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冰夜落羽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金盆洗手作羹汤 作者:青草糕 文案 沈樊成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祸害。 突然有一天他宣布退隐了。 江湖快报编辑部全体成员深夜爬墙,企图挖出背后的猛料。 快看!他举起了手中的刀,使出了照影刀法! ——切完了菜。 你瞧!他扎好马步,默念心经,展现了深厚内力! ——熬好了汤。 注意!他足尖轻点,踏出凌波微步绝尘而去! ——端着砂锅。 沈樊成:“夫人,快趁热喝了吧。” 殷佑微:“哼。” 【江湖快报】 天啦!祸水小郎君沈樊成金盆洗手,竟是搭上了奸商之女! 总之就是一个【身娇体软吃货少女×声名狼藉狂妄少侠】的故事。 顺便,金盆洗手的是男主,做羹汤的也是男主。 ---- 1、半江湖文。 2、男主打打杀杀,女主赚钱养家。 3、HE。 【【【扫雷高亮】】】:单元配角故事复杂,容易引起争议,不喜欢就弃,请大家不要吵架,么么哒。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天作之合 美食 甜文 主角:殷佑微,沈樊成 ┃ 配角: ┃ 其它: ==================== ☆、英雄被迫救美   湿热的风裹挟着鱼腥气拂面而来,两岸青山叠翠,像是一大团粘稠的绿色颜料,在日光的曝晒下将化未化。   殷佑微恹恹地朝外面望了望,就被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晃花了眼。她捂着额头半躺回李姑姑怀里,皱眉道:“姑姑,我难受。”   “小姐这是晕船了。”李姑姑取了清凉的膏油给她抹上,扬声问船头的船夫,“船家,还有多久?”   船夫抹了把汗,道:“这才刚开船呢,怎么也要大半个时辰。”   殷佑微拖着声音道:“姑姑——”   李姑姑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下人过来一左一右地给小姐打扇子。又有一个下人从箱子里掏出一块长纱绢给挂在了船篷边上,遮去了热辣辣的日头。   船尾响起轻轻一声“啧”。   殷佑微没有理会,躺了会儿,觉得不那么晕了,便从李姑姑怀里爬起来说:“我要吃橘子。”   下人净了手,开始给她剥橘子。那橘子剥得干干净净,连白色的丝络都摘了下来,黄澄澄圆滚滚,被殷佑微细白的手接过,一瓣瓣入了她的口。   船尾又是一声“啧”。   殷佑微舔了舔唇上的橘汁,转过脸去。她斜睁着一双杏眼,黑色的眼珠如同两枚圆核嵌在其中。只见船尾两人相对而坐,一人约莫二十出头,褐色布衫,抱一柄刀,风尘满面,坐得直直,半低着头,眼睛却抬起看着对面的人。那对面的人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红衣黑靴,身边放一把剑,此刻正靠在座位上翘着二郎腿,摇着折扇,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船头娇生惯养的小姑娘,那两声“啧”正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李姑姑顺着殷佑微的目光望过去,拧了眉头,低声道:“我瞧着那两人不像良善之辈,小姐就不该放他们上船。”   殷佑微咽下口中橘瓣,拿绢子抹了抹嘴道:“不过是两个路过的江湖人罢了,左右我这船上也空着,不如给他们行个方便,大中午的船也不好等。”   李姑姑道:“那个红衣服的太轻浮,老是盯着小姐看。”   殷佑微把用过的帕子丢给下人,懒洋洋道:“算了,他长得也不错。”   李姑姑:“……”   红衣少侠啪一声合了扇子,挑眉轻笑,一双桃花眼里的风流意味都要漫出来了。   殷佑微扭过脸:“酸梅汤。”   下人又打开另一只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只大肚瓶来,透明的瓶里装满了清冽冽的汤汁,下人把瓶盖打开,将瓶子递到殷佑微手里。   殷佑微捧着凉沁沁的瓶子,喝了口酸甜的汤汁,满足地叹了一声。   她眼珠微微一转,看见船尾的少侠仍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这是她包下的船,临开船之际岸边跑来一个佩剑的年轻人,问还能不能上,殷佑微瞧他长得还挺顺眼,又颇有几分少侠风范,便应下了。这位少侠刚坐上船,又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褐衣背刀人,殷佑微想着既然放了刚才那个上船,那这个便索性也放上了船。   她没收他们的钱,反正她也不缺钱。   不过那个红衣少侠如今看着确实不太正经。   几口酸梅汤下肚,忽见船尾一直沉默的带刀人站起,身形一闪,下一瞬她就感觉自己脖颈一冷被提了起来,手中的琉璃瓶打翻在地,深色的汁水溅了满裙摆。她还在懵着,就听见李姑姑一声惊呼:“小姐!”   脖上一疼,冷意更甚。殷佑微颤抖着往下一瞟,就看见了雪亮的刀尖。   她后知后觉地尖叫出声,被刀尖一压,便止了声,只是哆嗦得越来越厉害,眼中漫出水光。   船上一片混乱。   提刀的人终于出声:“阁下可是沈樊成么?”   船尾的红衣少侠放下了二郎腿,转了转折扇,插回腰间,提剑起身:“是我。”   “在下襄阳宋威,特来向沈少侠讨教一二。”   “讨教就讨教,你抓着人家无辜小姑娘干什么,看把人吓的。”沈樊成压了压剑鞘,“放了放了,好好说话。”   “不。我在城中向你住的客栈下了那么多次战帖,你却从未接过,我忍不得了。”他的刀锋在殷佑微幼嫩的脖颈上轻轻一擦,引得她一阵恐惧的呜咽,“听闻沈少侠一向怜香惜玉,那么还请沈少侠赐教,否则这小姑娘我是不会还了。”他后退两步,一手持刀,一手抱着她的腰,足尖在船板上一点,便转身跃出了船舱,擦着水面远去。   “小姐!”李姑姑惊慌失措地扑在船板上。   “救命啊——”风中隐约传来殷佑微的哭腔。   沈樊成皱了皱眉,扫了一眼在场慌乱的众人,无可奈何地跑到船头,在船板上一踩,跟着跃了出去。   殷佑微悬在空中,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河水,她脸色愈发惨白。   “小姑娘你不要怕,我没想杀你,我就是想和人约战。”宋威说着,刀尖稍稍松了松。   殷佑微挣扎了两下,就又听他说:“你不要乱动,不然我就放手了。”   她停了动作,憋了多时的眼泪却登时砸在了雪白的刀面上。   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时为什么要放这两个人上船!   江湖人的事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   她才十五岁,她还不想死!   前方的石壁上盘着棵遒劲老树,根扎在石缝里,枝桠斜斜伸出。石壁下漂了一艘废弃的小舟,宋威往舟上一跃,长刀一撤,将殷佑微抛上了老树的枝桠间。殷佑微惊惧交加,手忙脚乱地抱住了一根粗枝,趴在上面颤颤巍巍地抹了一把眼泪。   宋威拾起舟上长篙在石壁上一撑,舟便晃晃悠悠地驶了出去。   迎面飞来一柄折扇,宋威抬篙一挡,手中长篙断作两截,折扇亦重重砸在他胸口上。他倒退两步,丢掉断篙,举起阔刀。   风渐大,殷佑微忍着鱼腥气吸了吸鼻子,扒拉了两下树枝,便看见水上那人衣袂翻飞,足尖点水而来。   沈樊成落在舟上,瞥了一眼树杈上惊惶狼狈的小姑娘,正要飞身过去,面前刀锋便亮了亮。   “沈少侠,既然面都见了,不如就允了在下切磋一场吧。”   沈樊成勾了勾嘴角,道:“我不喜欢和没礼貌的人切磋,尤其是欺负女孩子的人。”   宋威不再多言,刀锋一落,寒光立现。   沈樊成仰身抽出长剑,抬腿朝刀面一踢,趁势一个旋身,剑锋劈上刀刃。   殷佑微被他们的刀光剑影闪得眼花,唯一可见的就是那小破舟在他们的打斗带动下漂得越来越远。殷佑微很想把他们叫回来,可是又不敢,只能咽了咽口水。她扭头往后看去,唯有布满青黑色青苔的、光溜溜的陡峭石壁。   殷佑微:“……”   她再小心翼翼地往下一看,估摸了一下高度,再次酝出了两汪眼泪。   她上下不得,难道要吊死在这儿吗!   话说那个男的为什么臂力这么大能把她扔上来啊!   她死死抱着树枝,哭得梨花带雨。   ……好罢,是梨花暴雨。   喀嚓。   殷佑微惊惶地停止哭泣,微微抬起头。   喀嚓。   她睁大了眼睛,把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紧张地弓起身子。   然后就觉得身下的树枝往下坠了坠。   喀嚓。   她意识到了不妙,咬着嘴唇忍着眼泪想要往后蹭,结果一动——   喀嚓!   “啊啊啊啊!”   树枝断开,她挥舞着手臂掉下去,下一瞬身上便是一痛,冰凉凉的河水没顶而来。   她挣扎着,脚在水下乱蹬,身体却越来越重。   听到声音,沈樊成回头一看,暗道不妙。   宋威的刀还在气势汹汹地压下来,沈樊成心头火起,用了狠劲对上刀锋,竟生生将其劈出一道细小豁口来。宋威被震得虎口一麻,冷不防对方抬脚踹来,下意识往后一避,结果仰面跌进了水里。   沈樊成把剑插回腰间,脚下用力一踩,飞身跳走。   宋威吐出一口水扒住小舟,谁知那舟本就破旧,经受了两人一番缠斗已是强弩之末,被沈樊成最后那一踩加上宋威这用力一扒,登时散了架,木板子零零落落铺了一水面。   宋威目瞪口呆。   殷佑微折腾半天没了力气,沉在水里想起最后一件事:她想吃八宝豆腐。   好想啊。   沈樊成跳进水里,潜到水下把软绵绵的殷佑微给捞了出来,掐着她的人中喊:“喂,姑娘,姑娘?”   殷佑微双唇发白,双眼紧闭,湿漉漉的碎发糊了一脸。   沈樊成抽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还泡在水里的宋威,恶狠狠道:“宋威是吧?”   “我……”   “你也知道我沈樊成名声不太好,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在江湖混不下去,这小姑娘的帐我先记着,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   他吐了口气,抱着殷佑微游到石壁下,仰头看了看,从腰里摸索出一只倒钩,系上绳索,往峭壁上一甩,钩住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块。   他拽了拽绳索确保安全,一手将殷佑微扛在肩上,一手拉着绳攀上石壁。   他费劲地爬上去,将殷佑微放在狭窄的平台上,往远处河面张望去——   喂那艘客船你们在往哪划!怎么往岸边划啊!你们不要你们家小姐了吗!   沈樊成捋起湿嗒嗒的袖子,喊了两声,没有任何用。   “……”   他低头瞧了瞧水里的宋威,正悻悻地靠着石壁往回游。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蹲下身拍了拍殷佑微的脸,见她仍然昏迷不醒,只好将她翻过来背朝上,用腿顶住她的腹部,用手去按压她的背。   按压片刻,殷佑微嗷地吐出一口水来,抽搐了一下,又是一口水。   她吐了一会儿,然后瘫在那儿喘气。   沈樊成把她平放下去,柔声问她:“你还好吗?”   殷佑微眼中红红,扁了扁嘴,哭了出来:“我是死了吗?”   她抽噎道:“可是我还没吃到八宝豆腐,我想吃八宝豆腐。”   沈樊成:“……”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现言小甜饼连载中,戳入作者专栏可见:《这世上你最好看》   是一个【一对非主流时期的青梅竹马在分别多年后再次被人模狗样的对方所吸引】的故事   =w= ☆、落难凤凰不如鸡   等到殷佑微终于缓过劲来,她望着沈樊成的目光就很是复杂了。   沈樊成摸着下巴瞧她。   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一边掩饰着自己的害怕,一边展示出自己的强势来。   殷佑微抱膝蜷成一团,瞪他:“你是谁?”   “我啊,我是谁不重要。”沈樊成说,“不过因为私事把你一个路人牵扯进来,很不好意思啊。”   殷佑微咬着唇:“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唉,这位姑娘,不是我不想带你回去——”他手臂一指,“你自己看看那船开哪去了。”   殷佑微回头一看,那船就剩了一个点,都快划回岸边了。   殷佑微愕然。她噌地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大喊:“喂——回来——你们给我回来!李姑姑!春桃!福正!……”   沈樊成把她从边上拉回来:“你当心点,我好不容易把你带上来,你别又给我跌进水里。这个高度跌下去能不能活就很难说了啊。”   殷佑微看着越来越远的船急得要疯:“你把我带下去!你不是会轻功吗,你给我把船追回来啊!”   沈樊成抽了抽嘴角:“姑娘,我用轻功也是要借力的好吗,我之前为了把你捞起来泡在了河水里,让我上哪借力去?我现在也不能从这么高的地方一下子蹦到你家船上啊。”   殷佑微紧紧抿着唇。   沈樊成试探着道:“你别急嘛,你们家下人可能是去搬救兵了,咱们慢慢找路走下山去,到镇上和他们汇合呗。”   殷佑微扯了扯身上湿透的衣袍,没有说话。   沈樊成环顾四周,没找到什么可充当衣物的东西,悻悻作罢,道:“他们不会是把你丢下了吧?”   殷佑微瓮声瓮气道:“他们怎么敢……”   沈樊成安慰道:“看你出行的排场,非富即贵吧,你们家的下人不会这么有胆量扔下小姐自己跑路的。”   殷佑微抠着地上的小石子儿不说话。   沈樊成瞅了瞅她红红的眼圈,道:“你别哭啊。唉你们这种小姐真是……我们先下山呗?”   殷佑微低着头想了一会儿:“那你先带我下去吧。”   他们现在是在石壁的一个小平台上,周围光秃秃没有路,想要下山,还得再爬到上面的地方去,那里有了花草树木,也有了土地山坡。   沈樊成甩了甩手,低头看她:“你有力气起来么?”他把倒钩系好,后退几步仰头看了看,将倒钩再次甩了上去。   殷佑微看他扯了扯绳索,道:“这是?”   “爬上去啊。”他搓搓手,“不然呢,指望我一蹦十尺带你上去找路?”   他指了指绳子:“你有没有力气拉着它爬上去?”   殷佑微站起来,踩着陡直的石壁试着拽了拽,摇摇头:“太高了,我爬不动。”   沈樊成叉着腰长叹一声:“你们这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啊。”他挑眉,“我还有一个方法,不知道你接不接受?”   “什么?”   “我背着你上去。”   “……”殷佑微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你之前是怎么带我上来的?”   “把你扛肩膀上。”   殷佑微捂住胸口。   “但那是不得已嘛,再不救你我怕你就窒息了。”他摸了摸鼻子,“你看现在怎么办呢?”   “还有别的方法吗?”   沈樊成想了想:“我先上去,然后把你拉上来?”   “不行。”殷佑微一口回绝,“你要是丢下我跑了怎么办?”   沈樊成被气笑了:“你问来问去有完没完?我要是真想把你丢下,我还杵这儿和你讲话呐?”   “我一个人心里慌。”她咬了咬嘴唇,“那请你背我上去吧。”   “哟,还知道请,有礼貌。”沈樊成眄了她一眼,转过身,蹲下,“上来吧。”   殷佑微握了握拳,趴到他背上,双手扳住他的肩膀。   沈樊成瞥了一眼肩膀上的细白小手,道:“你这个样子,我十分怀疑你会半路掉下去。”他抬手把她两只胳膊一拽,“抱好我的脖子。”   殷佑微:“……”   他咳了一声:“我们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也不用太在意。”   她低低“嗯”了一声,收紧了手臂。   “准备好了没有?待会抱紧了啊,别掉下去,那我真来不及救你。”   沈樊成一低头,瞥见她夹在自己腰侧的双腿,又咳了一声,然后拽住绳索,踩着石壁一步步往上爬。   山风拂面而来,湿漉漉的衣衫贴着皮肤,在这闷热的午后一时间竟有了几分冷意。   殷佑微试着往后下方一看,立刻晕了一晕,赶紧收回视线,把脸死死埋在沈樊成肩窝。   “……你其实不用这么紧。”沈樊成艰难道,“我怕被你勒死。”   殷佑微也不敢放松,沉默了一会儿,试图缓和气氛:“你怎么还带着钩子绳索在身上?”   “不然呢,和你一样出个门带一溜下人啊?还是带一堆吃吃喝喝的东西?”   殷佑微忍不住红了脸:“我带着怎么了,我出远门要用啊!”忽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立刻闭嘴。   沈樊成微微喘着气,道:“我也出远门啊,不对,我是浪迹天涯。我们混江湖的人呐,一不留神就要没命,尤其是我这种……这种被无数人嫉妒的人,很容易遭到追杀的。身上当然要多带点保命的东西。”   “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那是当然!本少侠横行江湖,独孤求败!哎呀卧槽!”他晃了晃,脚下一块小石头掉了下去,他抽了抽嘴角,抓稳了绳子。   殷佑微动了动鼻尖,嗅到自己和他身上淡淡的腥气,心想待会一定要把衣服换了,真是不能忍。   沈樊成终于带着她到了山路上。   他坐在一边,边喘气边收绳子,道:“姑娘啊,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沉啊。”   “……!!!”殷佑微忍不住挤了挤袖子上的水,“那是因为泡了水!”   “哦。”沈樊成识趣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把钩子和绳索收好,又抽出自己的长剑检查了一番,插回剑鞘。   殷佑微拨了拨脑后一团乱发,哆嗦了一下:“我觉得有点冷。”   沈樊成为难道:“我也没办法,我的衣服也是湿的。”   “那我们赶紧下山。”她把头上的簪子珠花统统拆下来收进袖子,将头发披下绞了绞,回头看了沈樊成一眼。   沈樊成莫名其妙:“那就下山呗,你这什么眼神。”   殷佑微收回目光,由着湿发散在身后。看他这幅见怪不怪的样子,大概真的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她稍稍放了心。   她脚程不快,沈樊成不得不屡屡停下来等她。   “你们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哎。”他叹息道。   殷佑微揉了揉腿:“你这话今天说了多少次了。”   沈樊成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这种养起来的小姐就应该出来体验一下民生疾苦!”   殷佑微撇撇嘴,不跟他多话。   又走了一段山路,她说:“我饿了。”   沈樊成瞥她一眼:“忍着。”   殷佑微鼓了鼓嘴,也知道只能饿着。   她想吃八宝豆腐。   啊啊啊啊好想吃啊!   两人走到山下,又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路才走到原来的码头处。   原先那艘船还停在那里,船夫正坐在船头嚼大饼。   殷佑微心里的委屈与愤怒登时又冒了出来,跋涉许久消耗的力气仿佛一瞬回归,她一个箭步冲到船夫面前,高声道:“他们人呢!”   船夫吓了一跳,打量了殷佑微一番。   殷佑微心里生出几分怯意,拢了拢头发,掏出一根簪子别好,重复了一遍:“我问你,中午这船上的下人呢!”   船夫这才瞧出她是那个倒霉的小姐。他往后退了退,摸了摸后脑勺:“啊,这个,散了吧。”   “怎么回事!他们去哪里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我,就这样看着我被人掳走吗!”殷佑微红了眼。   船夫咬下一块饼,道:“哎呀这位小姐,我就是个划船的,挣几个小钱过日子,我也不想掺和进麻烦里——”   “所以你就把船划回去了?!”   “我没有哇!”船夫急忙道,“是其他人要我划回去的!我一个人也架不住他们那么多人呀!”   “不可能!”殷佑微呼吸急促,“他们怎么敢……”   “那不是我的问题啊!”船夫道,“开始也有人说要去救你,可是更多的人说不要惹麻烦了,万一小姐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他们的责任,趁老爷还没发现赶紧跑人算了。我也是被逼得没办法嘛,他们人多势众的。”   “怎么会呢……”殷佑微用手蹭着衣服,喃喃道,“明明……”   船夫试探着问道:“这位小姐,你身边该不会是没人了吧?”   “笑话。”沈樊成抱着剑走上前,“你看不见我吗?”   船夫看了他气势汹汹的样子,缩了缩脑袋。   “那些人往哪去了?”   “不知道,往哪去的都有。”   沈樊成拉了一把失神的殷佑微,低声道:“喂,你怎么办?”   船夫一边啃大饼,一边偷眼看他俩。   “看什么看,再看本少侠剜了你眼睛!”沈樊成挡在殷佑微身前,作势要拔剑。   船夫连忙背过身去。   “咳,那个,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镇上吃点东西呗?”沈樊成拉着她快步离开。他看了一眼她身上半干的衣服,皱眉。   走了几步,殷佑微终于开口:“谢谢。”   谢谢帮她解围,杜绝了可能的麻烦。   “嗨呀,本少侠古道热肠,最看不得漂亮的小姑娘受委屈了。”他得意洋洋。   殷佑微道:“你知道这里哪里有当铺吗?”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珍珠梳篦。    ☆、意外   两人略略收拾了一下,才进了城去。   走进一家当铺,殷佑微眼风一扫,将这屋子打量了个透彻,随即走到柜台前,将手里的珍珠梳篦一放:“五两银子。”   坐在柜台后的掌柜放下手里的账簿,小胡子一挑,拿过珍珠梳篦看了两眼,又多看了她几眼,嗤笑道:“小丫头,你糊弄我呢,就这玩意还敢要五两?街边劣质小摊子里卖的假货吧,成本五十文!”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冷笑道:“谁糊弄谁?你开当铺的有眼睛看不出来?这珍珠是南海运过来的西王母珍珠,篦子本身更是用的银犀角,你说值不值五两?”   “呵,小丫头模样还很厉害嘛。”掌柜道,“不过原料虽然不怎样,这工艺还算不错,你要真想卖,我看你可怜,就给你一两银子吧。”   殷佑微昂起下巴,踱到柜台一边,看了那些挂出来明码标价的东西一眼,哼了一声:“你自己心里清楚值不值五两,五两还算便宜你的了。你莫要以为我无知可欺。”她伸手一指,“你这个翡翠簪子,成色太杂,蜡状光泽,雕工还差劲,也敢卖十两?还有这个什么俄鲁象牙皿,就更有趣了,我就不说这玩意是不是个象牙了,只不过俄鲁和我朝自从去年有了矛盾,两国贸易便停了下来,连京城都没有的东西,这个小镇会有?还是——”她压低声音,“你们走的黑道?”   掌柜一惊,心知是遇到了“老人”,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番。   样子看起来虽然有些狼狈,但身上确然有那么点儿气派,像是大户养出来的。他转了转眼珠,笑道:“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哪能是真的呢。标出来的价格也就是在那标着,还可以另外说的。这位姑娘倒是很精明呐。”   殷佑微扯了扯嘴角,回以微笑:“你连什么人能糊弄什么人不能糊弄都看不出来,我看你这生意也做不久了。”   掌柜拉了脸色:“你到底还卖不卖?”   “六两。”   “你刚才不是说五两的么!”   “我改主意了。”殷佑微剥着自己的指甲,淡然道,“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六两收了这只梳篦值不值,你若是够聪明,还能转手赚更多。”   掌柜瞧她那模样,心道这不是个好惹的主,看着落魄,谁知过两天会不会摇身一变珠光宝气地进店来找自己麻烦了呢。这世道。   他露出非常为难的表情,叹了一声:“好罢好罢,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六两便六两。”   沈樊成看着殷佑微轻轻松松将六两银子收进荷包里,一脸惊叹。   走出当铺,他忍不住说:“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伶牙俐齿。”他以为她就知道哭和耍脾气呢。   殷佑微瞥了他一眼:“谁跟钱过不去。”   沈樊成摇头哀叹:“我呀。我好穷的。”   殷佑微看了他几眼,他这一身衣服,料子中等,不贵也不便宜,她不懂兵器,但估摸着那剑也不是什么下等货。   沈樊成看出她的心思,道:“怎么不穷呢,我全部的家当都在我身上了。”   殷佑微:“……”   那确实好穷。   殷佑微道:“我要去买身新衣服,你买不买?”   沈樊成摇头:“没钱。”眨了眨眼,“我们行走江湖的人,怎么会连这点湿气都受不了!”   天色将晚,这地方早晚温差还挺大,殷佑微在晚风中一个哆嗦,吸了吸鼻子道:“那我去买。”她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又道:“我身边没有人了,你愿不愿意之后陪我一起去个地方?”   “哦?”沈樊成探究地看了她一会儿,“哪里?我为什么要陪你去?”   “我……我爹娘不在身边,我要去找我哥哥,我一个人上路太不安全……”她咬了咬嘴唇,“等我到了,会给你很多钱的。你知道我家不缺钱。”   沈樊成道:“我不稀罕那点钱,也不想当你保镖。我把你送回来已经很够意思了。小姑娘,拿钱收买我是没用的,要是有用你以为我会这么穷?赶着给我送钱的人大把的呢!”   “可是……可是这一切难道你不要负责吗?”殷佑微急道,“要不是那个人为了找你……”   “这件事情也不是我想发生的呀,你气不过,我这就去把人找出来当着你的面揍一顿,揍到你开心。”他顿了顿,“总之你别想拉着我陪你走,本少侠最讨厌受人牵制了。”   殷佑微不说话。   他看她方才和掌柜讨价还价的气势这会儿都收了个干净,像只焉巴巴的兔子,还怪可怜的。便道:“我先陪你去买衣服吧,等送你到客栈住下来我就走。反正你有钱,你明天自己去镖局找个靠谱的人送。”   殷佑微看没办法说服他,只好先去了成衣店。   她在衣服堆里一脸嫌弃地挑挑拣拣,沈樊成站在一边等得脚都要麻了。   真麻烦。   这种大小姐,陪她一起上路才是给自己找罪受,他可不干。   他走到她旁边,说:“你好了没,再拖下去你身上衣服都要干了。”   殷佑微皱眉,手指在几件衣服上擦过:“这料子——”   “这料子不好,给我换一套来!”门口柜台忽然传出中气十足的女声。   殷佑微回头瞥了一眼,是个深蓝衣服的殊丽女子,背上一把窄背长刀,看着很是英气利落。她站在柜台前,显然对店员拿出来的衣服很不满。   殷佑微收回目光,继续窝在这堆衣服中想找个好点儿的,一抬眼却望见沈樊成一脸扭曲。   “你怎么了?”   沈樊成立刻将她一拽,自己一个闪身缩在角落里,让殷佑薇在身前挡着他。   “你干嘛?”   “嘘!”他蹲下身,“帮我挡一挡,随便你怎样都好,不要让我被那个女的发现!”   殷佑微:“……”她忍不住又往门口看了一眼,那个女子站在柜台前,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到处乱瞟。   殷佑微赶紧收回视线,低头问他:“你仇人?”   “不是!”他压了压肩膀,努力减弱自己的存在感,“帮我一个小忙,多谢!”   殷佑微眨了眨眼,飞快道:“那你明天陪我走。”   “再说再说。”   她见他有松口的迹象,心里一喜,便也不再多言。   殷佑微装作挑衣服,耳朵却听着那边的动静。   “你给我看的都是什么呀,算了算了我自己去找找。”那女子不满地把衣服一甩,往这儿走来。   殷佑微觉得裙角突然一重,没忍住轻呼了一声。   她低头一看,沈樊成踩到她裙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角瞟到那女子往这儿看过来,连忙从架子上拿过一件大袖衫往身上一披,又借着大袖衫的遮掩将几件深色襦裙往沈樊成肩上一扔。   蹲着的沈樊成:“……”   那女子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身上这件看起来挺好看的。”   殷佑微回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笑道:“多谢,不过这料子不太好。”   “嗯,我也这么觉得,待会换家店逛逛。”她探了探头,“咦?”   沈樊成这么大个人不可能完全消失,总要露出一点身形来的。   殷佑微不知道对方能认出多少,只能硬着头皮道:“阿福,我让你给我理裙角,怎么理了这么久?”她稍稍拎起一点,“啊呀,你这个人做事长不长心的呀,怎么还给我弄脏了呢,快擦干净。”   沈樊成:“……”忍了。   他的佩剑已经悄悄塞在了一旁的衣服堆里,肩上搭着的几叠襦裙也遮住了他原本那身衣服,这会儿脸更是深藏在阴影里。   蓝衣女子多看了两眼,嘟囔了一句:“真是,现在连个下人都……”她迈步离开,摇头喃喃,“迟早把他找出来,哼。”   殷佑微用余光目送她出了门,松了口气:“走了走了。”   沈樊成长叹一声,站了起来,把肩上衣服往旁边一扔,重新摸回自己的剑。   “她是谁啊?”殷佑微好奇。   “你别多问,问多了对你不好。”他说。   殷佑微想了想,也对。他们江湖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少,知道太多要惹祸的。   她飞快地挑完一套勉强还可入眼的衣服,去柜台结账。   沈樊成站在门口,非常谨慎地两边看看。   殷佑微抱着衣服袋子走到他旁边:“我去住客栈了。”   “嗯。”他心不在焉,还在观察有没有那个女子的踪迹。   “喂,”殷佑微戳了戳他胳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啊?”   沈樊成沉思了一会儿。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女人竟然重出江湖。以她的性格,必定会在一天之内打听出他的消息,然后……   他站在黄昏中,感觉未来一片黑暗。   他看向殷佑微:“我们待会说,先去客栈。”   找了家客栈,沈樊成说暂时离开一下,殷佑微便先走了进去,随即皱了眉头。   昏昏黄的灯光,油腻腻的旧桌椅,连掌柜的算盘都掉了颜色。   她在心里暗叹口气,忍了。包了间中等客房,又点了几个菜让小二待会送上去。   沈樊成一身粗布麻衣,背了个小包袱从门外走进来:“小姐。”   殷佑微被他低沉的嗓音吓了一跳,盯着他抹黑了三分的脸看了半天:“你……”她咽下话头,转身上楼,“跟我上去。”   她走进房间关好了门,皱眉打量他:“你这是什么打扮?”   沈樊成咧嘴一笑:“自然是你的随从该有的打扮。”   “嗯?”她坐下来给自己倒茶,倒了半天没倒出水来,打开茶壶盖子一看才发现没水。她无奈地把茶壶一搁,重新看向他,思索了一会儿,道,“你这是同意跟我一起走了?”   沈樊成叹气:“没办法呀,当大侠太出风头会被人追,我只好暂时纡尊降贵一下。”   殷佑微忍不住笑了。   她懒得管他到底碰上了什么事要改变主意,反正他能跟着她一起走,那就够了。他虽然和她才认识半天,但看着并不像坏人——至少面对她时不像个坏人,更有武功傍身,是她现在能找到的最靠谱的人了。   而且他现在需要靠她掩饰身份,彼此互利,比单纯的人情关系更让人安心些。   殷佑微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像是个傻白甜,但是一旦涉及利益时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这一点需要感谢她精明的父母。   小二敲门,送菜来了。   她让他给茶壶里添了热水,泡了花茶。   等小二出去了,沈樊成就大咧咧地坐到她对面,举起筷子就要夹菜。   殷佑微拿起筷子就打了他筷子一下:“你干什么?”   “吃饭啊。”沈樊成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这不两双筷子呢吗?”   “沈大侠,这是用我的钱买的。”她用筷尖点了点盘沿,“当然,我并不是不愿意和你分享,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和你确认一件事情。”   沈樊成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放下筷子:“嗯?”   “我要去江州,你能保证这一路上都护着我的安全吗?”   沈樊成笑起来:“如果你是通缉犯,那我应该护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许呦和苏苏i的地雷(づ ̄ 3 ̄)づ   ps:等更的大家如果没事干的话可以戳进我专栏,前两天刚完结了一个短篇甜文《我为真君画眼线》。   杨戬x妲己的现代日常_(:з」∠)_这个安利很好吃的…… ☆、水晶包子   “我当然不是通缉犯,我身家清白着呢。”殷佑微认真地说,“那么我们达成共识,我负责这一路的开销,你一定要保证我的安全,如何?”   沈樊成眯了眯眼。   他先前确实低估这姑娘了,以为就是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没想到冷静下来后还挺有打算。   “行啊。”   虽然从刀烈春那女人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比较难,但是她怎么可能会想到堂堂的沈少侠会奴颜婢膝点头哈腰地做仆人呢!   何况面前这小姑娘很有意思,一路上想必也不会枯燥。   ——最关键的问题是,他目前真的很穷。   而她即便现在手头拮据,也不像是会亏待自己的人。   哦,什么?之前他明明说不稀罕钱?   那是因为没碰上刀烈春,又觉得伺候大小姐麻烦,所以金钱对他的诱惑力就没那么大。   但这会儿他急着找个合适的身份摆脱刀烈春,小姑娘又勾起了他的兴趣,金钱就显得是锦上添花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刻总要向现实低头。   他不禁想,万一今后这段事情被抖到江湖上,旁人会怎么说自己。恐怕那几个老古董跳脚跳得更厉害,骂竖子鼠辈骂得更有底气了吧。   嘁,反正他也不在意。   沈樊成翘起二郎腿:“不过你对我这么放心?你打听过我的名字没有?”   “没有。”   “哦,简而言之就是我名声很不好。”   殷佑微犹疑地皱眉:“……所以你才是通缉犯?”   “没有,不要瞎说。我也没干过什么大坏事,但是像我这种优秀的人呐,总是容易招来打压的,你懂的。”   “这就是有人找你约战的原因?”   “唔,”他摸了摸下巴,“如果能打败我,既能彰显他的实力,一战成名,又能博得个除害的好名声,多妙啊。”   殷佑微:“……”她喝了口茶,“我会不会再次被你牵扯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不会不会。你放心,之前是我没掩饰行踪,这次我保证掩藏得好好的。”   “那你的剑?”   “收包袱里。不到关键时刻我不拔剑。”他骄矜地笑起来,“普通的山匪什么的,用不着我动剑。”   “……”您能别乌鸦嘴么?   殷佑微揉了揉额头,道:“行吧,那就这样。吃饭吃饭。”   她已经饿过了头,这会儿看着三份菜也不是特别有食欲。可能还是因为品相不怎么样。不过这种小店,就不去计较了。   沈樊成已经动起了筷子,往嘴里扔了一块肉片,边嚼边道:“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殷佑微的筷子停在了盘子上方,抬起眼看着他。   沈樊成咽下肉片,又夹了块青椒:“怎么,不能说闺名啊?不能说就算了,那你至少告诉我一个化名呗,私底下我总不能小姐小姐地叫你吧。”   殷佑微略略一思考:“你叫我小魏就好。”她看着他,“这样是不是不太真诚?我知道你的真名,你却不知道我的真名?”   “哎呀,随便啦,一个代号而已。”他嚼着菜含混道,“把你送到江州就好么?”   “嗯,我哥哥在那里,到时候我让他给你钱。”   沈樊成笑了一声,继续吃饭。   殷佑微吃了一口豆腐,意兴阑珊。   沈樊成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是你喊着要吃豆腐的么?”   “不好吃。更何况我想吃的是八宝豆腐,这儿没有。”   沈樊成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   “行了。”她打断他的教育,夹了一筷子炒鸡蛋。   沈樊成撇撇嘴。   最后殷佑微还是嫌腻,感觉有点不舒服,吃了一点就不吃了。   沈樊成将剩下的菜吃完,和她约好明天见面的时间后就出去了。殷佑微也没多问他睡哪里,反正江湖人么,自有他们一套。   她叫了一桶热水上来,终于痛快地把自己身上那股子鱼腥气给洗干净了。   她擦干头发和身子,穿好里衣躺在床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天发生的事真是一言难尽。她万万没想到殷家的下人敢跑路,平时也没亏待他们呀。怎么就忽然……   她怀着心事,揉了揉眼,疲倦地睡了过去。   -   次日一早,殷佑微醒来仍觉困乏,眼皮沉沉,头脑昏昏。她吸了吸鼻子,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受了风寒。她爬起来穿好衣服洗漱完,下楼吃早饭。   沈樊成站在楼梯口等她。   殷佑微没什么胃口,跟他说:“你吃过了吗?想吃什么自己点。”   “吃过了。吃了俩大肉包子。”   殷佑微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松松软软的包子皮,皮上捏了褶子,皮下咬开就是夹杂着白花花肥肉的馅,闪着油亮亮的光……   她捂住胸口,忍住了干呕的欲望。   “小姐的脸很红啊,不舒服吗?”他还是下人打扮,不过问话倒问得挺真诚。   她摆了摆手,叫了一碟豆腐皮和白粥,到桌边坐下:“你不是没有钱么?还能买大肉包子?”   “记你账上的啊。”口气非常理所当然。   “……”殷佑微翻了个白眼,用热水涮了涮筷子开始夹菜吃粥。   沈樊成站在一边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吃得潦潦草草磨磨蹭蹭,不由道:“没胃口?”   殷佑微“嗯”了一声。   他又瞧了瞧她绯红的脸颊,压低了声:“你是不是生病了?”   “有点风寒,没事,等我吃完就走。”她知道他急着躲人,她自己也急着去江州,不能耽搁下去。   沈樊成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   殷佑微以为他有事,也没在意,结果过了一会儿一碟酸豇豆就摆在了她面前。她抬头一看,沈樊成正垂着眼把原先那碟豆腐皮挪开,还一边低声说:“你胃口不好还点这个是不是傻,豆腐皮配白粥,能吃得下去就有鬼了。”他把酸豇豆往前推了推,“吃这个。我刚才在他们后厨晃了一圈,让他们给你炒了一份酸豇豆肉末。”   一把青绿色的熟豆角,几只红艳艳的辣椒皮,一堆细碎肉末,混在那白色的小碟子里装着,泛着淡淡的油光。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酸辣气,沁入她鼻尖。   殷佑微咬着筷子犹豫:“我不太吃辣。”   “这个不怎么辣的,就是开开胃。”他说,“你没吃过么?”   ……说实话,这么朴实的开胃菜一般不会出现在她家的饭桌上。   但她还是夹了一筷子。   然后沈樊成就满意地看着她就着酸豇豆炒肉末扒拉掉了大半碗粥。   从客栈出来后,两人买了点药和其他日常用品随身带着,殷佑微又去当了一只手镯,雇了个车夫驱车离城。   沈樊成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地跟她讲:“马车贵呀,还远,哪有走水路划算。”   殷佑微哼了一声,鼻音重重:“我拒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   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巨大了。   沈樊成摸了摸鼻子,不说话了。   殷佑微方才服了点风寒药,那药估计有催眠的功效,这会儿她更困了。她和沈樊成说了一声,便靠着车壁睡了过去。   沈樊成无所事事,索性翘了腿撑着下巴看她。   她闭着眼,头稍稍歪着,半张脸埋在了阴影里。她的脸不大,却莹润丰满,沈樊成摸着下巴想了会儿,觉得很像一只水晶包子,仿佛咬一口就能有热腾腾的汤汁流出来。他被自己这个绝妙的比喻逗乐了,一个人坐那儿闷笑。   她收拾得匆忙,上半截头发只用一只白玉簪绾住,下半截则绑了条水红色的发带。显然她的发质很好,漆黑柔顺,不然那条发带也不会一副欲滑未滑的样子。她的身子随着车厢一晃一晃,发带也在那晃动中顺着头发一点点滑下去。   沈樊成看着它将要滑到尾部,便起了身,从她对面挪到了她左边,饶有兴致地用食指一勾,那发带便从发尾被勾了下来,一个打着蝴蝶结的圈顺利落在了他指间。他摸了摸,又撩了窗纱对着光瞧了瞧,暗暗啧了两声,心想,还是真丝的,骄奢!淫逸!   他捞起她背上的头发,重新系好,又托腮侧着头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越来越有往一边倒的架势,不由担忧起她的脖子来:照这个姿势下去,会不会僵掉啊。他便伸出了手臂,轻轻碰了碰她右边的肩膀,见她没有反应,便扶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带正回来。   殷佑微朦胧间感觉姿势舒服了许多,头下意识地往另一半歪去,靠上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调整了一下角度,靠得更实在了些。   沈樊成:“……”   小魏妹子!你靠着我肩膀倒是轻松了,可我怎么动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懊悔自己为什么突发好心。   正百无聊赖间,车厢突然一震,停了下来。   殷佑微一个趔趄就往前冲去,被沈樊成急忙拉住。   她茫茫然醒了过来,转头问他:“怎么了?”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这位姑娘你干什么?”   一个女声:“能否让车里人出来与我一见?”   沈樊成的表情顿时扭曲。   殷佑微瞬间清醒,轻声道:“她追来啦?”   “我怎么知道这都能被她追上?”他无声地动嘴,“我的天哪!”   殷佑微说:“你避一避,我去和她说说。”   刀烈春骑在马上,看着那车帘后先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随即帘子被撩起一角,露出小姑娘天真无害的脸庞。她秀秀气气地开口:“这位姐姐有什么事吗?”   刀烈春抱了抱拳:“打扰小姐了。我在找一个人,能不能劳驾小姐让我看一看车厢里的其他人?”   殷佑微抿着嘴笑了笑:“姐姐此举未免太过冒昧,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家的姑娘,怎么能随便让人查车厢?”   刀烈春道:“事关紧急,烦请小姐通融一下。”   “若我说不呢?”殷佑微暗暗攥紧右手,脸上仍是纯良的笑容。   刀烈春反手握住背上刀柄:“那可能就要吓到小姐了。”   殷佑微脸色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许呦和蓝莓的营养液~=v= ☆、遇   便在此时,从路的那一头骨碌碌驶来另一辆马车。   山间狭路相逢,需得有一方相让才可通行。   刀烈春回头一看,望见那精致马车车檐上挂着的玉牌,微微眯了眼,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那辆马车的车夫道:“那边的车可否让一让?”   殷佑微翘了嘴角:“不让。”   那车夫显得有些为难,转头和车厢里的人说了什么。   随即一个人打了帘子走出来,身形修长,肩上披着一件薄薄的鸦青披风,一双丹凤眼挑起,端的是七分风流三分犀利。他开口,嗓音温醇如春酒:“这位小姐,我们忙着赶路,你在这儿也不走,劳烦让一让?”   殷佑微道:“谁说我不走?只是有人不肯让我走,那我也不让你走。”   那公子望向刀烈春,朝她颔首:“刀姑娘。”   刀烈春抬手抱了抱拳,昂着下巴:“原来是公子绝,您怎的来了这儿?”   他道:“带妻求医去。倒是许久没听到刀姑娘的消息了,怎么现在和一个小姑娘杠上了?”   刀烈春道:“我找人。”   公子绝了然点头:“又在找沈少侠了?”   “不错。”   “莫非你怀疑沈少侠在那位小姐的车上?”公子绝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小姐绝非江湖中人,怎会和沈少侠有牵扯?”   “唔,我查到了一些东西,所以想探个究竟罢了。”   殷佑微插嘴:“那这位姐姐也太放肆了些,莫不是欺我手无缚鸡之力就想随意动手?半分脸面也不肯给我。你说的那什么少侠我又不认得。”   公子绝瞥了殷佑微一眼,对刀烈春道:“动起手来也不好看,刀姑娘不如卖我个面子,放了这小姑娘吧。”   刀烈春盯着他:“那找不到沈樊成怎么办?”   “不会的。”公子绝淡淡一笑,“刀姑娘连若愚阁都信不过么。”   刀烈春想了一会儿,道:“那我便等着若愚阁的消息。告辞。”她转身朝殷佑微抱拳:“多有冒犯,还望小姐不要介怀。”说罢,便策马离去。   殷佑微张开手心,不动声色地在背后擦了擦汗。她对公子绝报以感激一笑,对车夫道:“给他们让个路。”   公子绝转身进了车厢。   他们的马车从身边驶过,山风吹开窗帷,她窥见一个女人的侧颜,只是这女人的脸从下巴到额头都以白纱覆住,唯独露出一双眼睛。   女人恰恰好望向窗外,教殷佑微看了个清楚。   一双翠绿色的眼,像两潭刚解冻的春水,在深邃的眼窝中荡出汪洋碧色来。她转过脸去,黑色的长睫毛低垂,如同鸦羽轻轻遮住了春.光。   殷佑微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   窗帷又飘了回去,马车辘辘远去。   殷佑微对车夫道:“走吧。”   她放下车帘,看着沈樊成问:“你和那刀姑娘究竟有没有仇?”   “没有。”他烦躁地甩了甩手,“她喜欢我,跟个牛皮糖一样甩不掉。”   殷佑微:“……”追人追成寻仇的样子,也是很了不起的。   她咳了一声,“我瞧着她很厉害。”   “当然厉害,能和我打成平手,不然我早就见她一次揍一次了。”他气闷道。   殷佑微睁大了眼:“你上次不是自称横行江湖独孤求败吗?我以为你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呢。”   当场被拆台,沈樊成显得十分尴尬,不过很快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又不晓得还会和你有牵扯,还不许人自夸啦。更何况,刀烈春只是和我不相上下而已,这江湖上能打得过我的扳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好好好,”殷佑微道,“那刚才那个公子绝你听到了没啊,他是不是也很厉害?”   沈樊成抬起眼皮瞅她一眼。   “是不是能打得过你的那几个之一?”她好奇道。   沈樊成严肃道:“大小姐,你能不能别问了?”公子绝和他的若愚阁,并不是普通人能招惹的。   殷佑微哟了一声,看他的目光十分暧昧。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没什么。”   “你不信我的实力?”   “没有。”她移开目光,心道,路上总共遇见两个人,一个和你不相上下,一个比你厉害,让人相信你的实力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啊。   沈樊成哼了一声,双手抱胸:“你不会是忘了昨天发生了什么吧。”   “没没没,我记得的,沈少侠身手非常好。”她连忙道。   沈樊成翻了个白眼,没再说话。   傍晚时分,薄暮冥冥。   他们叫停了车,从车上下来走走。坐太久也是会累的。   车夫到草丛里方便去了,沈樊成一边啃着早上买的烧饼,一边道:“你看这夕阳,漂亮不?”   殷佑微点点头,觉得它长得像酒酿汤碗里半凝固的溏心蛋蛋黄。然后她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油腻腻的冷烧饼,陷入沉默。   “小魏啊,出门在外,忍着点吧。”他拍拍她的肩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呐。”   殷佑微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烧饼。   散了会步,那车夫回来了,问他们:“晚上还赶路不?”   “赶啊,怎么不赶。”殷佑微道。   沈樊成说:“小姐此言差矣,夜晚漆黑,容易出现意外。小的认为还是天黑前再赶一段,等天黑了,便就地休息为好。”   殷佑微想了想,也对,万一看不清路掉下山崖那就不妙了。“好吧,那就这样。”   车夫应了。   沈樊成站在殷佑微身边啃完了一个烧饼,往边上一瞟,见她才吃了一小半,便轻声叹了口气:“你是胃口小呢?还是吃不惯?”   “吃不惯。”   可是吃不惯也得吃啊,不然要被饿死。   养尊处优的殷小姐默默叹了口气。   回到车上继续上路。   颠颠簸簸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天彻底黑了。   殷佑微叫停了马车,让车夫歇着。   车夫应好,拾掇拾掇自己的零碎东西,拴好马,自己往大树根下面一靠就睡了。   殷佑微举着火折子瞧着沈樊成。   沈樊成压低声音:“干吗?”   “我睡了。”   “你睡呗。”   “你……”她欲言又止。   沈樊成眨眨眼:“你不是想赶我出去吧?”   殷佑微纠结的表情一闪而过,道:“算了,你就在对面睡吧。”说着吹灭了火折子,和衣侧卧躺下。   硬邦邦的板子硌得身骨疼,但她也知道挑剔不得。   她风寒未愈,仍是有些头昏,听得对面传来沈樊成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稍稍安了心,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夜里她被冻醒。   山里头早晚温差大,她没经验,没想到要给自己买个毯子盖一盖,沈樊成一个糙汉子就更不可能想到了。此刻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身上难受,便爬起来想摸出一粒白天买的药丸吃下去。她吹亮火折子要去翻包裹,却忽然发现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   沈樊成人呢?   她一惊,捏着火折子的手在抖。   “沈樊成?”她轻轻喊道。   回答她的只有山里啾啾虫鸣。   “沈樊成?”她咽了咽口水,挪到门边,撩开帘子,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   天上没有星星,半弯月亮被罩在阴云后面,光影暗淡,黑黢黢的树林沙沙作响,枝叶在风中晃动,如鬼影一般。   马还在一边拴着沉睡,可是树根下却不见了车夫的人。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消失了啊!   她六神无主,慌乱失措,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一阵大风吹来,凉飕飕的,直接灭了她手中的火折子。   眼前黑了下去。   她吓得赶紧缩回了马车里,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她咬着手指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呜呜咽咽,断断续续,颤颤巍巍,像拙劣的笛音,又像凄厉的哭泣,在这黑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那怪声中,她又听出了一丝踩过乱草的脚步声,愈来愈响,正往马车而来。   她哆哆嗦嗦摸出一根尖簪子抓在手心里,咬着牙齿,拼命眨着眼睛。   脚步声在车前停下,然后有人跳了上来,一把掀开车帘——   那人背对着惨淡月色,披头散发,形容可怖。   她尖叫一声,手里的簪子就朝着他扔了出去。   那人抬手一接,开口:“你鬼叫什么?”   殷佑微一怔,鼻音浓重:“沈、沈樊成?”   “是我啊。”他把簪子往她身上一丢,“你哭了?”   “没、没有。”她吸了吸鼻子,“你、你去哪了?”   沈樊成吹亮火折子,凑近她,对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瞧了一会儿:“唉,我就是出去解个手嘛。”   殷佑微扭过脸不说话。   “哎呀,你是不是醒过来看见没人吓坏了?别乱想嘛,我说会陪你去江州就一定会去啊。”沈樊成坐下来,掸了掸裤腿上的草屑。   殷佑微道:“你有没有听到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殷佑微示意他噤声,吹灭了火折子,两个人相对而坐,在黑暗里干瞪眼。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再一次响起,像是吊着嗓子的尖声呼号,教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沈樊成说:“听是听到了,大概是风吹什么东西吧。”   “是吗……”她怀疑道,“我还是有点害怕。”   “你么,胆子太小,别老是疑神疑鬼的,我这不在呢吗。”   她“嗯”了一声。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山野里待过,又怕鬼,若不是沈樊成在旁边,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有可能被吓出毛病来。   “别瞎想了。睡吧。”他道。   她刚想应,结果突然想起一个事情:“你看到车夫了吗?”    ☆、打鬼   沈樊成一愣,摇了摇头:“没注意,他不在?”   “他原来是睡在那大树根下的,可是我刚才没看到他。”她攥了攥手,紧张道,“不会真的有鬼吧?”   “呸,我才不信鬼神呢。”他抓了抓头发,“可能也和我一样出去解手了呗。”   “可是……”   “可是什么呀,他的马车还在这儿呢,跑不了的。睡觉睡觉。”   话音未落,那奇怪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这回沈樊成的脸抽搐了一下。   殷佑微咬着唇悄悄坐到他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十分紧张。   他们都听出来了,这声音的方位,和刚才不太一样。   “我出去看下。”他说着起身。   她立刻拉着他的袖子站起来。   沈樊成回头瞥她一眼:“出息。”但也由着她拉着。   他们下了车厢,沈樊成左右看看,黑黢黢的看不出什么,他索性放开了嗓子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殷佑微瞧着漫山遍野幢幢的黑影,更靠近了沈樊成一些。   大风刮过,满山树枝花草乱颤,哗啦啦的。   风声树声中,乍然传来飘飘忽忽的尖细声音,一字三抖:“我——冤——哪——”   殷佑微惊得背上冒汗,也顾不得什么,登时抱住了沈樊成的胳膊。   她牙齿战战,抬头问他:“你你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沈樊成皱眉,低声道,“这世上没有鬼。你待会配合我就好。”   殷佑微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他丢了手里的火折子一声大叫:“有鬼呀!”拽着她就跑。   她懵了,抓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在后面:“你……”   山风扑面,落了细小尘土在她眼里,她难受地揉眼,看起来像吓哭了一般。   他们跑出一段路后,沈樊成终于停下,往腰里一摸,啐道:“我去!忘带剑了!”   殷佑微跑得呼吸不稳,睁大了眼瞧他。   沈樊成蹲下身摸了两块石头揣着,道:“轻点走路,我们悄悄回去,看看到底谁在装神弄鬼。刚才风太大了,我找不准那声音的来源。”   殷佑微反应过来:“你在演戏?”   “那当然。”他拉了她一把,“走。”   山里的风静了些,她握着沈樊成温热的手,重新镇定了下来。   “你说……是不是那个车夫?”她问。   “八成就是。”   “图什么呀?”   “能图什么呀,无非就是财或色。”沈樊成哼了一声,“什么眼神,看不出我们穷得叮当响啊。”   殷佑微抿了抿嘴。   他们悄悄走回去,远远就看见一点影绰的光从马车里透出来。   沈樊成道:“估计在翻我们的包裹呢。”   殷佑微问他:“进去堵他么?”   “嗯,你在外面待着,别拖我后腿。”   殷佑微很想怼回去,但现在也不是时候,何况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说什么,只好忍了。   她松开沈樊成的手,站到一边。   沈樊成身轻如燕,足尖在地上点了几下,一边飞身而去一边抬手扔出一块石头,嗖的一声,车厢里传来痛呼。再丢出一块,嗖的一声,车厢里响起哀嚎。   他站在踏板上,从里头拽了一个人出来,往地上一丢。   那人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殷佑微跑过去,就见沈樊成从踏板上跳下,站到那人面前,叉着手道:“哇这位仁兄好生眼熟。”   那人低着头,捂着腰,半天不敢吭声。   殷佑微捡起地上还在烧的火折子,举到他面前:“果然是你。”   沈樊成踢了踢他:“说话。”   车夫颤巍巍地撑着地直起上半身,跪在地上,垂着头连连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被猪油蒙了心生了歹念!还望两位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上有八十老……”   “得了吧你!”沈樊成嘁道,“我问你,你是惯犯?”   “小人……”   “说实话噢,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干什么。”他拉了拉手指关节,喀啦喀啦的。   车夫立刻仆倒在地:“小人不敢!小人这是第一次做!”   “嚯!那你倒是很懂啊,还知道装鬼唬人。”   “小人是从同行那里学来的!他们有人这么干过,还成功了!”车夫急忙道,“他们告诉小人,先弄出点什么动静将人吵醒,然后趁着风卷片叶子吹,装鬼,深山老林里很容易吓着人的。人一吓就忙着逃了,哪还顾得上钱财。”   “你看我们像是有钱的吗?”   车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去:“小人看着那位小姐虽然打扮得朴素,但言谈举止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又只有一个小厮跟着……万一……万一是身怀什么宝贝低调行事呢。”   沈樊成忍不住呸了一声:“想太多!”他转头问殷佑微,“把他怎么办啊?”   殷佑微道:“这种人不能留。”   沈樊成挑了挑眉:“杀了?”   车夫立刻嚎哭起来:“小人知错了,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什么都没有拿,请二位饶命啊!小人上有八十老……”   殷佑微不耐烦地打断他:“杀了还不至于。把他赶走,马车留下。”   沈樊成鼓掌。   车夫道:“那马车是小人唯一的……”   “要命还是要马车?”沈樊成摸着下巴,“当然,你要马车,也得有命用啊。”   车夫噎住,顿在那里。   殷佑微:“我数三下。三、二……”   车夫立刻磕了一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沈樊成看着他的身影淹没在黑暗里,感叹道:“也不知道他跑回去要多久啊。小魏姑娘,看不出来嘛,还挺决断。”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刚才怕鬼怕得还抖得跟筛糠似的。”   殷佑微:“……这是两回事好吗!”   他点点头,指了指车厢:“好了好了,回去睡吧。”   殷佑微撩着裙子上去,重新在狭小的车板上躺下。   沈樊成将被拆开的包裹重新系好,然后吹熄了火折子。   黑暗中,殷佑微开口:“他会不会怀恨在心去而复返?”   沈樊成吹了声口哨:“他得有胆子。反正再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就索性给你守个夜。你怪娇贵的,睡去吧。”   “那明天谁来驾车呢?”   “我呗。”   “你会不会困?”   “还好吧。”传来他轻轻一声笑,“我曾被人追杀过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哎。”   殷佑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你人还不错,为什么好像仇家很多的样子?”   沈樊成深沉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殷佑微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听见他接着道:“哎你读书多,我这句话有没有用错?”   殷佑微:“……没有。”   半夜闹了那么一出,殷佑微很难再入睡。   沈樊成听她翻来覆去,道:“睡不着啊?”   “嗯。”   等了一会儿,殷佑微忍不住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给你讲故事啊?”沈樊成哼了一声,“你多大了还要听睡前故事。”   殷佑微翻了个白眼,这人会不会聊天。   她哽了口气,转了个方向睡。   很久之后终于睡着。   沈樊成在天亮的时候去外面啃了个烧饼,一边抹掉嘴角的芝麻一边往回走,回来后就看见殷佑微已经醒了,躺在那里睁着眼发呆。   “醒啦?那我们要走了哦。”   殷佑微抿了抿苍白的唇,轻声道:“我想喝水。”   他察觉不对,低下头,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哎你发烧了。”   殷佑微皱了皱眉,鼻音挺重:“头昏。”   沈樊成扶她坐起来,给她递上一囊水:“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呢。”   “我那天落水后就不舒服了,吃了药勉强压了压,昨晚大概又着了凉。”她捧着水囊喝了几口,把它又塞回沈樊成手里。   “娇贵的。”他嘟囔一句,给她找药,“那再吃吃这个药,等到了镇上给你重新买。”   殷佑微“嗯”了一声,乏力地歪过脑袋。   沈樊成叹了口气:“也怪我,一个人惯了,没注意到你还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殷佑微稍稍抬了眼:“你多大了?”   “不多不少,刚好二十。”   “行过冠礼了,可以娶媳妇了。你这样不会照顾人,又到处乱跑的,哪家姑娘敢嫁给你。”   沈樊成摸了摸鼻子,没抓住重点:“冠礼是啥?”   殷佑微:“……”   她问:“你没有行过冠礼吗?男子成人要行冠礼的。”   “这什么规矩。”沈樊成思考了一会儿,“唔,好像是听说过,不过那有什么重要的啦,也就你们这帮酸唧唧没事干的人才会去弄,江湖儿女,不拘这个!”   殷佑微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好了,我们走吧。”   “你没事吧?”   “没事。”她捡了软东西放在腰后垫着。   “那我驾车驾慢点,等到了最近的城镇就去给你买药。”   “嗯。”   沈樊成掀了帘子出去,过了一会儿,马车便轱辘辘驶动了。   殷佑微头昏脑胀,又无所事事,发了会呆便忍不住提了声音对外面道:“路好走么?”   “还行。”   “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沈樊成短暂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当你要安静地休息呢。”   “没事,你随便说说,我一个人太闷了。”   “你想听什么,听故事吗?还挺执着啊。”他笑了一声,“难不成昨晚的事气到现在。算了,病人为大,我迁就迁就你。”   殷佑微:“……”   他想了想,说:“就给你讲讲本少侠是怎么一夜成名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的地雷(づ ̄ 3 ̄)づ ☆、祸水   沈樊成出道那年,刚过十六岁,正是最轻狂的年纪。   他初出茅庐,大大小小的传说听了不少,却从未正式涉足过那所谓的江湖。他想着出名要趁早,仗着不知道哪来的自信与胆量,居然直接把目标对准了品鉴会。   品鉴会是江湖上每三年就会举行一次的盛会,各路英杰借此机会拿出自己的藏品,互相品评鉴赏,权作友好交流,若是看中了什么也可以出价购买。   沈樊成混进那年举办品鉴会的皖镇,观察了一天,当夜便潜入了某家客栈。   他勾着客栈的房梁,心想这件事如果被师傅知道会怎样,想必是要痛骂他一顿: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夸你几句你还真当自己能上天啦?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能上天呢,老了可就动不了啦。他愉快地想着,随即跃下房梁,悄无声息地摸进一间客房。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从客栈二楼窗户里跳出,忍不住打了个响指,然后噌噌噌穿过街道,又来到一户吴姓人家的后门。   果断翻墙而入。   两刻钟后,他揣着东西凯旋。   三条街之外,是蒋家大院,也是他最后一个目标。万籁俱寂,月朗星稀,就见沈樊成一道黑影靠在蒋家大院墙边,轻轻一跳,扒住墙沿往里看了一会儿,松手又滑了回去。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吴家的宝贝,顺手把这碍事的玩意儿塞进一边的稻草堆里,又重新爬上了墙头。   这回他用了快一个时辰,才匆匆忙忙跳了出来。   他借着月色打开蒋家的锦盒,对着里面的白瓷瓶看了半晌,暗道一句啥玩意儿。正想拿出来仔细瞧瞧,突然听到院墙内传来骚动,他连忙收起盒子,再从稻草堆里扒出原来的宝贝,一溜烟跑了。   他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临时落脚点——一家茶楼的柴房,此刻明月正高悬。他往柴堆里缩了缩,抱着东西打了个呵欠。   第二天一早,他懒懒散散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便听见前头传来开锁的声音。他把战利品往柴房稻草堆深处一塞,翻身出了茶楼的后院。   他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走到昨夜“临幸”的客栈对面叫了一碗粗面,就着辣椒末吃得正欢,就听见隔壁桌的人在讨论事情:“哎你看见老赵了没有?”   “没有哇。对了,他不是一向起得很早么,今天怎么还没看见他?”   “嗐,八成是觉得丢人,呆屋子里不出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悄悄告诉你啊,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刚才去找他,他一开门——哎呀那模样好多人都见着了……”   沈樊成乐得呛了一口面汤,捂着嘴咳嗽,眼睛却笑得眯起。   殷佑微好奇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本来是想偷他的剑的,那剑被他在品鉴会上炫耀了一整天了。但他睡觉还死死抱着,我也不好下手。”沈樊成驾着马车,懒洋洋道,“于是我就给他头上绑了很多个蝴蝶结。”   “你哪来的发带?”   “……裁的他的腰带。”   殷佑微哑然:这都没被发现,也是了得。她默了半晌道:“那另外的人也发现有人偷了他们的东西吧?”   “那当然。不过他们也没抓着人。”沈樊成翘起腿,“本少侠这么英明神武,怎么会是他们能抓到的。”   殷佑微怀疑道:“既然是宝贝,自然有人看着,你怎么会那么容易得手?”   “容易个鬼。只是困难归困难,但还在本少侠能力范围之内。”沈樊成说,“我还给他们留了纪念品哟。”   “什么?”   “你猜。”   沈樊成行不留名,却在动手之处留了一朵刀工甚好的萝卜花,把每个人都气歪了鼻子。   江湖上纷纷揣测这三朵萝卜花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过了两天,蝴蝶结大侠从窗户缝里收到了一封言辞恳切错字百出的道歉信,并附上了一些铜板聊作赔款。然后吴姓人家也收到了完好如初的宝贝,底下还压了同样一封言辞恳切错字百出的道歉信。当然,那珍贵的白瓷瓶也完璧归蒋,依然带着那份一模一样的道歉信。   三方对着道歉信的落款陷入沉思。   这个沈樊成是谁?新冒头的小子?踩着他们上位来了?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在严加防范之后还能有动作的?   细思恐极。   “然后你就走红了?”殷佑微问。   “那当然。”   “你没被追杀?”   沈樊成得意一笑:“他们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啊。”他沾沾自喜道,“我机智着呢,那个关头要是被人发现,肯定会被围攻。之后我安分了很久,过了快小半年才重出江湖,单挑了一帮劫镖的人,报上了我的大名。”   “那你不还是要被追杀?”   “你懂什么!”沈樊成恨铁不成钢地抽了一下马屁股,“都大半年了,东西也还了,歉也道了,还追着我个新人不放,这不是显得自己没肚量吗!”   “唔。”殷佑微想了想,“所以后来有人来拉拢你了吗?”   “你还不笨嘛。”   “哼。”   “但是呢,本少侠怎么会为五斗米折腰,还是自在逍遥好啊。”沈樊成眯了眯眼。   殷佑微回味了一会儿,道:“你那时候有钱给人家赔礼道歉,怎么现在出名了反倒没钱了?”   “我那时候刚出门嘛,身上总要带点积蓄的。后来花完了,又是一个人,索性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也挺好。”他一笑。   殷佑微又琢磨了一会儿:“你哪来的萝卜花?从茶楼厨房偷的?”   沈樊成哼了一声:“就不许我自己雕个啊?”   殷佑微失笑:“你还会雕萝卜花?真的假的。”   “逗你呢,就你问题多,讲个故事而已,还揪着细节不放了。”   殷佑微撇了撇嘴,没再讲话。   沈樊成哼了一会小曲儿,忽然想起什么,偏头问道:“你饿不饿?”   车帘后静悄悄的。   沈樊成又问了一遍,仍是没有回答。   他提了提声音:“你还好吧,我掀帘子了啊。”等了等,便稍稍倾了身子,撩开车帘。   前方的路还算平坦,毋需注意,沈樊成便放心地转过脑袋往里一瞧。   嗬,这小姑娘又睡着了。   她已经自己躺了下去,脸色仍是泛红,因为鼻塞,所以嘴微微地张着。她一只胳膊搁在腰上,另一只胳膊垂在座板旁边,跟着马车晃晃悠悠。   沈樊成眨眨眼,喊停了马,钻进车厢翻开包裹,把自己洗干净的那套少侠装取出来抖了抖,盖到她身上,无声叹道:“大小姐……”然后便重新出去驾车了。   -   殷佑微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正是中午。她揉了揉眼睛,看见身上的男人衣服,愣了愣,随即抿唇。她起身撩开帘子,就看见马车停着,沈樊成吊儿郎当地靠在车辕上,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啃着山果。他听到声响转头,笑了笑,露出红红的牙齿:“醒啦?”   殷佑微:“……”她的目光挪到他手中啃了一半的山果上。   沈樊成从兜里又摸出一只:“喏。”   殷佑微接过,还有些犹犹豫豫。   沈樊成继续啃他的果子,啃得喀嚓喀嚓汁水满溢:“你吃不吃,刚在路边摘的,我拿布头擦了擦,只是没洗。这附近没见着水,我也舍不得用水囊里的。”   殷佑微瞥了他那红红的牙齿一眼,移开目光笑了一声:“谢了。”   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山果,吃完还用舌头细细在牙齿上舔了两圈。   沈樊成瞧不得她那矜贵样子,沾了汁水的手在车辕上蹭了两把,然后坐了回去:“我之前碰到个打柴的,他说顺着山路下去就有镇子,我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就到了,你要不再睡会儿,到了我喊你。”   殷佑微问:“你累不累?”   “还行。”沈樊成扭头觑她一眼,“怎么,心疼我啊,要不你来驾?”   殷佑微被他看得一颤。就算是赶路赶得风尘仆仆,他那双桃花眼也依然灼亮。不得不承认,沈樊成长了一副好皮囊,若是行事再正经些,想必追逐者将如狂蜂浪蝶。   “……你干吗这么看我?”他惊悚地摸了摸脸,“你想对我做什么?”   殷佑微掉头钻进车厢:“注意一下你的牙齿,红不拉几的。”   沈樊成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里的鞭子:“驾!”然后情不自禁地舔了舔牙。   -   傍晚沈樊成赶着车来到了山脚下的镇子里。   马车晃晃悠悠在这小镇上唯一一家药铺兼医馆的门口停下,沈樊成跳到地上,掀开帘子,装模作样地道:“小姐请下车。”   殷佑微的左手搭在他的掌上,微微发烫,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怎么的。   药馆门口有几个人在排队,见马车上下来了一个模样颇为标致的小姑娘,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殷佑微吸了吸鼻子,懒得理会。   那几个人也就是看看而已,也没想干什么出格的举动,静了一会儿便继续聊天了。   沈樊成打量了他们一番,粗布麻衣,阔刀重鞘,像是普通混江湖的人。他放了心,掏出水囊喝水。   一个人揉着肩膀道:“这还要多久,我这会疼得厉害。”   另一人道:“你那是旧伤了,这几年都不好好治一治,早晚要出事的。”   “我倒是想好好治呢,可厉害的郎中我哪看得起,哼。索性就这样吧。”   “你若是缺钱,就去接几个‘暗单子’嘛。”   又一人插嘴:“说得轻巧,‘暗单子’是想有就能有的吗,何况人家看不看得上你还另说呢。”   最开始那人仍旧揉着肩膀,叹息道:“是了,并不是谁都和沈祸水一样的。”   沈樊成一口水喷了出来。   殷佑微本在百无聊赖地拨指甲,听见这动静不由抬头看了沈樊成一眼。   聊天的几人也望向他。   沈樊成连忙擦着嘴低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呛到了。”   那几人没有放在心上,接着聊天了。   殷佑微转了转眼珠,往他们那边挪了挪。   “……哎要我说,江湖上啊已经很久没出过哪个可以称之为祸水的大美人了,结果这几年终于出了一个祸水,还他妈是个男的!真是要命。”   “他一出现准没好事!偏偏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还一个个喜欢得紧。”   “对对对,我就觉得南派方老爷子的大小姐就很好,她就显然对沈祸水没什么兴趣。”   “不过她长得没有巍山薛长老的女儿好看。”   “那好看不是这么个比较法……”   话题歪了。   殷佑微觉得没什么可听了,又挪到了沈樊成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悄声道:“他们说的是你吗?”   沈樊成哼了一声,别开目光。   这就是默认了。   “他们为什么叫你祸水啊?”殷佑微越想越好笑,“他们没见过你吧,传言中你长得很漂亮吗?”   沈樊成摸了摸下巴,然后突然低头凑近她道:“你觉得呢?”   眼前冷不丁出现一个放大的脸,殷佑微惊得后退一步。   他顺手在她头发上一捋,直起身子:“小姐的发簪歪了,奴已经帮小姐扶正了。”   殷佑微:“……”   她眨了眨眼睛,道:“摸着良心,我觉得他们说得还蛮有道理啊。”   沈樊成:“……”   他压低声音道:“虽然我也觉得我这皮囊不错,但是这不是主要原因好吗?你看过关于江湖的话本子没有?”   “看过一点点。”   “你知不知道对于一些用兵器用得特别好的人,他们是有别称的?”   “啊,就像什么……李飞刀之类……?”   “差不多吧。”他揉了揉头发,指着自己,“我也是同理。”   殷佑微懵:“同理什么?你用美色当武器?”   沈樊成:“……”   他深呼吸一口气,说:“我的剑,是一把有灵魂的剑。这样说,你懂了吗?”   殷佑微终于反应了过来:“哦,你的——”陡然降低声音,压着笑意,“你的剑叫祸水啊?”   一个大男人!   佩剑居然叫祸水!   哈哈哈哈哈哈!   沈樊成瞧出了她的嘲笑,道:“你是个没有情调的人。”   殷佑微:“谁说我没情调了,我在家经常……”她忽然住嘴,指着屋子道,“哎他们进去了,走走走快要轮到我们了。”   她拉着沈樊成的袖子往前走,沈樊成斜斜勾了一下嘴角。   小丫头,差点说漏嘴了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蓝莓的营养液~ ☆、萝卜花   隔着一层门帘,屋子里头传来那个江湖人喊痛的声音,殷佑微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沈樊成问:“待会要我进去陪你吗?”   殷佑微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旁边有食肆,你先去吃点东西吧。”她摸出钱袋子,数了铜板给他。   沈樊成掂了掂:“有点少,都啃了多久的烧饼了。”   殷佑微咬了咬唇:“我身上余钱也不多了,这里就算有典当行也太破落了些,开不出好价钱的。”   “没事,还是要多谢小姐。”沈樊成痞里痞气地做了个揖,道,“其实我很好养的,你摸着良心说,我花的钱不多吧。”   “嗯嗯嗯,快去吧。”殷佑微挥了挥手。   沈樊成走出去几步,扭头道:“有事情叫我啊。”   “知道。”   终于轮到了殷佑微,她掀起门帘走进去,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   她付了诊金,坐到看病的老大夫对面,伸出了手腕。   老大夫摸了一会儿,道:“普通的风寒,就是有点重,我给你写个方子,回头按这个煎药。”   “大夫,我急着赶路,路上也没机会煎药,请问有没有配好的药丸?”   “药丸么有倒是有,不过因为不是针对性的,所以效果没有开方子的好。”   “痊愈慢一点没关系,能治就好。”   老大夫道:“行吧,这位姑娘,药丸每天早晚各吃一颗就好,也不要太过劳累,少想事情少操心,大概再有三四天就能痊愈了。阿宝,去取药来。”   老大夫身边打下手的一个年轻女孩儿脆生生应了,就要转身去柜子里拿。   殷佑微看了看老大夫,又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儿,拉住那个女孩儿道:“请问,你们这里有没有……那个……嗯……”   阿宝歪着头:“什么?”   “嗯……”她飞快地瞟了一眼老大夫,轻声道,“女子每个月……都要用的那个……”   “啊,月事带么,也有的。你要多少?”   殷佑微:“……”   好吧,是她狭隘了,做大夫的什么不知道呢,哪会在意这个。   “就,一个月的就好。”这种东西本有下人给她备着,可这会儿她的下人一个不剩,东西自然也就没有。她也一直没想起来这件事,今天无聊算了算日子才突然想起的。   “行,你等等哦。”   阿宝很快拿了药丸和月事带出来,给她包好了。   她道谢付钱,拎着两个小包出了门。   一转头,就看见隔壁沈樊成翘着二郎腿坐着,一碗面吃得正欢。   她走过去,将小包袱搁在一边,在他对面坐下。   “你吃的什么?”   “油泼辣子面,要来一碗不?”   “不了。”那味道太重,而且她也不太喜欢吃辣。   “嗯,你还要养病,吃点清淡的好。”他低头继续吃。   殷佑微看了他一会儿:“你……吃得饱吗?”   “还行啊。”   “不够的话,那就再加菜好了。”   沈樊成停了筷子:“小姐怎么突然大方了起来?奴好受宠若惊呀。”   “觉得你毕竟是个干体力活的,要多吃点。”她挪开目光,心道实在是他吃得太香,让她好有负罪感。   “那我不客气了啊。”沈樊成举手,“老板,再来一盘炒土豆丝!”他看向殷佑微,“你吃什么?”   “一碗红汤面就好。”   “再上一碗红汤面,记得给打个鸡蛋!”他朝殷佑微眨了眨眼,“你太娇弱,也要补补身子。”   殷佑微嘟哝道:“反正都是花我的钱咯。”嘴角却带了一点笑意。   面和菜很快上来了,殷佑微吃了一口面觉得有点咸,不过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而且这几天下来她也不那么娇气了,便埋头吃了起来。   沈樊成已经吃完了他那碗油泼辣子面,又开始夹土豆丝吃。吃了两口道:“这里再加点醋口感会更好,不过现在也还行,你也吃点呗。”   殷佑微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嘻嘻一笑,唇红齿白。   那唇真好看。他本来唇形就好,只是唇色偏暗,这会儿刚吃了点辣,唇色也鲜亮起来,倒像是戏台上的小生。   殷佑微低头,夹了一筷子土豆丝。   吃完这顿,殷佑微愈发感觉到手头的拮据。   想念她的金山银山小富贵乡……想到打滚嘤嘤嘤。   殷佑微吸了吸鼻子,叹道:“没钱真可怕啊。”   沈樊成定定地看着她。   “……干吗?”   沈樊成拿起一只筷子,微微探了点身子,用干净的那头在殷佑微嘴角一刮。   她下意识去摸了摸。   “嗯哼?”沈樊成将筷子头伸到她眼前晃了晃,上面赫然沾着一片葱花,笑得很欠揍。   殷佑微:“……”   她飞快往两边一瞟,都没有人。   “你这下人好大胆,敢嘲笑小姐。”她鼓了鼓嘴。   他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小姐教训的是,奴再也不敢了,小姐就算沾了葱花也一样好看,多给路人看看也好。”   殷佑微:“走吧走吧!”   两人买了新的干粮,再次上路。   殷佑微按时服药,过了三四天便痊愈了,只是她的癸水仍旧未至,她疑心是不是前些日子落水又熬夜,乱了周期,不过这事她也不好和沈樊成说,路上也没有遇到正经的医馆,只好一个人揣着。   -   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临近江州的一个小镇。   烟火之地的繁盛气息扑面而来,殷佑微感动得要落泪。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典当行。   她已经穷得叮当响了。   殷佑微很爽气地当掉了一对耳珠、一只手镯和一支玉簪,然后拉着沈樊成去成衣店给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   沈樊成啧啧称奇:“你怎么突然出手如此阔绰?”   “马上就要到了,不能再亏待自己了。”殷佑微眯眼一笑,“你,跟着鸡犬升天。”   “哦那还真是多谢小姐。”   殷佑微带着他往镇上最好的酒楼里一坐:“想吃什么随便点,现在本小姐有钱。等到了江州更有钱后请你吃更好的。”   “那我不客气啦。”沈樊成跷起二郎腿,笑得开心。殷佑微没让他再作小厮打扮,这会儿他一身簇新衣服,黑色短打上衣,袖口绑着粗红绳,外罩一件半臂,交领处和肩部都绣着暗红色的流云花纹,看着倒是非常赏心悦目。   等菜期间,殷佑微一边喝茶一边道:“那位女侠应该不会再追来了吧。”   “不会啦。当初你看见的那个另一辆马车上的男人啊,是个大人物,他八成是猜出我在车厢里,可是他没拆穿。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搅这趟浑水,不过他既然搅了,那女的就肯定不会再追过来啦。哎,总之这和你没关系,你不用管。”沈樊成说道,“我能喝酒不?”   “喝吧,别喝太烈的,也别喝多。”劳苦功高,理当慰问。   “我有数呢,还没把你送到你兄长身边,肯定不会喝酒误事的啦。”他叫了一壶千日春,自斟自饮起来。   菜一一上上来,殷佑微终于吃上了她朝思暮想耿耿于怀的八宝豆腐。   小小一碗,汤羹淡金且微稠,豆腐洁白而细嫩,又有鸡屑、火腿屑、蘑菇屑等散落其间,香味温醇,品相诱人,教人食指大动。   沈樊成看她吃那一小碗吃得那么开心,狐疑道:“有这么好吃?”   “好吃啊。你要不要尝尝?”殷佑微很自然地重新拿了把勺子,舀了一勺递给他。   沈樊成:“……”   殷佑微:“……”   等等,她在干什么?从自己碗里舀了一勺八宝豆腐给一个男人?   嗯,天太热了,熏得她脑子也热了,做事竟然不经思考。   沈樊成只沉默了一瞬,随即道:“好啊。”   一偏头,叼住了勺子。   殷佑微:“……!!!”   她一惊,像被烫了一样松了手。   沈樊成品了品,咽下去,把勺子取出来,点评道:“还不错吧,不过你没吃过更好吃的。”   殷佑微道:“谁让你……直接吃了?”   “嗯?”他把勺子放到盘子上。   “我是让你把勺子接过去自己吃,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喂你一样。   沈樊成陡然明白过来,嘻嘻笑道:“啊呀,小姐菩萨心肠赏饭吃,奴自然不敢不从。”   殷佑微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她的八宝豆腐,脸色微红。   沈樊成觉得她这小模样可爱得紧,像一块揉了碎花瓣的马蹄糕。   吃完饭,沈樊成瘫在椅子上道:“啊,真是很久没吃这么饱了。”   殷佑微拿绢子擦了擦嘴说:“你到底为什么会缺钱啊?你这么有名,应该可以接到很多生意吧?”   沈樊成翻了个白眼:“小魏姑娘,你别被传言迷惑行吗?而且不要说得这么暧昧好吗?”   殷佑微:“……”   “确实常有人想找我合作,但是也要看本少侠高不高兴。”他直起身子,双手交叠置于下巴下,“比较讨厌的一点就是,有些人被拒绝之后,就想断了我的财路,以此作威胁。啊,人生是多么艰难。”   殷佑微想了想,这种套路仿佛她们家也干过呢……不由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出了酒楼,殷佑微在镇上最好的客栈里包了两间上房,舒舒服服住了进去。   她嘱咐沈樊成道:“我们休息一天,明早出发去江州,下午就可以到啦。这几天辛苦你了,晚上早点睡。”   沈樊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进了自己的屋子。   他在自己屋里睡了一下午的觉,醒来时已近傍晚。   他揉着头发去敲隔壁的门:“小魏姑娘,吃晚饭不?”敲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下了楼去问小二:“住六号房那姑娘你见着没啊?”   小二道:“是不是绿衣服啊,好像没见着,也可能是我没在意。”他扭头喊道,“掌柜,您看见六号房那姑娘没呀?”   掌柜慢悠悠抬头道:“没有。我在这里坐一下午了,六号房没出过人。”他对那小姑娘印象很深刻,因为明明身边跟了个大男人,却是她付的钱。   沈樊成又折回了楼上。   “小魏姑娘,你是在睡觉吗?”他站门口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小姑娘娇气得很,这会儿可能还真的在睡觉,就是睡得太死了点。   他没事干,遂跑到楼下找小二聊天。   “哎你们这附近有什么酒馆吗,路子比较野的那种。”避了这么久的风头,他骨头真的有点痒了,等明天送走了小魏,或许可以找人拼一拼酒。   小二甩着毛巾想了想,说:“有一个馆子,不大,但是比较乱,什么人都有,混江湖的尤其多,你懂的。”   沈樊成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叫什么名字?”   “叫……叫清白堂。”小儿翻了个白眼,嘀咕一句,“清白个鬼。”   沈樊成:“清白堂?!”   这里也有清白堂?   他摸了摸下巴,突然想起什么,猛地跑上楼,用力拍门:“小魏,小魏你在不在?”   仍然没有人回答。   他一咬牙踹开门。   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   地上有一只泼翻了的茶杯,留下快要干涸的一斑水渍。   沈樊成拧着眉头看向窗台,那里正安安静静地摆着一只雕刻精致的萝卜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土豪的地雷(* ̄3 ̄)╭?   今天过生日去了嘿嘿嘿,祝大家阅读愉快~ ☆、清白堂   沈樊成重重关上了门,匆匆跑下楼问小二:“清白堂在哪里?”   “出门右转,过三个路口再往左走不远就看到了。”   他足下生风,几乎是飘一般地出了门去。   小儿目瞪口呆。   掌柜的仍在柜台后面慢悠悠拨着算盘,瞥了他一眼道:“看见了吧,这种人就是高手,不能轻慢了。”他提笔在账簿上圈了几处,道,“做生意要会观察,现在学到了?”   小二猛点头:“谢谢掌柜提点。”   沈樊成如一只飞鸟,踏着人家的屋顶疾行,在看到远远飘摇的酒旗之后,眼睛就不由自主眯了起来。   他一个跟头落了地,惊动了街上零散走过的人。   写着“清白堂”三个大字的酒旗在风中招摇,看上去还挺新。酒馆不大,正是晚饭时间,闹闹哄哄坐了几桌子人。   沈樊成冷着脸踏进去,环视一圈。   没有人理他。   一个女子从柜台后直起身子,提着两壶酒绕出来,搁在一桌上:“您的酒。”   “上得太慢啦!”   “抱歉。”她垂眼颔首,退了两步正要走回柜台,忽然看到了沈樊成。   她愣了愣,随即迎上去:“沈大哥?”   “燕临泽人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许是出去玩了。”燕雁道,“你找他?”   沈樊成哼了一声,把萝卜花送到她眼前晃了晃。   燕雁抿了抿淡色的唇,说:“这是他之前让我帮刻的。他干了什么?”   “他抢了我一个人。”沈樊成把萝卜花一丢,双手环胸,“你真应该好好管管你弟弟,他有时间给我捣乱,没时间帮你看店?”   燕雁没有回答。   沈樊成看她一身布衣,头上仅仅是别了支荆钗,不由叹了口气:“他太野了,你不能这么纵着他。”   燕雁给他倒了杯茶,低声道:“沈大哥的什么人被他抢了去?”   “不是什么人,只是对方是个比他还小的小姑娘,这就很过分了吧。”沈樊成敲了敲桌子,“他那身二流子的功夫是这么用的吗?”   “随沈大哥处罚他,我绝不多言。那位小姑娘我也一定会赔礼道歉的。”燕雁道。   “老板,再加一份炒猪蹄!”   燕雁起身:“我去去就回。”   沈樊成看她进了小门,走到那小小的灶台前开始动手,便站起来踱到门口,忽而捡了只筷子往街对面狠狠一掷——   “嗷!”   少年人这个年纪特有的沙哑声音登时传了出来。   沈樊成冷冷地看着街角的少年一边龇牙咧嘴拔着发鬏里的筷子,一边悻悻地走了出来。   “沈大哥。”燕临泽嬉皮笑脸道。   沈樊成揪住他的衣领:“你简直是胡闹!你把人藏哪了?”   燕临泽撇了撇嘴:“我也没把她怎样啊,只是好奇而已嘛。我今天偶然看到你和一个女的一起去吃饭,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结果还看到你们一起住店。”他挠挠头,“很难不让人乱想嘛。沈大哥你从没和哪个女的这样过。”   “那关你屁事啊!”沈樊成道,“她根本不是江湖上的人,你太冒失了!你肯定把她给吓坏了!”   燕临泽心虚地搓了搓手。   “我不想让你姐姐太难堪,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还想着你姐姐的脸面,就赶紧给我把人放了!”沈樊成脸上显出少有的愠怒。   燕临泽心里发慌,连忙道:“就就就在我屋里!我没有欺负她!”   他带着沈樊成进了酒馆后头的小房子,就两间屋,他一间,燕雁一间。他打开屋门,阳光照进去,能看见空气中漂浮的薄薄尘埃。   狭窄的床上赫然坐着殷佑微,此时她正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听到声响骤然抬眼,泪水哗地一下汹涌而出。   沈樊成奔过去给她解了穴:“对不起对不起!”   殷佑微一下子就崩溃了,一边发着抖一边用力抱住沈樊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以为我又要死了!”   他手足无措地轻轻拍她的背:“什么叫又啊,你好好的呢啊。别害怕别害怕,这是我朋友的一个恶作剧,他不知道你不是江湖人,吓到你了。”   殷佑微抓着他的衣服,眼泪全往上抹。   沈樊成摁着她颤抖的肩部,朝燕临泽厉声喝道:“过来!”   燕临泽跑过来,急急道:“对不起姑娘!我就是好奇你和沈大哥的关系,顺便想探个底细,才趁机翻进你房间把你点了穴的!我就想看看沈大哥追过来的样子!我有罪!我是坏人!你打我吧!”   殷佑微扭过头不去看他。   沈樊成伸出一只手用力拍了一下他脑袋:“滚去帮你姐姐做事,待会再找你算账!”   燕临泽迫不及待地滚了。   沈樊成无奈地摸了摸殷佑微的头。   女人那么多眼泪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   殷佑微哭了一会儿便歇了声,只静静地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半晌,她道:“他是谁?”   沈樊成叹了口气:“我一个朋友,年纪不大。其实他本质不坏,就是做事情不过大脑,太浮太野。这次是他的错,也有我的错,你打他也可以,打我也可以的。”   殷佑微闷声道:“你们江湖人,真的很讨厌。”   “嗯。”   “沈樊成,自从遇到你,我就没碰上过好事。”   “……”他好像无法反驳。   她顿了片刻,吐出两个字:“祸水。”   沈樊成:“……”   他又哄了她许多好话,总算是把她哄乖了。   她跟着他走出门,嘴上念叨着:“那个家伙一定要惩罚他!我咽不下这口气!”   “没问题,你想怎么惩罚?”   “还没想好,待会再说。”她道,“你也别想跑!我一路上养着你,你却根本没有尽到保护我的职责!”   沈樊成:“……嗯,我不跑。”   他带着她从后门走进酒馆,就看见原本的客人已经离开了,而正门也关了。燕临泽垂头丧气地站在他姐姐面前,燕雁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就自己在那里喝茶。   “这么早就打烊?”   燕雁闻声回头:“只是今天而已。”她站起来,看着眼眶红肿的殷佑微,欠了欠身,“这位姑娘,真的很对不起。幼弟教养无方,是我这个做长姊的失职。你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没、没有……”面前的女子态度太好,殷佑微下意识摆了摆手。   “阿泽太顽劣了,姑娘要打要骂请随意,我绝不护短。”   殷佑微看着燕雁,一时语塞。   她是很想好好整一番燕临泽出气,但面对这么诚恳的女子,却忽然觉得不好意思。她局促道:“这个,这个不急。”   燕临泽老老实实地说:“我知道错了。真的对不起。”   沈樊成看了看几个人,打圆场道:“不如大家先坐下来吃顿饭,再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处置这小子啊?唉唉,大家坐吧坐吧。”   殷佑微理了理裙子,坐了下来。   燕临泽蔫头巴脑地玩着筷子。   只有沈樊成和燕雁在说话:“你们之前不是在芦方开酒馆吗,怎么搬到这里来了?”   “芦方的生意不太好。”燕雁淡淡回答,“想着江淮一带热闹些,就过来试试。这镇子离江州近,租金也不高,我就还是干老本行。”   燕临泽忍不住插嘴:“那是因为有人的心太脏,才做不成生意的。”   “怎么回事?”沈樊成问。   “不是什么大事,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她给四人倒好茶水,往厨房走去,“阿泽你多看着些,不要又吓着人。我去弄几个菜。”   燕临泽扁了扁嘴。   “你姐姐被人欺负了?”沈樊成皱眉。   燕临泽气鼓鼓道:“她这不是不让我说吗?”   “哎,是我逼你说的,不是你主动说的啦。”   “……”燕临泽用筷子戳了戳空荡荡的碗,“你刚走的那段时间,确实没人敢再招惹我们,但是有个有钱的家伙天天来店里喝酒,说看上我姐了,非要娶她。呸,白痴才看不出来是想和沈大哥你拉关系呢。我姐当然没有答应他,他就没有再来。我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要不我怎么说有人心脏得很呢——你不是很久没有再出现嘛,一些人就又蠢蠢欲动啊,但是还不敢做什么。那阵子店里的生意一直在下滑,有时候一天都没人来喝酒。”   “是那个人干的?”   “嗯。我也是无意中看到他家的下人给一些常喝酒的人塞钱,说不要到清白堂去喝酒。”燕临泽忿忿道,“就是想让我们屈服,顺理成章娶我姐!这种没人来喝酒的情况原因可以有很多,就算沈大哥你回来为我们撑腰,他们也不一定理亏!”   沈樊成拧了眉头,不由往厨房看了一眼。   燕雁正往锅里倒油,噼噼啪啪的声音传了出来。   燕临泽继续说:“所以我们就干脆关了那里的清白堂,跑这儿来了!”   沈樊成道:“你姐姐这么不容易,那你还不体恤她,成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也不知道搭把手!”   燕临泽嗫嚅:“我有帮忙的……难得出去透透气就被你抓住了……”   沈樊成冷笑一声:“哦?是吗?”   燕临泽赶紧转移话题:“沈大哥,我们前天刚进了一批好酒,你要不要尝一尝?贼香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的地雷,么么哒! ☆、酒   燕雁端了碟醋泡花生和辣白菜出来,侧头问沈樊成:“我们确实进了一批好酒,要试试么?”   沈樊成瞟了一眼殷佑微:“不了,以后有空再喝,明天要早起呢。”   “其实不烈的。要不我待会装一囊给你,你路上喝吧。”   沈樊成挠了挠下巴,又望了望殷佑微。   殷佑微道:“看我干嘛,人家是在问你。”   燕雁微微一笑:“这酒性温,姑娘要不要也尝尝?我也好敬姑娘一杯,赔个罪。”   “哎姐,我来敬我来敬。”说着燕临安就窜到了柜台后面。   殷佑微连忙摇头:“我,我没……”   燕临泽已将一小坛酒端上了桌,嘻嘻笑道:“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呗。你要是觉得不好喝,喝一口就不喝了嘛。”   殷佑微不由看了一眼沈樊成。   沈樊成托着下巴道:“看我干嘛,人家是在问你。”   殷佑微:“……”   燕雁回厨房炒菜去了。   燕临泽给沈樊成和自己的酒碗满上,又用酒勺往殷佑微的杯子里倒了一些,然后晃了晃自个儿的碗,倾身举到殷佑微面前,表情正儿八经:“这一碗敬姑娘,是我鲁莽冲动,害姑娘平白受了惊吓,实在对不起!”   殷佑微五味杂陈地看着他,终于举杯碰了一下,却也没说什么。   “姑娘大人有大量!我再也不敢了!”燕临泽仰头一饮而尽,拍着胸脯道,“今后有谁敢对姑娘不利,我燕临泽第一个怼回去!姑娘有什么需要,也尽管来找我好了,绝不推辞!”顿了顿,“诶,那个,姑娘,怎么称呼啊?”   殷佑微低头闻了闻酒液,香气浅淡。她小啜一口,凉液入喉,似苦似甘。她咳了一下:“叫我小魏就好了。”   “哪里人士呀?”   殷佑微模棱两可地回答:“我这不是去江州找我兄长么。”   “哦,江州好啊,多近!以后可以常来找我玩啊!”燕临泽又给自己的酒碗满上,对着沈樊成手里的碗一碰,“这第二杯敬沈大哥!好久不见,沈大哥愈发英俊潇洒了!”   沈樊成呷了口酒,慢悠悠道:“那是自然,哪像你,好久不见,还是这副乳臭未干的样子。”   燕临泽大怒:“老子十六岁了!你当年丢萝卜花的时候不也是十六岁吗!”   沈樊成笑了笑,夹了颗花生往嘴里一扔:“十六岁的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啊。”   “有什么不一样?!”   “你会问出这种问题,就是不一样。”   两人在那厢斗嘴,殷佑微也插不进去,就捧了个杯子慢慢喝她的酒。她家不做酒的生意,她也没喝过酒,尝不出好坏,只是觉得这酒每一口的滋味都有微妙的不同,让人忍不住再尝一口。当然她还是很谨慎的,每喝一口就会停好久,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有醉的征兆。   燕雁在厨房喊:“阿泽,来端菜!”   “好嘞!”燕临泽高声应答,从凳子上跳下来跑进了厨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的凳子。   沈樊成偏头盯着殷佑微看,盯得她脸颊升温。   “你干吗?”   “他们都是好人,不会在酒里下药的,你放心。”   “我没怀疑他们啊?”殷佑微莫名其妙。   沈樊成咂了咂嘴:“那你这副怕死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没喝过酒?”   “当然没有。”殷佑微说,“你见过哪家的小姐是喝酒的?”   沈樊成喝了口酒,道:“好像是哦。主要我和女人打交道不多,认识的几个都要跑江湖,哪有不喝酒的。”   殷佑微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就被举着盘子的燕临泽打断:“来啰——地三鲜,还有酱排骨!”   燕雁跟在后面,将另外的香椿豆腐和卤牛肉端上桌,道:“你们先吃,我再去炒个菜加一道汤。”   “哎哎哎,先坐下吃吧,不够再弄,省得浪费。”沈樊成点了点桌面,“这么多菜呢。”   “不多,我们四个人……”   “这盘子多大呀,坐下吧你。”沈樊成压着她肩头坐下了。   殷佑微放下杯子,多看了一眼。   燕雁只好笑了笑,举起酒杯:“那我先敬姑娘。”   殷佑微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弟弟已经道过歉了。”   “那不一样的。”