后做老公还不定怎么个好法。”   其实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她也是会回礼的,经常给他发点什么理发券日用品,知道他忙起来中午会忘记吃饭,就到点发张餐券给他提个醒。   日子象流水般过去,他们过着吃吃饭,抬抬杠,互相发发福利,食色性也的散漫生活,其实也很快乐。“将来”是他们唯一的禁忌话题,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提明天,不提亲友,不提除他们两个人小圈子之外的一切身外之物。   有时候他也发莫名其妙的福利,比如清明节前发口红,六一儿童节也发口红,等到端午节前还发口红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笑着回短信说:“你们公司端午节的福利是发口红?不是该发粽子吗?要不然发点洗衣服和食用油也行啊。”   没想到他回答:“只有我给你发福利,你还没给我发。”   她笑笑,给他发了张超市代金券,想叫他去买粽子,可他立刻又说:“给我发点药吧,难受。”   她一怔,还不知道他病了,于是连忙下班急匆匆去买药买菜,跑去他那里一看,果然见他窝在家里,烧红了眼睛还抱着电脑。   照顾病人她算得上驾轻就熟,那时候在医院里陪着子慧,不知道渡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现在一看到贺宇川这个样子,立刻抢过电脑,勒令他吃药喝水休息。她在厨房忙着打算煮一个白粥,他还杵在厨房门口,目光追随她的身影。   她回头向他下命令:“别站这儿,回去躺会儿。”   平时都是他满嘴的大道理,哪轮得到她来指手画脚,今天好不容易让她做一回主,他站在门口闷闷地说:“没想到你还挺凶的。”   她回头说:“是啊,那你快点好,我就凶不着你了。”   他又走过来抱住她,抱了一会儿说:“病去如抽丝,哪儿能那么快就好。”   结果他病了两天,害得她大半个周末都跟他消磨在一起。   长周末的最后一天姜芷蓁约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她犹豫再三想找个藉口躲开。他问为什么,她说:“我们两个都去,面对面一坐,姜芷蓁那个人精说不定就看出点什么来。”   他满不在意:“看出来就看出来,迟早总是要看出来的。”   她质问他:“如果被看出来,你要怎么跟贺老师解释?”   他坦然地回答:“照实说啊。”   她心里想,照实说贺老师怎么会同意,姜芷蓁非把她撕了不可。她的脸色肯定是十分的不好,他看了看,顿了顿,挑眉,来了一句:“你以为我要说什么?Friends with benefits而已,我这么大一个成年人,难道这他们也要管?”   后来那场饭局她还是没有去,贺宇川告诉她:“我听姜芷蓁说,是你爸爸来了H城。”   她顿时打消那一点要去的念头。他看她瞬间变化的脸色,低头握着她的手说:“要不然我也不去了。”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你还是去吧,两个人都不去,说不准姜芷蓁那个人精又要多心。”   他答应了,当晚去赴约。   这一次姜芷蓁的饭局没设在那家常去的餐馆里,而是去了一家著名的商馆会所,高顶长窗,金碧辉煌,顶楼是俯瞰湖景的西餐厅,二楼有一家古色古香的上海餐馆。他们的聚会安排在上海餐馆的包厢里,陈设明雅素静,还有人来焚香煮茶。姜芷芃的父亲姜尚春是会所的股东之一,早早来了,神情肃穆地端坐在上首。令芷蓁惊奇的是,贺宇川也准时到了,而且穿得体面正式,和以往随随便便的样子颇不一样。   姜芷蓁也明白,其实贺宇川平时并不沉默寡言,只是不知道和她要怎样相处,所有没什么话说,保持礼貌的距离。这时候他见到姜尚春,倒是恭敬客气地主动自我介绍:“我叫贺宇川,叔叔好。”   “叔叔”两个字略刺耳,贺老师和姜芷蓁脸上都黑了黑。按年龄叫“叔叔”无可厚非,按辈分却不妥,姜尚春也精于人情世故,这时候也随便应了,没有说破,要不然姜芷蓁脸上下不来。   才上了两个凉菜,姜芷蓁就接到短信,说:“芃芃说今天有事,不来了。”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冷下来,姜尚春锁紧眉头,慢慢放下手里的茶杯。姜芷蓁连忙招呼大家:“那人都到齐了,开吃开吃。”   没有人再提姜芷芃的名字,大家忙着寒暄吃饭,但姜尚春脸上的恼怒神情也躲不过谁的眼睛。贺老师是历史系的教授,谈古论今很在行,喝酒应酬却不是强项。姜芷蓁最后只好宽慰了几句:“芃芃平时挺忙的,IT行业的工作哪个不是天天加班,不是逢年过节她也很少有空出来。”   姜尚春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倒还是贺宇川和姜尚春更有共同语言。姜尚春同他聊了几句当下经济大环境的话题,发现这个年轻人思维敏捷,见解深刻,不禁多问了几句:“听说你自己在创业,都做些什么产品?”   贺宇川回答:“我和几个朋友合作,在做一套人工智能问答系统。”   姜尚春来了兴趣:“这是个不错的项目,做到什么程度?一年营业额多少?”   贺宇川实事求是地回答:“是有几家合作的公司,现在还不能盈利,去年刚融了B轮,现下正在找新一轮的投资人。”   姜尚春觉得自己终于有些明白了。过年时亲戚遇到,他嫂子常唠叨女儿姜芷蓁的婚事。在他们北方人较为传统的观念里,姜芷蓁嫁得十分不如意:丈夫年纪大她这许多,还有比她小不了几岁的继子。特别是这个继子,据说脾气高傲,很不好相处。今天一见,这个继子年轻有为,又谦逊有礼,和他很有几分投缘。只是看贺宇川对姜芷蓁的态度最多算礼貌疏离,对他这个偶尔路过的陌生人反而更刻意亲近,让他暗暗觉出些不寻常来。   但如果贺宇川正在找新的投资人,他又了然了。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许多年,自己虽不做创投,人脉资源还是不少的。多一个人多一条路,他理解,如果条件合适,他也不介意替贺宇川牵线搭桥。   酒足饭饱,贺宇川还自告奋勇:“我开车来了,我送叔叔回酒店吧。”   没有见到芃芃,终究是件憾事。姜尚春在心底叹息,走前同姜芷蓁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们平时照顾芃芃。”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有机会你同她说,以前我对她照顾少,将来总会在经济上多补偿她一些。”   他跟着贺宇川上了车,回酒店去。一路上华灯璀璨,车流成河,等下了高架,一切又忽然平静下来。坐在他身边的贺宇川忽然说:“叔叔,说一句僭越的话,芃芃恐怕并不想要您经济上的补偿。”   “这话怎么讲?”他不解地问。   贺宇川顿了顿回答:“芃芃这个人脾气倔,看起来大大咧咧好象什么都不在乎,触到她什么痛处又竖起一身刺,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从小经历太多,所以特别害怕失去而已。您如果能多关心她一点,就算她嘴里不说,心里也一定是高兴的。”   他身边坐着的这个年轻人,从容开着车,偶一回头看他,目光明亮锐利。最后这几句话不大中听,明显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不胜唏嘘,感叹:“小时候不能把芃芃带在身边,我也有苦衷,但衣食住行从来没亏待过她。谁说我不关心她?她还是在怪我,什么工作忙也是藉口。我到底是她亲生父亲,那么远来一趟,她连面也不肯露。”   贺宇川微抿着嘴角,也不再说什么。   车已经停在了酒店的门口,姜尚春明天的早班飞机就要走,这样离开总觉得遗憾,还拉着贺宇川聊了两句,问:“听起来你和芃芃挺熟悉?”   贺宇川想了想,回答:“我们常见面。”说完停了停,又拿出手机,找出姜芷芃的朋友圈。她朋友圈的内容不多,最多偶尔报告一下吃到什么美食,只有去年生日的时候发过几张自己的照片,他找出来给姜尚春看。那么小一张照片,姜尚春在黑漆漆的车里端详了许久,喃喃说了一句:“转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和她妈妈越来越像。”   临走时姜尚春塞了一张名片给贺宇川,暗示他:“如果有机会能安排我和芃芃好好谈谈,我肯定会感激你。”   后来姜芷芃同贺宇川提到这次不期而遇,冷笑着问:“怎么样?我那位伟大的父亲有没有让你来游说我,如果我不计前嫌,回去趴在他脚边做一条哈巴狗,他就留一笔遗产给我?”   他斟酌再三才说:“也不全是这样,不是所有事都是非黑即白,其实他……”   姜芷芃立刻打断他:“你不用拐弯抹角地粉饰太平。我同他三观不合,无话可说。”   在她心里,父慈女孝这条船多年前就离港,她早过了渴望父爱的年龄,再也不会需要他施舍感情给她,哪怕是一丁点也不需要。 第37章 友谊万岁(3)   论给过她父辈关爱的长者,比起她父亲,连Z大学教过她课的彭铁面老师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彭铁面教学三十年桃李满天下,退休那天,有学生组织了告别晚宴,她也买了大礼去赴宴。   刚毕业不久的张毅是活跃分子,在公司的群里喊了一声,号召Z大的毕业生都踊跃报名参加,结果周五晚上下班以后,光A公司就一下子去了五六个,其中也有沈奕衡。所以当贺宇川走进举行欢送会的教工食堂宴会厅,看到的正是这番情景。   大厅里灯火通明,计算机学院现任的学生会主席正在台上讲着活跃气氛的段子,几张桌子差不多都已经坐满,姜芷芃和几个A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身边坐的就是沈奕衡。   他去主桌边和彭老师打过招呼,找了一张还没坐满的桌子坐下来,身边落座的几个都是在校的小屁孩,聊着他不关心的事。他拿出手机在大学同学的足球群里问:“今天彭铁面的退休欢送会,怎么一个没看见你们?有谁来?”   半天只有胡浩跳出来说:“我老婆是想去的,不巧娃病了。我是晚上应酬多,怎么走得开。”   胡浩还是老样子,不客气地把自己当成Z大的一份子。陆续也有另外几个人回答,各种各样的忙,一致同意:“贺宇川你才是彭铁面的得意门生,你代表一下吧。”   确实,毕业**年了,同学中大部分已经成双成对,结婚生子,象他这样还是孤家寡人的着实不多。放眼四望,一屋子比他年轻的后辈。再一望,姜芷芃那一桌倒是有说有笑,沈奕衡探着身,正在帮她添茶。   同桌的小屁孩还在聊天,对面的哪一个好象今年得了全国软件设计大赛的什么奖,有人就说:“Z大的好多年没得过这个奖了吧,上一次还是**年前。”   另一个一本正经地回答:“就是,上次是一个叫贺宇凡的,彭铁面还常常提到他。我在彭铁面的公司打工,好多原来的代码还都是他写的。”   他从手机上抬起头,环顾四周。也不知姜芷芃那一桌都在说些什么,似乎有人拉她喝酒,沈奕衡正侧着脸望着她,笑得春风得意,一只胳膊闲闲地搭在她椅背上。   身边的小屁孩继续说:“嗯嗯嗯,彭铁面说贺宇凡都自己创业了,公司是做智能对话软件的,已经近百号人了,好象叫什么环宇科技。”   他原本不想搭理这群小朋友,这时候终于听得不耐烦,冷冷说:“叫贺宇川,不叫贺宇凡。公司也不叫环宇科技,叫智宇科技。”   小朋友大概才发现这一桌有这样一位低头看手机的大叔存在,略一吃惊,回过神来用“你知道个啥”的目光打量他,振振有辞地反驳:“不可能,我同寝室的同学暑假在那里实习过,就是叫环宇科技,执行官叫贺宇凡。”   他倒笑了:“怎么不可能?你同学叫什么名字?说出来看看我记不记得他。我就是‘智宇’里那个‘宇’,我自己叫什么还能搞错?”   一群小朋友震惊地瞪着他,他忽然觉得这宴会厅里人声嘈杂,空气浑浊,而他急需要一根烟。   走到外面,新鲜空气迎面袭来。虽然已经快放暑假,幸好这是一个雨后方晴的晚上,凉风惬意。他靠着栏杆点燃一支烟,在黑夜里吐了几个烟圈,心情才平复下来。   自己确实有点莫名其妙,和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小屁孩生什么气。出来的时候他还路过姜芷芃那一桌,她忙着和身边人说话,也许根本没看见他。沈奕衡倒是看见他了,还朝他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他沈奕衡惯有的样子,看似温文尔雅其实目光狡黠,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身后的玻璃门里传来麦克风的嗡嗡声,大概到了领导讲话这一节,他今晚还有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任务,只好捻灭了烟头,打算先去洗手间。   结果他又在洗手间里遇到沈奕衡。他低头洗手,身后的门响,他抬头就在镜子里看到沈奕衡走进来。   即使当年在学校里,他们好象也不是同一路数的人,他热衷踢球打游戏,他忙着唱歌搞社团,尽管只差一年,也没一同上过什么课,基本是王不见王的存在,如果遇到,中间基本都夹着一个姜芷芃。   沈奕衡朝他友好地笑了笑,在他傍边的水池里洗手,主动开口:“好久不见。”   他向来对沈奕衡没多少好感,觉得他象只爱开屏的花孔雀,不过多年没遇到,总免不了要假惺惺地寒暄几句。沈奕衡笑着说:“听芃芃说,你辞职去开了自己的公司?”他就回答:“听芃芃说,你回来才半年多,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又把Jane哄得晕头转向?”   本来是一句带点恭维的玩笑话,他说出口来不知为什么就带一点敌意。沈奕衡听了直起腰,停了停,还是春风满面的样子,忽然呵呵一笑,说:“你倒没怎么变,没想到还挺执着的,这么多年了,还在暗恋同一个人。”   他怔了一怔,有一刻有一种冲动,握紧了拳头很想把面前这张得意的笑脸打歪,下一刻抑制住这股冲动,只笑着回了一句:“我们所求不同,你又何尝不执着?这些年在总部国内两头忙,结果还是跟着Jane,才坐了现在的位置。换了我就没这个耐心。”   谁都知道,沈奕衡现在的职位是他当年主动放弃的,沈奕衡在总部的境况他也免不了打听了一些。此话一出,他总算看到沈奕衡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下来。   他还要去代表学生讲话,甩下沈奕衡匆匆回宴会厅去。今天他有一种罕见的心浮气躁,站在发言的讲台上时,被头顶明晃晃的顶灯照着,他才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情绪,其实这是一种心虚气短,患得患失。   站在高处,他看到姜芷芃抬起头看着他,象所有在座的人一样,抬头看着他,但离得太远,他分辨不出她的表情。沈奕衡从外面走回来,插着兜在门口略站了一站,又重新落座在她身边的空座上,还凑过去同她说了一句什么。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今天很荣幸在这里代表所有彭老师教过的学生说几句话。”他对着话筒说了这几句开场白,停下来,突然放下手里写好的讲稿,决定说几句题外话。   台下的校友抬头仰视他,有几个看着面熟,大部分不认得。他说:“今天在座的同学应该都和彭老师有渊源,不如先让我们来看看都来了谁。”他扫视台下四五十号人,问:“上过彭老师课的请举手。”台下哗啦啦顿时举起一片。他又问:“在彭老师公司实习过的请举手。”台下举手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一笑:“彭老师外号彭铁面,考试前划重点向来划整本书。挂过彭老师那一科的同学举一下手。”台下一阵哄笑,果然也有人举起手里。他紧接着问:“胆大包天在彭老师课上睡觉被抓的同学举手。”   台下又一阵哄笑,举手的人稀稀落落。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最后面的那一桌,干脆点了名:“坐在后面的姜芷芃,你也好意思不举手?”所有人笑着齐刷刷调头往她的方向看,她也笑,耸耸肩,老老实实也举起手来。   他顺便点了旁边沈奕衡的名,笑说:“姜芷芃旁边那个是沈奕衡,最讨厌沈奕衡的同学也举手。咱们计算机学院本来就没几个女生,就那几个还全都喜欢沈奕衡,是不是很讨厌?”   笑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人拍手。他端正了脸色才说:“我想很多同学应该都和我一样,对Z大的四年念念不忘,在图书馆赶过作业,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千方百计偶遇过喜欢的学妹,还在大礼堂约学妹看过投影电影,那些对我来说都是记忆里闪亮的片段……”   说到这里,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台下的听众,也扫过远处的姜芷芃。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见到她低着眼托着腮,似乎心不在焉,又象在沉思着什么。   他还是又开了个玩笑:“对了,今天院领导也在,我顺便反映一下,从宿舍楼到图书馆路上的三岔路口,那几棵大梧桐树是等学妹的最佳地点,要是有张长椅就好了,这样我们坐下来假装看书或者刷手机,也不至于太尴尬。”   大家又笑,有人附和有人拍手。他还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刚才沈奕衡还夸我,说我这个人执着,那么多年了还在暗恋同一个学妹……”   “是谁啊?”有人在台下喊,引发群众一片笑声。他笑着答:“告诉你还能叫暗恋吗?”   笑声不断,但总还是要回到正题上。他说:“说到执着,谁也比不过彭老师,三十年如一日,砥志研思,诲人不倦,教育过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这才打开事先准备好的讲稿,把赞扬老师的话说完。   讲话结束,掌声雷动,他说了句“谢谢大家”,径直走去了姜芷芃那一桌。   五六个A公司的同事坐在一起,其中有两个是他看着面熟的。他走过去打招呼,站在姜芷芃的背后,和那几个同事寒暄了几句。坐在姜芷芃另一边的是不认识的年轻人,自来熟地和他套近乎:“我叫张毅,听说过您特别多的事。”   他记得张毅是谁,也笑着答:“我也听说过你的事,芃芃不知埋怨了多少次,你就是她那个搞不定Docker(打包应用程序)的徒弟吧?”   张毅的脸上红了红,大家都笑,也有人注意到他说起姜芷芃的亲密口吻,好奇地看一言不发的沈奕衡。贺宇川还站在那里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姜芷芃总算侧过身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准备要站起身来,说:“要不你坐我这儿,你们慢慢聊。”   他把手放在她肩膀上,用了两分力,示意她不必站起来,低头说:“没关系,你坐着。”   她坐下来,他的手却还热烘烘地放在她肩膀上没有动。她在心里暗翻白眼,还是站起来:“我去洗手间。”   她拎起包朝门外走,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疾步跟了出去。   桌边的同事均愕然,有人忽然嗅出点三角恋的气息。张毅比较沉不出气,忍不住回头看沈奕衡:“那个……Amyu姐不知有没有什么事,Ethan你不用去看看?”   沈奕衡倒是最不动声色的那一个,云淡风轻地喝着茶,笑了笑说:“不会吧。快要拍合影了,她估计马上就回来。”   外面夜沉似水。姜芷芃疾步走出大门,才拐了弯,就被后面跟来的人拉住。   “走错了,洗手间在那边。”贺宇川在她身后说。   她即刻掉头去另一个方向,还是被他一把拉回来。   头顶挂着一轮沉甸甸的明月,清风一阵,只有梧桐夜被风扫过的沙沙声。她被他拉到面前,背后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逃。初夏雨后的新鲜夜晚,空气透着淡淡凉意,只有被他手臂圈住的地方一阵黏糊糊的热。   “芃芃……”他又那样叫她,语调里带点压抑,目光却坦荡无余地停留在她脸上,很久才问:“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她的心情难免复杂。他是个相当自信的人,但每次这样叫“芃芃”,带点隐忍和不肯定,总叫她心里陡然一沉。他们这一路走得曲折,弯弯绕绕走到这里,说什么Friends with benefits,什么自由相处随时终止,什么不要太认真,什么希望他某天还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大概从来都是她的自欺欺人。现在他这样大庭广众地来告白,她还能说什么?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是“咱们还是算了吧”。   转眼她又看见他的样子,刚才还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发言,一出门领带又歪在了一边。其实他和那时候初识时没什么两样,凌乱的头发,深眼浓眉,神情里带点桀骜不驯的高傲。同学们向来觉得他看不上任何人,她怎么会料到校园路上的偶遇都是他故意为之……一时间她又想起从前,他顺着林荫道,斜挎一只书包,踩着焦黄的梧桐叶远远缓步走来的样子,看到她也不怎么吃惊,一脸淡定,只撇嘴说:“去图书馆?原来你也做作业?”   “如果我去做……”她一张嘴,说出口的是大脑里浮现的第二句话,只是这个念头太惊人,后半句被她生生吞下。   月光下他眉头微蹙定定瞪着她,追问:“那个沈奕衡,老是象只嗡嗡乱叫的绿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到底想干什么?”她被他逗乐,回答说:“你想什么呢?我早就跟他说过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的眼神闪了闪,又闪了闪,闭紧了嘴巴没说话。   身后的玻璃门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似乎是所有人一起站起来走动。她替他整了整领带,心象被人揉成一团,声音也柔和下来,拉了他一把说:“大概开始拍集体照了,咱们还是进去吧。”   他们并肩走回宴会大厅,所有人正往台上涌,乱作一团。彭铁面老远看见贺宇川从外面走进来,朝他招手大喊:“小贺,快来快来,站在第二排中间。”   第一排坐的是院里领导,第二排的中间位置自然要留给老彭最得意的学生。姜芷芃没那么没眼色,自动退去后排,想找她A公司的同事们。没想到彭铁面紧接着就大声招呼她:“姜芷芃,过来过来。”老师看着她,一脸笑咪咪讳莫如深的神情,把她也拉到中间,指挥说:“你呀,就站小贺身边吧。”   喇叭里轻轻响起《友谊地久天长》的音乐,人群渐渐站定。她站在彭老师身后,感觉有人在下面拉住她的手。她回头看,他也正扭头看着她,目光炯炯,朝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她甩了甩,他没放手,反而拉得更紧,捏得她手心都有些痛。摄影师就在这时候“咔嚓”一声按下快门。   后来照片发出来,贺宇川还特地拿去放大,装帧在相框里,高悬在墙头。她没看出那张照片有什么好,一大群人,每个人脸都那么小,甚至看不清谁是谁,他却特别喜欢。如果仔细看,她能找到人群中他们那两张脸。照片就定格在那一刻,他站在一大群人的中央,目视前方,一脸大义凛然,而她则站在他身边,侧着头,看着他哭笑不得,因为那时候他正固执地拉着她的手,死活也不肯放开。 