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依(重生)   作者:舒位   简介:【复仇虐渣,男二上位,能屈能伸白切黑将门女+雅痞不羁假浪荡国舅爷】   剧情版:   前世,镇守边关的将军独女方如逸,遵从君令父命,嫁给梁王元轼,却被一心想做梁王妃的皇商女何龄暗中下毒。   她本以为,元轼半点不知,却发现他与何龄早有私情。   她拒绝谋反,元轼便继续指使何龄下毒,让她苟延残喘地活着,从前名动京都的容貌,也凋零无状。   元轼登上帝位后,反而构陷她全家通敌,害得远处边关的父兄,被敌军破城而死。   一朝重生,她还是那个正要被赐婚的闺中女。   这一世,她发誓定要复仇,清算从前害她满门之人,抢在元轼动手前护佑父兄。   她留在京都,用阴谋铺阳谋,用阳谋定大势,只为若有一日山雨欲来,自己能成为家人的依靠。   感情版:   重活一世,方如逸知道,自己的婚事,必须是场谋算。   她要背靠高门显贵之家,才有实力同梁王抗衡。   初见江与辰,她以为他不过是京中富户之子,就算心底有再多情意,也尽数忍下。   后来得知,他是身份尊贵的国舅爷,却又在喜欢和利用之间,举棋不定。   直到江与辰亲口告诉她:“我也讨厌何家,瞧不上那个假惺惺的梁王,听说你要和梁王退亲,定与我是同道中人,所以赶来瞧瞧热闹”。   她这才惊觉,他对自己,不过是知交情谊,并无风月。   真心收束,再见他时,反倒轻松自在许多。   可有一日,江与辰却沉着脸对她道:“听说我表外甥看上了你,何家未倒,你怎可沉溺情爱?”   她无奈:“是你表外甥非要缠我……”   “你与我假定亲,散了他的心思,如何?”   #他从不信什么上天的安排,只知缘分这东西,定是要靠强求。#   1.双c,结局he。   2.情节是正剧走向,文风还是轻松的,感情剧情对半开。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重生 励志 复仇虐渣 逆袭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如逸,江与辰 ┃ 配角:元轼,杜迁,徐瑞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一世的京都,由我掌控   立意:拒绝毫无底线的忍让。 第1章 重生   ====================   元昭京都,昭武将军方府。   床榻上的方如逸猛地坐起,额间密汗如珠,呼吸急促地望着眼前一切。   烟青罗帐,红梨桌案。   竟是她未出阁时,在京都暂住的闺房。   她疑惑地四下张望,心想自己明明提刀杀上了崇丰初年的上元节宫宴,怎会被侍卫一箭穿心后,回到了六年前?   难道自己……重生了?   重生到了先帝尚在时的庆德二年?   天色将明时分,最是晦暗。   她定了定神,抹掉额间汗珠,起身走到桌案边,将蜡烛点上。   光亮散去房中漆黑,烛火静宁,一如她渐渐平复的心神。   她低了头,盯着桌案上的一张问安笺,上面写着“特赠山南天目松一盆”云云。   这字迹熟悉得如此,分明就是她前世的夫君,梁王元轼所书。   她的目光动了动,落在一旁的天目松上。   天目松乃山南盆景中的珍品,素来名贵,可看着那被人刻意扭成斐然姿态的松枝,她却心中冷笑。   这般模样,像极了元轼那副面善心毒的嘴脸!   上一世,她和元轼得圣上赐婚,可进门不到两年,她的身子却每况愈下,总也查不出病因。   直到一日,她无意中撞见有人给她的汤药里下毒,才发现一心想嫁给元轼的皇商女何龄,竟要毒害自己。   她愤怒地将此事告诉元轼,求他为自己报仇。可元轼却护住了何龄,告诉她何家是他梁王的钱袋子,还要她劝说父兄一同起兵,做这天下的主。   那时她才惊觉,自己竟被元轼骗得彻底。   她没答应,元轼便让何龄继续下毒,让她每日昏睡,卧床不起,满头乌发稀稀疏疏,曾经名动京都的容貌,也衰败凋零得如同老妪。   难得清醒时,她几次想逃出梁王府,去漠北送信。   但一切都晚了。   元轼早从她和父兄的私书中拿到了不少漠北军情,偷偷卖给戎族,以致边关大乱,又让官员撺掇着皇帝带上太子亲征,害得他们死在了漠北。   皇上和太子没了,元轼作为唯一的元昭宗室子弟,名正言顺登了皇位。   封后那日,她被毒哑了嗓子,灌了汤药恢复了些力气,偶人似的打扮起来,做了元昭的皇后。   登基不到半年,元轼挥兵镇住了戎族。可后来,戎族的俘虏走脱了几个,京都开始大传朝中有人勾结外敌,元轼便把先帝和先太子的死因嫁祸给方家,杀了她镇守漠北的父亲和兄长。   她知道后痛不欲生,本想一死了之,何龄的医女杜梅暗中来找她,说自己恨着何龄,想助她报仇雪恨,偷偷用医术帮她恢复了嗓子和力气。   她寻了机会,趁着上元节宫中宴赏群臣,拼尽全力,提刀杀上宫宴,历数元轼罪行。   可到头来,却被护驾的侍卫一箭穿心。   前世种种,苦痛难当。   方如逸望着烛火,安静地坐着,指尖却把掌心抠出了血。   真是上天垂怜,给了她从头再来的机会。   既如此,她定要换一种活法,斩断元轼的臂膀,无论如何也得保住父兄和自己性命。   她拿起元轼的问安笺,发现落款是昨日,心里不由地一紧。   天亮后,宫中就会传下旨来,给自己和元轼赐婚。   她搁下信笺,眉头深锁。   元轼自然是嫁不得的,可爹爹最是忠君,重生的事他多半不信,就算自己百般哀求,只怕他也不会忤逆君上。   退一万步,就算爹爹愿意主动提出不与元轼结亲,但如此一来,方家却会落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父兄戎马半生才挣得军功,漠北外的戎族又虎视眈眈,他们的安危事关江山社稷,岂可为了自己尽数折损。   这门亲,要退,但不能无端端地退。   她要让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方家是不得已才断了与梁王的亲事。   天光透亮,桌案上的蜡烛滴了泪。   她吹灭烛火,趁着烛泪滚烫,将元轼的问安笺揉作一团,封入热蜡,埋进那盆天目松的土里。   这盆景,她要时时刻刻带着,摆在房中最显眼的地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前世种种。   屋外传来兄长舞枪的“呼呼”声,她极力按下悲痛,捧出十七岁女儿家的样子,推门出去。   眼下正值京都春尽,日头起得早,暑气虽未大盛,但也隐隐有了苗头。   见方孚远打了个赤膊,额间满是细汗,一柄银光闪闪的提卢枪舞得生风,方如逸笑道:“哥哥,都到京都了,你怎不歇息几日?”   方孚远将手中长枪纳头一扫,堪堪收了势,转身望她一眼,刀锋似的眉间腾了些柔和:“倒是头一回见你起得这般早。莫不是昨日梁王的那盆天目松,惹得你睡不着觉?”   方如逸心间一痛,身子却扭开了些,脸上做出害羞的模样:“梁王曾经替我解过围,我自然要想法子谢他。”   “所以想了一夜?”方孚远提着枪过来,故意撞她一下。“想出什么法子没有?”   “哥哥你打趣我呢!”   方如逸提起裙摆要去踩他的脚,却被他手中的长枪逼得近不了身。   她这哥哥从小习武,如今二十四了,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自然派不上用场。   可眼下,这般举止却能让哥哥觉得,她心里是有元轼的。   “这都进京了,你们两个怎的还同在漠北时那般闹腾?”   昭武将军方岱从院外进来,背了手站着,一身青古碧的常服道袍穿得十分端正,向来拉碴的髯须也修得齐整了不少。   “爹爹,你明明是个武将,为何穿得像个文官?”方如逸一面说,一面冲自家哥哥眨了眨眼。“还有这胡子,一到了京都,竟也乖顺起来了。”   方孚远抱着枪,低头忍笑,方岱见他们两个如此,板正的脸也有些绷不住。   他本是个豪爽的性子,从不拘小节的,每回进京都觉得麻烦得很,上朝见客,得备上十一二件的衣服去换,离了京又用不上,想想也是心疼。   他兜住宽大的袖子,坐在石凳上:“我听你们徐叔说,如今京都朝臣都穿这甩来甩去的道袍。我们常年在漠北待着,难得进京一回,不好叫人觉得我们诸事不懂。”   他从腰间摸出一只小巧的木盒子,递给方如逸:“逸儿如今也大了,女儿家头上没个簪子总是不好看。你瞧瞧喜不喜欢?”   方如逸打开盒子,望着躺在里面的那只金累丝南珠步摇,鼻头酸涩。   上一世的今岁,镇守漠北的父亲得了晋封昭武将军的圣旨,特特带着她和兄长进京谢恩,也为着给她寻一门好亲事,不让她的后半辈子都困在漠北那个苦寒之地。   父亲虽是边陲名声赫赫的守将,可他一向节俭,又体恤军中将士长年累月地受风沙和戎族侵扰之苦,每月的俸禄一到手便流了出去,她和兄长也一并过着清苦日子。   她不在意自己有没有日夜服侍的侍女,华美精致的衣裳,金银欲坠的头面,只要手边能有几册书卷就够了。   可直到她入了京都,才知侍女、衣裳和头面,是何等地重要。   她只去了一次世家子弟和名门闺秀相看的花宴,穷酸的名声便传得满京都是。   她从未经过这般风雨,心里难受得紧,本不愿再去别的宴席上露脸,但架不住父亲劝说,只得硬着头皮登了左家的花宴。   就是那一日,她被几名世家女奚落,梁王元轼出言相帮,解了她的困局。   她感念如斯,也喜欢上了这位总是眉眼含笑的少年亲王。   如今回想,只怕元轼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只等她这个一无所知的人,跳进局中。   眼下父亲送自己金步摇,多半是听说了城中那些名门贵女笑她穷酸的话。   方如逸拿起步摇,小心地摸了摸,簪入发间,努力笑道:“真好看,多谢爹爹。”   “你戴上这个,还真有几分姑娘家的模样。”方孚远抄着手,斜她一眼。   重活一世,哥哥还是那个有事无事就要挤兑自己的性子,方如逸心底腾了些暖意,插着腰道:“我本就是姑娘家,难道你从前不晓得?”   方孚远若有所思:“我只记得我有个成日穿男装,爱翻书的弟弟来着,弱不禁风的……”   “砰!”   他眼疾手快,一下挡开方如逸扔过来的石头。   “爹!她打我!”   “明明是哥哥你先说我的!”   兄妹二人绕着院子打闹一阵,方岱也不劝阻,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   “将军,外门上来了位宫中贵使,请将军快快接旨!”   方如逸脚步一顿。   她知道今日赐婚的旨意就会下来,没想到元轼如此着急,竟让这圣旨来得这般快。   方岱赶紧起身往外走,招呼兄妹俩跟上,三人行了片刻,果然在前院见到了宣旨太监。   一家人忙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昭武将军方岱之女方如逸,端丽淑德,知礼嘉仪,特赐为梁王元轼正妃。钦此。’”   宣旨太监把那圣旨递到方岱手中,恭敬道:“昭武将军,起吧。”   方岱站起身,望着那道圣旨,神色略有惊诧。   梁王近日流水似的给逸儿送些时新小玩意儿,他的心思,自己早就猜到了几分,却不成想,赐婚的旨意来得这么快。   见父亲有些发愣,方如逸连忙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硕大的银子,上前几步,塞给那太监:“多谢公公跑这一趟,入夏炎热,公公买杯茶吃。”   宣旨太监攥着银子,笑得眯了眼:“圣上说得没错,方姑娘果真淑德知礼,来人——”   他冲门外一喊,七八个小黄门抬着好几个大箱子,吃力地挪进来。   “方将军,这些都是梁王的赠礼。王爷说将军一家匆匆入京,特送此薄礼给您安置宅中物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还望将军莫要推辞。”   方如逸推了方岱一把:“爹,王爷对我们真好呢!”   方岱回过神来,拜谢几回,送那宣旨太监出了门。   方如逸同方孚远一起,将那些箱子一个个打开,把里面的物件捞出来细瞧。衣衫首饰,家具摆件,无一不是眼下京中时兴又名贵的。   方孚远看得咋舌:“逸儿,你这株尾巴花,怎的就被梁王相中了?”   方如逸的手握紧又松开。   自然是因为爹爹和你镇守漠北,领着对抗戎族的兵。   她被那些物什晃得难受,牙关紧咬,平复了下心绪才道:“定是因为梁王比你有眼光,瞧得出我的好。”   “你都还没过门呢,就替未来夫君说上话了。”方孚远打趣道。   方如逸努力扯出一个笑:“梁王做你的妹夫,难道你不满意?”   “我当然满意了,他在京中素有和善仁慈的美名,长得又俊朗沉稳。哎——”方孚远故意长叹一声。“我是替他不值啊!”   方如逸叉腰:“我看你是皮痒欠揍!”   “好了!”回到前院的方岱一手拉住一个。“你们俩一个做了武官,一个就要嫁人,怎么还同小时候那样打打闹闹?没得叫人笑话。”   方如逸哼了一声:“是哥哥先招我的!”   见方孚远得瑟地扬了扬眉,方岱赏了他肩膀一拳:“今日还要进宫奏对,快去换朝服!”   等他离开前院,方岱背了手,目光扫了几回满院的大箱子。   “爹,想什么呢?”方如逸问道。   他转过身望着女儿:“逸儿,你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心里多半是在想梁王吧?”   方如逸目光一暗,别过头去:“他替我解过围,我很感激。”   “梁王的确是个佳婿,如今你的婚事有了着落,爹也放心。”   方岱叹了口气,他想着自己应该高兴的,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没来由地不是滋味。   “今日爹同你哥哥还要去见圣上,院子里乱糟糟的,你让下人们收拾一下。”   方如逸点头应是,送换好朝服的父兄离开,叫来几个小厮,指挥着他们把箱子搬进屋子,趁着下人们收拾的功夫,快步出了门。   她避开人多的市街,一路北上,到了丰登巷外。   皇商何家的宅院,就在此处。   她抬头望了望天,日头正盛。   前世帮了自己的杜梅说过,每日一到巳正,何龄就会让她出门,去采买做药膳所需的药材。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西角门果然开了,一名身形瘦削,穿着雀梅绿布裙的女子,顺着墙根往巷外走。   方如逸忙跟上去,等那女子买好了药,在嘈杂的人群中穿梭,才走到她身侧,悄声道:“杜梅,你可想救你妹妹?”   --------------------   开文啦,请收藏食用吧~鞠躬! 第2章 显摆   ====================   杜梅一惊。   她扭过头,见搭话的女子一身甘草黄的布裙,满头的乌发上只攒了支金步摇,叫人瞧不出身份来历。   那张脸明媚动人,只是唇色却不大红润,神情更是淡然,脚下的步子徐徐迈着,不像是专为自己而来,倒像是在这街上闲逛的客。   杜梅抓紧了手中的药包,小声道:“你是谁!”   女子的目光却扫了眼街尾:“出了这条街左拐,有个锣鼓巷,我在那里等你。”   说罢,她身子一转,拐进了街边的米粮铺。   杜梅心跳如鼓,双腿却不敢停下,飞也似的朝街尾走。   她双亲早亡,只留下她和妹妹两人,亏得她从前拜了一个颇有本事的游方医为师,学了医术,认得些草药,这才在京都挣得一口饭吃。   两年前,何家进京,何龄看中了她在药膳上的本事,可她深知皇商贵眷后院复杂,多的是让人在膳食上动手脚的肮脏事,便不愿同何家打交道。   可何龄却捏住妹妹要挟她,逼得她做了何家的医女。   这件事,何龄瞒得跟铁桶一样,便是何家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但今日突然冒出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开口就提要救她妹妹,她心里自然一百个愿意,却又怕那人也对自己有所图谋。   杜梅脑中乱糟糟的,飞快出了街,左拐行了片刻,走进锣鼓巷,寻了个少有人来的墙角,焦急地等。   布衫女子果然来了。   杜梅心一横,拉她到一边:“你是谁!要做什么!”   “我叫方如逸,是昭武将军的女儿。”   杜梅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竟把自己的身份就这么说出来了:“你,你是梁王妃?”   方如逸眉梢微动:“还没过门,能不能做这梁王妃,说不准。”   “你找我做什么?”   “我想帮你,也想你帮我。”   “什么意思?”   “你的亲生妹妹被何龄捏住,她若要你用药膳毒害谁,你做不做?”   杜梅语塞,为了妹妹的性命,她自然得昧着良心下手害人。   方如逸继续道:“你既知道我是梁王妃,那何龄在府中多半是发过火了。”   杜梅一惊:“你是怎么知道姑娘她……”心悦梁王?   方如逸冷笑:“我是如何知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若我过了门,你定会被何龄逼着下毒害我,好让梁王妃的位子空出来。”   杜梅捏着药包,双手颤抖。   她说得没错,何龄的确一心想嫁给梁王。   今早得知圣上给方家女和梁王赐婚,何龄气得把满院的花草砸得稀烂!   若是方姑娘真成了梁王妃,只怕自己会被何龄逼着给她做有毒的药膳。自己学医,是为了救人,若有第二条路走,怎会去沾无辜之人的血?   “我为何要信你?”   见杜梅松口,方如逸脸色稍缓:“我不想嫁给梁王,这法子,能保你我和你妹妹三人同时脱身。我方家长年镇守漠北,在京都没什么权势。   就算是昭武将军府,也不过是个暂居之处,连下人都是临时雇的。说这些是想让你放心,等事情了结,你们想去哪都行,我绝不威胁阻拦。”   杜梅思索片刻,眼下她没有别的脱身之法,不如信这方家姑娘一回。   “好,我要怎么做?”   ……   三日后,方如逸站在王宅前,小心拢了拢发髻。   她接了王家大娘子顾苑的花宴邀帖,特来吃席赏花。   顾苑是户部尚书的嫡女,所嫁之人是清流文臣王家的嫡长子,翰林院侍读王承益。   她不过二十五岁,却颇有些做媒做亲的热心肠,每逢春夏繁花盛开之季,便要在家中办几次花宴,让京都的名门贵女和世家子弟相看一场。   前世,方如逸就是在一次花宴上遇见的元轼,如今又来赴会,心里的打算却大不相同。   她理了理身上的织锦月华裙,这是她从元轼送来的衣裙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听闻织锦用的是三金七银的丝线,上了身有如霞光流彩,满京只有一家铺子能做,没点权势和银钱,就是想买一小块布料放在家中瞧瞧,都寻不到门路。   照理说,如此华贵的衣衫,自己这个已然定了亲的人,不该穿到相看宴上去,没得将其他世家女的风头夺走,叫别人讥她只知显摆。   可她今日,要的就是这个显摆。   她揉了回脖颈,满头的金簪银饰压下来,多少有些发酸。   外门上的接引小厮早就瞧见她了,却不知她是哪家的女儿,见她迈动步子朝大门口来,小厮赶紧上前一拜:“问姑娘安!姑娘可有邀帖?”   方如逸从袖中取出烫金的帖子,和自己的拜会名帖一道送上。小厮扫了一眼:“原来是昭武将军家的姑娘,快请进!”   方如逸点了点头,跟着一名下人缓步入院。   不多时,那下人奔了出来,问方才的接引小厮道:“这姑娘是谁家的?怎么连个侍女、车架都没有,莫不是自己走着来的吧?”   接引小厮把名帖甩给他,嘴角一歪:“就是那个穷酸的。”   “方将军家的?不对啊,这才几日,她怎么穿金戴银了?”   “你瞧那身料子,能是她家买得起的么?听说梁王往方家送了不少礼,她今日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多半就是梁王给的。否则,就凭她自己,呵!”   下人恍然大悟:“你别说,这方姑娘的脸虽然长得美,可穿衣打扮还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样,浑身小家子气。”   “可不是么,谁家姑娘会在头上插那么多的金银簪子?没见识就是没见识……”   “哎何姑娘的车架来了!”   接引小厮扭头望门前一看,果然见着一架双扇红柚马车从巷口驶来,车厢四角挂着描金的鸿运带。   他忙端出笑脸,三两步奔过去,躬着腰等那马车停稳。   车厢门一开,杜梅先从里面出来,跳下车把邀帖递给他。小厮接在手中,讨好似的连道了几声“问何姑娘安”。   何龄穿了身时新的银绯滚边褶裙,发间簪着翡翠金钗,并一支宝珠璎珞步摇,才刚露面,眼角先带了三分笑。   她搭了杜梅的手下车,立在王宅前微微点头:“听闻王家素来持正,是文官中的清流。今日一见,竟连守门的小哥也端方得很。”   站在一旁的小厮喜笑颜开,忙引她进门,直把她送到前院才拱手离开。   前院摆了数不清的盆景,先头到的世家贵女们“姐姐妹妹”地叫着,挽了手赏花看景。   何龄对盆景无甚兴趣,带了杜梅往正堂的席面上去:“王家的药膳在京都也是有些名声的,今日你既来了,就留些心,回去后做几个我爱吃的……”   没等进堂,她却脚步一顿。   一名珠翠满头的女子背对着她,站在正堂门口的大方桌旁,身形瞧着有些眼熟。   “方姑娘?”她出声试探。   那女子转过身来,果然是方如逸。   何龄含笑上前,施施然行了一礼:“几日未见,方姑娘越发明丽动人了。”   方如逸回礼道:“原来是何姑娘,我记得前两日在顾家的花宴上见过你,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相逢,真是有缘。”   何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那日在顾家时,她被几个贵女讥得满脸通红,咬着唇独自坐在一旁,席面未散便走了。这才过了几天,她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又来了,一开口还把话说得如此圆满。   看来和梁王结亲,给了她不少底气。   想到这一层,何龄心里浮了些恼怒,面上却笑得越发和善:“是呢,原来我同方姑娘这般有缘。对了,方姑娘刚才在看什么?”   方如逸指着面前那张大方桌,上面垒了高塔似的糖食,被印着“定胜”字样的果子围在中央:   “我在漠北时,但凡开宴,大家就把熟羊肉往大桌子上一摆,谁想吃,便自己拿刀去割上一块。如今京都的花宴,竟也如此自在,把糖食果子放在长桌上,叫人随吃随拿。”   何龄心中暗笑,这土包子还真没见过世面,连吃看桌席都不晓得。   “方姑娘,那你可瞧上什么喜欢的果子?”   “这定胜糕看着不错。”   方如逸说着便要伸手去拿一块,何龄忙拉住她,掩面笑道:“方姑娘快别如此!这是‘吃看桌席’,上面的糖食果子是摆来给人看的,不能吃。”   说话间,七八名世家女围了来。   她们早就听说这漠北来的方如逸,比那等小家碧玉都还没见识,今日得遇一回,定要好好开眼,回去说给姐妹婆姨们听。   茶余饭后,总要有些笑谈不是。   “高顶方糖,定胜簇盘,方姑娘在漠北没见过这个?”定远将军陈殊嫡女陈织吟,穿了身绿萝裙衫,慢悠悠道。   方如逸脸上腾了老大的惊讶:“原来这些糖饼果子不是给我们吃的?”   “这是‘看物’,装点席面用的,我们怎可吃这些。”   方如逸轻叹一声,满脸可惜:“这么好的点心,居然只是摆着给人看,真是浪费。”   围在一旁的世家女们笑得捂了嘴,嘲讽的眼神乱飞了一阵。   何龄暗自得意,正要开口装个好人,却听方如逸道:“看来以后我得多在各家的花宴上走动走动,长长世面。毕竟我马上就要嫁进梁王府了,以后自然要替梁王操办席面花宴,多学一些也是好的。”   何龄脸色一僵,捏紧了帕子,极力扯了扯嘴角:“都忘了方姑娘是未过门的梁王妃了,京都的花宴有大有小,你可有得学呢。”   “何姑娘,这都还没过门,怎的就叫上梁王妃了?”陈织吟皱着眉道。“方姑娘,你从小在漠北长大,没见过几回花宴,便是眼下紧赶慢赶地学上一回,只怕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装不了真章。”   方如逸抬手拢了拢鬓发:“话虽如此,可将来我毕竟要做梁王正妃,就算只是画出个依样的葫芦,多少也能充充场面。”   陈织吟侧过身,翻了个白眼:“方姑娘对这桩亲事甚是满意吧?这几日但凡去参加花宴,总要提上一嘴,生怕别人不知你要嫁进梁王府。”   方如逸笑得团圆:“圣上赐婚,我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满意。王爷待我也很好,今日这身织锦月华裙,就是王爷所赠。还有步摇和簪子,满满地摆了一院子,我只戴了几个出来。”   何龄的脸色有些绷不住,别了头不言语。   陈织吟却忽地转过身来,冷冷道:“方姑娘,你说笑呢?瞧瞧你这插了满头的钗子,连头发都看不见了,这能算是几个?”   方如逸摸了摸步摇上的流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今日真只簪了几个,若想把它们一一戴过,怕是得去上十几二十个花宴才行呢!”   --------------------   明代设宴有个叫“吃看大桌面”,是宴请的排场,非常辉煌。   桌上面的东西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吃的,放的是“高顶方糖,定胜簇盘”。   “高顶方糖”,就是把一盘又一盘的糖食重叠垒起来,形成高塔状。   “定胜簇盘”,就是把“定胜”图案的糕点集中摆放,形成美丽的花样,这样形成一种“吃看桌席”。   席面上除了真可以吃的东西,还有一些是为了营造喜庆氛围的装饰品,比如有红缎子,可能会扎成大朵的牡丹花形状,还有用金丝编成的金丝花,显得非常富贵,这两样就是纯粹的“看物”。   明代席面的相关研究我没读过,知道得不多,以上都是百度来的。 第3章 争执   ====================   “你!”   陈织吟气得连珍重芳姿也顾不得了,当即拔高了声调:“你家穷得连支钗子都买不起,若不是梁王送了你衣裳首饰,只怕今日你在我们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竟还有心气儿显摆炫耀!”   方如逸惊讶道:“陈姐姐为何如此生气?梁王心疼我们方家才到京都,一应物什来不及置办,想着早晚都是一家人,这才送了些东西来。   左右我是要嫁进梁王府的,衣裳首饰,早用一日,晚用一日,也没什么打紧。莫不是姐姐觉得王爷这般行止有些不妥当,想去梁王府做他的主?”   陈织吟脸色僵硬。   她的确嫉妒方如逸,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小丫头,居然被京都中人人争抢的梁王看上!   她爱慕梁王,可惜几番献殷情都没有回应,今日又见这穷丫头一通显摆,这才气得稳不住端庄样,岂敢真的说梁王的嘴。   站在一旁的何龄虽然没开口,但心中却恨得牙痒。   她进京后不多久,梁王便主动同何家做起了生意,虽说都是在暗中联络,可平日里相见,王爷对她从来都是含笑亲和的。   原以为王爷心里多少有自己,等将来生意做得密切了,王爷离不开何家,自然会娶她进门。可没想到这方如逸一来,王爷竟求了赐婚的圣旨。   一番打算落了空,她怎能不恨!   见陈织吟转身要走,何龄故意拉住她:“姐姐,方姑娘如今是待嫁的梁王妃,穿了梁王府的衣裳首饰,又算得了什么呢?   刚才那些话,我们姐妹间说笑时闲扯一两句也就罢了,可千万别传到王爷耳朵里去才好,没得叫王爷觉得,姐姐欺负了他未过门的王妃。”   陈织吟本想不同方如逸计较,但何龄的话仿佛泼在心头的热油,她那股子还没熄灭的怒火,又蹿起来。   “她方如逸自己到处显摆招眼,难道我们就要由着她这么没规矩下去?!京都里的世家女眷们,哪一个不是行止端方,言语守规,偏她如此张狂。我不过是想提醒她几句,怎就算得上欺负!”   陈织吟瞪圆了眼,双腿往前一迈,直逼到方如逸身前去,想再说她几句,好让她长长教训。   就在这时,何龄忽地拉住她,焦急道:“姐姐可千万不要动手啊!”   围在一旁的世家女们,以为她真要对方如逸下手,登时喊起来,但又怕两人缠打时伤着自己,忙往后退了好几步。   陈织吟不知何龄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顿住脚步甩开她:“我没想……”   “姐妹们这是怎么了?”   这声音字字含笑,却又带了丝威严。   众人回头一看,来人是今日主持花宴的王家大娘子,顾苑。   她穿了身竹月青的百褶如意裙,一派当家主母的稳重模样,脸上却是笑意满盈,那对高高挑起的双燕眉,颇似她爽利热情的性子。   何龄当即松了手,奔到她面前,神色慌张地一福:“顾娘子,陈姐姐要对梁王妃动手,我正劝呢!”   顾苑扫她一眼,目光落在陈织吟脸上,口中笑道:“陈家妹妹,今日王家办的是个赏花观景的宴,妹妹莫不是在家练惯了拳脚,想在席面开始前演练一番?”   陈织吟脸上青白一阵:“顾娘子误会了,我不过是想教教方姑娘京都女眷的规矩,别得了些衣衫首饰,就四处显摆。”   顾苑挽了她的手:“陈妹妹这就多虑了,方妹妹自有父兄。我之前在娘家的花宴上见过她一回,她行止规矩,并不曾有什么出格的言语。她前几日得了圣上赐婚,心里高兴,同姐妹们说笑两句,有何不可?我们做姐姐的,要为她欢喜才是。”   陈织吟的脸色难看得很,可这位顾娘子是她不能得罪的,权衡再三,只得点了头,别别扭扭地同方如逸道:“方姑娘,恭喜你得嫁高门。”   “姐姐的好意我怎会不知。”   方如逸仿佛没有瞧见刚才陈织吟的发怒,柔和一笑,上前主动拉住她的手。   “我是从漠北来的,京都的规矩一概不知,若不是今日姐姐一番教导,只怕将来我不晓得要闹出什么祸事来。”   她环顾四周,对围在一旁的世家女们行了个礼:“若我有什么不对之处,还望各位姐姐妹妹多多包涵指点。”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片刻之间,竟将方才差点闹大的争执按了下去。   顾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今日这花宴,本是为了让京中女眷相看郎君才设的,若郎君没看成,姑娘们反倒闹了起来,传出去,岂不是叫满京贵胄世家,看自己这个顾娘子的笑话?   眼下方如逸忍了气,全了顾、王、陈三家的脸面,这般心胸开阔的格局,岂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能教出来的?   顾苑上前道:“方家妹妹初到京都,对此处的习俗不大熟悉也是有的,哪里就算得上什么对错了。”   见顾娘子发了话,众位女眷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口中忙嬉笑起来,“姐姐妹妹”地喊着,围着方如逸说这说那。   何龄站在一旁,提着嘴角陪笑,手中的帕子却被她扯得脱了丝。   不多时,一名小侍女从院外进来,快步走到顾苑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   顾苑点了点头,对众人笑道:“姐妹们,我这后院的桃花开到了今岁末季,不如我们一同去赏一赏?”   女眷们点头应是,心里暗暗激动。   她们今日过来,是为了相看郎君,前院中没有一个男子,定然都在后院聚着。   众人正要跟着顾苑离开,却听方如逸道:“顾娘子,真是不巧,我有个见了桃粉便要喉头发紧,呼吸不畅的症状。贵府的桃花美如斯,可惜我却没那福份观赏,恕我不能一同前往了。”   顾苑忙道:“无妨无妨,妹妹便在此处暂歇,若要吃茶更衣,只管唤下人来服侍,千万别见外。”   说罢,她转身对立在一旁的侍女道:“快把方姑娘席面上的桃花蜜撤下去!”   方如逸道了谢,顾苑领着众人往后院去。   姑娘们转出前院,何龄故意慢行几步,落在了最后,从发间摘下翡翠金钗,交给杜梅,对她耳语道:   “涂些桃花蜜在这钗子上,用你药囊里的药材擦一下,别叫人闻出桃花蜜的香味来,再把它送给方如逸,就说我方才没能拦住陈织吟,给她赔罪。”   杜梅的脸色僵硬,握着金钗摇了摇头:“姑娘,这是在王家,我,我不敢……”   何龄瞪她一眼,目光凶狠:“有什么不敢的!别当着下人的面给,把她叫出去,寻个僻静的地方。”   “我,我怕会坏了姑娘的事……这么多女眷都在……”   何龄眉眼一横:“女眷都去观花了,谁会在意她方如逸去了哪?你若不做,可知会有什么下场?”   杜梅咬着唇不敢作声,低了头,转身去了。   走在前头的一位世家女回身,见何龄落下众人好几步,站在那里冲她招手。   何龄快步上前,端出些歉意:“我那侍女说什么身子不佳,走不动道,我便让她回前院坐坐,倒让姐姐等我了。”   那世家女不甚在意,挽着她跟上顾苑她们,不多时便进了后院的桃园。   何龄心不在焉地赏了会花,脑中一直想着方如逸眼下是否拿到了那金钗。   一点点桃花蜜自然要不了她的命,可一想到方如逸家去后,多半会把这钗子同其他的头面放在一处,那些头面沾了桃花蜜的香,每当她取出饰物来戴,定会喉头锁紧,呼吸困难。   何龄眼底闪过一丝畅快。   方如逸,怪只怪你今日太过招摇。   原本准备等你过了门,再想法子对付你,谁知你这般沉不住气,前脚接了赐婚的旨,后脚就把这事到处宣扬。   若不是因为你父兄手握漠北兵权,王爷岂是你这个穷酸女能攀上的!   她越想越得意,陪着众人在园子里随意走了走。   半个时辰后,顾苑招呼女眷们回前院。   估摸着杜梅这会已经把金钗送了出去,何龄心中暗喜,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王家的宅子颇大,从后院到前院,须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说说笑笑,在宅中穿廊过巷。   眼看就要回到前院,不远处的墙根下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这钗子上的桃花香我一闻便知,就算你用上七八种药材的味道掩饰,也瞒不过我……”   “啪!”   似乎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方姑娘这是做什么!我家姑娘觉得她方才没能拦住陈姑娘,好心好意送你钗子,要给你赔罪。可你倒好,非说这钗子上有什么桃花香,无端端地污蔑我家姑娘,还把它扔在地上!就你这低劣的品行,也想攀梁王的高枝?呸!”   “你,你说什么!”   “怎么,敢做不敢认了?呵!满京都谁不知你没见识?梁王的性情、才学、品貌都是一等一的,只有我家姑娘这般女子才配得上!你无才无德,不过是仗着圣上赐婚,否则王爷哪里瞧得上你!”   女眷们脚步一顿,暗中窃喜。   今日这出同方如逸有关的闹剧,居然还没唱完。   只有何龄后背僵硬,她怎么也没想到,杜梅办事竟如此不顶用,都半个多时辰了,不仅没将钗子送出去,居然还让回来的女眷们撞了个正着。   顾苑脸上的笑意一沉,给侍女宝儿使了个眼色。   宝儿登时飞奔过去,转过墙角,片刻就将出声的两人带了出来。   方如逸抽抽嗒嗒地走在前面,跟在她身后的女子做个侍女打扮,握着支金钗,怒气冲冲。   眼看二人到了跟前,陈织吟指着那侍女疑惑道:“这不是何姑娘的侍女么?怎会在此处?”   -------------------- 第4章 实情   ====================   何龄忙上前,对杜梅喝道:“你不是说身子不适,要去前院的耳房休息么!”   杜梅扑通跪下:“姑娘明鉴!奴婢的的确确是身上不爽利,才向姑娘讨了暂歇的恩赏。奴婢歇了一会,觉得不大头晕了,这才去做姑娘吩咐的事……”   “看来这金钗是何姑娘的了?”顾苑截过话头。   何龄冲她点了点头,转身对方如逸道:“方妹妹,这钗子是我的没错。可我是想着刚才没能劝住陈家姐姐,差点让妹妹同她生了嫌隙,这才私底下嘱咐杜梅,让她拿了我金钗去向妹妹赔罪。没成想,我这侍女实在蠢笨,居然闹出这样的事来。”   说话间,她眼角湿润,捏了帕子小心地擦着,几个世家女忙上前安慰起她来,满口说着什么“你也是好心”,倒像是方如逸在故意找茬。   顾苑冷眼看了片刻:“刚才诸位姐妹都在,方妹妹和这侍女杜梅的话,我们也都听见了。方妹妹说,何姑娘送的金钗上有桃花香。何姑娘,她闻不得桃花香,你为何要拿这样一支钗子送她?”   何龄落泪如珠:“顾娘子明察!这金钗从入了王家大门起,一直都在我发间簪着,后来才给了杜梅。杜梅走后,我跟着众姐妹去了桃园,从未离开大家半步。顾娘子,我也是今日才知方妹妹闻不得桃花香,便是想动什么手脚,只怕也来不及。”   “是啊顾娘子,何姑娘一直同我们在一起,哪里有空去寻什么桃花香?”   “这其中多半出了什么岔子……”   “哪有什么岔子?我看就是方姑娘谨慎太过,辨错了香味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了一阵,跪在地上的杜梅忽然仰头:“我家姑娘好心好意送钗子赔罪,方姑娘倒好,把这金钗摔在地上,差点把那翡翠都摔碎了!方姑娘,你为何把我家姑娘的好心这般践踏!”   何龄又惊又喜。   刚刚还以为杜梅是个不顶用的,没想到一朝事发,她的脑子倒是活络起来了。   也是,若此事坐实,她难逃罪责,自然要拼了命挣扎起来。   方如逸在一旁抽泣了许久,见杜梅发难,她奔到何龄面前,泪眼婆娑:“何姐姐,此事都是我的错。我闻见桃花香,一时慌张,这才让那金钗脱了手,绝无半点故意扔掉的意思。”   说着,她突然双腿一屈,竟扶着何龄半跪了下来:“姐姐若生气,我给姐姐赔罪!”   何龄吃了一惊。   扮苦装小,面上示弱、实则要挟的手段,原是她的看家本领,眼下她都还没发挥尽致,这方如逸居然先用上了。   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正要扶方如逸起身,顾苑的手却先到了面前。   “方妹妹,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顾苑搀起方如逸,拿了帕子替她拭泪。“这等子糟心事,既然出在我王家院里,我定会查个清楚明白,不冤枉了谁,也不委屈了谁。”   围在一旁的世家女们,端了个看热闹的心思,满口出起主意来:“顾娘子,不如唤个医官来验验,看这钗子上可抹了桃粉?”   “不必。”顾苑朗声道。“今日前院是谁值守?”   刷刷几声,十几名黑衣侍卫从墙头落下,附身拜倒。   “方姑娘和杜梅的事,你们可都瞧见了?”   领头的侍卫道:“回大娘子,一清二楚。”   “好,那便把看见的事,从头到尾说一说,别冤枉了好人。”   “回大娘子,大娘子领着各位贵女们离开前院后,小人亲眼瞧见何姑娘落在了最后,拔下头上的翡翠金钗,交给她的侍女杜梅,又对杜梅耳语几句。虽然小人没听见她们说了什么,但杜梅很快回到前院,趁人不备,从席面上偷偷顺了瓶桃花蜜。”   众人一惊,好几个世家女捂了嘴,目光不住地扫着何龄。   何龄揪着丝帕,脸色甚是难看。   那侍卫又道:“杜梅拿着那瓶桃花蜜,离开了前院,寻了个没人的墙角,把桃花蜜抹在金钗上,又从一只锦囊里摸出些个药材,仔仔细细擦了好几回,然后才回到前院。   她请了方姑娘到了这里,小人怕出什么事,便亲自跟着,竟见到她要把这沾了桃花蜜的金钗送给方姑娘。小人本想阻止,不过方姑娘自己闻出味来,和杜梅争辩了几句,不甚掉落了钗子,被杜梅骂了两句嘴。”   “你胡说!”杜梅突然跳起来推他。“明明是方如逸自己显摆梁王送的头面,瞧不上我家姑娘的金钗,这才扔在地上!”   顾苑目光一冷:“放肆!方姑娘的闺名也是你能唤得的!”   杜梅斜了她几眼,不敢言语。   顾苑望向侍卫:“她方才说的,可真?”   “回大娘子,方姑娘并没有炫耀头面,那钗子的确是脱了手才掉下的。”   顾苑点了点头,缓缓回身望着何龄:“何姑娘,事情原委已然明了,杜梅是你的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何龄紫涨了脸:“顾娘子,这件事得再细查查,我同方妹妹无冤无仇,何必做出这样的事害她……”   顾苑忽地一笑:“何姑娘莫不是听错了,我这侍卫并没说桃花蜜的事是你指使的。”   何龄嘴角僵硬,许久才开口:“可杜梅毕竟是我带来的,他说这事是杜梅做的,言语之间自然是怀疑到了我这做主子的头上。”   顾苑正色道:“何姑娘,我与你何家素无冤仇,同方家也没有往来,不会偏心你们中的哪一个。我自认管家严谨,做事公道,何姑娘这话,是要质疑我唆使侍卫,故意冤你么?”   “这事是我做的,跟我家姑娘没有半点关系!”杜梅喊了起来。“我就是看不惯方如逸一副穷鬼乍富的酸样!她有什么资格嫁梁王!我家姑娘才貌双全,心悦王爷这么久都没能嫁过去,凭什么她就可以!我为我家姑娘气不过!”   女眷们听得睁圆了眼,没想到今日这一出绕着方如逸排的好戏,竟把何龄唱成了个要紧的角儿。   “真是个忠仆。”陈织吟捂嘴讥笑。“何姑娘,原来你也爱慕梁王。可爱慕归爱慕,唆使身边人做些下三滥的手段,不好吧?”   “是啊何姑娘,就算此事并非你指使的,可杜梅也是知道你的心思才出了手,说到底,还是你治下不严的缘故。”   何龄被说得脸色青白,死死瞪着杜梅。   若是在自家府上,她早就扇了这小蹄子一掌了!   可眼下是在王家,又当着京中许多官眷贵女们的面,自己这娴静淑雅的名声,还是要顾一顾的。   顷刻间,她眼中落下泪来,但还没等她开口辩解,方如逸却突然扑了过来,伏在她面前大声哭诉:   “何姑娘,何姐姐!我嫁梁王是圣上赐婚,方家不过是遵旨罢了,我对王爷从无情意,还请姐姐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此话一出,竟把何龄害她的事给坐实了。   何龄大惊失色:“方妹妹,我没有……”   “求姐姐放过我吧!”方如逸抽泣不已,伸手拉住何龄的裙摆,面容凄婉。“那桃花蜜若是真的被我吸入鼻中,只怕我眼下就要没命了。只要姐姐肯放过我,我今日便同梁王退婚!就算圣上判我一个抗旨不遵,我也定把梁王妃的位置让出来,给姐姐坐!”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明明是一个三品武官的独女,却跪在一介商户女面前苦苦哀求,顾苑看不下去,忙上前扶起她:“方妹妹受惊了,快,去拿口定神茶来!”   方如逸一把拉住顾苑,神色哀哀:“顾娘子,实在对不住,因着我的事,竟把你的花宴闹得如此。等我退了梁王的亲,一定上门赔罪。”   “退亲之事万不可为!”顾苑忙道。“这是圣上赐婚,如何能退?难道你真要抗旨不成?”   方如逸泪眼婆娑地望向何龄:“抗旨是死,得罪了何姐姐也是死。我听闻圣上宽厚,说不定能留我一命,再不济,得个全尸也是好的。”   “方妹妹,真不是我做的……”   “住口!”顾苑一个冷眼扫过去,何龄只得收了声。“何姑娘,杜梅是你人,不论你是否知情,事情的的确确是她做下的。方妹妹从边关而来,父兄都是抵御戎族赫赫有功的守将,你的侍女做出这等恶毒之事,你不治她的罪,反倒一味替自己辩解,如何叫方妹妹不胆寒?!”   何龄被说得无处辩驳,只得咬着唇,一声不吭。   方如逸捏起帕子抹着眼角,余光瞥见何龄那甚是难看的脸色,不由地心中冷笑。   何龄,这出戏可是我专为你排的,还望你,笑纳。   你本就是个自以为聪明的主,否则前世派人下毒的事,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我撞见。   安神茶端了来,顾苑亲手捧到方如逸面前:“方妹妹,快喝口茶压压惊。”   “多谢姐姐。”方如逸接过茶,缓缓饮了一口。“顾姐姐如此待我,替我解了被无端污蔑的冤屈,我实在感激。可今日闹出这样的事,我心里怕得很,只怕再没心思赏花看景了。请姐姐恕我提前离席。”   “无妨无妨。”顾苑忙点头。“妹妹吓着了,早点家去也好。来人!快去套我的马车!”   王家的马车很快停在了大门口,顾苑亲自送方如逸上车,嘱咐了车夫几句,见马车转出街口,才回到前院。   何龄心知今日没脸再待下去,匆匆拜别众人,说了几句定会重罚杜梅,给顾苑和方如逸一个交代,提了杜梅快步离开。   回到何家,杜梅一进门便给何龄跪下了:“姑娘,今日是我办事不牢,让姑娘受了委屈,给姑娘请罪!”   “啪!”   何龄一掌扇在她脸上,目眦欲裂:“不中用的东西,我们走了整整半个多时辰,你居然连支钗子都送不出去!”   杜梅磕头不已:“姑娘!实在是那席面上看管得严,我等了许久才有机会下手。”   何龄气得又扇了她一巴掌:“叫你犟嘴!叫你犟嘴!”   “姑娘明鉴呐!那王家看着像个清流人家,谁知道那顾娘子背地里养了这么多的暗卫。若不是他们,今日怎会叫姑娘受委屈!”   何龄面色一滞,冷笑道:“倒把他们给忘了,否则,凭我的本事,自然能将事情回转过来。”   “正是呢!姑娘素有一张巧嘴,满京谁人不知?都是王家面善心毒,才叫姑娘没脸。姑娘,如今之计,得把这件事按下来才好。”   “按下来?”何龄心头火起,一脚将她踢倒。“说得轻松!今日那么多名门贵女在场,个个都觉得是我要害方如逸,难道我要一一登门,去堵她们的嘴?”   杜梅神色郑重:“此事是我做的,同姑娘无关,我今夜便引咎自尽,定把姑娘摘出去!”   何龄心里本就存了舍弃杜梅,保住自己的意思,见这小蹄子主动开口,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事情变得如此,也是你之过,自然得认罪。”   杜梅又道:“但死之前,我想求姑娘一件事。”   --------------------   感谢在2023-09-21 00:00:00~2023-09-22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972339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发酵   ====================   何龄眉梢一挑:“你想求我放了你妹妹?”   杜梅膝行几步,目光恳切:“还请姑娘念她年幼,诸事不懂,放她离开吧!我今夜就把她毒哑,让她离开京都,绝不会给姑娘添麻烦!”   何龄沉吟片刻:“罢了,你死之后,她在我这半点用处也没有,还多了张吃饭的嘴。你去把她带来,当着我的面废了她的嗓子。”   杜梅忙磕头拜谢,飞跑着去把妹妹杜杏领到前厅,亲自配了药水,让她喝下。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杜杏果然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声响,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何龄满意地点了点头:“趁着天还未黑,赶紧把她送出府,让她出城自己寻条生路。若将来被我瞧见她,可未必能有命在。”   杜梅连连答应,回房团了个小包裹,拉着妹妹出了后门,把那包裹给她背上。   自家妹妹不过十四岁,正是小姑娘家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叹跟她姐妹一场,没得什么依靠,反而吃苦受罪,日夜忧心。   好在妹妹是个懂事聪慧的,方才让她喝那药水,也没有迟疑。   何家的小厮在身后盯着,杜梅不好多说什么,只小声对妹妹道:“出城的路,可记明白了?”   杜杏点头,扯了扯她的衣角,神色忧虑。   “不妨事,等姐姐把这里的事了结了,再来寻你。”   杜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守门的小厮悄悄跟了去,果见到她出了城,往南边走。   小厮飞快奔回何府,进了前厅,对上座吃茶的何龄一拜:“姑娘,那杜杏已经出城了,许是要南下。”   何龄放下茶盏:“南边可是我何家的地盘,你着人留意些,不必刻意去寻,但若见了她,给个全尸。”   “是。”   守门的小厮刚转出前厅,在内宅服侍的张妈妈却进了来,对何龄道:“姑娘,杜梅断气了。”   何龄微微点头:“很好,叫收敛师了不曾?”   “回姑娘,已经叫了,可要备副棺木?”   何龄嗤笑:“一个下人,要什么棺木?我让你们喊收敛师过来,只是为了让城中人知道,惹事之人依然伏法,免得外人说我何家护短,纵仆生事。既然杜梅已经断了气,等收敛师验过,便把她的尸首丢到乱葬岗去。”   “是。”   张妈妈得了令,趁着还没入夜,用一辆立着“罪仆”木牌的板车,将杜梅的尸首拉出府,寻了条人多的路,大剌剌地送出城,扔在了城西的乱葬岗。   乱葬岗臭气熏天,惹来不少黑鸦野狗。   天光将逝,一个蒙了脸的身影快步跑来,握着一根打狗棍,立在尸坑边张望片刻,瞧见杜梅躺在那里,手脚并用地爬下去,从腰间摸出瓶药水,捏开她的嘴,灌了下去。   “咳咳——”   杜梅幽幽转醒,茫然地望着四周,见眼前之人扯下蒙脸布,她心中一喜:“方姑娘!”   方如逸忙拉她起来:“你妹妹我已经接回城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两人出了乱葬岗,杜梅换上方如逸带来的粗布衣衫,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循着夜色回到方府。   幸亏圣上恩赐的昭武将军府颇大,方家不过三人,请的又是临时做活的下人,宅子里多得是空置不用的屋子。   方如逸带着杜梅从墙上翻进去,不多时到了后院的西厢房外,她推开门,杜杏正焦急地坐在房内。   “姐姐!”   瞧见亲姐过来,杜杏忙扑过去,方如逸关了门,对姐妹二人道:“我同梁王的事还没完,这几日你们就在此处安心住着。下人们知道后院没人住,不会过来,吃食什么的,我会亲自送。   何龄心悦梁王的事,今日捅了出来,梁王为了避嫌,做出不与商户往来的样子,自会想法子把她从京都支走。等我跟梁王退了亲,何龄也走了,你们再离开也不迟。”   杜梅拉着妹妹跪下,“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多谢姑娘救我姐妹二人于水火!”   她哽咽得有些说不出话,方如逸扶她和杜杏起身:“我同你们一样,也恨着何龄,只可惜我如今身单势薄,没法把何家这个皇商立即拉下马,委屈你们姐妹在暗处藏身了。”   杜梅摇头道:“只要能活命,我们姐妹怎样都成!可是姑娘你的婚事是圣上恩赐下来的,如何能与梁王退亲?”   方如逸目光一凛:“铁了心要拼命的人,谁见了都怕。”   ……   次日晌午,顾苑的马车停在宫门外。   侍女宝儿通了进宫官眷的名牒,一名小黄门领着顾苑往宫里走,一盏茶的功夫,便进了皇后的明仪宫。   “阿苑今日来得好早。”   皇后江与澜笑着从寝殿转出,她虽已二十九岁,儿子宣祐太子也十二岁了,可她瞧着却像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一般,双眸清亮,温柔动人。   江与澜拉了顾苑的手,催她进了前殿,满脸期待道:“快同本宫说说昨日你家花宴上的事!合宫传得沸沸扬扬的,昨夜本宫在皇上那听了几耳朵,实在不真切,还得你来说才全。”   顾苑行了一礼,亲亲切切地喊了声“表姑”:“昨日午后才出的事,怎么传得这般快?连皇上也知道了?”   “京都里的事,哪有瞒得住的?”江与澜命宫女端上茶来。“你快说罢,别学皇上那样,掉本宫的胃口。”   顾苑笑道:“表姑相问,我自然是无有不答的……”   “阿苑,你眼中为何只瞧得见表姑,却瞧不见你表叔我也在?”   闲闲的声音在殿外响起,顾苑回头一看,那位比她还小一岁的表叔江与辰,一袭的乌夜黑暗纹行衣,抄着手靠在门边。   她这表叔是京都人人皆知的浪荡子。   江与辰刚出生时,一名游方道人登门,摸出他天生反骨,叮嘱其父,如今的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江介,万不可将他拘束着养大,方能保得家宅安宁。   他长到十一岁上,同皇上青梅竹马的姐姐,入宫做了皇后,特意为他求了旨,准他不学无术。   于是他便成了元昭朝“奉旨浪荡”第一人。   他生来一副好皮相,双目炯炯,俊逸飒爽,虽说眉眼间有些邪气,可论起来也丝毫不输那位贵气逼人的梁王。   可即便如此,他却白白放着那么好的家世,不科举,不仕进,只顾练一身武艺,有事无事便四处悠游,惹得世家女儿们惧他行事怪异,纷纷避他不及。   幸亏他还未在风月一道上开窍,空长到二十四岁,仍是孑然一个。   江与辰背了手,施施然进了前殿,截走宫女正要奉给顾苑的那盏茶,自顾自坐到一旁,掀了碗盖徐徐道:“昨日的事,怎不说了?”   顾苑无奈地看他一眼:“我这不是正要说么,是表叔你打断了我。”   江与澜拉了拉顾苑:“别同这浪荡子闲扯,你快说罢!”   顾苑忙道:“昨日我家的花宴上,来了好几个心悦梁王的世家女。陈将军嫡女陈织吟喜欢梁王的事,满京都是知道的,可梁王却对她无甚心思。圣上给方将军的独女方如逸赐了婚,陈织吟满心不喜,昨日寻了个方如逸不识‘吃看桌席’的由头,讽刺起来。   一开始,我见那方如逸只顾显摆梁王送她的衣衫首饰,还当她之前在我娘家的花宴上受了委屈,得了穷酸的名声,这才极力炫耀,想找回点面子。没想到,我一开口调解,她倒先忍了委屈,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   江与澜面色惊讶:“原来这方姑娘竟是如此心胸开阔的人物,可本宫先前怎么听闻,她在你娘家花宴上受了讥讽,连句话也不肯说?”   “多半那会是她头一次遇着此事,还不懂如何应对罢。”顾苑叹息。“她才十七岁呢,又长年跟着父兄住在漠北那个苦寒地,每日里不是风沙,就是戎族,哪里见过京都内宅斗法的厉害?”   江与澜点头:“也是,这里人人都长了十七八个心眼儿,她初来乍到,一时间回转不过来也是有的。”   顾苑笑道:“表姑不知,这方姑娘可聪明得紧呢!昨日陈织吟讥讽她的时候,皇商何家的独女何龄也在边上。何龄觉得自己没能劝住陈织吟,便叫侍女杜梅拿了支翡翠金钗,私底下送给方如逸赔罪。   可杜梅听说方如逸闻不得桃花香,居然暗中在金钗上抹了桃花蜜,还用药材的气味掩盖一二,以为她定然察觉不出来。但方如逸一下便闻出来了,两人在墙根下闹起来,被我和世家女们撞了个正着!”   “居然这般巧!”江与澜惊呼。   “谁说不是呢!那杜梅满嘴胡说,想把桃花蜜的事瞒个严实。”顾苑昂了头,骄傲起来。“她想在我王家生事,还不能够!我当时就喊了侍卫出来,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给众人听,没冤了她去。表姑你是没见着,那何龄的脸青白了许久,甚是好看呢!”   江与澜道:“听闻那何龄掌管何家生意,虽说柔柔弱弱的,可手段却是凌厉,怎会教出这样的侍女?”   “自然是有其仆,必有其主了。”江与辰插了句嘴。“一个小小侍女怎敢在别人家的府上私自行事?多半就是何龄指使的。她做出这样的事,定也是瞧上了梁王,气那方如逸占了她的位子。”   顾苑看他一眼,扬了扬眉:“表叔有如此才智,怎的不用在仕途上?”   江与辰翘了个二郎腿:“人活一世,本该自在随性,要是成天被‘之乎者也’拘着,有什么意思?”   江与澜不搭他的话头,仍是对顾苑道:“原来何龄也喜欢梁王,那方如逸在京都还真是如履薄冰啊……”   “表姑不用担心她,我看这方姑娘聪明得很。”顾苑道。   “聪明?”江与辰坐直了身子。“听说她后来还跪在地上,苦苦求何龄放她一马。这都被人欺负到头上去了,哪里聪明?”   顾苑含笑摇头:“她那是以退为进,用何龄面上柔弱,实则心狠的手段,对付何龄。如此机变的本事,表叔你这个直来直往的人,定然学不会。”   江与辰不置可否,正要说上几句反驳的话,殿外却忽然奔进来一名小黄门,焦急道:   “皇上请娘娘去一趟,说是方将军的女儿独自去了梁王府,正闹退亲呢!”   -------------------- 第6章 退婚   ====================   江与澜忙起身往殿外走,行了两步,回头道:“阿苑,阿辰,你们俩也一起来,人多好出出主意。”   顾苑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见皇后开了尊口,她赶紧跟上,只有江与辰慢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三人跟着小黄门到了崇德殿,三十一岁的庆德帝元轶,正揉着太阳穴端坐上方。   瞧见江与澜入内,他皱紧的眉头松了松,恢复素来仁慈的模样,起身过去挽住她的手:“澜儿你可算来了,快帮朕出出主意。”   江与澜柔声道:“陛下忧心的可是方将军女儿,方如逸的亲事?”   “是啊。”庆德帝一叹。“那日阿轼明明同朕说过,他和那方姑娘是两情相悦,怎么赐婚才没几日,方如逸却突然要退婚?”   “莫不是昨日在王家时,被何龄的侍女闹的?”   庆德帝疑惑:“这事你也知道了?”   江与澜的眼底闪过一丝得意:“陛下昨日不肯同我说个详细,我便喊了阿苑来,让她告诉我。”   庆德帝这才察觉,顾苑和江与辰也到了殿内:“原来你们两个也在。”   顾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江与辰却只拱了拱手,无奈道:“我们在这也站了许久,可陛下眼里只看得见我姐姐。”   江与澜瞪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方家和梁王的亲事要紧。”   江与辰只得闭口不言。   庆德帝又道:“今日梁王府上的人来报,说方如逸独自一个进了梁王府,哭着要退婚,梁王被逼得没法,只得暗中派人来找朕帮忙。   哎,我这表弟一向和善仁慈,只知怎么对人好,从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好好的一桩婚事突然变得如此,他心里定是慌了。”   江与澜想了想:“不如陛下派人去梁王府瞧瞧?若方如逸不过是被何龄的手段吓着了,就好好劝解一番,说不定她便不退婚了。”   “这何龄!”庆德帝怒上心头。“管束下人不严,纵容侍女做出这等恶毒的事来,若不是那侍女已畏罪自尽,朕定要罚她!”   江与澜眉头微蹙,陛下素来心慈,何家只是交了个尸首出来,竟就逃过了一劫。   就在这时,顾苑上前道:“若陛下信任,臣妇愿去梁王府走一趟,为陛下和娘娘分忧。”   庆德帝点头:“也好,何龄的事出在你府上,前因后果你都清楚。朕派个内侍官与你同去,方家父子和史将军去了城郊,看那新出的大弓弩,朕已经派人去喊了,只是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方家受了委屈,你到了梁王府,要好好安抚方如逸才行。”   顾苑福了福:“陛下放心,臣妇必竭尽所能。”   庆德帝摆手命她快去,顾苑和大太监明喜出了殿,疾步走到宫门外,登上顾苑今早进宫时的马车,飞快往梁王府赶。   没过多久,江与辰也出了宫,四下一看,他的护卫魏临正抱着手,眯眼瞧着顾苑的马车影。   江与辰慢悠悠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你家公子在这!”   魏临头也不回:“公子,顾娘子的马车是要去梁王府吧?”   江与辰一愣:“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很明显么?”魏临总算转过身,露出一对凌厉的剑眉。“顾娘子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可离宫时,身边却跟了个大太监。能让咱圣上把宫中内侍官派出去的事可不多,定是方将军独女要同梁王退亲的消息,已经传进了宫里。”   江与辰惊讶:“你连这个也知道?”   魏临故作了会深沉:“其实是梁王府派人来送信的时候,刚好被我瞧见了。”   江与辰没好气地攥了个拳头,在他眼前一晃。   他一向自诩口齿伶俐,说遍京都无敌嘴,可每每都让魏临爬到头顶上放肆。   其实他也不是说不过魏临,实在是自己的一身武艺都是他教的,与他有半师之谊,这才总是忍让三分。   魏临并非生来就是江家的护卫。   他祖上本是文官出身,父亲做了军师后,他便跟着随军,年纪轻轻就学了一身好武艺。   可后来父亲蒙冤,他也被发配了漠北,直到江相帮他们家脱了罪,才回到京中。为报大恩,十七岁时,他特来护卫江与辰,教授武艺。   如今魏临二十九了,两人吵吵闹闹地处了这么多年,也生出了不少兄弟情谊。   虽然他们两个都觉得,自己才是对方的“兄长”。   江与辰甩开步子往宫外走,魏临疑惑地跟上去:“公子,不回家?”   “居然有人要退圣上恩赐的亲事,此等热闹,我得去瞧瞧。”   魏临伸手一拦:“公子是在说笑吧?你同梁王素无交情,就算现下去——”他扫了眼江与辰的手,“公子可写了拜帖?”   “写什么拜帖啊,我们就在墙头看看,不进府。”江与辰绕开他,仍旧大步向前。   魏临忙奔上去:“公子,爬墙头算怎么回事?多失礼啊!”   江与辰顿住脚步:“你何时见我循那些俗礼了?”   魏临摸着下巴:“从未见过。”   江与辰甚是满意:“跟上!”   两人就这么到了梁王府外,寻了个离正堂颇近的墙头,大剌剌地跳上去。   江与辰探头一望,见堂外的院子里摆了满满的木箱,一名身穿浅云白的女子,正站在堂上抹泪。   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衣裳料子寻常得很,落下京中贵女好大一截,发间也没个头面钗环。   可偏是这简素质朴的一身,却衬得那一张本就出众的脸,越发清丽脱俗。   江与辰心里一跳。   这方如逸的确大有姿容,这会儿又泪汪汪的,瞧着更叫人怜惜,怪不得元轼非要娶她进门。   “……方姑娘,我们两家的婚事是圣上恩赐,退亲之事,绝不可为。”   元轼从正堂里走了出来,站在方如逸身侧,语调柔和却坚决。   他穿了身青冥蓝的常服道袍,温润如玉,眉眼间一派贵气,从前总是含笑的双眸,此刻却添了几分愁绪。   魏临望着两人,小声道:“男俊女俏,真乃一对璧人……”   “怎么,你也是那等只看长相的?”江与辰面露不屑。“元轼这个人,只是瞧着和善,又长了张俗气的脸,惹得那些没见识的贵女争风吃醋。其实么,他私底下还是有些手段的。”   “公子怎么知道?”   江与辰得意道:“你当我这些年的墙头都是白爬的?何家同梁王府有生意上的往来,虽说不知具体是什么,但我时常在晚上见到何家小厮偷偷往梁王府跑。   昨日何龄的事一闹出来,我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多半是元轼以□□人,勾得何龄对他要死要活,才会什么也不顾地出手伤人。”   魏临静静地听着,虽然觉得细节上的推测有些离谱,但总体大差不差,同自己知道的那些何家秘闻都对得上。   就在这时,站在院中的方如逸抽泣道:“王爷,你曾替我解围,我心里是一万个感激。可是……可是何家妹妹心悦于你,我不好夺人所爱。我……我也是没法子,还望王爷成全!”   说话间,她落泪如雨,卑微又难受地望着元轼,像是心里忍着天大的委屈,可嘴上却一句也不能说。   “方妹妹多心了!”顾苑从堂中出来,拿了帕子替她拭泪。“何龄那小侍女已然畏罪自尽,我想着,何龄是个从小知书识礼的,虽说管束下人不严,但如今也算是得了教训,绝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方如逸慌得拉住她:“不不不,顾娘子误会了,我从不觉得何家姐姐对我有什么别的心思,昨日,昨日定是她那侍女自己的主意!”   顾苑自然知道她心里并不真的觉得何龄无辜,实在是被何龄的手段吓到了,努力求生而已。   她一个边陲来的小姑娘,若真嫁给梁王,等她父兄一回去,她便要独自一人在京都挣扎。没家世,没依靠,又被何龄这个家有万贯的人盯上,的确怕得很。   可顾苑是领了庆德帝口谕来的,就算心里同情方如逸,也只得搜肠刮肚,极力想出几句宽慰的话,说给她听。   没等她开口再劝,外门上的小厮突然跑了来:“禀王爷,何姑娘来了。”   顾苑眉头紧蹙,这何龄到底知不知人情世故啊,怎会在这个时候登梁王府的门!   元轼的脸色果然沉了下去:“本王今日不便见客,请何姑娘回去。”   可方如逸却道:“何姑娘是我请的,还请王爷让她进来。”   元轼和顾苑神色诧异,顾苑拉了拉她:“方妹妹叫她来做什么?你和王爷的亲事,无论如何也同她没关系。”   方如逸定了定神,面容哀哀:“我请何姑娘来,是想把事情说清楚,不让我们三人心里存了怨气。”   她上前几步,对元轼柔柔一拜,泪眼盈盈道:“请王爷让她进来。”   元轼看得心中不忍,片刻后对小厮道:“请何姑娘进来。”   小厮跑着去了,不多时,何龄入了院子,瞧见方如逸却是一愣:“你怎么……方妹妹为何在这里?”   方如逸却倏地浑身颤抖,像是怕极了她,赶紧躲到顾苑身后:“是,是我请何姐姐来的……”   何龄反应过来,可见方如逸这般举止,心中却恼怒不已。   她今日得了邀帖,帖子上只说梁王相请,她还以为王爷见方如逸软弱无能,总算发现了她的好,本想扮小示弱一番,免得王爷怪她故意捉弄方如逸,没想到竟被这小蹄子抢先一步!   -------------------- 第7章 除名   ====================   见方如逸这般害怕,元轼冷眼盯着何龄:“何姑娘,你治下不严,差点让方姑娘旧症发作,你可向她陪过罪?”   何龄忍了气,上前低低一福,却不是对着方如逸,而是对着元轼:“求王爷明鉴!民女的确没有管束好下人,可这件事,民女的的确确一无所知啊……”   “何姐姐!”方如逸像是鼓了千般的勇气,哆哆嗦嗦站出来道:“你满心满眼都是王爷,是你的侍女看不下去,才做出那等蠢事来。这些我都是明白的,还请姐姐别因为下人的蠢笨,反倒与我和方家生了仇怨。”   何龄一愣,这方如逸怎会如此伶牙俐齿?   “王爷,顾娘子,何姐姐长得美,瞧着也面善,下人做的事,莫要怪罪到她身上。方才王爷命她给我赔罪,我实在是受不起。还请二位别为难她,若今日之事传出去,让满京都的人都以为她是个罗刹,岂不是我的罪过?”   何龄气得咬牙。   眼下自己若赔罪,就成了个恶鬼罗刹。可要是不赔罪,又会忤逆王爷。   一直以为,方如逸是个不懂低头屈膝的主,没想到她这么厉害,三两句间,居然把自己连讽带刺了一通!   可她这番话说得甚是圆满,王爷和顾苑多半会以为,她心里满是好意。   果然,元轼眼中闪过不忍之色,走到方如逸面前递上一块丝帕:“方姑娘,这件事,从头至尾都不是你的错。能同方家结亲,是本王的福份。不怕告诉方姑娘一句,那日本王在顾家见了你,就对你生了情。   可本王担心你对我无意,几番试探后,才求到陛下面前,请他给我们赐婚。本王心里只有你一个,虽说我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但你放心,只要本王活着一日,定会护你周全,绝不叫别人欺负你。”   方如逸低着头,心中冷笑。   好一个“定会护你周全”,前世的新婚夜里,元轼也和自己说了同样的话。   可后来呢!   他明明知道何龄给自己下了毒,但仍旧纵着,害得自己终日昏睡,容貌凋零,一头乌发几乎落个干净。   这就是你元轼说的“护我周全”?!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仰头看他:“王爷的心意,我怎会不懂?可何姑娘对你情深似海,她是何家的掌事人,又同京都世家女眷交好,满京谁不赞她?同她相比,我实在是低陋得很,担不起梁王妃的尊位。”   她屈膝一福:“请王爷恕我无才无能,退了这门亲。”   元轼侧过身,攥紧拳头:“本王不愿退亲。”   “求王爷成全!”   方如逸说着便要跪下,一旁的顾苑赶紧搀住她。   何龄巴不得元轼答应退婚,见方如逸这般行事,忍不住嘟囔了句“惺惺作态”,却被元轼扫了个冷眼。   “看来,王爷是不肯成全我了。”方如逸惨然一笑。“既然圣上的旨意下给了方家,若方家没女儿,自然就不用同王爷结亲。”   顾苑愣了愣:“妹妹你这是何意……”   方如逸忽地推开她,从袖中抽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抵在脖颈上!   “啊哟!”   顾苑连连后退,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抬头瞧见那把匕首,惊得双手直颤:“妹妹……你,你,为何呀!”   方如逸眼中落泪,面如死灰:“王府虽好,却不是我能进的。顾娘子,这段时日,你定也看出来了,我在京都势单力孤,所以还没进梁王府的门,就平白无故遭了许多奚落暗算。既如此,我不如早些死了,落个清净!”   眼看她脖颈出了血,元轼大喊:“侍卫何在!”   王府侍卫奔了出来,可却不敢近前。   就在这时,外门上的小厮匆匆跑来:“禀、禀王爷,昭武将军父子到了!”   “速速请他们进来!”   小厮被眼前的场面吓得一抖,连滚带爬地去了。   顾苑看得心惊胆战,她突然明白过来,方如逸今日是铁了心要退婚,不惜拼上命去,只怕她是想到了何龄在京都的势力,宁死也不愿趟梁王这滩浑水。   看来这门亲事,多半是结不成了。   顾苑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口中劝道:“妹妹,你父兄来了,有话好好说,千万别伤着自己呀!”   说话间,方岱和方孚远奔进院中,两人一得了消息,就从京郊往城中赶,连身上的甲胄都来不及解。   “咣当!”   方岱手中的佩刀落了地,他踉跄几步,极力稳住身子:“逸儿,你同梁王的婚事是圣上恩赐,切不可任性妄为!”   “爹爹,女儿不是不愿嫁,是……是不敢嫁……”方如逸哭得委屈。   方岱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前因后事,只恨自己素来过得清苦,在京又没个靠山,反而让女儿无故遭了许多罪。   “逸儿你快把刀放下!”   方孚远急得满头大汗,他虽喜欢挤兑妹妹,可他们两个自小相依为命,哪里舍得见她如此受屈。   可方如逸却摇了摇头,方孚远拉住方岱:“爹,退婚吧!”   “胡闹!”方岱一把甩开他。“我们方家蒙受皇恩才有了今日,圣上旨意,岂可忤逆不遵!”   “可是逸儿她……”   “逸儿你听爹说!何家已经惩治了那侍女,他们得了教训,以后定不会再生事!”   顾苑推了把吓到扶墙的何龄:“是啊方妹妹,何家已经悔改了!何姑娘,你说句话呀!”   何龄在家时虽然手段狠毒,可毕竟没亲眼见过血。此刻方如逸脖颈处殷红一片,衣襟上血淋淋的,她脑中一片空白,捂着心口半句话也说不出。   方如逸恍若未闻:“爹爹,圣旨是下给方家的,若方家没有女儿,自然不用嫁。”   “逸儿住手!你要想让方家没女儿,何必对自己下手?”方孚远转头对方岱喊道:“除名!爹,开宗祠除名!”   方岱沉吟不语,他知道这是个没法子里生出的法子,既留住了方如逸的命,全了她不想嫁给梁王的心,也护住了方家。   可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儿被家族除了名,虽说有些苦衷,可传出去,不知别人会怎么看她。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方如逸喊道:“看来爹爹是要逼女儿去死了。”   “除名!”方岱慌了起来。“今日便,便开宗祠除名!”   “方将军不可!”元轼眉头紧皱,上前几步:“方姑娘有什么错?为何这件事到头来反而让她遭了罪?”   方岱苦涩难当:“王爷,实在是我方家没那福份,攀不起皇亲。逸儿到了京都,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有法子两厢成全,我实在不想逼她入绝境。还望王爷体恤老夫就这么一个女儿,放过她吧。”   顾苑没想到事情都这样了,元轼竟还不肯放手,不由地暗恼:“王爷,眼下已经不是两家结不结亲的事了,而是关乎方妹妹的一条命。若王爷心里真有她,就别再把她架到火上烤。”   一番话说到如此地步,元轼只得点了头。   方如逸这才扔了刀,本就不大强健的身子软了下去,方孚远忙上前背起她,同父亲一道快步出了梁王府。   元轼怔怔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对方如逸是有几分算计,可也有几分真情。   彼时在顾家,他见她穿了身简素的衣衫,昂着头瞧那开了一树的杏花,好奇又惊喜的模样,比京中那些只知围着自己转的世家女们,好看了不知多少。   毕竟那些在脂粉钗环里堆出来的美,实在没什么意思。   可他以为方如逸不过是顾家的下人,也明白自己不能耽于情爱,便忍了这份心思。   谁料几名世家女走了来,奚落她没见过世面,他这才发现她不是什么小侍女,而是昭武将军的独女。   喜欢与兵权凑到了一处,他自然是要想尽法子娶她进门。   礼物送了,情诗写了,赐婚的旨也求到了,他本以为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行进,半道上却突然杀出一个何龄。   若不是何龄搅局,怎会吓得她一心要跑!   元轼隐在宽袖下的手,死死攥紧。   “王爷。”顾苑走到他面前。“事情变得如此,臣妇心里也难受得很。可圣上和娘娘还在宫中等臣妇和明喜公公回话,实在不便久留,请王爷恕罪。”   元轼叹了口气,行了一礼:“多谢顾娘子和公公走这一趟。”   顾苑和明喜告辞离开,扶着墙的何龄总算回过神来,缓缓挪到元轼面前,才福了一福,元轼那张脸便冷了下来。   “回去。”   “王爷,我……”   “我叫你回去。”   何龄身子一颤,咬着唇,飞快出了院。   江与辰和魏临趴在墙头,把这场戏看了个圆满,这才跳下墙来,往市街上走。   行了片刻,江与辰突然道:“那方如逸怎么是个胆小怕事的,没有半点将门虎女的样子。”   “公子为何这么说?”   “她都被何龄欺负到头上去了,反而拿出匕首来对着自己。若是我,定要往何龄身上扎个两刀,绝不叫人白白算计了性命!”   -------------------- 第8章 问罪   ====================   魏临无奈:“公子,你是首辅独子,皇后亲弟,元昭奉旨浪荡的国舅爷,地位何等尊贵?若你真闹出事来,满京也只会觉得,那就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可方如逸不一样啊,她家长年累月镇守漠北,在京都一无权势,二无靠山,你让她如何扎完别人两刀后,还能全身而退?”   江与辰摆了摆手:“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我只不过是觉得,她的性子太软弱了些。”   “可我倒觉得,她是有能耐的,虽说自伤了一二,但从今往后,她不用再去跳梁王这个火坑,而何家也会因为她把事情闹大了,不好再暗中对她下手。”   江与辰点头:“那倒也是。如今何家与梁王的关系已然挑明,若是方如逸将来出了什么岔子,头一个便要怀疑到何龄身上去。如此看来,她的确是平安了。只是她明明出身将门,却长得小胳膊小腿的,柔柔软软,丝毫没有武艺,倒是件怪事。”   魏临摸着下巴:“我听说这位方姑娘身子弱,在家时一心读书,没怎么习过武。”   江与辰不置可否,这方如逸是爱读书,还是爱武艺,说到底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他抬头望了望天:“今日还早,我去你的武馆练会剑。”   魏临哀嚎:“公子你怎么又去啊……”   此时此刻,顾苑和大太监明喜回到崇德殿,见了庆德帝和江与澜便立即拜倒。   顾苑口中称罪不已,将今日在梁王府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庆德帝听完后,脸色甚是沉重,默然许久方道:“好好的一桩亲事,怎会闹成这样。方岱最是忠心,朕还在潜邸做太子时,他便守在了漠北,几十年如一日啊。他就这么一个女儿,朕本想替他好好寻一门亲事,可如今却……唉!”   他懊恼地拍着桌案,江与澜忙宽慰道:“陛下,既然方如逸不想嫁进梁王府,不如就顺了她的意,否则强扭在一处,未必是件好事。”   “朕又何尝不知呢?”庆德帝一叹。“方如逸和阿轼,他们原是两厢情好的。方如逸今日也说了,她不是不愿嫁,是不敢嫁。顾苑,是不是?”   顾苑点头:“的确如此,方将军到的时候,还苦苦劝她遵旨,可她实在是被何龄吓着了。陛下,臣妇觉得,方妹妹也是没法子,试问何人不想趋利避害?   京中倾慕梁王的姑娘众多,她还没过门就受了奚落,眼看着嫁过去就是一滩子的浑水要趟。方家也是心疼她,可也不愿忤逆圣上的旨意,不得已之下,才把女儿从宗祠除了名。”   庆德帝沉声道:“朕原本想着,何家的侍女畏罪自尽,算是伏了法。可眼下来看,何龄这错闹得颇大,若不惩戒一番,只怕会寒了方家的心……”   话音未落,一名小黄门进了殿,拱手道:“陛下,梁王求见。”   “阿轼?他怎么来了?”   “王爷说,同方家的婚事虽然作罢,但此事因他而起,特来请罪。”   “让他进来。”   元轼一入殿便屈膝跪下,重重叩了三回首:“陛下,臣弟有罪!”   庆德帝忙离座下殿,扶他起来:“阿轼,你如何有罪?此事因何龄的侍女而起,虽说主使已然伏诛,可何龄治下不严,朕正要严惩她。”   元轼肃然道:“何龄自是有罪,可臣弟也不是无辜之人。”   “这从何说起啊?”   “陛下,其实臣弟早就知道何龄心悦自己,却怕拂了何家的脸面,只一味避让,不作回应,反倒让她以为,臣弟对她有几分真情,这才做下错事。请陛下治臣弟犹豫不决之罪!”   元轼说着又要跪下,庆德帝一把托住他:“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自己有罪当罚,真正该罚之人,此刻还端坐家中!”   他沉下脸:“明喜,传朕口谕,何龄管教下人不严,责,掌嘴三下!”   明喜很快奉谕离开。   见元轼低着头不言语,江与澜道:“阿轼,虽说我们皇家同方家没缘分,可京中还有不少家世高,人品好,样貌美的姑娘,你再细细留意着,若有喜欢的,尽管来同陛下说。”   庆德帝忙应和道:“是啊,一个不成,再找别的就是。来人,把山南的津化酒拿三壶来,给梁王带去!”   元轼拱手拜谢,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告辞离去。   庆德帝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叹息:“阿轼嘴上不说什么,可脸上瞧着凄苦得很,朕心里实在难受。”   “陛下宽心,京都中心悦王爷的贵女众多,定能再寻出一位合适的梁王妃。”   庆德帝拉了江与澜的手:“但愿如此吧。”   眼看事情了结,顾苑告辞离去。   没过多久,传话的小黄门突然转进殿来:“陛下,方家上了请罪的折子。”   折子送到了庆德帝手中,他匆匆看过,冲着江与澜摇了摇头:“瞧瞧,又来一个请罪的。”   他深思许久,揉着眉心对小黄门道:“派个人带上些金银厚礼去方府,就说这件事的原委朕都知了,该罚的人都已罚过,方家没什么罪,别把这事存在心里。虽然做不成亲戚,但朕同方家的君臣情谊,还和从前一样。”   “是。”   ……   方宅。   黄昏将近,方如逸脖子上缠了块纱布,在房中静静地收拾行李。   方孚远站在门口看她,忍不住道:“逸儿,你真要住到老宅去?那边只三四间屋子,两个小院,又十几年没人去过,如何住得?”   “能遮风避雨就好。”方如逸转身道。“哥哥,那年在漠北,风沙太大把房顶都掀了,爹不在,我们两个抱了被褥,在厨下将就了四晚,不也熬过来了么?”   方孚远眉头紧皱:“那是迫不得已,如今你虽在宗祠除了名,可我们方家本也没几个人。再说了,满京都知我们是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就算你在昭武将军府里住着,谁敢说嘴?”   他进了屋子,抢走方如逸手上的书册:“要不你还是跟我和爹回漠北吧?”   方如逸拿回书册:“既然除了名,就要有个除了名的样子。和梁王退亲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万一被哪个武将文臣揪住由头,说我方如逸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宗祠除名不过是个借口,那岂不是无端端给爹爹树敌?”   方孚远哑口无言。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知,可自家妹妹不过十七岁,从未离开他和爹半步,如今却要独自留在这诡谲多变的京都城中,他实在心疼。   兄妹俩说话间,方岱从门外进来,方孚远瞧见他,忙道:“爹,你快劝劝逸儿,让她跟我们一起回漠北去吧!”   方岱却叹了口气:“这门亲事变得如此,我们怎可还同从前一样,说走就走?”   他把手中的包裹放在桌案上:“刚才圣上派人来传话,说我们方家无罪,还赏赐了些金银。圣上虽降下隆恩,但我们不能恃宠而骄。   用除名的法子退亲,毕竟是钻了空子。若逸儿不单独住出去,好好赎一场忤逆上恩的罪,又怎能堵得住悠悠众口?”   方孚远一拳击在房梁上,恨道:“明明是逸儿受了委屈,到头来还得赎罪,真是憋屈!”   “哥哥,在朝为官就是如此。一旦做了臣子,圣上可以宽宥,可我们却步步都不能行错。”   方孚远叹气:“你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娃,怎么说起大道理来,比我还精通?罢了,你非要吃苦遭罪,我也懒得管你!”   说罢,他快步出了房间。   “你哥哥就是这副臭脾气,他是心疼你,嘴上说不出来。”方岱说着,伸手解开包裹,里面放着不少银钱。“天子恩赐的金银得供着不能用,这是爹今年一半的俸禄,你在京都长住,没有傍身钱是不行的。”   方如逸忙按住他的手:“爹爹,我都想好了,我们方家在京郊有处庄子,虽说不大,可每年也是有些进益的。我一个人住,用不了那么多钱,庄子上的钱尽够了。”   “那不行。”方岱把银子塞进她的包裹中。“侍女、衣裳、首饰,你都得置办好,别叫那些贵胄们看低了我们方家。”   方如逸又劝了几句,可还是拗不过他,只得收下。   接下来的三日,方岱把家中的下人派去老宅,将那里打扫一新,等京都述职的事尽数了结,即将启程北上,这才把方如逸送过去。   临走前一日,方岱特意去了趟工部给事中徐复家。   他们两个三十年前在京郊相识,畅谈甚欢,虽说后来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漠北,不大能见得上面,可也时常书信往来,做了对难得的知交。   而今方如逸独自一个住在京都,方岱放心不下,便托了老友照看一二。   趁着方岱忙碌的档口,方如逸把杜梅姐妹悄悄送走。   北行那日,她看着父兄出了城门,心绪复杂地回到老宅。   从今往后,她就要在这京都同元轼、何家,还有那些暗中投靠了元轼,将来要助他谋夺皇位之人抗衡。   她知晓前世的一切,今生,她是父兄能否活命的唯一依靠,她得狠下心。   倘若有一日,山雨欲来,绵薄之力也好,草木之助也罢,至少她能还成为家人的依靠。   她在院中站了许久,见天色沉了下来,准备闭紧门户,进屋安歇。   “方姑娘!”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她关门的手顿了顿,抬头一看,是两位陌生的女子。   没等她开口,年长的那位跑上前来,低声道:“方姑娘,是我呀,杜梅!”   -------------------- 第9章 局势   ====================   “你是……杜梅?”   方如逸惊讶地望着她,她的声音和露在面纱外的脸,全然不是杜梅的模样,只有身形有些相似。   “方姑娘,真的是我。”杜梅上前几步。“姑娘是从城西乱葬岗把我救出来的,后来又让我们姐妹偷偷住在昭武将军府。”   方如逸了然,这些秘密只有她们三人知道,眼前这对姐妹,就是杜梅和杜杏无疑了。   “先进屋。”   她带着俩姐妹进了房间,杜梅和杜杏取下面纱,露出两张布了几道伤痕的脸。   方如逸一惊:“你们这是怎么了?”   杜梅笑着摸了摸脸:“姑娘,不碍事。我怕原先的那张脸在京都会被何家人认出来,就给我自己和妹妹换了一张,等过几日疤痕褪去,便全然瞧不出来了。”   方如逸这才安心,转念一想又道:“听你的意思,你们姐妹准备留在京都?”   杜梅突然拉着妹妹跪下:“姑娘救我姐妹于火海冰窟,我们愿终身报答姑娘大恩!”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方如逸忙扶她们起身。“你们已经得了自由身,何必再入京都这个水火坑?”   “我们本是想着离开的,可后来听说姑娘你被方家除了名,得独自一个住在京都。姑娘,你虽聪慧,可你从小长在漠北,对京都的人情势力一概不知,我实在放心不下。杏儿也说我们得报姑娘的救命大恩,这才留下来。   姑娘,我从前跟着何龄,对京中的世家贵胄也算知晓一些。若姑娘不嫌弃,就收我们姐妹做个侍女,姑娘毕竟是方将军的女儿,将来免不了要在京中各家走动,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必知无不言。”   方如逸心中动容。   她救杜梅姐妹,是为了借机将何龄同元轼有往来的秘密,捅得满京皆知,说到底,不过是场交易。   自己重活一世,拼命捧出一颗狠心,早就对京都中人断了仁慈,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随手相救却能换来真心相待。   “好,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个主子无钱无势,免不了要跟着受些奚落嘲笑,我定会护你们周全。”   杜梅脸色一喜:“姑娘,我们姐妹是从泥里挣扎出来的,如今能跟着姑娘,已然感恩戴德了,哪里敢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对了姑娘,我如今改了名字,依了我娘的姓,叫做余照,杏儿叫余然。”   方如逸点头,拉起她们两人的手:“余照,余然,真好,将来在京都,我们三人也算是相依为命了。”   天光逝去,屋子里暗淡无光。   余照点了灯,让妹妹去先耳房安顿,自己则留在方如逸房中服侍。   见她认真地替自己宽衣,方如逸不大自在:“照儿,我自己来就行……”   余照摇头:“姑娘快别如此,因着没有侍女,姑娘遭了多少奚落?如今要在京都讨生活,自然得同其他世家女们一样才好。”   方如逸叹了口气,由着她帮自己铺床叠衣:“你说得没错,京都是一个早就秩序严明的地方,世家贵胄,高门小户,都有自己的衣食仪制。   一件衣裙穿出去,就能让人瞧出你在城中的地位。从前我最恨这些俗制,但如今要在京都里活着,得同那些世家门户打交道,我不能不一样。”   “正是呢。”余照替她铺好了床,扶她坐下。“姑娘可是想好了以后的路?”   方如逸点头:“照儿,这段时日,你应该也瞧出来了,我同何龄不对付。我也不怕告诉你,何家,我定要拉下来。”   余照思忖片刻:“姑娘可是瞧出了何家其实是梁王的钱袋子,担心梁王做大?”   方如逸惊讶地望她一眼:“照儿,看来你在何家并不是诸事不管的医女。”   余照不好意思起来:“何龄做事顾头不顾尾,时常露出些个话头,我偶尔听了一嘴,回去想了想,也就推测出来了,算不得什么。”   方如逸点头:“没错,何龄不是什么聪慧之人,我记得她有个甚是厉害的奶母,后来做了何家的管家,可这段时日似乎不在京中?”   否则,那日在王家,也不会如此容易就把何龄激怒。   “那王妈妈夫家出了点要紧事,回山南去了。”   “原来是这样。”   余照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姑娘,别怪奴婢多嘴。何家是皇商,做着盐铁生意,手里又握着漕运,实在厉害得紧。   奴婢瞧着,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将来在京中孤身一人,没个夫家依靠,只怕很难同何家斗法。”   方如逸叹气:“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可如今我同梁王的亲事才作罢,京中仍是沸沸扬扬,便是想议亲,也难得很。   高门显贵的大娘子都是要管家、管庄子,操持后院诸事的。若我是个扶不起的,只怕也没有显贵之家愿意让我进门。夫婿要寻,但不可操之过急,先等这阵风议过去再说。”   余照点了点头,扶她睡下,吹了灯后才关门回到耳房。   此时的夜色越发深浓,梁王府的西角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何龄蒙着脸,悄悄入了门。   元轼正在后堂,修剪新入府的一盆天目松。   “王爷。”何龄的声音里带了丝哭腔。   元轼没有回头,身子对着那天目松,手里攥了把剪子:“你的脸如何?”   “为王爷伤一回,我心甘情愿。”   何龄的右手不自觉地抚着脸颊,她今日挨了三掌,实在委屈得很,见元轼请她过来,暗喜王爷果然是心疼她。   元轼仍旧背对着她:“你可知这三掌是本王向圣上求的。”   何龄一愣:“王爷,为……为何呀?王爷心里本就没有那方如逸,她不识抬举,非要退亲……”   “啪!”   元轼手中的剪子狠狠摔在地上,何龄惊得一跳,捂着心口不敢出声。   “你很好,要做本王的主。”元轼回身盯着她,目光冰冷。“未来的梁王妃你也敢动,你当真以为,本王非你何家不可?”   何龄嗓音颤抖:“王爷,我,我从来没有背叛王爷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方如逸小家子气太重,配不上王爷……”   元轼缓缓坐下,可那一身的狠戾却肆意喷张:“你动了方如逸,本王的计划就要往后退,折损多少人力财力,你觉得你何家赔得起?”   何龄咬了咬唇,忽地跪下:“何家愿为王爷倾尽所有。”   元轼冷眼盯着她,许久才起了身,上前扶起她:“何家对本王忠心耿耿,本王都知道,可你不该擅自动方如逸。   本王同你说过,本王与她无甚情意,但方岱父子长年镇守漠北,对戎族的动向一清二楚。你何家想与戎族做些暗门生意,没有方家的军情消息,便会难上七八分。   本王在京都是个闲散的王爷,有权有势的文臣武将怕天子怀疑,都不敢同本王结亲。这回和方家的亲事不成,想再找一门武官世家,只会更不容易。”   何龄低了头:“是……是我误了王爷的事。”   “罢了。”元轼背手道。“你对本王的情谊,本王都明白。本王心里自然也是有你的,可你何家做了皇商,财帛势力不输世家贵族,本王怎能在明面上同你往来?只得再委屈你几年了。”   何龄喜不自禁:“王爷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不怕等!”   元轼的神情柔和了些:“如今京都对你我之事,议论纷纷,你又受了掌嘴的刑罚,在这里待着,多少会委屈了你。不如先回山南避避风头,出海一事,还得是你去替本王看着,本王才放心。”   一番话说完,何龄瞬间忘了脸上的疼:“我,我明日就启程南下,定不会辜负王爷待我的心意!”   ……   次日午后,顾苑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前,她才刚下车,便瞧见江与辰从府里出来。   “表叔可是要出门?”   江与辰抬头一看,奇道:“阿苑今日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就来我家拜会?”   顾苑向来爽利的笑意里添了丝羞涩:“我家官人近日颇好玄老的养生之道,四处寻那古籍旧典。我记得表叔公旧典众多,特来相问。”   “啊,原来是要给你家那位王侍读一个惊喜。”江与辰弹了弹衣袖。   顾苑抿了嘴:“表叔可别打趣我了。对了,你可听说今日一早,那位挨了巴掌的何姑娘,悄悄出城南下了?”   江与辰眉梢一动:“走得这么快?我还以为她要再赖上几日。”   “可不是么。”顾苑压低嗓音。“我猜,多半是梁王劝她早些离京。眼下方家、何家,还有梁王的纠葛传得满京都是,贵眷们突然发现,原来梁王同何家是有些牵扯的,并不是一味的闲散。”   江与辰一笑,扭头与魏临对视了一眼,没有作声。   这件事他早就知了,如今不过是被方如逸捅出来罢了。   想起这位方家独女,他忽地问道:“听说那方如逸独自一个在京都住着,方老将军也放心?”   顾苑叹气:“便是不放心又能如何?方家毕竟不曾遵旨,总要做出个赎罪的样子来。昨日我去左家吃席,听见好几个武将家眷都在笑她,说什么方家想攀梁王这个高枝不成,反倒折了一个女儿出去。那些人真是没安好心。”   江与辰背手:“倒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他们这段时日不会再惦记方家,也不会在朝中参他们。漠北苦寒,本就难捱得很,若是整日挨参,方家父子减了俸禄,怎么安抚军中将士?”   顾苑讶然:“表叔,没想到你还留意这些事?”   “我不过是喜欢看热闹罢了。”   顾苑低头笑了笑,很快进了江府。   江与辰和魏临出了府门,正要往北市街去,就在这时,一名武师打扮的男子匆匆跑来,对着他们一拜,凑近魏临道:“馆主,今日来了个女子,说想在武馆里练练拳法,可要收她进来?”   魏临眉头一皱:“武馆向来是男子往来之地,收个女子进来算怎么回事?拒了她罢。”   那武师点头,露出些遗憾的意思:“小人本也想拒她的,但那女子长得实在是美,声音也好听,还说什么家中本来是武将,从前也学过些拳法,想重新捡起来练练,小人才不忍心的。”   江与辰脑中闪过一念:“那女子可通名?”   武师想了想:“她叫方如逸。”   江与辰一愣。   方如逸?她怎么来武馆了?   心里那丝看热闹的念头,顿时蠢蠢欲动。   他推了魏临一把:“走,瞧瞧去!”   -------------------- 第10章 习武   =====================   魏临无奈:“公子,那可是武馆!”   江与辰不搭理,飞快往前。走了两步,他回头对魏临道:“武馆为何不能收女子?你绝不可学城中那些迂腐的。”   魏临拉长了脸:“公子,武馆是男子习武之地,你让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进进出出,一不小心看见打了赤膊的男子,多失礼啊!”   江与辰不甚在意:“避着点人不就行了?方如逸被何龄欺负得那样,就是因为没有武艺傍身。你收她进来,是侠义之举,人人都要称颂的。”   魏临越听越觉得离谱,气道:“那是我的武馆,我说了算!”   江与辰恍若未闻,快步甩开他,奔到景明巷,径自入了端行武馆。   他双目一扫,见方如逸正坐在堂上吃茶,立即走过去道:“敢问姑娘可是方将军的独女?”   方如逸搁下茶盏,仰头见一名双目清朗的男子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瞧着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只是眉梢处却染了几分邪气。   她福了福:“是我,请问阁下是?”   “我是端行武馆的馆主。”江与辰面不改色。   “原来是馆主,幸会。”方如逸了然。“想必方才的小哥就是寻馆主去了。”   江与辰点头:“正是,我听说……”   “他不是!”   魏临猛地冲进来,身后跟着那位武师,两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方如逸一愣:“他不是什么?”   江与辰连忙挡住魏临:“他是想说,我不是那等迂腐之辈,觉得姑娘是个女子,便要拒你于武馆的大门外。姑娘和梁王断亲的事,我也听闻了一二,心中实在感佩钦服。   方姑娘出身将门,竟能在京都众多的武馆中瞧上我家,真是我之幸事,如何能让姑娘白跑一趟?姑娘放心,今日便可登名,若姑娘想先在馆中看看,我可以带你去。”   一番话说得飞快,魏临和武师愣是没寻见半点插嘴的机会。   方如逸也有些发懵,刚才武师出门时,她便觉察出对方存了婉拒自己的意思,没想着真能入武馆练拳。   幸亏这位馆主是个深明大义的。   上一世,母亲怀她时正值漠北沙尘肆虐,戎族趁机作乱,只得四处奔波,颇受了些苦,生下她来,瘦小得跟猫儿似的,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她长到三岁上,母亲便去世了,父兄怜她体弱多病,便只教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随她自己翻书写字。   所以后来被何龄下了毒,她虽想尽办法,提刀杀上宫宴,可她几乎没练过什么兵刃,最终没能防住从暗中射来的冷箭。   她得了教训,这一世自然要在武艺上费点心。   “多谢馆主,那我今日便先登名吧。”   江与辰招来那武师,命他带方如逸去登名。   见两人去了,魏临把他拉到一边:“公子,你这是作甚啊!”   江与辰拍拍他的肩:“魏临,我们闯荡江湖,讲究个什么?不就是侠肝义胆么!今日你也听见了,方如逸如今独自一个在京都住着,城里那些武官家眷嘴上还在笑她。   众生有情,尚怜花草,何况你我这般素来行侠仗义之人。难道你不觉得,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   “公子,话虽没错,可若真让方姑娘进馆,必得特意为她留一间房练拳。细细算来,我得少赚多少银两?公子,你是路见不平了,可你拔出来的那把刀,是插在了我身上啊!”   江与辰眉头一皱,正色道:“你又不缺钱,少赚一些能怎的?”   魏临翻了个白眼:“谁会嫌钱多?”   江与辰从腰间摸出个老大的钱袋,扔给他:“够不够?”   魏临掂了掂:“勉勉强强。”   江与辰满意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给她找一间僻静的屋子,别让那些赤膊大汉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毕竟是个姑娘家。”   魏临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还有,方才我已经同她说,自己是这武馆的馆主。你叮嘱手底下的人一声,别叫他们说漏了嘴。”   “公子,你这是何必?”   江与辰振了振衣,脸上闪过一丝钦佩:“我在京都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谁能像她那样,做出抗旨不遵的事来。如此出格,真是大开眼界。”   魏临艰难地揉了揉眉心:“公子,我见过佩服才高八斗的,也见过佩服品德端方的,就是没见过你这般佩服别人做事出格,不守规矩的。”   江与辰微微一笑:“我觉得,她同我有些相似,说不定将来能做个知交,也算不白看她一场热闹。”   魏临一个头两个大:“行行行,你是个奉旨浪荡的,你想怎么样都行。”   说话间,方如逸回到堂上,对江与辰笑道:“方才竟忘了相问馆主贵姓尊名。”   “在下沈江。”   江与辰把自己行走江湖的名字拿了出来。   难得遇见同自己一样行事不羁之人,若是眼下便把真名说出口,只怕方如逸惧着他国舅爷的身份,不愿与他如知交般往来。   “原来是沈馆主,多谢你许我入馆习武。”方如逸拜了拜。“沈馆主可否带我在馆中看看,试试兵刃?”   江与辰上前几步,掀开往后院去的帘子:“方姑娘,请。”   穿过中庭的演武场,是一排排的习武房,虽说不大,可却能容纳七八个男子同时练拳。   江与辰没领她去瞧那些赤膊的武夫,而是带她去了尽头的兵刃房,一来让她看看馆中的兵器,二来也想试试她的能耐。   两人进了兵刃房,方如逸看着满屋子的器械瞪大了眼:“馆中竟有如此之多的兵刃!”   她奔过去一一细瞧,发现好几把前代铸造的宝刀,被小心地立在一旁,指着其中一把道:“这可是环首刀?”   江与辰没想到她竟认得此刀:“没错,我费了好些心思才买到手。”   这话倒也没作假,环首刀是他出师时赠给魏临的谢师礼,魏临舍不得使,便摆在敞了口的匣子里,供人观赏。   见她瞧得认真仔细,江与辰心念一动:“不如方姑娘试试这刀。”   方如逸郑重地点了点头,挽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用力一提。   “咣当!”   刀身才刚从匣子里出来,便重重磕在地上。   方如逸力气小,被那刀带得脚下一歪,眼看就要摔倒!   “姑娘小心!”   江与辰瞬间闪过去,右手一挽,稳稳托住方如逸下坠的身子,将她捞进怀中。   她的乌发缠住他的右臂,清幽的梅花香铺展开来,渗进恣肆洒脱的气息里。   江与辰的手特别规矩,攥了拳,只用小臂接她,可眼下毕竟已入夏,两人的衣衫并不厚实,手臂上的温热仍能透过袖子,抵在她腰间。   方如逸心口一跳,缓缓仰了头,望见江与辰那双尽在咫尺的明眸,清澈得仿佛没有一丝阴沉黑暗。   这般干净的眼眸,她活了两世,从未见过。   江与辰的眼角浮上些笑意:“方姑娘,你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啊。”   方如逸脸颊一红,忙推开他,后退几步,背过身正了正衣衫:“沈馆主见笑了,我虽出身将门,可从小身子弱,只练过几日拳法,不成个样子。环首刀,也的确颇有些分量……”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江与辰只当她是觉得拿不动刀甚是丢脸,毫不在意地捡起那刀,随意搁回匣子中:“无妨,你再试试别的。”   方如逸定了定神:“好,那就再试试别的。”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将屋子里的兵刃摸了个遍,却一把也提不起。   方如逸脸上现了委屈,揪着衣袖嘟囔道:“怎会连一件兵刃都拿不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不如先练拳法吧。”江与辰闲闲开口。“我看姑娘这身子是天生亏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补回来的。虽说武艺能强身,可内里虚了,还是得靠药来调理。姑娘身边可有得力之人?”   方如逸道:“我新买了个侍女,懂些医术,也会做药膳。”   江与辰点头:“那就好,我有几个药膳方子,今日便赠与姑娘,身子调养好了,练拳使剑才有进益。”   说话间,两人出了兵刃房。回到堂中,魏临见他们出来,惊讶道:“这么快就看完了?”   方如逸不好意思:“贵馆的兵刃虽多,可我却一件也拿不起来。沈馆主说,不如先用药膳内调身子,平日里配合着练些拳法,等身子强健了,再使兵刃。”   魏临意味深长地看了江与辰一眼,拉着声调:“馆主还真是费心呐。”   方如逸却没听出什么来,她对这端行武馆甚是满意,当下便交了练武的馆资,约好明日再来后才告辞离开。   见她走了,魏临凑到江与辰身边,皮笑肉不笑:“搂搂抱抱……公子,你瞧上人家了?”   江与辰甩手就给他一拳:“你这个人,竟然偷看!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污糟事!”   “风月情|事,怎么就污糟了?”   “什么风月……我那是怕她摔着才出手的,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连把刀都提不起来,又待在满是兵刃的屋子里,难道我不得看紧些?”   “怕——她摔着……”魏临把那“怕”字念得颇为响亮。“公子,你也二十四了,风月情|事,早就该想一想……哎,公子你打我作甚!”   江与辰冷哼一声:“你编排我也就罢了,别把人家方姑娘扯进来。她清清白白一个闺阁女,为何说她!”   见他这般正色厉声,开口闭口居然还守起了规矩,魏临突然明白了什么,忙讨饶道:“不敢不敢,我那都是瞎扯。公子,回吧?”   “我再练会刀。”   江与辰转身进了后院,回到兵刃房,提起环首刀,舞了半个时辰。   暂歇时分,他盘腿坐地,魏临的一番话忽然涌上来,在他心头绕了几个来回。   风月情|事?   他低头一笑。   自己帮方如逸,遵的是个侠义之心,何谈什么风月?   思忖间,他的目光落在右臂衣袖上。   方如逸身上那道清幽的梅花香,似乎还未全然散去。   他的指尖点了点袖子,心头倏地起了一念。   风月情|事……到底是何种滋味?   -------------------- 第11章 筹谋   =====================   方如逸刚到家中,余照便奔了出来,急急道:“姑娘,有位名唤‘徐瑞’的公子来看你,正在屋里坐着。他说自家父亲与方将军是多年的知交,可是真的?”   方如逸惊讶:“徐家哥哥竟来得这般快!徐家与我方家的确有旧,爹爹同我说过,他托了徐叔叔照看我。”   她说着便往屋里走:“你给他奉茶了不曾?”   余照点头:“正吃着呢。”   方如逸进了门,瞧见她的徐瑞忙站起身,脸上又惊又喜,双手却略显局促地交握在一处:“逸儿妹妹。”   他的眉眼敦厚质纯,如同身上那件碧山青的儒子圆领袍衫一般,清清正正,持中守拙。   “徐家哥哥好来。”方如逸笑着福了福。“前几日听说你去岁做了举人老爷,本是要前去恭贺的,可惜我家里事多,竟忙忘了,还请徐家哥哥勿怪。”   徐瑞连连摆手,耳朵有些发红:“不过是个举子罢了,京中甲胄贵戚众多,算不得什么。”   方如逸知道,他这话并不是谦虚。   徐瑞的父亲徐复如今担着工部给事中的职,只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许多年了也不曾往上走一走。   前世,徐瑞在次年得中进士,做了个外放的正八品县丞。他虽才气颇高,却没有显赫的家世作靠山,父亲又与方家交好,一直被元轼和方家的对头武官们打压。   念及往事,方如逸忍不住在心中一叹,提了茶壶给他续水:“徐哥哥,今早我去了庆云寺求签,也给你求了一支,上头说你明岁有些时运不济。我想着,你中了举,本该尽快参加春闱的,可时运一道虽说有些虚空,但多少也得顾顾,不如你过两年再科考如何?”   一番话说得徐瑞甚是动容。   方家刚入京时,他便跟着父亲前去拜会,方如逸那一声柔柔的“徐家哥哥”喊到了他心里,再瞧时,便移不开眼。   但他明白,方将军是正三品的武官,自己这个从七品小门户家的儿子,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后来又听说圣上给方家和梁王赐婚,喜欢方如逸的心思就更不能显露了。   如今两家断了亲,方如逸被除了名,独自一人孤单单地住在京都,他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可也想尽力一试,等中了进士便来求娶。   眼下听方如逸这般为他着想,他心里更是欣喜异常。   “好,那我便听逸儿妹妹的,过两年再参加春闱。如今我有了举子之名,也能去世家门户做个塾师。妹妹头一回自己住出来,若缺了些什么,只管同我说。”   方如逸含笑点头:“谢徐哥哥挂怀,我一切都好。”   眼看黄昏将近,徐瑞起了身,告辞离去。   