燕雁道,“姑娘不喝没关系,燕雁的礼数还是要做的。”说罢就仰头喝尽,朝她露出干净的杯底。   殷佑微犹豫了一瞬,不知道脑子抽了什么风,居然也随即仰头干掉,露了露杯底。   燕临泽道:“哇还是姐你面子大,刚才小魏她跟我只喝了一小口!”   “小魏?”燕雁看着殷佑微轻轻一笑。   殷佑微点点头。   “好的,我记住了,以后小魏姑娘有我姐弟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来找好了。”燕雁说道,“话不多说,动筷吧。条件有限,没什么好吃的招待,还请小魏姑娘和沈大哥谅解。”   “哎,什么话,吃饭吃饭。”沈樊成挥了挥手。   燕临泽已经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片牛肉塞进嘴里。   沈樊成看殷佑微咬着筷子尖思考,稍稍靠过去压低声音道:“或许没有你们家厨子做得好,但手艺好歹不差的,尝尝呗。喏,这不是有你最喜欢的豆腐嘛。”   “我哪有最喜欢豆腐啊。”殷佑微说着,去夹了一块土豆。   燕临泽耳朵尖,嚼着牛肉道:“哇沈大哥,你还知道人家最喜欢吃什么。”   燕雁敲了一下他的筷子:“不长记性,还想被打是不是?要你管那么多?”   沈樊成道:“我看你小子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了是吧,大不了说嘛,她出钱,我出力,就是纯洁的合作关系,有钱的都是大爷,我当然要清楚大爷的喜好了,不然没照顾好到时候不给钱怎么办。”   殷佑微脸上飞红,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打紧的,自己人嘛。”沈樊成新倒了一杯酒,顺便凑过去给殷佑微也满上,趁机轻声道,“不然你想说什么啊。”   殷佑微咬了咬唇,低头吃排骨去了。   沈樊成在和燕家姐弟叙旧,殷佑微一个人默默吃着她的饭,偶尔喝点酒。   燕雁朝她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插了个话题:“这菜还合姑娘的口味么?”   突然被点名的殷佑微连忙抬头:“啊,合的合的。”   “还是不够吧,我再去做一点。”   殷佑微说:“我够吃的,够吃的!”   燕雁笑笑:“没事,阿泽吃得也多。”她起身,把燕临泽拽起来,“跟我去厨房打下手。”   燕临泽吐掉嘴里的骨头,噢了一声。   沈樊成摸了摸下巴,没有拦着。   他侧头看着殷佑微,指了指她的酒杯:“好喝吗?”   “喝不出来。就当味道奇怪的水喝喝。”殷佑微道。   “哦?酒量还可以嘛。”他举起酒碗,强行同她干杯,“合作愉快。”   殷佑微看着他仰头喝罢,大拇指不自觉地在唇角一抹,端得是快意潇洒。她轻轻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脸颊,犹豫之下还是喝尽了杯中酒。   殷佑微往桌上一趴,歪着头看他:“明天带我去江州了。”   “知道。”   “我哥哥会帮我把钱付了的。”   他啼笑皆非:“知道你不会赖账的。”   “拿到钱,你就走了吗?去哪里呢?”   “管他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   她脑子一热,道:“那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   他停了夹菜的动作,静静看着她。   “……我是说,大家相识一场,就这么散了再也不见,怪可惜的。”   “若是有缘,自会相聚。”他丢了一粒花生在嘴里,“你看,我不是和燕家姐弟碰上了么。”   燕临泽蹲在地上往灶膛里塞完柴火,往外面看了一眼,悄悄扯了扯燕雁的衣角:“姐,他们在说悄悄话。”   燕雁往他头上一拍:“关你什么事!”   燕临泽嘟哝道:“好奇而已嘛,我就不信姐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燕雁把锅里的鱼香肉丝盛起来,道:“我能忍住。人家不说就是不想说,你问那么多不是让人为难吗。”   “哦。”燕临泽吐了吐舌头。   殷佑微抠着桌上的凹坑,轻声问:“你和他们怎么认识的呀?”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大概两年前吧,有一次我路过芦方在他们酒馆喝酒,碰上有人故意闹事,燕临泽被几个大胡子压制住,燕雁又长得标致,险些被人欺负,我看不下去就给解决了。”沈樊成呷了口酒,搛了片牛肉,“他们家母亲早亡,父亲刚病逝不久,留了个酒馆给姐弟俩。燕临泽这小子机灵,跟着南来北往的客人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功夫,混了个二流水平,跑跑堂打打小架不在话下,我觉得有意思就顺手指点了他几分。后来我也就去过一两次,都没留太久,这不,也是很久不见了,我都不知道清白堂搬了地方。”   殷佑微嗔道:“沈少侠真是指点得好极了!他跳上二楼窗台都没声音的,我好好喝着茶呢,就突然被点了穴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差点吓死。”   “……我等会一定惩罚他!”   “算了吧,”殷佑微哼了一声,“他姐姐倒是很懂事理,看在他姐姐的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   沈樊成挑了挑眉。   她忽而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但是你没有保护好我,不要想推卸责任哦。”   淡淡的酒气喷在他耳边,熏得他耳根发痒。他偏过头,鼻尖险险和她的鼻尖擦过。沈樊成往后退了退,说:“你想怎样?”   “还没想好,回去再说。”她捂了捂脸,又伸手去够酒勺。   “还喝?”   “我很当心的,我还没有醉呢。”她眨了眨眼。   “别了吧。”沈樊成瞧她有点不对劲,不由道,“你歇歇,马上有其他的菜上来了,多吃点菜。”   “哦。”她听话地坐了回去。    ☆、红糖姜茶   之后又上了一盘鱼香肉丝和一锅紫菜蛋花汤。   吃饱喝足之后,燕临泽忍不住想和沈樊成切磋几把武艺,却被沈樊成堵了回去:“小魏宽宏大量原谅你,你还皮痒了是不?”   燕临泽:“……”   燕雁道:“天色已晚,小魏姑娘也要回去休息了吧?不如明天来我这里吃早饭。”   殷佑微谢绝了她的好意,说自己明早就要动身离开了。   “那今后姑娘若是路过这里,记得来啊。”   “一定。”   二人同燕家姐弟告别,步入夜色之中。   一路而行,静默无声。   殷佑微开口:“沈樊成,你真的……”   他侧头看她:“真的什么?”   她突然皱起眉头,捂住了腹部。   “你怎么了?”他连忙半蹲下身。   殷佑微咬着唇,往墙上一靠,微微弓起了身子,额头上渐渐有汗冒出来。   “怎么回事?”沈樊成急道,“吃坏肚子了?我带你回去找他们。”   “不……”她喘着气拉住他的袖子,困难地摇摇头,“不是,等,等一会……”   沈樊成去探了探她的温度,可是刚喝完那么些酒,自然是热得很,哪摸得出什么来。   “去找大夫吧?”他扶着她的腰。   小腹一阵绞疼,她痛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站也站不稳。她很想说不用,但是现下她难以出声。   沈樊成一把把她横抱起来:“我带你去找大夫。”   殷佑微只觉得视角一转,便落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脑中一根弦骤然崩裂,她趁着阵痛的间隙拍了一下他的胸口:“放我……下来!”   他只当她是害羞,没有多管,脚步像是要飞起来。   殷佑微急得不行:“我没事的,用不着……嘶——”她重新捂住腹部,整个脸下意识埋进他臂弯深处。   “你别逞强啊。”   “真……真没事,我有数……你快……”她扯着他的领子,下巴昂起,露出莹润幼嫩的脖颈,“你放我坐一会就好!”   沈樊成狐疑地看着她,见她拼着疼也这么坚持,只好停了脚步,把她轻轻放了下来,让她坐在街边一个石墩子上。   “你到底怎么了?”   殷佑微无力地摆手。   她本身就有痛经的毛病,今晚发生了太多事情直接导致她忘了癸水这码事,居然就喝了酒,这下倒是自讨苦吃。   “你,你确定没事吗?”他搓着手问。   殷佑微弯着腰捂着腹部不说话,嘴唇都白了。   沈樊成无可奈何,原地转了两圈,忽而蹲下身:“别介意啊。”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双手臂自她身后环绕而来,拥住了她的腰身。两只手掌从她手心里探进,隔着衣料覆在她腹部,逐渐有热意传来。   他的声音贴着耳根传来:“我动了点内力,你这样有没有好些?”   殷佑微喘了口气,微微点头。她稍稍抬了抬脖子,便觉得碰到了什么东西,连忙又低了回去。   她闭了闭眼,还好下午在客栈还记得癸水的事,身下做了准备。   就这么坐了许久。   这条路行人不多,到了晚上更是没人,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保持着。   良久,殷佑微干涩开口:“好了。现在没事了。”   “真的么。”   “嗯。”   他便撤了手,站直了身子,走到她面前。   她下意识去按自己的腹部,那处的衣料仍是热着。   “怎么回事?”   她咬了咬唇,错开视线:“不打紧的事。”   他眼神转了转,遂不再问。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腿脚仍是发软。   沈樊成问:“你能走路吗?”   “还好。”这会儿不痛了,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只是还有一种虚脱感。   他打量了她半晌,摇头:“我看你走回去也很吃力啊。”   “没事没事,我走慢点就好了。”她走出去两步,崴了一下脚。   沈樊成迅速挽住了她的胳膊。   殷佑微尴尬地笑笑,舔了舔嘴唇,悄悄挽得紧了些,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   两人就这样以龟速回到了客栈。   刚一进门,又是一阵绞痛。殷佑微腿一软又要跌倒,幸亏被沈樊成稳住了。她看了一眼大堂里的掌柜和小二,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沈樊成看她一张脸煞白,索性又一蹲身抱她起来,蹬蹬蹬上了二楼,给掌柜丢下一句:“送热水来!”   他把她放在床上,看她因为疼痛而下意识蜷起身子,不由叹了一声。   小二敲门:“客官你要的热水!”   他起身要走,袖子却被殷佑微一把抓住。她模糊地念着:“别、别走……”   他试图抽开袖子,却没有成功,只好道:“要不要喝点热水?”   “红、红糖……”她用气音说。   “什么?”他弯腰,贴近她的脸。   “红……糖。”   沈樊成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他掰开她的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别怕,我很快就回来的。”   他把门开了一半,遮住店小二的视线:“水给我吧。”   “诶,好。还有什么需要吗?”   “煮些红糖姜茶来。”   “好嘞!”   待小二一走,他就将一罐热水拎进屋里,从屋子里找了个汤婆子灌满。   他将汤婆子递给殷佑微:“先用这个捂着肚子吧,红糖水待会就来。”   殷佑微深呼吸一口气,接过汤婆子,按在了腹部。   痛感稍稍过去了些,她忍不住翻了个身背对着沈樊成,捂着脸默默叹了一声。   沈樊成说:“需要我晚上陪你吗?”   “不用不用!”殷佑微连忙道,“你睡去吧。”   “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的。”   两个人一时无话可说。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小二再次敲门:“客官,您要的红糖姜茶!”   沈樊成开门接过那盛着汤水的小锅,走到床头边放好,对殷佑微道:“我扶你起来喝吧。”   殷佑微挣扎无果,遂被他半抱着靠在了床头板上。   沈樊成揭开盖子,勺子在里面搅了搅,舀了一勺红糖水出来。   “你干吗?”她惊道。   “你不喝吗?”他举着勺子问。   “我,我自己喝,不用你伺候。”说着她就伸手去抢。   “哎哎哎,汤婆子要滑下来了!你别动!”   殷佑微连忙去扶好汤婆子。   沈樊成把勺子往她嘴边一递:“该娇气的时候就娇气好了,我不会在这种时候嘲笑你的啦。快喝。”   殷佑微鼓了鼓腮,张嘴一含。   微甜,微辣。   暖热得很。   她偷眼去觑他,他正垂着头,手里的勺子在锅沿刮了刮,蹭掉底部的汤水,以防滴落。   然后勺子转了过来。他的手很稳,一滴也没有洒。   她看着烛光中的他,又喝下一口。   心想,这个人长得,是实实在在得好看,五官若是再硬一分,就有偏于粗犷,若是再柔一分,就偏于纤秀。   “你干吗盯着我不放?我脸上有虫?”   殷佑微的脸微微一热,不过这灯光昏暗的,也没什么。   “我不看你看什么,整个屋子只有你在动。”   “……”沈樊成把勺子一伸,“快喝。”   一小锅红糖姜茶终于喝完,殷佑微望着屋顶感叹:“撑死我了。”   沈樊成收拾好东西,起身:“那我出去了。”   “嗯。”   “有事的话就喊,喊不动就砸东西。”他叮嘱道。   “知道啦。”   他开门出去,临走前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的眼睛很大,很黑,很亮,里面映着两簇灯火。她拉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像毛毛虫一样扭了两扭,探过身子,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整个房间随即暗了下去。   他关上了门。   -   殷佑微癸水在身,晚上睡得很不好,第二天起来,整个人都有点颓。   沈樊成问她:“你要不要再歇一歇?”   “不用了,快走吧。”   他们在当天下午进了江州城。   殷佑微显得很兴奋,加上今天没怎么腹痛,整个人都有了一点气色。“停车停车,我问问人。”   沈樊成便停了车,靠在那里咂起了小酒——正是昨日燕家姐弟让他路上带着喝的新酒。   殷佑微跳下车,问路边一个摆摊的:“大伯,长乐街怎么走?”   “往前一直走,走到岔路口就左拐,就是长乐街啦。”   “哎,谢谢大伯。”   她满怀喜悦地上了车,拍拍沈樊成的肩:“直走,再左拐。”   沈樊成刚要驾车,就听见她忽然又叫道:“等等等等,我好像看到我哥哥了!你等一下!”   她飞快地下车,奔进一家古玩店里。   她站在门口,看着掌柜满脸殷勤地招待着刚进门的青衣公子,嘴里说道:“殷公子这次想看点什么呀?”   殷佑微盯着那挺拔修长的背影,忽然泪盈于睫。   她本想扑过去的,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只能慢慢地、颤悠悠地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二哥。”   青衣公子遽然回头,震惊地看着她:“三妹!”   这一声久违的三妹,叫殷佑微瞬间泪如雨下。   连日来积攒的疑惑、委屈与难过一下子涌上心头——她可是差点死在半路啊。身边没有知根知底的人,一路过来,天知道她心理压力有多大。现在见到了她嫡嫡亲的二哥,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瞬间就产生了巨大的依恋感。   她抱着殷俊的腰,哭得哆哆嗦嗦。   “三妹,三妹你别哭,你怎么了,你怎么一个人啊?啊?别哭啊我的好三妹!”殷俊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这么晚才来?我都想着后天再不来我就要去寄急信问一问爹娘了。”   殷佑微打了个哭嗝,定了定神,道:“这些事情等下说,二哥你带钱了没?”   “带了带了,二哥有钱。”   “我带你出去见一个人。”她不由分说拽着殷俊往外走。   出了门,那辆马车还停在路边,马甩着尾巴,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可是却不见了本该在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沈少侠也十分贤惠呢,已经战胜了大多数只会说“多喝热水”的同性们。   还有殷小姐娇生惯养惯了偶尔容易掉眼泪,请大家宽容一下,毕竟软萌少女的成长路还很长。   -   谢谢西蜀之地的营养液~   谢谢蓝莓小可爱的地雷~   (づ ̄ 3 ̄)づ ☆、二哥   殷佑微愣了愣,绕着马车找了两圈也没看见人,掀开车帘,里面本该有个沈樊成的包袱的,这会儿也不见了踪影。   她慌了起来,问摆摊的大伯:“你有没有看到刚才在这车上的男人?”   大伯摇了摇头:“没在意。”   殷俊皱着眉道:“什么男人?三妹你在找谁?”   殷佑微急道:“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殷俊一下子就炸了,“三妹你遭遇了什么???”   “这个我待会跟你讲,你先帮我找人啊!”殷佑微四处张望着,十分焦躁,考虑到沈樊成的身份,又不敢高喊他的大名,只能到处比划着问人。   殷俊站在原地,拧着眉头看着他的妹妹转来转去,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他一把拽过殷佑微,道:“他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没有呀……刚刚明明还在的,我让他等我的……”殷佑微咬了咬嘴唇。   “他可能临时有事,所以就先走了,三妹你先跟我回去,把事情好好讲一遍,我派人帮你去找。”   殷佑微低着头,垂着眼不说话。   ……是这样吗?   他们江湖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最擅长的,大概就是不辞而别。   更何况是沈樊成这种人。   殷俊摸了摸她的头,揽过她的肩膀:“先跟二哥回家吧。”   -   殷佑微跟着殷俊进了长安街的殷宅。   仆人们见了殷俊纷纷道:“少爷好。”   几个随同殷俊来江州的贴身小厮看见了殷佑微,连忙跑来:“三小姐!您可总算是来了,二少爷都叨叨好多日子了!”   殷俊道:“还不快下去准备!”   “是是是。”   殷佑微喝了壶热茶,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说了。   听到歹人挟持,家仆背主时,殷俊勃然大怒:“这群奴才!平日里待他们多好,事到临头竟然如此狠心,丢下你跑路!实在是狼心狗肺!”   殷佑微回想起来,仍是难过:“我也没有想到,就算是李姑姑,她也……”   “真是人心易变,她是看着你长大的,竟也能……!”他气而拍桌,桌上的茶杯都震了一震,“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写信告诉父亲母亲,他们家还有亲戚在我们府上做事,绝对不能轻饶了!”   殷佑微拉了拉殷俊的袖子:“二哥,你先听我说完。”   “说罢。”他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才把气匀了下去。   殷佑微知道自己和沈樊成孤男寡女的难免惹嫌,被殷俊知道了不好,就稍稍改了一下,将沈樊成说成了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把她从歹人手下救了出来,还给了身无分文的她一大笔路费。而她运气好,租了马车一路行来都平安无事,结果临到江州,又遭遇劫匪,杀完了马车夫要来杀她,就在这时,这位大侠再次从天而降,打跑了劫匪,又救了她一命。殷佑微感激不尽,遂热烈邀请他去江州的兄长宅里坐一坐。   “结果……”殷佑微叹了口气,手指头绕啊绕。   “结果我出来时,这位大侠却消失了。”殷俊深感遗憾地摇头,“他对你有大恩,我们是一定要报答的,他叫什么名字?我这就派人去找。”   殷佑微顿了顿,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说这种小事,不必留名。”   “这是真正的侠义之士。”殷俊称赞道,“若有机会结识,定要好好喝几杯!”   殷佑微没有说话,心中竟涌上几分难以言说的酸涩。   “你也是好命,若非是他……”殷俊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许久不见,她瘦削了许多。他叹息一声,伸手揩掉她眼角的一滴泪水:“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殷佑微慌忙眨了眨眼。   “你放心,二哥肯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嗯,我知道二哥对我好。”殷佑微努力笑起来,“我有点饿了,二哥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行行行,厨房都有菜呢,我们这就吃啊。”殷俊朝外面喊道,“昌平!让厨房上菜了!”   “哎!”门外守着的小厮立刻跑去了厨房。   等菜期间,殷俊踌躇半晌,道:“这个,三妹啊,二哥跟你商量个事,我知道是二哥不好,但是这个事情呢,也不好推脱。”   殷佑微闻言抬头:“什么事?”   “就是啊,二哥过两天要去趟淮州,恐怕……咳,不能陪你了。”   殷佑微捧着茶杯,眼珠转了转,不由笑了:“二哥是不是去见嫂嫂呀?”   “什么嫂嫂。”殷俊瞪了她一眼,“亲还没订呢。”   “哎呀这不是就快订了嘛。”殷佑微促狭道,“你要不是去见嫂嫂,哪会抛下你妹妹一个人在江州嘛。”   “三妹……”   “少爷,小姐,菜来了啊!”昌平和几个下人端着盘子进来,在桌上一一摆好。   殷俊跟昌平道:“今天上午李掌柜是不是送了一瓶荔枝露过来?”   “对呀。还放在井里头冰着呢。”昌平道,“给小姐端上来?”   “知道还不快去!”   昌平嘻嘻一笑,跑了。   殷佑微问:“看来你在江州混得很不错嘛。”   “那当然,不然爹娘怎么会放心把你送过来。你是不知道你二哥的人缘有多好呀。”殷俊扬眉,“我当初要自个儿出来打拼,爹娘还担心我,现在,哼哼。”   殷佑微嘁了一声,笑道:“你们男的,有一点小成就就狂得跟什么一样。”   殷俊说:“奇了怪了,你很了解我们男人吗?”   殷佑微脸色一滞,正尴尬间,昌平就跑了进来:“来,荔枝露,凉得很,正好解暑。”   “等等,二哥,我现在忌生冷。”殷佑微忽然想起来。   “啊?哦……这样啊,那真可惜,这荔枝露存不了太久的。”殷俊大声叹了口气,给自己杯中倒满,品了一口,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啊呀呀,沁人心脾,甘而清香,好喝得很!”   殷佑微哼了一声。   殷俊把剩下半瓶往昌平怀里一丢:“喏,赏你了。”   昌平哟了一声,稳稳接住:“那可谢谢少爷了!小的去门外守着,有事再叫啊!”   兄妹俩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殷佑微想起之前中断的话题:“二哥,你什么时候去淮州啊?”   “哦,那个啊,我其实是去和孟家谈生意的。”殷俊说,“她家这个月初来了一批玉器,早就和我约好时间谈了,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路上耽误这么久。”   “谈生意谈生意,其实还不是去见嫂嫂。”殷佑微给他盛了一碗汤,“这样挺好,我们和孟家结了亲,以后生意可以做得更大。”话说完,她微微一皱眉,“之前我在京城没法和你说话,我一直想知道,二哥你是真的喜欢孟家小姐,还是为了做生意才去结的亲?”   殷俊看着她,搁了筷子:“怎么说呢。孟家小姐并不是个普通女子,孟老爷死得早,家里的生意全是孟小姐在打理,委实不容易,由此也更看得出她手腕了得。我和她家的生意往来一直都挺和谐,有一天那边忽然递了口风问我对大小姐有没有意思,我就想啊,这媳妇呢,是早晚要娶的,而孟家那位小姐,长得标致,人也聪明,就算有小姐脾气,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把她当三妹一样宠着就好啦。”   殷佑微在桌底下踢了他一脚:“你才有小姐脾气!”顿了顿,“所以你不喜欢她吗?”   殷俊沉思片刻:“有那么一点好感,但谈不上有多喜欢,更没到很想和她成亲的地步。”   “那你这岂不是儿戏吗!”殷佑微急了,“你又不是没条件,为什么非要娶个不喜欢的?”   “三妹啊。”他伸出手隔空点了点她,“你二哥也没想过和哪个姑娘轰轰烈烈爱一场,感情嘛,可以婚后慢慢培养。我殷俊是江州的新秀,她孟家是淮州的老牌,我们俩成亲,江淮一带的生意还会解决不了吗?”   “可是人家姑娘知道你……”   殷俊重新拿起筷子,慢悠悠道:“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孟家的大小姐,早就知道自己以后的婚姻会是什么样。”   “你们两个,真是……”殷佑微不知道说什么好。   殷俊夹了一片竹笋到她碗里:“所以啊三妹,你别想那么多。我们都对这婚事挺满意的。”   殷佑微鼓了鼓嘴:“行吧,反正要娶妻子的人是你。不过,你去淮州的时候也把我带上吧。”   “为什么?你一路舟车劳顿,惊险万分,不好好待在江州喘口气,跟我去淮州干吗?”   “我一个人很没意思啊。而且我想看看未来的嫂嫂不行吗?”   殷俊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也行吧,但你一定要答应二哥,凡事不要自作主张,不要单独行动。你要是再出事,爹娘还没动手我就要自尽谢罪了。”   殷佑微连忙点头。   -   吃过晚饭,跟着殷俊在宅子里散了会步,殷佑微就回了早已打扫好的屋子歇下。   她关上门,唇角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她走到窗户边抬头,天上正是一轮半明半昧的月。   她想起那个晚上,月色也是这样暗淡,他抓着她的手,在山林间狂奔。然后他们又折回去赶走了那个黑心的车夫,他在她身旁,守了一夜。   耳畔似乎又响起——   “拿到钱,你就走了吗?去哪里呢?”   “管他呢,江湖儿女,四海为家。”   “那我以后还会见到你吗?我是说,大家相识一场,就这么散了再也不见,怪可惜的。”   “若是有缘,自会相聚。”   她重重地关上了窗。   沈樊成,你们江湖人,真的很讨厌。   作者有话要说:  沈少侠下线的第一天,想……没什么好想的他马上又要上线了!   请猜测他的出场方式,猜对发红包=w= ☆、一脉香   殷佑微在江州休整了一天,次日便同殷俊一起去了淮州。   淮州和江州离得很近,坐着马车大半天便可到达。   他们抵达孟府时,正好是黄昏时分,临近饭点。   孟府门口的小厮见到殷家的马车,立刻迎了上来:“殷公子可算来了,我家小姐已等候多时了。”   殷俊下了车,朝车门伸出手,对小厮道:“去告诉你家小姐一声,我这次来还带了个妹妹。”   殷佑微从车厢里钻出来,握着殷俊的手跳下了马车。   小厮瞅了殷佑微一眼,眉开眼笑道:“原来殷小姐也来了,小的这就去告诉小姐。”   殷俊看了看日头,打开扇子,给殷佑微扇风:“热不热?”   “还好。”   殷佑微往周围张望了一番:“这里很安静哎。”   “那是。平常在店里待着已经足够热闹了,回到家再这么热闹不得吵死。”殷俊道,“好了,咱们进去吧。”   刚进垂花门,便看见一个女子迎面走来,一身红竹印花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薄薄的白色大袖衫,面如芙蓉,看着就讨人喜欢。   她笑道:“殷公子。”又看了看殷佑微:“殷公子常常跟我夸他家妹妹如何如何,今儿一见果然娇俏可人。头回见面,却也没有准备,只有这一对南疆红玉手镯还算过得去,殷妹妹切勿嫌弃。”   殷佑微下意识地将手指往回拢了拢,随后却又舒展开来,大大方方接了过去,冲孟小姐甜甜一笑:“谢谢孟姐姐。”   孟小姐说道:“坐了一天的车想必你们也乏了,不如就去万福楼吃个饭,听个曲儿吧?”   “哎,不用了。”殷俊摆了摆手,“随便吃点就好,本来也不是多么矜贵的人。”   孟小姐掩口一笑:“你自然不是什么矜贵的人,却让你这个矜贵的妹子同你受罪。殷妹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可不能被你养残了。”   “红芙你——”殷俊啪地一声合了扇子,叹了口气。   殷佑微暗想,这两个人的关系看着倒比她想象中和谐。   孟红芙道:“罢了罢了,去万福楼也要走上一段路,就委屈你们在我这里吃一顿了。随我进屋去吧,里面凉快些,喝点甜汤润润喉,咱们再吃饭。”   殷佑微和殷俊便跟着她进了厅中去。   下人搬了一只冰盆在一边放着,又端上来三碗银耳绿豆汤。   孟红芙和殷俊聊着生意上的事,殷佑微一边听着,一边悄悄观察着这座宅子。   屋内的陈设精致大方,来往的下人有条不紊,可见主人把家打理得不错。又想到这位孟小姐今年不过双十,手下便能稳稳当当地掌着八家大商铺,不由叹一声厉害。   如今又见她模样讨喜,殷佑微心中便也认可了这位嫂嫂。   趁着殷俊和孟红芙说话的间隙,殷佑微喝了口汤,道:“这汤味道不错。”   “是吧。”孟红芙笑盈盈地说,“我就喜欢在夏天喝这个,解暑。若是放井中冰镇一会儿,滋味更好。”   殷佑微道:“那可真好,本来全家就我一个人最喜欢喝这种清甜清甜的东西,等孟姐姐嫁过来了,就有人陪我了。”   殷俊咳了两声。   孟红芙抿着嘴笑,倒不见多么羞怯的样子。她慢慢地搅着汤水,问道:“妹妹今年多大了?”   “十五。”   “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呢。”   殷佑微还未答话,殷俊便插了嘴:“哎哎哎,你可千万别想着给我三妹介绍男人啊,她才这么点大,哪能就这么嫁了人去。不仅是我,便是我爹我娘我大哥也不会答应的。”   孟红芙道:“谁说我要介绍男人了,我不过就顺口一说罢了。难道及笄说亲的人家不是多数吗?我若不是一个人忙着在生意场上转,也早就嫁了。”   “我殷家的姑娘还怕没人娶吗?”殷俊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银耳绿豆汤,“就算没人娶,我们也可以养她一辈子。”   “二哥——”殷佑微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孟红芙看了一眼殷俊,扯开话题:“之前我约殷公子来,殷公子也没说要带个妹妹。如果我没记错,殷妹妹不应该在京城待着吗,怎么到了江州去?”   殷佑微道:“京城的夏天太燥了,还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飞粉,弄得我身上不舒服。爹娘寻思着二哥如今已在江州立稳了脚跟,不如就把我送到江州去待一阵子,好过在京城受罪。”   “江州的天气也未必比京城好多少呢。”   “二哥信里也说了,江州的夏天偏湿热,恐怕也不适合我。不过我自己也想到江州去玩一玩,爹娘就还是送我去了。”   “伯父伯母没有来吗?”   殷佑微的目光闪了闪:“没有,他们在京城很忙,大哥也要帮着打理的。但我这么大个人了,到江州去找二哥也没什么。”   “女孩子还是要注意安全的。”孟红芙似笑非笑瞅了殷俊一眼,“你二哥还把你当娃娃看呢。十五岁的姑娘还想藏着掖着。”   殷俊:“……”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孟红芙朝婢女招了招手,“叫厨房上菜吧。”   “是,小姐。”   “殷妹妹从京城来,还吃得惯这江淮菜吗?”   “吃得惯呀。”   “那便好。”   一道道菜端上桌来,光看那颜色就很赏心悦目。   “咦,八宝豆腐。”殷佑微忍不住小声道。   “殷妹妹喜欢吃?   “年前在京城吃到过,觉得好吃,又听说江淮这边的更正宗,所以就记住了。”   殷俊诧异道:“我倒不知你喜欢吃这个,你昨天若是和我说,我就带你去酒楼吃了。”   殷佑微笑了笑:“我不是没想起来嘛。再说,今天不就吃到了么。”   “既然喜欢,那便多吃一些。”孟红芙将羹碗朝她面前推了推。   殷佑微含着一口八宝豆腐,忽而就想起前不久的场景。   ——他很不文雅地叼着勺子,咽下她递过去的那勺羹,吊儿郎当地点评:“还不错吧,不过你没吃过更好吃的。”   如今她吃到了更好吃的八宝豆腐,可是他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心情就不由低落了下去。   但她掩饰得很好,孟红芙和殷俊都没有发觉她的异常,一顿饭愉快地结束了。   夏天天暗得晚,从厅里出去时天还有些亮着。   孟红芙带着殷俊去看新进的玉器了,走前安排了两个丫头带着殷佑微逛院子。   两个丫头的性格很互补,一个话少但细心,会提醒殷佑微脚下的石楞子,一个话多而活泼,会叽叽喳喳地和她介绍孟府的景致。   殷佑微问:“你家小姐一个人管着这么大的家业,一定很累吧?”   “当然累啦。”话多的那个嘻嘻笑道,“但我家小姐就是很厉害,那些男人都不敢欺负她呢。”   “我听说孟夫人逝世得早?”   “是的。不过具体的奴婢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奴婢还没进孟府呢。”   “你什么时候进的?”   “三年前,小姐十七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孟老爷刚去世两年,小姐就已经是淮州城有名的女商了呢。”   是在她十五岁的时候没了爹啊。殷佑微心中暗想,若是遭遇这种情况的是自己,又能不能撑起这份家业呢?   话少的那个忽而蹙了眉头,脚下步子一顿。   殷佑微察觉不对,转头问她:“你怎么了?”   她脸色有些发白,捂着肚子道:“殷小姐……奴婢……”   “身体不舒服吗?”殷佑微道,“那你先回去吧,这里还有人陪着呢。”   “多谢殷小姐。”她连忙朝她躬身,又对话多的那个道,“你好生看顾着,不要出了差错。”   话多的那个脆生生应了。   两个人便继续往前走。   天渐渐地暗了下去,殷佑微一边打听着这孟府的细节,一边不知不觉快把宅子逛完了。   走着走着,殷佑微无意中一望,瞧见不远处有个被绿竹丛掩盖的门洞,不由走过去看了看。   门洞上方用隶书刻着三个字:一脉香。   “这里面是什么呀?”她好奇地探了探脑袋。   那婢女赶忙跟过来道:“殷小姐怎地走到这里来了。不过是一个放杂物的小院子,积了很多灰,还是不要进去了。”   “是么。”她又瞥了一眼。   那小庭院里生着乱草,厢房门紧闭着,角落放着个大水缸,破了一角,依稀看得见里面半缸死水和零落萎顿的莲花瓣。   一看就是荒废已久没什么人打理的模样。   婢女还在催促:“天要黑啦,奴婢没有带灯。殷小姐咱们再不走就要看不清路了。”   “哦。”她提了提裙角,和婢女一起离开了。   两个人走远后,一脉香的厢房中有昏暗的烛光亮起,那窗户纸在风中微微抖着,发出簌簌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私以为男主的情敌是殷二哥【喂   --   感谢百里透着红的营养液~   祝大家阅读愉快~ ☆、厨子   殷佑微坐在厅里喝了会儿茶,殷俊便和孟红芙回来了。   殷佑微起了身:“你们说完了?”   “说完了。”殷俊朝孟红芙笑道,“那我和三妹先走了。”   “路上小心。”   把兄妹俩送出大门,孟红芙转头问婢女:“没出问题吧?”   “没有没有,殷小姐挺喜欢府上的风景的。”婢女道,“不过奴婢一个没留神,她就跑到一脉香的门口去了,不过很快就被奴婢劝走了。”   “她没有怀疑吧?”   “没有。一脉香里安静得很。”   孟红芙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府里。   殷佑微同殷俊住在了两条街之外的客栈里。   当夜她睡熟之后,有一个黑影慢慢攀上了窗沿。   一柄小刀从窗缝里插.进,挑开了窗栓,随即窗户被拉开一条缝,一根芦管状的物什伸进来,吹出一缕缕淡淡的烟。   烟尽之后,那黑影又等待了片刻,推窗而入。   就在他反身要关窗的那一刻,忽然外面又有一个人飞身而来,抓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外一揪。那黑影猝不及防被揪了出去,转瞬便反应了过来,从腰间摸出几枚暗器掷向来人。按说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来人是躲不过那暗器的,可他偏偏就在那电光火石一瞬中一拧身翻上了屋顶,还顺带着握紧了黑影的两只手腕把他也甩了上来。   来人抽出腰间长剑,刺向黑影。   那黑影已是落了下风,唯有一边跑一边靠暗器阻挠对方的攻势。可来人剑法刁钻又精妙,不留丝毫破绽与余地,非但没被暗器所伤,还在黑影腰腹处刺了一剑。   黑影抓了一把什么粉末洒向对方,趁其躲避之时踉跄着跃下了屋檐,来人紧跟而下,忽而瞥见殷佑微未关起的窗户,犹豫了一瞬,又折身回去关上。   这一来便耽误了时机,周围已看不到那黑影的踪迹了。   那人跟着滴落的血迹追出去十几步,站在分岔路口陷入沉思。   血迹在路口消失不见,或许是他找到了什么东西捂住了伤口。不过,伤了腰腹,他能去哪儿呢?   ——殷佑微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这一夜她睡得非常好,第二天还是被殷俊拍门拍醒的。   “三妹,三妹你醒了没有啊,再不起来二哥就不陪你玩了啊。”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对着门口喊道:“知道啦,我马上就来。”   在床上缓了一会儿,她总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能错过什么呢?   她揉了揉脑袋,下床洗漱更衣。   殷俊带她出去吃早点。   坐在富丽堂皇的酒楼里,殷佑微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你今天不做生意吗?”   “你说那批玉器啊,下午才打包呢,到时候我再过去看着,上午二哥陪你出来逛逛,你不是没来过淮州么。”   殷佑微咬了一口奶黄包,对着殷俊笑起来。   殷俊被妹妹笑得心都要化了,心想他的三妹这么可爱,像一棵水灵灵的小白菜,以后哪家的猪敢乱拱,他就第一个跳出来揍人。   两个人上午逛完了几条街,又绕回到孟府门口。   小厮请他们进屋去,说有家商铺的掌柜最近生病,铺子里的事情堆了一堆,孟大小姐一大早就出门管事去了,还要等会儿再回来。   殷俊摇了摇扇子:“不急不急,我们喝会儿茶。”   小半个时辰后,孟红芙才终于回来:“让你们久等了,不如我请你们去楼里吃顿饭吧。”   殷佑微道:“不用啦,孟姐姐你也忙了一上午了,这会儿还是坐下来在家舒舒服服吃一顿吧。吃完歇一歇,就和我二哥出门办事去。”   “殷妹妹倒是体贴人。”孟红芙笑道,“那便还是在这里吃吧。其实我们家的厨子也不比酒楼里的差多少,之前的老师傅回乡养老了,新招的厨子手艺也不错,你们昨天也尝到了。”   三人说笑了片刻,菜便一一端上来了。   殷佑微的筷子忽然在半空中顿了一下。   “怎么了?”殷俊侧头问她。   “没什么,这菜太多了,一时间不知道吃哪个好。”殷佑微说着,去夹了一筷凉拌干丝。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目光却望着其中一只盘子。   不是那盘里的菜肴看起来多么诱人,而是在盘的边缘有一朵点缀花。   是一朵萝卜花。   殷佑微见过很多点缀花,大多都是用的红心萝卜,就是把一块萝卜雕出瓣来,作盛开的鲜花状。   而眼前这朵,不仅是用的白萝卜,造型还不是普通的花瓣状。想来是用白萝卜切出几条长片,然后把长片的一侧切出细丝状,保持不断,依次卷起,最后底部用小竹签固定好,将萝卜片翻转过来,就有了一朵绽放的白菊模样。   因为颜色太素,中心便又插了几根细细的胡萝卜丝进去,权当花蕊。   这种样子的萝卜花,殷佑微只见过一次。   那次燕临泽来拐人,点了她的穴将她带出客栈,临走前在窗台上放下的,正是这么一朵萝卜花。   显然燕临泽的丢萝卜花行为是模仿的沈樊成,那当时的那朵萝卜花……是不是也模仿的沈樊成呢?   她咬了咬唇。   还是说自己见识少,江淮一带的萝卜花就经常长这个样呢?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殷俊便要和孟红芙出去了。   殷俊道:“你要不要去哪里玩?我找个两个下人陪你。”   殷佑微摇了摇头:“天热呢,这会儿不想动,还有点困。”   孟红芙道:“既然如此,殷妹妹不如就在我这儿歇一歇吧。我家的客房经常打扫,干净得很。”   “也好,三妹你在孟府睡会儿午觉,我下午再来接你。”   “有什么需要的就叫人呐。”孟红芙一笑,“把这儿当自己家待着好了。”   “多谢孟姐姐。”   殷俊和孟红芙走后,婢女便带着殷佑微去了客房。   客房不大,布置得清简,但看着却很舒服。殷佑微道:“行了,你下去吧,我睡会儿。”   “那奴婢在门口守着。”   “不用不用。”殷佑微摆了摆手,“我不喜欢有人在门口看着,感觉怪怪的。你回你屋里待着吧,大家都歇歇,左右我这会儿也没别的事。”   “哎。”那婢女笑了,“那奴婢先走了。奴婢住的不远,殷小姐有吩咐喊一声,奴婢一定能听见的。”   看着那婢女离开,殷佑微呼了口气,关上了门。   然后再去关窗。   外头还有人在走动,殷佑微心想不如先休息一会儿,等大家都去午休了再出去。   结果她往桌上一趴,竟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她梦见在被什么东西追着,自己就一路狂奔,结果跌进了一个坑中。   她脚一蹬,就惊醒了过来。   殷佑微撑着桌子,对着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的阳光眯了眯眼。   她悄悄打开门,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关好门轻手轻脚地从走廊中穿梭而过。   正是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没人愿意待在外面受罪,所以殷佑微这一路上倒是好运气地没碰见人。   昨天晚上已经把孟府逛了一圈,她记得厨房的方位。   一路摸进去,厨房里竟也是一个人没有。篮筐中放着新鲜的蔬菜瓜果,砧板和刀都整齐地码在一边。   殷佑微暗叹了口气。   自己是魔怔了不成,难道还指望在这里看见不爱宝剑爱菜刀的沈少侠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百里透着红和不许的营养液~ ☆、红芙   忽然,不知从哪里飘来几句人声。   殷佑微从窗户里一看,有两个小厮正说着话往厨房这里走。   这就很尴尬了,如果在厨房碰上他们两个,难道要笑盈盈地说:“咦,你们也来厨房看有没有点心吃吗?”   可如果原路返回,势必也会撞见。   正慌乱间,她就发现这厨房原来还有个后门,只是之前虚掩着,所以她一直没有看到。眼看那两个小厮越走越近,她一个闪身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赶紧离开这里。她心想。   厨房后头是她没有来过的地方,她一阵瞎摸索,顺着弯弯绕绕的小路走,再一抬头,不知怎么竟然到了一脉香附近。   她怔怔地看着一脉香三个字,明明是石雕而成,却不知为何有了斑驳的意味。   她慢慢地走近,鬼使神差往里面一瞧——   殷佑微惊住了。   一脉香那破落的小庭院中,此时竟然多了一个女子。   她坐在一把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扒拉着面前的土块,像是在埋着什么东西。   那女子似有所察,转过身子,一身白衣在午后的阳光下白得刺眼,而那张脸比衣裳还要白。   殷佑微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人。不是那种肤如白玉的白,而更像是久不见天日的那种虚浮的、惨淡的白。她一整张脸都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极淡的粉色,这样一来,那双乌黑的瞳仁便显得有点可怕。   若非这是在大太阳底下,殷佑微就要叫了。不过现在她和那女子目光相撞,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倘若她的气色好上那么几分,一定也是个清秀美人。   两人对视片刻,女子率先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丢下木棍便转着轮椅往厢房门口而去。她打开门,忽而又转身,看着殷佑微,露出了恳求的神色:“求求你,就当作没有来过。不要说你见过我。”声音沙哑又柔软。   厢房的门没有门槛,她滑着轮椅进去,啪地关上了门。   殷佑微最后只看见她一双哀伤的眼。   殷佑微站在原地呆了片刻,拔腿就走,越走越快。   太……太诡异了。   她一路慌慌张张地回客房,迎面撞上了中午那个婢女:“咦,殷小姐,您怎么出来啦?有什么吩咐吗?”   殷佑微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没什么,屋子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啊呀,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搬个冰盆去屋子里。”   殷佑微点点头,呼了口气,进了房中。   过了一会儿,婢女端着冰盆进来了。   殷佑微一边摇着团扇一边试探道:“你们家小姐一个人住在这府里,也没个姐妹兄弟陪着,不寂寞吗?”   婢女笑嘻嘻道:“所以这不是要和殷公子定亲了吗?殷公子人多好呀,有才学,又健谈,以后肯定能和我家小姐过得好的!”   殷佑微抿了抿唇:“那你们家小姐时常在外头忙,府上也没个人打理?”   “本来也就是宅子大,养了些护院,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倒也没有很多。小姐对我们挺好的,工钱也高,没谁想着惹事。”   殷佑微点了点头:“这府上除了你家小姐和一些护院仆从,就没别人了?”   “没了呀。殷小姐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起我在京城的时候,府上时常会接待一些远房亲戚,倒也热闹。”殷佑微随口胡扯道,其实他们家根本没什么亲戚。   婢女说:“小姐一般都和人在外头谈事情的。”顿了顿,又道,“当然啦,殷公子和您不是外人。”   殷佑微笑了笑:“好了,你下去吧。”   婢女走后,殷佑微一个人对着茶杯发愣。   一脉香里那个女人身体羸弱,面无血色,显然是常年呆在房间里。既然这样,她就不可能是府上的下人,而看她住的那破败环境,也不像是客人。   那会是谁呢?   想起先前那个话多的婢女引着她离开一脉香,这回的婢女更是问不出什么,殷佑微不由背后有点发凉。   ——她未来的嫂嫂,分明是有事在瞒着殷家。   而那个白衣女人惊慌柔弱的模样,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显然白衣女人也清楚,自己是不能被人看见的。   殷佑微喝了口茶,告诉自己要冷静。   -   下午殷俊和孟红芙回来,殷佑微找了个借口,拉着殷俊跟孟红芙告辞了。   殷俊坐在马车上和殷佑微念叨:“三妹啊,要不是日头热我怕你路上中暑,我都想带着你去了。这批玉器成色特别好,工艺也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殷佑微抬眼道:“二哥,我回去有话和你说。”   “什么?”   “有关嫂嫂的事。”   “她怎么了?”   殷佑微只摇了摇头:“这里不方便,我们到时候回屋说。”   殷俊狐疑地看着殷佑微,好不容易憋回了房间,急忙道:“你要说什么呀?”   殷佑微幽幽道:“嫂嫂家里养了个奇怪的女人。”   “啊?”   “我是今天无意中发现的。二哥,那女人真的很奇怪,住在一个废弃的小院子里,坐着轮椅,仿佛是有腿疾,看见我显得非常害怕和慌乱,还让我不要和别人说我见过她。而我昨天路过那院子,不过看了两眼,就被带路的婢女给引开了。今天我又去套另一个的话,她说这府上除了孟小姐和一些护院仆从,是没有住别人的。”   殷俊哑然半晌,道:“你没有看错?”   “那么大个人怎么会看错?何况她还和我说话了。”殷佑微皱眉,“这其中肯定有问题,嫂嫂却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殷俊道:“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都快要定亲了,有什么难言之隐是不能铺开来说的?孟家知道殷老爷殷夫人今年多少岁,家里有几个子女,在京城有多少产业,在江州又有哪些铺子,可我们却不知道孟家为什么莫名其妙养了个人还不让外人看见。”殷佑微按了按太阳穴,“这万一涉及了什么江湖恩怨、朝政关系,到时候出了问题不是要连着我们殷家一起栽了吗?”   殷俊拧眉沉思半晌:“你说得对。还好定亲之事尚未提上日程,一切还可转圜。但,这件事要如何去查?”   殷佑微叹道:“先暗地里找人打听打听吧。”   天边忽然响起雷声,方才还亮堂堂的天顷刻间就暗了下来,乌沉沉的云压在城上,让人透不过气。   这夏天的天气,真是说变就变。   殷佑微起身关窗:“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去外地,明天暂停一天攒存稿,后天恢复更新,望谅解,鞠躬~ ☆、姐妹   送走了殷家兄妹,孟红芙对身边人道:“去,给我端碗凉茶来。”   她坐到竹椅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一个婢女神情纠结,走到孟红芙面前:“小姐,殷小姐下午问了奴婢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孟红芙接过递来的凉茶,尝了一口。   “一些……小姐您没有兄弟姐妹寂不寂寞,这宅子里有没有住别人之类的问题。”   孟红芙搁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在这个寂静的下午显得格外清晰。   “她去了哪里。”   “奴、奴婢不知道,殷小姐说要睡觉,不喜欢有人守门,奴婢就回屋了……”她怯怯抬头,撞上孟红芙冷冷的目光,慌忙跪下,“奴婢知错了!”   孟红芙拂袖起身,声音让人想起冬日结在屋檐下的冰棱:“自去领罚。”   一脉香的厢房被人踢开。   白衣女子本坐在桌前吃着软腻的糕饼,看到破门而入的孟红芙,不由瑟缩了一下身子。   孟红芙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片刻,眼中像飘着腊月的雪。   她高高举起盛着糕饼的碟子,然后松了手。   啪。   碟子四分五裂。   糕饼散落一地。   白衣女子露出恐惧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将轮椅往后挪了挪。   孟红芙静静地看着她后退,她退多少,自己就进多少,直到把她逼到角落里,再退无可退。   孟红芙俯下身子,妆容精致的眉梢唇角此刻尽化作锋利的刃。她捏住白衣女子的下巴,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孟、绿、枝。”   下一瞬她就抖出了袖中的短鞭,又快又狠地抽了下去:“谁允许你出去的!”   白衣女子坐在轮椅上,用手臂挡着脑袋,悄无声息地淌着泪水。   又是一鞭。   “你今天见到谁了?嗯?”   孟绿枝颤抖着说道:“我谁也没见,我一直待在这里。”   “是吗?”孟红芙停了鞭子,再次捏住她的下巴,指甲都深深地印了进去,“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的府里来了人,总之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许你再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   孟绿枝仍是坚持:“我谁也没见!”   “真的吗,那再好不过。”孟红芙冷笑道,手下的鞭子分毫也没有留情,“那你便给我牢牢记住了,有些东西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否则我不保证你是否还会失去些别的。”   孟绿枝捂着伤口瑟瑟发抖,鲜血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你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是我还留着你一条命。”她口气轻蔑。   孟绿枝咬了咬牙,直直看向她,身体却在发抖:“你、你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不。我不会杀人的,杀了人处理起来太麻烦了,一不小心还会惹上官司。”她的手抚上面前人苍白的脸颊,“你和你母亲一样柔弱,看着就让人有保护欲,我又怎么会舍得杀了你。我当然是要把你养着,养在这座宅子里,让他们看看我是如何照顾你的。”   孟绿枝挣扎道:“你会遭报应的!”   “哈哈哈哈!”孟红芙不由笑出了声,“报应便报应,不如我们来比一比谁的报应来得更早,下场更惨?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更加不是什么好东西。”   孟绿枝瞪着她,眼中有恨。   “你一定很不甘心。”孟红芙随手拿了条帕子把鞭子上的血迹擦干净,“不甘心有什么用,你的人生,早就坏了。”她把帕子一扔,帕子便轻飘飘落在了孟绿枝那双废腿上。   孟红芙微笑道:“现在我是孟家的家主。淮州城里哪个不晓得我孟大小姐,哪个不敢给我三分脸面?而你,你又是谁呢?”   “你休想再毁掉我的生活。”孟红芙凑到她面前,欣赏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有滚雷炸响在耳畔,天阴沉下去,风雨欲来。   孟红芙直起身来,瞧了一眼外头的天:“喔,看起来要下大雨了。”她唇畔含笑,话里却淬着毒,“所以我叫你好好待在屋子里,不要乱跑。你看,这样糟糕的天气,万一一不小心掉进湖里,可就太倒霉了。”   “孟红芙——”她尖叫一声,朝她扑过去。   孟红芙轻巧后退,看着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孟绿枝道:“你看,你又乱动了。”   她转身离开,打开房门,有远远候在一脉香大门口的婢女撑着伞快步走来。   她关上门,留下最后一句话;“安分些吧,我的,好、妹、妹。”   -   次日,殷俊收到了孟红芙让人送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是叫他们去府上用午饭。   兄妹俩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中午,殷俊和殷佑微进入孟府。   孟红芙笑着招呼他们:“来啦,先吃点水果吧,刚从井里头捞出来的,吃了凉快。”   殷佑微坐下看着她,举止洒脱大气,没有半分寻常女儿家的拘束感,显然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久了才会有的气度。   这种人一旦察觉别人有弯弯绕绕的心思,或许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底下也会动手。   好歹也是有过口头姻亲的人家,不能轻举妄动,万一真的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殷俊剥了颗荔枝,放到殷佑微面前的碟子里,口中道:“红芙啊,我这几日在街上听到了一些传言……我听说,你曾经有个妹妹?”   殷家的小厮办事速度很快,没多久就打听出来了。   孟红芙看起来并不惊讶:“是有一个。”   “为什么从没听你说过?”   孟红芙拿了绢子揩了揩手指,端起茶杯:“并非我亲妹妹。”染着红蔻丹的白皙指尖轻轻敲在杯身上,“我父亲曾养过一个外室,后来搬到家里来了。”   看她那淡漠疏离的神色,就知道姐妹俩关系必然不好。   想想也是,孟红芙是正经夫人生下来的大小姐,娇生惯养地长大,又怎么能忍受一个中途搬进来的姨娘和她的女儿。   殷俊道:“我从未见过你家还有这么一个人,听人说……她好像也已经去世多年?”   孟红芙啜了口茶。   殷佑微道:“孟姐姐一个人把家业撑起来,委实不容易的。”   孟红芙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其实她并没有死。”   殷佑微心下一惊。   殷俊接话:“没死?那……”   孟红芙看了两人一眼,勾唇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何况我孟家与殷家将来是要结为秦晋的。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先前因为私心瞒着你们,我先道个歉。”   殷佑微暗想,能独当一面的女人,果然都不是凡物。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慢慢和你们讲。”   说到这个份上,殷俊也只好点头。   孟红芙对着外头道:“传菜吧。”   片刻后,两个婢女端着托盘走进来,将几碟菜放到桌上便退下了。   孟红芙皱了皱眉:“今天没有汤吗?”   “回小姐,有的,只是还在煲着,厨房那边很快就端上来。”   “嗯,下去吧。”   一张桌上的三个人安静地吃着饭,却各怀心思,没有交流。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门口闪出一个人影:“小姐,汤来了。”   殷佑微手一抖,筷子就掉在了桌上。   她怔怔抬头,门口端汤的那人已经跨过门槛进了厅中,一身朴素小厮装扮,低眉顺眼。   他搁下汤锅,正要退下,就被孟红芙叫住:“怎么你自己出来端了?”   “哦,回小姐,摘杏她有点不舒服端不了菜,我就自己端过来了,反正就走走路嘛。”他笑了笑,是烟火红尘中蓦然出现的朗月清风。   殷俊看了一眼殷佑微,悄声道:“你怎么啦,脸色好差。”   殷佑微慌乱地低头喃喃:“没、没事,就是突然被吓了一跳。”   孟红芙嗔怪道:“你下次注意些分寸,不是你厨艺好我就可以纵容你的,殷小姐是贵客,亏得脾气好不追究你,否则若是换了哪个脾气差的客人,连着我也要倒霉。”   小厮赶紧弯腰道歉:“小的知错了。殷小姐,对不起。”   “去,给殷小姐换双干净筷子来。”   “是。”   他走到殷佑微身边拿起掉在桌面上的筷子,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殷佑微晃了晃身子,差一点就想抓住他的手质问出声。   小厮退了出去,殷佑微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道:“孟姐姐,他是……”   “哦,他啊,就是我们家新招的那个厨子,我上次好像提过一回。手艺还不错,就是长得有些……搞得府上那些小丫头们整天都不想着好好做事了。”孟红芙似笑非笑道,“我估摸着摘杏也就是找了个借口同他说话,他倒还信了。殷妹妹,将来你管了宅子,可要当心些,下人们闹起来,也是了不得的。我现在是没工夫去管。”   殷佑微点了点头,本想问问名字,又觉得太明显,遂又忍了回去。   殷俊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偏偏还长成这副模样,想来此人也危险。红芙,你招工还是要仔细些啊。”   孟红芙只道:“最近琐事太多。”   殷佑微对着殷俊冷笑一声:“古人还说士农工商呢,我们岂不是最下品了?”   殷俊诧异道:“那时代早就不同了嘛,怎可一概而论。”   “那你就偏偏拿人家是个厨子来说事。”   殷俊噎了一噎,眼神变了:“三妹,你莫不是对那小子一见……一见……”   殷佑微有些恼了,脸色飘红:“你胡说什么,我就是看不得你这么轻易对一个人下定论。”   “那行行行,是二哥错了。”殷俊道,“我就说三妹也不会这么肤浅,京城青年才俊千千万,总不会跑到这淮州看上了一个厨子。”   孟红芙轻咳一声。   “哦,红芙你不要误会,我没有针对你……”   “殷小姐,干净筷子来了。”   殷佑微抬眼,看着他一路走来,步伐稳健,眼中带笑。   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你……”   他将筷子搁好,做出恭顺倾听的样子。   她偏过头去,道:“……你菜做得不错。”   “谢小姐夸奖。”   孟红芙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是。”   殷佑微拿起那双筷子,心尖都在颤。   先前不知是他,只觉得桌上菜肴不过是味美而已,如今每吃一口,竟仿佛含着千言万语不可明说的情愫在其中。   终于捱过了一顿饭,孟红芙双手交叠搁在桌上,微笑道:“你们想听什么?”   殷俊默了一会儿,道:“你愿意从哪里讲就从哪里讲罢。”   “好。”她闭了闭眼,似在回忆,随即又睁开,“我在八岁的时候遇见的她,那时候她告诉我,她叫绿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的地雷~   本章信息量略大 ☆、旧忆   孟红芙第一次见到孟绿枝,是在一个冬天。   那时候刚下过大雪,孟红芙闹着要出门玩雪,而孟老爷和孟夫人正忙着清点年前最后一批货,无暇管她,便让家中的嬷嬷带着几个婢女小厮跟着她出去了。   孟红芙一路吵吵闹闹,不停地从地上抓了雪团成团朝婢女小厮们砸去,有胆子大的也就团了小的去砸她,把她哄得非常开心。   玩累了,自然是要去休息的。   嬷嬷拉着她的手走在街上,正打算找家店坐下来歇歇脚,就见孟红芙忽然挣脱,一溜烟跑进了刚刚路过的一条小巷子。   “小姐哎!”嬷嬷跺了跺脚,冲身后的下人喊,“还不快追呀!”   下人们追进小巷子的时候,就看见八岁的孟红芙正把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揍得哭爹喊娘,还有两个小男孩边跑边回头,溜得飞快。   墙角边站着个红袄小姑娘,眉清目秀,正不知所措地看着。   孟红芙按着一个小男孩的头道:“道歉!”   “对不起!”小男孩涕泗横流地说。   “谁让你和我说了,和她说!”   小男孩转向墙角的小姑娘:“对不起!”   孟红芙松了手,那小男孩就嗖地一下跑了。   嬷嬷捂住额头。   这丫头都八岁了,还这么顽劣,若是淮州女霸王的名头一直这么响亮,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哟。   “小姐啊,你这又是干什么呢。”   孟红芙把胸一挺:“他们刚才在欺负她,抢她的嘴还扯人头发!那几个小孩被我抓到过好多次了,还死性不改!”   你也还是个小孩啊。嬷嬷在心里叹息。   那红袄小姑娘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怯生生往前走了两步:“谢谢你。”   “没关系呀。对了,我以前没在这附近见过你诶,你是刚搬来的吗?”孟红芙冲她友好地笑。   小姑娘点点头。   “你多大了?”   “六……六岁。”   “哦,那你比我要小两岁呢,我是你大姐姐。”孟红芙觉得这小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特别好欺负的样子,道,“我叫孟红芙,以后他们再来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啊!”   小姑娘舔了舔苍白的唇,嗯了一声。   孟红芙走出去两步,又回头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叫绿枝。”   “咦,感觉我们的名字凑在一起很有趣诶。”孟红芙笑道,“以后我来找你玩啊,给你撑腰!”   绿枝抿着唇笑了,目送着她离开,忽而又想到什么,从怀里抱着的布袋中抓出两颗纸包的糖果,追上去塞给孟红芙。   孟红芙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收下了。   她朝绿枝挥了挥手,转头走掉了。   “小姐,把它们给奴婢吧。”   孟红芙瞪了一眼嬷嬷:“你要抢我的糖吃吗?”   “当然不是。”嬷嬷想的是谁知道这糖干不干净,又不好直说,便道,“你看你刚吃完两块糕,再吃这些糖牙要蛀了,先给奴婢收着,等回家吃过晚饭再拿出来吃,好吗?”   孟红芙想想也对,便把糖果往嬷嬷手中一丢。   等她回到家,自然而然就忘了这件事。   孟红芙第二次见到绿枝,是在去湖心亭的路上。   那阵子天气很冷,城郊的湖面冻得非常厚,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很多人在湖面上玩耍,孟红芙也不例外。   她裹了厚厚的绒衣,一边呵着白气,一边朝湖心亭跑去。   孟夫人在后头喊:“阿芙,阿芙你慢些,不要摔着了!”   话音未落,忽然一个小女孩滑倒在孟红芙面前。   那小女孩也裹着厚衣裳,在冰面上蹭啊蹭地爬了起来,看着孟红芙,忽而一笑:“红芙姐姐。”   孟红芙愣了愣。   那小女孩道:“我是绿枝呀,年前你帮我打跑过坏孩子的。”   孟红芙想起来了:“哦是你!你也来这里玩啊!”   孟夫人走了过来:“阿芙,这是谁呀?”   “她是我之前刚认识的……”   绿枝道:“夫、夫人,我叫小枝。之前红芙姐姐帮过我一次……”   这么一说,孟夫人微微拧起的眉头便又松了下去:“阿芙,这难道又是你英雄救美救出来的小姑娘?”   孟红芙嘿嘿一笑。   孟夫人习惯了女儿的日常惹事,此刻看到玉雪可爱的绿枝,不由柔了声音:“小姑娘,你爹娘呢?”   绿枝咬了咬嘴唇,显出茫然与忧郁来:“我……我也不知道。一转头,就不见了。”   孟红芙:“呀,你走丢啦?”   孟夫人瞪了孟红芙一眼,对绿枝道:“你别怕,这地方虽然人多,但也不难找人,只要你在这附近不走远,他们自会找回来的。”   绿枝轻轻点了点头。   孟红芙道:“我要去湖心亭,你要不要跟我去啊?喏,就在那儿,十几步就到,那里还高些,你也容易看到你爹娘在哪。”   绿枝犹豫着看了孟夫人一眼。孟夫人微微一笑。   绿枝便跟着孟红芙一路小跑登上了湖心亭。   两个人扒着亭子的围栏聊天,孟红芙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还特意捡了有趣的事讲,逗得绿枝频频发笑。   两个人到这次,才算是正是熟络了起来   孟夫人远远地坐在一边赏景。   “诶,那是我娘!”绿枝忽然叫起来。   孟红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乌泱泱一群人,什么也看不出。   绿枝冲孟红芙笑了笑:“我走了。”又提着裙子去和孟夫人告别,随即奔下亭子,往人群中而去。   孟红芙看着那粉嫩嫩的身影一路穿梭,最终在一个青衣女人身边停下。   青衣女人似是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即拉着绿枝的手离开了。   即便是穿着冬衣,孟红芙仍觉得那一定是个窈窕漂亮的女人。   孟红芙喃喃道:“咦,她爹和我爹一样今天都没有来陪呀。”   -   孟红芙给自己斟了杯茶。   一时间有种压抑的沉默。   殷佑微忍不住道:“后来呢?”   孟红芙喝了口茶,平淡地说:“能是如何,我和她玩熟了之后,有一天,我爹告诉我娘,明天要带一个姨娘进门,还有她六岁大的女儿。”   孟红芙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她手里捏着一束采回来的野花,往父母的房中走去。   没有下人,她困惑地眨了眨眼,刚想推门,就听见母亲的尖叫。   “你再说一遍?!”   “我明天会带一个姨娘回来,还有女儿。”   “孟一恒,你——你——”孟夫人大口喘着气,“你想纳妾便也罢了,哪个男人不偷腥?可你不该瞒着我,还居然有了个女儿!你告诉我,她多大了?”   “六岁。”   长久的寂静。   孟红芙手中的花掉在了地上,没有半点声息。   “好啊,好啊孟一恒。你那小.贱.胚都六岁了。”孟夫人呵呵冷笑,“你瞒了我这么久,今天是来通知我的吗?”   孟老爷没有说话。   “孟一恒!”孟夫人陡然拔高声音,“你不要忘了你是怎么爬到今天的位置的!不是我嫁给了你,而是你进了我们孟家!”   孟老爷只是道:“你还是堂堂正正的夫人,我没有想动你。我也不求你能与她和睦,只求你假装她们不存在,让她母女在府上有个安身之处,毕竟她们因为我,漂泊了六年。”   孟夫人只说了一个字:“滚。”   “明日巳时正,我会带她们回来。”   孟红芙抬起脚,碾碎了地上的花朵。   孟老爷打开门,对上孟红芙的视线,一时怔住。   孟红芙咧了咧嘴:“爹。”   “阿芙……”   孟红芙转身就跑。   “你看,我那么早就认识了我那位妹妹,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呢。”孟红芙看着对面默然的殷家兄妹,总结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百里透着红的营养液~   -   昨天被蓝莓的评论戳得膝盖一痛_(:з」∠)_ ☆、逢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孟绿枝小心翼翼地攥着母亲的手,手心沁出了汗。   她那父亲走在前面,道:“不必害怕,一切有我担着。”   但这并不能减少她越来越重的恐慌感。   母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说:“别怕。”   真奇怪啊,母亲的话只有两个字,却比父亲的话更能安抚人。或许是因为她与父亲并不太熟,因为往年只能一年见一回。而今年她和母亲才刚刚搬到淮州来,只因父亲说他终于有底气保住她们娘俩了。   母亲轻声和她说:“见到了大夫人,要乖,要问好。见到了你姐姐,也要乖,不能因为你们之前认识了,就放肆。娘让你去找她玩了那么多回,就是想让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看在情面上,也不要太为难你。”   孟绿枝点了点头。   孟府里很安静。   几个洒扫下人见到了他们,恭敬了喊了声好。   “夫人和小姐呢?”   下人道:“夫人带着小姐出去了,说府上有不干净的东西,让我们多打扫打扫。”   孟老爷默了片刻,对她们道:“我先带你们去房间里看看吧。”   孟绿枝紧紧拉着母亲的手。   孟老爷带着她们走向一个小小的庭院,道:“先委屈你们在这住几日,等新厢房翻修好了,你们再搬过去。”   孟绿枝看了门洞上方的三个字一眼,跟着母亲走了进去。   后来她认得了些字,才晓得那三个字是,一脉香。   孟绿枝和母亲在椅子上坐下,孟老爷喊道:“来人。”   一个小厮跑进来:“老爷有何吩咐?”   “夫人和小姐去了哪里,快把她们叫回来。”   “不必了——”长长的一声,孟红芙娇慵的声音响起在门外,“娘乏得很,我先来瞧瞧爹给娘带回了个什么妹妹,给我又带回了个什么妹——”   孟红芙在门口站定,看着屋里的人一时间失了声。   孟绿枝的后背渗出薄薄的冷汗。   她慌乱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给自己的姐姐请个安。   孟红芙倏尔一笑:“哦,竟然……原来是你们。”   她慢慢走进屋子,目不斜视:“下去。”   小厮应了一声,飞快地离开。   孟绿枝看着她一点点走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缓缓站起身来:“红芙姐姐……”   孟红芙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绿枝……绿枝……”她斜睨了孟老爷一眼,“没想到爹爹虽然是个生意人,也像夫子一样很讲究呢。”   孟老爷抿紧了唇。   孟绿枝觉得孟红芙的眼神有点可怕,偏偏她又是在笑,而且笑得非常发自内心,让六岁的孟绿枝生出一点迷茫: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孟红芙道:“你既然入了我家,便是我的妹妹了。这是我给你和你母亲的见面礼。”   孟老爷忽然反应过来:“阿芙!”   可是他慢了一拍,孟红芙一直拢在大袖之下的双手已然伸出,十指捏起的布包一下子散开,里面的东西一下子被抛了出来,落在孟绿枝和她母亲的身上。   孟绿枝尖叫一声,就看见十来只细细的、绿绿的、正在蠕动的虫子扭着它们的身躯朝自己扑来。   她跳了起来,一边抖着自己的衣领一边放声大哭。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痒痒的,像被虫子爬过咬过,她摔倒在地上,觉得膝盖那里似乎压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轻微的噗的一声,还带着微微的湿漉感。   “孟红芙!”   “老爷——”   恍惚中她听见父亲的怒吼和母亲的惊叫,而她睁开朦胧的泪眼,看到的只有孟红芙恶意的微笑。   她疯狂地喊着,因她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恶心的场面。   她想捂住眼睛捂住耳朵捂住所有危险的地方,可是她仍然感觉越来越多的虫子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似乎还有更深入的趋势,钻进来,钻出去……   “啊——”   孟绿枝一声惊叫,从床上坐起。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摸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闭上了眼。   让人作呕的回忆。   “你做噩梦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在房间里。   孟绿枝低低地“嗯”了一声,披上衣服,摸摸索索地从床上坐到轮椅上去,滑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满是茶末子的冷茶。   “你怎么样了?”孟绿枝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   “还好。再歇两三天就可以走了。”那个声音慢慢道,“我换下来的布,你都处理掉了?”   “嗯。”孟绿枝捏了捏眉头。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长长“哦”了一声:“忘记问你的伤势了,真不好意思啊。”   孟绿枝冷道:“死不了。”   “嘘,有人来了。”   大约两个弹指后,门被敲响:“绿枝,你醒着吗?”   孟绿枝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随即滑着轮椅去开门。   孟红芙笑吟吟地站在面前,身后是一男一女。她道:“绿枝,今日你头风发作了吗?”   孟绿枝歪了歪头,没有说话。   孟红芙转头对那一男一女道:“她今日看起来状态还可以。”   那个男的没有见过,可是那个女的孟绿枝记得。那一日,是她撞破了自己往土里埋浸了血的白纱布。   孟红芙道:“人我也带你们见了,你们也看到了,她实在不宜出门。”   男子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干什么,被孟红芙拦住:“她身上有病气,不要沾染给你了。”微微压了压唇角,“也实在不是我有偏见,可是她确实有晦气。我方才同你们说过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她的母亲,还有几个仆从,全是被她克死的。”   .   孟红芙吩咐下人给孟绿枝送了一碟糕点后,便关上了厢房的门。   她叹息着道:“我虽然很不喜欢她,但无论如何也和我有些亲缘,我就只能把她关在这院子里,对外宣称她也去世了。”   殷俊道:“她的头风严重么?”   “时好时坏,神智也有时不太清楚的。还会往身上划伤口,所以我也不好给她房间里放什么东西。”   “她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孟红芙眼中闪过一丝隐晦不明的光,道:“她有个心上人,听说她克父克母,吓得赶紧离去,她不甘心追了出去,遇到一匹疯马,腿骨直接被踩裂了。”   殷佑微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忽而不知哪里窜了只蜜蜂出来围着她嗡嗡转,殷佑微只好挥着手走开几步。   然后她看到了庭院里的一小方土地。   她见到过孟绿枝在往那里面埋什么东西。   显然,她那日见到的孟绿枝是清醒的,而今日的孟绿枝不知是真不清醒还是装不清醒,总之一切都很可疑。   她望向孟红芙,后者正神情专注地和殷俊说话,并未注意到她。   殷佑微往后挪了几步,悄悄用脚拨了拨土壤。   土壤是被挖过后又盖回去的,然后为了和周围的土显得差不多,并没有压得特别紧实。   殷佑微低头一瞟,就看见脚底下踩着一角脏兮兮的疑似白布的东西。   孟红芙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就不留你们在府上用晚饭了。”   殷俊和她并排而行:“也好,你也要注意身体。”   殷佑微飞快地蹲下身扯出一块白布,还没来得及细看就把那东西往荷包里一塞,踩了踩脚下的土,跟上前面的人。   快到大门口,殷佑微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   她立刻转头:“对了孟姐姐,我觉得你们家的马蹄糕味道甚好,可不可以给我打包两块带回去吃?”   孟红芙笑了:“你喜欢自然是可以带走,就是不知道厨房有没有余下的。”回头吩咐婢女,“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马蹄糕,给殷小姐打包好。”   殷佑微道:“反正我在这里待着也无事可做,索性也跟去厨房看看吧。”她翘起嘴角,“留些时间给二哥和孟姐姐。”   殷俊还没有说话,殷佑微便追上那婢女走了,他摇了摇头:“这丫头,脑子里乱七八糟也不知在想什么。”   孟红芙微笑道:“殷妹妹很可爱。”虽然对一些事情敏感了些,但大体上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越接近厨房,殷佑微心跳得越快。   婢女推开门:“小魏啊,还有没有马蹄糕?打包给殷小姐。”   殷佑微:“……”好、好随便的化名。   沈樊成从水池边上抬起头:“哦,有啊。”   他那双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沾过鲜血的手,此刻在洗菜。   沈樊成站起身,湿淋淋的手在背后随意一擦:“我去拿。”   殷佑微忽然开口:“咦,我的簪子呢?”她摸着头发,问婢女,“我头上有一根白玉簪,你瞧见了没?”   婢女看了看:“没有。”   “可能刚才走得太快掉路上了,你回去找一下吧。”   “是。”   婢女不疑有他,很听话地出门找簪子去了。   殷佑微站在门口看着沈樊成。   沈樊成慢悠悠地往食盒里加马蹄糕:“殷小姐要几个?”   看他那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比自己焦躁的情绪,殷佑微突然就很难受。   她的嘴抿成了薄薄一条线,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沈樊成被惊呆了:“你们女孩子是怎么做到说哭就哭的啊?”他放下食盒走过来,伸手要帮她擦眼泪,被殷佑微一把拍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的地.雷~(听说地.雷变成了敏感词我也是服了晋江,试一试,地雷) ☆、夜会   沈樊成叹了口气:“对不起。”   “不用你对不起,我知道是我自己矫情。”殷佑微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反正是把我送到了,你们江湖人又来去如风的,轮不着我管闲事。”   沈樊成说:“当时我看到刀烈春了——就老追着我跑的那个女人。”   殷佑微斜斜看了他一眼。   “那我肯定要躲啊。躲完出来马车也不见了,你也不见了。我想那反正你也找到哥哥了,就没我的事……”他看着殷佑微的脸色,没说下去。   殷佑微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纠结个什么劲。反正此刻看到沈樊成,她的情绪就失控了。其实他没有什么错,被她弄得倒仿佛欠了她什么不得了的债一样。   殷佑微整了整情绪,道:“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接了个暗单子。”   殷佑微的眼神一凝:“和孟家姐妹有关?”   沈樊成奇道:“孟红芙还有姐妹?”   原来他还不知道。殷佑微莫名生出几分得意,说道:“有的,她有个妹妹,就住在西边的‘一脉香’那个院子。怎么,你都不知道吗?”   沈樊成摇了摇头:“我一开始混进来,是想看看孟红芙是否和我要做的那件事有关,倒是没有在意她有没有姐妹。”   被他一提,殷佑微陡然想起:“你为什么还会下厨啊?”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我都没问你为什么成了孟红芙的小姑子。”沈樊成往门外瞥了一眼,“人回来了。”   沈樊成转身走回去:“你要几个马蹄糕?”   “随便。”殷佑微没好气道。   找簪子的婢女走进来道:“殷小姐,奴婢没看到有白玉簪子。”   殷佑微道:“嗯,后来我看到它掉在我脚边了,被东西遮住了没发现,麻烦你了。”   “殷小姐太客气了。”婢女接过沈樊成递来的食盒,“那我们便回去吧。”   “好,这里烟味儿有点重,熏得我眼睛难受。”殷佑微揉揉眼,提起裙摆走下三级台阶,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沈樊成。   沈樊成动了动口,她一愣,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他似乎说的是:晚上等我。   殷佑微的脸莫名热了起来。   走出几步才后知后觉:他怎么知道自己晚上住哪?   -   殷佑微和殷俊回到客栈,殷俊一边坐下一边道:“你怎么突然要吃马蹄糕啊?”   “咳,就是真的觉得好吃啊。”殷佑微一脸正直。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重大发现呢。”殷俊忍不住去揉妹妹的头,“原来还是馋嘴了啊。”   “不要揉头啊,梳头发很麻烦的。”殷佑微边躲边说。   殷俊换回了严肃的面容:“话说回来,你觉得孟红芙今天说的话可靠吗?”   “不知道,可能半真半假吧。”她想起从土里挖出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在没搞没明白那是什么之前,先不告诉二哥。   殷俊长叹一声:“我原以为她是个良配,谁知道好像又趟进了浑水里。她这般……”   “二哥,你先别急,左右那批玉器也不急着这两天运,我们再待一待,看能不能再弄清楚点什么。”   “好罢。”   -   亥时,殷佑微正坐在桌前无所事事地玩着首饰,忽然听到窗扉咔哒一声轻响。   她后背一紧,小心翼翼地转过了头。   窗户被人往外一拉,一个人影便跃了进来。   “你这儿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吧。”沈樊成回身关好窗。   “不会的。”   殷佑微心想,这场景和对话怎么有点怪怪的,仿佛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啊?”   沈樊成目光躲闪了一下,咳了一声:“其实我本来不知道的。”   “嗯?”   “我前天晚上无意中发现的。”沈樊成看起来竟然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实话,你千万别打我啊。”   殷佑微狐疑地皱起眉头。   “事情从你我到达江州那天说起。你去找你哥哥了,我在原地等你,忽然看见了刀烈春——不过她好像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根本没有在意到我,像是纯路过的样子,但我不敢掉以轻心啊,就路边找了个酒馆暂时躲起来了,等了一段时间出去,发现刀烈春不见了,你和马车也不见了。”   “然后呢?”   “然后我想那不如就坐下来吃点小菜吧,就又折回了那个小酒馆。这个时候我发现那个小酒馆是有标志的,这种标志代表着有暗单子可以接,我们称这种酒馆为暗馆。我想啊,你人也跑了,我现在也没事干,也没有钱,那不如就看看有没有顺心的单子。就看到有个单子很合我的胃口,是要抓个江淮一带有名的‘飞花手’,最新消息是他在淮州。”   殷佑微问:“飞花手是什么?”   “……就是长的好看的采花盗。”   殷佑微:“……”   她联想了一下对话的上下文,变了脸色。   “你别乱想啊,听我说。”沈樊成连忙道,“这个飞花手呢,是这一两年刚冒头的,我看了下资料,不少有姑娘的人家都遭了毒手,或许还有一些没声张出来的,想来数量更多。等我到了淮州一打听,发现很奇怪的一点就是,淮州城内有个有名的女商叫孟红芙,双十年华仍是独身,却似乎并没有遭到飞花手的荼毒,以她的名声,一旦有苗头就是很容易传出风言风语的。我觉得飞花手下一个目标就有可能是她,所以想守株待个兔。又或者她不被飞花手看上,是不是有特别的原因。”   “正好孟家在招厨子,你就……?”   “没错。”沈樊成顿了顿,看她似乎要开口又立刻打断,“你能不问为什么我还能兼任厨子这种问题吗。”   “……好吧。”   “我那天夜晚坐在屋顶上观察,看见远处似乎也有个人在屋顶上跑,于是我就悄悄潜了过去,想看看是不是飞花手。跟到附近,看他落到了一家客栈的窗口,我寻思着如果这个人其实只是到客栈里偷东西,那就不关我的事了,所以我就又等了一等,躲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也方便看到屋子里的情况。”   殷佑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樊成小心翼翼道:“我等到他开了窗进去,借着月光仔细一瞧——妈呀这不是小魏嘛!于是我立刻把他拖出来打了一顿,眼看就要得手了,我又折回来给你关了个窗,就追丢了。”   殷佑微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又跑来淮州了。”沈樊成道,“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殷佑微闷声闷气:“那真是谢谢你了,后来追到他了吗?”   “没有,他受了重伤,肯定是躲在了哪里,这几天都不会出来的。”   “噢。”殷佑微转了转手里空掉的茶杯,抬眼看他,“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就是孟红芙的小姑子的?”   “就是第二天,你去了孟家,午后我睡觉起来正要往厨房走,就看见你从对面的走廊里路过,不过你没有看到我。我觉得奇怪,去问了别人,才知道原来孟红芙未婚夫带来的妹妹,就是你。”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忽而挑唇一笑:“原来你姓殷啊。”   烛光摇曳,映得他的面容都带了几分暗魅之色。   她的心又开始跳得飞快。   她感觉脸上又开始发热,垂眸半晌,朝他微微一笑道:“我叫殷佑微。自天佑之的佑,洞幽烛微的微。”   沈樊成深深地看着她,看得她几乎想要低下头去,终于道:“你能说得通俗一点吗?”   殷佑微:“……”   作者有话要说:  殷小姐:装逼失败。   -   感谢叶晓、我们都是小怪兽的营养液~ ☆、密信   两个人插科打诨了几句,殷佑微道:“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   “哎,那个不重要,我懂的嘛,你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不好随便暴露身份的。”沈樊成摸了摸下巴,“现在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是吧。”   殷佑微点点头,手指头不自觉地绕来绕去。   “对了,你之前和我说孟红芙还有个妹妹?”   殷佑微便把事情告诉了沈樊成,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把他当成了很值得信任的人,连这种涉及两家姻亲的私密事都可以拿出来讲。   沈樊成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微妙变化,只是低头沉思着。   殷佑微心中暗叹一口气,既然都已经说了,那索性说个通透好了。   她从荷包里取出那块脏兮兮的白色纱布,递到沈樊成面前:“你看这个。”   沈樊成挪了挪烛台,对着灯光仔细翻看了一会儿:“这上面有血,应该是用来包伤口的,你从哪儿弄来的?”   “从孟绿枝的院子里偷偷挖出来的。”殷佑微道,“我看见她自己埋进去的,你说她是不是受了伤,不敢被人发现?孟红芙说她有时候神智不太清楚,会往身上划伤口。”   沈樊成捏着那块纱布,目光逐渐幽深起来。   他说:“还有人知道这块布的事情吗?”   殷佑微摇头:“我还没告诉我二哥。”   “先不要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他把那纱布往腰间一塞,凝眉道。   两人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忽然响起拍门声:“三妹,三妹你睡了吗?”   殷佑微一惊,急忙推了一把沈樊成:“快走快走我二哥来了!”   沈樊成立刻翻窗跳了出去。   殷佑微关上窗,道:“来了。”   她打开门,对着殷俊笑了笑:“二哥,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殷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往屋子里扫了扫,说:“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和人说话?”   殷佑微作茫然状:“啊?”   “大概听错了吧。”殷俊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殷佑微道:“二哥你怎么出来了?”   “房间里的窗栓掉了,我找店小二换一个新的。”殷俊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快睡吧。”   “好,二哥也早点睡。”   她关上门,吁了口气。   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悄悄探了个脑袋,上下左右看了看,轻声道:“沈樊成,你在吗?”   没有人应。   她抿了抿嘴,关上窗子。   是真的走了。   -   次日早晨,殷俊收到孟红芙派人传的口信,说是店里新到一批纺金织锦,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观。出于商人的敏感,殷俊短暂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去一趟,临走前问殷佑微要不要一起去,被殷佑微给拒绝了。   理由十分正当:天太热了,不想动。   殷俊点头:“行,那我让小二多给你送点水果上来。”   殷佑微叫住那个传口信的小厮:“我很喜欢你们府上做的糕点,可以待会送些过来吗?”   小厮笑道:“当然可以,殷小姐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你们厨房看着做就好。”   “那小的之后就给小姐送来。”   殷佑微撑着下巴看人离去,微微笑起来。   刚过晌午,孟府那个小厮果然提着食盒到了。   他将食盒搁到殷佑微面前,躬着身子笑道:“这里头有菱粉糕、板栗卷儿和糖蒸酥酪,殷小姐慢用。”   殷佑微放下手里的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屋里一空,殷佑微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食盒。   她认真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把装着食物的碟子一一取出,又掀开食盒底部铺的一层竹篾,看见了一块被叠起的白布。   她把白布取了出来,展开一看,随即愣在了那里。   这不是沈樊成给的。   殷佑微一目十行地看完白布上的炭字,禁不住变了脸色。   她把白布收进袖子里,拔腿就往门外走。   “小姐要去哪里?”   殷俊留下的一个婢女一个小厮拦住了她。   殷佑微道:“我有急事出去一趟,不要跟着我。”   “那小姐若是出了事……”   殷佑微一个眼刀斜飞过去,那两人便噤了声。   “这大白天能出什么事,你们跟着我反倒碍手碍脚。”   两个下人眼睁睁看着殷佑微快步走出了客栈,互相对视一眼,没有跟上去。   他们都是殷俊从京城带过来的,当然知道三小姐是个什么脾气,她被家里人宠坏了,一向不好惹。   殷佑微撑了把伞,忍着暑气走到了孟府门口。   孟府的小厮吃了一惊:“殷小姐,您怎么来啦?我家小姐和殷公子都出去看货了,他们不在府里。”   “我知道,我不是来找他们的。”殷佑微道,“我是来找你们家厨子的。”   “厨子?”   殷佑微压低声音:“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说出去啊。”   小厮立刻凑了过来。   “马上就到我二哥生辰了,我想学着做些点心讨他高兴,所以今天特地趁他不在,过来取取经。”她一脸神秘又诚恳的表情,立刻博得了看门小厮的信任。   “殷小姐可真贴心,小的们一定给您保密。”他们嘴上夸着,给殷佑微让了条路出来。   殷佑微刚进去十几步,门口的小厮便叫道:“殷小姐,厨房在那头!”   殷佑微保持着微笑回头:“我晓得,只是这边阴凉些,我绕绕路过去。”   她顺着走廊往前走,正要拐弯去一脉香,忽然看见两个婢女分别抱着一只木盆从孟红芙小院里走出来,木盆中放着衣服,应该是要送到后院去清洗的。   殷佑微不由脚下一顿。   她们俩嘻嘻哈哈地走着,其中一个忽然踉跄摔了一跤,木盆倒扣出去,衣服也掉了一地。她赶紧爬起来捡起空盆,将衣服一件件捞回盆里。   这回殷佑微看清楚了,那堆待洗衣服中,至少有两件是男人的衣服。   这就奇怪了,一个未出嫁的女子,闺房里为什么会有男人的衣服?   她拧着眉头,再次打开那块白布,又认真重读了一遍。   “三妹,你在看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阴恻恻的声音。   殷佑微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殷俊居然就站在她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安安静静在那站了多久。   殷佑微脸都要白了。   这块白布出现得毫无预兆,她本来只是想先验证一下这上面说的东西是否属实,还没打算这么快把自己的哥哥也拉进来啊。   要说她这个二哥,哪里都好,就是一遇到男女之事就容易拎不清。她本来以为殷俊和孟红芙这次就是纯商业联姻,彼此并没有太多感情羁绊,但这几日观察下来,似乎殷俊已经把孟红芙当成未来的妻子看待,对于孟红芙的隐瞒家事行为表现出的是作为一个丈夫的不满,而不是作为一个合作对象的不满。   “呃,啊,没什么……”她根本毫无准备。   殷俊走过来,想要抽出她手里的白布。   殷佑微连忙把白布往袖子里一塞:“二哥,你怎么在这?”   “我才要问你怎么在这里。”殷俊皱着眉头道,“不是说天热不想跑吗?现在又跑到人家门口看什么。”   殷佑微支支吾吾:“呃……就是……”   殷俊是她二哥啊,看着她长大,她这会儿根本扯不出什么谎来糊弄他。   “给我。”殷俊伸出手,“把那东西给我。”   “二哥……”殷佑微弱弱道,“你信我一次,你先不要看。”   “给我。”   殷佑微叹了口气,把白布递给他。   殷俊打开一看,慢慢地脸就黑了。   他抖着布问:“这上面是真的吗?什么虐待庶妹,什么私通外男,都是真的吗?”   殷佑微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一边低下头用脚去蹭地,一边小声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就是想来看看的……”   殷俊转过目光,原本在孟红芙院门口的抬衣盆的两个婢女已经走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的?”   殷佑微老老实实:“这个东西被塞在食盒底下送来的。”   她还以为会是沈樊成的书信呢,本来想着先过来瞧一瞧,再去找沈樊成商量,结果半路杀出个二哥。   殷俊自言自语道:“这应该是孟绿枝写的,可她不是被一直关在屋子里么……”   殷佑微目光闪了闪。孟绿枝总要吃饭的,而沈樊成就是厨房的人……   “罢了,这不是重点,我要搞清楚这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她莫非真的私通男人?”   殷佑微看他眉头紧锁,转身便走,就知道一涉及男女之事,他就又冲动了。   “二哥!二哥!”她追着殷俊跑出去,却在拐角处刹住脚步。   孟红芙抄着手站在那儿,笑吟吟道:“殷公子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还以为看完货你回客栈了呢——咦,殷妹妹也在这里。”   殷佑微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她也很想知道殷俊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孟府啊,该不会是回客栈途中看见自己溜了出来,便悄悄跟着吧?   她哆嗦了一下。   殷俊道:“我妹妹收到一封信。”   孟红芙不动声色:“哦?说了什么?”   殷俊缓缓道:“说你虐待庶妹,私通外男。”   孟红芙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虐待庶妹?私通外男?这是谁说的?还特意送到殷妹妹面前。”孟红芙浑不在意道,“我身为女子,行商数年到如今的地位,被泼过许多脏水,殷公子也是聪明人,难道不知道这里头的猫腻么?”   殷俊沉了沉脸色:“我是不愿相信的,毕竟你我即将定亲。可外人根本不知道你妹妹还活着,这封信明显出自你妹妹之手,你让我怎能不怀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不啻的营养液~ ☆、变   孟红芙道:“她有头风,时而神智也不清楚,何况我们姐妹本来关系也不好,怎么能因为她几句话就怀疑我?”顿了顿,又说,“那信可还在,能否给我一看?”   殷俊递出去,道:“你看吧,看完解释一下。”   孟红芙展开白布。   “……姊虐吾甚,勿许见人……且姊与人有私,闺中多有男子私物,不忍相欺于君……君善甚,定能救吾于水火,万望勿辞。”   孟红芙冷笑一声,将白布叠起丢回殷俊怀里:“无稽之谈,如何解释?”   殷佑微踌躇了一会儿,道:“我方才看见有两个洗衣婢从孟姐姐屋中拿了男人衣服出去……”   殷俊脸色更沉:“若不曾私通外男,为何会有男人衣物?”   孟红芙先是一愣,随即叹了一声:“你与其纠结这个,为什么不想想我既然‘私’通外男,孟绿枝又是如何得知?”   殷俊想了想,说:“或许你被她撞破过?”   殷佑微拉了拉殷俊的衣角。他是不是傻,孟红芙既然能抛出这个问题,说明背后一定有不一般的答案。   孟红芙道:“殷妹妹,我且问你,你如何得到这块布的?”   “我向你们府的厨房要了些糕点吃,这块布压在食盒底下。”   孟红芙凝眉思索了一下,冷笑道:“那便一定是孟绿枝买通了人。但每日负责给她送食的婢女有我的吩咐,不会为她所动,那么就一定是换了个人去送食——看来就是厨房的小魏了,只是不知是不是他主动要求……”   殷佑微心想,肯定是沈樊成主动要求的,不过,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也不和自己通个气。她本想先去一脉香打探打探情况,再去问问沈樊成,但接连冒出的殷俊和孟红芙,弄得她很被动。   ——还是怪自己太轻疏了,遇事考虑不周。   孟红芙道:“我没有私通外男。房间里的男人衣服,都是我的。”   殷俊吃了一惊。   “我本不欲告诉人的,因这也不过是个私人癖好,也就几个婢女晓得,说出去会被人笑话。”她道,“我常常想,若是我是个男子,生意是不是就能做得更大些,旁人与我交往是不是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顾忌。”   “你……”   “我有时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会作男人打扮,假装自己是个男人。挺幼稚的,是吧。”她笑了笑,“谁会想到一个长袖善舞的淮州女商居然会躲在家里偷偷扮男人呢。你们若是不信,可以拿我屋中的衣服比对,都是按着我的身材做的,只将尺寸稍稍改大了一码。”   殷佑微沉默。   孟红芙会有这种癖好,多半是长久压抑下导致的,她到底面对过多少风浪才抵达如今的位置,没有人晓得。   她连个知心的闺中密友都没有。   殷佑微不禁动摇了起来,对于这样一个女人,她的怀疑是不是来得太虚了?面对质疑,她都没有半分惊慌,显然是有底气的样子。   孟红芙继续道:“至于虐待孟绿枝……呵,虽然我不敢说待她有多好,但绝对没有虐待过她。你们大可以跟我来瞧一瞧。”   说罢,她就往一脉香的方向拐去。   