第38章 友谊万岁(4)   夏天的时候,姜芷芃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换季开始,李安然拖着她去血拼,买了一大堆东西。她平时不大把心思放在衣着打扮上,可毕竟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也是爱美的,破天荒地买了一双细高跟的露趾凉鞋。她个子高,通常都是牛仔裤平底鞋,咋一换上细高跟,果然驾驭不了,只妖娆了几天就折戟沉沙,在下楼梯的时候扭伤了脚。   贺宇川拉她去医院拍片,发现不但有软组织损伤,还有轻微骨裂,医生给她上了夹板,还发给她两根拐杖。她在家里闷了一个星期,打算拄着拐杖去上班,只是步行去公司显然不便,所以只好暂搬去贺宇川那里,上下楼有电梯,上下班也可以搭他的车。   她为行动不便苦恼,贺宇川却好象无比高兴,每天上下午踩着钟点把她接来送去,看见她从公司大厦门口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连忙下车来扶她,一边还嘿嘿笑:“你这叫铁拐李跳舞,摆不平。”   她只好暗自翻白眼。铁拐李一定是他最喜欢的神话人物,这段时间不知为他提供了多少乐趣。周日的上午,她朦朦胧胧地醒来去看手机,还发现她的笑话App送来这样的笑话:   “有人问铁拐李:你修行的是什么功夫?铁拐李答:《葵花宝典》,只是第一天开始练的时候挥刀自宫,熊孩子徒弟在背后大喊一声,我手一抖,手起刀落,就……”   她简直被气笑,回头一看,他也正好睁开眼,她是恨不得立刻把手里的手机砸到他头上。   窗外清晨的阳光已经升起来,照在床头白花花的一片。他发现她在看什么,也发现她生气,嘿嘿笑起来,一把掀起被单,罩在他们两个的头上,挡住刺眼的阳光。   她在被单下面咬牙切齿地问:“就这么开心?”   他唇角飞扬无声地笑,说了一个“嗯”字,凑过去吻她。   阳光透过白色的被单照进来,四处都笼罩着朦胧的光。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现在的样子,清早醒来衣冠不整,还张牙舞爪,开怀大笑是因为他逗她开心,生气发怒也是因为他终于惹毛了她,因为受了伤,所以跑不远,只好安居在他的羽翼之下,每天同他一起醒来,忍气吞声地依赖他。   当然,他是个正常的男性,主要还是喜欢她清早醒来衣冠不整。   其实他们两个都忙,她时不时要加班,他自然更不必说,根本不分什么上下班时间,虽然他尽量把晚上的工作都拿回家里来做,常常也有处理不完的事。两个人在一起,除了周日睡懒觉晒太阳,大部分时间是各自抱着电脑各忙各的。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喜欢,喜欢那种平静充实,仿佛再也不用怕身边缺点什么。   贺宇川在A公司门口多出没了几次,自然又有人看见他,免不了又有人开始猜测。有一天李安然就跑来咬姜芷芃的耳朵,告诉她:“有人今天问我,你到底是跟谁在一起?是沈奕衡呢,还是贺宇川呢,还是脚踩两只船?”   她不禁恼火,严正声明:“我早说了你们都不信,沈奕衡就是个前男友,现在和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李安然一脸窃喜:“那么说是贺宇川?”   她讨厌李安然多管闲事,拿笔敲李安然的头:“你管好自己的事吧,当心再被老板骂。”   李安然刚捅了不大不小的娄子,同样是On Call,同样是服务器事故,姜芷芃那时候幸亏有贺宇川帮她的忙,这一次轮到李安然,事后开会检讨,还被沈奕衡要求写Incidence Report,年终评估被留下污点大概是躲不掉了。幸好李安然的性格大大咧咧,私底下说:“听说咱们这个Office迟早要关,管他什么年终评估,都是然并卵。说不定还没到年终评估,我们就都要重新面试找工作了。”   自从那天彭铁面的欢送会,沈奕衡似乎沉默了不少,在厨房里看见她拄着拐杖,也只淡淡说:“不方便就请病假吧,如果你老板不批,告诉我。”   听说Jane的丈夫突发了心脏病,Jane赶回了加州,办公室的事就交给沈奕衡全权代理。也许是因为忙,他春风满面的时候明显少了,更多时候阴着脸,倒多了许多上位者的威严。   终于熬到了彻底摆脱夹板和拐杖的日子,她去医院拍片复查。她没有把复查的时间告诉贺宇川,一来是觉得自己已经能走,颇有点即将放飞的快感;二来是想他每天百忙中抽时间来照顾她,肯定也厌烦了,等他晚上来接,正好可以给他一个惊喜。   结果医院还是排了很长的队,折腾了大半个下午才把事办完,最后去缴费,营业大厅里破天荒地已经不剩几个人。管收费的阿姨慈眉善目,她忽然心血来潮地问了一句:“您知道在这儿做个全面身体检查要多少费用吗?”   问出口自己也吓一跳。按理说她这样的情况,应该年年体检处处提防,她却正好相反,从来没做过什么体检,是典型的讳疾忌医,心里还暗暗觉得,她经历过那么多次亲人的病痛,母亲,子慧,一拖许多年,都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仍旧难逃一死。如果真的哪一天轮到自己,还不如痛快一点,有尊严地死去,免得拖久了害人害己。   曾经觉得自己生无可恋,多洒脱,现在竟然也想起来要去做体检。   公司还有好多事没有做,下午她又回了办公室。暮色降临,贺宇川发来短信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回答:“还有好多事,暂时走不了。”他问:“那同学聚会不去了吗?”   她这才想起来有这回事。前几天他还问起,他X中学的同学一年一度的聚会她要不要来。她知道他是希望她参加的,同学中也有几个她的熟人,只是她还拄着拐杖,理直气壮地拒绝了。现在他又问,她回答:“你去吧,我活儿干不完,你完了打电话给我。”   这一忙一直忙到几乎九点钟,贺宇川音讯全无,她饿着肚子打电话过去问:“你们吃完了吗?”   电话那边人声嘈杂,背景里有人高声说话,他停了停和背后的人说了什么,才回答:“刚吃完,正打算挪地方,去刘岩朋友开的那间酒吧。”   虽说他早和她打过招呼有活动,说她没有一点失望恐怕也是骗人。她还以为晚上他来会惊喜地发现她终于脱拐,没想到他倒好,根本把她忘在脑后,没打算要过来。   他大概想了想才意识到:“你还没吃饭?”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不想承认等他电话连饭都没吃,撒谎说:“当然吃过了,点了外卖。”   他淡淡“哦”了一声,身后有女人的声音问:“贺宇川,开车了吗?搭你车行吗?”他干脆地回答:“行啊,上车。”   这把娇滴滴的嗓子相当耳熟。她忽然来了兴趣,冷声问:“都来了谁?有我认识的吗?”   他还没听出来她变了语调,语气随便地回答:“刘岩,胡浩,还有几个你认识的哥们儿,殷玥海……”她默不作声,他继续说:“今天恐怕会晚,不如你自己叫辆车回去吧。”   她也不知道哪里忽然来了脾气,说了句“那你随便!”,直接挂掉了电话。   挂掉电话她才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她这不叫无理取闹叫什么?即使是当年二十岁的恋爱,她也是个独立自强,从不黏人的姑娘。无奈话已出口,电话也挂掉了,她肯定拉不下面子再打回去,只好默默回头去整理东西准备回家。虽然脱了拐,她还走不快,左脚也不能承受太多重量,只好慢慢走去厨房洗了茶杯,又慢慢走去洗手间洗手。最后她打开手机想叫一辆车,贺宇川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生气了?”他问。背景里已经没了杂音,他的声音轻轻的,可听起来怎么有点幸灾乐祸的兴奋。   她早收拾好了心情,连忙语调平淡地回答:“怎么会,我其实刚想告诉你,今天去医院拿掉了夹板,可以走了,你不用来接我。”   “是吗?”他说,语调也平淡下来:“那我就放心了,那我跟刘岩他们去了?”   她忙说:“你去你去,我没事。”停了停没忍住,还是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公司还有人在,我看沈奕衡办公室那边好象还亮着灯。我过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搭个车。”   他停了停,才轻声笑起来,说:“往窗外看。”   楼下已一片灯火。她往外一看,看见沉沉夜色里,果然有车停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下,还亮着两只硕大的车前灯。大概怕她看不见,他就站在车灯前,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抬起头,朝她窗口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匆匆下楼上了车,贺宇川还给她带了蛋炒饭和冰红茶,她顾不得形象,也早忘了撒谎说吃过外卖,在车里就大快朵颐起来,丝毫没注意车前进的方向,等再次抬头一看,发现车已经停在那家叫“K星人”的酒吧前。   她看看身上这一件皱巴巴的T恤,哭笑不得:“我可没说要去,如果要去也要先焚香沐浴,打扮停当,要不然怎么对得起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开什么玩笑,今天她还在医院里奋战了一下午,灰头土脸,也不知道嘴边有没有留着刚吃完的蛋炒饭饭粒。别的人她倒无所谓,但里面还有殷玥海,记忆里那个长发飘飘,笑起来也眼泪汪汪的尖下巴美女,这样走进去叫她情何以堪。   贺宇川用他一贯的方式给她鼓励的眼神:“没关系,反正你打不打扮差不多就这样。”   反正来也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走进声浪惊人的酒吧,她反而平静下来。酒吧里人不少,三五成群,有人上来跟贺宇川打招呼,他看了看她,介绍说:“这是姜芷芃,也是Z大的校友。”那人很快会过意来,笑着说:“我记得你啊,那时候跟在贺宇川后面混图书馆的小学妹不就是你?我们还笑话过他来着,这多少年了,终于肯把你带来了。”   刘岩是半个主人,和贺宇川的同学们并不是同一届,方才在另一堆不太熟的人里聊天,远远看见她,比见了老乡还亲,三步五步跑过来,习惯性地伸出手来跟她勾肩搭背,兴高采烈地问:“姜芷芃!少见啊!我们X中学XX届的同学聚会,你怎么会来?”   刚才那位学长率先呵呵笑起来。来也来了,她想也没什么好扭捏作态的,对刘岩白眼相向说:“我不能来吗?不是可以带家属?”   刘岩兀自不解:“家属?你是谁家属?”环视一周,发现贺宇川正十分不友好地看着他,才恍然大悟,暗自嘀咕了一句:“不会吧!”然后偷偷把勾在姜芷芃肩膀上的胳膊拿下来。   她才看见贺宇川的脸色舒展开去,偷偷在下面拉住她的手,低头瞟了她一眼,嘴角不经意地弯了弯。后来又有不认识的人走过来,贺宇川干脆直接拉她过来介绍:“这是姜芷芃,我女朋友。” 第39章 友谊万岁(5)   倒是刘岩一直一副胃部不适的表情,趁没人的机会偷偷问她:“你们两个?真是活久见啊,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混到一块儿去了?”   她笑着问:“怎么,不行啊?”   刘岩挠着头咂嘴:“啧,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怪,就好象你忽然发现你上铺的哥们儿睡了你对门儿的兄弟一样。”   大概还有同样不适应看见贺宇川挽着个姑娘的人。和贺宇川熟的自然多是男同学,所以她暂时不需要同他的女同学说话,可她老早就看见了,女同学们扎堆坐在别处,其中众星捧月的就是殷玥海。   殷玥海还和以前一样好看,窈窕的身材眉目如画,原先是楚楚动人,现在多几分成熟妩媚。远远的四目相对,她好意地送过去一个微笑,对方并不领情,抬高了下巴假装没有看见。她也理解,前女友和现女友对面PK,总是尴尬的,不如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后来她去洗手间,人多,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冷不防有个不认识的姑娘直接插到她前面来,回头还对她挑衅地挑着眉。她愣了一愣说:“对不起,我先排在这里的,麻烦你排我后面可以吗?”   那个姑娘嘲讽地冷笑:“就**前面怎么样?只准你插别人的足,还不准别人**的队啊?”   她略想了一想才回过味来,一回头,正好看见殷玥海坐在远处,眼神冰冷地望着她这个方向。贺宇川在酒吧的另一个角落,被一群男生围着说话,并没有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她想了想,去吧台要了一瓶灰雁伏特加,两个Shot杯,径直走去殷玥海面前。   “好久不见。”她在殷玥海对面坐下来,笑着说,“刚才那边你的朋友替你来跟我打招呼,我想还是我们直接聊的好。”   殷玥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高冷地不说话,她替她们两个斟上酒,举起酒杯笑说:“久别重逢,我先敬你一杯。”   她一口干掉杯中的白色液体,而殷玥海在对面没有动,一脸“我不认识你”的漠然。   她又笑着说:“你的朋友刚才说我插足,我仔细想了想,好象没做过这种事。我一直以为是你跟贺宇川提的分手,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原来不是吗?”   殷玥海的脸色终于阴暗下来。她又斟满面前的酒杯,说:“不管怎样,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想过妨碍你们,反正他高兴就好。现在轮到我和他在一起,你肯定也不会那么无聊吧?”   殷玥海盯着她一脸的狐疑,她的那位朋友这时候也回到座位,咄咄逼人地问:“你来干什么?”她没理她,只对殷玥海说:“我不知道插足这话从何说起,是谁传出来的,我想肯定是有什么误会,一定是你这位朋友听岔了。不如我再敬你一杯,误会消除,就当我们都没听到过,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   她一仰脖,又干掉眼前的第二杯。殷玥海终于居高临下地淡淡开口:“我跟你不熟,做朋友没这个必要。”旁边那位帮腔的说得语调嘲讽:“是啊,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我听说她在Z大的时候就是个名声卓著的。”   她终于对这位没脑子的闺蜜忍无可忍,对殷玥海冷声说:“我看你这位朋友不太拎得清。她说我坏话说得这样难听,我肯定要找贺宇川去哭个诉吧,就算他以前曾经喜欢过你,他现在喜欢的人是我,应该会站在我这边吧?然后大家来辩个是非曲直,然后众说纷纭啊。贺宇川追了我那么多年,现在才追上,说我插足谁信?所以我看你还是叫你朋友不要乱说话,到头来肯定有人要说你被甩了,那么多年还耿耿于怀放不下,多闹心,是不是?”   这话一定戳到了某人的痛处。若是放在宫斗片,那位闺蜜就是个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她在心里呵呵,打脸谁不会,只要有人撑腰,恃宠生娇谁不会。   其实她从不觉得殷玥海是个坏人,也许有点被宠坏的公主病,也许失恋也有挫败和不甘,但不至于真的包藏什么恶毒的祸心。电视剧里那些美貌富有的女配角,现实中哪会那么卑微,要为一个男人念念不忘,死去活来,肯定还有大把高富帅等着她们去开发。   殷玥海确实也有她的骄傲,停了片刻,淡淡说:“我来膈应你们干什么?你跟贺宇川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笑了笑,斟满第三杯:“可不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这样一个白富美,肯定现在也有自己的生活。不如我们喝一杯,免得别人说闲话。”   殷玥海抬高了下巴,犹豫一刻,终于还是拿起面前的酒杯,嘴里说:“我又不是你,喝酒象牛喝水。”她笑说:“我干杯,你随意。”说罢干掉第三杯,也不管殷玥海喝没喝,起身离开。   遇到糟心事,她总是不高兴的,又回到座位便不怎么说话。贺宇川瞟了她两眼就看出来,回头问:“怎么了?”   她闷闷不乐:“我都说了我不来,客场作战,肯定是要被欺负的。”   他惊讶地抬眼,立刻看向殷玥海的方向。殷玥海和她的那位朋友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也不至于无聊到要为难男友出手教训前女友的程度,拉了拉他的袖子又狠狠挖他一眼:“也没什么,已经欺负回来了。”   他望着她轻声一笑,把她的手掌握在手心里,说得好象与有荣焉:“是啊,谁能欺负得了你啊,那不是找死吗?”   可是这个殷玥海一定是她命里的克星,每次遇到与殷玥海有关的事,她总免不了方寸大乱,结果那晚又和刘岩多喝了几杯,脑袋晕晕的,记不清怎么出的酒吧,不知是被贺宇川拖出来的还是抱出来的,在车上也是扒着椅背睡觉。大热天,不开冷气嫌热,开冷气又嫌冷,她着实折腾了一阵,最后开足了冷气,贺宇川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   外套有他身上的淡淡烟味,她睡得安稳,再一次睁眼,她已经被扔在床上。身边的人替她脱掉鞋子,盖好被单,正要走开。她一把揪住他的领带,把他拉到面前。   近距离醉眼朦胧地看他这张脸,只觉得他高鼻深目眼神深邃,说不出的好看。她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冲口而出:“不准你给她搭车,也不准你再和她说话。”   四目相对,他挑眉一笑:“不准和谁?”   反正她也是醉了,可以借酒撒疯,干脆破罐子破摔,任性了一次,恶狠狠地说:“不准你和那个殷玥海还是阳玥海说话,所有前女友都不准。”   他也不辩解,反而很高兴,回答说:“好啊,那你以后不准再喝了。”   她近距离地瞪着他:“为什么?”   他倒是难得的神情严肃起来,停了停说:“对你身体不好。”   她着实讨厌他,这时候说这样煞风景的话,把他推开,嘴硬地说:“不要你管。”   他冷笑一声,倾下身来,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目光停留在她脸上:“不要我管,你还打算要谁管?”   她还在负隅顽抗,身体动不了,至少别过脸不让他看:“反正不是你,不是说好了,我们又不是认真的。”   此时此刻,其实连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是真话。可他听了还是神色一暗,双手扳正她的脸,低下头,又一次和她四目相对,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在亲她之前说:“我不知道你认不认真,我是很认真的。”   那一晚她仍旧没有睡好,大概是喝多了,半夜里睡梦中也在头疼。梦里还是仙屿岛海上的大雾,这一次是妈妈的葬礼,北方呼啸的季节,空旷的墓地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妈妈的尸骨没有找到,阿姨烧了几件妈妈最常穿的衣服,放在骨灰盒里。从村里叫来帮忙的年轻人正往坟上填土,阿姨一个人哭倒在墓碑前面。   那时候她还懵懂不懂事,并不理解妈妈死了是怎么回事,只记得站在北风里,浑身都冷。倒是子慧站在她身边,牵着她的手,不断地抹眼泪。来参加葬礼的还有几个同村的远房亲戚,一个表舅母站在她身边,不断叹气,一直反反复复地说:“真是作孽!真是作孽!”   她一直在东张西望,子慧问:“芃芃,你在找什么?”她回答:“我在等我爸爸,我爸爸还没来。”身边的表舅母叹气:“你爸爸肯定是不会来了,你妈妈和他都离婚了,他外面还有个儿子,怎么还会来。真是作孽!”   她这才哭出来,眼泪鼻涕擦了一袖子,一边哭一边想,她们是被神灵诅咒的一家,大家都不喜欢她们,现在连爸爸都不要她了。   自从父亲上一次来H城,已经过了两三个月,那一次她躲着没见。其实她已经有多年没见过父亲,没想到在这样不期然的场合遇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预计周五休息,周六继续。 第40章 友谊万岁(6)   周五晚她和贺宇川约好了时间在公司楼下见面。她走出公司大门,看见他站在大厦前的台阶上,正一脸严肃和一个中年男子聊天。天正是将要黑下来的光景,街灯交织着灰黑的暮色,那中年男子在灯下转过头来,头发已经花白,仍掩不住眉目俊朗,她一眼认出来是她的父亲。   “芃芃!”她转身要走,父亲已经在身后叫住她。   她还是有机会走掉的,只是脚下一顿,父亲已经追过来,拉住了她,说:“芃芃,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不如我们一起吃个饭。”   巧不巧她不知道,此时目光冷冷扫过父亲的脸,心里反而坦然下来,答应说:“好。”   他们去附近的一家日料,父亲把她引进灯光昏暗的包厢,又招呼贺宇川过来坐。她的目光又冷冷扫过贺宇川的脸上,他顿了顿说:“您跟芃芃聊吧,我在外面点些寿司就好。”   贺宇川退出去,气氛阴冷的包厢里只剩他们父女两个。大盘的龙虾和鲍鱼刺身端上来,父亲热情地招呼她快吃。她一直冷着脸不说话,最后单刀直入地问:“爸爸,你想说什么,还是直说吧。”   小时候女儿被送走后,姜尚春只见过寥寥几面。那时候她还小,最喜欢黏着他要他抱。似乎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女儿成人了,眉眼依稀有前妻的影子,浑身抗拒地坐在对面,可开口还是叫了他一声“爸爸”,令他心里五味杂陈。“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忙笑着说:“只是想和你多见见面,多聊聊。”   她还是用那样冷硬的语气,毫不客气地反问:“该聊的时候早过去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聊?”   他定神,忽略掉女儿语气里的不敬,叹口气说:“你一定听说了,爸爸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生病的时候当然是希望子女在身边的……”   姜芷芃冷笑:“我记得我有个弟弟,让他陪着你不就行了?”   “你弟弟和你……你弟弟的妈妈现在都住在加拿大,平时也不常见到。”他顿一顿回答,拿出最诚恳的语调说,“我是很想你留在我身边,经常能见见面,如果你能到公司来帮帮忙……”   “我给你写过信,你收到了吗?”芃芃忽然打断他问。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那些陈年旧事,犹豫着回答:“……那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房间里灯光阴冷,顶灯的光落在芃芃脸上,看起来脸色白得森然。她直直坐在对面,抿着唇,象绷着一根弦,质问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回?为什么没来看过我?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   他不喜欢女儿这种冷冷的表情,好象在控诉他做错了事,皱起眉反驳:“我不是每个月都寄生活费?那时候家里的条件还没有现在这么好,我不顾你继母的反对,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从来没在经济上亏待过你……”   “经济上……”她举目向天,无声喟叹,低下头来还是质问:“那妈妈的葬礼呢?