送他出门后,余照回到屋里,对方如逸笑道:“姑娘,徐公子真是个实在人,他背了好些米粮来,还有两只老母鸡,特特交代了,一只炖了给姑娘补身子,另一只留着下蛋吃。我方才已经让然儿去厨下收拾了。”   “难为他和徐叔叔这般想着我。”方如逸心里裹了丝暖意。   余照不解:“可是姑娘,今早你并未去庆云寺求签,奴婢想不通,若徐公子才华横溢,你为何要劝他等两年再去科考?”   方如逸端了茶盏慢慢饮着:“徐家是靠得住的,可京都人情复杂,只怕徐哥哥身后没个依仗,便是有满腹的经纶,也发挥不出来。等上两年,等我同世家贵胄熟络起来,或许能助他一二。”   总好过他郁郁寡欢,愁结一生。   “姑娘,你想如何同高门显贵人家熟络?”   方如逸放下茶盏:“这几日我细细想过了,何家握着盐铁生意,一时半会,我们定是插不进手。但不论皇亲国戚,还是官宦人家,每门每户的手里都握着田地庄子。盐铁再赚钱,可终究是民以食为天。何家瞧不上田产生意,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余照疑惑:“田产都握在各家各户自己手中,姑娘如何能伸得进手?”   方如逸淡然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若是挥锄种地,自然是不行的。可田里的事多得很,选稻挑麦,耕作灌溉,粹精攻穗,缺了哪一样都不成。   从前我读过不少制工考物之书,单是这灌溉一道,便有许多的讲究。不同的水车,能灌溉亩数不同的稻田。那些水车的施力法子也大相径庭,可人力畜力,也可水力风力。   你说,若是我们能从水车上着手,做好灌溉一道,让手中有稻田麦田的人家,不因缺水而失了收成,不就能同京中贵眷做上生意了么?”   余照这才明白过来,欣喜地两手一拍:“是呀!奴婢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盐铁虽说赚钱,可终究是自做自的,不大能同各家熟络关系。但农事就不一样了,便是清水衙门的小官小吏,家中也有三亩薄田呢!姑娘这法子,当真细致!”   话一出口,她又忧愁起来:“可我们都不懂水车,这该如何是好?”   方如逸沉吟不语,许久才道:“无妨,我们不懂,自有人懂,难道那些工匠木匠都是白白吃饭的?眼下要紧的,是寻一个技艺高超,专心制工的匠人。”   “姑娘放心,明日我便出门悄悄打听去!”   方如逸点了点头,想起今日江与辰给的药膳单子,忙取出来交给余照。   “这位沈馆主竟是个行家。”余照盯着那单子,面色惊讶。   方如逸笑道:“他是个热心肠的,也颇为深明大义。若是方子没什么问题,你便照这上头的药材做一做,吃上几顿瞧瞧。”   余照点头答应,主仆俩看着单子,说了会食补进益的话。见天色沉了下去,余照点上了灯。不多时,余然的鸡汤也炖好了,三人围坐在一块笑语盈盈地吃着。   进京后的日子,火一重,水一重,如此的温馨暖意,于方如逸而言已是恩赐。   这两日看下来,她察觉余然别有一番聪慧机灵,日常采买时,把蔬菜盐酒的价记得牢牢,随口就能比出七八家的优劣。   想着自己不过一个人,无需姐妹俩都围在跟前服侍,她便同余照商量了,让余然在侧屋专心攻读算账经营之道,等将来农事的生意做起来,也好一同分担。   说起来,寻找工匠做水车,并非是她一时兴起。   那些能做水车的匠人,在制工一道上定是甚为熟悉,农事军事,论到底都要靠趁手的工具、得力的匠人。   前世,父兄同戎族死战几回,元昭大军的弓弩不济,比不过戎族人的手中握着的,时不时便要落在下风。   假使她借着制作农具的由头,挖出能做弓弩的好手来,既护住了父兄性命,守住了元昭边疆,还能破了元轼勾结外敌的恶毒计谋。   是个一举三得的事。   唯一发愁的是,这般厉害的工匠,要去何处找寻。   此事在方如逸心头转来转去,直到次日进了端行武馆,还不曾摸出个头绪来。   江与辰怕魏临这个只知耍大刀的武夫行事粗糙,一早便等在了武馆里,见方如逸眉头不展,只当她是思念父兄。   两人进了练武房,他忍不住问道:“方姑娘昨夜可安睡?”   方如逸心不在焉:“还好。”   见她没再说下去,江与辰只得按住了想多问几句的念头:“那今日就先看看姑娘从前学过的拳法。”   方如逸“嗯”了一声,软绵绵地出了几拳。   江与辰忍着笑指了指她的粉拳:“方姑娘,你这拳头,只怕连地上乱跑的猫儿都打不倒。”   方如逸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收了拳势,十指绞在一起:“让沈馆主见笑了。我许久未练,手上实在没力气。”   “无妨。”江与辰抽出早就准备好的竹枝,摆出严师模样。“先扎马步吧。”   方如逸后背僵硬,双唇轻颤:“马、马步?”   “如今你腰腹之力不足,得先练马步,把力气紧实起来,出拳才有劲。”   “好,好吧……”   方如逸只得丧着脸扎起了马步。   她来之前便知晓练武的苦,可眼下这份苦真落到了自己头上,心里却委实抗拒得很。   无奈之下,她只得目光乱瞟,努力分分神,免得老想着腿上的酸痛。   江与辰立在她身前,时不时拿竹枝替她摆正马步的身姿。   见他年纪轻轻便能在京都开上这么大的武馆,方如逸不由地暗忖,此人家中定是有些能耐,否则如何拿得出这么多的银钱。   说不定他对京中工匠熟手略知一二。   “沈馆主,你可知京中有哪些颇通农事的工匠?”   江与辰眉梢微扬,正要替方如逸抬高双臂的竹枝顿了顿:“农事工匠?你是说造农具的好手?”   见方如逸点了点头,他虽不知对方为何问这个,但还是继续道:“京都中懂农具的工匠其实不多,从前我在山南游历的时候,听说那里的水田多,比北方暖,一茬一茬的稻谷种下去,颇需要些能造水车和筛车的匠人,工匠坊也随之多了。”   他顿了顿道:“方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请人造水车。”   方如逸脱口而出,可双腿却撑不住,一下软瘫在地。   江与辰收起竹竿,陪着坐下来:“你不会是想做农具生意吧?”   方如逸惊讶:“你怎么知道?”   江与辰笑了笑:“这不是显而易见么?京都里都是些庸碌,方姑娘若想寻个好工匠,不如去山南走一趟。”   可方如逸却面色犹豫:“我听说那里海寇肆虐,我身边没个护卫,只怕去不得。”   “不过是缺护卫罢了,请一个不就行了?”   方如逸摇头,双手捶着腿:“想必沈馆主也听说了,我家不是什么财帛丰厚的门户,如今在京都住着,一分一厘都得细细打算。若要南下,旅途要用的盘缠倒是勉强能拿得出,可护卫却……”   她说着便有些叹气,江与辰却忽然道:“我来当这个护卫如何?”   -------------------- 第12章 招式   =====================   方如逸忙道:“这可使不得!沈馆主一看就是出生大户人家,怎可给我做护卫?”   江与辰把那竹枝在手中转来转去,满不在乎:“什么大户人家,不过是做着几个生意罢了。京中有钱的门户那么多,不差我一个。等你的生意做成了,赚钱后再把雇我的银两补上也不迟。”   他收了随意恣肆的神色,搁下竹枝,突然认真起来:“方姑娘,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瞧那梁王不顺眼。听说你同他断了亲,我这心里真是畅快!给你做护卫,是出于侠义。就当是我沈某人想同你做个知交好友,若是要提门户,那就俗了。”   方如逸听得发愣。   这沈馆主可真是个胆大的,开口闭口居然敢说梁王的不是。   不过,从前自己在军中见过的那些兵士武将,个个豪情恣肆,想什么便说什么。   许是他也生了副武人脾性,有些洒脱不羁,不把贵胄放在眼里。   如此看来,倒是个不慕荣利的。   方如逸的嘴角弯了弯:“沈馆主这番话私底下说说便罢了,万不可叫旁人听见。”   “我也就是同你说。”   江与辰抱着手,见方如逸准备起身,拿起竹竿伸过去让她握着,拉了一把。   “既然沈馆主开了口,我若再推辞只怕拂了你的好意。我虽拿不出相雇护卫的全资,可定金还是出得起的。”   方如逸从腰间摸出三张一贯钱的宝钞,递过去道:“还请沈馆主先收着,剩下的等我们回到京都再补给你。”   江与辰也不推辞,随意捏在手中,想着今日方如逸颇扎了几回马步,多半也累了,便不再苛求,闲谈几句后送她离开。   等回到武馆堂内,魏临不知何时坐在了椅子上,瞧见他进来也不起身,端了茶盏也不吃,只闲闲道:“公子要去山南?”   “你又偷听!”   江与辰手中的竹枝“刷”地飞过去,魏临单手接了个正着,轻轻摆在桌几上:“你们两个说话声那么大,我巡查时,那声音自己跑到我耳朵里来,能怪我?”   “你这茶喝不喝?”江与辰一把端走他手中的茶盏,自顾自饮了一口。“你懂什么,如今方姑娘跟着我习武,算是我的徒弟。   自我出师以来,还没收过弟子,本想好好带她一场,让她武艺超群,打遍京中无敌手。可她眼下拳法兵刃一个都没成,万一去了山南人没了,我多亏。”   魏临摇头:“方姑娘身子虚,这辈子也不可能武艺超群,顶多就是强身健体,关键时刻不至于丧命罢了。”   江与辰“啪”地放下茶盏:“那我就更得去了,我江与辰天生一副侠义心肠,最见不得别人遭罪被欺负,何况是我自己的徒弟!”   魏临仰头斜他一眼:“方姑娘做了你徒弟的事,她知道么?”   “你这人,整日拘些个俗礼作甚?我指点她一场,自然就成了她的师父。”   江与辰顿了顿又道:“不过刚才你有句话说得在理,她的身子有亏,得教她几个保命的招式才行。”   魏临起身在他肩上一拍:“任重而道远,公子还需上下求索啊。”   江与辰却不甚在意,提着竹枝走进后院。   第二日,方如逸按时到了武馆,同江与辰定了半月后南下的计划。   此后十几日,她一面忙着习武,一面抽出空当来,去城外的庄子里收了租,做那行路的盘缠。   余照说什么都要跟着去,方如逸只得把余然送去徐家暂住,请徐复指点她读书习字。   顾苑来看过她几回,听说她要南下寻工匠,大大地惊讶了一场,劝她别四处奔波冒险,没得遭罪。   可方如逸却道:“我同梁王断亲后,京都风言风语半月多了都没停歇,想来想去,还是得离开一阵才好。”   顾苑只得随了她,又听说她雇了武艺高强的护卫相随,这才略略安心。   眼看再有一日便要出行,方如逸照旧去了端行武馆。   她那马步结结实实地扎了半个月,如今已然很像样,腰身腿脚也得了不少力气。   江与辰甚是满意,手中的竹枝转得越发欢快:“明日就要南下,今日不练马步,教你三个保命的招式。”   他放下竹枝,抽出一把短巧的匕首,出得鞘来,那寒光闪得晃眼。方如逸素来见惯了军中刀斧,并不曾被吓着,反倒主动伸手去拿。   江与辰的右臂忙往后一收:“刀剑无眼,方姑娘可要小心。”   “我不怕。”   方如逸眼角弯弯,浮了些好奇,上前一步,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左手五指探进他的掌心,转瞬便将那匕首勾了出来,牢牢握住。   她细看片刻,点头道:“的确锋利。”   江与辰只觉得右掌酥酥麻麻的,干脆攥了个拳头,可才刚解了那酥麻,他这一颗心却不知为何,跳得甚是难受。   凝神许久,他徐徐道:“姑娘果然是将门女。”   “沈馆主,你刚说要教我三个保命的招式,可是同这匕首有关?”   江与辰昂头一笑,右手握住刀鞘,在手中掂了掂:“看好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逼到方如逸身前,右手送出,刀鞘落在她腰间三寸方外,快速划动,似要去割她的左腰。   方如逸忙用匕首去挡,可没等落下几分,江与辰的手却忽地推到她后背,手腕向上一扬,那握在掌心的刀鞘,登时飞了起来!   她看不见身后动静,只得把头扭向另一边。   才转过来,她却震惊地发现,江与辰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右肩,张开五指一抓,稳稳接住了跃上来的刀鞘!   “唔!”   刀鞘猛地抵在她后背,她轻呼一声,脚下不稳,竟扑进江与辰怀中!   “第一招。”   上方传来男子低沉邪傲的声音,因着双耳靠他颇近,也一并听见了他胸腔里的起伏。   咚咚咚的,快得有些不寻常。   方如逸脸泛红晕,不敢抬头,也不知下一招该当如何,便没有擅动,伏在他胸前闷声道:“这第一招好生厉害。”   清婉柔和的嗓音,同那梅花香一起,丝丝缕缕地钻进江与辰心间。   他心跳如鼓。   从前在山南遇上海寇时,他杀过人,热血喷在脸上,心口也曾急促地起伏过,可从未像今日这般,连呼吸都要乱了。   他想着自己应该让方如逸站得直一些,好使这第二招,可不知为何,他那两片薄唇仿佛长在了一处,无论如何也不愿开口。   许久,他定了定神,右手握了拳,搭在她腰间:“对方被你在背后刺了一下,定会伸手将你推开,你便要趁机攻他双目。”   方如逸“嗯”了一声,伸出手抵在他胸前,轻轻一推。   江与辰不曾松开那刀鞘,而是紧握着,让鞘锋从她后背划至前胸。   就在这时,他的左手猛地一旋,带着刀鞘往上疾走。一道凌厉风过,方如逸眼前一凉,“刷”的一声,鞘锋在她双目外三寸处,堪堪而过。   方如逸惊得后退几步,稳住身形道:“这第二招也厉害得紧!”   江与辰望着她,勾了勾嘴角,将刀鞘随意地换到右手上,双腿不自觉地往前迈了两步,靠到她身前:“若是行凶之人的手段寻常,身后被刺了一刀,也就不会再追来了。可若是个厉害的,便要划伤他的双目才能脱身。”   方如逸认真点头:“那最后一招呢?”   话音未落,江与辰倏地抬起握着刀鞘的右手,一下刺在她心口:“最后一招,希望你此生都用不上。”   方如逸冷不丁地受了这么一下,手中的匕首“咣当”落地。   刀鞘抵在心尖,酸酸刺刺的,她有些难受,正要后退几步,脚下却被江与辰的腿一绊,身子立即不稳,仰头就要往地上摔。   后背忽然一滞。   江与辰的左臂接住了她下坠的身子。   她有惊无险地舒了口气:“多谢,多谢沈馆主相助……啊!”   没等她说完,抵在她后背上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   她的双脚还没站稳,身子又往地上坠去。   她正要大喊一声“沈馆主你为何要放手啊”,却不防落入另一道有力的臂弯中。   她茫然地低头看了看,接住自己的是江与辰的右臂。   “沈馆主,方才你……”   方才你明明接住我了,为何突然松开?   松了手后,却为何又用另一只手接住我?   江与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扎了半个月的马步,脚下怎么还是不稳?若不多费些心思好好练练,下一次,我就真让你往地上摔。”   “你,你怎么……”   方如逸又急又恼,心想这人行事怎的如此乖张!   可转念一想,他内里其实存了好意,一时间也没法责问。   “我怎么了?”   江与辰笑声疏朗,扶她站稳,双手顿了一下,还是伸了过去,替她整好衣衫,带着她把方才那三招练得纯熟。   歇息时分,见她低了头不言语,江与辰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中:“明日便要出发,方姑娘可备好行囊了?”   方如逸轻轻“嗯”了一声:“我本想骑马,可我的侍女不通骑术,便雇了辆马车,明日辰初到武馆门口同你汇合。”   “好,明日见。”   江与辰送她出了武馆,站在巷口定定望着她的背影。   她穿了一身明月白的短打行衫,衣摆随着脚步,在风中轻轻跳着,很是利落,同那日在梁王府里见过的她有些不同。   江与辰从腰间取下那把匕首,在左右手之间扔来扔去,目光却仍是对着方如逸远去的方向。   魏临从馆中出来,凑到他身边,故意伸长了脖子,冲巷口张望:“公子,人都走远了,还看呢?”   江与辰喃喃道:“你不觉得,这位方姑娘挺有意思的么?”   魏临缩了缩脖子:“我看公子你这段时日倒是挺有意思的。”   江与辰不解地转过头:“我?”   “你变规矩了,可你也更不规矩了。”   江与辰横他一眼:“好好说话!”   “你抱方姑娘的手规矩得很,可你却时不时地要贴到她身前去,这可不规矩。”   “是么?”江与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明日你同我一道去山南。”   魏临哀嚎:“为何啊!公子你都出师了,何必要我一起去?我还想趁你离京,好好休息几日,再去花市上相看一场,娶个娘子回来……”   江与辰瞧着他那张扭作一团的脸,甚是畅快:“等我们从山南回来,公子我亲自给你在城中物色一名好姑娘,如何?”   --------------------   明代前中期通行一种叫“宝钞”的纸币。   面额一开始有一贯,500文、300文、200文和100文6种,后来增发10文、20文、30文、40文和50文5种小面值的宝钞。   后期宝钞滥印,通货膨胀,就没再发行了。   大明宝钞的相关研究我没读过,知道得不多,以上都是百度来的。 第13章 南下   =====================   魏临没好气道:“公子你又不懂风月之事,我的娘子,我要自己找!”   江与辰摆了摆手,大步往巷口走:“多一个习武之人相随,便少一分危险。不管你那未来娘子是要自己找,还是我帮你找,这趟山南之行,你是去定了。”   就在魏临叉腰愤怒之际,方如逸已然拐进了老宅的小巷。   今日在武馆学的那三招,虽说十分管用,可她的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   总想着江与辰松开又接住自己的模样。   他的笑里有六七分的邪气,可那双眼眸却干净澄明,像是个不经世事的少年郎。但说起元轼的是非,他又好似一个早就通透俗世人情的方外人。   元轼那张素来和善的面皮,便是帝王贵胄,只怕也没人看破,一向当他是个诸事不管,一心护养盆景的散王。   这位沈馆主又是为何对他心生不喜?   难道他们从前打过照面?   又或者,暗中有过什么生意上的争执?   方如逸猜不出个结果,蹙了眉,默默摇头。   前世,她从未见过沈江,何家的生意也不曾涉及武行。   她那日去端行武馆,不过是随意选的,就算元轼的手伸得再快,也不可能想到她一个女子,会去武馆习武。   因此,她才对沈江颇为放心。   说起来,沈江此人,的确与众不同。   方如逸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洒脱恣肆,随心随性,倒活成了自己羡慕的模样。   可叹今生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要为元轼将来定会在京都掀起的那场腥风血雨,早作打算。   若是能与如此不羁之人,做个知交好友,心中也算畅快。   思忖间,她来到自家大门前,见墙角处停着辆朴素的马车,上前查看一番后,才进了门。   黄昏将近,院中的昏灯已然亮了,厨下飘出香来,余照做好了饭,正等着她回来吃。   暑气日盛,主仆俩端了菜肴坐在院子里,闲谈用饭,倒像是一对姐妹。想着明日还要赶路,两人很快收拾好碗筷,进屋安歇。   次日一早,停在墙角的马车哒哒地出了巷口,行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端行武馆外。   江与辰已然抱着把刀立等了,只是身后却还跟着一人。见方如逸亲自赶着车,他推了把魏临:“方姑娘,我给你带了个车夫。”   魏临仰头一叹,把佩刀挂在腰间,对着方如逸行了一礼:“方姑娘可还记得我?”   “你也是武馆的人,只是未曾通问姓名。”方如逸有些歉然。   “方姑娘客气了,我叫魏临,算是这馆中的武师。”   江与辰拍拍他的肩:“他是我的护卫,听说我要去山南,哭着喊着非要来。没法子,只能带上了,多个人护卫也是好的。”   魏临干笑几声:“是啊,谁叫我只知忠心护主呐。”   方如逸却面露难色:“可是我只付了沈馆主的定金……”   “他是个赠送的护卫,不要钱。”   江与辰神采奕奕,毫不在意魏临那拉得老长的脸,单手撑住车沿跳上去,催着方如逸赶紧进车厢安坐。   有主如此,魏临只能满心哀怨地充当了车夫。   日头升起时分,马车出了城,一路南下。   从前外出游历时,江与辰和魏临总是随性地走,有时为了几处美景,还特意避开官道。   如今带着两个女眷,江与辰倒是小心万分起来,有事无事便将帘子一掀,嘱咐魏临切不可把马车往小道上赶,若瞧见路边有行路之人暂歇,他们也便跟着一道歇歇,再通了姓名,一起上路。   人一多,或许打劫的匪盗惧着,就不来了。   如此行了七日,官道两边的树木密了不少,眼看就要到山南北,同行的车夫叫了暂歇,魏临也便把缰绳拉紧,让马车停在道旁的山崖下。   方如逸从车上下来,避了人甩甩胳膊。   一动不动地坐了几日的车,身上实在僵得慌。   “看你腰酸背痛的样子,还是马步扎得不够多。”   江与辰不知何时走了来,提着壶水,姿态悠闲地靠在车厢边,饶有趣味地看她把胳膊前甩后甩。   方如逸忙收了动作:“我上一回坐马车出门,还是七八岁的时候。”   “原来你从小便学了骑术。”江与辰把那壶水递给她。   方如逸接过来喝了两口,笑道:“将军家的女儿,怎可不会骑术?”   江与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将军家的女儿,可以不会拳法兵刃,但一定得会骑术。”   方如逸听出他言语里的挤兑,知道他不过是喜欢玩笑几句,也不同他计较,话锋一转:“怎么没瞧见照儿?”   “她说魏临赶路辛苦,拿了药饼果子给他吃去了。”   江与辰伸出手,往一个方向闲闲一指,方如逸顺着看过去,果然见到余照捧着自己做的糕饼给魏临吃。   江与辰疑惑:“你的侍女做了点心,为何不先紧着你吃?”   “因为我今早在车里吃过了,可魏临赶了一上午的路,定是饿了。”方如逸不甚在意。   江与辰却突然道:“魏临还没娶妻,余照定亲了没?”   方如逸低头笑了笑:“沈馆主这是要给他们做媒么?”   “你觉得他们两个可般配?”   “我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对彼此是否有情。”   江与辰不置可否:“余照都给魏临送吃的了,怎会没有情意?”   “他们相识不过三日,哪里这么快就能生出情意来?”方如逸转头看他,眼中带了丝探寻。“沈馆主不曾娶妻定亲吧?”   江与辰一愣:“你怎么知道?”   方如逸随意扯了回衣袖,慢条斯理:“刚才你说余照主动给魏临送吃的,就是对他有情,我便知沈馆主尚小,还未在情爱一道上开窍。”   “我年纪小?!”江与辰心头憋屈。“我听说方姑娘今岁才十七吧?我可是二十四了,怎会年纪尚小?”   见他虎着一张脸,方如逸不知怎的有些畅快:“二十四又如何?你虽长到了这般年岁,可行事言语却还是个少年郎的模样。等你知道何为‘一日不见思之成狂’,何为‘相见争如不见’,等到那时,再回过头来看一看情爱之事,自然会明白透彻。”   江与辰抄着手不言语。   情爱一道,他的确不曾尝过。   可他看过不少折子戏,总觉得风月之事,不过是一男一女折腾来折腾去,你爱我,我又不爱你,没得浪费大好时光。   但眼下听方如逸说来,似乎这里头大有乾坤。   细细回想,文人墨客总是争相描摹此道,便是戏台子上也一味地唱念风月情浓,惹得看客落泪如雨。   或许情爱二字,的确有些深入骨髓的本事。   “话虽如此,可我……”   突然,平地一声高喝:“都给老子趴在地上!”   劫道的来了!   七个蒙面壮汉打了赤膊,扛斧背刀,从崖边哧溜下来,昂着头堵住了官道。   江与辰神情严肃,一把拉住方如逸,压低声音:“在马车边等着,待会看我的眼色行事。”   见他似乎要往盗匪跟前去,方如逸忙扯住他:“你要做什么!快趴下!”   “一伙没本事的盗匪罢了,难不倒我!”   “他们蒙着面,定只是为了银钱,给了就是,何必起冲突!”   方如逸死死扯着他,江与辰只得趴在地上,可心里却越想越气。   他一个武艺高强、走南闯北之人,何曾同匪寇低过头!   为首的盗匪拖着大刀“呲啦啦”地过来,立在方如逸和江与辰面前:“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   “大王,我们二人是头一次出门,不成想竟能见到大王如此雄姿,忍不住感叹了两句。若大王想让我们在银钱上效力,自然是愿意的。”   方如逸嗓音颤抖,可脑子却是清明,把一番奉承的话说得圆圆满满。   盗匪抖了抖肩:“你这娘们,还算懂事!”   江与辰气得攥拳,方如逸忙伸手握住,回头给余照使了个眼色:“照儿,快把我那些钗环拿出来送给大王。”   余照哆哆嗦嗦地取了包裹,把方如逸本就不多的头面取出来,心疼地摆在路面上。   为首的盗匪笑得眯了眼,摸出块黑布,把那些头面一兜,又逼着同行的人家把钱袋交出来,唱了个诺,带着兄弟们一溜烟儿走了。   伏在地上的众人等了片刻,见盗匪没有复归的意思,这才摸着心口,心有余悸地站起来。   方如逸有些腿软,等到余照跑过来扶她,才缓缓起身。   遭了贼,众人不敢多留,赶紧上了各自的马车,往今夜落脚的镇子飞奔。   江与辰在车厢内安静地坐着,可脸色却甚是难看。   余照拿了块干净的帕子,替方如逸擦手,嘴里一个劲儿地心疼那些头面:“姑娘,你的钗环本就不多,原想着,若是到了山南银两紧张,还能当掉几副换钱,这下倒好,全进了那伙贼人的口袋!”   “能拿钱买命已然很好了。”方如逸勉强冲她笑笑,心里仍是跳得飞快。   “你刚才为何要阻止我?”江与辰越听越气。“不过是七个贼人,成不了什么大气候,我同魏临联手,定能把他们打得一月都下不来床,何必把头面白白送给他们?!”   -------------------- 第14章 分歧   =====================   才刚失了头面,眼下又被江与辰凶了一句,方如逸心里不大高兴:“出门一场,我不想惹出什么大事来。”   “你的银钱本就不多,如今却把钗环拱手相送,哪有这般道理!”江与辰撇过头去。   方如逸忍着气道:“那些贼人蒙了面,想来只要钱。方才你也见着了,他们得了银两金钗便走了,不曾为难我们……”   “既如此,你何必请护卫?自己去山南不就行了?”江与辰截了她的话。   方如逸极力稳住心绪:“若是你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他们记了你的仇,找人来蓄意报复,你该如何?”   江与辰一把提起佩刀:“我岂能让人欺负了自己?”   “你有一身的本事,万敌当前也不怕,可我和照儿都是不通武艺之人,你哪能次次都护得住?”   江与辰眉头紧皱:“你怎知我护不住?”   “你不懂人情。”   “你不懂江湖!”   方如逸不想再与他争辩,侧过身去:“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车厢里的气息剑拔弩张的,余照握着帕子,想劝又不敢,只得捏了小心对方如逸道:“姑娘,刚才贼人来的时候,你身上可有伤着?你皮肤薄,容易擦破,奴婢见你脚下好大一摊碎石子,若是伤着了,可千万别忍啊……”   话没说完,江与辰掀开帘子出去,留她们主仆二人在车厢内坐着。   余照暗自松了口气,她刚才就想替方如逸瞧瞧腿上可有擦伤,只是江与辰一个大男人同她们一起待着,实在不好行动。   她低下身子,双手挽着方如逸的裤腿,压低嗓音道:“姑娘,其实沈馆主也是好意,怕你才刚出门便失了盘缠,何必与他置气呢?”   方如逸扫了一眼车帘,那布帘子随着马车前行的震动微微摆着,隐约能瞧见江与辰那笔挺的背影,倔强倨傲,是个不肯低头的主。   她叹了口气:“你说的这些,我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可他的性子也太倔了,虽说我不曾真拿他当个护卫看,可他也不能一味做我的主吧?我不让他有所动,是觉得我们不必招惹那伙贼人,万一他出了手,被贼人惦记上了,非要寻他的仇,该如何是好?”   余照将她的裤腿挽起,果然见到膝盖上擦红了一片,取来药膏轻轻抹着:“姑娘对他是存了好心的,奴婢想着,沈馆主就是脾气急了些,并不是想做姑娘的主。”   方如逸疼得眉头紧皱,忍了痛道:“罢了,不说他了。”   马车在黄昏时分进了水林县,魏临寻了个从前住过的客栈,让众人安歇。   江与辰心里还憋着气,叫了几个菜,独自坐在房里吃。   魏临送了他的行李进来,见他一声不吭,捏着筷子也不大吃,只顾戳着盘中菜:“公子,还气着呐?”   江与辰“啪”地搁下筷子:“我就是想不通,明明我是在尽心尽力护着她,可她为何就是不懂?反倒还要来说我的不是?”   “公子,方姑娘也没说你……”   “她一个小姑娘,哪懂得江湖险恶?之前看她和那个假惺惺的元轼退婚,我还以为她挺聪明,没想到是空长了一副聪明相!”   没想到江与辰居然把梁王的名字,就这么大剌剌地挂在嘴边,魏临惊得奔到门口四下张望,见无人经过,总算松了口气,赶紧闭门回身道:   “公子,方姑娘是女子,你是男子,你又比她长了七岁,是不是应该男子让着女子,大的让着小的?再说她武艺平平,刚出门就遇上劫道的,想着拿钱买命,这多正常啊!你要体谅她的打算和难处。”   江与辰眉梢一扬:“我就是体谅她的难处,才想着要打跑贼人的。如今她手头上的银钱不够,难道见了盗贼来,就要全散出去不成!”   “体谅一个人,不是你觉得做什么对她好,就如何对她,而是她自己觉得好才行。公子,恕我直言,你今日之举,多少有些自作主张了。”   江与辰气极反笑:“我?自作主张?她请我来,是要给她做护卫。遇上贼人,哪家护卫会趴在地上,任凭主子受欺负?”   魏临却不疾不徐:“公子,你自己也说了,如今你是方姑娘的护卫,她才是那个做主的人。公子,前几日你一句话要我跟着去山南,我可曾甩手不干?”   江与辰沉默不语。   魏临继续道:“听主随主,这才叫护卫。公子,你从来自在惯了,想做什么都是自己决定。可如今我们跟着方姑娘,是名义上的主仆,你多少也尊重她一些,就当是敬着让着也好。”   江与辰一声不吭,抄起筷子来,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   魏临的话,他都明白,可方如逸今日的做法与自己的脾性太不相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胸中憋闷。   他生性恣肆,看不惯循规蹈矩之人,本以为方如逸是个能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的人,如今看来,她也同京都中的其他人一般,小心谨慎,步步守矩。   当初闹那一场,不过是为了不嫁元轼罢了。   吃着吃着,他有些叹气,扔了筷子道:“水林县已是山南地界,方如逸既然这么有主见,我们跟着也没意思,何必做个被她提着的偶人?你同她说,让她自己办事去。”   魏临一愣:“公子不好吧?我们这护卫才做了一半……”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看他满脸不爽,魏临只得点头:“好吧,明日我再去说。”   是夜,江与辰和方如逸都有些难眠。   次日晨起,魏临趁着送朝食的当口,陪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把不再相送的事告诉余照。   余照听得沉了脸,气鼓鼓地端着点心小菜,进了方如逸的房间,放下便道:“姑娘,那个沈馆主真是靠不住,亏奴婢昨日还在姑娘面前,替他说好话!”   方如逸倒是不太惊讶,拿起筷子夹了块山南青瓜,放进酱碟子里:“他要走?”   “是呢!”   青瓜在酱碟子里转了几个来回,方如逸盯着它看了一会,夹起来慢慢吃着。   余照却急道:“姑娘怎的还吃得下去?如今我们身上盘缠不多,又没人护卫,在山南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会遇着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   方如逸握了握她的手,给她壮胆,也给自己壮胆。   江与辰是个做事随性之人,昨日大大地气了一场,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倒也不意外。   见自家姑娘无所动,也没有去找江与辰讨个说法的意思,余照只得作罢,同她一起用完朝食,收拾好行李,上了马车。   魏临在窗口望着,瞧那马车出了客栈,回头道:“公子,她们走了,方姑娘亲自驾车。”   江与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拿筷子戳那青瓜,等了片刻才问道:“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东南,想来今夜会在安岭县落脚。”魏临回到桌几边,捏住他手中的筷子,不让他寻那青瓜的麻烦。“公子,真不跟着?”   江与辰搁下筷子,伸了个懒腰:“水林和安岭太平得很,一向没什么海寇侵扰,只有零星的几伙盗匪罢了。她那么喜欢给劫道的送钱,让她送去呗。等她山穷水尽时,才会幡然醒悟,明白我说的话有多在理。”   魏临无奈地瞥他一眼:“公子这是又何必?人家好歹是个小姑娘,你怎么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啊。”   “谁让她不识好人心,只知自作主张?必得让她长长教训。”江与辰起身往门外走。“快跟上,绕道去安岭。”   魏临没奈何,只得飞快拾掇着包裹。   他这位公子,向来嘴硬心软,明明放心不下方姑娘,可又不肯直说,非要绕来绕去。   魏临叹了口气,背了包裹下楼,进了马房。   昨夜,他便嘱咐店小二买两匹买来,小二办事颇为利落,两匹黑马已然等在了跟前。   主仆俩策马出了客栈,一路往东南奔去。行了两个时辰,眼看日头当空,道旁有个不大不小的茶铺子,便下马暂歇,喝碗粗茶。   茶铺老板是个活络人,并不只安于卖茶,而是在厨下生起灶火,蒸了几屉包子,卖给行路的客人们吃。   魏临见旁人吃得喷香,吸了吸鼻子,也点了六个。   包子刚上桌,邻座两个壮汉神神秘秘地说起了海寇的事,什么“那伙海寇趁夜潜入安岭县,埋伏在四处的官道上,专为打劫来往客商”云云。   江与辰凝神细听,眉头越皱越紧。   方如逸眼下独自带着余照赶路,江湖上除了那些武艺高强的侠女,哪个姑娘家敢亲自赶马做车夫?   她也真是胆大。   江与辰愈发不安,甚是后悔自己弃她而去的念头。   见魏临吃起包子来如此细嚼慢咽,他心中不耐烦,指尖敲敲桌几:“吃完没?”   魏临一愣:“我这才刚坐下啊!”   江与辰拿起一个包子,塞进他嘴里:“两个包子也够了,走!”   “哎……公子你去哪?”   “回去看热闹!”   江与辰快步出了茶肆,翻身上马,冷哼道:“叫她不听好人言,若是遇了海寇,我定要大大地笑她一场!”   -------------------- 第15章 遇袭   =====================   方如逸驾着车,在官道上行了一个时辰。   虽说已经到了山南,不似京都那般炎热,可入伏的暑气却免不了要追着人跑。   她那握马缰的手心早就潮了,脸颊红彤彤的,身上也被日头晒得热汗黏腻。   可她不敢停下歇息,紧紧跟住那些奔在前头的客商马车,一心想着早点赶到安岭县。   余照在车厢里坐立不安   她活到二十岁上,从未坐过自家姑娘亲自赶的马车,眼看方如逸额间冒了不少汗珠,她赶紧拿了帕子,探出身子来帮她擦。   “照儿,不必忙这些。”方如逸握住她的手。“日头毒,这汗哪里擦得尽?”   余照抹汗的手不肯停,眉间忧忧愁愁:“姑娘,都是奴婢没用,不会骑马又不会驾车,竟让姑娘亲自做这些。”   “不妨事……”   突然一声马啸嘶鸣,跑在最前头的那辆马车猛地翻了起来,里面的客商被狠狠甩出,“砰”地摔在地上!   方如逸一惊,忙收紧缰绳,想逼着还在飞奔的马赶紧停下。   “砰砰砰——”   好几辆马车来不及反应,也跟着人仰马翻,连车轴都摔得裂开。   “有埋伏!”   一名骑着大马的眼尖客商惊呼一声,马腿擦着众人跌倒翻车之处堪堪停下。   这一头,方如逸总算停稳了马车,定睛细看,果然见到一条拦路绳,顿时明白方才那些车马就是着了这绳子的道。   八九个赤膊大汉从官道两旁的林子里现了身,见他们都不曾蒙面,方如逸心里后悔不迭。   今早就应该挽留一下沈馆主的,挨他两句气话也不会怎的,好歹能把命保住!   “姑、姑娘,这可、可如何是好……”   余照哆哆嗦嗦地抓着她,害怕得就要哭了。   方如逸拼命稳住心神,瞥了眼附近的林子,树木茂密,很是深幽。   她压低声音:“走,去林子里。”   幸亏她们的马车落了同行客商们老大一段距离,那伙贼人又守在官道前方,还不曾注意到她们。   方如逸猫低了腰,轻手轻脚地从马车上滑下来,余照浑身颤抖地跟着,快步跑进林中。   这林子果然幽密得很,此刻日头当空,可落在树木间的天光却隐隐绰绰。   两人急奔了一阵,呼吸也乱了。   余照艰难地吸了口气,拼命伸手去够方如逸:“姑娘,我、我不行了……”   方如逸顿住脚步,拍着胸口顺气:“那我们先、先休息会。”   “你们两个小姑娘,这么快就跑不动了?”   一句调笑声起,方如逸猛地一惊,后背顿时僵硬。   恐惧顺着她的脖颈,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她极力稳住心神,回头一看。   说话之人虽有些面丑,可却穿戴齐整,不像方才那伙赤膊的贼人。他手里提了把大刀,舌尖舔着嘴,眼神在自己和余照身上乱瞟,像是要把衣衫都扯开。   方如逸呼吸急促,双手暗暗往身后背去,脑中不住地回想那日江与辰教自己的三个保命招式。   “你可是要求财!”   那人“哧”地一笑:“我金银不愁,何必求你这个小姑娘的财?”   方如逸暗叫不好,右手握紧了藏在后腰上的匕首:“你是谁!要做什么!”   “杀你。”那人语调闲闲。“可杀你之前要做什么,我得再想想。”   “不准伤害我家姑娘!”   余照忽地跃上前,挡在方如逸面前,可她的身子却抖得厉害。   “哈哈哈——”那人仰头大笑,把大刀往地上一拄。“没想到你才跟了你家姑娘没几日,竟成了个忠仆。放心,待会儿定让你跟着她一起去阎王殿里报道,下辈子投胎做对姐妹,岂不妙哉?”   方如逸眉头一蹙,听这人话头里的意思,似乎早就对自己和余照的事一清二楚,不像是个山贼,倒像个专冲自己来的。   她攥紧拳头,撑出一口气,缓步上前:“你不是劫道的贼人,你是特意来杀我的。”   那人眼中闪过丝惊讶:“这都瞧出来了?看来你这条命,我得速速取了才好。”   “不许动我家姑娘!”余照急得大喊。   那人瞬间闪身而至,左手疾出,“啪”的一声将她打倒在地,右手挥动大刀,直冲方如逸而去!   刀面在昏暗的林子间闪着寒光,顷刻便到了方如逸跟前!   她慌得侧身避开,那人“咦”了一声:“你竟还有些功夫。”   方如逸不吭声,咬牙上前两步,瞅准机会抽出匕首,右手在他腰间一旋一抛,飞快向左迈了一步,登时接住了跃上来的匕首!   “噗!”   锋利的匕首没入那人右肩,他震惊地回头:“你还会杀招!”   方如逸冷笑:“想取我的命,没那么容易。”   她拼出全力,将匕首狠狠划动,鲜血从那人的右肩迸到前胸。她正要使那第二招,手腕却被那人倏地捏住!   “你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那人话音刚落,方如逸便飞了出去,“砰”地摔在地上。   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没法同长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杀手抗衡。遭了这一摔,她后背吃痛,眼中直冒金星,恍惚间听见大刀滑过泥土的“簌簌”声,脖颈顿时一寒!   “方姑娘,有人想要你的命,等去了阎王殿,你可别寻我的仇。”   “是谁要我的命!”   那人不答,握着大刀的手猛地发力,眼看就要割破方如逸的喉咙!   “噗——”   一腔滚烫的血喷在胸前!   她的双眼总算恢复了清明,却瞧见方才要自己性命的那人脸色僵硬,死气翻涌,心口上露出锋利的刀尖。   他被人从后背捅了个洞穿。   “刷——砰!”   刀尖抽出,那人向后一仰,没了生气。   方如逸心口乱跳,双眼被淌了一地的鲜血染得失神,连呼吸都不会了。   “方姑娘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飘过来,她喘上来一口气,怔怔地望着凑到眼前那人。   是江与辰。   他来救自己了。   他心里明明气着,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   “沈……沈馆主……”   方如逸脑中乱得不行。   刚才她握着匕首拼命反击,是为了能活下去,那些会让自己腿软心慌的恐惧,被她死死压着。如今大祸得解,绷着的弦一松,她这才觉出了害怕,惊惧和慌张翻江倒海,一阵阵涌上来,逼出了眼角的泪。   “沈馆主,我……我……”   她哭得字不成句,身子颤颤抖抖,力气仿佛被抽走了,紧握着的匕首也落了地。   见她的鬓发可怜兮兮地乱着,粘了土的脸颊淌过泪,愈发让人心疼,江与辰盘算了一路的讥讽嘲笑,登时散了彻底。   他忙上前扶她起来,想安慰几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一急,后背不住地冒汗,胸口也阵阵发紧,堵得厉害。   方如逸的泪流个不停,他想拿块帕子出来替她擦擦,可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却什么也没找出来。   他暗恼自己怎会连块帕子都没备上,正要回头问问魏临,却见方如逸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慢拭着眼角。   “方姑娘,我来了,你别哭。”   他苦思冥想,只堪堪说得出这么干巴巴的几个字,忍不住暗中骂了自己两句。   明明在说话一道上,他从未落过下风,为何眼下见方如逸哭得如此,他却好似那些嘴笨之人,连半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   方如逸定了定神,渐渐平复了心绪:“沈馆主,多谢你来救我。如此大恩,将来我定会报答。”   “不妨事,随手为之罢了。”江与辰兄弟似的拍拍她的肩。   方如逸想起余照:“照儿呢?”   “她晕了。”   魏临的声音传来,他正抱着余照,检查她身上的伤势。方如逸忙越过江与辰,跑过去细瞧,脚下踉踉跄跄的。   “照儿怎么样?”   魏临神色自若:“她没事,就是摔着了脑袋,若是等今晚我们到客栈后还没醒,我再想个法子让她醒来。”   他说着望向方如逸,目光停留在她的脖颈和手背上:“方姑娘,倒是你,脖子上有刀伤,手背也擦破了,得赶紧敷药才行。”   方如逸这才感觉脖子和手背颇疼,膝盖也痛得厉害。   “我扶着你吧。”江与辰伸手过来。   方如逸想着自己如今双脚不利索,也顾不得什么拘礼不拘礼了,一心只求赶紧离开此地,便点了点头,伸出手准备搭他的肩。   可江与辰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左手紧紧扶着她的腰,好让她的双腿在行走时,能少用些力气。   魏临抱起余照:“公子,走吧……”   “嗖——”   一支冷箭突然从林中射来!   江与辰“当”地挥刀打落,左手用力,将方如逸抱得更紧,身子一旋,右手握着的大刀,立即朝射箭的方向疾飞!   “砰!”   刀身没入树干,惊起几只飞鸟,簌簌声过,却不见那藏在暗中的人影。   魏临放下余照,跑过去拔出刀,回来后急道:“公子,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江与辰眉头紧锁,抱住方如逸的手半点不敢松开:“鬼鬼祟祟的,想是没打算和我们正面交锋。罢了,给方姑娘和余照治伤要紧。你看看那刺客,身上可有什么信物。”   魏临点头应是,在刺客身上翻找片刻,摸出一块腰牌,递给江与辰。   腰牌上刻着一个繁复的花纹,江与辰并不认得,可方如逸却惊呼起来:“这是何家的东西,是何龄要杀我!”   -------------------- 第16章 目标   =====================   “何家的腰牌?”   江与辰和魏临对视一眼,他们在京都时,虽有事无事便爬墙头看热闹,可却从未见过何家腰牌长的是个什么模样。   可方如逸却见过。   前世给自己下毒之人虽然是余照,可她却是被一名挂着这腰牌之人,逼着做的。   她见过那人,是何龄的护卫。   只是没想到,今生,她已经同元轼断了亲,何龄居然还要置她于死地。   方如逸心里生出恨意,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此处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赶紧去安岭县吧。”   江与辰干脆将她打横抱起,和扛着余照的魏临,一起往官道边赶。   林子尽头一派安静,方才劫道的匪寇已经离开,可道旁却鲜血淋漓,趴着不少尸首。方如逸看得心惊,所幸她们的车马还在,江与辰当即抱她进去,命魏临赶紧驾车。   马车驶上了官道,余照仍旧昏睡不醒,江与辰像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搂着方如逸,左手紧紧扣住她的腰身,让她靠在自己胸前,没有放开的意思。   这般姿势实在不成体统,方如逸心里别扭起来,暗自挣了挣,可腰间的力道却并不曾消失哪怕半分。   车厢里的气息有些灼热,不知是暑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   方如逸的脸颊贴着江与辰的左肩,总觉得有些潮湿。   如今是盛夏,他的衣衫颇为轻薄,方才又急奔了一阵,许是生了汗,但却不似军中壮兵粗将那般臭烘烘的,倒是有些细叶寒兰的清灵潇洒。   闻着叫人舒爽安宁。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老靠着他吧……   “咳咳……”方如逸清清嗓子,仰头道:“沈馆主,眼下已经入了马车,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   江与辰点了点头,左手一动不动:“就算有危险,我和魏临都在,出不了什么事。”   挣也挣过了,暗示也暗示过了,可他像是冻住了一般,还是不放手。   方如逸只得无奈道:“那沈馆主能否放开我?”   她伸出右手,指尖轻轻敲了敲他的左手手背。感受到冰冰凉凉的触感,江与辰这才反应过来,忙松开她:“哎,忘了。”   “无妨。”   方如逸含笑摇头,江与辰看着她,耳根没来由地发红。   “你的手有些凉。”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应该狠狠嘲笑她不听好人言啊!   但见她粘了一身的泥,手背和脖颈都伤得不轻,江与辰彻底忘了自己此番回来的本意,忙摸出金创药,凑到她跟前,非要帮她上药。   知交好友,不都是如此么。   药膏清清凉凉的,方如逸低头望着他的食指,骨节分明,有些习武之人的粗粝,可他给自己涂药的力道却轻柔得很。   手背上的伤口很快抹好了药,江与辰的指尖又沾了药膏,缓缓落在方如逸脖子上的伤口处。   他靠得颇近,略有粗糙的指腹在皮肤上打着圈,一下一下的。   方如逸明明只闻得见那金创药的清幽,可身子却酥麻得很,后背也僵直了。   她忍住心口的狂跳:“沈馆主费心了,我有些血亏,大热天双手双脚也是冰凉。”   “我写给你的药膳单子,你吃过么?”   方如逸点头:“轮着吃了一遍,有几个甜滋滋的,有几个却甚苦。”   江与辰望着她一笑,眼眸晶亮,邪气也收敛了:“良药么,总是苦口的。”   “其实你说的没错。”方如逸没头没脑地吐出这么一句。   江与辰却明白她的意思:“现在知道江湖险恶了?”   “多谢你不计前嫌赶来救我,我仔细想了想,昨日你要把贼人打跑,是为了护住我和照儿。你武艺高强,自然不怕劫道的,算起来,却是我太过小心谨慎了。”   江与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了这话,反倒生出莫大的歉意:“昨日之事,是我考虑不周,忘了你和余照不会武,见了贼人要么躲,要么花钱买命。我也……不该凶你,对不住。”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在跟方如逸道歉。   真真是平生头一回。   方如逸低了头,深深叹气:“劫道的贼人也就罢了,我都同梁王断亲了,何龄怎的还不肯放过我。”   提起何龄,江与辰心中很不痛快。   之前在京都,他便觉得这皇商女和元轼是一路货色,假惺惺地惹人烦。   如今他好不容易得了个朋友,虽还没处成真正的知交,但也不是她何龄能随意欺负的。   更别说要下杀手了!   江与辰眉头紧皱:“这何龄……我要她的命!”   方如逸吓了一跳,忙揪住他的衣袖:“难道沈馆主想杀上门去不成?”   “倒也不是不可以。”江与辰目光凛凛。“虽说我们手上有何家的腰牌做证据,可若是告到官府去,何龄定会想法子找人顶罪。还不如一刀杀了她痛快!”   “这可使不得!”方如逸急道。“何龄的仇我要报,但杀她一个有什么用?何家还是元昭的皇商……”   江与辰忽地明白了什么:“你是想毁了何家?”   方如逸自知失言,但一想到如今江与辰和自己坐着一条船,何龄若想再对自己动手,势必要同他打个你死我活,如此想来,何龄倒是他们两个共同的仇人。   既如此,对何家出手的事,也没什么好瞒的。   方如逸点头道:“没错,何龄对我苦苦相逼,只杀她一人,我不甘心。如果我不能破了何家,就算将来我亲手送何龄进了大牢,他们家也不会放过我。”   这番话,让江与辰满意得不得了。   不愧是他看中的知交!   有仇必报,斩草除根,做人么,本该如此的。   何况对方都上门要取自己的命了。   “你想怎么做?”江与辰心头忽地生起一念。“你要找工匠做农具,难道是想用农具生意对抗何家?”   方如逸语调徐徐:“不错,要说何家做着的盐铁生意,我的确插不进手。可农具却不一样,京都官宦贵胄,家家户户都有庄子田产,农具必不可少。”   “有道理,我是你的护卫,她何龄敢对你起杀心,便是我的仇人。这忙,我帮定了!”   江与辰一脸愤慨,心里却澎湃得很。   他在京都闲了两年,总是爬墙头也没什么意思。   哪有那么多热闹可看?   如今来了件扳倒皇商的大事做,他心里瞬间有了奔头。   “公子,到安岭县了,我找了间客栈,不如我们……”   魏临探进头来,登时惊得瞪大了眼。   他家公子,居然在给方如逸上药!   指尖轻缓,目光柔和,这般的小心翼翼,还是曾经那个浪荡到底,从不管旁人如何的江与辰么!   ……   太州府,何宅前厅。   “这盆天目松的树干,怎么有些蛇形的作派?弯弯曲曲,转角又粗大,王爷定瞧不上。”   何龄眉头微蹙,凝神查看新进的几盆天目松,候在一旁的张掌柜哈着腰,目光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给何家供这天目松的盆景也有两年了,早年间,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京都的王爷世家做上生意。   虽说中间经了何家的手,赚不了几个钱,且万不可张扬出去,可好歹是同权贵们攀上了关系,将来家中若有什么解不开的难处,也有个门路可求不是。   何龄看了一圈,脸色沉沉:“张掌柜,你这回送来的都是些什么?这样的俗物,王爷如何看得上?”   张掌柜陪笑道:“何姑娘,如今山南的海寇猖狂得很,我们太州府也不太平,做盆景的人也比去岁少了许多。这几盆都是近来顶好的天目松了。”   何龄敛了眉,正要再抱怨几句,余光忽然瞥见厅外候着的护卫,话锋一转:“罢了,曲干和卧干的那两盆留下。”   “谢何姑娘赏眼!”   张掌柜喜笑颜开,赶紧唤来手底下的人,把其余的盆景都搬出去。   等他们走了,护卫才快步进来,对着何龄拱了拱手:“姑娘,事情没办成。”   “废物!”   何龄拿起桌案上那把修建盆景的剪子,“啪”地扔出去。   护卫立即跪下:“方如逸身边有两个高手,想来是她请的护卫。”   “护卫?呵!”何龄冷笑。“一个穷到连件好衣裳都买不起的人,竟还有银两请什么护卫?真会充门面!”   “姑娘,我们本想让李三把方如逸和那小侍女解决了,可方如逸不知从哪里学了两个杀招,李三才出手就被她缠住。后来她的护卫赶来,只一刀就把李三杀了。   小人藏在暗处,本想用冷箭射死方如逸,可那护卫厉害得紧,连小人的箭也防住了。他们有两个人,小人只一个,怕坏了姑娘的事,就赶紧回来通禀。”   何龄嗤笑:“事情办砸了,竟还有脸面回来?你就死在外头,没得给我丢脸!”   护卫低着头不敢言语。   “装死是吧,来人!”何龄气得大喊。   “姑娘,何必同那什么方如逸计较?”   一个沉稳沙哑的妇人声音,截断了她的话。   见奶母王妈妈回来,何龄别过头去,兀自生气。   王妈妈如今四十二了,虽说嗓音不大好听,可容貌却还有几分当年清丽可人的模样,也爱时不时穿一身小姑娘的长春粉,妖妖娆娆的。   她扭着腰肢进了前厅,立在何龄身侧语重心长道:“姑娘,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人,不必同她计较。眼下海运在即,官府查私贩铜钱的事,查得颇紧。姑娘应该在这件事上,多上上心才是。”   “我岂会不知这个?”何龄强嘴道。“实在是那方如逸欺人太甚!”   王妈妈握着她的手:“好姑娘,等海运的事一了结,你在王爷面前得了脸,什么方如逸圆如逸的,对王爷来说,哪有你重要?若你真想同她计较,等我们回了京,我定帮姑娘好好收拾她!”   -------------------- 第17章 木匠   =====================   安岭县,来福客栈。   夜色已深,魏临处理完江与辰佩刀上的血迹,送进他屋子里时,却发现自家公子还没有安歇的意思。   “公子,余照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你为何还不睡?”   江与辰倒了杯茶,慢条斯理:“我在想今日那刺客。”   魏临放下刀:“说起那刺客,我就觉得好笑。何龄特意派人在海寇来的时候动手,可她的人却连装都不装,还把何家腰牌挂身上,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么!”   “因为何龄是个蠢的。”江与辰闲闲开口。“前段时间在京都,她身边的王妈妈不在,她做起事来就稳不住手脚了,可见那王妈妈才是她背后得力之人。”   魏临摸着下巴:“看来这位王妈妈是个人物,何家初到京都时,根基还不稳。如今不过两三年光景,生意做大了不说,还暗中和梁王通了款曲,想必都是王妈妈在出力。公子,今日何龄刺杀方姑娘的事,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江与辰“啪”地放下茶盏。“方姑娘说如今她的生意还没做起来,不好立即对何家出手,这倒也没错。不过,你知道我想来是个有仇当场报的,方姑娘耐得住性子,可我却咽不下这口气。”   “公子,你要如何?”   江与辰扬了扬眉,把那茶盏移到桌几中央,指尖轻点:“何家是从太州府起势的,想来何龄眼下正在自家老宅中住着。这太州府从前我们常去,南北市街上的几家大铺子,背后是谁在管,手中经过了那些肮脏事,我们多少也知道一些。”   魏临了然,嘿嘿笑道:“公子,你是想动那间当铺吧?”   “你跟了我十几年,果然被我薰陶得聪明了。”江与辰悠闲地往椅背上一靠。“这家暗中把非私当的真货造了假,卖家赎回去的都是假货。我本来懒得管这些俗事,可如今何龄想把脚往我头上踩……”   “是往方姑娘头上踩,刺客要的也不是公子你的命。”魏临插了句嘴。   江与辰瞪他一眼:“你懂什么!我与方姑娘,先有师徒情谊,后有知交情分,刺杀方姑娘,那就是在刺杀我!”   “是是是,我不懂,公子你继续,继续。”   江与辰满意点头,目光忽地一冰:“太州府的侯佥,侯府尹,是我爹的门生。今夜你便传信给他,把何家当铺的事捅出去。侯府尹素来公正,不怕权贵富户,定会查个彻底。”   魏临奇道:“公子,假他人之手出气,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啊!”   “我答应了方姑娘,要帮她一起扳倒何家,自然要遵着她的安排来。若是现下我亲自出面,不就坏了她的大计?”   “可是你又咽不下今日挨刺一事,所以就让侯府尹替你摆弄一回何家的产业?”   江与辰翘了二郎腿:“出口气罢了,一间当铺,要不了何家的命。大的事,得听方姑娘的安排。”   魏临抄着手瞥他一眼,心里觉得好笑:“公子今夜开口闭口‘方姑娘说’‘方姑娘说’的,这位方姑娘还真有些本事啊。”   江与辰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调侃,满不在乎道:“她是有本事,不行么!”   “行行行。”魏临忙摆手。“那我马上去传信,想来等我们三日后到了太州府,侯府尹那已经发作了。”   “快去。”   江与辰打了个哈欠,等魏临走后,闭门安歇。   接下来的三日倒是一路安顺,虽说方如逸和余照遭了回刺客,心有余悸得很,好在江与辰和魏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们。等入了太州府,见到山南繁景,女儿家爱热闹爱新奇的心思又翻了出来,不过半日,便把刺客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南北市街上逛到黄昏时分,方如逸和余照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客栈,落脚歇息。   四人一道用过哺食,等她们回房后,魏临才进了江与辰的屋子,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递给他:“侯府尹传信,说何家的当铺果有制假之举,眼下已然查封。他想在家中设宴,同公子道谢。”   江与辰接过来扫了一眼,把那纸条凑到烛火边燃尽:“吃席就罢了,我这回是隐了姓名来的,不便登门。你告诉侯府尹,等他在太州府的任期了结,将来进京为官,我再去他府上讨杯酒喝。”   魏临点头应是,正要出门传信,江与辰却叫住了他:“太州府的木工坊,你打听过没?”   “都打听好了,明日出门,必不会让方姑娘抓瞎。”   ……   城北,王家木工坊。   三更的梆子遥遥传来,王掌柜却毫无睡意,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掌柜的!”账房先生从门外进来,一头的热汗。   王掌柜一把拉住他:“收到余钱了么?”   账房先生苦涩摇头:“何家当铺那林掌柜真是不当人子!官府一查他,他就跑得没影了!我们是想着,何家财大气粗,林掌柜又做着当铺的生意,他名下的水田多,同我们买水车,定不会昧了我们的钱。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王掌柜面如土色,呆立许久才道:“三十驾的风力大水车啊!整整三十驾!那可是我们木工坊两年的工钱!”   见他有些稳不住身子,账房先生赶紧伸手扶住:“掌柜的,眼下如何是好?你得拿个主意出来,我们坊中二十四张嘴,都等着吃饭呐!”   王掌柜闭了眼:“大的农具生意自然是接不起了,只能先把坊里那些半成型的小水车,还有那些吹秕谷用的风车贱价出了,回些本钱吃饭。”   他顿了顿又道:“私匠的木工图也别收了,特别是那个杨西平,叫他做几个平头百姓能用的水车,他老是听不进去,非要制些大家伙!若他明日还来,赶出去!”   他痛苦地摸着心口,双脚也虚软了,账房先生忙搀他进屋歇息,自己则在坊内忙活了一夜,安抚那些干了数月活计,却拿不到一分钱的木匠。   直到天色将明,他才略略得歇。   可没等他喘过气来,外门却被人拍得震天响。   “王掌柜!我制成了畜力水车的工图,速来一观!”   账房先生心里骂了句娘,如此不通礼数之人,除了那死脑筋的杨西平,再无旁个。   他开了门,果然见到杨西平那张激动异常的脸。   “怎么是你?王掌柜呢?我要见王掌柜。”   杨西平双手护着前胸,绕开账房先生往里走。   账房先生却一把揪住他:“你快走罢,何家当铺被查,那杀千刀的林掌柜逃了,坊里没能拿到的余钱,二十四张嘴都吃不上饭了,掌柜的没银子买你的工图!”   杨西平急道:“不是上月说好要我做畜力水车的吗!我熬了好几夜才画完的图,怎的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还等着卖了工图,好去换米吃!”   他“蹭”地用头顶开账房先生,撒开腿往屋子方向急奔。就在这时,屋门突然开了,王掌柜叉腰站在那里,满脸怒气。   为着当铺林掌柜不付余钱溜走的事,他在床上翻了一夜的身,心里又气又悔。好不容易平复了些,杨西平却来坊里大呼小叫,把他的一腔愤恨全勾了出来。   他当即冲到院里,提起一把锄头,对着杨西平猛劈:“叫你做什么大水车!叫你不做些简单的农具!活该你的工图没人要!活该你吃不上饭!”   王家木工坊的农具,在太州府是数一数二的,那锄头做得颇好,眼下挥起来,满院的寒光闪闪,虎虎生风。   杨西平虽是个木匠,可身形却是矫健,护着胸口飞快地躲,口中吐字不停:“王掌柜,没想到你是这般言而无信之人,亏我之前还卖工图给你!你这木工坊里的工匠,没半点制图的本事,若不是我,你的生意如何能做大!快把我的工图都还我!”   王掌柜气得要和他拼命:“你那些工图都是死卖,归了我王家木工坊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   眼看事情不好收场,账房先生瞅准机会,一把抱住王掌柜,冲杨西平大喊:“你这死脑筋不要命了,还不快走!”   杨西平一下跳出门去,对着两人喊了句“不讲信用”,满头大汗地要走。   早起寻找木匠的方如逸他们,站在王家木工坊的大门前,将这出闹剧看了个全乎。   江与辰斜了魏临一眼,没好气道:“这就是你说的,太州府里名声最响的木工坊?”   魏临不去答他,扭头对方如逸陪笑:“方姑娘,看来这王家木工坊是个不成体统的,不如我们换一家?太州府里多得是木工坊,定能寻到满意的木匠。”   方如逸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杨西平身上。   他瞧着不过二十七八,一身的粗布衫,瘦得脸颊都凹了,顺着墙根往巷口走,双手死死护在胸前,也不知是为何。   “方姑娘?方姑娘?要不我们去别家瞧瞧?”   魏临喊了几声,方如逸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忽地奔到杨西平面前行了一礼,含笑道:“这位木工师傅,你的畜力水车工图,我买了。”   -------------------- 第18章 得人   =====================   杨西平侧过身,目光迟疑地扫她几眼:“你是个小姑娘,为何要我的水车工图?”   方如逸却没去答他的话,而是笑着反问道:“师傅的水车工图可有用?若是无用,我自然也是不要的。”   杨西平的后背一下挺直了,睁圆了眼道:“当然有用!有大用!”   他那双护在胸口的手伸入衣襟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张硕大的笺纸,蹲下身子,铺在膝盖上慢慢展开。   方如逸赶紧凑过去细瞧,笺纸上的图案,她虽不大能看懂,可上书那几个“牛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和“驴转翻车田间运水筒车”的小字,她却认得一清二楚。   杨西平点了点图上的大齿轮和转轴,恨道:“王家小儿不识货!我这大水车无需人力踩踏就能在田间送水,便是那些地势陡峭,无法开出水塘的地界,也能低水高送,省心得很。   别说南方的水田了,就是北方种麦子的旱田,也能用上。他若买了我这工图去,不知能赚多少银两!”   方如逸见那图上的设计甚是复杂,比自己从前读过的那些制工册子上的图,还要精巧细密,心里本就存了四五分的吃惊,眼下听他一介绍,知道这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水车,越发想把此人收入麾下。   但她才见过杨西平在王家制工坊的一场大闹,明白这人有些执拗,不是个好劝服的,便故意端起架子道:“话虽如此,可你这图毕竟没落地成型,我怎知你设计的大水车真有说得那般好?”   杨西平“哼”了一声:“你也是个不识货的!”   他三两下收起图,仍是塞回胸口,双手紧紧捂着,迈了腿准备离开。   方如逸上前两步拦住他:“若师傅你真对自己的水车颇有信心,不如跟我去京都一趟,把水车做出来,木料我来供。我在京郊有几亩薄田,水车是否有用,等做出来了一试便知。”   杨西平顿住脚步不吭声,脸上若有所思。   方如逸又道:“我虽不通制工,但从前也读过几部册子,你的大水车这般复杂,想必得耗费不少银钱和人力才能制出来。王家不肯要,只怕在太州府更是无一人能收。若你愿意跟我进京,吃喝住行一概不用愁的,只要把水车做出来就好。”   杨西平犹豫半晌:“我吃得不多,能填饱肚子就行。你,你不过是一个小女娃,怎会在京中有田产?”   站在一旁听了许久的江与辰,背了手上前,振振有词:“这位是镇守漠北的昭武将军独女,她有心在京中做农具生意,你若跟了她去,何愁吃穿?何愁制不出大水车?更不必在这里受王家的窝囊气。”   “昭、昭武将军的独女?”   杨西平震惊地望着方如逸,他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小姑娘,她姿容绝美,眸光清亮。虽说瞧着连二十岁都不到,脸上些未脱的稚气,可眼中却透出一派的沉静淡然,仿佛早已悉知这世间的纷繁。   “你真能帮我造水车?”他问道。   方如逸含笑点头:“千真万确。”   杨西平下了莫大的决心,把那工图重又摸出来,递给她道:“那我便信你一回!我家中无人,明日就能随你上京。既然你管了我的吃住,我也不能让你吃亏,等水车造出来了,你再付我银两也不迟!”   这就,成了?!   方如逸欣喜万分,赶紧通问了杨西平的姓名,请他家去收拾行李,三日后到他们落脚的客栈来,一道进京。   回去的路上,余照一个劲儿地感叹事情竟如此顺利:“姑娘,我瞧那杨西平的工图有些能耐,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经常和王家做生意。细细想来,多亏王家今日不要这图,才让我们捡了漏。”   “谁说不是呢。”方如逸也欢喜得很,把工图在袖中紧紧攥着。“也不知这王家是怎么了,如此一桩眼看能好好赚上几笔的生意,居然不做。”   “王家破产了,没钱造大水车。”   江与辰暗中得意,方才杨西平同那账房先生说的一番话里,早就透出王家的木工坊做不下去,都是因为何家当铺被查,那林掌柜没等付掉农具的余钱,便自己逃了。   何家破产,那可是他江与辰的手笔!   他原本只想暗中替方如逸出口气,却没料到竟无意中帮了她一把,如此行好事不留名的做派,颇合他素来自诩的那份侠义心肠。   “王家破产?这是如何得知的?”方如逸不解。   江与辰和魏临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始末,魏临道:“昨日我外出打听木工坊时,见街上官兵跑来跑去,就问了一个路人,说是何家当铺以假换真的事,被府尹知道了。   当铺被查封了不说,铺子里的一干人等都下了大狱,只有那林掌柜逃了。方才王家的账房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何家当铺林掌柜没付余钱,想来就是这个缘故。”   方如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真是牵一发动全身,谁能想到,官府查抄何家当铺,竟能把杨西平这个巧匠,推到我们身边来……等等!”   一个念头忽地在她脑中闪过。   “何家当铺,难道是何龄的何家?”   江与辰抄着手,笑而不语,魏临却拉长了语调:“何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余照拉住方如逸,激动得裙摆一跳一跳:“姑娘,老天开眼了!知道何龄做下许多恶事,看不惯何家那般猖狂,降下灾来治她呢!”   “这都是府尹老爷的功劳。”方如逸又惊又喜。“我本以为,如今我们声势微弱,只能忍了何龄刺杀的气。没想到何家居然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何龄忙着当铺的事,想来定顾不上我们了。”   “是呢姑娘!出了安岭县后,我们行了好几日,都是平平安安的。”   主仆俩亲亲热热地说着,挽了手往客栈走,江与辰跟在她们身后,心情甚是畅快。   魏临慢行几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公子,何家的事,怎不告诉方姑娘?”   “何必事事都说?”江与辰脚步轻快。“她若知道了,定会怪我擅作主张。现下情形不就很好?何家遭了罪不会再找机会行刺她,她又新得了木匠,眼看着就能把农具生意做起来,何必说一些有的没的,让她多思心烦?”   “可是公子,你若不说,谁会知道这应该这功劳算在你头上?”   “我自己心里知道不就行了?”江与辰推了他一把,眉稍一扬。“你怎么回事啊,啰啰嗦嗦的。”   魏临撇撇嘴,心道你才是怎么回事啊,做好事不留名,不似你江小公子素来的做派。   他忍了这句话没说,见天色尚早,把从前在太州府去过的好玩之处,在脑中过了一遍,拣几个舒服自在,不大累人的地方,说给方如逸和余照听。   没说几句,余照便拉住方如逸道:“姑娘,不如我们去花市看看吧!奴婢听说山南的花市甚是好看,花草的品类多得不得了,便是京都各家赏玩的盆景,也都是从山南特特运过来的呢!”   方如逸倒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见余照如此憧憬,点头含笑:“那我们就去花市。”   魏临得了令,引着众人往南边走,不多时便转进玉林巷,停在太州府里行人最盛的花市前。   方如逸踮脚望了一眼,没瞧见尽头,问了魏临才知道,这花市绵延了整整一条街。   满眼茂盛的花木,看得余照惊呼起来,方如逸让魏临带着她四处逛逛,自己则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上一世,她最爱这般似锦的繁花,元轼每日着人给她房中送去盛开的鲜花,即便她后来身中剧毒,时常昏睡,每日里的花却从未断过。   如今目之所及的这些花草,自然是无罪的,可看在她眼里,却仿佛时时刻刻警醒着她,莫要忘了前世种种,莫要松了重活一场的大计。   “方姑娘不喜欢花?”   江与辰的声音闲闲传来,她默默呼出一口气:“喜欢的,可突然瞧见这么多,有些不知该喜欢哪一个才好。”   “方姑娘见惯了漠北的风沙和荒芜,山南的花市,只怕会让你想起漠北的民生多艰,瞧着有些刺眼。”   方如逸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关切生民的话,惊讶道:“沈馆主可曾仕进?”   江与辰背着手,哈哈大笑:“我最不喜仕途经济,不过从前与人打赌时,考过举人。”   “可曾得中?”   江与辰点头:“那人把科举说得难如登天,我还以为要多试几次,谁知考了一次就中了,实在没什么意思。”   方如逸停住脚步,吃惊地看着他:“沈馆主竟是文武双全之人,为何不继续仕进,报效朝廷?”   江与辰饶有兴味地望着她:“方姑娘怎么也同旁人一样,说起俗话来了?人生如行路,若是总在一条道上走,多无趣?”   方如逸郑重道:“可如果能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或许能看见更远的景致,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给他们做个引路人。”   就像上一世那个被元轼骗得彻底的自己,成了这一世谋划护佑家人大计的引路人。   --------------------   本文提到的所有水利灌溉设备,都来自明末清初科学家宋应星所撰之《天工开物》上篇《水利》。   参考文献:   《天工开物》,书林杨素卿刊本(明末清初)。   《图解天工开物——中国古代工艺大全》,南海出版公司(2007)。 第19章 谈心   =====================   旁人不知道的事?引路人?   江与辰愣了愣:“何意?”   方如逸侧过身:“人活一世,总要做点什么。就算不仕进,也可以周游四方,把山川河流录在书上,将来每每有行路人走到此处,就会记起从前有一位名唤‘沈江’的先辈,把他们脚下的路都踏过一遍,好让他们不至于迷了方向。   即使一辈子不做官,这也是一件莫大的功德。后人得了你的书册,依照你的记录而行,对前路并非一无所知,如此你便成了他们的依靠。可我这段时日看来,沈馆主你的悠游,似乎只是悠游而已。”   江与辰不解,盯着她的侧颜道:“悠游……不都是如此么?”   无需思索人生,无需计较短长。   方如逸却道:“悠游,本是为了散心,让我们心里绷着的弦偶尔也松一松。可这一路行来,我倒是觉得你心中并没有一根绷着的弦。”   她转过身,定定地望着江与辰:“沈馆主,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江与辰一时语塞,心里浮了些茫然。   他生来就是尊贵,皇亲国戚,世家高门,无需自己努力分毫便都有了。他奉着“浪荡”的旨,满京都无人敢逼他做什么。   可就算每日游山玩水,无所事事的日子一长,也让他倦得很。于是他又四处爬墙头看热闹,想找些趣事来做,寻个能说上话的知交。   回头想想,他得了无上的自由,但这份自由也成了他的束缚。   猛然间,他觉得方如逸的这一问,直直问到了自己心里。   他江与辰活着,到底想做什么?   寻找木匠?做大农事生意?扳倒何家?   可这些都是方如逸的计划,自己不过是跟着相帮罢了。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四处浪荡,皆是因为不知活着一世,究竟要做什么。   没有目标,也就失了方向,从前说的那些“不愿在一条道上走到死”的话,如今看来,不过是给自己的心无定性找了个借口罢了。   可即便如此,他的人生又要如何活?   一念至此,再开口时,江与辰不由自主地迟疑起来:“我……你说的这些,我从未想过。方姑娘,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家不缺银钱,家里人对我也不大管束。活到如今,只讲随性二字,或许逍遥一生就是我要做的事罢。”   他说起这话有些没底气,望着方如逸的眼神也移开了,居无定所似的在一处盆景摊上扫来扫去。   摊位上摆出来的盆景不多,却甚是奇巧,每一盆都是双株抱合生长的模样,颇似那些树干合生的连理枝。   方如逸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那株合抱盆景上:“沈馆主,你可知连理枝又叫生死树?”   江与辰点点头,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合则生,分则死,同生共死,说的就是连理枝。树由如此,何况是人?”方如逸语调舒徐。“沈馆主,你不必出仕做活,就能有钱花,有饭吃,可想过为何?”   “因为我家财帛丰厚?”   “正是,你有底气四处悠游,是因为背后有家人做依靠。虽然我不知你家中产业,但多半也有庄子田地。你不曾管过庄子里的事务,自然是你的父母或兄弟姐妹在操心这些。难道他们就不想同你一样诸事不管,随性而活么?”   江与辰怔怔地盯着那株连理枝。   活了这么久,他从来只顾得上自己的喜乐,却没想过父亲和阿姐身上的担子。   父亲做了首辅,忙得脚不沾地。阿姐是皇后,虽说皇上不曾纳妃,可后宫硕大,女官和太监也多,她还是得费心照管。   算起来,只有自己悠悠哉哉过了这么些年。   “沈馆主,沈家如今家大业大,不用你操心半点。可我说句得罪的话,倘若一日,撑着你家的人倒下来,但你又没有支撑家业的本事,到那时,你当如何?”   “我……”江与辰答不出来,他确实也没想过这些。   “其实我们活着,从来不是独自一个。父母养育儿女,等父母老了,就轮到儿女照顾父母。妻子同丈夫,也是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如此,这世间便有了家,人人都有依靠之人,也被人依靠着。   君臣,家国,何尝不是如此。皇上贵为天子,可也要大臣们的谏言才能把这天下治好。大臣虽聪慧能干,但不能越过君去。小家撑国,国护小家。孤掌难鸣,独木难支,世间万事万物,离了谁都不成活。”   江与辰静静地听着,心头却震荡难平。   从前没有人同自己说过这些,京都中人不是羡慕他可以诸事不问,就是暗中笑他“奉旨浪荡”。   他天生一副恣肆做派,并不在意这个,总觉得那些导他求学之人,不过是仕途经济里的庸碌,钻到钱眼里去了,这才将那些俗物尽数甩开。   却不曾想过,再坚实的大厦,或许也有倾覆的一日。   若他江家真有那一日,自己一个浪荡子,只怕无论如何也撑不住。   其实科考仕进的本意,不是那些人说的什么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百世美名,而是要做家人的依靠,家国的依靠。   “方姑娘,原来你心里,有如此高义。”   江与辰看着她,目光里闪过敬佩,方如逸却随意地笑了笑:“闲谈而已,若你觉得有些道理,就听一听。若没有,也不必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绝不愿强人所难的。”   “你没有强人所难!”江与辰语调恳切。“你的这些话,从前没人说给我听过……方姑娘,我也得像你一样,在这世间做点什么才好。”   “公子你要做什么?”魏临不知何时凑了上来,目光在他和方如逸之间打转。“公子,你不会想在太州府里生事吧?”   江与辰扳起脸:“我是那等喜欢胡乱生事的人么!”   “这可说不准……”魏临嘟囔了一句。   江与辰侧头瞪他,却猛然发现他抱着一大捧品种各异的花,不由地惊道:“你一个大男人,买这么多花做什么!”   “沈馆主,这些花都是奴婢买的。奴婢想回客栈后同小二借一回灶,做点鲜花饼,我们好带着回京路上吃。”余照也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江与辰神色舒缓,想了想,指着那盆连理枝对魏临道:“把这盆也买下来,带回京去。”   魏临吃惊:“公子,你向来不喜欢这些花啊草啊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千里迢迢带盆树杈子进京,有什么意思?你若喜欢盆景,等到了京都,再买就是了。”   江与辰却上下扫他几眼,做出一脸的恍然大悟:“看来你今日陪余照逛了会花市,身上没力气,搬不动盆景,所以才劝我别买。”   魏临顿时夹紧了手中鲜花,分出一只手臂来抱起连理枝,面色轻松:“公子,这盆是吧!”   方如逸和余照对视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与辰心情畅快,付了盆景的钱,让魏临抱着花木在后头跟着,自己凑到方如逸身边,搜肠刮肚了些山南海北的奇闻,绘声绘色地说给她听。   回到客栈,魏临将那盆连理枝搬进江与辰的屋子,靠在门边眯着眼瞧了他半晌,忍不住道:“公子,你回来后,嘴角就没放下来过。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一块儿乐乐呗。”   江与辰不接他的话,自顾自走到连理枝前瞧了一回,方才开口:“今日你陪余照买花,用了多少银两?”   魏临疑惑:“我没花钱啊。”   “你!”江与辰气结,奔过来赏了他肩膀一拳。“你啊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陪姑娘家逛花市,居然让她付钱?!活该你都快而立了还娶不到夫人。”   “这,这跟我娶不娶夫人有什么关系?”   江与辰恨铁不成钢:“罢了,同你这个死脑筋也说不清楚。”   他回过头继续望那盆景,突然想起什么,从腰间摸出一叠宝钞和几个金元宝,交给魏临:“今晚你再给侯府尹传个信,请他帮忙找一找玄朱海参,就说我要买上十二只。”   魏临接住宝钞和金元宝数了数,眉梢微动:“三千两?公子,你身子骨不错,何必吃玄朱海参?没的浪费银钱。”   “不是我吃。”   “那是……给方姑娘的?”魏临不解。“公子,你这是为何?”   明明是他家公子救了方姑娘,怎么如今倒像是公子在报救命之恩?   江与辰扭头斜了他一眼,目光里透出些明知故问:“如逸她身子虚,总得补补吧?十二只海参吃下去,定能强健起来,将来习武也可大有进益。我是她师父,总要为她打算不是。”   魏临捏着宝钞和金元宝,无奈地想,若是人人做师父,都得做到他江与辰这个份上,这世间的师父,定全是穷光蛋了。   江与辰旁若无人地盯着连理枝,嘴角始终弯着。   魏临只当他今日是魔怔了,正要离开,却见他用力锤了两下胸口,皱眉道:   “魏临,我最近大概是病了,每次回房来,心口总是堵得慌。你快给侯府尹传信罢,我去找余照把把脉。”   --------------------   前两天终于回国了,激动的心!好几年没回来了,事情特别多,实在没时间修文,请大家海涵~不过本文已经写了45万字,不会断更,每天都会有一章~ 第20章 纠结   =====================   说罢,江与辰出了房间,快步走到方如逸屋子前,叩了叩门:“方姑娘,是我。”   门开了,余照笑着对他一福:“沈馆主怎么来了?”   江与辰面露惊讶:“原来你也在,我正要和你家姑娘说,让你替我把把脉。”   “沈馆主可是身子不适?”方如逸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   江与辰探头过去:“这几日我总觉得心口堵的慌。”   “照儿,快让沈馆主进来。”   余照忙请他进屋,却不奉茶,而是把随身带着的小药箱提了过来,拿出脉枕给他垫在手腕下,指尖搭上脉去,细细地听。   江与辰的目光在屋子里打转,看了半晌却没瞧见方如逸,赶紧问余照:“你家姑娘去哪了?”   余照仍在认真听脉,没有答他。   他静了不过几息,又忍不住皱眉道:“你家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我都无妨,倒是你,几次三番打扰医家听脉,心口堵的毛病还想不想好了?”   方如逸掀开帘子,从卧寝出来,刚才她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算帐,被帘子挡住了身形。   见她出来,江与辰眉头舒展,空闲的那只手拖了张椅子来,想让她挨着自己坐,可方如逸却绕过他,立在余照身后。   “照儿,沈馆主的心口可有大碍?”   余照回过神来,收起脉枕,缓缓摇头:“方才奴婢听了许久,沈馆主的脉象沉稳有力,身子康健得很,许是奴婢医术不精,实在瞧不出为何心口会堵的慌。”   “既然脉象没什么大碍,多半是无妨的。”江与辰神色轻松。“如逸,你房中用了什么香?闻着甚是舒爽,我一到了你这里,心口也不堵了。会不会是我屋子里太憋闷的缘故?”   方如逸给他倒上茶来:“我只用了些梅花香,莫不是入伏后山南潮热,你的屋子里也灌了湿热之气?”   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卧寝,再出来时,手上提着一只玲珑香囊:“我用的就是此香,你房中憋闷,不如多多开窗透气,再把这香囊挂在床头试试。”   江与辰小心地接在手中,嘴角含笑:“若这梅花香真有奇效,等回了京,你再……”   他本想说“你再送我几个”,可那样一来,自己便少了个寻她的借口,忙扭转话头道:“你再要做香囊时,记得喊我一起去买花料配香。”   没等方如逸回答,余照却先笑了起来:“沈馆主,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姑娘去香料铺子,只怕会让人以为,你是姑娘的官人……”   “照儿!”方如逸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   余照自知失言,慌地对他们跪下:“姑娘,沈馆主,是奴婢脑子糊涂了诨说的!姑娘和沈馆主清清白白,就像……就像兄弟姐妹一般!”   “兄弟姐妹”这四个字,听得江与辰心中别扭:“余照,我和如逸哪里就是兄弟姐妹了……”   方如逸正色道:“没错,沈馆主家世显赫,此番与我们同行,虽说做的是护卫,可到底是人家对我们一路相救。他于我们,不是什么兄弟姐妹,而是恩人,得敬着尊着才好。你怎可拿那些没来由的话笑他?”   “姑娘,奴婢知错了。”   余照抹着泪,对江与辰道了千万个歉,方如逸才许她起身。   江与辰心里却不是滋味。   他自然不想同方如逸做什么兄弟姐妹的,也更不愿当什么被她仰头敬着的大恩人。   他不过是想让她能和自己并肩坐着,一起喝上几杯凉爽的花茶,闲话一回消消夏。   方才余照的那句玩笑话落在他心头,他并不觉得僭越,反而生了丝说不清的欢喜。可没等这欢喜跃上眉头,却被方如逸踩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江与辰有些怅然若失,握着香囊起身道:“我从不在意这些的,余照只是玩笑了一句,何必如此苛责?罢了,我先回房,你也别再说她了。”   他脸色低沉,快步走出房间,方如逸只当他是被余照的话给气着了,但念着两人半个多月来同行的情谊,不愿明着发作。   关了门,余照却哭得更加厉害,拉住方如逸不肯起身:“姑娘,奴婢是不是给你惹祸了?都是奴婢该死,沈馆主素日里是个爱玩笑、不计较的,奴婢心里没留神,便昏了头说出那等子诨话来。奴婢也对不住姑娘!姑娘同沈馆主清清白白,却被奴婢这样玩笑,请姑娘狠狠责罚奴婢!”   方如逸叹了口气,伸手扶她起来:“照儿,我心里自然知道你说的不过是句玩笑话。人活一世,谁能无过?说错了话,下回想着点就行。你待我是极好的,我怎忍心罚你?方才在沈馆主面前,我不得不说你两句。他见你挨骂,心里出了气,将来也不会苛责你。你可明白?”   余照抽泣道:“姑娘待我的心,我都懂……姑娘,我是真的知错了,沈馆主他,他不会因此责怪姑娘吧?”   “他是个大度的,心里存了气都能回来救我们,何况你只是说错了话?”方如逸拿帕子替她擦泪,柔声宽慰道:“明日你不是还要早起做鲜花饼么?我同你一起去如何?”   余照吸了吸鼻子,拼命摇头:“那不行姑娘,你不会做点心果子,没得把奴婢买的鲜花都浪费了,好大一笔钱呢!”   方如逸无奈笑道:“好吧,那你今晚早点安歇,明日还有得忙呢。”   她推着余照出门,见她进了屋才反身回来,吹了灯,若有所思地躺在床榻上。   屋子里暗暗的,也静谧无声。   若是换了平日,如此好眠的良夜,她定是倒头就睡。   可今日不知怎的,她却只顾辗转反侧。   余照的话在她心头绕了几个来回。   官人……娘子……   后背生了黏腻的汗,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思绪烦乱地翻了个身,心头燥燥的。   此前一想起江与辰,她的心思便只往“护卫”、“好友”、“生死之交”一道上去,从未想过两人之间或许能生出什么风月情浓。   她重活一世,不再是曾经那个对夫君憧憬万分的小姑娘,对情爱的念头也淡了。今生便是嫁人,也得选个门第家世与自己处处合衬的,不会阻止她做生意,若是她不幸一败涂地,也有本事撑她一把。   这位沈馆主的家世自然是不差的,但他活得随性,从未进入京都朝局,自己如何忍心把他扯进来,搅这一滩或许会灭族灭门的浑水?   方如逸深深叹了口气,脑中纷纷乱乱的,她实在弄不懂自己对江与辰到底是什么心思。   恍然间,她猛地惊觉,自己想起婚事时,心里竟全是算计。   她苦笑几声,扯过被褥蒙住脸。   她心想自己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也曾是一个心心念念都是夫君的小娘子,可后来却落得个身中剧毒,乌发稀疏,容颜凋零。   这世上哪有什么良善的人心。   方如逸猛然掀开被褥。   她得算计,她要不顾一切地算计!   若不如此,只怕元轼一朝起兵,自己那只知忠君为国的父亲,会像上一世那样,被他害得彻底。   重活一世,怎可心软,怎可再次被情爱羁累,怎可只顾自己不顾家人。   夜色更浓,枕巾上晕开团团湿泪,方如逸深吸一口气,起身净面。   冰凉的水打在脸颊上,逼得她冷静了不少。   她知道江与辰是个极好的人,热诚爽朗,仿佛冬日里一道和煦温暖的天光,将自己的心也照亮了。   如此侠义之人,她怎可将他拖入泥潭?   素帕在脸盆中来来回回地搅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如这帕子一般,欲静而不得。   她叹了口气。   罢了,能得一日的天光照拂,便算是一日,等将来京都风起,这般舒畅欢喜的日子,只怕求也求不来。   她拧干帕子,在架子上挂好,呆立片刻,才回到床榻上缓缓睡去。   此时此刻,江与辰却还在房中翻来覆去。   暑气腾腾,被褥被他蹬去了床脚,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他仰头盯着床顶,方如逸赠他的那只玲珑香囊正挂在那里,幽幽然地散着梅花香。   好似方如逸正在他身边一样。   都快一个时辰了,他怎么也想不通,余照不过是说了句玩笑话,方如逸为何要对她如此生气?   说起来,自己对方如逸有救命之恩,若按折子戏里演的,救人一命,她便应该以身相许,如今不过是谐谑了一句“官人娘子”罢了,有什么打紧?   难道她就这般想同自己把情谊分个清清楚楚?   还是说她不想报那救命之恩了?   他踢了下那被子,盯着香囊瞧了半晌,心里不大高兴。   自己为她做了那么多,又是暗中出手帮她摆弄何家,给她出气,又是默默为她寻那玄朱海参,替她补上身子的虚亏。   可她却把自己当什么恩人敬着!   他越想越气,整一夜都没得半刻安眠,翌日起身,眼角下爬上来两道颇为显眼的乌青,倒把魏临吓了一跳。   “公子你怎么了?难道身子真的不爽利?昨日余照诊脉了不曾?如何说?”   “她说我的身子好得很。”江与辰没好气地推开他,余光瞥见他手里的盘子,上头堆满了热腾腾的饼。“这是什么?”   魏临把盘子搁在桌案上,自顾自拿了一块:“余照做的鲜花饼,方姑娘特特嘱咐我,多给公子拿上一些。”   “她真这样说?”江与辰似信非信。   “那是自然,方姑娘说,公子待她极好,她心里感激得很。这些不过是小玩意儿,等将来回了京都,定要好生报答公子你对她的救命之恩。”   -------------------- 第21章 蓄力   =====================   江与辰心底翻起一股莫大的欢喜。   原来方如逸没忘,她不过是想回京后再好好报答!   见魏临飞也似的吃完一块饼,又要伸手去拿下一块,江与辰“啪”地打掉他的手:“这是如逸给我的,我还没尝,你倒是先吃上了。”   “饼也不让人吃一口……”   魏临嘟囔一句,拍了拍手上的饼屑,往门外走。   余照还在厨下做饼,说是要多试几个口味。这饼当属刚出炉时最美味,此等妙事,自然是不能同他家公子透露一星半点的。   他进了厨下,倚在门边,同方如逸闲谈了几句回京的事,等余照做完了饼,才回到自己房中。   离回京还有两日,魏临安排了不少好去处,江与辰领着方如逸和余照到处逛了一阵。   两日光景过得飞快,山南景致柔美,处处蒙了层氤氲水气,同京都和漠北大不相同,方如逸虽说有些留恋不舍,可一想起自己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闲逛,便按下心思,坐上回京的马车,接来杨西平,一同北上。   半月后,众人总算看见了京都的南城门,想着杨西平终究是个男子,且专于农具制造,方如逸便将他安置在方家名下的庄子里,好让他时常能去田中瞧瞧,京都眼下都在用哪些式样的农具。   有了工匠,只等购下木工坊,便可开工。   所幸木工坊的事,也比她想象中得要容易。魏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间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木工坊,连夜跑来告诉她。次日,她典当了仅剩的几副头面,把木工坊收入囊中。   余照却心疼得很,那些头面本是离京前特意购下的,将来方如逸在城中同世家贵眷打交道,没点金银钗环,定要被人瞧不起。   可方如逸却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把大水车做出来,旁的都可暂且放放。   等将来农具的生意起来了,想买什么没有呢。   回京不过半月,木工坊,匠人,木料,锤子刀斧,还有那些打下手的工匠,竟全都备齐。   杨西平在一旁瞧着,心里暗暗震惊,他本以为自己这位方东家不过是个小姑娘,身后定有家人撑着,却没料到如此繁琐的生意,居然被她一人做起来了。   东家得力,他也干劲十足,赶在入秋前开了工,每日专心造那畜力大水车。   方如逸知道本事上乘的匠人,都有些怪脾气,便放手让杨西平领着工匠干活,平账的活交给余然去办,自己只看着点采买木料的事。   江与辰倒是对造水车颇为好奇,时不时便给她和匠人们带了些京都小吃,说什么工匠们每日忙活也是累,怂恿着方如逸一道过去瞧瞧。   彼时京都秋色已深,天气愈发冷了,方如逸每每见到江与辰,心里总觉得暖,偶尔也回赠他一些余照做的药饼子,请他到家中吃盏热茶。   如此四月,大水车改进了七八回,瞧着已然很像样,只等年节一过,京都开了春,便要去田里试上一试。   除夕那日,京都市街上的热闹淡了些许,江与辰却毫不在意。   昨夜,他总算拿到了十二只玄朱海参,来不及等年节过完,便要送去给方如逸。   他脚步飞快地穿街走巷,魏临左提右扛地跟在他身后,没好气道:“公子你慢点,方姑娘又不会跑了!”   江与辰却头也不回:“今岁戎族猖狂,方将军没法回京过年,她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孤单单的也没亲眷……魏临,等会我们陪她吃过年夜饭再回府。”   魏临脚步一顿,拉长脸道:“公子,老爷还在府里等你回去啊!再说了,这都年节了,你不给他拜年,我还要给他贺岁呢!”   “那么多门生围着他拜,不差你一个,快走!”   江与辰回身拉他一把,两人推推搡搡地到了方家老宅外,见那门上已经贴了副对联,魏临用胳膊肘顶了顶自家公子:“人家有对联,不用公子你愁的,还巴巴带了一副来。”   江与辰斜他一眼,指着那门道:“这不是没有福字么,幸亏我想得周到,特意带了两张。”   他上前几步,扣了扣门上的铜环:“如逸,我来给你除岁了!”   喊了两声,院内却毫无动静,再喊两声,倒是把邻家小儿招了出来。   那孩子不过八九岁,手里提着个炮仗,噼里啪啦地放:“你们找方姐姐?今早有个大哥哥套了车来接她家去吃饭,好像是姓徐。”   “徐?”   江与辰眉头一皱,他回京后就暗中打听了方家在京中的亲眷好友,只有工部给事中徐复同方将军有些知交情谊。   想来方将军离京前托了徐家照顾如逸,今日才把她接走除岁了。   “公子,方姑娘有徐家照看,不愁没人和她一起过年。”   魏临的话,扎针似的戳在江与辰心里。   如逸怎么能去什么徐家拜年呢!   他心中不住地懊恼,自己原本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就没提前告诉她玄朱海参的事,却没料到,关键时刻,人居然被徐家给截走了。   害他吃了个闭门羹。   “公子,这些礼怎么办?”   魏临抬起胳膊,把满手的除岁礼举到他面前,看着甚是扎眼。   “先带回去吧,明日我们再来。”   江与辰失落地转过身,正要往回走,可转念却想,自己今日来了一趟,方如逸却毫无所知。   如此,岂不白来?   思索片刻,他让魏临把那两张“福”字拿出来,一左一右地贴在门上,心里难受劲总算散了些,这才和魏临一道回府。   方如逸在徐家住到了初一晌午。   徐瑞照旧送她回来,徐家的马车刚走,余然便直拉她的衣袖:“姑娘你看,外门上怎的多了两个福字?”   方如逸转身,果然瞧见左右两扇门上都贴着个倒福。   “姑娘,莫不是有鬼!”余然吓得捂住心口。   余照摇了摇她的肩:“傻妹子,哪个鬼这般好心,还巴巴地给我们送福来?”   方如逸也笑道:“正是呢,我猜多半是昨日或今早沈馆主派人来过,见我们不在家,干脆把福字贴上,好让我们知道他来过的事。”   余然拍着胸口,心有余悸:“这沈馆主,还真是个做事怪异的……”   “大年初一就听见有人说我的不是,看来昨日的福是白送了。”   爽朗的声音传来,方如逸低头一笑,回身道:“我这就知道这事除了你,再无旁人。”   江与辰凑到她跟前,语气酸酸的:“昨日去徐家了?”   “徐叔叔早就同我说好了,今岁去他家过年。”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害他昨日扑了个空。   方如逸满脸歉然:“对不住,年下事多,给忙忘了。我也没想到你会派人过来。”   “我家公子是自己……”   魏临的话还没说完,江与辰忙截过道:“我是自己突然觉得应该给你送些除岁礼,所以才派了人来。”   魏临翻了个白眼,方如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肩膀上也扛着不知是什么的物件,只堪堪露出个脑袋,吃了一惊道:“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江与辰有些得意:“拜年么,总不能空着手。”   方如逸忙让余照和余然去帮魏临,可他却脚步轻快地跳进院中,把年节里在廊下摆了一溜,挺直了腰杆,一脸的小事一桩。   只是额头上却满是汗。   余照拧了块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见他们两个说说笑笑的,江与辰低声问方如逸:“他们俩都这样了,总是互有情意吧?”   方如逸点头:“照儿对魏临是有些在意,可魏临心里如何想,我却不知。怎么,你想给他们作媒?我可告诉你啊,强扭的瓜不甜,若是魏临无意,你千万别逼他。”   “他怎会无意?你看他的嘴角,都快裂到耳根了。”江与辰言之凿凿。“等他们拜堂成亲时,我得坐主桌。”   方如逸忍笑道:“你快打住罢,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这个缘分。”   江与辰背了手,一脸的讳莫如深:“缘分这种东西,向来是要靠强求的。等开春后,我们去郊外放大风筝,让他们两个多在一块待待,此事定能成。”   大风筝?   方如逸愣了一下,暗道京都里的玩意儿还真是多得很。   “对了如逸,其他的礼都不算什么,只有玄朱海参还算是个物件。”   江与辰拿起一只扁长的紫檀木盒,掀开给她瞧,里面摆着十二只手指长短的黑色之物,看着有些胖,微微透着红。   在去山南前,方如逸从未见过海货,对这玄朱海参也是一无所知。   “你身子虚,十二只海参吃下去,定能强健起来,以后练拳练刀都无需愁了。”江与辰道。   方如逸望着他,只觉得自己那颗冷冰冰的心,又被他捂热了一回。   原来他一直记着自己身子弱,特意寻了海参来。去岁的救命之恩还未来得及报答,眼下又添新恩,也不知何日才能还清。   江与辰见她怔怔的,眼中浮了丝笑意:“是不是觉得,同我做朋友颇为值当?”   方如逸双手扣紧,脸色纠结:“你费心如此,倒叫我无以为报……”   “我最烦听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了。”江与辰打断道。“我家在京都也有庄子田地,我还要等你的大水车造好了,便宜些卖我呢!”   方如逸眉间的忧虑渐渐舒展:“若你要买,我只收六成的价,回个本就行,再送你些趁手的小农具,必不会叫你觉得亏。   对了,等年节过完,杨师傅的大水车就要去田间试用。不如你和魏临也一起去瞧瞧?”   -------------------- 第22章 功成   =====================   江与辰“啪”地合上盖子,故作生气:“怎么,此等妙事,你原本还不想带我去看么?”   “公子,要看什么?”魏临突然凑过来道。   江与辰不爽:“你不是在和余照说话么,过来做什么?”   “她去厨下帮忙了,我来看看这大海参。”   江与辰转头扫了一眼,余照果然不在院中。   他回身过来,余光瞥见魏临的手伸向了木盒子,正要掀开,他一掌拍开那双手,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就不知道怜香惜玉!”   魏临愣住了,双手垂下来:“公子你在说什么?”   “做饭多累啊,你该去帮帮余照才是。”   “可她叫我坐着吃茶啊……”   “你啊你啊……”江与辰摇头推了他一把。“赶紧去,就说是我命你过去帮忙的!”   魏临摸不着头脑,但双腿却是听话,转眼间进了厨下。   “照儿和魏临的缘分,果然要靠沈馆主强求才行。”方如逸捂嘴笑道。   江与辰望着厨下,抱了手:“说起来,我的武艺都是魏临教的,他今岁三十,而立了还没成家,虽说整日口上嚷着要相看小娘子,可总没什么行动。   依我看,他对余照也挺上心的,知道我今日要过来,前两日还特意去药房里买了些新进的药材,说什么余照曾经提起过。”   方如逸惊讶:“这些我从来不知的,照儿也没跟我说过。”   “姑娘家么,总是害羞些。不像魏临,什么事都往外说。”   方如逸暗忖这倒也是:“看来他们两个的事,少不得要我们多操心些了。”   ……   阳春三月,京都郊外的冻河化得透彻,日头一暖,风也和煦了不少。   前几日,方如逸就让坊里的木匠们,把造好的大水车运到庄子里,紧赶慢赶地在河上搭了许久的水车骨架,只等今日牵牛过来,一试便知成效如何。   江与辰一早便和魏临骑马出城,来看这大水车。   去岁他在杨西平的工图上,瞧过畜力水车的轮廓,总觉得不过是小小的几个□□,拿柱子一搭,连上个转轴就成了。   可眼下见到真章,他却多少有些吃惊。   畜力水车的转轴似有一丈长,笔挺挺地伸入河中,左右用三道小柱子架住。转轴尽头连着粗壮的横木,和一根插入土里的高柱相接。   连接处挂着只半人高的竖轮,齿轮凸出,与一架几乎一人长短的横轮咬合,中柱穿过横轮的轴心,其下打横插着一条套牲畜用的细长木棍。   杨西平牵了条黄牛过来,正低头往木棍上套。   “沈馆主,到得好早。”方如逸见他往河边来,笑着上前一福。   江与辰目不转睛地盯着水车:“工图上看着全是勾勾画画,真成了形,竟是这般高大。”   “我也是头一回见它成形。”方如逸指着河流附近的土坡道:“杨师傅特意把水车架在地势低缓之处,就是要看看低水高送的成效如何。”   话音未落,杨西平扭头喊道:“东家,可以开始了!”   “好,开始吧!”   方如逸心里咚咚直跳,忙活了几乎大半年,总算将这水车造了出来,若是今日见效甚好,她的农具生意自然能做大。   “呼——啪!”   一道鞭响,黄牛仰头叫了一声,迈开四条腿,绕着中柱转起来。   中柱上的横盘缓缓旋着,齿轮咬住和它相接的竖盘,带着那条没入河中的转轴一并动了起来。   水声哗啦,落在低处的水被转轴带起,送入那块开垦在高处的田里。   方如逸大气也不敢出,攥紧拳头盯着看了许久,等到杨西平同手底下的木匠们都随意地坐下来,她才隐隐觉出了一丝功成的气息。   见她怔怔的,余照忙拉她:“姑娘,大水车成了!不枉我们辛苦大半年呢!”   “终于,终于成了……”   方如逸心中百感交集,眼角盈盈有泪。   水车功成,她的农具生意自然也能立起来,假以时日,便可积蓄与何家抗衡的财力。   何家一味扑在盐铁上,定想不到农具一道竟能出奇出新。   方如逸默默冷笑。   元轼,你想颠覆朝中格局,把我方家踩成叛国贼子,那我便斩断你的臂膀,扯烂你的钱袋,揪下你那张伪善的脸,让满京都的人都好好看看,你这个闲散亲王的皮子下,究竟藏着多大的祸心!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姑娘你说话呀?”见她一动不动,余照焦急地喊着。   江与辰神色严肃,当即扣住她的手腕,蓄了些力道,轻轻一捏。感受到腕子上的疼痛,方如逸才回过神来。   她愣愣地望着余照:“怎的哭了?”   余照抹了两把泪:“姑娘你吓死奴婢了!”   “我怎么了?”   “你多半是魔怔了,要么就是高兴得说不出话。”   江与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紧张的神情舒缓了些。   方如逸定了定神,笑意在脸上层层荡开:“水车成了,大家都有赏!”   河边传来工匠们的欢呼声,江与辰高兴得像是自己做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如逸,我请你上登临楼吃一顿,给你道喜!”   “庆贺的席面我记下了,可今日却不行。”方如逸浅浅一笑。“今日水车刚转起来,得再观察几日才好。左右这话你已说出口了,断没有收回去的理。”   江与辰只觉得,不论她说什么,自己心里都不愿反驳,忙道:“你考虑得很对,还是要再试几日,稳妥了才行。等你想吃席的时候,再同我说!”   方如逸点头答应,嘱咐了工匠们几句,和杨西平一起赶去庄子的其他地界,瞧瞧该如何因地制宜地安放水车。   江与辰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见她出了田埂,见她转过屋舍,见她的背影在自己的视线里彻底消失,却仍是留恋不舍地望着那个方向。   “公子,人都走了,还看呢?”魏临素来胆肥。   “明月白的衣衫挺衬她的……”江与辰喃喃自语,很快捶了两下胸。“心口又憋得慌,罢了,赶紧回去吧,明年要参加春闱,经义书册还是要看的。”   魏临大吃一惊:“公子你你你你要参加春闱?考进士?”   江与辰牵过马,翻身跃上:“怎么,我不能考进士?”   “能啊……当然能啊!”   可你不是向来都瞧不上仕途经济的么?   没等魏临细问,江与辰就甩开马鞭,飞快往城里奔。   ……   黄昏时分,方如逸从庄子里出来,和余照姐妹俩一同坐了车,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到家中。   用过哺食,天色也暗了,余然终究是年纪小,累了一日,哈欠打个不停。方如逸本也没想着让姐妹两人都在跟前服侍,便让她早些回房歇息。   余照却不曾离开。   