殷俊和殷佑微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殷佑微内心十分懊悔。自己真的是太鲁莽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是处在一团迷雾之中,对着孟红芙,觉得挺可疑,但又因为她的坦荡表现而犹豫;对着孟绿枝,觉得挺可怜,但又因为她的送信之举而产生警惕。她感觉自己冥冥之中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可这若是个计划,未免变数也太多。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需要一个人指点一下。   殷佑微看了一眼殷俊。   算了,他恐怕还没自己认得清楚。   “二哥,我要去更衣。”她小声说了一句。   殷俊道:“要等你吗?”   “呃,不用不用,我待会自己去找你们。”   孟红芙停住脚步回头:“怎么了?”   “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更衣。”殷佑微勉强笑了笑,“你们先走吧。”   孟红芙点头:“那么,殷公子你就先随我来吧。既然你我要结为夫妻,那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清楚的交代。”   殷佑微往茅房方向走去,走了十几步看见没人了,又一溜烟跑去了厨房。   沈樊成蹲在菜篮子面前,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见殷佑微,就站起身来招呼道:“诶,你来啦。”   “我问你,你有没有去找过孟绿枝?”   “找过。”沈樊成很干脆地回答,“我今天早上去给她送过一次早饭。”   “她不是有专人送饭的吗?”   “那个婢女被我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于是这个任务今天就归我了。”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说过?”   “我昨天晚上才想的,怎么和你说?而且也不知道可行性如何,今天就是试了试,没想到被我试出来了。”   虽然殷佑微很想和他说,那封信和自己的冒失行为似乎产生了一些不可控的后果,但时间紧急,她只能接着问下去:“她把信给你的?”   “没错,她看是我来送饭,问为什么没见过我,我说我是新来的厨子,今天因为一些意外来送饭,她又问我认不认识殷家的人,我说认识,她就塞给我一锭银子,托我转交一件东西给殷家的公子或小姐,还说不要告诉别人。”   孟绿枝连写字用的笔墨都没有,只能用细炭和白布代替,她足不出户的,又怎么会有银子?   不过这些不是关键,她说:“你看过信了吗?”   “看过。不过孟绿枝以为我不识字来着,毕竟我当时是伪装成了文盲。”   殷佑微不想去问他是怎么伪装成文盲的,也不想吐槽他的文化水平也没比文盲高多少,只道:“那她说的可靠吗?”   沈樊成严肃道:“我不知道孟红芙有没有私通外男,反正我半夜蹲点是没见到过有人进她屋子。另外,我今天去她屋子里,还闻到了一点血腥气。”   “这你也闻得出来?”   “你在质疑本少侠的职业素养?”   “……”殷佑微眉头抽了抽,“那这说明什么?孟绿枝果然是身上有伤,还很严重?”   “不,不一定是孟绿枝的。”沈樊成缓缓微笑起来,“我觉得飞花手藏在她房间里。”   殷佑微道:“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   “我在等机会啊!难道你让我大白天跑到一个女人房间里去查房吗?”   “我二哥已经看到那封信了——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是我错了——总之孟红芙那边已经带着我二哥去一脉香了,现在我该怎么办?”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远处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尖叫:“孟绿枝——”   殷佑微一惊,和沈樊成对视一瞬,拔腿就跑。   时间倒退回两盏茶前。   孟绿枝坐在轮椅上发呆。   屋子里有个声音问她:“你不是要韬光养晦么,怎么突然就自投罗网去了。”   孟绿枝抠着轮椅扶手上的凹槽,慢慢道:“这不是自投罗网,殷家那两个人,尤其是那个小姑娘,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天真和怜悯,一看就很好骗。”   “那你对着一个刚来的厨子居然也能放下警惕?”   “原本的计划已经乱了。现在我应该赌一把。”孟绿枝道,“如果运气好,那么我就可以借刀……”   “嘘。”那个声音说道,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聆听什么,“看起来,你的运气不太好呢。你应该听我的话的。”   孟绿枝脸色一变,滑到门口,透过门缝看见了走进院子的两个人。   “该死。”她喃喃。   “你最近越来越躁了,现在赌输了,你要不要放弃?我带着你走。”   “你?你连自己的命都看不好,连被谁砍了都不知道,还带我走?”她嘁了一声,眼中锋芒渐起,“罢了,被逼到这个份上……”   她哗地一下打开门,主动出击:“孟红芙。”   孟红芙站定,微微眯着眼看她。   殷俊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犹疑地逡巡。   孟绿枝滑着轮椅,缓缓来到她面前,昂起下巴:“我有话和你说。”   “哦?”孟绿枝这种举动,已经超出了孟红芙的预料,但她没有表露出来。   “我有些话,只能同你讲。”孟绿枝瞟了一眼一边的殷俊,“不可为外人道。”   孟红芙眼中浮出一丝狐疑,但她还是低下身子,问道:“你要说什么?”   是了,就是这种表情。她看自己,永远是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夹杂着一点点厌弃,嘴角还抬起一丝若有若无嘲讽的弧度。   孟绿枝骤然抬身,一把勾住孟红芙的脖子,将她反手往身前一压,接着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卡在了她的脖颈处。   “我不想再忍了。”她说。   孟红芙短暂惊愕之后,便冷冷地挑起嘴角,轻声道:“原来这么多年,是我小看你了。你原来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你对我做的种种事情,我认为你的未婚夫有知情权。”   殷俊慌道:“孟小姐,孟小姐你冷静些,不要随便动手啊!”   孟绿枝道:“殷公子,你知不知道你要娶的,是个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_(:з」∠)_外地回来宛如死鱼,没有存稿了……   明天请假一天,后天字数4500+给你们   然后如果有追文的小天使还没有收藏文章的能不能收藏一下呀,花两秒点一下收藏就好,这个对作者来说还挺重要的【趴 ☆、杀   孟红芙道:“孟绿枝,我看你毛病又犯了。”   孟绿枝哈哈大笑,眼露狰狞:“孟红芙!到如今你还对外人说我有病!到底是谁有病,你幽禁我多年,又每每拿我泄愤,你以为你做的事无人知晓吗!”   “你说我虐待你,那我是如何虐待你的?”孟红芙一字一顿,“你身上有半点被虐待的痕迹?反倒是你每次发病总是寻了各种东西,什么簪子尖碎盘子的来划伤自己,最后还要消耗我府上的药膏替你疗伤。”   “呵,你还狡辩。”匕首尖在喉咙口蹭了蹭,“你每次用鞭子打完我,不都是叫了人来给我上药么?以为这样便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留着我,不让我死,不就可以反反复复一遍一遍地折磨我了么?”   “空口无凭。”   “无凭?你以为我真的无凭?”孟绿枝道,“殷公子,劳烦你往右走十步,然后挖开土壤。”   殷俊看这架势,不敢不挖。   他蹲在地上,折了一根粗枯枝,刨开了泥土。   “这……这是什么?”他挑出一块布,上面尽是尘泥,但还看得出它原本该是白色的,还染着某种深深的颜色。   “那是我用来包伤口的布,那上面是我干涸的血。”孟绿枝淡淡道。   殷俊手一抖,那块布就落在了地上。   “想不到吧,我的好姐姐。我竟然能从你手底下藏私。”她微笑起来。   孟红芙紧紧抿着唇,脸色愈来愈白。   孟绿枝看她似要挣扎,立刻将匕首压深一分,滑破皮肤沁出血珠来:“不许动!”她的目光飘向殷俊,声音沙哑而柔软,“殷公子,你怕是根本不了解你这位未婚妻吧。证据就在你面前,她这般狠心毒辣,满口谎言,你还敢娶她么?”   殷俊踉跄后退,面上浮出些微恐惧与犹疑。   孟绿枝凑到孟红芙耳边,轻轻道:“你看,他怕了。他要悔婚了。”   “孟绿枝——”孟红芙脸色苍白至极,像是突然被踩到了痛点,冷静的面具尽数崩裂,露出底下的獠牙来。她重重推开孟绿枝的胳膊,几乎是一瞬间转身朝她压下去,一双手锁死在她的脖颈处,“我要杀了你!”   沈樊成赶到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轮椅侧翻在一边,孟绿枝仰面躺在地上,孟红芙跪在她身上,死死掐着对方的脖子。   殷俊脸色发白站在一旁,结结巴巴地道:“杀……杀人了……”   殷佑微跑得慢,声音从后面传来:“二哥!”   沈樊成立刻挡住了她的去路,扳着她的肩膀将她一转扣在怀里,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   孟绿枝拔出了身上人心口处的匕首,温热的血喷溅了她一脸。   孟红芙颤抖地盯着她,说不出话。   没人知道她怎么突然多了一把匕首。   孟绿枝笑了笑,把脖子上孟红芙的手指拨开,然后轻轻一推,孟红芙就摔倒在一侧,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   “二哥!”殷佑微一边叫一边挣扎。   沈樊成捂紧了她的眼睛,道:“不要看。”   “我二哥呢!”   “他没事。”   殷俊从来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他出身富贵,多的是人和他打交道,谈谈风花雪月,聊聊歌舞霓裳,即便是在商场上的明争暗斗,也不过是看谁的手段更高一筹,哪有实打实在面前杀人的。   这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范围。   闻声赶过来的下人们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孟红芙!你还是死在我的手里了!哈哈哈哈!”孟绿枝高声笑道,她披头散发,白肤白衣,犹如一只鬼魅,“我本不想这么早动手的,是你逼我的!”   下人们如梦方醒,一边喊着小姐一边纷纷扑上去,有的去看孟红芙,有的去抓孟绿枝。   孟绿枝那一刺已然是用尽了力气,这会儿很容易就被制住。   一个小厮红着眼睛道:“报官!咱们报官去!”   “谁敢动她!”   从厢房中忽然闪现出一个黑衣人,他动作极快,三下两下解决了抓着孟绿枝的下人,一把扶住双腿无力的孟绿枝:“仇也报了,我带你走。”他眉目锋利,杀气十足。   几乎是同时,沈樊成将殷佑微往殷俊怀里一推:“看好她!”   随即几个箭步飞身上前,去扣黑衣人的命门。   黑衣人没有准备,被迫松开孟绿枝,一个踉跄躲开:“竟然是你!”   他暗道糟糕,那天夜里和他交手的人戴了面罩,他也不知道是谁,搞了半天,竟是孟府新来的厨子——不,不,应该是一个高手,为了抓他特意伪装成了厨子,可叹他竟然没有发觉。   黑衣人拔出腰间的长剑,冲沈樊成劈去。   沈樊成没有带剑,但他身法灵巧,脚底一旋便轻松避开,他身子一侧,脚尖踢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一把抓住它抵住了黑衣人的长剑。   他勾唇一笑:“肚子上的伤养好了?”   黑衣人呼吸一紧。   并没有养好。若他只带着孟绿枝跑,那伤口不会有大碍,可现在多了个棘手人物对付,本已结痂的伤口已有崩裂之势。   不能再拖了。   他暴喝一声,剑招陡出,光影错乱。   一旁的下人们再一次被惊呆,谁也不敢上前。   为什么一脉香里头会藏着一个男人?   为什么新来的小魏居然是个武林高手?   没有人知道答案。   孟绿枝摔倒在地上,和孟红芙四目相对。   孟红芙还没有死,只是她面色惨白,呼吸微弱,已然是弥留之际。   “我本来想计划得再周密一点的,周密到能让我亲手将你杀死,却能嫁祸给别人。可是变故太多,来不及了。”孟绿枝呵呵一笑,“不过现在也好,至少完成了一半。”   孟红芙动了动手指,气息奄奄,连目光都有些涣散:“你……”   孟绿枝凑过去:“你恨我,我也恨你,如今你死了,我大概也要被抓进监牢,倒是干净。”她伸出手指,抹去孟红芙嘴角的鲜血,“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更了解你呢,我的好姐姐。你喜欢偷偷扮男装,你喜欢听算盘的声音,你喜欢那种清雅俊秀的男子,这些我都知道啊。那你了不了解我呢,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样可笑地想和你和平相处吗,你知道我也喜欢那种清雅俊秀的男子吗,你知道我腿断的那一刻,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复仇了。”   她喃喃着说了一大段,也不知孟红芙有没有听清。孟红芙只是努力地从喉咙间挤出字来:“你母亲死的那天——”   孟绿枝的眼神陡然犀利起来。   她像是回光返照,忽然有了力气,断断续续说完:“那天是你生辰,我看见你一个人在池塘边玩……玩石头堆,把底下掏空,上面再借力堆起……后来,下雨了,你在午睡,我听说你母亲掉进了池子,是想看莲花,结果却……却踩空了石头……那地方,那地方就是你早上……”她费力地笑起来,“我说你克母,你还不信……这件事谁也不知道,我今天告诉你……”   孟绿枝双目圆睁,身子颤抖,忽然从喉间逸出一声怪叫:“你胡说!你胡说!”   孟红芙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吐出血沫:“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孟绿枝扑到她身上,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起来,拼命地摇晃:“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不是!”   孟红芙没有再说话。   她的呼吸慢慢停止,头垂向一边,眼睛半阖,唯有唇角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孟绿枝仿佛看不见她的变化,只是一味嘶吼,泪水涌出眼眶,“我没有……不是我……”   她缓缓跪倒在地,眼泪从下巴滴到孟红芙满是鲜血的胸口上。   那厢沈樊成已经夺过了黑衣人的剑,成功制伏了他。   黑衣人咬牙道:“我不认识你,你一定是接了暗单子。那么你让我死个明白,告诉我你是谁?”   沈樊成踩着他的小腿,架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微微一侧,反射出刺目的阳光。   “我有一柄剑,名为祸水。”   黑衣人瞳孔缩了缩,哑声道:“原来你就是沈樊成。”顿了顿,又道,“虽然我有伤,但你竟然没带‘祸水’也能如此……”   “现在这把剑,也可以是‘祸水’。”沈樊成道,“一柄剑,只有在我手里,才能称为祸水。”   黑衣人低低地笑起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栽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沈樊成看向状若疯癫的孟绿枝,皱起眉头:“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黑衣人看向沈樊成,“怎么,很惊讶么。我虽是飞花手,却也不是每个女人都会碰的。”   “她疯了。”沈樊成说。   “是的,她疯了。”黑衣人也看向孟绿枝,“她早就疯了。孟红芙也早就疯了。她们姐妹俩都是疯子。”   沈樊成微微眯了眯眼:“既然你知道她是疯子,也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带她走?”   “谁说我不喜欢她?我只是没有碰过她而已。”黑衣人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我喜欢她身上那种狠劲,以及压抑的感觉。”   “你知道什么?”   “孟绿枝知道的,我都知道。”   孟绿枝放开了死去的孟红芙,满手鲜血地爬到黑衣人身边,仿佛看不见他脖子上的寒锋一样,只靠着他一味哭泣道:“她说是我害死我母亲,她说母亲是踩到我堆的石头上才落到湖里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黑衣人说:“是不是真的,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孟绿枝崩溃地大哭。   黑衣人道:“你应该听我的话,再忍耐一段时间的,你看这个场面,谁也落不着好。”   孟绿枝仿若未闻。   “这世上有很多无趣的女人,只有在床.上才会变得有趣,但你和她们都不一样。”黑衣人说,“你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   孟绿枝眼神空洞地看着他,眼泪静静地淌着。   “你说,你想和我做个交易。你看,你连女子的贞.洁都可以不要,只为了对付孟红芙。”他语带蛊惑,“现在孟红芙死前还故意刺激你,想让你不好好过,你怎么能如她所愿呢?”   “绿枝,杀了自己。”   沈樊成眉头一皱。他抽不出身去点孟绿枝的穴,只能对还在发愣的众人喊道:“快阻止她!”   手中剑在黑衣人脖子上一按:“你想干什么!”他也无法去点黑衣人的穴,因为那很容易被懂武的人用蛮力冲开,他别无选择。   “她本来也活不下去了。孟红芙有很多理由活着,折磨孟绿枝只是其中之一,但孟绿枝不是。孟红芙死了,她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与其被官府处斩,还不如自杀来得痛快。”黑衣人的回答,在这种酷热的天气里竟生出一丝冰侵般的寒意来。   孟绿枝仍在恍惚中,被下人们七手八脚拖到了一边,正要上绑,她却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见谁咬谁,咬得又狠又准。   她满脸都是血与泪,看起来十分可怖。   “娘!娘——”她仰天叫道,然后抓起身边一根尖锐的枯木,快速地、狠狠地捅进自己的心窝。   噗。   心口被穿透,鲜血汩汩而出。   沈樊成无法动身,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孟绿枝自尽。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神一转,望向殷俊那里。   殷俊再一次受到了震撼,本来拢着殷佑微的双臂也不由自主松了下去,殷佑微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这一切,脸色唰地褪成惨白。   孟绿枝仰面跌倒在地,缓缓扭过头,遥遥看着毫无动静的孟红芙,几个绵长呼吸后,忽然解脱般一笑,用无人听清的气音道:“我这一生……害父、害母、害姨、害姊、害己,竟也算……圆满呢……”   她吃力地转动着眼珠,望向被迫跪在那里的黑衣人。她缓缓道:“你也是个……疯子。”鲜血染红了她的脸颊,也无人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孟绿枝闭上了眼睛,再无动静。   一时间,万籁俱寂。   只有蝉鸣仍旧聒噪得厉害。   孟府仅存的两个姑娘都死在了血泊中,所有人在怔神之后,目光都不由移向了沈樊成和黑衣人。   沈樊成道:“你不打算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吗?”   “故事太长,我懒得说。你随便找个孟红芙的心腹,不一样能问出来吗?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早已有了,有如今鱼死网破的结局,也是早晚的事。”黑衣人斜睨了他一眼,“何况,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沈樊成又看向殷佑微。   她面上尽是冷汗,连眼神都是飘忽的。   她才十五岁,哪里直面过这么惨烈的场景。   沈樊成道:“你不说就罢。”他看向殷俊,“请你捂住她的眼睛。”   殷俊虽然对这个身份成谜的男子又惊又惧,却也依言照办了。   殷佑微没有挣扎,但她听见了血肉被刺穿的声音。   黑衣人几个大穴被沈樊成以雷霆之势刺中,他重重倒在地上,气息微弱:“为什么不直接杀我。”   “因为对方要活的。”沈樊成抬起头,对着众人道,“今天的事你们都看见了,孟红芙是被孟绿枝杀死的,孟绿枝是自杀的,与他人没有任何干系。你们要报官就赶紧去报,只是这个人我带走了,他是江湖上的人,有江湖的规矩解决,官府管不着。”说罢,他就拽起黑衣人,足尖在地上重重一点,凌空跃到屋顶上,踩着瓦楞飞快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菇凉你芳年、网瘾少年叶不、百里透着红的营养液~ ☆、因   殷佑微被殷俊牵着,浑浑噩噩地进了衙门。她一闭眼,就会看见鲜红的血,所以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向中央跪着的那名婢女。   那是孟红芙身边最年长的、也是最心腹的婢女。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在官府的威逼之下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孟红芙八岁那年,孟老爷纳了一个妾入门,妾还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名唤绿枝。   孟夫人从此便与孟老爷生分了,两人的交流仅限于生意场的内容,逐渐也把各自的财产划分了开来。至于那房小妾和那庶女,孟夫人只当她们不存在,不刻意为难她们,但也不照拂她们,即便在路上相遇也是视而不见,两人的开销全从孟老爷名下的账目走。   而孟红芙,显然非常讨厌孟绿枝。   孟绿枝多次讨好未果,便也息了和她友好相处的心思。   孟红芙和孟夫人不一样,她少年心气盛,每每和孟绿枝一同出现在父亲面前时,总要力压孟绿枝一头,无论是谈吐还是妆扮,都比孟绿枝好得多,有什么可分的东西,必然是她挑剩下了才给孟绿枝。   孟老爷知道大女儿在想什么,他虽然对孟夫人感情淡了,可对大女儿还是很喜欢的,何况还有愧疚之心作祟,他只能顺着孟红芙的意来,事后再悄悄补偿小妾和小女儿。   孟绿枝要在孟府过第一个生辰了,孟老爷特意派人从外地运了珍贵的珠锦来给她做新衣裳,结果不久就传来坏消息,商队返程途中被一伙惯犯流匪劫了货,折了好几个仆从。   虽然之后官府抓到了那伙流匪,孟老爷也换了生辰礼物,但孟绿枝并没有那么开心。   因为下人们本就对她们这对母女有所非议,这下更觉得不顺眼,反正工钱是孟夫人掌管,他们也就不那么认真地伺候这对母女。孟老爷发现之后,勃然大怒,要当众处罚那几个下人,杀鸡儆猴。   孟红芙匆匆赶来,往几个下人面前一挡:“那女人和她女儿的开销又不走孟宅内帐,凭什么让我孟府的人劳心劳力地伺候他们?爹反正不差钱,为什么不干脆再买几个人进她们院子,专专心心伺候那两位主子?”   孟老爷怒道:“阿芙!你怎成了这般自私薄情之人!姨娘也就罢了,绿枝是你妹妹,我三番五次退让,你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为父的苦心呢?”   孟红芙冷笑道:“我是爹的女儿,自然也是自私薄情之人。”   “你——”   最后孟老爷还是妥协了。   姨娘和孟绿枝在孟府活得越来越卑微,无事几乎不敢踏出她们的小院子。   姨娘成日郁郁寡欢,只有见到孟老爷才会稍微开心一些。   孟红芙将近豆蔻,孟夫人有意培养她,逐渐让她接手一些简单事务,有时也会带着她到各家商铺去转转。   孟夫人说:“你要快些学会,这样我才放心。偏房那丫头虽远不如你,但也终究是个祸患。我近来常常觉得身体不适,估计是人老了,心口处偶尔会发疼。”   出事的那天,孟老爷在外地奔波,孟绿枝带着母亲出去看花灯散心,结果人走散了,孟绿枝正在焦急间,遇到了从商铺回府的孟夫人和孟红芙。   孟夫人很久没有和孟绿枝打过照面了,这次见到她,稍稍一愣,随即就要擦肩而过。   孟绿枝估计也是急疯了:“夫人!夫人!留步!”   孟夫人没有理她。   孟红芙皱着眉头回望了她一眼。   孟绿枝奔过去拉住孟红芙的衣袖:“姐,姐,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和我娘,可是我娘现在走散了……”   孟红芙冷笑一声:“关我们什么事?”   孟夫人淡淡地瞥过来:“阿芙,你在和谁说话。”   “回母亲,一个不打紧的人。”   孟绿枝哀求道:“算我求你们,你们人手多,帮我找一下我娘,我愿意做任何事。”   孟红芙哼了一声,拂袖欲走。   孟绿枝咬牙道:“你们……你们不帮我找人,父亲那边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他敢如何?”孟红芙双目圆睁,“宠妾灭妻吗?”   孟绿枝呆呆地看着面前二人,忽而崩溃叫道:“是你们!是你们让人带走了她!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有什么冲我来,不要对付我娘!”   她扑上去拽住孟夫人的袖子,苦苦哀求:“夫人,夫人我求求你,你让我娘回来,我们再也不会在孟府待下去了……”   孟红芙把她扯开,怒吼道:“你干什么!不要血口喷人!”   孟绿枝已经昏了头,只是一味叫道:“夫人!红芙姐姐!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对我娘……”   孟夫人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忽而爆发出来,抬手对着孟绿枝就是一个耳光:“你也配在我面前放肆!”   孟绿枝似是被这一耳光惊住了,正在晃神间,孟夫人忽然捂着心口倒退几步,软软瘫倒在几个婢女身前。   “母亲!”孟红芙一声尖叫,“母亲!你怎么了!”   婢女们手忙脚乱地架起孟夫人往最近的医馆奔去,孟红芙红着眼圈,恶狠狠地瞪了孟绿枝一眼,随即飞快地奔向医馆。   大夫说,孟夫人积劳成疾,又心有郁结,这次受了刺激忽然气血上涌,一夕爆发,救不回来了。   孟红芙对着母亲的尸体嚎啕大哭。   消息传到孟老爷那里,他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孟绿枝和姨娘跪在孟夫人的房前。   姨娘是后来和孟绿枝在街上重逢的,她知道自己和女儿惹了大祸,连忙拉着孟绿枝来认错。   孟老爷看了她们一眼,重重叹息一声,随即进了屋子。   却很快被孟红芙赶了出来。   孟红芙站在门口,像一头阴郁的小兽。   “爹,我母亲不欢迎你。”她动了动眼珠,“还有你们,滚。”   孟红芙不让孟老爷过分插手丧事,除了做给外人看的礼教场合,她甚至不允许孟老爷太接近孟夫人的棺椁。   孟老爷对此很无奈,他虽然对孟夫人没了什么感情,但也知道这罪孽他是永远也偿还不了了,只能更加迁就孟红芙。但他更吃惊于年幼的女儿居然把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让他看清了女儿的天分。   丧事过后,孟红芙就像变了个人,除了学习生意经,就没有别的爱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去找孟绿枝算账,可是她没有。连孟绿枝主动求见,她也拒绝了。   孟红芙对心腹婢女说:“你知道如何毁了一个人吗?”   “杀掉她?”   孟红芙轻轻摇头:“不,那太痛快了。我需要更好的办法。”   孟红芙十五岁,在孟老爷的引导下,已经和生意场的人往来很熟。   这一年,孟绿枝十三岁。   孟老爷在她十三岁生辰夜里在偏院摆宴,就一小桌子,三个人,菜色很多,但就孟老爷一个人喝酒。   他喝得很多,据附近的下人说,他边哭边喝,还一直说自己对不起发妻,对不起大女儿,更对不起爱妾,对不起小女儿,他就是个罪人。   孟绿枝和姨娘一直在劝慰他。   一直到夜色浓重,孟老爷才醉醺醺地站起来。   姨娘关切地说:“老爷去我房里睡一晚吧。”   孟老爷摆了摆手:“不,不,我回我房里去。”   姨娘无法,只好叫几个小厮陪着他。   孟老爷走到一半,对那几个小厮道:“滚,你们都给我滚!让我一个人静静!”   小厮们只好赶紧离开。   孟老爷房里的下人久等未见男主人归来,去偏院一问,却是说早就走了。   再一路寻出去,在一个废井里头发现了一动不动的孟老爷,大约是酒醉失足跌进去的,人已经凉了。   孟红芙没有想到,这才几年,自己居然又要操办起父亲的丧事来。她虽然很讨厌父亲的风流负义,但不可否认孟老爷对她好,尤其在孟夫人没了之后,更是小心翼翼加倍疼爱,在生意上也指点了她很多东西。   她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姨娘和孟绿枝道:“哭完了吗?哭完了就滚回你们的院子里去。你们没有资格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披麻戴孝的孟绿枝。   她是孟府的灾星。   孟府没了女主人也没了男主人,所有的事务一下子就压在了孟红芙的双肩之上。   商铺的掌柜们蠢蠢欲动,其他世家野心勃勃,孟红芙几乎是咬碎了银牙,才稍稍稳住了局面。若非有几个年长的亲友相助,她恐怕就要操劳致死。   孟家的财产,一时间全掌握在了她的手里。   等她忙完了手头的杂事,才想起来还有偏院还有两个人住着。   没有孟红芙的吩咐,下人们不敢做什么,更不敢去问,只好依着原本的样子对她们。   离父亲去世,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那日,孟红芙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对心腹婢女说:“你知道吗,原来真的忙起来,是能让一个人忘了所有的爱恨情仇的。”   现在她忙完了,开始琢磨起如何对付那两个蝼蚁一般的人来。   这期间,姨娘落水而亡。   依然是在孟绿枝生辰那天,仿佛诅咒一般。   孟宅之中关于孟绿枝的传言甚嚣尘上。   孟红芙对婢女道:“我从前问过你,如何毁掉一个人。”   “奴婢记得。”   “现在我知道了,要毁掉一个人,就要慢慢地割她的皮肉,放她的血,但不能让她死掉。”她诡秘地微笑起来,“此之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她还没琢磨出个完美的计划,就遇到了一个插曲。   这个插曲来自孟府一位远房表哥,原本住在千里之外的唐洲。据他所说他曾在孟绿枝三岁的时候来过一次,和孟红芙玩得很好,那时候大人们还嬉笑着说要给他俩定个亲。   表哥坦言,他这次来一是祭拜一下孟夫人与孟老爷,二是来拜访孟小姐。   孟红芙不记得这回事,但看表哥一表人才,温文儒雅,不由也动了心。   她和表哥相处融洽,眼看着定亲是水到渠成的事了,她也不由暗中欢喜起来,恨不得将满腔热情都倾注到他身上。   但生意不等人,她中途不得不抽身离开了几日,回来时发现表哥对自己的暗示仿佛已经听不懂了。   她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多次套话之下,表哥终于坦言他见到了孟绿枝。   孟府的花草养得很好,表哥虽住在客栈,却很喜欢到孟府赏花。恰好那几日连着有花要开,孟红芙嘱咐了下人们,若表哥要看花,尽管让他进来。   却没料到竟然碰上了孟绿枝。   孟红芙已经不想去追究守偏院的下人的责任了,她只是对表哥感到很失望。   这时候她回想起来,表哥时常吟诗,往往以花喻人,赞美的都是温柔可意、婀娜羞涩的美人。只可惜,她在生意场上混惯了,早已缺了几分小女人的情致。   似孟绿枝这般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最容易打动男人心。   孟红芙心下冷笑。   孟绿枝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她就不信孟绿枝是无意中与表哥相遇的。   孟红芙摩挲着茶杯盖子,道:“你心里是不是在想,她虽然只是个妾室生的女儿,我却没有好好对她,我实在有失气度?”   表哥犹豫道:“并没有,红芙你很好……”   “你知道吗,她命中带煞,最易克亲。”孟红芙淡淡地说,“她克死了我母亲、我父亲、她母亲,我若不是命硬,只怕也要死于非命。这些细节,你自己可以随便找一个孟府的下人问。”   表哥的脸当场就白了。   事后表哥果然悄悄拉了几个下人问,下人们给的答案都基本一致,甚至描述得更夸张些。   表哥不敢再惹孟绿枝,自然也无颜再面对孟红芙。   一日,孟红芙骑着她新买的枣红马从外面回来,看见候在大门口的表哥,翻身下马:“表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表哥道:“我等你快半个时辰了,是来告辞的。”   两人客套了几句,表哥就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辘辘驶远,忽然从孟府里冲出来一个人:“允之!允之!”   几个门房连忙把她摁倒。   追出来的下人们连忙朝孟红芙告罪:“小的们一时不察被她跑了出来,请小姐恕罪。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听说表少爷走了,就疯了一样冲出来。”   孟红芙说:“可不是么,她赌输了。她唯一的希望没有了。”   孟绿枝挣扎着,突然张口去咬那些门房,门房们下意识地一缩手,孟绿枝立刻逃了出去,用尽全力地去追马车:“允之!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这时候,一直安静的枣红马突然躁动起来,它嘶鸣一声,撒腿就跑。   孟红芙一惊:“忘栓绳子了。”   下人们道:“小的们这就去把他们追回来!”   孟红芙惊讶之后就敛了神色,盯着飞奔的马,没有说话。   就是这短短的沉默之中,枣红马追上了孟绿枝,将她撞翻在地,马蹄毫不留情地踩了下去,随即跑得更远。   孟绿枝翻滚了几下,然后一动不动地蜷缩在了地上。   孟绿枝被抬回孟府,大夫说,腿断得太厉害,不太可能治得好了。   过了几天,孟府说家里的庶女得了不治之症,给她简单地行了个丧事,就算结束了。   但孟府的下人们都知道,孟红芙将孟绿枝软禁在了一脉香,如果遇到了什么极不顺心的事情,就会鞭笞她来泄愤,事后再让下人给孟绿枝上药,不许她伤口恶化,危及生命。   这件事,没有人往外说过。一是因为孟府的薪酬很优厚,拿人手短;二是孟红芙平时还是很和气的,对下人也不错,可若是触动了她的底线,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狠绝的事情来;三是大家有目共睹,孟绿枝的的确确是孟府的灾星。   所有人都以为孟绿枝是柔弱可欺的小白兔,这辈子鼓起的最大勇气就是追表哥,但是没人发现小白兔在阴暗角落里待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长着獠牙的怪物。   至于那个黑衣男人,没人知道他是谁,又为什么出现在孟绿枝的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暮雨初雪——msq的营养液 ☆、交易   殷佑微和殷俊并没有犯事,充其量就是个目击者,录了口供之后官府就放人了。从衙门里出来时,天都暗了。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不会猜到这中间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殷俊脸色很差,他哪里想得到自己看中的未婚妻……   罢了,罢了,孟家姐妹你伤我,我伤你,谁都不肯放过谁,这件事早已不能轻易判定是非对错了。   殷俊还记得自己是哥哥,要照顾好妹妹,叹息一声说道:“我们回客栈休息吧。”   殷佑微舔了舔干涩的唇,走了十几步,忽而道:“孟府封起来了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应当是暂封了。”   几个衙役推着木板车来到衙门附近,停下来擦了擦汗。   殷佑微看向木板车上的一堆东西,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衙役认出她是受牵连的富商之妹,很快答道:“是那个孟府厨子住的屋子里的东西。大人说了,虽然江湖和朝廷是默认的泾渭分明,但是他就这么劫走了一个本案重要人物,还是要做个记录,所以让我们去搜了些东西出来。”   殷佑微目光落在那柄长剑上。在一堆不值钱的杂物之中,它非常显眼。   她拉着殷俊快步走开一段距离,抬起头,说:“二哥,我想要那柄剑。”   殷俊吃惊地看着她。   “二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剑,不能丢在官府里。”殷佑微轻声说。   殷俊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他就是那位大侠?”   殷佑微点了点头。   “难怪,难怪你……”殷俊喃喃,复又问道,“那他为何会在此处?”   “二哥,这事我回头告诉你。”殷佑微蹙眉,“他走得急,忘了拿剑,如今剑被官府收走了,他想找回来也难吧。”   殷俊道:“既然是恩公的剑,那自然是要留住的,可如今我们就这么折回去,免不了会让衙门怀疑我们和此案有牵扯,只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呐。”   “那怎么办?”   “别慌,官府就算拿到了这把剑,也暂时不会做什么,我们只要等风头过去……”殷俊搓了搓手指,比了个拿钱的手势。   -   沈樊成将黑衣人带到了一个幽僻之处,将他往地上一扔。黑衣人身上几处大穴均被刺中,肚腹处的伤口又崩裂,此刻已是毫无还手之力。   沈樊成道:“我不问你孟家姐妹的纠葛,我来问问你别的。”   黑衣人抬了抬眼。   “那天夜里,你为什么会去那家客栈。”   黑衣人嗤了一声,笑:“不为什么,无意中在路上看到了那小姑娘,觉得不错,就下手呗。”   “你可知她是孟红芙的小姑子?”   “当时我不知,今日才知。”   “不是孟绿枝让你干的?”   “当然不是。”黑衣人说道,“她对我睡女人没有兴趣,只让我不要对孟红芙下手。”   “哦?她都能杀了孟红芙,想必对其恨之入骨,又为什么不让你对她下手?”   “你在套我的话?”黑衣人顿了顿,“不过这个告诉你也无妨。孟绿枝恨孟红芙,但她想要亲历亲为,拒绝让我动手。”   “那你对她有什么用?”   黑衣人的目光逐渐幽深起来,他偏头咳出一口血沫,道:“反正我也要死了,干脆说给你听好了。”   沈樊成抱剑而立。   “我认识她,是一次被人追杀受了伤……”   那时候,飞花手无可奈何,从墙垣上跳下,开了最近一间屋子的窗就翻了进去。   他没有想到,半夜三更的这间屋子的主人还没有睡,而且还是个柔弱女子。   他将匕首架在她脖子上:“噤声。”   女子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便重归沉寂,飞花手听着外面的动静,半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女子忽然轻声道:“你受伤了。”   她刚一开口,飞花手就下意识压紧了匕首,听清她的话,他不由怔了怔,随即警惕地眯眼:“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女子道:“房间的左侧柜子里的第二个抽屉,里面有伤药和纱布。”   飞花手没有动,只是充满怀疑地盯着她。   半夜不睡觉、胆子很大、莫名帮助陌生人,这个女子怎么看怎么可疑。   女子道:“你是不是会武功?我双腿残疾,不会威胁到你的。”   他这才发现女子是坐在一张轮椅之上的。   伤口还在渗血,他咬了咬牙,点了她的穴道,按她说的找到了伤药和纱布。确认安全无毒之后,他便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期间女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其他反应。   等他处理完,便解了她的穴,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女子来。   她五官长得不错,柔弱无害的样子放在先前很容易成为他的猎物,不过现在知道了她是个残废,他就没了兴趣。   “你是什么人?”他问。   “我叫孟绿枝。”   他愣了愣,本来只是想问个身份,没想到她直接答了名字。他恢复阴恻恻的表情:“今夜的事情,你若敢说出去……”   女子平静回道:“我没有打算说出去。”顿了顿,“你是江湖上的人吗?”   “当然——你不怕我吗?我夜闯民宅,还一身是伤,你就不担心自己惹上是非吗?”   女子摇了摇头:“总不会比我现在的处境更糟糕。”   他看着她,被挑起了兴趣。   她道:“我听人说,最近有个采花贼出没,你认识吗?”   “就是我。”   他坦诚地回答,等待着她露出胆怯的神情,可是结果令他失望。   孟绿枝点了点头,沉吟半晌,说:“你在被人追杀吧?最近是不是不好行动了?”   他双手环胸,似笑非笑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孟绿枝犹豫了一下,说道。   “哦?”   “你……你晚上可以常来找我,而我……我想请你办点事情。”她说完,便低下了头,微微咬住嘴唇。   飞花手惊讶地挑眉:“你这是……在向我自荐枕席?”   孟绿枝没有回答,权当默认。   飞花手的兴趣被彻底勾了出来,他抬起她的下巴,道:“你我素昧平生,我看你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竟然不仅不怕我是个采花贼,还要向我自荐枕席?有趣,太有趣了。”   孟绿枝蹙了蹙眉:“这不过是个交易。”   “可是,真可惜,我对残废没有兴趣。”   她听到“残废”二字,脸色变了一变。   “不过,我对你实在是好奇极了,你若肯和我说一说你为什么这么大胆,又要我办个什么事情,或许我看在新奇,也会帮你做了。”他摩挲了一下她的下巴,“敢主动向采花贼献身的女子,你大概是头一个。”   孟绿枝道:“我别无选择。你是我这么多年,见到的唯一一个外人。”   飞花手一夜未睡,听她讲了个很长的故事。   她说得很慢,咬字很清晰,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那故事不是她的,可字字句句又分明透着强烈的情感:“……凭什么她是嫡女,爹就对她百依百顺,凭什么她是嫡女,就可以肆意羞辱我和我娘?   “明明是我在外过了六年没爹的日子,是我娘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长大,她锦衣玉食惯了,只知道我娘抢走了爹的宠爱,又可知我娘除了他一无所有?我娘什么都不会,只会教我隐忍度日,可她却不肯放过我们,明明她娘都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她却非要凑上来,彰显自己的优越。   “她娘死了,好罢,我认了,是我冲撞在先;可是爹死了,她凭什么不让我们拜祭?那也是我爹啊!那是我和我娘苦苦熬日子才换回来的爹啊!——其实我也不是不怨我爹,相信她也一样,只是终究有着血脉。爹没了,我忍着,她却发泄到了我头上……我娘也死了,我在这世上彻底没了亲人——她从来没有把我当妹妹看过。”   飞花手保持沉默。   “所有人都当我是丧门星,我若不再为自己争取一点机会,我就彻底毁在她手里了。我也是真心喜欢那人的,可是她不仅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还废了我一双腿。从此以后,我算是彻底完了。”她幽幽地说着,烛火映在她眼底,似冥火跳动,“我恨她。我不甘心就这么被困一辈子。我需要有人来帮我。可是周围全是她的爪牙,我毫无办法。”   “而现在——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蓝莓的地雷~   -   孟家这边还有一章交代完,请大家坚持住!沈少侠会给你做饭吃!   (づ ̄ 3 ̄)づ ☆、结   飞花手阅人无数,却不由自主被孟绿枝所吸引。那不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感情,而是一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   柔弱而顽强,压抑而决绝。   飞花手觉得她像是一股暗流,表面上平静无害,内里却酝酿着滔天巨浪。   他觉得很刺激。   飞花手托着腮问她:“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请你告诉我关于孟红芙的动态细节。我被困在一脉香,什么都不知道。”   “何必这么麻烦,我直接帮你杀了她就好。”   “不,不可以!”她语气急促起来,“这是我和她的事情,我要自己动手!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我请你也不要去……动她。”   飞花手道:“为什么不能动她,你被风言风语欺压了这么久,那么让她也尝尝风言风语的滋味不是很好吗?”他恶劣地笑起来,“只要我睡了她,那她也嫁不出去了。”   孟绿枝一顿,随即摇了摇头:“不,不,她要是声名受损,那么孟家家业势必也会一落千丈。而我……不想接手一个烂摊子。”   飞花手意味深长地挑眉。   飞花手躲在她屋子暗处养了一天的伤,恰巧撞见遇事不顺的孟红芙进屋来拿孟绿枝出气。他看孟绿枝被鞭笞还一味顺承,心里也不由暗急。   等孟红芙走了,一些下人就进屋来给孟绿枝上药。   飞花手心想,这孟家姐妹,倒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飞花手养好伤离开了,但每隔两天会到一脉香一趟,和孟绿枝说说孟红芙最近的动向。   他问孟绿枝计划好了没有,孟绿枝说没有,她要手刃对方,但并不想把自己搭进去,这个计划有些复杂。   飞花手说,这还不简单,找个没人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孟红芙面前,你杀完人,我再带着你回去。你腿断了,根本没人会怀疑你的。   孟绿枝道,那么这就会成为一桩悬案,她不想在接手孟家家业之后,还要被笼罩在没有抓住杀人凶手的阴影之下。她需要有替死鬼,而这个替死鬼找谁,又怎么安排,就复杂了起来。   后来,飞花手发现,很多时候,孟绿枝和他讲话,都不需要他的回应,甚至她的话题都不在孟红芙身上。   她只是太寂寞了,被幽囚在这狭小天地之间,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如今终于出现了一个肯和她交流的人,哪怕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她也不在乎。   他偶尔会想,如果不是他,她会不会已经被逼疯了。   再后来的一天,孟红芙走水路进货,遭遇暴雨,翻了船。   飞花手告诉孟绿枝,六个时辰过去了,孟红芙还没有找到,怕是已经没了。   他无法描述当时孟绿枝的表情。   像是突如其来的喜悦,又像是灭顶而来的悲恸,整张脸似乎都扭曲起来,最后成了一片空茫,摇摇欲坠。   “绿枝,孟绿枝?”   他唤她,可她不说话,连眼睛都仿佛失了焦。   那一刻,他意识到,可能连孟绿枝自己都没有发现,若是没有了孟红芙,她恐怕也无法支撑下去了。   然而孟红芙命大,被冲到了下游,被路过村民救了起来,最终还是回来了。   孟绿枝继续她的规划,仿佛之前那个空虚茫然的人不是自己。   飞花手道:“我看你也未必能比孟红芙把家业经营得更好,不如你报完仇,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吧,你跟着我,也不会缺钱花。这里的记忆对你压力太大了。”   孟绿枝看了他一眼:“你疯了。”   飞花手便没有再说话。   -   “再后来的事,我想你大概也猜得出来。”飞花手道。   沈樊成皱眉:“她想嫁祸给殷家兄妹?”   “没错。只可惜,她是个足不出户的小姐,计划漏洞颇多,又刚愎自用不肯听我的,才导致了如今的下场。”他笑了一声,“若是成功的话,就该是殷家兄妹亲自来问她情况,然后她就透露一个孟红芙与人私会的地点,等他们半夜过去查看时,就会发现孟红芙的尸体了。而没有人会怀疑她,因为她腿脚不便,又惯常柔弱。”   沈樊成眯了眯眼:“殷家兄妹同她无冤无仇,又何必拉人下水!”   “呵,沈少侠,这话你说出来也不嫌臊。我还同你无冤无仇呢,你为了暗单子的利益,不也可以抓了我么。”飞花手斜睨了他一眼,“你在江湖上的名声,大概也就比我好那么一点点吧,你也是个公认的祸害。”   沈樊成无视了他的后半句,只幽幽地道:“从你对殷小姐下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同你有冤有仇了。”   飞花手一愣,随即笑了:“哦,想不到沈少侠也是好这一口的。刚及笄的小姑娘,被保护得太好,还懵懂得很,这样子的女孩儿玩起来最有意……呃!”   他的两侧嘴角被剑锋滑破,迅速地淌下血来,舌头被冰冷的剑尖抵着,动弹不得。   沈樊成凑近他,声音低沉而危险:“你不要把我拉低到和你一个档次上去。你再敢乱说一句,我暗单子也不要了,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把你挂到品鉴大会的展台上去,让你瞧瞧我这个祸害并非浪得虚名。”   江湖人,可以不要脸,但自己的首级被人悬到品鉴大会上供睽睽众目观看,绝对是最恶劣的、对祖宗十八代的侮辱,但凡是个人就无法忍受。   而他沈樊成,从来就没想当一个君子。   他和殷佑微自然不是飞花手说的那样,只是飞花手说话太难听,他无法忍受这种污言秽语是加在她身上。   她很可爱,也很有意思,应该被她的哥哥好好护着,不应该去接触那些肮脏的东西。   -   沈樊成把飞花手交到了暗馆,拿了赏金就走人。   他掂了掂沉甸甸的钱袋,满足地收好。   天色已晚,他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决定回孟府把“祸水”找回来。当时走得急,根本顾不上带剑。   孟府已经贴了封条,他轻而易举翻了进去,没在自己的屋子里找到剑,想来是被衙门查收走了。   他暗骂一声麻烦,又无可奈何地摸去了衙门。   结果刚好看到几个衙役推着木板车要进衙门,上头就有他的祸水剑。他摸了摸下巴,正在思考怎么动手,就看见殷佑微和殷俊从衙门里出来了。   殷佑微显然是认出了那把剑,嘀嘀咕咕地和殷俊不知道在说什么。   沈樊成光顾着看殷佑微了,一不留神就让衙役们进了大门。   他暗叹一声,只好放弃殷佑微那边,翻进了衙门的高墙。   偷东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动物的营养液(……) ☆、你不要怕我   殷佑微和殷俊回到客栈,四目相对,皆是一声长叹。   殷佑微说:“二哥,孟府如今这般……”   殷俊摇了摇头:“我也毫无办法。”说到底,他虽然对孟红芙有些好感,但感情并没有那么深重,两人也未正式定亲,插手不了孟府的内务。衙门说会通知孟府的远亲,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才赶得过来。   二人略略商议了一下,决定先把孟家姐妹的丧事帮着办了再说。   兄妹二人讲完接下来的安排,便叫了一桌菜。   只是面对着这些美味佳肴,两人都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心不在焉地吃完,便各自回了屋。   他们都需要休息一下。   殷佑微早早地就歇到了床上,但她没有吹掉蜡烛——她现在有点害怕黑暗,一闭上眼,似乎就能看到鲜血与鬼魅。   她对着墙壁发呆。   窗扉忽然被人敲了三下。   殷佑微吓得毛骨悚然,立刻裹紧了被子,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直勾勾看着窗户,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来。   “小魏,小魏你在吗?”熟悉的声音。   殷佑微长长呼了口气,穿好衣服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沈樊成冲她嘻嘻一笑,跳了进来。   等他在桌边坐下,才仔细打量了一回殷佑微:“咦,你已经睡觉了?”   殷佑微脸红了红,伸手摸了摸已经散下的头发,道:“嗯,今天有点累。”   “啊,我不知道,那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喝掉,抹了抹嘴,“飞花手已经处理掉了,你放心吧。”   殷佑微的目光落在他身旁的剑上,微微一滞:“你的剑……”   “哦,我从衙门里偷回来的。”他得意扬眉,“你忘了我就是靠偷东西扬名江湖的吗?”   殷佑微抿了抿唇,憋了半天终于道:“那,那挺好的。”   沈樊成看她脸色不太对,想了想,恍然道:“我在衙门门口看见你来着,你是不是想帮我把这个弄出来啊?”   殷佑微没有说话。   “咳,其实没事的啊,我自己能做得到,你就不要去趟浑水了。”沈樊成摸着杯子说道。   殷佑微低着头,指尖在桌面上画圈圈,闷声道:“我知道,你挺厉害的,我……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办事还办不好,如果不是我今天太冒失,也不会……”她失落地垂眼。   沈樊成连忙安慰她道:“不是你的错啊,不是你的错。你听我慢慢说给你听。”   殷佑微抬起眼瞧他。   沈樊成便把飞花手告诉他的事情又同殷佑微讲了一遍。   殷佑微听罢,沉默了许久。   沈樊成以为她还在伤心自责,便道:“你看啊,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否则死的就是你和你二哥了对不对。”   殷佑微却并没有关注这个,只轻声道:“沈樊成,是你杀的飞花手吗?”   沈樊成微微一愣,道:“不是我,我把他交给暗馆处理了。”   “那……你杀过人吗?”   沈樊成正色起来:“当然杀过。”顿了顿又补充,“并不少。”   殷佑微的脸一点一点白了下去。   她其实早就知道混江湖的人手上哪会没有沾过血,只是之前刻意不去想,也就假装不知道。   “你在怕我?”   殷佑微眼神躲闪,摇了摇头。   沈樊成心头没来由浮起一阵烦躁,他压了下去,幽幽地看着她:“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单纯的黑白来断定的,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好的人。但我敢说,我没有杀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殷佑微咬了咬唇,说:“我,我知道……只是我……”   沈樊成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道:“你不要怕我,也不要害怕江湖上的那些事情。你相信我,有我在,你就不用涉足其中。”   此话一出,二人双双一愣。   殷佑微耳根烧起,慌忙扭过脸,嘴上说着:“你不要摸我的头!男女授……我要长不高的!”   沈樊成失笑:“哦,好吧,你确实不太高。”   殷佑微瞪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会不会说话!   “你还小,吃饭多吃点,好长身体,不要像有些千金小姐一样为了什么姿态好看就不吃饭,还号称什么弱……弱柳迎风?”   殷佑微:“……扶风。”   “一样一样。”沈樊成摆了摆手。   “那我要是不往竖里长只往横里长怎么办啊?”   “唔,那就要多锻炼啊。你看我知道的几个女侠啊,吃得都不少,但都不胖,就是因为常锻炼呀!”   殷佑微:“……”算了,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就要变成养生了。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嗳,上次钱还没给你。”   沈樊成笑:“算啦,我现在有钱了。”他从怀里摸出钱袋,捉过她的手,往她掌心一放,“多吧?暗单子的赏钱。”   殷佑微默默把钱袋子搁回了桌上,半晌道:“还是要给你钱的,我答应了你的,而且我二哥也想见你。”   沈樊成吓了一跳:“他知道我?”   殷佑微把对殷俊的那套说辞给沈樊成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我二哥人挺好的,而且现在也知道你就是那位大侠了,他想和你结交一下,你就不要推辞了吧。”   沈樊成抓了抓头:“这不好吧?万一谎言戳破了……”   “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啊。”   “我毕竟是个跑江湖的,有仇的不少,你二哥就是个纯做生意的,也不走黑道,万一因为我染上什么……”   殷佑微眼中露出一丝颓然:“那你就是不想和我们接触。”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沈樊成茫然地挠了挠下巴,“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殷佑微丧气道:“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要干吗?”   “啊?不干吗啊。我就是把飞花手的事情和你说一下嘛。”   “那你说完了。”   “哦,对。那我走了。”沈樊成起身。   殷佑微瞪着他:“你……”   “嗯?”他捞起祸水剑,回头望她。   殷佑微在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   她觉得胸口发闷,有一股火气在乱窜,可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毛病,不能迁怒到面前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好像很聪明,又好像很傻。   ……似乎她更傻一点。   沈樊成瞧着她阴晴莫测的脸,犹豫问道:“还有事吗?”   “没、没有了。”   “那我就走了啊,你也快回去睡觉吧。”他笑了笑,“要我帮你把灯吹了吗?”   “不用不用!”她急忙道。   “啊?你不是要睡了吗?亮着烛火不会睡不着吗?”   殷佑微嘴角抽了抽,道:“我,我等会儿自己吹。”   沈樊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殷佑微被戳中心思,低下了头。   沈樊成叹了口气:“也怪我没有做好,让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忘了吧。”顿了顿,又道,“你真的很害怕吗?”   殷佑微踌躇了一下,点了点头。   沈樊成道:“那你睡吧,我在窗沿外头待着。你想着我就在附近,就不会怕了。”   殷佑微愣愣地看着他:“你,你不用睡觉吗?”   “没事啊,我可以明天白天补觉。”   殷佑微咬了咬嘴唇。她很想说那你还是进来吧,但她不能说出口。   沈樊成想了想,又说:“这客栈好像就两层楼是吧,那你顶上刚好是屋顶,那我可以睡屋顶呀。”   殷佑微:“……”   “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吧?”   殷佑微睫毛颤了颤,说:“睡屋顶不好,你还是要找张床……”   “哎没事没事,我皮糙肉厚的,和你们小姑娘不一样。”   殷佑微内心动摇,然而很快情感战胜了理智:“那我给你抹一点驱蚊虫的药膏,这样就不会被咬了。”   沈樊成看她取了个小圆盒子出来,里头是白色的膏状物体,有一股药草的味道。   殷佑微用食指挑了一块膏体出来,点在他的手背和脖颈处,均匀推开。   他啧啧叹道:“讲究人。”他光顾着新奇,没注意到殷佑微嫣红的脸。   殷佑微抹完,盖好盖子,将微凉的指尖悄悄收进袖子里去。   沈樊成道:“行,那我上去了啊。有我在,你没什么好怕的,莫说是人,就算是妖魔鬼怪我也能打跑。”   殷佑微低着头:“油嘴滑舌。”   沈樊成打开窗子翻了出去,殷佑微跟过去,抬头看了看,只能看到一排屋檐。   “沈樊成?”   “我在。快睡吧。”   殷佑微轻轻喟叹了一声,又忍不住微笑起来,关上了窗子。她解下外衣回到床上,吹熄了蜡烛。   她闭上眼,这一回,她没有看到鲜血与鬼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anzzzing、网瘾少年叶不修的营养液~ ☆、心思   那晚之后,沈樊成又一次消失了。   是的,殷佑微踏踏实实一觉醒来,再也没见着沈樊成的影子。   殷佑微:“?!”   殷佑微很生气。   她明示暗示了那么多次,他就算不想留,也给个明确的答复,再正式地告别一下啊,现在这样凭空消失几个意思?   沈樊成,你们江湖人,真的很讨厌!   殷佑微想,就算他再次出现在面前,她也再不要理他了。   殷俊帮着孟府的管事把孟家姐妹的丧事操办了。他心情沉重,郁郁不乐,殷佑微开解了几天,才终于见他眼下阴影轻了点。   丧事结束后两天,孟家的亲戚来了。   他们对着坟头哭了一场,然后接了孟府的生意。   殷俊和殷佑微对他们这种捡便宜的行为心情复杂,但自己还未和孟红芙正式定亲,终究是外人,官府都判了,他们自然也说不上话。   殷俊摇头叹息:“可惜。可叹。”也不知说得是孟家姐妹,还是殷孟两家的生意。   殷俊和殷佑微坐上了回江州的马车。   途中殷佑微频频掀了窗口的帘子往后看,殷俊问她:“你看什么?”   “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   殷俊道:“真的假的,我们是良民,有什么好跟踪的。”他也掀了帘子往后瞧,“许是走官道的人有很多吧,大家都同路,没什么跟踪不跟踪的。你不要乱想。”   殷佑微扁了扁嘴。   殷俊打开折扇扇了会儿风,忽然问道:“哎对了,之前那个大侠去哪了?我一直忘了问。”   殷佑微心下一紧:“我也不知道。”   “他和那个黑衣人什么关系啊?”   “哦,这个,这个我也不清楚,反正肯定是抓坏人啦。”   殷俊看了她一会儿,没再接话。良久,一声长叹:“还是没有同他结交到啊。”   马车辘辘而行,一路平安驶回了江州城。   与此同时的不远处,几块巨大山石之后。   沈樊成长剑一划,亘在刀烈春面前。刀烈春眉眼肃冷,手腕一翻,长刀顺着剑锋劈下,发出刺耳鸣音。   沈樊成剑尖一闪,道:“我跟你多时了,你为何要跟踪他兄妹二人?”   刀烈春刀光一落,回:“关你何事。”   “为何不关我事。”沈樊成一个旋身,长剑刺得愈发厉害,“你一向跟踪的是我,为什么这次换了他们?”   刀烈春没有回答,只是拧着眉,不断避开他的锋芒,又频频落刀。   “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刀烈春:“……”   这话不是寻常人能问得出口的,偏偏沈樊成脸皮又厚。   刀烈春冷冷看着他:“是啊。”   沈樊成剑锋抵着她的刀刃,道:“你莫非是看我跟她走得近,才动了心思?”   刀烈春眼中厉色乍起,仰身收刀,脚底一滑,反手抡去一刀。   沈樊成薄唇紧抿,身形愈动愈快,手中的剑势也是愈来愈凌厉。   刀烈春见他逼得紧,一咬牙撤了身子,长刀虚虚一劈又收了势,踩着秃岩飞快地离开了。   沈樊成皱眉看着她折身消失,嗡然一声,插剑回鞘。   他重新踏上了路,往江州城门而去。   他进了城,寻了个路边人问了几句,便往长乐街走去。   长乐街上人来人往,他样貌清俊,佩剑在身,在殷宅大门前驻足片刻,便引得路人频频回首。   沈樊成思考了一会儿,正要上前敲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一个小厮走出来,看着他愣了一愣:“你找谁?”   沈樊成说:“我找你们家小姐。”   那小厮将他头尾看了一看,警惕道:“你找我们家小姐作甚?”   “找你们家公子也行。”   小厮又多看了他一会儿,说:“你报上名来,我去传。”   “呃。”沈樊成摸了摸鼻子,“你就说,我是个江湖人。”   小厮狐疑地哦了一声,啪地关上了门。   沈樊成呼了口气,继续站在殷宅的门前。   他没等多久,大门再次被打开,小厮朝他颔首致意:“这位少侠,我家公子请你进去。”   沈樊成迈步进去。   他还没走几步,从内院拱门中便出来一人,看清他的模样后,便热情迎上来道:“少侠到访,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沈樊成:“……?”   殷俊将他细细看了一番,见他这回穿了正经衣裳,比那日小厮打扮顺眼许多,不由笑道:“少侠里面请。”   沈樊成一脸茫然地跟着殷俊进了内院,搓了搓手道:“殷公子,你……”   “少侠请坐,少侠请坐。”殷俊请他在厅中坐下,亲自为他沏了一壶茶,“少侠莫慌,我就是见到少侠太激动了,一时失态。我三妹的性命还是少侠救的,此等大恩,万万不敢忘记!”   沈樊成呵呵干笑了两声:“啊,这个,哪里哪里……”他摸着茶杯,眼神往门口飘了飘。   殷俊转头对身边人道:“昌平,去把小姐叫来。”   昌平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殷俊拱了拱手,继续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沈樊成被他这客套劲弄得浑身不自在,但也只好拱了拱手回答:“我叫沈樊成。殷公子也不必少侠少侠地喊了,直接喊名字就好,我们江湖人没那么多规矩的。”   “对对对,想来江湖人士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倒是我疏忽了。望沈少侠谅解。”说着,殷俊又拱了拱手。   沈樊成捏紧了手里的杯子:“……”   这群文化人听不懂人话吗!摔!   殷俊忽然反应过来,拍拍自己的脑袋:“啊,又说错了。我还是不习惯直呼名字,我今年二十,不知……”   “我也是二十。”   “啊呀,那你是哪一月的?”   “一月的。”   殷俊眉开眼笑:“巧了,我是四月的。沈兄!”   沈樊成:“……”   他真的和殷佑微是亲兄妹吗?!   “沈想来是三水沈,又不知樊成是哪个樊成?”殷俊诚恳请教。   沈樊成:“……”   他这一开口会不会暴露文化水平?   “是久在樊笼的樊,玉汝于成的成。”随着幽幽飘进来的一道女声,殷佑微提裙而入。她淡淡地扫了沈樊成一眼,在殷俊身旁坐下。   殷俊诧异道:“我先前问你,你分明不知道名字啊?”   殷佑微说:“那时候我的确不知道,后来在孟府意外遇到,我便问了名字。”   “那你为何不和我说?”   “二哥你没再问名字呀。”   殷俊敲了一下她的头:“你这丫头!”复又转脸对沈樊成道,“沈兄见笑了,我这三妹被家里人宠惯了,有时候不太懂事,路上兴许也给沈兄添了麻烦,我在这里道个歉。”   殷佑微:“……”   二哥!你不要乱认亲好不好!我们大哥还在京城待着呢!   沈樊成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家三妹人挺好的,挺好的。”   殷俊在桌底轻轻踢了殷佑微一脚。   殷佑微撇了撇嘴,盯着桌子不情不愿道:“给沈少侠添麻烦了。”   沈樊成只好又道:“没有没有。”   他看了看殷佑微,见对方一直不看他,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怎么不理人啊?   他做错了什么吗?   殷俊道:“上回在孟府,不知道那就是沈兄。诶,说到这个,被你捉住的那黑衣人是谁啊?”   “哦,那是一个被江湖通缉的人,干了点坏事,因缘际会和孟绿枝认识了,藏在她房间里养伤。”沈樊成仰头把茶喝干,“倒也和孟绿枝弑姐一事无太大关系,也已经受到处置了。其他的你不要多问了,问多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殷俊哦了一声,兴许是想起了自己死去的未婚妻,脸上露出一丝沉闷。   他给沈樊成添茶,说:“那不知沈兄此次主动找来,是有何事啊?”   “哦对!”沈樊成一拍大腿,被这个酸了吧唧的生意人绕了半天,差点忘了正事。他正色道:“我觉得你们家最近恐不太平,特来提醒你们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古川之巅、 的营养液(后面那位没有名字……= =)   -   昨天的评论两极分化严重。   无奖问答:那么男主到底是呆还是暖? ☆、态度   殷俊一惊:“发生了什么?”   沈樊成道:“我在淮州,看见有江湖中人跟踪你们。”   “是么?”殷俊讶异,“我们和江湖素无来往。”   殷佑微终于抬起头看了沈樊成一眼,轻轻蹙眉。   沈樊成道:“呃,这事,这事我也不大清楚。我怕你们有事,在江州城外把人给打跑了,也不知她会不会再来。”   殷俊道:“多谢沈兄相助!”   “哎不必不必,恐怕你们会和江湖扯上关系也有我的原因……”他不自在地摸了摸头,“人在江湖走,哪能不结仇,这次可能是连累你们了。”   殷俊说:“沈兄高风亮节仗义出手,必不是那些偷鸡摸狗的鼠辈,我们殷家人也绝非忘恩之徒。沈兄救了我妹妹两次,就是我殷家的恩人,有事同担,岂有连累之理?”   曾被江湖老前辈指着鼻子骂鼠辈的沈樊成:“……”   殷佑微突然插嘴:“沈少侠一路风尘,用过晚饭了么?”   “啊,还没有……”沈樊成摸着下巴看她,搞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又搭理了自己。   女孩心,海底针啊。   “那正好,我们也还没吃,不如沈兄跟我们一同去酒楼吧?”殷俊邀请道。   沈樊成:“呃……好……”   “那还请沈兄在此稍待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就来。”殷俊起身道,“三妹你已经换过衣服了是吧,那就在此先招待一下沈兄。”   殷俊走了。   殷佑微玩着她的杯子。   沈樊成看了一眼门口远远站着的婢女,悄悄靠过去一点点,问殷佑微:“嘿,你是不是在生气?”   殷佑微哼了一声。   沈樊成想,还能哼他,说明还不是那么生气。便又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殷佑微一扭头:“不想理你。”   沈樊成:“……”   唉,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这么麻烦,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他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行吧,我错了。你原谅我呗。”虽然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殷佑微转过头来,又哼了一声:“我问你,是真的有人在跟踪我们吗?”   “是真的,就是刀烈春呀。”   殷佑微诧异地扬眉:“她怎么又出现了?”   “我怎么知道,阴魂不散的。”沈樊成耸耸肩,“我去找她,她见行踪败露,打了两下就跑了。”   “可她为什么跟着我们?”   “我也想知道啊。”沈樊成犹豫道,“可能……大概……也许……她看我跟你走得比较近,心怀嫉妒?”   殷佑微:“……”   她掩袖咳了咳。   “好吧,看在你暗中保护我和二哥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了。”她说,“但是你下次要消失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沈樊成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好好好,我下次消失一定提前给你打个招呼。”   殷佑微:“……”   正确答案不应该是“没有下次”了吗!   殷俊在房间里换衣裳。   昌平跟在后头道:“少爷,你和沈少侠说话怎么咋咋呼呼的。”   殷俊道:“你懂什么,我那叫试探。”他理了理衣襟,“走,出去吃饭。”   殷俊再次进到厅中,对二人笑道:“沈兄,三妹,咱们这就走吧。”   三人来到江州最好的一家酒楼内,找了个小包间坐下。   酒菜一一上来,殷俊道:“沈兄尝尝,这家店的味道很不错。”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面前的男好像精于做菜……   沈樊成倒是没有客气,搛了一只珍珠丸咬下去,称赞道:“嗯,味道确实好。”低头研究了一下,道,“糯米、碎肉、咸蛋黄……不错,不错。”   殷俊放下心来,给他斟酒:“来来来,这是这家店陈酿的秦淮春,沈兄试试。”   殷佑微斜眼看着,默默喝她的果露。   殷俊与沈樊成把盏碰杯:“我一直对所谓江湖颇为好奇,但鱼龙混杂,实在不好探寻,后来从三妹那里得知了沈兄,就一直想结交来着,今日终于算是圆满了心愿!”   沈樊成:“哪里哪里。”   他呷了口酒,舔了舔嘴唇,这酒不烈,但醇香浓郁,大约有些后劲。   殷俊是在生意场上混的人,酒量自然不错,但今天像是一时高兴,喝得有点多,虽然没醉,但也有些上头。   殷俊喝上了头就容易话多。   本来他的话就不少,这会儿的话更是如同倒豆子一般。   什么江州最好的观景地在哪里、什么江州的特产哪里卖的最正宗、什么京城和江州的习惯有哪些不同……   ——都是废话。   殷佑微在底下轻轻踹了殷俊一脚。   没反应过来的殷俊:“三妹,你好歹是个小姐,能不能坐姿端正一点。”   殷佑微头疼地扶额,没说话。   沈樊成倒不在意这些,也兴致勃勃地和殷俊聊起了一些江湖上的琐事来,听得殷俊一愣一愣,竖起拇指夸他:“沈兄真乃豪侠也!”   无人理睬寂寞如雪的殷佑微:……呸。   一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结束前殷俊问:“沈兄晚上住哪?”   “啊,我自己找店住。”   若不是家里有个妹妹,殷俊倒是很愿意接他在殷宅住的。   “那沈兄的房钱我来出吧。”   “不必不必,殷公子客气了!”沈樊成推辞道,心想和殷俊待久了,自己都沾了一股子酸气。   殷佑微终于逮到机会插嘴:“二哥,沈少侠救了我一命,我们也没别的,就是钱多。沈少侠既然来了江州,那我们便是东道主,岂有让客人自掏腰包之理?”   “三妹说得对,沈兄,你就不要推辞了!”殷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客栈老板我认得,你就放心住进去吧!”   沈樊成推辞不过,只好接受。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自己被这兄妹俩包下了的错觉……   出了酒楼走在街上,沈樊成道:“这几日我会留心你们家附近的动态,以防再有人接近。”   “那就有劳沈兄了。”   走了几步,殷俊又好奇问道:“哎,沈兄已二十了,不知可有娶妻呀?”   “未曾。”   “唔,那可需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沈樊成:“……不必了。”   “哈哈,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想来沈兄见惯了江湖上的豪爽女侠,是看不上小家碧玉大家闺秀那一类的。”   沈樊成干笑两声,余光瞥到殷佑微,顺口就问:“诶,殷小姐这般可爱,想来也有不少人求娶吧?”   谁知殷俊立刻变脸:“她不过刚及笄,还小着呢!当然还要在我和父母大哥身边养个几年!”   沈樊成被他这气势震了一震:“就……就定个亲,又不是立刻嫁出去……”   “那也不行!她才这么点大,还是小姑娘呢,看上她的若不是为了我殷家的家产,就必然是个登徒浪子!”   沈樊成:“……”   殷佑微:“……”   二哥你能不能闭嘴,能不能啊?能不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殷俊:能和沈兄结交真是在下三生有幸啊。   作者:二哥,他好像要娶你妹妹。   殷俊:卧槽!姓沈的你别跑!老子的四十米大刀呢!   -   感谢百里透着红的营养液~   -   昨天的评论让我很忧郁。   给男主点蜡。   但其实男主已经对女主上心了,只是他自己暂时还没有发现呀。   另,本文在作者专栏里的二次分类是[调/教指南]   即,殷小姐带你调/教迟钝直男▼w▼ ☆、绿豆糕   沈樊成在客栈住下了。   殷俊一边走回家一边对妹妹道:“那位沈少侠倒真是个不错的人,为人磊落大方,又有一身好武艺。我建议你……”   殷佑微心头一紧:“什么?”   “我建议你也喊他一声沈大哥,也算是拉近了距离。有这么个武艺高强的义兄,多让人放心啊。”   殷佑微:……我不要啊!   殷俊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而笑道:“你是不是觉得你二哥今天很烦?”   殷佑微没好气道:“你才知道啊。”   “哈哈哈,三妹就是单纯。”殷俊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她走入大宅,“我起初听你说一个无名大侠救了你,心里自然是感激的,但后来这位大侠莫名出现在了孟府里,又突然来拜访我们,我就有些怀疑了——别怪二哥多心,他出现得也太巧合了,而且你不过是个被他救过一命的小姑娘,为什么对你就如此上心呢?还特意来告诉我们说我们被人跟踪。”   “二哥——”   殷俊摇了摇手:“你一定要说二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过我们毕竟和他算不上特别熟悉,留三分警惕也是常理。我宴请他,倒也是真心实意地想感谢他,不过从此人言谈举止来看,倒不像是心怀鬼胎之人,因此我还是决定与他试着交往看看。哦对了还有,方才我让你喊他大哥,你满脸不情愿,二哥很高兴。”   殷佑微:“???”   “这说明你内心对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可喜,可喜,我家小妹这般懂得分寸,不枉二哥疼你这么多年。”   殷佑微:“……”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殷佑微把他往他房间里一推:“好了好了,二哥你今天酒喝了不少,还是早点睡吧。”   “好,还是三妹心疼我。”殷俊眨着眼笑,“那三妹你也早些休息。”   “知道。”   殷佑微回到自己房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沈樊成啊沈樊成,你真是个大祸水。   -   次日一早,殷俊要去名下的几家铺子里转转。他好些天不在江州,那几家铺子可不要出什么幺蛾子。   殷佑微道:“我也跟你去呀。”   “你去做什么?这大热天的。我就是去敲打敲打那群人而已,也不干什么实际的。”   殷佑微算了算:“月初了,上个月各家商铺的账本应该交了。那不如我帮你在家里核对账本儿吧。”   “这倒好,适合你。”   殷佑微一笑。   辰时末,殷佑微往书桌前一坐,随手翻开一本账本看了起来。   她看得很仔细,心算得却很快,偶尔也去拨一拨手边的算盘,然后勾画一点内容。   大半个时辰过去,她核算完了三本,正在翻第四本,婢女端了一碟绿豆糕进来:“小姐,看久了歇歇吧。”   殷佑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到一边。   婢女将绿豆糕放到她右手边,退了出去。   “呵——”殷佑微记完一笔,将账本一推,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她扭了扭脖子,然后伸手捻了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   京城的绿豆糕清甜可口,消暑解馋,她一直很喜欢。到了江州还没吃过,这还是她昨天刚吩咐厨房要做的。   她将那块糕细细咀嚼罢,忽然蹙了蹙眉头。   味道似乎和自己以前吃的不太一样,莫非是江州这里的配料不同?尝起来有些奇怪,但也不算不好吃。   她舔了舔牙齿,没放在心上,重新拿了账本核对起来。   午时初,殷佑微看完了最后一本账本,手边的碟子也空了。   她把婢女叫进来,问道:“我二哥回来了没?”   “还没有,不过刚刚让昌平来传了话,说是处理的事情有点多,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殷佑微摸了摸下巴:“这样啊,行吧。昌平走了没?”   “还没有,传完话他说口渴,这会儿应该去厨房讨水喝了。”   “那你把这本账本给他,让他给二哥看下。”   殷佑微将一本单独放置的账本递出去。那账本上的数目有问题,八成是被动了手脚。   婢女应是,退了出去。   殷佑微起身,踱到窗户边上,看到了新放在窗台上的小盆栽。那盆栽绿油油嫩生生,看着就讨喜,她觉得有趣,顺手拿了把小剪刀修剪起来。   忽然,腹中腾起一阵坠胀感,又好像有一股气在体内乱转,拧来拧去的。她痛嘶一声,往墙边一靠,剪刀也重重掉在地上。她咬了咬唇,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只得强撑着奔出了屋子。   ……   她更衣回来,额头上尽是虚汗。   尽管腹内已是空空,但仍挡不住那一阵又一阵的绞痛感。   几个婢女慌忙过来扶她:“小姐怎么了?”   殷佑微咬牙道:“怕是吃坏了东西。”   婢女们将她送回了卧房休息,又急急忙忙让小厮出去抓药。   一出大门就碰到了沈樊成。   沈樊成看着飞奔出去的小厮,一脸莫名地进了殷宅,拉了一个人问:“你家少爷小姐呢?”   “哦,是沈少侠啊。我家少爷出去了还没回来,小姐她……小姐她不舒服歇着,少侠请回吧。”   沈樊成眉头一皱:“不舒服?有什么不舒服的?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那下人摸不准他和殷家兄妹的关系究竟熟稔到了何种程度,只好模模糊糊地说:“就是不太舒服,现在也不方便见客,刚才已经有人出去给小姐抓药了。”   难怪刚才那人跑那么快,原来是赶着抓药。他又问面前的人:“你家少爷晓得么?”   “小姐说少爷在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不要去打扰少爷了。”   “去问问你家小姐,愿不愿意见我。”   下人探究地多看了他一眼,道:“那少侠在这里稍等。”   沈樊成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   阳光正盛,蝉鸣不休,躁得人心烦。他在原地转悠了几圈,低头看见自己矮矮的影子,忽而心头升起一丝茫然来: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焦躁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下人就回来了:“小姐说她现在不方便见沈少侠,不过请沈少侠不必太担忧。”   沈樊成眉头又皱紧了一分,低声喃喃:“不愿意见我么。”   “少侠请回吧。”   沈樊成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追问道:“她是生病了吗?”   下人回忆了一下殷佑微的表情,又琢磨了一下沈樊成的问话,觉得沈少侠必然不能以殷家兄妹的寻常朋友待之,便斟酌答道:“恐怕是吃坏了肚子。”   “吃坏了肚子?你家小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有吧,吃的都是自家厨房的。”   沈樊成目光飘了飘,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先走了,你们多照顾着你家小姐。”   那是,我们家的小姐我们不照顾谁照顾。下人腹诽着。   沈樊成刚要抬脚,忽而又转头问道:“你家少爷现在在哪里?”   下人挠了挠头:“唔,按时间来看,要么在荣真堂,要么在平阳记吧。”   “多谢。”沈樊成点了点头,出了门去。   虽然他很想跑到厨房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出了问题,可这终究是人家的地盘,他不好太过随便,只能先找到殷俊了。   荣真堂、平阳记?这都是什么鬼地方,就不能起一点通俗易懂的类似殷记布庄这种名字么。   沈樊成一路找去荣真堂,是一家卖绸缎的店,没见到殷俊,对方说殷少爷去平阳记了。沈樊成只好又跑去平阳记问人,平阳记的掌柜说殷少爷检查完铺子里的金银玉器后就提早走了,好像是许芳斋那里出了点事情。   沈樊成真的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大热天的你跑什么跑!跑什么跑!你家妹子都吃坏肚子见不了人了你还在商铺里转悠!   沈樊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终于踏进了许芳斋的大门。   这是一家卖香料的店,整个店里都漂浮着一股各色香气混合后的淡淡馥郁气息。   他环视一圈,装潢倒是很典雅精致,就是店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试着喊了一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有人吗?”他往前走了几步,提高声音。   柜台后的帘子被掀起,一个人钻了出来:“不好意思啊,本店今日暂时不接——咦,沈少侠。”   沈樊成定睛一看,这不是殷俊身边的小厮嘛。   终于被他逮住了。   他连忙拉过昌平,道:“你家公子呢?”   “里面和掌柜说话呢。”昌平小声道,“商业机密,恕不相告。”   “谁要听你家的商业机密,我问你,你家公子知道他妹妹出事了吗?”   昌平悚然一惊:“小姐出了什么事?”   “我听你们家下人说是吃坏了肚子,我想一定很严重,都不能见客了,还让人出去抓了药。”沈樊成飞快道,“我刚从你们家出来,千真万确。”   昌平的脸纠结成一团:“这么严重。可是少爷他……”   他忙着在里头质问掌柜假账的事情呢啊!这种时候怎么能脱身呢!   昌平便细细问了几句,除了一些已知的,沈樊成也答不出更多。   昌平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家少爷这里是真的走不开,不如我跟沈少侠走一趟吧。”   沈樊成就等这句话。不过他还是故作稳重地追问:“不进去告诉你家少爷一声吗?”   “不了不了,现在不好让他分心。”   作者有话要说:  殷佑微(善♂意的微笑):别人家的女主都是偶感风寒充满病态美感,为什么轮到我就成了拉肚子这种根本不能细想的毛病,作者你出来谈谈。   作者:之前写过偶感风寒的女主了,这本决定让你接地气一点,毕竟拉完肚子才好有人来给你养胃啊嘿嘿嘿【被揍 ☆、蜂蜜   沈樊成跟着昌平再一次回到了殷宅。   昌平劈头就问:“小姐怎么回事?”   婢女看见突然回来的昌平吓了一跳,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沈樊成,心里便明白了一定是后者去报的信。她叹了口气道:“恐怕是吃坏了东西,这会儿腹痛。”   沈樊成问:“药熬好了吗?”   “正在厨房熬呢。”   昌平皱眉道:“你们好好照看着小姐,我去厨房瞧瞧。”   沈樊成随同昌平走进厨房,环视一圈,只有一个五短身材的伙计蹲在药灶面前煽风。   昌平问他:“小姐除了早饭,还吃了什么?”   伙计回答:“大概巳时的时候吃了一碟绿豆糕。”   “绿豆糕呢?”   “没有剩的了……”   昌平闻言怒道:“没了食物还怎么检查?王厨人呢?”   煎药的伙计嗫嚅:“王厨去茅房了……说起来也去了很久……”   沈樊成的眼神慢慢沉了下来:“我说,你们家的厨子,该不是畏罪潜逃了吧。”   昌平的脸色白了下去。殷俊的主要精力在商铺上,没什么工夫打理后宅。这宅子里的主人本就他一个,下人自然也稀少,还是殷佑微快来了殷俊才新收了一小批下人进来的,这王厨就是其中一个。   沈樊成看了一眼桌面,只见一只瓷白的碟上搁着一把小勺子,勺上还沾着淡黄色的半固体。他拿起来看了看闻了闻,然后蹲下身打开橱门,挨个把里面罐子盖头打开检查了一遍,将一只红壳罐子取了出来,往桌上一磕:“这里头是蜂蜜。”   昌平探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地望向沈樊成。   “这里面的蜂蜜,一股酸味,又稀又薄,分明就是变了质。夏天本就不易保存食物,厨子还敢用变了质的蜂蜜去做绿豆糕。”沈樊成冷声道。   门口煎药的伙计抖着嗓子插嘴:“药好了。”   昌平眉头紧锁,对沈樊成道:“少侠请回厅里坐会儿,我去去就来。”又转头对伙计道:“跟我去找王厨,麻利的。”   伙计看他这副架势,连忙熄了火跟出门去。   昌平招了路过的一个婢女:“把药去端给小姐。”就带着那伙计气势汹汹地走了。   那婢女走进来,将药倒进碗里,寻了个小托盘端好。   沈樊成从她后头晃出来,手一伸便把她手里的托盘接过:“带我去见你们家小姐。”   婢女一愣,随即尴尬地看向他手里的托盘:“这……”   他诓她:“我有殷公子的口信要传给你家小姐,顺便帮你端个药。”   婢女犹犹豫豫地带着他来到殷佑微房门前,敲了敲门喊道:“小姐,沈少侠要见您。”   怎么又来,不是叫他出去了吗。殷佑微抱着被子缩在床上,恹恹地想。   她现在状态很差,自己都能想象得出来是怎么个萎靡不振的模样,又怎么能让他看见。   “不必了。”她清清嗓子,扬了声音回答。   沈樊成凑到门前喊:“殷小姐,没事的,是你哥哥让我来给你传个口信的,反正你也要喝药,就顺便让我进来呗。”   殷佑微撇了撇嘴。   胡说八道,二哥怎么可能让他来传口信,这肯定是他的借口。   不过……他竟然也会找借口了呢。   她叹了口气,把床头的帘帐放了下来,说:“那你进来吧。”   沈樊成便推了门进去。   婢女正在门口踌躇,就听到殷佑微吩咐:“你在门口守着吧,门开着,不要关。”   沈樊成用脚勾了把椅子到殷佑微床边,坐下,用勺子搅了搅黑乎乎的药汁:“你还不舒服吗?”   隔着一层帐子,殷佑微的脸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嗯”了一声便无下文。   沈樊成不明所以,只好道:“那你先把药喝了吧。”   一只白生生的手伸出帐子,要去接他手里的药碗。   沈樊成忽然把碗一收:“等等吧,还有些烫。”   那只手便又慢慢缩了回去。   一种奇怪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涌动。   门口的婢女听里头没了声音,好奇地悄悄往里看了一眼。轻轻摇曳的珠帘之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殷小姐待在床帐子里面一动不动,沈少侠坐在边上搅着药汤。   她收回视线,重新站直在门口。   殷佑微开口,轻声道:“你不是要传口信吗?”   “呃,我骗人的……”他摸了摸鼻子,“不然他们不会让我进来的。”   殷佑微垂下眼,忍住了笑意:“哦。”   沈樊成又说:“你家那厨房存的蜂蜜都变质了。我看你吃的绿豆糕八成就是加了坏蜂蜜才不好的。”他顿了顿,“你家的厨子,不可能看不出蜂蜜是坏的,但他还是用了,这个人不能再留着做事。”   殷佑微听罢,沉吟片刻叹道:“我二哥没那么看重吃的,想来也是被他钻了空子,贪了那点食材钱。”   沈樊成点头:“那还该庆幸他只是个厨子,没暗中给你下毒,只让你吃坏了肚子而已。”   殷佑微恼道:“你会不会说话!”她把手伸出帘子,抢过他手里的药碗一饮而尽,再将空碗塞回他怀里,咂了咂嘴,“难喝。”   “良药苦口。”沈樊成道,“喝完你就不难受了。”   正说着,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   婢女急急忙忙进来道:“小姐,沈少侠,昌平抓着王厨来了。”   殷佑微皱眉:“把他带到门口。”   王厨被人押到门槛外,丧着一张脸。   昌平示意旁边人按好他,自己走进房间,朝着珠帘后的里室福了福身:“小姐,王厨用了变质蜂蜜做绿豆糕,见小姐吃坏了肚子怕惹事,还想趁机跑路,幸亏被我们在他老母家抓住了。”   他一抬身,看见不该出现在屋子里的沈樊成,惊愕。   沈樊成咳了一声,装作没看见他,撩了珠帘走出去,踱到王厨面前。   “你既然知道蜂蜜是坏的,又怎敢往食物里放?”   王厨一直在后厨工作,虽然不认得沈樊成,但这会儿也安安分分地答:“因为小姐想吃绿豆糕,糖有些不够了,我想着还有蜂蜜,少加一点应该没事,就……”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愈垂愈低。   “哦,侥幸心理啊——”沈樊成拉长了调子,“那殷家是拖欠了你工钱还是给的食材费不够啊,让你连新鲜蜂蜜都买不起。”   昌平听他这话,觉得殷府的脸面都丢尽了,暂时顾不上追究沈樊成忽然出现在殷佑微房间里这事,快步走到王厨面前,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贪殷家的钱!”   “小姐恕罪啊!”王厨噗通一声跪下,朝屋子里哐哐磕了两个头,“小的是贪了钱,可是小的有苦衷啊!小的的老娘得了病,药钱一日比一日贵,光靠工钱实在是撑不住……”   殷佑微冷笑一声:“怎么,你还有理?我二哥不擅后宅之事,被你钻了空子害到我头上来,我还要原谅你么?”   “小的真的是要养不起老娘了啊!小姐不信可以问人,方才那几个闯到我老娘家里头,看见了我老娘是如何一副模样啊!”   按着他的伙计点头:“他这倒是没骗人,他娘确实病得很重。他溜回家正是要拖个板车把他娘拉离此地。我们把他带走时,他娘连喊都没力气喊。”   殷佑微刚喝了药,身上由发凉逐渐变得温热。她觉得有些闷,便松了松被子道:“你有苦处大可以讲出来,我二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何时亏待过下头的人了?你却偷偷摸摸贪钱,犯了事还不思悔改。”   “小的虽然认得小姐的时间不长,但也晓得殷少爷是很宠小姐的,若是被殷少爷知道了此事,小的哪里赔得起啊!除了抓紧时间离开,小的别无选择……”王厨抹泪道。   沈樊成呵呵两声:“我见过的你这样的人多了,无非是仗着可怜之处行不义之事,被逮到了就卖惨,如果没有被逮到,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王厨:“小的……”   殷佑微揉了揉眉心,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今日可以为了钱放变质的蜂蜜,明日还不知会为了钱放些什么。”   “小的不敢啊!小的再也不会了!”   殷佑微道:“你不必再说。”顿了顿,“看在你家有老娘的份上,我不多为难你。”   “谢——”   “但是!”她语气陡然一转,“我听说二哥都是月末结工钱,不巧前些日子要去淮州,便提前给你们结了工钱。”   王厨明白了过来,虽然肉痛,却只好咬着牙颤声道:“小的……小的明白了。”他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说,“这是里面是上个月的工钱,小的还没来得及花。”   婢女从旁边接过,倒出来数了数:“是对的。”   “滚。”   王厨慌忙又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跑了。   殷佑微吩咐道:“昌平,带着人去看看宅子里有没有什么他的东西遗漏,统统丢出去扔掉。”   昌平看了一眼沈樊成,一脸纠结:“小姐!”   “出去吧。”   沈樊成看昌平不甘心地离开房间,叹道:“我觉得他好像很想打我。”   殷佑微幽幽接话:“我觉得你被我二哥发现在这里,更容易被打。”   沈樊成嘴角一抽,走到殷佑微身边岔开话题:“你就这么放了那厨子?”   “不然能怎样。打一顿?我可没那个兴致。扣了他的工钱,想必比打他一顿更难受。” 她说,“若不是他还有个老娘要养……”说到这里,她忽而一声叹息,“并不是我铁石心肠,只是……”   “我明白的,你不用解释给我听。”沈樊成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嗯,好些了。”隔着帐帘,她看不分明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抓紧了被子,轻轻咽了咽口水,转移了话题:“真可惜呀,我们宅子里就这么一个厨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24766809的地雷和 的营养液(依旧是这位没有名字的读者= =)   --   不要想多,没人下毒,单纯的卫生不过关。   作者像是走这种套路的人吗╭(╯^╰)╮ ☆、朴素的面疙瘩汤   沈樊成说:“那还不简单,再雇一个就是了。”他看了看日头,“哎,都这个时辰了,你们还没吃饭呐。”   “我现在没胃口。”   “那你们家的下人不吃午饭么?”沈樊成道,“我也还没吃呢。如果你不介意……”   殷佑微眉头跳了跳:“介意什么?”   “介意用一下你们家的厨房。”沈樊成搓了搓手,“我方才看见很多菜都洗好了,只是没来得及烧。如果你不介意,我就在你们家厨房烧顿午饭好了。”   “啊?”殷佑微愕然,“连着那些下人们的份么?”   “对啊,都这个时候了,总不能叫饭馆做十几人的份送上门来吧,有那时间,还不如在宅子里就做了。”   殷佑微轻轻皱眉:“这样……不太好吧。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可是……”   沈樊成摆了摆手道:“什么客人不客人的,也就你二哥整天讲究这个。我和你多熟了呀,怎么还谈主客之分。反正用的也是你家的厨房,吃的也是你家的食材,我也不亏对不对。”   殷佑微还在绞着被子纠结:“但是……”   “好啦好啦,你反正不介意我用厨房,那我去了。”他笑了笑,“你好好歇着,我就不再到你房间里来了,免得被你二哥撞上。”   殷佑微怔怔地看着他拿走空了的药碗,吹着小曲走了出去,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昌平正在让人检查王厨有没有留东西在宅子里,一个伙计就跑到他身边报告沈樊成进了厨房,说是小姐特许他暂代王厨之职给大家烧顿午饭。   昌平眉毛抖了抖。   这是什么情况?   他拔腿就往厨房走。   沈樊成摸着下巴在厨房里转悠了一圈,从面粉罐子里倒了一大碗面粉出来,又往里面加了些清水。他端着个大碗,一边搅面糊一边踱到门口,看见迎面走来的昌平,挑了挑眉:“咦,你怎么来了?”   昌平:“听说你在做午饭……”他的目光在他手里的面碗上顿了顿,“这怎么好意思呢,你毕竟是……”   “你吃午饭了吗?”   昌平愣了愣:“还没有。”   “那留下来吃呗,我就是顺手一做,没什么的。”沈樊成怀疑他也会和他那酸唧唧的主子一样喋喋不休,便把面碗往他手里一搁,“兄弟,帮个忙,把这碗面糊搅和匀了。”   昌平低头一看,那碗比他的脸都大。   昌平也不是不愿意做,只是他的心态一时半会没法扭转过来:“若是我家少爷知道他的贵客在厨房里给下人们做大锅饭……”   砧板前的沈樊成拎起一把菜刀在手里转了两圈,“咚”的一声剁了下去:“大兄弟,你家小姐都同意了。”他将切成两半的胡萝卜并了并,又是“咚”的一刀下去,“你就不必多言了。”   ——快给老子闭嘴吧!   昌平盯着他手里那把舞得虎虎生风的菜刀,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沉默地低头搅拌面糊去了。   沈樊成切完萝卜切青菜,切完青菜切肉丁,切得昌平眼皮子直跳。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切个菜,那菜刀还带残影的啊!   昌平心惊肉跳地把面糊递过去:“好了。”   沈樊成把菜刀洗干净往架上一放,瞥了一眼:“这么多面够你们家的下人吃吗?”   “……好像有点不够。”   “那就再来一碗吧。”   昌平:“……”   沈樊成哼着小调,从鸡蛋篮里摸了一个鸡蛋出来,往桌沿一磕。   “……这鸡蛋坏了。啧,那厨子恐怕平时好坏混着来,一时半会也吃不出什么问题,要不是今日缺糖用的蜂蜜,怕是还发现不了。”他嘟囔了一句,把坏鸡蛋扔掉,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篮子里的鸡蛋,挑了几个还可以的出来。   看着他把蛋清蛋黄都打进了碗里,昌平忍不住插嘴:“沈少侠,这都是给下人们吃的吗?”   “啊,不然呢?我也吃的。”   昌平听他说他也吃,便默默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总不好接着说下人们其实并不用那些肉丁和鸡蛋的吧。   沈樊成把蛋液搅匀后,就点了灶台,锅中倒油,把蛋液煸成了鸡蛋碎。   昌平搅着面糊,听着那哔哔啵啵的油声,吸了吸鼻子。   啊……有点香。   沈樊成把鸡蛋碎铲出来,又将肉丁炒熟,再将大锅洗了洗,重新烧了锅水。   待到水沸,他拿起刚才搅拌好的面糊,慢慢倾斜,用筷身把面糊刮到碗边,分成月牙状,一个个推进锅中,沉了底。眼看一碗将尽,昌平赶忙递上自己刚弄好的又一碗面糊。   趁着刮面糊的工夫,昌平问他:“少侠你怎么还会做饭呀?”   “唔,就是会做呀,问那么多做什么。”沈樊成仍然看着碗沿,耐心着划拉着面糊,“今天赶时间,做的挺家常的,你们不要介意啊。”   “哪里哪里,少侠人真是太好了。”   ——还给下人吃鸡蛋和肉丁。   