为什么你连妈妈的葬礼都没有来?”   她质问的语气终于把姜尚春惹恼,别人的女儿都是孝顺乖巧的,他毕竟是父亲,她怎么敢编排他的不是,这念头上来不知不觉就提高了声音:“你不要以为你妈妈死了我无动于衷。我和她也是自由恋爱结婚,感情也曾经是很好的。你没有经历过怎么会知道,生病是多磋磨人的事,到后来她根本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暴躁易怒,疑神疑鬼,每天跟我大吵大闹,根本没办法跟她共同生活。即使这样,她去世我也是很伤心的,我受的打击你根本不知道……”   她冷笑,一脸嘲讽的神色:“伤心到出轨去和别人生孩子?”   他终于暴怒,站起来,手里捏着的茶杯差一点飞出去:“姜芷芃,你!”   她也高声争辩:“那我有什么错?即使是小猫小狗养在别人家,总还要抽空来看一眼。”她背脊笔挺地坐在对面,说到这里突然红了眼眶,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一下子怔住,在原地站了一刻,又坐下来,讷讷说:“爸爸从来没有不要你,只是……”他怎么会不记得襁褓中的小女孩抱在怀里软乎乎的感觉。女儿最黏他,每天下班一打开门,飞奔地扑进他怀里都是女儿。他抱着她去看过冰灯,他还记得她穿得鼓鼓囊囊笑脸通红的样子。他带她在冰封的湖面上堆雪人,扶着她东倒西歪地滑冰,带她去钓鱼,后来带她坐了一次狗拉爬犁,她一直嚷着要再去……。家里人都重男轻女,男孩子总更被看重些,但在他心里,他从未遗憾生的是女儿。直到有一天,前妻过世,每一次想到要去看女儿,心里都忍不住恐惧,所以一天天地拖下去……他只好说:“你不记得了吗?爸爸小时候最疼你……”   姜芷芃不禁笑出声来,抬眼望天,不让眼泪流下来:“那后来呢?是不是发现我可能是个残次品,后悔不该把我生下来?”   这些事他从来没在心里仔细想过,只有潜意识里隐隐明白,他怕女儿有一天也可能生病,也会早亡,会像妻子一样脱光了头发性情大变,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会恐惧,象刀绞一般疼痛。所谓生离死别,他自觉得禁不住第二次,所以只好选择逃避,不去想也不去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女儿长大了,再也不需要他。现在他面对女儿的质问无言以对,只看见女儿拿起东西,冷冷说了句:“爸爸,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然后转身开门离去。   外面是清秋雨夜。凉凉的空气湿润得滴出水来,化作蒙蒙细雨,笼罩华灯初上的城市。姜芷芃一口气跑到外面,迎着冷雨,终于长舒一口气。后面有人踩着沙沙落叶赶上来,拉住她,把她拉进怀里。   她一把推开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贺宇川一下拧紧了眉头:“你在说什么?”   她抬头瞪着他:“你可比姜芷蓁聪明多了,家宴什么的我都可以不去,偶遇我倒是躲不开。”   他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你以为我是故意安排的?我在大厦门口遇见他,说了没两句话你就下来了。他是你父亲,我的长辈,难道你希望我不尊重他,翻脸赶他走?”   稍微平静下来,她也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又说不出道歉的话,脸色变了又变,还是他又重新把她拉回怀里,在她头顶叹了口气:“你想怎样都随你,不管你是不是要重新接纳他,我只希望你心里好受些。”   世界纷繁杂乱,有车在路口愤怒地鸣笛,街对面的大学生认真地发着传单,行人在他们身边匆匆而过,似乎没人在意发生了什么事。她靠在他的肩膀上,隔绝外界的杂音,平静了片刻。也只是片刻而已,片刻以后,眼泪被憋回去,她闷声说:“我要回家。”   他开车把她送至楼下,拖着她的手问:“要不要我上去?”   她回答:“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他也不强求,把她送到楼门口。她一个人抹黑上楼,打开灯,打开电脑,还联入公司系统调了几段程序,搞得自己仿佛忙忙碌碌。后来门口有人敲门,她开门一看,是外卖小哥,有人帮她定了荠菜馄饨和小笼汤包,她才想起来,晚饭确实一口也没吃。   吃完夜宵,再也提不起兴致去加班,干脆洗漱上床。灯一关掉,各种情绪接踵而至,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儿时的回忆。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记忆都只有几个片段,比如冰冻三尺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辆自行车上出门,妈妈抱着她坐在后座上,她一个劲地问:“咱们家大门关好了吗?窗户关好了吗?炉子都熄掉了吗?”妈妈抱着她直笑,爸爸用力踏着自行车笑说:“将来咱们芃芃嫁了人,一定是个好媳妇儿!”还有爸爸带她出去玩,回来走到楼下,妈妈系着围裙在窗口朝他们招手,爸爸就蹲下来和她咬耳朵:“爸爸跟芃芃比赛,看谁跑得快,先跑回家亲到妈妈的有奖!”她甚至记得大雪夜爸爸抱她去大伯家,临走前用胡子扎她的小脸,亲她说:“爸爸要去医院照顾妈妈。芃芃在大伯家和芷蓁姐姐玩,要听大伯母的话。”   是啊,他们也曾经是相爱的一对,只不过感情敌不过生死病痛。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城市夜晚的声音都沉寂下来,四周漆黑一片,更显得世界空旷无边。她躺在单人床上,身边空空荡荡。那一刻她又想起贺宇川来,很没用地想,其实她希望他在身边。一冲动,她发了条短信过去,问:“睡了吗?”   不知道已经几点钟,大概已经过了午夜,她猜他也许不会回,没想到他还是立刻回了,说:“还没有。”   黑夜寂静无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写写删删,最后什么也没发出去,停了片刻,还是对面的贺宇川首先发问:“睡不着?要不要我上来?”   她拒绝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着。”短信发出去才发觉他说的是“上来”,连忙掀开窗帘探头往外看,果然见到沉沉黑夜里,他的车还停在路灯下。她拨了个电话过去问:“你怎么还没走?”   他的语调略带点调侃:“还不是怕女朋友半夜召唤,这样方便我好随叫随到。”   她本能地害怕依赖任何人,顿了顿说:“我不要你陪,你还是回去吧。”   他坚持:“不行,你还是得让我上来,我想去洗手间。”   她也只好同意,打开门放他进来。既然进了门,他当然没有要走的打算。星光灿烂的晚上,他们两个人并肩挤在一张小单人床上,静静地躺着,双双瞪着天花板,谁也不想动,可谁也没有睡意。躺了很久很久,她才说:“问你个问题。”   他“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地答:“说。”   她忽然又不知道要问什么。那一刻有好多问题盘亘脑际,比如如果她也病了,他们的感情会不会变,又或者象彭老师告别晚宴时她想到的那样,如果她去做手术,把这里那里都切掉,他还会不会一样爱她。这些全都是不会有答案的问题,问了又有什么意义。   没什么感情经得住考验,她不是没有经历过,父爱尚且如此,更何况男女之间。她一直觉得,终将失去的感情,还不如不要开始,爱得越深伤得越痛,不如选择洒脱人生,什么都不在意。   她在寂寂无声的夜里想了很久,最后还是问:“你说,如果我妈妈泉下有知,是不是会恨我没用?是不是也会觉得我应该回去父亲身边争遗产?”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的星空,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他会说“是”,片刻他才收紧了胳膊,拥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不用为任何事委屈你自己,因为爱你的人会心疼。我想你妈妈一定也这样想。”   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夜晚。她曾在这一方自己的小天地里,独自躺在床上,无数次仰望窗外这样的星空。她的房间就只有那么小,单人床只有那么窄,心里也没打算过给谁留一点空间,如今这一个人固执地闯进她的生活,执意要同她挤在一处。她并不记得那一晚后来什么时候才睡着,只记得躺在他怀里,睡得一夜无梦,温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只要渣爹出场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样吧,明天我们来发一圈红包好不好?如果想不出说什么,建议从下面选一项:   A.大大我爱你;   B.大外甥太惨了;   C.大大求你让渣男二上位吧。   以上。   PS。还有小伙伴问大外甥是否知道芃芃家的病史。我以为我写清楚了啊,他当然是知道的。 第41章 你是我的微光(1)   严格算起来,姜芷芃和贺宇川已经分过一次手。   大学三年级那一年,姜芷芃大病一场,停了半个学期的课,放完寒假才重新回到学校。周五,冷雨潇潇的晚上,她路过去图书馆路上的三岔路口,又看见熟悉的影子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几棵大梧桐树也成了Z大约会接头的时髦地点,时常也见到几个男生在树下徘徊,大部分都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刷手机就是拿本书看。这一天天冷,又下雨,有人站在没遮没拦的地方显得那样突兀,更很少看见有人笔直站在路灯明亮的地方,想看不见也难。   贺宇川还是她熟悉的样子,瘦瘦高高的个子,头发乱糟糟,一手插兜,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事。这还是她从永平回来以后第一次见到他,脚下不自觉地一顿,抑制住转头逃跑的冲动,迎上去,笑了笑说:“你来啦。”   路灯光下,他神情难辨地看着她,点一点头。   她在永平养病,他给她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她统统置之不理。后来放完寒假,她回到H城恢复上课,去看了正在坐月子的姜芷蓁,意外拿到他的生日卡片。那大概还是她大一时候发生的事,她冲动地跑去问他:“你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那一年他在生日卡片上回答了一个字:“是。”   可惜卡片直到后来才到她手里,错过了,但再仔细想一想,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给还在摇篮里踢腿的贺宇静带了礼物。姜芷蓁礼貌地收下,问了她的病情,还特意提到贺宇川,告诉她,贺宇川来看过贺宇静,买了这样和那样的东西。芷蓁笑着说:“没想到他这么疼宇静,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小孩。”   她怎么会听不出来,芷蓁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字字诛心,又字字在理。   那个下雨的晚上,她拉着贺宇川又去学校后面的大排档喝酒。两瓶二锅头,一碟卤牛肉,大排档的门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背后呼呼作响的取暖器也挡不住门口的穿堂风。她喝了大半瓶二锅头,脸上有一点热,好不容易酝酿好了情绪,开口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列过一个三年人生计划,有八件二十一岁前必须做完的事?”   他当然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还是不动声色地问:“做完了吗?”   她笑一笑,脸上两片红晕灿若云霞:“差不多吧,最后一件还是和你做的。”   其实两三个月她对他不理不睬,他连面都见不到,大概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心里早凉了半截。开了学,听说她回来了,他抽时间来校园里溜达了几趟,碰到以前的队友,还拉他踢了一场足球。踢完球满头大汗拎着钉鞋,他猛然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见她。她的头发留长了些,显得下巴更尖,脸色不怎么好看,低着头,独自一个人走在冬天灰冷的路上。   那时候他是应该叫住她,又犹豫了一刻。他还记得寝室里经验丰富的哥们儿传授的跟女朋友分手的套路,如果他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也是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你是好人,可惜我喜欢的是别人。就那么几秒钟,一犹豫,她拐了一个弯,也就走出了视线。   周末回家,他看见姜芷芃买给贺宇静的礼物,几件粉红色的小裙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婴儿房的柜子里。吃饭的时候,他无意间提起:“那天回学校踢球,遇见姜芷芃了。她是不是病了?瘦得那么厉害,脸色很难看。”   姜芷蓁似乎愣了一秒钟,才说:“听说她表姐过世了,她也大病了一场,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康复了吧。”说完她还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继续:“她家里也不知怎么回事,多灾多难,外婆,妈妈,阿姨,表姐,所有母系亲属全都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一定是有什么遗传的问题。”   他总觉得姜芷蓁似乎早看穿了他的心迹,这话就象是说给他听的,也许是为了打消他不该有的念头。可他听了心底一顿,凉了半截的心忽然又热起来,吃完饭立刻跑回学校来。   这时候姜芷芃在灯光昏暗的桌前支着头,似乎已经喝得有些醺然,笑着说:“我家里的事,估计姜芷蓁肯定已经跟你说了吧?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家族遗传,想躲也躲不掉。我也去做过基因检测,我大概迟早也是要得病的。”说着还从包里摸出个白信封,递给他:“结果就在这信封里,你自己看。”   那只白信封他还曾经见过,记得有一回见到姜芷芃坐在路边抹眼泪,就是因为在找这只信封。信封里的信纸挂了Z大某研究中心的名,上面写着些他不太明白的话。姜芷芃还在一边解说:“BRCA1变异是个癌症基因,携带BRCA1变异的女性,百分之七十五会在八十岁前得乳腺癌,百分之四十五会得卵巢癌。”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还是一阵沉默,随后说:“八十岁才发生的事,你现在何必担心?而且也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人不会得病。”   姜芷芃听了只笑笑,自斟自饮继续说下去:“你不认识我表姐子慧吧?她大概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小时候我特别羡慕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头发,象瀑布一样,又黑又亮。那时候听说各地在甄选广告模特,选出来的要做飘柔之星,我还特地去帮她领过申请表。她得病的那年正好二十一岁,做完了手术又化疗,两年之内断断续续住过几次院,最后那个冬天很难熬,什么止痛药都不管用了,她一米六五的个子,最后体重只剩不到四十公斤。我们从小最亲近,晚上都喜欢挤在一张床上睡。医院发病危通知的时候我在H城上学,她死活不让我阿姨告诉我,说她的头发都掉光了,样子太难看,不想被我看到。她死的那天早上,我还在她的床边守着。她叫我去帮她找手机,我一转身,回来她就没了呼吸。后来我想,她一定是怕我伤心,不想让我看到她离开时候的样子……”   说到这里她停了片刻。店堂里冷冷清清,没有别的客人,只有门被风吹动的吱呀声。最后她仰头干掉杯中残酒,抬头看着他,脸上还挂着微笑,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还健康活泼,我比她幸运。”   他心底渐渐明白她的意思,果然,她话锋一转说到正题:“你看,那时候情况是很特殊的,我表姐快死了,我刚得知自己迟早也是要死的,本来打算休学回永平再不回来,就有那么一件没做过的事,正好那天在学校遇见你……”   “那天晚上,你说过……”他终于鼓起勇气想问。其实其余对他都不重要,他只想知道,她那天说曾经喜欢过他,是不是认真的。姜芷芃看见他的脸色凝重,举起酒杯打断他,说话也是满不在乎的语气:“唉,打住。你也不用同情我,也不用觉得有负担,那天是我主动,你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只是想,我这种情况,哪一天说生病就生病了,有什么心愿最好还是快点了结,而且我正好失恋你也正好失恋,大家都需要从负面情绪中找点解脱,我们互相慰籍一下也未尝不可……”   二锅头喝到第二瓶,姜芷芃的话也多起来,觉得简直越说越顺口,把想过的和没想过的话都统统倒出来:“本来想在沈奕衡走之前把那个三年计划都解决掉,只是最后那一样下不了手。我怕如果他知道我死了,不知会不会心里有阴影。我想你喜欢的是殷玥海,所以即便我死了,你应该也不会太伤心。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很自私,本来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确实不该把你搅和进来。你后不后悔?我还蛮后悔的,不过你真的也不用太在意,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昏暗灯光下,她看见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喝到最后她还说:“想一想我家里的情况,有时候还挺心灰意冷的。我阿姨离婚,我妈妈也离婚,也是人之常情,生病本来就是件磋磨人的事。我想我这种情况,反正轰轰烈烈爱也爱过了,恋爱也已经谈过了,已经没什么好遗憾的了,将来肯定也不想再恋爱和结婚。其实和你见面还挺尴尬的,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好不好?”   这些话真真假假,后来她也不记得又说了多少,反正第二天在宿舍里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她倒是记得最后贺宇川脸上的表情。阴冷潮湿的深夜,他送她到宿舍楼的门外,宿舍楼里透出来的灯光照在他半边脸上,半明半暗,更显得他眉眼深邃,神情低落。她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他站在她对面,竖起衣领,低低说了声“再见”,退后几步,又停住,整了整身上的背包,微蹙着眉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有,只脚下一顿,转身大步离开,背影转瞬消失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   她想她一定是伤了他的自尊,甚至也可能狠狠伤了他的心,不过既然不打算继续交往,分手总要断得干干净净。反正没什么感情会永垂不朽,只是时间问题,他总会找到其他喜欢的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后来他们果然鲜少见面。那一年她的生日姜芷蓁又请吃饭。她在心里着实腻味姜芷蓁这个人,可最后想了想还是去了,倒是贺宇川没有来。其实没事他们根本没有碰面的机会,只有手机里的笑话APP还会偶尔发送几个疑似他写的冷笑话。   再一次碰到贺宇川大概是她大四那年的冬天,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她买了礼物去参加贺宇静的周岁庆生宴,他也来了。贺宇静还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奶娃娃,喜欢啃手指,会叫“妈妈”,“爸爸”和“嘎嘎”。他又成了原来那个样子,面无表情地刷手机,说话以“谢谢”,“好的”和“不用”为主,只有在贺宇静喊着“嘎嘎”蹒跚地扑到他怀里的时候才开怀笑了一次。再后来他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时不时也会在家宴上见面,姜芷蓁总是面面俱到地拉着家常,而他们两个一般互不理睬,偶尔一言不合才会抬杠互怼冷嘲热讽两句。   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正如她提议的那样。 第42章 你是我的微光(2)   大学最后那一年是时光飞逝的一年。毕业之后她进了A公司,被分在陈向阳的小组。贺宇川手下的几队人马都做后端服务,是相对比较核心的开发,而她做前端UI,基本和他的人马没什么交集,连办公桌的地点也是一个面南一个向北,很少有碰面的机会,没有人知道他们还有拐了八道弯的亲戚关系,是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那时候A公司在H城的Director叫大卫·吴,是个四十多岁的ABC,连中文也说得不太利索,尤其喜欢抱怨中国的空气,交通,医疗,卫生,等等等等,唯独对贺宇川十分欣赏。公司还有一个交流项目,湾区总部的员工可以申请来中国工作半年,算是了解一下公司的全球策略与合作。往年来的大多也是能说几句中文的ABC,这一年来的是一个叫Chris的美国白人。   若是对中国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一般人不会申请这类对事业升迁毫无帮助的交流职位。这位二十多岁身材肥胖的Chris就对中国,确切说是对中国妹子,有很特殊的兴趣。中国人用的社交平台他都注册了账号,朋友圈每每挂着夜店和辣妹共舞的照片。不论你对他笑脸相迎还是白眼相向,他总能找到朝你挤眉弄眼的机会。   终于有一天出了事。一大清早,有人看见一个女员工在HR的办公室里哭,很快HR把Chris叫进了会议室谈话。传言跑得比风还快,一个小时之内,整层楼都开始猜测出了什么事。这时候陈向阳把她叫到没人的地方,告诉她:“听说是昨晚Chris以搭车为由,把女员工带进车里,做了些龌龊的事,就在公司地下车库里。幸好有车经过,女员工趁机跑掉了。”   她大吃一惊,问:“那现在怎么样?Chris承认吗?”   陈向阳叹气:“当然是不承认,女方自己上了他的车,他坚持说是两厢情愿,这种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his words against hers,女方很难证明他骚扰,除非还有旁的证人。”