今日方如逸盯着水车怔怔发愣的模样,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眼下只剩主仆俩,她自然要替姑娘仔细号一回脉。   可她才提来药箱,方如逸却扣住她的手:“照儿,我不妨事,水车做成了,我高兴得有些愣神罢了。”   余照只得搁下箱子,让她伸出舌头来,举着蜡烛认真瞧了几回,这才略略安心:“姑娘,你的舌苔比去岁红润了不少,看来沈馆主送的海参,果然有奇效呢!”   提起江与辰,方如逸脸上不由自主地带了六七分的笑意:“他……又热心,又细致。此番水车能成,多亏他一路相帮。”   “是说呢!”余照帮她宽下外衣。“奴婢如今一想起去岁在山南遭遇刺客的事,心里就突突地跳。要不是沈馆主和魏大哥一路护着我们,只怕姑娘和奴婢早就……”   她忙住了口,不敢说那等忌讳的话。   方如逸却眉梢微动,从铜镜里望她一眼,故意道:“魏大哥?”   余照“蹭”地红了脸,慌乱间捏起一支金钗,去梳她的发。   方如逸忍着笑,拿起木梳在她眼前晃了晃:“照儿,这才是梳子。”   “姑娘,我……我……”   余照脑中一片空白,急得额间也冒了汗,当下不知该替自家姑娘梳头,还是盘发。   方如逸转过身,握住她的手道:“照儿,我只问你一句,魏临心里可有你?”   “奴婢不知道……可是,可是魏大哥他对奴婢很好,前几日还买了两个陈家糖水铺子的糖人给奴婢,说一个拿来吃,一个瞧着玩儿。魏大哥还问奴婢,家里都有什么人,爹娘可曾给奴婢定亲。奴婢说没有,他……他还挺欢喜的。”   余照低着头,脸颊红扑扑的,提起魏临来,眼里闪闪烁烁的全是光。   方如逸心中了然,拉她坐下:“既如此,魏临心里多半是有你了。若你们真的两情相悦,等我的生意做起来,赚了银两,再给你操办婚事,如何?”   “姑娘诨说什么呢!”余照急忙跪下。“姑娘的救命之恩,奴婢还没报答,怎可蒙头想起自己的事来?姑娘快别说这话了,奴婢死也不肯离开姑娘的!”   方如逸笑道:“我看你才是在说诨话。”   她拉起余照,按她坐下:“便是等我的农具生意做起来,也得一年两载了。到时候的情形,谁说得定呢?”   “那奴婢也不嫁,死也不肯!”   方如逸握住她的手:“照儿,在京都里,你同我是最贴心的,我自然盼你能过上好日子。魏临是个不错的人,和沈馆主一样有情有义,将来定不会负你。”   余照低了头不言语,许久才道:“可是姑娘,若奴婢嫁了人,姑娘你可怎么办呢?”   猛然间,她心头里生出一念:“姑娘,奴婢瞧着,沈馆主对姑娘你是巴心巴肺的。他长得那般俊朗,同姑娘很般配,又总是顺着姑娘,时不时还送些小吃来逗姑娘开心。   不如姑娘嫁给他吧,这样我们就能在一处!”   -------------------- 第23章 问借   =====================   方如逸心口一跳,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纷纷扰扰地在她脑中搅着,带了丝欢喜,又带了丝忧愁,却怎么也寻不出个头来。   余照的话,虽说很是大胆,可也确实说到了她心里。   她不是瞧不出,江与辰对自己的关切,早已越过了朋友的界线。   但越过之后,如此的关切又落在了哪里呢?密友?生死之交?还是心悦之人?   江与辰没明说,她也不敢乱猜。   可即便他们二人真对彼此有情,她也不忍心把江与辰拖进泥潭中去。   她暗自发过誓,从前那些对自己和方家不利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绝不会心慈放过。   但那些无辜之人,她如何能下手?   方如逸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房中那盆天目松上:“沈馆主待人热诚,有一副侠义心肠,又从不诓骗我们,自然是个顶好的人。可我的婚事,得是场交易。”   “交易?”余照不解。“姑娘不想嫁一个心爱之人吗?”   “凡是女子,谁不想嫁一个自己心心念念的郎君?”方如逸起身走到天目松前,静静地望着。“但我却不能这么做。将来我是要与何龄抗衡的,何家偌大一片产业,是输是赢,我并没有把握。   何龄恨我至此,不惜派出刺客杀我。若我一朝输得彻底,只怕她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我得找一个能护住我,却又不会干涉我的郎君。他家中要有权势,且需要银钱助力,如此,我做生意就不会被阻,还能支撑他一二。”   余照愣愣地听着,心头揪紧。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方如逸早就把情爱一道死死困住,为了同何龄对抗,不惜拿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做赌。   “姑娘,这是何必呀!”   方如逸笑得凄苦:“你定然觉得,我已经被何龄逼得魔怔了。没错,何家不倒,我此生难安。我也不愿拿婚事做赌,可如今我所有的,只有这个,我不得不好好算计一番。   何家是皇商,在国朝根深蒂固,暗中牵扯着不知多少高门贵眷的生意。若我不能凭借农具生意和自己的婚事,和世家甲胄搭上关系,只怕我连动何家的一根寒毛都不能。”   她拿起摆在桌案上的钳子,锁住一根缠绕在天目松上的细铁丝,用力拧着:   “照儿,你来看,盆景是刻意打磨出来的景观。用细铁丝缠住松枝,按照观赏之人的喜好,扭成曲干或直干,如此,松枝便会依样生长,不错出一点半点。   如今的我,就像这盆天目松。我得藏起自己,扭成京中贵眷们喜欢的模样,手中捧着金银,和她们一起品花吃茶,不识人间疾苦。   这个世间,听不得半点不一样的话,除非我站到了无人能及的高峰。可在那之前,我得忍,我得沉默,我得偶人似的打扮起来,扮演和她们别无二致的一个。”   余照听得心惊,口中带了丝哭腔:“姑娘,奴婢心疼姑娘!”   方如逸搁下钳子,拿素帕给她擦泪:“傻孩子,等我们扳倒了何家,便有大好的日子等着我们,何必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艰难呢?”   “可是,可是姑娘你就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郎君了……”   方如逸眼神一暗,强撑道:“和谁过日子,到最后都是得自己活得舒心自在。我毕生所愿就是扳倒何家,拔出与何家勾连的那些人。只要能做成这件事,嫁给谁,我都无悔。”   “姑娘……”余照抽泣不停。   方如逸拉她坐下:“好啦,再哭明日起来就是两个核桃大的肿眼睛,若被你的魏大哥瞧了去,只怕要笑你。”   余照收住声,抹了两回眼角,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邀帖:“姑娘,忙了一日,差点忘了这个。昨日姑娘不在家,顾娘子的人送了邀帖过来,说是家中的杏花开了,后日要办花宴,请姑娘去呢。”   “又要办花宴了。”方如逸喃喃道,接过邀帖扫了一眼。“这回的花宴是只有女眷,还是京都的公子们都会来?”   “世家公子们也会来。”   方如逸沉吟不语。   畜力水车造成了,她本就想寻个机会,请顾苑帮自己牵线,和京中高门贵家做上农具的生意。   如今这花宴,虽说是借赏花为由头办的相看宴,但前去的贵眷多,无需另外搭桥,就能和她们说上话。   这般良机,她自然不会放过。   可眼下也有个难处,之前置办的那些还算像样的头面,都被她当掉,换钱去造水车了。后日便要去王家赴宴,一时间也凑不出什么银子来。   不如……去找沈馆主借借?   方如逸心中定了主意,安歇一晚,次日便去了端行武馆,托武师请江与辰过来。   她在堂中坐了不到半刻钟,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她抬头一看,正瞧见江与辰匆匆进馆。   “如逸,你找我?”   “沈馆主,今日过来,实是有事相求。”   江与辰巴不得她对自己天天有事相求,神色顿时殷切起来:“你只管说。”   方如逸认真道:“王家的顾娘子明日要在家中办花宴,也给我送了一张邀帖。我想着水车已经造出来了,下一步就是要同世家们做农具生意,花宴上贵眷多,是一个结交她们的好机会。”   武师奉上茶来,江与辰接在手中,饮了一口,点头道:“没错,这花宴你得去。”   顾苑要办花宴的事,他早就听说了,这会儿魏临还在王家,帮着操练府上的侍卫,确保贵眷们不在花宴上出事。   方如逸面露难色:“可我如今手里拿不出一副像样的头面,见贵客穿的衣裳也当了个干净,实在是……所以,我想同你借一回金银钗饰。”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江与辰笑得自若。“不就是头面衣裳么,你只管在家等着,入夜前,我定亲自送去。”   方如逸忙起身拜谢,很快回家去等,黄昏未到,江与辰果然来了,送了整整一车的头面衣裳,便是曾经跟过何龄的余照,也从未见过如此贵重的南珠和翡翠。   江家虽说是清流一脉,可江与辰的母舅沈家,却是京都排得上号的商户。   与江家结亲后,沈氏子弟也开始苦读仕进,不是步入朝局,就是嫁进清流门户。沈家被文臣熏陶了几十年,也乐得做那低调内敛、闷声发财的人家,极少露出富户模样,与何家的招摇全然不同。   江与辰送来的那些贵重之物,就是从沈家的库房里搬来的。   见方如逸的车马寻常,江与辰干脆把自己驾来的车也留下了,离开后又去了武馆,指了个身形健壮的武师,命他明日去给方如逸做个车夫兼护卫。   等事情全都落停,他才悠悠哉哉地回到江府,拿了本制义经书,闲闲地翻。   魏临从门外进来,见他坐在房中,吃惊道:“公子,你今日去哪了?我回来后一直没瞧见你。”   “如逸找我借头面衣裳,我去了趟舅舅家的铺子,帮她置办了一下。”江与辰道。   魏临点了点头,很快却面露疑惑:“方姑娘为何突然需要这些?”   “明日她要去阿苑家的花宴,没个像样的金银钗环哪能行。”   见自家公子如此淡定,魏临暗忖难道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猜测,竟全是错的?   “公子,方姑娘要去相看郎君,你……”你不生气?   江与辰猛地抬头:“相看郎君?!”   魏临道了句“是啊”,一副“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   江与辰“啪”地扔掉手中书册:“明日是阿苑今岁办的第一场花宴,往年这第一场不都是只看花,不看郎君的么!”   “那就是今年变了呗。”   魏临好整以暇地扫他一眼,如此着急的公子,还真是少见。   江与辰气道:“如逸她!她怎么能去相看什么郎君!”   他一下跳起来,在房中走来走去:“说好了一起扳倒何家的,如今何家还猖狂着,我都没顾得上别的,她倒好,居然擅自考虑起自己的婚事来了!她怎这般分不清轻重缓急!”   魏临只觉得心中好笑:“方姑娘今岁也十八了,和梁王议亲的风波也散得差不多,她也是时候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番,总不能为了对付何家,什么都不管了吧。”   “她!”江与辰气结,可心里明白魏临的话不无道理,再开口时,便有些耍赖。“何家未倒,她就是不能考虑别的!”   他在房中转了几圈,突然想起什么,奔到桌案前刷刷几笔,写了张字条扔给魏临:“快把这个送去王家给阿苑。”   ……   夜色已浓,顾苑正在房中卸着钗环,和贴身侍女宝儿说两句明日花宴上的安排。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侍女快步入内,福了福道:“大娘子,国舅爷派人送信来了。”   顾苑以为自己听错了:“国舅爷?”   “是呢。”   宝儿忙走过去,把那字条接在手中,拿回来给顾苑瞧。   那字条写得实在简短,只五个龙飞凤舞的“我要来花宴”,不曾具名,也没有问安的客套语。   “还真是我那表叔送来的,如此直截了当的洒脱样,除了他,再没别人。”   顾苑摆了摆手,让宝儿继续帮自己卸钗环。   “大娘子,国舅爷怎的突然要来花宴?”   顾苑皱了眉:“别说是你了,我也想不通。我这表叔你是知道的,什么花宴诗社,他是一向看不上的。这次我办花宴,是存了替如逸妹妹相看的心思,这个太岁居然也要来,唉……”   宝儿把一支流苏金钗摆在首饰盒里,笑道:“既然方姑娘和国舅爷都没同旁人定亲,不如大娘子给他们两个牵条线?”   顾苑一惊,忙侧头对她道:“快别说这话,我那表叔瞧着是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可满京都谁不知他是个奉了旨的浪荡子?怎可叫我如逸妹妹去跳他这个火坑!”   -------------------- 第24章 尽知   =====================   宝儿道:“国舅爷行事虽说出格了些,放肆了些,可在风月一道上,他从未惹出过什么祸端,奴婢也没听说教坊司里有哪位女校书,同他纠缠不清……”   顾苑没好气地摘着南珠耳环:“他不过是还未在情爱上开窍罢了,若是尝过滋味,谁知道他会如何惹事生非?”   宝儿有些无奈:“都说自家人该向着自家人,大娘子怎么也不向着点国舅爷?说不定方姑娘能规劝他一二呢?”   “你是头一天认识他?”顾苑瞪了宝儿一眼,搁下耳环。“他如今都二十四了,还是几年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样。我如逸妹妹长得美,人又端方,若是叫他祸害了去,我可不依。”   宝儿将那对耳环摆好:“大娘子说得在理,方才是奴婢失言了。”   顾苑叹了口气:“你的好意,我何尝不知?你和我一块儿长大,打小就认得我这表叔,我们两家又走得近,你也当他是自家公子一般相待、规劝,盼他将来能得个好娘子。可他如今还是四处浪荡,只怕得再有几年才能收心呢。如逸妹妹这般好姑娘,他是没福了。”   宝儿点头称是,主仆两个又说了一回明日花宴上的事,翌日早起操持,直忙到午后,才开了中门迎客。   不到一刻钟,前院便热闹起来,“姐姐妹妹”的笑语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贵眷们浑叫一气,只有陈织吟始终不开口,盯住一名眉眼英气的女子,暗自恼怒。   “姑娘,可别再看那左姑娘了,贵眷们都在呢!”陈织吟的侍女低声道。   陈织吟的目光却半点也不愿离开,刀子似的戳在左思音脸上:“她和方如逸一样,都是一股小家子气,到底有什么好,怎会被王爷看上!”   “左姑娘的祖父是定国将军左光路,如今正在京中养老,家世可显赫得紧。姑娘快别说她的嘴了,奴婢听着心惊。”   陈织吟冷笑:“你怕什么!养老的将军没个实权,哪能同我陈家相比?左思音的父亲左仲,不过是个四品的副参将,虚领广威将军的名头罢了,人又守在山南以东的玄海滨,如何比得上我爹爹三品参将,定远将军的威名?”   “可圣上看中左家,姑娘也是知道的……”   “你瞧瞧左思音那支金钗上的南珠,都没我素日里戴的大,可见她父亲在玄海滨也就是那么回事。她左家一窝子的武将,根本不懂商贾之道,头上戴的,身上穿的,真是寒酸。”   侍女额间冒汗,正要再进言几句,院中说笑的女眷们突然安静下来。   “那是……方如逸?”一名世家女捂嘴惊呼。   陈织吟扭头看去,心底猛地一抽。   眼前的这位方如逸,全然瞧不出去岁小心谨慎的模样。   她的嘴角淡淡地扬着,眼神坚定又柔和,在院中微微一扫,竟生出不少荣贵的气度。   陈织吟僵着脸,目光落在她的发间,身形差点稳不住,双手死死揪住腰带。   方如逸只簪了一支云纹落金流苏钗,可上头镶嵌的那颗南珠,居然是她今日戴着的双倍大!   刚进王家时,她便暗中观察了一回,就属自己发间的南珠最润最圆,叫她得意了许久。   如今这方如逸一来,竟轻轻巧巧地把自己比了下去,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可这还没完,方如逸自己穿金戴银就罢了,居然把她身边的小侍女也打扮起来,双耳间坠着的那对南珠,瞧着也不是什么俗物。   方如逸缓步入院,众人只听见一阵细细碎碎的环佩叮当,甚是好听。   她的衣衫被暖春的风一拂,带起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凛凛傲骨似的,衬得其他女眷们的佩香都俗了。   “一年未见,姐姐妹妹们越发明媚生姿了。”   她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言语间也是得体,叫人挑不出一丝的错。   原先那些听闻方家女寒酸又俗气的贵眷们,心中一个劲儿地疑惑,暗道这人果然得亲眼见了才知如何,传闻是断断不可轻信的。   一派惊诧中,唯有陈织吟的脸色甚是难看。   眼看方如逸与那等子没见识的姑娘、娘子们聊得都快熟络起来了,她目光阴沉,松开腰带,走过去道:“一年没见着方家妹妹,居然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莫不是去哪家做了侍女,明里暗里偷了师,这才学会如何像个世家女一般穿衣打扮?”   方如逸却也不恼,只含笑道:“去岁也是在顾娘子的花宴上,我有幸得了陈姐姐几句教导,心里一直都记着。想着今日又要见到姐姐,自然得照着姐姐你的嘱咐,好好规整一番。可我却瞧着,姐姐像是被我带歪了,竟当众失仪。”   “胡说八道,我何曾当众失仪!”   可陈织吟才刚说完,围在一旁的女眷们却全捂了嘴,低头笑起来。   方如逸伸出手来,指了指她的腰带:“陈姐姐快去更衣罢,迟了只怕……”   陈织吟低头一看,玉带竟被自己揪得松了!   若再走几步,她的外衣就会滑落,露出内衬小衣。   此事如果传扬出去,且不说满京都的人都得笑她,只怕连议亲的门户也不敢来了。   谁会娶一个在大庭广众下,衣衫不整的女子进门!   陈织吟脸色煞白,连告辞的礼都顾不得了,慌忙带了侍女往更衣的耳房去。   “席要开了,姐妹们怎么都在此处站着?”   顾苑笑吟吟地走过来,望见方如逸,双眼一亮:“如逸妹妹今日甚美!”   方如逸行礼道:“顾姐姐谬赞,妹妹姿容平平,都是沾了姐姐府中的清贵之气的缘故。”   “数月未见,妹妹都在忙什么呢?”   顾苑挽住她的手,领着众人往前厅的席面上去。   “我招了几个工匠,做着农具的小生意,虽比不上各位姐姐妹妹家中的产业,可也算有些奇巧。”   去岁,顾苑就知道方如逸要去山南找木匠,回京后,她又一连几月扑在木工坊里,这一回大张旗鼓地参加花宴,定是农具生意有所功成。   顾苑有心帮她,便顺着这个话头继续问下去:“农具生意倒是个新鲜的,京都世家名下都有水田旱田,说起来每岁都要耗费不少锄头镰刀的,却不知妹妹的木工坊里,做的可是这些?”   “我本也想做些锄头镰刀的,可我请的那位木匠师傅有些怪脾气,专要往那其他工匠做不出的农具上用心。我便不管了,放手让他去做,没想到他真是个有点本事的,居然制出一个只需要牛驴拉着转动的大水车,还能低水高送。”   此话一出,正要落座的女眷们皆是一惊。   “方姑娘,这田里的水车向来不是人力就是风力,你说的什么牛转水车,可是真的?”   “水车只有高处往低处送水的道理,从未听说过什么低水高送啊!”   众人议论纷纷,她们中的好几个都是家里的大娘子,管着庄子里的事,对农事一道也略知一二。   方如逸含笑道:“若不是我前几日亲眼得见,自然也和姐姐妹妹们一样,是半点都不信的。”   “如此说来,你这水车已经造出来了?”   方如逸点头:“此刻正在我方家的庄子里转着呢。”   在场的女眷都知道她被方家除名,是个没法子的法子,方将军远在漠北,顾不得女儿吃喝住行,把京都郊外的庄子留给她打点收租,也是常理。   眼看众人脸上好奇大盛,顾苑忙道:“如逸妹妹,此等大水车,我从未见过,听你一说倒有些心痒。不如,后日你带我去你家庄子上瞧瞧,就当是踏青。若真有实效,我定要买上几架,安在我王家的庄子里。”   方如逸微微颔首,可脸上却闪过一丝忧虑:“姐姐想看,我自然是无有不应的。只是这大水车造起来颇费功夫,除了我请的那位杨师傅,再无旁人能制。若姐姐要得多了,只怕得等上一等。”   厅上的女眷们,从这番话里觉出了一个甚是要紧的消息——此等大水车,满京只有那位杨师傅能做!   如此稀罕物,怎能让王家尽占了去!   “方妹妹,我也想瞧瞧这大水车,后日可能让我一道去?”   “带上我吧方妹妹,我家的庄子上正缺水车呢!”   “方妹妹,还有我!”   方如逸今日本就是有备而来,见众人相问,当即对余照点了点头。   余照取出本小册子,将想看水车的女眷名讳尽数录下,回去后好照着她们各自的吃食喜好,一一安排。   席面很快开始,更完衣的陈织吟也回来落座。   可才坐下,她却察觉身边的贵女娘子们,满口都在说什么“牛转水车”、“驴转水车”,听得她稀里糊涂的。   而方如逸却端坐尊位,同几位得嫁高门的大娘子有说有笑。   她嘴角一撇,余光扫见左思音脸色有些不佳,忽地计上心头,对方如逸道:   “方妹妹,你这侍女莫不是有些来头?耳朵上挂着的南珠,竟能同左妹妹头上簪的一般大。   左妹妹的祖父可是正一品的定国将军,方妹妹,你纵着侍女,可是要打左家的脸?”   -------------------- 第25章 国舅   =====================   一番话说完,陈织吟暗自得意。   她方如逸仗着自己和顾娘子交好,为了找回从前在京中丢失的脸面,自己穿金戴银也就罢了,竟把侍女也打扮起来。   如今越过左思音的头面去,看她一个背后无人依靠的小姑娘,如何同左家斗!   谁知,没等方如逸开口,左思音的目光突然向她扫去,竟如刀子般锋利。   “陈姑娘,此言差矣。”左思音正色道。“方姑娘如今做着农具的生意,我虽不懂,可刚才听下来,那牛转水车做工复杂,若没有厚实的财力撑着,只怕也制不成。想来方姑娘这一年颇赚了些银两,给身边服侍的人赏些钗环头面,自然不在话下。”   她起身唤来立在厅下的侍女,指着发簪道:“左家武职在身,我素来不在饰物上用心。可即便如此,一想起这侍女服侍我甚是尽力,我时常也赏她几个自己的金银头面,这支簪子从前就是戴在我头上的。”   她目光傲然地盯着陈织吟:“陈姑娘,方才我见过你的侍女,她的发间连朵花也没有,难道你对待身边人竟这般刻薄,连衣裳首饰都不肯赏她一二?”   陈织吟的脸瞬间紫涨,扯着丝帕强撑道:“左妹妹好口齿,我不过是觉得,方妹妹那小侍女的耳环甚是好看,又和妹妹一样,都嵌着南珠,这才玩笑了几句。没想到妹妹你居然如此认真,把一句玩笑话当个正经事来说。”   左思音眉间略过一丝不耐:“陈姑娘既然话里话外扯上了我,我少不得要出言几句,否则满京怕要以为,我左家是那等没脑子的门户。方家与左家,一个镇北,一个守南,同为国朝效力,何必因这些家长里短的俗事,反而生出嫌隙?”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绕到了家国大义上去,陈织吟没法子,只得忍了气,不敢多言语。   方如逸心中暗暗震动。   刚刚陈织吟一开口,她便知道此人又要乱嚼是非,本想用几句严肃的话镇一镇她,却不成想被左思音抢了先。   方才两人一来一回的当口,顾苑已经悄声告诉了她左思音的来历,也一并知晓左家正和元轼议亲的事。   她原以为,左思音定会和陈织吟同气连枝,想法子让自己下不来台,可没料到左思音一开口,竟正气凛凛,说的全是帮她的话。   倒叫她大吃一惊。   席面吃了不到一刻钟,左思音起身去耳房更衣。方如逸见状忙跟了去,想着总要避开人谢她一回。   进了耳房,她听见屏风后的左思音,正说着让侍女把腰带系得松一些的话。   “左姐姐,刚才你出言帮我,我心里甚是感激,特来道谢。”   屏风后的声音停了停,左思音道:“来人可是方姑娘?”   “姐姐,是我。”   不多时,左思音从屏风后转出,深深看了方如逸一眼:“若是为着刚才席面上的一番话,方姑娘倒也不必谢我。我是为了我左家的名声,于你方家只是顺带。”   方如逸笑道:“自然,陈姑娘想让我们两家生恨,左姐姐这般聪慧,定不会着了她的道。”   左思音冷哼一声:“她想唆摆我,做梦。方姑娘,我也不是在帮你,只是看不惯她那等故意挑拨的小人行径。”   “姐姐言行端正,心中有高义,我实在佩服。”   左思音点了点头,绕过方如逸,正要出门。可走了几步,她却忽地停住脚,侧身道:“方姑娘,你曾与梁王议亲,如今却换了我。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心里多少会暗暗同你比较。   可我不是陈织吟。我从来磊落,心里如何想便如何说。京中心悦梁王的女子众多,只怕你我将来免不了要被人挑拨离间。还望方姑娘,莫要被小人的话蒙住了眼。”   方如逸没想到她是这般坦荡之人,忙上前一拜:“左姐姐只管放心。”   左思音微微颔首,出了耳房,方如逸却仍在屋子里站着,心中起伏不定。   左思音是个君子,若她真嫁给了元轼,只怕也会同前世的自己一样,拒绝起兵造反。   可如此一来,她必然逃不过被何龄下毒的命运。   “照儿,方才你在廊下,可打听到左家和梁王议亲的事?”   余照点头:“说是左将军已经登过梁王府的门,可左姑娘的母亲过世还不到一年,她戴着孝,圣上也就没下赐婚的旨。”   “那就是还没过明路了。”方如逸喃喃一句,想起什么道:“照儿,回去后送一张邀帖去左家,就说今日左姑娘全了我方家的名声,我心里很感激,请她后日到我家庄子上踏青。”   “是,姑娘,奴婢记下了。”   两人出了耳房,一名小侍女对方如逸拜道:“方姑娘,前厅的席面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家大娘子请姑娘去后院赏杏花。”   “多谢,我这就来。”   方如逸快步进了前厅,一众女眷已然站起,顾苑见她过来,忙上前搀住,领着众人往后院去。   走了几步,顾苑忽然压低声音:“妹妹可曾听说过,京都有位奉了旨的浪荡子?”   方如逸细思片刻,点头道:“是江国舅。”   “也是我表叔。”   方如逸惊讶地看她一眼:“这辈分……”   “快别提那辈分的事!”顾苑摇头叹气。“虽说他是我表叔,可也只是空长了个辈分,素来是个捉摸不透的。他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疯,也来了我家花宴,眼下正在后院赏花。你若见了他,切切躲开些,莫要被他黏在身上。”   方如逸眉头微蹙:“多谢姐姐提醒,可我从未见过江国舅。”   上一世,她虽听说过此人,可这位江国舅喜欢游山玩水,只在元轼的即位大典上出现过,远远地站着。她中了毒,眼神不济,根本没看清江与辰的脸。   “倒也不难认。”顾苑笑道。“待会你瞧世家子弟里,长相最出众的那个就是了。”   方如逸认真记下。   她对京都的世家公子并不熟悉,今日过来,也是为着瞧瞧有谁是家世显赫,性子和顺,不会反对自己做农具生意的。   那位名声在外的江国舅,定是个行事诡谲难测之人,若是被他看上,只怕将来的日子会不好过。   得避着点才行。   说话间,方如逸和一众女眷到了后院。   后院的杏花开得正当时,京都的郎君们春衫翩翩,在粉白相间的杏花树下言笑晏晏,远远瞧着,也是一处颇为别致的景。   方如逸缓步落在最后,目光不住地扫着,想先找出那位江国舅,好避开他去同旁人说话。   就在这时,眼前聚拢的人群,纷纷朝左右散开,一名容貌出众,身着浅云白春衫,头戴金珠玉冠的男子,踏过落了满地的杏花,在众人的注目下,施施然走到方如逸面前。   他振了振衣,眉间的邪气淡了不少,眼眸中透出的光,似星似月,嘴边的笑意比天光还暖。   “如逸,我今日这身好不好看?”   那把清闲自在的声音,还是这般熟悉。   方如逸怔怔地盯着眼前人,脑中“轰隆”作响。   沈馆主他……他居然就是那奉旨浪荡的江国舅!   “你,你怎么是……”   她心口一阵发紧,见江与辰要上前几步,忙退后几步,深吸一口气道:“江国舅这是要做什么?”   江与辰不知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生分:“如逸,是我啊……”   方如逸脑中乱得很。   她本以为在京都中,至少江与辰是不会骗她的,两人又是生死之交,这才把想扳倒何家的事,对他尽数说出。   没想到此人把国舅的身份,对她瞒得严严实实,明知自己今日要到他表侄女的花宴上来,却半点消息也不透出,还故意打扮得同那些世家子一样,没事人般地过来,说点旧相识的话。   把她方如逸当个什么!   她低头望见自己身上的衣衫首饰,只觉得大为刺眼。   方如逸闷声不响,绕过他往其他世家子弟的方向去,可江与辰却亦步亦趋地跟着,口中直道:“如逸你怎么了?为何不同我说话?”   从前她颇为欣赏江与辰的随性恣肆,但此刻,这般对旁人目光不管不顾的样子,却让方如逸恼怒不已。   这人难道是不知什么叫“大庭广众”么!   众人的目光在江与辰和方如逸身上扫来扫去,只当这位江国舅终于在风月一道上开了窍,见了方如逸,便被她迷得直追着跑。   一时间,竟无人赏花,在场的公子姑娘们全吊着心思,只顾瞧他们两人的好戏。   眼看场面颇为尴尬,方如逸脚步一顿,飞快奔到顾苑面前:“姐姐,我身子有些不适,得先告辞了。后日还请到我家庄子上踏青。”   顾苑暗暗松了口气。   多亏如逸妹妹还记得自己说的那番“别和江国舅纠缠”的话,眼看甩不脱她这表叔,只好寻出身子不适的由头来。   她忙点头:“好好好,你快回去歇息罢!”   方如逸低着头,飞也似的离开后院,也不管江与辰在身后说了什么,一口气奔出王家,上了马车喊了句“快走”,便缩进车厢里不肯露面。   马车哒哒地往前跑,方如逸抱着腿缩在角落里,身子颤抖。   余照方才也是震惊,眼下已回过味来,小声道:“姑娘,沈馆主……江国舅,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们事……”   “我最不能忍的,就是别人骗我!”   方如逸抬起头,泪眼婆娑。   前世,她就是被元轼哄骗,落得个家破人亡。   她以为江与辰是诚诚恳恳,真心待她的。   眼下此人却乍然换了身份,还是金尊玉贵的国舅爷,她心里只觉得自己也同前世一样,被骗得彻底。   -------------------- 第26章 嘴硬   =====================   方如逸的脸颊现了不少泪痕,可牙关却紧紧咬着,不让自己发出哪怕一声的呜咽。   余照坐在一旁,又心疼又难过,扯出帕子来,不住地抹着眼角。   “咚!”   马车外一声巨响,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没等方如逸和余照反应过来,车门突然开了,露出江与辰的脸!   方如逸一惊。   马车还在跑呢,他就这么跳上来,不怕摔着么!   江与辰望向余照,面色着急:“我想和如逸单独说两句话。”   余照忙站起来,扶着车厢壁出去,和赶车的武师坐在一处。   江与辰道了句“多谢”,转眼进了车厢,却不敢靠得离方如逸太近,只坐到了她对面。   “刚才为何不理我?”   方如逸心中还恼着,别过头去:“江国舅来做什么。”   “你生气了?”江与辰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在怪我,没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   方如逸不答,只是用指尖抹了抹眼角。   江与辰的心口骤然收紧,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从前每回瞧不见方如逸的时候,心口总会难受得不行,可今日她明明就坐在自己面前,为何还是如此?   “如果你知道我是国舅,是不是就不会让我做你的护卫了?”   方如逸沉默片刻,道:“自然,若你为着救我出了事,我怎么担当得起?”   “我就是怕你这样想,才瞒住身份的!”江与辰也顾不得什么了,一下坐到她身边去,搭住她的肩,轻轻摇了摇。“如逸,我真的不是有意瞒你的。其实你现在知道也不晚啊,你别这样,转过来看看我……”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突然回身:“转过来看着你,事情就会有什么改变么?”   她语调冷淡,与从前相比,带了七八分的疏离。   江与辰愣愣地望着她,她的眼中有泪有痛,瞧着满是让自己心疼的楚楚可怜。   但此刻,这可怜的底色里,却涂满了毅然决然。   “我以为,在京都里,你是最真的一个。”方如逸缓缓开口。“你心中有侠义,行事洒脱不羁。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很羡慕你能活得这般随性自在。   何龄派人追杀我的时候,是你救了我。我想着,经此一事,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就把要对付何家的计划,全都告诉了你。   可你呢……是,你是助我良多,我心里一万个感激。但你当初接近我的时候,是真心实意么?你讨厌何家,见我和他们作对,就以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方如逸顿了顿,咬牙道:“今日我便告诉你,我们不一样!我不是要同何家斗,我是要同梁王斗!你是皇亲,再怎么不待见梁王,你和他也是亲眷。若你真和我站在一起,将来事发,你是护我还是护他?”   “我……”   江与辰一时语塞,他从没想过,方如逸居然是要跟元轼斗。   元轼虽说有些假惺惺,还暗中同何家往来,联络生意,可毕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方如逸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和元轼过不去。   她不是很喜欢元轼的么?   “如逸,这不是护谁的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同梁王斗?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方如逸侧头不答,江与辰又道:“若他真对不起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可你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啊!”   方如逸紧紧咬住下唇。   告诉你,怎么告诉你?   告诉你我重活了一世,上一世的梁王元轼骗我至深,自己做了皇帝,却灭了我方家满门,所以我今生趁他还没起兵,就要开始想法子对付他?   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说出来,恐怕你只会觉得我疯了。   方如逸闭了闭眼,声音颤抖:“我和元轼本来是要成亲的,因为何龄,这门亲事没成,我恨他们两个,可以么?”   江与辰的语调柔和起来:“我也不喜欢他们两个,你要对付他们,我帮你……”   “你帮不了我。”方如逸打断他的话,眉头紧紧皱着。“你……你不明白。”   江与辰不是个有耐心的,见自己说了半晌,方如逸仍旧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里的火一下蹿上来:“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就是因爱生恨么!你想怎么做,我都听你的不就行了!”   “你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非要搅进来?”方如逸的声音也大了。“何龄刺杀的人是我,不是你!再说了,你是国舅,是皇亲,又同她没有旧怨新仇,难道她还要莫名其妙地害你不成!”   “我只是想帮你……”   “不用你帮,这是我的事!”   江与辰气得站起身:“你这人,怎么这么说不通!”   方如逸的语调反而冷静下来:“我本就是如此,江国舅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马车还在哒哒地跑,两人都不想和对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可赶车的武师和余照也不敢出声唤他们。   见江与辰侧对自己坐着,双手攥紧了拳头,胸膛起起伏伏,似乎还生着气,方如逸起身推开车门:“请国舅爷下车,我家寒酸,招待不起。”   江与辰怒气冲冲地下了马车,半句话也不肯同她说,转身便出了巷口。   回到江府,魏临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来,三两步奔过来道:“公子,方姑娘如何了?”   “什么方姑娘圆姑娘,从今日起,我不认得她了!”   江与辰大吼一声,快步往院中走。行了两步,他却顿住脚,转头对魏临气道:“你说她怎么这么犟?!我对她好说歹说,就差跪下来求她了,她还是那个样子,半句好话都不肯吐!”   魏临恨铁不成钢:“公子,你居然没跪?”   江与辰冷着脸,狠狠锤他一拳:“我又没做错!”   “你隐瞒身份,故意接近方姑娘,把她要对付何家的秘密挖了个彻底。今日却突然当着京都贵眷的面,让她知道你和梁王其实是拐着弯的亲戚。公子啊,你说方姑娘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你是梁王派来故意接近她的?”   “她怎么会这么想!”可话一出口,江与辰却有些心虚。“她真会这么想?”   魏临抱手:“不管她的心思是不是往这一点上靠,但说到底,人家方姑娘对你是无所隐瞒的,可公子你却……”   江与辰急道:“当初我为什么去见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去武馆看一看,她和元轼断亲后过得如何,没打算和她长久往来,所以才用了‘沈江’的身份,不是真的要骗她。”   “可是你见过她后,就对她上了心。”魏临摸着下巴。“其实那会你就应该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方姑娘是个明理的,肯定不会责怪你。公子,昨日你说要去花宴,当着众人的面让她知道你是谁,我就劝你……”   “别说了!”江与辰拉长了脸。“我一个洒脱自在,随性而活的人,能被这点小事困住?”   “可公子你现下正为这点小事生气啊!”   江与辰不理他,兀自在院中转了几圈,心中的怒意不但没有平息,反而一层层翻上来。   又转了一圈,他猛地冲魏临吼道:“这是小事吗,这是大事!好不容易有了个真心相待的朋友,如今却没了!”   魏临心中嘀咕,这不是你自己搅没的么……   江与辰又气又悔,但却拉不下脸去见方如逸,恍然间,余光瞥见书房里那一摞摞经书制义,脑中想起方如逸从前说的话,忽地闪过一念。   她不就是嫌自己是个浪荡子,没法帮她斗倒元轼么!   很好,那他江与辰定要高中进士,入朝为官,让她将来大大地后悔一场!   他飞快跑进书房,将门一关,魏临忙跟上去,扒住房门喊:“公子,你要做什么?”   “科考!”   科考?   难道方姑娘嫌他整日不务正事,连功名也没有?   魏临摸不着头脑,背了手回到院中。   “问老爷安。”   听见小厮的问安声,他转身一看,首辅江介正从院外进来。   他忙奔过去拱了拱手:“老爷。”   江介穿了身青白的常服道袍,虽说他年过半百,可双目却是精亮,周身一派清流文臣的气度。   “方才小厮来报,说阿辰今日的脸色似个炸雷。”江介捻着胡须,笑得畅快。“一直都是他气别人,从来没有别人把他气着的。如此奇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得来瞧瞧。”   魏临撑不住笑道:“公子今日着实被气了一场。”   “是他自找的罢。”江介对儿子甚是了解。“赶紧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老爷可记得,去岁方家同梁王断亲的事?”   江介缓缓点头:“这事闹得挺大,听说那方姑娘后来一直在京都的方家老宅住着。”   “公子生的就是方姑娘的气。”   江介捻须的手一顿:“他们两个是如何认识的?”   魏临飞快把去岁江与辰如何去武馆,给方如逸做武师,后来又陪着她下山南、寻木匠、开工坊、造水车的大小事件一一说出。   江介先是听得愣神,很快却了然道:“我当是什么……阿辰多半是喜欢上这位方姑娘了,但方姑娘对他无意,他想不通,所以才气。”   魏临面露惊讶:“老爷如何得知?我这几个月心中也有如此怀疑,可公子他从未说过喜欢方姑娘的话。”   “他?”江介摇头一笑。“他知道什么?整日里浪浪荡荡的,没个定性。”   见书房的门紧紧闭着,他眉头一皱:“这又是在做什么?”   “公子说要考科举,我猜,多半是因为没有功名,被方姑娘嫌弃了。”   -------------------- 第27章 筹备   =====================   江介满意地捻了捻胡须,压低声音道:“阿辰之前为何去考举人,别人不知,你是知道的。”   魏临点头:“多亏老爷妙计,暗中安排一名举子挑衅公子,与他打赌。公子为了赌赢,这才去考举人。”   “其实得不得功名倒是其次,要紧的是让他多读点书,明白礼义廉耻,忠孝节义。”江介一叹。“阿辰他生性不羁,若是寻常的规劝,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听。我这才想法子,让他自己愿意读书。”   “老爷苦心,我都明白,这一年公子虽说四处悠游,但经历了不少事。去岁秋在山南时,何龄派人暗杀方姑娘,为了给方姑娘出气,公子给侯府尹去信,帮着查封了何家造假的当铺。”   江介背了手,笑道:“虽说是为着方如逸,可这结果却是大块人心,也算是为民除害了。阿辰这些年在京都爬过不少墙头,对世家贵眷们之间的暗中往来,多少是清楚的。如此,就算老夫将来闭了眼,也不担心他会被人算计利用。”   魏临慌地跪下:“老爷岁寿无尽,公子这辈子还得靠着老爷……”   江介伸手扶他起来,和善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岁寿无尽的人?一家人么,虽说是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可这依靠总是有尽头的。将来阿辰还得多多仰仗你的照顾规劝,别真让他糊涂一世才好。”   “老爷放心,我对公子和江家,定是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   黄昏已深,方如逸和余照姐妹俩用过饭,进了屋子盘点后日须得准备的点心茶水。   农具生意能不能成,就看贵眷们对大水车满不满意。   虽说她们来庄子上是为了看水车的成效,可这些人毕竟从小锦衣玉食,赴宴踏青,所用所食之物,都是顶好的。   幸亏方如逸早有准备,命余照今日打听了一回各家贵眷们的饮食喜好,一一照着准备起来,也不算摸瞎。   想着余然明日还得去木工坊对账,方如逸便不让她再做这些繁琐的活,命她赶紧回房安歇。   等屋子里只剩下主仆两个,余照才小心开口道:“姑娘,你心里还怪江国舅么?”   方如逸写字的手一顿,眉头微蹙:“提他做什么。”   她今夜特意让自己忙得脚不点地,不是记录女眷们的吃食喜好,就是安排后日踏青的流水席,就是为了不去想江与辰和白日在王家花宴上的种种。   “姑娘,奴婢觉得,其实江国舅也没做错什么,之前他可一直在帮姑娘呢。”   方如逸瞳孔颤抖,深吸一口气,下笔不停:“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他对我们有恩,等农具生意做起来了,我定会好好备一份厚礼,登门谢他。这几日先别提他了,招待贵眷们要紧。”   余照只得点头应是,帮着她继续誊录。   “照儿,若不是你今日暗中打听了一回,我都不知世家的姑娘和娘子们有这么多的忌口。”方如逸边抄边道。“管家的大娘子们对水车未必懂得,多半会把家中照看庄子的下人带来。   给他们的吃食虽不用特意打听有无忌口,但也不可薄待了去,就照着他们主家女眷的口味,式样减半,分量加倍地备上一份。”   余照赶紧寻来几张空白素笺,提笔再录一份。   “顾娘子今日邀我去花宴,满心的好意,我却没等赏完花便走了。如此失礼,实在对不住她。”方如逸摇头轻叹,心中忍不住又想起白日的事来,不由自主道:“没想到顾娘子竟是江国舅的表侄女,虽说辈分小,可却比江国舅明事理,通人情。”   她越说越气,心里那道好不容易压住的火,又毕毕剥剥地烧起来:“我们都认识半年多了,他明明有许多机会告诉我他是谁,可他就是一个字也不说!”   方如逸扔下笔,怒意在眉间绕着:“今日他也真是的,我心里气不过,就抢白了他两句。可他倒好,火一下就蹿起来了。我看他还是从前那副急脾气,半点没改!”   余照握着笔,愣愣地望着她。   方才姑娘不是说,这几日不提江国舅了么?   怎么自己反而大提特提了?   “姑娘,说不定江国舅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他一个纨绔,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方如逸气得咬牙。“左右不过是见我同他不喜欢的何家作对,他心里高兴疯了,这才赶来瞧瞧我是谁,好借我的手,把何家除个干净,他才乐得欢喜!”   余照总觉得江与辰应该没有这么多心思,搁下笔劝道:“姑娘,江国舅虽说言行有些胡闹,性子也急,可我们同他认识了也大半年了,奴婢瞧着,他心性纯良,说要帮姑娘扳倒何家,便是一心扑在上头,不掺杂半点其他的东西。   而且,他虽说有个举子的功名,身份又那般尊贵,可从来都是以布衣身份和姑娘相交,想必他是一个不愿意仗势欺人的。姑娘,细细想来,他虽骗了姑娘,但本意上却不曾想着要算计姑娘。”   方如逸眉眼间的气消减了三分,可心里却仍旧不大舒服:“谁知道他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   她逼着自己不去想江与辰,拿起笔埋头猛抄了一阵,待到夜色催更时分,总算完工。   次日又是一通人仰马翻似的忙碌。   安排踏青事宜有多繁琐,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真做起来,却比想象中的还要头疼。   什么陆娘子爱吃的小馒头,须得是砂馅的。什么陈大姑娘喜欢的艾窝窝,必得是黄家点心铺子里的。   还有给众人行走赏玩时吃的闲嘴,什么糖薄脆、酥油松饼,牛皮糖、芝麻象眼、柳叶糖、梅苏丸、冰糖橙丁,都得是既好拿又小巧的,再要备下给姑娘、娘子们擦手的帕子,免得双手黏糊糊的。   席面倒是不用愁,左右是在庄子上用饭,农家的菜饭粗糙些也无妨,讲究的还是个别致有趣,高门显厦的大宅子里见不到的那些。   方如逸和余照分头跑了整整一日,擦黑时分,总算把该办的事情都落停。   翌日清晨,主仆三人早早到了城门下,等启门声一响,便出城往庄子里去。   不到半日的功夫,定好的点心果子尽数送来,庄子里的农户知道今日要来贵客,杀鸡宰鹅地招待起来,还搬出了时下最名贵的金华酒,摆在席面正中。   午后,贵眷们的马车一一进了庄子,方如逸早就安排了庄子上知礼明事的人招待,虽说人多事杂,倒也井井有条。   顾苑怕方如逸头一回主持踏青,不免有些差错,便来得甚早。可在一旁瞧了许久,却见方如逸和手底下的人都是忙中有序,总算放了心。   今日果然到了许多帮着各家大娘子们管家的婆子和汉子,余照带着他们去了另一处屋舍,倒叫他们吃惊了。   他们本以为自己是跟着主家来的下人,左右不过是随意用些汤饭,却没想到还有正经的席面吃,当下便对这位待客颇周的方姑娘,生出不少好感。   众人用过席面,都等着看那大水车,方如逸忙领着他们往东边的土坡上去,那里地势高,庄子里景致可一览无余。   顾苑寻了个空当,挽住方如逸,露出赞许的神色:“妹妹今日头一回主持席面和踏青,竟做得这般周到,以后姐姐我也得向你取取经才是!”   “姐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经验之谈呀,都是去了姐姐家的花宴,依样画葫芦学来的。”方如逸忙道。“若是姐姐反而要说什么取经的话,倒叫妹妹羞愧难当了。”   顾苑甩了甩帕子,笑声爽利,见旁人没注意,压低嗓音道:“你那大水车,真得慢慢才能做出来?我性子急,可等不了许多时日。我得先同你说好,须得先紧着我王家和顾家!”   方如逸捂嘴道:“姐姐只管放心,实话告诉姐姐,我若不说得紧俏些,只怕也没有这么多娘子姑娘们愿意来看。”   顾苑顺了两下心口:“那我就安心了,你先给我来上十架。”   方如逸一惊:“姐姐都还没瞧见我家做的水车,就要订下么?”   “别的木工坊做水车,半月一月便出货了。可我这半年来瞧你许多回,你一直都扑在水车上,如今又遍邀京中贵眷去看,我就知道,你做的这水车必定不凡。我可不想落于人后!”   方如逸心底一阵感激:“姐姐,那日我来你家花宴吃席,可却借机请姑娘娘子们去我庄子上瞧水车,想同她们做生意,你可怪我?”   顾苑拉了她一把:“妹妹说什么呢,只有那等没出息的,才会整日里斤斤计较。什么若你有了,我便不肯罢休,非要把你拉下来,让你跟我一样,什么也没有才好。这是最最蠢笨的!   要我说,你做出了大水车,我买下放在田里用,你得了银钱,我家庄子上的收成也好了。如此,我们各自都满足,家产也比之前丰厚,岂不妙哉?   在京都里过日子,最要紧的就是消息,不管是朝局上的,还是田庄里的,想要过得好,总不能老是迟了别人一步吧?   就说你这大水车,若不是前几日你登了我王家的门,将此事说出来,只怕我是一无所知的。等到今岁秋的麦子收完,别家口袋里银钱鼓鼓,偏我王家的作个叮当响,那我才后悔呢!”   方如逸心中动容,正要再说些感激的话,顾苑却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带来的那个管家婆子,其实不是我王家的,而是曾家的。”   “曾家?”   顾苑点头:“我家老爷有个亲妹子,闺名叫王书敏,四年前嫁给了如今的吏部郎中曾得功。”   方如逸猛地一震。   曾得功,不就是元轼暗中扶持的文臣,后来助他造反的曾首辅么!   -------------------- 第28章 牵线   =====================   说起这个曾得功,方如逸还清楚地记得,他出身贫寒却高中榜眼,先在翰林院做了从六品的编修。   正因为此人并非高门世家之子,在朝中无所依仗,才被元轼迅速收入麾下。   为了让曾得功将来能得妻家主力,平步青云,元轼暗中指点他求娶王家嫡女王书敏,如此一来,就便能同顾、左、金三门清贵世家攀上亲。   曾得功没有显赫的家世傍身,娶了王书敏算是个高攀,因而成亲后,府中一应事务全由这位王大娘子掌控。   王娘子性子虽疏阔大气,可极不愿与她人共事一夫,结亲前,王家族老便与曾得功说过,若是这门亲事做成了,将来是不能纳妾的。   但曾得功空有一身才学,却长了一副色鬼心肠,偷偷在外养了个商户女出身的外室,名唤陈容容,密不透风地瞒了四年多,才被王书敏发现。   王书敏本想闹起来,可那时曾得功得了王家和元轼的暗中助力,已是正三品的吏部左侍郎,眼看着再有几年,就要封尚书、进内阁了。   那会王书敏的亲身父亲已然去世,王家诸事皆由二房掌着,二房舍不得如此显赫的女婿,苦苦劝住了王书敏,把那陈容容抬进府,做了妾室。   这陈小娘进门后,嚣张无度,王书敏为了王家,只得忍气吞声。   曾得功暗中从元轼手里得了不少与何家往来的庄子铺子,全交给陈容容打理。他本就不喜王书敏,嫌她没有子嗣还霸道,觉得她王家依仗的都是自己的权势,便一味地偏宠陈小娘。   到头来,王书敏这个大娘子,反倒被妾室害得丧了命。   前尘往事,在方如逸心头煌煌而过。   王书敏的经历,和自己的太过相似,她早就存了助王书敏脱离苦海的心思。曾得功是元轼的人,他若没用,不论对自己还是王书敏,都是件绝好的事。   她知道王书敏喜欢亲自操持家中产业,又想着王书敏本就是顾苑的小姑子,或许王书敏会到顾苑的花宴上来,可那日不知怎的却没来。   如今顾苑把王家管事婆子送到眼前,如此良机,她自然要好好把握。   方如逸故作迟疑,想了想问道:“莫不是那位在娶妻前说过,此生绝不纳妾的曾郎中?”   “正是!”见她知道,顾苑脚下的步伐也轻松了。“我这小姑子得嫁良人,我心里也高兴得很。她极爱照管田产铺子的,这两日正在巡庄子。   虽说不得空,可一拿到我说起大水车的信,她就让身边一个得力的管家婆过来,跟着我一道来瞧瞧。如逸妹妹,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吧?”   方如逸忙道:“怎么会?姐姐这是在帮我呢!”   说话间,众人到了土坡上,那里早就摆下了长桌果子,侍奉茶点的下人们也早就等着了。   余照把几面五色旗交给方如逸,附耳道:“姑娘,杨师傅派人传话,说牛和驴都套好了,只等姑娘发令,便让水车转起来。”   方如逸握着旗子,走到众人面前,郑重地拜了拜:“今日承蒙诸位大娘子和姑娘们赏脸,到我方家的庄子里踏青。大家都是为看畜力水车而来,旁的闲话我就不多说了。”   她举起一面褐色旗,冲牛转水车的方向挥了挥:“诸位请看,那便是用牛力来取水浇灌的牛转水车。”   众人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一架立着两张巨齿转盘的水车,一声鞭响,套好的黄牛绕着中柱,迈力地转动起来,落在低势的河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送到了开垦在高处的田中。   这些娘子姑娘长年身处高门大院,若不是今日方如逸特特相邀,又想着让家中管事的下人见见新奇的农具,哪能得见如此稀罕的水车。   这水车又是中柱,又是大转盘的,不似寻常的人力踩踏水车,只短短一截伸入河中的转轴,便是在土坡上瞧着,也叫人觉得大为惊诧。   素来小小巧巧的农具,竟然能被造得这般巨型繁复!   见众人呆了半晌,方如逸心知此事多半是成了,又举起一面翠色旗道:“诸位请看那头的冲激筒车,它的水轮一旦转起来,可以把河水引入筒内,一筒筒地灌入田中。”   旗子落下,一人弯腰将什么拔了出来,那水车当即转动起来,但却没有听见鞭响。众人眯起眼搜寻一番,并不曾见到一头黄牛。   “方姑娘,这水车为何无需畜力就能转动?”   方如逸笑道:“冲激筒车并不需要畜力,只需要木栓就行。刚才那位师傅把卡住水轮的木拴拔出来,筒车就能自己转动了。不过,冲激筒车得靠水力,因此得建在流水湍急之处。”   众人忙细望片刻,果然那条河流与方才牛转水车的河流不同,是个水势陡峭的所在。   “一架水车,竟有如此之多的讲究!”顾苑惊呼出声,问跟着她一同来的曾家陈妈妈道:“陈妈妈,你从前可见过这般大水车?”   那陈妈妈一脸兴奋,目光盯住了水车不肯收:“回大娘子,庄子里的农具,都是奴婢亲自采买的,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大水车,不是手摇就是脚踩的,用完了还得扛回去。   一处一处田地都这么灌,若是亩小土薄的也就罢了,可那些大田,如何等得起?每回都得雇好些人来灌水,还得照料他们吃喝,实在费钱!”   顾苑快步走到方如逸面前:“方妹妹,你这水车造价几何?”   “一架二十五金。”   “二十五金!”陈妈妈满脸震惊。“方姑娘,这都快赶上屠户一年的卖肉钱了!”   方如逸神色自若:“可我这大水车不是只用一年的光景。陈妈妈,不如你细算算,若是用人力灌溉田地,一年要费多少金?”   余照适时地递上一只精巧的小算盘,陈妈妈立即接过来,单手托住,噼里啪啦地敲着。   众人围着她等了半晌,见她的脸色越发青白,心中多少明白了几分。   许久,陈妈妈把算盘一立,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用这大水车划算,虽说一架须得二十五金,可却比人力要省钱省事。”   对京都中管家的大娘子而言,二十五金本就不贵,不拘哪里省一笔,也就出来了。此刻听陈妈妈说了句“水车要比人力省钱”的话,当下更是蠢蠢欲动。   谁不想减免庄子里那些无度的开销!   “方妹妹!”一名大娘子奔到方如逸面前一福。“什么牛转水车也好,冲激筒车也罢,都给我各自来上三架!”   见有人开了口,剩下的娘子们登时坐不住了,纷纷跑上前来,要和方如逸下单子。   “诸位娘子不用急!”方如逸差点被挤倒,忙喊道:“若是要下订单,请先到西边安坐!”   话音未落,西边那几张高椅便被哄抢一空,好些个没座的只得站在那里,口中不住地道:“方妹妹,可别把我们漏了去!”   方如逸给余照和余然使了个眼色,姐妹俩捧出准备好的册子,一个一个登名记账。   “诸位下了单的娘子,家去后三日内,请送一半的银钱到我方家的木工坊来。收到定银后,我会让师傅们跟着去诸位的庄子里,根据水流地势的不同,对水车稍作改进,必会早日让诸位用上。”   那些大娘子们这才放心,等下好了单子,又同身边的姐姐妹妹说笑起来。   方如逸四下里应酬了一阵,见左思音独自站在土坡上,对着下方的水车看了许久,忙走过去道:“左姐姐可是对这水车有兴趣?”   左思音回过神来,缓缓点头:“我在家时,曾经跟着母亲去巡庄,见过一回拔车。”   她比划了几下摇晃的手势:“就是陈妈妈方才说的手摇翻车。那时我以为,这样的水车又精巧,又轻便,若是不用,一扛就搬回去了。却没想到,拔车只能用在小亩薄田上。”   她转过身来:“方姑娘,听闻你今岁十八,比我还小一岁,却能寻见如此能工巧匠,今日的踏青和席面,办得也颇好。同你相比,我倒是有些自愧不如。”   方如逸心中早就钦佩她的坦荡,见她眼下如此说,反倒颇不好意思:“左姐姐哪里的话,我如今一个人住在京都,也都是强撑着罢了。便是做着大水车,刚开始的时候,我都不知能不能成,心里日日夜夜都打着鼓呢!”   “方姑娘自谦了。”左思音淡淡一笑,继续瞧那转动的水车。   方如逸脑中忽然闪过前世种种,见四周无人注意,上前一步,压低嗓音:“左姐姐同梁王的婚事既还没做定,不妨再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总要慎重才好。”   左思音眉梢微动,迟疑片刻,侧身道:“京中有不少心悦梁王的贵女,可我对他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方姑娘,不妨对你说句心里话,其实我本不愿与梁王结亲的。”   “姐姐性子淡然,不愿被京都女眷视作眼中钉。”   左思音没想到她对自己的心思,竟如此了解:“没错,可父母之命不可违,祖父想让我将来有个依靠,别同父亲那样,长年累月地守在玄海滨,不是吃海风海水,就是和那些东瀛人拼死拼活。方姑娘,你和父兄曾久居漠北,自然知道军中将士们的苦。”   方如逸点头,回身望了一眼那些自小便穿金戴银,日日太平的京都女眷,轻声叹息:“边关苦寒,能活着就不错了,哪敢奢求别的。”   “祖父年迈,祖母又刚离世,我不忍心违他的意,才应下了这门亲事。”左思音道。   方如逸知道这件事,一时间也难解,只得点头:“姐姐心中有孝悌,妹妹实在感佩万分。不过,姐姐将来千万要小心何龄。”   --------------------   1.忘了在哪里看到过,明朝屠夫一年能赚三十两。   2.明代提到钱时,如果单称“金”,指的就是银子。   王时敏《西庐家书·丙午》:“祠堂碑圮(pi3)扶牮(jian4)费斤余金,又三聘亭并楼屋瓦破坏,重新补葺刷抹,共费三十余金。”   参考文献:《王时敏集》,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p180。 第29章 入局   =====================   左思音的眉头倏然蹙紧:“难道何龄还没死心?”   何止不死心,只怕等你将来嫁到梁王府,还要下毒害你。   方如逸小声道:“去岁秋,我下山南寻木匠时,就被何龄刺杀过。我要自保,这件事我从未向他人提起,还请姐姐为我保密。”   左思音点头,双手握拳:“何龄想摆弄我,做梦!如今我还在家中住着,就算她进京,也伤不了我分毫。只是方姑娘,你独自一个住着,又做着生意,要小心些。”   “多谢姐姐关切。”   方如逸福了福,转身离开,不打扰她继续欣赏景致。   今日来的大娘子里,十之八九都在余照和余然处登了名,顾苑带来的那位陈妈妈心里早就痒了,可她的大娘子不在,便是想下单子也不能。   瞥见余照姐妹手中的册子记了好长一串人名,她焦急地对顾苑道:“大娘子,姑娘见了这大水车,肯定喜欢得紧!但眼下她不在,老奴不能私自做主。今日这么多人下单,等轮到我们姑娘,会不会要两三年后了?”   顾苑拍拍她的手,悄声道:“陈妈妈,我早知敏儿定能瞧上这大水车,方才来的路上,我已经同如逸妹妹提了一嘴,她心里定是有数了。你家去后,快快把今日的见闻都告诉敏儿,再让她留个空当出来,我约上如逸妹妹,一起见个面。”   陈妈妈顿时喜上眉梢:“老奴就知道大娘子心里想着姑娘!”   “我和敏儿从七八岁上就在一处荡秋千、放风筝,如今又做了她的嫂嫂,有什么好处自然想着她。”顾苑笑道。   众人直待到黄昏将近时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想着城门不多时就要关闭,赶紧各自上了马车,往城里赶。   方如逸却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在庄子里住了一晚,同农户们核定了今日席面花费的银两。   她手中无现银,席面上点心酒水的花销,全是庄子账上赊出来的,约好等各家送来了水车的定金,再行结算。   幸亏农户们识大体,知道她今日办的是件要紧事,而且庄子里那些大水车不用庄子里人出半分钱,得了好处,他们自然无有不应。   次日午后,方如逸才刚到家,木工坊里便传来消息,不过半日,各家们的定银竟全送到了。   她顾不得歇脚,忙不停地带着余然赶到木工坊里,对完了账,带上现银给庄子送去,直到入夜时分,才回到家。   刚进家门,没等坐下吃口茶,余照便捧出来一张邀帖:“姑娘,顾娘子请你明日去钱家花肆喝茶赏花呢,说是王娘子想同你谈水车的生意。”   方如逸心中一喜,顾不得脚上的酸痛,忙接过邀帖扫了一眼,感慨万千:“顾姐姐真是处处想着我,自己买了十架水车不说,还到处替我拉人来。”   “也是我们的大水车的的确确颇有实效,若是普通寻常,只怕顾娘子想帮我们也不能呢。”余照笑道。   方如逸收起邀帖,安歇了一晚,第二日早早起床梳洗打扮。   说起来,她这几日戴的头面和穿的衣裳,都还是江与辰送来的那些。   其实她早就想着要还了,可不知怎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心里又存了未解的别扭,便赌了气,想着借都借了,干脆先用上一阵再说。   等赚了钱,再备上些厚礼,给他好好送回去就是。   日头过午,特特请来的车夫也来了,方如逸和余照坐上马车,不多时便到了钱家花肆。   虽说鲜花、盆景是山南的名产,可京都爱花的文人雅士众多,商机一现,专供客人们赏花、观景、喝茶的花肆便多了起来。   可这些花卉和盆景大多都是从山南运来的,进花肆喝一壶茶的钱,也水涨船高了。若非世家贵胄,或是手里有几个钱的商户,寻常人家就算是连路过花肆门前,都不由自主地要低头快跑的。   方如逸从前没进过花肆,对里头茶点的价钱一无所知,幸亏昨夜听余照说了一番,可就算如此,在瞧见一壶寻常的碧螺春竟要三金时,心里还是惊得咚咚直跳。   但面上却不能露出一丝半丝。   顾苑和王书敏还没到,她将那茶点簿子翻到最后一页,咬牙点了壶九金的六安茶,再配上几碟时新的果子,命店小二等人到齐了再上。   店小二一走,余照悄声道:“姑娘这回可真是下了血本。”   方如逸起身在雅间里转了一圈:“你看,墙上挂的字画,还有高几上摆着的盆景、花卉,这些明面上虽说是不要钱的,可若不点茶水果子,如何能见到?说到底,赏花赏景还是算钱了的,只不过用上别的法子罢了。”   余照不住地心疼花出去的银子:“这些字画也不是什么名家手笔,便是屋子里的盆景,也比不上姑娘房中的那盆天目松。还是我们卖的大水车实在,虽说贵了些,但毕竟有用啊!”   方如逸立在一支迎春花前,微微笑道:“有人卖实用之物,就有人卖雅致之景,都是赚钱的营生罢了。既然有客人愿意出钱到这花肆里来,此处自然是有些特别的。”   余照心里虽不大瞧得上如此奢靡的铺子,但她明白京中的高门大户就喜欢这些浮华之物,似乎能衬得他们的品格也风流倜傥不少。   若想同他们牵上线,就算再不喜欢,也得顺着他们的意。   “姐姐,你走快些!这都要迟了!”   门外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方如逸细听片刻,并不是顾苑,暗道莫不是那位王娘子?   “我哪里想得到,今日府中有那么多人来回话呢!”   这是顾苑的声音,方如逸心中暗道,想来方才那位就是王书敏无疑了。   她忙走到门前,才刚站定,一名姿容明丽的女子大步而来,风风火火的,和顾苑的爽利热情相比,更添了几分泼辣。   两人对视一眼,王书敏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她居然已经到了。   方如逸正要行礼,王书敏却一把拉住她的手,亲亲切切地挽住:“方妹妹快别拘这些俗礼,是我来晚了,得向你赔罪才好!”   “姐姐才叫我别拘俗礼,怎么自己却要赔罪?”方如逸含笑请她入内。“快进吧,顾姐姐呢?”   “来了来了!”顾苑飞也似的进了门,一坐下便抹着心口,喘着气不住地道:“敏儿你也太急了,走得这般快!”   方如逸给余照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命店小二上茶。   王书敏捏起帕子,随意抹了抹额间细汗:“前两日没能去方妹妹的庄子里瞧那大水车,我已是后悔万分了。如今能同方妹妹谈一回生意,我怎能不快些来?”   她转头望向方如逸:“妹妹有所不知,我家的陈妈妈自从那日回来后,在我面前说得是天花乱坠,听得我在家直跺脚。早知这大水车有如此实效,我就应该撇下庄子里的事务,厚着脸面赶来瞧一瞧才是!”   没等方如逸开口,顾苑先笑道:“如逸妹妹莫怪,我这小姑子说起话来就是如此直爽。虽说出身读书的清流人家,可不知怎么回事,竟养成了个武人似的性子,没个半点她大哥哥的端庄。”   “大哥哥小时候也皮得很!”王书敏故意板起脸。“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若不是如今在翰林院当值,他才不会把性子束缚得那样呢!”   方如逸忙道:“两位姐姐言行爽快,不藏着掖着,倒叫我心里松快不少,省得拐弯抹角了。”   “就是就是,我偏不喜那等子妖妖娆娆的,一句话绕到十里地外去,叫人猜着听,有什么意思?方妹妹瞧着娇弱,可说起话来却甚合我意,果然是武将家出身,颇有几分直爽,怪不得连那大水车也做得甚有实效。”   茶点送上来,方如逸亲手给她们二人斟茶:“两位姐姐照顾我的生意,我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岂敢自夸?等我忙完这一阵,定上登临楼,请姐姐们吃些时新菜式。”   王书敏却摆了摆手:“生意难做我是知道的,妹妹何必如此破费?只要你的水车对我家的庄子有用就好。”   她望了房中盆景和花卉一眼:“妹妹有所不知,其实我原本从来不看这些花啊树杈子的,都是我家老爷喜欢,我才跟着学了学。”   顾苑捂嘴笑道:“妹夫对你是最好不过了,就连如逸妹妹也知他发过‘此生绝不纳妾’的誓。”   王书敏双眼一亮,望向方如逸时,却添了不少女儿家的娇羞:“妹妹也听说过这个?”   方如逸心头闪过一丝不忍,可面上还是含着笑,点了点头。   “这些都是家里的私话,断不好到处说的。”王书敏红了脸,嗔了顾苑一句:“定是姐姐你说的!”   顾苑低头笑了一阵,端起茶慢悠悠地喝着,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方如逸缓缓饮了一口茶,心中却生了些道不明的悲凉。   若是王书敏知道,将来她心心念念的这位夫君,不仅偷偷养了外室,还借外室的手,把她害死,不知她该有多绝望,多伤心。   -------------------- 第30章 谋划   =====================   王书敏抚了抚羞红的脸颊,甩着帕子道:“今日本是来定水车的,提我家老爷做什么!   如逸妹妹,我在京中的旱田不多,三架水车便尽够了。不知你可做山南的农具生意?我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里,有好几处山南的水田。”   顾苑忙道:“王家祖上在山南的太州府,在那里置办了不少田产。”   “原来是这样。”方如逸了然,思索片刻道:“山南的生意虽说眼下还没有,可早晚是要做的。说起来,造这大水车的杨西平师傅正是山南太州府人,我也有派他回老家开木工坊的心思。   若王姐姐不急着用,等他把京都的事了结了,带出几个得力的徒弟来,我定让他回山南去,将来姐姐想买农具,也便利些。”   王书敏拍手笑道:“这就是极好的了!其实我方才也不过是随口一问,断没想到这杨师傅竟就是太州府的人,还真是巧!”   “谁说不是呢。”方如逸点头含笑。   王书敏下了水车的单子,付好定金,三人瞧了一回雅间里的花卉盆景,又闲话了一阵京中趣闻,王、顾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花肆。   方如逸却不曾急着离开。   九金一壶的六安茶虽然已经喝完,可这雅间却是她难得才来一回的,总要好好待上一待,把花肆里的种种布置记在心里,将来若是同他人聊上几句,也不至于半点不知。   毕竟她想扳倒曾得功,须得先从王书敏身上着手。   这位王娘子为了讨相公欢心,定是在花卉和盆景一道上下了不少功夫,若自己能投其所好,陪她四处寻花卉、观盆景,说不定能套出些他们夫妻二人间的秘密来。   余照陪着她在雅间里细瞧了片刻,想起刚才方如逸应下山南农具生意的事,心里不住地打鼓:“姑娘,我们在京都的生意都还没做稳,山南的事更是八字没一撇。这么快应下来,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如逸的目光落在一簇杏花枝上,语调徐徐。“不过,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回绝的道理?   我们如今有钱有人,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再起一桩同样的生意罢了,并不难办。照儿,这世上哪有什么轻轻松松,毫不付出便唾手可得的事?就算难办,拼尽全力也得做。”   余照点头,脸上浮现一丝愧疚:“姑娘,是奴婢浅薄了。”   “哪里就是什么浅薄了,你是个做事谨慎的人,我都知道。”方如逸回头,淡然笑道。“山南的事,我心里也打算过,若你舍得,我想让然儿过去,帮一帮杨师傅。”   “然儿?”余照惊呼。“姑娘,她还小,还欠历练。如此要紧的生意,姑娘怎放手让她去做?”   方如逸拉住她的手:“总是要给她机会才叫历练,她今岁十六,已经不小了。我瞧她倒比你这个姐姐更稳重些。”   余照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从前奴婢爹娘在的时候,也总是这么说。然儿性子沉稳,如今又帮姑娘管着账面上的事,倒是奴婢这个做姐姐的,都帮不上姑娘什么忙。”   “她有她的好,你也有你的好。你们姐妹两个,是我的左膀右臂,缺了谁都不行。”方如逸拉她坐下。“我知道,你最放不下的就是然儿。   农具生意,我在京都已经做过一回,眼下又有王娘子家的单子,她过去后,照着我做过的那些,依样画葫芦便好。若她能在山南做出事业来,将来你也不用替她愁了。”   余照点头:“姑娘说得是,姑娘为我们姐妹如此费心,奴婢心里实在是……”   “快打住罢!”方如逸笑着推她一把。“再说下去,只怕又要哭鼻子了。”   余照忙道:“姑娘惯会打趣奴婢的!奴婢偏不说也不哭!”   “如此便好,今日还有些时辰,我们先把定钱送去木工坊。眼下单子多,杨师傅多半要再招人来,事事处处都得花钱。”   方如逸起身往外走,余照跟在后头付了茶点的钱,两人进了木工坊,见杨西平带着工匠们正在赶工,也没去打扰,只同一早就过来记账的余然说了几句山南生意的事,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木工坊里忙了两月,眼看就要入伏,日头越发毒辣,可方如逸的农具生意却也像这日头似的,甚是红火。   多亏杨西平对田中诸事了然于胸,知道暑热时节,正是田里的庄稼正是缺水的时候,紧赶慢赶地出了两批水车,在各家的庄子里支了起来,免去不少人力和财力的耗费。   管家娘子们得了庄子里的消息,心中大为满意,走亲访友时,便忍不住扯上两句水车的闲话,催着亲眷好友也买几架试试。   杨西平带出了两个颇为得力的徒弟,和余然一道去山南开工坊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等到初秋将近时,木工坊的账面上有了不少盈余,方如逸给大家伙发了工钱和消夏银,又在酒肆安排上席面,一同庆功。   手头上有了银钱,江与辰送来的那些头面衣裳便也用不上了。   方如逸早命余照将它们收起来,只是对江与辰还有些别扭,总在心里推三阻四的,寻了借口不愿登江府的门。   偶尔魏临来看余照时,她明里暗里也打听过江与辰的近况,说是一心在家中备考明年的春闱,顾不上旁的事。   这倒让方如逸大吃一惊了。   可是,虽说她暗暗有些佩服,可一想到那日江与辰走后,连个消息也不给自己送来,定是还生着气。毕竟他一个国舅爷,府中怎会没有送信的下人?若真有心传话,无论如何也不会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半点消息。   一想到此处,方如逸这厢也堵上了气。   顾苑和王书敏倒是时常请她去那些花肆、茶肆谈天,处着处着,京中世家便无人不知,她们三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   可方如逸心中却明白,自己能同她们两个谈笑风生,都是因为她在暗处下的那些功夫。   打听顾苑和王书敏的喜好,苦读花卉和盆景的谱录古籍,搜罗京中那些专供奇巧时新玩意儿的花肆。   余照总是不大理解她为何如此费心,赚到手里的银钱也时常流水似的花了出去。   但方如逸却道:“我得先对别人有用,别人才能为我所用。”   她对顾苑和王书敏,本心上并没有什么利用的意思,只不过借了她们的手,做大农具生意,暗中打探曾得功、何家,还有元轼的消息。   说到底,是个互相都有好处的事。   眼看秋色渐起,院子里的槐树也落了叶,顾苑忙着操办王家的中秋宴,五次的聚会里,只得一两回的空。   曾家的亲戚不多,王书敏倒也乐得自在,随意安排一回,想着方如逸身边没个亲眷,闲时便与她小聚,说些家里的闲话,什么“快到年下,吏部事多,老爷日日忙得脚不点地,时常还得在府衙里将就一晚”云云。   方如逸自然知道曾得功多半是去了陈容容那里,可眼下她身边得力的人不多,更无一个会武,想暗中跟住曾得功,查出陈容容的住处,便有些难办。   王书敏对夫君偷养外室的事一无所知,说到兴头上时,竟透出曾得功偶尔也写几回军中排兵布阵之法,却不让她告诉旁人。   虽说她只把这事做个笑谈,显出自己这位夫君在谋略上是如何地文武双全,可方如逸却对这个消息认了真。   上辈子,元轼身边有一文一武,文臣自然就是曾得功,武将则是一位名叫张焦的武举人。   她曾听说张焦不仅武艺卓绝,在训练新兵和军中策略上,也是个拔尖的。   但她还未昏迷时,曾在年节下见过这位张焦,言语粗鄙,行动失礼,全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莽夫,没有半点被诗书熏陶过的模样。   若说此人文韬武略,她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看来,什么军中策略,多半就是这位曾得功的手笔了。   若能把曾得功拉下来,那将来扳倒张焦也便有了法子。   方如逸心中默默打算着,嘴上的应对不由自主地迟疑起来,王书敏只当她瞧着满京的圆月灯很是伤神,不愿多在外头坐上几刻,草草吃过两盏茶,便起身说要家去。   回到曾府,曾得功正坐在院中纳凉。   此时虽说已入秋,可秋老虎时不时还要出来咆哮一阵,唯有黄昏前后的凉风穿堂而过,最是舒爽。   瞧见自家娘子回来,曾得功忙站起身,奔过去搀她:“娘子今日又同那方姑娘闲谈去了?”   “怎么,我在京中就不能有几个好姐妹了?”王书敏故意嗔怪一句。   “娘子这是何意?”曾得功急急道。“为夫是怕娘子累着热着,眼下秋老虎还颇为厉害。”   王书敏摇了摇他的手,笑得甜蜜:“夫君待我的好,我心里自然都是明白的,方才不过是句玩笑话,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岂会不知你是在同我玩笑?”   曾得功边说边拿起侍女送过来的帕子,小心地替她擦着汗。   就在这时,一名小厮跑进来,拱手拜道:“老爷,陆郎中说有个遴选的名单须得老爷帮着检阅。”   曾得功扔下帕子,板起脸道:“这个陆堡,怎的事事都要我去看!”   “夫君快去罢,年下事多,吏部少不得要忙的。”   “也罢,我今夜便上陆府走一趟。”曾得功唉声叹气。“娘子可要早些安睡啊!”   王书敏连声答应,亲自服侍他换上外出的道袍,瞧着他的马车远去,才回府闭门。   车厢里的曾得功放下帘子,冷哼一声,伸手扣了扣车门。驾车的小厮早有准备,当下一拉缰绳,把马车调转了方向,朝着少有人迹的南水巷去。   进了南水巷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院门外,曾得功见四周无人,这才跳下来,在门上轻扣两下。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侍女引着他进了内院,发髻欲坠、□□半露的陈容容,正含笑着立在那里。   没等侍女退下,曾得功便奔过去搂住她,饿狼似的啃了两口,附在她耳边叫了声心肝儿肉,下一息又恨道:   “王家那个死婆娘真难打发,若不是今日托了陆堡做借口,只怕还出不了府!”   -------------------- 第31章 暗流   =====================   陈容容娇滴滴地笑了两声,双手忙不迭地推他,可却不使上半分的力气,倒勾得曾得功两臂一收,把她搂得更紧。   曾得功今岁三十五,平日里穿着青冥蓝的道袍,一派清流文臣的稳重端庄,奏对策议时也是神色凛然,声音朗朗。   可此刻抱着陈容容,他那本该从诗书里浸透出来的双眼,却又急又色,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雪白□□,恨不能立即埋首孟浪。   陈容容伸出食指,轻轻划过他的下巴,夹着声道:“大娘子管着府中的事,自然忙得很,哪像奴家,只能在此处抹泪,日夜盼着曾郎得空来瞧我。”   “什么大娘子,呸!”曾得功啐了一口。“她王家不过是看我颇有才气,想攀我一个高枝,这才巴巴地把女儿嫁进来。”   “可奴家瞧着,曾郎对大娘子可着紧着呢,连个妾也不纳。”陈容容神色哀哀。   曾得功看得心头一荡,忙哄道:“我对她那都是虚的,只有你才是我的心头肉,否则王爷赏下来的铺子田产,怎会全交给你来打理?”   “曾郎念着奴家,奴家便知足了,哪敢奢求别的什么呢。”   陈容容双手一勾,锁住他的脖子,挺起胸在他怀里扭了几下。   两人的衣衫本就轻薄,热辣辣的气息翻涌上来,曾得功顿时心痒难耐,一把抱起她往房中急奔。   春宵恨短。   许久,屋子里总算安静下来,陈容容歇了半晌,扭过头见房中黑黢黢的,披了件薄衫下床点灯。   “怎的点上灯了?”曾得功歪在床榻上,斜觑着那副玲珑有致的身子。“待会儿还得吹,白费这功夫。”   陈容容端起油灯,摆在离床榻最近的高几上:“奴家有好东西要给曾郎看呢。”   她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搬出一只半大的紫檀木盒,搁在床沿边。   “这是何物?”曾得功手肘一撑,坐起来道。   陈容容却不急着回答,而是把盒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灯下一看,竟全是铺面田产的房契和地契。   曾得功匆匆翻过一遍,忍不住惊道:“怎的比去岁瞧着多了一倍?”   “自然是奴家的功劳了。”陈容容有些得意。“奴家好歹是商户出身,虽说父母走得早,可从小也是见识过生意之道的。曾郎把辛苦挣来的私产交给奴家打理,奴家自当尽心尽力。”   曾得功搂住她亲了一口,盯着那些契书,激动得双手颤抖:“我曾家清贫半生,如今总算得了富贵命!只是爹娘没福,不等我尽孝便早早走了。容容,你实在是我的贤内助,王家那个泼辣货,怎能同你相比!”   陈容容捂嘴娇笑:“曾郎说笑了,奴家哪敢同大娘子相比?大娘子出身名门,想做些小生意,只消说一声,便有人排着队地送上门去。可奴家只能跟紧了何家,何姑娘吃肉的时候,奴家能有口汤喝,就知足了。”   曾得功将契书小心地放回盒中,合上盖子摸了两把:“都是王爷赏赐的恩典,才让我们同何家攀上关系。否则就凭我一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就算高中榜眼,得了一官半职,也没法子和京都的世家高门搏力。”   “榜眼也不行么?”陈容容疑惑道。   “就是高中状元,在朝中没个靠山,那官运也是不行的。”曾得功搂住她,双手放肆起来。“我听说如今的工部给事中徐复,曾是先帝时的状元郎。   谁能想到,他做了半辈子的官,是做越小,从翰林院一路跌到了工部那个清水衙门,还是个从七品,人人可欺啊!”   “竟还有如此奇事,当真可叹呢……哎呀!曾郎你做什么呢!”   “小蹄子又□□了?”   陈容容揉了揉纤细的腰肢,歪着头瞪他一眼:“曾郎才是放肆呢!”   屋子里的动静渐渐大了,窗格子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飞快跃出墙去,在暗夜里疾行许久,摸到梁王府前,翻身入内。   元轼正在书房中习字,见那人回来,立即挥手让服侍的小厮都退下。   “王爷,曾郎中又去陈容容那了。”   元轼面色如常,随手落笔,一个硕大的“潜”字在洒金笺上现出:“食色贪色,他还真是忍不住。”   “王爷,要不要警告他一下?”   “若是只去私宅倒也罢了。”元轼走笔落字,写下一个“龙”。“如今王家风头正盛,想来他也不敢带着外室四处招摇。   不过,他这人毕竟穷惯了,得了好便要显摆,半点不懂得藏锋。若是私蓄外室的消息闹得满京皆知,将来如何能得江介看中?我听说和他并级的陆堡已经知道了?”   “是,今夜曾郎中去陈容容那里时,寻的就是陆堡的由头。”   “他倒会装,还是得提醒几句。”   “属下明白,明日一早就去办。”   元轼点了点头,落笔飞快,将剩下的“勿用”二字一挥而就。   “你告诉他,就说我送他四个字,‘潜龙勿用’。他饱读诗书,自然知道其中深意。”   “是。”   元轼握着笔,自赏一回那四个大字,徐徐道:“花肆如何了?”   “回王爷,已经抹好了墙面,再等两日就能让桌椅陈设进屋了。刘掌柜在城中透了消息出去,说是七日后开业,到时候还请王爷前去镇场。”   “镇场倒是无妨,可我不想露面。告诉刘掌柜,开业那日给我安排一间妥帖的雅室,我有事要办,别让其他人瞧见我。再告诉曾得功和张焦,那日午后避开人,到花肆里来。”   “遵命。王爷,何姑娘有信来。”   元轼的眉头微微皱起,有些不耐:“她又说什么了?”   “何姑娘说,铜钱的事已经办好了,想在入冬前进京。”   “啪!”   毛笔摔在洒金笺上,墨色氤氲,把那气势磅礴的“潜龙勿用”染得斑驳,甚是难看。   元轼的语气里带了怒意:“让她过完年再回来。”   “是……”   见元轼没再开口,那人也不敢多问一句“要不要给何姑娘什么由头”,赶紧行了一礼,正要离开,元轼却叫住了他。   “方姑娘的农具生意可还顺利?”   “回王爷,方姑娘的水车得了京中不少管家娘子的赞赏,风靡得很。”   元轼背手站着,语调柔和了些:“她倒也不容易。”   “王爷可要帮方姑娘?”   “不必,如今她正在风头上,一举一动颇受关注。我是个闲散的王爷,京中大小事由静观即可,没必要卷进去。”   “属下明白。”   ……   夜深时分,魏临回到江府,进了内院,见江与辰的书房门还关着,想着还是不去打扰他苦读,身子一转准备离开。   “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   江与辰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魏临顿住脚步,扭头道:“公子,你不是在读书么?”   门一开,江与辰冷着一张脸出来:“是不是又去找余照了?”   魏临打了个哈哈:“那也是我的事。”   江与辰脸色一沉:“不是说了不准你去么!”   “公子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困呐——”魏临说着便要出院。   “站住!”江与辰一把扯住他。“她怎么样了?”   “她?谁是她?哪个她?”魏临故作茫然。“公子你还是指名道姓地说清楚罢,否则我怎么知道你在问谁?”   江与辰没好气道:“方如逸,她这段时日还在忙水车的事?”   “那是自然,如今京中说起水车来,都要提一嘴方姑娘。她那木工坊里的匠人们忙得脚不沾地,杨西平和余然前两日才去了山南开木工坊,说是京中在山南有水田的世家多,也得用上水车。公子,这么多的事等着,方姑娘当然忙了。”   “就算再忙……也不会连用饭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吧……你今日过去,她有没有问起我?”   魏临是个擅长扎心的:“她忙得很,没空打听你。”   江与辰的面色很是不佳。   不来看他也就罢了,居然连问都不问一句!   他生了会闷气,魏临见他不开口,自顾自道:“公子,梁王的人又在盯曾得功了。”   江与辰不解:“这有什么奇怪的,他们两个本就沆瀣一气,元轼要捏住曾得功,必得派人盯着。”   “公子,你忘了,方姑娘如今与曾得功的大娘子私交甚好。之前我们都以为,方姑娘要对曾得功下手,毕竟曾得功那个外室暗中与何家做生意。   可我看了好几个月,方姑娘却一无所动,只怕她还没查出那外室的所在。公子,要不要暗中推一把?”   江与辰冷着脸道:“我为什么要帮她?这都大半年了,她连我如今在做什么都不问一句,还当不当我是她的生死之交了!”   他正要再愤愤不平几句,一名小厮跑进来,捧出一张拜帖:“公子,有位叫方如逸的姑娘送了拜帖过来,说后日想拜会……”   没等小厮说完,江与辰身形一闪,“嗖”地到了他面前,瞬间拿走了他手上的拜帖!   “公子,这……”   小厮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甚是茫然,魏临摇头一笑,挥手让他下去。   江与辰把那拜帖上上下下扫了好几遍,嘴角微微上扬:“我就知道,如逸她只是忙,没真把我忘了。”   -------------------- 第32章 互利   =====================   方宅。   窗外遥遥传来二更的敲梆声,余照进了屋,对方如逸道:“姑娘,送信的小厮回来了,说拜帖已经递到江府上,没多久里头就传出话来,说后日江国舅定在府中相候。”   方如逸略略安心:“看来他的气消了不少。魏临可有说什么?”   “魏大哥说,江国舅这几月不是不愿见姑娘,实在是从前浪荡惯了,没在诗书上用心。眼看春闱在即,他一直在房中苦读。不过,他时常念着姑娘,总让魏大哥打听姑娘的消息。”   方如逸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见夜色已深,便躺下安歇。   余照吹熄烛火,关门离去,可方如逸却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此次主动登江府的门,其实是无奈之举。   她手底下得力的人不多,查不出陈容容的住处,也不知曾得功都是几时同他这位外室相会,须得走个偏门,才能掌握消息。   男人么,升官发财后绝少有忍得住不炫耀的。   曾得功是贫寒人家出身,一朝得势,有了从前不敢想的银钱显名,多半不懂藏锋隐忍,定要向关系不错的僚属自夸一番。   既然不好暗中查访,那就走明路。   昨日,她已给徐瑞去信,问他愿不愿意做江国舅的塾师,本以为徐家哥哥心气儿高,不愿屈居贵胄家门,没想到他竟满口答应。   如此自然是极佳的。   前世的徐瑞才高名显,步入官场后,却被元轼打压,以致郁郁终身。   若是能早些让他和江首辅牵上线,一来凭他的才能,定能得江首辅赏识。二来他跟在江首辅身边,也能结识六部大臣。   元轼想安排曾得功进内阁,此时多半要他处处讨江首辅的欢心。说不定都不用徐瑞主动什么,曾得功自己便要同他攀谈吃酒。   让徐瑞从曾得功那里套句话出来,未必是件难事。   唯一让方如逸心生愧疚的,是这步棋既利用了徐瑞,也利用了江与辰。   她叹了口气,把被褥扯开些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做是最正确的选择,她得这样做。   那日知晓江与辰的真实身份,她不应该意气用事,同他大吵一架,而是好好把握自己和江与辰相识于微的情分,攀上□□助徐瑞步入朝局。   于江家,于徐家,于她自己,都是件好事。   她从未想过重来一世后,自己能这般清醒理智,不计较其他,只看利弊。   她不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一举三得,可这步棋一走,心里总是别扭着。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努力按下那些扰乱清梦的烦恼丝。   元轼是个心狠手辣的,想同他斗,怎能总是捏着一颗仁慈仁善的心?   该用之人还是得用,这样做,对徐瑞和江与辰并没有坏处,说到底,也算不上什么利用。   她这么想着,困意渐渐袭来,胡乱睡了一夜,次日起身,把江与辰的脾性喜好一一录下,派人送去徐家,让徐瑞背熟。午后,她又查看了几回要送去江府的拜谢礼,还有从前江与辰借给她的头面衣衫。   第三日上,她一早便装扮起来,心里盘算了好些客套话。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攀上江府,自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对江与辰有什么就说什么。   他终究是皇亲国戚,自己一个无依无势之人,得摆正身份才好。   方如逸望着梳妆镜中的姿容,金钗了了,却恰如其分。这般大方得体的妆饰衣裳,任谁见了,都瞧不出一丝的错。   她微微叹气。   从今日起,只怕自己与江家的距离近了,同江与辰的距离却要远了,再也不能像曾经那样,随心所欲地谈天说奇。   “姑娘,徐公子到了。”   方如逸起身:“走吧。”   出了外门,她果然瞧见徐瑞正站在马车旁,按照自己嘱咐的那样,穿了身时新的圆领青衫。   两人上了车,方如逸面露歉意:“徐哥哥,你愿意屈尊去做江国舅的塾师,我心里十分感激。”   徐瑞忙摆手:“如逸妹妹多虑了!既是你相请,我岂有不从之理?其实我素来仰慕江首辅,只是他如今不再主持科考,想做他的门生也难了。”   他思索片刻,又道:“昨日你写在信里的话,我看了之后感慨良多。你说得很对,若我想有所为,必得让他人觉得,我可堪大用才行。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另一个人,定是有所求,才有所予。”   方如逸暗暗惊讶,徐瑞身负才学,是个骨气奇高的,素来觉得只要自己是匹千里马,早晚能得伯乐赏识,却不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   与人相交,说到底讲究的是个互利,你靠着我,我也靠着你,才能和和气气地长久往来,一同向高处走。   如今他能想明白,将来定不会陷在有才不得赏的困局中,实在是件喜事。   徐瑞继续道:“从前我总觉得,京中贵胄尽是那些庸碌之辈,仗着家世显贵,把持着入仕升迁的道。可往上数数,他们的先祖也并非出身高门,拼劲一世乃至几世的积累,才把家门做到如此地步。   他们的子孙固然有不少平庸无能之辈,可他们却个个都是能青史留名之人。若是我只用子孙的能耐,来评价其先祖的才德,那便狭窄了。”   方如逸颔首:“徐哥哥,你能通透这些道理,实属不易。说来惭愧,其实我请你做江国舅的塾师,也是为了我自己。”   她眉头微蹙,眼中浮现凄苦之色:“何龄不肯放过我,去岁下山南时,她派人杀过我。”   “什么!”   徐瑞惊得一下站起来,脑袋“咚”地撞上车顶,他顾不得疼,捂着头急道:“那你可报官?”   方如逸摇头:“虽说有证据,但何家是皇商,家大业大。若我就这么找上门去,只怕她暗中使些手段,照个人出来替罪,自己仍旧逍遥自在。   思来想去,唯有等我的生意做得像模像样,和京都的贵眷们有些往来,才有能力同何龄抗衡。所以,我才想请徐哥哥你暗中帮我。”   “你只管说,我定拼尽全力!”徐瑞连连点头。   方如逸请他坐下:“徐哥哥才高,此番前去,必能得江首辅青眼。我想让你帮我留意一个人,吏部郎中曾得功。”   “曾得功不是王家的女婿么?”徐瑞疑惑。“难道他与何家有往来?”   方如逸神情肃然:“这位曾郎中有个外室,叫陈容容,帮着他打理同何家的生意。”   徐瑞的双眼一下瞪大:“曾得功不是在王家祠堂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么!这件事京中还传为美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外室?”   “此事做得隐秘,若非与曾得功熟络之人,便是一点消息也不知的,我也是无意中才发现。”   眼看马车就要到江府,方如逸飞快道:“徐哥哥,等你做了江首辅的幕僚,还望你能接近曾得功,帮我打听出他那位外室的住处。”   徐瑞郑重点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办妥。”   说话间,马车停下,三人下了车,立在江府大门前。   虽说府中住着当朝首辅和国舅爷,可江府却并不十分气派,牌匾上的漆色暗淡,“江府”那两个大字走笔规矩,端庄稳重,透出一派的守拙内敛。   一名小厮奔过来行礼,弓着身道:“敢问来人可是方如逸方姑娘?”   余照点头:“小哥好眼力。”   小厮笑得双眼一眯:“可算把方姑娘盼来了,我家公子一早便吩咐小人在外门上候着!”   说话间,他望向徐瑞,疑惑道:“这位公子是?”   “这是工部给事中徐复老爷之子,徐瑞徐公子,今日同我家姑娘一道来拜访江国舅。”   “原来是徐公子!”小厮忙伸手往里请。“我家公子正在前厅等着,就盼着二位来呢!”   方如逸道了声谢,缓步往里走,入府后穿行一阵,不多时便到了前厅。   江与辰果然已经坐在了里面,端了杯茶也不喝,就这么拿着茶盖,慢慢地撇那浮上来的茶叶。   小厮三两步跑进去,对他一拜:“公子,方姑娘和徐公子来了。”   江与辰眉梢一动,抬眼瞥了眼正从门外进来的两人,方如逸自是不用提了,可那位徐公子到底是何人?   “问江国舅安。”方如逸恭声一福。“请国舅爷恕我冒昧,私自带了我父亲好友之子,徐瑞公子上门。”   江与辰回过神来,想起方岱的好友徐复的确有一个儿子。   看来就是此人了。   他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摆出国舅爷的架势:“方姑娘,今日登我江府的门,所谓何事?”   “一来是拜谢国舅爷昔日照拂。”方如逸含笑道,语气举止合钜合礼。“二来,我听说国舅爷这几月,日日夜夜在科考上用功,心中实在感佩万分。   前几日忽然想起我这位徐家哥哥素有才名,其父更是先帝时的状元郎。故而今日特意请他一同登门,想为国舅爷的春闱,进些绵薄之力。”   江与辰顿时大喜过望,原来如逸竟这般为自己着想!   -------------------- 第33章 拜会   =====================   心头的欢喜一起来,江与辰脸上本就装出来的那份严肃神情,瞬间荡然无存。   “如逸,快坐!”   他起身下堂,恰巧小厮奉茶上来,便亲手将那茶端到方如逸身侧的小几上:“你尝尝这雀舌芽茶,我让人放了些阿胶、栗丝和木樨,拿玫瑰泼卤点过,你身子虚,吃这个茶最好不过。”   方如逸捧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笑道:“果然是好茶。”   江与辰满意地坐下来,和她只隔了一方小几,正要再闲谈几句,余光瞥见徐瑞还站着,冲他随意招了招手:“徐公子也坐。”   徐瑞迟疑片刻,回身坐在二人对面,他静静地瞧了一会,发现江与辰眼里根本看不见自己,只顾着同方如逸说话,心中猛地察觉到了什么。   这位江国舅,莫不是喜欢如逸妹妹吧?   一念生出,他不由地后背僵硬,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冰水,心间那缕未曾说出口的爱慕,也随之冻住了。   也是,如逸妹妹容色绝丽,家中虽然清贫,可父兄的官职却不低,她又这般坚韧自立,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得紧。   江国舅从前虽说有些胡闹,可如今也收了心,日夜苦读诗书了。   自己一个从七品小官门户出身的寻常举子,说到底,终究是高攀不上正三品昭武将军的女儿,更别提同江首辅的儿子争了。   前厅里笑语连连,可徐瑞却如同掉进冰窖中一般,寒气涔涔。   他端着茶默默吃着,将心里那份对方如逸的爱慕,一点一点收起来。   爱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宣之于口。   若说这辈子有何庆幸之处,便是他来得最早,在京中无人知晓方如逸是何等夺目的女子前,他就已经被那般耀眼的光深深吸引,捧出自己的一颗心。   他也愿走得最晚,将这一生的痴恋都化作拳拳护佑,守着她的悲苦,经着她的离愁,思着她的忧愤,也祝着她的喜乐。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这世间最深沉的爱恋,是除自己之外,无一人知。   如逸妹妹自有她的天地,若能以亲友之身相知相伴,也不失为一种相守。   一盏茶吃完,徐瑞的心绪也平复了不少,方如逸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只当他是寻不见插话的由头,便对江与辰道:“江国舅,不知你可愿让徐公子做你的塾师?”   “你选的人,定然合适。”江与辰只顾看她。“徐公子的父亲又曾高中状元,家门风范犹存,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听了这话,方如逸安心不少,思索片刻,借机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徐公子颇有才能,只是缺了个被人赏识的机会,如今江国舅肯赏识他,请他入府做塾师,我心里实在高兴得很,还望将来他能遇见更多像江国舅一般的伯乐才好。”   江与辰立即道:“这有何难?我爹门下学生众多,逢年过节便常来拜会。徐公子既做了我的塾师,我爹自然也要过问一二的。他是个惜才之人,如逸你只管放心。”   听他这般说,方如逸暗自松了口气,冲着徐瑞轻轻点头。   今日来江府的目的已然达成,她也没什么好多留的,随意地闲话两句,便起身说要告辞。   江与辰却心头一紧:“如逸,你才刚来,怎么就要走?”   “今日过来,本就是寻了木工坊休息的空当。”方如逸柔声道。“如今杨师傅和余然去了山南,坊中那些账簿核对,还有木料采买之类的杂事,都是我亲自在管,实在忙得很,想在贵府多留一刻,只怕也不能了。”   江与辰的神色有些懊丧,三个多月了,他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是日盼夜盼方如逸来找他说话。今日她总算来了,但没等说上两句却又要走。   可一想起魏临提过,她的农具生意做得极好,想必的确忙得很,只好忍了挽留的话,送她出了江府大门。   转身回到前厅时,见徐瑞还在里面坐着,江与辰唤来一名小厮,请他到耳房休息片刻,想着等自己父亲回来了,再喊他一块儿过去。   其实方如逸后来说的那些“伯乐”云云的话,字句里藏了何等深意,江与辰是心知肚明的。   但他并不在乎。   父亲是国朝首辅,自然希望能为朝廷遴选有才之人,故而从不闭塞登他江府的门路,朝中的臣子和在野的布衣,想攀他江家的关系更是不计其数,   可那些人大多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一张口除了奉承,什么也没有。   这位徐公子却是个例外。   虽说今日在前厅时,自己只顾着同方如逸闲谈,但他的余光其实始终留意着徐瑞。   此人和那些只懂讨好的平庸之辈不一样,就算自己晾着他,他也是一派不疾不徐的模样,是个有品格,有骨气的。   底气这般足,文才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他一早查过徐家,知道徐瑞父亲徐复的官位之所以越做越小,是因为他脊梁太直,不懂权宜,更不懂弯腰。   如此脾性,同他江与辰倒是相合。   又加上徐瑞是如逸带来的人,种种缘由叠在一处,他也乐得帮徐家一回。   不过,其中最要紧的,是让如逸承他一个大大的情面,如此,将来拜会往来,自是少不得的。   江与辰心满意足地喝了几盏茶,日头过午,外门上的小厮终于来报,说老爷已回府。   他道了句“怎么才回来”,忙叫上徐瑞,一道往正堂去。   今日难得无人登门拜访,江介乐得自在,正坐在堂上吃一盏浓浓的胡桃松子六安茶。   “爹,听说朝廷正缺人,我便给你带了个才高之士来。”   江与辰的话刚飘进堂中,江介便被那胡桃仁噎了一下。   他这儿子定是中邪了,居然关切起朝廷缺不缺人。   从前阿辰可是最瞧不上仕途经济的!   江与辰进了堂,自顾自坐下:“爹,人都到了,你怎么还在吃茶?”   江介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抬头打量徐瑞一眼,忽然觉得有些面熟:“工部给事中徐复,是你什么人?”   徐瑞恭声行礼:“回江首辅,是家父。”   江介心中吃惊不小,忙放下茶盏:“你今日登我江府的门,可是你爹让你来的?”   “是我请徐先生来的,如今他是我的塾师。”江与辰插了句嘴。“爹,你问这个做什么?”   江介沉吟不语,徐复和他是同科的进士,此人才名显著,当时京中谁不知道?   可有才之人最怕气盛。   朝局复杂,多得是辨不清的暗流,能不能仕进登阁,不是有才就能取胜,而是要让靠山作主。   他当年也曾因为太过正直,被打压得翻不起身,幸得先太师惜才,谆谆以授,教他忍耐,嘱他低头,这才在纷争不断的朝局中搏出一条路来。   如今登上高位,他也有了能力和权势,去肃清那些贪腐之气。   可徐复却是个最不懂得弯腰屈背的,又没能像他一样,得人指点,几番中朝风雨过后,这官却越做越小,好好的一个状元郎,就这么默默无闻了。   如今见他的儿子登门,大有一副愿意藏锋的模样,江介自然甚为惊诧。   “徐公子,你来这里,令尊可知晓?”   徐瑞点头:“家父知道,可他本是不愿意,见我力争,他没法子,只得随我。”   江介微微点头,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高椅,示意他坐下:“说起来,我与令尊都是乙酉科的进士,是同年。他素来有才,如今却只能屈居工部,真是可叹。”   他的目光忽地肃然,直视着徐瑞道:“徐公子可知,‘藏锋’二字,如何写?”   “执戈在手,以草覆之,无见刀斧,臣心亦稳中而居,不露锋芒,是为‘藏’。”   江介眉梢微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锐刀凛凛,草木盛之,裹藏尖利,伤人之心亦无存,持守以待,是为‘锋’。”   江介大笑出声,连连点头,指着徐瑞对江与辰道:“你这个浪荡子,倒是知道给自己找个好先生,将来可要虚心向徐先生求教。”   江与辰不置可否:“爹你看中就行了。”   徐瑞忙道:“在下言语粗笨,还望江首辅和江公子海涵。”   “徐先生,乃父如斯,你的才能我是不担心的。阿辰随性惯了,不喜欢有人日日拘着他苦读,你先与我做个幕僚,熟悉熟悉朝中事务人情,等明年春闱时,再和阿辰一同科考。”   徐瑞心中大喜,能得江首辅赏识,是外头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他想了想却道:“与公子同科考试,会不会……”   “无妨,他从不在意这些的。”江介道。   见事情顺当,江与辰也懒得说几句告辞的话,起身就往外走。   回到书房,他心不在焉地翻了两回书,脑中总想着今日方如逸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身影。   她都在忙什么呢?   江与辰扔下书册,眉头一皱,抱着手靠在椅背上。   如今她这般忙碌,也不知那些药膳可顿顿在吃?   说起来,自己和方如逸还曾是师徒一场,她忙成那样,若是把身子拖垮了,自己寻的那些海参、药膳,可不就白忙活了么。   不行,得去瞧瞧。   念头闪过,江与辰的眉头顿时舒展开,出了书房便命小厮套马来,脚步飞快地往外门上去。   -------------------- 第34章 纨绔   =====================   马蹄急奔,不多时,江与辰便望见方家老宅的大门。   他下了马,突然发现自己来得太急,手上竟连一盒点心果子都没带。   眼看天光尚在,方如逸爱吃的张家点心铺多半还开着,他翻身上马,正要离开,巷子口忽地有人过来。   “江国舅?”余照手上提了个食盒,仰头惊讶道。   “余照,你家姑娘呢?”   “在屋里呢,她从江府回来后,身上燥燥的不舒服。奴婢想着,多半是入秋的缘故,就去张家点心铺买了些秋梨膏。江国舅今日不是才见过姑娘么?”   江与辰故作淡然:“我出门路过此地,想起徐瑞被我爹要去做了幕僚,顺道过来告诉如逸一声。”   余照的目光黯了一下,满脸遗憾地点头:“原来是顺道,奴婢还以为江国舅是特意过来瞧姑娘的……多谢国舅爷相告,奴婢定会转达姑娘。”   