等到面糊煮得差不多了,沈樊成就把刚才的肉丁、鸡蛋碎、胡萝卜丝、青菜叶放入其中,又加了一点佐料,熬成了一锅半稠不稠的面疙瘩汤。   昌平嗅了嗅鼻子,忍不住夸道:“真香。”   沈樊成笑:“这有什么香的,又没有什么味道重的配料。”   “就是一股饭香,特别踏实的那种。”昌平取来碗,“少侠快去歇着吧,我来分这面汤。”   沈樊成点了点头:“也好,那我去叫他们来吃饭。”   “好嘞。”   看沈樊成出了厨房,昌平忍不住偷偷先尝了一点。   他也是跟着殷俊吃过不少好东西的人,也没觉得这面疙瘩汤算得上是什么珍馐佳肴,然而就是这么一碗朴素而实诚的面疙瘩汤,让他回忆起了久违的母亲的味道。他心道,沈少侠虽然行走江湖,但内心也一定是个柔软的人吧,那些刀光剑影也没能磨灭他这份赤忱的手艺……   昌平又吃了一口面疙瘩,再次发出一声长叹。   虽然很好吃,但这不代表他就能接受对方进入殷小姐的闺房!这件事还是要上报少爷的!   走在路上的沈樊成突然背后莫名一寒:“……”   -   下人们知道了王厨的事,正担心着今天的肚子,就听说沈樊成烧好了午饭。   下人们震惊了。   什么?这位少爷新交的江湖朋友竟然是会烧饭做菜的吗!   他们纷纷来到厨房,看到了碗里的肉丁和鸡蛋,不禁热泪盈眶。   殷少爷虽然从不苛待下人,但也没有细致到会去关注下人的伙食。而他们自然是王厨烧什么就吃什么,鸡蛋本已不常能吃到,何况是肉。   ——何况烧得比王厨好吃多了。   沈樊成跟着他们一起吃,听到他们的连声夸赞之后,不由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脑袋:对哦,好像寻常的下人是吃不到鸡蛋和肉的。自己这样自作主张用了殷家的食材给他们吃,还反过来得了他们家下人的称赞,好像不太好。   他被下人们包围着,没有注意到远处站着的殷佑微。   殷佑微喝了药感觉好多了,便悄悄下了床来到厨房附近,想看看沈樊成究竟在做什么。   她身边的婢女刚刚吃完面疙瘩汤回来,掩不住面上的喜色:“小姐,我瞧那沈少侠是个好人,不仅主动给咱们做饭吃,还很大方地给了鸡蛋和肉丁呢,特别好吃!”   殷佑微敲了一下她的脑门:“给你点吃的就是好人了啊!你吃的鸡蛋和肉是他买的吗?”   婢女摸了摸额头,弱弱道:“不是。”想了想又补充道,“少爷和小姐也都是好人!”   “废话。”   殷佑微躲在回廊背后偷偷地看,见他被一堆捧着碗叽叽喳喳的下人簇拥的模样,忍不住莞尔。   她转身对婢女道:“等他们吃完了你去说一声,让他们未时在院子里集合,我有话要说。”   “奴婢知道了。”   下人们吃完了饭,主动去刷了碗,倒没有沈樊成什么事。   他背着手晃悠到昌平身边:“昌平呐,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回去跟你家少爷在一起吗?”   昌平幽幽道:“我怕我一走,你又溜进了小姐的房间。”   沈樊成:“……”   他无奈道:“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猥琐呢?我就是进去慰问一下她,也经过同意了,甚至她还拉着帘子,我们啥事也没有啊!”   昌平叹了口气,在台阶上蹲下:“少侠,你这是在玩火。”   沈樊成:“……?”   昌平继续幽幽道:“我都看出来了,小姐对你的态度很不一样。你认识小姐才多久,她就肯让你进她房间。”   “……”   “虽然我们家少爷肯定打不过你,但他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还是会坚持打你。”   沈樊成情不自禁地歪了话题:“为什么打不过我还要打我?这不是自讨罪受吗。”   昌平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拉正:“为了维护做哥哥的尊严。小姐已经及笄了,可是还没有定亲的人家,不是找不到人定亲,而是殷老爷殷夫人殷大少爷都暂时不愿意让她嫁人,想多留几年。”昌平笑了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当然,二少爷也是这么想的。”   沈樊成心里一抖。   “所以你现在和小姐这么过分亲近,他一定会很生气。”昌平上下扫了他一眼,道,“是觊觎家产的势利穷鬼还是觊觎小姐的登徒浪子,你选一个吧。”   沈樊成:“……”   他仔细品了品其中的逻辑,忽而意识到哪里不对:“不是啊,我和你家小姐是清白的!我又没打算娶她!”   昌平大惊失色:“什么!那你岂不是玩弄我家小姐的真心!那二少爷更加不会放过你了!”   沈樊成也是大惊失色:“我什么时候玩弄你家小姐的真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氏箴言录》:   当你无法博得上层领导的欢心时,就一定要和基层民众搞好关系。   -   感谢蓝莓的地雷~(づ ̄3 ̄)づ ☆、小米粥   昌平皱紧眉头道:“你敢说你对我们家小姐……没有那点意思吗?”   沈樊成急忙澄清:“我没有啊,我们是单纯的……单纯的……”他忽然停了下文,站起身来,对着右前方的来人笑道,“咦,殷公子。”   来人竟是殷俊。   他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看到沈樊成也就是点了点头,然后转向昌平:“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昌平连忙站起来道:“沈少侠中午找到许芳斋来,说是小姐出了一点事,少爷你那时候在和掌柜说话呢,我没敢进去打断,就自己跟沈少侠回来了。”说着他偷偷觑了一眼殷俊,看他不像是听到了自己和沈樊成方才的对话,放下心来。   “什么?三妹她出了什么事?”殷俊急急问道。   昌平便把事情说了一遍。   殷俊拔腿就往殷佑微房间方向去。   昌平紧随其后。   沈樊成紧随昌平后,生怕他向殷俊打小报告造谣。   殷佑微正在房间里看书,门就被砰砰敲响:“三妹,你还好么三妹?”   她赶紧去开门:“二哥?”她的目光在昌平和沈樊成身上转了一转,复又落回殷俊身上,“二哥,我没事了,我现在挺好的。”   殷俊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见她脸色仍是有些不好,心疼道:“让你受苦了,是我的疏忽。”他咬牙道,“那个姓王的……!”   “算了算了,我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她劝道,“我待会把剩下的人敲打一遍,也叫他们警醒点。”   殷俊重重叹了口气,殷佑微见他心情不好,便让他坐下:“二哥是不是在许芳斋那里遇到问题了?”   她给他倒茶,偏偏茶壶里刚好又没了茶水,她便走到门口把茶壶往昌平手里一塞:“去倒点茶来。”   “好。”   昌平刚要走就被殷佑微拉住,正茫然间,就听到她压低的声音:“不要在二哥面前乱说话。”   昌平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抖,连忙跑了。   沈樊成看了一眼跑走的昌平,又看了一眼殷佑微。   殷佑微朝他轻轻摇头,关上了门。   沈樊成:“……”   殷佑微在殷俊面前坐下:“我给你看的许芳斋那问题账本,是掌柜干的么?”   “自然是。我开始问他,他还不承认,非得等我指了账本上的漏洞,又核了一遍库存和其他记录他才认的。”殷俊捶了下桌子,“真是岂有此理!”   “怎么回事?他是为了贪钱么?”   殷俊摇了摇头:“我起初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他却说,某一天他早上去开店,结果发现仓库里存的好几种名贵或不名贵的香料都莫名其妙少了很多,显然是被人偷了。而地上虽然有放着几锭银子,却是数目远抵不上的。掌柜也知道这件事若是被抖出来,他自己的饭碗就保不住了。那些名贵的香料买的人少,不名贵的香料库存量大,又被掌柜刻意重新分装过,所以一时间也没人发现——直到他交了假账过来。”   殷佑微吃惊:“到底值多少钱?”   殷俊伸出四个指头。   “这么多?那报官了吗?”   “报倒是报了,可是现在也没了证据,除了先把那掌柜扣起来,也做不了什么事情。”殷俊闷闷道,“到底是何人,连香料也要来偷,偏偏又扔了银子,偏偏又数目不够,真是奇怪极了……”   “掌柜说的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在撒谎?”   “官府的人已经盘问过了,连刑具都端上来示压了,可是掌柜还是坚持那套说辞,我看他那副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的样子,也实在不像是说谎。”他重重叹道,“怕是难查啊,这个亏,搞不好还是我们来承担。”   “少爷,小姐,茶来了。”昌平在外头敲门。   “进来吧。”   昌平端着茶壶开门进来,看了看二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小姐,未时了,下人们都等着你训话呢。”   殷佑微点点头,喝了杯水润口:“我知道了。”她站起身来,“二哥,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要太过忧虑。”   殷俊看了看她:“你现在就出去了?会不会难受撑不住?”   “不会的二哥。”殷佑微冲他笑笑,“我又不是布做的,哪会因为一点小毛病就软绵绵撑不住。”她转头嘱咐昌平,“你扶二哥回房歇一歇吧。”   -   下人们聚在院子里,惴惴不安地等着殷佑微。所有人都知道了王厨的事情,也猜到殷佑微八成是来杀鸡儆猴了,当她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们都不由自主安静了下去。   殷佑微坐到庭前放好的椅子上,手指轻轻在扶手上敲了两下,目光慢慢扫过这些人的面孔,看得他们一个个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她轻轻咳嗽一声,开口:“王厨的事情,你们想必也都知道了。我们殷家,容不得这样手脚不干净、还会害到主子的人。”停了片刻,又道,“先前我不在,二哥也没有精力管这些,也许也多多少少有人钻过空子,不过现在,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她顿了顿,“如果再被我发现有类似的事情出现,你就是再和王厨一样哭惨,我也断不会轻饶的了。”   她抬了抬手,身边的婢女便拿出一只钱袋来,走到众人面前开始发钱。   大家懵神接过,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扣的王厨上个月的工钱,现在分给你们。这钱在手里烫不烫,你们自己心里也有分寸。你们若是安安分分,做事做得好,必然少不了赏的。”殷佑微说道,“我二哥什么脾气你们也明白,高兴起来了就爱打赏人,不高兴了就直接送你去衙门,我么,自然也是一样的。”   下人们纷纷回神跪下。   “小的们记住了!”   “绝对不敢做坏事!”   “谢小姐提点!”   殷佑微呼了口气,也不打算听他们在这里表忠心,便朝身边的婢女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她慢悠悠地回房,忽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起来。   也是,她之前因为不舒服没吃午饭,现在舒服了自然也就饿了。   她脚下一转,打算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   结果人还没进厨房,就闻到了一股烟火味。   嗯?大家不是都已经吃过饭了么?   她探头一看,灶台前赫然站着沈樊成。他听到声响回头,朝她粲然一笑:“哟,你来了。”   殷佑微吸了吸鼻子,走过去问他:“你在烧什么?”   沈樊成揭开锅盖给她看:“小米粥呀,给你喝的。”   殷佑微讶然:“给我?”   “对啊,你又没吃午饭,我想你差不多该饿了,就来给你熬点小米粥。”他认真地说,“你现在肠胃恐怕还不太好,喝点这个养一养,挺不错的。”   殷佑微咬了咬唇,避开他的眼神,去看那锅中。   金黄、润泽、粘稠。米粒在浓汤中开花。轻微的咕嘟声中,热气氤氲,清香满溢。   她觉得世界有片刻的安静,而她在这安静之中,隔着一层袅袅的白雾,抬头看见了他温和的眉眼。   她晃了晃神,然后问道:“还有多久?”   “快了。”   她便沉默着等待,看他偶尔用长勺伸到锅中慢慢搅一搅。   沈樊成说:“你呢,最近少吃些大鱼大肉,多吃点清淡养胃的东西。”   “嗯。”   粥终于熬好,他熄了灶火,拿了只水纹描莲的瓷碗给她盛出。   殷佑微要去接,他却把碗一收:“等一等,还烫。”   她盯着那碗小米粥,说:“你真是细心。”   “当然啦,你家现在没有厨子,只好我下手嘛。”他一笑,将剩下的粥从锅中盛到一只大碗中去。   那是一只握长剑的手,指腹和掌心都带着薄茧,如今却握着一只长柄的勺。   他曾剑锋沾血,血是他亲手刺出的,现在他勺中盛粥,粥是他亲手熬出的。   她想,一个剑客,一个莽夫,到底会为什么深谙庖厨之技呢?   但她终究没有问出口。   沈樊成把稍微凉过的粥递给她。   小米粥入口还很是温热,软糯儒滑,唇齿生香,连着身体都熨帖了下去。她就站在那里,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心要都松弛了。   沈樊成道:“待会再喝一碗啊。这粥啊就是看着多,实际没多少,吃了很容易饿的。”   殷佑微端着那碗粥想,她真不愿找个新厨子。   沈樊成一边洗锅一边道:“你二哥身边那个叫昌平的小厮啊,这人不行。”   “他怎么了?”殷佑微好奇。   “他张口造谣啊,说我玩弄你的真心。”   “咳咳咳咳!”一口粥呛在了喉咙里。   沈樊成赶紧把洗了一半的锅丢开,拿走她手里摇摇欲坠的碗,给她拍背顺气:“多大的人了,你怎么喝个粥都能呛啊!”   殷佑微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樊成被瞪得委屈:“你瞪我干嘛,是他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哼!”殷佑微重新拿起桌边的粥碗,直接喝了一大口咽下去,觉得味道都变了。   “你看,你二哥身边的人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难保不会把你二哥带歪。你想想你二哥对你嫁人那个态度……”他啧啧道。   殷佑微掉头就走。   “哎哎你干什么,把粥喝完了再走啊!”他追上去,“不然饿得很快的!”   殷佑微被他拉住了手腕,却没有回头。   他走到她面前,见她垂着脑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柔声道:“把粥喝完了再走好不好啦?”   “沈樊成。”她开口叫他。   “嗯?”   “刀烈春喜欢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抬起头来,眼眶边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开窍女主就要打人了!   ps明天更新会晚,在下午或者晚上   -   感谢百里透着红、网瘾少年叶不修、古川之巅和仍然看不到名字的那位读者的营养液 ☆、激   沈樊成回忆了一下,道:“她自己说的。”   沈樊成记得,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清晨。   他在酒馆里喝着温酒,时不时搛一粒花生豆丢进嘴里。   清晨的酒馆里很安静,除了店家,就只有他一个人。   然后他放下了手里的酒碗,手中的筷子朝门口斜斜一掷,同时发声:“阁下跟我多时了,究竟意欲何为?”   门口响起衣角飞动的声音,沈樊成抽出长剑就追了出去。   街道上行人寥寥,那人并没有跑得比沈樊成更快。   沈樊成虽然看她是个女子,但下手也没有半点留情。能在江湖上留下来的女人,不是有后台的主儿,就是心狠手辣之徒。   那女人提刀迎战。   锋芒对锋芒,他便知晓这个女人的武功和他不相上下。   “你想干什么?”沈樊成冷声问道,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   女人长得漂亮,动起手来更是干脆利落。沈樊成同她走了几招,刀剑相抵,他还在坚持追问:“你武功虽好,藏身工夫却有待加强,你再跟踪下去也毫无意义,不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那女人目光微微一紧。   他的余光从她那把别致的窄背长刀上滑过,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莫不是刀烈春?”   他没见过刀烈春,只从他人口中听到过她的事迹,知道她是个厉害的刀客,貌美性冷,独来独往。   不知为何突然找上了他?   既然已被猜出姓名,否认也无意义,她颔首:“不错。”   “我同你有冤仇?”   “没有。”   “那你就是受人之托来追杀我?”   “不是。”   “那你想干嘛?”   刀烈春后退一步,撤了刀。   沈樊成不明所以。   她垂了垂眼,随即开口:“我喜欢你。”   深秋的风已是有些刺骨强劲,他抹了一把被吹到脸上的乱发,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我就高兴跟着你。”   沈樊成:“……”   沈樊成并不被江湖中的“正派人士”所喜欢,除了因为他梁上君子的行为,还因为他那张脸很容易蛊惑到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这群小姑娘们大多来自江湖世家,却被家里人保护得很好,游离在江湖边缘,没接触过真正的刀光血影,只当江湖就是个快意恩仇、潇洒落拓的地方,是侠是盗,是正是邪,她们都不会很在意,她们在意主要是其中的人是否有好的容貌和好的功夫。甚至带了一点点“邪”意的人更容易引起她们的兴趣,因为她们会自动脑补出一个故事,这群亦正亦邪的人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不得不行走在阴影之下,却并没有完全被黑暗所埋没,身在歧途,心向光明。太感人了,太感人了。   当正派人士们纷纷谴责沈樊成为了利益黑白不分到处接暗单子时,小姑娘们也纷纷捶胸顿足:啊!你们这群老顽固!人家明明就是随性不羁,你们为什么要黑他!你们这是打压后辈,哼!   ……不幸的是,这群正派人士往往就是这些处于青春躁动期的小姑娘们的家庭长辈。   于是长辈们就更加生气——一定是沈樊成勾引了她们、带坏了她们!   恶性循环就这么开始了。   沈樊成觉得很冤枉。一来,他确实接了很多暗单子,但这个江湖哪有人是真正干净的,每个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黑白自然也不相同,怎么能一棍子把他打死。他自认为没有做什么真正背德的事情。二来,他不能捂住那些小姑娘的耳朵,让她们听不到自己的消息,或是蒙住她们的眼睛,让她们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她们自发地维护他,叫他也很茫然啊。老一辈们口口声声说他带坏了别人,可他连表白都没收到过。   是的,沈樊成没有收到过小姑娘们的表白,一个也没有。   曾有相熟的人同他打趣,问他经历过多少女孩投怀送抱,结果问了半天才知道大家都以为颇有艳福的沈樊成竟然还是个光杆。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群求知欲旺盛闲着没事干的男人们纷纷跑去问江湖上挺有地位的一位女侠。   这位女侠呷了一口酒,目光扫过求知若渴的众人,淡定微笑:“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她们这种啥也不懂的小女孩才喜欢沈樊成吗?你听说过哪个资深的女侠喜欢沈樊成吗?”   众人摇头。   “因为有点阅历的女侠都知道沈樊成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长得好看些,武功高些,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优点了。合作可以,过日子不行。”说着,她悄悄道,“你看他一点都不会理财,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钱贼快。”   众人赞同地点头。   “但是那群小姑娘不同呀,她们听到的本已经是添油加醋过后的事情,又正是叛逆期,最喜欢和家里老人对着干。既然老头子们不喜欢沈樊成,她们当然就喜欢沈樊成,何况乍一看还挺符合她们预期的形象的。”女侠又呷了一口酒,“但是她们为什么不表白呢?暂时没找到渠道和机会表白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们的喜欢,也许只是追逐与崇拜,却并不是恋慕。”   一群粗枝大叶的男人们面面相觑。   女孩还真是难以捉摸的物种啊。   于是此时此刻,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沈樊成在风中凌乱了。   他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刀烈春,觉得有些玄幻:“你当我好骗呢?”   刀烈春说:“我没有骗你。”   “可是我们根本没接触过啊?”   “我闻你大名已久,一直想讨教一番,于是这几日一直跟着你,想看看你有什么习惯,或是出招有没有什么破绽。”顿了顿,她继续道,“然后我就喜欢上你了。”   沈樊成:“???”   刀烈春说她是为了切磋而跟踪沈樊成,这是个非常可信的理由。因为沈樊成已经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了。   但是这也能喜欢上的吗?   他一头雾水道:“可我听说你不是一直无心男欢女爱的吗?”   曾有被刀烈春拒绝的江湖人酒后抱怨,以为刀烈春只是看着高冷,没想到是真的高冷。她是压根对男女之事半点兴趣都没有。   “所以我现在说的话不是更可信了么?我从没有对谁说过心思,除了你。”刀烈春看着他,声音平稳无波。   沈樊成被这个逻辑打败了,想一想竟然觉得还很有道理。   “你喜欢我什么?”   “不知道。”   “你为什么喜欢我?”   “不知道。”   “那你说什么喜欢我!”   刀烈春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调:“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并不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有果的。你没有动过心,自然不晓得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是无缘无故的。”   她说对了。   沈樊成当然不晓得。   沈樊成虽然没有被人表白过,但这不代表他没见过人表白。   哪个女人表白是这样一副面瘫脸啊?再潇洒豪放的女侠,也做不到这么淡定吧。   但正因为没有这样的女人,才使这件事情的可信度更高。   这说明刀烈春非常纯粹,没有伪装成大多数女人的样子。她就是她,连表白都这么独一无二。   他盯着刀烈春,犹疑了一会儿道:“可是我好像并不喜欢你。”   “哦,没有关系。”她云淡风轻,“你还是做你自己好了,请便。”   沈樊成:“……”   这个女人太古怪了,又没有半点杀气,让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哼了一声,掉头就走,想着这种女人还是远离为妙。   刀烈春当时没有跟上来。   后来沈樊成悄悄找到另一位女侠,咨询情感问题。   女侠笑得暧昧:“你说的这种情况,当然是有的。古人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正是如此,古往今来,多少痴男怨女都深以为然。”   这位女侠出身于书香世家,后来遭人构陷家道中落,她一时想不开就拜了个师傅跑来混江湖了,不仅武艺高于平均水平,文化修养更是处于寻常江湖人的顶峰。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刀烈春的话也变得更加有道理起来。   但是沈樊成仍然保留着怀疑。   刀烈春消失了一阵子,再次被他发现在附近。   她被赶走了。   她消失了。   她出现了。   她又被赶走了。   她又消失了。   她又出现了。   ……   如此往复多次,沈樊成忍无可忍:“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们两个旗鼓相当,打起来多半是两败俱伤,实在不划算。   刀烈春说:“没什么,你装作没看见我好了。”   沈樊成警惕地看着她:“你这样让我很不放心,我觉得我的安全受到了威胁。”   “我不会威胁你。”   她没有撒谎,她跟着他,就是只跟着他而已,没做任何会伤害到他的事情,甚至主动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如果不是她跟梢水平有待提高,沈樊成几乎发觉不了她的存在。   她是在帮谁办事而跟踪自己吗?   沈樊成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三个月之内没有接过暗单子,也没有新得罪过谁。   江湖里好像也没有听说有大事要发生。   他最近犯懒,纯粹吃喝玩乐,啥都不干,也没有身怀什么宝藏和秘笈。   ——跟踪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价值。   他决定不再去理她,就当她说的是真的吧。   大不了真发生了什么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孤身一人,也很好应对。   ……虽然被这么一个人跟着,真的很烦。   后来有一阵子,刀烈春彻底不见了踪影。沈樊成没注意到她具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很久没看到她时,他欣喜若狂,整个人就像卸掉了千斤重的枷锁一样的痛快。   再后来,他遇到了殷佑微。   然后许久不见的刀烈春……阴魂不散地又出现了……   -   沈樊成想到刀烈春就头大。   殷佑微看着他:“哦,她跟你表白,所以你才知道她喜欢你?若是她不开口,你根本就不知道她喜欢你对不对?”   沈樊成看她神情,觉得这个问题好像不回答为妙。   “你低下头来。”   他乖乖地低头。   殷佑微靠近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抿着唇后退两步,提了裙子掉头就跑。   沈樊成在原地呆立片刻,忽然惊愕。   那张脸,竟然慢慢地浮现出了一层薄红。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女主说了什么。   -   感谢河兔兔的兔耳朵和23157297的地.雷   感谢蒼夕@一生賢命、网瘾少年叶不修、河兔兔的兔耳朵、L孤屿和YU幽幽的营养液   -   多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本文将于8.16周三入v,入v当天掉落万字更新,为感谢继续追更的小可爱们,作者会在入v当天发红包,希望大家继续支持,鞠躬~ ☆、入v大肥章   沈樊成追了出去。   殷佑微哪里跑得过他, 很快就被捉住了手腕。   “你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难得认真。   殷佑微左顾右盼,慌忙低斥:“这是我家,你跟我拉拉扯扯做什么?”   沈樊成只好松开手。   结果殷佑微一眨眼又溜了,还溜得飞快。   沈樊成叹了口气。他算是看出来了, 她暂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方才的话再次回荡在耳畔:“你记住, 我二哥说的那些, 在我这里是不作数的。”   她二哥说过什么?   他只记得那一番可怕的“豪言壮语”。   “她不过刚及笄, 还小着呢!当然还要在我和父母大哥身边养个几年!”   “她才这么点大,还是小姑娘呢,看上她的若不是为了我殷家的家产, 就必然是个登徒浪子!”   气势非凡,掷地有声, 绕梁三日, 震耳欲聋。   饶是迟钝如他, 这会儿也终于品出了不对劲来。   殷佑微这是在……和他暗示什么?   他搓了搓手, 有些不安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是他多想了吗?他没有多想吧?   联系到她之前的种种含蓄的举动,他仿佛终于抓住了微妙所在。   殷佑微跑了,是因为她在害羞。   这才是一个女子表完白后正常的反应。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办。   对付刀烈春, 他可以打一架,可以置之不理,可对殷佑微,他简直是束手无策。打一架是不可能的, 可是置之不理……也办不到啊。   他喜欢殷佑微吗?   沈樊成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思考起这个深奥的问题来。   -   殷佑微一路跑回了闺房。   婢女见她脸色飘红,呼吸急促,不由问道:“小姐不舒服吗?”   殷佑微摇了摇头:“没事。”   她刚在桌子前坐下喝了杯水静静心,门口就来了个小厮,同婢女说了几句。   婢女进来传话:“小姐,外头有个人想见沈少侠。”   殷佑微放下杯子:“嗯?”   谁会来殷家找沈樊成?   小厮也跟进来补充:“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郎,点名要找沈少侠,看起来很急的样子。他是小的刚才出门采办的时候碰到的,在路上到处问人有没有见过一个如何如何的男子,还是个江湖人。小的听着那描述觉得很像沈少侠,就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姓沈,结果他就跟过来了。”   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郎?   难道是……   殷佑微起身:“我去门口看看,你们去厨房那边叫一下沈少侠。”   殷宅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个头不高不矮,身形看着却有几分消瘦。头发有些蓬乱地扎成一束,眼眶微微下凹,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很久没有好眠的样子。嘴唇发白,干得起皮。   殷佑微赶过去看清他的模样时,大吃一惊。   多日不见,燕临泽怎的变得如此憔悴?他不是和他姐姐在镇子上开清白堂吗?   燕临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怔,喉头动了动,终是吐出了两个气音:“小魏,是你。”   殷佑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惊道:“你……你怎么……?”她转头吩咐跟着的下人:“快去拿水来!”   燕临泽咳嗽两声,道:“沈大哥在么?”   “在的在的,他马上就出来。你这是怎么了?”   燕临泽像是极痛苦的样子,皱了皱眉,嗓子干涩地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哽咽道:“我姐姐……没了。”   殷佑微呆住了。   燕雁……?燕雁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临泽的嘴唇动了动,目光望向她身后,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是强忍住的悲伤忽然决堤:“沈大哥!”   殷佑微一回头,就见沈樊成急急奔来,扶住燕临泽几乎摇摇欲坠的身躯,紧张问道:“怎么了?”   燕临泽哀哀道:“我姐姐没了……她……她被人杀了……”   沈樊成怔在那里,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会?”   燕雁……被人杀了。   殷佑微情不自禁地捂住唇,倒退一步。   她对那个女子印象很好,没想到世事无常,不过分别些许日子,听到的竟然是如此可怕的丧讯。   “是谁?!”   燕临泽接过下人递来的一大杯茶,仰头咕咚一声喝了,一边被呛得连连咳嗽,一边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不不不,我知道,可是……”   沈樊成看他语无伦次,道:“进去说,不要急。”   燕临泽抹了一把眼泪,苦涩地点了点头。   殷佑微问下人:“二哥现在在做什么?”   “少爷觉得累,现在在屋子里睡觉。”   殷佑微点头,吩咐了几句,便匆匆追上沈樊成他们进了堂屋。   燕临泽坐在位子上,默默流泪,时不时吸一吸鼻子。   沈樊成也不催,就坐在边上无声地看着他。   殷佑微抿了抿唇,看看沈樊成,又看看燕临泽,坐立不安。她手边放了块干净帕子,也不知道该不该递过去。   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调皮捣蛋、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他变得颓丧、哀戚并且幽愤。他父母双亡,身边最亲近的只有燕雁一人,姐姐的横死,于燕临泽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   他慢慢止了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哑声说道:“三天前的晚上,我和姐姐跟往常一样正要打烊关门,这个时候来了个客人,是个男的,看上去比我大两三岁。他说他与同行的人走失了,寻了一路实在疲倦,终于找到个还没打烊的店,问能不能先给他碗酒喝。   “我们看他一身粗布麻衣,风尘仆仆,言辞又恳切,便去给他温了些酒。他显得很高兴,我姐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有什么,我姐便说了几样菜。他数了数余钱,点了一份小炒肉。厨房的柴火刚好用完了,我姐让我去后头搬些新柴来,她先在厨房切肉。   “我就去屋子后头把囤着的柴整理了一下,扎成捆搬了一些进去,可是等我进到屋里,酒馆里方才坐着的那个赶路人已经不见了……我觉得奇怪,又走到厨房去……”燕临泽的声音发起抖来,“就看到我姐倒在地上,肚子上好大一个口子,一直……一直在流血……怎么也止不住……”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动。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们不认识他,与他无冤无仇,他也没有带走店里的任何财物,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姐那么善良那么好一个人,凭什么……”他低吼道,“没人知道他是谁!我去报官,官府也抓不到人……”   殷佑微小心翼翼地插话:“你姐姐……”   “我不敢动她,只能敲开附近人家的门,让人家帮忙去找一下大夫。还好我姐平时和他们关系都不错,他们也愿意帮忙……”燕临泽自嘲般地一哂,“我从前总是不喜欢我姐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我觉得只要过好自己就够了,何必巴巴赶着上趟去热脸贴冷屁股……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过来……   “他们请的大夫是镇上最好的大夫,可他说我姐姐的伤口太深太大,怕是救不回来了……我守了整整一天,他也没能把我姐姐救活。”他哽咽道,“那时候看着姐姐,我就在想,如果她还能活过来,我一定发愤图强,再也不混日子、再也不惹她生气了。   “我总是不懂事,总是在给我姐闯祸,她教训我,我也是听完就算,其实收拾烂摊子的都是她……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我总说着以后等我功成名就了要怎么怎么回报她,可是从没有实际行动,她也没有介意过……都是我的错……我姐临终前曾有片刻清醒,叫我以后一个人也要勇敢,要坚强,要做个好人,不要因为她的事情而走上歧途。然而我……!”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越说越难受。   沈樊成叹息一声,轻轻拍肩:“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可疑的人。”   “可是连衙门都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燕临泽急切地抓住沈樊成的胳膊,“沈大哥,你江湖里认识的人多,你有没有办法?我姐姐没了,我唯一能找的人就是你了!”   沈樊成道:“你得先带我去清白堂看一眼——对了,你在这里,那燕雁她?”   “已经入棺了,还在我们家里,邻居好心的大婶听说我要出去找人,就帮我看着。”燕临泽道,“我本不报期望能找到沈大哥,上次听小魏说要到江州找兄长,我不知道沈大哥是不是也跟着来了,又或者还有没有留在江州,但试总是要一试的……还好,还好让我找到了。”   沈樊成道:“燕雁不能枉死,我自然是要帮你的,但究竟能不能成,也并不能确定。清白堂打扫过了吗?”   “没有,衙门要取证,仇人还没找到,我不敢打扫,血迹都在那里。”   “那好,我这就跟你去清白堂。”沈樊成起身,“那里有留下什么可疑的东西吗?”   燕临泽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厚布袋,抖出两枚小小的灰色丸子:“这是我后来在地上捡到的,也不敢确定是不是那个人留下来的。原本有三只,我交了一只给衙门,剩下的我怕他们弄丢,自己藏起来了。沈大哥,你见多识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沈樊成小心接过,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是香丸。”   “衙门的人也这么说。可是现在戴香丸的人那么多,又上哪里找?而且衙门的人还说了,这香丸和市面上流行的不同,颜色也不好看,不像是一般店里会卖的。问他们这香丸的成分,他们也答不上来。”   殷佑微在一旁听着,忽而道:“能给我闻一下吗?”   沈樊成说:“你当心些,也不知道这里头都是些什么。”   他把香丸递过去,无意中碰到她的指尖,两人皆是一颤,双双避开目光。   殷佑微迅速掩饰住神情,拿起香丸轻轻嗅了嗅,皱起了眉,再嗅了嗅,眉头皱得更深。   燕临泽忐忑道:“你发现了什么?”   殷佑微说:“这里面混的香料太杂,一时半会分不清楚。但有两味香气比较特殊,我是可以肯定的。”   燕临泽的眼中忽然闪出光芒:“是什么?”   “锦波香和百桃醉。锦波香是产自西域的香料,由胡商卖入中原,价钱不贵不贱,但因为气味特殊,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很不喜欢,所以销量一直不温不火。百桃醉价钱很贵,在京城一带比较流行。”   燕临泽喃喃:“一个西域,一个京城……”   殷佑微一脸复杂地继续说道:“这香丸看起来是新做的,若如你说他是一路风尘,那就应该不是从很远的外地带来的。你们那镇子上想来也不会有店卖这么名贵的香料,如果要自己做,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最近的江州买香料。据我所知,在江州同时卖这两种香料的店,只有……许芳斋。”   沈樊成目光幽深地看向她。   燕临泽宛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许芳斋?那我们找到了许芳斋,是不是就有线索了?”他看殷佑微一身富贵打扮,道,“小魏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认得许芳斋的人么?”   殷佑微磨了磨牙,道:“许芳斋,正是我家的产业。”   燕临泽呆住。   “而且许芳斋的锦波香和百桃醉,最近刚好被人偷了……”她补充道。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凝滞。   半晌,燕临泽率先出声:“那……那我们现在?”   沈樊成沉吟道:“不如阿泽和我先回清白堂,殷……小魏你拿一枚香丸去店里问问,看看能不能分解出里面都有些什么成分。”   殷佑微点头:“可。”   沈樊成正要拉着燕临泽走人,却被殷佑微打断:“诶,临泽你吃饭了吗?”   燕临泽摇了摇头:“我这几天都没什么胃口。今天又赶着来江州找沈大哥碰运气,还没来得及吃饭。”   殷佑微道:“别不吃饭啊,你姐姐一定也不希望你熬坏了身子。你要报仇,也得有那个力气对不对?”   燕临泽默而点头。   “厨房有你沈大哥刚煮好的小米粥,去吃一碗吧。”殷佑微带着他出屋。   燕临泽有一瞬的困惑:沈大哥煮好的小米粥?   不过他暂时没有心情深究这个,他现在只想尽快找到那个人,为姐姐报仇。   小米粥还是热的,殷佑微给他盛了一大碗出来,燕临泽垂着眼沉默地吃,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被他混着粥一起咽了下去。   沈樊成站在旁边叹气。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走过去低声问:“他会不会撑不下去?”   他外表看起来萎靡不振,可精神却偏偏又处于亢奋状态,她疑心一旦燕雁的事情结束,燕临泽就会顷刻崩溃。   沈樊成看起来也很是担忧:“我不知道。”   两人相对沉默。   良久,沈樊成道:“你也再去吃一碗吧。刚才你没吃完,会饿的。”   殷佑微咬了咬唇。   他们都没有提起方才的事,只因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好时候。   殷佑微把剩余的一点粥盛进碗里,慢慢地吃着。   沈樊成道:“燕雁是个好姑娘。”   “我知道。”她闷声回答。   “有些人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有些东西只有失去了才会懂得再也回不来。”他双手环在胸前,看着窗户外面道。   她略带诧异地看着他。印象中他就是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一个人,好像从没有说过这么严肃的话。   沈樊成走了出去。   殷佑微赶紧放下空碗,也跟了过去。   他在台阶上坐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要体谅姐姐,可是他都没有放在心上。他其实什么都不懂,他都不知道燕雁一个年轻姑娘撑起这个家有多么不容易。”他说,“现在他终于后悔了,可是也来不及了。燕雁已经没了,她不会知道这些。于是最后折磨的还是活着的人。”   殷佑微迟疑地问:“你……也……?”   “我没有。但是我知道有人有。”他低着头,抚摸过腰上剑鞘的纹路,“也许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同的,但殊途同归,最后结局都一样。”   殷佑微不知道该说什么。   燕临泽吃完粥,在厨房里打了水,把自己的头面稍微清理了一下,走出来道:“沈大哥。”   沈樊成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走吧。”   殷佑微把他们送到门口,沈樊成道:“你如果有什么发现,就让人到清白堂来告诉我。”   殷佑微点头,目送着他们匆匆离去。   她叹息一声,在原地驻足片刻,一转头,看到了悄无声息站在背后的殷俊。   “二哥?!”她拍了拍胸口,“你吓死我了。”   殷俊道:“我一觉醒来,听说家里来了个客人?你还跟下人说不让我去打扰?”   殷佑微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二哥你别多想,那是我从京城来江州路上认识的一个朋友,是个好人。我怕你一见面就问来问去,挺尴尬的。”   殷俊哼了一声:“我看见了,还是个男的。”   “二哥,人家遇到了麻烦,是来找沈少侠的。”说到这里,殷佑微觉得自己要解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禁有些头痛,“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这位朋友家里发生了凶案,现场找到了几粒香丸,我发现那香丸里含有锦波香和百桃醉。”   锦波香?百桃醉?   这不是许芳斋遭窃的香料之二么?   殷俊一听就变了脸色,立刻关了大门把殷佑微拉进屋子里:“怎么回事?许芳斋还和凶案扯上关系了?”   “二哥你别急,他家是开酒馆的,人来人往也未必就是凶手留下的,只是这香丸对我们家来说实在可疑,我们还是查清楚好,否则万一被官府先摸过来就不妙了。”殷佑微宽慰道,“我那位朋友也没有怀疑我们,还给我了一粒香丸研究。”   殷俊沉声道:“你把来龙去脉好好跟我说一遍。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乱来。”   殷佑微无法,只得给他细细讲了一遍。其实燕临泽的事情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只是认识的过程需要稍微修改一下。   殷俊听罢,皱起眉来:“你在外头认识的朋友还不少啊。”顿了顿,“事不宜迟,这香料的成分还是要找调香师傅来看。”   他走出门把昌平喊了过来:“许芳斋现在暂停经营,调香的李师傅应该在他家里待着,你去把他找来,就说我有一味成分混杂的香丸,想请他辨一辨。”   -   沈樊成租了两匹跑马,和燕临泽一路快马加鞭赶去了江州城外小镇上的清白堂。   燕临泽还不擅骑马,一路下来脸都白了,但他一想到枉死的姐姐等不得,便又把那股恶心感给强压了回去。   他下马时一个趔趄,被沈樊成扶住。   两人推开清白堂的门。   带着暑热的风从外头吹进来,却吹得人心里发凉。   沈樊成走向中间摆着的那口棺材。   酒馆角落里坐了两个大婶,本在低声聊着什么,听到声音便望了过来:“燕家小子,你回来啦。”   燕临泽点了点头:“多谢婶婶们。”   一个大婶站起身,摆了摆手:“没什么。”   另一个大婶看了一眼棺材,眼中露出一丝惋惜与痛:“燕家妹子,可怜了。衙门找不到凶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心里也慌得很。燕家小子,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燕临泽喃喃:“为了姐姐,我一定会的。”   两个大婶摇着头出了门。   沈樊成的手指覆上那漆黑的棺材盖,道:“能打开么。”   “开吧,还没有钉棺。”燕临泽道,“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你了。”   沈樊成和燕临泽抬起沉重的棺盖。   燕雁躺在洁白的碎花之中,无声无息,安静得可怕。   她闭着眼,脸色苍白,眉头还稍稍蹙着。她换上了新的衣裳,这是她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好布料,终于在死的时候穿了一回。   燕临泽还记得他和她逛布店,燕雁对着一块昂贵的布料爱不释手。   燕临泽说:“喜欢就买呀。”   燕雁松了手,笑着摇摇头:“就是没见过,稀奇一下,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这料子也就看着好看,其实一点也不透气。”   燕临泽也不是没有看出她口是心非,道:“姐,等以后我有出息了,给你把这些衣服料子全买了,管他好不好看实不实用呢,你就上午穿一套,下午穿一套,晚上高兴再穿一套。”   燕雁骂他胡说八道,脸上却在笑。   燕临泽哆嗦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姐姐的脸,可最终还是没摸下去,扶着棺材跪坐下来,哀哀悲泣。   他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搬柴搬那么慢,恨自己为什么就放心把她一个人和陌生男子留在一起,恨自己为什么总爱出风头却让她跟人赔罪,恨自己为什么说过无数次豪言壮语却从未付诸实践,恨自己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可悲错误与年少轻狂。   他对不起他含辛茹苦的姐姐。   他的姐姐本到了嫁人的年纪可她一直担心她嫁了出去就没人照顾他了,所以从不回应。   父母死后她就一直为他而活,可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他不想离开姐姐。   他根本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失去了姐姐,世界会怎么样。   现在他知道了,他的世界从此以后只剩下了惨淡的灰色,什么都勾不起他的兴趣来。如果有机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姐姐复生归来。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仵作是怎么说的?”沈樊成轻声问。   燕临泽抽噎道:“为刀所伤,伤口在腹,宽四寸,最深处深一又半寸,破皮伤器,失血过多。难以救治,逐渐死亡。”   逐渐死亡。   这比一击致命更加可怕。   他根本不敢去细想当时姐姐的感受。   他还记得当时他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燕雁,手里抱着的柴落了一地,连滚带爬地到她身边,哭着喊姐。   燕雁当时微微眨了眨眼,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随即陷入了昏迷。   他想去抱她,却沾了一手的血,她那么脆弱,让他不敢再动。   等到老大夫提着药箱赶过来,看完她的伤势后,为难地摇了摇头。   燕临泽一直忍着泪意,直到这时才瞬间爆发:“大夫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我姐姐,钱没有关系,我家里的所有钱都可以给你,这间店面也可以给你,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姐姐!”   老大夫道:“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呀,你姐姐这个伤势……唉,我尽量,但是你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一天的了。   反正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等来的却是姐姐的最后一面。   大概是回光返照,燕雁竟然又有力气说话了,她动了动手指头,立刻被燕临泽一把抓住。   “姐!”   “阿泽……我要走了,对不起……以后你一个人也、也要勇敢,要坚强,要做个好人,不要因为仇恨……就去做坏事,走上歧途。”   “姐,姐,你不要死,大夫说只要你坚持一下,你就能好过来的。”   燕雁眨了眨眼,微微地喘息着:“我清楚的……答应我,阿泽,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人……不然、不然爹娘和我,都……都不会原谅……”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燕临泽泣不成声。   燕雁像是放心地呼了口气,闭上了眼。   “姐!姐!”燕临泽握着她的手喊,“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家伙干的?是不是他!”   可是燕雁已经不能回答。   她睡着了,很安静地睡着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唤醒她。   她的身躯一点点冷下去,燕临泽抱着她,哭到声嘶力竭,再无法发音。   “那仵作有没有说,凶手用的是什么武器?”   燕临泽虚弱地点了点头:“说就是用的我们厨房里的那把菜刀,当时姐姐正在用它切肉。”   “刀呢?”   “在衙门里当证物收着。”   沈樊成接着问:“那个人长相如何?身形如何?”   “我不会描述长相,只知道长得挺和气的,有点瘦,也不算很高。”   沈樊成在厨房里转了一圈。   所有东西都整齐地摆放着,燕雁这个人一向整洁。   只有砧板上还放着几片切完的生肉,现在已经坏了,散发出淡淡的臭味。   灶台附近溅满了血,地上的血迹也是一大块一大块斑驳着,都已经干涸黯淡。   他轻轻吸气,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出事的时候没有听到声音吗?”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姐姐连叫都没叫过。”   沈樊成陷入沉思。   是凶手武艺特别高强,让燕雁毫无预料地死去?还是他制住了燕雁,再将其残忍杀害呢?   可是无论如何,他到底为什么要杀了燕雁?而且显然是突然起意,连凶器都是直接抢的菜刀。   简直像个谜。   “你们最近没有和谁发生冲突吗?”   “没有,真的没有。”   “你抱柴用了多久?”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在这一盏茶的时间里,凶手悄无声息地杀了燕雁,再悄无声息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沈樊成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来。   “先给你姐姐把棺合上吧。”   燕临泽低低地嗯了一声。   沉重的声音回荡在萧索的清白堂里,燕雁重归黑暗。   沈樊成说:“你知道那把菜刀放在衙门哪里了吗?”   燕临泽点点头。   “我晚上去把它偷出来看一看,兴许能发现什么别的线索。”   燕临泽沉默片刻,道:“沈大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沈樊成在他身边坐下。   “我不会读书,身上功夫也就三流水平,平时贪玩偷懒,关键时刻又不起作用。就连姐姐无辜惨死,我都抓不到凶手。”   沈樊成道:“你抓不到凶手,只是因为这件事太特别了,你无须过分自责。”   燕临泽坐在地上,抱紧膝盖:“沈大哥,从今以后我就没有亲人了,我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过法,你千万不能辜负你姐姐的期望。”   燕临泽偏头看着他:“沈大哥,你有父母兄弟姊妹么?”   “我家就我一个,父母也已经死去多年。”   “你不会孤单吗?”   沈樊成笑了笑:“你如果给自己找到事情做,就不会孤单。”   燕临泽把头转回去,下巴搁在膝盖上:“真羡慕你,沈大哥。一个人过得也很潇洒快活。”   沈樊成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他没有告诉他,在这个江湖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旁人未必能窥得一二。   风从外面吹进来,吹乱了人的头发。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沈樊成想起了很多事。   但当他再想去仔细地回忆一些细节时,却又发现已经忘记了很多。   他还记得母亲是病逝的,当时走得很平静,也不像燕雁担心燕临泽一样担心他,因为那时候的沈樊成已经有能力独自出去闯荡了。但他不记得那天自己有没有哭。母亲病了很久,他对死亡早有预料。   他还记得那个很重要的人曾对他说过:“江湖是一个迷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吃人的地方。”他记得这个人教给他的一招一式,可似乎已经有点忘记了他真正的模样。   没有人能抵挡住时间。   如那个人,当年也曾闻名江湖,是多少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心中的英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名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认得他的人不是老了、归隐了就是死了。甚至连沈樊成剑法中偶然显露出了他的痕迹,也无人发觉。   他最初注意到燕家姐弟,是因为燕临泽的少年意气很像当年的他。   而燕临泽有个会持家的好姐姐,就像当年的他有个贤惠的母亲。   只是燕临泽无人指引,体会不到燕雁的默默付出,他当年却在那个人的教育下早早知道了要对母亲好。   沈樊成觉得很可惜。他三番五次提醒燕临泽,只是燕临泽嘴上答应得快,没几天便忘了干净。   也许他并无恶意,但身边人的真情并不是能随便消费和挥霍的。如今燕临泽终于醒悟,算晚,但也不算特别晚。   从今往后,他将懂得如何好好待人。   等到以后燕临泽不再是一个人……   沈樊成忽而一顿。   光想着燕临泽了,可他还没想过他自己,又会不会不再是一个人?   江湖偌大,他孑然一身行走其中,轻松自在。   他有不少酒肉朋友,他们可以聚在一起嬉笑怒骂,切磋几手;他有不少冤家仇敌,偶尔被人追杀几里,也不失为一种锻炼的乐趣。   但喧嚣褪去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是的,那些酒肉朋友,他始终没有真正放在心上过,碰见就碰见,碰不见也无妨。而那些冤家仇敌,给他的生活增加了跌宕,却没有增加精彩。   他看起来招一招手就能呼来一群人,实际上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种生活,他不讨厌,但总有几分厌倦。   其实沈樊成平日里都过得挺开心,不会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是今天气氛使然,叫他生出许多莫名的情绪来。   他又想起殷佑微。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一个清白之身喜欢上了江湖中人,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身上是非太多,不该让她沾惹的。   -   “师傅可看出这香丸的成分了?”殷佑微迫切地问道。   李师傅用香匙拨了拨碾碎的香丸,道:“这香丸粉磨得太碎,又混得太多,还加了香料以外的东西,其中五味我能辨别,都在许芳斋里有卖,但剩下的却实在是辨不出来了。”   殷俊问:“这香丸是用来做什么的?”   “依我看,这枚香丸就是用来润肺宁心、养神静气的,倒无什么别的功用,只是因为夹了很多名贵香料,所以效果可能更好些。”李师傅捻了捻他的小山羊胡,道,“一枚小小香丸中能加这么多东西,让我也是大开眼界,因为香丸中若是混杂太多,气性相冲反而不好,但做这枚香丸的人一定是深谙此道,不仅大胆混用多种材料,还掌握得住恰当的调配比。此人一定是个高手啊。”   殷俊追问:“那师傅可知道谁有这种能力?”   李师傅摇了摇头:“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敢这么干。”   殷家兄妹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好歹有所收获,也不算太坏。   李师傅临走前想拿一些碎末回去研究,被殷俊婉拒了:“现在它还有用,若是今后用不着了,再送到师傅家中去。”   送走了李师傅,殷俊敲着桌子沉吟不语。   殷佑微思索片刻,道:“李师傅也算是这一带有名的人物了,有他不知道的高手,只怕是因为那位高手并不是惯常走香道的。”   “不是香道的人?那又会是谁这么了解香料?”   “我不太清楚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但我想,也许炼丹、医药、制毒方面也有和香道相通的地方?”   两人对视片刻,异口同声:“莫非是江湖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看,多么完美的一万字。赶完稿作者已经处于瘫痪状态了。   下一更也许是在明天,如果明天没有就是后天晚上。   然后就恢复日更啦,么么大家~请继续支持哟!   为回馈订阅的小伙伴,作者来发红包啦。   -   感谢大鲵的地.雷   感谢河兔兔的兔耳朵、大鲵、蒼夕@一生賢命和木有昵称的读者的营养液 ☆、双更合一   殷佑微赶到清白堂时, 已是很晚。   昌平对着清白堂里透出的幽幽烛光打了个哆嗦:“小姐,它看起来好阴森啊。”   殷佑微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昌平便闭了嘴。   殷俊本来也是要跟着来的,但他今晚有个江州总商行办的宴集要参加,许多名流也会到场,他是断断不能缺席的。而他又不放心让妹妹就这么走了,便叫昌平也一起跟着她, 免得出什么意外。   殷佑微对昌平道:“我知道你是给二哥当眼线来了, 我也不为难你, 只是有些东西该听的听, 不该听的就绝不能听,你晓不晓得?”   昌平一惊。   小姐从没有跟他说过这种话,难道是和江湖人在一起待久了, 也染上了匪气?   但他非常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的主子是殷俊,殷俊宝贝着殷佑微, 他眼下又跟着后者, 所以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得很清的。   殷佑微敲了敲门:“临泽, 你在吗?”   一会儿, 门开了。燕临泽朝她微微颔首:“小魏,你来了。”   清白堂里一片缟素,已收拾成了灵堂。   殷佑微百味杂陈地慢步走进, 在棺材前停住脚步。   那具棺材是那样黑漆漆又沉甸甸,里面却封装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曾是那样生动鲜活地存在过,如今却即将化作一抔黄土,自此消弭人间, 再无痕迹。   殷佑微眼角有微微的湿润。她和燕雁其实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可终究相识一场,也算是朋友。她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也没有勇气去触碰那棺材,更没有勇气去看她最后一眼,她怕见到的只是一具毫无灵魂与生气的尸体。   就让燕雁一直在她心中以美好的形象活下去吧。   她端端正正地上了香,拜了几拜,然后走到燕临泽身旁:“你沈大哥呢?”   燕临泽道:“去衙门了。”   “干什么?”   “偷物证。”   站在门口缩着身子尽量减少存在感的昌平不由瞪大了眼。   殷佑微露出困惑的表情。   燕临泽深深叹了口气,压下心头泛起的苦涩,把事情又给她讲了一遍。   殷佑微听罢,默然半晌道:“我这次来是想找沈樊成。那枚香丸已经给大师傅看过了,八成就是偷了我们家的香料做成的,但其中又混了很多别的东西,大师傅说他认识的调香师傅中没人做得到,所以我就想问问沈樊成,江湖上有没有人能做到。”顿了顿,“你有听说过吗?”   燕临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沈大哥出去了有一会儿了,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吱呀一声,沈樊成推门而入。   门边的昌平往旁边闪了闪。   沈樊成见到他还有一瞬的诧异,当看到屋里的殷佑微后,便了然了。   燕临泽急急上前:“沈大哥,你有什么发现吗?”   沈樊成摇了摇头:“那菜刀很寻常,也没有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我把它又放回去了。衙门里存的其他物证我也都翻了翻,没发现什么线索。”他转向殷佑微,“你那里如何?”   殷佑微便说了。   沈樊成皱眉道:“我并没有听说过谁特别擅香道……其他的,若实在要说……”他努力回忆了一下,犹疑道,“你们知道药王谷吗?”   殷佑微摇头。   燕临泽也摇头。   “药王谷是北疆那里的一座山谷,里面种满了药草,非谷中人士不能随意进入。”   “药王谷?”燕临泽问,“是给人治病的吗?”   “差不多吧。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并不清楚到底如何。只知道谷中每年对外收一批弟子学习医药之理,学习期间不得出谷,等到学成后,可自行选择留在谷中或是出门游历。”沈樊成道,“从药王谷出来的人,都医术绝佳,江湖上有点头脸的人但凡生了病,第一个请的绝对是药王谷出身的医师。”   殷佑微道:“你觉得和药王谷有关?”   “有一个药王谷的弟子在江湖里很有盛名,并不是因为她的医术,而是因为她擅用毒。”沈樊成道,“她也不是学成后从药王谷出来的,而是学习期间被药王谷扫地出门,据说是因为她沉迷毒方,整日研究以毒攻毒之法,却不思如何用温良药材治病救人。可这样的人,最容易在江湖里混出头。”   燕临泽急问:“是谁?”   “她是个女人,叫庄槿,是个用毒大家。近些年低调了许多,也不知在干什么。”沈樊成摸了摸下巴,“依你所说,那香丸是用来修养身心的,倒不太可能含毒。不过庄槿出身药王谷,最基本的药理知识也肯定懂,研究毒的人又喜欢整天搜集奇门偏方调制毒.药,或许这香丸真是她做的也未可知。”   殷佑微愁道:“可……我们现在就是凭空猜测,没什么道理呀。无凭无据,也不知从何查起。”   “我没有见过庄槿。”沈樊成思索道,“也许我应该托人问问,万一真能打听到什么……”   屋里一时沉寂下去,只余几人的呼吸声起伏交错。   沈樊成忽而眉毛一动,抬头高喝:“谁在那里?”   屋顶上霎时响起极轻的两声脚步声,随即没了动静。   沈樊成提剑开门,只见一道黑影一晃而过,便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中。他追了几步,又刹住了脚。   万一是调虎离山之计呢?他若走了,便无人可保清白堂里几人。他望了望黑影消失的地方,不甘心地撤了回去。   殷佑微等人也跑出门来:“怎么回事?”   沈樊成纵身一跃上了清白堂的屋顶,把一块错位的瓦片安回原位后,跳下来道:“有人在屋顶上偷听。”   那人必然是在他回清白堂之前就待在屋顶上的了,否则他也不会没有发觉。   他也是惦记着燕雁的事情,没有及时注意到周围的异常。   殷佑微担忧:“偷听这个做什么?莫非有什么内.幕吗?”   沈樊成轻轻摇头,表示不知。   他隐隐觉得那人的身形有点眼熟,可他没来得及看清,也不敢确定。   昌平已经被这插曲吓坏了。   他现在已经肯定,小姐被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感受到昌平射来的灼热目光,殷佑微回望过去,瞪了他一眼。   昌平缩缩脖子,懂了。   小姐是在叫他少管闲事。   沈樊成挥了挥手道:“罢了,不去管他。我们先进去吧。”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咕噜一声。   众人停下脚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沈樊成的目光飘了几下,看了略显窘迫的燕临泽一眼,轻描淡写道:“啊,这么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吃饭。阿泽也没吃。你们两个吃过没有?”   殷佑微摇头。   见完李师傅后她就急着赶过来了,哪里来得及等着吃晚饭。   “行吧。阿泽,你们这里还有吃的么?”   燕临泽道:“这几天都没有进货……有些东西已经坏了,但应该也有能吃的,我去找一找。”   沈樊成便跟着他去柜子里翻。   昌平悄悄凑到殷佑微耳边道:“小姐,小的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好,但是这……跟江湖人走得太近,始终不是好事啊。”   殷佑微反手就在他脑袋后拍了一记:“你要是敢在二哥面前多嘴一句,我立刻把莲子嫁了出去。”   莲子是殷宅的一个婢女,脸圆圆的,人也开朗可爱,殷佑微瞧着昌平有事没事就在莲子周围晃悠。   昌平一懵,立刻不吱声了。   沈樊成问:“吃面吗?这里还剩些面条。”   得到众人回应之后,他便拿着几卷面条进了厨房。   厨房仍是那样,他掩了门,脚下避开血迹,稍稍歪着身子,一个人生起灶火,洗干净锅碗,放清水,下面。   燕临泽把门拉开:“沈大哥,要我帮忙么?”   “不用,你出去吧,陪陪你姐,或是跟小魏说说话。”   燕临泽便默默退了回去。   沈樊成下的是最简单的阳春面,没用多久便捞了四碗面条出来。   他拿了两碗走出厨房,往燕临泽和昌平手里一放:“出去吃吧。”   燕临泽捧着那热气腾腾的面,闻到鼻尖飘来的葱香,路过燕雁长眠的棺材,想起姐姐给他下的面条,险些又要落泪。他吸了吸鼻子,快步走出清白堂,往墙边一坐,埋头吃了起来。   昌平看了看殷佑微,摸了摸脑袋,也跟着燕临泽出去了。   沈樊成又端了两碗出来,走到殷佑微面前:“帮我拿一下。”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支火折子,吹燃后往门前地上一竖,让门口变得亮堂了些,不再那么黑暗。   殷佑微在他身边坐下,把他的那碗阳春面放回他手里。   沈樊成看了她一眼。   殷佑微也看了他一眼。   但两人谁也没说话,对视片刻后还是双双低头吃面了。   ……   吃完面,昌平悄悄来到殷佑微身边,问:“小姐,江州的城门肯定关了,我们今晚怎么办啊?”   沈樊成耳尖听见了,便答:“你们住客栈吧。”   “那你呢?”殷佑微问。   “阿泽要守灵,我陪着他。”   “我也要在这里守灵。”   她既然来了,便做好了准备。   昌平愣了愣,随即道:“小姐要守灵,那我也跟着小姐。”   燕临泽揉了揉眉心,说:“小魏,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意我和姐姐都能感受到,没必要和我一样熬夜。”   殷佑微却坚持着。   沈樊成看她不退步,拍了拍燕临泽的肩,也就默许了。   深夜的清白堂里,烛火微微,万籁俱寂。   殷佑微坐在那里,头微微垂着,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个声音轻轻响在耳畔:“你若想睡,便睡吧。”   殷佑微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眼看去,沈樊成不知什么时候从燕临泽身边坐到了她身边,而此时燕临泽正对棺材而坐,看起来毫无睡意,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低声道:“没事。”   “你跟我来。”沈樊成起身,从清白堂的后门走了出去,在狭窄的后院里站定。   殷佑微掸了掸裙角,看了一眼角落里熟睡的昌平,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然后下意识反手关上后门。   沈樊成看着她的动作,也没说什么,只道:“你今天同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殷佑微就猜他会问,此时抿了抿唇,鼓足勇气抬头和他对视:“就是和……和刀烈春一样的意思。”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快要蹦出胸腔。   夜很黑,星月虽好,却也并不能将人照得清楚,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在那儿。   沈樊成沉默半晌道:“你是认真的吗?”   “当、当然是认真的。”殷佑微绞着衣带,深吸一口气,“我……我就想知道你的意思。不要考虑别的,我就想知道你心里、你心里的想法。”   沈樊成沉默片刻,说:“你还是太小了。”   殷佑微愕然。她想过很多他拒绝她的话,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   “我、我虽然不大,但也不小,我……我已经及笄了!”她嗫嚅道,“还是说……你是喜欢那种成熟妩媚的女人……”   沈樊成摇了摇头:“不是。我说你小,是因为你行事全凭一腔冲动,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   “……”殷佑微的双手在衣袖里死死握紧,她想,在这种时候还能批评她,他一定是不喜欢她的。她低下头,咬住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沈樊成的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你想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却说不要考虑别的。可是怎么能不考虑呢,我们根本不合适。你是商贾之女,从小锦衣玉食,习惯了富贵生活,这是我不可能给你的。而我是江湖中人,时不时被人来个追杀,不仅自己朝不保夕,还会牵连到别人。”顿了顿,“比如这次,我不确定燕雁的死,是不是因为我。”   在江湖里跋涉得越深,他就越害怕回到江湖以外的生活去。多少前辈就算归隐也还是会受到江湖的影响,而他这一生和江湖撕扯不开,还是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   他忽而见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   他愣了一愣,微微蹲下身,手指在她脸颊上一蹭:“……你哭了?”   殷佑微没有说话。   沈樊成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想小姑娘也许比较脆弱,会不高兴,但没想到她就这么说哭就哭了。   他束手无策,指尖沾的水痕也不知道该不该擦掉,只好道:“你不要哭啊。我又没有说你什么。”   她瓮声瓮气道:“你说了那么长一段,就是在找理由拒绝我。”   “我没有找理由,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是,你说的都是实话。所以这才能成为理由。”她纤细的肩膀颤了颤,“说到底你就是不喜欢我,不然……不然也不会这样说。”   沈樊成无可奈何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道:“你是个好姑娘……”   殷佑微却跺了跺脚,转身拉开门跑了。   她现在不好再继续在灵堂待着,只能穿过清白堂,打开大门出去,在门口站着吹风冷静一下。   夜风拂过她的面颊,泪痕处有些微凉。   她想,沈樊成那种直性子的人,能委婉地说出那样一番拒绝的话,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是真的不喜欢她。   他们中间当然是有阻碍的,可若是他喜欢她,他就会愿意去铲除阻碍,而不是拿出来作为理由。   他说她太小,行事没有考虑过后果,可他根本没有问过她,又怎么知道她没有考虑过。   她有在绞尽脑汁解决二哥那边的问题,也有在试图多了解他生活的圈子。她难道不知道他很危险吗?她当然知道,可是她告诉自己,因为她喜欢他,所以更要努力克服困难,所以就算她拥有不了和那些女侠一样的武功,也要拥有和她们一样的胆魄。   ——但是沈樊成的态度太果决,让她最后的勇气都彻底耗尽,上面的话只会永远沉没在她心底了。   沈樊成隔了一道门站在屋里,听她在外面隐忍地吸着鼻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回去,在燕临泽身边坐下。   燕临泽仍然在那里看着棺材一动不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过了一会儿,门被轻轻打开,一个人进了屋里,继续坐回了方才的位置。   沈樊成侧头去看她。   她脸上没什么别的表情,呼吸也已经平缓了很多。   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   殷佑微次日早上便和昌平一起回了江州,只跟燕临泽说出殡那天她会再来的,若是这几天还有什么新消息,也可以去殷宅告诉她。   沈樊成看着昌平驾着马车离开,一时无言。   殷佑微今天都没怎么和他说过话,难道还在生气吗?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自己昨晚哪里说了重话。   他说他们不合适,并不代表他就讨厌她啊,相反的,他还挺喜欢这个小姑娘,只是他们的关系不能再近一步了。   她又何必这么死心眼呢?   唉……罢了罢了,给她点时间自己想一想吧。   沈樊成深呼吸一口,转头对燕临泽道:“你在清白堂好好待着,我去找家暗馆打听一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庄槿的事情来。”   燕临泽点头应好。   这座镇上没有暗馆,沈樊成要去暗馆,只能进江州城。   事实上他方才可以蹭一蹭殷家的马车,但看殷佑微那个冷淡的态度,他就没说出口。   好在他还有马。他同燕临泽告别,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   悠悠哉哉赶着车的昌平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达达的马蹄声,忍不住回了头。   这一回头就看见一名黑衣少侠骑一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他正要开口喊一声,却见对方直接同马车擦身而过,马蹄踏起的尘土让他不由抬手在眼前挡了挡。   他疑惑地转身对马车里的人道:“小姐,方才沈少侠过去了。”   殷佑微的声音车帘后传来:“他过去便过去,你管那么多作甚。”   昌平瘪了瘪嘴,转正身子。   殷佑微坐在车厢里,抱了个软垫发怔。   他一定是去江州的暗馆打听消息了。   等燕雁的事情结束,他和她又能有多少交集呢?   她忍不住攥紧了软垫的边角。   她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么放手。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又能如何。再拉下一次脸皮的事,她是做不出来的了。   回到殷宅,久侯多时的殷俊立刻扶了妹子下车,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昨晚没出什么事吧?有什么新的消息吗?唉还是先吃早饭吧,你一定没吃早饭,都要饿了,那些事情吃完饭再说。”   殷佑微蹙了蹙眉:“家里有早饭?”   殷俊道:“当然。我刚找的新厨子,花了大价钱从春风楼请回来的。快跟我进屋尝一尝他的手艺。”   殷佑微同殷俊进了屋子,便见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糕点和一小锅热腾腾的粥。   殷俊献宝一样地道:“江州新开了一家糕团店,生意特别好,这些点心是我让人早上排队刚买的,抢到了第一屉!你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好吃,下次继续去买。还有这香菇鸡丝粥,就是春风楼的师傅煮的,来,我给你盛一碗,趁热吃。”   殷佑微笑了笑,拿了只小糯团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粥。   殷俊问:“味道怎么样?”说着自己也动了筷,尝了几口道,“嗯,糕点做得挺香软,就是太甜了点,不能多吃。”   “这粥也挺好的,二哥有心了。”殷佑微道。   “对了,你昨晚吃了什么?”   “随便吃了些面。”   “噢,那你现在赶紧多吃些好的。”   殷佑微没再说话。   春风楼的大师傅做出来的粥,自然是美味,可熨帖了胃,却没能熨帖得了心。   她有些怀念起昨日简单的小米粥来。   吃过早饭,殷俊问过一些凶案细节后,见殷佑微神色恹恹,便问她怎么了。   殷佑微道:“昨晚没睡好,现在困。”   殷俊便赶紧让人带着殷佑微回房休息去。   看着妹妹进了房间,殷俊把昌平叫过来:“昨晚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昌平摇头。   “那沈少侠和那燕家的男孩儿,跟我三妹没什么问题吧?”   昌平咽了口唾沫,摇头。   殷俊便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w\\)来给大家推本书啦,《女尊之小竹马》by卟许胡来,古言小甜饼,非常美味!接受女尊设定的姑娘们可以看看,没看过女尊的姑娘们也不如尝试一下~已经很肥,放心跳坑吧~   .   感谢霸王票:不许、froda、努力吃肉   感谢营养液:凌晨一点、不许、蒼夕@一生賢命、叶晓、粉儿与羊肉的基拌、网瘾少年叶不修、胖醋醋、幻@寰、幽灵灵、彼岸曼殊沙华、萌动田园和几位木有昵称的读者(没有显示昵称可能是因为你的ID还是客户号的数字,留言时显示的名字也是一串数字,可以回头设置一下)   .   另外再碎碎念几句,与正文无关,嫌烦的读者可以跳过。   这两天因为文章上榜增加了很多读者,也收到了一些比较尖锐的评论,主要集中在前面孟家姐妹那个单元。这个单元我写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后果,并不是想褒谁贬谁,就是想单纯地分析一下特定环境下造成的人心畸变(?)。   不过能坚持看到这里的读者想必已经抗过了天雷= =,多谢大家。   但我还是预警一下吧,除了主角线,单元配角故事暗黑与光明齐飞,变态与温馨共存,随便拎一个出来加强一下就可能成为一篇报社文。文中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大家不要过分代入,可以理性讨论但切勿激动吵架,就酱。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作者只是想把故事写出来而已,如何解读就看自己了。   如果能接受,那欢迎继续跟随作者进入猎奇世界(……)。   再次感谢一路而来的读者,感谢陪我很久的你。 ☆、庄槿   暗馆虽叫暗馆, 表面上却也做的是普通酒肆的生意。   沈樊成刚在暗馆里坐下,便有眼熟他的伙计满面笑容迎上来:“哟,沈少侠,今儿来接单子?”   沈樊成摆了摆手:“不接不接。”又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他凑过来,“想在你们这儿打听个事。”   “打听事呀。”伙计呵呵笑了笑, “咱们的事打听起来可不便宜。”   “我先问问你们有没有, 如果有的话, 我就买下来。”   “那沈少侠想打听什么?”   沈樊成压低声音:“庄槿的近况。”   伙计的笑容凝了凝:“庄槿?”   “正是。”   “庄槿近年几乎不公开出现, 我们对她的近况还真的不清楚。看来沈少侠这回可以省下一笔钱了。”   沈樊成皱了皱眉,显得有些失望。   伙计想了想,又道:“没有她的近况, 倒有些别的旧况。沈少侠听不听?”   “这旧况值多少钱?”   “不值钱。”伙计摇了摇手指头,“这就是个传言, 不知真假, 所以不要你的钱。”   “哦?说来听听。”   伙计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庄槿年近三十却始终单身, 有传言是她身边养了个小男人。”   沈樊成嗤了一声:“这有何奇怪?”向庄槿求毒的人千千万, 她那么有钱,包个男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伙计却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可这个小男人,是她养了多年的药人。”   药人分两种, 一种是试药的人,旁人可以通过观察药人的反应来判断新药的特性;一种是在被灌药或是洗药浴中长大的人,这种人养到最后可能百毒不侵,也可能全身是毒。江湖对于后者的包容度比前者小的多, 因为养出来的药人往往会成为非常可怕的存在,尽管这种药人大多命数不长,但一旦存在就容易引起八方觊觎,暗潮涌动。   养药人,听起来像是庄槿能干出来的事情。   不过把药人视为男伴,却不太可能。且不说药人身上有乱七八糟的毒素,亲密接触后自己是否会有危险,光是他们那异于常人的外形就足够令人退避三舍了。成功培育出来的药人没有哪个是美姿容健体魄的,长得还算像个普通人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   伙计把毛巾往肩膀上一甩:“不过这件事也就小范围地传传,没见谁出来作证,所以无法验证真假。沈少侠,你自便。”   沈樊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距离江州二十里,有一座小山陵。   这座山陵没有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的美景,还不生什么奇花异果,所以鲜有人至。   山陵半腰上有一间小木屋,曾是猎人居住,后来没了走兽,也就自然而然荒废了。这座木屋掩在层层树林后,若不进入树林深处,是发现不了它的。   暮色四合,夜晚降临。   一只雀鸟扑棱着翅膀从树梢飞离。   荒废多时的小木屋中,此刻幽幽地亮起了烛光。   那一抹暖黄色的烛光从空簌簌的窗户中照出,映亮了屋角大张大张的蜘蛛网。   那蜘蛛网早已陈旧破败,连飞虫都粘不住,轻轻一挣就能把蛛网挣出个口子。雀鸟盯紧了从窗沿上爬过的虫,轻盈地俯冲而下将它一口啄食,然后美滋滋地落在屋顶梳了梳羽毛。   从树林里传来轻轻的踩过草地的脚步声。   嚓。嚓。嚓。   雀鸟一声啾鸣,振翅离去。   一个女人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在木屋前站定。   屋中的烛火忽然就熄灭了。   两厢静默,杀意涌动。   女人终于开口道:“是我。”   半晌,屋子里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怎么,他派了你来?就你一人?”   女人道:“我是自己过来的,和他无关。”顿了顿,“你为什么要逃?”   女声道:“想逃,便逃了。能逃这么久,我已是觉得幸运。你既然不是来抓我的,又为何来找我?”   女人道:“我听说你偷了一家店的香料。”   屋内沉默片刻,忽而响起一声轻笑:“我竟不知,你除了擅追踪,还能开天眼。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偷了香料?”   “因为你偷香料的那家店,和沈樊成有关。”女人卸下背上的窄背长刀,往门边一扔,“开门吧,庄槿。”   屋内的烛火再次亮起,腐朽的门板被里面的人用脚一拨就靠到了一边去。   端烛台的女子望着她,神态疲惫而依然美丽:“原来是偷到了沈樊成头上,怪不得会被你发现。你既然发现了我的踪迹,会去和那人禀报么?”   对方一怔,随即摇头:“你不是我负责的,若他不问,我也不会去说。”   庄槿轻叹一声,微微笑了:“如此,便多谢刀姑娘了。”   刀烈春低声道:“三年前我出任务受伤,你救过我一命,我一直记得。”   庄槿没有接话。她半转过身子,朝那勉强可称为床的东西上看了一眼,道:“他睡了,我们出去说话吧。”   刀烈春说:“他杀了人,一个无辜的女人。”   庄槿的脸色微微一滞,把门板放好,走出几步道:“对。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   “他掉了你给他做的香丸在酒馆里,被沈樊成他们发现了,现下已经在怀疑你了。”   庄槿说:“倒是奇怪,怎么能光凭一个香丸就猜是我。”   刀烈春却道:“总之你要注意。”   庄槿叹了一声:“天要绝我?”   刀烈春望向漆黑的屋内:“是你带着他离开的吗?”   庄槿点头,提到他连稍显冷艳的眉眼都温柔了几分:“我赶去江州找他,没想到正碰上他发病,握着把菜刀不肯撒手,我就直接把他敲晕带回来了。这可怜孩子,这几日一直做噩梦说胡话,没个清醒时候。”   刀烈春哽了一哽,才道:“那么,那个枉死的女人怎么办?”   庄槿渐渐沉了脸色,低下了头,盯紧了手里的烛台。   烛光跃动,在夜风中晃晃悠悠,屡次险要熄灭。白色的烛泪沿着烛身缓缓下滑,在底座凝结成圆圆一小块。   “你想听什么答案。”她轻哼一声,“她倒霉又可怜,可是以我现在的处境,我补偿不了她什么。”   刀烈春说:“她还有个感情很好的弟弟。她弟弟有沈樊成撑腰,更不会善罢甘休的。”   庄槿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没有,我在提醒你。”   庄槿舔了舔嘴唇:“他一定恨极了阿柏,恨不得啖血吃肉。这是人之常情。但是这不代表我就会把阿柏拱手送出去,我绝不让人碰他一根手指头。”   刀烈春黯了眼眸,说:“你这样是在保护他吗?你这难道不是在接着害他吗?你自己心里清楚,他都杀了多……”   “你住口!”庄槿忽然尖叫一声,又立刻捂住了嘴。她惶恐地等待了片刻,见屋里的人没有苏醒,便放下心来。“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谁都不可以!那些性命与他无关,当然是算在我头上,来日若有厉鬼索命,找的也应该是我。”   刀烈春皱眉半晌,迟疑着说:“他不过是个药人。”   “不,他不是药人了。”庄槿重新微笑起来,笑得刀烈春心底猛生一丝寒意,“他是我的爱人。”   她伸出食指在唇上竖了竖:“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他不正常。但这没有关系,我会倾我所有,让他变成和我们一样的正常人。你知道吗,我就要成功了。”她眼睛亮亮的,深处有灼热的光。   刀烈春忍不住倒退一步。   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梦呓。   庄槿急急进屋,将烛台搁在床头,从一只铜盆里捞了块湿帕子,去给床上的人擦他满脸的汗。床上的人像是被梦魇住了,皱着眉头,嘴里一阵口齿不清的胡言乱语,时而还挣扎几下。庄槿按住他的手臂,柔声道:“安静,阿柏,安静。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他真的逐渐静了下去。   刀烈春走到铜盆旁,轻轻嗅了嗅,闻到一股药香。   庄槿走过来,把帕子重新丢回盆里:“这是我调的安神水。”   刀烈春走到床前,仔细地去看床上的人。   她其实没怎么认真看过他,几次去找庄槿,也不过是为了讨点偏门的药。在她印象里,药人从来都是主人的附庸,她没有想到苏柏竟然能和庄槿走到一起去。   他五官平平,倒是毫无攻击力的长相。皮肤有点苍白,有点发皱,个子也不太高。他一只袖子被蹭得卷了上去,露出里面细瘦的手臂。刀烈春猜测也许这是做药人的后遗症。   她问:“他多大了?”   “十九。”庄槿在床边坐下,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他干燥的唇上,一双眼里饱含着炙热的深情,“是我把他从一个普通的男孩儿变成人鬼不分的药人,也是我把他从一个人鬼不分的药人变成一个普通的男人。他将是我这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王票:扶樗。   感谢营养液:少荣吖、贝露、河兔兔的兔耳朵、专心看文、扶樗、蒼夕@一生賢命和没有显示昵称的读者。 ☆、药人   燕临泽病倒了。   多日来的精神压力和不规律的饮食作息让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撑下去。   他发着烧,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看见有人在他床边走动,他挣扎着道:“姐。”   那人脚步一顿,随即在床畔坐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睡觉。”   那声音虚幻又缥缈,分不清男女,也分不清楚距离, 像是隔了一层罩子在和他说话。燕临泽嗯了一声, 满足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个梦。   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穿了新衣裳, 很神气地走出房门,嚷嚷道:“姐!”   燕雁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哎。”   他鼻子嗅了嗅,钻进厨房:“咦, 好香。姐你在烧什么?”   “给你下长寿面呀。”燕雁用长长的木筷在汤锅里捞了捞,“快出去坐着, 你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燕临泽哼了一声, 忍不住摸了摸嘴角:“怎么可能。不就是长寿面嘛, 又不是没有吃过。”但他还是出去坐着了。   过了一会儿, 燕雁端了一大碗面放到他面前:“生辰喜乐。”   燕临泽喜滋滋地抽了双筷子,埋头吃起来,一不留神就被烫了嘴。   “小心些。吹一吹再吃。”   他吸溜了一口面条, 觉得筋道又入味。   “姐,你教教我怎么把面下成这样的,下回你过生辰,我也来煮给你吃。”他含混不清地说着, 抬起头去看燕雁,却发现面条蒸腾的雾气已经遮住了她的面容。   他抬手挥了挥。   雾气未散。   他又挥了挥。   燕临泽搁下筷子,慌道:“姐?”   一只手穿过白雾落在他发顶处,轻轻抚摸了一下:“不必了。姐姐要走了。”   燕临泽去抓她的手,却落了个空:“姐你在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面碗里升起的白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渐渐地有了铺天盖地之势,他目力所及全是一片白茫茫,不辨东西。   “姐!姐!”   燕雁的声音缥缈传来:“阿泽,麻烦你把我的遗骨送回芦方,葬在爹娘身边。如果以后你还能想起,就回来看看我和爹娘。”   燕临泽急得满头大汗:“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在哪里呀,你快出来呀!”   燕雁轻叹一声,像一片鸿毛飘入他的心底。   “阿泽,再见了。”   燕临泽猛地睁开双眼,天光正亮。   他喘息着,觉得四肢无力,脑袋昏沉,还隐隐有些发疼。   “你醒了?”   沈樊成走过来,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温度:“还烧着。”   燕临泽艰难道:“我要出去。”   “你还是好好休息吧,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沈樊成说,“你姐姐的事我自会料理。你现在先来喝药。”   燕临泽看着那碗乌漆漆的药汁,皱了皱眉。   “喝。”沈樊成命令道。   燕临泽只得捏着鼻子喝了。   “良药苦口。从前你生病有你姐姐照顾喝药,现在你生病有我督促喝药,等以后我也不在你身边了,你自己也不能任性。”沈樊成道,“我现在出去给你买点东西。你好好待着,灵堂那里我找了人看着,不用你操心。”   沈樊成出了清白堂,往药店走去。他方才只想着要治燕临泽的风寒头痛,倒是忘记了再抓些安神补气的药给他。   进了药店,接待他的伙计问过了情况,便走到墙边的药柜旁蹲下身,一边拉开抽屉一边指给他看:“这里头是已经封装好的几味药材,我待会给你写个单子,你就知道每次放多少了。”   伙计将几叠纸包拿了出来,正要起身又忽而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哎呦哟……我这肚子……实在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有些腹泻,您拿着这些药去结账吧,我先……”   沈樊成道:“无妨,你去吧。”   伙计便捂着肚子奔进了后屋。   沈樊成蹲在那儿掂了掂手里的药材,正要起身结账,就听见有人进了门,柜台后的掌柜开口:“姑娘要抓什么药?”   一个熟悉的女声:“青皮半两、玉竹二两、冰片四两……”   沈樊成眉头一动,重新缓缓地蹲了回去,借着药柜的遮挡,凝神细听。   她罗列完,掌柜忍不住说:“姑娘可否再说一遍?我核对一下单子。”   她又重复了一遍。   掌柜有些犹疑道:“这么多药材,是要治什么病?”用药诡异至极,令人摸不着头脑。   女声冷道:“怎么,这里面有什么禁药吗?”   “那倒没有。”   “那你问那么多做什么,抓药便是。”   掌柜窸窸窣窣拿完药称量包好,女子未再说话,付了钱便走了。   沈樊成从药柜后现身,将手里的药包往柜台上一丢:“这些药先存在你这,我晚些时候来拿。”说罢便奔出了大门。   掌柜:“……”   女子的黛青衣角在路口一闪而过。   她骑马!   沈樊成顾不得多想,顺手就拽了药店门口拴着的一匹马翻了上去。   一个在隔壁喝茶的茶客叫道:“那是我的!”   “再买一匹!”沈樊成反手扔出一锭银子,手中马鞭狠狠一抽,马嘶鸣一声,扬蹄飞奔追去。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前面骑马扬鞭的女子。   女子并未回头,可速度显然加快了。   他们公然在街上纵马横行,已经引起了骚乱,巡卫队闻风赶来:“前面骑马的人停下!停下!”   奈何那一男一女两人像聋了一样,根本不为所动。巡卫队此刻再上马去追已是来不及。   这镇子不大,道路也简单,很快两人就冲出了这座小镇,往镇外的路上疾行。   黛青衣衫的女子紧抱着怀里的包袱,口中唿哨不断,沿着宽广大路一骑绝尘。   沈樊成追出去十丈,忽而眉头一皱,拉紧马缰:“吁——”他在原地思索片刻,便策马往相反方向的小路奔去。   女子听到身后没了动静,一回头,看见沈樊成竟然反向而行,不由脸色一沉,也掉头赶了过去。   沈樊成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一哂,马缰一勒,腰间长剑出鞘,横于来人面前:“刀烈春,又是你。”   刀烈春刹住马,脸色很不好看。   沈樊成挑眉:“那晚在清白堂屋顶上偷听的人,是你吧?”   刀烈春左手捂紧了怀里的包袱,右手松开缰绳,缓缓握住背后的刀柄。   “我不想和你动手。”沈樊成拧眉,“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刀烈春已然抽出了刀:“无可奉告。”   刀光迎头劈来之时,沈樊成就感觉到了不同。   凛冽的杀意。   从未有过的凛冽杀意。   他和她交手几次,没有哪次她是怀着这样巨大的杀意的。   他急速一仰,刀面擦着鼻尖而过,留下了冰冷的金属气息。与此同时他反手一转,剑尖挽花,与刀锋相撞,铮然出声。   他一个暴起,剑芒压着长刀靠向刀烈春的面庞。   他对上她的眼。   那双眼里有焦躁、有怒气、有警惕。   他又想起殷佑微看他的眼神,带着犹豫、委屈、期待和激动。   他勾唇凉凉一笑:“你骗我。”   刀烈春蹙眉,长刀一撤,脚尖在马背上一踩,一跃而起,刀光便已迅雷之势落往他眉心。   沈樊成侧头一避,一个翻身下马,顺势用脚勾住她的刀背往外一带,趁她落地不稳之际,长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飞快刺去。   刀烈春一惊,就地一滚,落得满身尘土。她半跪在地上,握紧了刀柄。几缕乱发从脸颊旁垂下,被风吹得沾在唇角。   沈樊成说:“你不喜欢我。”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刀烈春没有回答这句话。   她只是冷冷地道:“你让开。”   “若我不让呢?”   “那便你死我活。”   “何必如此激动。”沈樊成道,“我不过就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我不会回答。”她站起身来,怀里仍紧紧抱着那个包袱。   沈樊成的目光落在她的包袱上:“你给谁抓药?”   刀烈春抿紧嘴唇,提刀走近。   沈樊成倏而眯着眼笑起来:“刀烈春,这是你主动要求和我打的,只是你不觉得,以我们两个的水平,打起来会耗很长时间么?”   “你——”她瞳孔一缩,脸色瞬间变白,“你在拖延时间!”   “这是你自愿的。”   刀烈春不再多言,登时翻身上马,扬鞭一挥:“驾!”   沈樊成也立刻上马追了出去。   -   “阿柏,你醒了?”庄槿在床头坐下。   苏柏睁着眼,迷茫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低声道:“主人……”   “你饿不饿?我给你摘了些野果,都洗干净了。”   苏柏撑着床坐起来,垂眼看着手里的果子,咬了一口。   甘甜味美,口齿生津。   他默默地吃完一个,说:“主人,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庄槿笑道:“哪里的事,你别乱想。”   “我看到了主人留给我的纸条,我就去江州了。”他不安地攥着身上生了霉斑的被子,“然后……我就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庄槿伸出手,温柔帮他理了理头发,说:“没有。你就是在人家店里喝酒,喝醉了而已。幸亏有我去接你,不然可是给人添好大的麻烦。”   苏柏迟疑道:“是……吗?”   “当然。”