陈向阳随即望着她严肃起来:“你自己考虑一下要怎么做,不管你怎么决定,我肯定都是支持你的。”   她并没考虑多久,直接和陈向阳一起去找了HR。HR把他们引进会议室,里面已经有那位女方当事人的主管,Chris现在在贺宇川的团队里干活,所以他也在座。所有人坐下来听HR的负责人问话,象一个三头六面的听证会。   她所要陈述的事实很简单。Chris此人小动作众多,似乎一来H城的办公室就相中了她,远远看见她会朝她吹口哨,张口闭口都是“Hey Baby”,在没人的走廊里遇到会故意走过来撞她一下,多次开口约她出去被她拒绝。最严重的一次是周五晚上他大概在酒吧喝醉了酒,给她发了张赤|裸上身的照片,说了一大串污言秽语。   她第二天拿着短信和照片去找了陈向阳,陈向阳沉吟半晌说:“你可以现在去HR告他骚扰,他也可以反咬一口说你们是情侣关系,而且他还没干出什么可以诉诸法律的事,我没有把握结果会怎样。不管是谁的错,这种事闹大了总是女方吃亏,你还是三思。”   她觉得陈向阳说得有理,最终没去找HR,只是加紧防范,一见到他的人影立刻掉头就走。他大约见无机可乘,放弃了去找别的目标,没想到现在真有人吃了他的亏。她也后悔,如果早些把情况反映给HR,也许可以避免今天的事。   这番话说完听众神色各异。贺宇川阴着脸低头沉默,女方当事人的主管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人渣”。HR的领导要稳重得多,清咳一声说:“谢谢你补充的信息,我们会调查证实再做出处理的。”   散会出来,大家各自散去,陈向阳朝她投来鼓励的眼神,告诉她:“今天辛苦了,你要想早点回去休息也行,有什么事我帮你盯着。”   最后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的是贺宇川,在她背后冷冷说:“姜芷芃,你跟我来。”   他大步走在前面,她跟在他身后。他径直走去拐角处自己的办公室,大概沿路的同事都看见她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的样子,然后看见贺宇川一声巨响狠狠将门关在身后。有人还好奇地从玻璃窗外往里望,他站在窗边,“唰”地一声第一时间降下百叶窗。   他一回头,她就看见他气势汹汹怒目而视的样子,听见他冷声问:“为什么不说?”   她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辩解说:“我和陈向阳是说过的,没告到HR那里是因为……”   他果断打断她的话:“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昨天在车里被欺负的也可能是你?”   她觉得这未免有点杞人忧天,还笑了笑:“我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怎么可能答应去他车里……”   “你知道这不是我说的重点。”他又打断她,说话的语调咄咄逼人:“刚才听你在会议室里说那些事,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感受?我一直在想,事情就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点不知道。你和陈向阳说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和我说?他已经发这种照片给你,你还打算等他做出点什么别的事来?你不想闹大,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整死他,让他早点滚蛋,可你为什么不说?”   他看起来确实是生气了,指节在桌面上敲得笃笃作响,声色俱厉。她完全没有料到他有那么大的反应,真的有点被吓到,冲口而出的话是:“确实,我应该早点告诉HR……”   他扶额,似乎低头冷静了五秒钟,放下手来,语音无奈:“芃芃,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忒妈别装傻?”   他突然变了语调,叫她心头一颤。头顶的白灼灯光照得人心神恍惚,她站在办公室的中央,把前因后果迅速想一遍,一时间思绪万千,片刻才慢慢冷静下来,在心里斟酌着语句,最后回答:“我知道你关心我,谢谢,我没事。”   那一晚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没用地失了眠。许多事情,她以为已经了结,似乎又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事情后来还是圆满解决了。性骚扰是严重的指控,HR免不了需要反复求证多方调查。还是贺宇川雷厉风行,登陆去Chris的电脑上一查,翻出无数图文并茂的**。用公司的资源做不堪的私事,铁证如山,贺宇川当即去找了大卫·吴,立刻叫Chris卷铺盖走人。   那一年是公司的多事之秋。大卫·吴得到升迁,回了美国总部,据说走之前向上面举荐了贺宇川顶替他的位置。不过也许是因为贺宇川毕竟资历尚浅,上面没有采纳大卫的意见,而是派了一个Jane Webb 过来。   正如陈向阳说的那样,不论是非曲直,有些事最后都是女方吃亏,总有人爱说些飞短流长,所以那位女职员很快也辞职离开。   所幸姜芷芃并非当事人,不过是提供了些佐证,没有很多人知道她的故事,但她又回来上班,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却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她一直觉得贺宇川整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和她没什么交集,其实又不尽然。毕竟在同一层楼里工作,走廊上,厨房里,会议室门口,她常常还是可以看见他的影子,有时候一回头,甚至还会冷不丁近距离地和他对面相见。他还是老样子,常常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可她还是觉得避之不及。   后来她也在外面找起了工作,请假去面了几个试,不可避免地被陈向阳察觉。陈向阳找她谈了一次,问:“怎么了?工作有哪里不顺心?”她回答:“没有,都挺好,就是想换换环境。”   炎热的夏天过去,转眼又到了萧索深秋。她有两个鸡肋Offer在手,犹豫着是要立刻辞职还是要再等等。某天下班之前,她却收到贺宇川的短信,言简意赅地说:“到五楼阳台来,有事。”   五楼的阳台上是一片楼顶小花园,摆放几盆树苗,种了一片三色堇,中午的时候有员工来吃饭聊天,这时候天黑,三色堇也不当季,阳台上空寂无人。她打开阳台门,只看见稀疏树影后,贺宇川瘦高的背影靠在栏杆上,手里捏着半支烟,一缕青烟在指尖升起。   阳台外面是都市的辉煌夜晚。他听到她的脚步声,在璀璨灯光的布景里转过身来,目光一闪,离开栏杆站直了身体,就着手边的咖啡杯碾灭了烟头。她走去他面前,他只微微点了个头,没有开场白也没有任何解释,开门见山地说:“就想告诉你,我很快会递辞呈,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   他的辞呈来得确实快,很多人毫无心理准备,包括新来的Jane Webb。大部分人以为他要去湾区总部投奔大卫·吴,结果大部分人都猜错。至于她,拒绝了那两个鸡肋Offer,老老实实地又留下来。   那一年她生日的前一天,姜芷蓁照例召唤大家吃饭,贺宇川没有来。姜芷蓁面面俱到地拉着家常,还同她解释:“贺宇川刚和别人一起开了个公司,听说忙得很,都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叫他吃饭也没空。”她笑笑表示理解:“公司才刚起步,肯定是忙的。”   那晚她独自踩着梧桐落叶回家,心绪繁杂什么也不想做,坐在台灯前,翻出多年前那张只有一个“是”字的生日卡片,看了又看,最后还是扔回抽屉深处。时近午夜,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爬上床,放下手机闭上眼。月光如水,窗外的微风又扫过树顶,夜晚空旷寂寥。一片沉默中,她不期然地又听到手机“叮”的一声来了提示。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她的笑话APP大半夜提早推送了笑话来,再一看,推送的似乎也不是什么笑话,只有一句话,上面写:“Hello world! Happy birthday.”   自那以后,很多事又变得不大一样。他们似乎进入了一种新的相处模式:他进半步,她就退一步;他进一步,她就退两步。久而久之,他也找到了对策,不远不近地守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拿他无可奈何。每次她要说,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他就先提前来一句,你又想多了吧。   光阴虚掷,岁月蹉跎,经年累月时间流逝中,她等着他喜欢上别的姑娘,他等着她忘记心底的白月光,两个人象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比赛,谁先眨眼谁就输。   后来先眨眼的是她,不知怎么那时候她就昏了头。可有时候她也会聊以自·慰地想,她也不算全盘皆输吧,至少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心底的那道白月光本来就是他。 第43章 你是我的微光(3)   谁又会料到,他们两个走了分了叉的两条路,弯弯绕绕最后竟然又走到一起。   整个秋天,姜芷芃似乎越来越多地在贺宇川那里盘桓,到后来似乎自己又多了另一个窝。他的家里有她的衣物,她的毛巾,她的牙刷,她的拖鞋。她把他堆杂物的纸箱全扔掉了,东西一样样收在宜家买来的收纳柜里。早上床边的阳光太刺眼,她去买了一幅窗帘,还是她喜欢的梧桐树叶的图案。她嫌弃他的窗台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在花鸟市场买了几盆绿萝,嘱咐他每天要浇水,否则很快要死掉。可惜他从来也不记得,只好她时不时地往他这里跑。   她还有越来越多的口红,买了两个收纳盒都已经装不下。   中秋节长周末,她要回永平去陪阿姨,走之前又收到口红。说实话他送的口红也很有讲究,今天是圣罗兰,明天是纪梵希,还都是她喜欢的色调,从来不重样,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今天这一支是香奈儿可可小姐丝绒唇膏第61号,叫 LA SECRÈTE。   她颇哭笑不得,短信评论说:“最近的福利越来越水了啊,就算我有十张嘴估计也用不完那么多口红。”   他片刻回了短信,照样答非所问:“你明天回永平,我跟你一起去?”   她知道他在忙,他的公司在赶什么项目,已经好几天搞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拒绝:“不要吧,公司的小兵都在加班,你这个当将军的怎么好脱逃?”   他回答说:“那怎么办,等我回来你肯定睡着了,明早你又要一走好几天。”   她听出他遗憾的口气,转念一想,大过节的,她是很有理由去他公司走一趟送点福利的,于是去超市买了一大盒月饼,兴兴头头提着月饼去他的公司。   她不是第一次去他的公司,但之前总是挑下班以后没什么人的时候,去也是陪他上去拿点什么东西,很快就下来,连他办公室的窗户朝哪面也没搞清楚,这次是正式提了福利来考察他的地盘,到了楼下打了电话给他,他着实吃了一惊,匆匆下楼来接她,还诧异地问:“真要现在上去?”   她愈发好奇:“怎么,不行吗?”   他笑:“行。上面还人很多,不过只要你觉得行就行。”   正如他所言,上面人头攒动,还很热闹。上一次见到他公司这许多人还是在和李安然一起参加公司聚餐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的心境和现在大不同,全然没注意他公司里都有哪些人。这时候她在门口环视四周,隔着重重叠叠的电脑东张西望,看完了说得颇失望:“今天怎么没几个女同事?好看的连一个都没有。”   他被说得莫名其妙:“本来也没几个女的。你想干什么?难道你要给谁介绍对象?”   她撇着嘴:“还以为今天能见着你哪个红颜知己。看你买的那么多口红,品味挺专业呀,一定是在哪里藏了个技术顾问吧?”   他望着她愣了一秒钟,随后无声地笑起来,笑了半天也停不下来。她狠狠瞪他:“有什么好笑的?”他才拉起她的手,领她走到那一排排电脑桌中间,对一个正趴在电脑前十指如风的人说:“陈侃,把你写的那个口红程序调出来看看。”   陈侃正是上次聚餐时见过的憨厚青年,这时候从电脑屏幕上抬眼,回头看见她,只停了一停就认出她来,讷讷说了一声:“嫂子来啦。”   “嫂子”这两个字叫得她老脸一红,陈侃倒浑然未觉,打开Github,说得滔滔不绝:“有人在Github上做了个口红颜色可视化的程序,想找什么颜色,点色彩渐变图上的点就能告诉你牌子和色号。老板说这个有用,给嫂子买东西的时候方便,就叫我添了点功能上去,比如搜索啊,分类啊,买过的就自动存档啊什么的……”   她听了哭笑不得,说:“原来他就让你们干这些无聊的私活啊。”   陈侃连忙摆手:“不无聊,很有用的,我也在用,公司里好多人都有在用……”   她拎来的那一盒月饼放在茶水间里,贺宇川后来发了个邮件,告诉所有人,想吃月饼的到茶水间来拿。这下她倒不好意思了,把月饼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抱怨说:“早知道要分给大家,我得多买几盒来,现在只有一盒,分不了几个人,估计没几个人能吃得到。”   他倒笑得很开心,调侃地说:“分不到没关系,主要是让他们都来认认人,以后你再来查岗,楼下拉一个人就好直接放你进来,可以搞突然袭击。”   电邮一发出去,果然陆续来了好多人,挤在茶水间里,排队来拿月饼顺便参观她,片刻就把月饼抢了个精光。月圆之夜,他把她送到楼下,在熹微月光下依依不舍。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的感觉,明明天天见面还会舍不得分开。   他暗自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地高兴,叹气说:“姜芷芃,你也不知在想什么。还红颜知己,还技术顾问,我光追你一个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哪有力气去想别的。”   后来他还发现芃芃对黑暗料理产生了突发的兴趣,今天是地狱拉面,明天是翠花排骨,他回家常常看到这类情节:音响里的音乐放到最大声,Freddie Mercury高亢激越的歌声可以冲破房顶,她穿着一个小围裙,一边研究菜谱一边耍着两只木制锅铲,随着鼓点把锅碗瓢盆敲得咚咚乱响。   他过去一看,看见锅里有一坨可疑的黑色物体,问:“这是什么?”   她凑到他耳边,用盖过音乐的声音大声回答:“西班牙墨鱼烤饭。”   他骇然后退:“这能吃?”   锅铲随着音乐在她指尖转圈,她信心满满地点着头:“已经第三锅了,这次肯定能吃。”   他才看见垃圾桶里还有两坨更黑的可疑物体,嘴里啧啧称奇:“这垃圾拿出去,不会把咱们这条街上的老鼠都毒死吧。”   她笑起来。音乐太大声,淹没了她的笑声,可是她脸上的笑容是明艳鲜活的,嘴角高高翘起,肆意飞扬,让他忍不住想凑过去亲一亲。   大部分时候他不会有时间在家里吃饭。公司的人通常过了九点才下班,更何况他们和一个投资人的谈判也正在关键时刻,整天有处理不完的事。每每等她又研制出什么蘑菇鸡肉派还是肉酱千层面的时候,就发张照片给他,问:“真不回来吃?我自己吃了?”   说实话那些蘑菇鸡肉派或肉酱千层面的卖相真的不怎么好看,但她又总随即发张自己吃东西的照片过来,姿态万千,吃得很香。他经不住诱惑,做什么都开始心不在焉,最后只好扔下工作回家吃饭。   那两个月是值得怀念的时光,象泡在蜜罐子里一样高兴,即使是晚高峰堵在车流里仍然是高兴的,因为那是一条归途,路的终点是家,家里有人在等。他也怀念那些和她一起醒来的清晨。他太忙,闹钟总是调在一大早,闹钟一响,他一动,她就迷迷糊糊地靠过来搂住他的胳膊,皱着眉在他耳边嘟嘟哝哝地抱怨:“这么早?天还没亮,再睡五分钟。”   其实天已经亮了。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透过微风扬起的窗帘,斑驳地落在她脸上。她还闭着眼,脸色在阳光下白皙得几乎透明,象要立刻被光照得融化掉,转瞬飘散在空气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手心滑过她的脸庞,她的背脊,落在她的腰际。她还没全醒,眼睛都睁不开,只是感到他的动作,嘴角微微上扬,笑得有一点点得意,手脚并用缠住他。   对于**她向来大胆主动,每每叫他心旌摇荡,不能自己,五分钟常常变成大半个小时甚至更长,让他深深感悟“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含义。   他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甚至没敢奢望过,象她这样一个貌似自由散漫的姑娘,会想尽办法和他消磨在一起,好象挣脱了什么桎梏,变得无所顾忌。有时候他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她以前对沈奕衡也是这样,喜欢得张扬洒脱,心无旁骛。不过那也不过是转瞬间的黑暗念头,下一刻他早被欢喜冲昏了头脑,心里幸福得象冒泡的汽水,即刻要满溢出来,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后来她也经常突然跑到他公司来,手里端着美食,不是新烤的饼干就是长得很难看的肉松土司。公司里大部分是光棍,都认识她是谁,看见有吃的立刻一哄而上,他倒常常连面包渣都轮不上。她走进他的办公室,四处打量,向他宣布:“我来看看你在干什么。”说着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挤进他同一张椅子里,双臂自然而然环住他的脖子。   “你干什么?”他吓了一跳,立刻把椅子转过来,用椅背挡住玻璃窗外好奇的目光,笑说:“门外大概有五十个单身汉,正竖起一百只耳朵好奇我们在干什么。”   “好啊,”她答得理所当然,笑了笑,目光狡黠:“正好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再有什么殷玥海还是阳玥海出现,人人得而诛之。”   她低下头吻他,他情不自禁地回应。是不是热恋中的人才这样,以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事,现在一件件都做得这般水到渠成。   吻过她的嘴唇,吻过她的耳际,吻过她的肩窝。芃芃还戴着那条细细的银链子,记得那是他专门为她的生日买的,还特意刻了她的名字,结果那天她却跑去和沈奕衡庆生。他的心意,那时候送不出去又舍不得扔掉,只好随手给了半夜在公司打游戏的陈侃。现在她的生日又快到了,他在心里打算,今年好不容易名正言顺了,怎么也得憋一个大招。   姜芷芃大概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忽然抬头说:“贺宇川,我的生日快到了,姜芷蓁又该召唤大家吃饭了吧?”   他料想她是不想去,问:“你想怎么办?”   她爽朗地一笑:“别理她。咱们还是去滑翔吧。”   他当然是无所不应,翻出了很多年前考的滑翔教练证书,收拾行装和她一起去郊外的滑翔基地。盘山公路弯弯曲曲,开了好久才到基地门口。他们穿着厚厚的滑雪服,戴着大头盔,站在北风呼呼的山崖上,俯瞰脚底的公路山川。现在的头盔也与时俱进了,都是带通讯装置的,他们被绑在同一个降落伞下,他在背后说:“准备好了吗?”她在前面点点头,他就推着她几个大步,腾空跳下山崖。   大风鼓起来,把他们托向空中。阳光格外的好,远处的山峦起伏连绵,象一卷黛青色的水墨画。脚底是山谷间绿色的田野和湖泊,长风十里,天地无垠。   他又在她身后问:“准备好了吗?”   地面还远得看不清,她费劲地扭过头问:“准备干什么?”   他也不回答,嘿嘿笑了两声,忽然降落伞猛的一摆,她顿时头重脚轻,天翻地覆,五脏六腑都好象要从嘴巴里掉出来。她反应过来,惊声尖叫,他们已经在空中来了个360度旋转。   惊魂初定,她在风中大声吼:“贺宇川,你个混蛋!”想了一想才大笑:“再来一个!”   他在身后问:“想要快还是要慢?”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快!”他拉下手闸,降落伞立刻卷起了一边,身体一沉,他们就疾速向地面俯冲。她吓得赶紧喊:“停停停!”他哈哈大笑,放开手闸,他们才被风猛地拉升回空中。   她完全没有料到,真是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体验,降落伞在风里左冲右突,摆荡,俯冲,旋转,身体时而失重,时而又平稳御风。他们是漂浮在世界中央的两粒尘埃,紧紧靠在一起,蓝天白云,无边无际,其余什么都不存在,只余他们彼此。   他做了一个螺旋式的疾速下降,她对着天空欢呼,拖长了声音喊:“Hello world!”他在身后笑着接:“Happy birthday。”   当年的夏天,他头脑一热去学了滑翔,专门请了一星期假去参加培训,花了很多个周末积累飞行时间,人晒得象个煤球,好不容易才拿到这张教练证书。那年夏天他常常一个人飞,从山顶到山谷,一趟又一趟,天地间空空荡荡,除了风声就是自己脑中的思绪万千。那时候他觉得喜欢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有心动,有遗憾,也总有归于平淡的一天,没想到那一点执念始终不肯散去,经年累月,反而历久弥坚。   “芃芃,”他在她背后叫她的名字,轻声说出那三个字。大风呼呼刮过,她忙着欢呼,他的声音大概也被风声淹没,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第44章 你是我的微光(4)   公司的融资计划日益紧迫,尽管忙到脚不沾地,他还是在周末抽时间带贺宇静去了一趟游乐园。   贺老师去香港开一个学术会议,姜芷蓁也跟着一起去了,有那么几天贺宇静需要独自在家,白天家里有阿姨包接送幼儿园和洗衣做饭,晚上贺宇川就被叫去做保姆。   周六有一天阿姨放假,芃芃忽然兴致勃勃地提出来:“咱们带贺宇静去游乐园吧。”   为了公主殿下和总是突发奇想的女友,他也只好暂时放下工作充当车夫。   女人真是他难以理解的生物,一大早两个人关在房间里,光挑衣服就花了大半个小时。最后贺宇静终于从房间里出来,粉色的裙子玫瑰红的大衣,脚上蹬着长筒靴,确实叫他惊艳。他蹲下来,捏住贺宇静的小脸,恶狠狠地说:“去相亲吗?穿得那么好看,当心被人拐跑。”   晴空十里,冬日里的阳光有特殊的暖洋洋的味道。他在前面开车,听到后座上两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对话。大的那个问:“贺宇静,今天你有什么要求?”小的那个想了想,拔出三根手指:“我要吃冰淇淋,三个。”   后视镜里的姜芷芃一脸郑重:“这样吧,阿姨给你买五个冰淇淋。”贺宇静一声欢呼,她又循循善诱地补充:“不过呢,这件事不能告诉你妈。阿姨今天是偷偷溜出来玩儿的,你要保证不能让你爸爸和妈妈知道我也在哦。”   