见她仰着头,一脸要送自己离开的模样,江与辰忍不住暗忖这小侍女怎会如此不上道。   迟疑片刻,他只得下了马,随意道:“既然我都来了,那就进去看看如逸。”   余照的双眼顿时晶亮,一把将食盒塞给江与辰,压低嗓音:“国舅爷,姑娘不知奴婢今日出门去了何处,你拿着这秋梨膏,就说入秋燥热,特特买了给姑娘的。她听了,心里定是高兴得很!”   江与辰接过来,故意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罢了,我最不喜拂人好意,你都这么说了,也只好如此。”   余照欢天喜地地开了门,刚进院便大声道:“姑娘,江国舅来瞧你啦,还带了秋梨膏来,说秋日气燥,让姑娘吃了去去火!”   江与辰甚是满意。   余照这个小侍女竟如此懂事,看来回去后,得在魏临面前替她好好美言几句。   屋子里悄然无声,他给余照使了个眼色,把食盒递过去,余照拎着进了门,见方如逸正从床榻上坐起,额间冒了不少细汗。   “姑娘这是才睡醒?”余照放下食盒,拿了把团扇过去,给她扇凉。   方如逸点了点头,神色恹恹:“江国舅怎么来了?”   “他来瞧姑娘。”   方如逸叹了口气,不大想见他。   今日晨起便有些倦怠,强打精神去了趟江府,回来后便在床榻上躺着,若不是方才余照喊她,自己是断不想起身的。   “姑娘若是觉得身上不好,要不奴婢回了江国舅,请他改日再来?”余照小心道。   方如逸起身穿衣:“罢了,他人都到院中了,徐哥哥的仕途还得依靠江家,我总不能怠慢了他。”   说话间,她穿戴齐整,努力端出笑脸来,推门出去。   “问江国舅安。”   她福了福,行动合礼,江与辰却上前几步,眼底全是笑意:“你知道我从来不拘这些俗礼的,你身子不好,就别行礼了。”   说着,他伸手想拉方如逸坐下,可方如逸却后退一步,躲开了。   “国舅爷不拘小节,可我却不能不循礼,否则岂非失了体统。”   江与辰愣了一下,悬在空中的手不知所措:“如逸,你怎么了,为何突然这么说?我们之前说话不都很随意的么?”   方如逸微微低着头,没去看他:“从前我不知国舅爷身份,多有冲撞,如今回想,实在汗颜。虽说我不是从小长在京都,可礼数却记得不少。你是皇亲,我是臣子之女,对你自然得敬重些。”   江与辰默不作声地听着,脸上的笑意寸寸消散:“原来你心里还在生气。”   “岂敢!”方如逸忙道。“国舅爷于我有救命之恩,只怕我此生都还不清,岂敢同你生气。”   她言语得体,行动守礼,叫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可江与辰心底却涌上来说不清的别扭。   恍然间,他突然很想念方如逸和自己赌气,连句话也不问的那段日子。   至少在那时,他知道方如逸虽然不曾见面,可心里同自己却是近的。   不像此刻,分明就在咫尺,却疏远至极。   脑中的思绪纷纷乱乱的,原本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再开口时,江与辰便带了三分的气:“你为何非要这样同我说话?就不能像之前那样么?”   方如逸的脑袋涨得难受,昏昏沉沉的,没品出他话里的不高兴:“国舅爷是皇亲,我实在不敢造次……”   “什么皇亲国戚!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些?!”江与辰的音调一下拔高。“我别无所求,不过是想让你和从前一样同我随意说话,难道这也不行?”   方如逸这才觉出他的怒意,抬头怔怔地望着他,心底那团本就没灭尽的火,猛然间蹿了起来。   这个人,怎会如此难对付!   避着他不行,对他客气也不行,他一个皇亲,自己又不可能真的像之前那样和他随意说话,若是被旁人瞧了去,指不定怎么做文章。   尊卑有别这般简单的道理,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方如逸的身子愈发难受,眉头一蹙,转身往屋里走,想喊余照出来应付他。   可才迈了几步,心头的火却烧得熊熊,一股莫名的冲动翻上来,她回过身,快步奔到江与辰面前:“今日我为何突然登你江府的门,难道你不明白?”   她语速飞快:“我就是想借机攀上你江家,好为徐哥哥铺路,将来我在京中和贵眷们做农具生意,朝廷里便有人替我看着,传些大臣们的消息来。如此,我的生意也能稳当些。江与辰,你这么聪明,我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   江与辰被她说得愣神。   他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可他不在意这些。   什么攀上江家,为徐瑞铺路,和他江与辰有什么关系?   他只要方如逸能来见他,还像从前一样说笑玩乐,就够了。   此刻方如逸这般气恼,倒有几分去岁他们在山南吵嘴时的样子,不再捏着小心,刻意离他七八分远了。   江与辰的嘴角荡开一丝笑意:“看来我家还是有些本事,若非如此,只怕你也不肯上门。”   “你……”   方如逸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这人还盼着自己来攀附他不成?   江与辰定定地望着她:“如逸,你应该早点来攀附我才是。那日你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明白,我是个颇有用处之人,为何过了三四个月才来?”   “你,你在说什么?”方如逸难以置信,双手微微颤抖。“我是要利用你,你听不懂么?”   见她分寸大乱,江与辰甚是开怀,一扫刚才的阴霾,背了手道:“我听得很清楚,你要来利用我。”   方如逸呆呆地望着他,心头乱糟糟的,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深吸几口气,转身往屋里走,房门闭上的瞬间,她听见江与辰在院子里大声喊:   “如逸,我家有权有势,银钱无尽,你一定要来利用我!一定要来!”   “他!”方如逸惊得语塞,半晌才对余照道:“他还真是个纨绔!”   余照立在门边,听江与辰在院中喊了一阵,只觉得那些话离谱又好笑,忙宽慰方如逸道:“江国舅素来有个浪荡子的名声,想必言语行事同旁人大不相同,姑娘可别被他搅乱了才好。”   方如逸头昏脑胀地歪在榻上,无力地摆了摆手:“照儿,我头疼,你快出去让他住口。若无事,请他速速回去,别在我院中发疯。”   余照连声答应,出了屋子没多久,院里果然安静了。   方如逸只当他是走了,平心静气了片刻,觉得屋子里闷得很,见余照端药进来,缓缓道:“照儿,把窗子打开些,里头实在是闷。”   开了窗,房中的热气散去不少,方如逸慢慢喝完了药,总算恢复了些力气。   “如逸,你不会是伤风了吧?”   窗子上忽地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方如逸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发现江与辰不仅没走,还从外面探进来半个身子!   她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太岁!   “余照,你给你家姑娘喝的是什么药啊,闻着不像是治伤风的。”江与辰皱眉道。   “是怡神补气的……”   余照的一句话没等说完,方如逸立马截了过来:“江国舅为何还在我家?男女授受不亲,你怎可进我闺房?”   “我没进来啊,你看我的脚不是还踩在院子里么。”江与辰气定神闲,身子却探得更近,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我看你就是伤风了。去岁冬你也伤风过一回,脸色差得很,如今倒好了许多。这几个月,还有去武馆习武么?”   余照像是他的侍女似的,一见他问,便连珠炮地答起来:“姑娘的身子的确强健了不少,多亏了国舅爷那十二支大海参。   武馆虽说去得少了,可底子变好了,无需多花时辰,就能练好几个招式。魏大哥说,只怕再有半年一年,姑娘的武艺,就能比京中那些自小习武的武将家的姑娘们厉害不少……”   “照儿!”方如逸脸色严肃。   余照住了口,委委屈屈地看她一眼:“姑娘,国舅爷也是关切你……”   “行了。”方如逸轻咳几声,侧头对江与辰道:“天色已晚,江国舅若无事,便赶紧回去。我病了,家中只有清粥小菜,实在没法招待贵客。”   “清粥小菜……”江与辰扶着窗沿直起身子,神色飞扬。“你家的清粥小菜我还没吃过,得尝尝!”   -------------------- 第35章 消息   =====================   方如逸精神不济,实在没心力想法子打发他走,只得闭目养神,不去理他。   余照出了房间,去厨下做饭,江与辰安静了一会,忽然开口道:“如逸,徐瑞已经被我爹要走做幕僚了,你尽可放心。”   这话不得不答,方如逸只得缓缓睁眼:“多谢江国舅牵线搭桥。”   “我看徐瑞和他父亲不大一样。”江与辰拿起窗台上摆着的莲花烛台,随意地玩着。“徐复好好一个状元,做了半生的官,居然越做越小,听说是腰杆太直的缘故。”   方如逸轻叹一声,仰头望着床帘子,一串安神珠正挂在那里摇摇晃晃:“徐叔叔早年间得罪了人,性子又执拗,不肯低头,这才一路往下走。如今年长,仕进的心思也淡了。   这些事,徐哥哥多半都看在眼里,知道太直的腰杆是会让人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所以才会改变。”   “没错,我虽看不惯那些低头逢迎之人,可官场就是如此,若无实权,别说是肃清风气了,就连说句实话都不能。”   方如逸甚是惊讶,扭头看他一眼:“这些话,竟然能从江国舅口中说出来,我还以为你是最瞧不上仕途经济的。”   “我是瞧不上。”江与辰放下烛台,嘴角随意勾着。“可谁叫我在京都住着,里里外外风闻了不少徐复那样的事。其实他还算是好的,至少还有个京官做。   魏临的父亲曾经是先帝的五品武官,就因为太爱说实话,被顶头的将军寻了个罪名,男丁流放漠北,女眷去了教坊司,一家子全蒙冤。   后来我爹扳倒了那将军,才替魏伯伯洗刷冤屈。可等他们脱罪回京时,才发现家中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魏临和魏伯伯两个人在这世上活着。”   方如逸没想到,魏临这个素来爱玩笑的人,竟有这般凄苦的身世。   “魏临真是不容易,想必流放一回,他学会了很多。”   江与辰摇头笑道:“岂止是很多,简直是五毒俱全,什么爬墙头、听墙角,人前人后两幅面孔,都是他教我的。”   “江国舅还有两幅面孔么?”方如逸语调冷冷。“怪不得你能骗我大半年……”   江与辰自知失言,慌忙探身进来:“我对你可从来只有一副面孔!什么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那是魏临的把戏,我都没学会!否则京中那些庸碌,早就不喊我浪荡子了!”   方如逸默然无言,心中却觉得这话倒是没错。   若他江与辰真拿出一张讨人喜欢的脸面来,京中的女眷、公子只怕要日日寻他念他,想法子攀附江家了。   岂会到今日,还要被人躲着走?   “江国舅,明年你要参加春闱,若得中,自然要步入官场。到那时,你这副洒脱不羁的性子,如何能受得住无尽的倾轧?”   江与辰却并不在乎,直起腰道:“我的浪荡是奉了旨的,谁敢管我?”   “也是。”方如逸垂眉点头。“你是皇亲国戚,无论做什么,都有人担着,是我多心了。”   这话说得别扭,江与辰心下顿感后悔。   自己家中有权有势,虽说方才那句“谁敢管我”,是句真真切切的大实话,可与魏家和徐家的遭遇相比,如此实话,倒成了炫耀之语。   今日他死活要赖在方宅,是为了让方如逸恢复从前与他的谈笑风生。   可聊着聊着,却越发将两人的距离推远。   终究是身份云泥,处处有别。   难以言说的失落层层翻涌,江与辰心底不是滋味,余照端来的清粥小菜也无意吃了,随口嘱咐了方如逸几句,转身离开。   余照不知他是怎么了,锁好外门后,端了清粥小菜进屋,和方如逸一起吃。   “姑娘,江国舅不是说要留下来用饭么,怎么突然走了?”   方如逸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手中的勺子慢慢搅着热粥:“话不投机,自然要走。”   余照迟疑道:“姑娘,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不过是徐哥哥的事。”   方如逸随口答了一句,没细说下去,主仆俩用完了饭,各自安歇。   接下来的几日,方如逸没去木工坊,只在家中养病,徐瑞那头却进展飞快。   得了江介的照拂,六部那些极擅巴结人的官员,流水似的给他送起礼来,幸亏他是个脑子活络的,送上门的礼一个不拆,和拜帖一同封存,列好礼单名,暗中递给江介。   这些官员中,自然不全是只知吹捧的无用之人。   官场暗流,是你堵我涓,你松我涌,无论何朝何代,都难以全然肃清。   那些身上有本事的官员,既入局中,也不得不学上几个送礼讨好的本事,小心谨慎一辈子,不让自己对百姓和朝廷的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谁是无奈迎合,谁又是专在此道上用力的,江介心里一清二楚,当下便拣出几个名字来,让徐瑞带上礼,暗中拜访,叮嘱他们江首辅并不在意这些,只消办好实事。   曾得功也在被拣择的名字中。   想着方如逸特特提了此人姓名,徐瑞不敢大意,头一个登的,就是曾府的门。   是夜无月,曾府中却灯火通明,照得半边天都甚是亮堂。   徐瑞才刚下马车,就望见曾得功立在府门外,束着手甚是恭敬。   “徐先生一路行来辛苦!”   曾得功上前拱手不迭,堂堂正五品的吏部郎中,却对一个小小举子点头哈腰,如此奇观,任谁见了都要皱眉。   徐瑞心中冷笑,面上却是熟络,还礼道:“江首辅知道曾郎中有大才,特命小可拜会,还望莫要惊动他人。”   “自然自然!”曾得功满脸笑意,躬身引他入府,口中直道:“徐先生的拜帖一来,下官便将府门外的清理一空,入夜前就不准一个行人往来,江首辅大可放心的。”   徐瑞缓缓点头,跟着他步入正堂,望见摆了一桌的山珍海味,眼角含笑:“江首辅总说六部官员里,就属曾郎中最识礼数,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曾得功心中大喜:“粗茶淡饭罢了,备得匆忙,实在上不得台面,徐先生快坐!”   两人落座,推杯换盏一阵,便有侍女上前,把桌上那些只夹了几筷子的菜肴撤下去,奉上新烹制的来。   如此三番,竟是换了四五十盘的菜下去。   徐瑞看得揪心,不忍再多待,忙借着酒劲道:“江首辅总说,曾郎中有大才,屈居吏部实在可惜。只是江首辅虽登内阁首位,可他毕竟是礼部的尚书,管不了吏部中的事。”   几杯黄汤下肚,曾得功也辨不清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吹捧,竟全当起真来,拉住徐瑞的手,感慨万千:“江首辅对下官有提携之心,下官岂会不知?若是江首辅有命,下官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瑞提起酒壶,替他满上一杯:“曾郎中用在朝廷事务上的心,江首辅自然都明白。不过,曾郎中也别太辛苦,偶尔也得珍重自身,万不可病倒啊!”   说着,他压低嗓音:“曾郎中对夫人有深情,满京何人不知?只是小可今日一看,府中也实在太清贫了,连服侍的人都没几个。   曾郎中为朝廷尽心尽力,回到家中总要好好歇息,多几个人服侍才好。毕竟做着正五品的官,总不能像小可一样,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   曾得功本就想从酒色财气中寻个由头,好去讨好徐瑞一番,此刻听他话里隐隐透出些苗头,忙小声道:“徐先生身边可是缺个贴心人?”   徐瑞目光一闪:“曾郎中怎知?可叹在下不过是个举子,家中又清贫,能有个送信小厮就谢天谢地了,哪里敢求什么贴心人呢?”   曾得功挥挥手,命堂上添菜的侍女们都下去,这才开口道:“徐先生这话却是说到了下官心里。下官当年求娶王家女时,只当她是个温柔可人的。   谁知进了门,才晓得她甚是彪悍,不像女子,倒似个男子。这些年,下官也是难耐,苦求一个贴心人而不得啊!”   “王娘子竟是如此脾性么?”徐瑞故作惊讶。“小可还以为,你二人是伉俪情深……”   “徐先生快别说那等没来由的话。”曾得功唉声叹气。“什么伉俪情深,都是外头瞎传的。今日才知,徐先生实乃下官知己,这般过不了明路的私语,也只能对徐先生你一个人说。”   “没想到曾郎中这些年忍了许多辛苦,就算家有悍妇,那在外头寻个贴心人也是使得的,只要做得悄声些,不让旁人知道便罢了。   其实小可心中也有这般打算,毕竟眼下还未得功名,正室娘子不好娶,外室却也不难。只是小可和曾郎中一样,囊中羞涩,有心也无力了。”   一番话直说到曾得功心里,他扯住徐瑞,目光中浮现酒色之气:“徐先生,你若想得个贴心人,下官倒有法子。   下官在南水巷有处私宅,还有几个颇懂服侍人的小娘子。不如徐先生改日和下官一道过去,挑上一个两个的,也别带回家惹眼,就在我那私宅里安置着,如何?”   -------------------- 第36章 邀约   =====================   徐瑞一把拉住他,面露喜色:“曾郎中此言可真?”   “下官怎敢骗徐先生?”曾得功拍了两下徐瑞的手,嘿嘿笑道:“只要徐先生得空,下官立即安排!”   “如此,小可先谢过。”   徐瑞拱手一拜,眉眼间露出满意的神色,曾得功忙扶住他,冲堂外挥了挥手,布菜添酒的侍女快步入内。   两人推杯换盏,闲谈了许久,直到夜深,曾得功才眉开眼笑地将徐瑞送上家去的马车。   马车驶出巷口,徐瑞从袖中摸出一颗醒酒丹,嚼碎咽下,不多时,满身的酒气收敛了不少。   他起身掀掉座上的软垫,露出下方暗格。打开格子,他取出纸笔刷刷几下,飞快写成三个小字,重又把纸笔放回暗格。   马车行了半刻钟便到了徐家。   他出了车厢,同那赶车的车夫道了句谢,这才进门。   车夫打了个哈欠,飞也似地架车回到方宅,从角门进了前院,自去西边的耳房安歇。   余照在房中听见动静,赶紧出来,果然瞧见马车正停在廊檐下。   她忙进车厢内打开暗格,把徐瑞写下的字条攥在手心,三两步跑进方如逸屋子里,关紧了房门才欣喜道:“姑娘,徐公子有信来!”   方如逸接了字条在手中,展开一瞧,上面只写着“南水巷”三个字。   “原来是在南水巷。”   她舒了口气,掀开香炉盖,把字条塞进去,看它焚尽才合上。   余照心里绷着的弦也松了松:“姑娘,幸亏是我们家的车夫去送徐公子,否则这消息只怕也来不了这么快。”   等了一夜,烛火也昏黄了,方如逸拎起剪子,小心地剪着灯花:“家中只有我们两个,办起事来多少不大方便,如今手里有银子,多请几个得力的小厮也是要的,只是他们的嘴得紧。”   余照点头:“奴婢问过魏大哥,他说若想家中的下人不出去乱说,必得买那些能签死契的,将来做事也放心。”   方如逸听得嘴角含笑,回头望她一眼:“你的魏大哥倒是教了你不少事。”   余照脸颊微红,忙起身奔到她面前,伸手去拿她的剪子:“姑娘又在笑我了!姑娘的伤风才好,剪灯花这般费心的事,交给奴婢来做就好。”   方如逸松了手,随她把方中的几盏灯都剪得亮了些。   一时间,屋子里灯火莹莹,房中那些隐在暗处的物什,也随之显露。   方如逸指着不远处的五斗柜:“照儿你瞧,刚才竟没发现这柜子底下挂了张蛛网。”   余照快步走到墙角,提来把苕帚轻轻一扫,蛛网顿时无影无踪。   方如逸的眼底浮上一丝笑意:“我们筹谋了这么久,今日总算把暗处也照得透亮。只是何时扫清蛛网,得好好挑一挑。”   “姑娘想如何做?”   “曾得功要进内阁,自然得顾惜他清流文臣的好名声。”方如逸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目光笃定。“若是京都中人发现,他这‘绝不纳妾’的好名声,不过是个笑话,你说,他的仕途会如何?”   余照搁下苕帚,浅浅笑道:“只怕王家也得弃了他呢!可是姑娘,他那外室陈容容手里那些个同何家有关联的铺子田产,我们要如何才能拿到手?”   方如逸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到床榻边:“不急,我自有办法。”   两人安歇一晚,次日起来,余照请了外头买卖下人的婆子,选上五六个小厮、侍女,签了死契,放在宅中服侍。   方如逸冷眼看着,挑出一个颇为机灵的小厮,名唤毛大树,安排他去南水巷盯住曾得功的车马,这才找出陈容容的私宅。   毛大树是个得力的,头一日,方如逸才叮嘱他想法子和私宅里的小厮打上交道,次日傍晚,他便奔回来,忙不迭地回禀,说自己和好几个看门洒扫的小厮吃过酒,眼下已然称兄道弟了。   一来二去,陈容容私宅里的消息,时不时就送到了方如逸手中。   原来这个陈容容很能捏住曾得功的心,闲时竟然还能缠着曾得功带她出门,去那些个不大会抛头露面的酒肆、茶肆,瞧瞧城中的时新玩意儿。   听说两日后,城南要开一间新花肆,这陈容容便撒娇卖乖,非要曾得功带她去赶热闹。   余照听毛大树说完这个消息,惊得差点端不稳手中茶盏:“姑娘,曾郎中不纳妾的事,可是满京皆知,他怎会如此胆大,居然敢带着外室四处走,也不怕被人瞧见,捅到王家去么!”   方如逸自然知道,曾得功的胆子,到底是怎么肥上天的。   此人虽说出身贫寒,又攀上王家这门显贵的亲家,做人做官多少得低头些。   可暗地里,他终究是背靠元轼这个王爷,手中又握着不少同何家往来的生意,权势和财帛,他是一个都没少,有了底气,胆子怎会不肥?   不过,如此的暗中张扬,终究是河边行走,早晚湿鞋。   就算他再小心谨慎,从前不曾沾湿鞋袜,眼下方如逸得了消息,岂会不推他一把?   “照儿,你今日给王娘子的送个约帖过去,就说我约她两日后去瞧个新鲜玩意儿,但别告诉她是什么,免得失了惊喜。”   余照答应着去了,没等入夜,一张约帖便送进了曾府,辗转到了王书敏手中。   王书敏正在净手,准备用哺食,听见侍女说是方如逸相约,忙让侍女捧着展开。   她扫了几眼帖子上字句,扭过身去对坐在一旁的曾得功笑道:“老爷,如逸妹妹约我两日后出门呢!”   曾得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搁下手中的书册:“这回她又请娘子去往何处?”   “她没细写,只说做个惊喜。她素来喜欢果饼甜食的,想来多半是张家点心铺子出了什么时新果子,喊我一道过去尝尝。”   王书敏脸上笑盈盈的,见曾得功起身,上前两步挽住他,一同往前厅去。   “夫君,我记得后日你得出门和那位徐先生畅谈,可要备上什么礼?”   曾得功握住她的手,语调柔和:“倒也不用,娘子这般为我着想,为夫心里实在动容。”   虽说夫妻多年,可每每听到如此贴心之语,王书敏总是忍不住红了脸,又欢喜又害羞:   “虽说我王家和江首辅是七拐八弯的亲戚,可这关系到底是远了,没能给夫君的仕途助益,夜里思来,多少有些愧疚。   如今真是好极,那徐先生是江首辅跟前的人,将来他登了科,定是靠着江首辅,夫君以后在朝中办事,也就不止我王家一个靠山。”   曾得功眉头皱了皱,眼底露出些不耐烦,很快按了下去,口中笑道:   “娘子母家自然是我心里最看重的,若无王家助力,只怕我如今也做不上正五品的官。只是那徐先生是江首辅眼下最得力的人,又有才学,明年春闱定能进士及第的,我不好薄待了他去。”   “夫君的心思,我都明白。”王书敏不住地点头。   两人进了前厅,饭菜已然摆好,曾得功先扶着王书敏落座,喊来两三个侍女在她跟前服侍着,自己则做到一旁,露出“只要夫人吃得好,为夫随意用些也无妨”的神色。   哄得王书敏晕头转向,心中直道自己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曾得功却暗自冷笑。   说来奇怪,他明明做着王家的女婿,在仕途一道上,也得了王家不少助力。   可他心中却最恨王家。   当年他登门拜见王家长辈时,那个罪该万死的小侍女,连杯茶都端不稳,手一抖,竟全倾在了他身上!   他不得已,只能去耳房更衣,外头那件新制的青袍一宽,服侍的王家下人立马瞧见他那打满补丁的内衫。   那会他名列三甲,满京都何人不尊他一声“曾榜眼”。   春风得意之时,本该看遍繁花,却不料被王家逼到这般窘境。   如此羞辱,此生难忘!   便是王家嫁女赠银,扶他青云直上,也抹不去他心中的恨!   如今日日夜夜对着王书敏这张脸,卑躬屈膝地讨好她,听她一声声地唤自己“夫君”,时不时还要提一回王家,提醒他别忘了王家对他的大恩大德。   他只觉得恶心!   曾得功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听着王书敏的笑语,越发想把王家狠狠踩在脚下。   虚与委蛇地过了两日,他总算挨到了第三日上。   一早他便坐车出门,却不曾往市街上的酒肆、茶肆里去,而是改道去了南水巷。   陈容容正在宅中等着,瞧见他来,面上娇笑妍妍,两条粉藕似的胳膊不住地缠他:“曾郎可算来了,叫奴家好等呢!何时与王爷见面?”   “午后。”曾得功上手胡乱摸了一把,心满意足道:“你这个鬼灵精,一听见王爷约我在花肆见,就非要我带着你去。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看的?田间地头不都是么!”   陈容容扭着身子道:“奴家就是喜欢嘛,现如今京中哪家的娘子不置办些盆景、花卉摆在房中?奴家也是羡慕她们能出门待客,不像奴家,只能日夜在此处守着,等曾郎偶尔得空来瞧我一眼。”   说话间,她抽抽嗒嗒起来,曾得功忙凑过去亲了她一口,宽下外袍给她披上:“我何尝不知你心里苦,左右我带你去那刘家花肆不就成了。   只一件事,待会去了可不能抛头露面,只在雅间赏花便罢。若是我带你出来的事被王爷知道,就不好了。”   -------------------- 第37章 撞破   =====================   陈容容歪在他怀里缓缓点头:“奴家只去瞧那些盆景、花卉,别的一概不管,怎会给曾郎惹麻烦?”   曾得功搂着她软香温玉似的身子,心中荡了一荡:“我自然晓得你最是乖顺识大体的,不过今日王爷也去,少不得多叮嘱几句。”   两人出了门,登上马车,将窗帘和车帘遮盖严实,行了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城南的刘家花肆。   这间花肆今日是一头回开门迎客,大门前车来车往,热闹得紧,打眼一看,下车的全是京中贵眷。   曾得功毕竟带了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出来,不敢大剌剌地当着众人的面进门,便让车夫驾车去了花肆后门,避开廊下的公子、姑娘,飞快进了早就定好的雅间。   此时正值初冬,花肆庭院里的早梅生了烟霞似的红骨朵儿,星星点点地点缀枝头,引来不少赏花之人。   曾得功的雅间在一楼,若是推开窗去,便恰巧能瞧见红梅。   可他自是不敢的。   如果真探头出去,只怕院中那些公子哥儿和小姐娘子们听见动静,全都要扭头望过来,把他和陈容容逮个正着。   虽说他时常也大着胆子带陈容容出行,可每回都提了十二分的小心,出来一趟,倒像做贼一般心虚。   此处的雅间是个二室并一室的套屋,外头这间可品茶吃果子,里头那间摆着不少山南来的贵重盆景,随客人自行观赏。   曾得功本就对花卉一道无甚兴趣,任由陈容容在里间外间走来走去,自己坐在案几旁喝茶歇息,见一切安好,心里的坠着的石头也落了地。   正从容着,门外突然传来细碎的“吱吱”声,没等曾得功反应过来,两只灰不溜秋的老鼠竟从房门底下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在外间不住地跑!   里屋的陈容容听见动静,疑惑地出来一看,见那两只老鼠满屋子乱窜,吓得魂不附体,慌地抱住曾得功,只差大声尖叫。   幸亏曾得功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蛇虫鼠蚁从小就见惯了,当下也不大惊诧,只觉得这刘家花肆在除害一道上,做得很不妥当。   “曾老爷!请曾老爷开门!”   外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曾得功宽慰了陈容容两句,板着脸走过去,将门一开,那敲门的店小二立马跪下,磕头道:“小人刚才正捉大老鼠,没成想那俩畜生居然进了老爷的雅间,请曾老爷恕罪!”   “啊——老鼠老鼠!快把它们赶走呀!”陈容容尖叫起来。   曾得功忙奔过去捂她的嘴,冲店小二低声吼道:“还跪着作甚!难道要我去捉么!”   店小二并没有起身:“曾老爷,这俩畜生一时半会也逮不住,还请曾老爷移驾隔壁雅间,稍作歇息。”   曾得功有些犹豫,担心出门后自己和陈容容被人瞧见,可陈容容却一把扯下他的手,戚戚哀哀道:“曾郎,这屋子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曾郎……”   “好好好。”曾得功心里烦躁起来,踢了店小二一脚:“你,出去看看走廊上可有人。”   店小二忙不迭地爬起来,奔出屋子转了一圈,回来道:“曾老爷,外头没人。”   曾得功这才走出雅间,用宽袖遮着脸,跟在店小二身后,和陈容容一道快步进了隔壁雅间。   等到外门关上,他才算舒了一口气。   陈容容遭了这一吓,腿软脚麻的,歪在椅子上不住地摸心口,曾得功正想命那店小二沏些茶水来,却冷不丁地发现屋子里竟只有自己和陈容容两人。   此处雅间同方才他们待过的那间,并无不同,只是这里间的小门却关着。   “这刘掌柜,开的什么破花肆!”   他骂了一句,往一张高背椅走去,想坐下来歇息片刻。   “谁在外面!”   里屋传来一声女子的轻诧,曾得功的后背猛地一僵。   雅间里居然还有别人!   陈容容才刚恢复的脸色“刷”的白了:“曾郎,这、这是怎么回事……”   “砰!”   里屋的门开了,一名不到二十、姿容绝美的女子疑惑地走出来,目光在曾得功和陈容容身上一扫,皱眉道:“你们是谁?为何在我的雅间里?”   曾得功还没消了碰上大老鼠的气,又从未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问,当下颇为不爽:“是店小二带我们过来暂歇的,你又是哪位?”   没等那小姑娘回答,里屋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如逸,谁在外面?是店小二么?”   曾得功突然觉得这爽利清脆的声音,甚是耳熟。   下一息,他竟瞧见王书敏从里屋出来!   “如逸,怎么回事……夫君?!”   王书敏震惊地望着曾得功,没等反应过来,她身边的方如逸却指着陈容容道:“书敏姐姐,这个女子是谁呀?是你们曾家的侍女么?”   王书敏这才察觉,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人。   那女子穿金戴银,衣衫轻薄,胸脯白花花地露了老大一片,歪歪扭扭地坐着,半点规矩也不合。   哪里是什么侍女,分明就是个专爱勾人的妖艳货!   “你!你们……”   王书敏难以置信地望向曾得功和陈容容,心口抽搐不停,脚下也虚软了。   此刻,陈容容也反应了过来,可脸上却毫无羞愧之色,反而妖妖娆娆地站起来,走到曾得功身边立着,目光斜斜地扫过来,那般镇定自若的模样,倒像是王书敏这个曾家大娘子做错了事。   “娘子,你误会了!”   曾得功心中暗骂一句,忙捧出急切的神色,奔过来想扶住王书敏,却被方如逸不动声色地挡开。   “书敏姐姐,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坐下慢慢说。”   方如逸搀着说不出话的王书敏坐下,瞥了一眼曾得功,忍着气道:“这位就是曾老爷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子又是何人?我书敏姐姐把你说得那般好,你可别负了她。”   没等曾得功开口,她瞪了陈容容一眼,又道:“你这女子为何打扮成这样?衣不蔽体的,也敢跟着出来服侍老爷?”   陈容容顿时气得瞪圆了眼,素日里的温柔可人样,全然抛到脑后,一下越过曾得功,手指直戳到方如逸脸上来:“你这小蹄子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说我的嘴!”   方如逸毫无惧色,盯着她肃然道:“我乃正三品昭武将军独女,你是哪家的贵眷?”   她故意把“贵眷”二字说得响亮,陈容容瞬间气结,可又惧着两人身份有别,不敢对方如逸动手,只扭糖似的粘在曾得功身上,柔柔弱弱地哭个不停。   王书敏心里虽说乱糟糟的,但见陈容容那副故作娇弱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什么。   火一蹿上头,身子竟也有了力气,登时站起来,扯住她用力一推!   陈容容见势不好,忙跌坐在地,捂着脸哭喊起来:“杀人啦!救命呐!”   “住口!快住口!”   曾得功慌得去捂她的嘴,可她的身子却甚是伶俐,左闪右避的,愣是没让曾得功得手。   “你究竟是谁!为何同我夫君在一处!”王书敏气得大喊。   “娘子误会了,实实误会了!”曾得功忙奔过来,想搀住她,却被她躲开。“娘子,这女子我从来不认得的……”   “曾郎!你不是说这王家婆子脾气差,性子急,我才是你心尖尖上的的人么!”陈容容捏着嗓子道。   王书敏脑中“轰”的一声:“你,你说什么?王家……婆子?”   陈容容暗中翻了个白眼,语气有些不善:“难道王娘子还当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么?”   “住口!”曾得功吼道。“娘子别听她胡说……”   “曾郎!奴家何曾胡说!这不都是你亲口告诉奴家的么!”   陈容容的声音越发响亮,神色却是凄楚。   就在这时,雅间的房门忽地被推开,余照和王书敏的侍女芍药满脸震惊地立在门口,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爷?”看见曾得功,芍药又惊又疑。“老爷怎会在此处?这女子又是何人?”   陈容容落泪如雨,眉间却闪过一丝得意:“其实,其实奴家是你曾家的二夫人。”   方如逸沉声道:“曾家只有一位夫人,何来什么二夫人,你这女子莫要满口扯谎,污了曾老爷清誉!”   “奴家,奴家没有胡说,曾郎!奴家不敢求什么妾室名分,可你也不能忘了这些年,同奴家的恩情呀!”   陈容容嗓音尖利,不住地叫喊起来,那声音嚷得出了屋子,走廊上的客人们顷刻间围到了门前。   院子里赏梅的公子、姑娘们也听见里面的动静,不知是哪个好事的,竟一下从外头把雅间的窗子给撬开了。   隐在暗处的私秘,霎时见了光。   眼看瞧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曾得功急得满头热汗,赶紧拉住王书敏,就要往屋子外走。   王书敏却一下甩开他,沉了脸,语调冰冷:“让她说,我倒要听听,这些年来,你心里究竟是怎么看我的。”   陈容容得意起来,手脚利落地站起来,她本就想寻个机会闹上曾府去,好让自己这个外室正大光明地进曾家的门,此刻得了机会,她高兴都来不及。   “曾郎总说,王娘子你……你仗势欺人,作威作福!”   -------------------- 第38章 僵持   =====================   “仗势欺人?作威作福?”王书敏呼吸急促,脸颊涨红,声音也颤抖了。“我何曾如此!”   陈容容却扭着身子,故作害怕地斜她一眼:“大娘子,你在家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别人不是半点不知的。   你苛待下人,动辄打骂,前段时日,有个小侍女不过是打碎了只花瓶,你就把她打了一顿,还让牙婆子发卖了。大娘子,你好狠的心呐!”   屋外围观的公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满眼惊诧地望着王书敏,双手不住地指指点点。   那般目光刺痛全身,王书敏又气又急,不知这些污糟谎话是曾得功亲口所说,还是陈容容编出来的。   芍药不忍见自家大娘子平白无故遭了污蔑,忙上前对陈容容道:“你这毒妇,为何满嘴胡说八道!那小侍女打碎的,是皇后娘娘年节时赐下的七宝琉璃瓶。   坏了天家的恩典,本该赐死谢罪的,可我家大娘子心善,念着那小侍女服侍她一场不容易,只打了五下板子,发卖了事。   后来大娘子还写了请罪的帖子,递到皇后娘娘那里去,娘娘也说这件事如此了结,甚好,实在没必要叫人为了一只瓶子送命。   怎么到了你这毒妇嘴里,竟成了我家大娘子苛待下人,作威作福了!”   陈容容面色紫涨,飞快扫了曾得功一眼,心道原来这件事竟是如此原委,极力找补道:“都打了五下板子了,这叫什么宽恕?大娘子,皇后娘娘本就同你家有亲,她自然不会真的罚你……”   “住口!”方如逸厉声斥道。“皇后娘娘的口谕,岂容你置喙!”   陈容容心下恨得牙痒,可面上却藏得死死,见方如逸和芍药吼她,当即扑到曾得功身上去,哭哭啼啼起来:“曾郎,她们都欺负奴家,你可要为奴家做主呀!”   “我们何曾欺负你!”芍药气得恨不能上去扇她一巴掌,赶紧对王书敏低声道:“大娘子,这毒妇满嘴谎话,眼下围了这么多人,大娘子可要顾念曾家和王家的脸面呀!”   王书敏极力稳住心神,闭了闭眼,一步步挪到曾得功面前:“夫君,此处人多,这件事回家再说。”   “曾郎!”陈容容突然尖声大叫。“奴家若是去了曾府,只怕是有去无回!”   曾得功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有我在她伤不了你,快走罢!”   陈容容心知此事若去曾家关起门来谈,只怕她连外室的身份都要没了,当下便泪眼汪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身子不住地扭动,就是不肯往门外走:“曾郎,奴家求你了……”   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也不怕事大,几个纨绔立即喊起来:“曾郎中,这女子如此貌美,瞧着也是软弱可欺的,你舍得带回家让你家大娘子发落?”   “就是啊曾郎中,王家势大,若回家去谈,你这外室定然保不住了。不如就在此处,让诸位都做个见证,把此事分辨清楚,是撇下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不管,还是一乘软轿抬进门!”   “王娘子,试问哪家老爷府上没个妾室的?你也太苛待了,这才逼得曾郎中在外头寻人。不如借此机会,大家伙给你做个证,把这女子抬进家门,也算一桩美谈不是!”   曾得功本就有心想让陈容容进门,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眼下见众人七嘴八舌地不让他们离开,双脚扒住了地面,不大想走,暗暗露出要把此事做实的意思。   只要王书敏开了口,愿意把陈容容抬进家去,将来就算王家族老斥责他不守信诺,他也大可把责任推到王书敏身上去。   芍药心中急得很,见门口被几个好事的堵得严实,拉住王书敏道:“大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王书敏一时间也没了主意,此事本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丑闻,本该关起门来细谈。   当年王家不许曾得功纳妾,京中虽说传为美谈,可那些瞧他王家不顺眼的门户,暗中不知讥笑过多少次,直说她王书敏善妒。   若是两人一辈子恩爱也就罢了,可如今,自己却撞见夫婿大摇大摆地带着外室出来游玩,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捅了出来,这毒妇还满口乱说,更把她善妒的名声坐得严实。   就在王书敏焦急无措之时,方如逸上前两步,搀着她道:“书敏姐姐,总归这曾家如今是你做主,你有王家做靠山,不论让不让这外室进门,曾郎中都不敢多说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发落也好,若是这女子乱说一气,我们还能立即打回去,把你王家摘得干净,将来也不至于传出什么肮脏毒话来。”   一番话说得王书敏点头,她想让曾得功回家去谈,是怕曾、王两家颜面扫地,却没顾及到陈容容不是个善茬,万一她今日之后放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风声来,只怕王家的清誉就要保不住了。   王书敏抬头望向曾得功,忍着气道:“夫君,你若想纳妾进门,大可告诉我,为何私蓄外室?”   “大娘子,你千万别怪罪曾郎!”陈容容伏在曾得功肩头,凄凄哭道。“是奴家心悦曾郎,不求名分,只愿服侍他一辈子。曾郎也是心疼我,这才得罪了大娘子。大娘子若是要怪罪,奴家愿一力承担!”   “你!”王书敏才刚压下去的火,又翻了上来。“我何曾怪罪夫君,我只不过想问问他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   “大娘子!曾郎他心中有愧呀!”陈容容哭喊不停。“他曾发过此生绝不纳妾的誓,虽说心疼奴家一个弱女子,但从未动过让奴家进门的心思。大娘子就算恨奴家也无妨,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切莫同曾郎生分了!”   王书敏这才觉出陈容容的厉害来,慌道:“我何曾说要打你骂你……”   “我书敏姐姐同她的夫君说话,你这外室为何三番五次地插嘴!”方如逸高声打断了她。   陈容容一愣,忙道:“奴家是怕大娘子和曾郎生分了……”   “书敏姐姐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你是哪里听得的?还是故意说来污蔑于她!”   “我!”陈容容见方如逸竟没被自己绕进去,心下大感吃惊。   “且不说你眼下还未进门,就算将来进了曾家的门,也得敬着我书敏姐姐,岂有随意插嘴、满口污蔑的道理!”   陈容容慌乱起来:“我没有!曾郎,奴家从未对大娘子有不敬之意!”   曾得功皱眉道:“大娘子同我说话,你别开口。”   陈容容没法子,只得委委屈屈地站在一边。   正当此时,元轼从后门入了花肆,避开人群,来到早就定好的雅间里。   才刚进屋,他却望见本该坐等的正五品昭信校尉张焦,竟扒在窗缝上,不住地往外看。   “张校尉为何不坐?”   听见元轼的声音,张焦回头,急得额间冒汗:“王爷不好了,曾郎中那个巴子货,居然把他外室带到花肆里来,不知怎么回事,被他的大娘子给撞见了!三个人当着京中贵眷的面,闹了好一会了!”   “什么!”   元轼陡然一惊,快步走到窗边,启开一条缝,果然望见院中公子、姑娘围了一圈,伸长了脖子往对面的雅间里瞧,那雅间窗户大开,曾得功、陈容容和王书敏正在屋子里横眉竖眼,旁边还站着方如逸。   “方姑娘怎么也在?”元轼皱眉。   “多半是陪那王娘子出来耍玩的。”张焦扭头道:“王爷,要不要过去瞧瞧?曾郎中闹成这个样子,清流那边还要他不?”   元轼默然不答,脸色却甚是低沉。   这个曾得功,怎会如此坏事!   原本今日约曾得功和张焦到此,是为了商议礼部中何人可拉拢,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   自从知道曾得功私底下养了一个外室,他便时不时派人前去敲打,命曾得功千万不可带着外室到处显眼。   首辅江介是个痴情种,定是瞧不上三妻四妾之辈,何况曾得功曾在王家祠堂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   若他曾得功只孤身一人也就罢了,可他如今是自己手中的培养许久的得力人,失了这枚棋子,想再寻一个,又要大费功夫。   元轼心底实在恼怒,压着气道:“现下情形如何?”   “那王娘子本想家去调解,被那些好事的公子哥儿堵了门,非要她这个大娘子给那外室一个交代。没法子,这家丑只能当着众人的面抖出来了。”   张焦嗤笑一声,又道:“王爷,曾郎中这外室厉害得很,字字句句把王娘子堵回去。要不是那方姑娘帮腔,只怕他这外室要踩到大娘子的头上去。”   元轼心下本就恼怒曾得功的不听劝,又见此事把方如逸一个外人牵扯进来,再开口时,语调冰冷了不少:   “方姑娘原是个弱女子,身子又不好,去岁她还被京中不少女眷欺负过,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怕她今日心中也是气得不行,这才出言相帮。”   就在这时,对面雅间里传出曾得功的声音:“……大娘子同我说话,你别开口。”   -------------------- 第39章 大闹   =====================   陈容容不敢吱声,王书敏定了定神,艰难道:“夫君,若你真想纳妾,我也不是不肯容人的。可你不该私自如此行事,打我这个做大娘子的脸。”   曾得功皱了皱眉,微微侧身,心下有些不喜。   “夫君,我王家自问待你不薄,虽说当年定亲前苛刻了些,要你发誓绝不纳妾,但你也是满心愿意才做的,王家族老并不曾为难逼迫于你。”   曾得功背了手,脖子上青筋暴起,似乎压着气。   见他如此,陈容容的胆子忽地大了起来,对王书敏哭道:“大娘子,当年曾郎势单力孤,自然是你王家说什么,他就应什么,哪里敢反驳呀!”   “我和自家夫君说话,你插什么嘴!”   王书敏气得衣袖一拂,桌几上那把修剪盆景的剪子,“啪”地摔在地上。   见她发怒,陈容容顿时转过身,做出害怕至极的模样,冲着那些围观的人直喊:“杀人啦!救命呀!王家大娘子要用剪子杀我呀!”   窗外和门外的人本就是伸长了脖子在看,站在后面的有些不明就里,真以为王书敏气得要杀人,纷纷叫嚷起来,大喊什么“王家仗势欺人,王娘子善妒,竟要杀人灭口”。   王书敏慌了神,颤着嗓子道:“我何曾要杀人了!你这毒妇怎可污蔑我!”   可没等她再分辨几句,堵在门口的几个公子哥被后头的人一推,竟一下跌进屋子里来!   原本只站了六人的雅间,顷刻间滚满了人。   方如逸忙扶着王书敏躲到一旁,屋子里“哎呦”声四起,服侍贵眷的下人们又不住地往里挤,竟把一个好好的雅间,折腾得大乱!   张焦看在眼里,急得不行:“这!这怎么都往屋子里挤啊,越闹越大了!王爷,要不要下官出去瞧瞧?”   元轼一把扯住他,目光凌厉:“你一个从来不喜花草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传出去难道不叫有心人怀疑么!”   “可是曾郎中他!”   元轼沉声不应,张焦虽然急得乱转,但也不敢擅自行动,只得猛拍大腿。   他倒不是在为曾得功着急。   张焦虽是个武将,却也只会些拳脚功夫,在军事谋略上是一窍不通。从前都是曾得功事先帮他写好整兵操练之法,若是顶头上司相问,他就背上两句。   眼看着年底的练兵又要开始了,他正需要曾得功相助。   故而他这一番心急如焚,其实是为了他自己。   “……哎你们别往里面挤了!”   对面雅间里不停传来大喊,张焦眯起眼看去,见王书敏和方如逸被涌进来的人群逼到了墙角,正往里屋躲。   “照儿,别管那门了!”   眼看里屋的门快要挡不住挤进来的人群,方如逸连忙推开窗子,和余照一起搬来高椅放在底下,对王书敏道:“姐姐快爬窗出去!”   “砰!”   里屋的小门被破开,外间的人一下跌在地上。   人潮汹涌,大水漫灌似的扑进屋中,王书敏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谦让了,赶紧踩上高椅,准备翻出去,身后忽然一声娇斥:“大娘子你去哪呀!”   一只甚是有劲的纤纤玉手,从人群中伸出,一下握住了王书敏的脚腕子,狠狠一扯,竟把她从那高椅上拉了下来!   屋子里人挤人,王书敏也不知自己摔在了谁的背上,艰难扶住桌角,正要站起来,眼前倏地寒光一闪!   “姐姐小心!”   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见方如逸朝自己扑过来,挡住了那道寒光。   “噗——”似乎有谁被利刃戳中。   “姑娘!”耳边是余照的喊声。“你这毒妇!想害王娘子不成,居然要杀我家姑娘!”   王书敏听得心惊肉跳,但她被方如逸死死护着,眼前昏暗得很,什么也瞧不见。   屋子里有了血腥味,伏在自己身上的方如逸总算起来,她忙站起身,目光不住地看。   里屋中的人散去了不少,曾得功不知去向,地上躺着把刀锋叉开的剪子,方如逸的左臂上全是淋漓的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血,血……”   王书敏吃惊不小,吓得腿软,扶着桌角勉强站稳。   虽说她平日里性子泼辣,但毕竟是深宅妇人,从未真的见过如此之多的血,更没想到陈容容居然这般凶悍,竟敢当众伤人。   芍药拼尽全力才挤出人群,奔过去搀她。   “你这毒妇,怎可伤人!”   余照又急又惊,一面喝问,一面撕下衣衫,给方如逸包扎。   陈容容本想趁乱划伤王书敏,却不料被方如逸挡了一劫,心中甚是气恼,虽说事情过了明路,但她还是装得一无所知,对余照喊道:   “你怎可乱说!奴家明明是担心大娘子被人挤着,这才赶来相帮。刚才屋子里全是人,奴家也没瞧见是谁划伤了你家姑娘!”   “你!”   “照儿,罢了。”方如逸疼得皱眉,俯身拾起那把剪子,目光一动,缓缓道:“想来是误会一场,这位娘子要进曾府的门,若我书敏姐姐不点头,她也是无法的。她讨好姐姐都来不及,怎会出手伤她?”   “姑娘,我瞧得真真的,就是她!”   陈容容扯着帕子,斜一眼余照:“你家姑娘都如此说了,就听她的罢……”   话音未落,方如逸的右手突然一动,那把剪子“嗖”地脱了手,直冲陈容容而去!   “当——”   剪子摔在陈容容方才站立之处,可陈容容自己却闪到了一边。   “你竟会武!”   方如逸神色惊诧,将这句话喊得颇为响亮,别说是屋里屋外的人了,就连对面雅间里的元轼都听得一清二楚。   刚才元轼只能瞧见屋子里乱作一团,此刻人群散去些许,他才发现方如逸左臂上全是血,心里不由地一抽,有些犹豫要不要现身出去。   就在这时,他听见陈容容冷笑两声,身形一动,地上的剪子竟到了她手中!   “王爷,这外室是要破罐破摔么!”   张焦的话犹如棒喝,一下敲醒了他。   只怕那陈容容要对方如逸不利!   虽说断亲后,他心里多少念着方如逸,见她受伤也是不忍。   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若他出手相救,就能让方家承他一个大恩。   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一念生出,元轼当即对张焦道:“你在此处,千万不要出去。”   说罢,他飞快出了雅间,绕到走廊上,三两步进了院子。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女眷们尖叫着跑开,屋子里“砰砰”作响,元轼抬头一看,陈容容正握着那把剪子,冲方如逸和王书敏猛刺。   王书敏半点武艺也不通,方如逸为护她周全,肩膀上又遭了两下。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报官!”   围观众人这才发现梁王也在,刚要告诉他已经有人去报官了,身后却阵阵风起。   “哎呦!”   “啊!”   “谁踩我!”   院子里的公子们大呼小叫起来,那道劲风似有千斤般的力道,在众人肩头一下一下地过。   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半空中跃过人群,倏地穿窗而入!   “当!”   没等大家看清来人是谁,陈容容手中的剪子竟落在了地上,右肩被一把银光闪闪的大刀刺中!   “你,你是谁!”   陈容容浑身颤抖,目光里满是惊恐。   她自小习武,没有人能在一招之内伤她至深。   来人一下拔出刀,语调里颇有几分玩世不恭:“我么,是要送你下狱之人。”   他转过身来,恣肆的目光扫了一眼窗外众人,引来一阵惊呼。   “江国舅?!”   “真的是江国舅!”   “没想到江国舅的武艺居然这般高强!我还当你……”   江与辰仰着头,“刷”地收刀回鞘,姿态洒脱:“你还当我整日浪荡,不学无术?”   众人连忙摆手,口中直道:“不敢不敢。”   毕竟江与辰的浪荡是奉了旨的,大家心里瞧不上也就罢了,嘴上岂可明言!   江与辰转身走到方如逸面前,瞧见她身上的伤口,忍不住眉头紧皱:“看来在京中,我也得给你做护卫才行啊。”   这句话的意思,方如逸和余照自然是懂的,可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变了样。   今日围观之人中,有好几个曾经去过顾苑的花宴,亲眼目睹这位江国舅在杏花树下,拼命追着方如逸跑。   眼下又是一出英雄救美,他们当即觉出味来——   方姑娘实在可怜,前脚刚同梁王断亲,后脚居然被这浪荡子粘上了身!   正感慨万千着,院中忽地响起一个声音:“如此大事,关乎贵眷性命,你们居然就这么围着看,也不怕失了家中的好名声!”   众人回头一瞧,是顾苑。   她冷着一张脸,目光锐利一扫,围作一团的公子们知道她在皇后面前也是得脸的,是个不好惹的主,顿时行礼四散。   院中只剩下元轼。   方才他心里还暗暗纳奇,不知江与辰为何突然来了这间花肆。   毕竟刘家花肆的暗东家,其实是他梁王。   此刻见到顾苑,他总算放下几分担忧,心道多半是皇后娘娘想瞧些新鲜玩意儿,顾苑拉着江与辰替娘娘来看。   “王爷。”顾苑行了一礼。“我和表叔才进花肆,就听见门口有人喊着什么出人命了,推着店小二去报官。我怕这新开的铺子出了什么差迟,耽误给皇后娘娘买山南来的珍品,这才让我表叔赶紧进来瞧瞧。王爷可曾伤着?”   元轼和善笑道:“本王也是刚到此处,见院子里闹哄哄的,就出来瞧瞧。没想到恰巧遇上江国舅出刀救人,如此侠义,本王实在钦佩。”   说话间,屋子里的几人从廊下出来,江与辰捆住了陈容容,交给停好马车赶来的魏临,命他在此处等着官差上门。   元轼的目光落在方如逸身上,见她衣衫上满是血迹,心中有些不忍,更是后悔自己出来得太迟,诺大的一个恩情,居然叫江与辰这个浪荡子承了去。   “方姑娘,你没事吧?”   方如逸低着头,行了一礼:“多谢王爷,都是皮外伤罢了。”   “你……”   没等元轼继续说下去,江与辰身子微动,挡在两人中间:“王爷,既然你是刚到此处,想必对雅间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就算官府来了人,也说不出什么。   不如王爷早些离去,免得卷进曾家和王家的事里来。此处自有我们几个当事之人回话,不必王爷操心。”   这番话说得既客气又不客气,元轼同江与辰素无往来,不知他究竟是在为自己着想,还是暗讽自己只顾置身事外。   -------------------- 第40章 回溯   =====================   可元轼方才的确和顾苑说,自己是刚到此处,也只好对江与辰点头道谢,转身离开。   王书敏一见到顾苑,方才强撑出来的镇定瞬间崩塌,心里的委屈波涛汹涌,当下便有些泣不成声:“阿苑姐姐……夫君他,他为何要私蓄外室啊……”   方才顾苑在门口时,已听店小二把事情经过说了个大概,此刻见曾得功这个事主居然不在,心中气恼万分,忙拿出帕子替王书敏擦泪:   “妹妹莫急,此事我与你哥哥定会为你讨个公道!今日你也别回什么曾府了,同我回家去,我倒要看看,你那个出事就跑没影的夫婿,还把不把我王家放在眼里!”   她安慰了片刻,想起方如逸还伤着,忙越过王书敏,走过去深深一拜:“如逸妹妹,今日多亏你护着敏儿,如此大恩,我王家记下了。你伤成这样,不如跟我一道回府,我府上有绝好的大夫,便是请宫中御医也使得……”   方如逸缓缓摇头,勉强笑道:“姐姐快别如此,都是皮外伤罢了,我这侍女略通医术,让她处理伤口就好,无需麻烦其他大夫。书敏姐姐今日伤心坏了,你快带她家去吧。”   顾苑望着她血迹斑驳的衣衫,迟疑道:“可你都受伤了,就这么回去,我也不放心,不如还是去我那……”   “我送她回去。”江与辰突然道。   顾苑更加犹豫了:“表叔,你……”你不会真看上我如逸妹妹了吧!   “我又不是什么恶鬼邪神,有什么不放心的?”江与辰推了她一把,目光扫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王书敏。“你家还有个伤心人,快带她回去!”   余照也上前对她一福,不顾方如逸制止的目光,自顾自开口道:“江国舅武艺高强,有他送我家姑娘回去,姑娘定是安心的。”   顾苑没法子,只得勉强答应下来,叮嘱了江与辰几句,带着王书敏匆匆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魏临提了陈容容去门口等官府来人,望着近在眼前的江与辰,方如逸心底实在别扭得很。   其实她并不愿意让江与辰送自己家去。   前几日两人聊着天就生分了,此刻又相逢,多少有些生疏。   “走吧。”江与辰望着她道。   方如逸却没有动:“江国舅,我们今日是套了马车来的,可以自己回去,不必劳烦国舅爷亲自跑一趟。”   江与辰凑到她面前:“我都答应阿苑送你回去了,现下走了,算个什么?”   方如逸忙后退两步,别过身去:“苑姐姐并不曾让你送我家去,你……哎,江与辰你做什么!”   她感觉脚下一空,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江与辰打横抱起。   “再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掰扯下去,只怕你明日都回不了家。”   方如逸同他贴得颇近,几乎都能听见他说话时,胸中微微的震动。   他声音朗朗,听上去虽说有些不羁,可这语调里的底色,却有九分叫人安心。   男子特有的雄浑之气,一寸寸缠上了方如逸,她忽然意识到,江与辰不是只有洒脱恣肆。   还有护人周全的决心和力量。   方如逸的脸微微发烫,小心地仰头看他,猛然间对上他望下来的视线。   他的眼角是含笑的,可方如逸却瞧不出那般神色里,是裹了兄弟情谊,江湖侠义,还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她只好告诉自己,别去想。   江与辰从花肆后门离开,避了人抱她上马车,余照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同车夫坐在一起。   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人,方如逸不知怎的,有些别扭的不安,靠着角落低头坐着。   “手上的伤给我看看。”江与辰忽然坐过来,伸手去挽她的衣袖。   “男、男女授受不亲!”方如逸吓得缩起身子。“江国舅莫要逾矩!”   江与辰无奈,指了指她的左手手腕:“我就瞧瞧你手腕上的伤,不看别的地方。”   见方如逸半信半疑,他又道:“曾得功那外室居然会武,难道你不想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我到花肆的时候,她已经把你伤着了,我没机会细看她的招式。不过,从你的伤口里,倒是可以推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方如逸这才安心,挽起左袖伸过去。“国舅爷费心了。”   江与辰牢牢握住她的手,低头仔细查看:“我说过会帮你一起扳倒何家的,这次你把曾得功有外室的消息捅出来,那外室多半跟何家有关吧?”   “他那外室手里握着与何家往来的生意。”   江与辰从腰间摸出一只小药瓶,牙齿咬住活塞用力一扯,含糊不清道:“我就说么,曾得功一向小心谨慎,虽说偶尔会带外室出门,但也不会这么巧,居然和王娘子撞上,还惹来这么多贵眷大看特看。如此奇观,是你的手笔吧?”   “是。”方如逸倒没想瞒他。“你也知道,那日我带徐哥哥登门,并不是为了让他来做你的塾师,而是要借你之手,将他引荐给江首辅。后来,我便请徐哥哥帮了我一个忙。”   江与辰眉稍微动:“打听曾得功外室的住处?”   方如逸脸上闪过一丝讶然:“江国舅果然聪明。曾得功的外室与何家做生意,他这个所谓的清流文臣,未必真如明面上装的那般正直,多半和梁王有些来往。”   “如此推测倒也不假。”江与辰从瓶中倒了些药酒,轻轻涂着方如逸的伤口。“何家同梁王有私,梁王自然要把做生意这等让人受惠得利的大好事,当作一份重礼送出去,好替他笼络人心。只是你如何知晓,曾得功又个外室,且与何家有往来?”   方如逸双手轻颤,垂下眉眼,避开他的目光。   这个消息是她前世的记忆,无论如何也没法直接说出口。   她心思几转,含糊道:“其实我原本也是不知的,可有回出门时,我在一间脂粉铺的雅间外,撞见曾得功带着一名女子出来,这才发现他私蓄了外室。”   江与辰恍然大悟:“看来这曾郎中做事也不甚严谨么。徐瑞替我爹办事,想来登过曾家的门,他一套出曾得功的话,自然就把外室的住处告诉你了。”   “正是,我得了消息,就开始着手安排。今日驾车的小厮毛大树,就是个大功臣。他去南水巷摸清了那外室的宅院,花点银钱和看门小厮做了酒肉兄弟,我这才拿到了曾得功和外室今日要来花肆的消息。”   说话间,方如逸的伤口已然涂满了药酒,江与辰收起药瓶,抱手道:“你和王娘子本就交好,今日带她来花肆也不难。可是曾得功这外室养了有些时日了,一直藏得隐秘,你是如何让王娘子当众撞见他们俩的?”   “若是他们二人一直在雅间里坐着,自然没有机会。”方如逸的眼底掠过一丝计谋功成的笑意。“可若是他们不得不出来呢?”   江与辰定定地望着她,满眼里写着“快说”二字。   “我让毛大树扮作小厮模样,暗中给曾得功的雅间里放了两只大老鼠。他那外室吓得不行,毛大树便顺水推舟,把曾得功他们请到了我定下的雅间里。”   “我还以为是多么复杂难解的法子,没想到居然是两只老鼠。”江与辰边笑边摇头。“后来的事,多半也不难猜,无非是双方见上面,王娘子气得不行,当众闹起来,吵嘴声太大,被外头的人听见,便上前看戏。”   方如逸低头浅笑几声:“江国舅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这京中的热闹俗套得很,无非就是那几样。”江与辰说着突然皱了眉,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衣衫上。“你的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其实并不深,难道你一早知道那外室会武艺,特意做了些准备?”   方如逸摇头:“此事我却不知。”   “不知?!”江与辰的双眼一下瞪大,闲闲抱着的手也握紧了。“方如逸,你胆子真大,居然拿命去拼!”   见他浑身绷了劲,颇有些气急的模样,方如逸忙道:“那外室的武艺虽然不差,可我这大半年的武馆也不是白去的呀!再说了,不是还有你教我的那三个保命招式么。方才你也瞧过我的伤口,都是皮外伤,我心里有分寸,也躲得开她的招式。   若曾家的闹剧,只是简单的外室,只怕王家未必不肯按下。可若是这外室乃是个意图杀人的毒妇,别说王家了,但凡知道此事的官员百姓,都会躲着曾得功。一张床上睡不出两个人,外室心毒,曾得功岂非不是呢?”   江与辰脸色凝重地听完,目光沉了下去:“一个曾得功罢了,你捏住了他私蓄外室的错,让徐瑞告诉我爹不就行了?他是首辅,自会有千百种法子断了曾得功的仕途,何必要你去拼命?”   方如逸别过头去:“今日我不是做成了么。”   “可是刀剑无眼,若真伤得狠了,你父兄知道了不得心疼么?你在京中又不是独自一个,余照、阿苑、魏临、徐家,还有我,都替你担着心。”   方如逸望向他,迟疑道:“你也……”   江与辰拍拍她的右肩,有些心急:“我当然担心你了,我们可是知交好友!”   知交。好友。   方如逸心里掠过一丝没来由的失望,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 第41章 护财   =====================   方如逸极力拨开乱乱的心绪,勉强道:“江首辅的确有妙手,可他是朝廷中人,定会把事情做得隐秘,让曾得功神不知鬼不觉地失了晋升之路。   但今日若不闹这一出,我们如何得知曾得功那外室心毒至此,竟会出杀招?说到底,要是江首辅来做,曾得功的外室必会全然身退。”   “所以拉下曾得功只是你的目的之一?你其实还想把那外室的狠毒之心一道勾出来?”江与辰忽然明白了什么。“他那外室手中到底握着什么秘密?值得你如此费心?”   方如逸缓缓道:“不是什么秘密,而是同何家的生意。”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江与辰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道:“曾得功算是没用了,梁王多半会把他名下的铺子田产收回去。你想和梁王争产,只怕有些难。”   他正要说“若你遇上麻烦,尽管来找我”,可转念却记起,两人因为身份云泥而一直别扭着,只怕方如逸不愿受他好意,便改口道:“魏临在京中也算认得几个人,若你有什么难处,就让余照去找他帮忙。”   方如逸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是。   一番话说完,车厢里的气氛冰冷了不少。   方如逸趁着整理衣衫的当口,偷偷瞥了江与辰一眼,见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坐着,低头把玩手中的大刀,心里不由地五味杂陈。   今日他救了自己一场,若换作从前,他早就笑着嚷起来,非要自己报他的恩不可。   方如逸眼中酸涩,忍不住想起去岁秋,自己和江与辰一路南下的情形。   那时他们两人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玩笑也好,吵嘴也罢,都是热闹亲近的。   总好过这一刻,疏远至极的沉默。   许久,马车停下来,方如逸暗自松了口气。   毛大树牵来江与辰的马,他翻身上去,语调平淡地叮嘱余照两句,让她照顾好自家姑娘,很快策马离开。   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余照忧心忡忡:“姑娘,江国舅怎么不同姑娘说笑了?之前他来的时候,总要赖在院中喝茶,喝完茶又要用饭,直等到天都黑透了才肯走。今日却……”   方如逸心里不是滋味,转身往宅子里走:“明年他要参加春闱,自然不能像往日那般胡闹,一朝一夕都得珍视些。”   她这么同余照说,也一并安慰着自己。   进了屋子,余照给她上药包扎,两人忙了一日,都有些疲累,用完哺食便各自安歇。   翌日清晨,方如逸一大早就起身梳洗。   余照端着朝食进屋的时候,正瞧见她眉头紧皱,忍住肩膀和手臂上的疼,穿着见客的外衣。   “姑娘怎么起得这般早?”余照忙放下食盘,过去帮忙。   方如逸的眉头松了松:“今日我要去一趟王家,曾家的事还没了结,我不放心。”   余照心疼道:“姑娘昨日才受了伤,这会又要出门……若是有什么话,奴婢去传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要是旁的话,我自然就托了你去。”方如逸捻起一只素雅的钗子。“可今日这番话,要紧得很,你去说不大合适。”   “那我和姑娘同去。”   方如逸笑着从铜镜里看她:“但凡我出门,你有哪一次不曾跟着?”   余照却嘟嘴道:“姑娘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少不得要奴婢多费些心。”   两人用完了饭,坐车往王家去,不多时便进了王家大门。   方如逸登门拜会的消息,早就被小厮送进了内院,接引的侍女出来时,并不曾领她去前厅坐着,而是带她去了内宅娘子的住处。   才刚进院,方如逸便听见屋子里传来阵阵哭诉。   “……苑姐姐,我从来没想过夫君会如此待我。他对我一直都是恭敬有加,我们夫妻和睦了这么多年,难道都是假的么!”   “好妹妹,连你这个枕边人都一无所知,我们外人就更无从知晓了。如今是和离还是继续过下去,你心里如何想?”   “那毒妇心狠如此,竟要动手杀我!若她进了门,我将来哪里还有命在?”   “好,那就同那个曾得功和离!”   听到此处,方如逸缓步入内:“既然书敏姐姐下定决心要和离,旁的事,必须早做打算。”   “如逸!”顾苑忙站起身,快步走过来搀住她。“刚才侍女来报,我都吓了一大跳!你昨日才刚伤着,今日怎么出门了?”   她扭头对侍女道:“杏儿,快去拿两个我平日靠的软垫来,厚厚地铺在椅子上!”   杏儿安置好了软椅,方如逸慢慢坐下,对顾苑和王书敏道:“昨日我家去后,想起一件要紧事来。二位姐姐是王家的当事人,只怕突然间想不到这一层上来,反倒被曾郎中和那毒妇摆了一道。”   顾苑焦急:“你快说是何事!”   “书敏姐姐,被郎君骗了情谊可以,骗钱骗财可不行。”   王书敏一愣:“妹妹此话何意?”   方如逸郑重道:“姐姐既要同曾郎中和离,家产总要分割清楚。姐姐的嫁妆自然得悉数拿回,可你们二人成亲后的家业如何分割,你可思虑过?总数又有多少,你可清点过?”   自打昨日回了娘家,王书敏满心里只有哭诉曾得功变心的念头,半点不曾想到家中财产该如何分割的事上去。   这会儿得了方如逸的提醒,她当即反应过来,既然曾得功私蓄了外室,那他手里定是握着自己不知道的房产铺面。   只要他们两人一日不和离,她王书敏就还是曾家的大娘子,自己家的财产,怎可让毒妇和负心汉得了去!   顾苑此时也回过味来,一把握住方如逸的手:“妹妹,多亏你提点,否则我们两个人怕是要一头扎在和离上,只想着怎么让敏儿回娘家来,却把曾家家产的事给忘了!”   “二位姐姐是当局者迷,等和离的事一完,定也能想起来了。不过,只怕到那时便晚了。”   顾苑点头,对王书敏道:“敏儿,我记得曾家的田产铺面都在你手里握着,不如等用完饭后,我陪你一道家去拿来……”   “现下就去,立即去!”方如逸忽地开口。   王书敏一愣,很快觉察出她的深意来:“不错,这会早朝未完,那负心汉还在宫中,若是等他回了家,就算我们带再多的人去,多半也会被他挡回来。再者说,那毒妇的住处定然存着他不少私产,我们也得悄悄过去取来才行。   昨日,那毒妇在刘家花肆闹出这么大的事,他心里定是已经同我撕破了脸。要是迟一刻,家中小厮听了他这个老爷的令,别说他在外头的私产了,就算是我的陪嫁,也未必能拿回来。”   这番话听得方如逸略感心安:“书敏姐姐的心思回转清楚,我也就放心了。时不待人,你们快去吧!”   顾苑忙拉着王书敏起身,边出门边回头对她道:“好妹妹,如此大恩,我王家记住了,等我们办妥了这件事,定登门谢你!”   “不过是几句话罢了,算不上什么大恩。”   方如逸一面说,一面跟着她们出了院子,顾苑一叠声地喊人备车,又把府中那些个得力的侍卫、小厮尽数带上。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外门上的小厮来报,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娘子下令出发。   顾苑带着王书敏立即去了,见车马队伍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方如逸从清晨便提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松了些。   入冬时节,肃杀意浓。   这是她头一回在京都搅起风云,将来,这样的事怕是会越来越多。   既已入局,又何能言退。   望着沿街出巷的满目萧条,方如逸扶着余照,喃喃道:“京都,要起风了。”   ……   王家车马在曾府前停下时,离上朝的官员们归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见自家大娘子这么早就回来,守门小厮吃了一惊,他们昨夜得了曾得功的命令,若是王书敏或王家人上门,一概不可放入。   此时见王家人气冲冲地杀上门,小厮们心里也慌了,其中一个忙上前,对王书敏一拜:“大娘子为何不在娘家多住几日?”   王书敏本就存了七八分的气,听见这话更是愤怒:“我是曾家的大娘子,难道自己家都不能回么!”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小人……”   顾苑却没心思同他废话:“来人!把这个不敬主母的下人给我捆了!”   王家侍卫登时奔上前,三两下便将门口阻拦之人尽数拿下。   见顾苑一行人是有备而来,曾府的下人们大气也不敢出,任凭王家小厮们将自己带到前院,低着头跪了一地。   王书敏同侍女芍药耳语几句,命她赶紧去自己卧房中,把嫁妆和曾家家产取来,又拿出素日治家大娘子的威势,目光在院中肃然一扫,厉声道:   “老爷在外头养人的事,我已知了。若是说出老爷外头的私宅究竟在何处,往日隐瞒之罪,可尽免。否则,便与那试图戕害官眷的毒妇,一并问罪!”   话音刚录,围了一圈的王家侍卫们,齐齐拔出刀来,一片的寒光闪闪,曾府的下人们哪里见过这般架势,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有几个知情的登时便喊起来:“大娘子,大娘子恕罪,我们也是听、听老爷的命令办事!”   王书敏喝道:“私宅在哪!”   “南水巷!南水巷!”   顾苑给领头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他上前几步拎起其中一个知情的小厮,带到府外。   此时,前去拿家产和嫁妆的芍药也回来了,王书敏和顾苑立即带上王家侍卫和小厮,风风火火出了曾府,上车往南水巷去。   -------------------- 第42章 暗渡   =====================   知情的小厮领着众人到了南水巷里的私宅,王书敏下了马车,仰头望见这宅子院墙高耸,府门开阔。   想必没个万儿千百金,定是拿不下来。   她顿时气得浑身颤抖,扭头对侍卫喊道:“快!把门给我破开!”   侍卫抄起家伙就往门口去,守门的小厮不明就里,忙奔过来想问一问,却被侍卫们几巴掌打翻在地,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   宅门一开,王家的侍卫、小厮们簇拥着王书敏和顾苑入内,里头服侍的下人们见他们来势汹汹,全都吓破了胆。   只有一个认得王书敏模样的小厮还算稳得住,趁人不备,赶紧从后门溜了出去。   下人们满院乱蹿,王书敏脸一沉:“那毒妇住在何处!”   领头侍卫逮住一个腿软的侍女,厉声喝道:“大娘子问话,快答!”   “在……在内院……”   侍女抖个像个筛子,被领头侍卫推了一把,连滚带爬地在前头带路。   不多时,众人进了内院,王书敏快步进了陈容容的寝屋。里面织锦绣缎,富丽堂皇,桌案高几上摆着不知多少金玉银器。   她一口火气猛地翻上来,双眼一黑,脚下不由地踉跄。   顾苑赶紧扶住她:“敏儿,你可要稳住啊!”   “搜……快,快搜……”王书敏艰难道。   顾苑拔高音调,对带来的侍卫和小厮们道:“快把屋子里的铺面田产全找出来!”   众人叮铃咣啷地翻了一刻钟,竟搜出整整一箱子的房契地契,金银细软。   王书敏定了定神,查看片刻,心里砰砰直跳。   这毒妇手中的私产,居然都快赶上她的嫁妆了!   怪道曾得功这些年拿回家来的田产庄子越来越少,她只当是文官清流,奉禄甚少,便是年节上也不过是三瓜两枣。   万万没料到,银钱铺面全进了这个毒妇的口袋!   顾苑跟着瞧了一回,皱眉低声道:“敏儿,曾郎中怎会有这么多的私产?早就越过他的俸禄去了。只怕其中有些说不清的事,这府里的小厮、侍女多半有知情的,依我看,不如带回去好好审一审,别被一个负心人给拖下水才好。”   王书敏觉得有理,当即对领头侍卫道:“派些个得力的人在这宅子里看管,别让人把房子占了去。还有这些服侍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捆了!马上带回王家!”   侍卫们得了令,飞快办妥,一行人不多做停留,当即出了南水巷,往王家去。   此时的曾得功已然下朝,正在元轼的书房里跪着。   “王爷!求王爷救下官一命!”   他哭喊了半晌,头也磕红了,但元轼却只是沉着脸,坐在高椅上一言不发。   “王爷,您就看在下官这几年鞠躬尽瘁,为您在朝中四处打点的份上,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官一命啊!”   “砰!”   一方砚台扔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曾得功膝行几步,捡起那摔得缺了口的砚台,恭恭敬敬地捧到元轼面前:“王爷,下官此次真真是无心之失啊!”   “无心之失?!”元轼冷笑,一掌把那砚台打落。“本王派人明里暗里警告你多少回,叫你谨慎行事,切不可将陈容容带出门去招摇。可你倒好,不仅白日里带她出门,还被自家娘子撞了个正着!   眼下才第二日,京中便传得沸沸扬扬!难道你今日上朝时,没看见文臣武官对你指指点点么!好好一个清流的名声,都被你给败了!”   曾得功一把抱住元轼的腿,抹泪不停:“下官知错了!下官只求王爷指一条明路!下官读书数十载,自认能替王爷分忧……”   元轼一脚踹掉他的手,面色阴沉:“替本王分忧?你如今做出这等丑事,京中那些文臣岂能容你安睡?本王看你这吏部郎中的职是要当到头了,这会谏官们定是在家写着参你的折子。曾郎中,你都自顾不暇了,竟还夸口说要替本王分忧,简直笑话!”   “王爷王爷!可是纳妾养外室,又不是什么触犯律法之事!”曾得功忙爬回来道。“下官有功名,有官身,不是那等不可纳妾的庶民。   这件事说到底,也不过是被那些谏官讥一句私德有亏,圣上又宽厚,贬个半级一级,罚些俸禄也就罢了。下官私产颇多,只要王爷能保下官继续留京,就算罚个三年五载又何妨!   下官的岳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那些谏官还不都得听他的话行事!下官仍是有用之身啊王爷!”   元轼冰着一张脸,沉吟不语。   他心里明白,曾得功说得没错,私蓄外室于男子而言,不过是个笑谈,被参上几日,贬官罚钱也就罢了。   曾得功脑子活络,又暗中替自己打点着朝中不少文臣武将,若他真因此事折损了,岂不是断了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条臂膀?   保他也不难,只是那陈容容当众行凶,又被拿住下狱,得想个法子,把她和曾得功切割开来才好。   元轼扫了一眼歪在地上的砚台,曾得功当即爬过去捡了来,弓着腰双手捧上,可元轼却将那缺了一角的砚台牢牢按在他手心:   “曾郎中,今时今日的你,就如同这方汝窑砚,缺角难持,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盛满水来研墨。此砚,本王赠与你,你要牢牢记住自己眼下德行已亏,将来在京中为官处事,得时刻谨记‘藏锋’二字。若你再出什么事端,就算本王有通天手段,也保你不住!”   曾得功转忧为喜,将砚台收进怀中,磕头不迭:“多谢王爷!多谢王爷!王爷教诲,下官一定铭记在心!”   元轼极不待见他这副低头哈腰的小人嘴脸,摆了摆手,正要道一句“回去”,一名小厮突然奔进来,对他一拜:“王爷,角门上有人在寻曾郎中,说是南水巷出了大事。”   曾得功一愣,扭头道:“小哥没听错,是南水巷出事?”   “没听错,还请曾郎中速去瞧瞧,那人急得很。”   元轼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踢了下曾得功:“快去。”   曾得功忙爬起来,跪久了的双腿一阵酸麻,传话的小厮扶住他,两人一瘸一拐地往角门上去。   到了角门,果然瞧见一名小厮在门外焦急地乱转,曾得功定睛一看,居然是南水巷私宅里的小厮王九。   “老爷不好了!大娘子带人打上门了!”王九奔过来哭道。   曾得功愣了愣:“大娘子?哪个大娘子?”   “是老爷府上的王大娘子啊!”   曾得功脚下一虚,颤声道:“她,她怎会知道南水巷的私宅?!”   “给老爷赶车的何六被王娘子抓住了,多半是逼他说出来的。”王九额头不住地冒汗。“小人好不容易才逃得命来,也不知王娘子都做了些什么,老爷快家去瞧瞧罢!”   曾得功心道不好,自己的私产都在陈容容手里握着,全藏在南水巷的宅院里。   王书敏素来对自己有情,昨日闹了这么一场,她一夜未归,多半是还伤着心,想不到其他的事上去。   所以,自己今日才放心地照常上朝,想着今夜家去,再慢慢忖个法子出来,应付应付王家,左右陈容容是没用了,撇清自己和她的关系也不难。   南水巷只有自己的私产,这才不到半日,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给王书敏这个蠢货出的主意,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的私产上去!   眼看日已过午,南水巷那多半早就人去楼空,想着自己不可单枪匹马奔去王家,曾得功思忖片刻,扶着王九出了角门,对驾车的小厮道:“回府!”   半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曾家大门前。   可没等曾得功掀开帘子,一双粗粝的手忽地伸进车厢里来,揪住他就是一扯!   “哎呦!”   他跌出车厢,险些崴了脚,正要仰头大骂,却听见一个声音喝道:“带走!”   “我乃吏部郎中,谁敢在我家门口放肆!”   “姑爷,我们王家请您过去一趟,走罢!”   那人提住他的肩,只一下便把他从自己的马车上拎起来,扔进王家的车中。   曾得功被这把无穷的力气吓得懵了,直到马车在王家门前停稳,才堪堪回过神来。   “姑爷,请吧。”   曾得功只得掀开帘子,探身出去,守门的小厮一早知道他会来,没等他下马车便奔上前,不大客气地唱了个诺:“曾郎中好来,我家大娘子和姑娘正在堂上等着……”   “你是何人!也敢这般同我说话!你们王家如此没规矩么!”   曾得功下了车,横眉竖眼地瞪他,可那小厮却冷笑一声:“我们王家的规矩自然没有曾家的多,更不懂什么私蓄外室,藏匿私产!”   “啪!”   小厮脸上挨了一掌,腰杆却挺得笔直:“曾郎中不如把气留到堂上去撒,今日王家族老都在,想怎么打他们骂他们,他们定会奉陪到底!”   听见“王家族老”四个字,曾得功的后背猛地僵硬起来:“王家族老……为何会来?”   小厮斜他一眼:“曾郎中去了不就知了。”   说完,他扭头便走,曾得功心里有些慌乱,不知王书敏今日究竟唱的是哪出。   把他的私产尽数搜走,难道还不够?   曾得功顾不上多想,紧赶慢赶地跟着小厮进了正堂。   堂上果然耆老并坐,个个肃然又嫌弃地瞥他,看得他心里直打鼓。   他往最上头的尊位扫了一眼,心下更是吃惊。王书敏竟站在一旁,正坐当中的是她的父亲,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同敞。   王同敞丧妻多年,内宅事务都由儿媳顾苑掌着,此刻她也在场,同夫君翰林院侍读王承益坐在次位。   曾得功脑中不住地乱转,想不通王家摆出这副架势来,究竟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堂上“啪”的一声惊木响,年近花甲的王同敞喝道:“曾得功!你居然背信弃义,私蓄外室!今日,敏儿便要与你和离!”   -------------------- 第43章 博弈   =====================   曾得功浑身僵直,怔怔开口:“和……和离?”   王同敞怒道:“当年你上门提亲时,当着我王家族老的面,在祠堂里发了誓,说这辈子绝不纳妾,如今倒好,居然偷偷藏了个外室,还大摇大摆地带出来现眼!   那妇人恶毒至极,若不是方家姑娘拼死相救,只怕老夫今日就见不到敏儿了!你做出这般丑事,难道还要我王家轻轻放过不成!”   曾得功呆在原地。   从昨日到今时,什么后果他都思忖过,可无论如何,他都没往“和离”这条路上想过一丝半点。   王书敏那般泼辣的性子,可一到了家中,就对他柔声细语,诸事依顺,他从不觉得这王家女会生出离自己而去的念头。   他想不通,实在想不通,昨日见了陈容容,王书敏连脾气也不发一个,不是一心扑在他曾得功身上,还能有什么!   怎会突然说要和离?   “岳丈大人,私蓄外室的的确确是小婿的错,小婿昨夜辗转难眠,今日本也没有颜面登王家的门……”   曾得功端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了片刻,才继续道:“岳丈大人,和离之事,万不可为!小婿与敏儿成婚四载有余,向来是琴瑟和鸣。若是只为了区区一个连曾家大门都没进的外室和离,岂不是将这多年的夫妻恩情尽数抹杀?”   王同敞气得发笑,对满堂耆老道:“呵!老夫本以为曾郎中是对我家敏儿无情,这才私蓄外室,没想到他还记得敏儿和他是夫妻!”   他斜一眼曾得功,满心嫌弃道:“从你打定主意私蓄外室的那日起,你就已经忘了同敏儿有夫妻的情分了!”   曾得功急了:“岳丈!我可是一甲进士,榜眼出身!如今仕途顺畅,登阁拜相是早晚的事!如此贵婿,难道岳丈舍得不要!”   这话听得王同敞更加厌恶:“天下榜眼多得是,可我家敏儿只有一个!”   坐在一旁的王承益本就心疼妹妹,从昨夜起便压着火,此刻见曾得功如此狂肆,再也听不下去了:“曾郎中,你无德无义,发过的誓才四年就忘得干干净净,居然还想将来登阁拜相?你做出如此春秋大梦,我都替你害臊!”   “我本就才高,进内阁是早晚的事,何来什么春秋大梦!”   王同敞气道:“曾郎中,都察院昨夜就拟好了弹劾你的折子,他们知道你是老夫的女婿,给老夫一个面子,字斟句酌地措辞。看你今日行径,老夫只觉得都察院弹劾你的那些话,写得实在太轻!”   他一拍桌案:“和离书!”   身边的小厮立即捧上两份早就写好的和离书,送到曾得功面前,他低头一看,王书敏的手印居然已经按好了。   他这才惊觉,王家是铁了心要让女儿同他和离!   “走开!”他一把推开小厮,冲到王书敏面前,指着她鼻子喊道:“你这个贼妇!趁我上朝的功夫,居然把我名下的田产铺子尽数夺走!这是我曾家家财,你一个王家人,打得什么主意!”   王书敏没料到他会失礼至此,居然将自己骂作“贼妇”,多年的深情登时变作滔天怒气:“曾得功!你把本该交给我打理的财产,全都送去那个毒妇手中,竟还有脸来指责我?!   你听好了,只要你一日没在和离书上按手印,我王书敏就还是你曾家的大娘子,曾家家财,自然由我来掌,岂能容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偷偷搜刮了去!”   曾得功气得满堂乱走,指着堂上众人道:“好啊!好啊!你们一个个的,早就串通好要谋夺我曾家家财!休想!我曾得功绝不和离,只有休妻!”   他冲到捧着和离书的小厮面前,抓起两份书,当场撕了个粉碎,见桌案上摆着纸笔,奔过去抢在手中,把纸铺在地上,刷刷地写,口中直喊:   “王书敏!你进我曾家四年,膝下无儿无女,实是妇德有亏,大犯七处!我今日便要休妻,看你这破鞋将来还怎么嫁人!”   王书敏浑身颤抖,落泪如雨。   她自问嫁给曾得功后,一向小心服侍夫婿,认真打理家中产业,虽说几年了都没有子嗣,可她请妇科圣手瞧过,自己的身子半点毛病也没有。   曾得功总说公务繁忙,一年到头,夫妇俩同房也不过数次,未曾有孕,岂是她的过错?   眼看曾得功的休书就要写成,顾苑给自家夫君使了个眼色,王承益当即起身道:“曾郎中,我妹妹得了房契地契,就算被休,将来也自有富贵的日子过。可你得罪了我王家,这青云路一断,只怕银钱用度,宅院田地也一并没了。如此余生,你受得住?”   曾得功写字的手一顿,斜眼看他:“我的私产都被你们搜刮走了,难道你们还会吐出来不成!”   “若是两家和离,这家财自然还你一些。”   曾得功眼珠几转,扔了笔嗤笑一声:“铁公鸡拔毛,真是开眼。”   王承益心下不爽,可想着妹妹的事得速战速决,忍了气道:“敏儿的嫁妆,得悉数拿回。曾家明面上的家财,还有你的私产,我已清点过。虽说你私产颇丰,但我们王家不要,只取走敏儿打理的那部分,如何?”   曾得功站起身,振了振衣,昂着下巴道:“算你王家识相!不过,我的私产里,有几间铺子得折算现银。”   王承益只当他是因为手头上毫无银钱的缘故,思忖片刻道:“哪几间?”   “城南的私铁坊,还有几间首饰铺和生药铺,我不懂如何打理这些产业,只要现银。”   王书敏气道:“旁的不说,就说这私铁坊,整整三四间的大通铺,折算成银两不知要多少金。就算我王家掌管了这铺子,打理起来费钱又费事。国朝本就有官铁坊,我王家从未做过铁冶生意,采铁冶铁一窍不通,如何撑得住?”   曾得功看都不看她一眼:“你若想和离,就拿折算好的现银来,否则,我便休妻!”   方才王承益的话一出口,他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铁冶生意别说是他自己了,就是陈容容,也是半点不懂的,都是何家派人来照管,他只拿利钱便罢了。   如今他出了这样的事,铺子田产又握在王家手里,就算拿回来,只怕梁王与何家也会想法子收回去。   还不如趁机折算现银,白花花的银子捏在自己手中,才最安心。   见他这般有恃无恐,算准了王家为了帮女儿和离,定会想尽办法,在坐耆老责骂不已,可曾得功却一句话也不回,只得意洋洋地站着。   堂上的氛围僵持不下,顾苑起身走到王承益身边,耳语几句。   王承益沉吟不语,许久皱着眉头,才对曾得功道:“你要现银,可以,但我王家一时间拿不出这许多。一月之内如何?”   “一月?”曾得功拔高声调,鼻子里出了两下气。“王承益,是你家要和离!居然还讨起价来了!最多三日,若银子少了一分半厘,你妹子就等着拿休书罢!”   说完,他一个甩袖,飞快出了正堂,径自出府去了。   王同敞盯着他的背影,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这曾得功竟是如此重色重利的小人!本以为他当年高中榜眼,是个饱读圣贤诗书之人,定然德才兼备,没想到是老夫错看了他!”   王书敏撑了许久,这会也撑不住了,扯着帕子捂脸哭个不停,口中一时骂曾得功负心,一时又恨自己当初瞎了眼。   顾苑和王承益还算稳得住,恭恭敬敬送走王家族老,堂内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见妹妹哭得哽咽,王承益叹了口气:“敏儿,有王家给你撑腰,你也无需怕那小人。我在生意一道上不大通,那件私铁坊和其他几个铺子,该如何折换现银,你得和阿苑一起拿个主意出来才是。”   顾苑想了想道:“京郊本就有个官铁坊,采矿、冶铁、卖铁,是一应俱全的。若不是长年做着铁冶生意的人,无论如何也经营不住这私铁坊,更别说同官府抢单子了。   如今之计,只能去问问京中那些本就做着铁冶生意的门户,若他们愿意买下,我们吃亏些,少赚点银两也无妨。”   王书敏上前两步,抽泣道:“苑姐姐,我心里乱得很,这件事还请你替我费心。若是卖铺子的银钱抵不上铺子的折价,不拘缺了多少,都从我的私账上支。芍药——”   她回头喊来贴身的侍女:“我的账一向都是芍药在管,今日便让她跟了苑姐姐你去。”   顾苑点头,忙带着芍药回房,两人商议到深夜,总算把京中做着铁冶生意的门户一一摘出。   次日,顾苑命人备下厚礼,逐一登门拜访。可没想到,这些人家开口闭口就是缺钱,愣是不肯买下这私铁坊。   她顶着大雪奔波了两日,居然连一间铺子都没卖出去。   第三日上,顾苑焦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眼看之前列出的门户全都拜访过,她心一横,从中选了几个好说话的,预备着再上门求求。   用过朝食,她一叠声地喊人更衣,侍女却匆匆跑来道:“大娘子,方姑娘来了。”   “如逸?她的伤好了?怎么突然登门?”顾苑有些惊讶。   “方姑娘说,她这两日听说了咱们家在卖私铁坊,她愿意出钱买下,请大娘子不用愁。”   -------------------- 第44章 得手   =====================   顾苑闻言愣神,穿衣的手也顿住了:“如逸她从未做过铁冶生意,如何能经营得了私铁坊?”   她一面说,一面飞快穿戴齐整,出门往前厅去。   方如逸正坐在里面喝茶,姿态闲闲,没等走到她跟前,顾苑就先开口道:“如逸,旁的倒也罢了,那间私铁坊断不可卖与你的!”   “为何不能?”方如逸神色淡然,起身一福。“姐姐可是嫌我出的价不够高?”   她侧头对余照伸出手,一只小木匣落在她手上:“姐姐,我听闻那私铁坊你只卖五千金,实在太吃亏了些。”   她把木匣放在桌几上,缓缓打开:“我这里有宝钞,也有金锭,折算成银子共六千金,你把那私铁坊给了我罢。”   顾苑吃惊不小,这两日她四处奔走,愣是一间铺子都没卖出去,别家听说她手里还有间私铁坊,更是低头端茶,明里暗里请她离开。   可方如逸为何上赶着要买这些铺子?   顾苑关上木匣,语调里带了丝愁:“妹妹,你可知这些铺子原本是在何人名下?”   “曾得功。”方如逸平静道。   顾苑眉梢微动,忙道:“你既知道是那个背信弃义之人的,如何能接手?这两日,我找的门户都是京中世家贵眷,背后颇有些靠山,能镇住曾得功。你的农具生意虽说兴隆,可到底是刚起来,可万万别一步行错,悔之晚矣啊!”   方如逸饮了口茶,神色越发淡然:“我知道姐姐是一心为着我好,今日既然上门,我也不怕告诉姐姐我心里的打算。其实我一直想做些铁冶生意。   农具一道离不开铁器,若总是上其他私铁坊去买,少不得要多花钱。只是京中的私铁坊被贵眷们握着,我从前没那机会。如今曾得功手中竟有一间,想来也是我运气好。”   顾苑迟疑:“此话可真?你别是为了解我家燃眉之急,故意这么说罢?”   方如逸摇头,指尖点了点木匣子:“姐姐,你瞧我一下能拿出这么多金银,便知我早有打算做些其他生意。否则我大可用这些钱,再开几间木工坊,何必一直留着呢?”   顾苑暗忖这话倒也不假。   做生意之人向来不在手中留闲钱,但凡账面上有盈余,多半会立即找个营生,把银钱流出去,讲究个“钱生钱”。   那木匣中的宝钞金锭,必不是一日之功,方如逸今日特特带着银钱登门,想来心底早已有了主意。   顾苑轻叹一声,眼中浮现不少愧疚:“妹妹如此待我,倒叫我这个做姐姐的羞愧难当。其实我王家账面上本有一笔闲钱,本想留着年节时用的。   可我听夫君说,玄海滨的几处海卫所送信来,信使闲谈时提了一嘴,说什么今岁的野海参出得颇好。我动了心,就把那笔钱拿去买参。谁知敏儿家竟出了这样的事……”   她的十指不住地揉搓着帕子,脸上对曾得功的怒气又腾了起来。   方如逸搁下茶盏,握住她的手道:“这就是姐姐家中有人做官的好处了。玄海滨的野参出得好不好,像我这般的平头百姓,是一概不知的。   今日我来买这几间铺子,其实也存了点私心。若是姐姐将来得了官中什么消息,能生钱得利的,可否让我也知晓一二?”   “那是自然了!”顾苑忙道。“便是没有今日之事,你若想做些别的生意,我也会尽心帮你!”   “姐姐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方如逸说着有些热泪盈盈。“那时我的水车才做起来,若不是姐姐费心为我张罗,到处牵线搭桥,只怕我今日也没法子拿出这么多银钱来。   姐姐从前和我说过,做生意,要互助才能互利。今日我也想让姐姐知道,若有了难处,我方如逸也不怕和姐姐一起扛!”   顾苑眼中滚下泪来,不住地用帕子拭着,哽咽道:“妹妹真心待我,倒叫我愧疚。若是敏儿听了这些话,不定得哭成什么样……”   方如逸也捏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语调恨恨:“书敏姐姐那样好的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她家夫君,要不是昨日无意撞见那毒妇,只怕将来曾得功官运亨通,在府中作威作福,早晚要同书敏姐姐撕破脸,把那毒妇抬进门!”   “谁说不是呢,早些和离了也好,如今我王家势盛,还能给敏儿做主。那毒妇连曾府的门都摸不着,居然就敢生出杀人的心来,真真叫人胆寒。”顾苑心有余悸。   方如逸缓缓道:“我思来想去,京中那些门户,多半是不愿搅进曾王两家的事情中来,这才不敢接手那些铺子。说来也奇怪,曾得功一个贫苦人家出身的进士,手里怎会握着铁冶生意?姐姐可暗中查过?”   顾苑摇头:“那日,我们从毒妇的私宅里带走了服侍的下人,可碰过生意的那几个,嘴跟被封上了似的,半句话也不肯吐。   夫君说,左右毒妇已然进了大牢,她那些下人都是签了死契的,暂且扣着也无妨。看来只能等毒妇张口,才知缘由了。”   方如逸颔首,端起茶盏默默饮着。   今日她登门,不只是为了把曾得功手里的铺子收过来,还想探探王家究竟有没有查出陈容容与何家的关系。   顾苑不知私铁坊的来历,可她却是心知肚明。   何家做着盐铁生意,在京中置办私铁坊也是常理。元轼想拉拢朝臣,少不得要拿何家的产业做人情。   那些服侍陈容容的下人,多半与何家有往来,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着元轼意图谋反的秘密,闭紧了嘴,倒还能求得一条活路。   可眼下王家并不曾查到什么,想揪出何家的错处,只能从那几间铺子入手。   手中的热茶已凉,方如逸搁下茶盏,让余照往木匣子里添了三千两的金锭和宝钞,把曾得功想要折算现银的铺子,一并拿下。   顾苑取出房契,她接在手中一看,上面只有卖家姓名,并没有写着买家为何,略略有些安心。   “姐姐,虽说今日我买走了这些铺子,可我毕竟才刚开始做生意,对铁冶、首饰和药材不大熟悉,须得下些功夫,苦学经营一番才好。还望姐姐莫要告诉他人,这些铺子如今已然到了我的手里。”   顾苑点头不迭:“妹妹放心,低调经营,我都明白。”   她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若说闷声发财,这京中除了沈家,再无旁个。其实,那沈家是我表叔的母舅家……妹妹,我那表叔可曾为难你?”   方如逸愣了片刻,总算记起顾苑口中的“表叔”,就是国舅江与辰。   她心里没来由地刮了阵愁风,低下头,指尖抚着房契:“倒也没有……那日在刘家花肆,还是江国舅出刀救我。说起来,我这几日忙着养伤,又担心书敏姐姐和王家的事,都没来得及谢他。等过两日我身上好些了,再登门……”   “妹妹可千万别去江家!”顾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那些感激不尽的话,我替你去转达就好。什么谢礼啊你也不必操心的,通通交给我!”   方如逸迟疑道:“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无妨无妨!我那表叔生性不羁,谢不谢的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是妹妹你一个大好闺秀,千万不可被他缠住。”   方如逸心头一紧,犹犹豫豫道:“被他缠住……会怎样?”   顾苑唉声叹气:“从前倒也没见他缠上哪家的姑娘,不过他这个人,心思怪得很,又不在科考上努力,只爱游山玩水,活着也没个奔头。这都快二十六了,京中闺秀们却没一个敢同他议亲。妹妹,你可万万不能掉进他那个浪荡子的火坑里!”   方如逸听得面色发烫,仿佛早已被那把火烧上了身,低着头胡乱应了两句,不多时便带着余照离开王家。   回到家中,她把得来的房契仔细收好,预备着等身子将养好了,再避开人,暗中摸过去瞧瞧。   余照却有些欲言又止。   “照儿,想说什么就说,别存在心里。”方如逸道。   “姑娘这步棋走得好惊险,又是受伤,又是出钱的。木工坊才盈利半年多,今日为了买那些铺子,这账面上的钱都要支干净了,奴婢瞧着心疼!”   方如逸拿起剪子,仔仔细细地修着那盆天目松:“好在是有惊无险,曾得功的私产虽说并没有尽数拿出,但那私铁坊倒是被我们捏在了手里。   我总觉得,何家发家太快,到京都不过两三年光景,居然能开出几十间铺子,又是铁冶丝织,又是首饰药材,何龄到底哪来这么多本钱?得仔仔细细查一查才好。”   余照端来一碗水,给那天目松的根须处洒上些许:“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扳倒何家……对了姑娘,顾娘子明明是江国舅的表侄女,为何言语间这般不向着他?还把江国舅说得那般不好……   奴婢觉得,江国舅有情有义。虽说从前他瞒了姑娘自己的身份,可算到底,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姑娘的事,反倒处处救我们,帮我们。   姑娘,你可千万别把顾娘子的话当真啊!”   -------------------- 第45章 弃棋   =====================   方如逸修剪残叶的手顿了顿,许久才喃喃道:   “人人都道他是个浪荡子,人人都避他不及,可从来没有人真心问过他,为何如此行事。更没有人知道,他内里存了一副侠义心肠。”   余照忙放下碗,急切道:“原来姑娘心里是这么看江国舅的,可你前几回见他的时候,为何不说呢?奴婢还以为你们两个生分了,伤心了好久呢!”   “心里觉得他好,不代表不会生分。”   余照不解:“姑娘心里觉得江国舅是个大好人,面上自然会亲近些,为何反倒生分了呢?”   方如逸放下剪子,回身落座:“他并非那等狂肆无度的纨绔,又几番救我于水火,我心里自然念着他的好。可他毕竟是皇亲,父亲又是首辅,两重身份压下来……”   她微微叹气:“国朝重文轻武,爹爹做到了三品的大将军,在朝中尚且比不过那些五六品的文官,何况我一个被家中除了名的女子?   身份有别倒也罢了,更让我焦心的,是我在他面前,怎么也藏不住话。若没有山南那段经历,我定能循规蹈矩,在他面前不说半句真心实意的话。   可偏偏我们是以真心相交相识的。那日我带着徐哥哥去登江家的门,本是存了暗中利用江国舅的心思,但后来我又忍不住同他说了实话,惹得他非说什么让我一定要利用他。   再加上他行起事来,从不按常理,遇上这样的人,我便是有八九分的玲珑心,面上也装不住,少不得要露出真心真情。”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天目松上:“可你知道,在扳倒何家之前,我必须让自己同京中贵眷一样,就算再不喜欢脂粉金银,也得日日装扮上。   若我真和江国舅走得太近,只怕我早晚撑不住这副假作的面孔,又何谈与何家斗呢?”   余照听得心中难受。   一年多的朝夕相处,她对自家这位姑娘的脾性也算了解。   方如逸不爱粉饰,也不喜沉甸甸的钗环,虽说长了一副娇俏可欺的模样,可内里却是坚韧,硬生生束缚住洒脱的脾性,只知步步为营,处处小心。   此次把曾得功的外室捅出来,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了一番,任凭她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在背后搅弄风云,又安然抽身的那双手,竟是方如逸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连她都觉得震惊,更别说旁人了。   但她知道,自家姑娘并非毫无弱点,一旦遇上江与辰的事,姑娘就会方寸大乱,脸上失了合矩的笑,心里没了小心经营的分寸,若是两人一言不合,更少不得要大吵一架。   无法冷静,又如何处处谋算?   余照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连一句安慰姑娘的话,都说不出来。   ……   “如逸她真这么说的?”   见江与辰满脸不信的模样,魏临翻了个白眼,甩手准备离开。   “去哪!”江与辰一把扯住他。“你把如逸白天说的话,再仔细跟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能漏!”   魏临无奈:“公子,这番话,我是从照儿那里听来的,本就不是原话了,就算你钻到字缝里去也没用啊!”   江与辰仰头长叹,身子靠在椅背上,两条腿怅然若失地搭在桌案上:“你说如逸她,她想这么多何必呢……”   “公子,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奉着浪荡的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魏临跳上桌案的另一头,闲闲坐着。“方姑娘当初刚进京时,也跟你一样随心自在地活。可后来呢?满京都的贵眷都在笑她穷酸,难道她像你一样,不要脸面的?”   江与辰踹他一脚:“我何曾不要脸面了!”   魏临轻巧躲开,嘴皮子却不停:“方姑娘想对付何家,必须如履薄冰,不能让旁人轻易瞧出她的心思。可公子你每回都要逗她气她,她当然要远着你。”   江与辰心头憋闷难当,从前恣肆的声调也失落了:“既然她有这么多的顾虑,在她扳倒何家之前,我不去见她就是了。不过,她若是遇上什么难处,你得让余照立刻告诉我。”   魏临应了一声,想起曾家和王家的事:“公子,曾得功今儿晌午才拿到银钱,与王娘子和离,下午他就在京中四处相看宅院,又要媒婆给他说门新的亲事。”   “我看他是被银子冲昏了头。”江与辰摇头冷笑。“就这?还榜眼?还饱读诗书?朝中到底都是谁在做官!”   他低头扫了一眼桌案上的经书制义,暗忖若是做官都做成曾得功那样,只怕国朝早晚无人。   此时,曾得功正从媒婆家离开,坐着织锦悬灯的大马车,在夜色中停在梁王府的角门外。   守门小厮见他突然深夜来访,有些吃惊,飞快报与元轼知道,才领他进了内院。   入夜前,元轼已从暗卫那得知,曾得功拿了王家给的现银,四处看房,求娶新妇。   虽说这两件事做得不大高调,可既然做了,就会有人张扬。元轼忙着打点,按下消息,心里早就存了七八分的气,这会见曾得功不经通问,便私自来访,更是愤怒异常。   可曾得功手里有了银钱,腰杆也直了,见了元轼,一脸的无所顾忌,随意拜了拜,兀自开口道:   “王爷前几日答应保下官,下官心里甚是感激。但如今下官才和王家断了亲,多少得避避风头,还请王爷再帮下官一回,求个外放的职。”   元轼心中冷笑,面色却反倒和善起来,缓缓饮了一口茶:“曾郎中,这才几日未见,你便转了念头,想求个外放的职了。”   曾得功只当他是在同自己闲谈商议,脸上不由地闪过几丝得意:“下官满心里愿意留在京中,继续辅佐王爷。