庄槿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的被子,露出愧疚的神色,“因为城镇里不能待了,所以我带你找来了这里,没有别的可以盖……我待会拿它出去晒晒。”   “没有关系的。”苏柏温顺地说,“只要和主人在一起,哪里都好。”   庄槿叹气:“你当真没有半分怨怼过我吗?我拿你试药,你不痛苦吗?”   苏柏轻声说:“自然是痛苦的。可是我这条命都是主人给的,除了要吃药,主人对我什么都很好,我没什么别的奢求了。”他眨了眨眼,似有一些羞赧,“何况主人现在也很喜欢我,在帮我调理身子,我又哪里还会生怨。”   苏柏的待遇在药人中的确属于上等。   庄槿会教他念书写字,会给他买奇珍赏玩,吃的喝的用的都和自己是一样的规格,这是旁的药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他唯一难受的时候就是药性或毒性发作的时候。   每每疼到几乎昏厥之时,他就会想起那个初遇的傍晚。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庄槿微笑起来,“我十年前把你从乱坟堆捡回来,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幸亏我35章预警了一下……   溜了溜了……   -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陆北冥、tigerkh415、河兔兔的兔耳朵 ☆、毒   刀烈春一路狂奔。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 她唯恐自己若是慢了一点,见到的庄槿苏柏已被人制伏。   山林密处无法再任意驰骋,她便刹住了马,手中缰绳紧攥,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深处,像是要把那重重的树林看出个洞来。   沈樊成在她身后停下。   刀烈春凝神谛听片刻, 调转马头, 眼中满是冷意:“你诓我。”   沈樊成勾唇一笑:“我何时诓过你, 是你自己主动跑过来的。”   是的, 他什么也没说,却让情急之下的自己误以为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竟就这么主动把庄槿的位置暴露了出来。   为时已晚, 此刻纵然再悔也是无济于事,她咬紧牙关, 脸色阴沉得仿佛可以滴水。   沈樊成反执剑鞘, 隔空虚虚点了点她怀里的包袱:“你这些药材, 是给谁的?”   刀烈春保持沉默。   “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猜。猜不中, 大不了就直接闯进去看个明白。”沈樊成道,“只是那时候场面一定混乱,难保不会伤着谁。”   刀烈春抬起右手, 拇指和食指聚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唿哨。   惊起一大片枝梢上的鸟雀。   沈樊成眉眼一凝。   只听锵啷一声,他手腕一翻,鞘回腰间, 剑破长空,剑尖顺着手势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对方的马腹上。   剑锋折射出太阳炫目的光,锐芒割破毛发下的皮肉,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   几乎是同时,他纵马前奔,因丛丛密林遮挡不得再入,他便脚下使力,身体腾空,在马背上用力一踩,跃入了深林。   而刀烈春的马受伤受惊,口中嘶鸣不断,奋力地挣扎着,状若癫狂。刀烈春怀抱包袱一时没来得及掌控,竟一不留神摔下了马,沾了一身碎叶草屑。她皱眉咬牙,以刀撑地站了起来,忍了一忍小腿传来的痛意,追着沈樊成而去。   ……   沈樊成行至小木屋前,谨慎地停下了脚步。   他四下望了望,确认没有埋伏,又持剑于前,慢慢来到破落的窗户边上,往里面一看——   一团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   沈樊成骇然,转身掩面疾退。   退至树边,他才终于背靠大树,正过身来。他眯着眼,捂着口鼻,一个剑招在手,蓄势待发。   破旧的木头门板豁然打开,伴着冷冽冽的女声,一道窈窕的身影缓缓步出:“阁下一人前来,所为何事?”   那女子长眉连娟、朱唇玉面,偏偏一双眼犹如寒潭,神情又冷淡至极。   沈樊成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她虽是一身朴素打扮,但绝不是凡人。   他道:“刀烈春为何找你,我便为何而来。”   便在此时,刀烈春终于踉跄追了过来。她看庄槿和沈樊成两厢对峙,不由道:“抱歉……”   庄槿没有理会她,只是盯着沈樊成道:“你是谁?”   “在下姓沈,双名樊成。又敢问阁下是何人?可与酒馆杀人案有关?”他持剑而立,衣袂微动。   庄槿似是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你便是沈樊成?”顿了顿,又道,“我不知你说的酒馆杀人案是什么东西。我不过是烈春的一个朋友,因为一些琐事不得不暂居于此,怎么,这挡着沈少侠的路了?”   刀烈春知道庄槿武功底子不行,绝对不是沈樊成的对手,便将刀锋一扬,寒声道:“沈少侠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不要对旁人动手。”   “找你?”沈樊成冷笑一声,“你又什么都不肯说。”   刀烈春握紧了刀柄。   庄槿瞥了身侧的她一眼,轻声道:“勿慌,我方才对他撒了番木散。”   沈樊成只看到庄槿口型动了动,却没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但显然她的话对刀烈春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后者本来绷紧的表情此刻已稍稍松动了些。   “你该不会是——”沈樊成想起方才那骇人的一把粉末,“庄槿吧?”   庄槿幽幽道:“既然这么猜了,还能如此镇定,少侠实在好心态,令人佩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镇定又能如何呢。”沈樊成轻哂一声,“我就来讨个说法,那日在酒馆杀我好友的人,在哪里!”   庄槿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素昧平生,你凭什么断定我和此案有关?”   “是真是假,庄大家心里还没有数吗?——我姑且称你一声大家,是尊敬你在制毒方面的成就,但你若伤害到了我身边的人,我沈樊成绝不会置之不理!”他厉声道。   庄槿扬唇一笑,美艳却凉薄:“我建议沈少侠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身子吧,番木散的毒并不是那么容易解的。”   “不那么容易解,并不代表没有解药,不是吗?”沈樊成泰然自若,“你又不了解我,焉知我无解?”   刀烈春轻声说:“休要信他,他擅诓人。”   庄槿狐疑地一皱眉,问刀烈春:“他若死了,你如何和那人交代?”   刀烈春默然一瞬,道:“我自会处理,你不必管。”   沈樊成道:“屋内还有一人,想来是个伤病员,你们不请我进去看看,难道还要等我动手吗?”   庄槿神色一厉:“你休想!”   “看来那便是杀人凶手了。庄槿,你也是共犯。”沈樊成说道,身子却不自主地微微一颤。   “你不要血口喷人!”庄槿双手握拳,青筋暴起。   刀烈春将她一拦,把怀里的包袱塞到她手里,然后对沈樊成道:“休要多言,且与我一战!”   沈樊成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来。他长剑嗡鸣,已有杀招起势。   “住手!”   一声沙哑而虚弱的喊叫从屋子里传来,所有人都下意识朝里看去。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扶墙而出,细瘦不堪,像是久病之人。一件寻常衣袍穿在他身上,能被风吹得高高鼓起。庄槿一把搀住他,惊道:“阿柏!我叫你不要出来!你为什么不听话!”   苏柏勉力笑笑:“我担心你的安全。”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你瞎操心什么!”庄槿的手覆过他嶙峋的肩膀,“快回去待着,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不,主人……”苏柏看着她,眼里有某种坚持,“我杀了人吗?”   “……药人?”沈樊成喃喃自语,但下一瞬一阵针扎般的疼痛就从脖颈处蔓延开来,让他有瞬间痛到无法出声。   想必是因为那所谓的番木粉。   他虽掩住了口鼻,又哪能捂住身上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风一吹,就不可避免地飘到了身上。   庄槿哪里注意得到沈樊成,只强压惊慌地对苏柏道:“没有,他胡说的!你看他有证据吗!”   沈樊成在疼痛中抬头,强行微笑:“我当然有。”他从怀里摸出一枚圆圆的球状小物事,“这枚香丸,难道不是庄大家的手笔吗?”   庄槿心头一震。她竟然忘了这个!   沈樊成将香丸一抛。   苏柏刚要抬手去接,香丸就被庄槿捏碎在手中。   他怔怔地看着庄槿:“主人……”   庄槿说:“他这是离间之计。江湖人阴谋诡计那般多,你不知道吗?”   苏柏沉默地垂下了头。   刀烈春道:“我去与他一战,你们先逃。你从西面走,沈樊成的马可能还在。”   庄槿低语:“若非我身上毒.药不够,又怕连累了你,我定要杀他!”   “带着我给你买好的药材,速速离开。”   庄槿拉住苏柏的手,说:“跟我走。”   苏柏右手虚虚握拳,放在唇边咳嗽几声,跟着庄槿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沈樊成几乎是瞬间而动,长剑劈裂风声而来:“休走!”   当!   刀剑相撞,那股大力将两人都震退一步。   刀烈春虎口发麻,长刀差点脱手,再看向沈樊成,只见他半跪在地上,以剑作支,大口地喘息着。   她心思急动。   “你果然中了毒。”   沈樊成勾起唇角,费力一笑:“那不是很荣幸吗,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到庄大家的毒。”   刀烈春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见他又负毒在身,转身便去追庄槿二人。   现下他们比较重要。   沈樊成见那抹黛青衣角消失在树林中,重新站了起来,闭了闭眼,运足气力,一招飞雪穿云,纵身去追。   很快他便感到力不从心。   他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四肢百骸都像是有针扎有虫咬,五脏六腑像被火灼过一样,他都疑心自己的内里是不是都化作了一堆焦炭。   他抓紧了身下的泥土,整个人都在颤抖。平复了很长时间,才终于从那一波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挣扎出来。   汗水从下颚滴落,渗入草地。   他瘫在地上。   风吹山叶,鸟声啁啾。   阳光照在他脸上,亮得人眼睛发花。   他不能再动用内力,否则情况只会更糟。   歇了一会儿,沈樊成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回头去那间小木屋里。   他在一张发霉的桌子上找到了一些小工具,被磨得很光滑,像是经常使用。沈樊成猜测这也许是庄槿没来得及带走的制香工具。他撕了块破床单,将它们包起来收好。   他坐在咯吱作响的床上,又熬过了一波疼痛,才慢慢地走出木屋,往山林外而去。   他的马已经没了影子,刀烈春的马当然也不在了。   但他知道,他必须走出这座小山陵。   他需要回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去,燕临泽还在等他。   还有……殷佑微。他答应过她,下次消失一定提前给她打个招呼,但他还没有打,所以他不能就这么消失。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   只是番木粉毒发作的时候难忍罢了,其他时候,他还是可以坚持的。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摘了一把薄荷叶塞进嘴里咀嚼,让自己提起精神来。   这并不是他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况。   他曾不眠不休夜行百里,砸破了结冰的湖面,从水底潜出包围。   他曾一身是伤伤可见骨,昏倒在荒芜的山岭,最后被夜晚的狼嚎惊醒。   他在生死线上徘徊过那么多回,最后不都挺过去了。   从踏入江湖的第一天起,他就有了觉悟。   这世上只能靠自己。   快到黄昏的时候,他终于撑到了山脚下,恰逢一辆牛车经过,他便招手拦下。   赶牛车的是个黑脸汉子,非常淳朴,听说沈樊成想搭车去镇上便很痛快地同意了。   “成,你就坐后头吧,正好俺也要去镇子。”他觑了一脸沈樊成的脸色,“咋,不舒服?”   沈樊成缓缓吐了口气:“没有,就是有点累。”   “好嘞,那咱们接着出发,天黑透之前肯定能到。”   沈樊成笑了笑:“多谢。”   一路颠簸而行,他坐在车板上,双目紧闭,强忍住体内翻涌的疼痛。   一股温热似乎要冲上喉头,被他压了下去。   黑脸汉子果然在天黑透之前就赶着牛车进了镇,他将沈樊成在清白堂门前放下,婉拒了酬谢,憨厚一笑,赶着牛车往自己的目的地而去。   沈樊成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缓神,然后迈步,敲开了清白堂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那人身形娇小,一双杏眼圆睁。   他动了动唇,终于支持不住,双腿一软,一口鲜血喷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沈樊成!”她尖叫一声。   他最后一刻想的是,晕倒在女人的怀里,实在是丢人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王票:努力吃肉(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lanzzzing、大鲵、夏末、河兔兔的兔耳朵和无名读者 ☆、伤   殷佑微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 把沈樊成抱在了怀里。   他脸色苍白,唯有唇角的鲜血惊心动魄。   “沈樊成!沈樊成!”她叫着,可那人双眼紧闭,没有半点回应。   “怎么了怎么了?”   殷俊从后院跑出来,看到沈樊成一身狼狈地倒在那里,也是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殷佑微差点哭了:“我不知道!他吐血了!”   殷俊急急忙忙又转回后院, 高声喊道:“陆大夫!陆大夫!你快出来!”   一个白衣女子匆匆而出:“怎么?”   看到地上的沈樊成, 她亦是一惊, 伸手去摸沈樊成的脉搏:“还活着, 快把他扶回屋里去。”   她和殷俊一左一右把沈樊成架起来,殷佑微跟在后头,惶惶不安。   燕临泽本在喝药, 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刻下了床,顾不上手里还捏着半碗汤药, 冲到门口一看, 登时变了脸色:“沈大哥?!”   沈樊成被他们送到床上去, 一动不动。   “沈大哥这是怎么了?”   被称作陆大夫的白衣女子道:“不要吵, 让我好好看一下。”   众人便噤了声。   殷佑微捂着嘴,浑身发冷。   陆大夫将他检查了一遍,皱眉道:“看这症状, 怕是中了番木粉毒。”   “中毒?怎么会中毒呢?”燕临泽失声,“沈大哥不过是帮我出去买东西,怎么就中了毒呢?”   殷佑微哽咽道:“你也说了,他久去不归……”   “我也想知道,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陆大夫拧眉,“这毒,我再熟悉不过。”   殷佑微急道:“陆大夫既然熟悉,那就快解吧!”   陆大夫道:“幸亏我在这里,还随身带着解药。”她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丸药出来,“拿去用热水化了,喂他喝下去。”   殷佑微正要上前,却被昌平抢先一步:“我这就去。”   陆大夫叹了口气:“他该不会是遇到庄槿了吧。”   “庄槿?”殷佑微和燕临泽齐声道。   “你们知道庄槿?”   二人点头。   “庄槿曾是我药王谷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靠毒扬名,药王谷深以为耻,收集了她常用的毒的信息,来给谷中弟子做试验。”陆大夫道,“但她制毒技艺炉火纯青,纵然是相同的毒.药,每次的剂量也未必相同,所以也并不是容易对付的。大部分药王谷的弟子身边都常备解药,但不能保证药效。我还得等他喝完药看过效果才能再继续。”   陆大夫大名陆挽双,是近年来在民间走动比较多的药王谷出谷弟子,颇有盛名,最近来到江州走访,受邀参加宴集,恰好与殷俊在席间结识。   两人本不过点过头认个脸便罢,结果散宴之时殷俊落了东西被她捡到,次日她便寻了个时间上门归还。   殷佑微听说她是药王谷的弟子,便留了个心眼,同她攀谈起来。   陆挽双和她聊得愉快,便留了自己住的客栈地址,让殷佑微有事可以来找她。   这天中午殷佑微收到沈樊成让人传来的口信,说是燕临泽病了,她便告诉了殷俊,又去找陆挽双。   她说,她那位朋友恐怕得的不只是身体上的病,还有心病,问陆挽双能不能去看一看。陆挽双乐善好施,欣然同意。   一行人就这么往清白堂去了。   陆挽双看过燕临泽后,给他开了方子,让昌平去抓了药回来熬。她已经听殷佑微讲过事情大概,看见床上的少年双目无神的样子,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悯与心疼。   她想起谷中那些烂漫的师弟师妹们,和燕临泽差不多大的年纪,而他却要背负血亲尽亡之痛。   陆挽双说话轻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润雨化田,纵然燕临泽并不怎么认识她,也没有抗拒。大约是身为医者,她见惯了生死,也看透了人心,懂的道理比寻常人更多。在等药熬好的期间,陆挽双心平气和地跟燕临泽聊着天,竟将他灰败的脸色说得逐渐有了一点生机。   燕临泽很乖顺地喝了药。   药效起后,他显然恢复了一点元气。   在喝第二碗时,本站在一边的殷佑微忽而道:“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燕临泽奇怪:“是谁来了?”   殷俊道:“也许是你久久不归的沈大哥。”   “不会啊,如果是他,直接进来就好,有什么好敲门的。”   殷佑微说:“行了,我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半死不活的沈樊成,将她惊得险些魂飞魄散。   ——他敲门,只因他已经无力推开略显沉重的大门。   殷佑微直到此刻身子还在抖着。   昌平溶了药丸,捧着一碗淡褐色的热汤回来:“好了。”   陆挽双抬了抬下巴:“把他扶起来。”   殷佑微刚一动脚,昌平便又抢先把沈樊成扶了起来。   陆挽双用小勺把药汤给他慢慢喂了,将空碗搁置在一边。   殷佑微忍不住问:“什么时候才有效果?”   “等一刻钟,如果一刻钟后还没有一点反应,我就要重新拟药了。”   这是殷佑微等过的最漫长的一刻钟。   她的焦躁焦躁直接写在了脸上,殷俊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   沈樊成忽然开始咳嗽,一缕黑血从嘴角溢出。   “他这是……”殷佑微刚开口,就被陆挽双用手势打断。   陆挽双去按了会儿脉搏,又检查了一下他嘴角流出来的血,道:“已经逼出了一点毒素。庄槿的番木粉果然又有调整,我再写个药单,你们去抓个药。”   她提笔飞快写了一张单子,交给昌平。   燕临泽突然想起手里还有自己剩下的半碗药,一仰头喝了,然后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陆挽双用帕子时不时给沈樊成擦一下唇角的血,对着帕子上的血痕陷入沉思。   殷佑微盯着那源源不断的黑血,眼珠一错不错,丝毫没有察觉殷俊的目光正从沈樊成身上转移到她身上。   “那血变红了!”殷佑微轻声惊呼。   陆挽双平静地嗯了一声:“能逼的都逼出来了。其余的,再看。”   -   沈樊成觉得自己中的这毒太强大了,难不成是死了吗,否则怎么跟看走马灯似的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种种。   他一边半清醒地怀疑着,一边糊里糊涂地坠入梦境。   从他记事起,他便没有父亲。   母亲从没有跟他多说过什么,但他从旁人口中知道自己曾是有父亲的,只是父亲没得早。   他跑去问母亲,母亲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但他渐渐长大,也知道了自己是跟着父亲姓沈的,父家祖上做些小本生意,有一小笔积蓄,母亲是这一带有名的厨娘,继承了外公的好手艺,人送“妙娘子”之称。母亲嫁给了父亲,而后一起开了一家酒馆,生意还算不错。   后来父亲病死,母亲卖了酒馆,盘了家偏一点的店面,开了个小食铺。   母亲想过让他上学堂,可是沈樊成去试听了两节课,实在不情愿,母亲看他不是这块料,也就不强迫他,索性让他跟着自己做事。   那时候沈樊成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干两件事:跟着小孩子们到处瞎玩、帮着母亲在灶台周围打下手。   他非常喜欢母亲。   母亲长得漂亮,脾气也好,还会给他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那时候沈樊成最得意的就是各家各户的小孩子将他围着吹捧,就为了分一口他母亲做的点心。   等到他长大到能够得上灶台锅炉,母亲便将自己的一手好厨艺逐渐传给了他。她寻思着儿子注定与科考无缘,便只能老老实实继承家业,学个一技之长傍身。   沈樊成也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这样了。   转折出现在他十岁那年。   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落日熔金,彩霞翻涌。   他在水池旁边清洗蒸笼,听到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便抖了抖手上的水,回过头去问:“客人要买什么?”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鸦青色的上衣,灰黑色的下裳,手里握着一柄剑。他五官深邃,下巴上有淡淡的胡茬印,看着沈樊成的目光显得有些惘然。   沈樊成不得不抬头仰视他,重复一遍:“您要买什么?”   男人怔然半晌,道:“我……”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沈樊成心里打起鼓来:该不是个打家劫舍的吧!   他咽了口唾沫,扬起嗓子喊:“娘!娘——”   “哎?”妙娘子从屋后匆匆进来,与男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呆住了。   男人喉头动了动,挤出两个字来:“阿妙。”   沈樊成不禁往母亲身前挡了挡。他望着男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良久,母亲开了口:“孩子,去屋里呆着。”   “娘……?”他转过头,愕然。   “去,听娘的话。没有事的,让娘和这个伯伯说说话。”她安抚性地拍了拍沈樊成的肩。   沈樊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躲在门后,想努力听清他们的对话,可实在听不清楚。   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他大惊,以为母亲遭了欺负,急忙跳出去一看,却见两人相对而坐,母亲伏案而泣,男人亦是神色沉郁。   后来,他喊那个男人叫梁伯伯。   再后来,他喊那个男人叫师父。   那个男人始终没有住进他家里,可却成了他这世上除母亲之外,最信任的人。   如父。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男主中毒了有人很高兴,因为可以拉近男女主距离?有啥高兴的啊这又不是chun药,何况还有殷二哥虎视眈眈在一旁←_←   -   感谢霸王票:24766809(づ ̄3 ̄)づ   感谢营养液:扶樗、河兔兔的兔耳朵、昔言烬烬、网瘾少年叶不修、未雨绸缪、奇、菇凉你芳年 ☆、将离   庄槿让苏柏先上了马, 自己坐在他身后。   刀烈春追出来,问:“你们打算去哪里?”   庄槿道:“我们从西边一路被追杀过来,我也没想好要去哪里。”   刀烈春说:“那我护送你们?”   庄槿瞧了她半晌,忽而勾唇一笑:“算了吧。”   刀烈春便知道她还是芥蒂自己的身份。   “我从前救过你一命,你能惦记这么久的时间,倒叫我很是吃惊。”庄槿拽好了马缰, “今日之事, 就当你已经还了这份人情, 从此你我尘归尘土归土, 再见即陌路,也省得你里外不是人。”   刀烈春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什么话。   庄槿调转马头, 想了想,又回头道:“刀烈春, 你这一生为谁而活?”   刀烈春一愣。   “你终此一生, 都不过是个劳碌命, 不是在为那个人奔波的路上, 就是在奔波回来的路上。”她语带怜悯,“你有时间坐在屋前从清晨的旭日看到傍晚的夕阳吗?你有机会像个寻常女子一样涂脂抹粉吗?你有体会过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吗?”她笑起来,“你看,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连装喜欢一个人都装不出来。也只有沈樊成那种没见识过女人的傻小子才会信你。”   刀烈春怔怔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知道我自己名声不好,也不是个好人,但我这辈子活得没什么很大的遗憾,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也甘愿。我现在要去追寻我自己的生活了, 可有人不放过我。我本就和那个人是单纯的合作关系,我们不分上下。他给我我需要的一切,我将我研制出的毒.药回馈一部分给他。可是如今我不想和他联系了,我要带着阿柏离开那个地方,我不想再被束缚起来了,所以我逃了。可是呢。”   庄槿朝刀烈春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她走近一点:“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吗?”   刀烈春犹疑地回答:“怀璧其罪?”   “这算一个。他怕我泄露出去一些独门秘药的配方,让他不再有威慑力。可是他更怕另外一件事。”她低语着,露出恶劣的微笑,“你一定猜不到。这世上,原本只有我和他知道,现在我来告诉你。”   刀烈春问:“既然是秘密,为何非要告诉我?”   “我只是想,若我死了,那这个秘密,至少得有人知道。一旦知道了,该做什么,也自然而然就知道了。”庄槿顿了顿,轻声说了几句话。   刀烈春一刹那面白如纸。   庄槿仰头大笑,策马而去。   刀烈春良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心中百味杂陈。听到这个消息,她有一瞬的怀疑是庄槿在戏弄自己,但仔细想想对方又没有这个必要,而结合从前的情况……她只是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一旦现在被庄槿点明,所有被自己忽视的细节仿佛都变得有理可循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庄槿和苏柏骑着沈樊成的马走了,她自己的马也不知发癫发去了哪里。   她正打算回头去找沈樊成,一低头却发现方才立马的草地上沾着什么亮亮的东西。   刀烈春走过去蹲下,指尖在草叶上一抹。   浅金色的亮粉,凑近闻有一股淡淡的刺鼻气息。   她擅追踪,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   她放眼望去,又在三丈开外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她将指尖的亮粉搓掉,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这是方才庄苏二人离开的方向。   有人留下了追踪粉给她。   不是庄槿,庄槿已经拒绝了她。   那只能是——苏柏。   苏柏在向她传递什么?他背叛了庄槿吗?他又怎么会自己藏有追踪粉?看似纯良柔弱的他竟然也有心有城府?无数个疑问从脑海里冒出来,最终化为一个决定——   她要跟上去探个明白。   刀烈春回头往小木屋的方向看了一眼,咬牙追着亮粉而去。   他们二人共骑,苏柏身子又不好,跑不了多快的。   -   是夜,庄槿和苏柏露天而栖。   他们朝南走,一路上没有村庄,只能露宿野外。   庄槿生了火防止野兽靠近,然后坐到一旁掏出一包干粮和苏柏分享。   “委屈你了。”庄槿道。   “没事的。”苏柏笑了笑,咬了一口那无甚滋味的干面饼。   无论是珍馐美味还是粗粮野食,能和她在一起吃,就很足够了。   他这辈子本该在乱坟堆就结束,是她路过他身边,看到了他还睁着的一双眼。   他听见她赞叹道:“好漂亮的眼睛。”   那天夕阳如血,她把他抱起来,没有介意他身上的脓血和腥臭。   她问他:“如果我救了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他点头。   她挑眉:“你才这么点大,真的懂吗?我对你们这一带的疫病很感兴趣,我会治好你,未来你的衣食住行也由我全包,只是我还会拿你做些试验,也许会很痛,你也愿意吗?”   他挣扎道:“愿意。”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那年他九岁,得了疫病半死不活,被遗弃在乱坟堆。她十九岁,刚离开药王谷两年,还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时候。   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鲜衣怒马眉目如画。   从此便是十年的羁绊。   火堆哔哔啵啵地响着,偶尔溅出一点火星子。他说:“主人,我夜里睡不安稳,要做噩梦。”   庄槿道:“你不要害怕,我陪着呢。”   他摇了摇头:“有没有安神助眠的药?”   庄槿从包袱里摸出一小只药瓶,往他手里一塞,又去掏水囊。   掏出水囊晃了晃,才发现已经空了。   她起身:“前面有小溪,我去打点水来。你坐在这里不要乱动哦。”   苏柏乖巧地点头。   等到庄槿打了水过来,苏柏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抹了抹嘴道:“主人,我方才听到有兽叫。”   庄槿一下子紧张起来:“没有吧?这里还算是路边,我还点了火。是什么兽?”   “没听出来。从那个方向发出来的。”苏柏朝黑洞洞的树丛一指。   庄槿道:“你在这等我,我去看看就过来。”   一盏茶后,庄槿回来了:“没看见有什么野兽的踪迹啊。”   苏柏正在往周围草丛里洒药,气味有些浓郁,专门用来防蚊虫靠近。   他挠了挠头:“是吗,也许是风吹树叶,呜呜作响跟兽叫似的吧。”   庄槿笑了:“别自己吓自己,胆子大一点。”   苏柏点了点头,把水囊递给她:“喏,你也喝一点。”   庄槿仰头喝了。   两人略略拾掇了一下,背靠背席地而卧,就此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   明月皎皎,星河天悬。   火堆明暗将熄,唧唧虫鸣此起彼伏,身边人的呼吸浅淡而平稳。   苏柏睁开了眼睛。   他从喉间轻轻逸出一声喟叹:“主人。”   庄槿睡得沉沉,没有回应。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拨了拨火堆,将火重新燃了起来。   他拢了拢衣服,朝三丈外的大树下看去。   那里站着一匹马,旁边还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他缓缓走出去,掩唇闷声咳了咳:“刀姑娘。”   刀烈春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他说:“请带我走吧。”   “走?”刀烈春皱眉,“你想去哪里?”   “我杀了人,不是么。”他苦笑起来,“主人不肯告诉我,以为这样我便不会知道。可那病发作时我虽神志不清,却不代表事后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先前药吃多了,很伤身,也不敢确定我记得的是真是假,所以几次试探主人,她都没有承认。我便以为那只是早年吃药的后遗症,看见的幻觉罢了。直到今日那位少侠出现,我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刀烈春道:“她不会让你走的。”   “我知道。”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所以我求你,带我走。”   刀烈春不禁望向那边草地上静静躺着的人。   庄槿从来没有防备过苏柏,所以现在她睡得很沉。   “那是她亲手做的安神药,效果应该很好。”他说。   刀烈春问:“你想偿命?”   苏柏默不作声。   “她会疯的。”她说,“你舍得离开她?”   苏柏摇了摇头:“我舍不得。”顿了顿,复道,“但我应该这么做。”   刀烈春看着他。   黑夜里他的五官不甚分明,身后火光跃动,照出他单薄的身体轮廓。   “我虽深居简出,却也不免会听到一些旁人对她的评价。她口碑很不好,我是知道的。但是她在我面前……”苏柏轻轻晃了晃脑袋,“有时候我会想,我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她把我从一个深渊里拉出来,却又把我推进另一个坑里。我难道是毒.药吃多了,连感情都混乱了吗?”   刀烈春:“你……”   原来这个看似软弱无害的药人,心里也如同明镜。他和庄槿是不一样的人,可偏偏走到一起。   “可是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容易分清呢。我的命由她所救,也自愿奉献出身体,我是她最亲密的人。她沉迷制毒,不爱和人打交道,身边也就我一个人陪着。”   她同他说过很多话,被逐出药王谷时的愤恨,制出新毒时的狂喜,无人指点迷津时的彷徨……那些点点滴滴由她说出口,却记在他的心上。   “是我杀的人。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苏柏说道,“从前我杀过谁我自己也不太记得了,但你一定知道我最近新杀的那个人死于何处。”   “……我的确知道。我还知道,她有个弟弟,很想报仇。”   苏柏轻轻吁了口气:“有人想给她报仇,便好。”   “你想清楚了没有!你若是死了……”   “我想得很清楚了。”苏柏冷静地说,“人在江湖,如一介浮萍飘零。刀姑娘既然已经还清了我主人的人情,又何必再在意她的感受呢?况且我想,你心里也并不是很赞同主人的做法。”   刀烈春沉默。   她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她总是这样左右摇摆,让自己陷入怪圈。   “请刀姑娘带我去吧。”   “那庄槿醒来发现你不在,又如何交代!”   “我将一包干芍药放在她旁边了,她醒来自然就懂了。”他闭了闭眼,有几分疲惫,“她也未必就不知道我猜到了,也许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没人去戳破那层窗户纸。”   刀烈春还在犹豫。   苏柏掀了衣摆,就要跪下。   刀烈春一惊,立刻把他扶起来:“你这是作甚!”   “我此身已废,纵然有回春妙手也断不能长命,何况后有追兵,我们二人终究不能长久。还不如死得有用一些,让人好歹报个仇。”苏柏恳切道,“刀姑娘,苏柏求你了。”   刀烈春心下百转千回,最后叹了口气:“你上马吧。”   “多谢刀姑娘!”他拉住马缰,忽又松了手,朝庄槿跑去。   他在她身畔跪下,小心地打开那只纸包,握了一小把干芍药出来,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撒在她脸侧。   芍药,又名将离。   自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他伏低身子,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珍之,重之。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   再见了……我的主人。   他抬指在眼下一抹,起身朝刀烈春走去,没有回头。   刀烈春扶他上了马,同他策马离去。   草地上的火还在燃烧着,干花的淡香、木枝的焦味、草叶的清新,统统飘散在了深夜的风里。   庄槿的眼角缓缓渗出一颗泪珠,流入泥土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抛开苏柏不谈,庄槿是一个比较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处世思想大概类似于,“我知道我在干坏事,也知道这是要判刑的,但是我就是要干坏事,也坦然接受判刑的结果”。   -   感谢营养液:lanzzzing、网瘾少年叶不修、桜(さくら)树下的~孤独 ☆、逝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 可屋子没有人睡觉,所有人都盯着陆挽双看,看她那一双手要如何挽救仍在昏迷中的沈樊成。   陆挽双在沈樊成背上刺下最后一针,收势。   她偏头问:“几时了?”   昌平连忙道:“寅时初了。”   她嗯了一声:“他生命已无危险,只要多加调养即可。你们也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现在去睡吧。”   昌平打开屋门, 门口坐着的殷佑微立刻弹了起来:“他怎么样了?”   陆挽双要给沈樊成针灸, 她是大夫, 看人如同看肉, 其他几个又都是男人,只有殷佑微需要避一避。   针灸的时间并没有很长,可她看不见他, 不由更加胆战心惊,时不时趴门上去听, 可静悄悄的什么也听不到。   昌平道:“陆大夫说了, 沈少侠现在没有危险了, 只要多加调养。”   殷佑微晃了晃, 正要说什么,被殷俊扶住身子:“你快去睡觉吧。”   殷佑微推开殷俊的手:“我……我进去看看他。”   昌平拦住她,干干地笑了笑:“小姐现在还不适合进去, 沈少侠背上还插着针呢。”   “哦……”她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垂下了头。   殷俊说:“还好这次驾来的马车比较宽敞,三妹你先上去歇一歇吧。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殷佑微一步三回头地被昌平送上了马车。   -   燕临泽还留在屋子里, 看着陆挽双扫尾。   他真的是怕沈樊成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亲眼看着姐姐在面前死去,无力回天,若再要看一遍沈大哥经历相同的事情,他只怕会当场崩溃。   还好……撑过来了。沾血的帕子,倒出去的药渣,还有每个人眼下淡淡的黑影,无不说明着刚才的惊险。   殷家兄妹给他带来了一位贵客。   他忍不住攥紧了手指。   如果……如果当时给姐姐救治的是药王谷的人,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陆挽双察觉到他气息的不稳,回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燕临泽哽了哽,低声道:“我在想,若是当天来的是陆大夫……”   陆挽双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尖蹙了蹙,却又松动下去,柔声道:“世事难料。你请的大夫也已经是这镇子上最好的大夫了,他也一定已经尽力了,不是吗?何况每个医者擅长的领域都不尽相同,沈少侠这次是恰好碰到了庄槿,我又恰好懂如何对付庄槿,这不能不说是巧遇。我不清楚你姐姐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就算我在,也并不一定能比那位老大夫做得更好。药王谷出来的是医者,不是神仙。”   燕临泽无言。   陆挽双继续去收针。   门忽然被砰地推开,昌平急急叫唤道:“燕、燕小郎君,有有有人找你!”   燕临泽望了望门外的半明半昧的天色,皱眉:“谁会在这个时候找我?”   “一个女人,带了一个男人,说来给你姐姐偿命。”   燕临泽眉眼一凛,霍然起身,几乎是夺门而出。   陆挽双看着他冲出门去,淡淡地叹了一口气,继续她最后的工作。   殷俊举了个灯烛,和那一男一女对视。   那女的背着把大刀,一看就不好惹,反倒是她身边的男子,不住咳嗽,看上去非常瘦削柔弱。   他正紧张间,就听到身后咚咚而来的脚步声。   殷俊侧身一让,燕临泽便在那两人面前刹住了脚。   他眼中有火。炽热的目光扫过二人,在苏柏身上顿住。   “是你!!!”   他怎么可能忘记他,那个风尘仆仆的赶路人,在重伤姐姐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燕临泽扬手一拳挥了过去。   他虽然一身三流功夫,但终究是习过武的,这一拳用了全身的力气,立刻把弱不禁风的苏柏打倒在地上。   苏柏唇角开裂,咳出两口血沫,扶着地正要起来,又被燕临泽揪住了领子,另一边脸又挨了一拳。   苏柏仰头看着他。   燕临泽像一头发疯的小狼,恶狠狠地将他扑在地上,锋利的爪子像是要撕开他的皮肉,挖出他的心来。   刀烈春看不下去,用刀鞘把燕临泽往回一拨:“你要把他打死了!”   燕临泽被迫后退一步,怒吼道:“他杀了我姐!”他眼圈红红,盯着刀烈春,“你是共犯!”   苏柏抹了抹唇角的血:“与她无关,她只是个路人,是我求她带我来的。”   燕临泽再次上前:“你还有脸回来!我姐与你何仇何怨,你竟下如此毒手!”   殷俊眉头抽了抽,拉住燕临泽的胳膊:“把他带进去,带进去再说。”他使了使眼色。   现在还是凌晨,动静闹得这么大,会惊动街坊。   一个肯回来自首的凶手,必然是有话要说的。   燕临泽被殷俊按着往屋里走,刀烈春把苏柏扶起来,让苏柏靠在她肩膀上一瘸一拐地跟了进去。   屋门关上,清白堂的烛火被昌平点亮,白绸静静地挂着,燕雁的棺材寂静无声。   燕临泽再次挥拳,却见苏柏一下子跪在他面前:“我知自己的罪过百死莫赎……但请你听我把话说完。”   燕临泽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你还有何话要说!”   “你姐姐,的确为我所杀。虽然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但那时候我旧疾发作,根本是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   “这便是你的借口吗!”燕临泽冷笑一声。   “我是一个药人。”苏柏说。   燕临泽一愣。   倒是殷俊脱口问道:“药人是什么?”   “这位想必是被各种药剂反复试验长大,身上藏有很多毒的那种药人。”陆挽双从后门进来,将他打量一番,道,“原来庄槿真的炼了个药人。”   苏柏不由抬眼多看了这位白衣女子一眼:“你知道我主人?”   陆挽双淡淡道:“我是药王谷的人,硬要说起来,她还是大我好几届的师姐。”   苏柏点头:“不错,我是她炼的药人。”   燕临泽拍案道:“我管你是什么人!杀了我姐姐,我就一定要让你偿命!”   陆挽双抬手在他面前拦了一下:“莫激动,事情还是要问清楚。”   “我是庄槿炼的药人,最初几年,她确实在我身上试过很多种□□,后来她心软了,不愿意再那样对我,便寻了各种珍稀药草为我调理身子,只是很遗憾,总有一些毒素是去不掉的。”他闷声咳了咳,“那些毒素长年累月地积下来,也会变化,而她只能摸索着尝试解药,也许能治好我一些毛病,也许会让我生出其他一些毛病。我身体好了些,可是我又得了幻症。起初我只是会神志不清,出现幻觉——这是庄槿告诉我的——后来她给我喝了许多药,我的幻症就不怎么发作了。”   陆挽双拉起他的手,按了按脉搏,又细细看了看他的气色,道:“她没有做到。”   “是,她没有做到。”苏柏苦涩道,“我时常会做一些噩梦,噩梦里很血腥,但醒来却不太能记得,我没有太放在心上。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些不是噩梦,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他低声喃喃,“我杀过很多人,你姐姐……是最后一个。”   燕临泽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对着苏柏的胸口重重一踢,将他踢翻在地,大叫道:“你有幻症又如何!你就是杀了我姐姐!你是凶手!”   他浑身都在颤抖。   刀烈春默默把苏柏扶起来。   苏柏喘了喘,道:“所以我今天来了,不为别的,杀人偿命,我只求一死。”   燕临泽大喝一声,就要去掐他的喉咙。   “且慢!”陆挽双再次拦住他。   燕临泽的眼泪滴滴答答落到她的衣袖上,他愤怒道:“你又干什么!”   陆挽双急促地问苏柏:“庄槿在哪里?她怎么可能放任自己的药人偷偷跑出来?”   燕临泽滞了滞。   对,没有庄槿。   难道苏柏只是个鱼饵?   苏柏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迹,哑着嗓子道:“你们不要多想,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没有任何阴谋。”   陆挽双瞥了刀烈春一眼,又道:“你来求死,焉知庄槿不会为你报仇?”   刀烈春终于开口:“庄槿不会来的。”   苏柏不由朝刀烈春看了一眼。   刀烈春没有回应他,只道:“庄槿被下了安神药,又远在别处,她只会以为药人失踪,怎么可能想得到是他来找你们。”   庄槿?被下安神药?   陆挽双觉得有点可笑。   她说:“至今都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刀烈春道:“你是庄槿的师妹?”   陆挽双挑了挑眉:“从前是,不过不熟。”   “借一步说话。”   陆挽双跟着刀烈春走到角落里。   刀烈春低声道:“你应该知道庄槿是个什么性格的人。”   “略有了解。”   “药人求我带他偷偷过来,他以为瞒过了庄槿,可是那不过是庄槿选择了放手。”   庄槿根本就没有睡着。   她亲手制成的安神药,自己怎么会发觉不了。   而苏柏背对着她,又不懂武功,怎么能发现火光旁她的身子愈绷愈紧。   她既然当时放了手,之后便不会再追。   陆挽双心下了然,又同她低语几句,忽然问道:“沈樊成今日和庄槿交手了?”   刀烈春一顿:“你如何知道?”   “因为他被我救回来了。”陆挽双平静地回答。   刀烈春的心里……松了口气。   “是。他找庄槿去寻仇,被药人听见了,药人才明白了一切。”   陆挽双点头:“最后一个问题。”   刀烈春看着她。   “这整件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刀烈春怔然片刻,垂下眼。   她……是个什么角色呢?   她什么角色也不是。   陆挽双看她不回答,仿佛知道了她在想什么,看了她一眼,抬脚离开了。   苏柏垂了头,道:“请杀了我吧。”   燕临泽大叫一声,掐住了他的脖子,须臾又松开手,从厨房拿了把细长的刀来,暴吼道:“今日我便要在姐姐面前让你血债血偿!”   他朝苏柏冲去,苏柏一动不动。   刀尖刺破他胸前的衣裳,忽而停住。   苏柏诧异抬头。   就看见面前的少年眼圈红红,泪流不止:“我问你,我姐姐可有……说过什么话?”   苏柏抿了抿唇,仔细地回忆了一下。   他并不能记得很多。   他只是好像忽然变得很狂躁,冲进狭窄的厨房。那轻微的切肉声在他耳中被无限放大,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夺过女子手里的菜刀,直直地捅了下去。   世界变得很红……很红……   那嘈杂的切肉声消失了,耳边一片寂静。   那个女子倒了下去,像一片羽毛,没有声音。   苏柏忽然不敢直视燕临泽,只能低声道:“她……没有说什么。”   燕临泽握刀的手在发抖。   “答应我,阿泽,做个好人,不要做坏人……”   “以后你一个人也、也要勇敢,要坚强,要做个好人,不要因为仇恨……就去做坏事,走上歧途。”   “阿泽,阿泽……”   燕临泽痛苦地吼叫一声,尖刀深深地扎进了苏柏的胸腔。   刀烈春沉默地看着。   陆挽双也沉默地看着。   昌平捂住了眼。   殷俊不忍地挪开了视线。   后门处,从马车上被惊醒的殷佑微静静地站在那里,咬住了下唇。   这一刻,谁都是外人。   温热的鲜血溅到燕临泽的下巴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额头上尽是汗珠。   他松开手,倒退两步。   那把刀仍稳稳当当地插在苏柏的心口。   苏柏前襟一片猩红。   他脸色愈发惨白。   他动了动眼珠,看向那具黑沉沉的棺材。   他死在这里,其实很好。   他微弱地呼出一口气,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在了地上。   血沫不断从他口中涌出,又卡在喉咙口。   他本能地“嗬嗬”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沉寂下去。   他的视野一片模糊。   他看到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他扯了扯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口型:“阿……瑾。”   她温暖的手掌覆盖了上来,他心满意足,眼角却不可遏制地流下一滴泪。   半晌,刀烈春收回了自己的手。   苏柏已经很安详地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未雨绸缪、少荣吖、洛伊 ☆、黄粱梦   陆挽双在苏柏旁边蹲下, 探了探他的脉,摇了摇头。   燕临泽忽然转身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他看着自己手里沾上的血,觉得一阵晕眩。   原来……杀人是这么恶心的事。   明明已经手刃了仇人,可他一点都不快活,反而越来越难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又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殷俊轻轻去拍他的背。   陆挽双站起来, 看了一眼燕临泽, 问:“庄槿……?”   燕临泽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仍旧捂着胸口,一脸痛苦。   刀烈春开口:“他死了……庄槿又怎么会独活……”   她逃出那个“牢笼”,不过就是想和他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现在过日子的人没了, 她的前路根本就失去了目标和意义。   陆挽双眨了眨眼。   刀烈春问:“这尸体……”   燕临泽一把推开她,噗通一声跪在棺木前, 嚎啕大哭:“姐!姐!你有没有看见, 有没有看见……”   天光已亮, 一抹淡淡的橙红从云后升腾而起。   他涕泗横流, 哭到筋声嘶力竭,一张脸通红,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   陆挽双看他状态不妙, 连忙对着他后颈一敲,将他敲晕了过去。   殷俊急忙上前:“这是做什么?”   陆挽双道:“他病还未痊愈,又情绪波动太大,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殷俊默叹一声,叫了昌平帮着把燕临泽架回屋子里去。   走到后门,看到站在那儿的殷佑微,殷俊一愣,随即道:“让你好好睡觉的。”   殷佑微摇了摇头,说:“我去给他打点水来吧。”也许因为不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场面了,她虽然仍旧有些惊悸,但已经镇定了许多。   灵堂内便只剩下了陆挽双和刀烈春。   刀烈春再次问道:“他的尸体……”   陆挽双道:“那得等燕临泽醒过来再决定。怎么,你想带走?”   “我……”刀烈春说不出口。   “庄槿的觉悟,还比不上她的药人。”陆挽双轻轻地哼了一声,“她放了药人来求死,自己却不肯来。这件事若是没有她的纵容,又怎么会成。喔,对了,她的番木粉又改进了,几乎要了沈樊成半条命。”   刀烈春无言以对。   陆挽双道:“我去看看燕临泽了。”   刀烈春:“我不会乱动尸体的。”   陆挽双笑了:“我没说你会乱动。”停了停,“你和庄槿,不是一路人。”   “她救过我的命。”   “哦?她竟会随手救人的吗?”   刀烈春抿了抿唇:“不是随手救的……”   她从苗疆出任务回来,染上了毒,无人会解,主上便去找来了庄槿。   无人会解的毒,对庄槿来说是个很大的诱惑。   陆挽双点头:“那便没什么可奇怪的。”她转身往后门走。   刀烈春垂眼。   她再次蹲下身,从身上摸出一块帕子,给苏柏擦干净脸上的血迹和灰尘,又给他理了理头发。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回头看去,昌平正畏畏缩缩地站在角落,也许是被人打发来看着的。她便没有理会,继续去给苏柏整理衣襟。   ……   太阳出来了。   昌平仍然小心翼翼地缩在那里,看一眼地上的尸体就害怕地别开视线。刀烈春抱着刀坐在椅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清白堂的门发出咔哒一声。   昌平咽了咽口水,决定硬着头皮去看一看。   刀烈春起身,用刀鞘把他往后面一挡:“我去。”   她走到门边,默然片刻,突然哐地一下拉开大门。   庄槿站在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刀烈春不由握紧刀柄:“庄……”   庄槿忽然扬手,对着她洒出一把粉末。   刀烈春急急避退,转身掩面。   昌平下意识叫道:“救——”下一瞬就被奔来的庄槿敲昏过去。   刀烈春见她去碰苏柏,连忙阻止:“不可……嘶!”她脚下一个踉跄,紧紧扶住桌沿,指节用力得都泛了白。   庄槿拔出尖刀丢到一旁,将瘦弱的苏柏一把抱起,看了一眼刀烈春道:“不是□□,一个时辰后可解。”   刀烈春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出声。   身体变得越来越软弱无力,她连手中的刀都快握不动了。   庄槿抱着苏柏走出清白堂的大门。   时辰太早,无人路过。   庄槿将苏柏抱上马,扬长而去。   刀烈春无法,只得用了最大的力气将手中长刀掷向后门,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   身下的马朝着镇外飞奔,庄槿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   他是个很乖的人,几乎从没和他提过什么要求。   她每每笑问:“你没有什么愿望吗?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   他总是回答:“还没有想好。不如这次先欠着,以后再说。”   越欠越多,可他还是从未说过。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愿望,虽然仍然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还是知道了。   如果这是你这辈子最后的心愿,那么我就放手。   她轻轻吻了吻他冰冷的额头,如同几个时辰前的深夜,他吻她一样。   庄槿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知道是药的副作用开始发作了。   她允许他赴死,但决不允许他的尸骨留在别处。   马被刀烈春骑走了,她便服了一颗提气丸,徒步往镇上追去。还好她追到的时候,他的尸身还很完好。   她的眼泪迎着风流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他明明只是个药人,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牵动她的心神。她知道自己心肠很硬,却唯独对他忍不住偶尔心软。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太乖了,即便泡在药桶也不声不响,温顺得让人愧疚。   她终于再也舍不得对他下手。她不再研制新毒.药,而是一门心思地研究如何清除他身上那些陈年异变的旧毒。   这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   所以她带着他逃了,她再也不要和江湖上的人有任何牵扯,她要带着清清爽爽的他找个小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是追来的人如同梦魇纠缠,怎么都甩不掉。   她给熟睡中的苏柏留书一封,让他醒来自行去东边的小镇等候,而她负责引开追兵。   她成功迷惑住了对方,再回头赶到小镇时,却在一家即将打烊的酒馆里发现了发病的他。   她看了一眼地上血流不止的女人,当机立断地带着苏柏离开——入夜的街上几乎没有人了,不会有人发现这一切,而他不是第一次发病,她也不是第一次带着他逃跑。   “如果有报应,请全部加在我身上。”她这样想。   从始至终,坏人只有她一个。   而苏柏终究知道了一切,他甘愿去死,她知道她是拦不住的,他做不到和她一样铁石心肠,活下去是对他的折磨。   现在他得到圆满了。   “阿柏……阿柏……”她哀哀戚戚地低声唤着,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眉梢眼角。他那么轻,就像是没有肉一样,只有一把骨头,硌在她身上、心上,到处发疼。   马在一片荒地中停住。   跑了太久,它也会累的。   庄槿仰头看了看灿烂的阳光,觉得自己马上就会变成一片飞灰。   她抱着苏柏下马,环视一圈,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然后她抽了低头找草的马一鞭。   马叫了一声,奔出去几步,在一小丛草面前站定,啃食起来。   “滚!滚!”   她追过去恶狠狠地加了几鞭。   马终于不堪忍受,撒蹄远远地跑了。   庄槿丢掉鞭子,在苏柏面前坐下,慢慢地拆包袱。   她打开那包干芍药,撒在苏柏的心口。   然后掏出一只小瓷瓶,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记得这个吗?”   一阵风吹过。   “我把九岁的你捡回来,治好你身上的疫病后给你吃的第一种药,就是它。”她拔开塞子,倒了一颗在掌心,“挺甜的,我叫它焚糖。很久不做了,也很容易被人学,现在的价钱不贵。”   她捏起它看了看。红得透明,闪着光。然后仰头咽下。   她神色淡淡,又开了一个瓶子:“这个是你十岁吃过的……唔,还是十一岁?不太记得了。一颗药三十两银子,我喜欢叫它十里春,可那些没文化的江湖人偏偏爱叫它黄泉散。”说罢,她将手心里那颗乌黑的的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   ……   身边的小瓶子小纸包乱七八糟摆了一堆,庄槿身上开始大量出汗。她开瓶的手在发抖,又一颗药丸哆哆嗦嗦喂不到嘴里去。   像是有火在肚子里燃烧,有蛇在血管里乱窜,有针在皮肤上密扎。她看着自己的指甲慢慢发青,一口血哽在喉咙口,差点发不了声。   “这……咳咳……这是黄粱梦,我……我还从未对外公布过呢……我也不知道这药效……到底如何……我,我自己将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她终于把药丸塞到了嘴里,又费力地混着那口血咽了下去。   她喘着气,将脸贴在苏柏的心口。   我终于知道你当初的感觉了,阿柏。   耳朵和鼻子开始往外渗出细细的血丝。   庄槿抽搐了几下,咬着牙从身上摸出一只火折子。   她喘了又喘,眼前一阵阵发花,世界在仿佛不断褪色。她试着吹了吹火折子,都没能成功吹起。她有些恼,将火折子用力往身边一甩。   黑白色的火星在视野中爬起,她抱着冰冷的苏柏,鼻尖隐隐嗅到了干芍药的香味。   “阿柏。”她呢喃着,闭上了眼。   -   沈樊成梦见了母亲。   母亲要走,他连忙伸手一抓:“娘!”   这一抓让他醒了过来。   他对着屋顶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动动身子。   一动就酸疼。   但这一动,忽然让他发现自己手里的确抓了什么东西。   他侧过头一看,不由愣住。   殷佑微趴在他床边,正睡得安静。阳光从窗口照在她身上,连翘起的头发都泛着光。   而他手里抓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柔软的手。   他一惊,嗖的一下撤了回去。   殷佑微被惊醒。她揉了揉眼睛,直起身子,和沈樊成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忽然抿着嘴淡淡地笑起来:“你终于醒了啊。”   她右脸上有睡着后压过的红痕,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状态很是萎靡。   沈樊成眨眨眼,道:“我没死?”   “嗯。”殷佑微说,“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把大夫叫过来。”   “等等等等,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殷佑微犹豫了一下,道:“七月二十五,巳时,燕雁昨天下葬了。”   “什么?”沈樊成大惊,“我睡了这么久?”   殷佑微点头:“我们认识了一位药王谷的陆大夫,她帮你清理毒素清理了很多天。”   沈樊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又痛叫一声躺了回去:“燕雁竟然已经下葬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问道,“那这几天我不在,有发生别的什么事吗?”   殷佑微绞了绞手指,说:“庄槿……死了。”   那日刀烈春砸了刀,发出的动静引来了后院的大家,赶到时才发现昌平昏迷在一边,苏柏的尸体不翼而飞,而刀烈春也是一副摇摇欲坠支撑不住的样子。   陆挽双迅速看了一下昌平,确认没事,又去看刀烈春。   刀烈春皱眉,指着自己摆了摆手,又张了张口。   陆挽双猜测:“庄槿……来了?”   刀烈春点头,双腿一软,终于跪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敲锣】我们开始走主线了走主线了啊   -   感谢霸王票:froda   感谢营养液:未雨绸缪 ☆、输赢   一个时辰后, 药效过了,刀烈春终于能够说话:“庄槿带着苏柏走了。”   “去了哪里?”陆挽双问。   刀烈春摇头:“我也不知。但她只要不刻意掩饰踪迹,我总能找到的。”   众人半信半疑,但现下没有别的选择,也就由她出去借了匹马,追着庄槿的痕迹而去。   刀烈春很晚才回来, 带着一个消息:“庄槿死了。”   死于火焚。那两具尸体相拥的样子, 她不忍回忆。她花了很久, 才把他们埋好。   没有墓志, 没有碑铭,无人会知道以毒闻名的庄槿已经自焚而亡,和她的爱人在一片无名荒地里永坠长眠。   既然庄槿和苏柏都死了, 那么也没什么可再追究的了。   燕临泽醒来的时候,刀烈春已经走了。   他听着消息, 表情麻木, 只说:“知道了。”   他想带着燕雁回芦方老家, 但天气炎热, 他不可能带着这么一个棺材走那么遥远的路。   于是他决定将燕雁葬在镇外的山脚下,然后关掉清白堂,带着她的一些遗物回芦方去和爹娘埋在一块。   -   沈樊成听完殷佑微讲完来龙去脉, 道:“让燕临泽过来。”   殷佑微点头,很快燕临泽就进了门,看到沈樊成醒来,他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沈大哥, 你醒了。”   沈樊成皱眉:“你回芦方,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吗?”   “我回芦方是为了把姐姐的遗物和爹娘葬在一起,并不打算长留在那里。”燕临泽说,“我……我打算……”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最终定下心来,“我打算学医。”   沈樊成惊讶:“学医?你什么时候对学医有了兴趣?”   门外走进来一名白衣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沈少侠醒了。身子可还好?”   “还有些酸疼。”沈樊成下意识接道,又认真打量了一番这名陌生女子,“你就是……药王谷的陆大夫?”   陆挽双颔首:“是我。你身上还有些酸疼不打紧,歇一两日就好了。你的身体和从前比起来,没有什么大损害。”   “多谢陆大夫妙手回春,救我一命。”沈樊成躺在床上冲她抱了抱拳。   “无妨。”陆挽双道,“你是燕临泽认的干大哥,那么他想跟我走,你可同意?”   沈樊成又是惊讶地一挑眉,看了看燕临泽,道:“你要跟这位陆大夫走?”   燕临泽握着拳头,低声道:“我……我觉得我不适合入江湖。我也不会经营生意……姐姐临死前嘱咐我,让我做个好人,我想来想去……觉得……学医很好。”顿了顿,“姐姐在我面前死去,我无能为力,沈大哥昏倒在这里,我也无能为力……我,我想学医,我不想拖后腿……我想尽力做个有用的人。”   沈樊成的目光转向陆挽双:“陆大夫的意思呢?”   陆挽双道:“临泽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虽同他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能看出这孩子的心性不错。但药王谷有规矩,药王谷的弟子不能在谷外收徒,而他也超过了能入药王谷的年龄。”她笑了笑,“不过他若一心想学,我身边也恰好缺个帮忙的药童——唔,大概不能称为‘童’。”   燕临泽望着沈樊成,有点紧张地说:“陆大夫……是很厉害的大夫。我,我想跟着她。”   陆挽双偏头看他:“现在当着你沈大哥的面,我再问你一遍:我不会主动传授给你任何知识,你跟在我身边,能学多少全在自己。你能接受吗?”   “能!”   沈樊成微微地笑起来。   一觉醒来,燕临泽长大了。想来燕雁泉下有知,也能宽慰不少。   “不过他还要去趟芦方……”   陆挽双说:“这不要紧。我自己也是居无定所,走到哪算哪,去哪里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沈樊成问:“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燕临泽道:“等沈大哥完全恢复后!”   “哦,那倒是我拖了后腿。”沈樊成叹了口气,“等我好了,我就去祭拜一下燕雁。”   屋子里陷入沉默。   还是陆挽双开了口:“你既然醒了,那便喝点药吧。临泽,跟我出去煎药。”   燕临泽应了声好。   屋子里便又剩下殷佑微和沈樊成二人。   沈樊成看着殷佑微,忽然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你二哥呢?昌平呢?”   殷佑微脸上泛起薄红,咬了咬唇道:“二哥他回江州谈生意去了,昌平……昌平被我打发到一边了。”   沈樊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他别开目光:“你不必这样的。”   殷佑微垂着眼,睫毛微颤。   就算他已经那么明白地拒绝,她还是放不下。   哪怕陆挽双已经强调过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还是克制不住地要恐惧要担忧。   这几天她夜里总会惊悸而醒,醒来后不由觉得一阵空虚与落寞。   她这样惦记着他,还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   沈樊成看她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话太重,便放柔了语气:“你为我守床一定很累了,快回去补个觉吧。”   殷佑微绞着手,轻声道:“沈樊成,我若说刀烈春不喜欢你,你信不信呢?她……”她若是真心喜欢你,又怎么可能狠得下心看你被庄槿下毒!   “我信啊。”沈樊成说。   殷佑微遽然抬头。   “我已经知道了,她不喜欢我,她其实是骗我的,这样就有名目堂而皇之地跟踪我,也不会引起我的怀疑。”沈樊成平静地说。   殷佑微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沈樊成答道:“她若是喜欢我,又怎么会放任我中毒?退一万步讲,她真的喜欢我,那这种喜欢和厌恶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不让我好过。”   殷佑微觉得有点失望,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她其实渴望听到一些别的答案。   她又问:“沈樊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沈樊成望着屋顶,“还没有想好——哦,等等,刀烈春为什么在江州城外跟踪你们我还没搞清楚!”他捶了一下床,“我竟然给忘了!你也不拦着她!”   殷佑微哑然。   庄槿的事情了结后,她心思都在沈樊成身上,哪还会想得起这件事。   “所以你要怎么样呢?”   沈樊成扭过头看向她。   殷佑微逆光站着,脸上有淡淡的阴影。   沈樊成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继续在殷家待着?可明明已经拒绝了殷佑微,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好。   去追刀烈春问个明白?向来只有刀烈春追他,若无巧遇,他又上哪去追刀烈春。   还是……就此罢手,一别两宽?   他心头不由升起些许的烦躁来,抠着床单不说话。   殷佑微见他迟迟不语,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我知道了。”她低声道,“我……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她扭头快步走了出去,重重关上了门。   “殷……”沈樊成一句话卡在了喉咙口。   罢了。   殷佑微走出屋子,整个人都有点飘忽。   昌平从角落里迎出来,以为小姐要哭了,连忙掏出帕子。   谁知殷佑微只是眼眶有些红,并没有掉泪。   她推开昌平的帕子,道:“昌平,我们回家吧。”   昌平不由道:“小姐……”   他从来都不看好小姐和沈少侠,但看小姐现在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还是跟着难过起来。   殷佑微道:“我输了。”她竟然翘了翘嘴角,“我从小到大,打赌都没有赢过二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比较忙,困得要死,请原谅我暂时的短小_(:з」∠)_   但是信我啊!七夕快到了,撒糖的日子还会远吗!   -   感谢营养液:春风十里不如你、网瘾少年叶不修、未雨绸缪 ☆、不可能   殷佑微是在某天倒药渣的时候被殷俊逮住的。   殷俊道:“三妹, 你最近很累啊。”   “最近大家都很累。”殷佑微当时没多想,只以为二哥在关心自己。   “沈少侠出了事,我也很担心。不过现在有陆大夫在,我们都能睡个好觉了。”殷俊轻声道,“你不必总为他牵肠挂肚的了。”   殷佑微看着殷俊,蹙了蹙眉:“二哥, 你想说什么?”   “三妹。”殷俊深吸一口气, “你老实告诉二哥, 你是不是喜欢沈少侠?”   殷佑微紧紧地抿着唇, 低头看地。   殷俊心里便清楚了。   他总是嚷嚷着绝对不能让三妹早嫁,警惕提防着别家的小子勾.引自己的妹妹,却没怎么想过倒是自己的三妹先动了心思。   沈少侠年轻英俊, 又有一身好功夫,确实很容易招女孩喜欢。因此他最开始担心的就是沈少侠的个人作风问题, 是不是喜欢拈花惹草。如今看来, 沈樊成这个人八成还没做什么, 自己的妹妹先陷进去了。   殷俊的心很痛。   他对沈少侠这个人没什么意见, 做朋友可以,但做妹夫绝对不行。   他自己的命都不一定能保住,又怎么能护得了殷佑微的安全?他们殷家好好养大的女孩难道是嫁出去送死的吗?   更何况沈樊成没钱没房的, 莫非要自己妹妹跟着他颠沛流离吃糠咽菜不成?   殷俊自从发现不对后,左思右想了几天,斟酌了措辞,终于来找殷佑微谈心了。   殷俊道:“我不同意。”   殷佑微登时抬头:“……二哥?”   她想过瞒不下去的时候二哥会是什么反应, 是大发雷霆还是摇头叹气,若是前者,她可以装委屈,那样二哥就会心软,若是后者,她就可以强硬一点,二哥也许也会被说服。   可他现在拒绝得这么干脆,偏偏又一副很有理性的样子,让她无从下手。   “你和他不配。”殷俊严肃道,“你也不傻,道理自己想不明白吗?”   殷佑微忍不住道:“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爹娘也不管这个的!”   “爹娘说的是不会过分插手!难道你看上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他们也不管吗?”   “我怎么会看上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啊!”殷佑微气结。   “行行行。”殷俊也不想和小妹吵架,“那我问你,你喜欢他,那他喜欢你吗?”   殷佑微咬了咬嘴唇,将头别到一边。   殷俊来找殷佑微前就已经把昌平好好盘问了一遍,昌平招架不住才坦诚说是小姐不让他说的,还说沈少侠亲口告诉过他,对小姐没那个意思。   殷俊便稍稍宽慰了一些。   ……虽然世上竟有人敢看不上他妹妹这点让殷俊略感郁闷。   殷俊道:“你看,他不喜欢你,你何必呢。”   “我……他……他只是……”殷佑微说不下去了。   殷俊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三妹,跟我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殷佑微道:“我……我不甘心……”   殷俊知道小妹的脾性,再逼下去只怕会适得其反,只好退让道:“那二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沈少侠对你有意思,我们再谈好不好?若是他真的对你……你就乖乖跟着二哥回去吃香喝辣,不要再在这里徒废心神。”   殷佑微知道就算沈樊成真的接受了自己,二哥一定不会轻易放手,但他同意谈谈,就总归有转寰的余地。   她……她决定再试一次。   殷俊还有事要回江州,就留了昌平在殷佑微身边。   他再三跟昌平确认:“沈少侠那边真的没问题吧?”   昌平说:“他想都没想,就说自己不喜欢啊!”   殷俊便放心地离去了。   他也想过了,自己这个妹妹年纪还小,难免会对异性产生好感,有些不现实的想法,只要让她自己死了心,这株幼苗就会自然而然地枯死,成不了什么气候,届时她还是可以顺顺当当地过她的富贵小日子的。   他所料不错,殷佑微最终还是回到了江州。   殷俊观察了殷佑微几天。没有沈樊成的日子里,她该吃吃该喝喝,没什么异常。他再三叮嘱了院子里的婢女,自己不在的时候一旦发现小姐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想办法哄她开心。   殷佑微和殷俊的关系也并没有疏远。   -   暑热慢慢退去,气温也在逐渐下降,眼看着立秋将近,殷俊忍不住把殷佑微叫过来:“孟家出事之后我就寄了家书回去,可至今都没有收到回复。”   殷佑微吃了一惊:“我前几日还在奇怪为什么都没听你提起过家书的事,以为是你看完了没和我说,我自己个儿后来也忘了问。原来竟是没有收到吗?”   “话说回来,你到江州后我给爹娘也写了封信报平安,他们也没有回复。”殷俊道,“我当他们看完便罢,也就没放在心上。”   殷佑微不安道:“怎……怎会如此啊?”   若是平安信,不回复倒没什么,可有婚姻之定的孟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爹娘不可能不回复的。   殷俊安慰她道:“也许是驿站或驿使出了问题,丢了信什么的。我这两日正好有一批货要送到京城去,我让人再帮忙捎一封便是。”   殷佑微拧着眉头,点了点头。   货队走了。   货队回来了。   带来的消息是,京城的殷府已经空了,殷家名下的产业,统统已经变卖了出去,卖的都是与殷家交情不深的商户。到处打听,都打听不到殷老爷、殷夫人和殷大少爷去了哪里,也无人知道殷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殷俊和殷佑微俱是大惊失色:“这怎么可能?!”   这其中可疑之处太多,两人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发生。   殷家明明还在上升期,从未显露出半点颓势,为何会突然变卖家业?   何况殷家的产业那么大那么杂,距离殷佑微离家也不过断断几月,怎么可能就那么快地把所有生意都交接掉?   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会没有任何家信通知?   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可是货队的人坚持:“殷府已经没人住了,我们还打听到了从前的下人住的地方,过去一问,都只说是殷老爷给他们结了工钱,就把人遣走了,问此前有什么异常,都说没有——毫无预兆的就散了。问他们殷老爷等人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不知道。”   殷佑微跌坐进椅子里,喃喃道:“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殷俊:“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货队的人说:“千真万确啊殷公子!不信的话,您自己去京城一趟不就清楚了吗!我们想看看那些产业变卖的证明,人家还说我们又不是殷二公子,凭什么给看呢。”   “难道是遭遇了什么大变故吗?”殷佑微害怕道。   “我看不像,殷家在京城也是有名气的,若是出了事,肯定会有消息流传的。”货队的人摇头,“可打听来打听去,殷老爷他们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谁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殷俊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冲到殷佑微面前:“不行,三妹,我们一定得去京城看看。”   殷佑微正要说话,昌平就跑了进来:“少爷!小姐!沈少侠又来了!”   沈樊成?!   自从清白堂一别之后,殷佑微便再也没见过沈樊成。她偷偷让人打听过,只知道清白堂关门,燕临泽跟着陆挽双走了,沈樊成则不知去向。   她以为两人的缘分真的就是到此为止了。   然而……眼下他来做什么?   “小的也奇怪,便多嘴问了一句。”昌平说着,把手里的纸递过去,“他便给了小的这么一张纸,说是有个陌生人塞给他的。”   殷佑微匆匆展开,只见上面用官体字端正写道:   殷家有难,望少侠护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下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两条腿,一边的膝盖流血,一边的脚崴了……   可以说是十分凄凉了_(:з」∠)_都不知道该以什么姿势走路……   我劝大家要好好休息,不然容易精神恍惚导致悲剧……   -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春风十里不如你、藕不断 ☆、发糖   沈樊成走进殷府, 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感慨,就被殷俊和殷佑微的脸色惊住。   屋内只有殷家兄妹和沈樊成三人,殷俊抖着那张纸,急切道:“这是何人给你的信?”   “昌平没和你们说么?前些日子我离开清白堂,本都离江州好几十里了,忽然有一个乞儿往我手里塞了这么一张纸, 那个乞儿我也不认得, 问他纸哪来的, 他说是另一个人给的, 问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去了哪里,他都答不出来,再追查下去也追查不出什么。”沈樊成道, “我觉得有诈,又怕是真的, 就只好再赶回江州来。怎么……你们家真出事了?”   殷俊脸色阴郁, 捏着纸不说话。   沈樊成心下一沉, 问:“你们能从笔迹看出来什么吗?”   殷佑微摇了摇头:“这是官体字, 也不知是谁写的。”   沈樊成:“那……究竟发生了何事?”   殷俊重重叹了口气。   京城的事本已是一团乱麻,叫人毫无头绪,现在又半路蹦出个无名信把沈樊成拉了进来, 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是陷阱阴谋?   还是好意相助?   ……   殷俊觉得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分外沉重。   无论如何,亲人下落不明,家业悉数变卖,这一趟京城之行, 是非去不可的。   而这封神秘的信究竟是何人所写,也一定要查出来。   -   沈樊成听罢始末,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同情?愤慨?怜悯?   ……好像都不太对劲。   他去看殷佑微。   殷佑微坐在椅子里,头低着,身子缩成小小一团,双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   沈樊成觉得她有些可怜。他上前一步想宽慰几句,余光瞟到殷俊,又顿住了脚。他没再接近,就站在那里,悄悄地打量着她。   多日不见,她的下巴看起来似乎尖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像殷俊这种和她日日相对的人,未必发现得了。   沈樊成觉得心中有愧。不……除了愧,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   那时候,殷佑微回江州找殷俊去了,燕临泽也带着燕雁的遗物,和陆挽双回芦方去了。   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这种情况他经历得多了,一个人也能寻到很多乐趣。可他一路向南走,不过才两日,便觉得有几分无聊。   他发现,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殷佑微。   比如他路过一家街边的首饰摊,无意中多看了两眼,摊主便会热情道:“公子公子,买点首饰送姑娘呗?”他心下失笑,想他有什么姑娘可送的,就算送,人家锦衣玉食地长大,会看得上这种街边货?   这种念头一出,他自己倒是微微一愣。   又比如他在小酒馆自斟自饮时,恰巧遇上一对仇人见面互捅,这种私人恩怨与他无关,他面不改色地起身离开,但看到飞溅的鲜血时,心头却不由一颤——幸好她不在,看不到这等场面。   他走出酒馆的门,眯了眯眼:他一定是为她操心得太多了,直到现在,还在情不自禁地替她考虑。   而她之前给他买的一套新衣服,他虽没有再穿过,却也一直带在身上。   他从未和哪个女子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还是个从前的他避之不及的娇生惯养大小姐。   可偏偏,她就是喜欢他。   他没钱,她有钱;他没文化,她有文化;他武功高强,她手无缚鸡之力;他父母双亡,她全家和谐。   ——怎么看都不配。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却让他忘不掉。   她一定是回去躲在闺房里哭了,他心想,也不知道殷家有没有新请厨子,做的菜合不合她的胃口。   他心里隐隐觉得后悔。   而究竟在后悔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   现在她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心疼唏嘘之余,内心竟生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然。   -   殷俊把货队的人叫了回来,给了一笔钱,嘱咐他万万不能向旁人透露京城殷家的变故。   又挨个把手下商铺的掌柜敲打了一遍,说自己要出门谈个大生意,让他们在江州安分办事。   最后,殷俊把昌平留在了江州殷宅。   昌平急道:“我要跟着少爷回京城!”   “你好好待在这里,我们这趟必然要出去很久,宅子里的事务不能没人管。还有那些商铺,你跟着我跑过许多回,基本的东西你也懂,你是我身边的人,那些掌柜都认得你,你时不时去转几圈,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动作。”殷俊拍了拍他的肩膀,“昌平,相信自己,好好干,你是我在这里最信任的人。回来我给你娶媳妇。”   昌平一边委屈于少爷不带自己,一边又欣慰于少爷的信任,最后只好点头:“那少爷,你有什么消息可一定要寄信回来啊。”   “当然。”   昌平吸了吸鼻子:“……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他们一定都好好的呢。少爷不要太担心了。”   殷俊垂眸:“……当然。”   手却紧紧攥起。   两日后,殷俊、殷佑微、沈樊成三人往京城而去。轻车简装,没带任何仆从。   殷俊本想找个车夫的,但沈樊成却主动要求驾车,因为他觉得倘若自己和殷家兄妹坐同一车厢,三个人都会很尴尬。   那是他们的家事,他虽莫名被牵扯了进来,但有些事情还是只能兄妹二人私下说。   殷俊本是拒绝的,可沈樊成十分坚持,他又说服不过,只好作罢。   殷佑微一直闷闷地缩在车厢里,殷俊想和她说说话,又觉得自己心里也烦躁郁闷,恐怕也劝不出什么来,只得象征性地摸了摸她的头,靠到了车厢的另一边发呆。   沈樊成坐在外头驾车,听不见里面有说话声,便猜到兄妹俩都是心事沉重,无话可说。他想了想,扬声问道:“殷公子,前面再走几里有个小镇,要去歇歇吗?”   车厢里响起低低的絮语,也许是殷俊在和殷佑微商量。   随后,殷俊掀起帘子:“去吧。”   一味赶路,恐怕身子要吃不消。   三人在镇上略作歇息,在一家小面馆里坐下来吃午饭。   沈樊成嘱咐店家:“给他们两个的面,少油少盐!给我的面,放辣!”   殷俊倒是笑了一笑:“沈兄倒是很细心。”   “你们吃得大多是精细米面,胃被养得刁了,突然吃得重油重盐,怕是会不舒服。”沈樊成从桌上筷筒里抽出三双筷子在热水里涮了涮,放到各人面前,“我么,吃得辣一点,比较提神。”   殷俊道:“真是辛苦沈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本来就是我自己要去的。”沈樊成摆摆手,“这路途遥远,难保车夫心怀不轨,还是我比较靠谱。”   殷佑微似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沈樊成一眼。   三碗面很快端了上来。   那面的味道虽然不能和酒楼里精心熬煮的相比,却也算是别有风味。   殷俊不声不响地吃着,殷佑微则咬断一筷长长的面条,看了看沈樊成。   有风吹来,将辣油的气味送到她鼻尖。那飘着辣子的面汤,她是尝也不敢尝的,但他却吃得有滋有味。   其实无论他吃什么,好像都很能勾起别人的食欲。   沈樊成吃得额头冒汗,他搁下筷子,以手扇风,抬头看了看棚子外的天色:“天很闷啊。”   灰白色的云朵覆满了整片天空,阴阴沉沉,不见阳光。   殷俊探了探头,道:“怕是要下雨。”   正说着,轰隆一声,便是一道雷声滚落,地上很快出现了斑斑点点的湿痕,那雨珠越落越大,顺着风刮进棚子里,沾到衣服上。   三人把桌子往里头挪了挪,这才不再遭雨。   噼噼啪啪,哗哗啦啦,雨帘紧密交织,连成一片,天上地下都满是水汽,将近地面的雨线被风一吹便如同波浪一般层层推开,沿着石缝流到路边的沟槽里面。   殷佑微不由叹气:“这么大的雨,什么时候才停。”   沈樊成接话:“这个节令的雨应该不会下很久,来得快去得也快。”   殷俊道:“那我们便多等一等吧。”他招来店家,将面钱付了,三个人就围着一桌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隔壁桌也坐了四个赶路人,其中一个正兴致高昂地讲着什么,另外三个都竖着耳朵,听得分外认真。   讲话的那个人声音很大,说到激动处拍桌,甚至差点砸翻了茶碗。殷俊等人不由把目光投了过去。   那人口沫横飞:“……今年的品鉴大会虽然精彩,但要我说,还是比不上四年前的那一次。”   一人插嘴:“哦?四年前的品鉴大会发生了什么吗,我都不记得。”   旁边有人笑话:“你记得才有鬼,四年前你毛都没长齐呢。”   主讲的那人继续道:“四年前的品鉴大会,珍宝虽多,但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人窃宝啊!”   “窃宝有什么稀奇的?哪年的品鉴大会没人窃宝?”   “这你就不懂了,四年前窃宝的那人,不仅成功窃宝,窃完宝还原封不动又还了回去。”   “啊?这是为何啊?这人有毛病?”   主讲人喝了口茶,高深一笑:“不是有毛病,是手段高超。果不其然,他这一窃宝,便一举成名。”   殷俊疑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什么品鉴会?若有什么珍宝,消息在商户圈内定然传得飞快啊。”   殷佑微:“……”   沈樊成:“……”   隔壁桌的人还在滔滔不绝:“你可知这人是谁?”   “不知。”   “那我便告诉你,你初入江湖,这些事情总是要知道的。这个人便是有名的祸……”   “殷公子!”沈樊成忽然气沉丹田,一声大喝。   殷俊被他喊得一抖,手里的茶杯险些泼翻:“怎怎怎么了?”   “方才的面吃得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殷俊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惊了一惊,下意识道:“挺好,没有不舒服。”   “那便好。”沈樊成微笑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突然就喊住殷俊,生怕他听到什么沈祸水的传言。   也许是……怕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吧。   被沈樊成这么一打岔,殷俊便没再注意隔壁桌的对话。他看了一眼那泼天的雨,起身道:“唔,也许是方才茶水喝多了,我先去更个衣。”   他问了店家茅房何在,便暂时离开了。   桌上就剩下沈樊成和殷佑微二人。   殷佑微没有看他,轻轻摇着手里的茶碗,看那水面一荡一荡,仿佛是什么很好看的物事一般。   沈樊成终于忍不住道:“那个……”   他觉得自己仿佛应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总是无法准确击中大小姐的点。   殷佑微没有理会他,放下茶碗,将胳膊伸在桌面上,把头埋了进去。   沈樊成慌了。   她她她该不是哭了吧!   他又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了吗?   还是说她想起了自己的家事,悲从中来呢?   殷俊又不在,沈樊成无人求助,只好在身上摸索几番,掏出了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戳了戳她:“那个……你,你别哭啊。”   殷佑微抬起头来,只是神色郁郁,却没有根本没有哭。   沈樊成尴尬地愣在那里,半晌,挠了挠头:“啊,没哭啊,没哭就好。嗯……你要是心情不好,就吃点甜的吧。吃甜食容易放松。”   他摊开手,两颗油纸包裹的糖丸静静地躺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发糖,说到做到。【骄傲脸   -   感谢营养液:L孤屿、安安、岁久的小西瓜和无名读者 ☆、灼   殷佑微看了他一眼, 面无表情。   然后从自己随身带的荷包里摸出一粒糖果,剥了糖纸放入口中。   沈樊成:“……”   他讪讪地把手里的糖丸又放了回去。   他自己也不怎么吃这个,更不会主动去买,身上这两枚糖丸还是之前他顺手在失控的马车下救了一个小孩儿后小孩儿塞给他的。   殷佑微含着糖,目光放远,声音平稳无波:“沈樊成, 你若是不喜欢我, 就不要再做些让人误会的事。”   沈樊成啊了一声。   他不过就是习惯性地关心一下她, 怎么就成了让人误会的事了?况且……“我没有不喜欢你, 我们还是朋友啊,我只是……”   殷佑微像是被突然戳中了哪里,脸上淡淡的表情崩裂, 冷笑一声:“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 是一回事吗?”   她对他的感情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割舍掉, 她只是需要时间来忘记, 可偏偏又命运作弄, 重新把他们牵扯到了一起。她简直要崩溃。   沈樊成怔怔地不说话。   “你既然无心于我,就不要若有若无地来撩拨我!”她哑声道,眼里似有水光潋滟, 不知是不是倒映的泼天大雨,“我也不要和你做朋友!”   连朋友……也不能做了么。   原来女孩子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啊。   “……我,我知道了。”沈樊成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她。   殷俊回来, 看了看没有交流相安无事的二人,放下心来。   之后的一路,沈樊成都没再和殷佑微讲过话。   他驾着马,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表。不过是恍惚了半晌,马就差点走岔了道,还是他猛然发现不对及时掉头的。   沈樊成默默叹了口气。   这就是自作孽罢。   -   到了夜晚,三人在路过的一个小城歇脚。   客栈剩的空房不多,殷俊住在了靠楼梯的中间一间,殷佑微住在西边的一间,沈樊成则住在了最东边的一间。   沈樊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双手垫在脑后,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脑子浮现出的全是殷佑微的各种小表情。   耳边似乎还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回荡。   “你记住,我二哥说的那些,在我这里是不作数的。”   “我、我虽然不大,但也不小,我……我已经及笄了!”   “我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你既然无心于我,就不要若有若无地来撩拨我!我也不要和你做朋友!”   ……   沈樊成捂着脑袋在床上翻滚了几下,然后仰面朝天,重重捶了一下床板。   他腾地坐起来,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拎起桌上自己的酒囊,打开窗户,蹿上了屋顶。   他坐在瓦楞上,手里轻轻晃着半囊酒,静静地看着深沉夜幕下那一轮明月。   他坐过很多次屋顶,也看过很多次星月。   但现在他想起的却是……   那小姑娘胆子不大,看见杀人会害怕,还得他在屋顶上守夜才能睡着。   有虫子轻嗡着在他身边飞,被他挥手赶走。   现在没人会给他涂驱蚊虫的药膏了。   现在细细想来,她曾悄悄为他做过很多事情,全都是女孩儿家羞涩的心意,只是他把这心意辜负了。   他转过脸遥遥看向西边的屋檐。   尽头是殷佑微所住的房间。   他无声笑了笑,将脸回正,对着皎洁明月打开了酒囊的塞子。   浊酒入喉,辛烈苦辣。   他闷声咳了咳,抹去唇角的酒液。   他将酒囊缓缓倾倒,余下的酒液便顺着屋檐汇成一线流了下去,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娘……   当初你和梁师父重逢之际,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梁师父曾跟我说,他这辈子从未亏欠过谁,只除了一个人,那便是你。少年离家,只为一个江湖梦,却被种种事情迷了眼,忘却了故人。等到回首,竹马已老,青梅已孀。一切无可挽回。   娘,你曾对我说,这世上,除了帝王贵胄,便是江湖人最为薄情。   可你最后还是把我交给了梁师父,你本只是想让我学些拳脚功夫强身健体,关键时候能够保命,却没想到最后你的儿子也会走上去江湖的路。   梁师父曾反复跟我确认,是不是真的要踏上江湖,一旦进去了,这辈子就别想再彻底脱离出来。我确认了,因为走江湖对我来说,实在是一件比开小饭馆更加迷人的事。   我告诉自己,我不会踏上梁师父的老路。   我没有青梅在故乡等我,自然也就没有故人可以辜负。   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是不牵连无辜女子进入自己的私人恩怨而已。   而如今……   果然……江湖人还是薄情啊。无论怎么做,都是薄情。   沈樊成捏了捏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收回空了的酒囊,目光跟着涓涓流下的酒液不断往下滑……   他的瞳孔忽而一缩。   不远处的巷口,一个人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形窈窕,背后疑似背着一把刀。   大意了!   他今日一直心事重重,竟然没有发现这种事!   他提剑跳了下去,足尖几下点地,便来到了那人面前。   长剑铮的一声出鞘,横于她颈侧:“好久不见,你又来作甚?”   刀烈春没有动弹,只是低声道:“我只有几句话要告诉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沈樊成冷哼。   她看起来很急的样子:“有人在跟踪你们,要对你们不利!”   “不就是你么?”   “我……”刀烈春手一下握紧,又缓缓松开,“不是我!从前的事归从前,请你信我这一次!按时间来算我在他们之后,我既然都寻到了这里,他们也一定寻到了!但是我没见过他们,也无从找起,只是请你近日一定警惕,他们的目标不仅是你,还有你身边的那对兄妹!”   “你再说一遍?!”   “我说有人要对你和那对兄妹下手!”刀烈春飞快道,“你讨厌我没关系,我从前骗你也是我的错,但这次你一定要信我!”   沈樊成逼近她一步,冰冷的剑锋将她脖颈处的肌肤微微压凹:“你把话说清楚,谁要动手?你又如何得知?”   刀烈春偏了偏头:“更具体的……请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总而言之,你近来小……”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目圆睁。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眯了眯眼。   刀烈春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火……”   “火?什么火?”他皱了皱眉头,却忽然发现她的眼底有跃动的亮光。   沈樊成遽然回头。   ——客栈着火了!   “刀烈春!!!”他手腕一翻,长剑瞬间没入她的肩头。他将她抵在墙上,嘶吼道,“我和你何怨何仇!”   他把剑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溅。“你这条命,我之后再取!”他双目赤红,飞身朝客栈而去,丢下的这一句话飘散在带着焦糊味的风里。   