贺宇静煞有介事地点头,他哭笑不得地插话:“有你这么教育小孩的吗?贺宇静,不准吃,吃那么多冰淇淋会拉肚子。”   贺宇静拉下小脸,十分失望。姜芷芃朝他白眼相向:“偶尔吃一次有什么关系。这是我们今年最后一次吃冰淇淋,以后再也不吃了还不行。”她回头又说:“同意吃冰淇淋的举手!”   后视镜里一胖一瘦两只手同时举起来,他被多数票否决,只好笑着摇头,拿她们两个没办法。   游乐园里人满为患,每一个地方都要排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身边的两个人兴致那样高。除了排队就是吃,一路吃下来,根本记不清吃了几个冰淇淋。他们三个人手牵手走在路上,芃芃和贺宇静一直在嘻嘻哈哈地笑,很开心,大概有很多人误会他们是一家三口。   一直玩到夕阳西下,所有人精疲力竭,爬回车里打道回府,他又听到后座上的对话。大的那个说:“贺宇静,今天冰淇淋吃够了,答应阿姨,今年不吃啦。”小的那个拖长了声音抗议:“为什么呀?”大的那个说得一本正经:“不健康,吃得太胖会嫁不出去。”   贺宇静已经累得精神委顿,强支起眼皮拒绝睡着,不知想什么,忽然问:“芃芃阿姨,你会结婚吗?”   他抬眼,在后视镜里窥视她的反应,见她低着头,笑了笑,淡淡说:“我不知道呀。你呢?你会结婚吗?”   小公主认真想了想,不大确定,奶声奶气地说:“我也不知道呀,如果有人和我一样喜欢艾莎,可能会吧。”   到家时暮色降临,楼上的窗户亮着暖黄的灯光,看起来姜芷蓁夫妇已经回来。贺宇静早在座椅上呼呼睡着,双颊红彤彤的象两只苹果。姜芷芃轻轻解开她的安全带,亲亲她的额头,才把她交到贺宇川手里,告诉他:“我还是不上去了,在车里等你吧。”   他把贺宇静送回家,又匆匆下楼,看见姜芷芃已经换了座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路灯在暮色里点亮,隔着斑驳的玻璃窗,他看见她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他想她一定也累了,去后座上拿了毯子,递给她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她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张开手掌给他看:“贺宇静在我大衣口袋里藏了一把巧克力豆。”   他一看,果然是,她大衣口袋里早糊了黑乎乎的一片。她还记得贺宇静以前也干过同样的事,那一次贺宇静告诉她:“老师说好东西要和大家一起分享。芃芃阿姨,你今天不高兴哦,我不想看你哭,我把我喜欢的东西分享给你,你有没有很惊喜,有没有高兴一点?”   如此欢欢喜喜的一天,不知小公主又哪里看出她不高兴来。   大概她确实神色倦怠,车行出去半路,贺宇川也皱着眉头回过头来问:“怎么了?累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她连忙打起精神说起别的事:“你有没有听说,Jane的老公过世了。”   这件事刚刚才在公司传开。Jane休假回了美国,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露面,这一天有谣传,说她之所以回美国是因为她那位富豪老公心脏病突发,没几天就死在医院里。众所周知,那位富豪是公司的股东之一,董事会成员,有过几段婚姻,但没有留下孩子。如今Jane一夜间成了寡妇,据说富豪除了大笔钱捐给慈善机构,还是有可观的遗产留给妻子。消息传来时大概已经尘埃落定,办完了葬礼,清理好财产,Jane还继承了她亡夫在董事会的位子。   李安然跑来同她八卦:“简师太是不会再回来了。沈奕衡一直在代理简师太的Director工作,这么看来现在应该要升他啦?”   “谁知道呢?”她笑笑回答。她确实不知道,其实也并不特别关心。   李安然却一脸不信:“你还能不知道?他没透什么风声给你?算了算了,你不想说拉倒。”   这一年,一年两度的全员大会推迟了好几个月才开,而这一回站在最高处举着麦克风讲话的人是沈奕衡。   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人,也许有人已经听说了什么,人**头接耳,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沈奕衡倒很沉得住气,仍旧春风满面,在话筒里清咳一声,笑着说:“大家安静一下,我们正式开会。”人群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他的脸色也严肃下来,顿了顿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宣布。”   所有人屏息凝神,觉得他定要宣布些与Jane离开有关的消息,说不定还要说他就是接替Jane的人选。他面色沉静地站着,停了两秒钟,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前两天刚刚收到总部的决定,H城的办公室,将在半年后关闭。”   下面立刻炸开了锅。   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先兆。后来同事们分析起来都事实雄辩,头头是道,冒出不知多少个事后诸葛亮。就和贺宇川早跟她分析过的一样,公司北美以外的全球重心一直在欧洲,刚上台的印度裔执行总裁又一心培植印度势力,把公司高层的华裔全踢走了。公司还刚在波兰买了个和他们做同样工作的公司,再加上如火如荼的贸易战,中国Office早成了公司可有可无的鸡肋。Jane这一走,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安然一副“我早知道”的样子,问她:“Amyu,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李安然提醒她:“要找工作可要趁早。待遇最好的就那几个公司,职位有限,大家可都盯着,要抢就得先下手为强。”   她知道李安然说得极是,还是笑笑:“你赶紧去抢,我不急。”   没想到转眼成了这样的情形,贺宇川的公司正在争取帝都某机构的一笔投资,刚去了帝都出差,若不成就要下线产品,而她,一夜间也要面临失业。   她还在五楼的露台上偶然见到沈奕衡。整层楼都人心惶惶的时候,沈奕衡倒是一派笃定,春风洋溢。下午两三点钟,她料定露台上没什么人,想去给贺宇川打一通电话,才打开阳台门,就看见沈奕衡站在露台的一角。她的那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他的侧脸,嘴角高高翘起,脸上带着他固有的温暖微笑,似乎是一通很让他心情愉悦的电话。   漆黑的夜里,她躺在床上给贺宇川打电话,本来只是想道个晚安,只说了一个“喂”字,又被他听出来,问:“又怎么了?”   本来也是想说说公司乱七八糟的杂事,可听他的声音也很疲惫,改了主意说:“也没什么。你是不是谈得不顺利?”他也只淡淡接话:“明天还要继续谈,估计中午以前就能结束。”   挂掉电话,夜风倏忽而至。她有点后悔没回自己的小破屋,一个人睡太大的床总叫人心里不踏实,这样忽然想要依赖某个人的情绪对她来说真是陌生。夜深人静,她又发了个短信过去说:“就是有点想你。”   等了半天,他那边没什么动静,大约他已经去睡了,她有点不甘心地看看电话,最后也只好作罢。其实她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动听的情话来。   她迷迷糊糊地要睡着,手机放在枕头底下,片刻又叮地响了一声。她拿起来一看,他给她发了张机票过来。他说:“本来想明天再发给你,还是现在发吧,要不然我也睡不着。” 第45章 你是我的微光(5)   机票的目的地不是帝都,而是更北方的一个城市。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去满腹狐疑地问:“去那儿做什么?”他只神神秘秘地回答了一句:“来了就知道了。”她不甘心地追问:“不是想把我拐卖了吧?”他在电话里轻笑一声,说:“听说一件奇事,带你去看个新鲜。”说罢又添了一句:“穿厚一点。”   于是她周五下午请了假,打点好行装去机场,结果本来高高兴兴的神秘之旅却被姜芷蓁破坏。她在人声嘈杂的候机大厅里接到姜芷蓁的来电。姜芷蓁在电话里叹息说:“你爸爸,最近不大好。”   她说:“哦?”心里一哂,等着芷蓁的下文。   芷蓁果然从善如流地滔滔不绝起来:“小叔的心脏是老毛病了,他工作忙,总是飞来飞去,一疲劳就容易犯,最近又住过院。这种冬天的天气,大家都往南方跑,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前几天回了江城,一个人住在家里。事业再成功又有什么用?他一个人住,冷冷清清,我看了都觉得很心酸……”   芷蓁的言下之意她怎会不知,连她这个侄女都看着心酸,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可算得上铁石心肠。她淡淡一笑:“他有妻有子,哪里需要你为他心酸。我无父无母,不是照样活得挺好,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姜芷蓁一下被噎住,愣了半晌,才叹气:“你怎么会无父无母。你是小叔的亲生女儿,毕竟血浓于水,那么久之前的事,就不能原谅他?”姜芷蓁的话从来都是那样合情合理,一贯擅于站在道德制高点编排别人。最后她还长叹一声,又加上一句:“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大概是压垮她忍耐的最后一句,她冷冷答:“不错,血浓于水,可他当初抛弃我的时候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心理障碍。”   姜芷蓁哑然,顿一顿才说:“你怎么能……”   她打断她一口气继续说下去:“姜芷蓁,我这个人记性好,小时候我爸没时间照顾我,大雪天把我抱去你家,我在你家住了很长时间,蹭吃蹭喝,你带我玩儿,照顾过我,我都记得。抛弃我的是我爸,大伯和大伯母从来没亏待过我,现在他们的生意都要靠我爸照拂,我也不是不知道。对我好过的人不多,我一个个都记在心里。这些年你做过伤我的事,时不时在我耳边说那些自以为为我好的话,我都尽量体谅你,从不跟你计较,想大不了离你远点。现在我跟你说一次,只说一次,多大的恩情也有消磨完的一天,你如果还想提我爸一个字,趁早别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接。”   候机厅里人来人往,嘈杂不堪。她一个人站在大厅中央,朝电话大喊大叫,引来不少人好奇地侧目。最近她的心情是很复杂,原来笑一笑就放过的人和事,现在忽然觉得也没必要忍。爱之深恨之切,你越依赖的人,放弃你的时候才伤你最深。   时近新年,天气阴冷异常。飞机降落时天已经沉沉黑下来,北方的冬天她已经不太记得,没想到北风那样大,刮在脸上象刀子。她到的时候贺宇川已经到了,并且租好了一辆越野,在机场的出口处等她,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见到他,她一路的阴郁心情总算又放了晴,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是问:“融资的事谈得怎么样?”   他脸上的神色淡淡的,一笑说:“这次希望不大,不过下面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她见他不是那么想谈论工作,料想他心情并不轻松,立刻转换了话题,十万分好奇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他果然高兴起来,神神秘秘地不肯透露,一脸的笃定,只说:“原来不必开车走那么远,不过当地已经没有今天的航班了,所以只好开车。”   车在高速上飞驰向北,很快出了市区,路旁的灯火渐渐稀疏下去,只剩黑暗中白雪皑皑的原野,冰封千里。窗外的黑夜里是千篇一律的景色,她很快困意袭来。贺宇川不知在哪里捞出一条毯子,扔给她:“还早着呢,先睡一会儿。”   这一路果然路途遥远,车在望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上疾驰,窗外的景色千篇一律。她在嗡嗡的马达声和暖气口呼呼的热气中沉沉睡去,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变了景色。一望无际的平原被白桦林点缀的丘陵所代替。车下了高速,在蜿蜒的公路上前行。天气冷,路况不好,车速已经放得极其缓慢。   她刚刚睁开眼,还睡眼惺忪,眯着眼看正经危坐开车的贺宇川。车里没有开灯,只有他的手机开着导航的那点光,他的侧脸在微光中如刀削斧凿般坚毅,让人挪不开眼睛。   开着导航的手机在黑暗中一闪,来了一条微信提示,上面写:“小贺,你好。”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给他发微信的人名叫“姜尚春”。她一下子醒了大半,皱起眉头:“我爸爸?”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条提示又跳出来:“昨天我们聊的事,你不知考虑得怎么样。”   她惊声问:“我爸爸和你有联系?”   他顿了顿回答:“昨天他给我打过电话。”   原来昨天他们就有联系,可直到今天,他也没对她提起。她忽然又想起前情种种。他们曾经一起吃过一顿饭,她还曾在公司楼下偶遇过父亲和贺宇川说话,那时候贺宇川说是巧合,她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可也许不见得。她的脑子有点乱,手机上的提示却还在不断跳出来。姜尚春问:“现在在哪里?到了吗?”   再望向窗外,她忽然又发觉景色和她小时候在绿皮火车上见到的何等相似。她和妈妈离开江城时也是这番光景:深冬,白雪覆盖的山丘绵延不断,视野尽头,几排白桦林迎风伫立。她那时候才八岁,火车窗外几十里不变的苍茫景色却记得很牢。一些不好的预感冒上来,她冷下脸来问:“我们在哪里?离江城有多远?”   他一顿,眉头一皱,侧过脸来回答:“不太远,不过……”   这时候手机上又来了新的消息。姜尚春问:“计划书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交给我?”   她的心往下一沉,忽然想到,刚才他说融资的事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至于是什么机会他却不肯细说。他父亲就在江城,难道他要....她都不愿意再想下去,只听到自己尖锐的声音说:“贺宇川,你停车。”   贺宇川回过头来,脸色不大好,沉声说:“芃芃,你别闹,就要到了,等会儿再跟你解释。”   那一刻她心头轻颤,感觉浑身都冷下来,伸手去拉车门,威胁说:“贺宇川,你个混蛋,你要是现在不马上停车,我立刻就自己开门下车……”   话音未落,山路拐了一个弯,他踩了一脚刹车,她差点真的一头撞到车门上。   再抬头一看,她被眼前的景色震慑。她打开车门走下车,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走到路旁,怔怔抬头仰望,一动也不能动。   他们停在一片山谷中。远处是隐隐约约看不清的林海雪原,看得清的是路旁一条结了冰的小河,盖满了皑皑白雪,一直匍匐向前,直到视野尽头。山谷空阔辽远,鸦雀无声,头顶的天空是亮的,一条绚烂的绿色光带正挂在黑色天际,仿佛还在随风涌动,象变幻的彩云,又象奔腾的河流。   记得小时候子慧曾问她,你们江城是不是看得到极光?那时候她同子慧说,江城哪来的极光,除非是有奇迹出现。   冬夜滴水成冰,她不过穿着寻常冬衣,抬头傻傻站在原地,竟不觉得冷。还是贺宇川过来替她披上那条毯子,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圆满了?”   他的语调是有点得意洋洋的,一扫刚才的沉郁,而她仰望天空,还在震惊中,只喃喃说出几个字:“是啊,圆满。”   天实在太冷,后来他们还是回了车里,打开越野吉普的全景天窗,挤在后座上躲在同一条毯子里又看了许久。她枕着他的肩膀,全心全意地仰望天空,他语音低沉,絮絮叨叨说着些平时绝少会说的话。   他问:“这下心愿都完成了,你是不是该再定一个三年计划?”   她在心里想,她能有什么三年计划?她所要的不多,希望斯人常在,岁月平凡,下雨天缩在家里看书,晴天的时候拉着老公和孩子的手一起出去踏青,一年复一年,俗气而快乐。   只是这样的愿望说出来未免太沉重,所以她笑了笑,嘴上说:“去看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吧。听说全球变暖,珊瑚礁都快死光了,现在不去,恐怕将来没机会。”   黑暗中她举目望天,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到他轻轻吻她的发顶,听到他轻声说:“那我也说说我的计划。你也知道,现在我每次回家,咱们贺教授都要找我谈话。我也一把年纪了,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对象,家里着急是情有可原的。如今公司前途未卜,我不敢承诺什么,但明年春天之前一定会见分晓。芃芃,你能不能,从现在开始,好好考虑,严肃认真地想想我们的将来?”   他的声音在夜空里低低回响,语调诚恳,带一点不肯定。酸软的浪潮在心底偷偷袭来,她望着天空,停顿良久,想了又想,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他还问:“你有没有特别特别后悔的事?”   她心里想,当然有,可嘴上只是笑着说:“特别特别后悔?想不出来。”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有。那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我为什么没说是?后来每天都在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如果我老老实实承认的话,是不是现在你早就嫁给我了?”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闭上眼。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以前你不想考虑将来,也许是因为我还没给你安全感。象今天这样,你还怀疑了我。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没喜欢过别的人,我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不管你将来变成什么样子,我恐怕也只能和你在一起了,你能不能就相信我一次?”   她半天没出声,他低头看她,发现她已经闭上了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他停了片刻,犹豫再三,才又问:“芃芃,癌症也是可以预防的。你有没有想过去做手术?”   夜晚万籁俱寂,头顶有流光溢彩的天空,可惜她已经闭上了眼装睡,再也看不到。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可是在心里说,怎么会没想过,她何尝不想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如果她去做手术,一定也是为了他。可是这句话不能说,也只好烂在肚子里。   他低头见她一动不动,猜想她真的是睡着了,还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一圈,发现她没动静,只好暗叹一口气,替她裹紧毯子。重新仰头,他自言自语地问:“芃芃,你相不相信有奇迹?”   她在心底说:不相信。   他又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回答:“我以前也不相信,可你看看这极光,不就是奇迹,不如就相信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别听我瞎掰,本国哪里也看不到极光,除非有奇迹。   周五休息,周六估计也休息。希望周日回来能一次性更完超级超级超级长的超万言最终章。   顺便求下预收,请点作者专栏收藏。   1.《北岛来信》一直在写的文   2.《双城之恋》一直想要写的文 第46章 当我们相爱时(1)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自己好啰嗦,最终章比我想得还长,那就分两段吧。。。   但,要虐的还得虐哦,就像说了七季的Winter is coming,最后君临城怎么可以雪也不下一场(啊啊啊啊还在怨念神剧烂尾的我。。。)   不过这最终章我写得很煎熬,估计大家看得也会很煎熬,所以想一次性放出来,一直更到大结局吧。   贺宇川所说的最后一个融资机会是在美国。以前的上司大卫·吴早就离开了A公司,这些年自己搞了几个项目,因此与硅谷投资圈的人相熟。他听说贺宇川公司的产品和境况,有意拉几个风投的机构来接这笔投资。   硅谷的团队先期到公司来考察了几次,大卫·吴又安排他新年假期结束后和投资人的高层会面,会面的地点在硅谷。他提前办好了签证,买好了机票,剩下的一个月时间内都在准备这次决定他生死的Presentation,同时又遇到年底,原有的客户要续约,几个项目同时到期,忙得他焦头烂额,几乎吃住都在办公室,连和芃芃见面的时间都很少有。   公司的所有人跟着一起打地铺加班加点,有一回陈侃呼噜呼噜吃着外卖,跟他怨念地提了一句:“老板,嫂子好久没来送吃的了。”   确实,芃芃已经很久没踏足他的公司了。   上一次他们见面已经是两个星期前。他忙完了凌晨才到家,发现门口放着芃芃的皮鞋,客厅的椅背上挂着芃芃的大衣。芃芃在卧室里,鬓发凌乱睡得正香。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照进卧室,落在她白皙的面颊上。   她有细长的蛾眉和明艳的嘴唇,阳光下说不出的好看。房间里静谧无声,他坐在床头静默了一刻,那时候心里想,要是每天回家看到的都是这景象,该是多好。   不过安静也只保持了一分钟而已。下一分钟他用手掌抚摸她的脸,她冻得眉头皱了一皱,可还不睁眼。他干脆把另一只手掌也贴上去,她终于被冻醒,揉着眼睛躲他的手:“贺宇川,讨厌,住手!”   在此之前他们也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了,看见她慵懒散漫的样子,叫他怎么忍得住,顾不得自己一身冷气,低头把嘴唇贴上去。   他熬了一个通宵,后来很快沉沉睡过去,而她早上还要去上班,没等他醒过来早已经走了。在那之后她再也没露过面。忙里偷闲的时候,他还很后悔了一阵,让她在家里等了一夜,结果他们连话也没说上几句,时间都被他浪费来做了别的事。   下午他抽空给她打电话,打了几个都接到语音信箱。他发微信过去,问:“在忙什么?”她过了几个小时才回,回答很简短:“找工作。”他又问:“黑暗料理呢?最近怎么不送了?”这一次她没回答。   没回微信的理由可以有千万条,也许她正在面试中,或者她没看见,只是他心里忽然无处着落起来。