都怪那王同敞,非要让女儿与下官和离,下官在王家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就是不松口。   王爷,下官也是没法子,王同敞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如今两家断了亲,他定不会让下官好过。外放不过是权宜之计,王爷保下官一条仕途路,等这阵风过去了,下官重返京都,自然唯王爷马首是瞻。”   元轼搁下茶盏,指尖在桌几上敲着,哒哒的声响似有若无:“你说的办法也不是不行,只是本王如今在京中根基不稳,又失了你这个左膀右臂,贸然出头为你求一个外放的闲职,怕是本王多年经营的闲散名声,要从此匿迹。曾郎中,你既为本王做事,自该多多思虑主上的处境和安危才好……”   “王爷。”曾得功忽然出口打断他的话。“王爷方才也说了,下官在京中为王爷几番筹谋,联络何家,相助张校尉,零零总总的人情关系,王爷顶着‘闲散’的名声,不好出头,都是下官在帮着打点。   若是下官在京中被都察院参得狠了,那帮子文臣心念一起,捏住陈容容,非要把下官查个底朝天,下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进了大牢,只怕没等用刑就要把和王爷的事,尽数招了。”   元轼指尖顿住,目光一凛,转瞬间垂了眉,再抬头时,眉眼间已现出和善笑意:“曾郎中如此说,便是见外了。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自当风雨同舟,本王岂能让你无端端下狱?”   他起身走到曾得功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曾郎中为本王鞠躬尽瘁,本王心里感念万分。你只管家去,不出三日,自会有外放的消息送到府上来。”   曾得功顿时安了心,满脸堆笑,眼中神色大为自得:“多谢王爷相助,等下官返京,定做王爷的马前卒,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说罢,他拱了拱手,快步离开。   曾得功的身影消失在院中,元轼却定定地站在方才两人对话之处,许久也未曾挪动分毫。   时已隆冬,京都的雪下得颇重,仿佛每一次的降落,都掷地有声。   像是要把世间一切的荒谬狠戾,尽数遮蔽。   “来人。”   暗卫悄然现身,正对元轼一跪。   “冬雪如斯,正宜焕新。”   ……   翌日,未到午时,吏部郎中曾得功在家中含愧自尽的消息,传遍京都。   余照把这个消息说给方如逸听时,嗓音直发颤,可方如逸却平静如常。   此事,不消问也知是元轼手笔。   他本就是个面善心毒之人,曾得功那般张狂,不知收敛,前脚才拿了王家给的银钱,后脚便要置办宅院,求娶新妇。如此不懂藏锋的臂膀,就算元轼再怎么舍不得,也得狠狠斩断。   曾得功不是元轼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却是她方如逸介入京中局势,小有所成的第一步。   方如逸缓缓拉起衣袖,那日在刘家花肆受过的伤,已然结痂。   自己动手并不难,难的是借刀杀人,还要全身而退,甚至成为受害心惊之人,让元轼对她时时同情,处处怜惜。   从前,她不懂隐藏心思,喜怒哀乐全往脸上摆。   重活一世才知,自己那张微微蹙眉,盈盈蓄泪,便楚楚可怜的面容,是多么有用,竟能骗得旁人毫无所知。   曾得功是她送给元轼的头一份大礼,将来,只会更多。   -------------------- 第46章 心焦   =====================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晨起才堪堪放晴。   梁王府的守门小厮提溜了把苕帚,打着哈欠出了西角门,准备清扫门前的积雪。   一阵急促的马蹄疾奔声来,他的哈欠被吓了回去,嘴里骂了句娘,扭头一看,手中的苕帚忽地落在地上。   昭信校尉张焦一身苍烟褐的武夫短打,脸上被寒风吹得通红,脑袋上更是光溜溜的,连条军中人常戴的将巾也没有,似乎半点不觉得冷。   他忙低头哈腰,心想张焦这几日也没说要上门啊:“问、问张校尉安!校尉怎么来了?”   张焦虎着脸跳下马,把缰绳甩给他:“我要是再不来,只怕连校尉也做不成了!”   见角门开着,他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张校尉!张校尉留步!小人还没通禀……”   “起开!”   张焦“啪”地甩过去一巴掌,那小厮“哎呦”一声,捂了脸摔到一旁。   进了门,张焦只管穿廊走巷,不消多时,便熟门熟路地进了内院。   一名小厮正端着元轼的洗脸水,从房中出来,瞧见他吓了一跳:“张校尉?!”   张焦清了清嗓:“王爷起了不曾?”   小厮忙急道:“张校尉怎能不经同传,就擅自进了王府内院!”   “废话真多!”   张焦上前一步,健硕的右臂一挥,登时把那小厮推得一个趔趄,铜盆里的水泼了一地。   “王爷!王爷起了不曾!下官有要事求见王爷!”   屋内的元轼正在更衣,听见张焦的声音,眉头微蹙,飞快穿戴齐整,命服侍的侍女开了房门。   院内呵气成冰。   见张焦又一次不请自来,元轼心下暗恼,忍了气道:“张校尉今日缘何来此?”   张焦面色忧虑,三两步奔上前来:“下官昨日傍晚从京郊回来时,才知道曾郎中死了!王爷难道不急?!”   元轼绕过他,迈了几步,走到院中石凳边,掸雪坐下:“本王为何要急。”   “王爷难道不觉得奇怪么?”张焦跟了过来。“曾郎中向来是个惜命的,怎会因为和王家断了亲,就做出什么含愧自尽的事?这里面定有什么蹊跷!”   元轼目光凛冽,盯着院中一截被厚雪压断的枯枝:“那依你看,有何蹊跷?”   张焦嘴皮飞动,语速也快了:“这还用说嘛,肯定是王家背后捣鬼!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逼得曾郎中不得不自尽!”   他越说越燥,本就通红的脸似乎马上就要冒烟:“不就是一个外室么!京中哪个做官的不纳妾?难道一天天的就守着一个婆娘过活?他们王家大房老爷,自己要做鳏夫,就不许女婿纳妾,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岳丈!”   “张校尉慎言。”元轼语气肃然,目光却略略松动。“王家长房老爷王同敞,如今可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堂堂正二品的官,连本王见了,都得礼让三分。若他上书参你一本,你这正六品的昭信校尉,只怕要做不下去。”   张焦讪讪道:“下官这不是在王爷府中,说些私话么……”   “不管在何处,同谁说话,都要慎之又慎。你的脾气本就急躁,被人激一句,连君臣父子都忘了。若不时刻警醒着,将来酿成大错,本王也是难保。”   张焦低了头,心下虽说不服,可一想到今日是有求而来,不得不忍住气,认了几句错。   这些翻来覆去的话,元轼早就听厌了,挥手止住道:“你今日不请自来,到底为了什么。”   “王爷,曾郎中死了,下官的年尾考核怎生是好?”   张焦出身寒微,虽说会些两个字,但毕竟没读过几部书。他仗着一身武艺,挣得武举的功名,这才从军做了校尉。从前年尾考核、军中点将,但凡需要笔头上的功夫,都是曾得功帮忙。   眼下执笔人突然自尽,他自然慌得像只无头苍蝇。   元轼却一派淡然:“这不还有十日么,你总得给本王一些时间,替你好好物色个得力之人上来。”   “王爷,只有十日了啊!”张焦忧心忡忡,只差给他跪下。“下官脑子本就转得慢,那军务兵策又杂又多,不费上五六日去记,到时候那些将军们问起来,只怕下官一句也答不出,岂不是耽误了王爷的大事!”   元轼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底闪过几丝烦厌。   拉拢张焦,本不是自己所愿,实在是当年几科的武举人,不是世家子,就是连字都不识一个的莽夫。   只有这张焦还算通些礼数,虽说性子急躁,但他心思简单,颇好掌控。   本想着,自己收他过来,好好调教一番,耳濡目染曾得功所写的兵策,就算费些时日,多半也能撑出个大将军的模样。   再不济,等他的品阶起来,给他身边多多配上几个军师就好。   却没想到,张焦还没来得及晋升,暗中助他的曾得功却不中用了。   年尾考核的事,昨日他就留着心,只是这些年贫苦出身的文臣大多外放,另请的幕僚、师爷又没有曾得功的高才,这才很难立即说出一个名字来。   元轼思索片刻,起身道:“张校尉,这件事本王心里有数,你不必着急,今日暂且回去,三日内,本王必给你送上得力之人。”   张焦今日过来,本是想立即带个人回去,就算没有,得个名字也是好的,总要让他安心不是。   如今这样,算个什么!   见元轼露出送客的意思,张焦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勉强点头:“王爷思虑周全,那下官回家等着去。”   他嘴上虽说客气,告辞的拜礼也做得足,可脚下却不大恭敬,满是行军污泥的皂靴底一路猛踏,把积了一地的雅致白雪踩得“叽叽”作响,瞧着乌七八糟的,惹人心烦。   他飞快出了梁王府,上马往家奔,憋了满肚子的骂人话。   刚到家门口,守门小厮跑过来想拉缰绳,一个不防,先被他踹了一脚。   心知他今日在外头多半受了气,小厮忍住疼不敢吭声,拜了拜道:“老爷,有位叫徐瑞的举人老爷,递了名帖来,说今儿午后想来拜访。”   张焦翻身下马,眉梢一横:“徐瑞?谁啊!”   “那位徐老爷说自己是江首辅的幕僚,也不知是真是假……”   “江首辅?”张焦愣了愣,一把扯住小厮领口。“你没听错?”   “他说了好几遍,小人听得真真的,是江首辅的幕僚没错!”   张焦松开手,脚下的步子也慢了:“老子跟江首辅从来没交情,他的幕僚不去登哪些个文官的门,来老子这里做什么!”   小厮拉着马,亦步亦趋地送他进门:“小人也不知,老爷可要回帖?”   张焦思忖片刻,大手一挥:“回!老子倒要看看,这徐瑞肚子里卖的什么药!”   小厮应了一声,忙赶着去送允准上门的回帖。   日头过午,张焦用完饭食,门上小厮果然来报,说徐老爷正在门外下轿。   他想了想,毕竟对方现做着江介的幕僚,今日登门也不知所为何事,自己不好太拿腔拿调,立即出了前厅,去外门上迎徐瑞。   两人才刚对上眼,没等他开口,徐瑞便小跑几步,上前恭敬拜道:“张校尉怎的亲自来接,小可如何受得起!   从前小可听旁人说,张校尉武艺高强,做事风风火火,一向不拘小节,连那等礼数都是能省则省。今日一见,小可才知张校尉的礼数只多不少,那些人竟是满嘴胡言!”   张焦在军中素来有个“蛮子”的丑名,他也知道不少武将私底下笑话自己礼数不周,可他从小皮野惯了,父母亲眷都是庄稼人,根本不懂什么做官的礼节。   他学着旁人,依样画了好几年的葫芦,礼数虽说很像样,可从前闹过的笑话却半点不曾抹杀,发现自己仍是被人暗中讥讽,心里早就存了一肚子的怨。   都说文人最重礼识礼,今日得了徐瑞一番夸奖,他颇为受用,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徐先生好来,这大雪天的还往我这里来,快进屋暖和暖和!”   徐瑞含笑点头,跟着他一路往前厅去:“小可向来钦服张校尉在军中的威名,听说校尉的兵策也是一绝。小可虽做不到程门立雪,但雪日登门讨教一番,却也不难。”   “程,程门……”   张焦没听懂那四个字的意思,瞪圆了眼,脖子发了两回烧,又听他说什么“兵策”、“讨教”的话,心里直发虚。   融雪时分,寒气最盛,两人进了前厅,侍女端上热茶来。   虽说厅上的小炉烧得颇暖,但听徐瑞满嘴里说的都是兵策的事,张焦后背冒出冷汗,身上止不住地颤抖。   他素来是个背了今年的策论,就忘了去年的字句,更别说是一篇拼凑出来的兵策。   见徐瑞兴致勃勃,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搜肠刮肚地应付着,等到头一杯茶喝完,徐瑞才算换了个话头,闲谈起今岁的京中趣事来。   张焦暗暗松了口气,命下人们换新茶。   谁知,等厅上服侍的人走空,徐瑞突然一拍桌几,压了嗓音厉声喝道:“张校尉做得好兵策!”   -------------------- 第47章 暗投   =====================   对兵策一道,张焦本就担着七八分的心,此刻被徐瑞一斥,后背更是僵硬,抖着嗓子道:   “徐、徐先生这是何意,何意啊?”   徐瑞冷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写满字句的笺纸,扔给他:“张校尉不妨仔细瞧瞧,你的兵策究竟写得如何!”   张焦慌了神,忙展开一读,发现这份兵策正是自己前两日上交的草案。   眼下还未到年尾,虽说军中对考核已然紧紧张张起来,命武官们早些交几份兵策备着,免得年尾时半个字也没有。   可这些兵策,到底是过场用的,算不得什么正经,也没人特意翻出来瞧,因此,他才从之前曾得功写过的兵策里,东抄一句,西改一句,胡乱拼凑了一份交上去。   谁成想会被徐瑞逮了个正着!   张焦捧着那张纸,抖得像个筛子:“徐先生,这……这……”   徐瑞面色凝重,拿过笺纸,拍在桌上:“人人都道你张校尉于兵策上是个奇才,江首辅听闻后便留了心,特特命小可去调你的兵策一观。   小可虽是读书人,可兵策终究不是武艺,听说了张校尉的大名,心中也颇为崇敬,便私底下打开一观,想着学习一二也是好的。谁知竟是满纸荒唐!”   他指着其中一条道:“若是开战,便让新兵冲在最前头,张校尉,亏你写得出来!老兵做排头,是军中人人皆知的布兵法,便是我这个不曾从军之人也心知肚明。张校尉在军中多年,怎会半点不懂!”   张焦哭丧着脸,捉住他衣袖连忙道:“徐先生,是我,是下官前两日心力不济,昏了头写错了!等年尾考核时,下官定能交一份像样的兵策,徐先生可万万不能告诉江首辅啊!”   徐瑞冷眼盯了他半晌,见他额间冷汗涔涔,这才把那笺纸慢慢折起:“张校尉病中做策,实属不易。今日小可登门,也是心有疑惑,特来相问。否则我大可把这兵策上交江首辅,何必在隆冬时节,冒着大雪拜访张校尉?”   “是是是!”张焦面露欣喜,抹了把汗道:“徐先生心善,不忍心苛责下官,下官心里感激不尽!徐先生这么有才,将来肯定能入朝做官!只要徐先生能在江首辅面前,替下官说几句好话,以后只要徐先生开口,下官做什么都行!”   徐瑞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道:“小可的确有仕进之心,否则也不会拜到江首辅的门下。张校尉方才有句话,说得甚是在理,将来我们少不得要同朝为官。   为官一道,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的。虽说国朝重文轻武,文官向来瞧不上武将。但小可不是那等俗人,张校尉在军中多年,素有威名,只是这兵策一道略略逊色。”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上笺纸:“若张校尉不嫌弃小可粗笨,小可愿为校尉效力,将这份兵策修改一番,将来好一同仕进,千古留名。如何?”   张焦听得呆了。   本以为今日徐瑞捏住了自己的错处,要大大地敲上一笔,没想到他竟是来投诚献好的。   “下官不过是一介武夫,徐先生怎么会看中下官?”   徐瑞方才还算淡然的面色,忽地郁结起来,口中长长叹气:“不知张校尉是否知道,小可父亲曾在先帝在时,中过状元。”   张焦吃了一惊:“令尊是?”   “工部给事中,徐讳复。”   张焦瞪圆了眼。   徐复的大名,他早就听说过。   满京都谁不知,工部有一个官位越做越小的状元郎!   这位徐给事中,平日里同僚喊他吃席,他不去。逢年过节叫他给上司送礼除岁,他也不去。时日一长,倒成了京都官眷闲谈时的一个笑话。   可徐瑞今日登门,腰杆显然不是直的,一个姓里,居然活出脾气截然相反的父子俩,真不知是家门有幸,还是家门不幸。   张焦心里嗤笑两声,很快又听徐瑞道:“张校尉多半听说过,家父未中进士前,曾与方岱将军相熟,至今仍是知交好友。说句私心里的话,小可也盼着和校尉一样,仕途亨通。本以为方将军与家父交好,多少能提携小可一二,却没想到……唉!”   他抬头一叹,目光中露出壮志难酬的意思,张焦眼珠一转,忙接口道:“徐先生的心,下官最明白不过!那方家本来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依靠,方将军是正三品的昭武大将军,方姑娘又同梁王定了亲,谁会想到,后来居然闹出那样的事!”   “唉……方姑娘如今被除了名,虽说是无奈之举,可她若好好在京中住着,自然没人说嘴。可她偏不,非要四处跑头露面,做什么农具生意。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硬是活成个商户模样,这不彻底拖垮了方家的好名声么!”   徐瑞奋力拍了两下椅把,一脸的大为可惜:“在朝为官,没个靠山怎么能行?左右方家是没指望,小可总得另寻出路。”   张焦伸着脖子听了半晌,心里的激动滚水似的沸腾起来,起身对徐瑞一拜:“徐先生,下官正缺一个像徐先生这样才高之人相助。徐先生是江首辅身边的得力人,按理说,下官这等武夫是攀不上的。没想到徐先生竟瞧得上下官!”   他右手捏拳,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徐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肯帮下官,下官将来定为先生两肋插刀!”   徐瑞忙起身笑道:“两肋插刀却也不必,小可与张校尉一见如故,将来共入朝局,只有升官发财的份,哪有什么需要两肋插刀这般血淋淋的事?”   张焦仰头大笑:“徐先生果然是个有远大志向的!将来下官还得指望先生你提携了!”   “不敢不敢。”   徐瑞客套两句,陪着张焦一起吹了几句牛,约定明日午后带上修改完成的兵策,再次登门,到时候再小酌几杯。   见徐瑞离开,张焦夫人王梨花从屏风后转出,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昂着下巴冲徐瑞离开的方向道:“这个什么徐先生,可信?”   张焦瞪她一眼:“你个婆娘懂什么!徐先生是江首辅身边的人,那朝中人情关系,肯定都让他帮着打点了。”   他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曾得功那个巴子没死的时候,江首辅派人登过他家的门,说是个姓徐的,多半就是他。”   王梨花惊得直眨眼:“老爷,这样厉害的靠山,你怎么也不留在家里吃饭!”   张焦嫌弃道:“老子就说你是乡下来的,没见识,你还不爱听。他今日头一回登门,咱们家里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巴巴地把人硬留下来吃饭,能吃出什么花来?   再说了,他的本事如何,老子还没见识过。明日等他带了兵策过来,若真的有才,咱们再招待他吃一顿也来得及。”   王梨花听得点头,很快又斜他两眼:“都当上帽儿官了,还满嘴‘老子’‘婆娘’的,成个什么样!如今我们也在京都宅院里住着,不是乡下人了,你说话得想着点。还有那个臭脾气,赶紧收一收!”   张焦不耐烦坐回椅子上,吃了口冷茶道:“傲儿呢,怎么不见他在家?”   “别提了。”王梨花甩了两下手绢,气上心头。“他房里的小厮说,公子拿了银钱往清浊河那头去了。你是做老子的,也不管管他!”   张焦一下跳起来:“这小子!又去教坊司了?!”   他气的满厅乱走,口中直道:“过完年就十四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胡来,脑子不好使,考不上秀才也就罢了。叫他跟老子练武,又七八日才摸一回枪。他这个死样子,京中有那家贵女能瞧得上!”   王梨花翻了个白眼,坐下道:“没个功名倒也无妨,可你总得多挣些家业出来吧?要是咱们家捏着十几间铺子田产,何愁儿子娶不到婆娘?”   张焦顿住脚步,回头看她,眉头紧皱:“你手上不是已经有了五六处田庄了么,难道还不够?”   “哪那里够!”王梨花眼角一斜。“谁会嫌钱少?梁王也真是的,你帮他办事,他怎么连间铺面都不给你?”   说起元轼,张焦心里就来气,一脚踹在椅子腿上:“指望他?呵!他连个写兵策的帮手都不给我找,满口的叫我回去等。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罢了,家私的事,只能是我来替你操心。好在你二哥没用,娶了个婆娘也跟他一样没用,只能生出个女儿来。”   王梨花越说越是骄傲,笑了两声道:“你二哥的宅子又大又宽敞,我早就瞧上了,东面三四间的厢房全都空着。左右他只一个女儿,那份家私不早晚是咱儿子的?   你二哥没本事,连个营生都没有,吃住都靠着早年从军挣下的两间铺面。虽说少了点,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将来儿子议亲的时候,把那些屋子铺面也算上!”   一番话说得张焦的眉头松了不少,能白拿的家财,心里自然畅快。   他回身坐下,道:“说起来,我那侄女过完年也十五了,不嫁人在家吃白饭么!我那二哥也真是,好端端的,竟还教女儿读书习字,她又不能当官!又不能挣钱!脑子里全是字,将来她夫家定嫌得很!”   王梨花吃吃笑了几声,心中满满的筹算:“我听说你二哥二嫂,准备把大宅子和铺面,添到女儿的嫁妆单里去。   你可得早做打算,想个法子把这事搅乱了,等他们俩把女儿嫁出去,你就赶紧叫公公婆婆和他说,让他把铺面给咱们送来。   他家么,留个半间的利钱吃喝,照顾公婆也尽够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家的独苗,娶不到婆娘!”   --------------------   古人提到长辈姓名时,通常会在姓后名前加一个“讳”字,比如徐瑞提起父亲“徐复”的时候,会说“徐讳复”。 第48章 心思   =====================   张焦翘着腿,越想越激动,好像他那二哥的正副家私已然到了他手里,任他随意支配。   他喜滋滋地喝了两口冷茶,眉头忽然一皱,放下茶盏:“别的都是好说,可我二哥笨得很,整日只知耍刀弄枪,读两本根本用不上的兵书,家私全让陶莲那个蠢妇捏在手里,想让她交出来,呵,难!”   王梨花斜眼道:“她自己生不出儿子,难道要把咱们张家的家私全送女婿不成?放一万个心罢,就算你二哥昏了头,你爹娘也不会让他把家私白白给了别人。”   张焦歪着嘴想了一会,暗忖这话说得也对,若是二哥脑子不清楚,干脆全家一起逼他去,不怕他不给!   夫妇俩正要再说几句闲话,外门上的小厮来报,说大姑姐已经进了府门。   王梨花没好气地白了张焦一眼:“昨天我刚拿去她家田庄收了租子,今日她就上门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左右都是她家的庄子,收来的租难道不给她?”张焦也有些不爽。“她来得那么急,再没别的,肯定是冯迪那个蠢人又欠了赌债,等着拿钱填窟窿。”   王梨花脸色不佳,压低嗓音道:“你姐夫这都多少年了,还死性不改……你们张家,真真是一窝子的豺狼虎豹!”   说话间,张焦的长姐张碧,从廊檐下走了过来。   她长得寡淡,脾性虽说和张焦一样急躁,可平日里却不显,在夫君冯迪面前,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冯迪嗜赌多年,她却不敢规劝自家夫君一句半句,只知到处筹钱填赌债。   见她快要入前厅,王梨花换上一副笑脸,迎过去挽住她的手:“大姐姐来得好早,今日化雪,路上定是难走得很,一切可顺当?”   张碧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带了三分苦:“都好都好,梨花,我家庄子上的租钱可收来了?”   “就等着给大姐姐!”   王梨花冲贴身服侍的侍女点了点头,命她快去房中取来,自己拉着张碧坐下,眼珠一转,道:“大姐姐这几日可去过二哥家?瞧过公公婆婆没有?”   张碧摇头:“这两个月,我家里事多,没去二弟那里。二弟家有房有银,爹娘自然好吃好喝,哪像我家,一个专捅窟窿,另外两个又不知上进,唉……”   她叹了两回气,王梨花忙接过话头:“大姐姐养着两个儿子,姐夫又爱玩,大姐姐定是每日费心操劳。虽说大姐姐你嫁到了冯家,可终究还是张家的女儿。   二哥现住着那么大一座宅子,又捏着两间铺子,银钱金锭难道不是水一样地流过去?他那般有钱,居然不帮衬大姐姐一点,真叫人看不下去。”   张碧是个没脑子的,被她三两句一说,觉得甚是在理,神色也急切了:“谁说不是呢!我家如今住着一重进出的院子,二弟家不过三口人,加上爹娘也只五个,居然住着三重进出的大宅子。他怎就不知帮衬帮衬自家人?”   王梨花陪着叹气几声:“我记得公公婆婆手里也是有一间铺面的,可这么些年了,却没见他们把钱拿出来,莫不是全给了二哥二嫂了吧?”   张碧心里一急,猛地站起来,声音也颤抖了:“二弟他自己就有两间铺面,还是在南市街那个极佳的地段,每日金锭银锭的,凭什么把爹娘的铺子钱也搜刮走?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哪里要这许多银钱用度!”   “就是就是!”王梨花心中大喜。“我们一直担着心,就怕公公婆婆把傍身钱都给了二哥一家。可我们脸面薄,不好直接去问。其实说到底,二哥那份家私,早晚得归张家人所有,断没叫大侄女带去夫家的份。   大姐姐是张家的女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将来给二哥二嫂养老送终,我家傲儿自然得尽心,可大姐姐的儿子们就不出力了么?依我看呐,这家私,早晚也有大姐姐一份。”   张碧被她说得动了心。   自家夫君一上赌桌就不管不顾了,非要输个底朝天才肯家去。   本来她握着田庄的租子钱,也算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可赌债是个不见底的大洞,再多的利钱也填不满。   两个儿子性子又软,脑子也不好使,成天只知在家中窝着,没个半点出息,更寻不见一个正经营生。   爹娘年纪大了,有儿女照顾着,平日里也用不了几个钱。他们手里的铺子银,本就应该早早分了,给儿女们补贴用度。   若是只让二弟一家占尽好处,她这个做大姑姐的岂能罢休!   张碧脑中一阵翻江倒海,越发觉得自己嫁出去的这些年,实在吃亏得不行。   就在这时,王梨花的侍女回到前厅,手上捧着只木盒子,里面是田庄的租子钱,张碧赶紧拿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谢,很快告辞离开。   见她出了府,一直没说话的张焦冲王梨花歪了歪嘴角,开口道:“夫人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这才三两句话的功夫,我这大姐姐就坐不住了。这会多半是往二哥家去了。”   王梨花满脸得意:“要是我没点功夫手段,怎么能镇得住你那一门子的穷亲戚?不是这个缺食少穿,就是那个上门打秋风,我日日头疼得很。”   夫妻俩拉拉杂杂地说了许久,张焦甩下一句“等将来二哥和爹娘的家私拿到手就好了”,起身出了前厅。   此时的张碧,正在二弟张烈的府门前下车。   张烈的府邸虽说宽敞,厢房屋子也多,可他平日里并无营生,一家五口都指着两间铺子过活,连一个守门小厮也请不起,听见有人叫门,他便亲自来开。   “大姐姐?”看见来人是张碧,他很是吃惊。“大姐姐怎么突然来了?”   “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能来见爹娘了?”张碧心里本就存了些恼怒,话一出口便不大客气。   张烈忙请她进来,关上大门。门头上的积雪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往脖颈里钻,他赶紧用手拍掉落雪,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短褂。   张碧扫他一眼,见他穿得甚是单薄,反倒生出气恼,暗骂了句“明明手上多得是金锭子,还故意做出这等穷酸样”。   “大姐姐今日来得晚,要不要在我家用了饭再回去?”   她随意摆了摆手,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只快步往内院去。张烈以为她是有急事要找爹娘商议,想着自己是个笨嘴拙舌的,也不好跟了去,便捡起耍了一半的刀,仍旧在前院练着。   进了内院,张碧熟门熟路地走到爹娘住的西厢房外,敲了两下门,没等人来开,便径自推开。   张武和马氏夫妇俩正披着棉被,坐在屋子里,见房门突然开了,还以为是陶莲来了,马氏张口就骂:“大冬天的把门打开做什么!是要冻死我们老两口么……莲儿?”   看清楚来人,马氏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她这女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心扑在给夫君填窟窿上,要不是赶上逢年过节的,是几月也见不着一回。   可今日却突然登门……   马氏给张武使了个眼色,夫妻俩心里都有了些数。   看来这回姑爷的赌债,欠得狠了。   “这屋子里怎么冷嗖嗖的,娘,你们没烧炭盆?”   张碧环顾四周,见火盆就在墙角摆着,里面也有两块碳,走过去想生火,马氏却一下丢开棉被,奔过来扯住她:   “屋子里就这两块碳,留着等明年二月时用的!要是今日烧了,来年我们老两口怎么过!”   张碧惊讶道:“娘,你们手里不是有铺子银么?怎么连炭盆也烧不起?就算银钱不够,二弟媳难道没给你们买?”   一听这话,马氏忙拉住女儿,两只老眼一睁,刷地流下泪来:“你那二弟媳是个吃钱鬼!捏着两间铺子的钱,死抠死抠地过日子。大冬天的也只给我们这屋子一点点的炭,我们不省着点用,等到最冷天里,那不得要冻死了?!”   张碧急忙道:“那你们手里的铺子银呢?怎么不拿出来用?”   马氏登时抹起了泪:“天爷啊!我们老两口挣了大半辈子,只得一间铺面,那是我们的棺材本,怎么能动啊!”   说不了两句,她又开始哭诉张烈夫妇如何不好,日日夜夜薄待她。张碧听得烦厌,心知这次过来,无论如何也搜刮不出半分钱,当下便挣脱了手,随意应付两句,转身往屋外走。   才到门口,却瞧见陶莲从外院进来,脸上带着笑:“我竟不知大姐姐来了!今日有些晚,不如大姐姐就在我家用了饭再回去?”   张碧此行的目的落了空,没有半点吃饭的心思,心里的气翻上来,开口便道:“你有那功夫留我吃饭,不如把爹娘屋子里的炭盆烧起来。算起来,你手里也握着我们张家的铺面,又是这府上的管家人,怎么能把你公公婆婆苛待了去!”   陶莲一愣,怔怔道:“大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何曾苛待公婆?从入秋起,我每旬都送炭火过来,从来没有少过一筐……”   说话间,马氏从屋里出来,陶莲忙上前拉住她,急道:“婆婆,你可要为我辩白啊,我从来不曾少过你和公公屋子里的炭火……”   “救命啊!救命啊!”   马氏突然身子狂扭,口中不住地大喊大叫,陶莲吓了一跳,忙松开手。   张碧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这位亲娘,颇有些颠倒黑白的本事,此刻定是发现自己污蔑陶莲的事瞒不住,干脆装疯卖傻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我们老两口手里没钱,你这毒妇,大冬天的连口热汤饭也不给,是要害死我们吗!”   马氏身形矫健地冲到陶莲面前,拼命地打她拍她,像是见了死敌一般。   陶莲没设防,脸上挨了好几下,火辣辣地疼。她不敢还手,只得左躲右闪,身子气得颤抖:   “婆婆为何说起这等污蔑人的话来!热饭和炭火我从未短过,每月还特特给公公婆婆每人五金银子。婆婆手里握着一间铺面,一向都是自己出门收租,不让我碰半点银钱。   我自认对二老一向敬着尊着,只有花钱费心的份,从没生过什么怨,为何婆婆今日却喊什么救命!”   -------------------- 第49章 知情   =====================   可任凭陶莲如何解释,冯氏只一味哭喊打闹,半句也不理她。   陶莲没法子,只得忍痛奔到屋前:“公公明鉴!我每月都给足了吃食和月银,为何婆婆非要如此编排我?还望公公说句实话!”   院子里闹腾许久,张武在房中早就听了个清楚,但他却不肯出来,只在里面装聋作哑。   张碧冷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在院中撒泼,心头的厌恶都快溢出眼眶。   自家二弟是个老实人,娶了个娘子也是本分,苛待公婆的事,他们定是做不出来的。   方才在屋中,冯氏那一番哭诉,就已经让她觉出一些味来——爹娘不愿拿钱帮她填赌债的窟窿!   赌债难填,两个老人心疼棺材本,捂得严实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会儿见亲娘为了不拿钱,不惜满嘴胡绉,非要把儿媳妇往死里逼,她只觉得心寒。   但这份心寒,却不是为了陶莲。   而是如此一闹,她将来若开口提到个“钱”字,冯氏便会扯出自己缺失少穿的事来,且不说什么拿银子出来,别反过来让她这个女儿添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冯氏的哭喊闹得张碧心烦,扭头就往院外去,却在门口碰见了躲躲闪闪的张烈。   “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烈面红耳赤,堂堂一个三十三岁的七尺壮汉,眼下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进门帮自家娘子辩白,也不敢拦着亲娘别动手,只结结巴巴对张碧道:   “大姐姐,我,我没苛待爹娘,我……”   张碧斜他一眼,扔下句“没出息”,飞快出了府,径自去了。   ……   夜色已深,地上的积雪仍旧深重。   毛大树从巷口匆匆赶来,奔到方家老宅外,在墙角下蹭掉鞋底的雪渍,又抓了把干净的雪,在脸上一抹,擦掉些酒气,这才伸手叩门。   见开门之人是余照,他有些吃惊,忙闪身进去,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姐姐怎么亲来开门,姑娘可睡了?”   “还没有,姑娘正在屋里等你呢。”   毛大树一听,赶紧加快脚步。进了屋子,他怕寒气过人,只在门口站着,对方如逸拱了拱手:“姑娘,张家的内宅事,小人都从张校尉家的小厮那,打听清楚了。”   他语速飞快,脑子灵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张家内里那一团乱糟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方如逸皱眉听完,脸上的神色换了几番,半晌才摇头道:“这张家不过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竟然是各有心思。虽说是一个爹娘生的,可这他们三个儿女,劲儿却不往一处使。”   “姑娘说的,正在点子上!”毛大树嘿嘿笑道。“张家的大姑姐只知道帮夫婿还赌债。大房儿子养着爹娘,却落不着半点好,总是被欺负。二房就别说了,跟大姑姐串通一气,每日里算计二房的钱财。”   余照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趁他喝茶的功夫,扭头对方如逸道:“姑娘,要奴婢看,这家的爹娘才是最气人的。”   “细说说。”方如逸道。   “其实儿女三个心不在一处,倒也没什么。二房的张焦中了武举人,身上有了官位,自然不是平头百姓了,同大房分府别住也是寻常。可怪就怪在,他们的爹娘明明受着大房的照顾,却非要在其他儿女面前搬弄大房的是非,难道大房知道了,心里会没有怨气?”   “正是呢!”毛大树接口道。“那张家爹娘,一个只知道把钱死死搂在怀里,一个是装聋作哑,诸事不管。那大房的张烈是个嘴笨的,虽然他的娘子能说会道,可到底是个老实人,就算心里再气,也只一味忍着让着,绝不做半点对不起公婆的事。”   方如逸缓缓点头。   张家的事,上辈子她风闻过几句,但知道得不大真切,只晓得张焦是元轼的臂膀,他的二哥张烈年少时曾参过军,原本前途无量,谁料他的顶头上司含冤获罪,他是个排不上的小兵,便花钱赎罪,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经此一遭,他那颗仕进的心,却凉得彻底。   这几日毛大树和张烈的小厮牵上了线,方如逸这才把张家的内宅秘事查问清楚,   张家三个儿女间,本就各自存了气,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罢了。   细细想来,张焦自然是要拉下马的,可他二哥张烈却是个人物。   国朝不重视武将,但镇守边关,行军打仗,却少不了得力的武将。自己复仇一场,若是能多得几个官员助力,将来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算毫无防备。   张烈生性纯良,定能挡住元轼的拉拢,也会一心稳住国本。只是他的品行究竟是否如传闻那般,还是得亲眼见一回才好。   毛大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小人还听说,张烈夫妇有一座大宅子,并两间铺面,准备将来添到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去。但张焦和张碧两个早就串通起来,想法子不让张烈这么做,还要等他的女儿嫁人后,逼他把家私全交出来,给他们两家的儿子分。”   余照惊道:“这是要吃绝户啊!”   方如逸眉头微蹙,眼中腾了些怒气:“我最痛恨这等打着血缘姓氏的名头,谋夺兄弟姐妹家私的恶行。张烈现下本就做着官,家财并不算少,自家田产难道不够他们夫妇两个折腾的?   居然还要把手伸到兄弟那里去,这是要让张烈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到夫家去,好让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么!”   余照面色忧虑:“姑娘,张家的内宅事这般复杂,奴婢想来想去,也没寻见可以着手的地方。那张焦也不像曾得功,有个外室小妾的,想拉他下马,只怕难得很。”   “你忘了张焦不通兵策的事了?”方如逸的怒气渐渐平息。“之前我已经把张焦这个名字透给了徐哥哥,也不知他那边可曾得手。张家的内宅事的确糟心得很,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他们家人心不齐,不正给了我们一个攻破机会?”   毛大树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把张焦和张碧计划谋夺张烈家私的事,给捅出来?”   方如逸缓缓点头:“私德有亏,够都察院的人参一阵的了。”   “可是张烈生的是个女儿,张焦生的才是儿子,要事张家父母非逼着张烈交出家私,只怕御史台的老爷们也说不上什么。”   方如逸道:“张武和冯氏无非是爱财如命,觉得张烈没钱又没官身,瞧不上他罢了。他们夫妇对张焦如何?”   毛大树思忖片刻,笑道:“好得很,听说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每回见了,张武和冯氏都对他们这个小儿子笑得满脸生花,直说他有出息,给张家长脸。”   “这就是了。”方如逸安心不少。“这对夫妇爱财爱权,若张焦一败涂地,张烈反倒仕进登名,你们说,张武和冯氏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会如何?”   余照仔细听了半晌,忽地拍手道:“姑娘,奴婢明白了!姑娘是想帮张烈重入官场,只要他有了官身,他那势利眼的爹娘自然不会逼他交出家私。   可是刚才大树说,张烈是个无心功名的,过完年,他都要三十四了,就是从小兵做起,只怕也来不及。”   “他有武艺,懂兵策,何苦去做什么小兵?”   方如逸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这番故意的顿挫不言,惹得余照和毛大树心里发痒,连声催她快说。   “你们两个的念头,莫不是走到死胡同里去了?”方如逸笑着搁下茶盏。“让张烈去考武举人不就行了。”   余照提起茶壶,给她续上热水:“姑娘的计划固然是周全的,可奴婢怕张烈早就断了仕进的心。而且他又是个老实本分的,被爹娘兄弟欺负成那样,也一句不吭……”   滚水在盏中冒着热气,方如逸拿起茶盖,轻抚几回飘转不停的茶叶,徐徐道:   “你的顾虑我都明白,我们先促张烈考武举,再告诉他知道张焦和张碧的计划,让他明白,就算是血亲,也未必可靠。   如此,兄弟俩的境遇翻转后,将来谋夺家私的事一败露,张烈才不会心慈。此事我心里已经有了法子,只等徐哥哥的信来,便可一起行动。”   余照这才放了心,眼看事情已然说完,毛大树告辞离去,她便催着方如逸安歇。   积雪化了一夜,次日晨起时,地上水渍未退,瞧着仍是清亮。   方如逸用过朝食没多久,毛大树来报,说徐瑞来访,正在进门。她赶紧迎出去,不过一会子的功夫,便望见徐瑞从廊下过来。   “问徐哥哥安。”   方如逸福了福,徐瑞也是一拜:“半月未见,逸儿妹妹的伤可好些了?”   “早就大好了,徐哥哥,外头冷,请进屋说话吧。”   两人入了厅房,余照奉上茶,笑道:“昨晚姑娘还念叨呢,说徐公子这两日约莫会有信来,果然今日一早就真来了。”   徐瑞一改应付曾得功和张焦时的精明样,笑得颇为憨厚:“逸儿妹妹的事要紧,我自然得多上些心。今日过来,就是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们听。”   -------------------- 第50章 布局   =====================   方如逸惊讶:“难道是……张焦?”   徐瑞缓缓点头:“昨日,我已见过张焦,告诉他我想与他结交往来,帮他撰写兵策。”   “多谢徐哥哥助我一臂之力。”   方如逸正对他一拜,徐瑞慌得站起身,想伸手去扶,又不敢逾矩,只得不住地喊:“逸儿妹妹快别如此,都是小事罢了,何须行这般大礼!”   “你在朝中官员间行走,帮我的岂是小事?”方如逸拜了三拜,才缓缓落座,眼中神色复杂。“曾得功落个含羞自尽的下场,徐哥哥知晓后,心里难道不怕?”   徐瑞长叹一声,摇头道:“我不信曾得功会做出含羞自尽的事。虽说,我只与他见过几面,可他性子张狂,不懂藏锋,一来二去我也就摸透了。   曾得功最爱钱色,那会他与王家断了亲,手上又有大笔银钱,正是挥霍的好时候,怎会羞愧而死?”   他压低嗓音,吐字谨慎:“逸儿妹妹,难道你不怀疑,他是被人……”   方如逸微微点头:“徐哥哥怀疑何人?”   “一开始,我以为是王家,可后来想想却不是。”徐瑞皱眉道。“若是王家早有逼死曾得功的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不就行了,何必厚着脸面到处卖铺面田产,闹得满京皆知?再者说,两家刚一断亲,曾得功便死了,难道京中人不会头一个怀疑王家么?”   方如逸颔首:“没错,王家不会做这样的事。曾得功多半是得罪了旁的人,才被逼死。”   徐瑞满脸疑惑:“可是我从未听说,曾得功与何人结怨,到底是谁在背后逼他?”   方如逸没有回答,尽管这个答案她心知肚明。   可眼下徐瑞正在官员间行走,马上又要参加春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将来深入朝局,自会发现元轼的本来面目。   若是此刻说出真相,只怕他会忍不住接近元轼,一个不慎,反而会害了他。   还是让他继续以为,张焦手里握着同何家有关的生意,才是最为安稳的。   就在她思忖时分,徐瑞仍在喃喃自语地猜测着:“……曾得功的外室,手里捏着与何家往来的生意,我看,他的死,多半同何家有关。只是如今何家的掌家人何龄,并不在京都……”   “徐哥哥。”方如逸打断他的话。“左右曾得功的事,已经掀过去了,背后之人隐在暗处,一时间我们也想不到是谁,不如暂且丢开手,说不定将来他会自己冒出来。”   徐瑞捧起茶盏,犹豫一息,却又搁下,嘴角带了丝苦笑:“这京中的风云,真是难测啊。”   “徐哥哥,张焦对你可还信任?”方如逸道。   想起张焦那副只知伸手向自己拿兵策的嘴脸,徐瑞眼中掠过不屑:“他读书太少,我写的兵策,不论好坏,他必觉得是上乘佳作。”   方如逸低头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年尾考核在即,还请徐哥哥专为他写份大出风头的兵策。”   “大出风头?”徐瑞细思片刻。“这是为何?”   “张焦武艺不差,他这辈子的忧心之处,唯有兵策。若你能让他在兵策上大出风头,让他的同僚不得不赞他服他,将来,他对你自是百般信任。”   徐瑞明白过来,端起茶盏大饮一口:“放心,我保管这份兵策,会让张焦的同僚们,这辈子都记得他!不过,这回的年尾考核,武威将军史开宗也会去,听说他要挑个得力的人放在身边,若是张焦兵策绝佳,只怕史大将军要看中他了。”   方如逸微微叹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总得让你先得到他的信任不是。眼下我们还没准备好一举拉下张焦,我看中的那位替代他的人也没起来。路,还是得一步一步走才好。”   徐瑞点头应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逸儿妹妹,你可知前日顾家办了个诗会,你相救王娘子的事,被列为诗题,好几个世家公子都作了诗,赞扬你的高义之举。”   方如逸正在吃茶,闻言差点被呛住,忙搁下茶盏,咳了两声道:“他们,他们为何要拿我的事做题名?”   “顾娘子与你交好,多半是她的主意,想为你在京中树个美名出来。”   方如逸这才反应过来,那办诗会的顾家,就是顾苑的娘家。   徐瑞又道:“不过,那些公子们都很同情你。”   “为何?”方如逸不解。   “他们那日见江国舅前来救你,都说什么你定被江国舅缠上了。”徐瑞犹豫片刻,小心道:“逸儿妹妹,此事可真?”   方如逸脸上的笑有些不大自然,低了头道:“其实也没有,那日他是跟着苑姐姐来的刘家花肆,恰巧撞见罢了,不是特意来救我的。”   她面上腾了点点红晕,手中不住地揪着帕子,有些害羞不敢言,又有些忧愁挂心头,徐瑞在一旁瞧着,心里明白了几分。   原来是还未说破的两情相悦。   徐瑞暗自叹息,强撑出一副笑脸:“说起来,我入江府的这段时日,和江国舅也算常常照面,对他也算有几分了解。”   方如逸揪帕子的手一顿。   徐瑞又道:“其实江国舅,并不如传闻中说的那般顽劣不堪。他只是还没想明白,自己这一辈子该如何过。”   方如逸大感惊讶,原来徐瑞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前两日,他还指着书房里的连理枝同我说,你告诉他要积蓄能让家人依靠的力量,他觉得你说的甚是有理,这才收了心,想着科考仕进。”   方如逸微微一怔。   有什么正一寸寸荡漾开来,在这化雪严寒的隆冬里,如春风细雨般的温暖,裹住了她。   她从不知晓,江与辰是这般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那日在山南花市,她不过只是随口一说,后来想想,江与辰这样奉旨浪荡之人,怎会被三言两语动摇活了二十多年的脾性。   他们两人的性子本就不大合衬,在山南时就大吵过。回到京都,她知道了江与辰就是国舅爷,只一味敬着尊着,连知交好友都做不成了。   她突然发现,自从那日刘家花肆一别,自己已经有好几月没见到江与辰。   连他最近在做什么,吃什么玩什么,都不曾听说一句半句。   若不是徐瑞今日突然说起,她还以为江与辰不过是把自己当个兄弟似的玩伴,自己对他疏远着,他失了兴趣,自然也就不来了,忙着去寻别的乐子。   一念生出,方如逸忍不住问道:“江国舅的学问做得如何了?这次春闱可能得中?”   “其实他本就聪慧,如今发愿苦读,高中的希望定是有的。”   徐瑞顿了顿,忽然道:“逸儿妹妹,其实……江国舅,倒也不失为一个良配。”   方如逸吓了一跳,口中结结巴巴起来:“良,良配?徐哥哥,你,你在说什么……”   胸中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她用指尖拼命掐住手心,勉强定下神:“江国舅是皇亲国戚,身份尊贵,江首辅又是清流领袖。   我……我不过是个将军女,还做着生意,实在上不得台面,怎可对他痴心妄想?更何况,他一向以朋友的身份与我往来,从未想过别的,徐哥哥万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   徐瑞默然无言。   世间的情爱当真可笑。   他一个旁观之人,都瞧出两人心中有些别样的情意,谁知他们却是当局者迷。   江与辰对如逸那般上心,每回见自己进府,便旁敲侧击地打探如逸的消息,还时常说些正在努力上进的话,暗示自己讲给如逸听。   这哪是什么知交情谊,分明就是喜欢。   徐瑞暗暗慨叹几声,今日一番试探,他发现如逸对江与辰多半也是情根深种,他这才彻底死了心。   自己对如逸的情意,这辈子是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可他不是那等钻到死胡同里的小肚鸡肠,喜欢一个人,是满心的给予。   他要助她得偿所愿,让她安乐欢心地过一辈子,才不负多年似海的深情。   如逸是女子,就算心里再喜欢,嘴上也不好说出口的。眼下看来,他们两人的事,只能从江与辰那头着手,若他们真能终成眷属,也算是自己的一番功德。   徐瑞笑道:“今日我不过是胡说罢了,逸儿妹妹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江国舅是个不错的人,可京中那些世家门户,却被他随性的言语给唬住了,真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方如逸暗舒一口气,努力堆起些笑意:“旁人不知,你我却清楚明白,若是江国舅知道我们不曾将他看作什么浪荡子,心里也多半会高兴吧。”   徐瑞点头应是,眼看日已经近午,自己还要去江府办事,很快起身告辞。   屋子里只剩方如逸一个。   余照去了厨下做药膳,房间里安静得很,可徐瑞的一番话却仍在她脑中绕着。   若说她心里半点没有江与辰,自然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话。   可事到如今,她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觉得江与辰是个不错的帮手。   若是扳倒元轼的帮手,她不怕主动上门,问问他可愿娶自己为妻,将来携手并行,虽说情意浅浅,可到底有个共同的敌人在,在事情彻底了结前,也不至于生分。   可若是喜欢……   方如逸叹了口气。   若真是喜欢,她竟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思忖许久,脑中还是一团乱麻,方如逸拍拍心口,极力按下那些理不清的烦恼丝,起身正要去厨下寻余照。   余照却先端着药膳进来了。   “姑娘,药膳做好了,快趁热吃罢。”   方如逸坐在桌几前,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水:“如今徐哥哥那头的事都已办妥,我们这边也该着手了,得想个法子,见一见张烈。”   -------------------- 第51章 巧遇   =====================   南市街的甜水巷素来热闹,珠宝衣裳、胭脂水粉这些女人家爱的玩意儿,全在巷子里挤着。   陶莲一路行来,见道上人来人往,自家铺子门口还排了老长的队,心中的忧虑总算散去不少。   她本也不想这么着急地去收租子,实在是年节将近,家中的用度也大了,装钱的口袋一日比一日轻,夫婿张烈又是个诸事不管的,家中大小事务,都是她里里外外地操着心。   管钱的人对自己总是苛刻些。   她家的两间铺子,虽说都租给了卖布匹衣裳的店家,但她自己却老穿一身灰蒙蒙的比甲袄裙,一看便知是三四年前的式样。   铺子里客多,掌柜和伙计们都忙得脚不点地,她等了半晌,黄掌柜才得空把租子钱拿出来交给她。   银子到手,想着还有一间铺子要去,她道了谢,正想着离开,黄掌柜却将她请到一边,指着对面一处道:“东家你看,这段时日老有人盯着我的铺子,就是那个穿小厮短褂的。”   陶莲望过去,对面是间珠宝铺,穿短褂的小厮正对他们站着,可头却向身后扭过去,冲珠宝铺有一搭没一搭地瞥,像是故意躲开视线,怕人察觉自己正盯着黄掌柜的衣裳铺。   “一开始,小人还以为是对家派人来打探消息,但日子一久,小人却觉得不对。”黄掌柜带着陶莲回到柜台前。“若是真来打探铺子里的消息,他早就应该进来仔细瞧瞧。可他并没有,只是在对面站着,像是在看小人的铺子生意如何,能不能继续在甜水巷做下去。”   陶莲不解:“这是什么缘故?”   “小人想来想去,多半只有一个,那人的主子和东家有旧怨,所以打的并不是铺子的主意,而是租子的主意。”   陶莲还是不大明白,黄掌柜继续道:“前两日雪下得又急又大,差点把巷口都封了。路上湿滑,来得客人就少了大半,小人冷眼瞧着,那小厮面上也不大高兴。   可今日雪一化,来客多了,这人就高兴得很。东家你说,这不正是在打租子的主意么!”   陶莲这才恍然大悟。   若真是黄掌柜的对头派来的,应该是铺子的生意越差,他越高兴才是,断没有反过来的理。   只有那人心里念的是租金,才会盼着生意兴隆。   可这间铺子是她家的,房契都在她手里握着,谁会打起这个主意来?   见她皱眉不语,黄掌柜道:“东家近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又或者是家中用度周转不灵,想着要卖铺子换钱?”   陶莲摇头:“我家不曾得罪什么人,也没想卖铺子。”   “那这就怪了……”黄掌柜捻着须,一脸的想不通。   “你们说的那人,是个武将家的小厮。”   柜台边传来一个柔婉的女子声,陶莲吃了一惊,忙回头去看,见一名侍女打扮的小姑娘捧着块烟罗纱,正立在柜台前,似乎是要结账。   那张清秀的脸上浮了些笑意:“二位别怪我多嘴,实在是方才我进门的时候,就瞧见你们不住地往对面看,我一好奇,也跟着瞧了瞧。”   她抬了抬手中的烟罗纱:“后来我挑好了布,本想过来结账,可你们还在说那小厮的事,我没寻见插嘴的机会,就站在此处等了等。可那声音自己跑到我耳朵里来了,对不住,我实在没想偷听的。”   见她说得诚恳,陶莲忙笑道:“姑娘,千万别说什么对不住的话,倒是我们只顾着闲谈,耽误了给姑娘结账。”   黄掌柜赶紧接过那块烟罗纱,亲自打包,想起方才她说那小厮是武将家来的,便给陶莲使了个眼色,催她细问问。   陶莲心里也正有这份打算,压低了嗓音道:“姑娘,我是个不大懂官眷宅事的,敢问姑娘怎么瞧出那人是武将家的小厮?”   那女子见问,也是大方:“我家姑娘这两年在京中住着,时常去各家各户的花宴诗会走动,又和好些个文臣武将的家眷做着农具生意。   姑娘时时处处都带着我,见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武将家的小厮多半穿些短褂。俗话说,仆随主,所以他们的衣衫也都是轻便的样式。”   陶莲和黄掌柜忙伸长了脖子去瞧,果然发现那小厮身上的短褂比寻常门户的短了一些,手腕脚腕的缠绳也更宽,绑上后不容易散。   “原来一件小厮的衣裳,竟也有这么多的讲究!”陶莲忍不住小声惊呼,拉住那女子拜谢不已。“多谢姑娘指点,姑娘见过世面,真叫我羡慕。敢问姑娘姓名?不知姑娘是哪家官眷的身边人?”   “我叫余照,我家姑娘是昭武方将军的女儿。”   陶莲低头细思,忽然想起什么:“莫不是那位同梁王爷断亲的方姑娘?如今做着大水车的生意?”   余照微微笑道:“正是。”   黄掌柜一听,激动得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柜台:“小人还知道,方姑娘在刘家花肆,给王娘子挡过刀!”   “竟还有这样吓人的事!”   陶莲催着黄掌柜飞快说完,摸着心口叹道:“方姑娘果然是将门虎女,真真叫人敬佩。说起来,我家老爷年少时也从过军,那会他就知道,漠北有个让戎族闻风丧胆的方将军。只可惜后来他脱了军甲,没那等机会见到方将军。”   余照故作惊讶:“原来这位娘子的夫君曾参过军,我家姑娘如今独自在京中住着,往来的官眷虽多,可都是些清流家的娘子、姑娘,每回谈的都是些家长里短、水粉针线,没人爱听她从前跟着父兄在漠北时的见闻。唉,甚是孤单呢。”   “那真是可惜了。我夫君在家中也常说些他在军中时的趣事,可算到底,只有我和女儿愿意听他扯两句,旁人再无兴致的……”   陶莲陪着叹了几声,黄掌柜包好了烟罗纱,余照急着家去,很快告辞离开。   出了衣裳铺,她沿着巷子走了一会,见左右无人注意,身子一转,拐进右手边的窄巷。等了不多时,方才在珠宝铺门口张望的小厮也跑了来,头一抬,竟是毛大树!   “陶莲走了吗?”余照小声道。   毛大树连连点头:“我等着她走了,才赶来找姐姐的。余姐姐,我照姑娘的吩咐,在衣裳铺对面蹲了五日,可那黄掌柜像个没事人一样,莫不是不在意吧?”   “怎么会!”余照笑道。“人家黄掌柜早就盯上你了,还猜了老大一通。要不是我今日特特上门指点他们往武将家小厮的方向忖去,只怕他们还以为那陶娘子遇上什么仇家了呢!”   毛大树这才放了心,可脸上的神情松快了不多久,眉头又皱起来:“余姐姐,你说这张烈会来找姑娘么?”   余照却并不担忧:“吊了饵的钩子已经放出去了,现下就看这鱼可愿上钩。不过,就算他不来,姑娘也有法子钓他。”   离开衣裳铺的陶莲,却对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一无所知。   余照的话在她心里起起伏伏,先是那武将家的小厮,后来又是方如逸无人可谈军中趣闻的忧愁。   她出身京中寻常人家,张烈也没有一官半职,两人都不识得什么武将,细思半晌,她还是疑惑那小厮的来历。   直到将第二间铺子的租银收来,她忽地想起,自家小叔子不正做着武将么!   可小叔子官运亨通,弟媳妇王梨花手里颇有几个庄子,银钱用度定是不缺的,怎会派人去她家的铺子对面蹲守?   没道理啊!   她性子纯善,一向不愿用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见此事理不出个头绪来,便暂且丢开不想。   铺银收到了手,今岁的年节便能舒服地过,她心里一高兴,脚下的步子也轻快了,不到一刻钟,就进了自家院落。   进门一瞧,女儿张盈正挽着袖子,蹲在院中一只大木盆前腌白菘。   家中只一个使唤老婆子,兼着洗衣做饭的职,年下事多,张盈虽是张烈的独女,可却没那等大小姐脾气,读完了书,就出来帮着大人干点活。   “盈儿,你爹呢?”陶莲关上门道。   张盈把手上的盐抹掉一些,凑到母亲面前小声道:“爹爹早起去给祖父祖母请安,不知怎的,祖母竟在屋子里闹起来。爹爹挨了一场骂,也不帮女儿腌白菘了,只在房中坐着生闷气。”   陶莲眉头微皱,心里不大舒服,抬头瞥见自己的寝屋房门紧闭,随口道:“好,我知了。家里的白菘多,你要是搬不动就先放着,等我和王婆子闲了再腌。”   张盈答应着去了,陶莲却走到寝屋前推了推门。   门没关严实,一推便开,她进屋一瞧,张烈正捧着部兵书,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   陶莲心中叹气,面上却努力笑道:“夫君,铺子银我都收来了,家里缺什么,我们过两日带盈儿上街买去,如何?”   张烈胡乱应了一声,双眼盯着书册,怔怔发愣。   “夫君,你猜我今日在黄掌柜的铺子里,碰上谁了?”   张烈强打精神:“谁?”   “方将军女儿的贴身侍女。”陶莲走过去道。“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镇守漠北的方将军!”   张烈一愣,双眼突然亮了:“方将军的女儿还在京中住着?”   “可不是么!”陶莲搬来一只木盒子,把今日收来的银两装进去。“你看你,整日就在家待着,对京都里的事半点也不知。”   她把盒子塞进床头上的小柜子,回到桌案前:“那方姑娘如今做着大水车的生意,前段时日又救了王御史的女儿,不知多少官眷争着跟她往来。   可她的侍女却说,方姑娘每回提起自己小时候在漠北随军的事,那些娘子姑娘就不大爱听,她心里也是没滋味。”   --------------------   白菘就是白菜,明代管它叫“菘”,也叫“白菘”,北方一般腌着吃。 第52章 张罗   =====================   一番话说到了张烈心里,他放下书册,仰头一叹:“军中事,京都的姑娘们怎么会喜欢听?漠北又是个苦寒地,哪有什么趣闻?都是伤心事罢。”   见自家夫君有了兴趣,神色也不像刚才那般愁眉苦脸了,陶莲略略安心,继续道:“夫君,你不是最喜欢说些军中事么,又仰慕方将军多年,不如咱们拜会拜会方姑娘去?”   张烈只当她是在说大话,扭头瞥她一眼:“方姑娘是何等人?咱们这种平头百姓如何攀得上?再说了,你也不知她住在何处,怎么拜会?”   说着,他起身往门边走,想着女儿还在院里腌白菘,预备帮一把。   陶莲却拉住他,神秘兮兮道:“你怎知我就没法子?来来,夫君你先坐下,听我跟你细细说。”   张烈不知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可心里却生出些结交方如逸的念头。   不是为了攀附,而是对方岱镇守漠北的种种,颇为倾佩。   他回身坐下:“你说。”   陶莲道:“今日我黄掌柜那收租,他同我说有个小厮这几日一直盯着他的铺子,还只给我看,瞧着是个穿短打的小猢狲,十五六岁的样子。”   “这人是谁?和黄掌柜有仇么?”   陶莲摇头,把黄掌柜暗自思忖的那番话飞快说完,张烈默然片刻:“我们两个哪向来过自己的日子,何曾与谁结怨?”   “就是啊,我心里也想不通,就跟黄掌柜在柜台前多说了两句。谁知方姑娘的侍女正在旁边等着结账,我们两个的话说得太响,全被她听了去。那余姑娘是个好人,当场就告诉我们,说这个小厮什么穿的衣服甚是轻便,定是武将家里来的。”   张烈缓缓点头,心中有些佩服她见识颇广,可转念一想,却大为不解:“咱家除了三弟,再不认识什么武将。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兵友,死的死,伤的伤,都不在军中了。到底是谁在定咱家的铺子?”   陶莲摆了摆手:“这事我也想不通,先放一边。余姑娘帮了咱们一个大忙,你说咱们该不该备些礼,好好谢她一场?”   张烈点头道:“是该谢她,刚好你今日收了银子来,不如挑些姑娘家喜欢的物件送去。”   “正是呢!”陶莲眼中腾了些狡黠。“我想着,她和方姑娘住在一处,给她送礼,自然得登门,如此一来,咱们不就能见着方姑娘了么!”   张烈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这个算盘打的,还真有些响亮。”   “夫君,我可是一心为你着想。”陶莲感慨万千。“这些年你在家中住着,日日练拳,夜夜读书,明眼人都看得出,你还想回军营里去。我还盼着你同方姑娘聊一聊方将军在漠北的事,生些从军的念呢!”   张烈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长刀上,心中不是滋味:“当年钱公蒙冤,跟着他的部下全被下了大狱,案子审了整整两年,不知多少人被流放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漠北。   咱家卖了庄子,才让我安然脱身,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今便只与你和盈儿,还有魏先生说说军中趣事,再不敢想什么继续从军。”   陶莲知道,十六年前,钱公的那桩冤案,一直是夫君的心结。   那会她刚嫁到张家,新婚不到两月,官府的衙役就闯进门,把才做军师亲随的夫婿捉了去。   公公婆婆没法子,只得把家中的田庄卖掉一处,凑钱买命。幸亏那时魏先生极力帮夫婿撇清关系,再加上他是个没权没势,又诸事不知的小兵,这才出了大狱。   陶莲不敢再劝什么继续从军的话,只道:“这都年下了,你也该去看看魏先生。等我给余姑娘备礼的时候,也给魏先生备上一份。”   张烈应了句是,想了想道:“给魏先生的礼,还是我来准备罢。他的儿子如今跟着江国舅,又开着武馆,家中也不差钱,好东西定是见过不少的。过两日我去趟魏先生常去的那间书坊,看看有什么新刻的兵书,买上几部作个年节礼。”   见他心里有了主意,陶莲也是欢喜。   第二日,她起了大早,写好一张拜帖,送去方如逸的木工坊,请工匠代为转交,还一并留下了自家的住址,若有回帖,好直接送到家里去。   出了木工坊,她紧赶慢赶地回到南市街,在脂粉铺子里买了些时新名贵的胭脂水粉,又去黄掌柜那挑了三匹上好的轻烟罗。   她想着,若是能同方如逸搭上话,两手空空地上门闲谈,总是不行的。   这轻烟罗是极好的衣裳料子,夏日里做了上身,便是三伏天也不觉得闷热。像她这样的平头百姓,五六年才舍得买块轻烟罗的料子,做件衣裳穿。   可方如逸是何等人?   昭武将军的独女,又是京中贵眷府上的常客,这等布料做衣裳,多少上不得台面,只能送给她糊窗子用。   但这却是陶莲眼下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礼了。   回到家中,日头才刚过午,她里里外外忙了一阵,心思却一直记挂着那张送去方府的拜帖,不知方如逸可否愿意让她和张烈登门。   眼看已是黄昏,大门上还是悄无声息,她断了念想,只当方如逸不曾把一张普通的拜帖放在心上。   夜色渐起,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用饭,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陶莲心里一跳,好不容易按灭的念想,“蹭”地又燃起来。她忙放下筷子,起身往大门口去,门一开,是今日她在木工坊里见过的一名工匠。   “问陶娘子安。”工匠拱了拱手,递上一张回帖。“这是东家让我给你捎来的,她说若张先生和你明日得空,尽管来府上小谈。”   陶莲欣喜万分,把那回帖接在手中一瞧,笺纸上的洒金看得她直晃眼。   “多谢师傅特特送来!明日我们一定登门拜访!”   工匠告辞离开,陶莲关了门,捧着那张洒金笺飞快奔回屋中,没等张烈和张盈发问,她先激动地喊了起来:“方姑娘答应我们上门了!”   张烈呆了呆,差点拿不住筷子,双眼直盯着她手里的洒金笺,有些难以置信:“真的假的?方姑娘怎会愿意让我们上门?”   陶莲拉过他的手,把笺纸小心地放上去:“你自己瞧瞧罢,真得不得了!都说仆随主,余姑娘那般好心,她服侍的人定是个心善的。   再说了,你从前在军中待过,我在拜帖上又特特写了你对方将军满心钦佩,方姑娘一欢喜,自然就愿意见我们了。”   张盈一句也没听明白,睁着眼睛往那笺纸上瞥,口中直道:“阿娘,谁是方姑娘?”   “就是你爹爹时常说起的那位方岱将军的女儿,现如今在京中住着,是各家贵眷府上的常客,做些个大水车的生意。”   “原来是她!”张盈搁下筷子,凑到张烈身边,低着头看那洒金笺。“去岁年节时,咱们去小叔叔家拜年,堂弟就提起过方姑娘和梁王爷退亲的事,非说她胆小怕事,是个一辈子的穷酸命。   我听不下去,争辩了几句,堂弟却在我走道的时候,给我使绊子。幸亏爹爹教了我几手功夫,才没让他得逞……”   陶莲从不知,去岁在张焦府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惊道:“你怎么不早告诉爹娘?”   张盈低了头:“你们总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叔叔如今做着朝廷的官,堂弟的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哪里瞧得上咱们家?就算把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说,祖父祖母也只会说什么堂弟年纪小,我这个做姐姐的,很不应该同他计较。想想也是没趣,我就忍了。”   张烈听得心里不是滋味,手中的洒金笺也变得甚是烫手,勉强道:“你堂弟性子急,不了解方姑娘的为人,咱们可不能如此。”   张盈倒也不计较许多:“爹,娘,我明日能不能跟你们一起去方府?堂弟把她说得那般不堪,我偏不信,定要瞧瞧她是何等人物。”   陶莲心中犹豫,他们夫妇俩本就不认识方如逸,不过是借着余照的光,才得了机会一同登门拜访。   如今又要带上女儿……只怕方如逸会觉得,他们一家子是上门打秋风来了。   她望向张烈:“夫君,你看这……”   “爹,娘,就让我跟着去嘛!我不说话,就是瞧一瞧,不会给你们惹事的!”张盈连声恳求。   这话倒也不假,她这女儿向来懂事乖顺,每回在张焦府上或祖父母那里受了气,全是自己忍下。如此想想,当真是父母无用,连带着她也四处遭罪,看人脸色。   一念至此,陶莲的心思动了动,正要开口劝自家夫君几句,没想到张烈却先答应下来:“方姑娘肯让我们上门,自然不是那等瞧不起穷苦人家的势利眼。   盈儿,明日你便跟着我们去,一道见见世面,看看将军家的女儿是何等气派。若方姑娘问你话,你就答着。我带你读了不少兵策,魏先生也指点过你的诗书,定不会上不得台面。”   -------------------- 第53章 拜访   =====================   张盈欢喜得不行。   素日里,父亲时常会说起那位方将军,明明从未亲见,却总能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在漠北英勇抗敌的故事。   次数多了,她也憧憬起来,后来又听说方姑娘为了保命,不惜与梁王断亲,落了好一顿嘲笑。可才半年的功夫,方姑娘却翻起身来,成了世家高门的座上宾。   在她心里,方家人已然成了活着的传奇,如今能有机会见上一面,她无论如何都不愿错过。   一家人用完了饭食,回房安歇时,各自都有些难眠。   翌日清晨,他们起了大早,穿上见客的衣衫,嘱咐家中老妪照顾好张武夫妇,带上赠礼,出门往回帖上所记的方宅去。   走了一刻钟,三人到了方家老宅外,毛大树已经等在了门口。   幸亏毛大树在衣裳铺对面蹲守时,在脸上贴着疤痕、疖子,又总是低着个脸,那日陶莲过来,也没大看清楚他的样子。   此时相见,陶莲竟半点也没认出来。   毛大树上前拱了拱手:“敢问三位可是张家人?今日来拜访我家姑娘的?”   “正是。”张烈回礼道。   毛大树接过陶莲手中的礼,连声道:“快请进,我家姑娘想着,你们定会来得早,已然起身用过饭了,这会儿正在堂上吃茶。”   张烈夫妇本以为方家有官身,必是规矩大过天的门户,这才早早动身前来,想着在外门上等个小半时辰,多半就能见到方如逸。   却不料人家姑娘体贴得很,竟是已在里面坐等他们上门了。   看来方姑娘不像京中其他贵眷,并不爱拿什么高门大户的架子。   暗忖片刻,三人心里都生出不少亲近感佩的意思。   毛大树领着他们进了门,穿过前院,到了厅堂外。张盈跟在爹娘身后,寻了个空隙,小心翼翼地往堂上一看,见一名穿着家常素衣的女子正端坐其上,捧着杯茶慢慢地饮着。   她的发髻上只簪了支玉钗,猛一看不大起眼,可仔细瞧瞧,那玉却是通透莹亮,水色也润润的,颇有一番逼人的贵气。   听见堂外动静,她微微抬头,张盈这才看清楚的她的容貌,一时间竟痴痴的移不开眼。   那般柔美又沉静的神态,比年节画上娘娘像都要美上七分!   “大树,客人到了,怎么也不通禀一声?”   方如逸瞧见来人,立即搁下茶盏,亲自出堂来迎,把张烈夫妇吓了一跳。   他们忙拉住还仰头出神的张盈,躬身行礼道:“问方姑娘安。”   “我年纪小,从来不让下人行什么大礼,三位如此相拜,倒折煞我了。照儿,快扶起来。”   余照赶紧上前搀住陶莲的手,对张烈笑道:“张先生,你们不必拘束,我家姑娘自小在军中长大,不爱拘些俗礼。今日到了方府,便同在家时一般,随意些就好。”   张烈和陶莲口中拜谢不迭,说话间,众人进了厅堂,张盈坐下一看,见高几上摆着三盘点心果子,都是她从没见过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若喜欢这果子,我让你余姐姐包一些,给你带家去吃,可好?”方如逸道。   张盈心中跳了几下,身形却是镇定,起身福了福:“回姑娘的话,民女从未见过这般精巧的果子,这才贪看了几眼,还请姑娘莫怪。”   “怎会怪你呢?今日你是客,这果子摆在桌上,本就是给你和你爹娘吃的。快别站着了,坐罢。”   张盈缓缓落座,方如逸望向张烈:“张先生,这位是你的女儿吧?”   张烈恭声道:“正是小女,闺名一个‘盈’字。方姑娘在京中颇有美名,她听说小人今日登门,非缠着要来,让姑娘见笑了。”   方如逸嘴角含笑:“我哪有什么美名,不过是些笑谈。张先生,我瞧着你女儿是个灵动机敏的,举止间有些法度,可是念过书?”   “小人闲时教她识得几个字,平日只读过几部兵书。”   方如逸点头:“我听照儿说,张先生年少时从过军,如今虽然卸了甲,但平日里常聊些军中趣事,又教女儿读些兵书,倒与我父亲有些像。”   张烈慌道:“小人是布衣草莽,岂敢同昭武将军相提并论。”   “身份虽说不同,可行事却颇为相似。我父亲从不因我是姑娘家,便不教我读书习字。张先生,你对女儿也是如此,我听着很是亲切。   说起来,我在京中的知交虽多,可有过军营经历的却少。昨日见你们的拜帖来,还真是喜不自胜了,心里直盼着二位登门闲谈呢。”   听到这里,陶莲总算寻见空当,赶紧开口道:“方姑娘,今日匆匆上门,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只带了几盒胭脂谢余姑娘那日相帮的恩情,再有几匹上不了台面的轻烟罗,给姑娘糊窗子用。”   方如逸眉梢微扬:“我到京中不过两载,还没见过轻烟罗呢,听说是个极好的料子,夏日里做成衣裳穿上身,半点闷热也没有。   如此贵重的布料,怎可拿来糊窗子?等过两日我得了空,便让照儿送去黄掌柜的铺子里,做两件衣裳穿。”   陶莲忽然觉得,眼前这位方姑娘,与她曾经见过的那些高门贵女,实在大不相同。   旁的人,衣衫华贵、珠翠满头不说,单一个望下来的眼神,就明明白白写着“汝乃俗物”,身姿更是端得像个天上仙。   而方如逸,却能和自己这般的俗世妇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闲扯些家常话。   “方姑娘瞧得上民妇的玩意儿,我心里实在高兴的很。”陶莲道。   茶水端上来,方如逸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喝两口暖心茶,语调舒徐:“说句不怕你们笑的话。我刚来京都的时候,什么轻烟罗、月影纱的,一概都不认得,就连‘高顶方糖,定胜簇盘’吃看桌席都不知,差点在王御史的府上闹出大笑话。”   她饮了口茶,轻声叹息:“从前我在漠北住着,那里只有苦寒,就是手上有再多的银两,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京中的席面,竟还有就这么放着给人瞧的点心。”   张烈脸上闪过些许怅然:“京中贵眷个个财帛丰厚,哪里晓得边关的苦。小人虽然没去过漠北,可从军的时候,我跟过魏先生,他说十八年前他曾去过漠北,同令尊有过几面之缘。   那时戎族趁着风沙肆虐,到处作乱,方将军那会刚到漠北不久,对那里的地形不大熟悉,身边又带着年幼的长子,和怀了身孕的夫人,一边要带兵对抗戎族,一边还要照顾家人,颇受了些苦。”   这话勾出了方如逸小时候的经历,甜糯的玫瑰八仙糕吃在嘴里,也没了滋味:“十八年前,我母亲怀着我,在沙漠里东躲西藏,别说什么饭食好坏了,能有口吃的就是万幸。   我三岁上没了母亲,身子也不大好,多亏父亲和长兄怜我年幼体弱,时时刻刻护着我。漠北风沙一起,是连房顶屋瓦都要掀开的,牛羊不知卷走了多少。   当地的百姓本就缺衣少食,还要遭这样的罪,同京中的日子一比,真真叫人心里难受。”   张烈点头,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不知方将军如今在漠北,可一切安好?小人仰慕方将军英武多年,只是从未有机会得见。今日能见到姑娘,果真有将门风姿,也算了却小人心中夙愿。”   方如逸浅浅笑道:“张先生想见我父亲有何难?等他回京述职时,我让人送张邀帖给你。”   张烈惊喜万分,赶紧起身拱手,没等说上两句拜谢的话,方如逸却道:“怎么聊着聊着,张先生又站起来了?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再不必谢的。”   张烈心中感激,但想着不好拂她的意,便散了拜谢礼,回身落座。   “对了,方才张先生说,你曾经跟着魏先生,敢问是哪位魏先生?”方如逸好奇心起。   “是魏以致先生,他曾在钱国公手底下做军师,后来钱公蒙冤,他也受了牵连,和儿子一起被流放漠北。直到十二年前,江首辅把这桩冤案重新翻出,魏家父子才返回京都。魏公子如今跟着江国舅,据说两人亦师亦友,小人听了也是欢喜。”   方如逸眉梢微动,心知那魏公子就是魏临,便侧头望了望余照,果然见她低着头,脸颊腾了红晕。   “原来张先生曾得过魏先生指点,怪不得言语之间,颇有体恤边关民生多艰的慨叹。先生既有如此之叹,为何不入朝局?”   张烈摆摆手,神情复杂:“不瞒姑娘说,当年钱公的冤案也牵扯到了小人,家中卖了一处庄子,这才把小人从大牢里救出来。经此一遭,小人再不想什么从军仕进了,只照顾好家人便心满意足。”   方如逸的语调忽地探寻起来:“那如今,张先生家中一切可还安好?银钱用度周转如何?亲眷邻里之间亲和否?”   见她连着抛出三般疑问,字字句句直戳他心头痛处,张烈后背僵硬,有些坐立不安,思忖片刻,正要道一句“一切都好”,沉默许久的陶莲却先开了口:   “姑娘真真是个明白人,不过三两句话,就说中了我家的症结。”   -------------------- 第54章 破障   =====================   “夫人快别说了!”   张烈压低嗓音,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方如逸却道:“我们两家都是武将一脉,今日说了会话,我心里觉得甚是亲切,断没有叫陶娘子说一半咽一半的道理。   我虽年纪小,可也有帮人的热心肠,陶娘子心里若有发愁的事,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看看可否把这症结解开。”   陶莲心中动容,声音也颤抖了:“姑娘,我们今日上门,并不是来打秋风,实在是我夫君……自打他出狱后,便存了心结,虽说时常也爱谈些军中事,可再不愿回到军营里去。”   方如逸思忖片刻:“是因为当年钱国公的冤案么?”   陶莲点头,神色戚戚:“张家祖上留下过一个大庄子,本是吃穿不愁的,可当年案子的牵连颇大,我夫君也被捉了去。一家人没法子,只得变卖了那大庄子,再加上魏先生极力替夫君脱罪,这才能交钱免罚。   我们家不是什么大户,公婆辛苦一辈子,只挣下一处田庄,都是些薄田。民妇的爹原本做过些珠宝生意,可去世得早,娘家也败落了,嫁到张家时,不过几支金银钗子傍身。   卖了大庄子后,家中就败落了。夫君在牢中颇受了些苦,出来了也不再寻别的营生,只用从军时的俸禄买了一座宅子,和一间铺子,收来的租仅够得上吃饭钱。后来一家人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又买了一间,日子才算勉强能过下去。   这么多年,他日日读兵书、练拳脚,从未懈怠,分明就是还念着军中时日。可他一想到家里为着他变卖祖产,心里就怯了,怕从军后再遇上什么麻烦事,会祸及家人。”   方如逸缓缓点头:“我昨夜还在奇怪,为何张先生那么喜欢畅谈军中事,却并不回军营里去,竟是这个缘故。陶娘子,你们告诉我这些话,想来是没把我当外人。既如此,我少不得要大着胆子说两句,若说错了什么,还请二位莫怪。”   陶莲今日催着张烈一同登门,为的就是让方如逸劝劝夫君,此刻听了这话,连连点头,巴不得她快些说。   “张先生,昨日你家的拜帖递上来,我不知你是何人,就擅自命人打听过你的家世,这才发现昭信校尉张焦是你的亲弟。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他也在朝中为官,万一遇上什么麻烦事,他也同你曾经那样下了大狱,要你变卖全部家私相救,你是救还是不救?”   张烈毫不犹豫:“若真有那一日,自然得救。”   方如逸继续道:“假使救完人后,你全家身无分文,连饭也吃不上,陶娘子和你女儿即刻便要饿死了。你是救还是不救?”   张烈迟疑起来,他不是不想救兄弟,可夫人和盈儿也是他的骨肉至亲,拆东墙补西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再加上如今三弟眼往头顶上长,见了自己只有嫌弃和鄙夷,年节时送的礼,都被他叫下人从后门丢出去。人心都是肉长的,长年累月地被自家兄弟这般相待,便是有十分的情义,也去得七七八八了。   见他踟蹰着不开口,方如逸心中有了不少成算,饮了口茶道:“张先生,我说这些,并不是要你在兄弟和妻女之间做个抉择,而是想让你明白,兄弟是亲人,妻女也是亲人,你既成了家,便不能只考虑兄弟父母,却让妻女日日夜夜跟着受苦。   若真有那么一日,你变卖完所有家私后,猛然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半点营生,想再挣出一份家业来,也无处使劲用力。”   张烈摇头叹气:“小人自然不愿她们跟着小人受苦遭罪,可小人过完年就三十四了,奔着四十岁去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再找一份营生。况且小人才干平平,没有三弟那般得力,又会说话,就算侥幸中了武举人,小人这张笨嘴也不堪大用。”   “张先生,你有去考过武举么?”   张烈愣神:“没,没有。”   “既然没试过,也没步入官场,怎能说自己不堪大用?”方如逸神色肃然。“张先生,我从不觉得年岁长幼是什么天大的阻碍。在漠北,不管你是几岁,都要懂如何帮家人躲避风沙,戎族来犯时,就算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也得拿家伙干仗。   你曾在玄海滨从过军,定是知道东瀛人常犯海境,住在海边的人家,半大的娃娃都要懂些杀人护家的招式。   我听说,前些年宁水卫的驻兵换防时,东瀛人趁机作乱,是住在附近的那些平头百姓,拿着锄头菜刀拼死抵挡,这才守住了边防。   他们这么做,心中想的难道是什么家国大义、驻守边疆么?不,他们只是想着,东瀛人行事暴烈,手段残忍,若真被他们占领了宁水卫,自己和家人就没有好日子过,这才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拼命。   张先生,手无缚鸡之力者,尚且知道想法子护住家人,何况你一个身负武学,又懂兵策之人呢?你有能力,更应该站出来,不说什么收复边疆的大话,至少山雨欲来时,你能成为家人的依靠。”   张烈心中震荡难安。   方如逸的一番话,犹如巨斧,劈开了他的自欺欺人。   他不愿再入军营,嘴上说是怕万一惹出祸事,累及家人,可他自己却明白,那不过是他害怕又被拖入大牢,日日惊慌的借口。   整整十六年,他怕了,胆怯了,只知窝在家中,做个缩头的龟。   明面上,他把掌管家私的权力尽数交给陶莲,殊不知,那些应对亲眷老小时的麻烦,操心家中银钱用度的忧虑,也被他一并甩了出去,自己乐得清闲,出了事,就躲到一边。   而立之年,他没能做成什么顶天立地的国之柱石,反倒成了连家中妻女都无法依靠的软骨头。   可恨哪,可悲。   张烈鼻头酸涩,双手攥紧又松开,许久才平复心绪,缓缓开口:“方姑娘,你做农具生意,可是为了家人?”   “是,家父在漠北时,见手底下的将士们日夜辛苦,时不时就把自己的俸禄拿出去补贴。所以后来回京述职时,我们家穿不起什么好衣服,才被京中人讥笑。   但我赚钱不是为了什么首饰衣衫,而是想着,就算父兄散尽俸禄去接济将士们,他们回到家中,也有暖和的衣裳穿,有可心的饭食吃。   不让那些势利之人因为区区外饰,就抹煞了他们在漠北的风沙里,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战功。   他们护着元昭江山,我得护着他们。”   张烈闭了闭眼,心中悔恨难当:“姑娘小小年纪,尚知想法子成为家人的依靠,可叹小人一个七尺男儿,竟不知如此简单的道理。”   他侧头望向妻女:“若是我现下说要入官场、回军营,会不会太晚了?”   “怎么会晚呢!”张盈急忙道。“爹爹,难道你忘了,魏先生说过,想做什么事,万不可一拖再拖。也不要管年岁几何,做就是了。”   陶莲热泪盈眶,不住地点头:“是啊是啊,盈儿说得对,别去想什么晚不晚的,想做就去做,家里有我呢!”   “张先生,明年春就有武试,你日夜勤勉,功夫定不曾放下,若能一举得中,务必让人给我送个消息来,叫我也高兴高兴。”方如逸笑道。   “一定一定!”陶莲抹了抹眼角的泪。“魏先生之前就说过,夫君的武艺和兵策都不差,若是去考武举,定能得中的!”   方如逸点头:“如此甚好,那我就等着张先生的好消息了。”   她饮了口茶,又道:“对了陶娘子,方才听你说,令尊原本做过珠宝生意?”   陶莲连声应是:“姑娘可是有什么南珠玉石,要民妇帮着掌掌眼的?别的不敢说,在珠宝一道上,民妇还能算是半个行家。从小跟着我爹瞧着看着,也摸出了不少门道。”   “那太好了,我这里正缺个行家里手。”   方如逸给余照使了个眼色,让她写下一个地址,交给陶莲。   “陶娘子请看,这是我新收的珠宝铺,从前那位掌柜造过不少空账,已经被我辞退。他心里有怨,把手底下的人全都带走了。   旁的小厮倒也无妨,只是这靠得住的鉴宝师傅,却是难寻。若是陶娘子瞧得上我这间铺子,闲暇时可否来帮着掌掌眼?   你若愿来,我便按京中鉴宝师傅的俸禄请你,一年三百金,如何?”   陶莲惊得说不出话,三百金,那可是两间铺子三年的租银!   对方开出高价,反倒让她心里胆怯,生怕把事情给办砸了。   她半晌才回过神来:“姑娘,民妇,我,我没想做什么鉴宝师傅,若是看错了眼,岂不是要让姑娘亏钱?”   “自然不是每颗南珠和玉石,都得你亲自掌眼。”方如逸气定神闲。“你家中坐过珠宝生意,一定知道鉴宝师傅手底下管着不少懂行的伙计。   你若愿来,我会再招三个人帮你,你只需管住了他们,多几个人一同掌眼,互相监看着,便不会出错了。”   -------------------- 第55章 安排   =====================   陶莲细听了半晌,慢慢觉出味来。   方如逸连多请几个帮手的事都想好了,定是刚才自己提起家中曾做过珠宝生意时,她就暗暗做了打算,准备拉自己和张烈一把。   机会都送上门来了,若自己再不识趣,岂不是要错失了贵人。   陶莲当即起身一福:“姑娘待我家这般好,实在叫民妇无以为报。只要姑娘肯信民妇的能耐,民妇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替姑娘好好鉴鉴那些南珠玉石!”   “陶娘子快别说什么报答的话!”方如逸忙示意她坐下。“珠宝铺的鉴宝师傅一直寻不见得力的,我都愁了好几日了,夜里一想起来,连觉也睡不着。今日你们上门,原本也是凑巧,没想到竟是给我雪中送炭来了,说起来,是我要谢你们才对。”   陶莲听得呆了,半晌才道:“姑娘怎么反而谢起我们来了,万万使不得的!”   方如逸眼中含笑:“既然如今我们一道做生意,那便是一条船上的,别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将来一块儿赚钱才是正经。”   “是呢是呢!”陶莲不住地点头。   方如逸的目光落在张盈身上:“我同王御史家的顾娘子和王姑娘有些交情,王家是诗书出身的清流门户,极重儿女的学识,便请了先生在家中给孩子们上课。   我瞧着,盈儿妹妹是个聪慧识大体的,若能多得些教导,这辈子都受用不尽。如果二位愿意,我可修书一封,送盈儿妹妹去王家的私塾,读些诗句典籍。”   此话一出,张烈和陶莲又惊又喜。   王御史可是当朝正二品的大官,又是声望斐然的清流。前段时日,曾得功的事一闹出来,他家立即断亲,那般雷霆手段,震得满京咋舌,各家各户暗地里都赞王家身正端方,不因女婿有些才气就偏私罔顾。   可见其治家严谨,家教笃实。   张盈从前不过是跟着张烈读书识字罢了,再有便是魏先生偶尔的教导,拉拉杂杂的,不成个体系。   若真能去王家求学,岂不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张烈思忖片刻,道:“姑娘好意,小人心里自是一万个愿意。可小人怕盈儿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去了王家礼数不周,反而落人笑话。”   “张先生多虑了。”方如逸缓缓摇头。“去岁我刚进京时,人人都笑我穷酸,只有顾娘子待我如姐妹一般好。王御史夫人早逝,如今王家是我顾姐姐掌家,她待人亲和,最识大体。与人相交,不看家中财帛,也不看穿衣打扮,只瞧不起那等品性低劣之人,张先生不必担心。”   张烈和陶莲这才安下心来,扭头见女儿也是满脸欣喜,定是十分愿意去王家求学。   “姑娘今日几番施恩,小人心里实在感佩,若姑娘将来有什么用得上小人和小人娘子的地方,可万万不要客气,只管来找我夫妻二人!”   方如逸笑道:“以后我们两家怕是会有数不清的往来,我在京中独自住着,必然需要二位的照顾。到时候,可千万别嫌我事多麻烦。”   “怎会怎会!”夫妻俩连连摆手。   眼看外头日已当空,张烈和陶莲怕耽误方如逸用饭,赶紧拉着女儿起身拜别。   余照将他们一家送出外门,回院后见方如逸歪在厅堂的高椅上,一副总算能松快些的模样,忍不住笑道:   “姑娘一早起来便端坐着,奴婢心里还奇怪,姑娘今日居然能正襟危坐这么久,如今看来,果然都是强撑出来的。”   方如逸自己倒了茶,猛灌两口:“说了许久的话,想多喝两口茶也不能。幸亏见张烈夫妇前,我们早有准备,今日诸事还算顺利,也劝得张烈愿意去考武举人了。”   她坐直身子,觉得脖颈处甚是酸涩,伸手拍了两下,余照赶紧上前替她捏肩:“姑娘这几日为着张烈夫妇的事,都没怎么睡好,日夜等着消息来,如今可算稳妥了,得好好歇两日才是。”   肩头的酸涩缓解不少,方如逸闭上眼,徐徐道:“知己知彼,送上恰如其分的好处,才能让对方觉得,你是真心在帮他。他们拿出看家本事来,便不会觉得低你一等,心里才没有怨气。”   “可是姑娘,张烈还没有中举,现下就送这么多好处过去,会不会太早了?”   “微末时的赏识,最入人心。”方如逸缓缓睁开眼,拍了拍余照的手,示意她停下。“张烈是个有能耐的,又和魏临的父亲有半师之恩。只要他生出入朝局的心,魏先生自会帮他,无需我们担心一丝半点。”   她拉着余照坐下:“倒是你,你同魏临如何了?见过他父亲不曾?”   余照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姑娘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奴婢说过,何家一日不倒,奴婢便一日跟着姑娘,再不想旁的事。”   “这话你和魏临可曾说过?”   “自然是说过的,魏大哥觉得奴婢做得对。”余照握住方如逸的手,目光诚恳。“姑娘今日也知了,魏大哥他也曾受人大恩,明白知恩图报的理,所以他也理解奴婢的心思。”   “你的事,都同他说过了?”   余照点头,脸上浮现不少欢喜:“他不嫌弃奴婢曾在奴籍,是个顶好的人。”   方如逸松了口气:“魏临是真心待你,我也算放心。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何家彻底拉下马,倒是耽误你和魏临了。”   余照故作气恼:“姑娘怎的还说这些生分的话!”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方如逸笑言几句,脸色渐渐肃然。“何家和梁王暗中往来,又牵扯着曾得功和张焦这两个朝中官员。你多半也瞧出来了,梁王那个闲散的名声多半是装的,他暗地里在密谋什么,我们得多留些心才好。”   “姑娘放心,从曾得功那里收来的铺子,我都叫人把原来的掌柜小二打发了,也没告诉新招的伙计东家是谁。梁王一下子没了那么多铺子,定会想法子拿回来,幸亏姑娘下手飞快,想出个换人的招。”   方如逸端起桌几上那杯凉透的茶,轻轻晃着:“京中人人都道梁王面善仁慈,却不知他其实是个心机深重之人。若不是那日我和你联手,把他与何家暗中往来的秘密捅出来,只怕满京的人都还被他蒙在鼓里。”   余照神色忧虑:“可是姑娘,如今奴婢瞧着,京中人提起梁王,还是满口赞誉,只道何龄那日所为,是想攀扶他罢了。”   “这就是他的厉害之处。”方如逸冷笑。“事情分明是他做的,人也是他招惹的,可一闹大,他反倒摘得干干净净。所以,和他有关的田产铺子,我不能亲自露面打理。   如今有陶娘子帮忙,她是张焦的二嫂,梁王多疑,定会派人去查,多半会把我们收来的铺子全都查一遍。只要他一动,我们就会抓到把柄,知道哪一处的铺子有问题。”   她想了想,又道:“陶娘子是张焦的二嫂,梁王眼下还得要张焦替他办事,轻易不会动她。可是我们这边万不能大意,张烈一家都得平安无事才好。”   余照点头:“姑娘放心,魏大哥早就同奴婢说过,他那武行里的武师,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嘴巴也紧,若是姑娘需要人,尽管过去调。”   方如逸眼下正缺武艺高强的好手,听了这话也不推辞:“那真是再好不过。这事就交给你去办,我们收来的每一间铺子,都得着人盯着。尤其是那间私铁坊,我总觉得,那里会有什么猫腻。   梁王心急,查铺子的事定不会拖太久。左右不是年前就是年后,大家一道辛苦些,等事情办成了,我请他们吃席喝茶,好好谢上一谢。”   余照连声应是,午后便出门往端行武馆调人。   接下来的几日倒也顺畅,方如逸在新收的铺子外,安插了人手盯着。   陶莲果然颇有能耐,才进铺子不过三日,便用家传的鉴宝技艺震住了掌柜和店小二,又帮着招了两个老实忠厚的鉴宝伙计,帮着一同打理珠宝铺的事务。   张盈得了方如逸的引荐,赶在年前入了王家家塾。她本就聪慧机敏,不输那些世家门户的子女,如今得了正经的教导,从前记在心中却模糊的字句道理,不几日便清明起来。张烈偶尔考教她时,反而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跟不上她那敏捷的才思。   年节下的事忙得七七八八,方如逸给木工坊的师傅们放了假,想着自己从未去那些收来的铺子里看过,便装作采买年货的客人,和余照一起坐了马车,往城南去。   她早已寻了个借口,告诉陶莲自己年纪轻,怕镇不住铺子里的掌柜小二,这才从不露面,只在暗处做个神秘东家。   昨日陶莲就知道她会来,特特在里面等着,一瞧见那华贵的大马车,便迎出门来。掌柜和店小二们只当这陶娘子颇懂经商之道,明白讨好贵眷姑娘们的道理。   方如逸在铺子里逛了半晌,见里面井井有条,还设了专为贵客准备的雅间,心中大为满意,便点了几颗南珠,让他们制成钗环送来。   才刚出珠宝铺,不等上车,忽然跑来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对方如逸拱手道:“问方姑娘安,梁王想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 第56章 恰逢   =====================   不知元轼突然请自己相见,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方如逸的后背微微发紧,面上却惊讶道:“王爷也在附近么?”   侍卫点了点头,右手往街边的茶肆一伸:“王爷只请姑娘一人相见。”   方如逸回身看去,见那不过是间寻常茶肆,这两日下了雪,茶肆里窗户大开,好让客人们吃茶赏雪。元轼就坐在窗边,冲自己微微颔首。   也对,他是马上就要定亲的人,若是同自己在雅间相见,万一被人撞见,反倒落人口实。   还不如就在路面坐着,言行举止逾矩与否,众人都瞧得见。   方如逸略略安心,让余照先回马车里等着,自己跟着侍卫进了茶肆,走到元轼面前,低低福拜:“民女方如逸,见过王爷。”   “方姑娘切莫行礼。”元轼忙起身虚扶,请她入座,亲自斟上一杯热茶。“姑娘那日在刘家花肆受了伤,不知现下可养好了?”   “有劳王爷相问,如今已然大好了。今日民女出门闲逛,采买些年货,不想却遇上王爷。”   元轼面色和善:“本王今日出来,也是为了买些年节礼,与你选了同一日,如逸你说,我们两个是不是想到一处去了?”   方如逸一听,便知他又在惺惺作态,借那副如玉般的容颜哄骗自己,赶紧低下头,故作羞涩道:“民女蒲柳之姿,岂敢揣测王爷心思,不过是凑巧罢了。”   元轼的眉眼间腾起一丝笑意:“如逸,你我都知去岁断亲,实乃迫不得已。眼下何龄不在京中,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你若同我这般生分,倒叫我心里愧疚。”   见他提起何龄,方如逸心里蹿了些火,脸上却不动声色:“何姐姐爱慕王爷风姿,一时糊涂行错了路,我都明白,绝没有怪她的意思,更没有要与王爷生分的心。”   她双目微抬,想起什么似的道:“那日王爷突然出现在刘家花肆的庭院里,可是见我遭罪,想来救我?”   元轼正要把话头往那日的事上引一引,透出自己本有相救之意,此刻听方如逸主动提起,心中喜不自禁,嘴上却故作姿态:“说起那日,真是惭愧。本王一进花肆的雅间,就听见外头大有动静,开窗一看,竟是你被人伤着了。   虽说本王丝毫不通武艺,可也不知怎的,一见是你,胆子也大了,赶紧出去想拦住那毒妇,半点没想过自己可会受伤。幸好江国舅来得及时,他武艺高,否则本王真冲上去,只怕今日就没有命在了。”   方如逸安静地听着,听见他的言辞恳切,满心里的拳拳爱护,似乎那日若没有江与辰,他元轼定要为自己拼命。   方如逸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中顿时蓄泪盈盈:“王爷如此待我,真叫我……”   她哽咽几声,勉强开口:“说起来,我应该好好谢谢王爷的,只是我身子骨弱得很,这段时日又忙着养伤,便将此事给忘了。幸亏今日见到王爷,否则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如逸,你我之间,千万别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元轼突然急切起来,压低声音道:“你知道我的,我心里对你仍有深情,都怪何龄从中作梗,否则去岁我们便成亲了……”   “王爷慎言。”   方如逸忙打断了他的话,可目光却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有万千的不忍不舍。   “王爷如今正在和左家说亲,虽说未过明路,但京中谁人不知,此事是板上钉钉的。王爷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可叹你我二人终究是有缘无份。从今往后,还请王爷珍惜眼前人,别再念着我这个旧人了。”   “可我心里却还是日夜想你。”元轼轻叹,眼神里是如许深情。“我同那左家姑娘从未有过什么情谊,若是能有法子再与你相伴一生,我定会拼尽全力,去圣上面前求他给我们赐婚。今日见你从珠宝铺里出来,我只觉得上天垂怜,能叫我再和你相遇。”   此刻,方如逸总算明白过来,今日元轼请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相见,又说了好些看似掏心掏肺的话,多半是一面勾出自己从前对他的情意,一面让来来往往的路人们瞧着看着,好传出自己仍旧对梁王有情的风言风语。   两厢里一促一逼,说不定她方如逸,又会生出嫁给梁王的念头来。   就算不嫁,对元轼而言,能勾住自己的心也是好的。   思忖间,元轼还在兀自剖白:“……如逸,就算我将来娶了左家女,可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   见他言语缠绕,似乎要和自己在这里坐上许久,方如逸心生厌恶,脑中不住地想着脱身的法子,别过头道:“还请王爷莫要再说这样的话。王爷那日的相救之恩,民女改日定会派人登门道谢……”   “谢他做什么?”   窗外忽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不羁,有些急切。   方如逸愣了愣,转头一看,江与辰正背着手,身姿挺拔地立在外面,目光不住地在自己和元轼身上扫来扫去,眉头也皱紧了。   “如逸,那日明明是我救了你,你正经该谢的人在江府,不在梁王府。既然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为何不登门?不拜访?反而坐在这里,谢个半点力气也没出过的人?”   元轼虽说暗恼江与辰的话,可面上的功夫却做得颇足,忙起身道:“江国舅说得是,方姑娘,江国舅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该好好谢他才是。”   “我没跟你说话。”   元轼脸色一僵,顿时语塞,方如逸的心绪也不宁了。   刚才他出言解困,其实自己是十分感激的,本想随口再扯两句客套话,借坡下驴,摆脱元轼今日的纠缠。   可却忘了,江与辰不是个会按常理出牌之人。   眼下他为着给自己解围,不管不顾地把元轼的面子驳了去,要是自己不留下来劝和一番,只怕元轼这个小肚鸡肠之人,会从此记恨上他。   若果真如此,岂不是她方如逸的错?   思忖片刻,她稳住心神,正要开口说两句套子话,把江与辰打发走,再好好安抚元轼。   就在这时,江与辰却突然单手撑住窗沿,从外面翻了进来!   茶肆里的客人们,本就注意到了这边动静,这下更是惊呼连连。   一个茶客去过刘家花肆,认得江与辰和方如逸,胆一肥,扯着嗓子喊道:“江国舅,你还真缠上方姑娘了啊!”   “缠?”江与辰眉梢微扬,身形轻快地走到方如逸面前,盯住了她。“我只是想来问问,救你一场,为何不知恩图报?”   方如逸躲开他的视线:“江国舅误会了,民女并非不报,而是还未想好何时登门。”   “原来是这样,倒也情有可原。”   江与辰点头落座,拿出一个不知从哪里顺来的茶盏,自顾自倒了杯茶,示意方如逸坐下:“虽然救你不过是我的举手之劳,但你对我,可要涌泉相报啊!”   茶肆里的客人们低头忍笑,可笑归笑,心里对方如逸的同情却添了几分。   抬头见元轼在一旁站着,江与辰忽地换上一副笑脸,随意饮了口道:“王爷,实在对不住,刚才我见如逸明明能出来闲逛,却不去我那登门拜谢,这气一上来,却先冲王爷去了。”   元轼心头的火灭了不少,不甚在意地客套两句,回身坐下,心中暗忖这江与辰素来是个说话放肆的,在圣上面前也没规矩,自己竟跟他计较,实在可笑。   方如逸却备感惊讶。   她听说江与辰心气颇高,从来只有别人给他道歉的份,绝不见他跟别人说什么“对不住”的话。   今日忽然改了性子,赶在她开口之前,对元轼陪了个笑脸,反倒让她不大习惯了。   “你们两个,今日怎么在这里吃茶?”江与辰望着方如逸。   元轼只当他缠上了方如逸,暗自生出解围的意思,忙道:“方姑娘的伤势才好不多久,想着年节将近,便出门采买年货。本王也是,这才遇上了。江国舅来之前,我们正说起那日在刘家花肆的事。”   江与辰没有回头看他,仍旧侧着身子冲着方如逸那头,对元轼的一番话翻了个白眼。   方如逸从那白眼中读出“快点把这个假惺惺之人打发走”的意思,赶紧低头饮了口茶,掩住笑意,见座上无人开口,才缓缓道:“刚才王爷提起那日的惊险,直说多亏了江国舅及时出手,否则,只怕民女早就没命了。”   见她言语间全是维护自己的意思,元轼心满意足。   今日请方如逸小谈的目的已然达到,江与辰是个难对付的浪荡子,眼下又念着方如逸不曾拜谢的事,心里存了气,说话时连头都不肯扭过来对着自己,实在没必要多留几刻。   他干脆拱手道:“既然江国舅与方姑娘有事要谈,本王不便久留,告辞。”   江与辰随意挥了挥手,见他出了茶肆,消失在街口,这才松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对方如逸伸出两根手指,笑得满心畅快:   “加上今日,你得谢我两回。”   -------------------- 第57章 消息   =====================   方如逸明白他的意思,那日在刘家花肆的救命之恩是一次,今日打发走元轼又是一次。   可元轼又不是他一人逼走的,怎能算数!   虽说这么腹诽了一句,但方如逸心里,却隐隐生出些莫名的欢喜。   江与辰又来同自己邀功了,似乎两人之间的那层奇奇怪怪的隔阂,被这段时日的不曾相见,冲散了不少。   四周的茶客端着各自的茶盏,可目光却不住地往他们两人身上瞥。   江与辰侧头扫了一眼,借着饮茶的姿势,压低声音道:“如逸,待会你先出门,上了马车去魏临的武馆等我,我有事同你说。记得,神情要着急生气一些。”   方如逸不解:“这是为何?”   “得让大家觉得你是被我缠住了,不得不跑。梁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你相见,还坐下来喝茶赏雪,真不拿你的名声当回事啊!   幸亏梁王不大在人前露脸,平头百姓都不知方才那人就是他。否则,今日你们对坐吃茶的事传出去,他多半落个风流王爷的名声,你怎么办?”   