刀烈春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靠在墙边。   她抬头看他冲入那一片火红的客栈之中,动了动嘴唇。   怎么会……这样啊……   怎么会……这么快啊……   一瞬间,她差点也想冲入那火海之中,但她止住了。   她现在是洗不清了……就在她和沈樊成说话的时候,客栈起火了,若她是沈樊成,也一定会认为刀烈春实在是个阴险狡诈的女人。   可是……   世上偏偏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苦笑一声,跪倒在地。   半夜三更,客栈里熟睡的人们纷纷被呛醒,发现着火之后立刻哭嚎着往外冲。   沈樊成来不及去细想为何在这短短时间内便会酿出如此大的火势,他只是逆着人群往里冲,目光在擦肩而过的人身上掠过……   没有他要找的人。   一根烧断的木梁迎头砸了下来,引起一片恐慌的尖叫。   沈樊成两手扯住身边二人的衣领往外一甩,自己侧身一避躲开,随即就地一滚,压灭衣角的火焰,进得更深了些。   热浪一阵阵袭来,烟气扑面,熏得他眼睛要流泪。   他努力眨了眨眼,却仍然无法看得很清楚。他高声叫道:“殷佑微!殷俊!殷佑微!殷俊!”喊完便被呛得嗓子生疼。   火海中传来一个人嘶哑的呼喊:“沈少侠!”   是殷俊的声音!   沈樊成寻着声音奔过去,手在眼前来回挥了挥,终于隐约看见了二楼走廊上的殷俊。   他醒得晚些,是被嘈杂人声吵醒的,跑出来时楼梯都已经烧断了,就这么被困在了二楼。   沈樊成扭头看了看,身旁恰好有一根柱子,没着火,只是被熏得发焦。他快跑几步,脚在柱子上用力一蹬,提气跃上了二楼。   他一把抓过殷俊,带着他跳下二楼:“往外跑!”   殷俊叫道:“三妹还没出来!那边火势太猛了我过不去!”   沈樊成推了他一把:“我去!你快走!”   火势越来越盛,殷俊纵有千百句话想说,也知道此刻绝不是说话的好时候。他只恨自己如此无能、如此无能!危难时刻,只能拖后腿!   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边回头看沈樊成。   沈少侠……一定能救出三妹的!   他抹了一把脸。   二楼走廊的一侧被烧穿,所以殷俊无法过去找殷佑微。   沈樊成便只能再穿过半个客栈,跑到西侧去。   西侧的客栈烧得简直惨不忍睹,尤其是最西边的屋子,差不多是整个都在火里,屋顶的碎片簌簌下落,几乎能看见天空。   沈樊成的心一刹那漏跳了一拍。   倘若她……!   他咬牙,停住了自己的乱想。   左边的柱子被火焰所包裹,只听咔的一声,那柱子从中间拦腰断裂。   沈樊成一跃而起,脚在那滚烫的柱身上一踩,借势翻上了二楼。   都不用他踹门,殷佑微的屋子烧得只剩下了框架。   明明是身陷火海,他却如坠冰窖,手脚控制不住地哆嗦着。   只见那本该是床的地方,横陈着一具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今天晚了!向大家道歉!   明天的更新还是和以前一样。   -   感谢霸王票:蓝莓   感谢营养液:拾玖骊、少荣吖、网瘾少年叶不修、不许 ☆、失踪   客栈的大火最终被扑灭, 半夜被叫醒的衙役们在检查着死伤人数,劫后余生的男男女女坐在路边或是痛哭或是沉默,而殷俊站在街头,目光盯着那只余了一堆框架的建筑物,脸色差得可怕。   沈樊成再一次重复:“……对不起。”   殷俊闭了闭眼,嗓音干涩:“不是你的错, 你不必自责。”   沈樊成是孤身一人从火场出来的。   殷俊看了又看, 发现他身边真的没跟任何人, 身子晃了晃就要倒下去。   沈樊成道:“对不起, 我……我没有找到她。”   他看到她房间里的那具尸体时,几乎就要绝望。待到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男人的尸体, 身形很健壮,虽然身子已经被灼得有些焦黑, 但还是能看出心脏处有致命的伤口, 像是短匕划出来的。   环顾四周, 再没有别人。   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殷俊, 他怕他知道殷佑微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的尸体,会胡思乱想。   虽然他自己也在胡思乱想。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死于匕伤?   她又去了哪里?   沈樊成望向巷口,那里已经没有刀烈春的身影了。   他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殷俊喘了口气, 道:“既然整个客栈里都没有她……的尸体,那么她一定是逃了出去,对不对?”他紧紧抓住沈樊成的手臂,目光殷切, 像是在等待一个确定的答案。   沈樊成颤了颤,道:“……对。她这么聪明,一定提前逃了出去。我们只要……找到她。”   “对,对,三妹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要找到她……”殷俊喃喃自语着。   沈樊成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腐朽、腥臭、焦糊的味道,在这里挥之不去。   殷俊忽而伸出拳头,用力地砸在墙壁上,手指节缓缓渗出血来,而他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可怕的揣测,他猜沈樊成一定也有一样的想法,只是两个人都没有点破。   消失的父母大哥。   与消失的三妹。   若不是沈樊成,恐怕今日消失的还有他。   “我真没用!”沈樊成听见他咬牙道,语带哽咽。   沈樊成沉默着把他抵着墙的手掰下来,抿紧了唇。   他不知道这一次,是和刀烈春有关,还是和京城殷家案有关。   亦或者……它们本就是同一件事。   他忽然感到一阵恐惧。   这是他自从步入江湖后就不再有的感觉了。   即便是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刻,他也不曾恐惧过,他只是遗憾,觉得自己年纪还轻,怎么能就这么没命了呢。   因为他在这世上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所以不会恐惧。   人之所以恐惧,是因为有了在乎的东西。   现在,他觉得自己在乎的东西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威胁,而他,甚至对此一无所知。   黑夜沉沉,他抬头看天,只觉得一阵压抑,仿佛连自己的心脏都被紧紧攫住。   有衙役拎着水桶过来,一碗一碗地分发干净的水,殷俊仰头喝干,润了润干裂的唇,对沈樊成道:“我……去周围路上看看有没有她掉的东西。她身上经常有很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沈樊成想起那具男人的尸体,对殷俊道:“好,有可疑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我再去客栈里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   殷俊点头,问衙役要了个照明的火把,便往别处走去。   沈樊成再次步入客栈,被衙役拦下:“你干什么?”   “我刚刚逃出来,却有一位朋友不见了,我想……看看他的尸体在不在里面。”   衙役一指:“喏,那里,全是无人认领的尸体。”   沈樊成应了一声,便走进了客栈一角。   五六具尸体一排放着,有的是被烧得面目全非,有的是无人认得。   衙役们都很忙,暂时无人管这边。   他走到那具男人的尸体旁边,蹲下了身。   方才在火海里,二楼即将倾塌,他再不撤退自己就会被埋在里面,因此他还没有认真查看过那个男人。   他的□□在外的皮肤已经略显炭化,身上的衣服也基本上是破破烂烂的了。   沈樊成在他身上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他心口处那道匕伤上。   伤口胜在位置致命,但并不算很深,甚至沈樊成可以基本确定,匕首并没有完全捅入,而是捅了一半被拔了出来。   痕迹上深下浅,所以杀人者应该是从斜下方刺入,杀人者比男人矮,或者当时位置比男人低。   他在男人身边躺下,比较了一下自己和他的身高,然后推算了一下杀人者的身高。   因为不知道对方杀人时手臂究竟举了多高,所以沈樊成只能估计杀人者的身高介于自己的肩膀至鼻梁之间。   这个身高,对于男人来说,比较矮,对于女人来说,还好。   他噌的站了起来。   然后他抬起手,缓缓地、艰难地碰了碰自己的下巴。   他想起来……殷佑微,就是这么高。   -   沈樊成走出客栈,正碰到殷俊回来。   沈樊成还未开口,殷俊便急急跑来:“沈兄,你看这个!”   他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沈樊成仔细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扇形琉璃耳坠。   “这个耳坠我不会认错的,这是她及笄前不久我送她的耳坠,是去珠宝铺子里专门定做的,全天下就这么一对!”殷俊激动道,“就在客栈后面那条巷子里捡到的!”   沈樊成心下一凛,拔腿就往后巷跑。   殷俊跟着跑过去。   巷子不长不短,尽头是一处宽阔商街,深夜时分虽然无人走动,但街边的摊位都在,能想象得出白日里是何等热闹。   殷佑微……绝不可能是自己往这里跑的。   到底要去哪里,才会走这条路呢?   沈樊成拿过殷俊手里的火把,照了照地面。   白日里这里也下过雨,路上难免会积一些烂泥。   他来回照了几遍,除了纷乱的行人脚印,没有看到新鲜的车辙印子或马蹄印子。   这就说明,带走殷佑微的人不驾车,也不骑马。   那么能走多远呢?   -   刀烈春从昏迷中醒来。   后颈隐隐发疼,她伸手去揉,牵动肩膀的伤口,不由一嘶。   她陡然睁开双眼。   她处在一间封闭的小屋子里,只有一片月华从高高的窗口倾泻而下。   她皱了皱眉,这里看起来像是杂货间。   她的刀不见了,但肩膀的伤口已经被人包扎好了。   这里是……?   还没等她想明白,门口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本能地再次保持原状躺了回去,闭上双眼,平稳呼吸。   门打开了。   隐隐有光亮朝她靠近。   “她还没醒。咱们是不是敲得太狠了?”   “不,是沈樊成那一剑刺太狠了,昏这么久难免的。”有人叹道,“她倒是无辜。”   “何来无辜?主上让她陪着楼姑娘,她却出现在这里,分明是逃出来的。我已经飞鸽传书报给主上了。”   “唔,报给主上了就好。她毕竟是主上看重的人,轮不到我们来处理。”   “隔壁那个女的差不多该醒了,我们先去那里看看。”   光亮又离她远去了。   门关上了。   刀烈春睁开了眼。   隔壁那个女的?   难道是……殷佑微?   这里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隔音效果并不太好。她靠近墙壁,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那两人进了隔壁的屋子说了什么,却听不到“那个女的”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   刀烈春摸了摸自己的内衬,还好,他们虽收走了自己的刀,却没动其他东西。她便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那两人应该是守在屋前,偶尔能听到他们的低语。   刀烈春轻轻吸了一口气,抬头看那高高的窗口,心里估测着她能不能出去。   那窗口徒有窗框,却没有窗纸,也许是时间久了自然就破干净了,也无人打理。   刀烈春摸到墙壁上的几点凸起。   也许这里曾挂过什么东西,还留了两排钉子。   刀烈春心下一喜。   这么黑的夜晚,那两个人肯定没有仔细检查过这间屋子。   她用脚尖踩着那两排钉子爬上了窗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忍着肩伤,爬了出去,侧头看看,看见隔壁也正好有个窗口。   她轻轻一跃,双手攀住隔壁的沾满灰尘的窗沿,将自己吊在窗户下面,然后踩着砖缝,双臂用力,把自己撑上了窗沿。   她小心地喘了口气,手摸了摸肩膀,感觉伤口又在流血了。   她顾不得这些,借着月光探头往里一看,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个女孩,不断地发着抖,不是害怕地发抖,而是类似于痉挛抽搐一般的发抖。她手指抓成拳,咳嗽了几声。   刀烈春拧眉,这个模样,仿佛很眼熟。   她思索半晌,终于想起了为何眼熟。   她曾无意间闯入过庄槿的药房,那时候苏柏缩在塌上,也是一样的状态。   庄槿随后走进来,用薄毯把苏柏一盖,带着刀烈春出去了。   她看刀烈春频频回首,道:“你主子让我新研制一种毒.药,我看差不多要成了,你过两天顺便来我这里取了吧。”她勾唇一笑,“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不是什么杀人的毒.药,只是看起来特别可怕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网瘾少年叶不修和无名读者 ☆、蜕   刀烈春看着缩成一团的殷佑微, 轻轻吹了几口气。   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十分明显,但在外面听起来如同风声,就算听见也不会惹人怀疑。   殷佑微下意识抬头看过来,看见窗台上坐着的人,惊吓之余身子又是一阵哆嗦。   黑夜中看不太分明,但靠着那点月光, 她隐隐辨认出那人的轮廓像是刀烈春?   刀烈春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纸包, 拆开, 取了一颗药丸小心翼翼地朝她一丢。   殷佑微睁眼看着那白色的东西骨碌碌滚到自己手边。   她忍着体内的不适, 朝刀烈春投去狐疑的目光。   刀烈春心下暗叹。   她不好说话,只能再取出一颗药丸,犹豫了一下, 放到自己嘴里,咽了下去。   可惜浪费了庄槿给自己的一味解毒药。   她不知道这解毒药究竟有没有用, 但庄槿说过这能解一些比较低级的毒药, 当初庄槿研制那味新药时, 也并不像是非常重视的样子, 也许它也算是低级毒药……吧。   总之,这颗解毒药吃了不会有什么坏处。   殷佑微看她当面吃了,不由踌躇了一下, 将那颗药丸抓在手里。   她若要对付她,早前有的是机会,何必是现在呢……   况且她还自己吃了……   要不要……赌一把?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将那颗药丸放入口中。   没有水, 那颗药丸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得难受,她咽了好几下,才终于把它咽了下去。   仿佛一阵暖流流过四肢百骸,她不再抽搐,身上的不适感也逐渐消失。   她撑着地爬起来,仰起头想和刀烈春说些什么,却看见她将手指在唇边竖了竖,然后翻了出去。   刀烈春离开很久后,殷佑微才终于低下了头。   她害怕黑暗,若放在从前,她一定会难以抑制地哭出声来。   但她现在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除了赚取身边人的同情与关心,就没有其他用处。   那些人并不会因为她哭得厉害就放走她。   他们是谁呢?   她不知道。   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指缝里,有干涸的鲜血痕迹。   她的手就那么颤抖起来,她握住自己的右手腕,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下来。   不就是……杀了一个人……吗。   不就是……第一次……杀人吗。   ——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殷佑微抱住自己的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牙齿里弥漫出血的腥味。   记忆再次被翻了出来。   她夜里失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然后她就听到了窗户外有动静。   她这是二楼,怎么会有动静!   她当即屏住呼吸,半合起眼,偷偷观察着窗户。   然后她就看见原本栓牢的窗户扣被人从外面轻轻挑掉,窗户随即被一点点打开。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手伸到枕头下面,将一把匕首偷偷收进袖子里。   这把匕首是她几天前偷偷溜出宅子买下来的,连二哥也不知道。她想着,若去京的路上遇到了什么危险,自己好歹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有轻烟从窗户外飘进来,殷佑微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轻烟很快燃完,等屋中的烟淡了些,一个细瘦的人就钻了进来,一步步朝她靠近。   殷佑微闭上眼,紧紧捏住了袖子里的匕首。   便在此时,屋顶上传来轻微的哔剥声。   那人似是愣了一下,低声骂了一句:“忒的快,要烧死老子不成。”然后将殷佑微从床上抓起,扛在肩上就要离开。   殷佑微挣扎而起,脚下乱蹬,也不知是踢到了哪里,那人一声痛嘶,手一松,殷佑微便跌到了地上,而那人捂着下体跌坐在床。   殷佑微飞快地爬起来,恰逢那人站起一拳挥来:“贱人!”   殷佑微眼一闭心一横,慌乱之际也不知道自己对着哪里,举着匕首就朝他扑过去。   噗。   她听见熟悉的血肉撕裂的声音。   手中的匕首仿佛被什么卡住了。   她颤颤地睁眼,就看见那人双眼瞪得极大,像是根本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   “你……”   她吓得一下子放手,可那把匕首还保持着一半没入胸口的状态。   她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一捅就直接捅到了对方的心脏。   杀……杀人了……   那人喘着气,双臂在空中挥动了两下,往后倒去。   一股焦味飘到鼻尖。   殷佑微转头,正对上窗户外隐隐窜动的火苗,两个人忽然出现在窗边:“老三,走……”话音顿住,两人大惊失色地看着这里面。   “她把老三杀了!”   殷佑微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迅速跳了进来,一个人锁死她的四肢,另一个人去探老三的伤势。   老三睁着眼,要去抓那人的手:“带我……带我……”   那人看了看匕首的位置,一咬牙:“对不住了!老三!主上会给你家人赏赐的!”   他把老三心口的匕首拔了出来,对另一人挥了挥手:“带不动老三了,我们快走!沈樊成马上要来了!”   他恶狠狠地看了惊恐的殷佑微一眼:“把她敲晕!”   殷佑微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客栈中沿着火油上窜的熊熊火光。   ……   殷佑微抱紧膝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她真的杀人了。   恐惧吗?   当然恐惧。   那么,后悔吗?   不……不后悔。   有人要对她不利,她不能束手就擒,她要反抗。   只是……她还是冲动了些。   虽然杀人非她本意,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她杀了他们的同伴,他们心里也一定充满怨愤。方才来给她喂药时,还威胁性地用她那把匕首蹭了蹭她的脸。   他们留着她的命,一定是有什么别的用处。   殷佑微抠着灰秃秃的地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最大的价值,恐怕就是当一个人质。   拿她这个人质威胁谁?   威胁爹娘?威胁大哥?威胁二哥?还是威胁沈樊成?   是了,他们认识沈樊成。   他们不是沈樊成的朋友。   殷佑微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窗。   刀烈春也不是沈樊成的朋友。   可是刀烈春给了她解药。   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她认不认识那几个人?她对这件事知情吗?   殷佑微摇了摇头。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何处,也不知道刀烈春究竟是个什么立场,更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她不能指望刀烈春、沈樊成、二哥或是别的什么人会忽然出现来救她,那和坐以待毙有何区别。   殷佑微和沈樊成这段孽缘的起始,便是她莫名被人挟持。那种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受,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殷佑微自嘲一笑。   在她最喜欢沈樊成的那段时间里,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们的将来。   沈樊成是一个麻烦很多的江湖人,要成为他的妻子,必须要具备处理麻烦的能力。   比如,有人上门挑衅时,她如何才能把人委婉地劝回去;比如,沈樊成受了重伤时,她如何才能在别人问起时遮掩过去;比如……有人绑架了她来威胁沈樊成时,她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不给他拖后腿。   她曾经是那么认真地想过。   那时的她还有些天真,没有想到她就算不是他的妻子,也很快要开始独自面对麻烦了。   -   沈樊成和殷俊二人将街上的店铺都探了一遍,皆没有发现殷佑微的踪影。   眼看天都要亮了,他们却仍然一无所获。   殷俊把那枚耳坠紧紧攥在手中,神情憔悴。   沈樊成握紧了剑柄,道:“我们……再回去找一找吧。也许还会有别的线索。”   殷俊沉默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夜未眠,走回烧毁的客栈附近,发现原本缩在街边的男男女女已经散了,也许是被官府送去了别处,而衙役们还在废墟上做着最后的扫尾工作。   沈樊成和殷俊对视一眼,各自分头再去别处寻找线索。   清晨的霞光从云层后涌出,灼痛了沈樊成的双眼。   殷俊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他身边,摇头:“没找到什么。”   沈樊成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道:“是我没睡觉眼花了还是怎样,你有没有看到那条巷子里,有东西在闪?”   殷俊闻言看过去,半晌,道:“好像有。一点一点的,很碎。”   沈樊成拔腿跑去。   那条巷子,刀烈春曾经站过。   巷口还有一星半点的血迹,应当是他昨夜伤她时留下。   巷子很深,平坦的路上,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朝阳之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那东西沈樊成并不陌生,他曾被刀烈春用这玩意阴过一次,后来有了警惕心,便再也没有沾过。   那是追踪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叶落知秋、岁久的小西瓜、扶樗 ☆、双更二合一   殷俊道:“这是何物?”   事态紧急, 沈樊成没工夫和他解释许多,只好信口胡诌:“这是追踪粉,顾名思义,可以用来追踪人的足迹。我从前给过你妹妹一包,也不知这是不是她留下的。”   刀烈春自己就是弄这个的,不可能无意间漏出, 只可能是在给沈樊成什么指示。但沈樊成摸不清她的动机。   “那三妹的耳坠又为何会在另一条路上?”   “不知, 也许是迷惑之计。”   沈樊成知道自己这个借口站不住脚, 但他现在实在是一团乱麻。   刀烈春究竟要干什么?   一边引他出客栈, 一边派人带走殷佑微,一边丢下殷佑微的耳坠,一边又留下追踪粉。   实在是匪夷所思, 难以揣摩。   沈樊成道:“总而言之,我们先顺着它找过去。”   殷俊点了点头, 眼底燃起希望之色。   -   刀烈春回到了关她的屋子里。   不是跑不了, 只是她的刀还在那两人那里, 需要取回来。何况那两人还算忌惮她, 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等一时半刻也是无妨。   只是殷佑微那里……   她叹了一口气,她现在肩上有伤, 无法带着那分毫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无声无息地逃跑。   好在给了她解药,情况还不算那么糟。   天逐渐亮了起来,朝霞一点一点地渲染铺陈,这间昏暗太久的屋子里, 终于有了光芒。   刀烈春疲倦地揉了揉脸。   等拿回了刀,她该去哪里呢?   主上被背叛,是万万不可能再容得下她的。   连庄槿那种跟他只是合作关系的人,都无法逃脱。庄槿带着苏柏逃了多远,他就派人追了多远。庄槿为他做了那么多独门秘药,换来的不是他的宽待,而是他的残忍。他要把庄槿拴在眼皮子底下,唯恐这些秘密泄露半分,对他造成不利。   如果栓不住,那就毁掉。   刀烈春很早就知道,他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他要把想要的东西,都紧紧攥在手里。   她是个孤儿,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若愚阁——不,或许不应该这么说,应该说,有人将她存在的意义,定在若愚阁。   她从前并不介意这些。她本就是天地一沙鸥,被主上捡了去,只要她勤恳习武,便能得到很好的待遇。主上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心甘情愿。   因为她是他捡回来的。她从小对他怀有一种敬畏,因此,她便成了他用得最顺手、也最温驯的一把刀。   沈樊成在江湖里出名太快,风头太盛,实在很容易引起注意。主上有心将他纳入麾下,便派她前去探查跟踪。   刀烈春记得自己曾问过:“倘若被发现,又该如何?”   那时候屋内点着熏香,主上坐在竹榻之上,自己和自己弈棋。他修长的食指与中指间夹了一枚白棋,“嗒”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死了。”他轻声道。   刀烈春一凛。   主上将棋子一枚枚收起丢回棋盒,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你方才说什么?”   刀烈春不敢再言。   主上轻笑一声,从榻上下来,道:“被发现?那你就说,你喜欢他,才会去跟踪他的。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最好骗了。”   她依言做了。   后来她听同僚说,主上收到她的飞鸽传书后,曾笑话她的不知变通,那不过一句玩笑,她竟真的照着做了。更好笑的是,沈樊成还真的信了。   她想,主上的话,无论可笑与否,于她而言都是命令。   她观察了许久,发现沈樊成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招揽的人。他什么也不追求,他不在乎利益,也没有把柄可威胁,那些对付别人的方法,对他无用。   主上听了这个结果,沉吟片刻,让她暂时撤离了沈樊成那里,去苗疆出个任务。   她去苗疆的那阵子,偶尔想起沈樊成,猜测无人再跟踪他,他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从苗疆回来,她中了苗毒,靠着庄槿捡回一条命,休养了很长时间。   休养期间,她无事可做,主上便让她陪着楼姑娘解闷。   她自己就是一个很闷的人,又怎么可能陪人解闷。但主上看中的正是她这一点。   楼姑娘说:“这么久终于有人肯陪我聊聊天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不太会聊天。”   楼姑娘却道:“没事呀,你听我说就好。那些婢女,她们都不敢多接近我的。”   刀烈春有些不明白。楼姑娘虽然有半个西域血统,但却是个非常温柔好相与的人,怎么会没人亲近呢。   她看着楼姑娘那双深邃的、略带忧郁的绿色眼眸,觉得自己也不由失落起来。   过了很久,她才知道为什么楼姑娘看起来那么孤独。   休养结束,主上把她叫到身边。   主上问:“玉笙最近还好吗?”他近些日子忙,难免有些冷落了她。   刀烈春道:“楼姑娘一切都好。”   主上点了点头:“你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吧?”   她立刻抱拳躬身:“但凭主上吩咐。”   “我要你继续跟着沈樊成。”   刀烈春有些惊讶,却也没多问,应了下来。   然后她寻过去,发现了他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   她有心试探,反正沈樊成已经发现了她,她没什么好怕的。   那小姑娘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僵硬的面部表情已经出卖了她。   “姐姐此举未免太过冒昧,我好歹也是有头有脸家的姑娘,怎么能随便让人查车厢?”   刀烈春道:“事关紧急,烦请小姐通融一下。”   “若我说不呢?”   “那可能就要吓到小姐了。”她反手握刀,想试一试这个小姑娘是否会武。   便在此时,主上的马车在路的另一头出现了。   刀烈春没有料到他会路过这里。主上显然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里遇见,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三言两语同她暗示了一番,在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面前演了一出戏。   刀烈春很快揣摩出了他的意图。   刀烈春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无人知道她是若愚阁的人。   沈樊成,就这么欠了若愚阁一个微妙的人情。   刀烈春现在回忆起来,自己或许和苏柏有那么一点相像。   她将这个把她捡回来的男子视作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人,只不过她不爱他。   她对主上,仅仅只有一种习惯性的忠诚而已。这种习惯,是她被从小培养出来的,以至于现在她即便逃了出来,内心还有一直有种深深的罪恶感,想要回去,跪在他的脚边,乞求他的宽恕:“主上,请你原谅我。”   但她克制住了内心那不正常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就如同一把刀,锋利无匹,饮血啖肉,主上让她往哪劈,她便往哪劈,罡风或是荆棘,她从不介意,活得简单而又蒙昧。   但她终究不是一把刀,她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从那把“刀”里慢慢地抽离,她的手脚为自己而动,她的思维为自己而转,而她的刀尖所指,即是她的内心所指。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或许是从庄槿质问她:“刀烈春,你这一生为谁而活?”的时候开始的。   “你终此一生,都不过是个劳碌命,不是在为那个人奔波的路上,就是在奔波回来的路上。”   她怜悯地说,“你有时间坐在屋前从清晨的旭日看到傍晚的夕阳吗?你有机会像个寻常女子一样涂脂抹粉吗?你有体会过什么叫自由什么叫爱吗?”   庄槿说的那些东西,其实她根本不在乎。   但她不在乎,和她没机会在乎,是两回事。   庄槿愤怒地指责着主上的种种劣行,这并不是刀烈春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   她知道主上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若愚阁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都不可能是良善之辈。   她只见过主上对一个人温情脉脉,那就是楼姑娘。她有时候会觉得,楼姑娘恐怕是唯一一缕能照进他心底的阳光。   所以她始终相信,主上并不是一个绝对冷血的人,他只是把不多的爱,全都给了一个人而已。楼玉笙就是这样一个幸运的姑娘。   直到庄槿和她告诉了她一个秘密,让她多年来的信仰尽数崩塌。   刀烈春忽然觉得害怕。   她平生第一次生出了逃的欲.望。   那样的人,真的太可怕了。   她在幼年的调.教之下,已然变成了一个冷情的人,再这样下去,她害怕自己会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   庄槿死了,她虽然把庄槿和苏柏埋葬,但终究不是什么能完美遮掩过去的事。   追杀庄槿的人察觉了端倪,顺着隐约的线索查到了她头上来。   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但对主上来说,有没有证据,并没有那么重要,当他开始怀疑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废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她召了回来,再次让她陪在楼玉笙身边。   只是楼玉笙身边,这回多了几个面生的婢女走动。   纵然有面生的婢女在旁,刀烈春毕竟是若愚阁的老人,自有手段,暗中已经将庄槿告诉她的秘密验证了一番。   庄槿是对的。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刀烈春和从前一样,只是淡淡地听着楼玉笙说话,偶尔搭几句,也陪着她做一些小手工,楼玉笙每每看到她那惨不忍睹的手艺,都会咯咯地笑,然后再教一遍。   刀烈春看着楼玉笙面纱之上那对翠绿色的眼,心里一阵发冷。   有一天楼玉笙拉着她在池塘边看风景,说:“他今天不在呢。”   刀烈春道:“主上近来有些忙。”   他剥去了她的任务转交给了其他人,自然会忙一点。   楼玉笙说:“他替我约了一个大夫,今天晚上就要来了。”   刀烈春以为她在惆怅,毕竟她看过很多大夫,无一中用。   楼玉笙回头瞥了一眼远远站在身后的婢女们,拉着刀烈春的手,轻声道:“你去帮我迎接一下,可好?”   刀烈春蓦然抬眼。   楼玉笙眉眼弯起:“你一定是犯了错,才会被他打发来跟我说话的,对吧。成日和我待在一起太过无趣,你……出去一趟也好。”   刀烈春动了动唇:“楼姑娘……”她不知道,楼姑娘是真的天真善良,还是在暗示她什么。   “多出去,玩一会儿吧。”楼玉笙道,“我没有关系的。”   刀烈春便在楼玉笙的默许之下,彻底逃了出去。   她不知道追兵多久会来,她只能竭尽所能地奔逃,她要去告诉沈樊成,让他警惕有人下手。   只可惜,她失败了。   她捂着肩头的伤扶墙往回走,忽而觉得身后一阵劲风。   她回头一看,两个男人朝她扑来,其中一个肩上还抱着一个昏过去的小姑娘。   终于来了,她想。   她看了一眼殷佑微,轻轻划破自己装着追踪粉的衣角,没有避开对方的攻击,非常配合地晕了过去。   她心里终究对主上还是有那么一点情分在,所以她虽然选择了逃跑,选择了提醒沈樊成,却没有告诉他背后推手究竟是谁。   而现在,她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件事上,非正即负,摇摆不得。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门忽然被打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刀烈春眯眼看了看他。他也是主上手底下的一个还算得力的人,只不过没负责过沈樊成这方面。   “刀姑娘,你醒了。”   刀烈春盘腿坐在地上,点了点头。   面对若愚阁中比她低一层次的人,她没有必要露出任何尊敬之色。   那人道:“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刀姑娘,刀姑娘不是该在楼姑娘身边么?”   刀烈春道:“我在哪里,与你何干。你们把我关在此处,是有何目的?”   她眉眼一冷,手边虽无刀,周身却蓦然腾起肃杀之气。   那人下意识退了一步,随即恼道:“刀姑娘也是明白人,何必多言。你的事我和老二已报给主上了,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和老二自会带你回去。”   刀烈春冷笑一声:“多亏你报给了主上,否则耽误了要事,主上还得怪罪到我头上来!”   那人微微一愣。   怎么听她的口气,她非但不感到紧张,还甚至有几分嘲讽?   虽然不知她之前究竟犯了什么错,但能被主上撤了任务雪藏在幕后,陪在那个每天除了赏花逗鸟吃药就无所事事的楼姑娘身边,一定犯了是什么很严重的错吧?   男人收起自己的猜测,轻哼一声:“刀姑娘不必装模作样了,若我等真有所冒犯,到了主上面前自会负荆请罪。话说回来,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去找沈樊成,是做什么?”   “你们可以大半夜不睡觉放火劫人,我便不可以找沈樊成了?沈樊成一直是我负责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刀烈春顿了顿,轻蔑地扯起嘴角,“还是说,你们在故意干扰主上派给我的任务?”   男人道:“现在是我们在负责沈樊成这边!主上给你的任务是陪楼姑娘!”   “呵。”刀烈春轻笑一声,站起来,掸了掸沾灰的衣角,“在若愚阁里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还是以为,事情就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男人一怔。   刀烈春口气严厉起来,又道:“我再问一遍,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是有何目的!等到事情真的被耽误了,就算你们再如何负荆,主上也不可能轻饶你们!”   便在此时,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看了刀烈春一眼,低声对先进来的那个道:“大哥,怎么回事?”   老大看着刀烈春,抿了抿唇。   刀烈春直视着他,道:“我的刀呢?”   老大终于是皱起眉来,没有回答她的话,将老二一拉,道:“我们出去说。”   门再一次关上了。   刀烈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只觉心神俱疲。   沈樊成,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找过来?   -   殷佑微已经多次试图去攀那个窗口了。   可是她找不到任何借力的地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殷佑微急忙附耳到墙上,却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   她咬牙作罢,想了想,快步走到门边。   先前那两个人一直在外头待着,加上夜里黑暗,看也看不清,她便没有接近过门锁。   现在她一边祈祷着隔壁多说会儿话,一边研究着如何安静地从里面把外面的门栓挑掉。   她推测自己是在一间废弃的小库房里,所以门栓是在外面的。   正盯着门缝看,冷不丁隔壁传来关门的声音,那两个男人的对话传入耳中,先是低声絮语,随后一个人大约没有忍住,略略提高了声音:“她说的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们暂时对她不要轻举妄动。她没有了刀,又被关在这屋子里,自然翻不出什么风浪。沈樊成也……”声音低下去,殷佑微便又听不清了。   她?   是谁?   殷佑微蹙眉,难道是……刀烈春?   刀烈春没有了刀,还被关在隔壁?   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们是敌人?   她想起昨晚刀烈春的造访,内心充满疑惑。她明明可以跑的,为什么不跑呢?   脚步声突然朝门口靠近。   殷佑微一惊,立刻往地上一滚,蜷缩在那里,握紧拳头,呼吸急促,身子微微颤抖着,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   门被打开,老大看了她两眼,又关上了门。   “还好。”   殷佑微听到这么一句话。   她赶紧又爬了过去,贴紧了门缝努力去听。   声音隐约传来。   “什么时候……再……耳坠?”   “不急……应当还在……中午……沈樊成……丢一只。”   殷佑微不由轻轻抽了一口气,手捏上自己的耳垂。   她忽然想起来,昨晚睡觉前自己仿佛忘记摘耳坠了。而现在,自己的耳垂空空荡荡。   是被他们摘了去?他们拿它做了什么?!   “大哥,我们为何非要等这么久!都已经在其他地方丢出一只了,沈樊成八成也找了一晚上了!”老二又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嗓音。   “嘘!”老大拍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话。   殷佑微靠在门边,神情惊愕。   原来……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沈樊成。   听样子,难道他们是昨晚上扔了她一只耳坠,今天中午打算再扔一只?   他们这是图什么?   殷佑微忽然想起生意场上的套路来。   有些人为了赚取更多的好处,会先故意放出一些谣言,比如哪里出了妖祟,然后引起恐慌,这时他们再上架一批“辟邪”的珍奇宝物,便容易哄抢一空。   不过就是利用了一把人心。   而现下……   殷佑微沉吟着。   不过也是玩弄人心罢了。   他们在别处扔了一只耳坠,沈樊成顺着耳坠找不到人,便容易陷入焦躁,然后扩大搜索范围。   这时候倘若再出现另一只耳坠,沈樊成便会以为这是新的线索,然后满怀希望地找过来,这时候太过激动,头脑一热,便会落入他们早已步下的圈套。   他们在消磨沈樊成的戒备心。   殷佑微心头一紧。   而他们给她喂那奇怪的药,又是想要做什么呢……   还没等她想出来,她就听到外头突然一阵骚乱。   门被嘭地踢开,她下意识往后一退,却被老二提了领子拎了出去,一柄长剑立刻横在她颈侧。   “沈樊成!”老二阴恻恻地喊了一声。   殷佑微猛地抬头,正对上沈樊成的眼。   便是这一对视,正和沈樊成缠斗在一块的老大瞅准了时机,一剑刺了过去。   沈樊成陡然反应过来,身子一避,退到一边。   他站定在那里,手中祸水斜于身前,作出随时出招的姿态,眼神却紧紧盯住了殷佑微。   殷佑微瞬间哽咽。   一夜不见,他看上去状态很不好。几缕乱发被风吹得蓬起,脸上浅灰色的污痕一道一道,身上的衣服也像是被火燎过一样,边缘破损发黑。   只有他那一柄祸水剑和他的双眼,仍然亮得惊人。   一阵巨大的酸涩感涌上殷佑微的心头。   老大回到老二身前,对沈樊成道:“沈少侠冷静,她还活着呢。”   沈樊成的目光终于从殷佑微脸上挪开,喉头动了动,沙哑道:“你们想怎样?”   “我们不想怎样。只是想和沈少侠谈个生意。”   “我不接生意。”   老大道:“那就有些由不得沈少侠了。事实上,我们也不过是代为传话。”   “谈生意是这种谈法?”沈樊成冷笑道,“自己不来见我,找人代传是不真诚,而绑架女子以作威胁,则是阴毒!遑论还葬送了几条无辜性命!”   老二咬牙切齿道:“无辜性命?我们义弟却也……”   老大一抬手,止住了老二话头:“沈少侠,事已至此,方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沈少侠应当应下这一单。”   “我凭什么要应?”沈樊成道,“就凭她在你们手里?”   殷佑微想说话,可是老二的剑锋死死地压着她的脖子,她不敢发声。   “不够吗?”老大道。   “当然不够。我保证,在你们杀她之前,我先送你们下黄泉!”沈樊成身形一闪,一道凛冽剑光便迎面劈来。   老二叫道:“那可就无人给她解毒了!”   那道剑光停在老大的身前。   “你什么意思?”沈樊成寒声问道。   老二狞笑:“自然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殷佑微终于忍不下去了,喊道:“别信!我已经解毒了!”话音未落,殷佑微便觉得脖上一痛。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白色的中衣衣领被一滴血染红。   老二缓缓地蹭着剑,道:“小妹妹,你倒是挺会说话啊。”   老大道:“沈少侠,你同她情深义重,想必根本不能眼看着她毒发吧。”   殷佑微再次被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支配。   那把剑的剑锋已经划破了她脖上的皮肤,只要再深一点,或是她再多动一点,就会割破她的喉咙。   老二道:“你看,她颤抖得这么厉害,嘴唇都白成这样了,你就忍心吗?”   “住手!”沈樊成红了眼。   老大叹了口气:“我们自然也不想伤她性命的。只不过是想求沈少侠办件事而已。”   殷佑微不敢乱动,唯有朝沈樊成拼命眨眼。   沈樊成舔了舔干裂的唇。握剑的手愈来愈紧,可以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发白的骨节。   他沉默片刻,最终道:“什么事?”   殷佑微的眼泪在这一霎终于决堤。   尽管知道哭泣无用,但她此刻看着他,还是无法抑制住内心汹涌而来的悲哀与酸楚。   他低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已经足够冷静,她在短时间内推测出了那么多重要信息……可她终于还是拖累了他。   老大道:“我们想请沈少侠找两个人。”   “谁?”   “花面双煞。沈少侠可曾听说过?”   沈樊成皱眉:“不曾。”   “没听说也没关系,只要能找到就好,或者,有任何他们的最新消息也行。”   沈樊成道:“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好,我答应。你们把她放了,把解药拿出来。”   老大摇了摇头:“放自然是要放的,但是解药不行。给了解药,你哪里还会办事呢?”   沈樊成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那没有解药,她若是……!”   “所以说,沈少侠……要尽快呀。”老大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沈樊成的瞳孔忽而一缩。   两个男人身后的屋顶上,突然出现了刀烈春的身影。   刀烈春一扬手,一颗石子精准地砸在了老二的剑面上,将那把剑砸得一歪。   老二登时一愣。   沈樊成当即抓住了这个空当,寒刃携着劲风袭来,祸水一挑,便挑开了老二的剑。   他伸手一拉,便将殷佑微圈入怀中。   殷佑微连忙开口叫道:“我真的解毒了!你信我!”   沈樊成低头看她,她眼中尚带着泪,眼神却坚定而又急迫。   “动手啊!我没事的啊!”   沈樊成心中一荡,抿紧了唇,一手抱着她,一手剑招飞快,几乎只能看见剑影纷繁。   老二被他刺中几处大穴,跌倒在地血流不止,老大多抵抗了一会儿,却也终究败在了祸水剑下。   老大捂着肚腹,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急转直下。   直到刀烈春跳下屋顶,捡起老二的剑,一把插.进了他的心室。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老大含恨道:“你果然……”   殷佑微看沈樊成眼神一变,急忙道:“她不是和他们一伙的!”   刀烈春看了沈樊成一眼,又给老大补了最后一剑。   然后丢掉了手里的剑。   她疲惫地坐下,手再次覆上肩膀处崩裂的伤口:“她吃过解药了,我给的。”   “怎么回事?”沈樊成不由道。   殷佑微从他怀里挣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正要开口,却被沈樊成止住:“你等等。”   他扯开嗓子道:“殷公子!进来!”   在这座废旧小院外等候多时的殷俊终于推开大门心惊胆战地奔了进来。   他和沈樊成沿着追踪粉一路追到这里,沈樊成让他独自在门外等着,自己先从墙上翻进去探一探。谁知这一进去就动了手,殷俊在外面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进去,唯恐自己成了累赘。   现在他终于得了令跑进小院,看到完完整整的殷佑微时,鼻子一酸,又看到她脖子上的血痕时,眼圈登时红了。   “三妹!”他心里大痛,手伸在那里,却不敢碰她。   沈樊成道:“你衣服比我干净些,快撕点布条下来给她包扎。”   殷俊手忙脚乱地去撕衣服,然而他那身衣服质量太好,一时半会哪里撕得破。沈樊成便一剑刺了下去。   “坐好,别动。”   他蹲下身来,扶了扶殷佑微犹在发抖的肩膀,手法熟练而轻柔地给她包扎着伤口。   殷佑微吸了吸鼻子。   他这么近,这么近。   他脸上明明很脏,可她却忍不住想去触碰。   她还想亲吻那双干裂的唇。   她最终还是垂下眼,眼泪静静地掉在他手背上。   他动作一顿,轻声道:“很疼吗?”   殷佑微道:“心里……疼。”   沈樊成沉默了。   殷俊也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忍住了眼底的泪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殷佑微握住殷俊的手:“二哥……我……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殷俊怕她多说伤心,道,“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好不好。”   殷佑微拉住他的手不放。   沈樊成包扎完毕,静静地后退一步。   殷俊挣开被紧紧拉住的手,伸开双臂,轻轻拥抱了殷佑微一下,然后起身往外走去:“我去给你买你最喜欢的糖藕。”   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刀烈春看了那三人一眼,起身。   她在小院里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刀。   她抱着刀走回去,在沈樊成旁边站定:“我说几句话,说完就走。”不等他回应,便自顾自说下去,“那些人是若愚阁的人。”   沈樊成一顿。   “我也曾是若愚阁的人。”   沈樊成终于抬头看她:“你是若愚阁的人?”   “嗯。”刀烈春飞快道,“公子绝想招揽你,所以派我一直跟着你打探情况。后来发现你不受招揽,便暂时放弃。但之后他再次要求我跟着你,他没说为什么,我也没问。现在看来,应当是想让你替他找花面双煞。若愚阁和暗馆有联系,在暗馆接单的每个人都有记录,他大约是看了资料,觉得你最合适做那个替他找人的人吧。”   “若愚阁能人那么多,都找不出那什么花面双煞,我又如何找得出?”   “正因为若愚阁里没人找得出,所以公子绝不得已才求助于其他江湖人。”   “若愚阁只要出个悬赏榜单,我相信花面三煞都能被找出来。”沈樊成嗤道。   刀烈春摇头:“不是的。公子绝想秘密地找人,至于找他们干什么,却也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毕竟花面双煞是二十多年前出名的杀手,销声匿迹了这么久,连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公子绝突然要找这么两个人,我亦困惑。”   沈樊成看着她:“你今天突然跟我说这么多,是何意?”   刀烈春顿了顿,道:“我已经叛出若愚阁了。我……觉得还是把事情告诉你比较好。”   “叛出若愚阁?”他不禁道,“我竟然都没听说过还有人会叛出若愚阁。”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刀烈春轻声道,“因为这么做的人,都死了。”   沈樊成便没有再说话。   “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以后碰到若愚阁的人,自己小心。哦对了,他们喂给殷姑娘吃的毒.药,应当是庄槿炼的,那药不杀人,只是发作时样子比较可怕。他们给殷姑娘吃这个,大约只是想唬你。我身上恰好有庄槿从前送我的几味解毒丸,殷姑娘已经吃了,应当没有大碍,不过你最好再找个大夫确认一下。”她背起大刀,“言尽于此,我走了。”   沈樊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萧条背影消失在院子之外。   殷佑微不由喃喃:“她背叛了那个什么若愚阁……会死吗?”   也许会吧。沈樊成心道。   但她和他并没有什么情分,值得他去救她。她也没想让沈樊成救她。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得自己去走完。   这个江湖向来如此。   沈樊成把目光转回到殷佑微身上。   半晌,声色喑哑道:“对不起。”   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卷入江湖是非中去。   殷佑微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   她昨夜一个人待在那阴暗的囚牢里时都忍住了没哭,此刻却根本止不住眼泪。   面前这个人,总是能轻易牵动她的心弦。   哪怕他……   沈樊成突然将她拥入怀中,哽咽道:“对不起……我从前对你说过很不好的话,是因为我害怕这么一天会发生。”   殷佑微僵在那里。   “然而,你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他说着,“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把你摘出去,我真的很害怕你会再遭遇和今天一样的事情……”   殷佑微手指头动了动,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沈樊成……”   “这几个时辰里,我曾想过很多次,如果你真的死了……”他喘了口气,“我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而且直到你临死前,我都还在让你生气。”   殷佑微忍不住捶了他肩膀一记,骂道:“我没死!”   “殷佑微……”这是他第一次当面喊她完整的真名。   她不由一颤。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   她愣愣道:“什么话?”   “你不记得?你不记得便好。”他道,“我想过了,你我已被人盯上,再断也断不干净了。我继续和你在一起,还能保你周全。”   殷佑微一懵,随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道:“你这是什么话……你,你凭什么和我在一起?”   沈樊成犹豫片刻,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还作数吗?”   “我说了什么?”   她和沈樊成大眼瞪小眼。   殷佑微突然反应了过来,抹了一把眼泪,恶狠狠道:“沈樊成,你流氓!我去找我二哥了!”   “我错了!”他一把从背后抱住她,“我……不想你走。昨天你一直不理我,我……很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谁!谁再说我不发糖?!   -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网瘾少年叶不修、舍舍、软软软妹、洋洋洋洋洋 ☆、就咬你   殷佑微捂着脸, 颤声道:“沈樊成,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活该?”   “是。”   “你是不是很讨人厌?”   “是。”   “你是不是很傻?”   “是。”   “你是不是……”殷佑微呜咽道,“喜欢我?”   “是。”   殷佑微转身,用力地搂住他的脖颈:“你是不是贱!非要我跟你划清界限你才后悔!非要我出了事你才肯坦诚!”   沈樊成揉了揉她的发顶:“是。我活该,我讨厌, 我傻, 我贱。对不起。”   人总是在关键时刻醍醐灌顶。   殷佑微忍不住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沈樊成抱着她没动:“咬重些, 好消气。”   殷佑微破涕为笑, 松了口,道:“你脏死了,我才不要再咬。”   “好的, 那你打我。”   “打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没被人打过, 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最后还累着我自己。”殷佑微捶了一下他的肩。   沈樊成便抱着她不说话了。   殷佑微缩在沈樊成怀里, 安静了一会儿, 道:“沈樊成,你记好,你欠我很多很多东西, 你都要补偿我的。”   “嗯。”   “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听好。”   “嗯。”   他害她落入险境,此刻失而复得的心情无以言表,只知道一味点头。   “以后不许再说那些让我伤心的话。”   “绝不说。”   “不许瞒着我重要事情。”   “绝不瞒。”   “不许欺负我。”   “绝不欺负。”   “不许不喜欢我。”   “绝不……绝对喜欢。”   “不许因为我而受坏人威胁。”   “……”沈樊成沉默了。   “你怎么不说话。”殷佑微推了他一把。   “……我不敢。”他闷声道, “我也会怕的。”   他能在江湖中横行,仗的就是孤身一人,无欲无求,没有软肋。   如今他有了。   但是他不后悔。   殷佑微轻轻挠着他衣服被烧焦的边缘,道:“那样的话,我会很失望。对我自己很失望。我希望我喜欢的人,能一直保持着最好的样子,我喜欢你,是想能和你并肩走在一起,而不是成为你的拖累。”   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娇滴滴的大小姐,除了当一个花瓶,还有什么用呢?   沈樊成若是一棵树,她便不想做一枝攀援其上的菟丝花;沈樊成若是一柄剑,她便不想做剑光保护下的一株弱柳。   她想做春雨,与树常伴,润物无声;她想做烈火,缠绕剑身,淬炼新芒。   他们是并列的。   沈樊成搂着她的手紧了紧。   “我会努力……”殷佑微道,“请你……相信我。”   “我信你。”他将她抱得更用力,眼角湿润。   他何其幸运,能碰到她。在这么柔软脆弱的身躯之中,竟有一颗灼热而坚韧的心。   “我也会努力……再也不会让你变成用来威胁人的筹码……”他沉声道。   殷佑微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   世事大多坎坷,还好最终有个好结果。   她看了一眼旁边两具尸体,轻声道:“那两个人,怎么办?”   沈樊成松开她,终于想起来这里并不是个适合抒情的地方。   他和死不瞑目的尸体对视半晌,道:“等你二哥回来,有人陪着你,我就去把他们处理掉。”   说到殷俊,又是一阵沉默。   殷佑微又开始绕她的手指:“二哥那边,我尽量……”   沈樊成笑了笑:“大不了把你劫走嘛,反正他也打不过我。”   “你想得美。”殷佑微骂道,抬脚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你二哥很好。”沈樊成收起玩笑的表情,“他为你考虑了很多,我确实不符合他的要求。但我会尽力说服他的。”   殷佑微咬唇点头,面上浮起一丝薄红:“……嗯。”   “我们换个方向。”沈樊成转身,伸手扳过殷佑微的肩膀,“不要对着尸体聊天。”   “……”   沈樊成另外找了个空地和殷佑微坐下,说道:“你一直都很好,但你知道我从前为什么拒绝你吗?”   殷佑微瓮声瓮气地模仿:“你还是太小了。你行事全凭一腔冲动,根本没有考虑过后果。”   沈樊成:“……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殷佑微哼了一声:“我记仇。说过我坏话的我都记得很清楚。”   沈樊成扶额:“这算一个。但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其实这么……”这么成熟。让他意外。   “但是另一点才更重要。”   “哪一点?”殷佑微想了想,“你还说过什么?”   沈樊成叹了一声:“坐过来点,我给你讲故事。”   沈樊成讲的,是他母亲的故事。   在一个小县城里,有个从京城回乡养老的大厨,大厨姓王,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小名唤作阿妙。阿妙的母亲早亡,父亲终生未续弦,她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从小便跟着父亲在灶台间转悠。   后来她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又兼有一手好厨艺,附近的人都称她一声“妙娘子”,人们都说,将来求亲的人必然会踏破王家门槛。   但是阿妙心里已经有人了。她喜欢的是隔壁武馆里青梅竹马长大的少年后生梁易。自然,梁易也很喜欢她,他们两情相悦,时常私下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嘻嘻哈哈。   王父却有些忧心:“阿妙啊,梁易虽好,但我看他志不在此。”   妙娘子满不在乎地说:“志不在此,不是好事吗?这城里就这么点大,他有志气有野心,您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王父摇了摇头:“可是,我看他并不像是一个在意儿女情长的人。”他在京城生活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看人的眼。看过的事多了,他也就不像旁人那么在意所谓富贵,他只是担心女儿将来的幸福。   妙娘子觉得奇怪:“男子汉大丈夫,耽于情爱不才会让人看低吗?我喜欢他,就是喜欢他像个顶天立地敢作敢为的好男儿!”   王父劝说不过执拗的女儿,又舍不得逼迫她,只好继续让两人来往着。   梁易有一天对妙娘子道:“阿妙,我要出去闯荡江湖!”   妙娘子很开心:“好啊好啊!你带我!”   梁易却道:“我跟着武馆师父学了一身好武艺,这才敢出去闯的,你什么都不会,很容易陷入危险的!”   “那……那怎么办?”   “你就在家里好好地等我,等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归来,就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你!”梁易那时也不过就是个少年,说话说得豪情万丈。   妙娘子皱眉:“等你功成名就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梁易算了算:“大概和那些上京赶考的人差不多吧,三年,三年若是我还没成功,我也没脸见你了!”   妙娘子急道:“那可不行,你就算不成功也得回来!我又不会嫌弃你!”   梁易咧嘴笑了。   梁易走的那天,背了把剑,一个人骑马走得摇摇晃晃。   妙娘子站在路口向他挥手。   王父远远地站着,看着那意气风发逐渐远去的少年郎,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他预感到,这个年轻人,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起初,梁易每个月还会寄信回来,妙娘子喜悦地读着,那个虚无缥缈的江湖在她心中也逐渐有了雏形。后来他的来信语气不再那么轻松,字数也渐渐变少,频率也越来越低。   王父看着女儿的心情一日比一日低落,终于道:“你看,为父早已劝过你……”   妙娘子心里难过,却还是忍不住替梁易说话:“他一个人闯荡江湖,压力很大,不常来信,自然是可以理解的……”话音越来越低。   王父叹息一声:“你已经十六岁了。”   妙娘子等了梁易三年,最后一年,她一封信都没有收到。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很久。   她想不明白,梁易为什么就这么没了音信,他难道是变了心,不想再与她来往了吗?   她虽然出生在京城,在幼年对京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在她看来,脚下这片小城镇的土地,才是她的根,她长大于此,民风淳朴,她不知道外面究竟有怎样的花花世界。梁易他,是不是觉得外面的女子更好,更适合自己,所以就这么和她断了?   还是说,他已经遭遇了不测呢……?   妙娘子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王父又一次找她谈心。   妙娘子却道,她再等一年,若梁易仍然杳无音信,她就嫁人。她已经十九岁了,从求亲者众多走到无人问津的地步。   王父始终狠不下心去逼她。   这一天,店里来了两个过路人,妙娘子在店里给父亲帮忙,顺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要我说,近些年那些老骨头都不行啦,这江湖还是年轻人的天下啊。”   “也不尽如此。有些年轻人轻狂的很,哪里知道姜还是老的辣。”   “哎,说起来,我就很看好最近那个风头正盛的小子,叫……叫什么来着?”   “你说谁?”   “那个用剑的小子,他的剑名字还挺特别,叫什么绝响,很狂啊,但是狂得很有底气。”   “哦哦,我想起来了!叫梁易!前不久还被松岩老先生收作入室弟子了不是!”   “对对对,梁易,这名字,不如他的剑好记。”   妙娘子手里的抹布掉了下去。   她走到那两位客人身边,怯怯地问:“请问,你们说的梁易,是哪个梁哪个易,又是哪里人士?”   客人以为这小娘子好奇,便道:“便是横梁的梁,容易的易。哪里人士……?唔,具体哪里也不清楚,仿佛就是你们这州的人?”他挑眉,“怎么,你认识?”   妙娘子僵硬笑道:“不认识,只是这名字听起来和我一位亲戚很像,便忍不住问问。”   “万一他还真是你亲戚呢。”一人笑道。   妙娘子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自己回了后屋。   他还活着,他过得很好,可是,他却没有再给她写过信。   他也变了,当年离家时,他带的那把剑还是叫“侠者”,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一定会好好收着,如今也换了一把叫做“绝响”的新剑。   妙娘子安静地流着泪。她已不是当初天真的小姑娘了,她的心在这么久的等待中已经荒芜,但始终有那么微弱的一点幼苗在顽强地生长着。然而就在刚才,这里彻底成为了一片废墟。   哀莫大于心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当夜,妙娘子告诉父亲,她要嫁人了。   她嫁给了本镇的一个姓沈的小商人,是个还算厚道的人,喜欢妙娘子也喜欢了很久。她不爱这个男人,但她努力去做一个好妻子。   后来梁易的名声越来越响,连他们这种小城镇个把月也能听到一回他的消息。   妙娘子一手抱着咿咿呀呀的婴儿,一手摇着拨浪鼓,只觉得前尘旧梦,恍如隔世。   王父在不久之后去世,而沈樊成三岁那年,妙娘子的丈夫在一次外出中染了急疫,就这么没了。   沈樊成有时候很难想象,他的母亲,究竟是如何一边操持着小小的家业,一边把他带大的。   他十岁那年,梁易回来了。   妙娘子没有原谅他,她说:“你现在回来了,又如何呢。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梁易说:“我不介意!”   妙娘子却道:“我介意。我孀居多年早已习惯,并不想有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掺和进来。”   晚上,她惯常来沈樊成屋子里哄他睡觉,这次却没有给他讲什么睡前故事。   妙娘子摸着沈樊成的头道:“阿成,你知道这世上谁最薄情吗?”   沈樊成有些懵懂地看着母亲。   “一是帝王贵胄,二是江湖中人。”   “阿成,你以后千万不要做个薄情人。”   妙娘子一直隐隐恨着梁易。然而梁易直接在他家对面买了一间屋子住了下来,妙娘子又不可能把他赶走。   沈樊成只知道母亲不喜欢这个伯伯,但当时的他实在看不出来,这个伯伯哪里惹人讨厌。他会帮忙扫地,帮忙劈柴,帮忙搬食材,偶尔遇上不讲理的客人,他也会把他们遣开。   他猜测他们之间一定有很复杂的故事,但他不敢去问母亲,只能偷偷趁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去找梁伯伯。   梁伯伯看着他笑,笑容里却带着沧桑。   他说:“我从前做过一些坏事,对不起你的娘亲。”   “有多对不起?”   “很对不起。”   沈樊成便没问下去。   梁易说:“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吗?”   沈樊成摇头。   “我是本地人。”   沈樊成惊讶地瞪眼:“那你一定离开这里很久了。”   “对。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什么地方?”   “江湖。”   那是沈樊成第一次听说江湖。   随着年龄渐长,他终于逐渐知道了梁伯伯和母亲之间的事情,也从他们那里得知了相似却不同的两个版本。   梁易告诉他,他并不是忘记了阿妙。   起初,他的确是被江湖所呈现出来的精彩纷呈所迷了眼,眷恋其中,难以割舍,这里有灯繁酒暖、把盏贪欢,有轻裘快马、游侠异客,也有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更有寒刀霜剑、生杀予夺。   如同所有的少年,他渴望在这风起云涌的江湖里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现实往往是残忍的。   他没有败给哪个高手,先败给了银子。初涉世事的年轻人总是容易入不敷出的。   他在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每每想起阿妙期待的眼神,心里就一阵酸楚。   他没钱寄信,更没脸寄信。阿妙虽然说着不会嫌弃他,可是哪个回乡的人会像他这么落魄。   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逼出人来。   他终于找到机会翻了身,但这个机会下,埋葬的是一个天真的少年。   剑锋一旦沾了血,便将经常沾血。没有鲜血滋养过的剑,不会是一把好剑。   这个江湖残酷而美丽,你在底层,只能看到残酷,只有爬到高层,才能欣赏到她的美丽。   他再也没敢写过信。   这样子的他,不会是阿妙的良人。   一个仇者众多的江湖客,是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单纯良家姑娘的丈夫的,这样的丈夫,只会给妻子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   他从松岩老人手下出师,带着一柄绝响剑行走江湖,一时间,那出神入化的绝响剑法名震江湖,他梁易的风头一时无两。   他有时候暗想,如果阿妙听到了他的消息,知道他明明过得很好,却不肯和她来往,以她的性子,一定会断了自己的念想。   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若能嫁个好夫婿,他也会很开心。   他三十一岁那一年,无意中路过一个村庄,看到夕阳下一对少男少女携手在田野上飞奔。   他们身后是一大片浓墨重彩的天空,晚霞奇瑰,落日熔金。而他们在这黄昏时分,奔跑成了两道剪影。   清脆的笑声远远地传到了他耳中,让他心中蓦地一痛。   这蓦然一痛之后,便像是有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来来回回地磨。   他忽然间感到无比的厌倦和寂寞,厌倦了熙熙攘攘纷纷扰扰的江湖俗事,寂寞于古道瘦马踽踽独行的自己。   他这些年其实已经渐渐不问凡尘了,只是独自一人四处漂泊,行踪无定。   他在这一刻,生出了强烈的回乡的欲.望。   他满腹心事,郁郁寡欢,独自去酒楼饮酒。   酒楼里的歌姬一身素衣,拨着琴弦,声音迷离微哑,算不得什么上好的音色,却偏偏撩人心弦。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声一声,声声催泪。   他不过才三十一岁,可是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老了。   他仰头喝尽杯中烈酒,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回到故乡,已经无人认得他。这个小镇里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路上这个满面风尘的负剑男子就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梁易。   他打听到了阿妙的住处,这才知道她已孀居多年,独自抚养着一个儿子。   她是个寡妇。她过得并不快乐。   哪怕多年未见,阿妙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梁易看着她发间若隐若现的几丝秋霜,知道他这后半生,都将在赎罪中度过。   沈樊成想知道什么是江湖,梁易便说给他听,说江湖的花团锦簇,说江湖的艳阳晴空,也说江湖的血雨飘摇,也说江湖的白骨莹积。   江湖是什么?江湖就是无常。在这里,多情的会冷淡,柔弱的会坚韧,繁荣的会凋敝,失意的会得势,孰是孰非谁黑谁白,也许三年之后便又是一个翻转。   沈樊成问他:“你后悔吗?”   梁易不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妙娘子喊沈樊成回去吃饭,她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梁易,牵走了儿子,冷淡地离开。   梁易始终不走,她也就选择无视他。   妙娘子其实不太愿意沈樊成与梁易多接触,但是男孩子本来就难管教,沈樊成又缺少一个男性长辈教养,而梁易的脾气被江湖打磨得很好,又有见识,久而久之的,她也就默许了这种行为。   梁易教了他很多功夫,妙娘子冷眼看着,只回去后叮嘱沈樊成,这些武艺只可日常防身用,万不可因此轻易涉足江湖。   沈樊成知道母亲因为梁易而对江湖怀有怨怼之心,所以他从不反驳。   只是,哪个男孩会不向往那种危险而精彩的地方呢?   纵然知道江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内心总还是躁动不安的。   妙娘子在沈樊成十四岁那年病倒了。是毫无预兆一下子病倒的,大夫说是多年来的积劳成疾加上忧思过重,人才会突然垮掉。   梁易非常着急,差点动用江湖关系找名医来,却被妙娘子主动制止了。   这是她这些年以来,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阿成已经长大,他是个聪明孩子,不需要我多操心了。我寿数已尽,自有感觉,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吧,我真的太累了,太累了……梁易,我爱了你很多年,也恨了你很多年,事到如今,我不想再和你多有牵扯。你放过我吧。若有来生,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她缠绵病榻半年,最后走得很安详。   出殡那一日,沈樊成走在梁易旁边,惊觉一夜之间,他双鬓已然斑白。   沈樊成不愿继承家业,梁易便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得不说,沈樊成虽然没长一个科举的脑子,却天生长了一身习武的筋骨。   出师之日,梁易坐在他面前:“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你是阿妙的儿子,按理说我应当保护你……”   “不必。”沈樊成道,“路是要我自己闯的。是成是败,我都无怨。”   梁易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你说得对。你很好。”他伸出手,原本想摸摸他的脑袋,却想起如今的沈樊成已经不是可以随便被摸脑袋的年纪了,便临时换了方向,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你的光芒会照耀在这片江湖之上。”   -   殷佑微将头靠在沈樊成肩上,轻声道:“那你师父后来去哪里了呢?”   沈樊成道:“我不知道。他说师徒缘分已尽,从此天涯路人,不必相问。我也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江湖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他了。”   他其实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从不愿意去证实罢了。   殷佑微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比你师父勇敢那么一点点。”   “哦?”   “你师父其实一直在害怕那些有的没的,你也害怕过,但是你现在克服了。”   沈樊成笑了笑。   他伸开胳膊,揽过她的肩膀:“那么,你也比我娘勇敢那么一点点。”   “嗯?”   “你敢踢我。”   殷佑微:“?!”   她立刻伸脚去踩他的脚背,被他灵活避开:“你看,还敢踩。”   “还有还有,你还会咬人。我娘从不咬人的。”沈樊成指着自己的半边肩膀说。   殷佑微气急败坏。   他不着痕迹地带过了那些不算美好的往事,露出久违的嬉皮笑脸。但,这才是熟悉的沈樊成,没个正经,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挑起她的不良情绪。   她十指呈爪去抓他,张口叫道:“就咬你!”   沈樊成梗着脖子挑衅:“来来来,咬这里,记得精准一点,一口咬破喉咙。”   殷佑微扑过去,两只爪子扣在他肩膀上,冲着他的喉咙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   殷佑微突然停止了动作。   沈樊成睨她:“你干嘛,你退缩了噢。”   殷佑微看着他上下动的喉结,别开了视线:“……我不玩了。”   她红着脸,慢慢地退了回去。   沈樊成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这是主动认输,要受罚的。”   “啊?”殷佑微挣扎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赌过输赢,你瞎说八道。”   “我刚订的规矩。”沈樊成一本正经地说。   殷佑微踹了他一脚:“你放开我!你明明之前答应了不欺负我的!你骗人!”   “我哪有欺负你啊?”沈樊成一脸无辜。   “王八蛋!负心汉!你刚才对我的态度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是谁之前口口声声地说‘我活该,我讨厌,我傻,我贱’来着?”殷佑微恼羞成怒,“果然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钓到了人就开始放肆了!”   沈樊成存心逗她:“是啊,你这不是上钩了吗?”   殷佑微愣住。   她的唇紧紧抿住绷成一线,睫毛微微地颤抖着,眼底开始泛起朦胧的雾气。   轮到沈樊成愣住。   只见她肩膀一耸,一颗眼泪就砸了下来。她低下头,一只手去捂脸。   沈樊成立刻慌了,顿时松开她那只被他握住的手腕:“你你你别哭!我我我错了!我我我乱说话了!我胡说的!逗你玩的!你别当真啊!你……你哭什么!你打我好了,我绝不还手的!”   他看她仍旧低着头,肩膀颤抖不止,简直是束手无策,只恨不得抽刚才的自己两个耳刮子。   你是不是有毛病!是不是有毛病!   叫你嘴贱!叫你嘴贱!   他蹲下身想去给她擦眼泪,冷不丁殷佑微抬腿就是一脚,准确无误地踢在了他的膝盖上,又快又狠。   “噗哈哈哈……”殷佑微捂着脸笑,浑身都在发颤。   沈樊成捂着膝盖震惊了。   “你没哭吗?!”   殷佑微抹了一下眼角的湿痕,哼了一声:“我哭了啊。你把我弄哭的,你活该。”   沈樊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简直是叹为观止、甘拜下风、自愧弗如、五体投地。   现在的小姑娘的眼泪都这么收放自如的吗?   如此高妙的功夫,得是苦练了多少年啊?   沈樊成揉着膝盖垂头丧气道:“行吧,我活该。我错了。”   “你本来就错了。”殷佑微高贵冷艳地一昂头。   ——“嗷嗷嗷!”她捂着脖子叫起来。   沈樊成连忙凑过去查看:“怎么了怎么了?”   殷佑微含恨道:“动作幅度太大,扯到伤口了。”一时间得意忘形,她都忘了自己是个差点被割喉的伤员。   沈樊成:“……”   他叹了口气:“你下次注意点。”   殷佑微鼓了鼓嘴。   沈樊成继续:“当心下次一不留神拗过头了脖子就咔的一声断了。”   殷佑微:“……喂!”   沈樊成拉着她坐下:“好好待着,别乱动了。”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殷佑微瞪了他一眼:“你不要老是摸我,要长不高的。”   沈樊成嗤笑道:“你还能长多高?”   他就算是坐着,还是比她高出一截。   殷佑微感受到了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目光,心里很不痛快:“我明明还在长身体。”   “哦——在长身体啊——”他意味深长地重复。   殷佑微:“……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阴阳怪气地再说一遍?”   “我没有阴阳怪气。”顿了顿,他补充,“心里有鬼的人才觉得阴阳怪气呢。”   “你骂谁呢!”   沈樊成抬头望天:“我谁也没骂啊。”   殷佑微快被气死了。   他们的对话简直无聊至极,又愚蠢至极!   她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他!   望天的沈樊成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气鼓鼓坐在一边,便主动示软:“好吧,你别生气,我错了。”   殷佑微一声冷笑:“你自己数一数,你今天说过多少遍自己错了?太不真诚、太不可靠了。我才不吃你这一套!”   “那你吃哪一套?”沈樊成虚心求教。   “我哪套都不吃!”殷佑微横了他一眼,“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   能屈两个字卡在了喉咙口。   沈樊成的唇从她的侧脸上挪开。   他眉眼带笑,风流倜傥地问道:“你这套吃不吃?”   “……”   殷佑微慌慌张张地退了两步,只觉得整个脸都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了,连耳根都在发热。   沈樊成很新奇地看着她这幅模样,一个情不自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这触感也太好了吧。   他又是一个没忍住,再次伸出了手。   殷佑微一扭头避开,对他怒目而视:“沈樊成!你这个流氓!”   沈樊成从善如流:“……嗯。我错了。”   殷佑微:“……”   她捂住脸,背过身去。   沈樊成凑过去:“你又生气啦。”   殷佑微:“……哼。”   沈樊成沉思片刻:“占你便宜,是我一时头脑不清醒,实在对不起。要不你占回来吧。”   殷佑微:“……滚!”   沈樊成笑得嘴角都歪了。   “沈樊成,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殷佑微小声道。   他明明之前迟钝得跟个什么一样,让她恨不得拿把锤子敲破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构造,怎么这会儿却像个情场老手一样,让她差点招架不住?   “你是不是骗我?什么没有过女人,你一定早就是万花丛中过了!”她委屈巴巴地道。   “话不能乱讲啊!这我可没骗过你啊!”沈樊成严肃地说,举起了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处过女人!”   “那你从哪学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招数?”   沈樊成默然半晌,道:“其实吧……男人们凑一起喝酒,能聊的话题就那么几个……我从前没有女人,所以也从没有放心上过,但是呢……听过了还是有印象的……所以我……”   “你快闭嘴吧!”殷佑微捂住耳朵,脸上愈来愈烫。   “……是你让我说的。”   女人,真是难以捉摸。沈樊成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殷佑微痛苦地想,这个白痴,既然听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当初就对男女之情半点不开窍呢,如今终于开了窍,但是这窍是不是开得太大了点……   她有点适应不来啊。   沈樊成看她背对着他不说话,便道:“你头发乱了,我帮你重新梳一下,可好?”   头发!   殷佑微后背一僵。   她都忘了自己的头发!   天哪,自己在地上滚了那么多遍,又被沈樊成揉了头,现在得是个什么状态啊……   她崩溃捂脸。   丢死人了。   沈樊成以为她默许了,便开始动手为她梳理。   她半夜被劫走时,是睡觉的状态,所以头发一直都是披散着的,乱虽然有那么一点乱,不过却也很好梳通。   没有梳子,他便以指作齿,缓缓插.入她的乌发之中。   那头发真是又细又软,手感也好,沈樊成梳着梳着,梳着梳着……就忍不住勾着头发玩了起来。   殷佑微觉得有点不对劲,一个转身:“你在干什么?”   一绺头发从沈樊成手里滑了出去。   殷佑微的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两个人双双愣住。   几乎就是鼻尖对着鼻尖,彼此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吐息。   殷佑微睁大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忘记了反应。   沈樊成喉头微微一动。   有的时候,气氛的转变就是这么快速而微妙。   有风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带着新鲜的青草味。   一缕碎发沾在殷佑微的唇角。   那么近……那双颜色如同初春花瓣一样的唇,离他那么近……   万千种旖旎情思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仿佛受到了某种蛊惑,微微偏过头来,略带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   一切声音都仿佛退去了,没有蝉鸣、没有鸟啼,只有他们两个交错的呼吸声。   他的手指,从侧脸缓缓滑到下巴处。   不知道那双唇的触感,是否也如花瓣一样柔软……   殷佑微紧张地闭上了眼。   他的指腹轻轻按在她的唇畔,将那缕碎发拨开,然后极小心地摩挲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越靠越近了,带着愈来愈热的气息……   “咳。”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殷佑微几乎是瞬间推开了沈樊成,蹦起来站直身子:“二二二二哥!”   沈樊成一个趔趄,也跟着蹦起来站好:“二二二二哥!”   殷俊:“……”   殷佑微踢了沈樊成一脚。   沈樊成立刻改口:“殷公子!你回来了啊!”   殷俊:“……”   一片树叶打着卷儿,萧瑟地落在了他的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收看大型车祸直播现场。   -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扶樗、粉儿与羊肉的基拌、洋洋洋洋洋 ☆、作者取不出标题了   殷佑微:“……”   沈樊成:“……”   殷俊:“……”   三个人相觑无言。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殷俊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深呼吸一口,抬脚迈入。   沈樊成干笑两声,搓了搓手,道:“你们聊,我……先去把那两具尸体处理一下。”说完就跑,一手拽着一具尸体, 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殷佑微:“……”   她悄悄瞥了二哥一眼, 咬着唇不敢说话, 手指头绕啊绕的。   殷俊走到她面前, 举了举手里的包裹,平稳语气中待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音:“这是一包糖藕,还有这个, 是我刚才新给你买的一套外衫和一些零碎。那些客栈里的细软都烧没了,所幸我贴身存着飞钱的凭证, 还能兑些银钱出来, 不至于身无分文。”   她讪讪接过包裹, 说:“二哥有心了。”   虽然穿着中衣该遮的地方都遮着, 但那毕竟只是内衬的衣服,不再着一套常服实在是十分不妥。   她掸了掸身上中衣的灰尘,展开了那套新的外衫。   那是一套袄裙。米白色的交领上袄, 琵琶袖的袖口绣有淡粉色的莲花纹,下裙为靛蓝色提花绸,中央绣着缠枝牡丹。   殷俊道:“银钱有限,路还很远, 我们要省着点花,所以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下……”   殷佑微抱着袄裙笑:“二哥说的是什么话,这套衣服并不差。”她又瞧了瞧殷俊:“二哥,你身上的衣服被燎黑了一块,也不去换一套。”   “无妨,又没破,寻常人谁盯着衣角看。”   殷佑微心里隐隐觉得难受。   她手里还握着一支新簪子和一条新发带,都是二哥刚给她买好的。可是二哥自己……她的二哥,可是一向很在意装束的啊。   殷俊仿佛看出了她的想法,微微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脑袋:“好了,别想那么多,快进屋换衣服去,换好衣服出来吃糖藕。”   她“嗯”了一声,进屋去换好了新衣裳,然后用手指梳了梳自己的头发。   发丝从指间滑过,她的手指微微一顿,脸上又烫了起来。   沈樊成啊沈樊成,都是你的错,梳头就好好梳头,玩什么头发,害得她转过头来多问了一句,险些酿成惨案。   ……不过被二哥发现他给她梳头好像也没有好多少……吧。   她想掐死沈樊成。   虽然总说着要说服殷俊,但她也没打算是在这个时候坦白,这么猝不及防的……   她鼓了鼓嘴,心里愈发忐忑。   她低着头走出来,心想二哥怎么到现在还不问。   殷俊将糖藕包往她手里一放:“饿了吧,快吃。”   她看了他一眼,拆开糖藕的包装,鼻尖顿时传来了熟悉的香气。   暗红的莲藕,满当的糯米,浓稠的蜜汁。   纵然再有心事,美食面前一切推后。殷佑微被勾得食指大动,低头咬了一口,只觉满口软糯甜香。   她分了一半出来递给殷俊:“二哥肯定也没吃早饭,喏,给你。”   殷俊笑了一下,接过:“到底是三妹贴心。”   两人默默地吃着糖藕,中途谁也没说话。   吃完,殷俊从身上拿出一块干净帕子,给殷佑微擦了擦嘴角沾的蜜汁。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沈樊成处理完尸体回来了。   殷俊回头看见他,面部表情顿时一绷。   沈樊成也跟着一绷。   殷俊像是内心挣扎了很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樊成抢先道:“殷公子……我必须向你道歉,令妹此次遇险,实则因我而起。”   殷俊盯着他。   沈樊成左右环视了一下,从院子角里搬了两块石头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等殷俊坐下了,沈樊成又道:“殷公子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殷俊嘴角抽了抽:“……”   殷佑微看了看两人,自己悄悄搬了块小石头坐到了中间,决定待会谁处于下风就救谁。   “我需要向殷公子坦诚。”沈樊成咳了咳,诚恳道,“殷公子也知道,我是个江湖人,既是江湖人,便免不了有些……咳,纠缠。有个人想让我帮他办事,又无法拉拢我,怀恨在心,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与令妹关系密切,便出此下策,企图以此威胁我,让我妥协。”   眼看着殷俊脸色变了,沈樊成赶紧道:“但是你看,他并没有得逞!令妹还好端端地在这里,我也没有……”   话还没说完,便见殷俊噌地站起,一拳挥来。   沈樊成一愣,下意识一避,避了一半又赶紧正了回去,准备老老实实挨这一拳。   “二哥!”殷佑微站起来急急叫道。   拳头停在距离沈樊成的脸两寸处。   殷俊身子发颤,可见被气得不轻。他停了片刻,最终恨恨地放下手,拂袖坐了回去。   殷佑微看了看沈樊成,又看了看殷俊,犹豫道:“二哥,这……这也不是他的错啊……”   “我当然晓得!”殷俊一直保持的表情终于崩裂,“不然我这一拳早打下去了!”   殷佑微不敢再说话,缩了缩脖子。   沈樊成急忙道:“不不不,也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竟没发觉一直被人跟踪,又一时不察,让令妹被人掳走。”   殷俊咬牙道:“若非……”若非什么,他终究没有说下去。   他虽然对此感到愤怒,却也知道沈樊成在救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在救的。   可这一切终归是因他而起,这口气哽在心里,始终难受。   殷俊看了一眼殷佑微,殷佑微对上他的目光,心虚地低头。   “还有三妹你……”他方才一直没舍得对她说重话,如今见她忙着为沈樊成开脱,便有些忍不住了,“你……你真是……”   沈樊成道:“啊,那个……还有……殷公子,你方才在门口……”   “休提此事!”殷俊甩袖道。   他一直假装没看见,故意不提,就是不愿意去回忆那个场面。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感受,那种视觉的冲击力,让他眼前莫名一辣,险些热泪盈眶。   他的小妹啊!他的小妹啊!就这么被人轻薄了去!并且显然是心甘情愿的!   他都没和小妹凑这么近过,沈樊成他凭什么啊?他何德何能啊?!   沈樊成还在坚持说:“我是真心的……”   殷俊恼怒道:“当初是你自己拒绝了我三妹的!”虽然他本来也不想他们两个凑在一起,但沈樊成既然已经拒绝了殷佑微,此时后悔也晚了!他以为殷家的姑娘是店里卖的货物,不喜欢的时候就看也不看,喜欢的时候就能随手买下吗?   想到这里,他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殷佑微一眼。   天下男的那么多,就非要这个不可么!   殷佑微委屈地瘪了瘪嘴。   沈樊成道:“当初是我不对,我也没太搞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所以那个时候干了错事……但是殷公子,我对令妹是十二万分的真心,苍天可证啊!”   殷俊冷笑一声:“真心有何用啊?做朋友也就罢了,做夫妻?未免想得太简单。你是家财万贯能让我三妹一辈子锦衣玉食,还是权势滔天能让我三妹成为贵人哪?你能给她什么?是,你有一身好本领,我也佩服,但是你这身好本领对我三妹有什么好处呢?危难时刻把她救出来么?可是她的危难,不正是因你而起吗?”   沈樊成哑口无言。   殷佑微又忍不住道:“二哥,这些问题我们两个已经交流过了……富贵也没那么重要,至于你后面说的那些……他会努力,我也会努力的嘛。”   殷俊闻言,惊道:“什么?你们已经在讨论这种事情了?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他恨恨地捶了一下腿。   一想到他娇生惯养的小妹未来竟然会卸去珠翠,一身荆钗布裙,他就觉得一阵心痛。   他们家不是养不起出嫁的女儿,可是显然殷佑微的心早已飞了出去,胳膊肘往外拐得都快折了。补贴殷佑微,和补贴沈樊成还有什么区别?   殷俊气闷地想。   他们家凭什么要养一个吃软饭的啊?何况这个吃软饭的动不动就会惹上什么奇奇怪怪的江湖纷争。   殷佑微坐到他旁边,拉了拉他的衣袖,一双杏眼眨巴眨巴:“二哥……”   殷俊道:“你撒娇是没有用的!”   殷佑微:“……”   沈樊成忍不住插话:“殷公子,我也没那么糟糕……”   “你闭嘴!”殷俊喝道。   殷佑微立刻瞪了沈樊成一眼。   沈樊成叹了口气,识趣地闭嘴。   殷佑微又摇了摇殷俊的胳膊,委屈道:“我没有撒娇。我知道二哥很难接受这件事,可是……这种感情的事情怎么说收就收得了呢……两情相悦,是世上难得之事啊……”   殷俊冷哼一声:“你这是在骂我棒打鸳鸯吗?”   “没有没有。”殷佑微连忙道,“我的意思是,二哥你不要那么急着下定论,给我们一个机会,也可以慢慢考察沈樊成一段时间,好不好?”   殷俊冷酷道:“不。除非他退出江湖,不然这永远会是一个大.麻烦。”   退出江湖谈何容易啊。一入江湖,便终身会和江湖纠缠不清。如他师父梁易,即便有心归隐,也时不时会被一些旧识找上门。   沈樊成不由头痛地按了按眉心。   殷佑微垂眼,慢慢松开了殷俊的胳膊,嘴唇轻轻地颤抖着:“二哥……”她眼圈逐渐红了,眼底有水泽泛起,“我也没想怎样,你我各退一步,不行吗?你了解他多少呢,非要这么决绝……我也不傻,若真是不合,我难道还会不放手么?我是真的喜欢他啊……”她眼泪落下来,越说越伤心。   殷俊看了她一眼,脸转向一边。   殷佑微哭得愈发狠了,但不出声,只是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下,肩膀耸动得厉害。   殷俊终于受不了了,还是重新把脸转了回来,僵硬道:“你别哭了。”   殷佑微道:“我知道二哥是为了我好,但是……但是……”她抹了把眼泪,打了个哭嗝,“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二哥何必这么大反应呢……我又不会立刻嫁出去,我还会在你们身边待很久的呀,我又不会嫁出去就忘了娘家……二哥还是我的二哥,谁也取代不了的呀……”   殷俊的表情略略缓和了点,皱着眉,叹了一声,伸手为她揩泪:“你别哭了,此事我们从长计议……只是你以后千万注意些,不要被人占了便宜。”说着便怒视了沈樊成一眼。   沈樊成:“……”   他觉得,若不是去京城还需要他,殷俊恐怕立刻就会抄着扫帚把他扫出去。   殷佑微心下一喜,连忙又抽噎几声,收了尾。   “我就知道,二哥还是疼我的。此事我也有错,我再也不会让二哥担心了。”她吸了吸鼻子。   “你呀……”殷俊摇了摇头。   沈樊成沉默地看完了整场戏,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他彻底地……再也不相信女人的眼泪了。   殷佑微说:“二哥,我们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你这身衣服还是不行,我们重新去买一套。”   殷俊道:“现在我手头的钱都要精细着点花,我们还要买马车呢,马车的钱很贵的。”   “不用你手头的钱,用我的钱行不行?”殷佑微眨眨眼,从脖子里摸出一枚吊坠,“我还有这个呢,我们去把它当掉,不就又有钱了吗?”   殷俊大惊:“怎么能当你的东西呢!要当也是当我的啊!我是哥哥,要是拿着妹妹的东西去当,岂不是被人笑话?”   沈樊成道:“其实我还有点钱……”他的钱一直都是贴身带的。   殷俊哼道:“谁要你的钱!我们殷家还不至于落魄到要问别人借钱的地步。”   沈樊成:“……”   殷佑微道:“我这么长这么大,其实从未给别人做过什么。我难得想为二哥做点什么,二哥竟还不要么?说到底这吊坠也不是用我的钱买的,还不是爹娘送的,如今借花献佛,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殷俊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却仍绷着:“三妹懂事了。你的心意我收下,不过这钱还是不能你出,我自己去买一套衣服吧。