整个下午工作烦乱,他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几乎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工作跑去找她,芃芃终于回了微信,说:“刚才在面试。”   他一颗心才放下来,在心里嘲笑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何至于如此草木皆兵了。   后来他临走的前一晚,芃芃还打电话来告诉他:“怕你没时间准备,我帮你收拾了些行李,都放在卧室里了,你今晚自己看看还缺些什么。”   当时他想当然地以为回家会看见她,结果并没有。他连夜准备好所有要带的材料,和公司几个重要成员又开了最后一次碰头会,回到家里时已经午夜。家里冷冰冰的漆黑一片,他还以为芃芃提前睡了,可回到卧室一看,卧室也是空的。   床上没有人睡过的痕迹,一只大行李箱摊开放在双人床中央,里面叠着他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他看了看,东西整理得很齐全,左边整整齐齐排着衬衣便装,正装都收纳在专门的衣袋里,右边放着皮鞋盒子,洗漱用品,还有小医药箱,不可谓不仔细,一看就是她花时间和心思帮他整理的。可她的人却没有留下来,他环顾左右,心里一下子又空下来的。   这个时间,芃芃肯定也睡了。他发了条微信过去,果然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又套上大衣跑了出来,开车去了芃芃家的楼下。大半夜,旧式小区的楼下早已没了停车位,从楼下往上看,芃芃的窗口漆黑一片。   他拨了个电话过去,铃声响了片刻,她才接起来,声音里带着浓浓睡意:“贺宇川,这么晚了,干什么?”   他说,带一点恳求的语气:“我在楼下,找不到停车位,你下来好不好?”   她轻轻说了一声“嗯”,挂掉电话。片刻他就看见她从黑暗的楼道口下来,套了一件宽大的毛衣,更显得她有点瘦,头发胡乱扎在脑后,抱着双臂看起来很冷。她打开车门坐进来,他说:“我以为你会在家等我。”   她打着呵欠说:“明早和总部有个电话会议,不得不早起。”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太好,苍白疲倦,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天太忙,以至于要熬夜。他摸摸她的手,十指冰冷,有点心疼,原本想接她回家,这时候又不忍心叫她大清早跑来跑去,只好作罢,说:“我明天就要出发了,来和你告个别。”   她笑了笑,拉着他的手说:“一路顺风,我有预感,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她起身要走,他把她拉回来,告诉她:“对不起,这一阵太忙,没顾得过来。你找工作的事不要着急,等我回来帮你问问熟人。”   她笑得仍旧淡淡的,只说:“我知道。”然后起身离开,关上车门。   她就这么关上车门走了,没有他期待的依依惜别。虽说他不过出差两个星期,也不是特别长,可她就这么走了,让他忽然有点失落。   她的手机还在座位边上忘记拿走。   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他总觉得从江城回来以后,她的态度就迅速冷下来。也许是他太忙没时间和她朝夕相处,也许是热恋期本就短暂易逝,可他这一头还爱得热火朝天,即使再忙也是无时不刻会想起她,她却好象已经变得云淡风轻起来。   黑暗的念头跑出来,压也压不住。他知道她的手机密码是她的生日,很快打开她的手机,去她微信上刷了一圈,看见除了他半夜发的那两条消息以外,最新的消息来自沈奕衡。   沈奕衡问:“明晚下班以后怎么样?”   她回答了一个字:“好。”   还没来得及再往前看,他抬头看见她从楼道口走回来,连忙关掉手机。她走过来敲敲他的窗,他降下车窗,她说:“手机忘了。”他只好把手机还给她。   她又淡淡说了句“再见”就径直转身走回楼前。从车窗往外望,他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黑暗中紧紧裹着那件毛衣,纤细脆弱。走到楼门口,她停住了脚步。有一刻他以为她会回头,结果她也没有,只是在楼门口停了片刻,就继续走回楼里,背影消失在黑漆漆的楼道里。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今天这告别的气氛不大寻常。难道是因为沈奕衡?他心里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恶狠狠地想,沈奕衡,有什么话为什么上班时间不能说,非得下班以后说?沈奕衡算个什么东西?   也管不了是不是停车位,会不会被拖车,他随便找了个地方把车靠在路边,径直追了上去。一口气冲到三楼,拐过一个弯,他看到黑暗中芃芃的影子,站在门口,低着头,似乎还在试图打开门锁,一下又没打开,停下来,肩膀微微耸动。   他几个大步走上去,从后面搂住她,叫了一声“芃芃”。她回过头来,她的表情却吓了他一跳。楼道外有一点点灰冷的月光,照在她脸上,照得她眼里的光斑一闪而过。他顿时有点不知所措,惊声问:“你在哭?”   她背过脸去,打开房门,声音淡淡地回答:“哪有。”   他不相信,跟着进门,强行板过她的脸:“我不信,你给我看看。”   她开始还让了让,避让不过,突然转过身来,攀上他的肩膀,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凑过来吻住他。唇齿相依,她的嘴唇柔软甘甜,带一点燥热,让他脑袋顿时一热,只好深深地回应。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停下来,埋头在他颈间,语调轻轻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颤抖地说:“……。我不想让你走。”   他的心瞬间融化在一片沸腾的岩浆里,那一刻是极后悔的。前一分钟他还怀疑她和沈奕衡,甚至偷看了她的手机,他是个什么混蛋,为什么没有信任她,怎么就没看到她也依依不舍。   他抱着她去床上,夜色中虔诚地亲吻她,月光从窗口水银般洒下来,她在月光下眉目如画,他心里的话自然而然地说出来:“芃芃,我爱你。”   她没有回答,目光中象有星星闪光,微凉的手指有一点抖,一颗一颗替他解开胸前衬衫的纽扣。   美好的时光稍纵即逝,一夜的时间那么短。他凌晨就要起来,睁眼的时候天刚放亮,立刻要回家拿了行李去赶飞机。他起床的时候芃芃没有醒,他记得她侧面对窗躺着,安静地闭着眼,脸色在灰白的晨光里有一点苍白。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太阳在窗外升起来,转换了角度,渐渐从别处移到她的脸上,她才睁开眼。贺宇川走的时候她醒了,只是没睁眼。她也看见他在车里拿着她的手机,猜想也许他看到些什么,心里想,正好,还不如不解释。   她懒洋洋地起床梳洗,镜子里的脸色不大好,只好涂上厚厚的粉底,去上班。   冬天日短夜长,仿佛天刚亮,就又黑下来。去旧金山的航班清晨出发,到达的时候估计也是H城夜幕降临的时候。   这一天晚上她确实和沈奕衡有约。沈奕衡前几天就约她见面,告诉她:“有些事想找你谈,办公室不方便,能不能下班后一起吃个饭?”   她多少料到他要说什么,答应下来,等他挑时间和地点。她是没有想到他会挑那里,心里还暗暗一哂,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她记得他父亲有一次来H城就把晚餐安排在这里,著名的商馆会所,占据全城风景最佳的路段,顶楼是俯瞰湖景的西餐厅,二楼是古色古香的上海餐馆。上次姜尚春把聚会安排在上海餐馆,这一次沈奕衡约她去顶楼有浩瀚湖景的西餐厅。   西餐厅的氛围同中餐不同,杯影交错,烛光摇曳,向来是浪漫而暧昧的。这样的氛围下,连沈奕衡的样子也变得不大一样。他把她让进餐厅,走在她身后,制作考究的深色西装脱下来挂在手上,身上穿的是蓝色阿玛尼衬衫,还有配色得体的丝绸领带。原来他也是注重外表的,总是穿得清清爽爽,这一天忽然多了一分着意的贵公子气派。   落座,侍应生过来,他熟练地用法语点餐,最后笑着问她:“喝红酒好不好?”她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他点了一瓶三年陈的柏翠。   她在心里略带嘲讽地想,这一顿晚餐恐怕花费不菲,不知他想要证明些什么。   红酒和前菜上来,他在烛光下神色一顿,终于说到正事:“芃芃,我有一些事想告诉你。我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些事,所以今天才把你约出来。”   她在对面看他这一脸凝重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好笑,接话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这次千里迢迢从加州调回国,其实是为了一个人?”   他顿了一顿,脸色转为尬尴。她笑了笑,又接着说:“这个人自然是Jane。”   “你……”他顿时震惊,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已经听说了?谁说的?”   她淡淡回答:“你放心,没有谁,估计大家都还不知道。我是早猜到了,你们俩的衣服都是那一股子淡淡的薄荷味,蛮特别的,估计是Jane特别喜欢的什么贵妃洗衣液吧?”   他坐在对面还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继续替他把话说完:“Jane的老公何许人也,没拿到遗产,她当然是不想离婚的,你又追得紧,所以我就挺有用,时不时充当一下你撩拨Jane的道具,还可以当你们两个掩人耳目的挡箭牌。”   他张了张嘴,神色慌张,想要说什么又犹豫半天,最后才说出几个字:“对不起。”   那一刻她在心里想,有的人总挂着一张冷脸,一颗赤诚之心却交到你手上。又有的人看起来象春风般温暖,其实内心比谁都冷静。可惜啊,步步为营走到终点,再如何华服美食,泼天富贵,都掩盖不住他此刻的渺小。   两个人冷场了片刻,还是她替他转换了话题:“现在好了,Jane的老公过世,她如愿继承到遗产,你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你将来是什么打算?”   他总算镇定下来,勉强笑了笑说:“Jane是不会回中国了,我在澳大利亚分公司找了一个Director的职位,也许过个一年半载再看看能不能调回总部。”   他们计划得倒很周详,这意思是让沈奕衡先去避避风头,等大家忘了Jane的前夫,再让他赴美去团聚。看来Jane终究还是要脸的。   她半天不言语,沈奕衡露出一脸关切,终于说出他想要说的话:“这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心里很内疚,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的忙,你告诉我。”   她听着只觉得好笑,一挑眉头问:“你有什么能帮我的?”   他略一沉吟:“A公司这里的Office很快要关闭,大家都在找工作,不知你是什么打算?如果你有兴趣,我和Jane都很愿意帮你在公司其他地区的Office里找找机会,比如加州的总部,或者温哥华,或者爱尔兰都柏林……”   她笑着说:“哦?随便哪里由我挑?现在你可厉害了啊。”   他一皱眉停下来。她语调里的讽刺毋庸置疑。   她在心底暗暗叹了一口气。对面这个人,风光霁月一如当初,可岁月无情,她已经完全不认得他了。再开口她的语气是真诚的:“你不必补偿我。我们的回忆都是纯洁美好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但幸好那些都只不过是回忆而已,否则你也补偿不了。” 她说着坦然笑了笑:“如果你和Jane是真心相爱,我祝福你。你做的那些事,过得了你自己心里的坎儿就好,我不会同你纠结计较。我们分手那么多年,你早不是我最在意的人了。对不在意的人,我从来懒得记仇。”   他坐在对面,那脸色复杂晦涩,难以描摹。   侍应生过来结账,他又恢复完美的上流绅士模样。她又在心里一哂,忽然又觉得受不了他那虚伪的样子,开口说:“对了,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来着,不如这顿饭算我请客。”   他完全没料到,大概以为她不知道这顿饭要花多少钱,抬头讶然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请客就……”   她已经拿出钱包拔出白金卡,交给侍应生说:“不必那么麻烦了,就记在姜先生的名下好了。”   侍应生拿着白金卡回去,很快值班经理跑出来嘘寒问暖,问他们服务好不好,菜式是否还满意,又陪笑说:“门口的领班不知道是姜小姐,要不然不会带错的,姜先生的包厢比这里风景更好一些。”   沈奕衡一脸震惊,然后又转为难以言喻的神情。她总算觉得心里那口气顺了一顺,笑着解释说:“我爸爸是会所的董事,每次来H城基本都约在这里吃饭。”   父亲给了她一堆金卡白金卡,她从没打算拿出来用,今天把卡扔进包里是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她最近和父亲见过一次面,就在贺宇川带她去看极光的那趟旅行途中。   那一次贺宇川带她去江城,在山里的度假村住了两天。关于那天的误会,贺宇川同她解释:“你父亲是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去江城谈投资的事,我那时候还在和另一家谈,婉拒了,告诉他第二天就要回H城。他说如果在谈的这家不成,还可以回头去找他。我想你肯定不高兴听到他的消息,反正已经拒绝了,你也没必要知道,就没有告诉你。”   他说:“没告诉你实情是我不对,我只是怕看见你伤心。”   看他那一副严肃认真,从容就义准备挨骂的神情,她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住在度假村领略北国风光,自然要搞些冰上运动,她就带他去冰上钓鱼。经度假村工作人员的介绍,他们在附近找了一个水库,从老乡那里借了工具,开车一直到水库边上。天气太冷,呵气成冰,水库的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层。她支使贺宇川拿一根一头尖的大铁棒子在冰上凿了一个洞,又把放好了饵的钓竿放在冰上,鱼饵下在洞里。   天寒地冻,冰封十里。两个人坐在小矮凳上,顶着凌冽寒风,瞪着冰上的小洞守株待兔。贺宇川挑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姜芷芃,这能行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钓鱼啊?”   她拍着胸脯保证:“听我的,没问题,小时候我每年冬天都来冬钓。”   果然,没过一会儿浮漂就开始晃。贺宇川要拉鱼竿,她连忙喊住他:“再等等!”再下一刻浮漂一阵扑腾,她才大喊:“拉,快拉!”   果然拉上来一条大白鲢,扭着身子活蹦乱跳,看起来足有四五斤重。贺宇川由衷赞叹:“哇!真大!”   她嫌弃他没见过世面,嗤之以鼻:“这哪里算大,我小时候跟我爸来钓鱼,钓的那鱼才叫大。”   那时候她年纪虽小,有些事情却记得很清楚,比如爸爸周末带她来湖上,给她在冰上搭一个小帐篷,爸爸坐在冰上钓鱼,她就抱着暖手袋伸着小脑袋观战。她得意洋洋地向贺宇川夸口:“那时候我爸爸钓鱼比这专业多了,不用冰凿子,直接拿电锯在冰面上锯一个长方形的窟窿,用的鱼竿就好象猪八戒的钉耙一样,一下子下一排鱼饵,钓上来的鱼有时候比我个头还大。冬天湖上钓鱼的人挺多的,我爸那可是个中好手,总是满载而归的那一个,一早上能钓几十斤鱼,装在麻袋里我拖都拖不动。一袋子鱼扛回家,多余的分给亲戚朋友,留最好最新鲜的那几条就给我妈做大锅炖鱼……”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说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了口。   阳光明媚,反射在冰面上格外刺眼。她出发前根本没料到要来这冰天雪地里来,身上的大棉袍还是在附近镇上现买的,蓝底白花,头上还包着块热粉红的大头巾,浑身上下乡土气息迎面扑来,胖鼓鼓地坐在小矮凳上,呆呆地出神。   他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安慰地亲她冻红了的鼻尖,半晌对她笑说:“啧啧啧,我一定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丑姑娘,呆头呆脑的,穿得一身土气,活象一只芦花老母鸡。”   她的神色慢慢才舒缓过来,揉乱他的头发,对他白眼相向:“是啊是啊,我是老母鸡,正好可以在你这头乱鸡窝里孵小鸡。”   他们走的那天驱车回江城,要从江城的机场飞回H城。她说:“听说我父亲在江城,我想走之前去看看他。”   以前他们住在老城区。在她记忆里,她们所住的是火柴盒子一样的灰色楼房,门口是仿佛永远积雪的灰黑色街道,小区门口总摆着一摊儿卖塑料日用品的小摊,对面的低矮小鹏里是一家卖早点的餐厅。现在父亲早搬离了那里,贺宇川事先打了电话去问了地址,是在江城著名的别墅区里。   别墅区在江北,汽车开了好远才到,是个有保安把守的小区,小区门口竖着冷森森的大铁门,在门口通报了名字住址才让进。小区里有康庄大道四通八达,假山假水也错落有致。他们按着地址找到路的尽头,才在结了冰的湖边找到那栋三层小别墅。   她对贺宇川说:“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他点头,她走上台阶去按门铃。   一个五十几岁的佣人阿姨来开门,一看见她亲切地笑,告诉她:“哎呀总算来了,姜先生等你好久了。”   她被带上二楼,据说是父亲的书房里。记忆中父亲不是个爱看书的人,现在竟也专门辟出一片书房来,而且房间面积很大,高顶纵深,四周排满厚重的书架,气派庄严,硬是显出些书香传世的大家气息来。   父亲就站在那一长列书架的尽头,身后是宽大的办公桌和阳光明媚的落地长窗。他背着光,脸被笼罩在阴影里,她还是一眼就看见他那染了霜的双鬓和苍老的眼神。   她远远地站定,不再走近。他在远处喊了一声“芃芃”,语音轻颤。   四目相对,他们各自懵怔一刻,父亲立刻反应过来,对她身后的阿姨说:“芃芃来了,给我们泡壶茶来。啊,对了,给芃芃来杯巧克力牛奶……”大概说完才想起来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停下来,转回头对她说:“留下吃午饭吧?今天刚叫他们从江上弄了几天新鲜的大白鱼回来。”   她站在那里说:“不吃了,我们还要去赶飞机。”   他“哦”了一声,声音里的失望显而易见,停了停又问:“小贺呢?怎么不叫他进来坐?”   她摇头说:“我就有几句话想跟您说,说完就该走了。”   他点点头,神色瞬间肃穆起来。   她这才走过去,停在那张樟木大办公桌边,从桌上找到纸和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把纸条留在桌上,说:“这是我的手机号,微信号,您以后有空联系我。”   父亲就站在她面前,一脸惊诧的神情。阳光灿烂,从落地长窗里照射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她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细节,他眼角的鱼尾纹,他微微下垂的嘴角。她记忆里那个开朗英俊的父亲早变了模样,苍白,衰老,脸上雕刻着岁月的痕迹。她轻声说:“爸爸,听说您身体不好,您自己多保重。”   父亲的神情从诧异转为高兴,又转为柔和,眉峰耸动,停了良久才说:“芃芃,小时候不能照顾你,我是有苦衷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已经不计较了,是不是?”   她笑了笑说:“我不计较了。”   对她的抛弃,伤害,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漠视她,让她小小年纪学会一件事,要走的终究要走,有些爱你再怎么争取也留不住,所有的所有,到现在连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可她都不想再计较了,也不能再计较。她只平淡地重复了一次:“您是我亲生父亲,我是您女儿,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爸爸,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   父亲一怔,随即激动起来,高兴地说:“好好好,是啊,父女能有什么隔夜仇,其实除了没把你带在身边,其他地方我都是记得你的。过去的事咱们以后都不提了。”他停了停,镇定下来,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说:“芃芃,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她在心里一哂,金山银山他有的是,大概在他看来也没有什么钱买不回来的东西。她早料想他会这样讲,等的也是他的这句话,低头说:“爸爸,其实我今天来,是想求您一件事。”   父亲还沉浸在喜悦中,即刻问:“什么事?你尽管说。”   她站在落地窗前,阳光直射在眼里,她眯着眼停顿许久才说:“妈妈死得早,表姐子慧也不在了,这世上没什么人对我好,只有我阿姨,还有他。”   她的目光顺着落地窗向外望,正好能看见大门前的车道。他们的车停在楼前,贺宇川站在车边上,瘦瘦高高的个子,略有些凌乱的头发,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架在车上,沉默地抽一根烟。   她把目光调回来,望着父亲,停了停才说:“一直都是他们在付出,在照顾我,我没有什么好还给他们的。我能不能求您,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看在我的份上,替我照顾他们?”   父亲不疑有他,立刻点头答应:“那是当然的,你阿姨是亲戚,小贺是未来的女婿,不管他们有什么需要,我当然是要帮忙的,他们可以尽管来找我。”   她欣慰地笑,说:“那就好,谢谢您。”   回到H城后,父亲还打过几个电话来,给她快递了一堆东西,其中就包括这里和那里的金卡和白金卡,各式各样能用金钱买得到的东西。他还问:“听说小贺现在在找融资方,不知道找得怎么样了?”   她回答:“他去加州了,正在和一家美国的风投谈融资。如果这次不成功的话,恐怕还要求您帮忙。” 第47章 当我们相爱时(2)   贺宇川的加州之行算得上很成功。之前融资方已经对他们H城的公司做了多方调研,实地考察,最后去加州,会的是风投基金的几个大佬。如果不是前期调研结果满意,最终他们见不到大佬,而中间还有大卫·吴的加持,会谈进行得顺风顺水,到最后几天,基本上大局已定,谈的都是细节上的讨价还价。   最后一晚他约了陈向阳吃饭叙旧,陈向阳说要好好招待他,选了一家旧金山著名的牡蛎餐厅,地点就在栈桥上,对面遥望旧金山-奥克兰海湾大桥。加州的冬天暖风和煦,即使坐在海边露台的阳台上也不让人觉得冷。   他早到了几分钟,先入座等陈向阳到来。