方如逸愣了愣神,心中动容,没想到他竟是这般为自己考虑。   “所以,我们得拿另一件更出风头的事,把这件事盖过去。”   “可是你……”   江与辰满不在乎:“反正我的名声不好,不用白不用。”   方如逸无奈,哪有人故意让自己的名声更加不好的,他这个人,还真是心思诡谲,捉摸不透。   “准备好要走了么?”   方如逸只得点头。   “魏临的武行见,别忘了。”   方如逸不答,端起茶盏重重一放。   茶馆里的客人们本就留意着他们二人的动静,听见“啪”的一声响,看热闹的心思顿时翻起来,个个伸长了脖子瞧过来。   方如逸已然站起身,眼中泪花闪闪,涨红了脸,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句“还望江国舅慎言”,话音未落,便飞快地奔出茶肆。   慎言?为何慎言?   江国舅到底说了什么,竟把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逼得脸红羞涩?   好好的热闹没看全乎,茶客们心里抓痒似的难受,忙盯紧了江与辰,见他“蹭”地跳起来,对着方如逸离去的方向,喊了句“如逸,你考虑考虑呗”,也跟着出了门。   茶客们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提走了。   刚才那一幕,不过两句话,两般举止神情,却在他们脑海中补出了一出大戏。   江国舅素来是个浪荡的,又对方姑娘有救命之恩,年节闲逛都不叫人安生,吃个茶也凑上前来,非要叫她报恩。   不会是在逼她以身相许吧!   茶客们心中一惊,回想方才两人言行,顿时觉得这个猜测十分靠谱。   这方姑娘还真是可怜呐!   两位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曾留意茶客们的动静,只一心分头往端行武馆赶。   马车的脚程慢,方如逸赶到武馆时,江与辰已在里面坐等。见余照和她一同进门,江与辰道:“魏临在内院,余姑娘不去见见?”   余照忙道:“姑娘做什么,奴婢都知道,奴婢要陪着姑娘……”   江与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反正我说的事,你家姑娘早晚会告诉你,不急这一时的功夫。”   方如逸回身道:“照儿,你和魏临难得见上一面,快去吧。”   余照迟疑了一下,这才往内院里去。   江与辰领着方如逸出了前院,往东侧的武师厢房行了片刻,从廊下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面都是些杂物,满满当当地堆在一处架子上。   方如逸扫了几眼,眉头微蹙:“江国舅为何带我来这里?今日找我有何要事?”   “进去再说。”   江与辰走到架子前,转动一只缺了口的瓶子,对面的墙壁登时分作两边,露出一间极深的密室。   “这里竟然还有如此所在……”   方如逸吃了一惊,跟着他一道进去,墙壁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江与辰点亮嵌在四周的长排蜡烛,密室里明如白昼。   “你不喜欢暗处,今日便多点几盏灯。”江与辰收起火折子。“不过,如此一来,密室里的气息便不大流通,只能待上小半个时辰。”   方如逸心中更加疑惑:“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密室里说?”   “陈容容是东瀛人的暗桩,这件事,要不要紧?”   方如逸后背绷直,难以置信的神色,在脸上层层叠叠。   就算是上辈子,她也全然不知曾得功的一个外室,居然和东瀛人有关。   陈容容,究竟是元轼故意安排的在曾得功身边的,还是东瀛人的手笔?   若真是元轼,只怕他不仅和戎族有勾连,与东瀛人也脱不了干系。   就在她暗自推测时,江与辰把密室里唯一一张太师椅搬到她面前,扯住她的衣袖,非让她坐下:“你的伤才好,别老站着。”   方如逸脑海中全是疑虑,顾不得同江与辰说什么身份有别的话,坐下道:“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与辰抱着手,目光里满是狡黠:“刑部左侍郎程平易是我爹的门生。陈容容进了刑部大牢后,我特意去找过程侍郎,告诉他我爹已经知道此事,并且十分上心,若有什么消息,定要告诉我,我好回家转告他。   程侍郎最是敬重我爹,见恩师相问,自然无有不应,每回提审陈容容,就给我送一份消息。其实他不知道,我爹年下忙得很,根本没心思关切此事。”   方如逸无奈摇头:“狐假虎威,不愧是你。”   “就当你是在夸我了。”江与辰仰头一笑。“陈容容是个嘴硬的,连着审了大半月都没什么进展。可前两日,一名关在她隔壁的女囚为了减轻罪行,主动告诉狱卒,陈容容半夜时常梦呓,都是些听不懂的话。   狱卒留了心,挨到半夜进来一听,果然如此。他虽然不懂那些话,但学了两句回去,问了好些人才知道,是东瀛语。”   方如逸揪紧了衣袖,缓缓点头:“都说入睡时分,神志最是松懈。若不是自小就说东瀛语,梦呓时怎会全是那些话?”   “没错,程侍郎得知此事后,立即换了审查方向,不再急着提审陈容容了,而是顺着如今手里有的线索,假意放出陈容容全都招了的风声,等着那些东瀛人自己忍不住,露出马脚。”   方如逸沉思片刻:“没想到陈容容的身份这般复杂,既是曾得功的外室,又是东瀛暗桩。”   她抬头望着江与辰:“你说,何家还有梁王,在这段关系里,会是什么身份?”   这句话问住了江与辰。   他不知没想过元轼很有可能牵涉其中,可元轼是元昭的王爷,有钱又有闲,东瀛那个小地方,缺衣少食不说,还经常大犯海境。   元轼没有理由与他们扯上关系。   “会不会是何家?他们同东瀛人有什么秘密的生意往来?”江与辰摸着下巴道。“如今国朝禁了海运,我听说每年都有不少私自出海的商客。说不定何家也是其中之一。曾得功是朝廷要员,手里的私产又同何家有关,何家自然得送一个能捏得住的把柄,到曾得功身边去。”   方如逸颔首:“这般推测,也算对得上。”   她手里没有元轼同东瀛人联络的证据,上一世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一个戎族,多半已让元轼忙于应对,若是再加上东瀛人……他真的有如此多的精力和财力去周旋么?   思来想去,江与辰的话,是眼下最为合理的推测。   “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江与辰又道。“过完年后,何龄要从山南回来了。”   方如逸心中一沉,虽说自己农具生意风头正盛,可从下单到制作,再到交货,时间拉得太长,短时期内无法筹集太多银两。   今岁赚的钱,都拿去买了曾得功手里的铺子,眼下账目上只能堪堪走个收支平衡,能给师傅们发得起工钱,并没有太多盈余。   何龄是带着怨气离京的,等她回来,发现自己这个对头也迈进了商海,她岂不会借机寻出些把柄,拿捏一二是不可能,只怕她要踩死自己,才肯罢休。   “她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把张焦拉下来……”方如逸喃喃道。   “张焦?就是那个极其擅兵策的昭信校尉?”江与辰面露疑惑。“你不是调了武师,去蹲从曾得功那里收来的铺子么?跟张焦有什么关系?”   方如逸眉梢微动,有些吃惊,不过一瞬的功夫,她却点头道:“我就知道,若是请魏临帮忙,自然也瞒不过你。”   想起江与辰今日一露面,就没给元轼什么好脸,她心里隐隐有些信了他从前说过那句“我也不喜欢他们两个”。   她抬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江与辰,迟疑道:“你真的不喜欢梁王?”   “今日我是怎么同他说话的,你也瞧见了,是跟他那个假惺惺的人,称兄道弟的样子么?”江与辰眼底掠过厌恶之色。“元轼这个人,最是伪善,不过长了一张俗气的脸罢了,居然把满京的人都哄得只会说他的好话。”   方如逸甚是惊讶:“你为何说他是伪善之人?”   江与辰忽然低了头,双手不自然地垂下,似乎有些心虚:“魏临他,他喜欢爬人墙头,听些内宅私语。但他怕自己一个人去,万一被捉了,无法脱罪,就……总是拉着我一道去。梁王府的墙头,我也爬过,所以……”   他飞快瞥了一眼方如逸,好像怕自己这般行径,会被她瞧不起。   方如逸却毫无所知,目光沉沉地思索许久:“原来是这样,看来爬墙头也是有些好处的。”   -------------------- 第58章 试探   =====================   此话一出,江与辰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落了地,紧张的神色也舒展开来。   “也不是我非要爬什么墙头,实在是这京中的热闹,都在内宅深处。平日里,一个个脸上笑得像朵花一样,又亲切又和善。回了家关起门来,才露出本来面目。我若不如此,怎能发现梁王其实与何家有秘密往来?”   方如逸的脸色本有些严肃,听了这话,却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能把爬墙头说得这般理直气壮又深明大义的,古往今来,只怕也只有江国舅你一个。”   这话到了江与辰耳中,便成了一番夸奖,他满心畅快,背手笑道:“人活一世,最要紧的就是这些消息,更别说在京中了。   这段时日,虽然我一心扑在科考上,但你在忙什么,魏临他……他非要告诉我。再加上陈容容与何家的事,我也算参与其中,得了新的进展,自然要来同你说。”   他顿了顿,脸色忽然有些僵硬,迟疑片刻才道:“其实我还知道一件事,原本没打算现在告诉你的,反正再过一个多月,你多半就能知道……唉要不等到时候再说吧……”   “究竟是什么事?”方如逸见不得旁人如此吞吞吐吐。   江与辰上前几步,膝盖微屈,蹲在她面前:“你先答应我,知道这件事后,一定要稳住心神。”   这话反倒让方如逸神思大动,脑中的思绪也乱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到底是什么事!”   江与辰眉头紧皱:“上个月,你哥哥外出巡查时,被戎族一小队兵马偷袭,右臂……中了一箭。”   见方如逸目光怔怔,心口起伏不定,身子不住地颤抖,他飞快道:“不过军中医士已经看过了,只是右臂有伤罢了!不妨事的!方将军安排你哥哥回京养伤,现下多半已经出发了。”   “为什么,爹爹给我的家书里,并没有提及此事……”方如逸艰难道。   “方将军定是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况且,你哥哥回京,寻的也不是养伤的名头,而是述职。从漠北到京都,要走近一个月,等你哥哥到了京都,手臂上的伤肯定也愈合了。若是他不说,只怕你根本也瞧不出,就能少些担忧。   不过,我总觉得,既然是家人,那便没必要瞒着瞒那的。在外面受了伤,没法同手底下的人诉苦示弱,要是在血亲面前还是非要强忍着,那多没意思。所以,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你。”   “多谢,多谢江国舅。”   方如逸闭了闭眼,急促地呼吸几回,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从军之人,受伤在所难免,她自小长在军中,见过的死伤悲痛何止千百,哥哥也不是头一回受伤,她得稳住心神才是。   脑中闪过一念,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猛地睁眼道:“若只是右臂受伤,为何不在军中将养,而是千里迢迢回京养伤?我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江与辰神色纠结,半晌才摇头苦笑:“还真是瞒不过你。你哥哥的确只伤在了右臂上,可是,那支弩箭有些厉害,你哥哥的右臂至今都没有力气。   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还是不行。方将军只好借述职的名头,把你哥哥送回京中养伤,想着京中医家妙手众多,或许会有办法。”   方如逸的身子颤了颤,江与辰忙扶住她,听见她喃喃道:“哥哥他,他最喜那柄提卢枪,若是右臂失了力气,以后还怎么使枪……好好的巡边,怎会突然有戎族来偷袭?定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是,是元轼!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快一点把他的臂膀斩断……”   江与辰心中疑惑。   前两句他听得很明白,可这最后一句是怎么回事?   戎族和梁王……八杆子也打不着啊!   他只当方如逸近日忙着同元轼与何家暗斗,焦急攻心,这才把两件事搅在了一起。   方如逸低声抽泣着,落泪如雨,江与辰看在眼里,心头揪得难受。   他赶紧从袖中摸出一块素帕,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不就是伤了右臂么!如果京中的医家没用,我们就去山南找那些不出世的圣手。我就不信治不好你哥哥!”   方如逸缓缓吐出一口气,哽咽道:“江国舅有心了……实在对不住,我本不想哭的,不知怎么回事,有些忍不住……”   “心里难受就哭一场,没什么大不了的。”江与辰语调柔和。“我知道你不是那等没主意,出了事只知往旁人身上靠的庸碌。可是,就算你再坚韧,你也是人,不是什么木头做的偶。遇上麻烦事、伤心事,自然要发泄出来,憋在心里可不行。”   方如逸望着他,见他又从袖中抽出一块素帕,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心里有什么不由自主地动了动。   冲动如潮水疯涨。   “江与辰,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方如逸垂下眉眼:“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消息都告诉我,之前在山南的时候,你救过我。还有,还有回京之后,我一心扑在水车上,那会你也时常来看我。仔细想想,自从我父兄回漠北之后,帮我最多的人,只有你一个……”   “因为我说过,要同你一起把何家拉下来。”   江与辰脱口而出,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又要问起这个,自己不是早就和她说过许多遍了么。   “只是因为这个么?”方如逸试探道。“除了这个承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江与辰不解:“别的?别的什么?”   方如逸鼓起勇气道:“比如,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同我……所以你才帮我。”   “哦这个啊。”江与辰恍然大悟。“我们是知交好友么,我当然要帮你了。”   方如逸心里一沉:“只是知交好友?”   “不然还有什么?”江与辰神色困惑。“如逸,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待,连魏临都比不上。你在我心里,那就跟亲兄弟一样,只要有我江与辰一口肉吃,必不会让你喝汤!”   他言辞振振,心想自己都这般说了,如逸她总该放心,确信自己对她的好,是掏心掏肺,本就应当,也绝不求回报。   可方如逸盈亮的目光,此刻却低低地落了下去,犹如密室里燃到尽头的烛火,暗淡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熄灭。   “如逸,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哪里说错了?”   江与辰着急起来,方如逸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没有,你待我如亲如友,我心里很感激。”   密室里的烛火骤然熄灭。   乍起的黑暗笼罩身心,方如逸看不见江与辰的身影,却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正紧紧贴着自己。   “这蜡烛不经烧啊,如逸,你在这里坐着别动,我去点一支来。”   “等等。”   方如逸握住他的右臂,慢慢站起身,她的另一只手在黑暗里乱抓,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竟一下落在江与辰的后背。   梅花的清幽扑进怀中。   江与辰全身僵硬,如逸这是,抱住自己了?   “如逸,你……”   “江与辰,密室里太黑了,我实在看不清,冒犯了你,对不住。”   轻轻柔柔的声音落在他耳畔,那双冒犯自己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交扣在他身后,抱得更紧。   “如逸,你是不是还在伤心你哥哥的事?”   方如逸没有回答,江与辰感觉她的脸颊正伏在自己心口上,微微的一下,蹭了蹭。   他心跳如鼓,忽然贪恋起这丝看不清方向的冒犯。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从刚进密室的那一刻起,屋子里的烛火便不曾亮过,是不是这般冒犯之举,会早早降临?   江与辰后悔点灯了。   方如逸始终没开口再说些什么,他也跟着沉默不语,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来,学着戏台上演的那样,搭在她的后背,腰间。   如许的梅花香霎时离开,他的手落了空,僵硬地停在暗处。   “江与辰,你今日还有什么消息要同我说么?”   “没,没了。”   “那好,别点灯了,我们走吧。”   “……行。”   “对了,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一辈子的知交。将来你步入官场,登阁拜相,娇妻贵子,若是不认我这个寒微时的好友,我必打上门,要一个说法。”   江与辰愣了愣,不知她为何说这些没来由的话。   可“知交”二字,他却是满心要认的,不论将来如何,方如逸是否把自己看作好友,他定是要缠上去,这辈子也不罢休。   “你放心,我江与辰看中的知交,绝不会轻易断绝。”   方如逸沉默片刻,低低地应了一声:“如此甚好,我们走吧。”   两人摸索着出了密室,天光涌入双眸,两人心里都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不愧是交心的好友,竟颇有默契地对刚才那丝冒犯,闭口不谈。   安静地穿过长廊,来到入馆的前厅,魏临和余照已然等在了那里。   “江与辰,今日多谢你告诉我那些消息。”方如逸侧身道。“大恩不言谢,年节时,我必封一份厚礼送去江府。   春闱在即,你一定要好好准备,等你高中后步入官场,我还要来攀附你呢。”   -------------------- 第59章 变动   =====================   江与辰心中大为欢喜。   他本就想让方如逸能多多攀附自己,利用自己,眼下见她主动说出口,连月来忧心的事,总算放下。   “那我就等着了。”   方如逸含笑点头,带着余照转身离开。   江与辰跟着一道出了武馆,直到马车消失在巷口,他仍旧束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魏临的目光落在他的手心,忍不住把那方握着的丝帕抽出来,迎风抖了两下:“公子,你一个男子,为何随身带着如此女儿气的帕子?边角上还绣了朵梅花。难道这是方姑娘的?”   江与辰头也不回:“是你公子我的。”   “公子,你这喜好……我也是看不懂了。”   江与辰转身,一把夺走帕子:“去岁在山南,如逸被何龄派去的人追杀,幸亏我们及时赶到。她那时吓着了,事后哭得厉害,可我身上却没带着帕子。女儿家么,偶尔也是要掉掉眼泪的。”   说着,他大步往武馆里走,魏临忙跟上去:“公子,方姑娘是女子,肯定随身带着丝帕,要是哭了,用自己的帕子不就行了,何必用你的?”   江与辰顿住脚步,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她就一块帕子,怎么够?我多带几块,可以擦泪,也可以抹汗,万一她受了伤,也好包扎不是。”   魏临心念一动:“公子,你对方姑娘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这就叫好么?”江与辰抱手苦思片刻,摇头道:“不够不够,我都还没为她两肋插刀!”   魏临挠了挠头,不大明白他的路数。   自己跟着公子十几年,从未见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   自打去岁瞧了方如逸一场退婚的热闹,公子的双眼仿佛就长在了她身上,掏心掏肺地对她好。   就算这几月不大见面,可每日里都要过问她的事,暗中也帮了不少忙。   若说公子对她是知交情谊,自己是断然不信的。   都这样了,不是喜欢,还能有什么!   可公子从未说过“喜欢”二字,自己也不好胡乱猜测,只是时不时地暗示几句,盼着他早日察觉心中对方如逸的情意。   见江与辰进后院练武,魏临思忖片刻,飞快出了武馆,往方家老宅的方向去。   虽说摸不准自家公子的心思,可方如逸心里在想什么,定会告诉余照。   若两人彼此有情,撮合一番,也是件圆满功德。   行了半柱香,魏临来到方家老宅外,见毛大树正牵着马,准备把马车停到后院去,上前招呼道:“大树,你们怎么才到家?”   毛大树回头一看,拱手笑道:“姑娘在车里坐着,我不好把车赶得太快。魏大哥这是又来找余姐姐吧?”   魏临点了点头:“她可得空?”   毛大树小声道:“我家姑娘不知怎么了,回来路上一直在哭,余姐姐正安慰她呢。魏大哥要不到厅堂上坐会?”   魏临摸了摸下巴,暗忖难道公子把方孚远右臂受伤的事,告诉方姑娘了?   公子还真是忍不住,什么都要同她说。   “行,我先到厅堂上去。”他皱眉道。“你也别告诉方姑娘,我过来的事,等你余姐姐得空的时候,找个借口把她叫出来就行。”   “明白!”毛大树点头去了。   魏临进了门,在厅堂上坐着吃了半晌的茶,才望见余照红着一双眼走过来。   “照儿,你怎么了?”他忙起身上前,握住余照的手,俯身细瞧她的眼睛。“我听说你家姑娘哭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余照叹了口气,抽出帕子抹着眼角:“大公子出事了,右臂被戎族人射了一箭,现下连握枪的力气都没了。姑娘心里难受,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虽说我没见过大公子,可他毕竟是姑娘的大哥哥,我听着也不是滋味,就陪着姑娘哭了一场。”   魏临心里不是滋味:“你啊……姑娘难受,你该劝着哄着才是,怎么还一道哭起来了。”   他拉着余照坐下,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包:“山南来的梅花冰片。这是江首辅的门生送他的年节礼,他给了我一些,你拿着用,明目醒神还算不错。”   余照摇头道:“山南的冰片最是难得,魏大哥你留着自己用吧。”   魏临拿起她的手,塞进掌心:“我不通医术,再好的药材到了我手里,也不知怎么用它才好,没得浪费了。”   余照只好收下:“魏大哥,你对我真好。”   魏临笑着揉了揉她的脸,忽然想起什么:“这是我专门给你一人的,你可别又之前一样,全拿给你家姑娘用了。”   余照把那纸包捧在心口上,破涕为笑:“我自己偷着用,不让姑娘看见。”   “这还差不多。”魏临甚是满意。“对了,除了大公子的事,你家姑娘还有没有说过别的?比如她对江国舅是怎么看的?”   余照吸了吸鼻子,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姑娘一直说江国舅是个顶好的人。”   “那你家姑娘可喜欢江国舅?”   余照犹豫了,这件事,她心里也没底。   她思忖半晌,小声道:“我觉得,姑娘她应该是喜欢江国舅的,可她从来没有直白地说过。不过今日她同我说,以后和江国舅相处,要跟生死之交一样,彼此信任。也要像好友一样,互相帮扶。魏大哥你说,这算不算喜欢?”   魏临松了口气:“如此说来,就算称不上十分的喜欢,多少也有五六分了。如今你家姑娘大事未成,先做个知交好友也好。他们两人力往一处使,等事情了结,自然能走到一块去。”   余照安心不少:“如此就好。对了魏大哥,我不能同你多说了,姑娘写了一封密信,让我给徐公子送去,说是原定的计划有变。”   魏临赶紧起身:“好,那我送你去徐家。”   两人飞快赶到徐家,魏临隐在暗处,余照上前叩门。   徐家请不起小厮,只一个洗衣做饭的婆子,前来应门的正是徐瑞。   余照进门,把密信递给他:“徐公子,计划有有变,姑娘的意思都写在信中,你一看便知。”   徐瑞当即拆开一读,有些不敢相信:“余姑娘,你确定这是逸儿的意思?若真这么做,张焦从此对我便再无信任。逸儿不是说,她看中的替代之人还未得势,眼下得先哄着张焦么?”   余照俯身过去,对他耳语几句,徐瑞脸色大变:“什么!孚远他受伤了?!”   “徐公子悄声!”余照忙道。“这是朝廷密报,只有几人知道大公子回京的实情,徐公子可万万不能说出去。”   徐瑞点头不迭,也跟着压低声音:“自然自然!原来是这样,难怪逸儿着急。”   他奔回房中取来一支火折子,将密信点燃,余烬落在残雪中,他使劲踩了几下,瞧不见痕迹才罢休。   “余姑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了,这件事我心中已有数,必会办妥。你回去后多多宽慰逸儿,让她别太担心。京中多得是医家圣手,定能让孚远恢复如常。”   余照点头应是,很快告辞出门,魏临把她送回方家老宅后,才返回江府。   此时天色将晚,余晖也尽了。   余照刚入院,毛大树就把她拉到一旁,满脸忧愁道:“余姐姐总算回来了!小人送到姑娘房中的饭食,一点没动过。小人一摸那菜碟子汤碗,全都冰凉了,赶紧拿出去热了热,又送了一回。   可姑娘就在房中一动不动地坐着,灯也不点,常服也不换,小人喊她,她半晌才应一声。余姐姐你快去劝劝吧!”   余照叹了口气,赶紧奔到厨下,把一直在灶热着的饭食端出来,快步入了方如逸的屋子。   一进门,果然黑漆漆的一片,只一个身影呆呆坐在桌案前。   余照鼻头一酸,正欲滚下泪来,猛然间想起魏临的话,把泪使劲憋回去。   “姑娘?”她走到桌案前,放下托盘,点上灯来。“入夜了,姑娘也该用点饭食,早早安歇才是。”   烛光孤影,在方如逸脸上不住地跳动,余照这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痕。   “姑娘莫不是还在担心大公子的伤势?大公子吉人有天象,只要回到京中,定能治好。奴婢在京中颇认得几个圣手,还有然儿,她在山南也可帮着找找。奴婢今晚就给她写信,明日一早送出去,等大公子回来了,定能请来那些不出世的名医……”   “照儿。”方如逸总算开口,呆滞的目光缓缓移到她脸上。“你是真心待我的,我都明白。哥哥的右臂,我会想尽办法替他治好。”   她的神色凛冽起来,她不信这次的偷袭是偶然。   上辈子,元轼在暗中策划过不少突袭漠北边境的事,一步步把元昭同戎族的矛盾激化,后来才能勾得圣上亲征。   这本该是两年后的事,没想到,竟来得这般快。   余照仍旧在她耳边劝着,让她好歹用些饭食。   她不忍拂意,拿起筷子沉默地夹着菜,心头却犹如油煎一般痛。   今日得知的消息太多太满,她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   其他种种尚有可救之策,唯有自己和江与辰……   她闭了闭眼,心如死灰。   终究还是她奢求了。   以为江与辰待她这般好,是喜欢,是情深难抑。   没想到,不过是一句“知交好友”。   在密室蜡烛燃尽之时,她已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抱了他一回,足够往后余生,放在心头慢慢回味。   直到今日,她总算认了命,自己的亲事,必会是一场交易。   -------------------- 第60章 责问   =====================   已是隆冬时节,京都的雪一日胜似一日。   西郊大营,白日里也要烧火取暖,将士们的手冻得通红,可一想起再有半月,自己便能轮班值守,回家除岁,心里一暖,身上的寒意也算不得什么了。   武威将军史开宗巡完粮草库,向来肃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满意之色。   大雪纷纷而下,同他的花白的须发几乎融在了一起。   他已年近七旬,可跟着他一道过来的文官却始终沉默,似乎不敢开口劝他快些结束巡查与考核,好早早归家休息。   等待考核的校尉们在军营外一字排开,个个都脱了头盔,满头的乌发染满白雪。   史开宗扫了众人一眼,忽地想起年节将近,若是这些校尉们因赤头冒雪一场,回家后生了病,这年多半也难过。   一年只除一次岁,考核须得一日才能结束,没必要非让他们在外头挨冻。   一念生出,史开宗沉声道了句“进帐”,众人心头一喜,忙缩了缩脖子,跟着一起进了大帐。   张焦站在队伍最后,微微弓着身子,入帐后仍旧不敢放松,努力做出一派敬重神态。   九日前,徐瑞便给他送来改好的兵策,他闭门几日,费尽心思,把那些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句子背得烂熟,只等今日大大地发挥一场,把众人全都压下去。   虽说前两日,徐瑞又登了一回自家的门,说之前的兵策还需修改一番,好在改动的不过只有三两句,不过半日,也就默记在心了。   “张焦何在?”   上方传来一声呼喝,张焦吃了一惊,没想到史开宗头一个点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原本打算最后一个献策,做出力压群雄的场面来,好让史开宗牢牢记住自己。   此刻情形突变,他倒也镇定自若,低着头从人群中走出,停在史开宗面前,拱手道:“回大将军,下官在此。”   史开宗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身形健硕,满手老茧,脸上黑得像块碳,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若不是长年累月扑在军营中,如此身姿,断然难得。   史开宗早就听说,张焦虽是武举人出身,可在兵策一道上素来亮眼,是个不可多得的人物,今日他特意到此,就是想试试张焦的本事。   若此人真有固边守境之策,他史开宗定要收在身侧,好好调教一番。   “张校尉,今日兵策,所论为何?”   张烈呈上早就准备好的兵策:“回大将军,下官斗胆,想论一论山居关。”   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这是正二品的大将军们,日夜忧心的所在。   校尉不过区区六品之职,年尾考核时,大多选一些粮草囤积、训练新兵的浅显之策,从不敢碰如此难解的论题。   张焦的话一出口,别说底下那些忐忑不安的校尉们了,就算是史开宗,也是心头一震。   才高之人,从不惧难,想来就是如此了。   他点了点头,接过捧到面前的兵策,转身坐在桌案边,小心翻开:“山居关是个要紧的所在,你且细细说来。”   张焦正色道:“古人云:‘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   山居关南为峡谷,北有陡崖,进可攻,退可守,实乃据险固守的绝佳之处。山居关地势凶险,驻守之兵可比其他关隘削减三到四成。   若是戎族的骑兵冲出漠北,犯至关下,我元昭军可在北崖上设伏,以滚石攻之。若他们长驱直入,兵士们也可立于高坡之上,用弓弩射之。”   众人听得点头,山居关的地势的确独特,这一番论说定是颇下了些功夫。   排在前方的几个校尉,忍不住抬头去瞧史开宗的脸色。   眉头紧皱,肃然深思,定是被张焦的兵策给震住了。   他们收回目光,默默叹气。   其实他们今日也准备了绝妙兵策,还事先请文士看过改过,本想与张焦抗衡一番,搏一搏在史开宗面前露脸的机会。   可眼下看来,自己的兵策,必定是没用了。   张焦心中自有一番得意。   徐瑞的父亲是状元,他又在江首辅跟前得脸,如此才高的捉刀人,天下能有几个?   他继续道:“若是戎族侥幸通过峡谷,我元昭军须得立即弃关,南下疾驰返京,留存兵力,守住京都!”   张焦说得心潮澎湃,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   他本以为帐中诸将,会赞自己一句“绝妙佳策”,可大帐里却安静无声。   他侧头瞥了一眼,众人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他心中疑惑,忙望向跟着史开宗一道过来的文官。那文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目光却是复杂。   他不知那是何意,等了半晌,上座的史开宗却始终不开口,只把他的兵策递给那位瞧着四十多岁的文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张焦后背冒了汗,心想自己背的都是徐瑞写的句子,一个字也不曾错,眼下的气氛为何如此怪异?   文官扫了几眼,忽地冷笑:“张校尉还真是有妙计。骑兵一过峡谷,你就带兵南下,直奔京都。如此高绝的兵策,实在闻所未闻。”   张焦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小心分辩道:“若戎族骑兵过了山居关,下官再带兵守在那里,只怕也是徒劳,还不如往京都报信……”   “去京都报信,一人足矣,张校尉何须劳动整副兵马?”排在前头的一名校尉忍不住道。   张焦忙开口:“可是京都也需要兵将驻守,山居关已经无用了,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啪!”   上方一声惊木响,震得张焦不敢说下去。   “若戎族骑兵侥幸度过峡谷,你应在山居关的南谷处布兵,死守!死战!”史开宗喝道。   “可是南谷处是平地,离了天然的险地,只怕……”   “怎么,没了天险,张校尉就不知该如何在平地领兵作战了?”文官出言截断他的话。“本官怎么记得,张校尉去岁呈送过一份论说平地作战的兵策?不如我们再听听你的良策,如何?”   去年背过的句子,张焦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再提起,他急得满头大汗,把“下官”两个字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好几回,却连一个旁的字也出不了口。   “看来张校尉是说不出什么良策了。”文官语调冰冷,望一眼史开宗,见他点头,才继续道:“张校尉一定想不通,为何今日的‘良策’会让大将军如此震怒。你说的弃关南下,若是换作是旁的关隘,或许可行。   但这是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一旦被破,京都危矣!别说什么夙夜奔驰,守护京都,难道戎族不会星夜追击,把你尽数灭在半道上么!   就算你有幸返回京中,驻守城下又有何用?你放弃山居关,不与戎族死战,一来,无法给京中调兵腾出时间。二来,你这个守关之将没能在敌人打到京都城门下时,多杀几个敌军,反而把他们就这么放进来。   如此抉择,是背弃元昭疆土,更是罔顾百姓性命!”   张焦这才反应过来,“扑通”跪下,磕头不迭:“大将军恕罪!下官枉议山居关,实在是忧心国事之故啊!”   “忧心国事?”文官冷笑。“张校尉,方才大将军说的死战死守,是二十年前山居关卫战时,钱国公的选择。流血十里,死伤千百,从三千兵马,战至十一人,这才守住了京都门户。   此事人人慨叹,张校尉你今岁不过三十,既是国朝百姓,又是军中校尉,怎会半点不知?”   张焦汗流浃背:“下官,下官……钱国公壮举,下官是知道的!只是一时糊涂,忘了他镇守关隘的计策!”   “张校尉是哪一年的武举人?”   张焦不知这文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也不敢不答,忙道:“洪兴三十七年,乙酉科。”   “原来是先帝时的武举人,在场可有同科举子?”   一名校尉出列道:“回大将军,下官也是乙酉科。”   文官颔首:“张校尉,乙酉科的兵策,考的是什么?”   张焦一愣,犹犹豫豫道:“那都是七年前的考题了,下官,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你来说说。”文官望着那位出列的校尉。   “九地用兵。”校尉恭声道。   所谓“九地用兵”,说的就是如何依照地势的不同,布兵排阵。众人一听,不由地暗忖这倒与今日张焦所论之事,大有关联。   武举一道,是在场武将们步入仕途的登天门,可他却把考题忘个干净,何其怪哉。   张焦抖得像个筛子,口中不住地求饶,可那文官却半点不搭理,扭头对史开宗道:“大将军怎么看?”   虽说史开宗素来话少,方才也是一声不吭,只让文官质问张焦,但他心里的气却半点不少,脑中也是清明。   他本以为张焦是个人物,没想到居然如此显眼的谬误,此人却当个宝似的捧出来。   这份兵策定不是他写的!   不光如此,张焦还分不清兵策的优劣,这样的人,居然能通过乙酉科的武举兵策,背后必是大有问题。   史开宗越想越是愤怒,登时拍着桌案喝道:“下狱严查!”   --------------------   1.“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出自诸葛亮所撰之《将苑》卷二《地势》。   2.“九地用兵”出自《孙子兵法》十一章《九地》。 第61章 事发   =====================   梁王府。   黄昏将近,元轼默不作声地坐在书房内,抵在桌案边的右手死死握拳,崩起青筋。   一名暗卫匆匆奔来,拜道:“王爷,刑部大牢被封得铁桶一般,属下怎么也进不去。”   元轼压住怒气:“我们在刑部的人也不行么?”   “刑部左侍郎程平易,不知从那里得了消息,竟把王爷的人都悄悄捆了,属下在墙头上一看,见他们全被押在前院候审。”   元轼缓缓道:“程平易是江介的门生,今日跟着史开宗去巡营考核的侯佥,也是江介的门生……”   暗卫忙问道:“王爷,莫不是江首辅发现了什么?”   “难说。”元轼极力平复心神。“侯佥曾在兵部待过,同史开宗又交好,这次从太州府调回京中,做的是礼部右侍郎,本也不会去巡营。本王听说,是史开宗要带他去瞧张焦的兵策,和江介并无关联。   多半是我们在刑部的人,发现张焦被缚入狱,擅自行动,想去问问缘由,却不慎被人捏住。若非如此,那便是张焦自己招认,想用拖人下水的法子,给自己减轻罪责。”   他的脸上腾起怒意,一拳击在桌案上:“张焦实在混账!本王明明给了他一份兵策,他却非要自寻他人替写,如今被人摆了一道,又进了刑部大牢,被程平易看管着,本王就是想见他一面,问问事情原委也不能!”   暗卫道:“对了王爷,方才属下离开刑部的时候,见一队官差绑了顾绅进来。”   “顾绅?”元轼眉梢一动。“他不是兵部右侍郎么?跟此事有何关联?”   “属下听顾绅一直在喊什么‘从未舞弊’。”   元轼突然明白过来,顾绅定是张焦参试武举那年的考官!   当初发现张焦不通兵策,他就知道此人的兵策论题定不是自己写的,可那会张焦已然步入官场,他没打算追究前事,这才忽略了顾绅。   这侯佥果然是个高手,普普通通的一次巡营,竟被他揪出武举舞弊的事。   张焦呈送史开宗的那份兵策里,究竟写了什么?   “今日参加考核的校尉那里,有没有透出什么风声?”   暗卫摇头:“他们的嘴都闭得很牢,想来是有人专门交代过了。属下着人想法子问过他们府上的小厮,但就算是贴身的近侍,也是半点不知。”   “张焦的家眷呢?”   “他家里人似乎早就得了风声,也不知是谁告诉的,属下去的时候才过晌午,但府上都空了。”   元轼忽然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在张焦的这件事里,自己似乎被牢牢隔绝在外。   张焦另找其他捉刀人的事,他丝毫不知。张焦的兵策里究竟写了什么,他半点不晓。如今就连或许能透出事情因由的张家家眷,也是无影无踪。   这是个局!   有人专门给张焦做了一个局!   回想半年来的种种,真的太巧太快,先是曾得功,眼下又是张焦,难道有人发现了自己和他们的暗中联络?   元轼缓缓呼出一口气,事态紧急,他反而冷静下来。   细细想来,自己身边最先遭罪的人,其实不是曾得功,而是何龄。   何龄离开京都后,虽说自己的布局大计,平稳推进过一阵子,可今岁下半年,却接连失了左膀右臂。   到底是谁在暗中出手?   元轼深思许久,觉得其中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位给张焦撰写兵策之人。   张焦落在了程平易的手里,已然没用了,自己绝不能被他拉下水。   “你派几个得力的,务必找到张焦亲眷,问清楚究竟那份兵策到底是谁写的。刑部那边也得日夜盯着,只要寻到机会进去,告诉张焦,当今圣上治国以仁,舞弊之罪可大可小,若想保全自己和一家老小,就把当初给他写兵策的那人姓名说出来。”   暗卫得令去了。   此时,张家正乱作一团。   王梨花午后就得了徐瑞的消息,说张焦在呈送兵策时,被史大将军多问了几句,他答不出来,不知怎的,竟被史大将军揪出从前舞弊的事,已经送了大牢,保不齐要拿家人一并问罪。   王梨花平日里虽有一副骄横脾气,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捏在手里呼喝。可一遇上如此性命攸关的大事,脑中却反倒空白,半点主意也没了。   徐瑞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不等入夜就收拾好了包裹,直奔张烈家喊救命。   张烈对此事一无所知,听王梨花哭诉完,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科考舞弊是大事,若做实了,怕是会祸及家人……”   “二哥!如今我家老爷,人还在大牢里关着,你不想法子救他,反倒念着自己的安危!”王梨花气得直抖。   陶莲心知夫君不会说话,忙宽慰王梨花道:“三弟媳妇,你二哥他不是这个意思。如今二哥是否真的舞弊,刑部那边还没个定论,你和大侄子可要想法子保全自身才好啊!”   坐在一旁的马氏,一掌甩在陶莲身上,瞪眼道:“三媳妇巴巴地来求你,你让她自己去想法子,真会把事都撇干净!”   “婆婆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这不是还在帮着想么!”陶莲急道。   王梨花顿时哭天喊地:“陶莲,你好狠的心!你们夫妇两个,出了事只知道把自己摘出去,半点不想法子救你们二哥!我的命真是苦,摊上这样一大家子!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满眼乱瞟,瞄准一根不大粗壮的木头柱子,头一伸,便要大步奔过去触柱。   陶莲赶紧抱住她,慌地对张烈喊:“夫君你去求求魏先生吧!”   王梨花立即不挣扎了,胡乱抹了把脸,挣开陶莲,自顾自坐下:“谁是魏先生?”   张烈不答,反问道:“舞弊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就算我去求人,也得知道实情才好。”   王梨花脸色一僵,半晌才道:“二哥,你三弟他不懂兵策,你也是知道的。可他武艺好啊,只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排兵,什么布阵,就没官做,那多不公平!”   张烈没想到张焦还真做出这样的事,心中暗恼,极力压住道:“做武将又不是只要自己武艺好就行,真上了战场,难道要混打一气么?”   王梨花撇嘴:“二哥要打要骂,也得等我家老爷放出来了才行,这会不想法子,逞什么能!”   陶莲气得不行:“三弟媳妇,如今是你在求我们,怎么你反倒埋怨上了?难道是我家老爷逼着三弟去舞弊不成!”   “要你说嘴!要你说嘴!”   马氏的巴掌登时到了面前,陶莲躲闪不及,竟挨了好几下。   “婆婆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不是正商量着么!”   张烈一把揪住马氏的手,吼道:“娘你还要不要三弟回来了!”   马氏愣了愣神,她这二儿子一向忠厚老实,就算平日里挨自己两句骂,也不敢大声说话,这会不知吃错了什么要,居然敢大声嚷起来了。   还把不把她这个娘放在眼里!   马氏顿时蹿起来,劈手就往张烈头上甩!   什么想法子救张焦,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一心只念着要给张烈点颜色看看,好让他知道,敢同爹娘大喊大叫的下场。   “婆婆打夫君做什么!”陶莲连忙上前拉架。“三弟的事要紧!三弟媳妇,你帮着劝劝呀!”   可王梨花只是冷眼旁观,还把椅子拉远了些,生怕马氏的手,甩到自己脸上去,   陶莲只得望着坐在一旁的张武:“公公说句话呀!”   但张武却把身子一侧,嘟囔着什么“我老了,不懂这些事,你们看着办”。   堂上里的声响越发混乱,马氏的力气极大,一手揪住张烈的衣襟,一手对准他的脸狂扇。陶莲怕伤着她,不敢使劲,扯了许久也没把她拉开。   就在这时,堂下“咣”的一声巨响!   众人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只见张盈握着把长枪,身姿凛凛地站在门外,堂下的一块假山石,已然被她劈碎。   “祖母!你若伤了我爹爹,只怕再没人能救三叔叔!他若获罪,累及全家,祖母便要流放漠北,与披甲人为奴。要是祖母觉得,这般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只管打我爹爹!”   马氏惊得收回了手,颤颤抖抖道:“你,你真是,反了天了!居然敢拿着长枪上堂……”   张盈直视着她,手握长枪迈进正堂,“砰”的一声,把那枪尾杵在地上,砖块瞬间碎裂:“祖母还想说什么,不如一并说完!”   马氏吓得软瘫在地。   她不过是个纸老虎,仗着二儿子老实可欺,不会还手,这才猖狂地抖起来。   眼下见了真刀真枪,又觉出张盈性子硬朗,是个不会受自己摆布的,心里的怕劲顿时翻涌。   张盈给陶莲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把马氏搀起来:“既然祖母没什么话要说,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商议三叔叔的事。”   王梨花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右手飞快地指了下那银枪:“侄、侄女这枪,总得收,收起来吧……”   张盈一把提起银枪,转身走到门边,把枪倚在那里。   张烈没想到女儿是这般英勇,方才自己怎么也阻止不了的乱局,居然被她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给破了。   他定了定神,坐下道:“三弟的事,自然得是我去求人。可结果究竟如何,我却说不准。”   -------------------- 第62章 定心   =====================   见张盈仍在堂上,王梨花的语气软了下来,陪着笑脸道:“二哥心里有了主意,自然再好不过,我家便指望着二哥了。”   张烈神色忧虑,想了想对陶莲道:“科考舞弊是件大事,还是得多找些门路,你去方姑娘那里问问,看她可知这件事情的原委。”   说罢,他站起身,扫了王梨花一眼:“三弟媳妇还是尽快去庄子里躲一躲,手里的私产或卖或藏,都得早做打算。”   “是是是,二哥说得对!”王梨花忙起了身,飞快往堂外走。“我这就带傲儿去乡下躲两日。”   陶莲跟着一道出去,把母子俩送上车,直等着那马车奔出巷口瞧不见了,才转身进来。张武和马氏已然回屋,张烈换好外出的衣衫,嘱咐她两句,也出门去了。   此时已尽黄昏,院子一空,陶莲心里这才觉出慌乱来。   若是张焦的事闹得太大,王梨花母子自然是逃不过的,可她家清清白白,夫君前两日刚生出仕进的念头,便要无端遭此牵连,思来想去,实在又恨又气。   “娘,你怎么还没去方姑娘家?”张盈走过来道。   陶莲顺了顺心口,艰难喘上两口气来,张盈连忙上前扶住:“三叔叔出了事,娘心里再怎么着急也没用,还是尽快打听清楚,和爹爹一起想个法子出来才好。”   “好孩子,你说得对。”陶莲努力稳住心神。“你三叔叔的事太大了,娘心里没底,你陪我一道去方姑娘家,万一娘说漏了什么,你也好帮衬两句。”   张盈应了一声,母女俩赶紧出门,往方家老宅去。   此时,方如逸正在家中等消息。   今早起来,她便觉得自己前两日临时变更的计划,做得太过着急,竟有一处纰漏。   在给徐瑞的那封信里,她叮嘱徐瑞写一份错谬连连的兵策,好让张焦无法得史开宗青眼相待,从此不再重用。   可她却错算了一步。   她的计划,虽说能打压张焦,但却是一时的,没能把他按死。张焦呈上那份兵策后,只能被史开宗斥责,他的官职仍在。   史开宗的年纪大了,大将军的位置再没几年,多半就要换人坐,若换上来的那个人被元轼收服,张焦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理清楚头绪,她自晨起时,就没吃好一口饭,匆匆命余照出门,去魏临那打探消息。   可余照出门都快一日了,却还是没回来。   天光渐渐暗了,方如逸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干脆出了屋子,在院中等。   就在这时,毛大树奔入院中,满脸笑道:“姑娘,余姐姐回来了!徐公子也来了!”   “徐哥哥怎么也来了?”   方如逸大为疑惑,刚想着出院去迎,余照和徐瑞便从廊下转进来。   “姑娘怎么在屋外?”余照快步跑过来。“天冷,姑娘先进屋再说!”   方如逸忙问:“张焦那边如何了?”   “他被查出有科考舞弊的嫌疑,已经下狱了。”徐瑞上前道。   方如逸吃了一惊,心中很快又生出不少欢喜,可没多久却有些想不通:“我的法子不能按死张焦,为何他今日会被查出舞弊之罪?”   徐瑞走到厅堂前,推开门:“还是进去说吧。”   方如逸只得点头,一入堂,没等坐定,便催着徐瑞快说。   徐瑞却不慌不忙,饮了口茶才道:“其实这件事,说起来应该谢谢江国舅。”   “为何要谢江国舅?”方如逸不大明白,暗忖难道这件事江与辰也插了一脚?   “那日你让余照给我送信,当夜我就重写了一份兵策,想着明日给江首辅办完事,就给张焦送去。第二天,我到了江府后,江国舅突然找我,说他已经知道,你要把同何家做生意的官员,尽数拉下马。   一开始,我还不信,他就把去岁和你一道南下的经历说了一些,还提到何龄派人刺过杀你。我这才发现,原来江国舅也同何家不对付。   他问我,这次你让我做的事,能不能一举把张焦按死,若不能,张焦早晚有翻身的一天。”   徐瑞停了停,和颜道:“逸儿妹妹,别怪我说句实话,读完你的信,我便觉得这个计划有些纰漏,正如江国舅所言,如果不能把张焦按死,还不如不做。   可我想着,你定是知道孚远受伤后,焦虑不安,若能打压张焦一二,也是好的,就仍是照着你的计划行动。”   方如逸满心愧疚:“徐哥哥,是我太着急了,没能思虑周全,便擅自变了计划,差点让你以身犯险……”   “你倒不必担心我。”徐瑞笑道。“自保的能耐,我还是有一些的。听了江国舅的话,我便知道他心里定是有了主意,便出言请教。   他告诉我,张焦的兵策不通,只怕当初参加武举考试时,兵策是他人代写的。又说史大将军虽然是领兵打仗的好手,可向来寡言,心思也直,怕是想不到这一层上去。   我觉得他的思虑甚是周全,便改了主意,把原本送给张焦的兵策换了几句,只要是在军中人士,一读到这份兵策,必能发现张焦根本不懂兵策之道。   我给江国舅看了此策,他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又神神秘秘地说,到了考核那日,会请一位高手帮一把史大将军。   今日我才知,原来他说的那位高手,是江首辅的门生侯佥,前月,他刚从太仓府调任京官,年后就是礼部右侍郎,要主持明年春闱。”   方如逸并不认识侯侍郎,但想着江与辰既说他是高手,史大将军又不善言辞,那这位侯侍郎定是个言语机敏,心思活络之人。   “所以,今日是侯侍郎揪出了张焦科考舞弊之事?”   徐瑞点头:“没错,听说张焦本是一心求饶的,可侯侍郎根本不理他,直接点出他不懂兵策,又问他当年武举的兵策论题为何。   张焦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恰巧考核之人中,正有一位他的同科武举人,当场就说出了论题。史大将军气得不行,立即命人把张焦下狱严查。”   方如逸总算安下心来,不住地告诉自己,将来行事必得处处小心,绝不能像这回一样大意。   可张焦的兵策是徐瑞帮着写的,元轼既然密图谋反,刑部多少也有他的人在,想暗中见张焦一面,必定不是什么难事。   若两人一见上,徐瑞就危险了。   方如逸眉头紧蹙:“徐哥哥,你得赶紧回去,告诉江国舅,让他务必请刑部的程侍郎看管好大牢,觉得不能让张焦和旁人通气。”   徐瑞目光微闪:“逸儿妹妹怎知,张焦背后另有其人?”   这话让方如逸大感惊讶,难道他已经发现,张焦就是元轼的人?   她想了想道:“我是觉得,张焦和曾得功能搭上话,是一件颇为怪异的事。他们两人之间本是不相熟的,又没有什么利益往来,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与何家有联络。所以我推测,或许何家是他们背后之人?”   听完这话,徐瑞暗自松了口气。   他早就怀疑张焦背后另有他人,只是一直没能查出到底是谁。   虽说曾得功和张焦都与何家做生意,但能把两名朝廷要员捏在一处的人,绝不是一个商贾那么简单。   眼下见方如逸只一心猜测何家,没往朝廷官员里想,他也算略略安心。   中朝诡谲,风云易变,逸儿妹妹到京都不过两载,怎能搅得清这滩浑水?   还是让她莫要沾染的好。   徐瑞点头:“我心里也在猜何家。不过你放心,今日张焦一下狱,江国舅就去了一趟刑部。回来的时候说,程侍郎抓了好几个人,都是张焦牢房外鬼鬼祟祟想进去的。”   “原来你们早有准备,倒是我多虑了。”方如逸脸色稍缓。“如此一来,张焦就没法把消息送出去,和他联手之人,便不知那份兵策其实是你写的。”   徐瑞笑道:“我可是个想长命百岁的,一个张焦还不至于绊住了我。从江府出来后,我立即去了趟张府,告诉张焦夫人赶紧收拾东西离开。”   方如逸顿时明白过来,眼里带了丝笑意:“背后那人见进不去刑部大牢,自然会去寻张焦的亲眷。你这么做,他们定是要扑空了。”   说了两句,她的脸色忽然一变。   张焦夫人并不与贵眷往来,这一出逃,多半是跑去了张烈家,逼着张烈去找人救命。   若元轼查到张烈那,逼着张焦夫人说出撰写兵策之人的姓名,那徐瑞就危险了。   方如逸立即对余照道:“马上让大树去张先生家,就说……”   正当此时,毛大树从廊下奔来,口中喊道:“姑娘,陶娘子和张姑娘来了!瞧着急得很!”   方如逸眉梢一扬:“来得正好,快请她们进来。”   毛大树答应着去了,她又对徐瑞道:“徐哥哥,张焦的亲戚家来人了,不能让她们瞧见你在这,万一被张焦夫人知道就麻烦了。   我让照儿带你从后门出去,张家的事交给我,必不会让背后之人找到他们,更不会透出你的名字。”   徐瑞没有多言,拱了拱手,当下便跟着余照转出厅堂。不过几息的功夫,陶莲和张盈就从廊下过来。   一瞧见方如逸,陶莲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请姑娘救我张家老小一命!”   -------------------- 第63章 藏人   =====================   方如逸上前几步馋住陶莲,脸上露出疑惑之色:“陶娘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说起救命的话?”   陶莲抽泣道:“要不是实在没法子了,断不敢来叨扰姑娘。姑娘常在贵眷家行走,定是知道我夫君的三弟张焦做着昭信校尉,是个有官身的。可今日军中考核,不知怎么回事,他竟被下了大狱,说他有什么舞弊的罪!”   “莫不是在考武举人的时候?”方如逸故作惊讶。   陶莲点头不已:“我听夫君说,舞弊之罪可大可小,若是闹大了,会祸及一家老小。可怜我家才刚挣扎起来,夫君听进了姑娘的劝,日夜勤勉,就等着年后去考武举人。   要是真闹到没法挽回的地步,一家子的男丁流放漠北,女眷都得充了教坊司入乐户,世世代代都是贱籍。还请姑娘救命!”   说着,她拉住张盈就要跪下,方如逸忙扶住她,领到厅堂上坐着。此时余照也回来了,亲自端了茶来,奉给陶莲母女。   方如逸思索片刻:“陶娘子先别慌,舞弊之罪也不是那般可怕。今上和先帝一样,以仁治天下,若非谋逆大罪,绝不肯对百官加以重责。”   陶莲听得满脸怔怔:“姑娘莫不是安慰我吧?”   “怎么会?”方如逸认真道。“我记得先帝在时,有过一次秋闱舞弊案,私收贿赂的考官被降职罚俸,一众考生也不过是终身禁考,半点性命之忧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祸及家人了。”   她想把张焦拉下马,可却不能因为此事连累了张烈,否则扶张烈入朝局的计划,就会彻底泡汤。   江与辰多半也想到了这一层,又对庆德帝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他不会下死手罚人,这才捏住张焦舞弊的罪行,大做文章。   一旦张焦终身禁考,仕途便再无指望,如此,也算是斩断了元轼在武将一道上的臂膀。   陶莲的眉头略略一松,可心里的石头却仍旧沉重地压着:“可眼下刑部那头半点消息都透不出来,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方如逸想起张焦的亲眷,忙问道:“张校尉的家人如今身在何处?”   “已经去庄子上躲着了。”   “可是自家的庄子?”   陶莲点头,但方如逸却眉头紧锁:“陶娘子,恕我直言,他们不能住在自家庄子里。张校尉既有舞弊之嫌,那么入朝这几年的年尾考核,是如何通过的?定是背后有人在帮他,那人多半也见过张校尉的家人,若是那人起了歹心怎么办?”   陶莲一惊:“姑娘说的,可是那位写兵策之人?”   方如逸摇头:“撰写兵策的,不过是个捉刀人,听令行事罢了。那人背后的势力,才是最可怕的。”   沉默许久的张盈忽然道:“娘,我觉得姑娘说得没错,该让三婶婶和堂弟换个地方藏身才是。”   陶莲迟疑又慌乱:“话虽如此,可是,可是让他们去哪里藏身?谁敢冒这么大的险,收留罪臣家眷?”   “陶娘子若信我,不如让他们去我家的庄子上,暂住一段时日。”方如逸道。   “这使不得使不得!”陶莲摇头不迭。“今日贸然登门,已经很叨扰姑娘了,怎可让姑娘替我家担着这么大的风险?”   方如逸面色柔和,拉住她的手,言辞恳切:“陶娘子,其实我愿意帮你们,是存了私心的。你把我的珠宝铺打理得那般好,若是因此遭了什么变故,我上哪里再寻你这样的鉴宝高手?   还有,张校尉的家眷要是出了事,张先生二遇官场打击,只怕此生再也不会有入朝局之心,我还指着你家将来在官眷中行走,多多帮衬我的生意。你说,我们两家有这么多的往来,我如何不想着帮你?”   陶莲听得大为动容。   其实她心里明白,出了祸连家族的重罪,方如逸本可把张家甩到一边,切割干净,断没有赶着上门帮忙的理。   但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一心帮扶,担下天大的干系,要和张家共渡难关。   如此恩情,实在叫她无以为报。   陶莲忙起身,拉着女儿又要跪下,方如逸故作生气:“陶娘子再这般见外,我倒要后悔方才说那些要帮你家的话了!”   张盈闻言,一把馋住母亲,对方如逸福了福:“姑娘大恩,我张家此生铭记,将来我爹爹入朝局,必为方大将军效犬马之劳。”   在朝为官,什么送礼答谢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同气连枝,共荣共进。   张盈在王家念书的时日虽然不过几天,可暗自观察着,早就发现塾中子弟,全是一门子的亲朋眷友,身上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们的父兄在朝中也是同脉至交。   此刻虽说是张家落难,但也是他们向方家表明心迹的机会。若是他们能在方如逸的帮扶下,翻起身来,以后中朝行走,她爹爹也算是有了方家做依靠。   将来方将军年迈,爹爹力盛,反哺反助,方家也不致于败落。   如此,才是家族长久兴旺的根本。   方如逸明白张盈的意思,心中实在惊叹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远虑,点头道:“以后的事,等一道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也不迟。”   她对余照道:“照儿,你让人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今日便同陶娘子出城,去张家的庄子里把张校尉的家人接走,就安置在城西那处庄子里罢。”   她望向陶莲:“城西的庄子是我今岁夏末才买到手的,又换了新的庄头,城中无人知晓,最是妥帖。你去了之后,千万叮嘱张校尉家人,告诉他们只要不出庄子,我定保他们安然无恙。   再有一个,若想活命,绝不能透露那位撰写兵策之人的姓名,否则一旦让背后的势力知晓,发现他们是个嘴上不严的,只怕……”   方如逸没说下去,陶莲却已然心知肚明,赶紧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不会让他们给姑娘添半点麻烦!”   “快别说什么添不添麻烦的话,一家子安危要紧,时候不早了,快去罢!”   陶莲和张盈忙跟着余照出门,坐了马车往城外去。   黄昏时分,余照才匆匆赶回来,对方如逸道:“姑娘,事情都已经办妥了。张焦的妻儿一开始还不愿意去姑娘的庄子上,张姑娘吓了他们两句,这才动身。”   方如逸拿起火折子,慢慢点上灯:“盈儿是个有能耐的,将来她爹爹入朝为官,她也会有大好前程。张焦的妻儿叫什么名字?”   “他的娘子闺名王梨花,儿子单名一个傲字。”   “傲?”方如逸摇头一笑。“这般期许,只怕担不起罢。”   余照眼中浮现讶然之色:“姑娘怎知?回来的路上,我听陶娘子说,这张傲连个童生都没考上,武艺也是平平,每日里几乎都在教坊司进出,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无一不精呢。”   “上梁不正,下梁自然也是歪的。”   “可不是么,其实这张傲过完年也十四了,也到了议亲的年岁。之前张焦想攀一攀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堡,求娶王御史的三女儿,特特在年节下,带着张傲登门拜访。   谁知那张傲回来,竟说什么,自己想邀王姑娘一道去教坊司吃酒闲谈,可王姑娘却一声不吭,还叫下人请他出去。张焦夫妇气得不行,第二天赶紧上门赔罪,但王御史却连门都不开。”   方如逸听得哭笑不得,茶也忘了吃:“这张傲怎会如此不懂事?竟然要请一个官眷家的闺阁女去教坊司吃酒?   罪臣女眷一旦进去,便成了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让你服侍谁就服侍谁,让你给谁献艺,你就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别说是官眷了,就是平头百姓的女儿,谁不惧怕那般所在?”   她缓缓饮了一口茶,思忖片刻道:“这个张傲你得让庄头盯紧点,酒色之徒最不喜被拘着,若是因为他出了什么岔子,被梁王的人套出了话,徐哥哥定有危险。”   余照连声答应:“姑娘放心,明日我亲自去庄子里说。”   主仆俩安歇一晚,次日起来,余照去了庄上,方如逸在家中打点给各家贵眷的年节礼,直忙到小年夜,才把礼物都送了出去。   除夕夜照旧在徐家过,江与辰专心备考春闱,只让魏临送了礼来,自己却不曾现身。   方如逸倒也不在意这些,自从武馆一别后,她便收了对江与辰的情意,只把他视作知交亲朋,以兄妹之心相待。   在江与辰那头看来,两人之间反倒亲密了不少。   年节一过,木工坊里又热闹起来,忙着赶工新制水车,还接了不少农具的活。   眼看时近二月,京中那些参加春闱的举子们也不四处闲逛了,全蹲在家中,埋首书卷。   元轼还在派人找着张焦的妻儿,连张烈家都去了七八回。所幸方如逸一早叮嘱过陶莲,有人来问,就说一向与张焦鲜有往来,从不知他家动静。   上门查问的人得不到消息,只得作罢,回去另想他法。   王梨花深知舞弊罪责的厉害,是一心在庄子里躲着的,可她的儿子张傲却颇有些待不住。   年节下的歌舞声乐,他是半点都没瞧见。   眼看就要到二月,他一想起自己苦苦在这破庄子里,挨了这么些时日,每天见的,不是满脚泥水的粗汉,就是背着竹篓的村妇,连个小姑娘都瞧不见,心里实在耐难。   再有一日便是春闱,想着这会京中举子定是在家待着,朝廷忙着科考的事,多半顾不上别的,正是偷偷溜进城中闲逛的好时机。   趁着庄子里的人一心扑在春耕上,他拿了些金锭溜出庄子,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直奔教坊司。   -------------------- 第64章 套话   =====================   京都的教坊司,和南北市街隔了一条清浊河。   住在河那头的人家,多是三教九流之辈,知道在城中随便撞个人,都是瞧不上自己的官眷,无事便从不往河这头来。   文臣武将们没一个看得起教坊司的女校书,满口“绿巾人”地叫着,便是纳妾养外室,也绝不考虑这些戴青卍字头巾,系红线褡膊的乐户女。   这些人,不过是私底下用来取乐的罢了。   可张傲却是个例外,他恨不得日夜都住在河那头。   天光渐逝,教坊司里的灯火,映得半条清浊河明亮如昼,橹船摇过去,张傲急不可耐地跳上岸,直奔常去的流香阁。   “哟!张小爷!”小厮双眼一眯,暗笑这冤大头又上门撒钱来了。“年前就没瞧见张小爷,可是家中有事?”   张傲含糊其辞:“忙着呢!风铃哪去了?”   “今儿有个贵客点了风铃姐姐的红头牌,这会子正陪着喝酒唱曲儿呢!”   张傲不大高兴,摸出一块碎银扔给他:“去,把她给爷叫来。”   小厮接过银子,攥在手心,陪笑道:“张小爷,那位可是个贵客,小人不敢去叨扰。”   张傲白他一眼,抖开钱袋,抓了几个金锭,在手中掂了掂:“够不够?”   “这……”小厮迟疑。   张傲又摸出两个,在他眼前一晃:“若是这样都不够,爷可就找别人去了……”   “够够够!”小厮赶紧兜走金锭,笑得眯了眼。“张小爷去东暖阁稍候,小人便是拼着得罪贵客,也一定把风铃姐姐请来!”   小厮身子一扭,两腿飞奔,一溜烟跑到西边的水阁,对立在窗边张望的风铃拜了拜,捧上金锭:“姐姐,那送钱的傻子又来了!”   风铃接过金锭,满意地摸了两把:“这个姓张的小子还真好骗。做戏得做全套,你先去哄住他,我等等再来。”   小厮答应着去了,风铃把金锭收进匣子中,坐在妆镜台前描红花绿了一阵,想着差不多是时候该过去了,正要起身,脖颈上忽地一冰!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风铃吓得乱颤,却不敢回头:“好、好汉尽管说!我都、都照做,都照做!”   持刀人附耳过去,说了两句,她点头不迭:“好汉放心,我一定办到!”   脖子上的冰凉消失,她扶着妆镜台,许久才使唤得动自己的双腿,扭扭亭亭地往东暖阁去。   到了暖阁门前,她的心神才算稳住,端出哀怨之色来,一进去就独自坐在一旁,并不搭理正在吃酒的张傲。   张傲倒也不恼,捏了个酒盏凑过去:“风铃,怎么了?好些时日不见,不认识我了?”   风铃把身子一扭:“你是谁?做什么来找我?”   “呵,还真不认识我了?”张傲从袖中掏出一支南珠流苏钗,插在她发髻上,拿起铜镜往她眼前一摆。“如此,可认得我了?”   风铃媚笑起来,指尖在铜镜上一敲:“年前不来也就罢了,这年后也不见你,究竟在忙些什么?”   张傲的眼神躲了躲,放下镜子,转身走到桌几前,随口道了句“家里事多,忙得很”,自顾自饮起酒来。   风铃眼珠一转,跟过去提起酒壶,给他满上一杯,露出些真情实意:“张公子,这段时日,你没来,倒叫我心里难受得很,还以为你,你厌弃了风铃,再也不来了!”   说话间,她眼里盈出了泪,却也不落,就这么楚楚可怜地望着张傲。   张傲看得心里抓痒似的,一把抱住她:“我这不来了么,又给你带了年节礼,难道还不够?”   风铃扭过头去不答,他又道:“我家里是真有事,不好随意出来。这回还是我偷偷溜出来的,怎么样,对你够有情意了吧!”   “来教坊司的,谁人家中不是忙得脚不点地?偏你整一月多都不见人影,定是背着我,上别家姐妹那里去了,如今却来哄我,我才不信呢!”   风铃的音调柔柔软软的,勾得张傲心里直荡,瞬间把王梨花叮嘱自己的话,抛到脑后:“我何必骗你?家里是真有事,大事!”   “什么大事?你若不说,我绝不信!”   张傲没法子,只得压低声音:“我爹被人摆了一道,正在刑部候审,我不好到处露面。不过事情也不大,估摸着月底就能出来了。”   风铃心思一转:“既然事情不大,你何苦藏着不出来?定是哄我!”   “真没哄你!”张傲急了。“摆了我爹一道那人,是个狠手,咬着牙要寻我,我这才躲了一阵。”   风铃故作慌张,伸手推他:“那你还上我这来!万一那人也常来教坊司,我岂不是要被你一道拖下水么!”   “那人不会来!”张傲飞快道。“听说他和他爹都古板得很,只知读书,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马上又要参加春闱,怎么会来?”   “到底是谁呀?说不定你根本不知,他其实偷着进教坊司呢!”   张傲四下一望,见无人在侧,这才小心翼翼道:“先帝时有个状元,姓徐,为人蠢笨得很,竟把官越做越小。他儿子倒是个心思活络的,投靠江首辅做了幕僚,仗着江家的势,摆了我爹一道。这人好像叫什么徐瑞。”   风铃暗中松了口气,忽地拔高声响:“徐瑞?倒也没在教坊司听过这个名字……”   “你悄声些!”张傲慌得去捂她的嘴。“要是说了出去,你就真的没命了!”   风铃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一个黑影倏地闪过,飞檐走壁一阵,出了教坊司,往梁王府飞奔。   他在城中找了一月多,都没能发现张焦妻儿的踪迹,幸亏一早查出,张傲是个留恋教坊司的花花太岁,一月多不出来,定会忍不住,便日夜蹲守流香阁,总算被他等来了人。   进了王府,他照旧来到书房,对元轼叩首:“王爷,给张焦写兵策的,是江首辅的幕僚,徐瑞。”   元轼写字的手一顿:“那不是工部给事中徐复之子么?他为人一向古板,不知变通,怎么这个徐瑞反倒与其父不同?”   “属下也不知,可这个名字是从张傲嘴里说出来的,想来不会有错。”   元轼目光阴沉,搁下笔道:“张焦这个蠢货,被人放饵钓鱼都不知,还以为自己寻到了多厉害的帮手,竟把本王瞒得严严实实。”   “王爷,现下怎么办?”   “立即去徐家,把徐瑞绑来。”   暗卫答应着去了,可不到半个时辰,他却返回书房,神色紧张:“王爷,徐瑞并不在家中,而是在江府。”   元轼眉头一皱,继而又舒展开来:“想来是江介有事寻他,便留他在府上小住。无妨,他总会回家的。”   “属下听徐家府上的婆子说,徐瑞明日要参加春闱,正巧江国舅也要参试,两人便说好明日一道过去,徐瑞这才住进了江府。”   元轼冷笑:“什么说好一同参试,只怕是江介知道张焦背后有人,会对徐瑞出手。他舍不得这个得力的幕僚,故意寻了借口,让徐瑞住在自家府中避避风头。”   “王爷心思细密,属下万分不及。”   “江介虽说有心保他,可徐瑞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难道要一辈子住在江府不成?”元轼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这几日你派人盯紧贡院,等科考一结束,立即把徐瑞绑来。”   “王爷不立即结果了他?”   元轼嘴角的笑意越发阴狠:“不急,他帮着江介做事,自然知道不少秘密,等他全都吐出来,再送他上路也不迟。”   “属下明白。”   ……   春闱已到第二日,虽说方如逸无需科考,但江与辰和徐瑞都在场上作答,她心里也紧张得很,把一本账簿翻来覆去了大半日,都不曾看完。   余照笑着端过来一碗汤:“姑娘这账本子,今日多半是瞧不完了,不如先喝一盅老鸭汤暖暖身子。”   方如逸放下账簿,嗔她一眼:“照儿,你定是同魏临学坏了,一开口竟笑起你家姑娘来。”   余照把汤匙塞给她,故意别过身去:“姑娘这般模样,便是大树见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奴婢不过说了句大实话罢了,姑娘做什么扯上魏大哥?他是顶好的人。”   方如逸捂嘴笑道:“行啦,我知道他待你好,以后再不敢说他的不是……”   “姑娘,魏公子来了!”毛大树在门外喊道。   方如逸搁下汤匙,推了余照一把:“真是说谁谁到,你快出去迎迎罢。”   余照含羞去了,不多时,将魏临带到厅堂,方如逸已在堂上,靠着高椅坐等。   “魏公子今日可是特来瞧照儿的?”   魏临摇头,神色严肃:“方姑娘,贡院那边有些奇怪。”   方如逸坐直身子:“怎么了?”   “今日我路过那里,发现有梁王府的暗卫埋伏着,我已经安排武师过去盯着了。”   方如逸眉头微蹙:“你怎知是梁王的暗卫?”   “从前在江府里打过交道。”   方如逸没细问下去,京中局势如风云疾变,江首辅自然少不得暗中谋划些事。想来那些事定是伤着了元轼的利益,这才派暗卫进府搅局。   “梁王的人盯贡院……的确古怪。”方如逸缓缓道。   魏临道:“会不会是徐公子给张焦捉刀的事,被梁王查出来了?”   方如逸摇头:“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程侍郎他们不会多嘴,王梨花母子也都在我家庄子里待着,从未出去过……”   就在这时,毛大树从门外奔进来,递上一半指大小的蜡丸信:“姑娘,庄上派人送了封信来。”   方如逸心里一跳,忙接在手中,凑近炭盆,将蜡化开,取出里面的字条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不好,张傲前日偷偷溜出庄子,今早才回!”   -------------------- 第65章 声东   =====================   魏临眉头紧皱,思索片刻道:“张傲出去的时候,会不会把徐公子给张焦写兵策的事,透出去了?”   “定是如此。”方如逸掀开暖炉盖,把纸条塞进去。“而且向张傲打听这件事的人,一定就是梁王,否则,他怎会突然安排暗卫,在贡院附近守着?”   余照拿起小铁勺,把纸条的余烬拨开:“可梁王这是要做什么?徐公子人在贡院里,难道他要让人闯进去抓不成?”   “自然不是现下,而是等这三日的科考一了结,他的人便能立即动手。”   方如逸两手交叠,指尖在手背上缓缓拂动,沉吟许久才道:“徐哥哥暴露,都是因为帮我。梁王留意上了贡院,我们就把他的心思拉过来。”   “姑娘想怎么做?”余照好奇。   方如逸笑而不语,话锋一转,对魏临道:“听说昨日傍晚,何龄悄悄进城了?”   魏临点头:“姑娘的消息真快。”   “照儿的妹妹余然,在太州府帮我盯着何家,何龄一离开山南,她便给我送了信。我估摸着这几日她也快到了,就派人去城门口蹲守,这才知晓。”   余照脑中闪过一念:“姑娘不会是想,把何龄也拉入局吧?”   方如逸仰头望着她,目色定定:“她本就在局中。”   ……   入夜时分,一张洒金团绣的邀帖,送进了梁王府。   元轼从小厮手里接过来,拆开一看,眉头不由地皱起,对暗卫道:   “方姑娘邀本王明日共游花市,说要亲自谢本王那日在刘家花肆里的相救之恩,只怕回来得到黄昏。明日贡院开门,你拿下徐瑞后,先把他送到密室里看管着,别伤了他,也别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暗卫点头应是,继而道:“这方姑娘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个节骨眼,请王爷共游?徐家和方家一向交好,王爷,方姑娘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元轼搁下邀帖,眸光笃定:“本王与她素无冤仇,她没理由算计本王。再者说,如今她的心思全在农具生意上,她吃了家门贫苦的亏,只想着多赚些银两,日常行事,也并无涉入京中争斗的意思。”   “王爷说得是,属下多虑了。”   元轼拍了拍暗卫的肩,语调舒缓:“你是一心为本王着想的,本王都明白。明日捉徐瑞,本王原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是在府上坐等,出去一日倒也无妨。”   暗卫赶紧抱拳,恭声道:“王爷放心,那徐瑞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家中贫寒,连个提书箱的小厮都没有。明日春闱结束,他再无理由继续住在江府,定会回家去。   王爷明日只管安心去见方姑娘,属下必会办妥此事。不过,王爷明日可要人暗中护卫一二?”   “花市里出不了什么乱子,随意派两个跟着就行。”   “是。”   “退下吧。”   元轼安歇一晚,次日天色刚透出光亮,便起身梳洗,换上浮烟青的衣袍,衬得他那张本就如玉的面容,更为贵气。   方如逸主动邀他共游,实在是个大好的机会。   那日在刘家花肆,他落后一步,白白让江与辰这个浪荡子,成了方家的救命恩人,他心里实在恼怒。   幸亏方如逸对他余情未了,明明并无恩情,非要七拐八绕地说出一段恩来,若他再不能把握时机,一举勾住方如逸为自己所用,那就实在蠢笨得很了。   眼看日已近午,他出府登车,往城南的花市去。   京都的花市比不得山南,一到秋冬两季,只能摆些金桂腊梅,挨到春夏,山南的花卉盆景一来,才算添了些斑斓奇色。   元轼下了马车,环顾四周,不多时便见方如逸从一间茶肆亭亭而来。   “王爷安好。”她福了福,抬头间浅笑盈盈。“昨日匆忙相邀,还请王爷莫怪。”   元轼神色恳切,摇头道:“怎会?如逸,你是明白我的,只要是你的事,我便有千难万难,也会过来,何况是共游?”   方如逸侧过身去,左手微伸,请他入花市闲步:“我知道王爷不喜哄闹,今日贡院开门,城中老小都涌去了那里,此处倒也清净了。”   元轼四下一瞧,花市门口还真是一个行人也无,心中顿时大喜过望,暗忖原来她竟这般把自己放在心上。   “如此行事,其实还为着别的打算。”方如逸面色戚戚,叹了口气道:“今岁秋,王爷就要正式去左家下聘了,你我之间,缘分至此,实在可叹。   虽说我平日里十分仰慕王爷,可使君将有妇,我也不好表露一二,更别提那些同我一般,对王爷有倾慕之心的女子。只怕京中没有千万,也有几百。   思来想去,今日,此间花市还算是个避人耳目之地。我与王爷自然是清清白白地共游,可就怕有心人瞧了去,做个夸大其词的风语,岂不是要坏了王爷与左家的好姻缘?”   元轼摇头苦笑:“什么好姻缘,不过是年纪到了,不得不定门亲事罢了。”   他顿住脚步,目光深情地望着方如逸:“你知道的,本王心里唯有你一个。”   方如逸故意移开目光,低头的瞬间,眉梢浮起一丝哀婉。她微微侧头,这份愁肠百结的苦闷,恰巧落在元轼眼中。   “王爷待我好,我都明白,只盼王爷日后再别将这些话说出口。我落些讥笑,倒也无妨,可王爷如此高洁之人,若沾染了风言,实在叫我心中愧疚。”   元轼暗喜,满心觉得方如逸已然被自己迷得魂不守舍,连为他受风言风语,也全不在乎。   “如逸,其实本王……”   “王爷。”方如逸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一旁的茶肆上。“二月春寒,不如我们喝杯热茶,再行观赏,可好?”   元轼连声答应,见巷口一阵风来,忙上前几步,立在风口,替方如逸挡了一挡,等她迈进茶肆的门,才跟着入内。   可一走到吃茶赏花的堂内,元轼却后背僵直。   何龄竟坐在里面。   他目光一扫,茶肆里空无一人,心知何龄定是早就把堂中人全都赶走。   他对何龄,说到底不过利用。   平日里恩威并施,偶尔说上几句似近非远的话,撩拨得何龄以为,迎娶京中贵女不过是为了兵权,其实自己真正喜欢的是她。   何龄出京,是因为方如逸,眼下三人又相逢,只怕会闹出天大的事来。   不管她们两个是吃醋也好,争锋也罢,自己这个梁王必须摘得干干净净。否则,传到左家的耳朵里,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多半又要黄。   趁着何龄还没望见自己,元轼转身,眼看就要出茶肆,可衣摆却忽然被方如逸扯住。   “王爷,何妹妹是我请的。”她面露歉意。“我知道王爷不愿见她,可我们三人的事,总该有个了结。将来一道在京中住着,少不得在这家的花宴上,那家的诗会里见。老这么白脸相对……唉,都怪我当初年少无知,把退亲的事闹得太大。”   元轼想着摘清自己,没被她的言语所动,随口应付一句,刚想挣开手,堂内有声音道:“王爷?”   何龄瞧过来了。   元轼心下暗恼,牙关紧紧咬着,转身却露出温润的笑,过去坐下:“何姑娘,你也在此。”   何龄目光疑惑,不住地在方如逸和元轼身上打转,望见那只揪住衣袖的手,她没好气地低头,翻了个白眼。   方如逸这才松开手,缓步过去:“何姐姐到得好早,妹妹来迟,请姐姐恕罪。”   “我怎么会怪你呢?”何龄心思一动,端出一派热情,忙拉她坐在自己身侧。“妹妹昨日送了邀帖上门,我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说来也惭愧,从前我不懂事,在婢子面前多说了两句,她当了真,让妹妹无端遭罪。追究起来,实在是我的过错。”   方如逸暗暗吃惊,没想到何龄在山南待了一年,这绵里藏针的功夫,居然长进了不少。   昨日自己送帖子上门,说要请她吃茶闲谈,其实对她今日会不会过来,并无十足把握。   眼下见了她,言行举止似乎比上一世还要厉害几分,多半是得了高人指点。   方如逸忙笑道:“我同姐姐并无旧怨,姐姐为何说起两家话来?都怪那婢子多事,才让你我二人生分。如今姐姐重又回京,我心里一直念着从前的事,这才送帖子到姐姐府上。姐姐愿意过来,真是给了我天大的脸面。”   她回头对余照道:“快把我给姐姐的礼拿来!”   一只扁长的雕花木盒递了上来,方如逸接在手中,亲自打开,取出一支水色润泽的玉簪,送到何龄面前:“姐姐请笑纳。”   何龄低头一看,身子却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跳起来,躲到侍女身后,双目惊恐:“你,你怎么敢拿这样的簪子送我!”   那钗子上雕着密密的兰花,紧紧缠在一处,乍一看,活脱脱一条张开大口,露出尖牙的毒蛇!   “簪子怎么了?”方如逸故作不解,把玉簪凑在眼前,细细瞧了片刻。“难道姐姐不喜欢这兰花式样?”   侍女扶着何龄颤抖不停的身子,喝道:“我家姑娘小时候被毒蛇咬过,差点送了性命,你居然敢送她这样的簪子,真是大胆!”   “放肆。”元轼沉了脸。“你一个婢女,怎可对方姑娘如此说话。”   余照登时奔过去,指着那侍女的鼻子骂道:“就是!我家姑娘是正三品昭武将军的独女,你是什么货色,竟敢以下犯上!”   “你!”侍女急了,狠狠推了她一把,“啪”地带倒一张矮凳。   “好啊你,居然打我!”   余照一下站起身,飞快拔出发髻上的银簪,直冲那侍女脸上去!   侍女的反应极快,没等银簪的尖尖戳到眼前,右手一把捉住余照的腕子,狠狠一捏,左手瞬间夺过银簪,反向余照刺去!   “姑娘救命!”   余照慌得转身一躲,带倒了正要来拉架的方如逸。   两人跌在地上,可那侍女却不曾收住上前的劲,银簪猛地一晃,竟冲着跟在方如逸身后的元轼而去!   “噗——”   元轼毫不设防,脖子上狠狠遭了一下,现出手指长短的血痕!   侍女呆呆地举着银簪,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你这婢子,不要命了么!”   方如逸故作吃惊,伏在地上的身子连忙挣扎起来,手一勾,扯住侍女的脚腕用力一拉。   “砰!”   侍女应声倒地,可那银簪的尖头却刺中了元轼的衣袖,“呲啦”一下,袖子开了口,他的手背也出了血痕。   门外忽然跑进来七八个身穿何府衣衫的护卫,见茶肆里乱作一团,自家姑娘抱着柱子不停颤抖,地上倒了三个,元轼身上又血淋淋的,一时间全愣住了。   方如逸暗道何龄果然不会独自前来,马上给余照使了个眼色。   余照飞快跑到门口,大喊道:“来人呐!伤人啦!何家婢女用钗子划伤了梁王!”   隐在暗处的两个护卫,本就不大能瞧见茶肆里的动静,可方才一通桌椅摔倒的咣当声,却仍在耳畔。   此刻一见余照慌得喊起来,他们心里也直打鼓,顾不得什么暗中护卫了,赶紧奔到茶肆窗外一瞧,元轼衣襟上果然血淋淋的。   一名护卫立即对同伴道:“快去贡院禀告老大!让他带人过来,保护王爷安危!”   -------------------- 第66章 击西   =====================   侍卫得令,飞快往贡院奔。   此时,贡院还未启门,外头等着接举子的人,却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大圈。   侍卫寻了个墙角,吹声密哨,立即便有暗卫现身。   “你不是在花市护卫王爷么?怎么来这里了?”   “王爷有难,快让老大带人过去!”   暗卫脸上一惊,道了句“等着”,闪身跃上房梁,不到七八息的功夫,四五名暗卫便现身出来。   领头那人眉头紧皱:“怎么回事?”   “老大,方姑娘的侍女与何姑娘的侍女吵起来,何姑娘的人伤着了王爷,衣襟上全是血!”   “什么!”领头的暗卫大惊失色,手一挥:“快走!”   跟在他身后的暗卫忙道:“老大,贡院这边怎么办?”   “你带两三个人守在这里,徐瑞一个文弱书生,翻不起什么浪,悄悄拿了,送到府上的密室去。记住,别让他瞧见你的样子,也别让他知道自己去了何处。”   “是!”   领头暗卫即刻带人往花市去,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望见元轼所在的茶肆。   众人奔进茶肆,可堂内毫无元轼他们的踪迹,不过一个掌柜和两个跑堂伙计,唉声叹气地收拾摔碎的桌椅。   “人呢!”领头暗卫压低嗓音,语调却愤怒。   “这,我来之前他们还在这里……”   领头暗卫没好气地推了那侍卫一把,走到掌柜面前:“今日在这里的客人,去哪了?”   “你说的是不是一位公子,还有两个姑娘?”掌柜直起身,想了想道:“那公子伤得厉害,听他说什么回府,那俩姑娘好像也跟着去了。”   领头暗卫赶紧带着众人匆忙回到梁王府,元轼、何龄,还有方如逸,果然都在府上。   一名郎中正在给元轼包扎伤口,见暗卫进来,元轼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贡院不是要到黄昏时分才启门么?   可堂上旁人太多,他不好立即开口询问,只得耐着性子等郎中处理完伤势,寻了个“回房更衣”的借口,这才有机会同暗卫说上话。   “贡院那边出事了?”他顾不上更衣,先问道。   暗卫摇头:“今日保护王爷的人来贡院前找属下,说王爷受了伤,属下担心王爷的安危,就带人过来看看……”   “糊涂!”元轼瞠目喝道。“本王受的不过是些小伤,哪里需要这么多人过来!”   暗卫扑通跪下:“可是,可是属下听说何姑娘的人伤了王爷,衣襟上全是血……”   “何姑娘的心都在本王身上,难道她会莫名其妙派人杀本王不成!”   暗卫不敢作声,元轼吐纳许久,才稍稍平复胸中怒意:“趁着贡院还没启门,赶紧回去盯着。”   “是!”   暗卫起身,带人快步往贡院奔。   此刻,贡院外一阵骚动,启门的官差神情肃然地从里面出来,立在门口,引得围观众人心里不住地澎湃。   不多时,科考的举子们提着笔墨箱箧,从各自的考室出来,井然无言地等在了大门内。   隐在屋顶的三个暗卫,不由地紧张起来。   从前外出执行秘密任务,都有老大带着,他们只需听令行事,半点不用操别的心。   但这会老大不在,贡院门内门外百姓太多,他们看了半晌,竟一点没寻见徐瑞的身影。   “哥,人太多了,怎么办?”一名暗卫问道。   稍显年长的暗卫细思片刻:“你们两个落地,混在人群里找,我在这里盯着。徐瑞的样子你们可都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这时,官差一声高喝:“开院门——”   暗卫立刻下令:“行动!”   两名暗卫登时翻下房顶,落在墙角,快行几步,混入来接举子家去的人群中。   仍旧蹲守房顶的暗卫,全身紧绷地盯着下方,忽然发现一名提着破箱箧的年轻男子,与自己在画像上见过的那人面容相似,心中一喜,正要翻身下去捉人,后腰上猛地一痛,没等他反应过来,脖颈上又挨了一下,顿时晕过去。   他的身子失控落下,露出偷袭之人的面容,竟是魏临!   跟在魏临身后的武师抱住暗卫,下巴一抬,比了比还在人群中寻找徐瑞的两个:“东家,下面的怎么办?他们在人堆里钻,只怕不好打晕了抬走。”   魏临神色悠闲,抱了手道:“放心,你三哥是个老手,等着看吧。”   那两个暗卫,对房顶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专心盯住了出贡院的举子,在人群中不住搜寻徐瑞的身影。   就在这时,两人的肩膀突然被谁的胳膊搭住,他们心里一惊,正要挣脱,可肩头却猛然一酸,视物的双眼,竟模糊了。   头晕目眩中,他们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道:“张哥王哥,举子老爷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跟弟弟喝酒去!”   他们浑身酸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腿仿佛被人控制了一般,那声音说往哪边走,他们就乖乖跟着往那边去。   行到墙角,脖颈上一痛,两人登时昏迷倒地。   魏临和武师带着另一个暗卫,从房梁上落下:“陈三哥果然有本事。”   陈三哥嘿嘿一笑,摸出三块黑头套,扔给武师:“走江湖么,总要会些保命的招数,算不得什么。”   魏临道:“麻烦三哥先把这几个人带回武馆,我得去护住徐先生,要是晚了,梁王的人会赶来寻他的麻烦。”   “东家放心去,这里交给我们俩。”   魏临点了点头,奔进人群,拉住徐瑞低声道:“徐先生,梁王的人正在找你,请徐先生到江府小住。”   徐瑞心中一惊,很快镇定下来,跟着他快步走到江与辰的马车前,掀开帘子进去。   江与辰正翘着双腿,躺在里面吃果子,见他们两个入内,有些诧异,可身子却半点不动:“这是我的马车。”   魏临把他的腿推开,请徐瑞坐下:“公子出的好主意,害得徐先生被梁王盯住。公子,这件事你得负责善后。”   江与辰一下坐直身子:“我们上上下下瞒得这么紧,梁王怎么会知道,兵策是徐先生写的?”   “张傲前两天从庄子里偷偷溜出去,说是去了教坊司,想必就是那会被梁王的人套了话。”魏临道。   江与辰没好气:“这张傲是不是不想活了?自家老爹在大牢里蹲着,能不能囫囵个出来都说不准,他居然还去教坊司鬼混。要我说,如逸就不应该把他们母子藏在庄子上,让他们过得这么舒服,心中自然生不出半点感激旁人的意思。”   他飞快吃完手里的果子,思忖片刻,拍了拍徐瑞的肩:“徐先生不必担心梁王,先在我家住着,等我给你想个法子出来,保管叫梁王再不敢找你的麻烦。”   可徐瑞却缓缓摇头:“江国舅帮了我好些时日,我心里万分感激。但梁王对我有所怀疑,并非是一件坏事。”   “什么意思?”江与辰不解。   徐瑞沉声道:“原本我不知张焦身后藏着何人,眼下看来,多半就是梁王。去岁,逸儿妹妹让我帮她对付曾得功,后来又是张焦,说何家与他们二人有生意往来。   那时我并没有怀疑,可如今想来,这桩桩件件也太凑巧了些。何家掌事的那位姑娘,本就心悦梁王,如今张焦下狱,梁王竟来寻我的麻烦。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梁王、何家、曾得功,还有张焦,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江与辰和魏临对视一眼,各自心里都有些佩服徐瑞。   他本是半点不知的其中实情,却能凭借蛛丝马迹,推断出幕后大网,此人将来可堪大用。   “徐先生可是有了别的主意?”魏临问道。   徐瑞颔首:“此事之解,唯有投诚。”   “你要向梁王投诚?”江与辰眉梢一扬。“这可不行,他本就怀疑你,你还自己上门,不就是送死么!”   徐瑞却神色自若:“只要动之以利,他自然会转变心思。”   ……   梁王府里忙了整整半日,直到夜色深了,元轼才将不忍离去的何龄与方如逸劝走。   回到书房,今日外出的暗卫们宽了上衣,跪了一地。   没抓到徐瑞,还折损了三个兄弟,领头的暗卫自知有罪,早就伏在了地上。   屋子里气氛凝重,烛火昏昏地跳,元轼不曾开口,暗卫们更不敢多说一个字。   许久,元轼冷声才道:“都把衣服穿上,二月严寒,要负荆请罪,也得先把人捉到再说。”   “是,多谢王爷!”   暗卫们淅淅索索地穿好上衣,领头的暗卫正要禀告今日赶到贡院后的细事,外门上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工部给事中徐复之子徐瑞,想拜访王爷。   元轼大为吃惊,没想到自己所寻之人,居然毫不避讳地找上门来。   可他有些摸不准徐瑞的意思,按理说,自己和张焦有所往来之事,旁人并无所知,就算是江介那边,也被自己瞒得严严实实。   徐瑞一个文弱书生,究竟知不知道实情?   若全然知晓,他又是从何得知?   这个徐瑞……还真是个人物。   元轼的眉头越皱越紧:“请徐先生到正堂稍坐,本王即刻就来。”   -------------------- 第67章 投诚   =====================   元轼到了正堂,见一名穿着圆领青袍的男子,正端坐喝茶。   他迈步入堂:“徐先生?”   徐瑞忙起身,垂首欲要叩拜,元轼虚虚一扶,脸上先起了笑意:“方才外门上的小厮来报,说徐先生递了名帖来,本王还以为他们认错了人。”   他坐在上首,眼底隐隐浮现一丝探寻:“徐先生与本王素无往来,今日为何登门?”   徐瑞立在堂中,恭声道:“在下撰写兵策,害得张校尉入狱,特来请罪!”   元轼眸光一闪,端起茶笑道:“张校尉入狱的事,本王也听说了,原来是徐先生之功。只是不知,先生为何要向本王请罪?”   徐瑞一撩衣角,扑通跪下:“既然今日登门,在下便无心欺瞒王爷。在下早已知晓,张焦和曾得功是王爷的左膀右臂。”   元轼心中大惊,端着茶盏的手顿挫一息,脸上的神色却是镇定:“徐先生在说什么?本王是一句也听不懂。”   “王爷勿怪,是在下自作主张。”徐瑞言辞恳切,振振有声。“曾得功色利熏心,私蓄外室,搜刮钱财,如此行事,怎能为王爷做大事?   还有那半点兵策也不通的张焦,他的脾性最是急躁,儿子顶不了事,又有贫苦麻烦的亲戚,若是将来闹出什么天大的干系,岂不是要连累了王爷?”   元轼沉默不语,心中却暗暗震惊徐瑞所言非虚。   曾得功爱财,所以自己才以银钱动之,给了他不少田产铺面。   张焦不学无术,性子太野,难以驾驭,若不是有个能帮他写兵策的曾得功,只怕他早就不肯乖乖帮自己做事了。   挑出他们两个,当左膀右臂,实在是无奈之举。   朝中仕进,先有两闱科考,后有吏部遴选,自己一个“闲散”王爷,要是与世家大族走得太近,难免要受都察院的弹劾。   再者说,那些高门士族的子弟什么也不缺,自己能给的东西,多半进不了他们的眼。   几番思量,自己这才从贫寒子弟中选人。   没想到这徐瑞三两句之间,竟就切中了自己的心头要害。   “徐先生,曾得功和张焦,与本王并无往来,又怎会连累本王?”   徐瑞神色自若:“别人不知,可在下这段时日为江首辅办事,在群臣间行走,最是知道他们二人与王爷,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此话何意?”   “去岁秋,在下奉江首辅之令,拜访曾得功。本以为他出身贫寒,是个不慕荣利之人,谁想到他家居然摆出好大一桌酒菜,全是京都时新式样。   在下想着,他娶了王家女儿做大娘子,手上有些银钱也是寻常。可酒过三巡,他却暗中透出给在下送宅院、赠美妾的意思,还说什么自己也养了个外室。   原本他人的家事,在下也不便多问,但后来他那外室竟伤了逸儿妹妹,在下心里实在是震荡难安。   王爷多半也知道,方家与我徐家交好。方将军远在漠北,与家父鱼书雁帛几十年,早就处得像自家亲眷一般。   逸儿妹妹如今独自在京都住着,方将军早就托家父和在下照看,出了这样的事,在下担心曾得功的外室与逸儿妹妹有仇,就私底下把那外室查了个清楚。”   说到这里,徐瑞缓缓抬头,望着元轼:“却没想到,外室手里握着的生意,居然全都与何家有关。可何家的掌事人何龄姑娘,一心爱慕王爷,京都早就有不少风言,说她与王爷有生意往来。   不过那时,在下虽然有些怀疑,却没有实证。直到后来,江首辅命在下递送兵部年尾考核的兵策,在下好奇张焦的才思,避开人瞧了一眼,立马觉出不对劲来。在下当日就去了张府,一番震慑,套出了他的话,原来他的兵策都是曾得功所写。   后来他吃罪了酒,说了两句胡话,言语间拉扯上王爷,在下这才明白,其实整得功和张焦,都是王爷的左膀右臂。”   元轼安静地听完这番陈词,脸上的笑意始终不曾散去,可瞧着却让人心惊。   “徐先生好生厉害,他们两个还有何家,与本王的确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你能把个中脉络梳理清楚,真不愧是徐状元之子。”   徐瑞拱手:“王爷谬赞,在下也是无意中才推测出来的。”   元轼缓缓饮了口茶,茶水入口,已然冰凉:“你方才说,今日过来,是为了张焦的事,向本王请罪。这话的意思,本王不大明白。”   若是换了旁人,发现张焦是梁王的人,还有密图谋反的嫌疑,早就避之不及,或告诉江首辅了,怎会一边拉下张焦,一边还要特意过来,向梁王请罪?   岂不是自寻死路!   徐瑞正色道:“张焦入狱,的确是在下有意为之。只因在下为王爷不平!曾得功也就罢了,张焦一个莽夫,将来如何能堪大用?!不如早些弃了他,省得将来给王爷平添麻烦。”   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王爷,张焦的事,全是在下一手策划,这件事在下做得如何,王爷是明白人,心中自有定夺。论说才能,在下自诩绝不在曾得功之下。若王爷瞧得起,在下今日愿向王爷投诚!”   元轼冷眼盯着他,半晌才道:“你是江首辅的幕僚,今岁春闱又是他的门生主持,你定能榜上有名。江首辅这棵不靠,非来烧本王的冷灶,徐先生,何故?”   “科榜登名,的确有大好的仕进前程。可江介为人实在古板,又讲究门第,他那儿子和在下一同参加春闱,难道放着自家儿子不扶持,偏要扶持在下这个贫寒学子不成?”   说话间,徐瑞眉梢腾起怒意:“这段时日,在下住在江府,实在浑身不适。他江介仗着自己是帝师,又是皇亲国戚,桃李天下,简直不把朝臣放在眼里,想提哪个世家子弟,便提哪个。就算在下做了他的徒孙,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你要出头?”元轼微微昂起下巴,面露不解。“如何出头?做官难道不够?”   徐瑞高声道:“在下所求,并非朝夕富贵,娇妻美妾,而是——青史留名!”   元轼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介无法让他登阁拜相,他便求到自己这个梁王头上。   若是有朝一日,九五尊位换了人坐,他徐瑞有从龙之功,自然能登阁拜相,青史留名。   “好一个青史留名!”   元轼大笑起身,上前搀住徐瑞,扶他起来:“徐先生有高志,恰与本王同。可惜本王领着闲散的名声,无法在中朝行走,今后还望先生多助。”   徐瑞郑重一拜:“王爷放心,在下定为王爷鞠躬尽瘁!”   元轼示意他坐下,神色如和煦春风:“徐先生是本王的臂膀,可得长长久久地活着,本王才安心。”   徐瑞客气两句,忽然问道:“王爷如今可有旁的武将相助?”   元轼缓缓摇头:“这正是本王眼下忧心之处。张焦进了刑部大牢,听说审了几回,只吐出舞弊的事,倒不曾攀扯上本王。但就算从轻发落,他的官职定是没了。徐先生可有妙法?”   “换人。”徐瑞目光坚定。“张焦已经无用了,不如王爷尽快扶持新人,添上他这个缺。若王爷信任在下,不妨考虑考虑张焦的二哥,张烈。”   元轼眉头微蹙:“这段时日本王也听说过此人,似乎是个老实忠厚的,将来中朝行走,只怕不大顶事。”   “王爷这话,在下斗胆驳一驳。武将一职,最是讲究实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倘若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就算以后王爷荣登大宝,只怕也不敢用。   可张烈与张焦不同,他性情稳重,颇通兵策,与江首辅曾经平反过的魏家,交情甚笃。如果扶他上位,史大将军定能瞧上他,江首辅那边也不会怀疑。   况且张烈是张焦的亲兄长,他得了势,自然不会撇下张焦不管。张焦知道王爷那么多秘密,难道王爷不怕他日后反咬一口?”   元轼心下暗惊,大为佩服徐瑞的筹谋,点头道:“徐先生深谋远虑,本王不能及。若能得张烈相助,自然是个两全之法。可他为人死板,只怕不肯变通。”   “王爷不必担心此事,更不用亲自出面,便由在下替王爷走动。等将来大势已成,在下有法子劝他。”徐瑞顿了顿,又道:“只不过,张焦出狱后,多半会见到在下,个中仇怨,还望王爷代为转圜。”   元轼满口答应:“先生放心,本王自会同张焦说,让他莫要来为难你。不过——”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微若不察的怀疑:“今日先生来梁王府一事,江首辅那边要如何交代?”   “其实今日,就是江首辅让在下过府,向王爷假意投诚。”徐瑞大大方方道。“可在下却并不想在王爷面前虚与委蛇。”   元轼颔首:“先生心里有苦衷,有远志,本王已然知晓。你放心,若江首辅问起,本王定会帮你遮掩。”   “多谢王爷厚爱。”徐瑞起身拱手。“王爷,今日出来许久,在下得赶紧回江府。”   元轼含笑应是,亲自送他到外门上,见他出门离去,这才转身回来。   领头的暗卫跟了过来:“王爷,此人可信?”   “两三成吧。”元轼语调低沉。“忽然上门的投诚,总要多留几个心眼。不过,他父亲堂堂一个状元郎,官位竟然越做越小,他吃了这份苦,定是明白有个得力的靠山有多要紧。江介讲究门楣,无法助他,只有本王不弃寒士。他看得明白,自然会来求本王庇佑。”   他思索片刻,又道:“你去我书房把那张水墨青竹取来,送到何家去,告诉何龄,今日委屈她了,莫要把本王斥责她的话放在心上。”   -------------------- 第68章 武举   =====================   翌日清晨,方如逸才刚起身出门,便听见魏临的声音从前院传来,似乎正在和毛大树闲谈。   她快行几步,进院一瞧,果然见到毛大树正在给魏临上茶。   “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方如逸笑着推了把余照。“你昨日不是才见过照儿么?”   魏临起身,从袖中摸出一封信,递过去:“我来送徐先生的信。”   方如逸接在手中,拆开一读,眉眼间跃起不少惊诧:“徐哥哥投诚梁王?”   魏临点头:“本来公子说,会帮徐先生想个法子,让梁王不敢找他麻烦。可徐先生却说,既然自己已经被梁王留意,不如去做个暗桩。   梁王为人谨慎,虽说未必会全然信任于他,可能近前去,日子久了,定能寻出破绽。将来梁王若有什么异动,他也好迅速告知江首辅。”   “他怎么会知道梁王?”方如逸疑惑片刻,继而恍然。“他定是已然推测出,曾得功和张焦都是梁王的人!”   “没错。昨日他在马车中,把心里的推测一说,把公子和我都吓了一跳。”魏临脸上露出钦佩之色。“我们怕他知道真相,会暗中试探梁王,反而惹来麻烦,就不曾告诉他实情。没想到他竟自己推测出来了。”   方如逸叹气:“徐哥哥从小便聪慧异常,连徐叔叔那般的严父,都忍不住在给我爹爹的信中,夸奖自己这个儿子。我本想多瞒一日是一日……唉,他到底是才高敏捷之人,我在他面前,多少有些班门弄斧。”   她捏着信坐下,缓缓道:“看来我想推张烈入朝局的事,他也猜到了。”   魏临束手:“我们昨日才知,他私底下去过张烈家附近,同邻里打听过张家内宅事。发现张烈这几月鲜少外出,宅内又有舞练兵刃之声,他便推测张烈多半是在准备三日后的武举科。公子见瞒他不过,就把姑娘的打算都说了。”   方如逸听得点头,很快又疑惑道:“江国舅是怎么知道的?你告诉他的?”   魏临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干笑两声:“公子他每日都逼问我,我没法子,就说了两句。”   “我不是特特嘱咐你,科考要紧,千万要让他静心。他好不容易才收起浪荡的行止,参加春闱,你怎可拿我这些俗事烦他?”方如逸眉头紧锁,脸上颇为忧虑。“若是他科考分心,岂不是我的过错?”   魏临倒是半点都不在意:“公子他还是有才的,只不过平日里没放心思在仕进上。姑娘不必替他发愁,就算这回考不上也无妨,下次再考就是了。   若是这辈子都科榜无名,左右不过是被京中人笑话两句,反正这么多年他都在风言里打滚,早就不在意了。”   