路上再省着点用。”   殷佑微笑道:“行。”   到了成衣店,殷佑微趁殷俊不注意,悄悄拉住沈樊成:“你这衣服也不像话,快去重新买一套。”   沈樊成:“……哦。”   殷俊在店里看了一圈,余光瞥到同样在挑衣服的沈樊成,对殷佑微道:“他比我更该换衣服了。”   殷佑微点点头,漫不经心道:“嗯,他自己挑着呢。哎二哥,你看这件怎么样,布料做工都还过得去,也不是很贵,你不如就这件吧。”   殷俊笑了笑:“好,听你的。”   -   茂州,辰时。   清早的露水从叶间滑下,雀鸟啁啾着蹦到窗牖边,寻找着遗落的吃食。   精舍之内,烟斜雾横,幽香弥漫。   一只纤纤素手从纱帐中伸出,将帐帘挑起挂于银钩之上,随即一双莹润的脚踩在床边,作势要下地。   “早得很呢。”床上另一人把她拉了回来。   女子被他一拉,便重新倒了回去。乌发松松散散地铺陈开来,她躺在他的臂弯里,绕着头发:“不早了呀,你该起身了。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吧。”   男子低低一笑:“没有。我现在就是陪着你。”   他忽然覆身而上,吻住她的唇。   “唔……阿绝……”女子推了推他,“不要这样。”   “是吗……”他轻声道,微凉的手指探进她的小衣之内。   楼玉笙的身子很快软成了一汪水。   ……   巫山之后,便是一室靡靡的气息。   楼玉笙在床上缓了一会儿,侧头去看身边的男人。   他再次陷入了沉睡。   楼玉笙伸出手,抚摸过他的眉梢眼角。   他这张脸啊,曾迷惑过多少天真的少女。而他那吐出过无数恶言毒语、下达过无数无情命令的凉薄双唇,只吻过她一人。   楼玉笙轻叹一声,捡起床上的衣服穿好,赤足下地。   她在耳房里将自己清洗了一下,随后挽起袖子,添了一勺香料在熏球里。   她从架上摘下一张面纱戴好,换了双木屐,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的男人仍在睡着。   任他在外如何翻云覆雨谋诡频出,到了她这里,他永远是安心的。   楼玉笙缓步走在院子里。   上次他给她请的那个大夫又失败了,听说茂州这里有名医,他便又带着她来了这里。   这座院子,也不知是他什么时候吩咐下面人买的。   院墙边栽种着一大爿短茎花朵,夏季已过,偶有花瓣随风委地,覆住了面上细绒翠草。远远望去,茎上花朵与地上花瓣连成一片,如同积了三尺香雪。   精舍东面砌了方石台,插太湖石数峰,旁边种着几株老梅,此时无花开放,只有苍朴遒劲的枝节横生。梅树下几枝西番莲缠绵其间,卷曲如璎珞。   再往西面一点,有个人工挖出的小池塘。池塘上立了一座竹制水阁,可以从岸边一条窄窄的平铺竹桥上走到池中心去。   这么间院子,买下来也不知道费了多少钱。   楼玉笙淡淡地想着,随手折了一朵花簪在鬓边。   她拿起窗台上的食盒,往地上撒了一把吃食,便有雀鸟叽叽喳喳地蹦了过去,低头啄食。   头顶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啼鸣。   楼玉笙抬眼望去,一只白鸽展翅飞来,停在窗边,跳了两下。   窗户是关着的。   此刻里面点着沉香,公子绝睡得很深。   她把白鸽抓在手里,解下了它的脚环。   抽出脚环内的纸条,她展开看了看,抿住了唇。   ……   公子绝起身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懒懒散散地披着一件薄外衣走出门,四处望了望,看到了坐在水阁里的楼玉笙,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在水面上一点一点地逗着水里的鱼儿。   他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不叫醒我?”   楼玉笙看着水面上泛起的涟漪,道:“你前些日子忙,休息少,现在给你时间睡,你还不多睡会么。”   公子绝笑着勾过她的肩:“那还真是多谢你。”   楼玉笙把树枝从水面上收回来,放到一边。   公子绝觑了觑那根树枝:“你该不会是折了那梅树吧。”   “是又如何?”她歪了歪头,露出鬓边的一朵鲜花。   公子绝伸手把花摘了下来,在指腹间转了两转:“你倒是很不客气呢。你可知我把那两株老梅树移栽到这里,费了多大工夫?”   “费你什么工夫。”楼玉笙翠绿色的眼珠一转,“左右苦了的是你的手下。”   公子绝哈哈大笑。   “你觉得这里如何?”   “很不错。”   公子绝点头:“我也觉得这里很好,气候适宜,环境安静。你看——”他扬手一指,“我打算在那里再搭一个竹架,顶上绕些紫藤,周围挂上细丝帘幔,里面放张石桌,再放几张石凳,就是个夏天消暑的好地方。”   天光晶映,如沉秋水。想象一下,就觉得美好。   楼玉笙低眉笑了笑。   公子绝低头看看她,道:“此处就你我二人,那些婢仆皆在院外,你又何必戴着它。”说着就要去掀她的面纱。   楼玉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不行。”她扭过头,“屋子里便罢了,出了屋子,我是非戴不可的。你又不是女子,怎知容貌对女子有多重要。”   公子绝温言道:“我又岂是以貌取人之人呢,我爱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脸啊。”   楼玉笙仍然固执不依。   他叹了口气。   楼玉笙道:“大夫什么时候来呢?”   公子绝答:“下午便来。你且耐心些。”   “你说这个大夫,治得好我的脸么?”她有些忧郁地问。   “应该能治好吧。她在民间的声誉不错,还是药王谷出身。”   楼玉笙仍旧眉头紧锁:“你请的大夫哪个不是声誉不错?药王谷出身的也不是没有过,可是谁看好了呢。”   公子绝靠过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这一个就看不好呢?”   楼玉笙眨了眨眼,眼中水光潋滟,像是两块刚从湖里捞出来的碧玉:“我只是怕……怕我这一辈子都……”   公子绝轻叹道:“纵然真的如此,不是还有我吗。我绝不会离开你。”   楼玉笙隔着面纱,轻轻吻了吻他的唇:“阿绝,你是这世上待我最好之人。”   下午,未时正。   一辆马车从路的尽头缓缓驶来,车轮辘辘而前,碾过了路面上的尘土与落絮。马车车檐下挂着一枚玉牌,随风微微地晃荡着。   马车在一座庭院前停下。   车夫跳下马,门口的两个仆人立刻走上前来:“来者可是陆大夫?”   车夫道:“正是。”   墨绿色的绉纱车帘被掀起,一个素衣少年提着药箱率先跳下车,然后朝车厢里伸手。   一名女子随后稍稍欠身出了车厢,扶着少年的手下了车,对那两个仆人道:“请告诉你家公子一声,陆挽双来了。”   “请陆大夫稍等。”一名仆人引着陆挽双二人进去,另一名则跑着去了内院通传。   陆挽双带着少年走到会客厅坐下,各有一盏好茶奉上。   未几,先前通传的那名仆人匆匆进来:“公子邀陆大夫前去内院看诊。”   陆挽双搁下茶盏,对少年道:“临泽,走吧。”   “且慢。”仆人道,“公子道,陆大夫可以进,但请这位小公子在此留步。”   燕临泽瞪大了眼。   陆挽双挑眉:“这是何故?他是我的药童,并不是外人。”   仆人问:“敢问陆大夫看诊时,需要这位小公子做什么重要的事吗?”   他这么问,意思便很明显了。   陆挽双安抚性地看了燕临泽一眼,接过他手里的药箱:“那你便暂且留在这里吧。”   仆人道:“这位小公子若是无聊,奴几个陪着说说话也是可以的,稍后还会有新鲜瓜果奉上,小公子只需耐心等待陆大夫出诊便可。”   燕临泽有些气闷,但还是妥协了。   他这些日子和陆挽双走了几个地方,也着实长了点见识,天下之大,什么人都会有,如今看这庭院装饰,主人必然富贵非凡。有钱人有怪癖,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们在茂州行医,三日前忽然收到一封帖子,说他家公子的内眷有怪病无解,近日恰好在茂州附近,听闻了陆大夫的善名,便想请她去一诊,酬金可另谈。考虑到大夫方便,公子便决定带着内眷到茂州来,三日后于某处见面,届时安排马车接送。   陆挽双对这帖子上说的怪病很有兴趣,便应了下来。   燕临泽低声道:“陆姐姐,若你有什么事,一定要……”   陆挽双笑笑:“我会注意的。”   陆挽双随着仆人进了内院,仆人将她领到一间精舍前便止了步:“陆大夫请进。”   陆挽双走了进去。   屋里开着窗,先前似乎是熏过香,此刻还留了点淡淡的余味。   桌边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英挺俊朗,女的戴着面纱,不知真容如何,但她竟有着一双绿色双眸,格外引人注目。   公子绝站起身来:“陆大夫?”   陆挽双颔首:“正是。”   公子绝笑道:“听说陆大夫还带了一位少年郎前来,并非是在下不通人情,实是拙荆病情特殊,外人不宜过多。”   陆挽双淡淡道:“无妨。这位便是尊夫人?”   楼玉笙点头。   陆挽双坐下来:“冒昧问一句,夫人是西域人?”   楼玉笙道:“我母亲是西域人,我父亲却是中原人。我在中原长大。”   陆挽双了然,道:“我观夫人体态端正,身子虽柔弱了些,但并不像是疾病缠身的样子。不知究竟是什么疑难杂症,竟看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好?”   楼玉笙叹道:“病不在身,在脸。”   她抬手,缓缓揭下了面纱。   高挺的鼻子,嫣红的双唇,脸颊处线条流畅,下巴微尖。果然有几分西域人的五官模样。   然而……   那肌肤却不是如寻常美人一般的、宛如羊脂玉那样的白皙柔润,她的皮肤虽光滑,皮下却透出冰裂一般的纹路来,那种不深不淡的青色纹路布满了她整个下半张脸,让她看起来如同一只烧了冰裂纹的瓷人。   ——若一只瓷器是冰裂纹,那它的身价必然能翻一番,众人趋之若鹜;可若是一个人长了冰裂纹的脸,那可就不是一件美妙的事了。   说实话,纵然见惯了各种奇怪的病变,第一眼看清楼玉笙那模样的时候,陆挽双还是忍不住反胃了一下。   楼玉笙苦笑道:“吓着大夫了?”   陆挽双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夫人的脸,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楼玉笙按了按太阳穴,道:“我本来不是这样的……直到两年前某一天,我半夜惊醒,觉得脸上灼热非常,点灯一看……就成了这般可怕模样。”   “之前有什么征兆吗?或是吃了什么怪东西?”   楼玉笙摇头:“没有任何征兆,那日我没做任何特别的事情,也没有碰过任何可疑的东西。”   公子绝接话:“是,我们早在之前就已经排查过了,可是一无所获……我实在是……”他握紧了楼玉笙的手,眉宇间浮起沉痛之色,“如今也不求真相了,只是想求人将她的脸恢复过来,然而我遍求名医,也无人可治……”   陆挽双想想也对,这位公子非富即贵,若能有线索,早在两年前就该查出来了,又岂能拖到如今。   她道:“请夫人伸手。”   楼玉笙微微撩起袖子,将皓腕送到她面前。   陆挽双摸了会脉,没摸出什么特别之处。   她问:“夫人可还留存有先前大夫开的方子?”   “不曾。”楼玉笙摇头,露出微微的歉意。   公子绝插话:“那些方子都无用,自然也没有再留着了。”   陆挽双又细细看了看楼玉笙的脸,道:“那么……可以取血吗?”   楼玉笙道:“陆大夫是觉得有毒素吗?从前也有大夫取过血,可是最后也没查出什么。”   公子绝亦道:“不光是刺过血,甚至还让一位大夫用细刀沿着那纹路划破过一道口子,可最后也没查出什么来。倒是养伤养了很久,脸上的疤才褪干净了的。”   陆挽双却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纵然都是取血,每个大夫的验血方法也未必相同。我认为取血是目前能让我了解情况的最快途径,若你们实在不愿……”   楼玉笙和公子绝对视一眼。   公子绝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会痛。”   楼玉笙犹豫了一下,道:“不过是痛一下罢了,还是取血吧。左右我还可以戴面纱,这脸不会更糟了。”   公子绝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你确定吗?”   楼玉笙抿着唇,坚定地点了点头,转向陆挽双:“陆大夫,请问是用针刺,还是用刀划?”   “针刺便可,无需担心。”陆挽双说,“我不过是先探一下情况罢了。”   楼玉笙便去净了面,坐到她对面。   陆挽双从针包里抽出一根长针,在烛火上烧了烧,然后拿出一只干净的指甲盖大小的小盒贴在她脸上,对着青色的纹路稳稳地刺了一针。一大滴血从针刺处缓缓渗出,流到小盒中。   她将盒子盖好盖子放到一边,又重新取针,如法炮制,取了一滴她脸上未被青色纹路覆盖的部分的血。   楼玉笙一边用干净帕子捂着脸,一边看陆挽双收拾东西:“这就好了吗?”   陆挽双停下动作:“你还有别的不适?”   “没有。”   陆挽双便合上药箱:“那便无事了。你的血我要回去细细验一番,到时候无论验出什么,我都会再登门的。”   楼玉笙仍是有些诧异:“这是不是太快了?陆大夫真的不需要再多看些别的?”   陆挽双道:“既然这怪病是两年前就有了的,你这两年又是安安稳稳地过下来了,显然它并不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至少目前不会。你有西域血统,身体会和一般的中原人有略微差别,我怕查得太多,反而干扰我正常判断。”   公子绝起身:“我送陆大夫出去。明日我会再派一个小厮去,若陆大夫能验出……”   陆挽双道:“我说过了,无论验出什么,我都会再登门的。我不知道自己会消耗几日,公子也不必这么麻烦,只要公子最近还在这里,我就自会来找。”   公子绝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陆大夫了。”   公子绝将陆挽双送到内院门口,一直守着的仆人便立刻上前:“公子。陆大夫。”   公子绝道:“将陆大夫好好送回去。”   “是。”   陆挽双朝公子绝微微颔首以作告别,随即便跟着仆人离开了。   走回会客厅,陆挽双还未说话,燕临泽便跑了过来,主动接过她手里的药箱:“这么快?”   陆挽双点点头:“走吧。回去细说。”   燕临泽抓了抓头,嘟囔了一句:“真奇怪。”   公子绝倚在内院的门边,远远看着陆挽双和燕临泽走出大院,便折回身去。   楼玉笙坐在屋子里,靠在窗边折草叶玩。   公子绝从窗外望进去,撑着窗台道:“你这是折的什么?”   楼玉笙答:“折小人。”   “哦?我知道有人会用草折出小动物,倒不知还能折人。”他看了半晌,失笑,“这也是人么?”   楼玉笙把手里的草一丢:“不折了。”   公子绝抓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你脸上还痛么?”   “不痛了。不过就是被扎了两针。”说到这里,楼玉笙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今日那大夫靠谱么?我就没见哪个大夫这么快就问完诊的。”   “人家不都说了么,每个大夫行医的方式都不同的。”   楼玉笙轻声说:“希望她能治好。”   公子绝淡淡地笑了一下。   一阵风过,吹来若有若无的花香。   “你今日真的不用做事?”   “不用啊,我现在就陪着你。”公子绝揉了揉她的发,“若说实在是有什么事……大概就是等消息吧。”   “等什么消息?”楼玉笙茫然地问。   “自然是刀烈春的消息了。”公子绝的声音慢慢冷了下来,“她不仅擅自逃跑,还将你击昏,我不需要这样的下属。”   楼玉笙小心道:“也未必是她将我击昏的……刀姑娘虽然话不太多,但对我一直挺好的,从未表现出什么凶狠之态来。我兴许是自己睡过去了。”   公子绝眼底含冰,道:“要是连你都能发现她的凶狠之态,她也算是白在若愚阁待了这么多年。这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我自会处理。”瞧着她一脸纠结,叹气,“你呀你,总是这么天真,太好骗了。要不是我护着你,外面那么多险恶用心之人,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的。”   楼玉笙撇撇嘴,然后站起身搂住他的脖子:“好吧,我不管了。反正你们若愚阁的事情那么多,我也搞不明白。”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处,蹭了蹭,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来。   “我知道,阿绝是这世上啊……待我最好之人。”   她那双碧绿的眼微微弯起,像两弯荡着春水的月牙潭。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的更新也在晚上……   -   感谢营养液:喝水水水、叶落知秋、艾许莉的小蘑菇、洋洋洋洋洋、carrie_shieh尔冉、凉子 ☆、绝笙   楼玉笙出生在边城。   边城管理混乱, 胡汉来往频繁,又民风开放,胡汉随意通婚是常有的事——当然,只“通”不婚也不罕见。   楼玉笙的母亲是一位胡姬,在一家酒肆里做弹唱生意。   胡姬高目深鼻,一双碧绿的眼轻轻一转, 便能勾去许多酒客的魂, 再加上一副好嗓子, 很快就成了边城有名的角儿。   胡姬看上了一名常来喝酒的中原客人, 其他客人总是不断向她示好,看着她的眼睛都在发亮,只有这位有趣的客人, 总是屡屡半眯着眼,摇头晃脑, 用筷子敲着桌子, 和着她唱歌的节拍, 从不多说一句话, 也不用迷恋的目光看他。   终于有一天,胡姬按捺不住好奇心,在一次表演结束后, 叫了这位客人入室。   客人长得并不出众,但却很耐看,是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种类型。客人自称姓楼,是一位吟游诗人。   胡姬掩着唇吃吃地笑:“这里很乱呀, 我听说诗人都是文弱书生,你怎么敢一个人就来了呢?”   楼姓诗人道:“你只看到了这里的乱,可我却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比如这里的酒,比如这里的建筑、比如这里的人。并不是只有盛世美景才能让人诗兴大发,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入诗。能看到这么多平素看不到的景象,自然也能作出许多平素作不出的诗篇,就算这里很乱,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那又如何呢?我不悔。”   “诶,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胡姬眨着她那碧玉般的眼睛,问,“那你觉得,我可以入诗吗?”   楼先生笑了:“自然可以。”   当晚,他歇在了胡姬屋中。   胡姬很喜欢他。他是个诗人,说话自带一股韵味,讲故事也总能讲得精彩。诗人会给她描绘京城里的牡丹盛会是如何热闹而繁忙,会给她描绘戈壁滩上的落日孤雁是如何壮丽而凄清,会给她描绘高楼雅座中呈奉的玉液琼浆是如何回味悠长,会给她描绘乡下小路边摘下的一颗野果是如何酸苦难忍。   胡姬高兴的时候也会单独给他弹琴唱歌,唱一些他听不懂的语言。   “我是在夸你呢。”她狡黠地眨着眼。   诗人无奈地笑笑。他虽然半个音都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读懂她的表情。他去捏她的鼻子以作惩戒,胡姬便嘻嘻笑着勾住他的脖子亲了上去。   他们度过了一段很愉快的时光。   有一天,胡姬趴在他身上,用手指在他胸膛上画圈圈:“你打算在这里留多久呢?”   诗人停下了抚摸她的动作,看了她一眼。   胡姬咯咯地笑起来:“我问错了吗?你们做诗人的不就是要到处走的吗?这边城的素材你也差不多取完了吧,难道不走吗?”   诗人罕见地露出了局促神色。   胡姬戳了戳他的脸:“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难道是什么秘密吗。”她想了想,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们中原的女子说话弯弯绕绕太多,这么问,言下之意就是不想让你走吧?”   诗人叹了口气,点头。   胡姬翻身坐起来,捋了捋自己的长发:“所以说你们中原的女子就是麻烦,我们才不这样的。我就真的只是问问而已。”   诗人问:“你难道不希望我留下来吗?”   胡姬托腮想了想:“可是我一开始就知道你肯定不会留下来啊,我也从没抱着这样的希望。人生苦短,能遇到感兴趣的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也许我以后还会遇到比你更有趣的人,你也会遇到比我更有趣的姑娘,到时候该怎么办呢?”她双手一摊,耸了耸肩,“缘分一场,已经很好了。”   “你们西域女子,果然非凡。”诗人道。   胡姬噘嘴:“你这是在讽刺我们吗?”   “没有。”   “你是一个诗人嘛,诗人不多出去走走,哪里写得出诗来呢?我喜欢这里,不想跟你离开,那我们好聚好散,不是最好的结局吗?”胡姬眨了眨眼,又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哦……你也是个假模假样的人。还问我希不希望我留下来,分明就是你自己要走了,却不敢告诉我。”   诗人没有再说话,只是亲了亲她绿色的眼眸。   胡姬哼了一声。   诗人还是走了,他不属于这块地方。   临走前,他送给胡姬一幅画,画上是她的工笔肖像,旁边还用小楷题了字。   胡姬抱着自己的画像很欢喜。她虽然会说中原话,但认得的中原字却不多,便指着题字问:“这写的是什么?夸我美貌吗?”   诗人摇头。   “这写的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   胡姬笑骂道:“死男人!走都走了,还在这里装腔作势假惺惺的!幸亏你遇到的是我,不然换个中原女子,早就哀怨地把你撕成碎片了!快给我好好念一念!”   诗人念道:“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顿了顿,“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不走不走。”胡姬摇头,“我就在这儿待着。”   诗人走出去几步,又被胡姬叫住,指着画卷题字问:“这个楼,是你那个楼吗?”   “是。”   胡姬便笑了:“你们中原男人很坏,人都走了,还非要留个念想。”   诗人抿了抿唇,走过来拥抱了她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这一场男欢女爱,露水情缘,到此为止。   两个月后,胡姬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摸着肚皮哼哼:“我的宝儿啊,你那阿爹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生下来可只有阿娘一个人陪着哦。”她展开桌上的画卷,贴到肚子前面,“你看,阿娘我长这样,是不是很好看?”想了想,又说,“你阿爹是中原的诗人。他们中原男人总有个臭毛病,就是骨子里看不上女人,又偏偏伪装成一副深情模样。你阿爹他和阿娘头天晚上睡一块的时候,可没说将来的事啊,如果不是我之后无心多问了一句,他恐怕还在盘算着怎么跟我开口呢。不过呢,他总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其实我倒觉得是我们占了便宜。那阵子,我过得真是开心呀。”   胡姬眯了眯眼:“噫,算起来你占的便宜更多,你娘长得好看,你爹也不差,还有个聪明的脑子,最后养你长大的还是贴心的阿娘。你啊,真是太赚了。”她点了点画卷,“来,跟娘念,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八个月后,胡姬生下了一个女儿。   边城虽是胡汉混杂,但汉人终究更多一些,通用字也是汉字。胡姬给女儿起完一个西域名字,便琢磨着要给她再起一个汉名。   最先确定的,自然是跟着她爹姓楼。   然后胡姬诚恳地请教了边城几个比较有文化的汉人,最终拟定了楼玉笙这个名字。   “宝儿啊,我从你爹那里占的最大的便宜,就是你啊。”她捏着女儿的脸说。   襁褓里的楼玉笙咬着手指,冲她傻笑。   楼玉笙胡汉混血,从小便长得漂亮。   胡姬为母则强,虽然一个人带着孩子,行事却很剽悍利落,也没人欺负到她们孤儿寡母身上去。   ——其实在边城,并没有谁在意孤儿寡母这种东西。   没有户籍的孩子大把大把,随地乱跑,也没人放在心上。   楼玉笙长到八岁,也没觉得自己没父亲有哪里不对。   她有个阿娘就够了嘛。   不久之后,胡姬家隔壁搬来了新邻居。   楼玉笙咬着糖好奇地跑到邻居门前,看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身边跟着一双老人。   楼玉笙非常热情地问男孩:“你们从哪里搬来?我就住你们隔壁,我叫楼玉笙,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虽然看上去粉妆玉砌的,脸色却很阴沉。他看了楼玉笙一眼,转身就走。   楼玉笙奇怪地看着他,心想难道他听不懂吗,便又换了胡语问了一遍。   男孩一闪身就进了屋。   楼玉笙倒没有生气,只是摸着脑袋疑惑不解。   和男人住一起的一个老婆婆走出来,看到楼玉笙站在门口,便和蔼地问道:“小姑娘,有事吗?”   楼玉笙说:“刚才那个男孩儿是你孙子吗?我和他说话他为什么不理我啊?”   “他只是不善与人打交道罢了,并无恶意。”老婆婆微微笑道。   “那婆婆你们是从哪里搬来的呀?”   “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   楼玉笙继续好奇追问:“你们是从南方来的吗?我觉得你们的口音很像南方来的人呢!”不等回答便又自言自语下去,“真奇怪,南方比这里好多了,为什么要搬来住这里啊?以前从南方过来的人也都只是路过啊!”   门咔的一下被推开,那男孩冷冷地看着她:“多管闲事,你很烦。”   老婆婆走过去,轻声和他说了什么,像是安抚性的话。男孩便又转身回了屋。   老婆婆回头对楼玉笙道:“他脾气不好,你担待些。”   楼玉笙哦了一声,觉得有些怏怏。   她回去告诉母亲,胡姬便教育她道:“你话太多。哪有初次见面就追着人家问那么多问题的。我告诉过你多少遍了,大部分中原人很看重礼仪的,你这么做会让他们觉得冒犯。”   楼玉笙道:“他长得好看,我就想和他说话。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嘛,明明他旁边的老婆婆人就很好。”   “哦?”胡姬撑住下巴,“隔壁那小子长得很好看?我倒还没见过,有多好看?”   楼玉笙认真地想了想:“比我在这里见过的所有小孩都好看。”   胡姬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好看啊?那宝儿你可要抓紧了,千万不能被别的女孩子捷足先登。”   楼玉笙撇嘴,转头跑了。   身后的胡姬还在哈哈大笑:“宝儿,若不是我看上你爹早,下手快,如今哪还有你。”   楼玉笙回头拉了个鬼脸:“那爹还不是跑了。”   “跑了又如何?”胡姬咧嘴,“这不是留下了一个你么。”   -   楼玉笙仍然对隔壁的男孩儿充满了好奇心,虽然他总是一副阴阴沉沉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楼玉笙脸皮够厚,每次看到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候手里多一颗糖还会分给他一颗。   当然男孩并没有接,是他身边跟着的老婆婆或老爷爷收下的。   胡姬自然也看到了,回家后她向女儿比了个赞赏的手势:“那男孩儿长得确实好,就是脾气看起来很不好管教的样子。宝儿,你若看上他,可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哦。”   楼玉笙吐了吐舌头。   “难驯的总是野马,可是,能给勇士带来成就感的,依然是野马。野马一旦被驯服,就会成为最好的伴侣。”胡姬点了点她的眉心,“阿娘看好你哟。”   楼玉笙再接再厉。   久而久之,那男孩也习惯了楼玉笙的存在,虽依旧一副冷脸少言寡语,却不在露出嫌恶她的模样。楼玉笙觉得这是一大进步。   男孩搬来的第三个月,陪伴在他身边的老婆婆因为水土不服,又得了重病去世了。   老爷爷亲手将妻子埋葬,抚着她简陋的墓碑恸哭。男孩没有哭,只站在墓前,低着头一声不吭。   楼玉笙悄悄走到他身边,朝老婆婆拜了两拜,然后轻声问男孩:“她是你阿婆吗?”   这个问题她在第一天就问了,可是谁也没正面回答过她。   楼玉笙本以为他们是祖孙关系,可是观察下来又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很奇怪。老夫妇对男孩很好,却并不宠爱,男孩也并不很亲近他们,偶尔还会用命令的语气说话,可那对老夫妇从不生气。   楼玉笙想,她要是敢这么对阿娘,阿娘肯定当场就会撸了袖子揍人。   楼玉笙问完就算,本没指望男孩搭理她,谁知男孩竟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楼玉笙一愣。   他脸上虽没什么过分哀伤的表情,眼底却有悲意,看着她的时候,让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揪起来。   楼玉笙抿了抿唇,见他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都泛白了,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手指轻轻伸到他手上虎口处,探了探:“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婆婆她……约莫是到了天命之年,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   男孩的身子一颤,虎口一松。   楼玉笙的手指便自然而然地滑了进去,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从衣角出拉开,然后用另一只手抚平了他那褶皱的衣角。   男孩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唇角一绷,就要把手收回来。   楼玉笙连忙一用力,紧紧握住他的手:“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婆婆她一定也希望你好好地过下去呀……”   男孩的眼圈骤然一红,朝她吼道:“你闭嘴!关你什么事!我要你同情我?!”   他使劲地甩着手臂,挣开了她,扭头跑开。   楼玉笙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她在原地驻留片刻,闷闷不乐地回家,正逢胡姬做完了晚饭,招呼她去吃。   她坐到桌边,拿着筷子久久不动。   胡姬夹了一块萝卜到她碗里:“宝儿,有心事?”   楼玉笙咬着筷子尖说:“隔壁的老婆婆去世了,你知道吗?”   “知道。”胡姬说,“你是不是和她关系特别好?现在难过?”   “我……我其实还好,就一点点难过……”楼玉笙犹豫道,“但是,他很伤心……”   “他?”胡姬挑了挑眉,“隔壁那小子?”她轻轻嗤了一声,“你到现在也没能把他名字问出来,你替他这么操心,他又可领你的情?”   楼玉笙郁郁低头。   胡姬摇头叹道:“宝儿,你这样不行啊。追男人要追得有骨气,实在追不上,就不追了嘛,不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哦。”   楼玉笙道:“阿娘,我不是在追男人啊!我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   起初她就是对他感兴趣,所以才千方百计地在他面前混脸熟,后来这仿佛就成了一种习惯,她嘀嘀咕咕喋喋不休,他就冷脸在一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她会忍不住替他操心。尽管她自己也知道这操心并没有什么用,权当她是闲的吧。   胡姬用一种看穿一切的眼神看她,挥了挥手:“算啦算啦,我才不多管你呢,有些事情自己不去做一做总归不甘心的。”   楼玉笙吃了几口饭,忽然把碗一搁:“我要去找他!他肯定还没吃晚饭呢!”   胡姬瞪她一眼:“你自己不吃饭啦?”   “我……我和他一起吃!”楼玉笙又拿来一个空碗,开始往里面添菜加饭,“我这就去找他!”   “你要死啦!”胡姬瞪眼瞪得更圆,“你就知道他没晚饭吃?就算没有,饿这一顿有什么了不起?我警告你,你这是拿的你阿娘我烧的饭菜!有本事你自己买了米买了菜烧给他吃去!”   “……”楼玉笙的动作一顿。她讷讷低头:“阿……阿娘,对不起。”   胡姬哼了一声:“知道错了吧。坐下来!给我好好吃饭!吃完了再去找他!”   楼玉笙便乖乖坐了回去。   吃完晚饭,楼玉笙揣着两颗糖出了门。   她回到老婆婆的墓旁,老爷爷仍在那里,只是不再流泪,就静默地坐着,身影在夕阳下坐成了一座石像。   楼玉笙沿着男孩离开的方向摸索前去,那是一条小路,越走她越慌。   她停下脚步,四处望望,这里她从未来过,十分陌生。什么人也看不见,倒是太阳西沉已深,天边只剩了一小轮光晕。   楼玉笙有点害怕,又有点后悔,转头就往回跑。   她越跑越快,一个不注意,脚下就被石头绊了一跤。   她摔在地上,疼得冒眼泪。爬起来一看,薄薄的裤子都挂破了一个洞,膝盖上蹭掉了一大块皮,此时正在缓慢地渗血。   她撑着地,站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不要动。”   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楼玉笙回头,只见男孩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愣住。   男孩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膝盖:“破了。”   “……嗯。”楼玉笙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给你。”   男孩没有接,只是道:“你来过这里吗?”   楼玉笙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糖果,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去。   ……不过,他从来没和自己主动说过话哎,还一说说这么多。   “下次不要一个人来了。”他说。   楼玉笙弱弱道:“可是你不也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怕你一个人太难受,就想来看看你……这两颗糖,你吃吧。”   “你是专门过来找我?”   楼玉笙点点头。   他背对着晚霞,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沉默许久后说:“我不需要有人来陪。”   “你需要。”楼玉笙道,“你身边只有爷爷和婆婆两个人,现在婆婆没了,爷爷又只守着婆婆……我觉得你一定很孤单……”   他硬邦邦道:“我没有。”   楼玉笙便没说下去,只把放着糖果的掌心往他面前又伸了伸:“你吃。”   “你自己吃。”   “我不能吃。”楼玉笙道,“我长蛀牙了,吃这个被阿娘发现她要打我的。”   男孩撇开视线。   他懒得拆穿她,明明昨天他还看到胡姬新给她买了一小把糖果。   楼玉笙想了想:“那你一颗,我一颗,平分总可以了吧。”她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把一颗糖塞进他手里。   男孩看着手里的糖,没再推还给她。   他说:“把你的眼泪擦擦干净。”   楼玉笙连忙抬起袖子又擦了擦。   男孩转过身,微微屈膝:“上来。”   “啊?”楼玉笙茫然。   男孩回头,道:“上来。”   “上……上哪?”她仍是茫然,睁着一双翠绿色的眼,让男孩想起南方贵妇怀里抱的西域猫。   男孩拧眉:“你听不懂人话?我叫你上来,我背你回去。你不是膝盖摔破了么,怎么自己走回去。”   楼玉笙吓了一跳,瞪着他。   男孩显得有些不耐烦,冷冷道:“你到底上不上来?我数三下,你不上来就等天黑自己挪回家吧。”   “上上上,我上来。”楼玉笙受宠若惊地趴到他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男孩双手扶好她的腿,背着她往来路走去。   楼玉笙小心地呼吸着,生怕吹重了气惹他不高兴。   “喂。”   楼玉笙抬起头:“啊?你叫我?”   “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为什么要说话啊?”   男孩轻哼一声:“平时废话那么多,现在一声不吭,我还以为你伤得重得都晕过去了。”   楼玉笙:“……”   她道:“我不叫喂。我肯定告诉过你,我叫楼玉笙。你是汉人,不会连这个汉名都记不住吧,还是说你比较喜欢记胡名?”   男孩没有说话。   她观察片刻,见他没有生气的样子,便胆子又大了些:“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这次能不能告诉我?”   男孩沉默半晌,道:“我叫温绝。”   “温绝?还有姓温的呀。”楼玉笙好奇地问,“我的汉名是有典故的,你的名字也有典故吗?”   温绝脚步微微一滞。   “没有。”他冷淡地说。   “哦。”   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已经觉得很开心了。   -   楼玉笙自黑夜中骤然睁眼。   她望着头顶的纱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伸手往身旁一摸,空的,冷的,床褥还留着微微的皱痕,显示着曾有人躺过。   她坐起身来,披衣出门。   夜风还有着残夏的余韵,但月华冷冷而下,却似覆了一层冰霜于地,连脚底都凉起来。   她缓步走向内院门口,不经意一个黑影迎面而来。   “你怎么出来了?”公子绝问道。   她仰起头,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的血腥味:“你又为什么出来?”   “临时处理一点事。”   楼玉笙目光一转,却被他覆着双眼转过身去:“当心着凉,快回去吧。”   楼玉笙抱住他:“我做了噩梦,我害怕。”   公子绝便将她打横抱起,一路回到卧室,把她放回床上,借着月色亲了亲她的额头:“噩梦罢了,我在你旁边,没什么可怕的。”   楼玉笙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我梦见……那次瘟疫了。”   公子绝动作一滞,随即道:“都过去了。”   楼玉笙喃喃:“死了很多人、很多人……我看着我娘被活活烧死在病室,和其他很多病人一起,他们说这样就不会再传染了……我想进去,可怎么都进不去,我就哭着喊我娘,可是没有人理我……”   公子绝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   “对不起,那时候,我不在。”   楼玉笙苦笑道:“你在又能怎样呢?难道能阻止瘟疫吗?算算你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二岁。十二岁,什么也做不了。”   公子绝眼底微微一冷:“十二岁,能做很多事了。”   比如他十一岁回到南方,隐忍一年,然后亲手杀死了母亲。   他是温家最小的儿子,温家世代入江湖,到他父亲那一辈,已有小踞一方的势头。他父亲温起澜武功高强,为人十分飞扬跋扈,最擅长的就是强抢民女。   他不知道母亲大名叫什么,只知道父亲总唤她胭娘。胭娘便是那被强抢的民女中的一个,却是最受宠爱的一个。   胭娘为人冷淡,温起澜却很吃这一套,觉得冷漠的美人最有风情。   胭娘入温家五年,才终于怀了孕,被迫将温绝生了下来。她并不喜欢这个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厌恶他。她拒绝为他哺乳,好在温家能请乳娘,不至于让幼儿饿死。   温绝长大,喜欢往母亲身边凑,每次都被胭娘斥责到哭着离开。温起澜看在眼里,只叫下人好好拿好吃的好玩的好好哄一哄小儿子,自己则去哄胭娘。   过了些日子,温起澜做寿,胭娘便提了一句叫个算命先生来给家里人卜一卜,看看是否有什么忌讳的东西。胭娘极少提出要求,温起澜当即答应了。   算命先生一到,先给温起澜卜了一卦,又给胭娘卜了一卦,皆是正常的卦象。等轮到温绝,算命先生卜着卜着,大惊失色:“奇也!”   遣走旁人,算命先生对温起澜道:“此子命格奇异,于他而言,是大有作为的吉兆!可于至亲而言,却是大凶之兆啊!他若再待于此,将来必有一天会弑父弑母!”   那年温绝两岁,还是懵懂的年纪,便被远送他乡。   其实当时温起澜是动了杀意的。反正他儿子多,他对胭娘的喜爱也并未延续到温绝身上。   胭娘冷眼旁观,倒是温家两个老仆劝了下来,说这毕竟是温家的血脉,若真是命盘相克,远离便是,何必枉杀稚童。   温绝便在两个老仆的陪伴下远走他乡,自此不见爹娘。   两位老仆心疼他,亦对温家颇有怨言,等温绝知人事了些,便将此事慢慢告诉了他。   从那以后,温绝便由内向变得孤僻。   温绝八岁那年,是胭娘三十岁寿辰。   两个老仆合计了下,觉得母子分别多年,再如何也该见一面,温绝不过才八岁,能做出什么杀父杀母的事来呢。   他们便瞒着温绝给温家送了封信。   两个老人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一封温家的管家写的回信。   用词得体,却字字诛心。   信上说,收到信当晚,胭娘做了噩梦,梦见儿子亲手拿着匕首捅进了她的心口。她被惊醒,胸口疼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的寿宴也临时取消了。温起澜大怒,让老仆们快快带着温绝去边城待着,若被他查到还未动身,他便要派人拿命了。   两个老仆相对而泣,被温绝发现。   温绝很聪明,也已经识字,他夺过信看完,沉默片刻,冷笑道:“走便走,你们有何可哭。”   他转身离去,将信纸撕成碎片,一扬手,便被风吹去,纷纷扬扬,如同一场浮雪。   他八岁去边城,然后遇到了楼玉笙。   十一岁的时候,忽然有一行人来到边城,迎他回温家。   是的,迎他回去。   温起澜曾有五个儿子,一个儿子出生不久便夭折,三个儿子却都是在这三年中陆陆续续、因为各种意外或非意外而死。   温绝便成了温家唯一的儿子。温起澜无可奈何,只能让人把他接回来。   温绝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下来,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他永远无法忘记走的那天。   楼玉笙追着马车跑,边跑边挥手:“阿——绝——再——见——”   他果断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   手放在腿上缓缓握紧。   胭娘仍是待他冷淡。   温绝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在温家学功课、习武艺,从不亲昵父母,但也从不慢待父母。   温起澜对他这样的表现很满意。   温绝在温家长到十二岁,陪他长大的那位老爷爷终于去世。   温家的下人将他用草席一卷,准备运到郊外乱葬岗去埋了,被温绝制止了下来。他让下人们把老爷爷抬进棺材里,找了个好地方下葬,棺材对着的方向,正是边城的方向。   那里有老婆婆的坟。   三日后,胭娘被发现在卧房中暴毙身亡,脖颈处有勒痕,身上三处大穴被钉了柳叶小刀。   人在外地的温起澜连夜赶回,抱着胭娘的尸体大哭,然后将那三柄柳叶小刀生生拗断,发誓不会放过罪魁祸首柳叶帮。   江湖上的人纷纷道,这柳叶帮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不就是被温家抢了几块地吗,至于去杀了人家的夫人吗。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听到温起澜血洗柳叶帮的消息的时候,温绝一身孝衣,正坐在书房里练字。   他将报信的下人打发走,提起纸,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勾了勾唇角。   他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   他们除了留了他一条小命以外,没做任何事,而且这条小命还是旁人争取来的。   十一年,他们没有问过他饿不饿,冷不冷。病得最昏沉的时候,是两个老仆一声声唤他,将他的神志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现在他身边再无一人。   他起身,到水盆边洗了洗自己的手。   沾到的墨迹在水中化开,须臾不见。就像那天夜里,胭娘的血渗入黑暗,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身上三处在急速失血,脖颈又被勒住,什么都做不了。   他低声说:“你当初买通算命先生、把我远远打发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竟然成了真呢?”   胭娘恐惧地看着他,眼睛逐渐失焦。   温绝拿起布巾,把手擦干。   利剑第一次出鞘,便尝到了兴奋的味道。   再后来,他长到十八岁,又杀死了父亲——依然悄无声息。   温起澜临死前看他的眼神,让他体内的全部血液都仿佛烧了起来、沸腾了起来。   温家的势力,终于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里。   他花了好几个月重新梳理了一遍温家的脉络,该砍的砍,该延的延。   从此这个江湖不再有温家。   他是公子绝,他是若愚阁的主人。   若愚阁在江湖里站稳脚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打听边城一个叫楼玉笙的小姑娘的消息。   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光里,除了两个老仆,只有她在真心实意对他好。   打听的人很快传回消息:边城在两年前爆发过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也走了很多人。哪怕加上胡汉混血、天生碧眼这个特征也无法确定,只因边城太乱,碧眼的西域女子虽算不上多如牛毛,但也是数不过来,她们生下的碧眼女儿自然也不少。   公子绝让人反反复复地查,自己也跑过几趟,但始终查不出当年那个小姑娘,究竟去了哪里,又究竟……是否活着。   其实下属早就暗示过他,两年前的瘟疫规模巨大,一个小姑娘,不太可能避开。   他终于绝望。   在这世界上,他彻底只剩一个人了。   两年后的某日,他与一位江湖客在青州相聚饮酒。   江湖客有求于他,特意将他请到青州最好的酒楼,奉上最香醇的陈年酿,献上最可意的陪酒姬。   公子绝把盏淡笑,始终不动声色。   江湖客急了,便对公子绝道:“公子,这家酒楼其实还有一个美姬,身价奇高,不常露面,据说是绝色之姿。在下这就请她过来。”   公子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江湖客拍了拍手,对着包厢外道:“快请姑娘过来。”   等待的时间内,江湖客又神神秘秘对公子绝道:“公子可知,这美姬为何身价高贵么?”公子绝自然没有回答,他便自说自话下去,“是因为这美姬,身上有胡人的血,还长着一双中原女子绝无的碧绿眼。”   咔的一声,公子绝手里的酒杯裂了开来,酒液淌了他一手。   江湖客吓了一跳,却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话。   “她——”公子绝刚开口,门便被推开,珠帘轻响中,一位曼妙女子款款而来,体态婀娜,高目深鼻,一双碧绿的眼如荡春水。   她朝公子绝一笑,微微欠身:“妾,玉笙,见过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霸王票和营养液明天再感谢,今天我说一个惨绝人寰的故事。   如果有读者曾在昨天半夜或今天凌晨点开本文,会发现本文被屏蔽了……被屏蔽了……   包括作者的专栏……和所有文章……都被屏蔽了……   其实作者什么都没干啊!   事情是这样的:   昨晚上我更新完,玩了一会儿游戏,又写了一会儿存稿,半夜三更躺回床上准备睡前看一眼晋江……   就发现……   我被封号了……   是的……我的作者号……因为涉嫌盗号盗文……被封号了……   我整个人都?????我几个小时前才刚登号更新过,现在你告诉我被盗号然后封号了?????   我就跳下床去给客服打电话了,结果客服还打不通……当时我差一点就崩溃了。   然后经过了一番长久的迷之折腾,我终于解封了,我的专栏终于可以打开了,我的文章终于不再屏蔽了。   而我的账号……果然是被盗文网盗号拿去一下子买了几十本文的最新章了……几十本啊……购买记录拖一下还拖不到底……   内心万马奔腾……   点开我的余额……一个惨淡的八晋江币飘在那里……八晋江币……   也是凄凉至极……   在此奉劝大家,保护好自己的账号和密码……   比如我就从未想到作者号也能被盗号……   跪了。大家引以为戒。 ☆、亲吻   天光明净, 万里无云。   “夫人。”   陆挽双在楼玉笙面前坐下。   楼玉笙绞着手,忐忑道:“陆大夫这两天都不来,我夜里都睡不安稳。怎么,可查出什么来了么?”   陆挽双道:“我仔细分析后,依然认为是毒。”   楼玉笙道:“此毒何解?”   陆挽双摇头:“我无解。”   “……”楼玉笙半张着嘴,愣了片刻, 苦笑道, “竟……又是如此么?”她喃喃着, 有些失神, “也是……这么多回了……我也是早有准备了的。”   公子绝在一边皱眉道:“陆大夫就不能再多检查检查了么?光凭几滴血,便判断是无解的毒药,这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陆挽双又摇了摇头:“我说无解, 是我暂时没有能力解开。世上能人异士众多,想必会有医术比我更高妙之人。”   楼玉笙长叹一声, 将脸埋进双手之中。   公子绝在她身边低声安抚着什么。   “是我无能, 抱歉了。”陆挽双垂眼, 轻声道。她自己也不好受, 行医多年,也不是没碰上过疑难杂症,偏偏这个让人最摸不着头脑。   便在此时, 门口有人敲门:“公子。”   公子绝不悦地低声:“是谁在这种时候打扰。我分明吩咐过了他们,不要来拿琐事烦我。”   楼玉笙道:“你去吧。既然你是吩咐过了的,他们若是没有要事,也不敢这个时候来找你。”   “那你……”   “我不妨事的。你去吧, 莫为我耽误了大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她柔声说。   公子绝只好起身:“那我先走了。”   陆挽双也起身:“那我也告……”   “陆大夫。”楼玉笙忽然按住她的手,“我近来夜里容易做噩梦惊悸而醒,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陆挽双道:“你体质不错,做噩梦是难免的事,只要不多思多虑,睡前喝点养神的汤水即可。”   楼玉笙轻轻道:“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她转向公子绝,一双碧目中光影流转,“让陆大夫再给我把下脉吧?我还是想求个安心。”   公子绝看了看楼玉笙,又看了看陆挽双。   “没事的,我们两个女子在这儿,能出什么事。”   公子绝便淡淡一笑:“那就劳烦陆大夫再多留片刻吧。”   陆挽双便也只好应下:“行。”   待公子绝离开,楼玉笙便伸出手来,撩起手腕的袖子:“陆大夫请。”   陆挽双搭脉片刻,道:“脉象正常,所以我说夫人实在是多心了。我看夫人平时一定想得太多,所以夜里才会做噩梦。我待会写几味安神的方子,到时候让人抓了药熬便是。还有,夫人平时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多看些有趣的人事转移了注意力,就不会去想那些烦恼事了,心情也自然就会好起来。”   楼玉笙轻轻一笑:“我哪有那个机会呢。”   陆挽双闻言一顿,略带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楼玉笙没有再说下去。   想到这是人家的私事,也许只是一时感慨了一句,她也没有多问。   楼玉笙见陆挽双又开始收拾东西,便道:“陆大夫且再坐会儿吧,左右我夫君还没回来,也没人陪我说话。”   陆挽双无奈,便道:“夫人想聊什么?”   “我听说陆大夫是药王谷出身?”   陆挽双点头:“正是。”   “那药王谷的学徒,平时学的东西和外面普通学徒学的有什么不同呢?”楼玉笙抱歉地笑笑,“我不常出门,有些好奇这些。这是机密吗?是机密的话陆大夫就当做没听见吧。”   陆挽双觉得哪里有些怪异,却说不出来,只道:“也不是什么机密。药王谷教授的内容也都是外面人都懂的医理,只不过可能要求更严格些,而且提供的药草实验也多一些罢了。”顿了顿,“这些年药王谷的弟子学的东西倒是又多了一门,就是辨毒解毒,这毒并不是寻常的那些毒草之类的毒,而是有人精心调配出的毒药,谷中弟子应当要尽力学会处理这些毒。”   楼玉笙恍然:“难怪。我看过好几个大夫,有些说不出我脸上是什么东西,有些倒说是中毒。加上你,一共有三个药王谷的大夫看过了。只是都解不出。”   陆挽双不由露出惭愧神色:“方才那位公子在,我不好意思多说。但现在我坦诚地告诉夫人,我是我们那几届弟子中最擅解毒的一个,我都觉得棘手万分的毒,怕是夫人……”她停住。   楼玉笙闻言怔了怔,随即叹道:“天意如此……吗……”复又道,“既然陆大夫最擅解毒,那想来对大部分毒也是会解的?我听闻……江湖上有一位毒药大家,姓庄,是个女子,陆大夫对她的毒了解么?”   陆挽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连药王谷学的东西都不知道,却知道庄槿?   但她还是耐心回答:“实不相瞒,庄槿也是从药王谷出来的。只不过是被逐出师门。”   楼玉笙吃了一惊:“这我倒是不知道!”   “她整日沉迷制毒,不思治病,谷主等长老认为她有悖医德,将她逐了出去。后来她以毒成名,药王谷将她视为耻辱,所以才专门开了解毒课。”陆挽双道,“不谦虚地说一句,庄槿的毒,但凡是曾在江湖上出现次数超过三次的,我都有一定的把握去解。”   楼玉笙捏着手里的帕子,道:“倘若……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呢?或是,只出现过一次呢?”   陆挽双微微拧眉:“那我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去了解。”   楼玉笙道:“这是为何?”   “次数若是不多,就没有足够的比较。我未必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楼玉笙试探着问:“那岂不是她今后每次出新药,都得过了许久陆大夫才能解出?”   “解毒自然是要花一段时间的,只有熟悉了毒性,才能最快速地解出来,这个急不得。”陆挽双道,“不过现在不会有这个担忧了。”   “为何?”   “因为庄槿,已经死了。不会再有新毒了。”   楼玉笙愕然。   陆挽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楼玉笙也看着陆挽双。   两人相视沉默许久,半晌,楼玉笙轻声道:“陆大夫有没有想过,我脸上这毒,就是庄槿下的呢?”   陆挽双双手交握,唇角绷紧。   楼玉笙苦笑道:“陆大夫一定觉得,我是个虚伪之人,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都不肯把事实和盘托出。”   陆挽双沉声道:“敢问夫人,可是早知脸上怪状是有人下毒?甚至是……庄槿下毒?”   楼玉笙轻轻颤了一下,道:“我原先只是猜测罢了,一直得不到证实……后来有个人不断刺探我的口风,我就隐隐觉得怪异……她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劲……我便知道,此事八成是真的了。”   “夫人究竟是何身份?”   能让庄槿动手下毒,还是从未用过的新毒,这位女子必然非同凡响。   楼玉笙摇了摇头,道:“我什么身份也不是。与其问我的身份,你倒不如问一问……他的身份。”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   “他?”陆挽双的心越跳越急,“那位公子……是谁?”   “他便是——公子绝。”   一声清风掠过,吹起窗框边轻薄的窗纱。   陆挽双冷汗顿出。   她行医济世,多行走于民间,不愿过分插手江湖纷争。但纵然如此,她也是听闻过若愚阁与公子绝的名头的。   真是不敢置信……那个心狠手辣、作风强硬的公子绝,竟就是这几日她面前温文尔雅、对爱妻深情款款的翩翩君子?   “你们……究竟是不是夫妻?”她忍不住问道。   楼玉笙道:“他说是……那就是吧。”   陆挽双如坐针毡,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她匆匆起身:“我待会就给你开个安神方子,其他的事不再多管。今日的话我就当做没有听到,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陆大夫!”楼玉笙抓住她的手,离席跪了下来,“求求你……救救我。”   陆挽双提着药箱,抿紧了唇。   “他和庄槿有合作,他有钱,能满足庄槿的任何材料需求,而庄槿也会帮他炼药。这是我偷偷打听出来的。”楼玉笙眼中含泪,“我与庄槿素昧平生,如今成了这幅模样,只可能是他指使的庄槿!”   陆挽双听得遍体生寒:“你……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而且,他不是你的丈夫吗?”公子绝看楼玉笙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含爱意,这不可能作假,若真是对她如此狠毒,演技未免也太高超了。   “我是实在求不到人了!他把我当做金丝雀一样困在这座牢笼里,我来来回回能见到的,只有几个偶尔来打扫的婢女罢了,顶多就是他极难得会指一个女下属来陪我说说话……只有每次非出门不可时,我才能看到外面的世界……陆大夫,我看过的全部大夫都是女子啊!”她声音低沉又沙哑,带着一点点鼻音,“他已经疯了!他是个疯子!而且,若非你已经确定治不好我,他也不敢把你留在这里——他一边笃定着庄槿的毒无人可解,假惺惺地带着我四处求医,一边又还是担心那一点点微末的风险,生怕我发现什么端倪。”   陆挽双惶然道:“你说这些,就不怕外面有人听到吗?”   楼玉笙摇头道:“这是我和他的独院,若非必要,不会有人进来的。”   “你……你到底想怎样?”   “陆大夫,从前我看病的时候,他一直陪在旁边,我总是找不到机会把那些大夫留下来。”楼玉笙道,“这次他终于有了急事,我才终于能够找人说上话了!陆大夫,我求求你……”   “你求我有何用!”陆挽双也急道,“并非我铁石心肠,只是你这要求简直是蚍蜉撼大树,我难道能抵挡若愚阁吗?”   楼玉笙飞快地说:“不,陆大夫,在这个江湖里,有人绝对不怕他。”   “谁?”   “沈樊成。”楼玉笙看着她,殷切道,“你听说过吗?”   陆挽双一愣,随即道:“我认识,我为他治过病。”   “那便好。陆大夫,你听我说。前几日一只信鸽飞到我这里来,说是已经抓到了一位殷姓小姐,可以用来威胁沈樊成,还说意外抓到了刀烈春——是他一个叛逃的下属,问公子绝该怎么办。”   陆挽双的眉头微微一跳。   “那纸条和信鸽都被我悄悄处理了,他根本没有收到。而且我笃定这件事最终未成,因他迟迟没有收到捷报,并且昨晚我撞见他半夜杀了个人,应当是他的下属。他从不亲自动手杀下属的,除非是气极。”楼玉笙道,“沈樊成必定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就一定对公子绝怀恨在心。他武功高强,想——”   “且慢,你既然鲜少出门又远离人群,是如何得知庄槿和公子绝的关系,又如何知道沈樊成武功高强?”   楼玉笙抿了抿唇:“我总归也要问一问的。若是对外界的事半点都不知道,我早就疯了。公子绝办事虽然避着我,但他只是不想让我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若是主动问起,他也会跟我提一两句的——他对我确实是十分信任的。只是我从不敢问太多,生怕被发觉。而且,在与他那位女下属待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意套过话,只是她向来寡言,问不出什么更多的罢了。”   “你想让沈樊成来救你?带你逃走?”   “不,不用带我逃走。”楼玉笙道,“他若是愿意与我里应外合制住公子绝,这若愚阁,拱手送上。”   -   公子绝行出内院,看见守在门口的下属,不由冷然:“有什么大事?若不紧急,昨晚的事,今天便轮到你头上。”   下属不由一栗。   昨晚的事他当然知道。   公子绝先前派出一拨人去寻沈樊成,刀烈春逃跑之后又派了一拨人去追刀烈春。结果寻沈樊成的那拨人迟迟没有动静,追刀烈春的人也是追得艰难——刀烈春的追踪术,向来是若愚阁里最上等的,岂会如此容易被旁人追上?终于在昨晚,追刀烈春的那拨其中一人带着消息回来了:刀烈春没追上,反倒是发现了寻沈樊成的那拨人的尸体,不过只有两个,另一个不知所踪。   公子绝时常动怒,但极少勃然大怒。   但是这次,简直是奇耻大辱!   禀明消息的那人猝不及防就当了活靶子,被公子绝抽剑斩杀。   思及此,下属小心翼翼道:“回公子,属下们在茂州于连州交界处发现了沈樊成一行人的踪迹,因为看样子他们并不打算进入茂州,所以属下怕禀报晚了,再追也迟,便失了先机……”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公子绝的脸色,随即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哦……?”公子绝负手而立,冷笑一声,“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便不要放过。”   -   “什么?”   殷佑微听到殷俊的话,差点昏过去。   殷俊重复道:“我们走水路,水路不用绕弯,而且还便宜些。”   走……走水路。   那一刻,殷佑微回忆起了被没顶河水支配的恐惧。   沈樊成看出了她的紧张,道:“要不还是走陆路吧,水路不太安全。”   殷俊皱眉:“又不是多远的水路,能有什么不安全,而且现在天朗气清的,也不会下暴雨。”他看了看殷佑微,觉得很奇怪,“三妹你难道怕水吗?不会吧,你长这么大又不是没坐过船。”   殷佑微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曾因为沈樊成溺水过一次,只好干巴巴地笑道:“啊……不是啊,既然又快又便宜,那我们当然是走水路……我就是……意外一下……”   踏上船头的那一刻,殷佑微哆嗦了一下。   沈樊成握住了她的手。   殷佑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   殷俊一回头便看到这一幕,不由幽幽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三妹,坐二哥旁边来。”   殷佑微:“……”   暑热褪去,连风都变得轻快起来。   船上有五个座位,船夫对殷沈三人说:“咱们再等等,看还有没有人来了,若再等两刻还没有人,咱们再开船,这样行不?”   殷俊点了点头。   不过就两刻的时间,还是等得起的。   在这两刻钟内,果然陆陆续续来了人,将船坐满了。   船夫乐得眉开眼笑:“好嘞,近几天也不知是什么好天,总有人过水!咱们这就走咯!”   竹篙一撑,船便悠悠荡离了岸。   那两个船客互不相识,自然也与殷沈三人不相识,一路上倒是安静。   沈樊成盯了船头的船夫半晌,忽而道:“船家,唱支歌吗?”   “啥?”船夫回过头,“唱歌干啥?我唱得又不好听。”   “我看别处的船家都会唱歌,你也唱唱嘛。听你们唱歌本就不是为了什么好嗓子,就是听个调儿罢了。”沈樊成笑道。   “我会唱的歌不多,还难听,就不要了吧。”   “唱一个嘛。”沈樊成道, “不然我跟你合唱?”   船夫脸色一变,忽然扔了竹篙,从脚边的麻袋下踢起一柄细刀,直刺沈樊成而去。另一名船客此刻也摸出了兵器,与船夫夹击而来。   沈樊成“嚯”了一声,闪身一避:“我就看你这撑船姿势怪怪的,果然,还一来来两个。”   船上仅剩的那名女船客尖叫一声,连连后退,可这船就这么大,又能退到哪里去。   沈樊成将殷家兄妹二人并那名无辜船客护在身后,祸水剑锵啷一声出鞘,剑面倒映出一片湖光山色。   “公子绝这次派的人,倒是比上回好了许多,至少还光明正大。”他冷笑一声。   两人对视一眼,没想到他竟然直接点出了公子的名号。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客气,反正他能知幕后者为公子绝,想必也知道了此行目的,动手倒不必再顾忌许多。   思及此,二人动作更快。   殷佑微、殷俊和那女船客缩在狭窄的船尾,沈樊成横剑立于三人身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刀光迎头劈来,沈樊成提剑一挡,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他反手一转,剑锋抵着刀锋绕了半圈,抬腕重重一撞,剑声嗡鸣,将那把细刀震飞开去。   “这刀法连刀烈春都不如,也敢来动手?若愚阁竟已无人至此了么?”   沈樊成一个旋身,长腿踹中身侧袭来的另一人,那人顺势一扑,软剑往沈樊成脚下一扫,趁他翻身避开之时,软剑也从地上弹起,震颤着冲向他的后腰。   “当心!”殷佑微忍不住叫道。   沈樊成腰上一折,反手持剑一格,将那软剑抵住。   先前被震开的船夫再次纠缠而来,与持剑船客联手袭来。   风声猎猎,光影错乱,利刃清鸣。这一艘小船在河心荡来荡去,不停地打着转儿。   祸水剑的锋芒破空而去,粼粼波光映在剑面上,流转不休,如同裂空的纹。   他剑气厚重,那是师承梁易,他剑招凌厉,则是由心而生。   小船就这么大,又要顾忌着身后之人,沈樊成纵有滔天的本事也施展不开,而且在最初交手之后,很快那两个人便摸清了底细,出手更加配合。   场面一时呈胶着之势。   殷佑微心惊肉跳地抓着殷俊的袖子,殷俊亦是一副紧张模样。   女船客怯怯地靠过来,显然也是怕极。   殷佑微看了她一眼。   女船客抱紧了手里的包袱,又缩了缩,掩面泣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要杀我,让我回去,让我回去……”   殷佑微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别害怕。”   女船客的哭声骤止,她身子震颤不休,瞪着殷佑微不说话。   唰。   殷佑微拔出了插入她后背的匕首。   殷俊已然是惊呆了。   女船客忽而嘶鸣一声,抽出垫在包袱下的长剑,直劈而来。   “三妹!”   殷俊惊叫一声,扑了过去,死死地抱住女船客,攥住她持剑的手腕,不让那剑落下。他已经无暇顾及殷佑微为何突然多了一把匕首,又如何及时发现了这女人的不对,此时此刻,他唯有一个念头,这些人要对他们不利,沈樊成分.身无术,他们只有自救!   殷佑微趁着这个空档,再次用力地挥出匕首,又稳又狠地扎进她的心脏!   前后皆洞穿,女船客剧痛难忍,手足无力。   殷俊与殷佑微对视一瞬,都看清了彼此身上溅到的鲜血。   紧接着,殷俊终于夺下了她手中的剑,一抬脚将那女船客踹下了船。   水面上浮起一片淡淡的血色。   兄妹俩喘着气,跌坐回船尾。   殷佑微知道,她是真的运气好。恰好发现女船客哭泣得假惺惺,恰好又发现她包袱底下有什么东西的反光一掠而过,恰好又发现她手上的茧和沈樊成一样,那是握剑握出来的。   而那女杀手不知道殷佑微也曾杀过人,当然也就对她不甚提防,才叫她得了手。   若不然,她就是有九条命,都打不过这个女人。   而沈樊成眼见殷家兄妹差一点便要死于非命,直接红了眼,竟是放弃了半守卫的姿态,大开大合地刺剑出去,全然不顾暴露了身上身下多少破绽,招招都带着凶狠的杀意。   那两个杀手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直奔破绽而去。   “沈樊成!接着!”殷俊扬声道,将从女刺客手中夺下的剑抛了过去。   沈樊成长剑一扫,凛冽的剑气将杀手暂时逼退,一个旋身抓住了殷俊抛来的剑。   两名杀手再次夹击而来。   沈樊成厉喝一声,暴起出剑。   没人见过沈樊成使双剑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   残影纷纷而过,殷佑微看见一滴鲜血从眼前掠过,掉入水中。   嚓。   他双手手腕一转,她听到了心脏被绞碎的声音。   ……   她踉踉跄跄地过去,一把扶住沈樊成往后跌倒的身躯。   她看着他腰上那道伤口,急道:“怎么办?你要不要紧?”   沈樊成踹了口气,摆了摆手,将自己的剑从尸体上拔出来。“让我坐会儿。”   殷佑微赶紧扶他坐下。   沈樊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又道:“把他们扔下去。”   “好好好。”殷佑微正要走过去,殷俊便把她按了回去,隐晦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去看看他的伤势。”   殷俊拉起一具尸体,“通”的扔了下去。   他深呼吸两口,又拉起一具,扔了下去。   水面上一大片一大片涟漪荡起,殷俊的脸色很难看。   他看了看自己犹在发颤的手,握紧,又松开。   那手便不再颤抖了。   “我去划船。”他低声说了一句,弯腰去捡竹篙,背对着他们,沉默着撑篙。   船再次开动了。   殷佑微抿了抿发白的唇,看向沈樊成,去摸他的腰间:“你伤得重不重?”他们打斗速度太快,又有角度问题,殷佑微根本看不清他究竟是如何被人捅了一道的。   沈樊成一把握住她的手,轻喘道:“不重。”笑了笑,“这一点小伤,能换来两条人命,很值了。”   殷佑微一边撕下裙摆,一边带着哭腔道:“你怎么敢这么干?要是再深一点……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看吗!”   “我经验丰富,怎么会让他得逞呢。”他咧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要不是我卖个破绽,怎么能这么快就结束……”   殷佑微急得去捂他的嘴:“你少说两句,把衣服掀起来,我给你包扎一下。”   沈樊成朝她手心吹了口气,殷佑微的手不由往后一缩。   “这还是白天呢,你哥还在那呢,怎么就要掀衣服……”他低声笑说。   “沈樊成!”殷佑微喝道,声音都在抖,“你究竟是伤得有多重!这都不敢给我看!”   沈樊成愣了愣,叹道:“你这么聪明干什么……难哄……”   殷佑微便紧紧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揭开他沾血的衣角。   长长一条伤口从腰处绵延到腹部,血肉翻卷,触目惊心。   殷佑微眨眨眼,眼泪掉了下去。   她仔细地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一声不吭。   “你哭什么。”沈樊成闷哼一声。   “不许这样了。”   “好的好的,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没有下次了!”   “好的好的,没有下次了。”   殷佑微抹了抹眼泪,避开他的伤口,轻轻抱住他:“沈樊成。”   “嗯。”   她贴着他的耳朵,私语道:“我特别喜欢你。”   “嗯。”他笑笑,偏头吻了吻她的侧脸,“我也特别喜欢你。”   殷佑微脸红了。   沈樊成乏力地靠在她肩上,说:“等我的事情结束了,等你的爹娘大哥也找回来了,我就上你家提亲。”   殷佑微:“……你想什么呢。”   “不知道你父母和大哥……会不会跟你二哥一样……”   殷佑微瞥了一眼殷俊。   他立在船头,背对着他们,一直都在沉默地撑船。   “我觉得……二哥已经不那么排斥你了。”   “哦,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沈樊成眯了眯眼,“如果是因为我英勇负伤,那我真希望就这么一直伤下去。”   “呸呸呸!”   沈樊成笑起来:“诶,我跟你讲,我这两天想过了,如果我娶了你,我肯定是要退隐江湖的。”   殷佑微挪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你不是说,退不干净的么。”   “那……也还是要试试吧。实在退不干净,到时候再说。”   他曾经万分热爱这个江湖,为她的瑰丽所折腰。   现在他有了更看重的东西。   “可是我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呀……”他说,“请问你们家开镖局吗?”   “不开!”殷佑微哼道,“那不还是要牵扯到江湖吗?”   “也对……”沈樊成想了想,“那你们家缺打手吗?看到吃霸王餐的就上去揍的那种。”   殷佑微:“……你这一打怕是要出命案。”   沈樊成叹道:“那我岂不是一无是处。”   “不。”殷佑微板起脸,“你可以学习文君当垆卖酒。”   “……啥?”   殷佑微扶额:“我看以后你还是先多读点书比较好。”   “……饶了我吧。”   “总而言之,文君是个美人,她当垆卖酒,吸引了很多人来买。”   “所以?”沈樊成眉头一跳。   “所以我决定也牺牲一下你的美色,你也当垆卖酒去吧,专门卖给女子喝的那种甜酒和果酒。”殷佑微说道,“并且为了你不荒废武艺,你应当时不时再当街舞剑一番,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增加收入,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沈樊成:“……你们家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经生意。”他有些困倦地闭了闭眼。   “别睡!”殷佑微忽然扳过他的脸,“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话,你怎么还想睡!”   “我有点累……”   “不要睡……我求你不要睡……”殷佑微拽着他的衣领,“我害怕……”   沈樊成抬手遮了遮眼:“没什么好怕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难道还不……唔……!”   他陡然放下手,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殷佑微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一双柔软的唇贴在他唇上,带着微微的凉意和温润。   噗通。   噗通。   噗通。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血液一下子冲上脑门。   他没想到她当真如此胆大,简直胆大包天。   殷俊仍然没有回头。   殷佑微就是这么贴着,不敢动弹半分。事实上她也并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只是脑子一热,等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触碰在一起了。   “你啊……”沈樊成含混地说着,偏过身子将她遮住,让她看起来像只是窝在他怀里一般。   他抬起她的下巴,稍稍一张口,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他肖想了千百万次的唇,果然如同花瓣一样,又甜又软。   他在她唇上轻咬轻吮,辗转研磨。   这种感觉又令他想起皂儿糕,只恨不能一口将这滋味吞下去。   殷佑微攀着他的肩膀,仰着头,脸上一片红晕。   原来……亲吻竟是这样的感觉,好像很难受,又好像很迷人。   她连呼吸都快不会了,像是喝了酒,沉沉醉醉,迷迷瞪瞪,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抱紧他,与他唇齿相依。   一切都变得炽烈而滚烫。   ……   沈樊成终于放开了她。   她那双唇,已然是丰润而嫣红。   殷佑微喘着气,觉得浑身都像是烧起来了。   “……刺激么?”沈樊成忽然轻轻贴在她耳边道,“你二哥……就在边上啊。”   殷佑微捂住脸,踩了他一脚。   沈樊成痛嘶一声:“我的伤口!”   殷佑微吓得急忙去看:“啊?扯到伤口了?”   沈樊成嗤地一声笑了,将她搂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我看你二哥,分明是不敢回头。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想通……改日,我一定向他好好请罪。”   殷佑微咬着手指,将脸埋进他怀中,“嗯”了一声。   -   三人本来的打算是直接往前去京城的,可如今沈樊成身受重伤,只能就近在一个小村镇停下。   他失血过多,人已经有些昏沉,殷俊和殷佑微两个架着他往医馆走,一路上殷佑微就在不停地说话,生怕他神志不清睡了过去。   沈樊成无奈地说:“我还……不至于……死这么快……”   殷佑微:“我知道!我就是想说话不行吗!”   等把沈樊成安顿下来,让大夫好好上了药,殷佑微才终于放心地坐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恍然发现自己的后背都有些汗湿了。   殷俊面带忧色:“还会有人追过来吗?”   沈樊成道:“不知道。”   众人正沉默间,忽见一人打了帘子进来。   殷佑微失声:“刀烈春?”   沈樊成:“怎么又是你?”   刀烈春道:“我方才意外看到三个人很像你们,追过来一看,果然是你们。”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在被人追杀,我想着这样实在不是办法,便反追踪他们,沿着他们的来路走过来,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返回若愚阁。”刀烈春道,“我想过了,躲,不能躲一辈子。”   沈樊成唔了一声:“你倒是很想得开。”指了指自己的腰腹,“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也去报个仇啊?我又被你前主子给盯上了,这回可不是挟持人这么简单的事情了啊,看起来倒很像是要我的命,又或者是将我擒住送到你前主子那里去。”   刀烈春道:“公子绝应该就在茂州。”   殷佑微一惊:“这么近?!”那他如果再派人手来,沈樊成又受了伤,岂不是……?   刀烈春又说:“顺便,我来的路上听说了一件事。悬壶济世的陆挽双陆大夫,也在茂州。”   沈樊成不由皱紧眉头。   阿泽也同她在一起……他不安地想。   “以我对公子绝的了解,我认为他已经和陆大夫见过面了。”   “怎么?陆大夫不过是救过我一次,他连这也不放过?”   “并非如此。他只是到处寻大夫,为他的妻……一位姑娘看病罢了。这一次恰好找到陆挽双。”刀烈春顿了顿,“那位姑娘……很可怜。”   沈樊成拧眉:“我并不想听你讲故事。”   “我知道。”刀烈春道,“只是如今公子绝扳不倒你,他必然会对你穷追不舍,你若想打败他,最好的方法就是从那位姑娘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日了整整五天的万!五天啊!不要问我万是谁!我现在只想吃点东西滋补一下我被掏空的身体。   明天歇一天,再捋一捋大纲。后天更新,没有万了。   这文也差不多该收尾了。   累死我了,我再也不裸奔日万了。【瘫痪   -   感谢霸王票:凉子、百里透着红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 ☆、【大修,刷新阅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大修,有删减和新增,已购买的读者不会多扣款。   谢谢理解与支持。   -   感谢霸王票:蓝莓、扶樗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叶落知秋   “哦?那位姑娘是他的软肋不成?”   “正是如此。”   沈樊成从床上坐起来, 道:“有多软?”   “此生不渝。”   沈樊成诧异道:“公子绝那人,竟会允许自己如此?”   刀烈春道:“他找了那姑娘许久,却始终寻而不得。一次意外找了回来,他又怎会放手?”   沈樊成摸着下巴:“看来倒是很深情啊。”   殷佑微插嘴道:“既然公子绝对她那么好,你却说她可怜,有什么好可怜的?”   刀烈春敛眉沉声道:“他视她为夫人, 可实际上, 我看她不过是公子绝的禁脔。公子绝给她美食华服, 给她珠玉环佩, 可是她始终不曾自由过。她的每一次外出都有公子绝陪同,公子绝给她派的婢女也都鲜少与她讲话——从前我不过以为那只是他过分看重夫人,而夫人也不喜与人交流罢了, 但我后来因为遭公子绝怀疑,没有任务在身, 便被暂时指派到了她身边。公子绝此举不过是试探我罢了, 试探我究竟知不知道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给楼姑娘——他所谓的夫人下毒。楼姑娘歌姬出身, 被公子绝找回来时已非完璧。”刀烈春冰冷地扯了扯唇角, “他那么多年没有女人,我们做下属的自然都知道他是心里有人。可我从未想过,他竟会偏执至此。”   -   那是楼玉笙永生难忘的一天。   她入门掀帘, 看见雅间内的两名男子,一眼便看出到底何人才是她该侍奉的人。   剑眉朗目,疏离矜贵。手里捏着半盏碎了的杯子,酒液还在滴滴答答地沿着桌子往下滴。   她心下疑惑, 却没有显露。她又看了看那名公子,不知为何竟略略觉得眼熟。她没有细想,一如往常地含笑行礼:“妾,玉笙,见过公子。”   屋内沉默许久。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一双眼死死盯着自己,不由有些慌乱起来。然而她还是微笑着道:“公子的酒盏碎了,小心割手,妾这就给公子换一个新的来。”   她走上前,想把那碎盏从他手里拿出来,却不料他一下松开那杯子,反倒一把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从未有人用这般大的力气捏过她,她疼得眼角一抽,却仍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妾名玉笙。”   他喃喃:“小楼吹彻……玉笙寒?”   她微微一僵,随即莞尔:“正是此名。”   “出去。”他说。   楼玉笙一怔。   他转头,对那江湖客道:“出去。”   江湖客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在下这就出去。”   他飞快地溜了,还给他们严严实实关上了门。   楼玉笙垂眼,怯怯道:“公子……可否稍稍松一松手?”   他才如梦初醒般迅速撤手,看着她手腕上一圈红痕,低声道:“抱歉……”   “无妨。”她嫣然一笑,拾起碎盏丢进角落的篓子里,然后问道,“妾再去给公子拿个新杯来。”   “不、不必了。”他看着她,“你坐下,我跟你说说话。”   楼玉笙满腹疑惑地坐下。   “你……来这里多久了?”   “妾在此处已有两年。”   “两年……!”他盯着她,“你过得……很不容易吧?”   楼玉笙吃惊道:“公子何出此言呢?妾在此处,一切都好。”   他沉默半晌,朝她招了招手:“坐过来。”   她挪近了些。   他的脸缓缓靠近,眼神迷离而炽热地扫过她的面庞,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去,仿佛要摸清她的每处骨骼。   “公子……”她有些害怕地轻唤一声。   “你如今长这样……”   “公子……你在说什么?”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   那双眼啊,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的吸引人。   碧色汪洋。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   楼玉笙小心回答:“是……是若愚阁阁主,公子绝。”   “不。”他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勾起唇角,“从今以后,我是你的男人。”   楼玉笙心里先是一惊,继而便是一哂。   多少男人都想当她的男人,这公子绝,怕也不过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罢了。   她没有说话,顺从而细致地回吻过去。   他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熟稔。   他松开她,捏着她的下巴久久地看着她。   楼玉笙已经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想干什么了。   “你曾有过多少男人?”   楼玉笙脸色一变。   再不规矩的恩客,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心中恼怒,又不能发作,只能抿唇淡笑:“公子此话何意?”   他忽而冷笑,她被他眼神所慑,竟分不清楚那是深情还是震怒。   他把她按在桌上,扣住她的脖子。   楼玉笙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   “公子!公子!求……求你放手!”   “你怎能这般,你怎能这般!”他低吼道,“我等你等了那么多年……”   楼玉笙惊愕地看着他,脸色涨红。   他松开手,将脸埋进她颈中,颤抖不已。   楼玉笙奋力推开他,提着裙子就往外跑。   他抬手掷出长剑,剑锋刺破她的大袖钉在墙壁上,嗡鸣震颤。   “楼玉笙!你敢走!”   这个名字让她僵在了那里。   她战栗着回头,恐惧地呜咽道:“你……你是谁?”   他一步步走来,脚底踩过湿滑的酒液。   “你不记得我了?”   楼玉笙咬着唇不说话。   她只觉得害怕。   他笑了一声:“不记得我不要紧,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她步步后退,却被他一把拽了回来,拉入内室。   刺啦一声,她那半幅衣袖留在了剑上。   他将她按在床上,注视着她。   楼玉笙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她那些客人,哪个动过真刀真枪?   她剧烈地挣扎着。   他的指尖缓缓伸入她的衣内,看着她逐渐绝望,笑了笑:“楼玉笙,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你那时候,一点都不怕我。”   他的掌心覆上她光滑的膝盖:“这里,你还跌破过一次。”   楼玉笙不敢置信,哑声开口:“温……温绝……”   “是我。”他一用力,声音喑哑晦涩。   楼玉笙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她抬起手,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巴掌又狠又猛,直接将公子绝的脸扇偏。   她合衣而起,怒视着他,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明明相逢该是喜悦,为何她与他竟是这般境况。   他是名震江湖的若愚阁阁主,她是青州酒楼颇有艳名的歌姬。   公子绝回过头,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半晌,退了回去:“抱歉。”   她与他相对无言。   而后,楼玉笙道:“你出去。”   “玉笙……”   “你出去!”她扬声道,肩膀气得发抖,泪珠簌簌而下,“你发达了,你如今多么风光!现在倒来看我的笑话了吗!我是不干净了,那又如何?轮得到你来恶心?”   公子绝从未见过这样生气的她。   他伸出手去:“对不起,我方才太激动了……”   “滚!”她拎起床上的枕头朝他砸过去,“我这般下作的人怎么配得起你高贵的阁主身份!你要是想要处子,多的很,个个都愿意爬你的床!”   “玉笙,玉笙!”他急了,扑过去将她死死抱在怀里,“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心心念念找了你那么久那么久,我都以为你死了。可是我从来没有碰过别的女人,她们都居心叵测,不是为权便是为势,我只信你一个,我只信你一个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   楼玉笙哀哀地哭起来:“当年瘟疫爆发,我成了孤儿无处可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在哪里?我对你好了那么多年,你竟然劈头就问我有几个男人?温绝,你的良心叫狗给吃了吗?!”   温绝只是一味道歉,惶恐地恳求着她的原谅。   那时的楼玉笙虽然气愤,但也是真的信了他不过是一时情急昏了头。   她以为她终于苦尽甘来,终于不必坐在雕栏玉砌的楼阁之上,转着手里精致的酒杯,听着外头传来的靡靡之音,内心充满空虚;也终于不必再对着一个个贵客满面笑容,曲意逢迎,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你找不到我,也许只是因为那几年我被教养着练歌练身段,从未登台。”她说。   他将她抱在怀里,叹息:“我这就带你走。从此再也无人敢欺负你。”   很久以后,楼玉笙才明白,无人敢欺负她,自然也再无人会喜欢她。   她被圈在一个小世界里,她是笼中雀,除了他,她无依无靠。   公子绝将她从酒楼买走,从此她再也不必委身做那些下作生意。   楼玉笙过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   那一阵子,他带着她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美景。直到有一日,她午睡后醒来,去前厅找他,恰巧撞上他持剑,冰冷的剑锋轻轻松松划开地上被按着的人的衣服,挑破了他的皮肤。   新鲜的血液沿着伤口一道道流下,渗入砖缝。   她扶着柱子,满脸惊愕。   她认得地上那个嚎叫求饶的人,他曾经也是一方贵胄,如今竟像只狗一样伏在公子绝的脚下。   那个人,是她第一个恩客。   公子绝朝她望过来。   那一瞬,风都好似静止了。   她毛骨悚然地看着他。   公子绝将剑丢给属下,淡淡道:“继续。”随即朝她走来。   楼玉笙忍不住后退。   他脚步加快:“你怎么来了?”   楼玉笙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他将她困在墙柱之间,低头看她:“害怕了?”   楼玉笙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眼前这个衣角沾血的人,让她陌生。她终于想起,他们的重逢相隔九年,她早就不了解他了。   他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可他在别人面前,却可以冷酷无情。   他温柔地呢喃:“不要怕。你看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以后我都会避着你。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都会一一帮你出气。”   她鼓足勇气问:“你那样对他,仅仅……就是因为我吗?”   “自然。”   她呼吸一窒:“那……那还有我从前的那些……客、客人……呢?”   他眸光一冷,道:“一样。”   她觉得骨子里都在发冷。   那些人,与温绝并无其他私人冤仇,仅仅是因为她,他就对他们做出那般的事……其实在楼玉笙心中,纵然有过屈辱与哀戚,也从未真正怨恨过那些恩客。   她恨的不过是自己的柔弱无依、飘摇度日。   酒楼开门做生意,你情我愿的事,哪能记恨得那么分明。何况那些恩客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也没对她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她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沉了脸:“你在为他求情?”   她在欢场里打滚多年,自然能看人脸色。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的生活并没有改变,除了这个男人爱她,她还是为人掌控着,她仍是那朵毫无反抗之力的菟丝花。   -   “从前我还是若愚阁的人的时候,办事从不问为什么,公子绝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奇心,是做下属的最不需要的东西。”刀烈春道,“但是有些东西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令人胆寒。”   她自从确认了楼玉笙脸上的东西来自庄槿后,便重新回忆了一遍公子绝对楼玉笙做的种种事情。   她曾被公子绝指出去查几个人,那些人皆是楼玉笙从前的恩客。楼玉笙是名姬,侍奉过的人倒也并不算很多,所以查起来还挺方便。查完之后的事便不归她管,她另出任务去了,不过似乎也略有耳闻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好下场。   公子绝带楼玉笙出游之时,总有男人往楼玉笙那儿看。两个人偶尔分开一小会儿,楼玉笙便容易遭人搭讪。楼玉笙平时脾气一向很好,许是被调.教过的结果,她待人接物总是会保持最佳的微笑,只要对方不刻意冒犯挑事,她便不会轻易动怒。   刀烈春当时站在后面,那男人只不过和楼玉笙说了几句话,看上去对楼玉笙很感兴趣以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然后公子绝回来了,脸色阴沉,将那个男人怒斥而走。   他搂着楼玉笙离了人群,去了回程的马车。   刀烈春坐在马车外面,听见马车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动静,面无表情。   后来她被罚了。   她以为公子绝不过是太爱楼玉笙,才不敢教任何人觊觎。   楼玉笙的出行一次次减少,直至足不出户。公子绝不过是淡淡地提了一句她还是喜欢安静,便揭过了此事。如今想来,楼玉笙眉梢眼底的寂寞,哪里会是她心甘情愿被圈养着呢。   她有一次出任务回来,正要去找公子绝汇报,却被同僚拉住:“等一等,他现在在气头上。”   “发生了何事?”   同僚摇头不语。   她便不再多问,安静等待。   后来楼玉笙身边的人换了一批,连打扫庭院的仆人都全是女人。   她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她才恍觉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以楼玉笙温顺的性子,她绝不可能和人通奸,何况还是在公子绝眼皮子底下。唯一的解释就是或许有哪个不安分的小厮对楼玉笙有企图,被公子绝发现了罢了。   他囚着她、不让她有机会见任何外男,甚至……毁了她的脸。   如此一来,再无后顾之忧。   -   殷佑微听得浑身冒冷汗,不由往沈樊成身边靠了靠:“这……这人有毛病吧?”   沈樊成反手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绝干不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殷佑微睇了他一眼。别说是他亲自干,就是他没保护好她叫她被别人伤了分毫,她的全家都不会放过沈樊成的。   沈樊成偷偷跟她咬耳朵:“你长得还没漂亮到那个地步。”   殷佑微面无表情地拧了一下他的小肉,沈樊成顿时表情扭曲。   刀烈春沉默地看着。   也许……这才是两个人相处正常的态度吧。   偶尔斗嘴,偶尔眉目传情。   而不是……一味的恭顺柔和。   她道:“你想去找公子绝吗?”   沈樊成哼了一声:“我找他干甚。就算找,也不是现在的事。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殷佑微低下了头。   是啊,他们还要去京城寻那失踪的爹娘大哥。   沈樊成突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纸,递给刀烈春:“你不是最擅追踪么?你能不能看一下这张纸,能不能找出写的人来?”    ☆、会   刀烈春接过看了看:“这纸就是最常见的纸, 墨……”她嗅了嗅,又捻了捻,“墨也是很平常的墨。字也是官体字,怕是难找。”   殷佑微叹了口气,纸墨她何尝看不出都是寻常货,本还以为刀烈春能看出更多的。   沈樊成也没抱太大希望, 将纸抽回来, 塞回了怀中。   刀烈春道:“既然你不去找公子绝, 我便一人去了。”   沈樊成斜睨着她:“你是打算偷偷摸摸去, 还是光明正大去呢?你杀得死他么?”   “我……杀不死他,也不会去杀他。我只是不想再躲藏下去。”他和她又没有深仇大恨,她不会对他下手, 她只是对他寒心。   “你又不杀他,那你去有何意义?”沈樊成冷哼一声, “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说到底, 你就是还没有想好。”   “不……还有别的原因。”刀烈春缓缓道, “我这些天, 又仔细打听了一番花面双煞的事情。”   沈樊成挑眉:“哦?就是公子绝想让我去找的那两个人?”   刀烈春颔首:“不错。从前公子绝没告诉我为何要找他们,我便也从未主动去了解过。如今我觉得蹊跷,便多留了心眼——我意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没有确凿的真假证据,但我猜应该是真的。”   “什么?”   “花面双煞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两个杀手,总是成对出现, 脸上涂着重彩,所以从无人知道他们的真实模样。据说,他们干的最后一票是受人所托杀死了一个为富不仁的地方大贾,事后便销声匿迹,江湖上再无他们的踪影。而我听说的那个消息,来自当年那个大贾夫人的奶娘——她说,大贾常常神神秘秘和夫人凑一起说话,她无意中听见过一回,似乎是他们通过什么途径得到了一张旧图。有了那张图,他们便可以拥有数不尽的珍宝。”   沈樊成嘴角一抽:“藏宝图?”   刀烈春:“我也这么想。”   “这年头还有这种东西?”他无语道,“我以为这种东西在江湖上已经绝迹了。”   刀烈春却很平静:“你不知道不代表它就不存在——公子绝自己就收过一张。”   “他还需要这玩意儿?”沈樊成按住太阳穴,“若愚阁那么有钱。”   “再有钱,也是要花费的。若愚阁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个个要月例,而且——自从楼姑娘出现后,开销就大幅上升。她吃的用的,无一不是最好,公子绝还添了个到处买地的兴趣。”   沈樊成:“……”   他沉思道:“若愚阁竟也沦落到靠藏宝图来充库房的地步了。由此可见,爱情使人贫穷。”   殷佑微:“……”   存在感一直很低、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的殷俊在此刻送来凉凉一瞥。   沈樊成闭嘴。   “我秘密查探过了,那张藏宝图很有可能是五十年前冲吟道人留下的。众所周知,冲吟一生累计财富无数,又靠一手刺虚剑法横行江湖,却始终没有个继承人,他死了,财富也不知所踪,刺虚剑法也成绝响。”刀烈春微微倾了身子,“我有理由怀疑——花面双煞在杀死大贾之后,拿到了藏宝图。而藏宝图所指的地方若真有财富,恐怕也会有刺虚剑谱。我想这一点,公子绝也能想到。”   “所以,他寻找花面双煞,不仅是为了财富,更是为了刺虚剑谱?”沈樊成道。   “我想是的。若愚阁虽在江湖上颇有盛名,但始终未能称霸江湖。他一直都有这个野心。”刀烈春说,“我此次前去,也有打探他究竟查到了多少的意思。”   “哦?你也对藏宝图有兴趣?”   “我没有兴趣。我不需要那么多钱,也不需要剑谱。”刀烈春眼色一沉,“我不想让他拿到。他现在虽然很有势力,但江湖毕竟还算平衡。倘若他得了大笔财富,又有刺虚剑法傍身,我担心——”   沈樊成低笑:“没想到,离开公子绝,你倒变得正义起来了。”   刀烈春默然片刻,道:“外面有很多人事,都值得我认真去看。”   她起身:“我走了。”   “不送。”   刀烈春便出了门。   殷佑微转头问沈樊成:“临泽他们也在茂州城里,不去吗?”   “我还在想。”沈樊成低声道,“他们在公子绝附近,终究不让人放心。然而你家人那边也很急……”   他皱起眉来。   殷佑微叹息:“你先养伤吧。这件事,再商议。我出去给你拿新药。”   她掀了帘子走出去。   -   陆挽双故作镇定地走出精舍,迎面遇上回来的公子绝。   “楼大夫这就走了?”   陆挽双低头:“是。夫人说的噩梦惊悸,不过是平日里有些心事罢了,我已经开好了方子,公子让人按着药方开药便是。”   说着,她递出去一张药方。   公子绝展开扫了两眼,随即收好:“那好,我送大夫出门。”   “公子不必多礼,我自己走便好。公子还是快进去陪着夫人吧。”