悬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下,又加上良辰美景,志得意满,此刻他的心情不可谓不好,打电话给芃芃太。平洋的那一边她应该刚好起床上班,他向她报告喜讯:“融资的事谈得差不多了。”   她停了停回答:“是吗?太好了,恭喜你。” 她的声音也是清新柔软的,象清早阳光里撩动窗帘的微风,他几乎可以想见她清早刚醒,头发凌乱,慵懒散漫地窝在床上的样子。   “芃芃……”海边微风徐徐,他叫着她的名字,心里充满柔软。有一刻求婚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幸好被他忍住。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无论如何总要找个浪漫的场合,好好准备下才可以出口。   “嗯,”她在电话那头答应了一声,然后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她的语气叫他心头一沉。他总能在她的语气里听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每次她用这种语气说话,都是他不想听到的事。他满腹狐疑地问:“什么事?”   她的语音很平淡:“你知道,公司在H城的Office马上要关闭了。我接受了一份澳洲悉尼Office的工作。”   “澳洲?”他怔怔地停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问:“澳洲分公司才几个人?澳洲分公司里大部分都是做销售和售后服务的,你去能做什么?”   她回答:“那里也有技术团队,规模小一点而已,基本是Local support engineer的工作。”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可心里已经阴云坏绕,不可思议地问:“你去澳洲,那我们怎么办?为什么那么突然决定?”   她语调平静地回答,听起来一副已经深思熟虑的样子:“一点也不突然,你叫我好好考虑我们的将来,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考虑。如果你不是那么忙,应该注意到我已经尽量疏远,刻意给我们彼此留空间了。现在我考虑好了,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要和谁结婚,也不想因此拖累你,我们还是分手吧,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这样会比较好。”   他听到这些话觉得简直象天方夜谭,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说法。不错,走之前那一个月她确实态度冷淡,可走之前她还精心替他收拾了行李,还说过不想让他走的话。他不可置信地问:“芃芃,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怕我家里不同意?我不觉得那是个问题,我爸爸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可以说服。就算暂时说服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说了一半他才想到:“……还是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电话那边静默了五秒钟,很漫长很漫长的五秒钟。最后她冷冷说:“……其实是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邀请我跟他一起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   她平静地重复那三个字:“沈奕衡。”   那一刻他脑中“嗡”的一声,仿佛天塌下来,全部砸在他身上。他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我有没有听错?你说你要和沈奕衡一起去澳洲?姜芷芃,你这个人有没有心?我知道你爱过他,你有没有爱过我?”   换了以前,他绝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卑微到摇尾乞怜的话,可是现在说了,好象没经过大脑思考,直接从嘴里说出来,而且说得心痛如绞,瞬间湿了眼眶。   隔着电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这种话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口?”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其实多半是她先挂上了电话,再打回去,她已经关机。加州晴朗的冬日忽然暗下去,他眼前都是灰黑一片。前一刻他还在想着要求婚,后一刻听到的是她说分手的消息,现在他脑中混沌一片,只有想不通。   陈向阳终于来了,看见他的脸色吓了一跳,问:“宇川,出了什么事?”他没有回答。陈向阳叫来侍应生,心想贺宇川神色不对,先点一瓶酒压压惊,可惜Oyster Bar里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红白葡萄酒,端上来两杯,贺宇川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精穿过食管流进血液,他总算镇定下来,心里想,怪不得,怪不得,沈奕衡还约她下班以后见面。   陈向阳在一边担心地问:“宇川,你生病了吗?哪里不舒服?”   他冷笑一声,直接问:“沈奕衡要去悉尼做Director,你有没有听说?”   陈向阳沉吟:“是吗?我听说H城的办公室要关,倒没听说沈奕衡接下来会去哪里。”   他在心里想,澳洲是个好地方,他们是什么时候说定的计划?是最后那一个月吗?怪不得她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还是更早?怪不得她想去澳洲看大堡礁。   入口的酒精甜得发涩,连呼吸都觉得痛。   陈向阳倒在一边打开了话匣子:“说到沈奕衡,我到了总部之后倒是听说他不少事。原来他很早之前就曾是Jane的手下,是Jane一手提拔上来的。后来……”他的语调忽然转为神神秘秘的暧昧,“据说,还闹出过一件事。”   他早知道沈奕衡是Jane提拔上来的,倒没听说过闹出什么出格的事,这时候冷冷问:“什么事?”   “听说有一次有人误入一间大门紧闭的会议室,看见他和一个女的在里面亲热。那人立刻走了,没看清那女的是谁,不过很多人都说那是Jane。你知道,Jane是有老公的,还是公司的董事,后来因为传闻闹得沸沸扬扬,Jane主动调去了中国。”   他在心里冷笑,Jane对他当真不错,闹出这样的传闻,自己远离是非圈去海外,他倒什么事也没有。   陈向阳继续说:“后来你知道的,总部这边开始改组,原来的第一线团队小组长都降级了,他的位置肯定也是不保了吧。不知他怎么活动的,竟然又抱上了Jane的大腿。可有了上回的传闻,Jane肯定也要小心行事的,要不然她老公那一头还不气疯?虽说他老公也不是什么圣人,小明星女秘书也没断过,但自己老婆公然又和小白脸……”   “所以他和姜芷芃……”他忽然想到了什么。   “是啊!”陈向阳拍大腿赞同,“我一开始也觉得沈奕衡和Jane有暧昧,可他那么高调地跟姜芷芃成了一对,我就没往那方向多想了。现在回想,那肯定是做给别人看看掩人耳目的吧。唉,不知道姜芷芃知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挡箭牌使,怪可怜的。现在Jane的老公死了,Jane进了董事会,他们俩可算是熬出头了,图穷匕见,沈奕衡估计第一件事就是跟姜芷芃划清界限吧。”   他的心里发涩。他走的那天晚上,芃芃是在哭吧?她背着他不肯让他看见,不知心里在难过些什么。   陈向阳说:“沈奕衡这渣渣现在还不定多得意呢。他要去悉尼做Director?大概是Jane安排的吧。是不是要叫他先去避避风头?”   他在心里冷笑,做了这许多上不了台面的事,到头来还要什么脸面?可他忽然意识到些什么,脱口而出说:“这种情况下,沈奕衡怎么会带她去悉尼?即使他想,Jane也不会同意!”   陈向阳被说糊涂:“你说谁?沈奕衡要带谁去悉尼?”   那一刻他似乎忽然就明白过来,那晚,她替他收拾了行李,又不告而别,他寻过去,她在门口哭,抱着他说不想让他走。他怎么那么笨,即使注意到那晚的气氛不对,也没有多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跟沈奕衡无关,而她又竭力在隐瞒。当时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同他道别,现在想来,眼泪都要涌上来,身上每一寸骨头都开始痛。   要不是分手两个字来得太快太锋利,他一下子被她说懵,他绝不会相信她的说辞,什么沈奕衡,什么悉尼,时至今日,经历这些年相识相知,他再不相信她会这样决然分手。   他用手掌扶着额头,遮住眼睛。陈向阳第二次问:“宇川,你真的没事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强自镇定,抬头说:“对不起,向阳,今天我还有急事,我先走了。”   走出到外面,海风迎面扑来。加州冬日傍晚的天空糅合着瑰丽的夕阳,好象火苗燃烧殆尽前的最后灿烂。他站在马路边上给李安然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他问:“听说芃芃接受了一个去悉尼的Offer?”   李安然在电话那头犹豫半天,最后说:“哦,你都知道啦。听说是这样的,大家都这么说。我是想告诉你的,呃,有点怕你接受不了……”   他打断她问:“芃芃呢?这几天来上班了吗?”   李安然回答:“她请了几天年假,说是离开前要收拾收拾家里的东西。现在公司乱得很,大家都在找工作,今天这个请假,明天那个请假,都快树倒猢狲散了呀……”   他再打芃芃的电话,她当然是不接,他给她发了条微信,说:“分手可以,当面谈。”   那是个漫长的晚上,他彻夜无眠,一直盯着手机,可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他在凌晨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了大约没多久,猛然醒来,就要去赶飞机,这时候他看见芃芃已经回了消息,给她发过来一个“好”字,还有见面的时间地点。   时间就定在他回到H城那天的晚上。飞机降落在下午,他直接从机场去了芃芃家,不出所料,遇到的是冰冷大门,再怎么敲门也没人应。他去敲了楼上房东孙阿姨的门,孙阿姨一脸不快地瞪着他,最后告诉他:“姜芷芃啊,前几天搬走了,搬去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还跟她说你突然这么走要付违约的,她连押金也没有要就走了。”说罢又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怎么了?你们闹翻了?她为躲你才这么急着搬走的吧?”   他没空跟孙阿姨理论,回家放下东西,洗了一把脸,急急赶去他们约定见面的地点。   芃芃挑的地方是一处咖啡馆,临街绿色的小房子,门口搭着遮雨的篷子,还摆着几张绿色的桌椅,进进出出的人很多。那一刻他在心里想,这果然是分手的好地方。记得大学寝室里经验老道的哥们儿曾经说,分手要选在公共场合,那样即使妹子想劈死你,也不好闹得太过分。这家咖啡馆就不错,公共场合,人来人往,可以坐下来聊几分钟,又不适宜坐得时间太长,果然是她精挑细选才选定的地点。   他来得早,但没有去咖啡馆里等,而是去了街对面的快餐店,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从他的座位正好可以看见对面咖啡馆的大门,还有咖啡馆玻璃窗后面坐在店堂里聊天的人。   冬天的细雨里,咖啡馆里透出来暖黄灯光,照亮门口长方形的一块路面。他等了许久,望得眼底都要穿了,才在那行色匆匆的路人中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个子又瘦又高,穿着一身米色的长风衣,举着一把黑雨伞,在暮色里缓步而来。   她走路的样子形单影只,他在心里想,至少她是一个人来,要独自面对他,跟他撂那些分手的狠话。如果她拉了沈奕衡一起来做戏,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应付。   转眼他又在咖啡馆门口的灯光下看清她的脸,眼睛瞬间酸涩起来。两个星期不见,她似乎又变了一个样子,下巴又尖了,眼睛显得更大,脸色苍白着,神色淡然。他不知给她买过多少口红,记忆里她从不用这样鲜艳的颜色,也从不化这样浓烈的妆,可现在厚厚的粉底也已经遮不住她憔悴的样子。   她走进店里,环视四周,去买了一杯咖啡,选定一个窗边的座位坐下。他在对面看了她足足五分钟,修长的身材,托腮望着窗外,坐在那里看起来云淡风轻,可转眼又看见她弯下腰去,身子趴在桌上,离得那么远,他都能看见她脸色煞白,握紧了拳头。半晌才见她直起腰来,从包里摸出药瓶子,倒出一把药扔进嘴里,举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把药全部咽下去。   他原本已经下了决心要站起来走过去,现在又不得不坐下来。眼眶已经湿润,这样走过去一定会被她看出来。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坐在那里等他,身体承受巨大的疼痛,他怎么忍心这样走过去,让她必须还要强颜欢笑来应对他。   对面的她已经开始看手表,他发了个短信过去:“今天不能来了,改天再聊。”   昏黄灯光下,他看见她怔怔看着手机,停了一分钟才回:“那好,改天再约。”   她收拾起东西走出门,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细雨迷蒙,她走在前面,高高瘦瘦的影子,路灯下人影拖得愈发细长。他猜想着她的去向,不知她是否会停下来叫车。她原来的住处离这里距离遥远,她已经搬了家,也许是在附近找到了新住处,也许是……   她一直步行,细雨中大概走了十分钟,拐进了医院的侧门。   他一直跟在后面,走进医院大门后才快步跟上去,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医院的侧门进去是住院部,中庭是病人休息散步的小院落,雨水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假山和草地上,池塘边的长椅湿漉漉折射着水光,池塘里雨水滴落的地方晕起一圈又一圈的浅浅水波。脚步声在安静的夜晚里显得越来越响,最后前面的她终于脚步一顿,停下来,在黑夜微茫的小路上转过身来。   “芃芃。”他在冬夜冰冷的细雨里叫她的名字。   她站在雨里向后回望,开始还有一点诧异,立刻又平静下来,说:“你来了。”   他几步走到她跟前,问得声音发涩:“你这是打算干什么?搬了家搞失联,打一个电话来就想和我分手?”   她默默停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目光环视四周说:“你也看到了,这几天我提前住进医院来做检查,明天一早要手术,接下来就是化疗,应该要拖很长时间。”   他觉得简直心痛如绞,声音也变了:“那你想做什么?把我一脚踢开,然后一个人去死?什么沈奕衡,去澳洲,姜芷芃,这一招你已经用过一次了,你觉得我傻?我怎么可能再相信?”   她倒不意外,笑了笑,说:“我猜你也不会相信,不过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就怕你这样,要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戏码。”   他不管不顾把她拉进怀里:“不过是生一场病而已,又不是不会好。”   她又轻轻推开他:“如果医生告诉我只能活三个月,我一定不跟你分手,让你陪我走完这一段,你大概会记我一辈子。但现在不是,谁知道这场病要多久,也许是三年五年,也许是十年八年,你真的肯定要陪着我?别傻了。”   他说得语音坚定:“不过是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八年,你怎么就知道我办不到?”   她淡淡笑起来:“我的姨父没办到,我爸爸也没办到。我也不想你办到,何必要你受这样的苦,我不想我们之间最后变成责任。我这个人不大讲理,脾气也倔,你一向最懂我。现阶段我不可能给你什么幸福,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我宁愿不要。我们还是分手好不好?”   他生硬地拒绝:“分手不可能,我不同意。”   第二天是她手术的日子。公司关于融资的后续千头万绪,他也没心思管,全部交给公司的律师,早早赶到医院,和芃芃的阿姨一起守在手术室外。阿姨早已经哭肿了眼睛,他默默递过去一包纸巾,一会儿又全部被阿姨揉成几团,统统扔进垃圾箱里。   等待漫长而煎熬,简直有几个世纪那么长。如果是他一个人,大概早熬出一头白发,幸好还有阿姨在身边,他不得不想到,阿姨和芃芃的感情更深,肯定更经不起三长两短,所以硬着头皮不敢太沮丧,时不时还要去买水买食物,否则两个人都要撑不住。   手术结束,主治医生出来和病人家属谈话。大夫是个干练的中年人,长时间的高度神经紧张也面露疲态,告诉他们:“手术是成功的,接下来会怎么样,还要看病人的情况。”   阿姨热泪盈眶,连声称谢,大夫又一脸不悦:“姜芷芃这个病人我也是不懂,从来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人。要知道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机会,确诊都快两个月了,拖了那么久才来手术。”   阿姨垂泪:“芃芃的脾气倔,从小就主意大,还不听人劝,她生病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前两天才打电话告诉我,要不是做手术要家属签字,我怀疑她都不打算告诉我。”   大夫说:“是啊,安排个手术被她推迟了两次,每次都说家里有事。家里到底有什么大事?难道比人命还大?”   这两个月没有什么大事,除了他一直在忙融资的事,他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她在想什么。如果他知道她要手术,必定是要抛下一切工作赶来医院,肯定无法两头兼顾。   他在病房里见到芃芃。她刚刚从麻醉剂的药效中醒过来,眼睛还没全睁开,眼神迷惘,看见他,只一怔,微弱的声音问:“你怎么还在?”   他连着几天来看望她,她有的时候心情好,有的时候心情差。心情好的时候她看见他就笑笑,问他:“工作都不用管了?还是别来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说:“求求你,别来了。”   化疗的效果渐渐在她身上显示出来,她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胃口全消,时时恶心呕吐。那一天他去,只看见她坐在窗前的背影。病房里暖气充足,她却戴着一顶粉红色的毛线帽,看见他进来,回头,眼里有荧光闪过,笑了笑说:“我今天把头发剪掉了。”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同她一起看窗外的景色。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远远地只能看见楼下的停车场,汽车象一块块的积木,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忙忙碌碌的一番景象。她静静看了很久,也不抬头,最后说:“你还是别来了。每次想到你看见我这样子,我都很难过。”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别来了,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化疗大概要持续二十几天。起先一个病房两个病人,病友是一个肝癌患者,一定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夜里睡不着,整晚整晚地**。后来她换去另一个单人病房,房间里只有她一个,又安静得吓人,她整天坐在窗前,脑海里有太多的空白需要填补。   有一天她忽然对他说:“我爸爸还没来看过我。”   他找着藉口:“你又没有告诉他,他肯定还不知道。”   她静静说:“我都换了单人病房,一定要花不少钱吧,阿姨一定已经告诉他了。他还没有来,一定是不愿意看见我这样,象当年我妈妈一样。”她停了停,苍白地笑说:“其实这样也好,他对我愧疚多些,将来会更看顾你们一些。”   他无话可说,不知道应该要怎样安慰她。她又说:“你也不要来了。”   后来有一次,他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他吓了一跳,心跳差一点停止,狂奔到护士站前去问,护士说:“1337啊,刚才好象看见她一个人下楼去了。”   他追到楼下,在小池塘边上的长椅上找到她。她戴着那顶粉红色的毛线帽子,坐在长椅上,手里捏着一片面包,慢条斯理地喂鱼。   他在她身边轻轻坐下来,握住她的手。她本来就瘦,现在手指象枯树枝,入手冰冷,透过白得透明的肌肤可以看见蓝色的静脉。他问:“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她这天大概心情不错,还回头朝他笑了笑,回答说:“我把阿姨支开了,就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她坐在水边的样子叫他害怕,连忙说:“这里冷,咱们回去吧。”   她坐在那里没有动,悠悠地开口:“昨晚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葬在仙屿岛村外的墓地里,坟头上长满了野草。后来好象你来看我,拖家带口一大群人,你还告诉你孙子,这里埋着你爷爷年轻时候喜欢过的人,后来她死了,爷爷就娶了你奶奶。我在梦里还想,幸好还有你记得我,到那时候来给我扫墓的恐怕也只剩你一个人。”   他伸出双臂抱住她。冬日的阴天潮湿晦暗,怀里的她瘦骨嶙峋,他就如同抱着一把枯骨。她立刻轻轻推开他,眼神平静地说:“贺宇川,我也想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但大概是不可能了。你不要再来了,我们分开好不好?”   他一如既往地生硬拒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同意。”   化疗本来就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方法。主治医生说她对药物的反应强烈,血象指标很低,肝功能指标也不好,神色严肃地同他们说:“如果情况继续这样恶化下去,我们就只好停药了。病人的精神状态对康复很重要,家属要多开解病人。”   有一次他到的时候,她正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阿姨在门口急得抹眼泪,在门口也听得到她干呕的声音。