方如逸听得撑不住,捂嘴笑道:“魏临,你这个护卫做的,还真是一身反骨,竟敢背着自家公子,说他的不是。”   魏临抱手大笑:“便是当着他的面,我也照说不误。对了,徐先生的计划已经和公子通过气,为保张烈中举,公子会让侯侍郎劝史大将军去武举试场一趟。史大将军这段时日一直在找得力之人,听说这次参加武举科的,并没有武艺和兵策兼善之辈。   张烈的才能,别人不知,我却知道。他常同我爹推演排兵布阵之法,是个才高的,只要他肯专心仕途,将来定有大成,史大将军不会看不出来。”   方如逸神色舒展:“如此,我便放心了。”   ……   两日后,侯佥的小轿停在宣威将军府外。   史开宗昨日便知他要来,早就等在门口,一见了他,甚是开怀:   “你这滑溜蛇,从前不是想什么时候登门,就什么时候登门的么?为何这次特特递了名帖过来,做得如此郑重其事,倒把老夫吓了一跳。”   侯佥振衣拱手,语调轻松:“以前的事,都是年少无知惹出来的。如今回来做京官,又在礼部,多少得规矩些,总不能叫人说大将军和江首辅的嘴吧!”   史开宗大手一挥,领着他入府往正堂去:“老夫是说不过你的,没想到侯家一门子的清流,个个端庄守中,竟养出你这么个人精!这三年在太州府,没少折腾当地官员罢。”   侯佥背了手,摇头晃脑:“我那都是为他们好,否则暗地里的勾当做多了,将来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山南百姓虽说富足,可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岂能容他们随意谋夺。”   两人进了正堂,小厮奉上茶来,史开宗饮了一口,呵呵笑道:“老夫听说,那些官员上书时,一个劲儿地夸你。老夫在朝中多年,要是能学得你一两成的溜滑手段,也不会得罪那么多人。”   “大将军战功赫赫,谁敢置喙一句?不过是小人唆摆,大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史开宗搁下茶盏:“你今日过来,不会只是为了同老夫闲谈吧?”   “自然不是。”侯佥笑道。“张焦的案子,有眉目了。”   史开宗忙问道:“是斩首还是流放?”   侯佥缓缓摇头:“不过是此生再不能科考罢了。”   “砰!”   史开宗一拍椅把,气上眉头:“圣上真是仁心太过,竟连舞弊之罪都不治!张焦如此,那帮他舞弊的兵部右侍郎顾绅,多半也只是降职了事了!”   侯佥苦笑两声:“圣上的脾性,大将军不是不知。江首辅怕大将军气急,又要上书一番,没得得罪人,这才让我过来,早点把这个消息透给大将军。”   史开宗沉默半晌,脸上的怒意渐淡,忧思却浓:“圣上如此心慈手软,难道不怕御下不严,将来酿成大祸?”   “圣上有仁心,不忍苛责中朝官员,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却不能如此,自然要帮圣上多留些心,好好培养几个得力之人上来,方能守稳元昭江山。”   史开宗听得点头:“你说的,正是老夫心结所在。这都快两月了,军中竟无一人可堪大用。眼瞅着再有五六年的功夫,老夫这把骨头便折腾不动了,总得早早拉扯两个上来才行。”   侯佥笑道:“既然军中无人,大将军何不去瞧瞧今科武举人?明日便是武试,若真能得人,大将军亲自带在身边,也免遭军中那些重利之人的打压。”   “说来也是,老夫竟没想到这一层上去。”史开宗频频点头。“新晋武举人还没见过官场那些污糟事,胸中自然全是满腔的报国心。”   “正是,大将军是过来人,一定明白本心难得的道理。”   侯佥的话,在史开宗心里存了意,次日午后,他便套了马,直奔武举试场。   武举试场设在城北的演武场,元昭重文轻武,但凡能识字念书,普通百姓绝不肯让自家孩子往武举科上走。   前来应试的,不过七人,多半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子弟,张烈一身黑旧短褂,站在一众暗纹绣金的行衣里面,倒显得甚是扎眼。   史开宗一眼便看到了他,恍然间想起自己当年参加武举科前两月,一家六口连饭都吃不饱。   念着他要参试,不能没有力气,母亲厚着脸面,四处借米,全家都紧着他先吃,他恢复了力气,在武试上一举成名。   后来幸得钱国公赏识,一路提携,如今才能做到宣威大将军。   演武场上已然有武将子弟登场,先耍拳法,后练兵刃。   史开宗静静看了片刻,心思翻涌,对端坐主位的考官道:“今早的兵策卷子可瞧过了?”   武举科参考之人甚少,早上论兵策,下午考拳脚器械,因着考生少,考官们也不愿多费心神,当日便要读兵策,试武艺,选出举子来。   “回大将军,只七份,论策一结束,下官便瞧了一眼。”   “可有奇策?”   “陈将军家的小公子颇有才能……”   史开宗不想听武将子弟的兵策,他们从小跟着自家父兄,耳濡目染,就算没有奇策,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位穿黑衣短褂的,叫什么名字?”   考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叫张烈,听说他三弟张焦有舞弊之罪,眼下正在刑部大牢里关着,只怕他也是个庸碌。”   史开宗略感惊讶,自家兄弟有舞弊重罪,他却半点不避嫌,反而过来应试,难道不怕考官严查他的兵策武艺?   如此想来,此人多半是个有真本事的。   “你把他的兵策拿来,与老夫瞧瞧。”   考官忙对侍从耳语两句,不多时,侍从提了个扁长的箱子过来,考官亲自开锁,取出张烈的兵策,奉给史开宗。   才刚读了个开头,他便大为震惊。   这般排兵布阵之法,怎么同钱国公颇为相似?   他忙问考官道:“张烈从前可曾参军?”   考官一愣:“大将军如何知道?下官瞧过此人自撰的生平经历,说是曾在钱国公的旗下当过小兵,后来又做过一段时日的军师随侍。”   “军师随侍……”史开宗低头回想。“那军师可是魏以致?全家流放漠北,后来又被江首辅洗脱冤屈的那位?”   “正是。”   史开宗沉吟不语,若真是魏以致带出来的人,定有几分真才。   可是此人瞧着已过而立,为何如今才来参试武举科?   -------------------- 第69章 赏识   =====================   见张烈已然站上了演武台,史开宗振作精神,眯眼细看。   拳法一出,果然是钱家军的路数,可内里却套了几个他不大熟悉的招式。   兵刃试上,张烈选了长枪,几招下来,史开宗只觉得全然陌生,暗忖难道张家祖上也出过武将?   史开宗无心再看后头那几位武将子弟,不等张烈耍完枪法,便对考官道:“待会让这个张烈去兵刃堂。”   考官本就知晓他今日的来意,听了这话,忙点头答应。   史开宗起身离去,不多时,张烈武试结束,抹了两把汗,走出演武场,准备归家,一名侍从却奔过来拦住他:“张官人稍后!”   张烈顿住脚步,拱手道:“给上侍问安。”   “张官人,史大将军想见你,还请往兵刃堂去一趟。”   张烈愣神:“史、史大将军?”   侍从压低声音,笑道:“张官人快去罢,听说今日史大将军是过来挑选随侍官的,眼下特特请你过去,定有好事等着。”   张烈心中一惊,暗叹方姑娘还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知道史大将军会来也就罢了,居然还能猜中大将军多半会看上自己。   幸亏听她的话,穿了身旧衣来,想必史大将军出身贫寒,对自己也多了几分惜才之心。   他赶紧应下,快步往兵刃堂去,进了堂,果然见到史开宗立在上方。   “问史大将军安好。”他叩首道。   “起来罢。”   史开宗随意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缓缓转了一周:“身形不错,双臂也有力气,练长枪的确适合。听说你曾是钱家军?”   “是,小人十五岁从军,进的正是钱家军。后来又跟着魏先生,受过几日兵策教诲。”   “钱国公蒙冤时,你在何处?”   “小人也下了狱,多亏魏先生替小人分辨,家中卖田交银赎罪,这才放出来。”   史开宗眉头紧锁:“如此说来,从十七岁到三十四岁,你都不曾回到军中。为何现下又动了入朝局的心思?”   “小人从前糊涂,进了趟大狱,便心生胆怯,不敢再从军。去岁,内子无意中结识了方将军的女儿,小人一家受了她不少恩典,便前去拜访叩谢。   言语间提及往事,幸得她开解,小人才明白,身为男子,不仅要做家人的依靠,还要做国朝的依靠。这才悔不当初,出来参试。”   “方岱?”史开宗振声一笑。“呵!不愧是他的女儿,心中大有高义。”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你那三弟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候审,你可有舞弊之举?”   “小人绝不敢舞弊!”张烈赶紧跪下。“小人受钱国公和魏先生的教导,明白将士在战场上是真刀真枪地拼。若不通兵策,别说小人了,便是将来有幸领兵,手底下的那些兵,也都有性命之忧。人命贵重,小人日夜铭记,岂敢为一己私利,行舞弊之举!”   史开宗听得满意,脸上的神情却仍是郑重:“魏以致曾在钱国公的冤案中替你辩驳,免你全家流放之罪,你要记住他和钱国公待你的大恩,万不可像你三弟那样,做出侮辱家门,戏弄朝廷之事。”   “小人一定铭记!”   史开宗虚扶一回,命他起身:“明日你到西郊神机营里来,便与老夫做个亲随。汝阳王的世子,如今也跟着老夫,你们同为亲随,莫管什么家世门第,要齐心才是。”   张烈大喜过望:“多谢史大将军青眼,小人,小人……”   他眼含热泪,一时间有些哽咽难言,史开宗拍拍他的肩,笑道:“而立之岁,重入军营,是该激动些。今日也不早了,赶紧回去知会家里人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张烈拜谢不迭,很快出了演武场,往家中飞奔。   回家一说,陶莲和张盈都欢喜得不行,就连一向对他冷眼相待,半点都瞧不上的马氏,也换上张笑脸,口里直说什么“早就知道二哥会有大出息”。   张烈虽说高兴的很,可见了自家母亲这副嫌贫爱富的嘴脸,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有机会重回军营,他不敢惫懒,第二天起了大早,去京西大营拜见史开宗,又一一认过各路将军校尉,领了大将军亲随的服制。   张烈得了重用,方如逸也安了心,这几日只等张焦的案子了结,好把王梨花母子送回去。   这日,余照上街采买药材,回来的路上听说张焦的案子结了,想着得赶紧告诉方如逸,飞快往家去。   行到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着“余姑娘”,她转头一看,竟是陶莲。   陶莲奔过来,满脸欣喜:“余姑娘好来,今日本要去府上给你家姑娘送邀帖的,恰好碰上了你,还请一并带去。我家老爷如今重回军营,有了俸禄,家中也买得起小厮侍女了,我得回去看看模样,赶在姑娘登门前置办好才行。”   余照接过邀帖,笑道:“陶娘子只管忙去,如今张先生跟着史大将军做事,将来只有前途无量的份,陶娘子有得是内宅事要顾呢!”   “这回我家老爷能翻起身来,真多亏了方姑娘的提点。”陶莲感慨万千。“否则,我和盈儿便是说破了嘴,只怕老爷也是不愿再回军营里去。   还请方姑娘后日到我家小酌几杯,席面上都是些家常菜,只请姑娘一个,再没旁人的。余姑娘,你回去后,可千万要劝你家姑娘赏脸啊!”   “陶娘子放心,姑娘早几日本就说了,等得了空,一定上门给张先生道喜。如今陶娘子亲来相邀,姑娘岂有不去之理?”   余照想了想又道:“对了,张校尉的案子结了,今日晚些时候,多半就会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我家去后,便让姑娘把张校尉的妻儿送去他家府上。”   陶莲忙道:“这些琐事本该是我张家来顾的,难为姑娘想得这般周全,后日!后日一并谢过!”   两人说笑几句,各自归家。   余照回到方府,把陶莲的邀帖和张焦的事一说,方如逸果然让毛大树给庄子上送信,让王梨花母子收拾收拾,明日好回自家去。   等到第三日上,方如逸和余照坐马车到了张烈家。   才刚落地,看门的小厮便奔过来一拜,问毛大树道:“敢问来人可是方姑娘?”   毛大树点头称是,小厮引着方如逸入府,一行人到了前厅,望见张烈一家三口正垂首以待。   方如逸笑道:“张先生怎么在外头站着,我也不是什么外人,快进去罢!”   张烈正要开口,廊下突然一声高喝:“二哥!你既备了席面,为何不让自家人上桌!”   方如逸转身一看,廊下站着好些人,她虽一个也不认得,但他们中好几个的面容,瞧着与张烈颇为相似。   “姑娘,那两位就是王梨花和张傲。”余照附耳道。   方如逸明白过来,这些人多半就是张烈的亲眷,张焦一家,张碧一家,剩下的那对老夫妇应该是他们的父母。   陶莲脸色僵硬,没有一点要请他们上桌的意思,只是道了句:“大姐姐,三弟,你们怎么突然过来?”   张焦指了指张武和冯氏,顶着下巴道:“我们来看爹娘,难道不行!”   “既是来看爹娘,那就去内院。”张烈忽然开口。“今日我有贵客,你们不请自来,我的席面招待不了。家中如今多了几个小厮侍女,我让他们再给你们做些菜来……”   “二弟!这里站的都是自家人,你怎可如此薄待!”王梨花喊起来。“我知道,你如今得势了,有钱有人,就瞧不上我们这些个穷亲戚。二弟,你摸着良心想想,当年你蹲大牢的时候,是谁卖了庄子,把你救出来!   如今你倒好,攀了高枝,家中来了贵客,就把我们赶到一边,连上桌吃饭也不能。你做这些事,不怕那些官老爷看不起你吗!”   陶娘子气得满脸通红:“三弟媳妇说的都是什么话!我们家何曾说过,不让亲戚上桌吃饭?今日的席面,本就是专门为方姑娘设的,她于我家有天大的恩情,单独请她有何错?   你们两家又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吃不上饭,何必拉扯些没来由的话!再说了,今日你们过来,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根本不知你们两家竟然都在宅子里!”   王梨花叉了腰:“要是让你们知道我们要来,你哪里会放我们进来!”   “你!”   陶莲浑身颤抖,张盈赶紧扶住她,高声道:“大姑姑和三叔方才明明说是来看祖父祖母,为何不去内院,偏来廊下站着?还说什么上桌吃饭的话。   今日我家的席面,只备了请方姑娘一人的酒菜,所以爹爹才说,让下人给你们另做一桌,可你们又百般不肯。我想问问,你们今日携家带口地过来,到底要做什么?”   王梨花推了张焦一把,张焦上前两步,正色道:“我们有话要同二哥说。”   他们今日登门,本就是一拍脑袋的事,根本没料到张烈这个从不与谁来往的,竟然在家中摆了席面,要请贵客吃饭。   可人都来了,事情没办成,怎好回去。   -------------------- 第70章 图谋   =====================   方如逸冷眼瞧了半晌,虽说她早就知道,张家内宅事多,几个兄弟姐妹心不齐,一对父母不是诸事不管,就是专在儿女中挑拨离间,可现下见了真章,她这才觉出其中的麻烦。   张烈本就是个耳根软,好说话的老实人,陶莲再硬气,张家人话里话外却总透出她是外人的意思。   算来算去,今日他们两家不请自来,只怕要生事。   自己好不容易才把张烈扶起来,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能倒。   想到这里,方如逸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又有话要说,不如一块上桌吃席。酒菜不够,让厨下再做就是了。我同张先生和陶娘子时常往来,处得和亲眷一样,再没有什么顾忌的。今日就当是家宴,如何?”   张焦望过来,见她看上去不过十几岁模样,可说起话来却滴水不漏,衣着打扮颇为贵气,心里先生了七八分的怯。   如今他也不是什么官了,冲自家兄弟横倒也罢了,在城中行走时,多少得小心点。   “这位姑娘是?”他问道。   余照道:“我们姑娘是昭武方将军的独女。”   众人听见是个大官家的女儿,忙拜了一拜,王梨花瞧见余照,觉得甚是眼熟,突然想起来,拉住张焦道:“这大姐就是帮我和傲儿藏身的人!那位多半就是她的主子,方姑娘。”   张焦顿时明白过来,忙不迭地奔过来,讨好似的对方如逸笑道:“原来是我张家的救命恩人,哎呀今日真是不知道方姑娘在此,唐突了唐突了。”   他推了把张傲:“傲儿,快给方姑娘磕头!”   可张傲却梗直了脖颈,连头都不肯低,两只眼睛斜来斜去。   他被拘在庄子上整整两月,早就存了满肚子的气,此刻见了方如逸,暗忖自己不寻她麻烦就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给她磕头!   方如逸明白张傲的心思,但也不在意他的失礼之举:“我从不待见那些俗礼的,既是一家人,何必谢来谢去?没的疏远了情分。”   “甚好甚好!”   张焦笑得满脸巴结样,弓着身子引方如逸进了前厅,他和张碧两家人也跟着入内,大剌剌地坐在堂上。   陶莲在后面瞧着,心里气得不行,扯住张烈小声道:“你们家的人也太猖狂了!这里明明是我们家,席面也是我们摆给方姑娘的,现下倒好,他们主人似的坐在上头,我们反而成了客了!”   张烈满心无奈,勉强劝道:“他们就是这个样,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们了,今日招待方姑娘要紧,别的都先忍一忍。”   陶莲横着眉,一甩绢帕,快步进去,见上首的位置全没了,只得坐在下首。   方如逸扫了一眼席面上的菜式,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那些,心知陶娘子定是私底下问过余照,十分用心。   张傲伸着脖子满席乱看,见中央摆了盆大大的水晶鹅,斜了张盈一眼:“你家竟然买得起水晶鹅!”   王梨花听这话头不对,忙拧了儿子胳膊一把:“说什么诨话!方姑娘是贵客,置办席面当然要上鹅肉!”   张傲忍了疼,没好气地抄起筷子,在那鹅肉上戳来戳去,拣了块肥嫩的塞进嘴里,勉强道了句“这肉还行”,又拿起自己的汤匙,伸进银丝鲊汤里舀了一勺。   陶莲气得想跳起来揍他,被张盈死死按住才作罢。   眼看张傲的筷子,就要把席面上的菜式一一戳过,她赶紧端起两盘菜,摆到方如逸面前:“方姑娘,听说这小酥鸡和烧芦花猪是你最喜欢的,快尝尝罢。”   方如逸拿起筷子,正要去夹,张傲却喊起来:“我没吃过那两个菜,让我也尝尝!”   “既然张公子喜欢——”方如逸搁下筷子。“照儿,这菜就放到张公子面前去罢。”   张焦和王梨花的脸色一阵青白,忙冲余照摆手:“不用不用,还是让方姑娘吃!”   说罢,王梨花劈手夺走张傲的筷子,“啪”地扔在地上:“今日叫你做什么来的!吃吃吃,就知道吃!”   席面被张傲一闹,满桌的人都没了胃口,张烈饮了口冷酒,眉头紧皱:“大姐姐和三弟两家一起过来,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张焦脸上堆笑:“二哥,如今你也算是发达了,弟弟我没了官职,将来只能靠着庄子,收租过活。”   他指着张傲:“你侄子虽说不大懂事,可好歹是张家的独苗。你只生了个女儿,连祖宗的祠堂都登不了名,诺大的家业,难道以后要白白送给女婿不成?”   陶莲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忙道:“三弟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二哥挣的家私,自然是要给盈儿做陪嫁的……”   “二嫂嫂,那做陪嫁到底是带去了别人家,将来侄女给别家生了儿子,到头来还不是全送女婿了?”张焦瞧了她一眼,神色里有些嫌弃。“二嫂嫂,你和二哥将来还是要在我张家终老的,难道侄女会来管你们不成?你们的家私,得给傲儿,他才是张家人。   再说了,他聪明得很,以后上了学堂,念个两本书,你的家私在他手里,还不得翻倍么……”   “啪!”   陶莲拿起汤匙,一把摔在地上,怒意腾了满脸,可没等开口,却听见张碧道:“三弟,来之前不是说好了么,二弟的家私,我们两家各拿一半,你怎么说要全给你儿子?”   “大姐姐,你是嫁出去的女儿,张家的家私,同你有什么关系?”王梨花飞快道。“等我家傲儿拿到手,再给你吃些铺子的利钱,也尽够了。”   张碧一下站起身,气道:“明明说好了一家一半,我们才来的,你们怎么能反悔!”   张焦和王梨花不理她,只顾对张烈道:“二哥,这件事趁早不趁晚,刚好今日全家都在,还有方姑娘,也能给我们张家做个见证,你先把手头上有的家私写给你侄儿,等以后挣了新的铺子田产,再写就是了。”   “你!你们这对黑心肝的夫妇!竟是把我们家骗了!”张碧哭喊起来,拉住张武和冯氏:“爹!娘!你们要给我做主啊!”   冯氏甩开她,冲张烈讨好道:“二哥,你如今也出息了,也关照关照你老爹老娘。分家私的事,哎呀太早了,你做官,忙得很,还是先把两间铺子交给娘来管……”   “婆婆这是说哪里话!”王梨花急了。“在傲儿手里,不就跟在你和公公手里一样的么!”   冯氏一个巴掌过去:“婆婆说话,你插什么嘴!”   “你!你这个老不死的毒妇!”   王梨花捂着脸,气得跳脚,张口便喷起市井里的话来。   堂上吵作一团,方如逸静静坐着,心里却是澎湃。   张烈不过是重回军营,得了些普通俸禄,连是否中举都未可知,他亲生的父母姐弟,竟已然要扒住他狠狠吸血,连份嫁妆都不给他女儿留。   从前她听说过一些里巷街谈,什么这家的婆婆恶毒,那家的媳妇势利。   如今亲眼目睹一回,才知只顾吸血、捡现成的亲戚,心有多狠。   “住手!”   张烈“啪”地一拍桌几,堂上闹剧停了停,他极力压住气:“我的家私要给谁,我说了算,你们休想抢走!”   “三弟你糊涂了吧!”张焦指着张盈。“张家的家财,怎么能便宜了外人!”   “你说谁是外人!”陶莲哭着拉住张盈。“盈儿是我亲身的女儿,她姓张!”   王梨花嗤笑:“等嫁了人就不姓张了!二嫂嫂可别做那等糊涂人!”   眼看张焦和张碧满口的咄咄逼人,方如逸心里甚是不快,起身道:“诸位请先坐下,听我一言。我虽年轻,但做过生意,也认得几个高门官眷,论说见识,还算有一些。   我想问问张大姑娘和张三哥,张先生的家私,在你们儿子手里会如何?”   张焦觉得,这话里似乎有偏帮自己和张碧的意思,顿时笑得欢喜:“我家张傲虽说还没登科,可这聪明劲从小就露出来了,把张家的产业交到他手里,我肯定是一万个放心!”   方如逸含笑道:“若张公子真是个有能耐的,张家家私让他掌着,倒也是一件好事。今日我来了,不妨给你们三家做个中人,说和一二,免得日后有人揪着这头不肯放,闹得家宅不宁,传了出去,多少要丢张家的脸面。”   张焦和张碧心里一阵沸腾。   他们两家今日登门,打的是谋夺兄弟家财的主意。可自家兄弟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们扯出来的由头,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本就心里发虚,没想到这方姑娘居然主动说要帮他们。   真是老天爷开眼!   陶莲却大吃一惊,抖着身子站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方姑娘,你这是,这是……”   方如逸冲她微微点头,张盈忽然明白了什么,馋住自家母亲,小声道:“娘你先别急,方姑娘最明事理,绝不会无故把我们家的铺子白白送人。”   陶莲半信半疑,可想起方如逸从前待他们全家的恩情,拼命定住身,哑着嗓子道:“方姑娘,你,你说罢。”   -------------------- 第71章 庸碌   =====================   方如逸神色自若:“虽说我来做这个中人,可却不能糊糊涂涂地做,得事事处处为张家的将来着想。张大姑娘,张三哥,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张焦和张碧笑得眯了眼,不住点头。“我们今日过来,也是为了张家的家私着想嘛!”   “二位这么说,我便放心了。既如此,在说和之前,我得先考较考教张公子的才学,让张公子当着三家的面,将掌住家私的本事展示一番,也好叫众人心里服气,将来绝不生事端。”   张焦和王梨花脸色一僵。   自家这位好大儿,眠花宿柳,斗鸡走狗,什么都会,让他从父母的寝屋里摸两个金锭出来,更是一绝。   可掌住家私……   张焦讪讪笑道:“方姑娘,你怎么还考教起人来了,我儿子还小,不懂这些……”   方如逸面露不解:“可刚才张三哥明明说,张公子从小就有聪明劲,把张家的产业交到他手里,你肯定是一万个放心。我想着,张三哥能如此说,一定早就见识过小公子的本事。   我们几家手里都有些田产铺面,收租查账,再寻常不过。张三哥放心,我必不会问什么难于登天的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焦和王梨花没法子,只得去推张傲:“方姑娘问你话呢,别吃了!”   张傲不住地往嘴里塞着鹅肉,头也不抬:“什么掌家家私,我哪里懂这些!家里的田产,不都是娘你管着的么!”   “原来三叔的家私,都是婶婶掌着的,若我爹爹交出铺子来,多半也是落在婶婶的手里了?可我记得婶婶是姓王,不是姓张,我张家的家业,要是都捏在婶婶手中,只怕不妥吧?”张盈道。   王梨花一时语塞,很快瞪圆了眼:“我是替我家老爷管着的!再说了,我都嫁进张家了,自然也是张家人!”   方如逸眉间现出忧色:“话虽如此,可按张三哥的说法,张家家私总归是要交给张公子的,但张公子却说自己半点不懂这些俗务,也不愿答上几句,便是我有心说和,恐怕也……”   见儿子埋头啃着小酥鸡,张焦恨铁不成钢,猛拍他两下:“吃吃吃,就知道吃!”   王梨花却眼珠一转:“方姑娘,我这儿子不过是需要些时日学上一学,我敢担保,不出一年,他一定知道怎么收租查账!”   “那是自然。”方如逸神色恳切。“张公子有二位悉心教导,必是半点不差的。不过——”   她眉头微蹙,犹犹豫豫道:“不过这一年,只怕不能让小公子掌家了。”   她侧头望向张碧:“依我看,张大姑娘虽说早已出嫁,却一心为着娘家着想。她教出来的两个儿子,多半也念着张家的好。   不如,这一年,张先生的家私先让两位公子管着,他们的年纪比张公子大些,一定也懂事些。等张公子学成,再交到他手中便好。”   “不成!”   张焦和王梨花急得大喊,半点也坐不住了。   家私就是银钱金锭,一旦被旁人收进口袋,岂有让他们交出来,他们便拱手奉上的理!   “大姐姐早就嫁出去了,生的儿子也不是我们张家的人,怎么能让她的儿子管家私!”   张焦的手直直戳到张碧脸上去,一副“你这外人还不快点滚蛋”的凶狠样。   张碧气得破口大骂:“昨日你上我家,满嘴说得花一样,非要我全家同你们一起过来,让二弟把家私给我们平分。如今倒好,方姑娘只是让我儿子暂管一年,你们这对黑心肝的夫妇,做什么跳起来说我的嘴!”   “大姐姐心里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我们不知?”   “我能打什么主意!二弟这份家私,迟早还不是你家的!”   “姐夫的赌债没填上,大姐姐这几日四处借钱,我们早就听说了!大姐姐,这是张家的家私,难道你要把铺子银,都拿去填姐夫的窟窿不成!”   “你!你姐夫……如今,如今早就不赌了,我们只是代管一年罢了,你们真是钻到铜板去了,竟这般心窄!”   张碧和张焦在堂上大吵大闹,旁人居然半点都插不上嘴。   方如逸由着他们去吵,突然间想起什么,低头嘱咐张盈一句,张盈飞快跑出堂,不多时,捧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素纸进来,摆在她面前。   她翻开一看,满意地点点头,倒了杯冷酒,慢慢地吃。   两人吵得不成样子,张烈听不下去,想开口劝劝,却被陶莲扯住。   事情变得如此,陶莲心中早就觉出了味。   刚才方如逸是故意替张焦和张碧说话,一步一步推得他们吵闹起来。   他们两家本就心不齐,只要挑拨一二,让他们互相猜忌,他们不想让张家家私落在对方手里,必会百般阻止自家夫君把家私交出来。   眼下方如逸并不开口,定是在等待时机。   “……三弟,你收了家私去,还不是交给王梨花!你既如此不信我,我也不信王梨花不会补贴她母家老子娘!反正二弟的家私也没交出来,这一年的铺子银,还不如在他手里放着!”   “呵!你不信我,我还不信你呢!放在二哥手里也好,我更安心!”   “好!就这么说定了!”   方如逸高声截断他们的话,拿起张盈捧过来的纸张,摆在两人面前:“这张契约上写得清楚明白,若张先生没能得个儿子,他的家私便由你们两家处置。但要等一年后,张公子学成掌家之法,再行处置。”   见她忽然拿出来这么一份契书,张碧和张焦都有些吃惊,一时间犹豫起来。   方如逸侧头对张碧道:“张大姑娘,若你不愿签也行,我便让张先生立即拿出所有家私,尽数交到你三弟手里。”   “我签!我自然是要签的!”张碧急忙道。“只怕三弟被钱蒙了眼,即刻就要把二弟的家私搜刮了去,让王梨花捏在手里!”   王梨花一下红了脸,推着张焦道:“你快签!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被钱蒙了眼!”   两人登时抖出拇指,在契书上按下红印。   方如逸收起契书,交给陶莲,道了句“收好”,回身含笑望着张碧和张焦:“今日真真是忙了一场,我这还饿着肚子呢,少不得要厚着脸皮留下来,让陶娘子再给我做几个拿手小菜。张大姑娘和张三哥可要一同用些?”   两人心里都生了对方的气,当下便甩了脸:“谁要跟他/她一起用饭!”   张盈立即唤来小厮:“好好送大姑姑和三叔两家出门。”   两家人气哄哄地走了,张武和冯氏自知没趣,想着同方如逸这个高门贵女也说不上什么话,赶紧回内院去,使唤下人另做一桌饭菜来吃。   正堂里总算安静下来,陶莲一叠声地叫下人,命他们收拾被张傲吃得差不多的席面,亲自炒了几个家常菜来,又是歉然又是感激地端上来。   “方姑娘,今日本是想好好备一桌席面请你吃的,没想到我家的亲戚竟是豺狼虎豹,闹出这许多事来,还让方姑娘你帮我们打发了他们,我们心里实在是愧疚……”   陶莲说着便有些抹泪,张烈也止不住地叹气,方如逸忙宽慰道:“这有什么?谁家没本难念的经?今日这事,多亏撞上了我,还能用救命恩人的身份压一压他们,做个中人。否则二位这般忠厚之人,岂不是要被他们,把家私全都算计了去?”   张烈猛灌两口冷酒:“方姑娘机敏无双,我心里实在佩服。我这大姐姐和三弟,呵!真是好算计!   说句不怕姑娘笑的话,从前我没个营生,他们半点瞧不上我也就罢了。如今我不过是起来了些,他们却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连生我养我的爹娘,也死死扒住我不肯放。   世上哪有这样的血亲!”   陶莲低头抹泪,方如逸听了也是难受,搁下筷子道:“生在谁家,我们选不了。可这辈子如何活,却是能选的。张先生如今有了营生,眼看着马上就要入朝局了,可万万要清醒着,不能被拖累啊。”   张烈点头不绝:“姑娘的意思,我都明白。今日本该我出面,打发了他们,没得叫姑娘为我撑脸,实在愧疚。”   “这些倒也没什么,张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方如逸缓缓道。“其实今日所行,是下下之策,我想着,张大姑娘和张三哥都不是好想与的,若真逼得急了,只怕他们会做出我们兜不住的事来,所以才耐着性子,先哄住了他们。”   陶莲忧愁满面:“姑娘的法子是极好的,要不是今日姑娘过来,我们这一家子,还不知会被他们怎么欺负!只是一年的时间短了些,若是一年里我们想出别的法子,那就再好不过。可若是没有,我们夫妇两个好不容易才挣下的家私,便要这么送给旁人,我这心里实在是气!”   “你们的家私,将来自然要交给盈姐儿,断没有白白送给亲戚的道理。”方如逸沉声道。   张烈摩挲着酒盏,神色郁郁:“可是,他们用张家独苗的由头威逼,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 第72章 世子   =====================   “法子定是有的,如今张家的确只有张傲一个孙子,可你们夫妇还年轻,怎么知道这一年里不会生出大胖小子?”   方如逸回身把余照拉过来:“照儿她有些医术,就算在妇科一道上不甚精通,也能请别的医家施展妙手。二位若信她,不妨让她瞧瞧,试试她开的药方。”   陶莲惊喜万分:“余姑娘竟有医家手段,方姑娘身边的人,果然个个都厉害得紧!”   余照笑道:“陶娘子谬赞,今日我便给二位搭搭脉,左右还有一年的光景,不用愁的。”   张烈和陶莲起身拜谢,方如逸赶紧请他们坐下:“张三哥本就不管父母的事,如今又失了官身,戾气难免重些。若是将来他非要揪住这一点不肯罢休,只怕二位膝下无子,说起话来也不响亮。”   “其实我并不是非要生儿子。”张烈叹息一声。“都是自家孩子,难道女儿就要轻贱些?想必方姑娘也看出来了,我身上有什么本事,全都教给了盈儿,也请魏先生指点她一二。”   方如逸点头:“张先生费心教导孩子,不偏宠,不纵容,是极好不过的。算到底,我说的这个法子,也是没法子里的法子。   都说男子继承家业,女子嫁了出去,就是别家人。可我这些年冷眼瞧着,多得是父母病重,儿子不肯费心医治的门户。   反倒是他们的女儿从夫家赶来,劳心劳力地照顾着,但那些儿子们,自己不肯照顾也就罢了,还生怕父母活得长久了些,有事无事便要同姐妹吵嘴。”   “谁说不是呢。”陶莲神色戚戚,似乎被戳中了心事。“不过,虽说有罪的儿女多,可难道父母就全然无辜么?其实我公公婆婆原本说好让三弟一家照顾的,后来他们见夫君在军营里得脸,就非说将来要同我家一块住。   没想到钱国公的事一出,他们一下跑得没了影。那会三弟准备考武举,想着他二哥若是获罪,自己的青云路也就断了,这才费尽心思说服了公公婆婆,卖掉一处祖产,帮夫君脱罪。幸亏夫君手里还有几个银钱,我们才置办下这处宅院。   买宅子的消息被公婆知道,他们又寻了来,非要住下。这倒也是应该,毕竟他们是卖了祖产才换得夫君自由身。可后来,他们的心思却反反复复,非说什么我家的宅子,他们住不舒服,要去三弟那住。   其实我们心里也明白,还不是因为他们见三弟有了官身,早晚飞黄腾达,就瞧不上我们家了。我们也不计较这些,好几回都送他们到三弟府上,却被下人拦在门外,公婆没法子,这才一直在我家住着。”   方如逸听了一场内情,这才发觉张武和冯氏,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   如此嫌贫爱富的性子,若将来张烈一直高升也就罢了,万一跌进低谷,他这对父母,还不知要怎么糟践他和家人。   幸亏眼下张烈已然醒悟,又得了史开宗的青眼,张焦这辈子的官途也断送了,只要将来张烈一家步步小心,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原来张家内宅还有这许多的内情,若不是今日陶娘子掏心相告,我是半点也不知的。”方如逸有些感慨。“好在如今糟心的事都过去了,以后的日子,只有越过越好的份。”   陶莲笑道:“都是托姑娘的福,才把我们从泥地里拉起来。”   一家人陪着方如逸用完了饭,余照给张烈夫妇搭过脉,又开了几个方子,直忙到黄昏时分,方如逸才同余照坐了车家去。   眼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巷口,张盈挽着陶莲进院,忍不住道:“娘,今日女儿才算真真见识了方姑娘的厉害,心里好生佩服!”   陶莲满心赞同:“她今年才几岁?居然有如此深谋远虑,想来他们大户人家在教授儿女一道上,定是有什么妙招。盈儿,幸亏你去了王家学堂,虽说你爹从前也能教你一些,可说到底是东一摊,西一摞的,拉拉杂杂不成样。”   张烈在一旁听了片刻,笑道:“我知道的不过是些军营里的事,自然比不上王家那等诗书世家。”   他前行几步,想起什么:“今晚我得早些睡,明日汝阳王世子就要从玄海滨回来了,说是跟我一道给史大将军做亲随。虽说是平级,可他是个身份尊贵的,我不好去得迟了。”   陶莲闻言,催他赶紧回屋休息。   次日起来,张烈驾马去了西郊大营,心中却是忐忑。   来之前,他对那位汝阳王世子傅杉颇有些担忧。自己一无显赫家世,二无为官亲眷,如何能与傅世子平起平坐。   可一见到傅杉,他的担忧便荡然无存。   这位傅世子瞧着沉稳内敛,生了一副让人猜不透的性子,更从不将心中所想往脸上摆,但言行之间,却没有半点世子的架势,还特意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一同用饭,闲话几句史家军的规矩。   一顿饭吃完,张烈总算放心不少,跟着史开宗去巡营。   傅杉却牵了马,奔回城中,进了汝阳王府。   他在房中坐了半刻钟,趁家中小厮不备,避开守卫,从后院翻出,飞快往景明巷去,熟门熟路地来到端行武馆。   一进门,堂内的武师便冲他拱手:“世子来了,江国舅在兵刃房。”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信步走到兵刃房。   房门未关,江与辰提着一把大刀,心不在焉地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叫我来,连酒菜也不摆,还拿背影瞧我。”傅杉语调冷淡。   江与辰不等转身,先笑道:“你又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何必同我计较这些?”   他把大刀收回兵刃架上,从角落的柜子里顺来一壶酒,冲着傅杉一晃:“侯侍郎从山南带来的津化酒,虽说比不上御贡的那些,但多少能解馋,来点?”   傅杉席地而坐:“若是魏临知道,我们两个私底下喝这津化酒,必会念上几月。”   “你不说,我也不说,他如何知道?”江与辰拿出两只酒盏,摆在地上。“见过张烈了,觉得他如何?”   “忠厚,有些本事。”   江与辰替他满上一杯。略带惊讶:“你竟也有夸人的时候。”   “实话实说罢了。”   傅杉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似乎不大满足,干脆拿过酒壶,自斟几杯,不消一盏茶的功夫,眼底便酒意缭绕。   他待要再喝时,江与辰却抢过酒壶:“你平日不过小酌,绝不放任,今日是怎么了?”   傅杉扔下酒盏,酒盏站立不稳,在地上晃来晃去,他的目光也跟着摇摆不定,许久才道:“我爹明日要娶陈家女。”   江与辰倒酒的手一顿:“这么快?怪不得你非要从玄海滨调回来,可你娘走了才不到半年吧?”   “算上今日,整半年。”   傅杉脸色未变,可眼底的悲苦却酒意勾得藏不住。   江与辰心里不是滋味,摆正他的酒盏,替他倒上一杯:“今日才整半年,看来汝阳王早就和陈家过了结亲的明路。如此行事,难道不怕都察院弹劾么?”   “他怕什么?”傅杉目光微微发狠。“多亏他的宣扬,我娘担了一个拆散鸳鸯的名头,二十多年郁郁寡欢。一年前,那陈家女同张家和离,他高兴得要在家中摆席面,时不时便要去见她。若非如此,我娘怎会走得那么快?”   汝阳王傅逞年少时从军历练,与那时还是普通校尉的定远将军陈殊,交情甚好。   两人嗜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陈殊的妹妹陈仪规劝过几回,一来二去,竟与傅逞好上了。   可陈家不过是个小户,军功也少得可怜,老王爷怎么也看不上陈仪,生生把两人拆散,逼着傅逞娶了容宁郡主左欣然,生下儿子傅杉。   傅逞没能娶到心中所爱,便把对父母的恨,尽数发泄在无辜的左欣然身上,对傅杉也不大教导,甚至不愿立他为世子。   是老王爷在临走前以命催逼,这才让傅杉坐上世子之位。   陈仪后来也另嫁他人,生了个女儿,但对左欣然也是满心的恨,时不时便要四处造她的谣,又加上傅逞巴不得自己这个娘子犯七处,好休她了事,也跟着散布谣言。   左欣然出身将门,父亲是定国将军左光路。她生就一副坚韧脾性,在汝阳王府苦苦撑了二十多年,心里再痛再悲,也从不回娘家哭。   长辈之事波及小辈,陈殊女儿陈织吟,每回见了左欣然的外甥女左思音,都要生出事端,更别提她一心想嫁的梁王爷,竟被左思音“霸占”了去。   可叹世事辗转,而今,傅逞居然要用如此伤人的方式,把从前的缘分,强行续上。   傅杉闭了眼,极力平复心绪,江与辰从小便见过他隐忍寡言的模样,亲眼目睹他从期待父亲的疼爱,到对父亲满心失望。   宽慰的话,改变不了什么,说出来也无甚意思,江与辰只陪坐一旁,像之前那样,静静地等他恢复如常。   许久,傅杉才睁开眼,眉眼间的愁苦散去不少,想起什么道:“昭武将军方岱的女儿,你可知道?”   江与辰心里一跳:“怎么无端端提起她来?”   “今日史大将军突然同我说,那位方姑娘有高义,本想给我和她做媒……”   江与辰忽地抓住他,眉头紧皱:“你早就跟许家定了亲了,史大将军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要去打方如逸的主意?”   --------------------   从这一章开始,进入下篇。   但是我想不出卷名,就没分上下篇了。 第73章 昏迷   =====================   傅杉脸上难得掠过一丝困惑:“史大将军只是说,他原本打算让自家夫人做媒,可后来想起我是定了亲的,便作罢了。”   但江与辰的神色却仍是不大好,猛饮一口酒道:“史大将军一个武官,操心别人家的婚事做什么!”   傅杉盯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喜欢方姑娘。”   “咳咳!”江与辰呛了口酒。“你想什么呢!方如逸是我生死至交,我们说好了要一起把何家拉下马。如今大事未成,她怎能嫁人!”   他语速飞快,把自己和方如逸的经历,说了一遍。   傅杉听得越发笃定,面不改色道:“你喜欢她,但你自己不知道。”   “知交罢了,算什么喜欢?”江与辰反驳一句,可心里却没来由地一虚,强撑道:“怎么,难道你喜欢过谁?喜欢那人的时候,也同我一般模样?”   “我没有喜欢的人。”傅杉站起身,言语冰冷。“我早已打定主意,此生绝不入情爱。”   江与辰身子一滞,轻叹两声,也跟着起来:“明日你家的大喜事,我就不去了。你也回房待着罢,省得见了你爹和那陈家女,心里不舒服。”   “明日,你不要来。”傅杉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   三日后,余照在城中各家药铺里转了一整天,赶在落日前回到方宅,见了方如逸,便有些愁眉不展。   “照儿怎么了?可是今日出门时,遇上什么烦心事?”方如逸问道。   余照把装药材的抽屉拉开,露出里面贴满名字的小格,指着“人参”二字道:   “姑娘,都怪奴婢前两日惫懒,想着如今我们手里有生药铺子,要买人参并不是什么难事。没想到拖了两日,竟连下等的短须参都买不到了。”   方如逸走过来瞧了一眼,里面果然空空如也:“人参也不是稀罕物,怎会满京都缺?”   “听说人参全被汝阳王府买走了。姑娘可还记得,两日前汝阳王娶新妇,世子说不愿继母进门,直闹到在自己房中,触柱要挟的地步。”   方如逸点头:“这件事京中人人皆知,不是说那傅世子重伤昏迷,快要不行了么?”   “奴婢今日才知道,原来那傅世子虽然昏迷,可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圣上听说他出了事,急得不行,当晚就派了三名御医,在汝阳王府上住着,下了死令,定要把傅世子救活。汝阳王虽说与他这个儿子不和,可毕竟是亲生的骨肉,因此满京搜罗人参,要给儿子吊住一口气。”   傅杉的事,方如逸听说过。   他家父母不和,日子过得憋闷,认识江与辰后,羡慕他父子和睦,就时常去江家待着。   后来他便和江皇后一起,跟着江首辅去东宫,代替江与辰做太子的侍读,也就是如今的圣上。虽说他与圣上差了七八岁,可早就处出了兄弟情谊。   方如逸缓缓点头:“原来是这样,当真可叹。如今我的身子也大好了,少吃些人参不妨事,还是救人要紧。明日,你让生药铺的顾掌柜派人出京,去附近的府县买些人参来,送到江府上,让江国舅送去汝阳王府。”   自己能在京都做上农具生意,江与辰功不可没,如今他的好友昏迷不醒,于情于理,自己都要帮一把。   余照应是,当晚便让毛大树给顾掌柜送了信。第二日,铺子里的采买小厮骑马出城,去了整整三日,买回来不少名贵野参,尽数送到江府上。   可没想到,当晚夜色深浓时分,江与辰却和魏临一身黑衣地过来,一进厅堂,便让方如逸把门闭紧,魏临亲自在门口守着。   方如逸不解:“这是怎么了?”   “傅杉被下了毒。”江与辰眼圈青黑,猛灌几口茶水。“旁人我信不过,想来想去,只有让余照悄悄同我和魏临,去汝阳王府走一趟。”   方如逸连连点头:“救人要紧,若照儿愿去,我定不拦她。可傅世子不是触柱昏迷么?”   江与辰捏紧茶盏,冷笑一声:“触柱?呵!他心思缜密,怎会做那等蠢事!要不是我和魏临觉得不对,半夜摸进去,只怕真要被他那个大好爹给骗了!”   “事不宜迟,我这就喊照儿过来,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你们同去。”   方如逸开门出去,到灶下叫来正在炼丸药的余照,把实情一说,余照满口答应:“奴婢学医,就是为了救人。江国舅,不如我们今夜就去。”   眼看三人出了方宅,方如逸这才察觉,自己的一颗心跳得厉害。   若真如江与辰所说,傅杉是个做事缜密之人,那他被害,多半就是身边人动手。   会是谁?   她在脑中把傅杉的仇家梳理一遍,思忖许久,也只有那位继母,又或者是……汝阳王。   一念生出,她不敢再想下去,在房中坐立不安地等着余照。   打更的梆子敲了五声,魏临才把余照送回来,匆匆道了谢,说江与辰那边还有要事商议,很快便离开。   方如逸毫无睡意,忙问余照究竟是怎么回事。   余照气得不行:“姑娘,这天下居然真有食子的毒虎!”   方如逸后背僵硬:“是汝阳王做的?”   “没错,奴婢一过去,见傅世子的气息都弱了,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圣上派来的御医,只能在另一个院子里住着。奴婢搭了脉,发现世子虽中毒七分,可还有救,便在他头顶施针,这才把他的毒逼了三分出来,人也清醒了。   世子一醒,江国舅便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说自己本想施计,逼得继母再不敢嫁进汝阳王府,却被身边的小厮告密。汝阳王带了七八个高手过来,强行按住他,给他灌了毒药。”   方如逸只觉得身上冷汗涔涔。   汝阳王再怎么不喜傅杉,那也是他亲生的儿子!   他的生母被逼死才半年,这汝阳王便急哄哄地娶旧爱进门,傅杉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眼下傅世子醒了,他准备如何?”   余照叹了口气:“世子心灰意冷,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假死,以后远离京都。”   方如逸心中怅然:“这样也好,京都风野云乱,他有那般家世,汝阳王又一心向着陈家女,连亲子都要毒害,他实在无可留恋。”   “奴婢瞧过了,那毒药不是立即发作的,而是会拖上两三个月。江国舅说,这样也好,要是忽然人没了,只怕圣上难受得很,还是得慢慢来,让满京的人都觉得世子是回天乏术,然后再假死,才更加妥当,也不会引起汝阳王的怀疑。”   方如逸点头:“说得也是,这段时日,刚好可以让世子暗中养好身子。”   “姑娘放心,奴婢给了世子弱息药,白日里吃下躺着,身子冰凉,气息微弱,便是御医也瞧不出来。暗中再调配解药,让魏临半夜里送去,最多一月,必能清掉余毒。”   方如逸安心不少,这才觉出困意,吹灯安歇。   次日,余照配了解药,没等给魏临送去,江与辰却先到了。   “江国舅这是一夜未睡么?”余照面色惊讶,引着他往厅堂去。   江与辰眼下透着乌黑,向来轻快的脚步,此时却颇为滞涩:“傅杉都那样了,我如何睡得着?他也是死脑筋,他爹给他下毒的事要是捅出来,难道圣上不会给他做主?”   说话间,两人进了厅堂,方如逸正坐在里面看账本。   “姑娘,江国舅来了。”余照道。   方如逸抬头望见江与辰满身颓然,心中吃惊,忙站起来道:“怎么也不回府歇着?反而到我这里来?用饭不曾?”   江与辰摇头,默然坐到一边。   “照儿,快去让厨下做桌席面来!”   余照答应着去了,方如逸低头一看,见江与辰双手通红,许是来得太急,连护手的皮套子都忘了戴,赶紧把常用的暖炉塞给他。   “傅世子的事,昨晚我都听余照说了,汝阳王真是……怎能对亲生儿子下手?”   江与辰仰头叹了口气:“他爹恨他娘恨了二十几年,一向也不喜欢他,从来不把他当儿子看。”   方如逸心里不是滋味:“可容宁郡主嫁给汝阳王,也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无论如何,拆散鸳鸯的事,都怪不到她头上。”   江与辰恨道:“满京的人都这么说,偏他爹半点不听。”   “或许不是不听,而是不愿听。装睡的人,如何叫得醒呢?”   江与辰苦笑一声:“傅杉将来离京也好,换个身份,前尘往事就当是上辈子的事。他母舅广威将军左仲,本就在玄海滨驻守,以后他去了山南,也算有家可回。   只是他外祖父左大将军,有些舍不得他。还有他表妹左思音,昨夜我去左家,把傅杉的打算告诉左大将军,左姑娘躲在门外听见,气得不行,要提刀去汝阳王府救他表哥,被我和大将军拼命拦下。”   方如逸听了也是叹息:“左姑娘为人正直,眼里容不下沙子,汝阳王这般对待她姑姑和傅世子,她心里多半早就存了气,为着家族,隐忍不发罢了。”   “要不是傅杉死了心,我们这几个从小便认得的,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把汝阳王的丑事恶事揭个底朝天!”江与辰气道。“可如今他心已死,不愿多生事端,闹得三家不宁,我们也少不得遂他的意。”   他把暖炉搁在桌几上:“我今日过来,是想同你说一声,我明日便要去山南,把傅杉的身份和住处打点一下,还得告诉左将军实情,免得他日夜担忧。”   -------------------- 第74章 告别   =====================   方如逸缓缓点头:“左将军身在玄海滨,只怕听见的都是傅世子昏迷不醒的消息,是该有个靠得住的人,亲自过去告诉他。”   江与辰侧头看她,她的脸色比去岁更好,两颊也丰盈了些,想来每日都在好好将养身子。如此,自己离京一段时日,也算放心。   他坐直身子,眉间闪过一丝歉然:“如逸,这几个月我忙着春闱,眼下又出了傅杉的事,都顾不上何家还有梁王了。本来说好跟你一起对付他们,没想到世事变幻,甚是无常。”   “这算什么,你竟还慨叹起来了。”方如逸不甚在意。“春闱是要紧的,傅世子的安危更是要紧,你当然得先顾一顾。我这边有照儿,还有魏临,他时常带武师过来帮我,算到底,也是你的功劳。”   江与辰望着她,她那些宽慰自己的话,甚是好听,连日来的苦涩焦心也消散了泰半。   他的脑中不知怎的,反反复复地浮现傅杉那句“你喜欢他,但你自己不知道”,原本言之凿凿的念头,此刻也动摇了。   难道这就是喜欢?   他想不出答案,可他知道,自己的心绪,从未有过如此起伏又沉稳的交错。   好像只有每回见到方如逸的时候,才会心悸难当。   “在想什么?”方如逸打断了他的沉思。   “没什么。”   他低下头,想着傅杉的事要紧,自己的心绪本就还乱着,等从山南回京后,再理也不迟。   “对了。”他想起一事。“左家一门子的武将,心气高,念头直,要是这段时日忽然气不过,非要去汝阳王府讨要说法,只怕会对傅杉不利。”   方如逸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会时常去左家拜访。不过,如今左家同梁王说着亲事,登门的由头好找,可就怕去了,左家不愿让我进府。不如你先暗中知会他们一声,就说我也知晓此事。”   “他们已经知道了,昨晚我就把带余照悄悄过去把脉的事,全都说了。”   方如逸点头:“那就好。”   厨下送上来一桌席面,两人慢慢吃着,江与辰一改素日含笑随性的神色,方如逸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不说话时,他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瞧着格外沉默。   方如逸感觉自己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费劲寻了两句安慰他的话,说出口来,却也只是勉强。   一顿饭用完,江与辰准备离开,方如逸却喊住他,举起一面铜镜,指了指他下巴上的青黑:“你就准备这么去山南?”   江与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胡子拉碴,满脸愁容。   方如逸让余照去自己房中取来皂角和刮胡刀,搬来一块硕大的铜镜,摆在桌几上。   她拉着江与辰坐在铜镜前:“我哥哥是个懒虫,在漠北的时候,总是让我给他刮胡子。”   她举起刮胡刀:“这把刀也就一直在我房里搁着,前岁搬到这里,忙忙慌慌的,竟一并带过来了。刚好今日派上用场。”   江与辰强撑着笑道:“胡渣而已,我回去随意收拾下就好。”   他起身要走,方如逸却一把按住他:“坐好。”   想离开的心思,顿时散了彻底,双脚也迈不动了,他感觉自己像个偶人,方如逸说什么,他就怎么做。   却是心甘情愿的。   方如逸往他身后塞了两个软垫,一上一下地叠着,恰好抵住他的腰身和脖颈。   “你昨晚一夜没睡,定是累极了。”她的左手在在江与辰肩头,向后轻轻推去。“靠着软垫眯一会,等给你刮完了胡子,我再喊你。”   江与辰听话地闭上眼,不一会却睁开:“眼前黑了,心里就烦闷,还是同你说说话的好。”   方如逸把皂角一点点抹在他下巴上,柔声道:“傅世子那般克礼守制的人,竟然和你这个浪荡子如此亲厚,想想也是怪得很。”   “哪里怪了?是他总是扒着我,小时候最不喜他来家中。”江与辰眼底总算浮了些轻松神色。“他从小没爹疼,容宁郡主又常年吃药,顾不上他。平日里,他就去左大将军家待着。   十三岁那年,我爹非要带我去左家串门。一进后院,我就瞧见他举着一把重剑,比比划划。那时魏临已经开始教我习武,我心里一痒,就跟他比了一场。”   方如逸好奇起来:“结果如何?”   江与辰有些尴尬:“输了,不过我是心服口服的。他六岁就跟着左大将军习武,同我认识的时候,都练了八年了,我自然打不过。”   “原来傅世子只比你年长一岁,我还以为他快而立了。”方如逸喃喃道。   江与辰微微紧张,身子也靠不住软垫了:“你见过他?何时?何地?他可是定了亲的人……”   方如逸把他按回软垫上:“他有无定亲,与我有什么关系?前岁我进京,皇后娘娘要见我,出宫的时候,恰巧遇上傅世子,远远地打了个照面罢了。”   江与辰暗自松了口气:“他是个山崩地裂也不惊的,常年板着个脸,瞧着确实比我年长许多。”   方如逸抹好了皂角,俯身下来,凑到他跟前,小心地举着刮刀,在他脸上摩挲。   那声音微若不觉,只有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脸颊上,一下一下地走。   每走一次,他的心就跳得厉害一回,方如逸的双眸近在迟尺,温热的呼吸柔柔地铺在他脸上。   他忽然浑身发烫。   一股说不清的气息,在他心口野火似的烧起来。   若是这张如玉般润泽的脸,能抵在自己心头熨一熨就好了。   他被这突然窜出来的欲念,惊得心跳如鼓,一把捉住方如逸的手,别过头道:“我,我有些喘不上气。”   “怎么了?是不是昨夜没睡,身上不舒服?”   方如逸颇为着急,忙转身要去喊余照过来搭脉,江与辰的手未松,一把将她拉回来:“现下好多了,如逸,我没事。”   “真的没事?”   她满脸担忧,放下刮胡刀,指尖在江与辰的手腕上滑来滑去,却寻不见脉息。   江与辰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捻起她的两指,稳稳抵在脉搏上:“在这里。”   方如逸甚是尴尬,一张脸红到了耳朵根,勉强听了几息,故作镇定地收回手,别过身去:“好像是挺稳健的,我听你说话的声音也顺畅了。不过,等会出去前,还是让照儿再把一回脉,如此,我才安心。”   胡渣已尽去,江与辰拿起摆在一旁的丝帕,随意抹了抹脸,走到她面前:“这段时日我不在京中,若是梁王跟何龄找你麻烦,能避就避,千万不要逞强。”   方如逸低着头道:“要是事事处处都避开,何时才能扳倒他们?”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江与辰叹气。“罢了,也是白叮嘱你。这样,我把魏临留给你,若需要高手帮忙,就找他去。”   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竟沙哑:“如逸,我在这世上没几个朋友,傅杉算一个,魏临也算一个,再有便是你了。你……你不能出事。”   方如逸缓缓仰头望着他,他眼神里的心绪,缠结往复,害怕失去的恐惧,层层叠叠蔓延开来,辨不清爱恨情仇,有几分深浓。   “魏临在这里,照儿也在这里,我不会出事,你只管放心去山南。你若回来得早,说不定还能赶上三月春风。”   江与辰笑了笑:“要是三月能回来,我带你去京郊放风筝。”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方如逸送他出了门,直到马蹄声在巷口消失许久,才转身回来。   从前她不觉得离别有什么难舍难分的,不过是来来去去,人生如旅,说好了会回来,就总有相见的一日。   她心想自己曾经也送别父兄,送他们外出巡视,一走就是好几月。   那时她并不觉得有何不舍,但今时却是怅然。   她在房中呆坐良久,夜色起了,窗格子上摇摇晃晃的身影,怎么看都是江与辰。   她这才发觉,几个月了,自己对他的情意,竟是半点都不曾褪却。   可那又如何呢。   江与辰对自己,不过是知交情谊。   长相思,长相忆,终究都只能是眉头方下,心头却上,凭它如何辗转来去,偏是不能说出口。   “姑娘,怎么不点灯呢?”   余照的声音催她回神,她胡乱应了一声,点上灯火,可坐了不到一刻,心里却乱糟糟的,干脆喝了碗安眠汤,沉沉睡去。   翌日起来,方如逸的神思安稳了许多。午后,魏临派人送了信,说江与辰已然出京,傅杉那一切安好,让她不用担心。   她把这两年备下送礼的金银头面搬出来,细细择选,想着挑一支样式简素,又通体贵气的,好在登左家门时,送给左思音。   就在这时,余照匆匆跑来,皱着眉提过来一张邀帖:“姑娘,说是梁王府的人送来的。”   方如逸接在手里一看,的确是元轼的字迹。   “梁王为何忽然邀我去踏青?送信的人有说什么不曾?”   余照摇头:“那小厮嘴巴紧,奴婢什么也没套出来。”   方如逸深思片刻:“这几日忙着傅世子的事,却没留意梁王与何家都在做些什么。   那日我摆了他们一道,梁王多半是骗过去了,可何龄两次被我邀来,都跌得惨重,只怕心里生了疑。”   -------------------- 第75章 怀疑   =====================   梁王府。   暗卫匆匆奔到书房,对元轼一拜:“王爷,邀帖已经送到方府了。”   元轼挥手,命他退下,侧头望着坐在一旁的何龄:“本王按照你的意思,给方如逸送了信,现下你总能说说,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何龄柔声笑道:“我是一心为着王爷着想,那日在花市,王爷伤得厉害,可不都是那方如逸的侍女挑唆,才闹出事来的?我回去便派人暗中查探,发现这方如逸心机深厚,划伤王爷的事,定是她一手策划的!王爷,你我都被她假惺惺的样子给骗了!”   元轼眉头微蹙:“此事可有实证?”   何龄脸色讪讪:“方如逸有些手段,我一时半会还拿不到证据……”   “那就是没有。”元轼打断她的话,目光冰冷。“既没有,为何妄言。”   何龄慌得起身:“王爷,我说的话,句句属实!难道王爷没有想过,自打方如逸到了京都,我无缘无故便得罪了她,还被传得满城都是,不得不去山南……”   “你自己在顾家的花宴上,做了丑事,被人当众揭发,何来无缘?哪里无故?”   何龄脸色青白,强撑道:“我的事也就罢了,可曾得功和张焦是王爷精心扶持起来的人,这才两年,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难道王爷不觉得,其中大有蹊跷么?”   元轼神情低沉,坐在桌案旁,一言不发。   何龄放缓语调,慢慢走过去:“王爷可知,曾得功被王家收走的铺子,如今在谁手里?”   “知道什么消息就说,别在本王面前卖关子。”   何龄一字一顿:“全都在方如逸手里。”   元轼心中一惊,目光狠戾:“此话可真?”   “自然是查实了,才敢同王爷说。”何龄眼底浮上几丝得意。“给曾得功的铺子,本就是王爷的私产,更何况那间私铁坊铸着铜币,岂能被外人知晓?可惜王家卖铺子那会,王爷不好出面,我又不在京都。   好在我安排留在京中的人,一直追查新东家的身份。不过,方如逸是个滑头,从来没有亲自出面到铺子里查看,都是暗中聘了新的掌柜和跑堂小厮,又把原来的人全都遣散了。这段时日,我回了京,此事才算有些眉目。”   元轼面色不喜:“你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子的话,难道本王要在这里坐上一夜,听你细细说完么!”   何龄赶紧低头:“王爷息怒!那间珠宝铺的鉴宝师傅,是张烈的娘子,陶莲。我特意派人去她手底下的小厮那打听了,说是有位姓方的姑娘,请陶莲来铺子里鉴宝的。   我的人在铺子外守着,果然见到余照来同陶莲说话,亲热得很!后来我顺藤摸瓜,果然发现私铁坊也在方如逸手里,只是她知道,自己没那本事经营私铁坊,遣散了坊主和工匠后,便让私铁坊一直空着。”   元轼思忖片刻:“铸币的铜模,你的人可小心收起了?”   “他们说,那日新东家的人来得太急,他们只来得及把坊中的铜币装车,没法带走铜模,就趁着新东家的人问话的当口,偷偷埋在私铁坊的后院。好在坊中这几月都没有开炉烧铁,方如逸并没有发现。”   元轼沉了脸:“她有没有发现,是她的事,难道你就不趁机派人,把铜模挖出来带走么!”   何龄面色一僵,这段时日,她忙着想法子对付方如逸,拿回自己送出去的铺子,哪里顾得上什么铜模。   “王爷,铜模既然已经埋在了土里,想来也不妨事。再说了,这私铁坊我们早晚是要拿回来的,等将来赶走了方如逸,再去挖铜模,也省心省力不是。”   元轼沉吟不语,虽说何龄言之凿凿,可他却想不通方如逸这般行事的缘由。   买走曾得功手里的铺子,或许是真,毕竟顾苑和她处得像姐妹一般,王家有难,她前去相帮,也说得过去。   可曾得功和张焦……   元轼眉头紧皱,方如逸和自己无冤无仇,甚至还承了自己好几个大恩,为何要对曾得功和张焦出手?   况且,他们两个是朝中要员,便是徐瑞,也是因为替江介这个内阁首辅办事,费了好几个月,机缘巧合之下,才推测出他们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徐瑞受方岱所托,照顾着方如逸,为免多事,绝不会把朝中的厉害关系告诉她。方如逸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查不出这样隐秘的事。   何龄心里对她多有记恨,故意陷害也未必不可能,方家这张牌,自己从前没打好,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勾住了方如逸的心,万万不能随意将这张牌给废了。   还是明日亲自探探她的口风,才能知晓缘由。   “何姑娘,你一入京就忙着本王的事,实在辛苦。”元轼从金丝楠木斗柜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去岁冬,本王出城北赏雪,见落梅园中红梅点点,颇似你明丽不俗的性情,回府后便彻夜未眠,作了此画。”   何龄惊喜万分,一颗心怦怦直跳:“王爷,王爷厚爱,我……我那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岂敢说什么辛苦。”   元轼收起画,亲自卷好送到她手上:“这画是为你而作,本该早些给你的。可惜年节事多,前段时日本王又受了伤,这才拖到今时。”   何龄把画牢牢抱在怀中,眼底几番动容:“王爷待我这么好,倒叫我无以为报……”   “你我本就是同路之人,自该相互依靠,何必说什么报答的虚言?”元轼望了望窗外的夜色。“二月天寒,何姑娘回去路上,要小心避风。”   何龄柔柔一福:“我这就回了,还请王爷莫要担忧旁的事,安心养好身子。”   元轼点了点头,送她出了书房,一路到了外院上,她的奶母王妈妈,敷一脸白墙似的粉,穿一身小姑娘喜欢的鹅掌黄,妖妖扭扭地立在那里。   何龄同元轼告了别,出府坐上马车,王妈妈才道:“姑娘可把那方如逸的事,都和王爷说了?”   “自然。”何龄抱着那幅画,眉眼间满是得意。“王爷看重我,我说的话,他定是时时刻刻都放在心上。”   “邀帖也送去了?”   何龄冲她点了点头:“妈妈计谋无双,我把话一说,王爷就写了帖子,让小厮送过去。想来明日,王爷就会知道,这方如逸是何等恶毒之人。”   提起这个名字,她恨得实在牙痒:“前岁在顾家花宴上,我被她那副可怜样给骗了,这才被她摆布,害得王爷只能让我先出京都,避避风头。在山南时,我没能杀了她。如今重回京都,妈妈你又在我身边——”   她冷哼一声:“方如逸这个贱人!我一定要让她知道,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王妈妈满脸含笑,鼻翼出了油,有些浮粉,惨白的一张脸,在昏灯下瞧着,甚是骇人:“姑娘只管放一万个心,我既跟着姑娘来了,就不会让姑娘白白受人欺负。从前的债,定是要一一讨回。”   何龄微微昂起下巴,眉头却跃起一丝担忧:“妈妈,那贱人心机重,若是王爷明日又被她的手段蒙骗了,该如何是好?”   “明日不成,还有后日,后日不成,还有大后日。左右如今我们就在京中住着,便同这方如逸耗上几个年头,她一个做着小本生意的门户,能与我们何家斗到几时?”   何龄这才舒展眉头,大为安心,展开画卷细细瞧了一回,恨不得此刻就把把方如逸按在地上,狠狠踩她个几千几万次。   二月春寒,北风一起,仍是料峭。   次日,何龄起身,把落梅图挂在闺房之中,眼看窗外天光大亮,忍不住得意地想,再有不多时,元轼定能看清楚方如逸的嘴脸。   此刻,元轼已然进了刘家花肆,坐在雅间里,静静等着方如逸。   刘掌柜昨晚便知他要来,特特换上山南新上的盆景花卉,可他却无心观赏。   何龄的话,在他心头转了一夜,天都亮了,还是没个结果。   “王爷,方姑娘到了。”   小厮往旁边一闪,方如逸冲他福了福,元轼按下心思,换上一张和善笑脸:“外头冷,快进来。”   方如逸应了一声,缓步入内坐下,语调恭敬:“王爷的身子可大好了?”   “多亏你送来的药膏,不过三两日,伤口就隐隐发痒,如今早就掉疤了。”   “这都是王爷身子骨强健的缘故。”   方如逸客套两句,元轼却话锋一转:“今日怎么没见着你的随身侍女?”   “她在王爷面前失礼,我罚她一月不许出门,只能在家干些重活,这才没跟了来。”   元轼了然,饮了口茶,目光落在眼前的一株罗汉松盆景上,微微锐利:“想当年,你初入京都,无依无靠,满京的高门显贵,你一个都不认识。左家花宴上,那些踩高捧低之人,对你发难。本王路过,见你双眼含泪,甚是可怜,心里气不过,这才替你出了头……”   方如逸心思几转,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些旧事来,到底为何。   “……没想到,后来我们定了亲,你在王家花宴上,还是被众人奚落,还差点遭了何龄的毒手。幸亏你是个聪明人,顾娘子治家又严谨,这才洗了你的冤屈。”   元轼眸光一凛,侧头定定地望着她:“方姑娘,如今回头想想,若是那日本王不曾出言帮你,只怕你也有法子,自己脱身吧?”   -------------------- 第76章 探问   =====================   他这是在……试探自己?   可他的试探,究竟为了什么?   方如逸心思飞转,面上却浅浅蹙眉:“若不是那日王爷替我解围,叫我知道,自己在京中不是人人都瞧不起的,我在王家时,又岂会有尽力为自己争辩的勇气呢?”   元轼的目光里,仍旧满是探寻:“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想到本王不过是直言了一回,就让方姑娘变了脾性。   其实细细想来,你与本王退亲后,虽说独自一个在京都住着,可本王瞧着,顾家、王家、徐家,还有不少高门贵眷,都与你甚是亲厚。如此能耐,便是本王也羡慕得很。”   这是在怀疑自己结交京都权贵么?   方如逸心里暗暗绷紧了弦,叹息一声:“说出来不怕王爷笑话,我方家财少帛稀,当年我入京时,因此被人讥刺,说我穷酸。此事,王爷也是知道的。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发誓定要让满京的人都瞧得起我。”   元轼捏着茶盏,皱眉道:“可生意一道,终究落了下乘,你若是想让京中人都瞧得起你,应该好好选一户高门世家,嫁过去做正头娘子。”   “王爷体恤我奔波劳碌,我心里都明白。”方如逸语气恳切。“可是王爷,我得了穷酸的恶名,哪一个家中握着田产铺面的世家肯要我?难道他们不会担心,我这个没见过世面,又不懂掌家的人,会把家财都败光么?”   元轼心里一动,搁下茶盏:“所以你做农具生意,是为了让豪门知道,你是个能掌家管事的?”   “王爷知我。”方如逸欣喜一回,又神色戚戚。“我也是没法子,家中父兄长年戍守边关,在京都不过只有几亩薄田,就算我想做珠宝、布料的生意,也没那本钱,只能从田间地头想法子。   说实话,农具,我是一窍不通。可叹上天垂怜,让我无意中遇见一位巧匠,多亏他助我,这才造出大水车。”   她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缓缓抬头望着元轼,眼底盈盈有泪:“王爷,其中的辛苦,真是说也说不尽。后来顾家姐姐见我可怜,四处替我拉拢生意,若不是她费心帮我,只怕我早就在京中待不下去了。”   元轼心知,这话却也没错。   那时方如逸闹着要和自己退亲,宫中派来劝说之人,正是顾苑。   这门亲事断得别扭,让方如逸受了莫大的委屈,顾苑是个古道热肠的,听说事后还几次去方家老宅看她,两人处得姐妹一般。   顾苑在农具一道上帮她,也算合情合理。   雅间里的檀香静静燃着,此处分明是催人松快自适的所在,可两人的后背却都有些紧绷。   元轼提起茶壶,给方如逸斟上一杯:“本王听说,那日顾娘子替王娘子搜走曾得功的私产,遍寻京都,无人愿买,是你主动登门,把铺子尽数买下。你们二人的情谊,当真深厚。”   方如逸眉梢微跳。   这件事做得十分隐秘,京中人只当有个神秘富户收走了那些铺子,半点不知新东家就是她方如逸。   元轼是如何知道的?   “让王爷见笑了。”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大大方方道:“的确是我买了那些铺子,一来是为了帮顾、王二位姐姐解一解燃眉之急,二来……”   她低头一笑:“二来,是我自己有些私心,听说曾得功有间私铁坊,正合了我的心意。”   “你想要私铁坊?为何?”元轼心头一凛,面上却故作淡然。   “因为锻造农具,需要熟铁。”方如逸眼中含笑。“我做了生意后,才发现事事处处都得花钱。若能将成本一压再压,那赚得的利钱,岂不都是我的?   虽说下到我这里的单子,大多都是水车,可偶尔也是会有锄头镰刀这些小物件。一旦做起来,要是没有稳定的供铁铺子,如何能按时交货?思来想去,手里还是得握着间私铁坊,才算真正安心。”   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叫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元轼饮了两口茶,笑道:“原来是这样,本王还以为方姑娘做这农具的生意,做得厌烦了,想在铁冶上试试手。说起来,本王早年间颇爱锻剑,识得几个打铁熟手,若姑娘缺人,本王可为你引荐一二。”   方如逸赶紧起身拜谢:“王爷厚爱,我心里实在感激。只是铁冶一道我还不甚熟悉,得再过段时日,才会招人做活。等到那时,我再来相求王爷也不迟。”   “自然,铺子在你手里,你想何时开工,便何时开工。若将来本王再行锻剑,定要到你的私铁坊里买铁。”   “只要王爷开口,我必让人多多奉上佳铁,请王爷拣择。”   元轼点头一笑,闲闲聊了两回旁的话,又掺了几句要紧的探询,方如逸全是对答如流,没有一丝破绽。   自己和她并不曾撕破脸,曾得功和张焦的事,不好明着问。   一壶茶堪堪喝尽,该问的话,也翻着花样问了好几轮,元轼起身道:“今日与方姑娘畅谈一回,本王心里实在欢喜。若将来得闲,再邀姑娘赏花吃茶。”   方如逸低头一福,送他出了门,才慢慢从花肆离开。   回到车上,余照松了口气,很快又着急起来:“梁王都同姑娘说了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这都快入夜了!”   “梁王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只怕何龄暗中查出了什么。”方如逸脸色严肃。“梁王的话里,暗暗透出我并非面上那样懵懂无知。他已经知道曾得功的铺子被我买走不少,还特意问了私铁坊……”   脑中忽然闪过一念,她道:“我买了曾得功好些个铺子,为何他只问私铁坊?照儿,那间铁坊空了多久了?”   “得有几个月了,姑娘一直没招人烧铁锻铁,那边也没人去。”   “私铁坊一定有问题。”方如逸眉头紧蹙。   余照不解:“可是姑娘,当初我们遣散工匠的时候,里里外外细细地搜过好几遍,什么疑点也没发现,会不会梁王只是顺嘴提的?”   “不会。”方如逸摇头。“梁王他猜忌多疑,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私铁坊。一定是我们搜查的时候,漏了些什么。”   她深思片刻:“今夜便让大树给魏临送信,让他派个人去私铁坊盯一盯。梁王还担忧着这间铁坊,坊内让他焦急的事,多半还未解除,说不定这几日就会有什么破绽露出来。”   余照点头:“姑娘放心,待会回去,我和大树一道去寻魏大哥。”   马车哒哒地驶出巷口,在夕阳下往城北奔去,元轼隐在暗处,见方如逸的马车走远了,这才现身。   “王爷,今日为何不问曾得功和张焦的事?”跟在他身后的暗卫道。   元轼眸光低沉:“现下还客气着,方家这张牌还能打一打。”   “方姑娘说的那些,王爷可信?”   “天衣无缝,叫本王如何不信?”元轼神色阴郁,让人看不出心底所思。“只怕今日之后,她对本王起了疑心,本王将来不好问了。”   “那可如何是好?”   “既然本王问不出来,那便寻个能问出来的,替本王走一趟。”   暗卫点头应是:“对了王爷,左家来信,说左姑娘的孝期已过,若王爷近日得空,左大将军便和左家族老一同登门,商议定亲的事。”   元轼想了想,道:“左家倒也积极,你派人回一封信,就说下月初九是个吉日,再行商议也不迟。”   ……   次日,方如逸的马车停在左家大宅门前,才刚落地,便有一名小厮飞快跑来,对她一拜:“方姑娘好来!我家大将军和姑娘昨夜得了姑娘拜会的帖子,高兴得很,这会已经在堂上等了。”   “不过是寻常拜访罢了,怎好叫大将军和姑娘等我?”方如逸满脸歉然,边说边往府中走。   小厮躬身在前头引路,口中笑道:“我家姑娘说了,我们左家是武将出身,再不循什么俗礼的,还请方姑娘慢行。”   方如逸应了一声,脚步却仍是飞快。   她答应过江与辰,会时常来左家瞧瞧,告诉他们傅杉的近况。   想着方孚远不日就要进京,自己还得处理私铁坊的事,看来看去,只有今日得空,这才匆匆忙忙前来拜会。   到了正堂,左家祖孙俩果然已在里面坐等。   方如逸入堂一福:“问左大将军安,问左姐姐安。”   定国将军左光路神情威严,冲她点了点头,满头白发束得一丝不苟,瞧着甚是庄严。   左思音的眼底却带了不少笑意,上前两步,请方如逸坐下,可她的脚下却有些虚浮:“方妹妹,自从去岁在你家庄子上一别,我们许久未见了。前些时日,我和祖父听说你的侍女……”   左光路咳了两声,她忙改口道:“妹妹身边有得力之人,真叫我羡慕。”   方如逸拉过余照,笑道:“左姐姐,大将军,我这侍女别的本事没有,料理药膳倒是一绝。若是二位不嫌弃,不如移步内室,我让她给二位把把脉,写几个药膳方子,如何?”   左光路起身:“好,去内室。”   四人行至内室,左思音亲自关上门,急忙问方如逸道:“方姑娘,我表哥如何了?”   左光路也一改刚才的肃然,眉头紧紧皱起。   “还是让照儿说吧。”方如逸给余照送了个眼神。   余照拜了拜,恭声道:“还请二位安心,傅世子一切都好,每日的解药,是奴婢亲自配的,让江国舅的护卫魏临大哥送进汝阳王府。昨夜听说,傅世子已经能自行下床走动了。”   祖孙俩略略送了口气,可余照的神情却忽然一变,盯着左思音道:“若奴婢没有看错,左姑娘,只怕你命不久矣。”   -------------------- 第77章 中毒   =====================   余照的话音刚落,方如逸先吃了一惊:“照儿!休要胡说!左姑娘面色红润,怎会身子有碍!”   左思音和左光路却是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余照当即在屋中跪下,言辞恳切:“左大将军,左姑娘,并非奴婢胡言,敢问左姑娘,近日可觉得身子虚乏,偶有落发的迹象?”   左思音眉梢微扬,惊讶道:“的确如此,可我前段时日感染风寒,难道不是病走如抽丝的缘故?”   余照摇头:“风寒之症,是会让人觉得乏力,可却不会落发。”   “你的意思是,音儿她病了?”左光路的语气里带了丝着急。   “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余照的话一出,左思音和左光路惊得呆在原地,方如逸的目光,却寸寸冰冷。   体虚乏力,乌发尽落,与前世何龄给自己下毒后的症状,一模一样。   没想到今生自己逃过一劫,左思音反倒中了招。   可叹她如今仍是待字闺中,连和梁王的亲事都不曾定下,何龄真是蛇蝎心肠,竟这般急不可耐!   “这,这怎么可能?”左光路不敢相信,扶着墙缓缓坐下。“音儿她在京中并无仇敌,府上的下人都在这里做了几十年,谁会害她?余照,你莫不是瞧错了?”   “左姐姐在京中并不是没有仇敌。”方如逸沉声道。“左姐姐和梁王马上就要定亲,大将军,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与梁王定亲后,有人试图在王家花宴上,用桃花蜜害我之事。”   左光路一震:“你是说,皇商何家那个掌家女?但老夫听说,这两年她都不在京中,如今回来,也不过五六日的光景,难道就能把手伸进我左家?”   方如逸语调冰冷:“只怕五六日,就已经足够了。”   屋子里安静异常,可四人心头却都是震荡难安。   左思音的呼吸越发急促,那日去方家庄子上看大水车,方如逸就提醒过自己,要千万小心何龄。   那时自己觉得,何龄不在京中,自己又在家中住着,能出什么事?   可眼下听了余照和方如逸的一番话,全身却寒浸浸起来。   “方妹妹,我……”   她心里着急,没等说完话,一口浊气翻上来,身子忽然一软,竟仰头栽了下去!   “音儿!”   左光路猛地站起身,冲过来扶住她,把她安置在一旁的软榻上,布满老茧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余照赶紧上前搭脉,细听许久才松了口气:“左姑娘果然被下了毒,幸好不深,毒性不过两三分的样子,将养十几日,多半也就好了。方才左姑娘定是有些气急攻心,这毒最怕动气,所以才晕了。”   眼看孙女的脸色恢复了些,左光路却一掌击在墙上,恨道:“老夫身边就这么一个孙女,何家是个什么东西,竟打出害她的主意来!”   他侧头望向方如逸,目色锋利:“方姑娘,不过,你如何确定,此事就是何龄所为?”   “若无实证,只怕大将军也无法拿人问罪。”方如逸思索片刻。“我想着,大将军和左姐姐祖孙情深,定是时常一同用饭。大将军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毒多半不是下在饭食里。大将军可否带我和照儿,去左姐姐的闺房里瞧瞧。”   左光路点头,正要开门出去,倏地想起一事,回身道:“前段时日,音儿染了风寒,从小服侍她的侍女也跟着病了,听说昨日还在咳嗽。老夫就没让她过来服侍,只唤了手脚麻利的小侍女来,暂代几日。你们说,会不会是这小侍女有问题?”   方如逸忙问:“大将军,从小服侍左姑娘的姐姐病了几日了?”   “得有快一月了罢。”   方如逸了然:“看来是有人刻意拖着,不让她痊愈。大将军,那位暂代的侍女,必须立即拿下才好。否则,若今日我们发现左姑娘中毒的消息传了出去,背后主使的人,定会想法子脱身。不如我们先把人捆了,再寻来罪证质问,免得那侍女故作不知。”   左光路沉吟片刻,回身开了门,冲院中喊道:“小婵去哪了!姑娘身子不舒服,快进来服侍!”   一名圆脸侍女立即从八角门后奔出来:“大将军,奴婢在这里!姑娘可是伤寒复发了?”   左光路扫她一眼,并不曾回答,只是侧身让开一条道。   小婵忙不迭地跃进门内,果然瞧见左思音人事不省似的躺在榻上。她心中暗喜,正要上前假作忧愁,内室的门却“砰”地一关!   “啊呀!”   她双臂一痛,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人扭到了身后,钻心一般地疼透彻全身。她的两条腿顿时撑不住了,一下软瘫下去,跪在地上。   “大将军,这是做什么呀!”   她极力挣扎着,扭头一看,拿住自己的,竟然是方如逸。   这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怎会有如此神力!   “你!你怎么能在将军府上放肆!”她怒斥道。   左光路一掌劈中她面门:“你在老夫的府上,随意喝骂老夫的贵客,你才是放肆!”   小婵的发髻登时乱了,她吓得浑身颤抖,不敢作声。   左光路从屋子里找来一条长布,三两下捆住她的手,把她牢牢绑在柱子上,又拿了布塞住她的嘴,喊来左思音原先的贴身侍女,在屋子里服侍,这才放心地领着方如逸和余照出了门,来到左思音房中。   左家不喜铺张,便是姑娘的屋子,也只摆了些寻常玩意儿,无甚奢华之物。   可窗台一侧的高几上,却摆着一盆枝杈大气,神态熠熠的天目松,瞧着颇为名贵,同其他的物件格格不入。   方如逸指着那盆天目松:“大将军,这是谁送来的?”   “梁王,说是什么给音儿的年节礼,去岁冬就送来了。”左光路不解。“梁王为人向来和善,况且他马上就要娶音儿过门,将来就是一家人,这天目松定是没什么问题。”   “大将军,我看未必。”方如逸神情肃然。“梁王与何家,可是有往来的,天目松有没有问题,还是得看过才知。”   她给余照使了个眼色:“照儿,去瞧瞧。”   余照走到天目松前,拿起摆在一旁的剪子,小心翼翼地翻开土上的苔藓,慢慢戳着。才刚戳了两三下,刀尖便触到一个硬物,她忙挖出来一看,神色大惊:“姑娘,是方海!”   方如逸不知“方海”是何物,可左光路却脸色一变,赶紧将那团硬块接在手中,拨开残土,一股腥味在屋子里散开。   “这是什么?”方如逸捂着鼻子道。   “姑娘,这方海其实就是用蟹做成的药,能清火解毒,杀虫止痒,但却极其阴寒,用多了,便大有血亏之症。”   余照侧头问左光路道:“大将军,这几个月,左姑娘可是夜里难以入眠,若是用饭晚了一时半刻,便头晕眼花,心悸难忍?”   左光路勉强应了声“是”,脸色甚是难看。   “若只是少许,倒也无妨,可……”   余照的目光落在左光路手上,那方海硕大一团,还压得颇为紧实,瞧着像是调配之人生怕用料不足,害不了想害之人,才会如此。   “梁——王!”   左光路心头蹿上来一股怒气,狠狠把方海摔在地上,又伸了脚,想将这害人之物踩碎。可下一息,他却转身取来一方帕子,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把摔碎的方海小心收裹起来。   “要是大将军想用此物来责问梁王,恐怕他不会承认。”方如逸道。   左光路咬牙切齿:“老夫不明白,梁王为何要这么做!”   “这件事,多半不是梁王,而是何龄所为。”   左光路想了想,点头道:“何龄曾经想下手害你,如今又来害音儿,倒也说得通。”   “天目松本就是山南名品,何家老在本就在山南,何龄又与梁王有生意上的往来,她在山南采买天目松时,梁王想必已经告诉她,这天目松是要送给左姐姐的,她才做出这恶毒之事。”   “看来这件事,同梁王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此事虽然与他无关,可若我说,梁王欲反,大将军可信?”   左光路的手一顿,缓缓起身,神色震惊:“你,你说什么?梁王他……要谋反?”   方如逸目色沉沉:“梁王早就开始谋划此事,暗中在朝廷里拉拢官员,为自己做事。他私底下勾得何龄对他死心塌地,让何家做了他的钱袋子,再拿何家的财帛去收买尚未得势的文臣武将,一步步将他们扶上高位。   可他顶着闲散王爷的名头,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始终不大安心。这才想尽办法,非要同武将世家结亲。先是我方家,然后又是大将军的左家。   可他知道,大将军心里只有忠君护国,教养出来的左姐姐定也是如此。所以,他必会想法子用左姐姐的命,要挟大将军同他一道谋反。”   左光路脑中唯有震惊,扶着桌几定了许久的神,才渐渐稳住身子:“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梁王可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出格之举……”   方如逸道:“此事出得太急,大将军心中尚有有些疑惑,也是常理。不过,同梁王的这门亲事,我还是想请大将军斟酌再三,莫要让左姐姐无辜丧命。”   见左光路神色迟疑,她又道:“方才大将军已经拿住了一个卖主求荣的暗桩,事情真相是否如我所说,我们回去,一问便知。”   -------------------- 第78章 发落   =====================   虽然左光路不愿相信梁王会做出毒害自己孙女的事,更不愿相信他会暗中谋反,可确凿的证据实实在在摆在眼前,也由不得他不怀疑。   三人出了屋子,回到内室,左思音已然醒了,瞧着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只是眉眼间却满是愤怒。   绑在柱子上的小婵,似乎失了力气,脑袋歪在一旁,脸颊上红彤彤的两个巴掌印,想来是左思音苏醒后,审问了她一番。   左光路沉着脸坐下:“这罪奴可说了什么?”   左思音摇头:“她嘴犟得很,非说自己一无所知。”   “大将军……姑娘,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小婵抖着嗓子道。   左光路举起手中的方海,冷眼盯着她:“你瞧瞧,这是何物!”   小婵慢慢支起脖颈,望见方海的瞬间,目光仿佛被刺痛了一般,连忙躲开:“奴婢,奴婢不认得这是何物……”   “呵!这可是件好东西,老夫把它送给你,日夜内服外敷,奖赏你服侍姑娘十分尽心,如何?”   小婵吓得发抖:“大……大将军,这如何使得,这是姑娘房里的物件,奴婢怎么能拿了去……”   “老夫都没说这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居然知道它姑娘房里藏着,还敢狡辩自己没有卖主求荣!”左光路厉声喝道。   小婵一下子慌了,结结巴巴了半晌,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左思音起身走到她面前,语调冰冷:“若现下照实说了,我念你在左家服饰一场,给你留条活路。否则……你也知道我左家治军甚严,靠的就是决不姑息养奸的手段。”   “姑娘!姑娘奴婢错了!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求姑娘和大将军放奴婢一条生路吧!”   小婵哭得厉害,左思音耐心等了片刻,神色稍缓:“既要招认,那便细细说来。”   “姑娘,六日前,奴婢外出采买针线的时候,一个矮胖的妈妈过来搭话,问奴婢是不是左家的侍女。奴婢问她是怎么瞧出来的,她说左家不重财帛,家里的侍女小厮都穿得很素,一看就知道。   奴婢老娘病了,家里正缺银子,心里有些埋冤大将军治家太严苛,不怎么给下人赏钱,就同那妈妈抱怨了几句。那妈妈说有个赚钱的营生,奴婢心一动,就问她是什么。她说让奴婢看住姑娘房里的天目松,要是姑娘想把这盆景挪出去,千万劝住就行了。”   小婵不停地抽泣着:“姑娘,奴婢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帮她把天目松看住啊姑娘!”   “若只是看住天目松,你又怎么知道土里埋着方海?”左光路问道。   “是,是前两日,奴婢见姑娘身子虚,从前练枪整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可如今不过一刻钟,就气喘得不行。大家都以为,姑娘多半是风寒没好全,可自打见了那妈妈,奴婢就知道,天目松一定有问题,就悄悄把土拨开看了看,这才发现方海的。”   左光路惊讶:“你认得方海?”   小婵低了头:“奴婢老娘用的药里,就有这个。”   “啪!”左光路气得一拍桌案。“你既认得,知道这是害了姑娘的毒物,为何不说!”   小婵登时哭了:“大将军,奴婢心里怕呀!这天目松是梁王爷送的,王爷在京中有贤善的名声,奴婢怕说了出来,大将军和姑娘只会觉得是奴婢要害姑娘!”   屋内几人心中暗惊,原来就连这小侍女也怀疑到了梁王头上。   这件事扯上梁王,的确就大了。   左光路沉思许久,缓缓道:“今日你说的这些话,要是被老夫查出有半句虚言,你这条命也别想再有。”   “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小婵慌忙开口。   左思音道:“祖父,小婵服侍我一场,她为人如何,我心里多少有数。她母亲病得厉害,这才做出糊涂事。再有一个,这件事要怎么收场,我们得细细商议了才好,万一将来有用得上她的时候,也好叫她戴罪立功。”   “是是!姑娘,奴婢真的是一时糊涂,以后再不敢了!”小婵喊道。   左光路虽说心里气得不行,可也明白孙女的话颇有道理,只得点头:“罢了,随你发落去。小婵,若姑娘因为天目松中毒的事,被外头人知道,那就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   小婵拼命点头:“大将军放心,奴婢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左思音冲贴身的侍女点了点头:“铃铛,你把小婵带出去,告诉府里下人,就说她打碎了我的茶盏,被我训斥了一顿,以后再不要她在府里服侍,只能在庄子上做粗活。明日,你就把她送到庄子上去,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再找个好点的大夫,给她母亲治病,药钱我来出。”   小婵泣不成声:“姑娘……奴婢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姑娘还如此待奴婢,出钱给奴婢老娘治病……奴婢真是该死啊!姑娘大恩,奴婢这辈子,下辈子也要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左思音摆了摆手,让铃铛把人带出去。   说了许久的话,她的身子有些虚乏,扶着软榻缓缓坐下,心里不住地后怕。   若不是今日方如逸登门拜访,只怕她将来丧了命,也不知凶手是谁!   她的目光落在左光路手中的方海上,疑惑道:“祖父,刚才听你们说,这方海是从天目松里挖出来的,莫不是要害我之人是梁王,而不是何龄?可我们左家与他并无旧怨,我马上又要嫁他,他为何如此?”   左光路叹了口气:“这件事,我们心里也没个定论。方姑娘推测说,天目松里的方海多半是何龄放的,梁王并不知晓。可是……”   “可是什么?”左思音大为着急。“祖父万不可有什么顾虑,如今我也大了,有什么事,还请祖父别再瞒着我。”   左光路看了方如逸一眼,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道:“方姑娘说,梁王要反。”   “什么!”   左思音惊得站起身,眼前却猛地黑了一下,方如逸快步过去,扶她坐下,柔声道:“左姐姐莫要动气,这件事也不怪你们不信。梁王素来端着一个闲散的名头,可他暗地里在做什么,京中能有几人知晓?   左姐姐细想,若不是两年前,众人在王家撞破何龄要害我一事,只怕谁也不知何龄心悦梁王,两家竟有生意往来。梁王想做什么生意,明明可以大大方方的,何必藏着掖着,不让人发现?”   左思音眉头紧蹙:“你说的不错,若是寻常生意,必定不怕人知。可若是见不得光的,自然要万分小心。可是,这也不能说明,梁王有谋反之心。”   “去岁含羞自尽的曾得功,还有前段时日因舞弊被下了刑部大狱的张焦,都是梁王的人。若姐姐和大将军不信,我有一人证,可以暗中请来,让他把梁王的狼子野心,细细说给你们听。”   左光路忙问:“是谁?”   “此人名唤徐瑞,如今做了江首辅的幕僚,对曾得功和张焦的种种,一清二楚。”方如逸顿了顿,又道:“张焦不通兵策的事,还是他帮着抖落出来的。”   左思音忽然想起什么:“祖父,这位徐瑞,是不是工部给事中徐复,徐先生的独子?”   左光路神色恍然:“对对对,就是他的儿子,许久没见他,差点都忘了。”   “大将军认识徐先生?”方如逸忙问道。   左思音淡然一笑:“何止是认识,五年前我爹爹派人从玄海滨递送军报,谁知,信使在半道上被一伙东瀛人杀害。东瀛人假扮信使进了京,在南城门下撞见从郊外游赏归来的徐先生,他认出那信使是东瀛人假扮,非要把人和军报一同拦下,差点被守城的兵士抓起来。   幸亏兵士飞快报与祖父知道,祖父赶来查明了真相,兵士这才给徐先生赔了罪。可这位徐先生却是个怪人,祖父问他要何封赏,他理也不理,径自家去了。之后我们又带着重礼登门拜谢,他不见也不收,只有一个儿子出来回话,我们只能作罢。”   方如逸笑道:“徐叔叔的确有些怪脾气,不过说到底,都是他不愿意攀附权贵罢了。虽说与我爹爹交好,但那也是他们两人相识于微末,鱼书雁帛几十年的交情。”   左光路沉思许久,眉眼间的疑惑散去泰半:“既然你说的证人是徐复的儿子,梁王要反的事,想来是可信的。要是我们左家真与梁王结了亲,只怕将来要出大事。”   方如逸点头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我会想法子让徐瑞暗中与你们见上一面,可结亲的事,大将军还是得尽快拿个主意出来才好。”   左光路轻叹一声,左思音却道:“祖父,我本就不想嫁给梁王,既然何龄对我下手,不如借机传出我病重的消息,一来可以试探试探梁王。   我猜,他想同左家结亲,多半是为了我们手里的兵权。若是他一听我病重难愈,便就此断亲,又去寻别家武将,不正坐实了他的心思么?   二来,虽说我们知晓梁王有反心,可手中证据一应全无,要是眼下就闹到御前去,恐怕圣上也不会信我们。   为今之计,只有暂且保全自身,守住我们左家的兵权,不被梁王利用,再暗暗查实他的谋反之举,将来才能一击即中。”   -------------------- 第79章 病重   =====================   左光路缓缓点头:“音儿,你的主意拿得定,老夫也放心,就按你说的办。”   方如逸道:“二位有了决断,自然再好不过,可我担心梁王不会轻易相信你们的话,多半会派得力之人前来探看。这段时日,府中上下都得嘴严些才好,万不能又闹出小婵的事来。”   “妹妹说得不错。”左思音沉声道。“在自家住着,居然还会出这样的岔子,真是叫我心惊。小婵去了庄子上,何龄那边多半会再寻一人探听消息。   她想知道的,无非是我的身子是否日渐衰败,我放出消息去,让满京的人都知我时日无多,她心里得了意,想必也不会再伸手过来。”   方如逸思忖片刻:“姐姐说得没错,何龄其实不难对付,梁王才是最麻烦的。左姐姐,只怕这段时日,会有不少医家入府诊脉,其中定有梁王的人,若是被他察觉就不好了。不如让照儿给你调个方子,就同傅世子一般,叫人切不出真实的脉象才好。”   左思音颔首:“我也正有此意,既然要做戏,必得做全了才好。”   余照想了想,道:“瞧不出真实脉象的方子并不难调,难的是,这件事得小心遮掩才好。大将军,左姑娘,若你们信得过奴婢,这药就在方家调配,大将军这边派个心腹之人过来取,如此可行?”   左光路应了一声:“就这么办罢,等音儿的消息一放出去,只怕老夫这里会住着不少医家圣手,在此处配药,太过冒险。”   方如逸郑重道:“大将军信任我们主仆,真是再好不过。今日天色尚早,正是请御医诊治,大张旗鼓放出消息的好时候。大将军,左姐姐,我们不便久留,便先告辞了,今晚入夜后,还请二位定要派心腹过来取药。”   左光路和左思音点头答应,念着左思音得做出病重的模样,便只命下人将方如逸和余照送出门。   两人一走,左光路就一叠声地要人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   余照离开的时候,特意没给左思音医治,她的脉象仍是虚弱,御医过来一切,便皱眉直道“气血亏损”,好在尚能医治。   可只过了一夜,左思音的病情却急转直下,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拨,又走了一拨,个个摇头叹气,搜肠刮肚了好些宽慰的话,说给左光路听。   左光路气得把他们全都赶走,满京都地寻访医家圣手,一心要把孙女的病治好。   消息一传出来,京中人口中怜惜的自然不少,但那些爱慕梁王的女子,嘴上跟着叹气,心底却暗暗欢喜。   这左思音,果然没有嫁王爷的命!   京中的消息走得飞快,不过半日,元轼便在府上听说左思音病重,药石无医。   曾得功和张焦接连跌出朝局,得力之人一时难寻,他心里本就焦急着,眼看和左家的亲事就要成了,如今却又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有些坐不住,立在窗前眉头紧皱。   左思音从小练枪,身子不说极好,多少也比一般女子强健许多,怎会得上气血亏损之症?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件事实在怪异,立即唤来小厮,命他去请常给自己请平安脉的张太医过府询问。   张太医到了府上,一听元轼相问左思音的病情,没等开口说上两句,先叹起气来:   “王爷有所不知,左姑娘的身子骨本是好的,可这血亏之症乃是女子的大敌,轻则少眠落发,重则眩晕无力,连子嗣也不会有。   幸亏左姑娘还算有些底子,眼下尚且能拖上一阵子,要是能从民间寻得什么偏方奇药,说不定能有回转的路子。”   元轼面带忧色:“张太医的意思是,若照太医院这么治下去,没有偏方相助,左姑娘多半是没救了?”   张太医慌忙摆手:“老朽知道王爷着急,不过左姑娘底子尚在,说不定慢慢调养,这个,这个或许有……或许能恢复些……”   他吞吞吐吐了一阵,元轼看在眼中,心里明白透彻。   左思音多半是没用了。   若是她的身子还能支撑得住,养个孩子出来,就算她将来死了,自己也能凭着这个孩子捏住左家。   可听张太医的意思,左思音竟连子嗣也没法要了,这样的梁王妃,娶来何用。   元轼目光一沉,命人送张太医离开,心里不住地盘算着,要如何才能让左家主动提起退亲之事。   他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一封问安笺,字句同从前无甚两样,只是这一回在关切病情的话里,添上了两句。   问安笺送到左家,左光路避开下人,把信笺拿给左思音瞧。   读到“盼早日痊愈,入我王府之门,绵延子嗣”的字句,祖孙俩大为愤怒。   左思音目光似冰:“我们昨日才放出染病的消息去,今日的药石无医也才传了不过半日,这梁王竟急哄哄地送了这样的信来,生怕我们左家不愿断了与他的这门亲!”   左光路气得把笺纸揉作一团,狠狠扔在地上:“没想到梁王是这样的人!亏得老夫从前还敬他是个正人君子!”   “祖父,既然他都这么说了,不如我们顺水推舟,把这门亲事作罢了吧。”   左光路冷哼一声:“亲事自然要作罢,可老夫非要让他急上一急,说不定能露出什么马脚来。”   左思音不解:“祖父一向直来直往,这回怎么拿捏起人了?”   “梁王实在欺人太甚!”左光路在房中走来走去,怒目直视。“他想退亲为何不明说,非要做出这等阴暗小人的行径,难道以为我们看不懂么!”   “梁王心思重,从前我们不知,经此一回,也算对他认识明白。”左思音只觉得后背隐隐发寒。“祖父,这件事若不是方妹妹一心相助,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对了,徐瑞先生何时登门,方妹妹那边可有信来?”   左光路摇头:“还没有,听说方家的少将军明日就要进京,漠北的事要奏报,江首辅那边在安排送往漠北的军需,连带着徐瑞也是忙,想来得再等上些时日。”   左思音了然道:“祖父,我们倒不急着见徐先生,暂且放一放也无妨。不过,若确如方妹妹所说,梁王心思重,只怕会想方设法,派人探进我们的宅子里来。”   “要不我们加派些人手?”   左思音却道:“若是把宅子看得紧了,梁王必会多心,觉得我们有什么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依我看,一动不如一静,我们什么都别做,在与梁王断亲前,我日夜都在床上躺着,以防有人来探。”   左光路叹了口气,一拍桌几:“没想到老夫纵横疆场一辈子,到头来竟被一个阴暗小人给拿捏住了!还让音儿你如此遭罪!你本就是个活泼爱动的孩子,日夜躺在床榻上,怎生熬得住啊!”   “祖父,这算什么?”左思音认真道。“梁王谋逆是动摇国本的大事,我不过是在床上躺着,做做样子罢了。若真能因此查出谋逆的实证来,岂不是护住了国朝根基?”   左光路眼底略过赞许之色:“不错,为人臣子,当百计守国。你爹爹在玄海滨抵挡东瀛人,为国朝出生入死,总不能让他后方失陷,遭梁王这个自家人背刺。”   祖孙俩说了一会话,眼看夜色将起,左思音怕元轼派人暗探,赶紧吃了余照给的药,在床榻上躺好。   入夜深浓,三更的梆子敲了又敲,一个黑影从左家大宅跃出,直奔到梁王府内才缓了缓步子。   黑影进了书房,就着屋子里的昏灯,对元轼一拜:“王爷,属下亲眼所见,左姑娘的确病重。”   灯花爆了一下,元轼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剪着灯芯:“左光路可有退亲的意思?”   “还没听说。”   他皱紧了眉头:“难道左光路还想把这个没用的孙女,嫁给本王?”   “王爷,属下瞧着,多半是左家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一时间还没回转明白王爷的意思,这才不提退亲的事。”   元轼“啪”地扔掉剪子,脸色愠怒:“这些话本王岂会不知?可如今本王两手空空,虽说有个徐瑞,可他未必是靠得住的。呵,说什么替本王拉拢张烈,这都几日了,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他提笔刷刷几下,写好一封问安笺:“明日再让人走一趟,左光路再怎么忧心孙女,也不能坏了本王的大事。”   “王爷放心,明日一早,属下就安排小厮送去。”   元轼背了手,走到门口忽然侧头道:“方孚远明日可是要进城了?”   “是。”   “他的右臂如何了?”   “属下早就派人打点了一路,方孚远从漠北到京都,走了整整两三个月,一个医家圣手都没寻见。想来眼下他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医治时机,这右臂多半是废了。”   灯火昏黄,隐隐绰绰地映着元轼的半张脸,颇为阴森:“很好,戎族没能拿下他,让他活着到了京中。既如此,本王就再送他一份厚礼。”   -------------------- 第80章 赐汤   =====================   翌日,方如逸一早到了南城门外,等到午近时分,才望见方孚远的车马远远而来。   一行人都穿着行路的便装,灰扑扑的,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哪怕一丝返京的欢喜。   快两年没见,方孚远又黑了不少,右臂耷拉着,只用左手拉着马缰,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已然无存。   方如逸知道,这定是一路行来,哥哥都没有寻到医家妙手的缘故。   眼看车马众人奔到城下,她忙上前挥了挥绢帕:“哥哥,我在这里!”   方孚远低头一看,眉梢舒展不少,快行几步到了她面前,翻下马来:“我待会要进宫面圣,不是叫你不必出城接我么。”   方如逸含笑道:“我是要来看看,你故意在路上耽搁了一个月多,是不是背着我去吃什么好吃的,要是你因此惫懒,养出一身肥膘,我定要写信给爹爹,让他罚你!”   方孚远仰头大笑几声,牵着马带她往城中去:“谁跟你一样,贪嘴爱吃?我一路上都在求医问药,这才耽搁了回京的日子。可惜北地苦寒,医家也少,走了这么多日,竟是一个圣手也没寻见。”   方如逸心里不是滋味,故作轻松道:“元昭疆土宽广,你只去了北地,还没在京都和山南找过呢。今日进宫,圣上多半要让太医院的人给你仔细瞧瞧,有这么多妙手看顾你,我就不信你这胳膊好不起来。”   “那倒也是。”   方孚远随意答了一句,可眼底却隐隐透出苦涩的意思,似乎已然对自己的右臂能否恢复,没了信心。   兄妹俩到了宫门外,方如逸送哥哥入了宫,想着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便让马车停在路边,和余照进了车厢,等着哥哥出来,好一同家去。   