陆挽双冲他笑了一下,随即快步走了。   公子绝回望了她一会儿,然后走进屋中。   在会客厅等到不耐的燕临泽看陆挽双终于走了出来,不由松了一口气:“陆姐姐,你可算出来了。这次怎么用这么久?”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接陆挽双的药箱,却发现她还是把拎手攥着,不由疑惑道:“陆姐姐?”   “哦……”陆挽双把药箱递过去,“我们先回去吧。”   燕临泽见她似乎有心事,便不再多言。   两个人回到客栈,陆挽双飞快地关上门,插好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发生了什么事?”燕临泽急忙问道。   陆挽双摆摆手,给自己灌了一大杯茶下去:“让我冷静一下。”   燕临泽愣了愣,随即怒道:“那个男的是不是欺负你了?”他捶桌道,“我看着那个男的就不像个好人,长得人模狗样的,实际上满肚子坏水!”   陆挽双:“……”她扶额,“他惹你了?你这就看出来了。”   “那倒没有……”   “你呀……”她沉沉叹息一声,“他没有欺负我,只是……”她斟酌着措辞,“他和她夫人关系复杂,他夫人趁他不在,求我帮忙。这件事……非同小可,得去知会你沈樊成沈大哥一声。”   燕临泽愣:“关沈大哥何事?”   “他……那公子是若愚阁阁主啊……”   燕临泽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哦!若……”   陆挽双去捂他的嘴:“小声些!”   燕临泽一颤,慌乱地把她的手拨下来,耳根微红:“我知道了。不过,他夫人究竟是为了何事?”   陆挽双让他贴近些,轻声细语同他把事情讲了一番。   燕临泽满脸震惊:“还有这种事?!”他握紧拳头,低声恨道,“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庄槿和那公子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挽双起身道:“快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去找沈樊成。”   “去哪找?”   “总之要出茂州,茂州待不得了。”她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我们明天再走。现在走太可疑了。”   燕临泽点头说好。   次日,陆挽双与燕临泽上路。   刚出茂州城,马车便被人拦下。陆挽双下意识地攥紧了包袱,燕临泽挡在她身前,呼吸屏住。   车帘被一把拉开。   “快,跟我走。”   “是你?”陆挽双和燕临泽惊愕道。   刀烈春催促:“方才有若愚阁的人在跟踪你们,我已经解决了,现在快跟我走。”   陆挽双还在惊疑:“你……你明明……你和庄槿有关系,那你和公子绝……”   “我已经不是公子绝的人了!”刀烈春拧眉,“你们到底走不走!我送你们去见沈樊成!”   燕临泽道:“你知道沈大哥在哪里?”   “我当然知道!他现在和殷姑娘还有殷姑娘的兄长在一起,就在二十里外的一个镇上。”刀烈春往后面看了一眼,道,“速速与我离开!茂州已经不安全了!”   她见陆燕二人仍然犹豫,忍不住道:“怎么?我若是若愚阁的人,还需要费心费力诓骗你们?直接绑了你们走不更方便吗?”   “好,那我们便跟你走。”陆挽双一咬牙。   刀烈春道:“下车!随我骑马走!”顿了顿,“会骑马吗?”   陆挽双:“会。”   燕临泽:“……会。”   半个时辰后,燕临泽面色苍白地下了马,扶着树呕了半晌。   陆挽双无奈地拍着他的背:“你原来不会骑马吗?”   燕临泽皱眉道:“我会啊!只是……太久不骑……生疏而已。”   刀烈春在一旁道:“这里不是若愚阁主地,公子绝主要目的既是带楼姑娘看病,便也不会带很多人手。但你们还需万分小心,前方不远便是医馆,沈樊成他们大概还在里面。”   燕临泽拿手帕抹了抹嘴,一张脸更白:“什么?医馆?”   “沈樊成受伤了,被公子绝追杀。”刀烈春忽而一笑,“说来也是可笑,你们、他们,还有我,如今竟都被公子绝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大修,没看过的回去看一下。   更新晚了实在很抱歉,JJ还一直抽风打不开。   -   感谢霸王票:守一城终老   感谢营养液:洋洋洋洋洋、少荣吖 ☆、否极   “沈大哥!”燕临泽进门一看到卧在床上养伤的沈樊成, 就急忙奔了过去。   “阿泽?”沈樊成惊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跟进来的陆挽双和刀烈春,“你们……”   “公子绝在派人跟踪他们。”刀烈春飞快道,“被我处理掉了。我觉得还是带他们到你这里来比较好。”   “怎么回事?”沈樊成皱眉,“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跟踪你们?”   陆挽双按了按太阳穴:“他夫人跟我说了一些事……我不知道当时我的表现是不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说什么了?”   陆挽双正要开口,便被燕临泽打断:“等等再说那个。沈大哥, 你伤到哪儿了?严不严重?”   “不严重, 我这不还跟你们说着话呢么。”沈樊成笑了笑, “陆大夫也能看得出我没什么大碍吧。”   “你气血不足, 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她顿了顿,“此事比较急,我还是先说了吧。”   “嗯?这么多人?”殷佑微端着水盆进来, 看见屋内几人不由诧异,“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她走到沈樊成床边, 把水盆一搁:“洗脸吧。”   沈樊成便听话地洗了。   燕临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殷佑微道:“你们吃过早点了吗?”   众人摇头。   “我二哥出去买早点了, 我再去跟他说多买几份, 你们慢聊。”殷佑微快步走出, 掩上了门。她捂着脸深吸一口气,人一下子齐聚,只怕事情不妙。   屋内, 陆挽双将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沈樊成沉吟不语,倒是刀烈春略感惊讶:“没想到楼姑娘……心思倒是通透。”她还以为楼玉笙就是个单纯的任人拿捏的姑娘,什么都不会做。不过她随即皱眉:“她不简单。”   “自然不简单。”沈樊成捻起被子上一根长发绕在指头上把玩,“忍辱负重, 曲意逢迎,连公子绝也欺骗了过去,这是其一;洞察人心,审时度势,企图以若愚阁权势引我前去,这是其二。”最后总结,“不要惹女人。”   燕临泽:“……”   刀烈春问:“所以你并不打算与楼姑娘联系?”   “这是她和公子绝的私事,与我何干?”沈樊成道,“她不过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子绝罢了,最后若愚阁究竟落到谁手上还不一定呢。何况我也没那个兴趣去管偌大一个若愚阁。”他看了看刀烈春,忽而一笑,“喂,刀烈春,你有没有想过,干掉公子绝,自己上位?”   刀烈春一怔。   半晌,她摇了摇头,道:“我不想,也不适合。”她没有那个野心,也没有掌握上位者必需的那些勾心斗角。   “也对。还是做个闲散人比较自在。江湖这么大,哪里不好玩儿啊。”沈樊成道,“话说回来,这楼玉笙……到底想做什么呢?她说的是制住,而不是杀死,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燕临泽率先打破沉默,到底是少年心性沉不住气,他忍不住探了探身子问道:“沈大哥,那个殷小姐……和你什么关系啊?”   沈樊成挑眉一笑,指尖的长发绷断:“你猜咯?”   燕临泽牙酸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关系吧?”   沈樊成喜滋滋道:“咋地,羡慕?羡慕也没用。”   燕临泽:“……”   陆挽双只是轻笑一声,另外问道:“你们为何会来到此处?”   沈樊成便立刻收了嬉笑,肃了神色道:“她家……出了点事。我跟他们去京城找线索,奈何半路被公子绝那边捅了一刀。”   刀烈春起身:“我不宜久留。公子绝的追兵很快就会来的。这里不是若愚阁主地,人手不够,杀你的人没有回音,追陆大夫的人也没有回音,他想必已是愤怒至极。”   沈樊成说:“你现在去不是正好送死么?”   刀烈春拧眉:“我去找楼姑娘,问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公子绝现在怕是暂时顾不上她,正好是机会。”   说罢,她就开门出去。   正逢殷佑微回来,她在门口刹住脚步,与刀烈春两两对望:“你这就走?”   “嗯。”   “去哪?”   “找公子绝。”   “你先等等。”   殷佑微冲进屋子里。   殷俊往刀烈春手里放了包早点,也跟了进去。   殷佑微急切地跑到沈樊成身边,语速飞快:“沈樊成,我跟你讲,我和二哥出去买早点,路过一家店,看见那家店大门口的柜台上摆了个金蟾。”她喘了口气。   殷俊接话:“和我们殷家京城布庄门口柜台摆的金蟾,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沈樊成惊讶。   “真的一模一样!不会认错的!那是我们家当初定做的!”殷佑微忍不住揪住自己的袖子,“我们便跑去问那个掌柜这金蟾哪来的,他说是在茂州一家金器店买的。”   沈樊成默然。   殷俊道:“所以……我们便想,茂州也许应当去一去。”   沈樊成的手指微微一颤,道:“好。那我们一起去。”   殷佑微嗫嚅:“可是……你的伤口……”   沈樊成便朝陆挽双招了招手:“陆大夫,来,你说我大体无碍,只是需要静养,是不是?”   “……”陆挽双无奈,“那我还是好好看一下你的伤口吧。”   “哎,别呀,我都绑过绷带了,具体情况你可以直接问医馆的大夫的。”沈樊成看着陆挽双,“我不动手,就不会有事吧?”   陆挽双立刻皱眉:“去茂州还能不动手?开什么玩笑。”   “唉……”沈樊成捶床,“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嘛,我以前也不是没带伤和人打过。”   刀烈春靠着门道:“那些人,难道能和公子绝比么?”   ……显然不能。   这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刀烈春道:“还是我先去吧。”她摇了摇头,推门出去,动作忽然一顿。   “怎么了?”沈樊成问。   “……有人来了。”她反手握住刀柄,神情冷肃。   -   一个时辰前。   楼玉笙在公子绝怀中醒来,她一抬眼,就对上公子绝的目光。   “怎么?”   公子绝道:“你从昨天到今天,都一直很不开心。”   楼玉笙叹息:“如何会开心得起来呢。”   “还是爱哭。你看,你昨天红了一回眼,今早一醒来还要红一回。”公子绝把她往怀里搂了搂,轻吻她的发顶,“没什么可哭的,我在呢。”   楼玉笙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中,闷声道:“你以后再也别给我找大夫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公子绝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好。”   用早膳时,楼玉笙多次偷觑公子绝,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公子绝搁下碗筷:“不过是发现了一个与若愚阁不对付的人罢了,昨日出任务的那些蠢货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定是失手了。”   “……啊?”楼玉笙露出一丝惶然,“那怎么办?你要不要紧?”   公子绝看她脸上一片担忧,不由勾唇:“我无事。”   正说着,门外又有人敲门:“公子,有消息。”   他起身出门,与门外之人略略交谈几句,便摔门而回。   楼玉笙站起来:“怎么了?”   “这帮愚蠢之徒!”公子绝阴沉着脸道,“我早上派去追陆挽双的人竟然在城门口被人杀了!看伤口还是刀烈春所为!”   “啊……?”楼玉笙茫然,“为何要追陆大夫啊?”   “因我查出她和沈樊成认得!我想跟着她也许就能知道沈樊成所在,万万没想到半路还能杀出个刀烈春!”他冷哼一声,披上外衣,“我这就出去,你在这里好好等我,我很快回来。”   楼玉笙的拳在袖下收紧,面上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等你回来。”   公子绝一走,楼玉笙便在屋里踱了两圈。   她咬唇,心下盘算一番,换了一套窄袖短褙,从妆箧里取了几支簪钗好好收起,然后戴好面纱推门而出。   内院门口有两个洒扫婢女,见了楼玉笙便迎面出去:“楼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楼玉笙道:“你们知道公子绝去哪里了吗?”   婢女面面相觑道:“我们……不知啊。”   “真的不知吗?我有要事要跟他说!耽误了你们负责吗!”楼玉笙怒目道,一双碧眼似乎酝酿着滔天风浪。   婢女从未见过楼玉笙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也有点慌神,道:“奴婢去前院大门问一下。”   “不必问了!直接让人带我驾车去追!”   “姑、姑娘,主上说了,外面危险,您还是在这里等他回来吧!”   楼玉笙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簪尖悬在喉咙口:“去不去?!不带我去我立刻死在这里!你们也别想找个会武功的来制止我,反正伤了我,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   “都躲起来。”沈樊成冷声道,拿起床头的祸水剑。   殷佑微慌道:“沈樊成你……”   “躲起来!”他掀被下床,一双眼沉如深潭,“有人来了。”   殷佑微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跟着陆挽双和殷俊往屋角走去。燕临泽会点皮毛功夫,此刻站在沈樊成身后,犹豫要不要上前,又是否会反帮倒忙。   沈樊成在刀烈春身边,低声:“他来了?”   刀烈春点头。   沈樊成忽而一笑:“天意如此。你说,你我加起来可打得过他么?哦,我还是个伤员呢。”   “或可一试。”刀烈春回答。   “喂,你的刀叫什么名字?”   “无名。”   “这么随便啊?”沈樊成挑眉。   刀烈春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怎么到了这个关头,他还有心思调侃。   “倘若此战你我胜利,必能名震江湖。届时你的刀没个名字可不像话。”   刀烈春哂笑:“你倒是想得长远。”   “我赠你一名。”   “哦?”   “此刀名为,否极。”   此战若赢,否极泰来。   他就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与殷佑微过舒心小日子去;而她恢复自由,再无后顾之忧,天大地大,任君驰骋。   辘辘的马车在医馆门口停下。   车夫掀帘,一人步出。   那人身如修竹,薄唇微勾,一双丹凤眼微眯。   他一眼扫来,三分风流,七分犀利。   杀机一触即发。   祸水、否极,在此刻铮然出鞘。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回一点写武侠的感觉了~   -   感谢霸王票:扶樗   感谢营养液:洋洋洋洋洋、有谦米拉菇 ☆、破晓   医馆中一片寂静, 那些本该来往的人,在此时突然隐匿了踪迹。   “刀烈春。”他缓步而来,将她仔细打量一番,“你竟还敢回来。”   刀烈春盯着他,抿唇不语。   公子绝看她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你觉得你能胜过我?”他手腕一翻, 雕花精致的剑鞘在掌心一转, 呛啷一声, 滑出一截雪白的剑刃。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 师承何处,我还会不清楚么?”他嘴角含笑,眼底却是冰冷, “既然背叛了我,背叛了若愚阁, 便应当知道结局!”   刀烈春握紧刀柄, 分毫未颤。   她说:“若愚阁是个吃人的地方, 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落魄孤儿, 如今已是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女侠,一双眼亮得惊人,唇色艳如丹砂。长发高束, 露出一段霜白的脖颈,如一把刚锻磨过的刀。   不,或许这样说更好些,她站在那里, 微昂着下巴,便是一段淬历了风霜雨雾的锋刃,在此刻破晓而出。   “这便是翅膀硬了。”公子绝拔剑,“没有人能背叛若愚阁。”   “从前没有,是因为想要背叛的人都被杀了。”沈樊成插话,“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是因为若愚阁很快就要不在了。既然都不在了,就没有背叛一说了。”   “呵。”公子绝一声轻笑,目光转向沈樊成,“不愧是沈少侠,少年大才,胸怀壮阔。”   “不敢当不敢当。沈某也就靠这张嘴皮子混混江湖了,论武功不一定打得过别人,论口才倒可以气死点人。”沈樊成谦虚道,“听说有不少老前辈都被沈某气得不轻。”   “哦?”公子绝剑尖一转,“少侠一身好武艺早已闻名江湖,此刻又何必妄自菲薄。在下慕名已久,不如今日便来讨教一二。”   沈樊成道:“这就不必了吧。你那些属下,早就和我讨教过了。”顿了顿,“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他们并没能回去告诉你讨教的结果。”   公子绝并未显露出怒色,反倒笑意更深,只是那笑意在这初秋之际,显得格外凉薄:“如此不是正好?你我便在此切磋一回!”   他足尖一点,鸦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猎猎扬起,细长的剑劈开晨雾与曦光,裹挟着无尽冰棱刺来。   沈樊成与刀烈春同时跃起。   铛!   “二对一?”公子绝眯了眯眼。   沈樊成道:“对付若愚阁阁主,两个人也不为过吧?”   “传出去可不好听。”他讽笑。   沈樊成不为所动:“无妨,反正沈某的名声在江湖上已经那样了,也不多这一个。想来刀烈春也不会在意——!”   这一个意字,他陡然暴起,剑势剧变,招招繁复而紧凑,剑尖挽花,剑芒明灭闪烁,直逼而去。   公子绝一仰一避,剑锋擦着他的鬓角滑过,耳边一片尖唳。   一把刀当头劈下。   白晃晃的刀面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片明光,罡风呼啸而至,一片叶子悠悠落下却又瞬时被气流冲歪了去。   光影被割裂,公子绝眼中倒映出一片薄薄的刀锋。   时间在一刹那被无限放慢。   他看见一根头发在刀锋处被割断,断裂的那半根便霎时飘摇而去。   他冷笑不语,骤然翻身,长剑反手一挑,直直撞上刀锋。   锵!   一股大力自虎口传来,两人俱是微微一震。   公子绝脚底一滑,如一尾游鱼退开三尺,指尖轻轻擦过剑身。   “刀烈春,你还是老样子。”他昂首道,又看向沈樊成,“沈少侠倒是好功底,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师承何处?”   “师承何处,与你无关。”沈樊成心底微沉。高手过招,即刻便能感觉出高下。   若他在状态最好之时与他决斗,或许还有四五分胜算。但此刻他有伤在身……腰腹处稍稍一绷,便觉得多了几分湿润之意。   公子绝眼风一扫,道:“受伤了?看来若愚阁那帮蠢货也并不是全无用处。”   沈樊成哼笑:“还好,尚可一战。”   “我本无意与沈少侠为敌,奈何少侠作茧自缚。”   “那我还得谢谢你咯?”沈樊成撇嘴。   刀烈春低声:“待会我从正面缠住他,你从后面攻去。”   “好。”   公子绝手腕一翻,起势便是一个锋锐的剑花。   刀烈春提刀迎上,沈樊成虚晃一招,便闪至公子绝身后。   三人相斗片刻,只见刀光剑影闪成一片,嗡嗡铮铮响作一团,动作之快、之利、之精,若是叫怀才书生瞧见,必然能当即呵成一部绝妙篇章。   这一场江湖上顶尖的盛宴,却在这个平庸的小镇医馆里悄然发生。   “阿绝——”   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惊叫。   公子绝的身子忽然一晃。   沈樊成看准了破绽,一剑刺去,干净利落,瞬时扎进他腰眼。   刀烈春眼神一转,立刻放弃与公子绝的缠斗,几步飞燕踏雪便跃到三丈开外,雪白长刀横于女子纤细的脖颈间。   公子绝一个转身削开沈樊成的剑,祸水顺势割破他的衣服,像割开一张宣纸,深红色的水渍登时洇透了布料。   那一削,用尽了狠劲,沈樊成不得不后退几步来减缓冲击。   他喘了口气,悄悄捂住自己的腰腹,看了一眼公子绝背后,也是一片狼藉,不由心下平衡了许多。   公子绝持剑而动,眼眶瞬红:“玉笙!”   刀烈春眉目沉凝,如同腊月凝结在枝头的冰雪。她毫不留情地刀尖一压一擦:“你再往前一步,我便杀了她。”   楼玉笙梗着脖子,满眼惊惧。   血液顺着脖子和刀面流下,一半渗入衣襟,一半滴落在地。   送她而来的马车停在身后,马不安地动着蹄子,两个护卫抽剑上前,不敢妄动。   “你放了她!她是无辜的!”公子绝攥着剑柄,青筋暴起。   刀烈春冷笑:“我又不傻。”   楼玉笙的眼泪夺眶而出,呜咽不止:“对不起,阿绝……我拖累你了……”   “玉笙,别怕,别怕……”公子绝厉声道,“刀烈春!这是你我的事情,她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弱女子——”   “殷佑微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刀烈春抬高声音,“她也被这样挟持过!那时候你就是这么为难沈樊成的!”   “阿绝,是我拖累了你!”楼玉笙声音沙哑,“我原以为你我可以美满一世,没想到……没想到如今还是……”   一阵疾风刮过,吹开她脸上的面纱,露出底下遮掩着的冰裂陋痕。   “阿绝,我总是对不起你!你千万不要被我所累!我们来世再见!”她闭了眼,往刀锋上狠狠一撞!   “玉笙——”他疾奔而来,后背的伤剧烈一扯,加上心神大震,叫他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跪倒于地,还靠长剑撑了一下。   刀烈春也是一悚。   楼玉笙要是真死了,他们也彻底完了。   电光火石间,她一个旋身,刀锋往外一撤,叫楼玉笙扑了个空。   楼玉笙轻声道:“把我丢给那两个护卫。”   刀烈春一愣,当即照做。   楼玉笙跌向马车旁,那两个护卫急忙去扶。   刀烈春回身提气,直奔沈樊成而去。   公子绝与她擦肩,根本顾不上对她出手。   刀烈春喘着气,对沈樊成道:“你还好吧?”   沈樊成点点头:“还好。”他一抬下巴,“快跟上去,看看楼玉笙在玩什么把戏。”   楼玉笙在护卫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哭喊道:“你们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公子绝急急而来,一道剑气滑过,那两个护卫手臂上顿时分别增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公子绝将她抱入怀中:“你怎么样?”   楼玉笙泣不成声,脖子不断往外淌血:“对不起……可是我,我很害怕……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有人说你此去危险,我就有些担心……我只能以死作胁让他们带我出来!”   公子绝不断抹着她的血,眼睛湿润:“你这是何苦……我叫你好好待着等我的。”   楼玉笙哽咽道:“而他们……他们送我来的时候……又很不规矩……方才我想,我这般无用不懂事,既容易成拖累,又容易无法守身,实在是无言苟活……”   噗。   噗。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公子绝捂住她的眼睛。   “主上勿……”那两个护卫满眼惊骇,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失控。他们来不及说出一切,便就此了无声息,倒地的一霎,双目仍然圆睁。   “是我无法保护好你——”公子绝低头看她,心神大乱,几乎不能呼吸。   楼玉笙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微弱:“阿绝,我好难受……我要说不出话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你这个伤不会死的!”   “阿绝,你动一动,我想吹风。”   公子绝抱着她挪了挪,将她的脸面对风吹来的方向。   后背对敌,空门大开。   沈樊成和刀烈春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楼玉笙的双臂如水蛇一般攀附而上,她看着沈樊成和刀烈春,口中说着:“阿绝,我有几句话,你一定要听好。”   “你说,你说。”   碧空湛湛,早间的风带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上你了。我想,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儿。”楼玉笙伸出右手,虚虚指了指公子绝的左肩胛。   “你十一岁走的那天,我回去哭了很久,我想,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语气温柔,换了左手,虚空指了指他的右肩胛。   沈樊成和刀烈春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从中读出了同样的意味。   “后来我再次遇到你,我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神明的。”她叹息着,看着沈刀二人,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公子绝的后背左上角。   沈樊成忍不住无声抽气。   刀烈春亦是绷紧唇角。   公子绝在微微地颤抖着。   楼玉笙觉得自己的肩膀慢慢变得湿润。   “你哭了么?”她轻声道,“没什么好哭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只想告诉你——”   她从袖口摸出一支簪子,簪尾点翠团花,簪尖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现出明灭不定的光晕。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干脆地捅进了他的后背。   “这世上,我最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洋洋洋洋洋 ☆、怨   几乎是瞬时, 沈樊成的剑和刀烈春的刀便扎进了公子绝的血肉,穿透了他左右两边的琵琶骨。   楼玉笙将簪子一点一点碾磨进去,而后猛然拔出。   簪子比不得匕首,无法捅得太深,公子绝跪坐在地上,呼吸急促, 双目圆睁, 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楼玉笙抹了一把脖间的血, 潦草地用手帕捂着, 挣开了他的怀抱。   公子绝的目光掠过从琵琶骨处穿透的尖刃,缓缓抬起,定格在楼玉笙脸上。   “为……什么?”他哑声道。   楼玉笙唇角微翘, 道:“温绝,我受够了, 你我之间……早该结束!”   “楼玉笙!”公子绝双眼赤红, 朝她扑去, “为什么!为什么!”   尖刃收回, 带得鲜血飞溅而出。   沈樊成和刀烈春瞬息而动,一人刺中他一处大穴,将他制在地上。   “楼玉笙!楼玉笙!”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血液汩汩涌出,染得他身上一片暗红。他仿佛感受不到血肉被扯开的疼痛,仍奋力挣扎而起,“楼玉笙!连你也背叛我!”   “你错了!”楼玉笙踢开他掉落在地的剑,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狭隘残忍的人!”她忍不住喝道。   公子绝双拳紧握,颤抖不止。   “我这么爱你……”   “我不要你那样的爱!”楼玉笙道,“畸形、偏执、恶心,我快要疯了……”   她抱着手臂,觉得浑身发冷。   很多年以后,被软囚在精舍之中的她才想起,温绝那可怕的占有欲,是从小就有的。   自从温绝开始主动同她走近,她身边的小男孩儿玩伴就一个个变少。原来的她不懂,以为他们男孩长大了就自己去跟同性玩了,后来回忆起来,温绝在的时候,那些小男孩从不出现,温绝不在,他们还倒会和自己说上几句话。   当年的他背着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明明……那时候的大家都是孩子啊。   楼玉笙惨淡地笑起来。   他希望她是他一个人的,希望她是他所独占的,希望把她藏得好好的谁也不要看见。   “温绝!”她扯开自己的面纱,一张可怖的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便是你对我的爱吗!囚禁我还不够,还毁我容貌,让我难容于世!”   泪水涟涟而下,她捂着脖子咳了咳,看着温绝怔然的目光,道:“我每日每夜都想杀你,可是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你,就算杀了你,也迟早会被你那些属下发现。我才不要给你陪葬!”   公子绝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原来……原来……   “你不是我的玉笙!”他嘶吼道,“我的玉笙会给我糖,会给我说笑话,会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她是这世上唯一还会对我好的人!你不是她,你把她还给我,你把她还给我!”   楼玉笙冷笑道:“你的那个玉笙,早就被你亲手杀死了!我跟你虚与委蛇了这么久,实在是痛苦至极。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   她微微低身,看着他被钉在地上的扭曲的身子,道:“温绝,我此生最后悔之事,就是遇见你。”   “楼玉笙——”一字破音,他鬓发散乱,满身血污,俊秀的五官已然狰狞异常。   刀烈春闭了闭眼。   她着实没有想过,公子绝会是这般下场。   昔日有多风光,今朝就有多落魄。   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反插一刀,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惨烈的事了。   这一场,不是她和沈樊成赢的,而是楼玉笙赢的。   沈樊成道:“楼姑娘。”   楼玉笙转向他,颔首致意:“今日多谢沈少侠。”   “呃……”他很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我听说,把这里的经脉挑断,便可以废人武功?”她隔空指了指公子绝,抬眼,向沈刀二人求证。   “你竟连这也懂?”   “不过是从前套过其他大夫的话罢了。”楼玉笙捋了捋头发,道,“我想了想,我也不必杀他。”   沈樊成嘴角一抽。   刀烈春眼底一暗。   废了公子绝的武功?那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楼玉笙……好……好……”公子绝睁着双眼,眼角一片猩红。   楼玉笙看着他,说:“你爱的,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会讨你欢心的、顺从你意的人罢了。她曾真心待你,你却自己把那颗真心捏碎了。”   她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足够温顺的人。   她骨子里流淌着胡姬的血,她那些恭顺的模样,不过是看透了世情后不得已披上的伪装罢了。她甚至比她的母亲更加胆大。   她那双碧眼,曾经盛满春水,柔情万种,如今只像是两块冷硬的翠石。   楼玉笙弯下腰,去解公子绝腰间的令牌。   他挥着手想去抓住她,却被她一脚踩住。   他后心受伤,琵琶骨透,身上大穴无一完好,现在如同一个废人躺在地上。   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加耻辱和折磨。   楼玉笙看着沈樊成,将沾血的令牌递出,道:“沈少侠,从今往后,若愚阁就是你的了。”   沈樊成道:“我不要。”   楼玉笙抬眉,微有惊讶。   “一来,我对若愚阁实在没有兴趣;二来,我并未做什么,也不能算是帮你,我本就和他有仇。”他淡淡道,“这块令牌,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楼玉笙转向刀烈春。   刀烈春也道:“我不要。”   楼玉笙愣了半晌,忽而一笑,低头对公子绝道:“温绝,你看见了没有,你苦心经营的、那样看重的若愚阁,白送到别人手里,别人还不要呢。”   公子绝咬牙不出声,满目怨愤。   她看着手里的令牌,说:“我又不会武功,又没有野心,要这劳什子东子有何用。”她转了转眼珠,正要将那无数人趋之若鹜的令牌随手一丢,却被刀烈春拦下。   “且慢,既然你不要,那便给我。”   “刀姑娘变主意了?无妨,给你好了。”她递过去。   刀烈春将令牌收好,道:“并非我想接手若愚阁,而是公子绝若是销声匿迹,这块令牌落到他人手里也难免掀起风浪。我回头把它熔了,至于若愚阁群龙无首之后如何,我也不会去管。”   楼玉笙一笑:“随你。”   她垂手道:“陆大夫可在么?”   公子绝身负重伤,失血过多,神情已然有些恍惚。   “外面危险,他们都在屋里。”   “现在没事了,让他们都出来吧。”楼玉笙道。   沈樊成多看了她两眼。   这个女人,也未必比公子绝安全到哪里去。所幸她对他们并无恶意。   沈樊成进了屋去。   楼玉笙捡起地上公子绝的剑。   她对着阳光看了看,那把剑薄如蝉翼,锋利无匹。   她问刀烈春:“你知道这柄剑,叫什么名字吗?”   刀烈春摇头。   公子绝从未告诉过别人这柄剑还有名字。   楼玉笙便笑了:“他告诉我,这柄剑,叫做怀玉。”眉梢眼角一寸寸冷下去,声音也像浸了冰水,“真可笑。”   她握剑的姿势十分生疏,但握得很稳。   她问刀烈春:“挑这里便可以了么?”   刀烈春终究是有些不忍,叹息一声,别过了头。   世事难测,谁能想到堂堂若愚阁的阁主,竟会沦落到被女人挑断经脉的地步。   “啊——”男人发出一声低吼。   楼玉笙颤了一下,剑尖的血滴落在地上。   然后她更加果断地朝另一边刺了下去。   沈樊成立马回身把殷佑微往里面推了推:“别看别看。”   殷佑微仍是害怕,攥着他的衣角一分也不敢动:“怎……怎么了?”   沈樊成低声道:“一对不正常的男女罢了。”   挑断经脉的场景触目惊心,但他本就与公子绝有怨,不会去圣心大发地阻止,而刀烈春……此刻背着身子,沉默不语。   身为若愚阁阁主,公子绝行事速来干脆狠辣,雷厉风行,这些年不知有多少冤魂野鬼死在了若愚阁的冰冷无情的刀剑之下。他凭着铁血铁腕杀出一条血路,如今终于到了报应的时候,只不过,是由一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因为私情动的手。   刀烈春仰望着湛蓝的天空,一枚叶子慢悠悠地飘落,落在她的脚边。   秋天了啊。   叶子沾上了血,凝在那里不动。   刀烈春想,自己为若愚阁做过那么多不义之事,接下来,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楼姑娘。”陆挽双扶着门框唤道,脸色有点发白,“听说你找我?”   “啊,陆大夫。”楼玉笙收了剑,朝她招手,“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   “他好像快死了,帮我留他一条命。”   陆挽双的脸色更白:“这是为何?”   “他不能死。”楼玉笙道,“那些他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要一件件还回去。”   “……”陆挽双抿了抿唇,道,“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为何?”   “我不敢自认是什么大善之人,但我终究是个医者,我的医术是用来救人的,而不是……用来折磨人的。”她道。   她看过很多世事冷暖,也选择过很多次救或不救。   这一次她若是救公子绝一命,让楼玉笙能够报复他,那楼玉笙只会越陷越深,最终疯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洋洋洋洋洋、网瘾少年叶不修和无名读者 ☆、长风万里   楼玉笙定定地看着陆挽双, 良久道:“好罢。我不强求陆大夫。”   她拧眉看向地上的公子绝,只见他呼吸微弱,脸色惨白,眼神已经趋于涣散。但他的手指仍在颤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楼玉笙掩着脖子咳了咳,随即把剑扔上马车, 蹲下身, 试图把公子绝拉起来。   公子绝立刻抓住她的手腕, 眼珠缓慢地挪动过去:“楼……玉……笙……”   楼玉笙任他抓着, 也反手拽住他的衣袖,硬生生把他拉了起来。   “劳烦帮忙。”   刀烈春回过身来,犹豫了一下, 撑住公子绝的另一侧臂膀,问她:“你想怎样?”   楼玉笙笑了一下:“陆大夫不肯出手, 那我也没办法, 只好另求高明。”   陆挽双动了动唇, 最终隐忍下去。   刀烈春道:“何必这样呢。”   “让他轻易地死去, 太轻松了。他又不怕死,他只是怕自己无人在意,或是一败涂地。”楼玉笙轻描淡写地说, “劳烦帮我把他抬上马车。”   陆挽双背过身去,靠着墙壁长叹一声:“她……”   世上能医身者多,能医心者少。   楼玉笙踏上马车,想了想, 对刀烈春道:“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属下了。他派出去追沈少侠用掉了一批,追你又用掉了一批,零零碎碎连剩下的两个都被他刚才杀死了。你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她抬手摘掉马车檐角的玉牌,随手丢进了草丛里。   “那边那辆马车是温绝的,你们拿去用吧。”楼玉笙抬了抬下巴,“唔——车夫呢?”   她是直接由两个护卫送过来的,而公子绝过来,应当是有车夫的。   刀烈春道:“事先走了。公子绝没带着你出去动过手,所以你不知道。他有个习惯,动手的时候不喜欢无关人士在场,车夫都是会自觉避离的。”抬头看了看天,“到现在还没有收到结束的讯号,想必车夫也很奇怪。你这辆马车,摘了玉牌仍然招眼。你多注意。”   楼玉笙点头。   刀烈春此刻眼底却流露出一丝茫然,低低道:“楼姑娘,你要去哪里呢?”   楼玉笙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道:“我打算去边城。那里终究是我家。”   她从中衣袖子上撕了一条布绑在脖上伤口,用衣领和头发掩了,倒也并不十分明显。她坐上去,道:“刀姑娘,再见。”   刀烈春忽而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瓷瓶:“这是伤药,你自己涂一下脖子。”顿了顿,从地上捡起沾了灰的面纱,“你的脸……”   “多谢。”楼玉笙接过药瓶和面纱,“我的脸么……再说吧。中原的大夫看不好,也许苗疆、胡地的大夫能看好呢。”   “多谢了。”她挥鞭,马嘶叫着扬蹄。   那辆精致的马车,由一个窈窕女子驾驭,车厢里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就这样慢慢地启程了。   一去不返。   沈樊成走出来:“她就这么走了?”   “嗯。”   “真是很随便啊。”他叹道,“跑来医馆干了场大事,回头就走了,还留了一地烂摊子给我们收拾。”   刀烈春道:“你们走吧。这里的一切我来处理。”   沈樊成挑眉:“哦?”   “我……总是要做点事的。”她垂眼,“否则我心难安。”   沈樊成笑了一声:“你真的可以?医馆杀人,可是了不得的案件。”   “他们都不是平民,这显然是一起江湖斗争,官府不会多管的。”她道,“医馆的赔偿,我来负责。”   “行吧,你处理就你处理。虽然你我算不上什么朋友,不过你的能力我还是相信的。”沈樊成道,“你以后有什么计划吗?”   刀烈春眼中再次浮现出茫然之色:“你有什么计划?”   “我?”沈樊成回头,瞥了一眼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殷佑微,道,“等把殷家的事情弄完了,我就退出江湖。那些暗馆的单子,那些新人的战帖,我都不管啦。”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布,擦干净祸水剑上的血迹,收剑回鞘,“金盆洗手。”   “你们都有计划……”刀烈春喃喃自语,“我都不知道要做什么。”   前半生她为若愚阁而活,如今当她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时,她反倒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天大地大,可做的事情很多啊。”沈樊成道,“你只是一时不适应,总会习惯的。”   “嗯,我会习惯的。”她重复了一遍。   刀烈春站在原地想了片刻,没想出什么计划来。她轻哂,还是决定先处理眼下的事情,便出去找那个马车夫了。   沈樊成走回屋子。   殷佑微连忙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她起初一直缩在角落里,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后来又被沈樊成捂住了眼,什么都没看见。等到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就已经看不到公子绝的人了,只有一个碧眼女子在和刀烈春交谈。   沈樊成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无事,一切都结束了。”   “是吗?”   她将信将疑。   “嗯。”   陆挽双走过来道:“躺回床上去。你的伤口崩开了吧。”   沈樊成啊了一声:“陆大夫真是火眼金睛。”   殷佑微便皱了眉:“既然伤还没好,你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快躺回去!”   沈樊成笑嘻嘻道:“哎,好!”   陆挽双和燕临泽留在屋子里处理伤口,殷佑微则和殷俊走到院子里去。   满地血迹。   殷俊道:“他不是个良配。”   殷佑微愕然抬眼:“二哥!我们明明说好——”   “但他是个很勇敢的人。他一定能够保护得好你。”殷俊叹气,“反正我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不是吗,你们两个……唉。”   殷佑微抿唇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哥——”   “好了,我知道了。”殷俊揉了揉太阳穴,“他确定不会再惹麻烦了吧?这是最后一回了吧?真的结束了吧?”   殷佑微赶紧点头。   “唉……真是女大不中留。”殷俊背手摇头,身影充满落寞。   -   沈樊成重新上过药换过绷带之后,便打算和殷家兄妹前去茂州城内查一查那家金器店。   殷佑微本想让他再歇几天,沈樊成却反复强调伤真的不重。   陆挽双无奈道:“你要是实在想走也不是不可以……”总归茂州没了公子绝,大大安全了许多。   沈樊成道:“你看,连陆大夫都这么说了!”他拎着剑翻下床,“走吧走吧,事不宜迟!”   殷佑微恼道:“你慢点!要是伤口又崩了怎么办!”   殷俊一言不发地跟在二人后面。   出门,正遇上回来的刀烈春。   沈樊成:“那个车夫解决了?”   刀烈春点头:“没有杀他,把他敲晕另外丢远了。”   “唔。”   燕临泽追出来:“沈大哥!”   沈樊成回头:“怎么啦?”   “沈大哥……”燕临泽犹豫了一下,道,“你保重自己!”   沈樊成噗地笑了:“这是什么话?我第一次听说有人让我保重自己的!”   “知道你厉害……”燕临泽表情纠结,“我就那么一说。”   “我懂我懂。”沈樊成抱着剑道,“我要走了,你要好好跟着陆大夫学东西,晓得吗?”   燕临泽点头。   真是朝气蓬勃的少年啊。沈樊成想。   “公子绝的马车我们还是不用了,你是若愚阁的人,你应该知道如何处理。”沈樊成对刀烈春道。   刀烈春说:“你们走吧,这里有我善后。”   陆挽双收拾完药箱,从屋子里出来,手搭上燕临泽的肩膀:“我们也要走了。”   燕临泽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习惯性地接过陆挽双手中的药箱。   有她在身边,失姐之痛仿佛已经淡了很多很多。陆挽双当然不比燕雁更关心他,甚至偶尔也会冷淡一些,但她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跟着她走,他能学到很多东西,也很安心。   姐姐……你若在天有灵,也会为我高兴吧。   “再见。”   “再见。”   “再见。”   江湖辽阔,尘世无垠,谁也不能保证,是否还有机会再见。   沈殷三人往北而去,前往茂州城。   陆燕二人往东而去,远离茂州城。   刀烈春驻足原地,身后一地萧条,长风万里。   -   沈殷三人步行到茂州城里时,已是正午。   匆匆在路边小店吃了东西,三人便找起了那家金器店。   店倒是容易找,只是店里没有顾客,只有柜台后一个伙计昏昏欲睡。   殷俊把他叫起来,问道:“三天前,你们卖出去过一个金蟾吗?这么大。”他比划了一下。   伙计掀了眼皮瞧他一眼,睡眼惺忪道:“我怎么记得。”   “劳烦你翻账本看一下,你们肯定有记录的。”殷俊忍气道。   “你谁啊,凭什么给你看。”   这三人打扮普通,一看就没钱。   “实不相瞒,那只金蟾卖到了旁边的镇上,我们见到了,觉得眼熟,很像我们家原本有的那只,便想问问那只金蟾的来源。”殷佑微道。   伙计摆摆手:“没有没有。跟我们没关系啊。”   殷俊正要说话,沈樊成唰地抽出长剑,往柜台上一拍,凶狠道:“你再说一遍!”   殷俊:“……”   殷佑微:“……”   伙计:“……你,你先收回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在沈樊成的淫威之下,那伙计终于翻出了账本查了查,三日前确实卖掉过一只金蟾。   再去翻进账,那只金蟾是从春州卖过来的。   “春州啊……”殷俊皱了皱眉。   春州也是个比较繁荣的地带,与京城、江淮都多有贸易往来,离茂州也不算很远。   他们记下了春州那家铺子的名字,便离开了金器店。   九月初,经过一路风尘,他们终于抵达春州。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询问过去,三人终于在一家珠玉金器铺门口驻足。   长长地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出一口气。   踏入店门。   铺子里只有三两客人在看货,柜台后的伙计看了他们一眼,顺口问道:“客人想买什么?”   殷俊道:“我们不买,只想问一个货物,一个月前可有只金蟾从你们这儿卖出运往茂州?”   伙计肃然道:“恕不能相告。”   “我知道这是冒昧了,但这只金蟾其实原本是我们家的东西,因为一些缘故辗转落于此,我们只是想通过这只金蟾打听些线索罢了。”   伙计道:“我得去问下掌柜,你们等等。”   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挠头道:“你们进去吧……”   殷俊一喜:“掌柜愿意告诉我们吗?”   “唔……不是掌柜,大东家刚好过来,掌柜在和大东家说话。”伙计道,脸上有几分困惑,“是大东家,他想见你们。”   殷俊看了看殷佑微。   殷佑微也看了看殷俊。   面面相觑,满腹狐疑。   沈樊成握紧了腰间的剑,道:“去就去呗,劳烦带路。”   伙计带着他们从后门出去,走到一个小房间前停住:“大东家在里面等你们。”   三人互相看看,最后殷俊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这个大东家,想干什么?   房间不大,收拾得很清简,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站在窗口,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   有风吹进,吹动他衣袍上的暗绣竹纹。   听到声音,他回过头来,笑了一下。   殷佑微和殷俊当场傻了。   “大大大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单元故事结束了,我选择了半开放的结尾,你们随意想象。   终于写完了所有的变态,感觉自己揣摩得都要变态了……赶紧写点甜文压压惊。   是不是嗅到了完结的气息!嘻嘻嘻这就意味着我们很快就可以开ch……chuang美好时代了!   狂喜乱舞.gif   -   感谢霸王票:扶樗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洋洋洋洋洋 ☆、……   男人微笑着看着三人, 点了点圆桌:“三妹,二弟,坐下说话吧。”   殷佑微和殷俊对视一眼,心情复杂。   沈樊成:“……”   这、这是什么神奇的发展?   他嘴角僵硬地抽了一下,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等一等,这是殷佑微的大哥……这是她大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尘的衣角, 捂住额头。   完了。   这第一印象就这么完了……   他忧郁地跟着殷俊殷佑微坐了下去。   殷佑微迫不及待地开口:“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殷明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 这本来就是我名下的店。”   殷俊懵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有了产业?你不是在京城帮爹娘吗?”   “对, 京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我们听说那些铺子都转掉了, 你们也下落不明,真是……爹娘他们又在哪里?还好吗?”殷佑微睁大了眼,按着桌子连连发问。   殷明给她斟了杯茶:“别着急, 喝口茶。”又把茶壶往殷俊面前一搁,“你自己倒。”   殷俊:“……”   “哎呀大哥!”殷佑微拍桌, “你不要卖关子啊!”   殷明吹开杯中水面上的浮叶, 瞥了她一眼:“拍什么拍, 没的个像样的姿态。”   殷佑微气得双手环胸, 别开脑袋。   “大哥啊。”殷俊揉了揉太阳穴,“到底发生了何事,快些告诉我们吧。”   殷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说来复杂,但也不那么复杂。”   “……”殷俊快给他跪了,“大哥!”   殷佑微哼了一声。   一脸茫然的沈樊成:“……”   殷明道:“京城的产业,确实卖出去了一大半, 剩下一小半,是已经暗中挪到我名下的了,之后我同爹娘便搬来了春州,打算把春州作为主地经营。”   殷俊仍是一头雾水:“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啊?要搬为什么不跟我们说一声?”   殷明高深莫测地笑了:“这你要去问爹娘,他们也是瞒了我好久。”   殷俊:“……?”   这到底在说什么玩意儿?   殷佑微又哼了一声:“你一肚子坏水,逗我们可好玩儿了是吧。”   殷明将拳头抵着下巴,瞅着她笑:“这可不是我的错,要怪,你得怪爹娘。这全是他们一手策划的,跟我没任何关系啊。”目光转到沈樊成身上,“这位想必就是沈少侠了吧?”   沈樊成立刻腰背一挺,神情严肃:“是我。”   殷佑微扶额:“……”   殷明道:“这些天,辛苦少侠了。”   沈樊成连忙摆手客气道:“没有没有,还好还好……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眨眨眼,问:“殷大公子……为何似乎早已知道的样子?”   殷明又开始了他高深莫测的笑容。   沈樊成头皮一麻。   好不容易搞定了一个殷二哥,现在又冒出了一个更可怕的殷大哥……殷家这是一群什么人啊……   “我自然是早知道的呀。”殷明呷了口茶,“沈少侠难道没有收到我派人送的信吗?”   “什么信……”他眉毛一抖,忽然灵光一闪,从怀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难道是这个?”   殷俊和殷佑微用一种惊悚的目光看着自家大哥:“大哥,你……”   殷明放下茶杯,接过纸条展开扫了一眼:“对啊,是这个。我让人写了一张,千里迢迢找到你的踪迹送过去的。我本一直对沈少侠持有怀疑态度的,不过今日一见,见少侠一身侠气,眉目清朗,可见爹娘并没有选错人。”   沈樊成额头青筋一跳:“……哈?”   殷佑微:“……嗯?”   殷俊:“……啊?”   殷俊跳了起来:“大哥你在说什么?我跟你讲三妹她和沈……”   殷明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二弟你别激动。”他看着沈樊成,慈祥和蔼道,“沈少侠,我且问你,你与我三妹,感情可好?”   沈樊成:“……”   殷佑微:“……”   殷俊:“……?!”   沈樊成看了殷佑微一眼。   殷佑微脸色骤红,对殷明道:“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殷明说:“唔,没什么意思啊。看二弟的表情,想来你们两个已经成了。”   殷俊掀桌而起:“殷明!!!”   殷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殷佑微道:“看来你俩关系还挺好,看把二弟给气的。”   殷佑微:“……”   沈樊成:“……”   殷俊指着殷明的鼻子道:“殷明,你今天要是不把事情解释清楚,我就!”   “你就怎样?”   “我……我就……”殷俊脸色涨红。   “唉,二弟,年轻人,不要太冲动。你在江州是不是太顺风顺水了点,做事还这么毛躁。”   “这能一样么!”殷俊气恼坐下,“这是三妹的终身大事!你和爹娘究竟想干嘛?”   殷明咳了一声,看了看殷佑微,又看了看沈樊成,道:“这可不是我想干嘛,我都是在帮爹娘做事。”他一摊手,颇为无辜道,“苍天作证,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沈少侠是谁——我又不混江湖,我哪知道这个啊。都是爹娘干的。”   殷佑微忍不住道:“爹娘?爹娘到底干了什么?”   “这个嘛……”殷明拍了拍殷俊的肩膀,“二弟,你知道沈少侠和三妹是怎么认识的吗?”   殷俊黑着脸道:“怎么?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殷明又一次高深莫测地笑,“我就是看看你知道的和我知道的是不是一回事。”   殷俊狐疑地看着殷明。   沈樊成和殷佑微小心翼翼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妈耶。   仿佛嗅到了可怕的阴谋气息。   殷俊便把殷佑微半路遭家仆背叛,路遇歹徒,幸逢大侠出手相救的事情说了一遍。   殷明听得笑起来。   “你笑什么!”殷俊的脸更黑了几分,然后去瞪一脸心虚地殷佑微,“殷佑微!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殷佑微左顾右盼:“啊……”   殷明忍着笑意,用手指节敲了敲桌子道:“三妹的谎话,说得越来越逼真了啊。”   殷佑微:“……”   沈樊成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遂出声:“殷大公子,您有话直说。”   殷明摸了摸下巴,道:“三妹说的,半真半假吧。逃跑的家仆,是收了爹娘的钱跑的。”   殷俊:?   殷佑微:?   沈樊成:?   “向沈少侠下战帖不成反挟持三妹的那个江湖人,也是爹娘找的。”   殷俊:??   殷佑微:??   沈樊成:??   “爹娘暗中观察沈少侠很久了。”   殷俊:???   殷佑微:???   沈樊成:???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樊成惶恐地问。   他怎么觉得自己被人诓了呢?   “这么说吧。”殷明道,“爹娘很早就发现我们殷家好像有些不妙,虽然情况并不太紧急,但总归不让人放心,爹娘便计划把三妹送去江州,想让她到二弟那里避避风头。这期间他们来找我谈话,觉得三妹从小被娇养长大,没吃过苦头,万一真遇到了什么事,恐怕要完。所以……”   “所以他们就让下人把我一个人丢下了?”殷佑微瞪圆眼睛,“我差点被淹死啊!爹娘……”   殷明终于露出几丝尴尬之色:“被淹这件事,也没在爹娘计划范围内……这是一场意外……爹娘已经做好向你道歉的准备了。不过你要是真掉水里了,肯定会把你救上来的。”   殷佑微差点背过气去:“我是亲生的吗!他们怎么这么对我!”   殷明道:“……三妹,你如果知道我和你二哥是怎么长大的,你就会觉得你比亲生的还亲了。”   殷佑微翻了个白眼:“我知道啊,你们说过好几遍了,爹娘让你们冬天下水冻到发烧,夏天跑步热到中暑什么的……”顿了顿,“话说我为什么没经历过?”   殷俊道:“……因为我向爹娘抗议了。我说你一个女孩儿,难不成也要干这些吗,我们家那么有钱,平平安安没啥事儿,为什么还要干这些。”   殷明夸道:“所以二弟就是这点好,三妹再没经历过那些个,爹娘也没再让我们干那些,大家都轻松。”   殷俊撇嘴。   “但是爹娘现在有些后悔,觉得当初还是□□逸了,加上长了年纪有些懈怠,便放松了警惕,实在是要不得。所以临时给三妹加训。”殷明补充道。   殷佑微:“……”   沈樊成:“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家嘛,年纪大了就喜欢操心儿女的婚事。我一向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爹娘早就放弃我了,二弟那边也有了可以定亲的姑娘,没什么好弄的,也就剩一个三妹可以给他们操心了。”殷明道,“自从他们觉得殷家受到威胁之后,就一直打算给三妹找个江湖人——这件事我是后来才晓得的。他们挑来挑去,觉得沈少侠最符合他们的要求。”   殷佑微问:“为什么是江湖人?”   沈樊成也问:“为什么又看上我?”   敢情他们其实是包办婚姻呐?   殷明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道:“因为江湖人才能好好儿地保护三妹呀。且不说三妹将来要嫁人,就算不嫁,爹娘年纪大了,我和殷俊又不会武功,出事了三妹都没个依靠的。沈少侠年少大才、驰名江湖……”   “慢着。”沈樊成举起手,“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好像并不好听吧,那么多人都骂我来着……”   殷俊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发凉。   沈樊成突然想起来好像殷俊并不知道这件事。   “……”   殷明笑了一下:“咱们爹娘见过的人事多了去了,究竟如何,还能分辨不出来么。”   殷佑微挠了挠头:“我怎么觉得,你说的爹娘,和我认识的爹娘,好像不大一样。”   她爹她娘不是整日沉迷金银账本,什么时候还能了解江湖人事了?   殷明道:“那是因为,我们从没有真正了解过爹娘。或者说,爹娘从没有让我们去了解过他们。有很多事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他交叉着双手,道,“这么多天,我仔细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从前爹娘对我和二弟的那些训练,都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后来因为你出生,他们连带着对我们也心软了,才没让我和二弟练下去,不然……”他笑了笑,“不然爹娘也不会给你挑个江湖人。爹娘突然让你无依无靠,确实很过分,这点你也用不着原谅他们,只是如果你知道了爹娘从前是干什么的,你就不会惊讶他们能干出这种事。”   他掀了茶杯盖子,给自己添茶:“说了这么多,我其实还没有说咱们殷家受到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殷佑微和殷俊点头。   “是若愚阁。”   “……啊?!”   三人目瞪口呆。   殷明吸了口气,道:“我当初跟你们的反应,是一样的。爹娘他们啊,在做生意前是走江湖的。人称,花面双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营养液:叶落知秋、少荣吖、网瘾少年叶不修和无名读者 ☆、苍天呐   天降惊雷, 炸得三人大脑空白。   沈樊成觉得自己已然被劈得外焦里嫩,呆滞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哈?”   “慢着,慢着。”殷佑微抬手,“你让我捋一捋思路——爹娘是花面双煞?”   “嗯。”殷明点头。   “最近被若愚阁盯上了?然后送我去江州,顺便设计让我和沈樊成接触?再然后就搬离了京城?”她瞪大双眼。   殷明咳了咳:“是这样没错。后来爹娘忽然发现沈少侠离了江州,便让我给沈少侠送封信, 让他好歹回去。我跟爹娘说, 你们这样不行, 强扭的瓜不甜, 沈少侠和这事又没有关系,不要随便把人牵扯进来,但他们说再试一试, 我也没办法……”   殷佑微鼓起嘴看了沈樊成一眼:“哼。”   沈樊成连忙道:“就算没有那封信我也肯定会回去的,我那个时候已经……”   殷佑微撇过脑袋。   沈樊成:“……”   殷明含笑看了二人一眼, 继续:“因为若愚阁暂时还没查到爹娘头上来, 所以爹娘也还在按兵不动——呃, 谁想到若愚阁莫名其妙就忽然倒了呢。”   殷俊扶额:“大哥, 你晓得若愚阁怎么倒的吗?”   “这倒是不知。爹娘探到的消息就只有若愚阁阁主跟着他妻子莫名消失,若愚阁的人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究竟在哪里。群龙无首容易内讧,也就在最近散了吧。江湖上有点乱, 我们暂时找不到你们在哪,正想着呢,你们就来了。”   殷俊摆了摆手:“可拉倒吧,三妹差点因为这个丢了性命。”   轮到殷明瞠目:“啊?难道查到三妹头上去了?”   “这倒不是。”殷俊叹气, “若愚阁的人自己查不到,就跑去找沈樊成,沈樊成不同意帮忙,他们就……就绑了三妹。”   殷明:“……”   他一手捂脸:“行吧……我看爹娘这回怎么办,都是他们搞出来的破事。”   为了保护殷佑微而拉来沈樊成,却又因为牵扯上了沈樊成而让殷佑微身陷险境。想想就觉得……无言以对。   殷佑微没好气道:“爹娘到底在哪呢?快带我们去见他们。”   “好好好。”殷明起身,“我这就带你们去。”   坐在马车上,殷明看殷俊脸色不好,便道:“你别气了,三妹这不是最后好好的吗。”   “不是这个。”殷俊郁结。   他在江州纠结来纠结去纠结了那么久的事情,居然是爹娘早就拉好的红线!简直……简直就是浪费他的感情!殷俊恨恨地捶了一下车壁,幽幽地看了沈樊成一眼。   沈樊成:“……”我又做错了什么?   殷父殷母住在临近郊区的一座幽静大宅里。   殷明让三人先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先进去跟爹娘打声招呼,把事情讲清楚了。   殷明进去了,殷佑微、沈樊成和殷俊在门外三面相觑。   殷俊拢着袖子开口:“沈樊成,我跟你说,虽然爹娘那边早就同意你和我三妹了,我也不再干涉你们,但是你要记住!”   沈樊成赶紧做洗耳恭听状。   “我三妹还是太小了!今年想娶她,你做梦吧!”   沈樊成:“……”   殷佑微:“……”   顿了顿,殷俊继续:“明年也不能!”   沈樊成:“……”   殷佑微:“……”   等了一会儿,殷俊没再说话,沈樊成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后年可以啊?”   “你……得寸进尺!”殷俊拂袖。   沈樊成觉得有点委屈。他转头问殷佑微:“得寸进尺是这么用的吗?”   殷佑微:“……你俩都闭嘴吧。”   过了片刻,殷明出来:“快进去吧,爹娘等你们呢。”   沈樊成掸掸衣袍,正正衣领,顺顺头发,踏进了大门。   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布置得十分典雅清致。   绕过回廊,廊上悬了一二鸟笼,鸟声啁啾,翠色扑面。   沈樊成心里忍不住嘀咕,听说花面双煞是从前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他就不信两个刀尖舔血的杀手还能有这么高的审美情趣。一定是拿到了藏宝图有钱后才培养出来的。   殷佑微瞟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沈樊成严肃道:“我在想,你们家真有钱。”   殷佑微抱臂冷哼:“所以我是下嫁给你的!”   沈樊成:“……”   殷俊幽幽看来:“这么急着嫁吗?”   殷佑微:“……”   殷明走在前面回头:“你们这群年轻人啊,真是……哎哟我去!”   殷佑微:“大哥,好好走路,别被门槛绊着了。”   殷明干笑一声,走入里屋,对椅上坐着的一对夫妇道:“爹,娘,二弟和三妹来了,还有沈少侠。”   “爹,娘。”殷俊打了个揖。   殷佑微蹦蹦跳跳过去,坐到他们身边,脆生生道:“爹娘!”   殷夫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回来就好啊。”抬眼打量了一番沈樊成。   殷老爷放下茶杯,也看向沈樊成。   沈樊成头皮发麻,弯腰作揖:“晚辈沈樊成见过殷老爷、殷夫人。”   殷夫人看起来慈眉善目,光凭这外表没人想得到她也是干过杀人之事的人。相比之下,殷老爷就稍显凌厉一些。他目光一转,沈樊成就觉得身上的皮都在被人割开。   ……为什么他的岳父岳母会是江湖老杀手啊!这样压力好大啊!   殷夫人倏然一笑:“后生可畏。”   殷老爷点头:“是可托付之人。”   殷佑微道:“爹娘,你们瞒我们瞒得好苦啊,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殷夫人说:“嗐,那不是因为只是有个苗头嘛,又没真正事发,何必告诉你们呐。”   “爹,娘,我真是没想到,你们竟然……”殷俊纠着眉头。   “我们也不想的嘛……”殷夫人道,“那是我们干的最后一票,做完本就打算金盆洗手,结果正好翻出一张藏宝图……咳。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殷俊:“我没想到的是你们竟然就这么把三妹卖了……”   殷夫人:“……”   殷老爷不满道:“怎么说话的呢,什么叫卖了。你三妹迟早要嫁出去的,她又不跟你大哥一样,倔着不想成婚。”   殷俊道:“那何必这么早啊,她才及笄不久啊!”   殷老爷捻了捻短短的胡须:“这次事情让我和你娘想明白了,一定要给你三妹找个可靠的丈夫。定亲定早一些没关系的嘛,反正还可以再在身边养一段时间。”   他冲着沈樊成微微一笑:“沈少侠以为如何啊?”   沈樊成:“……?”   沈樊成低眉垂眼:“前辈……前辈说得对。”   殷佑微翻了个白眼:“爹、娘,我想知道我落水这事怎么算啊。”   殷老爷:“……”   殷夫人:“……”   “失误,失误。意外,意外。”殷老爷尴尬道,“你看,这不是歪打正着恰好促进了你俩的感情……”   “哼。”殷佑微一撇嘴,“那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吧,万一沈樊成见死不救呢?”   沈樊成:“我是那样的人吗?”   殷夫人道:“那你想怎么办呢,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妥当,阿微你说说,怎么补偿你才好。”   殷佑微转了转眼珠,把自己的凳子往前挪了挪:“那个,爹,娘,你们是怎么打算我和沈樊成的……呃,那个事情的啊。”   “小丫头。”殷夫人笑道,对殷老爷道,“女大不中留。”   殷老爷说:“你二哥说得对,你现在年纪还小了点。”   “所以……什么时候啊?”   殷老爷沉吟片刻:“再过五年吧。”   殷佑微:“???”   沈樊成:“??!”   殷佑微呆滞:“什、什么?五年?开什么玩笑!”   殷老爷理直气壮道:“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能够检测出一个人对你的忠贞程度,要是五年都忍不了!那还要他干什么!”   殷佑微:好有道理我竟然一时间无法反驳……   沈樊成微弱道:“那个,晚辈想问……不是前辈先……”   殷佑微道:“对啊爹娘,明明是你们先看上人家的。既然你们想补偿我,不如把这个时间稍微缩短一些。”   殷俊指着殷佑微,对殷老爷殷夫人道:“爹娘,你们瞅瞅,这还没嫁出去呢,胳膊肘都拐到哪里去了!”   殷佑微:“……”   殷夫人转头对殷老爷道:“五年也确实长了些,养女儿也不是这么个养法。”她与殷老爷低语几句,殷老爷听着,捻着短须,微微点头。   商量完,殷夫人道:“沈樊成。”   “哎。”   “与我们比试一场。”   “……啊?”   “我们两个,对你一个。你放心,没什么不公平的,我们两把老骨头,多年不练功早就生疏至极,你不吃亏。”殷夫人和蔼道。   “你赢得越快,五年期限便压得越少,两年为底。刚好也让我们看看你对我们女儿的心意有多坚定。”殷老爷也和蔼道。   沈樊成:“……”   苍天呐!   这世上谁敢对未婚妻的爹娘拔剑啊!   殷家最后一个正常人,恐怕就是殷佑微了吧!   他求救地看向殷佑微。   殷佑微双目放光,对他做口型:“打呀,打呀。”   她都没见过爹娘打架!好歹她爹娘从前也是厉害人物,如今对上沈樊成,这么精彩的画面,怎么能错过!   沈樊成看她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绝望地捂住脸。   殷家看来没有正常人了。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好像就有点放飞了起来……   我看看今天来不来得及再码一章出来。   -   感谢营养液:洋洋洋洋洋、网瘾少年叶不修、叶落知秋 ☆、刺虚   ——当然是来不及的。   沈樊成骑虎难下, 抑郁地拎着把剑走到院子里头,看着对面的两个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想呕血。   他要怎么打才能既能显示出自己武功非凡又不伤害到岳父岳母,既能快速解决又能不显得他狂妄自大?   棘手,非常棘手。   当然,最重要的问题是, 万一他没打过……可怎么办呐。   他对花面双煞一无所知。   殷夫人动着手腕, 手里拿了柄剑试着, 朝他温和地笑:“年轻人, 别紧张。”   沈樊成:……害怕。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内心微微发怂。   丢人啊丢人。   他挺了挺腰背,试图给自己挽回一点底气。   殷佑微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爹娘人很好的。”   她到现在, 也没能把杀手的身份和自己爹娘联系起来。   沈樊成挥了挥手:“……你别说了。”   殷佑微扁扁嘴,靠到一边去。   殷俊抄着手, 在跟殷明说话:“我怎么就从没看出来爹娘有杀手的气质呢!”   殷明:“我也没看出来。但是我想, 一个杀手若是能被人看出杀手的气质, 那也太容易暴露了吧。”   殷俊摸了摸胳膊:“我觉得有点冷。爹娘……身上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命案吧?”   殷明悄悄道:“这个问题我问过爹娘了, 他们说他们都是接的什么暗单子,拿钱办事。近些年你也知道他们每年都会捐些银钱做善事,我想……”   殷俊点头。   殷老爷声如洪钟:“沈少侠, 准备好了吗?”   沈樊成深吸一口气,抽出长剑:“请前辈赐教。”   三人略一交锋,就基本把彼此的底细摸了个七八。   花面双煞既然向来是成双成对地出现,就必然有着非凡的配合力, 只要把他们拆散,威胁就能大大减弱。   沈樊成能感觉出来,虽然他们的力道不算很重,但招招式式都干净凌厉,没有任何花哨的成分。   杀手不需要花哨,只需要一击即中。   剑影纷繁,旁观的殷家兄三妹眼珠乱转,不知道该盯着谁看。   殷俊揉了揉眼:“我觉得有点晕。”   殷明赞叹道:“爹娘真是老当益壮,风姿不减当年。”   殷佑微斜睨了他一眼:“你还见过当年?”   “……没有。这不是畅想一下么。”   沈樊成身姿矫健,一滑、一收、一刺、一翻、一劈,剑气呼啸而出。   殷老爷忍不住赞了一句:“好!”随即下手更狠。   沈樊成:“……”   殷氏夫妇两面夹击,招招带刺,相比之下,沈樊成心存顾忌,就略显保守。   三兄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母,杀伐、果决、凛冽,仿佛和优哉游哉拨算盘、似笑非笑打小算计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对人。   三人彼此对视,打了个寒噤。   ……所以说小时候犯错被打什么的,真是父母下手太温柔了。   “年轻人还是很不错的,放开一些。”殷夫人笑道。   沈樊成:“……”   他心一横,招式便大开大合起来。   翻风白日动,跋浪沧溟开。   那三尺青锋似霜雕而成,折射出一片雪白的冷光。淬着无尽寒意,破开二人抵挡之势,锋芒毕露。   殷氏夫妇对视一眼,随即脚底一旋,变换位置,双剑夹击,角度刁钻诡谲。   沈樊成眼珠微动,薄唇紧抿,手中祸水剑上下翻飞,快得如同幻影。   一阵风来,吹落枝头一片黄绿参半的叶。   铛!   殷夫人手中剑被祸水狠狠劈中,大力震开,长剑穿破空气,穿透落叶,将它稳稳钉在了泥土中。   沈樊成剑尖挽花,在殷夫人领口处虚虚一划,挑破了她颈上红绳,权当取命。   殷夫人唇角一挑,自觉退出。   殷佑微提着裙子跑过去:“娘!”   殷夫人揉了揉手腕,叹道:“果然是人老了啊。”她将断掉的红绳取下,转头交给殷明,“回头帮我换一根绳儿。”   殷明接过,又忍不住伸首看了看酣战中的殷老爷和沈樊成:“娘,那沈少侠如何啊?”   “很好。”殷夫人点头,“他独闯江湖这么多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说话间,殷老爷和沈樊成也过了几个来回,殷老爷颓势已显。   沈樊成身影一闪,长剑横于殷老爷颈侧:“得罪。”   殷老爷丢了剑,哈哈大笑:“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后生可畏,后生果然可畏!”   沈樊成向殷氏夫妇作揖:“方才晚辈多有出格之举,望前辈原谅。”   殷老爷摆摆手:“哎,没事,没事。”   殷夫人走过去,道:“倒是比我们预计得更快一些呢。”   殷佑微咬着唇,冲沈樊成眨眼睛。   他心下骤软,踌躇道:“那……”   殷夫人抿唇而笑:“我们自然不会反悔这个,两年便两年,不过还有一事……”   沈樊成心胆一悬。   “随我来吧。”   沈樊成看了殷佑微一眼,随即跟上殷夫人。   殷老爷站在原地,被三兄妹围住。   殷明:“爹,真看不出来,您竟然这么厉害!”   殷俊:“啊,那三妹岂不是十七岁就要……”   殷佑微:“娘带他去干什么啊?”   殷老爷挥挥手,打断乱哄哄的几人:“你们真吵。”   他指着殷明:“你,这个月的账本账本核对完了没有?”   殷明:“……”悻悻而去。   指着殷俊:“你自己的婚事出了问题,待会好好想想怎么跟你娘和我说以后的打算。”   殷俊:“……”不甘而去。   摸摸殷佑微的头发:“我看阿微大有变化,来,好好跟爹说说你们这一路的经历。”   殷佑微:“……好。”   殷夫人带沈樊成走进书房。   沈樊成正在打量书房构造,眼神一瞟就见殷夫人掀开一张墙上的画卷,按了个什么机关,然后挪开架子桌上一只花瓶,拉开桌后的一个暗格。   沈樊成:“……”这手法,果然是身经百战。   殷夫人拿着一本薄薄的册子过来:“初次见面,赠你此书。”   沈樊成接过一看,手一抖。   《刺虚剑谱》。   “这……”他愣住,“还真有这个啊?”   殷夫人道:“自然是有的。当年我和阿微他爹拿到藏宝图,得了许多珍宝,又掘出了这本孤本。我们想退出江湖,做个普通人,自然也用不着这剑谱,但又怕它流落到江湖上引起变动,索性就自己藏起来了。”   沈樊成:“……”好正经的借口。   “如今,这本剑谱赠予你。”   沈樊成:“可是……我也打算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没事,你还年轻,就算要退出江湖,也还是应该多学些东西。技多不压身,我们把阿微交给你,也好更放心。”   沈樊成抓了抓脑袋:“那……那便多谢前辈了。”   殷夫人慈祥道:“等你练成之日,便是你同阿微结亲之时。”   沈樊成表情僵住:“嗯?!”   “阿微同我们住在一起,这些日子我们会尽快在春州另外找好一个住处给你,你还是可以时常同阿微见面。”殷夫人道,“两年后你跟阿微正式定亲,等你真正学成,你们再正式成亲。”   沈樊成:“………………”   -   九月中旬,殷俊被殷父殷母赶回了江州。   临行前,他哀怨地看着殷佑微:“三妹,你就不想挽留一下我吗?”   殷佑微抄着手,笑眯眯道:“二哥再见哟。”   殷俊一步三回头地叮嘱殷明:“你可要看好他们,沈樊成他若是没有好好练剑,就说明他并不是那么想娶三……”   殷明:“行了行了,爹娘也会看着的。你再不回去江州的产业就要易主了。”   殷俊:“……哼。”   另一厢,殷佑微既然是住在了殷家,沈樊成当然不敢天天跑过来,显得自己游手好闲。   偶尔一次他来跟她见面,就见她窝在书房里,桌上摊了一堆册子。   他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殷佑微头也没抬:“你来啦,坐。”   沈樊成:“……”悻悻地坐到一边。   殷佑微拨了几把算盘,然后提起毛笔舔了舔墨汁,运笔如飞:“你等一等啊,我马上就做完了。”   好吧,工作中的女人也很美,沈樊成便耐心地等。   等啊等,殷佑微终于搁下笔,满意地拎着一张纸看了看,狂奔而出:“爹!娘!我算完了!下个月应该进提花缎三百六十匹,浮光锦四百二十匹,天香……”   沈樊成:“……”   他就这么被无情地抛弃了。   沈樊成觉得秋风有点萧瑟,起身去关窗。   过了片刻,殷佑微哼着小调回来了,关上门,将纸往桌上一扔,对沈樊成笑道:“你今天不用练剑吗?”   沈樊成幽幽抬眼:“……”   殷佑微瞧出他神色不对,便坐到他旁边,道:“你别生气嘛,我这是在为以后做准备啊!”   “……哦?”   “爹娘给我划了一间店面,让我自己先试着经营起来。”殷佑微神采奕奕地扳着指头,“等我积累了经验,今后就可以搬出去自给自足啦。”   沈樊成道:“那我干什么?”   殷佑微转了转眼珠,道:“你?你当然是我养的小白脸,放家里看着就好啦。”   沈樊成:“……”   他擒住她光洁的下巴,一口咬住她的唇:“谁家敢养这么厉害的小白脸,连刺虚剑法都会。”   殷佑微纠正他:“你还没学会。”   “很快就学会了!”沈樊成恶狠狠道,“要你多话!”   “唔……”殷佑微眯眼笑了笑,搂住他的脖子,亲吻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有一丝惆怅,现在的情况嘛你们也知道,如何不被锁呢……   (希望明天的大家低调一点不要让我被编辑盯上)   -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 ☆、鱼香   殷佑微十七岁那年, 她和沈樊成定了亲,但仍旧分居两处。   沈樊成二十三岁那年,他终于练成了刺虚剑法,得到了殷父殷母一个点头。   沈樊成欣喜若狂地奔到殷佑微屋子里,将祸水往边上一扔,把她从一堆密密麻麻的算纸中揪了出来, 抱紧了她的腰在空中转了一圈:“我练成了, 我练成了!你爹娘终于肯把你嫁给我了!”   殷佑微红着脸, 推了他一把:“快放我下来。”   沈樊成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把她放了下来,仍然一副兴奋得摸不着北的样子。   殷佑微绞着衣带,眼珠乱转:“你练成了?”   “对呀!”   “这么快啊。”   沈樊成怒道:“什么叫这么快, 那是我废寝忘食练出来的!”   殷佑微吐了吐舌头,道:“我还没见过呢, 你也给我看看。”   沈樊成道:“得出去, 屋子里不方便。”   两人便去了小院子里, 殷佑微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 沈樊成就远远地站好,开始给她演示一整套刺虚剑法。   殷佑微看不懂其中门道,只觉得眼花缭乱, 而沈樊成的每一个转身、每一分眼神都在撩动她的心弦。   一套结束,沈樊成收剑走来。   殷佑微伸出手:“给我看看你的剑,我还从来没有正经看过呢。”   沈樊成便把回鞘的剑放进她手中:“当心些,别割着手。”   殷佑微细细端详了一遍鞘上的简单花纹, 又用手指缓缓抚摸过一遍。那上面的每一个划痕或微凹,都必然是一个故事。   她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握住剑鞘,试图拔剑。   沈樊成伸手,覆住她纤细柔软的双手,同她一起把剑拉开。   剑身干净光洁,却也有细微的伤痕。   一朵花从枝头飘落,沈樊成抬眼瞧见,便握住殷佑微的手,带着她一剑挥出——   那朵花从中间被劈裂,层叠的花瓣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殷佑微低声惊呼。   “好玩吧。”沈樊成道。   “好玩。”   “不给你多玩,危险着呢。到时候你破了个皮,你二哥怕是能扛着把刀从江州连夜奔回来找我算账。”沈樊成挑着眉,把剑收了回去。   殷佑微嘻嘻一笑,抱住他的胳膊:“你过来。”   沈樊成低下头。   殷佑微凑过去啄了他的唇一下:“沈樊成,我真喜欢你啊。”   沈樊成便笑了。   -   五个月后,成亲。   喜宴上来了很多客人,很热闹,气氛很好。殷明喝得呵呵傻笑,殷俊喝得抱着殷明嚎啕大哭,殷老爷和殷夫人微醺,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沈樊成敬完一圈殷家那头的宾客,便走到一直没敬过的一桌去。   那桌是他请来的客人,不多,就三个。   燕临泽、陆挽双和刀烈春。   燕临泽个子窜了很多,眉宇之间男儿气息更重,他咧嘴一笑,对着沈樊成举杯:“沈大哥!”   沈樊成也举起酒杯对着他的酒杯撞了一下,溅起些许酒液:“同喜同喜!”   两个男人仰头喝罢,燕临泽又拉着他说了些喜庆话便坐下了,沈樊成又去敬陆挽双:“陆大夫!”   陆挽双含笑站起,抿了一口酒。   “阿泽他跟着你怎么样啊?医术可有长进?”   陆挽双笑道:“他很好。我说他早就可以自立门户了。”   沈樊成便瞟了一眼燕临泽:“那你为何还不出去单干?”   燕临泽微笑不语。   “哦——”沈樊成拖了长长的调子,拍了拍燕临泽的肩,凑到他耳边道,“你现在过得很好,燕雁一定会很高兴。”   燕临泽点头:“我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   他看了陆挽双一眼,陆挽双也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   沈樊成笑笑,转到刀烈春身边。   刀烈春起身,平常没什么表情的她,此时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恭喜。”   许久不见,她更加成熟,也更有风韵。沈樊成略有耳闻,听说她这些年一直奔走于各地,锄强扶弱,很是赢得了一把普通民众的好感。   “同喜。”   刀烈春道:“谢谢你的名字。”   沈樊成略为不解地挑眉。   “否极。你给我的刀,起名否极。”   沈樊成笑了:“不过是随口一说。”   刀烈春道:“我觉得很好。”她现在过得很满足,虽然吃穿用度远不及当年在若愚阁的日子,可她觉得自己不再像是块冰冷的石头了,她手里的刀,不仅是一把无情的武器,也可以是披荆斩棘的利刃。   “既然你满意,那便很好。”沈樊成道。   美酒入喉,百转千回,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   -   沈樊成回屋的时候,时辰已经很晚了。   他先在外头吹了会风,吹掉满身的酒气,再在外间先漱了口才进了喜房。   ……真红啊。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红的屋子。   他心里一片欢喜。   他轻轻地走到床边,站定。   床上坐着的新娘盖着盖头,一双细白的手交握在腿上,与大红色交织,显得赏心悦目。   她娇娇小小一团靠在床框边上,身子微微歪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沈樊成无声低笑。   他知道,她这一天也很累,等他在外面敬酒等得无趣,睡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便又去蹑手蹑脚拿来了喜秤。   他那双惯常握剑、出剑精准的手,此刻竟然克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他咽了口唾沫,缓缓用喜秤挑开她的盖头。   微尖的下巴、嫣红的嘴唇、秀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如同展开了一幅名画,那青山绿水随着画幅的打开逐渐显露,逐渐变浓,最后铺陈出一幅完整的图卷。   他静静地看了她很久。   原来她上了妆,会是这般明艳异常。   殷佑微的头微微晃了下,随即惊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眼前的沈樊成,还懵了一会儿:“……嗯?”   沈樊成笑了。   他想揉揉她的脑袋,却发现上头插满了各种钗环,便只好又收回手:“累了?”   “……嗯,有点困。”殷佑微抬手欲揉眼,却又顿住,“我去卸个妆。”   “好。”   她走出去两步,腿坐久了麻,脚下一个踉跄,被沈樊成扶了一把。   他让她缓了一会儿,又问:“你头重不重?”   “重得很。”她扁嘴。   “那也顺便拆了吧,看着虽好看,但太沉了怪遭罪的。”   殷佑微便很开心地摘了一头钗环,最后就留了个金簪半绾发。她卸完妆,擦干净脸,便坐到桌边,拈了一块糕点开始吃。   沈樊成看她吃得欢快:“这么饿啊。”   “嗯。”殷佑微含混道,“嬷嬷不让我吃。”   沈樊成道:“你放心,今后你肯定饿不着。”   殷佑微瞅着他笑:“我就知道。你以后就负责喂饱我啊。”   沈樊成打了个响指:“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殷佑微皱眉:“那不行,太难看了。”   沈樊成:“没关系啊,我又不嫌弃。”   殷佑微白了他一眼,咽下嘴里的糕。   她轻轻呼了口气。   沈樊成倒好两杯酒,递给她一杯。   烛影摇红,映得她面如桃花。   双臂交缠,合卺而握。   她放下酒杯,唇色水红。   她忽然紧张起来,绞着手,盯着一边的蜡烛道:“时辰晚了,我们……我们……歇息吧。”   沈樊成被她这小模样逗笑了。   “那你吹这边的蜡烛,我去吹那边的蜡烛。”他故作正经道。   殷佑微严肃点头,提着厚重的裙子弯腰去吹蜡烛。   沈樊成走到屋子的另一头,也去一一吹熄那些蜡烛。   屋子里的光线逐渐弱了下去。   殷佑微正要去吹最后剩下的两支,又顿住。   这是一对龙凤喜烛,不能吹掉的。   安安静静燃完,便是一世安好。   她看着那对喜烛,心头泛起波澜。   耳后传来温热的吐息:“你在干什么?”   殷佑微一个激灵:“我,我就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你还等它烧干净吗?”沈樊成扳过她的肩膀,把她往喜床上带,“睡吧睡吧。”   屋里很暗,只有两根喜烛的朦胧暖光,偶尔摇晃一下。   殷佑微提着裙子,防住了裙角,却忘了床边还有个脚踏,一下子就被绊了一跤,栽到了床上。   她轻呼一声,从床上翻了个身,就隐约看见一个黑影覆了过来。   他低声说着什么,可她没有听清。   -   沈樊成是一个手艺非常好的厨子。   他现在要做一道菜,主料就是一条鱼。   此刻那条鱼躺在砧板上,用一种惶然的眼神看着他。   这条鱼很漂亮,流线型的身体,他覆手上去,能感受到它腔体内的活力。它试图挣扎起来,可是却被他牢牢按住。   它的鱼鳞很好看,摸上去十分光滑,还闪着暗光。   现在,他需要剥鳞。   鱼开始用更惶然的眼神看他。它的腮在剧烈地开合着,呈现出一种缺水的焦躁状态。   他还是刮下了那层鱼鳞。   做菜不需要鱼鳞,那鱼鳞再如何漂亮,也只能被弃置一旁。   鱼腹处的鳞是鱼最后的倔强,然而在一个厨子面前,这毫无用处。   哪有做鱼,还会留着鳞的呢。   被去了鳞的鱼,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模样。   沈樊成的手缓缓抚摸过这条鱼的全身,鱼被刺激得不禁抽搐起来。   鱼眼已经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别处。   他因此更无顾忌。   他将鱼放进了水里,清洗着它的身子。   鱼的唇在微微翕动。   这些水,它仿佛很需要,又仿佛已不再需要。   然后它被湿淋淋地捞了起来,重新搁回了案板之上。   有什么东西刺入,给它带来一阵疼痛。   这是每一个被做成菜的鱼,都会经历的事情。   那把刀割开了它的腹腔,在鱼身中捣弄。   鱼仿佛失去了意识,再也不挣扎,任凭自己的身体经历一场大清洗。   沈樊成的手没有停过。   生姜切片,大蒜去皮,八角香叶、草果干椒洗净,加以豆瓣,混合出奇妙的味道。   鱼被丢进了热油之中,滚烫而灼烈,一阵又一阵。一面被煎至金黄,便翻面继续。   加上之前准备好的佐料,煎出迷人的香味。   料酒与酱油倒入,加水,大火烧开。   锅里泛起浮沫。沈樊成细致地一一舀干净。   然后便是小火慢炖。   那鱼的香味越来越浓,色泽越发厚重。   掀开锅盖,汤汁略微收干,夹掉其余香料,放入零星葱花,熄掉火。   咕嘟的汤汁静了下去,鱼皮金黄,鱼肉嫩白,鱼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沈樊成轻叹一声。   这道菜,终于做完了呢。   这道鱼,必然滋味美甚。   -   殷佑微次日清早醒来,动了动身子,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看见枕边的沈樊成。   他还睡着。   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悄悄将脸埋回被子里。   有些事情真是……不能回忆啊。   但是……她很欢喜。   她小心地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往他怀里缩了缩。   昨夜睡得太晚,现在仍是困倦。她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眼睛。   距离起床的时辰,还有很久呢。   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去。   沈樊成很自然地伸出手,把她又搂了过来些。   鼻尖闻到她发顶的皂角淡香。   ……真好啊。   他微微勾唇,没有睁眼。   晨光熹微,来日方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艺术家=。=   不想看菜谱的(……)请移步微博:青草糕,进入相册“灵魂的交流”。   明天番外。   大家留言时注意一下措辞啊,我不想被请喝茶=。=   -   感谢霸王票:扶樗   感谢营养液:网瘾少年叶不修 ☆、番外   1.   沈樊成最近过得生不如死。   因为, 殷佑微让他多读书。   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殷佑微也没指望他读成个什么大才,只指望他能通过读书稍微陶冶一下情操,不要一股暴发户的气质。   ——虽然殷家也是暴发户出身,但殷父殷母显然很有远见, 把三个孩子都培养得还算可以, 看上去也像模像样。   不像沈樊成, 坐没坐相, 吊儿郎当,还缺乏审美情趣。   比如。   “沈樊成,你看这个假山和那个假山哪个好看, 哪个更适合我们的院子?”   “唔,有什么区别?”沈樊成挠头, “不都是一堆石头吗?你要是选不了, 那就两个都搬回去呗。”   殷佑微:“……”   “沈樊成, 你说这里是种芍药好还是牡丹好?”   “不都是花, 随便啦。”他大手一挥,“要是高兴的话,今年种这个明年铲了种那个!”   殷佑微:“……”   “沈樊成, 你说新盘下的那家茶楼,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沈樊成沉吟片刻:“聚福楼。”   殷佑微:“……”   沈樊成无辜地望着她。   殷佑微咬牙:“你给自己的剑起名祸水,给刀烈春的刀起名否极,怎么到头来还能起个聚福楼这种名字?”   沈樊成:“……一座茶楼, 你想怎样?”   “我要一个好听的、有韵味的、最好还有典故的名字!”   沈樊成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那……那就春风楼?”   殷佑微挑眉:“哦?有什么说法?”   沈樊成努力回忆着原句:“春风十里……哪个州路……卷……卷上珠帘……”   殷佑微掀桌:“沈樊成!我们开的是茶楼不是青楼!”   沈樊成:“……”   糟糕。   后果就是,沈樊成被殷佑微强制读书。   字,他都认得。可是凑在一起,就变得难以捉摸。   殷佑微道:“要求不高,读完一本,能说出你对它印象最深刻的三处并发表言之有物的评论,就够了。一个月三本,也不都是诗文,还有很多杂书,非常好懂。这是很低很低的要求了吧?”   沈樊成:“……我愿意再练十部刺虚剑谱。”   “不行。”殷佑微冷哼,“否则你就去睡书房。”   沈樊成:“……”   新婚燕尔,男方就被赶去了书房,这还了得。   为了晚上能抱着媳妇睡觉,沈樊成揪着头发开始发奋苦读。   沈樊成花了五天老老实实啃完了一本讲景观风水的书,乖巧地坐着椅子上,等着殷佑微的考核。   殷佑微翻着书,支着颊,听他在那里说自己的读后感,觉得莫名好笑。   沈樊成顿住:“……我说错了?”   殷佑微忍笑摆手:“没有没有,你继续,你继续。”   沈樊成讲完,喝了杯水,舔舔嘴唇:“好了。”   殷佑微把书一合,嗯了一声:“不错。那你对咱们家的布局有没有什么新的意见?”   沈樊成走到她旁边,低头:“我觉得,书房里最好再多放一张软榻。”   殷佑微脸色一变:“沈樊成,你……唔!”   他读书的这几天,她都没肯跟他同房。   ……高估了男人的忍耐力,失策失策。   2.   江湖广大吃瓜群众发现,若愚阁散伙不久后,江湖上也没了沈樊成的消息。   他仿佛,一夜之间从江湖里蒸发了。   暗馆没有他,酒楼没有他,哪里都没有他。   祸水消失,江湖中人喜忧参半。   喜的是,再也不会有逆反的小姑娘因为沈樊成和长辈吵架;忧的是,万一他只是一时隐匿去练什么了不得的功法,等到重出江湖就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沈樊成正在厨房里掀着腥风血雨。   他最近把前些日子读的书给忘了个干净,殷佑微不高兴了,他得赶紧把她哄哄好。   沈宅门外,一行人鬼鬼祟祟蹲在墙角,借着月色说话:“沈樊成是住这里吧?”   “应该不会错的了!”一个人道,“咱们可是好不容易打听出来的!”   “看来刀女侠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是真的啊,沈樊成还真金盆洗手了。”另一个人撇嘴,“还娶了个美娇娘。”   “你的因果关系错了。”又一人用细炭笔敲了他的脑袋,“是为了美娇娘才金盆洗手的。因果关系怎么能搞错呢?若是报道出了错,你负责任吗!咱们江湖快报的名声都要臭了!”   那人揉了揉脑袋,不做声了。   “还等什么啊?爬墙啊!”   江湖快报编辑部全体成员便爬了墙。   这里正好对着厨房的一个窗口,依稀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哦!快看,那是不是沈樊成!”   “天哪!沈樊成竟然还会下厨!”   一群人用气声交流道。   厨房里的人忽然拎着菜刀走了出来。   墙头众人:“……”   沈樊成歪着头看他们:“几位意欲何为啊?”   “少侠,少侠,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江湖快报编……”话音未落,沈樊成便把菜刀往墙头一甩。   “老子退隐江湖许久,真当老子废了吗!”   菜刀直直嵌入墙头。   编辑部成员连滚带跳地下了墙,远远避开。   “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家摇头叹气。   摇了一会儿头,忽然面面相觑:“咱们中间……是不是少了个人?”   “小……小五呢?”   他们口中的小五,正在另一侧的墙头,藏在越墙而出的一处树桠之上,在月光下捏着炭笔奋笔疾书。   天啦!沈樊成厨艺高超——切菜竟用照影刀法!   慢着……咦,这不是刀女侠的成名刀法吗?竟被他偷学了去!还用来切菜!   小五晃着头,心想过两天要采访一下刀烈春的感想。   什么!沈樊成稳扎马步,运送内力,竟然只为炖汤?   小五伸长脖子,试图分辨用内力加热的汤和用文火温热的汤有什么区别,不过距离太远,他失败了。   哦哟!沈樊成使出惊人轻功,绝尘而去——只因手中端着砂锅!   小五的炭笔快写秃了。   院子里的秋千架下遥遥坐着一个女子,沈樊成将砂锅往旁边的石桌上一搁,拿起一边备着的碗勺,给她舀汤。   “阿微——”   殷佑微不理他。   “夫人——快趁热喝了吧——”   殷佑微哼了一声。   沈樊成叹息道:“我,明天,就去温书。”   殷佑微接过碗抿了一口。   小五一个哆嗦,坐着的枝丫咔的一下断了。   他仰面摔在地上,脑袋里嗡嗡作响。   编辑部同僚连忙奔过来:“小五小五,你还好吧?”   小五举起手里的纸:“这是……宝贵的素材,独家的,独家的。”   江湖快报,屹立不倒!   殷佑微停止喝汤:“那边是什么?”   沈樊成眯了眯眼:“蠢货。”   殷佑微便没再去管。   一碗汤见了底,她放下碗,道:“沈樊成,我打算开个新店。”   “嗯?卖什么?”沈樊成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再给她盛汤。   “我打算——开个锻造坊。”   沈樊成手一抖:“你说啥?”   “开个锻造坊啊。”殷佑微认真道,“整天卖胭脂水粉酒肉熟菜的太无趣,我觉得锻造坊可以一试哦,请一些匠人,专门打造一些刀啊剑啊什么的。”   沈樊成拧眉:“你怎么想起这个?”   “我是觉得你太无聊了。”殷佑微绞着手,“虽然我还是坚持你应该读书,不过呢,读书对你来说也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等开了锻造坊,你那些江湖经验也有用武之地了不是?也用不着和江湖人有太多来往,只要你手痒的时候,能找着人对一场,就够了……”   沈樊成低低地笑。   殷佑微偷偷道:“你要是碰到仇人,就悄悄卖给他动了手脚的兵器。”   沈樊成:“……奸商。”   殷佑微吐吐舌头:“开玩笑的。”   沈樊成道:“再说吧。这件事要好好琢磨的。”   “嗯。”殷佑微点头。   “来,喝汤。”   后来便是,汤在屋子外冷了,凝了一层膜。   人在屋子里,却暖得很。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哈哈哈哈哈!   还请继续支持作者新坑,是现言小甜饼哟。   《这世上你最好看》By青草糕   文案:   【@姜颜】:   今天17:40   “刚才在路上和一个小鲜肉拼车,人帅腿长低音炮,急刹车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朝我靠过来,手机还掉到了我旁边,我捡起来还了……真遗憾呀没敢上去要联系方式,不然很想让他当我的男主角了。”   评论:   @秦是也:???你是香山路口上的车吗???   @姜颜 回复 @秦是也:是啊,怎么?   @秦是也 回复 @姜颜:……坐我右边的,难道就是你吗?!   @姜颜 回复 @秦是也:…………………???!   @吃瓜群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日最佳翻车现场   *   这是一个 一对非主流时期的青梅竹马在分别多年后再次被人模狗样的对方所吸引 的故事   “怎么我看上的又是你?!”   #论女大十八变和男大十八变的重要性#   (づ ̄3 ̄)づ戳入作者专栏可见,日更连载中,期待大家收藏~ 本书由 冰夜落羽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