阿姨向他哭诉:“芃芃刚才还好好的,就喝了几口白开水,突然呕起来,眼泪都憋出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当然吐不出什么来,这两天她吃什么吐什么,哪还有什么可以吐的……”   他去拍洗手间的门,大声喊:“芃芃,你开门。”   她也不应。好不容易听到她呕吐的声音停下来,她在门那边凄然说:“你不要进来,我不想你看到我的样子。”   再后来他来,她连门也不愿意给他开,隔着病房的门对他说:“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好不好。是不是如果我现在立刻死掉,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芃芃的阿姨整天陪在医院里,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总是双眼红肿,象刚刚哭过的样子。阿姨最后把他拉到休息室,对他说:“芃芃这孩子脾气倔,很硬气,表面嘻嘻哈哈的,心里的苦从来不对人说。记得小时候她生病,发烧发到四十度我都不知道,她一声不吭还去上学。有一次我们母女三个去爬山,她的鞋子磨破了,回来脚上好大两个水泡,她还开开心心走了一路,一句话也没说,其实不知有多疼……有时候我想是不是我对她不够好,别人的女儿,哪个有事不会跟妈妈撒个娇,她偏偏喜欢一个人抗。可如果她对你好就是这样,怕你心疼怕你担心,宁愿报喜不报忧,你为她伤心她更伤心。现在她不想你再来,是因为很在乎你。你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一定特别难受,这样对她康复也不好。小贺,我看你暂时还是不要来了,好不好?”   他最后一次去医院是在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又坐在池塘边的长椅上,低着头,捏着一片面包,全神贯注地喂一群鱼。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叫了一声“芃芃”。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他只好又站起来,蹲到她面前,这样才好看见她的脸色。   曾几何时,他也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他单膝下跪在她面前,抬头仰望她,想象中那一定是他手举钻戒求婚的时候,没想到是现在这番情形。她终于把目光从湖面上转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轻声说:“芃芃,今天恐怕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他感觉到她的手一颤,面包掉在地上。阳光下她的皮肤透明得病态,脸瘦得脱了形,只有眼睛看得出原来的样子。近距离同她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的眼睛大得空洞苍茫,眼底慢慢有水升腾上来,在阳光下忽然莹光闪动。   他不敢再看下去,把头埋进她的掌心里。半晌她才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平静地说:“你该剪剪头发了,现在这样子象个流浪汉,一点也不帅。”   她已经有好几天没同他这样好好讲话了。泪水瞬间涌上来,沾湿她的手掌。他颤抖着声音说:“你不要放弃,我等着,等你哪天好了,告诉我,我再来看你。”   她停了许久没说话,时间仿佛凝固在冰冷的冬日阳光中。他的头深深埋在她的掌心里,不敢让她看见他软弱的样子,最后他听见她说:“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贺宇川,你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他信守诺言,那是他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姜芷芃。   芃芃结束化疗的时候,他给她阿姨打过电话,想问芃芃是否肯让他去接,没想到是晚了一步。护士告诉他,她们早几天出院走了,据说是去了美国疗养。他几乎每天给阿姨打电话,也没听说过她们出国的计划。她一定是十分想离开,否则以她的脾气,恐怕宁可死掉也不愿意接受她父亲的资助。   她还是老样子,一意孤行,说分手就分手,从来不考虑到他的感受。   再后来,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她买的那几盆绿萝没人浇水,早就已经死掉。她的衣服,毛巾,拖鞋,牙刷,还有两大盒子口红,统统被他扔进她从宜家买来的收纳柜里,锁进了壁橱里。他们在彭老师欢送会上的合影被他从墙上取下来,扔进抽屉深入。她买的窗帘被他换掉了,后来也陆续换了一些家具。所有能清理掉的东西都已经清理掉,可每天清晨的阳光还从同一个角度照进来,所以他只好搬了家,在别处买了房。   公司日渐壮大,开始盈利,他也越来越忙。如今要应付的正式场面越来越多,他以前喜欢的带帽衫和运动鞋已经没机会穿,头发总是剪得清清爽爽,穿着打扮都按青年才俊的标准来,也没人会嫌弃他没婚房。   时间是一条河,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日复一日毫无目的地流淌。姜芷芃告诉他,如果你想忘了我,也可以。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做到。   有一次他在一个什么企业家晚宴上偶遇过姜尚春。   晚宴人头攒动闹哄哄,同坐的人杯觥交错忙着拉关系。公司的外联通常由他的合作伙伴负责,他不大喜欢这种无聊的场合。今天来了,晚宴过了半程,他忽然意外远远看见姜尚春坐在主席台前的一桌,正和旁边的人交杯换盏,聊得很热闹。   他立刻拿起酒杯走过去。一片噪杂喧嚣里,姜尚春回头看见他,莫名怔了半晌,随即反应过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一圈敬酒寒暄过去,姜尚春哈哈笑着替他向同座的人介绍:“这是贺宇川,智宇科技的执行官,也是后生可畏啊,呵呵。”   姜尚春介绍他的口吻象介绍一个普通的熟人。他似乎应该顺水推舟同那桌的企业家们刷刷好感,可他意不在此,只是问:“叔叔,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们去一个没人的角落,他问:“芃芃还在美国?她好不好?”   姜尚春沉默下来,脸上那点公式化的笑容也瞬间不见,语调里甚至还有几分不满:“芃芃这孩子,脾气太倔。我在美国给她安排了最好的医疗条件,她住了两个月,一声不吭又回来了。现在她应该和她阿姨在永平吧?”   他去永平多方打听过,她阿姨的房子租给了别人,她并不在那里。姜尚春又说:“她阿姨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似乎最近也没什么消息了。反正我给了芃芃那么多张卡,如果生活和医疗费有问题,总是可以刷卡解决的。”   他追问:“如果她们刷卡,您看看账单,应该知道她们住在哪个城市吧?”   姜尚春的脸色有几分尴尬:“要不然怎么说芃芃脾气倔呢?给了她卡就是叫她随便刷,可我也从来没收到过账单。”   远处又有人朝姜尚春打招呼,似乎要过来寒暄。姜尚春拍了拍他的肩,临走前说:“你放心,芃芃郑重其事地托我照顾你们,她那么个倔脾气长那么大就跟我低过一次头,我怎么也不会食言。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他听了唯有苦笑。她就这样任性地消失了,处理好了后事,人间蒸发,连还在不在这世上也不想让他知道。   公司事忙,他也时常要出差,有一次路过浙东,他叫助理开车去了永平。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永平他前后也来过几次,繁华的街区只有那么几段,背山面海,港口上停着一排排出海归来的渔船,家家户户在门口搭一个大网晒鱼干。如今永平也兴起了民宿,路上多了一群群旅游者,最著名的景点是半山腰烟雾缭绕的龙王庙。   助理问:“咱们上这儿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来干什么,打发助理去买了两张船票,出海去仙屿岛。   渡船上摇摇晃晃几个小时,极目远望,到处只有苍茫海水。据说这里曾经是海妖出没的地方,芃芃说起故事来活灵活现,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只是至今想起来心还会痛。   助理晕船,在船上吐得脸色发绿,好不容易脚踩到大陆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问老板:“咱们来干啥?”   贺宇川说:“前面有个渔村,村子后面有片墓地,我想去看看。”助理答应,跟着贺宇川往前走。随人流走了两分钟,贺宇川忽然又停下来,站在原地停顿许久,然后说:“还是不用去了,你去看看回程的渡船几点钟开。”   助理哪见过老板如此出尔反尔,只是一听到又马上要坐船回去,感觉胃里又要翻江倒海起来,连忙说:“老板,咱们坐了那么久的船来的,到了总得去看一眼吧?”   他们正好走到村口,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头顶的巨型树冠遮天蔽日。贺宇川在树荫下脸色沉郁,半天才说:“那你去帮我看看,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墓,姓姜。”他答应说:“好。”贺宇川还嘱咐了他一句:“看仔细一点。”   他领命而去,跟村里的大妈打听了路径,去检视那块墓地。那是海边的一块草地,海风徐徐,绿草没足,墓碑一块接着一块,有的残破陈旧,字迹也开始模糊,有的还很新,中间嵌着黑白照片。他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看完了回去跟领导报告。   他顺村里的小路走回来,远远看见贺宇川还在树荫下等着,一动不动直直站着,低着头想事,手里捏着一根烟。他走回贺宇川面前,才见他才猛然抬起头。   他汇报:“我去看了,墓地还挺大的,是不是这岛上几百年过世的人都埋在那里了啊。主要是姓陈的和姓沈的,还有什么姓张的姓朱的,只有一个姓姜的……”他看到贺宇川的脸色骤然一变,目光突然变得凌厉,吓了他一跳,连忙补充,“……不过看照片好象是个大爷。”   贺宇川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挑眉瞪了他一眼,语气生硬:“说话大喘气?”顿了顿又说:“行了,走吧。”   助理来公司不久。以前贺宇川也没什么助理,最近越来越忙,才找了一个人来专门负责他的日常会议出行安排,也帮他盯着邮件。助理觉得这件事太诡异,想要回去问问公司的元老,挑了同贺宇川私交不错的陈侃。陈侃听了神色一顿,偷偷告诉他:“姓姜的,那八成是嫂子。这件事你别乱打听,没人敢在老板面前提。”助理不明所以地问:“为什么?”陈侃挠头,说:“好象是分手了吧……也可能是生病过世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后来一切又恢复正常。贺宇川照样很忙,大部分时间在公司渡过,连邮件也常常没时间看。助理会帮他筛选邮件,没用的放进垃圾邮件箱,有用的才会留下来给他看。   垃圾邮件千奇百怪,大部分被自动归档去垃圾邮件箱,有时候也有漏网之鱼,比如这一天有那么一封,澳大利亚东线七日游,悉尼,ayers rock,凯恩斯,图片精美,价格昂贵,看得他颇心动,着实停下来研究了几分钟,不过最后还是按惯例扔进了垃圾邮件箱。   没几分钟贺宇川从办公室出来,冷冷地问他:“我在垃圾邮件里看到个澳洲游的广告,是你处理掉的?”   助理想了想,觉得自己也并没做错什么,回答说:“是啊,怎么了?”   贺宇川停了停,皱眉,最后说:“以后这个地址的邮件别删掉。”   那个广告确实诱人,照片上的景色美轮美奂,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贺宇川觉得自己象上紧了的发条必须要松弛一下,也许只是因为“澳洲”这两个字戳到了他,他让助理去旅行社报了个名,排开了工作去旅游。   旅行团不过六个人,一对蜜月旅行的夫妇,一家两口子带小孩暑假游,还有他一个孤家寡人。悉尼十分吵闹,大石头ayers rock还更有些意思,可惜他浑身下上没多少浪漫细胞。想起过去,如果不是为了一个人,什么去滑翔,看极光,估计是自己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   旅行社的行程包括在乌鲁鲁看日出,一大早起床要开车走出很远的路程。在车上,他一直在打呵欠,他旁边坐着那对夫妇中孩子他爸,也打着呵欠调侃他:“我是没办法,老婆孩子说走就走我只好跟着。我看你也是没什么兴趣,还一个人,来干啥?”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旅行,又为什么选这一趟远方之旅,也许只是为了了却心愿,好让自己死心。   终于到了凯恩斯,这个常年湿热,安静闲适的热带港口,大部分人去往游览大堡礁的门户。他们在这里停留两天,第一天是直升机俯瞰大堡礁,确实景色壮观,叹为观止。那一对小情侣照样你侬我侬,象涂了胶水一样黏在彼此身上,孩子他爸照样跟着老婆孩子鞍前马后。   第二天是七日游返程之前的最后一天,一队人马又被导游领到码头,要坐船出海。   码头上的人很多,这一艘游船要聚集各方旅游的人马,所有人坐在码头前的长凳上等着登船。孩子他爸又坐在他身边,大概这一团人只有和他勉强算有共同语言,只好跟他吐槽,一直在他耳边唠唠叨叨:“你说这大太阳的,值得吗?花那么多钱,不就是看个海?咱们X岛市又不是没有。看看,我的肩膀,额头,鼻尖,都晒脱皮了……”   他听了只是笑一笑。阳光确实刺眼,大海一望无垠,水波中跳跃着无数银色的光斑。码头并不长,灰色的木板白色的栏杆。码头这边是一大片草地,草地中央伫立着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放眼望去,还可以看见树底下站着一个戴大草帽和墨镜的姑娘。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一僵,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那边的大树和绿草地走过去。   在澳洲遇到亚裔姑娘着实平常,大树下的那个姑娘皮肤白皙,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上印着跳跃的黄色小花,背着一只大帆布包,身材纤细,一头齐耳的短发。他越走越近,她脱下那顶大草帽捏在手里,又摘掉了墨镜。   终于走到她面前,那一刻海风徐徐,带着海水特有的咸涩味道,空气都仿佛令人窒息,让他抿紧了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比以前消瘦,可还是那样眉目如画,看人的样子坦荡无余。这时候她在微风中拢了拢自己的短发,轻轻叫他的名字:“贺宇川。”   四目相对,他没答应,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她又问:“你还好吗?”   他怎么可能会好。沉默良久,他答非所问地说:“广告邮件是你发的?”   她笑了笑,神色有点紧张,轻声说:“是啊,是我发的。”   他继续沉默,她只好开口解释,说得语速飞快,好象自言自语:“我是花了很大的勇气才给你发邮件的,也花了很多时间才攒够这趟旅行的钱。听说你过得不错,我想我是没脸回来找你的,又不甘心,总要试一试。你看,你一定很忙,很可能是没时间旅游的。你那么聪明,肯定猜到发邮件的是我,所以决定不来。如果你不来,那我就只好算了。或者你来了,但成双成对,那我只好远远祝福你。又或者你来了,假装没认出我来,那我也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去……反正总比我跑去你公司,当面问你的好,免得你还得找个理由来拒绝我……”   他站在那里任由她说下去,说了半天她终于停下来,小声说:“……我说了这么多,轮到你说点什么了。”   他眉峰耸动,半天说出一句:“发型真难看,本来就不好看,留短发更丑了。”   她摸摸自己的短发,紧张地笑说:“我知道你喜欢长发的姑娘……可是那时候头发都掉光了,留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才留到这里。”   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隔了那么久,你不是说我忘了你也可以?当初你赶我走的时候就应该料到,我不可能永远等着你。”   她在风里长长地叹息,停了一停,轻声说:“是啊,你说的是。”   远处的游轮忽然“嘟——”的一声鸣笛,导游开始招呼大家排队上船。她又重新戴上墨镜,拉紧了手里的帆布包,抿紧了嘴唇,象在极力忍耐,最后说:“我也想早点恢复来找你,我也努力过了,还是隔了那么久……不管怎样,还是谢谢你。如果不是知道你有可能还在等着我,我恐怕已经放弃了,也不会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他沉默无语,她在他面前默默站了一刻,最后勉强笑着说:“再见,你一定会幸福的。”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他又一把把她拉回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她,问:“等等,这样就算完了?我以为你总会准备个长篇大论来说服我。”   她尽力维持着那个微笑,说话的声音却颤抖起来:“本来准备了长篇大论,可一见到你都忘了。”   他捏着她的胳膊说得咬牙切齿:“姜芷芃,我追了你那么多年,被你拒绝过多少次?你呢?你只两句话就完了?还有,什么叫如果我太忙没空来,你就算了?真的?就这么算了?”   她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虽然戴着墨镜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扁了扁嘴说:“那还要我说什么,我知道每次都是我伤你的心,是我不好,我也猜到你不会原谅我。”   他的声音也高起来:“我那么聪明,当然猜到发邮件的是你,要不然怎么会丢下工作,坐七八个小时的飞机来这里浪费时间参加什么见鬼的旅行团?可我很生气,一直很生气,你怎么能这么自私?说逃走就逃走,一次又一次,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就那么怕死?”   她停了停没回答,他一把摘掉她的墨镜,让她无处可逃。她只好别过脸,尽量不让他看见她泪盈于睫的可怜模样,咬着牙说:“我不是怕死,死有什么好怕,我只是怕不能和你一起到老。我怕你看见我头发掉光,身体残缺的样子,我这样子,也不会想要孩子……”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要?你有问过我吗?”   泪水泛滥,她也放弃了抵抗,哭着说:“其实我想要孩子,很想要,很想要一个象贺宇静那样可爱的小女孩。”   他终于把她拉进怀里,任由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抹在他衣襟上,看她哭了半天也停不下来,调侃地问:“那我跟别人生一个,领回来你养?”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说得很是恶狠狠:“你敢,我跟你离婚……”   那一刻他心里咯噔漏跳了一拍。她也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帆布袋找出一个黑色的小匣子,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银色的对戒。她望着他,有点可怜兮兮地说:“你看,我戒指都买好了。贺宇川,我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你一个,从来没有别人。你娶我好不好?”   他在那一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眼圈发红,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和你一起到老,但我一定会努力,一定会争取多活几年。”   金色的阳光无处不在,海风伸出温柔的手拥抱他们。他们在大树下拥吻,头顶的树叶沙沙地随风欢唱。所有人大概都上船了,他那一团的当地导游在远处招呼他们:“嘿,那一对爱情鸟,你们是打算上船呢,还是打算立刻回旅馆去?”   她当然还是想上船的,为了大堡礁之旅她攒了很久的钱。   游轮起锚,所有人都聚到甲板上。到处都是蔚蓝的海和金色的阳光,海水的颜色随海水的深浅而变幻,确实是壮观的美景。他们依偎在栏杆边上观景,那对夫妇领着小孩就站在他们旁边。贺宇川笑着跟孩子他爸介绍:“这是姜芷芃,我媳妇儿。”   孩子他爸笑起来,说:“我说你为啥来旅游呢,原来是来等人的啊。”他刚才也远远看见大树下的那一幕,现在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都搭在栏杆上,手上的对戒银光闪闪,他当然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又笑呵呵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海水的颜色变了又变,由浅及深,又由深及浅,终于接近目的地,在甲板上也能清晰地看见浅海水下的白色珊瑚礁,甚至可以看到偶尔游过珊瑚礁顶的五彩热带鱼。身边的妈妈一边观景一边教育小孩:“宝贝你看,那些都是珊瑚礁,其实里面住的都是小生物哦。可惜因为我们没有保护好环境,科学家说,它们都活不了很多年了,那么漂亮的鱼也要无家可归……”   小朋友听了一脸伤心:“真的吗?尼莫和多莉呢?是不是他们都要无家可归?”   妈妈又连忙安慰小朋友:“也不一定啊,如果我们现在开始努力的话,也许奇迹会发生呢。”   姜芷芃听了不禁莞尔,轻轻拉了拉身边的贺宇川,说:“我记得,你还问过我相不相信奇迹。”   他回头,“嗯”了一声,阳光映照在他眼里,满是柔和的光。   那一刻她心里感慨颇多。人生这一路,岔路不知凡几,茫茫人海中,有无数个机会可能会错失彼此,两个人最终能走到一起,何尝不是一种奇迹。所以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以前不相信,可现在也想要相信一回。”   他在海风和阳光里笑起来,目光闪动,嘴角微扬,低下头,在她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番外还没写,应该会有,但可能是下周。   再来求下预收,请点作者专栏收藏:   1.《北岛来信》一直在写还没写完的文   2.《双城之恋》这会是个暗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