方孚远跟着一名小黄门到了崇德殿,见里面站着好些人,他认得打头的几个,是太医院有名的圣手。   他入了殿,正对端坐尊位的庆德帝,准备叩拜,上方却传来关切之声:“孚远,你从漠北回来辛苦了,这会也不是上朝,就不必行礼了。”   庆德帝顿了顿,高声道:“来人,赐座!”   方孚远忙拜谢几回,恭恭敬敬地坐在椅子沿上,不敢放松身姿。他从怀里取出折子,正要奏报漠北军情,忽然发现梁王正坐在对面,一时间有些犹豫。   元轼含笑道:“陛下,臣弟说什么来着,少将军绝不会白白进宫一趟,定是写好了军情折子,要呈送陛下。”   他起身对庆德帝拱手:“既然少将军有军情要和陛下谈,臣弟不便在旁同听,就先告辞了。”   “阿轼,你先坐。”庆德帝挥了挥衣袖。“这段时日漠北安宁,想来也不过是寻常奏报,就算是普通百姓也听得,何况你一个王爷?”   方孚远起身道:“陛下,王爷,臣的奏报里无甚要紧事,不过是例行的粮饷安排,布兵巡查之策,都已经写在折子里了,陛下得空再看也无妨。”   庆德帝饮了口茶,点头道:“既如此,那便把军情先放一放。孚远,今日朕早早命人把太医院里瞧胳膊的妙手都请来,让他们当着朕的面,好好给你看看。朕就不信了,一支破箭罢了,还能毁了使枪的好手不成!”   “陛下厚爱,臣实在担不起。”   方孚远说着便要跪下谢恩,庆德帝眉头一皱:“今日是给你看胳膊的,怎么你还跪下了,快坐好,让太医仔细看看。”   方孚远这才起身落座,太医们排着队上前诊脉,围着他问了许久,又搬了屏风来,请他宽下外衣,抬起右臂细细检查。   太医们看了半晌,凑在一块争论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果来。   一名小黄门从殿外进来,对庆德帝一拜:“陛下,皇后娘娘说,春寒未尽,殿中多少还有些冷,就让小厨房给陛下、王爷,还有各位太医做了山楂姜枣汤送来。娘娘也给方少将军备了一碗,只是不知少将军可否饮得?”   庆德帝点头:“皇后向来心细,多半是担心孚远的胳膊,怕这山楂姜枣汤于用药上有冲,王太医,你是院首,孚远的伤到底如何?能不能喝这汤?”   王太医拱手道:“回陛下的话,依臣看来,少将军右臂无力,应该是经脉堵塞之故。山楂姜枣都有疏通经脉之效,是能喝的。皇后娘娘定是翻过医书,这才做了这汤。”   庆德帝笑道:“看来这山楂姜枣汤,是特意给孚远做的,我们都是在沾他的光了。”   元轼面如春风:“臣弟今日真是有口福,借着少将军的由头,还能在陛下这里贪一碗补气疏经的汤喝。”   见他们说得轻快和煦,仿佛在拉家常一般,太医们惴惴不安的心,总算松了不少,也跟着笑了几回。   庆德帝道:“你们瞧了许久也累了,先坐下来喝碗热汤,歇息片刻,再看也不迟。”   内侍们端上汤盅来,元轼突然开口:“陛下,方家镇守漠北,是国朝的柱石,虽说今日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已是十分尊贵,可臣弟觉得,少将军为国负伤,这份恩赐的体面不妨再厚一些。”   “这话说得在理。”庆德帝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汤盅,对立在下首的小黄门道:“林先,你把朕的这碗给孚远送去。”   林先躬身应是,上前几步端起汤盅,回身的瞬间,左手拇指在盅沿上轻轻一抹,不动声色地走到方孚远面前,奉上汤盅。   元轼端起汤盅饮了一口,不住地点头道:“陛下,皇后娘娘宫中的手艺果然甚佳。”   话音一落,太医们纷纷喝起来,他们方才议了半晌,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   方孚远用左手端住汤盅,见里面的山楂姜枣都切得细细的,轻轻晃上一回,竟有与汤水相融的势头,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熬煮。   他虽没见过皇后,可单凭这一盅汤水,就能瞧出皇后和庆德帝一样,待下臣颇为用心,一念至此,他大感动容,仰头一饮而尽。   元轼的目光始终停在方孚远身上,见他把汤水喝完,脸上的笑意越发和煦。   “少将军,国朝名医众多,此番回来,你定能治好右臂,不必担忧。本王也盼着少将军早日恢复如常。”   方孚远微微欠身:“多谢王爷关切。”   元轼站起身,对庆德帝拱手道:“陛下,左姑娘近日病重,臣弟放心不下,得回去写封问安笺,派人送去探问消息,就先告辞了。”   左家的事,庆德帝已然听说,放下汤盅时,便有些叹气:“眼看着左家就要与你定亲,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朕这几日也是难安。你快去罢,若得了新的消息,让人来回禀朕和皇后一声。   再告诉左将军,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叫人去太医院取。只是上好的山参都送去了汝阳王府,一时间也凑不出绝佳的来。不过,朕这里存了一支参须茂密的野参,白白放着也是虚耗,今日就派人给他送去。”   “多谢陛下,臣弟一定转达。”   元轼告辞离去,方孚远仍在殿中坐着,让太医们接着诊治。   庆德帝始终在殿内坐着,眼看黄昏将近,传膳的内侍在殿外禀了三四回,他也不肯走,非要见到医治的法子不可。   一众人直忙到入夜时分,才堪堪讨论出个结果,写下几个方子来,命人回太医院抓药。   此时,方如逸和余照还在宫门外的马车里坐着闲谈,等着方孚远出来。   “照儿,昨日铺子里可得了新的野山参?”   余照放下窗帘子,回身道:“姑娘放心,都得了,采买的伙计去附近府县整整三日,把能买到的野山参全都拿下了。奴婢昨夜就把它们都研磨好,让魏大哥暗中送到傅世子那里。   只是可惜了那支参须最茂的,得拿着给江国舅做明面上的人情,和城中其他贵眷一样,特特赠给汝阳王府救命。想来这会,魏大哥已经送过去了。”   看她不住地叹气,方如逸笑道:“你是觉得汝阳王一定会昧下这支大山参,不给傅世子用,对不对?”   “那是自然了!”余照气鼓鼓地拍着软垫。“汝阳王根本不关心他的亲儿子,恨不得傅世子快快死了,什么人参药材,便是连个服侍的人都不给!”   方如逸听得摇头:“这汝阳王还真是心狠。”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头望了一眼,日头早已西斜,再有不到半刻钟,宫门便要关了,她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难道圣上让哥哥留宿宫中了?   且不说从前没有这样的先例,就算真要留宿,这会儿也该传旨出来了,不会半点消息也没有。   她想了又想,觉得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赶紧掀开帘子准备下车,请守门的内侍相问一番。   就在这时,魏临抵着帘子,从外面闪身进来,一脸兴奋:“方姑娘,你果然在这里!”   方如逸略感诧异,魏临行事向来谨慎,可眼下却忽然找到宫门口来,似乎连一刻也等不急。   莫不是私铁坊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可是私铁坊有异动?”   魏临点头:“今日午后,有个贼人在私铁坊附近探头探脑,他没摸进坊中,我的人也不好确定他所图为何,干脆不去管他。不过,想必这两日,那贼就会露出马脚。”   方如逸暗暗欢喜,元轼与何龄果然坐不住了,只要拿住了他们的人,这私铁坊里有何秘密,一问便知。   “魏临,辛苦你和武馆的人了,等事情办成,还请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谢谢他们。”   魏临双眉一横,抱手道:“方姑娘,我家国舅爷同你是什么关系?怎么你开口闭口竟说起谢不谢的话,多生分啊!”   方如逸别过头去,目光落在一张软垫上:“我和江国舅是生死之交,的确不该说什么谢不谢的话。”   魏临听出她语气里似有若无的愁绪,可心里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们两人不是互相喜欢的么?怎么瞧着有些别扭?   难道公子离京前,和方姑娘吵了一架?   没等他想明白,余照却话锋一转:“姑娘,眼看就要闭宫门了,公子怎么还没出来?我们要不要去问问?”   “走,问问去。”   方如逸掀开帘子,刚跳下车,却见方孚远从宫门里出来,身后跟着老长一队小黄门,个个手中都捧着木盒,想来都是御赐之物。   她连忙迎上去,请内侍们把所赐之物都装到车上去,又拿出银两,替哥哥打点了他们,这才坐上马车,往家驶去。   魏临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方孚远拿起一只扁长的紫檀盒,打开递给方如逸:“今日圣上赐下来的物件里,就属这串南珠最丑,不过,配你倒是正好。”   方如逸没好气地低头一看,那南珠颗颗圆润,摸着如玉一般,在暗处瞧着,竟还有流彩似的奇光。   “御赐的珠宝哪里丑了?我可从来没在城中哪间铺子里,见过这样名贵的南珠。”   方孚远正要开口再说两句玩笑话,眼前却猛地一黑,一头载倒!   -------------------- 第81章 求药   =====================   方如逸眼疾手快,一下扶住了方孚远,可失去神智的人,身子比巨石还重,她实在撑不住,只能赶紧在车厢底铺上几个软垫,让方孚远躺下。   “哥哥?哥哥?”   她轻轻推了方孚远几下,没有反应。   眼看地上之人双眼紧闭,余照忙伸手搭脉,眉头越皱越紧,几息之后,忽然身子一颤:“姑娘,公子中毒了!”   “什么!”方如逸只觉得太阳穴怦怦直跳,一颗心浮来沉去,怎么也定不下来。“他今日才见过太医,怎么会中毒?”   余照急道:“姑娘,从脉象上看,这毒不是下一次就能发作的,得先有入体之物,叫人根本瞧不出中了毒,然后用药引子一勾,才会发作。姑娘,如此诡谲的下毒之法,可见背后之人有多阴狠!”   方如逸拼命稳住心神:“既然是这样的下毒法,多半是先在宫中让哥哥吃了什么,或用了什么,然后把引子藏在出宫后的物件里,否则哥哥在宫里发作,那么多太医都在,岂不是白白下毒?”   她转过身去,目光在车内一扫,落在方才打开的紫檀盒上:“照儿,那串南珠会不会被人动了手脚?”   余照连忙拿起来,把南珠项链抵在鼻子前细细嗅着,脸色猛地一变:“姑娘,这上面有柿子的气味!”   方如逸凑过去一闻,果然有一丝淡淡的果香,这才反应过来:“柿子与何物相冲?”   “多半就是鹅肉了。”余照皱眉。“可是奴婢问过值守的公公,说陛下今日未曾设宴,公子应该没有吃过鹅肉……”   “都做出下毒的手段来了,如何让这鹅肉入口,自然要被下毒之人掌控着,否则若是陛下的宴席上没有鹅肉,那人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余照恍然:“姑娘说得是。”   方如逸沉声道:“眼下查这些也无用,得先把哥哥救起来才行。太医院里多半有梁王的人,我信不过,还是你来才好。”   余照眉眼忧愁:“姑娘,若只是解柿子和鹅肉相冲之毒,奴婢是有法子的。可公子如今有右臂虚浮之症,奴婢不大通此道,也不知那下毒之人是否还留着阴招后手。   要是解了毒又惹出别的麻烦来,伤了公子的身体,岂不是奴婢之过?不如我们先给公子吊住气,等林大夫到了,再一同解毒。”   方如逸点头:“好,林大夫本就是特意从山南过来,给哥哥治右臂的,他是此道上的圣手,有他坐镇,我们也放心。”   说话间,马车停在了方家老宅前,她让毛大树把方孚远背进屋子,安置在床榻上。   方孚远仍旧神智不清,余照忙了一夜,给他行了好几遍针,还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微弱的气息平稳了一些。   天光透亮,余照才算松了口气:“姑娘,公子的毒暂且不会蔓延了,只是吊气需要上好的山参,得是参须极为繁茂的。”   方如逸也是一晚没睡,赶紧把家中的药材都翻出来,却发现手上有的,全是寻常山参,一支好的也见不到。   余照慌了神:“姑娘,奴婢想着,你的身子如今大好了,就没再置办山参。早知道公子会出这样的事,昨日拿到的大山参,就应该先在家里放一放!”   “哥哥中毒是有人要害他,无论如何,我们也没法提前防备。”方如逸冷静下来。“汝阳王不心疼儿子的命,我们送去的大山参,他自然是不会给傅世子用。况且这山参今日他才刚拿到手,一定还收在家中。我求他去!”   余照一把拉住她:“姑娘,送出去的物件,只怕不好拿回来,要不我们去求求顾娘子吧?她家大业大,定会有法子……”   方如逸摇头:“可是今日你也说了,京中高门人户,都给汝阳王送了上好的山参,只怕家中已经没了存货。林大夫还有三日才能进京,附近府县的山参我们全都买光了,眼下除了汝阳王府,还能去哪里求药?   不过你说的有道理,多问一个人,说不定能多一条路。顾娘子同我们交好,你让大树给她送个信,问问有没有上好的救命山参。汝阳王府那边,还是得我亲自去一趟才行。”   她把家中那些寻常山参,尽数摆在桌案上:“这些能用则用,一定要保住哥哥性命,今日我必会把山参带回来。”   说罢,她飞快出了门,骑马往汝阳王府疾奔。   到了王府大门外,她才想起自己来得太急,连名帖都没写。   但此刻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什么虚礼了,下了马跑到守门护卫前一拜:“请小哥为我通禀,就说昭武将军方岱之女方如逸,有性命攸关的大事相求,还请王爷千万见我一面!”   护卫听见她的家世门第,又见她神色紧张,不敢怠慢一二,赶紧入府禀告去了。   不多时,一名管家的妈妈从府里出来,引着方如逸到了正堂上。   堂内端坐着一位美妇人,挑眼眉,刻薄唇,虽是满眼笑意,可底子里却透着三分狠。   此人的身份,方如逸心知肚明,当即福了福:“拜见王妃。”   陈仪也不叫她坐下,只端起茶盏闲闲地饮了一口,上下打量她好几回,才慢条斯理道:“听小厮说,方姑娘有性命攸关的事要见王爷。可你也知道,世子昏迷不醒,王爷焦心得很,没工夫见外人,有什么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她的话实在大有瞧不起人的意思,方如逸知道她是个难缠的人,忍了气道:“回王妃的话,今日贸然登门,还请王妃见谅。家兄身子不适,有昏迷之症,臣女已经从山南请了圣手,可还有三日才能到京。   这三日得用上好的野山参吊住家兄一口气,但臣女跑遍京都,听说连周边府县也没有山参可买。臣女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求到王妃跟前,还请王妃恩赐山参,臣女愿出三倍之价相购!”   陈仪听完,端了手斜她一眼:“你的来意,我已知了,想必你是听说王爷心疼世子,搜罗不少山参吊命。可你不是同顾苑交好么?她家名下有生药铺子,怎么不去求她,反而到我汝阳王府里来,从病人嘴里抢药?”   “回王妃的话,顾姐姐那边,臣女已经派人去问了,只是这段时日,因着世子病重,京中贵眷都把家中的好山参送到王府里来,顾姐姐那边,一时半会想必也拿不出来。”   方如逸顿了顿,言辞恳切:“王妃,臣女万万不敢从世子嘴里抢药。臣女想着,眼下满京的山参都在王府里,世子只一人,身子又虚,一日也只能服用半支,定能匀出一支来,救家兄一命。   臣女手底下有采买山参的人,今日臣女便叫他出京,去山南给世子寻些好参来。往后不管世子需要什么药材,臣女必竭尽全力找寻,亲手奉到王府上。还请王妃怜臣女救兄心切,恩赐一二!”   陈仪冷笑道:“方姑娘,你的兄长昏迷不醒,你知道着急求人,可我家世子的情形更为严重,难道我们做长辈的,不知心疼他?反而把他的药,白白送给旁人?”   方如逸心中气恼,指尖扣着手心,极力放缓语调:“想来是臣女刚才没有说清楚,臣女的意思是,请王妃暂挪一支用不上的山参给臣女救命,臣女愿用三倍的银两买下,之后会让人去山南寻几支同样名贵的野山参,送给傅世子……”   “啪!”   陈仪衣袖一挥,茶盏被她扫落在地,摔得粉碎:“你当我和王爷是什么人!竟敢说出如此侮辱王府门楣的恶毒之语!你别以为自己做了生意,赚了些铜钱,就得意了猖狂了,想用金银亵渎我和王爷!我告诉你,野山参是世子的救命药,你别想夺走!方姑娘,你自己没本事替自家兄长寻药,别怪他人不帮!”   她起身喝道:“来人!把这个侮辱王府的小蹄子给我赶出去!”   方如逸立即跪下,膝行上前,拉住她的衣摆:“臣女绝无侮辱王府的意思,只求王妃救命……”   “都是死人么!快点拖出去!”   陈仪一脚踢开她的手,几名高大的侍卫冲到堂上,三两下扭住了方如逸,押着她往府门外走。   “王妃!臣女只想求王妃救命!还请王妃怜悯我方家几十年镇守漠北之苦,恩赐山参!他日家父回京,必会重重拜谢……”   方如逸高声喊了一路,可那些侍卫却拔刀横架,把她逼出了府门。   陈仪安了心,昂着下巴转进后堂,见汝阳王傅逞站在那里,气得扭头就走,傅逞忙跟上去陪笑:“多谢夫人替本王赶走了方家女。”   “这本该是你这个王爷来做的事,如今却要我来撑门面、做恶人,你倒是乐得自在!”   傅逞一把将她抱住:“你哪里是做恶人,明明是在做好人。今日这事一出,满京都谁不要说你一句好?本王那逆子都要没命了,你还替他护药,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陈仪使劲扭了两回,没能挣脱,冷哼道:“逆子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倒叫我们替他擦屁|股,我这心里,真是越想越气!”   傅逞压低嗓音:“他也没几个月了,左右不过在床上躺着,连睁眼都不能,你就再忍一忍罢。”   --------------------   和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我的论文答辩顺利通过啦!   四年的积累在一个多小时里疯狂输出,最后 pass with very minor revision!   昨天晚上跟两位导师一起吃了庆功宴,回来后激动得睡不着觉,哈哈哈~   今天和明天各加更一章,大概中午11点多点更吧。   一起庆祝一下~ 第82章 救命   =====================   陈仪口气稍缓:“王爷,我也不是那等苦苦紧逼之人。要是你的儿子能待我客气些,我定是把他当亲生的一般看待。可他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多亏王爷明理,既拿住了这个逆子,又全了他在外头的面子。不过王爷,事情总归是你做的,这恶毒继母的名声,我可不想担!”   傅逞将她搂得更紧,不住地哄道:“这有何难?你放心,本王今日就命人放出消息去,必让满京的人都赞你贤明,一心护住那逆子的汤药。”   “这还差不多。”陈仪满意点头。   不到半刻钟,汝阳王府的人便把消息悄悄放了出去,继母相护继子的事,传得满街都是,说什么方如逸为了抢夺一支山参,在汝阳王府里喊打喊杀,王妃怜她救兄心切,便不与她计较,只让人将她赶出府去。   替世家门户采买的侍女小厮们,早就知道傅陈左三家这段绕来绕去的孽缘,这会在街头听了一耳朵,立即奔回家去,同当家的大娘子说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一般。   左家的采买小厮,也将此事听了个圆满,满心狐疑难道恶人也有良心发现的一日?   这话进了左光路的耳朵,他气得摔了茶盏,急忙奔到孙女房中,把今日方如逸在汝阳王府求药不得的事情,一字一句告诉左思音。   “杉儿是中了毒,旁人不知也就罢了,可傅逞和陈仪这对动手害他的奸夫□□,岂会不知!”左光路咬牙道。“满京这么多的山参,水一样送进汝阳王府。   杉儿就一张嘴一个人,难道能尽吃了去?!就算暂且挪出一支又有何妨!老夫才不信方姑娘像那些恶霸一样,在汝阳王府喊打喊杀!”   左思音眉头紧蹙:“汝阳王恨不得表哥快快死了,怎么可能把山参给表哥服用?定是自己私藏起来了。”   左光路一拳击在墙壁上:“说得也是,不过,他们夫妇俩要立好名声,居然连他人的安危都不顾了,故意把这件事传得满京都是,生怕别人不知。杉儿竟被他们利用了去!”   “祖父,汝阳王和陈家女的事,在京中传了这么些年,方妹妹多半早就知道他们二人本不是什么好人,想必她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不得不求到汝阳王跟前去。”   左思音细思片刻:“昨日陛下赏了支山参来,左右我也用不上,祖父赶紧让人送去方家。”   “对对对!”左光路这才想起来,转瞬间却有些犹豫。“可这山参是宫中御赐,说明了给你治病用,若是今日送去别家,只怕要说我们左家违背圣谕。”   左思音笑道:“祖父治军虽严,可一向都把救人治伤挂在嘴边。如今真出了人命攸关的事,怎么还瞻前顾后起来了?”   左光路一叹:“老夫自然是想救人,从前在玄海滨,私底下施药也不算什么,但眼下我们在京都住着,山参又是御赐之物,只怕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就等我们犯错,好参上一本。”   “祖父,圣上仁慈,连两位藩王都放任京中闲住,不忍逼促他们去封地就藩,何况今日我们遇上的是救人的大事?方妹妹相救我们一场,难道祖父为了不让我们左家被参,就不顾她的恩情了么?”   左光路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音儿,你说得对,老夫真是……老夫即刻就让人把山参送去!”   这话让左思音安心不少,但很快又有些忧虑。   京中接二连三地出事,方妹妹要顾表哥那头,又要顾自己这头,如今自家兄长不知何故,忽然倒下。   她肩上负着这么多担子,老天真是不开眼,居然还要压逼于她,也不知她眼下是何等焦急。   左思音叹了口气,催着贴身服侍的侍女再拍几个小厮出门,去街上打听方家的消息。   此时,方如逸正在城中的生药铺子间奔走。   汝阳王府不肯卖上好的山参给她,她只能四处寻找品相次一些的,哥哥还在床榻上躺着,等自己救命,眼下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能多买一支是一支。   她心里虽说苦痛愁结,可却明白现在还不到哭的时候,无论如何,她必须帮哥哥把这口气撑下去。   奔走半日,她返回自家的生药铺里,让掌柜带着伙计把买到手的山参切片包裹。余照一人照管着三人的药,这些琐事不能再去麻烦她。   一早出城的采买药材小厮,这会也回来了,一进门就从背着的布包里,摸出一支有些根须的山参,交到她手上:“姑娘,小人同挖参的老伯磨了半日,他才肯把私藏的野参卖给小人。虽说比不上那等上乘的,但也算能用,还请姑娘千万别嫌弃。”   方如逸心中动容,忙接过来,亲手给小厮端了茶:“这段时日你辛苦了,等我家的难关过去,再好好谢你。”   “姑娘千万别说什么谢不谢的话!”小厮急道。“小人只知老实做事,不懂变通,之前被别家掌柜赶出来,多亏姑娘怜悯,才让小人有了采买的营生。给姑娘和铺子尽心做事,本就是应当的。”   “好,你的心意我都记下了,只要将来好好做事,我必不会亏待你。”   说话间,掌柜从后院出来,把切好的山参交给方如逸:“姑娘,山参都切好了,快回去救人罢!”   方如逸对着众人深深一拜:“这段时日,诸事杂多,我方如逸深谢诸位相助。等事情过去,我再给大家伙封厚厚的的谢礼。”   说罢,她飞快离开铺子,策马奔回宅中。   一下马,毛大树便满脸激动地跑过来:“姑娘,左大将军派人送了一支上好的山参来!”   方如逸不敢相信,拉住他急急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左家怎么会上好的山参?”   “是真的,来人说是圣上昨儿御赐的!左姑娘的病情如今还算稳得住,不着急用山参,听说姑娘满京寻药,就赶紧送过来了。”   方如逸心底涌上来一股热流,差点忍不住泪:“左姐姐是真心待我,你赶紧去左家一趟,替我道个谢,就说等事情了结了,我一定和哥哥一同上门拜谢。”   毛大树笑道:“大将军和左姑娘猜得真准,特特叮嘱了,我们府上事多,正缺人手,不必派人过去道谢,救公子的命要紧。”   方如逸一边往院内走,一边点头:“他们是替我着想的,既如此,我们也不必计较什么俗礼。对了,公子如何了?”   “姑娘放心,余姐姐一直在房间里看顾着公子,刚才又行了一遍针,现下正把左家送来的山参拿去熬汤,等着给公子喝。”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方如逸走到床前,伸手小心探了探方孚远的气息,察觉他的气息比昨晚稳了不少,总算略略安心。   “姑娘回来了!”余照端着一盅汤药,从门外进来,脸色有些欣喜。“左大将军送了御赐的山参来,奴婢等不急请示姑娘,就自作主张把它熬成汤了。”   她的双手紧紧扣住汤盅:“虽说只得了一盅,但那山参是极好的,给公子灌下去,一定能等到林大夫进京。”   方如逸赶紧让到一边,看着余照把参汤一口一口喂方孚远喝下。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方孚远惨白的脸色添了几丝红润,神智也一并恢复了。   他缓缓睁开眼,动了动左臂,想撑住床沿坐起来,可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见方如逸他们全围在自己床前,他疑惑道:“逸儿,我这是这么了?”   方如逸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侧身对毛大树道:“你到门外守着,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毛大树得令去了,等房门关上,她才压低声音道:“哥哥,你是在宫里中了毒才会如此,你还记不记得入宫后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和谁见过面,接触过?”   “中毒?!”方孚远的双眼一下睁大。“怎么会这样?我们方家素来不在京都,从未有过什么仇敌。”   方如逸在床沿边坐下,目光低沉:“明面上的确如此,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背后会不会有人记恨我们。”   “这倒也是。”方孚远闭目细思片刻,嗓音沙哑:“我这脑子今日怎么转得极慢,跟蒙了层沙子似的。我记得进宫后,先同陛下说了几句话,后来陛下让太医们给我看右臂上的伤,也都是寻常诊治,当着陛下的面,他们也不会下毒。   看了一会伤,皇后娘娘送了山楂姜枣汤来,陛下还特意问过院首我能不能喝,院首说无妨,我们才一同饮了一碗。在场的太医们和陛下都喝了,我也没见谁有什么不舒服的样子。”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梁王也在,他是个心善的,虽说同我们断了亲,可还是念着方家的功绩,当场就向陛下替我讨了恩典,说我们方家戍边有功,必须厚赏,陛下就把自己喝的那碗赐给了我。”   说到这里,他心中大惊,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挣扎起来:“逸儿,会不会是有人要害陛下,被梁王一搅弄,反而害了我?!   一定,一定是这样!逸儿,我们得赶紧进宫,把这件事告诉陛下,免得有心人见一次不成,又要对陛下动手!”   -------------------- 第83章 问诊   =====================   方如逸赶紧扶他躺下:“哥哥多心了,你细想,若是那人真要对陛下动手,大可选一个夜深人静,宫门紧闭的时辰,何必在众位太医的时候冒险?   况且,昨日照儿查过,你中的是相冲之毒,先服下鹅肉,再用柿子勾出来,你要送我的南珠上就有柿子的气味。若那人真要对陛下不利,何必对要赏给你的南珠动心思?”   方孚远恍然大悟:“你说得没错,是我刚才心急,没想到这一层上去。”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双手攥拳:“我自问回京时,从不得罪权贵世家,到底是谁这般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方如逸知道,这事定是元轼做的,他见戎族在漠北没能害了方孚远,所以再次动手。   戎族远在天边,自己鞭长莫及,查不出实证,难道如今在京中,还没法子定罪么!   她想了想道:“哥哥,你中毒的事,我没宣扬出去,只说你是病了。眼下你既然已经醒了,不如我们写一封密折,悄悄呈送陛下,请他在宫中暗查……”   “不可。”方孚远断然拒绝。   方如逸着急:“为何不可?出了事,自然要查清真相!”   “虽然我心里也是万分不愿,但如今看来,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方孚远眉头紧皱。“逸儿,我在宫中只喝过皇后娘娘煮的汤,若真上了密折子,就算只是陈述事实,但话里话外,还是会显得我们在怀疑娘娘。   陛下与娘娘情深似海,那人定是算准了,陛下不会怀疑到娘娘头上去,反而会觉得,我们方家在借机挑拨帝后关系。这是其一。   其二,你细想,陛下与娘娘待臣下极为仁厚,若他们知道因为一碗恩赐的汤,闹出这么多事来,差点让我丧了命,只怕娘娘心里会万分愧疚。我们做臣子的,该为君上分忧才是。”   方如逸知道他的话,句句在理,可心中仍是气不过:“难道我们就不报仇,不查处究竟是谁在暗中对你下手?就算这次我们平安度过,可那人见你好了,又要想方设法谋你性命怎么办?”   “逸儿。”方孚远拉了拉她的衣袖,眸光凛冽。“我没说不查,只是得做得隐秘些。那人非要让我丧命,想必背后所谋之事,与戎族有关。说不定,我们能借此机会揪出戎族奸细。”   方如逸沉默不语。   元轼所谋,的确与戎族有关,他要让漠北乱起来,好怂恿圣上和太子御驾亲征。   按理说,皇帝出征,太子必须镇守京都,虽然她不知,上辈子元轼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两人都远赴漠北,可她知道,今生今世,这样的悲剧,绝不能再次上演。   其实哥哥说得没错,若真让陛下去查,就凭陛下那个什么事都要和自己唯一的表亲商量的性子,元轼定会推出一个人来替罪。   如此打草惊蛇,实在不值当。   凡人思虑,不能只看眼前小利,而不顾长远之计,若是为了给方家出一时之气,逼得元轼暗中戒备,将来想查出他欲图谋反的实证,就更难了。   “哥哥思虑周全,是我方才冲动了。”   方孚远努力勾了勾嘴角:“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对我这个哥哥还有些上心,果然爹说得对,自己一个人住,懂事得快。”   见他说不了三句又要嘴欠,方如逸拉过他的胳膊,拧了一把:“都躺床上了,还不安分!”   “哎哎疼啊!”   “我又没下重手!”方如逸没好气道。“今日你能醒过来,多亏了左大将军送来的御赐山参。你得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一同去左家拜谢的!”   方孚远缓缓点头:“昨日我在殿上,听梁王说左姑娘病得不轻,陛下便赐了山参给他们,没想到却被我用了。左大将军这么做,可是冒着被都察院参一本的险,等我能起来了,的确应该登门拜访,好好谢谢左家。”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不过,就算你没有宣扬我中毒的事,可陛下一旦知道我病了,定会派御医前来诊脉,到时候该如何应对?”   方如逸叹了口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尽量抵挡吧。今日回来之前,我去过武馆,请江国舅的护卫魏临,出城去接林大夫。最晚后日,他们就能到京都,只要我们撑过这两日便好。”   “江国舅的护卫?”方孚远眉头一皱。“你何时同那浪荡子相识的?”   没等方如逸回答,毛大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姑娘,宫中来人了,还带着御医!”   这么快!   方如逸心中一惊,忙应了一声,对余照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好公子,我去把来人打发了。”   “可是姑娘,既然陛下派了御医过来,定是要问诊后才肯走的……”   “无妨。”方如逸起身道。“你们就在屋子里待着,别出来。”   她走出房门,快行几步到了前院,见领头的公公衣着精贵,不像是普通的小黄门,连忙一福:“拜见尊使。”   公公指着身边的御医:“问方姑娘安,这位是太医院的王院首,陛下今早听说姑娘去汝阳王府,为兄长求药,心里急得不行,立刻命人请了王院首,同咱家一道过来,瞧瞧少将军的伤势。”   方如逸柔声道:“多谢陛下关切家兄。不瞒二位,今日实在是我鲁莽了,没等家中大夫问诊明白,就私自跑到汝阳王府去求药,闹出一场笑话来。如今家兄已然大好了,方才还在同我说笑呢。”   王院首神情惊讶:“可下官听说少将军昏迷不醒,左家送了御赐的山参过来,给少将军吊气?”   “的确如此,也都是我不懂事,让左大将军以为,家兄快没救了,这才拼着被御史台参一本的险,也要给我家送来山参。其实今日来送山参的,还有王家,说来真是惭愧。”   公公道:“如此说来,少将军这会已经好了?”   方如逸点头,脸色颇为诚恳:“正是,我家中本就有懂医术的侍女,尽力救治一番,眼下已是无妨了。”   王院首笑道:“方姑娘,老夫既然已经来了,不如进去给少将军切切脉。一来,方姑娘能安心,二来,回去也好禀告陛下。还请姑娘引路。”   说罢,他作势要往内院走,方如逸身子一侧,挡住了他的去路,压低声音道:“公公,王院首,能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愣了愣,不知她是何意,细想片刻,还是跟着走到一旁。   方如逸小声道:“二位奉旨而来,心中对家兄的关切比旁人更甚。可二位细想,昨日我兄长才从宫中出来,转头便伤势发作。知道的,说我兄长受伤太重,奔波进京有些撑不住,我心里着急,这才求到汝阳王府去。   可不知道的,岂不是要怪宫中内侍和太医院的圣手们,没能看顾好我兄长?要是他们的嘴松了些,指不定要怪到谁的头上去,到那时,又有什么意思呢?”   公公和王院首立即明白了她话里的深意。   方孚远是进了宫才伤势发作的,本来好好的一个人,被御医们一瞧,反倒躺下了,而御医又是陛下请的。   城里素来不缺风言风语,可若是把谣言造到了陛下的头上,胡言乱语之人大罪难逃,陛下心里也定是不高兴的。   说起来,方孚远这伤势发作得的确蹊跷,可既然方家选择隐忍不发,定是心中有了周全的考虑。   方如逸有法子治好自家人,他们两个又何必搅到这趟浑水里去,少掺合一件事,便能多活一日,何乐不为呢?   想到此处,公公和王院首相视一笑,口中直道:“原来是方姑娘太过担心少将军之故,这才让城中那些爱讲风言之人,把话都传岔了,惹得陛下和皇后心惊一场。方姑娘只管安心,少将军既已无事,我们见了陛下也能回话。”   方如逸含笑一拜:“多谢二位体恤,还请二位回禀陛下,等我兄长大好了,再入宫拜谢陛下和娘娘的厚爱。”   “是是是,我们一定把话带到。”   公公和王院首转身往院外走了两步,身后却传来一声男子的高喝:“二位慢走,替我问陛下和娘娘安好!”   他们忙回头一看,方孚远不知何时竟从内院出来,立在八角门下。虽说他的面色不大红润,可瞧着也不像是病重模样,看来方如逸刚才说已经大好了的话,并非虚言。   两人这下更为放心,连忙拱了拱手,离开方宅,往宫回话去。   方如逸送走他们,赶紧奔回院中,正看见余照和毛大树搀着方孚远,一步一顿地往屋子里挪。   她飞快跑过去开了门,心里不住地着急,等方孚远重又躺会床榻上,才嗔怪道:“哥哥怎么如此任性,我不是让你在屋里待着别出来么!”   “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见不到我这个真章,心里多少是不定的。”方孚远闭了眼,慢慢道:“这会让他们瞧一眼,他们进了宫也好回禀。   还有那个对我下手之人,他得了我无事的消息,定然坐不住。若能借此机会逼他露馅,岂非良机?”   方如逸目光低沉:“只怕那人见一击不中,便干脆藏了心思,近期都不再擅动了。”   --------------------   突然发现文案里没放预收!!!这里也放一个,今天中午11点多还有一章~   预收文《别渡我》:   【面首成群公主+禁欲清心国师,文案是男主视角,正文是女主视角】   #愿渡她脱苦海,愿为她入红尘。#   何渭在二十三岁时,做了大晔朝的国师。   纵然立于万人之上,却要禁欲清心,一生永不婚娶。   他本以为,这辈子就要青灯黄卷,平淡而终,却不想被一人闯进了心里。   朝颜是大晔唯一的公主,却自小被算出身负阴邪之气,将来更是会祸及国运。   她不得不独自在京郊长大,十六岁上,被人发现与面首厮混,得了荒淫无度的骂名。   圆月灯节,她又身着薄衫,搂着面首大肆游街,惹得群臣和百姓非议连连。   身为国师,何渭自然要渡一切迷住本心之人。   他自请为朝颜诵念经义,带她观山海、涉河川,想让这无限江山和民生多艰,激出她身为公主的一线仁心。   但回宫后,他却见到她被侍女死死按在地上,捉住手腕,放了一整碗的血。   朝颜唇白如纸,苦笑着对他扬了扬手:“你以为,这荒淫无度的名声,是我给自己戴上的?”   他这才惊觉前国师为她布下的必死局,想豁出命去救她于水火,可她却道:   “国师,别渡我。”   #吾立万人上,愿为汝折腰。#   1.双c,1v1,结局he。   2.女主养面首、得骂名都是有苦衷的。   3.本文的时代背景是一个即将覆灭的朝代,会有历史巨轮碾过人物命运的苍凉感,但感情线不虐,女主身世有点惨,男主很宠她。 第84章 抓人   =====================   方孚远睁眼:“那不是更好,难道你想见我天天在床上躺着不成?”   方如逸无言以对,拉过被子盖住他的嘴:“刚才起来一定是强撑的,你就少说两句歇歇吧。”   “出去一趟,的确累了,我睡一会。”方孚远闷声道。   余照去厨下煎药,方如逸在屋子里守到入夜时分,见余照回来,才回房安歇了一两个时辰。睡到半夜,她又起来替余照的班,两人轮了几回,总算熬到第三日上。   二人才刚用过朝食,毛大树便奔到屋前,满脸喜色:“姑娘,魏大哥和林大夫来了!”   连日来的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方如逸松了口气,打开房门:“快请他们进来!”   魏临风尘仆仆,引着一名鹤发满头,精神矍铄的老人进了屋子,余照上前一拜:“师父,几年不见,可还安好?”   林质捻着胡须,点头笑道:“上回见你,还是个半大的娃娃,如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这模样倒与从前全然不同。”   余照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心中了然,拍了拍魏临的肩:“这小子不错,你们的事,他都跟我说了。你的婚事,师父同意!”   余照红了脸,瞪了魏临一眼,低头道:“师父说什么呢!我还没帮姑娘把事没办完,哪有现下就想起自己的事来。”   她拉着林质走到床前:“师父快看看公子吧,他在漠北被戎族人射伤了右臂,至今都没有力气。前几日进宫时,有被歹人暗中下毒,我查过了,是鹅肉和柿子相冲引发的。   我的医术不如师父,只能暂且稳住了毒性,用参汤吊住公子的性命,还望师父念在方家一心守护国朝疆土的份上,千万别当他是什么高门纨绔。”   林质斜了她一眼:“我既说来,自然是愿意看病。方将军的威名,我在漠北游历时早就听过,心里也是佩服的。少将军为国负伤,岂是那些庸碌之辈能比的?”   说话间,他已在床边坐下,从袖中摸出一块脉诊,拉过方孚远的手,静心搭脉。   屋子里没人吭声,他的眉头皱了好几回,听了半晌才堪堪舒展,收起脉诊道:“少将军的右臂还有救。”   “那毒呢?”方如逸急忙问道。   “自然也能解了。”林质起身走到桌案边。“相冲之毒瞧着凶险万分,其实不难解,我这徒儿就能做到。不过她没出手,多半是因为怕用药不慎,加重了右臂上的伤。”   他提起笔来,飞快写好一张方子,交给余照:“先吃这副,这毒么,今日就能解。右臂无力之症,不敢夸大,十几日罢。”   见他说得这般轻松,众人连日来提着的心总算放下。   方如逸明白哥哥担忧的不是重伤难愈,而是将来无法提枪上阵,和父亲一道镇守边关,连忙问道:“林大夫,痊愈之后,可能立即练枪?”   “自然可以,否则叫什么痊愈?”林质语调闲闲,转眼间又写下两张方子,递给余照。“这两副是外敷的,抓药去罢。”   余照把三张药方仔细叠好,收在袖中,忙跑着出门了,魏临也跟着一起离开。   方如逸坐回床边,林质捻了一根银针走过来:“方姑娘,我看你眼下青黑,肝火上冒,想必这几日一直在看顾兄长,没睡过囫囵觉。我给你扎一针,你回房安歇一个时辰,保管醒来后就同睡了整晚一样畅快。”   方如逸起身笑道:“多谢林大夫关切,只是家兄先是受伤,后又中毒,我怕有人对他不利,还是等照儿和魏临回来后,我再请林大夫施针歇息吧。”   林质收起银针,点头不已:“你这个妹妹,做得真不错,里里外外操这心。不过,这几日你家事多杂乱,可曾注意到宅子附近有人正在盯梢?”   方如逸后背一紧:“林大夫可是发现了什么?”   林质压低声音:“宅子的东南角,有几株大梨树,春日一到,又是开花,又是长叶子的,枝头太密了,容易被有心人藏身其中。”   “多谢林大夫指点。”方如逸低头拜谢。“我家没有武力高强之人,等魏临回来了,我让他想想法子。”   林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何必等他来?如此小事,我顺手就帮你解决了。”   他丢下一句“等着”,也不让方如逸跟着去,转身出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从门外进来。   “这么快?!”方如逸满脸惊讶。   林质坐回桌案前,从腰间摸出一把花生,剥得悠闲:“不过是撒个药粉的功夫,能有多慢?那里是不是藏了人,今晚便知分晓。”   入夜时分,余照和魏临早就回了宅子,在厨下坐着,给方孚远煎药。   方如逸想着东南角的梨树,有些心不在焉,林质却好像无事人一般,给方孚远行了一遍针,身子一缩,躺在房中的软榻上呼呼大睡。   夜色更浓,喝过药的方孚远已然入眠,街上的梆子敲过两声,林质忽然睁眼,翻身坐起:“来了!”   方如逸的心一下吊起来,想出去瞧瞧,又怕打草惊蛇。林质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在房中坐着别动,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见魏临从厨下探出头来,奔过去悄声道:“东南角?”   魏临点头:“瞧瞧?”   “走!”   两人三两步奔到东南角的廊檐下,隐在暗处,凝神盯了一会梨树梢头的动静,果然见到一阵异样的颤动。   林质附身捡起一块石子:“下来!”   石子当即脱了手,飞快射入树梢,只听见“啊”的一声,一个黑衣人影从枝头跌落下来,趴在地上不住颤抖。   魏临正要上前,林质却拦住了他,示意他别现身,自己走过去,一脚踩住黑衣人的手:“身上痒得很,是吧?”   那人只顾不停地扭,一声也不吭。   林质俯身抓住他的下巴,“咔嚓”一下脱了臼,仔细检查过他的唇齿,又搜了一遍身,确定没有藏着毒药,这才把他的下巴装回去。   “起!”   林质揪住那人的衣襟,小鸡似地提起来,带回前院,找来一根麻绳,把他的手脚细细绑好。   方如逸这才从屋子里出来,见此人一身黑衣,做个暗卫打扮,可除了一把剑,全身上下什么都没带,叫人瞧不出他背后的势力。   林质抄手道:“方姑娘,你在京中得罪什么贵人了?这人可是个好手啊,没钱养不起。”   他飞起一脚,重重踢了那人一下:“愿意交代两句,说说你的来历,和背后的主子么?”   暗卫呲牙忍痛,别过头一声不吭,林质似乎早有预料,对方如逸道:“这样的暗卫都是血性汉子,要是没有真凭实据,查出他是谁的人,便是死也不肯说的。姑娘就别白费力气审他了,问不出来话也就罢了,自己气着了可没意思。”   此人背后站着谁,方如逸心知肚明,但林质说得没错,若是没有证据,这人就不肯开口,无论如何,也同元轼扯不上关系。   她侧过身去,压低声音:“抓不出他的主子,我们只能当贼人拿他了,实在可惜。”   林质笑道:“贼人也有贼人的好处,方姑娘,你是个聪明的,别告诉我,你不懂什么叫做引蛇出洞。”   “林大夫谬赞。”方如逸微微点头。“想来今夜,背后那人正等着他回话,可若是京兆府拿到了行刺家兄的贼人,陛下定会震怒彻查,到时候,有人一着急,必定露出马脚。”   林质眉梢一扬:“对啊!反正这小子一个字也不肯吐,他顶个什么罪名,自然是我们说了算。你放心吧,他中了我的药粉,一身的本事施展不出来,你便派个伶俐的下人,给他送去京兆府就行了,不必自己跑一趟。”   “多谢林大夫相助。”方如逸点头拜谢,回身把毛大树喊过来,对他道:“你把这人送去京兆府,就说他有不轨之心,带刀行刺少将军,已经被我拿下。   明日家兄便会上书,请京兆府禀明圣上,一定要查出幕后真凶,还我方家一个公道。再告诉京兆尹,此贼干系重大,若想平安度过今夜,保得贼人不死,定要让江首辅知晓此事。”   毛大树点头:“姑娘放心,这件事包在小人身上!”   说罢,他提了暗卫,带上宅子里几个壮实的小厮,飞快驾车去了。   半刻钟后,京兆府那边果然闹腾起来,禀告江首辅的差役,在大街上嚷了一路拿住刺杀方孚远贼人的消息,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满京的贵眷都知道方孚远今夜被人刺杀。   元轼在府上等了许久,没等来前去方宅探看的暗卫,却先等来了暗卫被当作刺客抓起来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他心中大惊。“不是说方家一个好手都没有么!”   侍卫跪在书房里,沉声道:“属下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方家刚拿住人,一定还警戒着,这会不好再去。王爷,要不要派人把王武做了?”   “不行!”元轼眉头紧锁。“方家把这件事闹得满城皆知,就是怕我们私底下动手。如今连江介也知道了,他府上可是有好手在的,这会多半已经把人提去刑部,重重看守,你怎么进得去?”   “王爷,那该如何是好?”   元轼目光狠戾:“就让江介他们审去,王武的妻小都捏在本王手里,他不会乱说话。只是本王却没想到,方如逸竟还有这般本事。私铁坊的事不能再拖了,方家这会心思都在方孚远身上,挑个时机,赶紧把铜模挖出来。”   “是。”   “本王请的那人,还有多久进京?”   “还有三日。”   “很好。”元轼捏紧拳头。“本王问不出来的消息,就让此人帮本王去问。”   -------------------- 第85章 拜谢   =====================   三日后,方孚远已能下床行走,为着坐实那日回禀庆德帝,他身子的确无恙,方如逸安排了车马,带他去左家拜谢。   坐上马车,方孚远忍不住道:“这几日你们神神秘秘的在做什么?什么刺客贼人的,府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方如逸惊讶:“哥哥你真的中毒了么?怎么我们在外间说的话,你却听得这般清楚?”   “快点说罢,如今我也大好了,家里若有要紧事,不许瞒着我。”方孚远神色郑重。   “这件事本来也是要告诉你的,将来你彻底痊愈,还得去陛下面前奏对,半点不知可不行。”方如逸小声道:“林大夫进宅子的那日,发现东南角的梨树上有被人踏过的痕迹,当晚便做了个局,抓住了那人。我瞧着是个暗卫,但不知是哪家的,便送去了京兆府,说他是来杀你的刺客,还闹到了江首辅那边去。”   方孚远无奈:“你倒是会找人。这是大事,怎么也不早早告诉我?”   “便是告诉你了又能怎样?”方如逸上下打量他几眼。“还不是只能在床上躺着,干着急?江首辅是个厉害的,就算问不出那人的来历,也能留住他的性命,不至于出什么畏罪自杀的事。”   “难道你就一点头绪也没有?”   方如逸理了理衣袖,缓缓道:“头绪么,自然是有一些的,可眼下我手里没有实证,说出来,只怕你也不会信。好在今日是个机会,我在名下的几间铺子外安排了人手,尤其是那间私铁坊。要是背后之人真在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见我们都出府了,一定会在动手。”   私铁坊的事,这两日方如逸都已经同方孚远说了,还被他问出了和江与辰之间的事。虽说方孚远听得心惊,觉得自家妹妹这两年实在胆大,明面上把她训斥了一顿,可心里却十分佩服。   如此环环嵌套,步步谨慎的计谋,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说到底,京都里的事,都是朝局上的事,妹妹一个女儿家,没有家世和夫家帮衬,独自一个在此处和暗中势力周旋,他心里实在担心。   “这私铁坊你是非查不可么?”方孚远面色忧虑。“又是曾得功,又是何家的,你若真搅了进去,将来怎么脱身?”   方如逸严肃道:“哥哥,你和爹爹虽然戍守漠北,可到底是中朝之臣,如何能摘得干净?当年我们进京,我与梁王的婚事,还是陛下亲赐的。如此天恩,何龄一个皇商女都敢搅局,何况旁人?   我早就想清楚了,从前我们遭遇如此,都在朝中形单影只的缘故。我既已留下来,便一定会替你们布好局,在贵眷间走动,也不是什么难事。将来若有风雨,至少能保住我们一家平安不是?”   方孚远听得默然,许久才叹道:“逸儿,你……你长大了。”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方如逸脑海中闪过前世种种。“你和爹爹从刀尖火海里拼出来的功绩,岂能被小人轻易毁掉?”   她想起一事,忙道:“对了,这几日都忘了告诉你左家的事。”   她语速飞快,把左思音中毒后装病的秘密一说,方孚远惊了半晌,才缓缓道:“何龄也太猖狂了,对我们家下手还不够,居然还敢伸到左家去。”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蹊跷:“梁王与何家有往来,不会半点干系都没有吧?”   “你也想到这一层了?”   方如逸略感诧异,梁王的事她还没对哥哥说过,没想到哥哥却自己推测出来了。   “你说过,曾得功和张焦暗中都与何家有生意往来,被你和江国舅发现。为了拉下何家,你们便从他们两个入手,这才闹出了事。可仔细想想,最先揭出与何家暗中做生意的,不正是梁王么?”   方如逸点头:“没错,我和江国舅都在怀疑梁王,可是手上没有证据。今日能不能拿住,就看梁王那边会不会对私铁坊出手了。”   说话间,马车到了左家大门外,方如逸搀着哥哥下了车,跟着小厮进到正堂上。   左光路一见到他们,脸上先起了笑意:“少将军也真是,伤都还没好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方孚远拱手一拜:“问左大将军安,深谢大将军恩赐山参,救我性命。”   “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还拘这些虚礼!”左光路满不在乎,亲自扶他坐下,命人上了茶。“一支山参罢了,用得上才是最要紧的,不然也是白放着。我家简素,没什么好茶,这些都是音儿她爹从山南送来的,你们随意喝两口罢。”   方如逸欣喜道:“山南的茶,我和哥哥进京前从未喝过,今日到了大将军这里,也让我们兄妹俩长长见识。”   左光路大笑几声:“你说话最是好听,音儿在屋子里闷得慌,时常念叨你,本来这几日想请你上门的,只是少将军出了事,不好打扰。对了,少将军的右臂如何了?”   “多谢大将军挂怀,昨日我下床摸了一回提卢枪,虽说右臂还有些无力,但少说也恢复了四五成。”   左光路一下瞪大了眼:“太医院的人都不敢说几时能好,你不过治了三两日,竟然能恢复四五成的臂力,你们府上定是有神医住着!”   “是有一个,从山南请来的,等过两日得空,也请他帮大将军和左姐姐看看。”方如逸笑道。   左光路点头答应,想着正堂上人多眼杂,不好说些秘密的话,忙道:“在这里坐着也是无趣,你们要不要去瞧瞧音儿?她这两日到还有些精神,能在院子里稍稍走两步了。”   方如逸和方孚远明白,这是要请他们二人去暗中说话,立即起身应是,跟着左光路入了后院,进到左思音房中。   左思音的身子其实已然大好了,但吃了余照的药,脸色仍旧做出苍白的样子,身上也微微虚乏,免得被人发现她其实是在装病。   服侍她的侍女见三人进来,很快出了屋子,借口有病之人不能吹风,把门关得紧紧,亲自在门口守着。   方如逸笑着上前,挽住左思音的手:“左姐姐身上可好些了?”   “吃了余姑娘的药,我早就没事了,只是不好叫满府的人都瞧出来,每日不过是在院子里走两步罢了,实在闷得很。”   左思音的目光落在方孚远身上:“这位定是方少将军吧?”   方孚远起身一拜:“正是在下,那日多谢左姑娘相赠山参。”   左思音这才发现他身形颇为高大,立在那里很是挺拔,是京中那些吟诗作对的公子哥们不能相比的。   虽说他眼下还受着伤,可一对在军中练出的眸子却炯炯有神,抬头对视的瞬间,左思音心里不由地一跳。   “少将军快请坐。”她低了头,不敢再看。“少将军同我一样,都还病着,今日却亲自登门,真叫我愧疚了。”   “左姐姐不必愧疚。”方如逸拉哥哥坐下,拍着他的肩道:“他在床上不过躺了几日,口中的抱怨都要大后年去了!今日要是不把他带出来,只怕家去后,他得唠叨个不停,我可受不了。”   左思音捂嘴笑道:“我看少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是你们兄妹间斗嘴罢了。对了,我表哥如何了?今日怎么不见余姑娘一同前来?”   方如逸道:“傅世子的毒已经解了,大将军和姐姐尽管放心。照儿今日去生药铺子拿药去了,不得空,我就没让她来。”   方孚远一脸惊讶:“傅世子怎么也中毒了?你从没告诉我这些。”   左思音忙道:“想来方妹妹是怕你担心,才没说的。”   她把傅杉的事细细一说,方孚远眉头紧皱,气道:“汝阳王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恶毒事,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左光路冷哼一声:“什么亲生儿子,他被那陈家女迷了心窍,哪里看得见杉儿的苦!”   “如此说来,若不是江国舅,只怕傅世子早就没命了。”方孚远喃喃道。   他对江与辰的了解,都是来自传闻,什么浪荡纨绔的世家子。可傅杉的事一出,他才发现,原来风言真是不可尽信。   “等江国舅从山南回来,傅世子的去向也算有了着落,将来大将军和姐姐想见他就不难了。”方如逸宽慰道。“不过,我倒是还担心左家和梁王的亲事,梁王那边,可有退亲的意思?”   “早就有了。”左光路才刚压下去的气,一下又翻了起来。“那日我们把音儿病重的消息放出去,梁王立即写了问安笺,话里话外都透着退亲的意思,但又不明说,多半是要我家提出来,他好借机退掉这门亲事。呵!伪君子!”   方如逸不解:“既如此,为何到今日都没有传出,你们两家要退亲的消息?”   左思音道:“祖父说,让梁王急一急,也好借机逼他露出些马脚。”   “那你们可发现了什么?”   左思音的眼底浮现点点心惊:“若不是装病一回,只怕我们还不知,梁王早就开始在朝中布局。”   -------------------- 第86章 退亲   =====================   方如逸心头一惊:“难道他又开始拉拢朝臣了?”   “目前看来,不过是些小官。”左思音道。“梁王一天一封问安笺地送过来,见我们毫无所动,便让吏部考功主事许昌上门来劝。”   方如逸疑惑:“此人与左家是有什么来往么?”   左思音道:“他的祖上与我家有亲,这才腆着脸登门拜访,说了一箩筐的话,听来听去,只有五个字,‘和梁王退亲’。”   左光路越想越气:“一个从八品的官,也敢上门拉扯我家和梁王的亲事,要不是背后有人撑腰,他岂敢如此放肆!”   “其实许昌还有一重身份,倒也与我左家有些七拐八绕的亲。”左思音饮了口茶。“许昌的嫡女许风禾,与我表哥定了娃娃亲,只是许姑娘年纪还小,今岁才十五,一直没有过门。”   方如逸吃惊不小:“傅世子今年都二十七了,两人差着十二岁,这是如何定上娃娃亲的?”   左思音叹气道:“说来也是桩奇事,我表哥十一岁的时候,染上风寒,病得实在厉害,可汝阳王就是不肯请大夫医治。姑姑没法子,只得自己套了马车,带着表哥出府去找大夫。   半道上车子坏了轴,被许昌的原配夫人黄娘子遇上,黄娘子是医女出身,当即施针救了表哥。那时黄娘子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知道是个女孩,姑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便做主给表哥定下亲事。   谁知五年前黄娘子病死,许昌娶了新夫人,许风禾一个嫡长女,听说活得连下人也不如,好在学了她母亲的一身本事,时常出府替人看病,赚些银钱度日。许昌见我表哥在汝阳王面前不得脸,也不把这门亲放在心上。”   方如逸听得点头:“怪不得梁王会安排许昌来劝。”   “许昌劝不成,都察院那边又开始发难。昨日,右佥都御史钱梧意,揪着祖父擅自把御赐的山参送给你们家的事,在御前参了我们家一本,好在陛下是个明事理的,把钱梧意斥责了一顿。不过,这两件事一出来,我们便知道,梁王有些坐不住了。”   方如逸道:“梁王手中没有兵权,原本想捏住你们家,如今又不成了,他心里自然急得很。大将军,姐姐,你们可曾想好何时退亲?”   左光路思忖片刻:“依老夫看,梁王多半也没什么戏唱,否则早该满朝发作起来,何必只推出这两个人?左右不过这几日间罢,遂了他的意!”   方孚远道:“大将军早些把亲事断清楚,梁王也不会再盯着左家不放。”   他望了一眼左思音:“左姑娘年华尚好,总不能在梁王这棵歪脖子树上吊着。”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左思音拉着方如逸道:“妹妹,少将军说话如此有趣,我真是羡慕你。”   方如逸摇头不已:“他也就是对外人好言好语,到了家中,从来没有一句好话的,不知怎么训我呢!”   “少将军自小从军,性子直爽些也是有的。”左思音飞快撇了方孚远一眼。“听说少将军极擅枪法,我……我也练枪,不知可否请少将军指点一二?”   方孚远笑道:“哪里敢说什么指点,左姑娘有大将军亲自教导,枪法一道定是比我厉害。说起来,我早就想讨教左家枪法了,今日既来了,不如我在院中练一套,请大将军和左姑娘替我掌掌眼,如何?”   左光路一听,颇为心痒:“少将军的枪法,在漠北也是响当当的。都说你们方家的长枪对付戎族颇有心得,也叫老夫看看,学一些去,让玄海滨的将士们多些对付东瀛人的招式!”   两人出了屋子,方如逸也搀着左思音在院中坐着。   左光路高喝一声“拿老夫的枪来”,登时便有小厮飞快跑出院子,扛着一柄通体乌黑,钝光笃笃的铁枪进来。   方孚远宽下外衣,接枪在手,细细摸了一遍:“大将军的枪,果然与众不同。”   左光路声音朗朗:“老夫这杆枪虽说有些分量,耍不出什么花样式,可这样的枪却最是适合上阵杀敌,一刺一挑,最多三招,就能让敌人倒地不起!少将军试试!”   方孚远大喝一声,握紧枪杆,猛地刺出,一道疾风顿时扫过角落的桃树,不过一息,枝头的残花便扑簌簌落下来。   他单手送出,枪头当即没入土中,左脚上前一踢,长枪龙蛇般飞动起来,带起一阵劲风,看得左思音目不转睛。   几套招式下来,方孚远额间隐隐现出了汗,因着右臂上的伤还未好全,他没再试下去,恭恭敬敬地把长枪交还小厮。   左光路甚是满意,这杆枪跟着他几十年了,能轻松耍动的没几个,方孚远的臂力才恢复了四五成,居然就能练上好一会,真不知他彻底痊愈的时候,该是何等神采。   “少将军好厉害!”左思音双眼明亮,目光一直跟着方孚远,不肯离去。“不知少将军是否读过钱国公的《长枪论》?”   方孚远随意抹了把汗,笑道:“原来左姑娘也读过钱国公的大作,可有什么高见?”   方如逸对长枪不感兴趣,见哥哥过来,便起身让出位子,由他们两人聊去,自己则走到左光路面前,取出一只药瓶子:   “大将军,这是家父军中治伤秘药,左将军在玄海滨驻守,少不得要同东瀛人打交道。这瓶药虽然算不上什么,但我们方家也想尽尽心意,我们两家都是为国朝出力,如今又一道在京中互相扶持依靠着,还望大将军莫要嫌弃。”   左光路接在手中,大为满意:“你家的秘药,老夫早就想试一试,这回总算被老夫得了机会。这瓶药就很好,别的礼你就带回去罢!”   “那怎么行!”方如逸笑道。“我带来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给大将军和姐姐瞧个新鲜罢了,若这些你们都不肯收,那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我们两家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左光路故意板了脸,压低声音。“音儿的事,老夫都还没谢你,你倒先来谢老夫……”   “大将军慎言。”方如逸环顾四周,见下人们都站得远远的,才小声道:“这是两回事,一个明面上,一个暗地里,不好混作一谈的。”   左光路缓缓点头:“那倒也是,你的礼,老夫先收下,将来再厚厚地添一份还你!”   方如逸正要开口,却听见左思音咳嗽起来,方孚远冲自己这头焦急地喊:“左姑娘身子不舒服,我们快回屋吧!”   左光路忙喊了贴身服侍的侍女过来,命她把左思音搀进去,方如逸没有进门,一把扯住正要跟着去瞧一瞧的自家哥哥,对左光路一拜:“大将军,今日叨扰府上许久,我们兄妹二人也该回去了。”   “少将军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等力气恢复了,再来老夫府上,好好试试这杆枪!”   左光路边说边送他们出府,见他们上车离去,才回到后院去瞧孙女。   左思音喝了一碗汤药,咳嗽好了些,脑海里却不住地闪过方孚远练枪时的模样。她定了定神,命侍女暂且出去,对左光路道:“祖父,不如我们今日便退亲吧。”   “这么快?不再等等?”   “反正这件事早晚都要了结,再等下去,梁王一着急,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左思音低头叹气。“如今只有我们祖孙两个在京中住着,表哥身上也不好。梁王的心思,我们也算谈明白了,适时抽身,也可保全自己。”   左光路听得点头:“那老夫今日便写了退亲的帖子,叫他们给梁王和陛下都送一份,早早了结,早早安心。”   一刻钟后,一名左家小厮到了梁王府外,呈上退亲贴。   元轼在书房里接到帖子,心中大喜过望。   这些时日,数不清的问安笺送到了左家,可左家一门子的武将,连字里行间的深意都看不出来,他没法子,只好让许昌和钱吾意两厢催逼。   想来左光路也知道自己这孙女没救了,这才甘心退亲。   近日糟心事太多,能和左家了断这门亲,也算是稍有安慰。   “王爷,左家的人说,左大将军也给陛下送了退亲的消息过去,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陛下已经知道了。”   元轼担心退亲的事被庆德帝焦黄,眼看日头才刚过午,沉思片刻道:“备车,本王要入宫。”   ……   方如逸和方孚远回到家中,用过点心,在厅堂上休息了小半个时辰,魏临那头还是没消息来。   两人坐了半晌,毛大树却进来道:“姑娘,公子,左家给梁王和宫中都送了退亲的帖子,刚才魏大哥派去盯着梁王府的人过来,说梁王备了车马,往宫中去了。”   方孚远坐直身子,神色急切:“梁王进宫做什么?他不是一心想和左家断亲的么?”   “哥哥放心,梁王此去,定是要把退亲之事,在陛下面前坐实,否则咱们这位陛下,是断然不肯在左姐姐重病的当口,弃左家于不顾的。”   方孚远略略安心:“你说的可是真的?”   “就算我不了解陛下,难道梁王对左家做的那些事,你都看不明白?”   方孚远慢慢靠在椅背上:“也是,梁王几番催逼,想来是急了。左姑娘那么好的一个人,又懂兵法,又练长枪,眼下不过是病了,他竟然就要弃之不顾。”   他越想越气:“逸儿,幸亏你当初没有嫁他!”   -------------------- 第87章 有贼   =====================   城南聚着好几条街的木工坊和打铁铺,来来往往的,不过是工匠师傅,和买家具农具的客人。每日不是运送器具的轮车声,就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倒是少见行人。   方如逸从王家收来的那间私铁坊,就在此处。   坊中有炼铁、锻铁的大院子,怕火星子溅出去伤着人,围墙便砌得格外高。   魏临和陈三哥绕着外墙找了许久,才发现一株高大的梨树,此时枝头才冒新芽,残花未尽,两人只好弃了平日爱穿的黑衣,寻了身素白的穿上。   陈三哥眯起眼,盯住私铁坊的大院子,头也不回:“东家,你说这大白天的,会有贼人来么?”   “难说。”魏临小心换了个姿势。“按理都是晚上来,可要是那贼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白日现身也不是不可能。”   陈三哥点头:“若是白日来,定是个高手。不过依我看,这私铁坊也没什么特别的,犯不着派高手过来。东家,兄弟们都在铺子里吃茶,你都蹲了一上午了,不如先吃两口去。”   “无妨,他们守了一夜,让他们先歇歇。”魏临后背一紧,忽然压低声音。“西南角是不是有人?”   陈三哥赶紧看过去,没等开口,果然见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的,在高墙下探头。   “东家,难道私铁坊里真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居然派高手白日过来,我们只有两人,恐怕拿不住他!”   魏临全身紧绷:“别慌,先看看他要去哪。”   话音刚落,便见那身影突然晃悠起来,也不知从那里搬来一只硕大的木箱子,抵在墙根下,两手扒住高墙,一脚踩上木箱,觉得下面稳当了,才探身翻墙。   陈三哥看得愣神,揉了揉眼道:“东家,这贼什么路数?怎么翻墙还要拿东西垫一下?”   魏临也不大明白,暗忖难道这高手是在故意露怯,好引自己出来?   他眉头一皱:“再看看。”   身影骑上了墙头,瞧着甚是高大,眼下未到三月,仍是寒意未退的时节,可那人却只穿了身薄薄的短打,半点都不怕冷。   那人长腿一跃,翻身落在院中,刚迈出一步,脚下却先踉跄了两回。   “东家,我怎么瞧着,这人像是喝醉了酒啊?”陈三哥满心狐疑。“莫不是走错了?”   魏临摇头:“你看这院子,靠墙堆满了打铁的器具,只有这一处没有堆东西。他选择从这里翻进来,定是对院子里的陈设了如指掌。”   “有道理。”陈三哥恍然大悟。   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院中那人已经稳住了身形,直冲炼铁的炉子而去。奔到炉子旁,他顿住脚步,俯身在地上摸了一回,抄起一旁生了锈的夹铁钳,飞快地挖着。   “进!”   魏临低喝一声,和陈三哥一道从梨树上跳进院中,竟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那人仍是背对着他们,低着头使劲挖土,魏临靠近一些,闻见浓烈的酒气,侧身给陈三哥使了个眼色。   陈三哥瞅准时机,一下扑上前,飞快夺下那人手里的钳子,一脚勾住他的脖颈,用力一按,想把他带倒。   没想到,那人的身子居然半点不动,脖颈死死梗着,力气大如牛,双手锁住陈三哥的腿,奋力一转!   陈三哥的身子连忙跟着一旋,卸掉了他使出的力,魏临立即抖开缠了铁丝的绳索,从他身后抱住双臂,使劲向后一掰。   那人没反应过来,三两下被魏临用绳子捆住了上身。他的下半身还想挣扎起来,却被陈三哥按住,也拿出一条绳子来,牢牢捆住。   “你们这群卖国贼!竟敢绑老子!老子跟你们拼命!”   那人满口乱喊,在地上使劲扑腾,飞起一阵土灰。   陈三哥站起身,伸手在鼻子前摆了摆,皱眉道:“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要你管!要你管!”   那人双眼怒睁,鼻头通红,气得直蹬腿,无奈全身都被绳子绑得死紧,半点也奈何陈三哥不得。   魏临走到方才他挖土的地方,捡起钳子继续挖了两下,很快触到一个硬物。   “三哥,先别管他,来这里看看。”   陈三哥奔过来,帮着一同把那硬物挖出来,居然是个上了锁的大木箱。   “卖国贼卖国贼!国朝有你们这些蛀虫,真是可耻!可恨!”   魏临不理那人的叫嚷,找了把斧子,劈开铁锁,掀开木箱一看,心头猛地一惊。   他赶紧合上,对陈三哥道:“立即去茶肆,告诉兄弟们今晚照常值守,不管抓住了什么人,统统敲晕了带回武馆,等我回来再说。”   陈三哥明白他们遇上的,一定是件大事,没有多问,登时跃出高墙,去茶肆找人。   魏临扯下一块布,塞住那人的嘴,带着他和箱子从后门出去,坐上一早备好的马车,直奔方宅。   魏临把车停在了后门,但没有立即把那人带下来,只对守门小厮到了句“告诉你家姑娘,让毛大树出来一趟”。   守门的小厮跑着进去通禀,不多时,毛大树从后门出来,见魏临神情严肃,忙问道:“魏大哥,出什么事了?”   魏临拉着他到了车前:“你把车停到后院去,里面有个人,已经绑住了。带出来的时候,别让其他人看见他的脸。”   “送到前厅吗?”   魏临摇头:“事情重大,送到少将军房中。”   “明白。”   “你家姑娘和少将军在哪?”   “都在前厅坐着。”   “我知道了,去吧。”   毛大树把马车牵进门,魏临把木箱抱出来,飞快奔到前厅,一进去就把门紧紧闭上。   方如逸不知他为何如此,起身问道:“魏临,这是怎么了?”   “幸亏我白天也安排了人在私铁坊外蹲守,否则还不知道何家在做卖国的勾当!”   魏临眉头紧锁,把木箱摆在桌案上,缓缓打开,方如逸和方孚远低头一看,顿时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里面居然全是铸币的铜模!   方如逸怎么也想不到,私铁坊里藏着这样惊天的秘密,半晌才回过神来:“何家,竟敢私铸铜币!她要卖给谁?”   “自然是东瀛人了。”魏临沉声道。“江首辅早就发现,国朝中有人在玄海滨走私铜币,但一直抓不到人,也找不到铸币的地方,原来躲在天子脚下。”   方如逸皱眉道:“可是我不明白,东瀛人为何要买私铸的铜币?”   “他们买的,大多不是私铸的铜币,而是国朝官铸。”方孚远道。“逸儿,其实漠北也出过走私铜币的事,只是没有玄海滨猖狂罢了。铜是个要紧物,国朝明令禁止铜币流入外邦。   可外族人所在之地并非沃土,未必有铜矿,他们想拿到铜来铸物,只能向国朝的商贩私买铜钱。那些德行有亏的商人,见有利可图,便私铸铜币,一来可以换出官铸铜钱,拿去走私,二来平日里也能多些钱币,通兑金锭银锭。”   魏临道:“少将军说得没错,私铸铜币一事屡禁不止,听说玄海滨还有不少专门运送铜钱的船队,买通了海盗,保驾护航,都把海路给走熟了。左将军在那里不光要对付东瀛人,还要拦截走私船只,同海盗搏斗,甚是辛苦。”   方如逸缓缓坐下,心中仍是跳个不停:“我只知国朝有人私铸铜币,却不知里面竟然牵扯这么多厉害关系。怪不得那日梁王见我,开口闭口一直在问私铁坊,想必何家走私铜钱的事,他多半是知道的。又或者——”   她顿了顿,后背僵硬:“又或者,他才是幕后主使之人。”   屋子里悄然无声,三人都被这一猜测,撞得心惊。   梁王元轼,是国朝除了庆德帝之外,唯一的皇族子弟。他与庆德帝同姓同宗,元昭是他的母国,按理说,谁都可能叛,只有他不会。   可他却拿着刀子,狠狠扎进国朝心口。   “为了尊位和自己的利益,他真的什么都会做,从来没想过家国天下,百姓故土。”方如逸喃喃道。   经历过前一世,她以为自己早就把元轼看透了,知晓他每一张阴毒嘴脸,明白他每一个狠戾手段。   却没想到,那人总是笑脸盈盈的皮子下,居然还藏着更多自己从不知晓的秘密。   “姑娘,公子,魏大哥!”   毛大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魏临关上木箱,开门道:“人都带过去了?”   “魏大哥放心,他已经被小人锁在公子房中,你们快去瞧瞧吧!”   魏临回身,对屋里两人道:“今日我还拿住了一个人,要不是他来挖这箱子,只怕我们根本找不出这些铜模。此事干系重大,我擅自作主,让大树把他锁在少将军的屋子里,情形到底如何,主事者又是谁,等我们过去,一问便知。”   方如逸点了点头,站起身快步往屋外去。   三人到了方孚远房中,果然瞧见一个魁梧壮汉,被人蒙着头,五花大绑地躺在外间地上。   方如逸命毛大树守在门外,不许一个人进到院子里来,闭紧了门,这才扯下那人口中的布。   看见方如逸和方孚远,那人倒是不叫喊了,斜着眼对方孚远道:“我认得你,你是方家的少将军。”   -------------------- 第88章 缘由   =====================   方孚远诧异道:“你如何认得我?难道你去过漠北?”   那人嗤笑一声:“漠北老子自然是没去过的,你方少将军的名头京中谁不知道?老子以为你是个铮铮铁汉,进城的时候,老子还特意去街上看过你。没想到——”   他满眼乱扫,鄙夷地看着三人:“没想到你居然跟这帮卖国贼混在一起,老子真是瞎了眼!”   “你胡说什么!”方如逸斥道。“城南的私铁坊虽说到了我的手里,可我从来不知里面竟埋着私铸铜币的模具。要不是你引路挖出,只怕我方家真要被冤成卖国贼。你既知道铜模,为何反咬一口,说我们是卖国贼!”   那人一下坐起来,张着嘴看了三人半晌,盯着方如逸道:“你不是何龄?”   魏临翻了个白眼:“这位是方少将军的妹妹,方如逸方姑娘,什么何龄!”   那人更加困惑:“你不是何龄,那捉我来做什么?我和她又不是一伙人!”   方如逸觉出里面大有误会,耐着性子道:“我们也想知道,何龄在私铁坊里做了什么,这才安排人手埋伏在附近,等着捉贼。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你一进去就挖铜模,熟门熟路的,如何叫我们相信,你同何龄不是一伙的?”   那人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暗中在给何龄做事?”   “何龄害过我,我怎会帮她?”方如逸道。   那人这才想起两年前,在京中大传特传的事,什么何龄在王家花宴上试图谋害方如逸,结果被众人当场撞破。   他松了口气,语调也放缓了:“原来你们也在查何龄这个卖国贼。”   “也?”方如逸上前一步。“敢问尊驾姓名?”   “伍十九。”   “伍师傅,先不说旁的,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发现私铁坊里有铸币用的铜模?”   伍十九冷哼一声:“我本来就是那里的打铁匠,怎会不知!”   “可我看过私铁坊里的铁匠名册,并没有伍师傅的大名。”   伍十九撇嘴:“老子是个响当当的汉子,怎么会和他们那群卖国贼为伍!”   方如逸和魏临、方孚远对视一眼:看来他是被赶出私铁坊了。   “伍师傅都走了,为何又回来?难道不怕他们发现你挖出铜模,非要取你性命?”   “老子才不怕死!”伍十九大喝一声。“老子听说他们今晚要进私铁坊,把铜模挖走,老子偏要赶在他们前头动手,叫他们扑个空!”   三人这才明白过来,想必是伍十九暗中监视着私铁坊的人,发现他们今夜要动手,干脆先行一步,带走铜模,这才被魏临他们捉住。   如此说来,的确是个铮铮铁汉。   方如逸给魏临使了个眼色,魏临立即蹲下身,把绑住伍十九的麻绳解开,搬来一张椅子给他坐。   “伍师傅忠心护国,我们十分佩服。其实我们几个也在查私铸铜币的事,没想到居然闹出一场误会来。”方如逸给他奉上一杯热茶。“刚才听伍师傅说,今夜有人要行动,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否则我何必来挖铜模?”伍十九仰头饮尽了茶,随意地把茶盏递给方如逸:“再来一杯!”   方如逸心思一动:“伍师傅要不要用些饭食?”   伍十九咽了回口水:“有饭吃?”   方如逸推门出去,对毛大树道:“让厨下做一桌席面,再打扫一间屋子出来。”   她回到房中,见伍十九仰头望着屋子里的陈设,笑道:“伍师傅可否愿意重回私铁坊?”   “回来可以,但是原先那些人,你可不能要。”伍十九道。   “那是自然。”方如逸点头。“之前的那些人,为虎作伥,若伍师傅将来肯相助一二,我想把他们同何龄一起,送进大牢。”   伍十九一下站起身,惊道:“那可是何龄!皇商!怎么可能说进大牢就进大牢?”   “卖国的罪名难道不够?”   “卖国当然是件大事,可你手里又没有证据,怎么抓她?”   方如逸神色自若:“她既做了,定会有证据留下来,只是眼下还没被我们捏住罢了。”   伍十九睁大了双眼,盯着她看了半晌,犹豫许久才下定决心:“你要是真有能耐送她进去,我可以帮你!何家在京中还有三间私铁坊,都在私铸铜币,只是我不知道这些私铁坊在哪。”   魏临困惑:“伍师傅知道何家这么多隐秘的事,难道何龄没有动过杀你的心思?”   伍十九没好气道:“何龄是个高高在上的,怎么会认识我?你们手里的这件私铁坊,原来的坊主是我表舅,我以为他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在私铸铜币,特意把这件事告诉他,结果他说他才是头子!   我气得要去报官,结果被他下死手打了一顿,丢在城郊。得亏老子命大,又活了!这段时日,我一直想法子听了他的墙角,才发现他们准备今夜动手,挖走铜模。”   “原来是这样。”方如逸心里颇为佩服。“伍师傅放心,只要你替我做事,国仇私恨,一并都帮你报了。”   伍十九一下欢喜起来,正要说两句表表忠心的话,屋外却传来毛大树的声音:“姑娘,房间和席面都安排好了。”   方如逸开门出去:“大树,你带这位伍师傅去房中用饭休息,他若有什么别的需要,尽管安排。”   毛大树点头应是,领着伍十九出门去了。   方如逸回到房中,把门闭好,对魏临和方孚远道:“我本以为,何龄只在这一间私铁坊里铸铜币,没想到还有三间。何家这个毒瘤不拔除,一来国朝有难,二来也揪不动梁王。”   魏临沉思片刻:“方姑娘想怎么做?”   “把私铁坊开起来,不惜一切代价与何龄争。她气急了,一定会露出马脚。”   魏临皱眉:“法子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么做的话,我们多半就要与梁王还有何家明牌了……”   “那就明牌。”方如逸目光一凛。“何龄本就恨我,就算我不出手,她也会想方设法来动我。还有,梁王已经怀疑我了,我再躲也不是办法,干脆明着来。我倒想看看,一个卖国求利的王爷,要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把自己做的那些丑事,断个干净。”   方孚远道:“其实我觉得,明着来,反倒安心。京都遍地都是官,势力牵扯复杂,梁王虽然是皇亲,可他顶着闲散的名头,绝不能露出叛国谋逆之心。   若是在暗处斗,他大可置身事外,拉出旁人来挡一挡。可若是过了明路,城中那些势力,自然要好好想一想,我们方家究竟为了什么,非要揪住何家与梁王不放。”   “有道理。”魏临点头。“只要他们动了心思,就会想法子去查,然后我们再慢慢放出消息去,让他们自己发现梁王有谋逆之心。   京中的势力虽多,可他们中明事理的不在少数,谁会甘愿做谋逆的事,难道要遗臭万年么?只要他们知道梁王有异心,到时候,就不是我们与梁王斗,而是大势压逼。”   方如逸沉声道:“法子是如此没错,可梁王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走一步看一步吧。要是真能用大势压住他,自然再好不过。”   魏临想起什么:“伍十九的事已经了了,我得赶紧回私铁坊那边去,今晚何龄的人要上门,最好能捉住几个,将来好做个人证。”   方如逸忙道:“魏临,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如今我们一同谋事,江首辅那边还望你多多告知何家与梁王的异心。”   她送魏临到了大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江国舅在山南可好?”   “公子一切安好,事情也办得顺利。他不爱写信,只是偶尔让人送些平安的消息来,方姑娘莫怪。”   方如逸摇头笑道:“我怎么会怪他呢,知道他万事顺遂就好,你快去吧。”   魏临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黄昏时分,余照回到宅子里,方如逸把今日的事细细说给她听,惊得她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私铸铜币的事,你从前在何家没有听说过?”方如逸道。   余照捂着心口,不住地摇头:“从来没有,也怪奴婢不爱打听外头的事。姑娘,你真要把私铁坊开起来?何龄不会放过你的!”   “就算我不做铁冶生意,她难道就会放过我?”方如逸目光低沉。“与其日夜忧心她什么时候会出手,不如我主动些,把时机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绝不可坐以待毙。”   余照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劝:“既然姑娘决定了,那我们就做!如今姑娘有徐先生,有江国舅,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起,难道还怕一个皇商何家不成!”   方如逸笑着拉她坐下:“还从未见过你这般胆大。”   “都是向姑娘学的。”余照不大好意思。“姑娘,等今晚的事一了结,明日奴婢就出去招人,把私铁坊里的人手配齐,这样的话,月底应该就能重开了……”   “姑娘不好了!”毛大树在门外急急道。   方如逸心中一惊,赶紧开门出去:“怎么了?”   “魏大哥传信过来,说私铁坊那边来了不少高手,他们没能挡住,对方全跑了!”   --------------------   感谢在2023-12-11 23:51:16~2023-12-12 15:5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4104417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报官   =====================   方如逸的呼吸急促了不少:“魏临和他的人如何了?可有受伤?”   “魏大哥没说,可小人见传信的小哥右臂上全是血,魏大哥他们多半是伤着了……”   “咚!”   房里似乎有什么倒在地上,方如逸回头一看,余照正扶着桌腿,慢慢爬起来。   “照儿,魏临出了事,正是需要你帮忙的时候,这会儿千万要稳住。”   余照艰难点头:“姑娘,奴婢,奴婢稳得住……”   方如逸道:“收拾一下药材,我们去武馆看看他们。”   “姑娘,魏大哥的人特意叮嘱了,让姑娘千万别过去。”毛大树伸手一拦。“来人说,武馆里有大夫,会给他们治伤。   今夜出了这样的事,显然是何家早有准备,只怕眼下他们正等着姑娘自乱阵脚,好拿住姑娘与武馆有秘密联络的证据。若是他们倒打一耙,害得姑娘出事,魏大哥实在无颜向江国舅交代。”   方如逸顿住脚步,思索片刻道:“既如此,今晚就别去了,明日你到徐哥哥家去,让他想法子告诉魏临,就说私铁坊的事有我,他和武师们先好好养伤,低调一阵子再说。”   “小人记住了,明日便去,姑娘和余姐姐也别太担心,魏大哥是个高手,武馆的小哥们也不是吃素的。眼下虽然吃了些亏,可只要将来能把何家一举拉下,什么气啊仇的,还怕解不了么!”   方如逸难得松了眉头:“大树,你是个明理的,好些事多亏有你在外头跑。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接下来我们还有大事要做。”   毛大树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挂怀,姑娘和余姐姐也早点安歇。”   众人各自回了房间,都有些难眠。   次日天光才刚透亮,方如逸便起身洗漱,余照顶着两个乌眼圈进来服侍。   方如逸从铜镜里一望,见她鼻头红红的,像是哭了一夜,沉声道:“照儿,事情越乱,心要越稳,魏临也不愿见你如此。”   “姑娘,奴婢明白,就是有些忍不住……”余照吸了吸鼻子,极力按下哭腔。“也不知道魏大哥如何了。”   “魏临是你的心上人,他出了事,你难过些也正常,但千万别被难过冲昏头脑。”   余照用力点头:“姑娘,奴婢记住了。今日姑娘是不是要去私铁坊?可那里昨晚出了事,如何是好?”   方如逸拉开抽屉,点了点装着地契铺面的木盒子:“契书在我这里,便是告到陛下那里去,我也是这间私铁坊的东家。既然他们要闹事,我们不妨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   她盯着那只木盒,冷笑一声:“何龄仗着自己背靠梁王,以为从此就得了通天的依仗。可京城里到处都是官,她一个皇商女,难道还想同官斗么?”   “姑娘想怎么做?”   方如逸起身走到桌案边,把昨夜写好的一封状子交给余照:“你去京兆府,把这份状子递上去,就说我名下的私铁坊遭了贼,损失惨重,请府尹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带人过来查查。”   “姑娘,这样能查到何龄头上么?”   “让京兆府来人,不过是做做样子,把事情闹大,我倒不指望他们能查出什么来。虽说我方家是武将出身,可毕竟是官,岂是商户能比的?我从不用家中的官势压人,可对付何龄这样的小人,什么样的手段,我都嫌不够。”   余照把状子小心收好:“奴婢明白了,现在就去!”   送走余照,方如逸进了后院,敲开自己哥哥的房门,方孚远早就起身了,此刻正坐在房中读兵书。   “要不要跟我去私铁坊看看?”   方孚远翻了一页书:“我听大树说,你让大家都稳住心神,怎么自己反倒坐不住了?”   “私铁坊总是要重开的,况且我还想了法子,让何龄不敢再对这间私铁坊下手。”   方孚远抬头看她一眼:“你要报官?”   方如逸惊讶:“你怎么知道?”   “商户就算再怎么猖獗,也越不过官老爷去。”方孚远合上书页,伸了个懒腰。“也罢,我就同你去瞧瞧。”   ……   梁王府内,元轼坐在桌案前,心不在焉地用着朝食。   昨夜他派出高手,在私铁坊大闹了一场,虽说没能把铜模带回来,可也算是知道,江与辰的人已经同方如逸勾搭在一起,何龄查出来的消息,多半都是真的。   既如此,自己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反正方如逸不懂铁冶生意,私铁坊里的物件也被砸了个七七八八。江与辰如今不在京都,她没了依靠,行事自然会小心谨慎些。   只要她心中忌惮,明白同何家还有自己争斗的下场,便不会再碰这间铺子。   想到此处,元轼脸上浮现一丝阴狠的笑。   方家这张牌,虽说已经不由自己掌控,可若是将来时机得当,也不是没有打出去的机会。   毕竟,铜模还在她方如逸的私铁坊里埋着,若一朝事发,到底是谁在私铸铜币,又怎能说得清呢?   元轼昂起下巴,缓缓舀了一勺粥,正要送入口中,一名侍卫却从门外匆匆奔进来:“王爷,方家报官了。”   他的手一顿:“报官?他们为何事报官?”   “说是昨夜,名下的私铁坊里被人抢走了不少财物,请京兆府带人过去查查。”   元轼举着勺子不言语,片刻后却舒展眉头:“我们的人做事妥帖,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把柄,方如逸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尽管让官差去查……”   话一出口,他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方如逸安排江与辰的手下在私铁坊外蹲守,不正是知道私铁坊有问题么?   怎么会突然大张旗鼓地查人?除非……   “不好!”   元轼指尖一松,勺子“啪”地摔在地上,断做几节。   “方家一定是挖出了铜模,所以根本不怕官差来查!”   他的身子猛然一抖,要是方如逸昏了头,当着官差们的面,把何家私铸铜币的事抖出来,虽说伤不到自己,何家也有法子脱身,可势必会纠缠上几个月。   自己在朝中布局的大计,才刚刚重新开始,怎么能在这当口,被拦腰截断!   “快!你亲自去私铁坊盯着,有什么消息立即回来报本王!”   侍卫得令,登时跃出王府,直奔城南的私铁坊。   到了那里,只见高墙下已被官差牢牢围住,坊门大开,府尹王实因亲自带人过来,正站在院中,对方孚远和方如逸陪笑。   “少将军身上还有伤,连陛下都担着十万分的心,怎么还亲自到这私铁坊里来了?”   方孚远生得本就威严,此刻板起脸来,越发让人心惊:“王府尹,私铁坊本是舍妹买下的,因为不通铁冶,便一直锁着没动。   未曾想到,天子脚下,居然有贼人如此胆大,连一间荒了大半年的工坊都不放过。舍妹胆小,若不是我在京中住着,她多半只能忍气吞声,吃了这个暗亏,给王府尹送个今岁安泰的人情!”   王实因哭丧着脸:“少将军这话从何说起!本官管理京都,向来是劳心劳力,兢兢业业。你看,贵府刚派人递了状子来,本官就亲自带人过来查看了,一定不让方姑娘吃什么暗亏!”   方孚远冷着脸道:“那好,既然官府来了人,我们也放心。王府尹,有劳了。”   王实因拱了拱手,一叠声地指挥起手下的人来,命他们快些翻找,看看贼人可否留下什么痕迹。   十几个官差,把私铁坊里翻了个底朝天,愣是一点线索也没发现。   王实因的后背冒出冷汗。   虽说自己是个从三品的文官,论起来不比方岱这个正三品的昭武将军小多少。   可眼下方孚远为国所负的伤,前几日才又发作了一回,正是陛下心尖尖上的担忧,若是今日砸抢私铁坊的贼人查不出来,只怕传到陛下耳中,免不了龙颜大怒。   他百般纠结,拼命想了老大一通讨好的话,正要说给方家兄妹听,可方孚远却忽然叹了口气:“看来这贼人有些本事,连王府尹都查不出来,想必他们早就做了周全的打算。”   “正是正是!”   王实因大喜过望,很快又努力沉下脸,呵斥了手下几句,转头对方孚远陪笑道:“少将军,今日来得急,府衙里那些个查案的好手都没过来,不如少将军和方姑娘先回家安歇,明日本官带些好手来,一定把贼人翻出来!”   方孚远回头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点头,才缓了语气道:“王府尹如此上心,我们实在感激,那明日便看王府尹的手段了。”   “放心放心!”   见方家兄妹出了私铁坊,王实因也带人离开,藏身暗处的侍卫松了口气,飞快奔回两王府。   元轼正在书房内走来走去,焦躁不安地等着消息。   一进门,侍卫便道:“王爷,王实因亲自带了人过去,好在我们做得隐秘,他什么也没查出来。”   元轼急忙问道:“铜模呢?”   “方家兄妹没提起这件事,莫不是并没有发现?”   元轼心头一震,他们不是没有发现,而是故意不说!   这对手段阴毒的兄妹,从前真是小瞧了。   他们让官府来查,又没查出东西,分明就是做给自己看,让自己着急!   “这是要跟本王明牌啊……”元轼冷笑一声。“那便看看,你方家究竟有什么本事,同本王斗。”   -------------------- 第90章 献策   =====================   王实因带着人,在私铁坊里查了整整五日,把里外翻了个底朝天,却连贼人的一片布渣子都没发现。   庆德帝本就担心方孚远的伤势,又怜他妹妹这些年独自在京都住着,勉勉强强做个农具生意,维持官宦人家的体面,多半受不了如此的惊吓,干脆把这桩案子交到了大理寺。   次日,方孚远一道陈情折子送至御前,庆德帝立即准方家重开私铁坊,指派宫中几个侍卫过去守着,说什么搞不好贼人红了眼,又要上门抢砸,刚好趁机一举拿下。   一来二去,没等到贼人上门,方家的这个私铁坊,像是得了御赐的尚方宝剑一般,还未炼出几块熟铁,就有客人急着登门,非说此地风水极佳,定能锻造出上乘佳铁。   方如逸知道,铁还是那个寻常的铁,可方家得了皇上的照拂,外人只道他家在天子面前颇为得脸,炼出的熟铁也跟着青云直上,富贵连天了。   方家兄妹不懂铁冶,幸亏伍十九是个中好手,不过三两日的功夫,便联络了好些老实的工匠,把旧的炼铁炉推倒,在院中重新造了一个。   第一炉熟铁见了日头,铁光映得大家伙满脸通红,心里也暖了。   方如逸本以为,元轼多少会伸手进来,阻止自己重开私铁坊,可等坊内的单子都排到下月去了,也没见谁有何不轨之心,梁王府与何家更是安静。   余照心里总也放不下:“姑娘,我们的铁冶生意都做开了,怎么何家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方如逸捧出账簿翻开:“元轼是个做事谨慎的,见一击不中,便按住了心思,不会再随意出手。如今我们摆明了要同他不对付,没想出两全之策前,他是不会来招惹我们的。”   “那这段时日,我们是不是可以放心些?”   “应该可以吧。”方如逸说着却有些皱眉,飞快翻了几页账簿。“铁冶生意的开销竟然这么大,我们的炉子都没开几回,三千多两就这么出去了。”   此时已近黄昏,屋子里颇为暗淡,余照点上灯来:“姑娘莫急,奴婢听说铁冶就是这样烧钱,等把熟铁卖出去,利钱就会更多。”   “说得也是。”方如逸合上账簿。“我们之前都是做小本生意的,盐铁一道,从未涉足过,总听旁的人说,手握盐铁就是巨富,倒是不曾想过这盈利前的成本,也是一笔大钱。”   “姑娘先别愁,伍师傅已经去想法子了,他本就是锻铁的老手,我们只管等着。”   方如逸点点头:“也是,我的确也不懂这些,明日你跟我一道去坊里看看,马上就是三月,春耕也起了,买农具的人多,需要买熟铁的也就多了,坊里的炉子不知够不够烧。”   “那奴婢今晚先和大树说一声,让他把马车套好,免得公子又把那匹行路最稳的大黑马骑走了。”   方如逸心中狐疑:“哥哥最近为何老往左家跑?”   “说是左大将军想同他切磋枪法。”   方如逸走到床榻边坐下:“也是,音儿姐姐还在院子里拘着,大将军也不好到处走。好在哥哥本就要练枪恢复体力的,我们的院子小,他在左家练还更宽敞呢!”   “是啊,奴婢的师父也跟着一块去,姑娘只管放心。”   翌日起来,方如逸和余照往私铁坊去,从后门进了炼铁锻铁的大院子。   伍十九不在,说是出城办事去了,手底下的工匠问他要办何事,他却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只道等他回来便知了。   方如逸今日就是来找他想法子的,见不到人自然也不会走,院子里铁花四溅的,她和余照干脆进了屋子,在前厅里坐着等,同来买熟铁的客人闲谈两句。   日头近午,正是用饭的时候,入坊的客人也渐渐少了。   厨下来人,说给东家另做了几个小菜,方如逸起身准备过去,就在这时,柜台边却传来一个含笑如玉的声音:“敢问贵坊可有锻剑所用的熟铁?”   那语调舒徐稳重,干净得仿佛不参一丝杂质,方如逸忍不住回头看去,见一名圆领青衫的男子立在柜台前,眉眼含笑,让人见了如饮清泉。   他分明是个书卷气萦绕周身的翩翩公子,一开口,却要买铁锻造生杀利剑。   方如逸心中好奇,上前一福:“公子要打什么样的剑?”   “佩剑。”那人抬手,伸出左右食指,在半空中缓缓一比。“无需太长,三寸即可。”   方如逸了然:“原来是要锻造匕首,若公子不急着回去,不妨在坊内等一等,有位伍师傅极擅锻造之法,等他回来了,一定能告诉公子怎样的熟铁更为适合。”   那人点头一笑:“如此甚好,姑娘也是来买铁的?”   在柜台边站着的掌柜忙道:“这位是我们私铁坊的东家,方姑娘。”   那人眉头微扬,眼中掠过几丝惊讶,拱手道:“原来是方姑娘,在下杜迁,有礼了。”   方如逸还了礼,请他坐下:“听杜先生的口音,不像是京中人士。可是才刚进京不久?”   杜迁望着她,眼角含笑:“说来惭愧,其实家父在京中任都察院左侍郎,可我长年在山南的榆林书院苦读,如今也二十七了,家中念着我还没议亲,这才催我进京。”   都察院左侍郎杜誉升,方如逸是知道的。   前世,此人极重气节,不曾与元轼合谋。   后来元轼登基,杜侍郎不肯跪拜新帝,差点被元轼逼死,还是他的大儿子忍辱负重,按住他的头三呼万岁,才保住全家性命。   杜侍郎的三个儿子,自己都是见过的,却不知山南还有一个。   况且,这杜迁都二十七了,为何迟迟不登科榜?   不过,当着人家的面问这个,多少有些失礼,方如逸想了想,笑道:“原来如此,杜侍郎颇重气节,公子也是好礼之人。剑,有端正之意,藏显并重,公子锻剑自配,想必性子也是平直守中。”   “姑娘谬赞。”杜迁低了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身姿却是端正。“方姑娘出生将门,行事也凛然,我虽远在山南,却也听闻过一二,心中十分钦佩。”   “我的事,不过是些风言罢了,不足一笑的。”方如逸起身福了福。“公子稍坐,我先告辞了。”   杜迁到了句“慢走”,方如逸正要离开,林掌柜却把她请到一边,捧上来一张单子:   “东家,今早起来一水的客人,差点忘了同你说,伍师傅想着两个炉子不大够,准备再立一个,这是采购的单子,还请姑娘过目。”   方如逸接在手中,看了一眼,被上面的银钱数目刺得心口疼,忍不住对余照道:“照儿你瞧,开张才几日,银钱倒是出去了不少,铁冶生意当真不好做。”   林掌柜宽慰道:“姑娘莫急,铁冶的本金是高了点,可一旦做顺手了,将来的利钱那可是想都想不到的!”   “若要压低本金,也不是全无办法。”杜迁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方如逸诧异回头:“杜公子可有妙法?”   “姑娘不如从平头百姓手中,收一些丢弃不要,但没有锈烂的铁锅铁铲,或是其他铁器。这些叫‘劳铁’,它在锤锻时只会耗损一成。   而那些熟铁刚出炉还滚烫着,会因为锻打时冒出了铁花,而损耗掉三成。这两种铁一起卖,能省下不少成本。”   方如逸听着有些道理,转身问林掌柜:“杜先生的法子可成行?”   林掌柜赞许地点点头:“没想到杜先生是个行家,小人从前也听说过这个法子,只是听得不大全。东家,等伍师傅回来了,不妨再问问他,铁冶一道,还是他比小人更懂些。”   “好,我记着了。”方如逸回身,对杜迁福了福。“多谢杜公子相助,若有实效,改日一定登门拜谢。”   杜迁忙站起来:“方姑娘实在客气,不过是小事罢了,哪里需要登门拜谢,如此隆重呢?方姑娘若有要事,还请先去忙吧。”   方如逸行了一礼,出了前厅,到厨下的耳房里用饭。   吃着吃着,杜迁的话却不住地跑进脑海,连余照同她说话,都没有听见。   “姑娘?在想什么?”   方如逸回过神:“我在想杜公子的法子,是不是真有实效。”   “等伍师傅回来,问问他不就行了。”余照道。   “也是,说起来,这位杜公子的确有本事,果然人还是得多读些书才行。”方如逸叹了口气。“漠北贫瘠,我当年便是想买本书,也难于登天,若非如此,铁冶一道的书册,我一定早就读过了。如今事多杂乱,静心的时候真是少啊。”   余照放下筷子:“姑娘每日都忙得脚不点地,按奴婢说,铁冶的事,就让伍师傅管去,姑娘只要看住账上的钱,理清账目就好,何必把心都操碎了呢!”   “瞧你,越发会数落我了。”方如逸笑道。“听你的罢,如今我们事多,我也没法把什么都管在手边,只能拣要紧的抓了……”   “东家,伍师傅回来了。”一名厨子在门外喊道。“他还带了好些家常铁器来,也不知是要做什么,姑娘快去看看罢!”   --------------------   杜迁对“劳铁”和“熟铁”的发言,参考明人宋应星所撰之《天工开物》。   “凡出炉熟铁,名曰毛铁。受锻之时,十耗其三为铁华、铁落。若已成废器未锈烂者,名曰劳铁,改造他器与本器,再经垂锻,十止耗去其一也。”   ——潘吉星导读版《天工开物》,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p113。 第91章 机会   =====================   方如逸想起刚才杜迁说过的一番话,心里暗暗吃惊。   伍十九带了一堆铁器回来,多半是要把这些铁器重新锻造,省下成本,这与杜迁的法子一模一样。   榆林书院的学生,的确颇有本事。   方如逸和余照进了院子,果然听见伍十九指着地上的铁器,对一众工匠道:“这些劳铁还没锈烂,把它们重新锻造一下,就跟新的一样,不过价钱上可以便宜些。”   见方如逸出来,他上前道:“东家,这法子能省下不少本金,你若觉得能做,以后我就让他们买劳铁去!”   “伍师傅,你这法子不错,就按你说的办吧。”方如逸点了点头,等工匠们各归其位,她把伍十九请到一边。“前厅有位想买熟铁锻造匕首的杜先生,是都察院杜侍郎家的公子,你跳块上好的熟铁,九成价卖他。”   伍十九嘿嘿笑道:“东家这是想借此机会,同杜家往来吧?”   “做生意么,总是要得到大户人家的青睐,才更稳妥。”   “东家放心,我保管这杜公子出去后,还能念着咱们铁坊的好!”   方如逸嘴角含笑:“如此,便拜托伍师傅了。”   说完,她带着余照从后门离开,坐上马车往王家去。   顾苑昨日便送了邀帖到方宅,神神秘秘的,只说请她明日午后过府一叙,也不透露究竟为了什么。   马车行得稳当,方如逸把连日来的事,在脑中盘算了一阵,想起什么,对余照道:“今日到我们铁坊里的杜公子,不知在杜家排行几何,晚些家去后,让大树派人出去打听一下。将来要是有机会登杜家的门,我们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奴婢记住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王家大门外,一名小厮引着方如逸进了后院,却不往厅堂上去,而是直接到了顾苑寝居的耳房。   下人奉上茶来,方如逸打量四周,心中疑惑。   自己和顾苑的关系虽然不错,可大户人家规矩多,之前两人见面,都是在正堂,再有便是内院厅堂,从来没有进到她寝居附近的时候。   莫不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不得不避开一众下人来谈?   一盏茶喝了不到三口,顾苑便从门外进来,见了她满眼笑意:“妹妹近日可是忙得很,我都不敢叨扰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方如逸起身一福。“私铁坊的事,算是把我的心力和银钱都掏空了,从前我再想不到,不过几个烧铁的炉子罢了,居然这么能花钱!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快快转手出去,免得眼下日夜忧心。”   顾苑笑声爽利:“妹妹先别急着发愁,今日我给你带了个天大的好消息,等听完了,你再考虑如何安置这私铁坊也不迟。”   “姐姐快别吊我胃口了!”   顾苑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你可知城南郊外有一处官营的铁冶坊?”   “姐姐说的可是淳桦铁冶坊?”   “正是,淳桦铁冶自先帝在时就有了,归工部管,征招了两三千的民夫民匠,专门用来锻造军器。烧的炭柴都是就地取材,从淳桦山场采运来的。”   方如逸点头道:“我听说那里的炉子又深又大,每日能烧四回铁,每年能出四十余万斤的生熟铁,还能炼钢,是我们这些小打小闹的私铁坊比不了的。姐姐为何提起这个来?”   顾苑的身子向前一倾:“我听说从下月起,淳桦铁冶就要裁撤了,以后京中的铁冶一道,就要全靠私铁坊支撑。”   方如逸惊呼:“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不得了,是我夫君亲口听工部的吴尚书说的。”   方如逸心思飞转,京中的私铁坊不在少数,可总也做不大,就是因为城南郊外的这间官营铁冶一直盛产生熟铁。   虽说大部分的生熟铁都供给军中所用,但毕竟它的烧铁炉颇为得力,时常也把市面上的大单客人们吸引走,分到各家私铁坊中的单子,便少之又少。   如今淳桦铁冶要裁撤,凭空生出四十余万斤生熟铁的缺,京中那些私铁坊,岂不是要抢疯了。   怪不得顾苑要把自己带到寝居的耳房里来说这件事,如此天降的生财时机,怎能轻易泄漏了出去。   方如逸觉出味来,忙起身一拜:“多些姐姐告诉我这个消息,想来如今朝中还未明旨,知道的人还不多罢?”   顾苑拉她坐下:“我们姐妹说话,你又拘些虚礼做什么!这件事陛下前日才同江首辅和吴尚书商议定,已经在拟旨了,不过裁撤官营铁冶事关重大,牵连着好些个官员,还有两三千的民夫民匠,都得逐一安抚才行。算下来,到下月中,多半就要过明路了。”   “那军中用铁的缺,朝廷准备怎么办?”   “说是三月初会安排一次招单会,让京中的私铁坊把熟铁送上来,看看那几家能供上军中所用,将来便从这几间私铁坊采买。”   顾苑说着有些兴奋:“妹妹,这可是个天降的好机会,正好陛下知道你方家有间私铁坊,又怜你支撑家业不易,你可万万不能错过时机!”   方如逸心中也澎湃起来:“姐姐说的是,若是能同官府做上生意,那便是长久的,不用愁的。不过我想着,军中所用的熟铁,一定有标规,要是不知这一道,恐怕再好的熟铁也选不上。”   “这话倒也是。”顾苑缓缓点头,眉心微蹙。“可是我家从没做过铁冶生意,更不懂炼铁,实在不知军中标规如何。”   方如逸笑道:“姐姐能告诉我裁撤淳桦铁冶的消息,已是天大的恩情了,其他的,我来操心就好。如今我那间私铁坊里有不少炼铁锻铁的好手,铁匠工匠之间,多少都是相熟的,说不定他们认识在淳桦铁冶坊里做过工的民夫民匠,只要一问,不就知道标规了么?”   “正是,正是!”顾苑松了口气。“如今还有些时日,你先去打听标规,炼几炉试试,等招单会的消息一放出来,也好早有准备。”   方如逸若有所思了片刻,起身道:“姐姐说的是,今日天色已晚,家中还有养伤的长兄,我得赶紧回去。等这件事做成了,再请姐姐过府吃席。”   顾苑也跟着站起身,拉着她的手,送她到大门外:“你只管去做,若得了新的消息,我再派人知会你。从前你帮了我家天大的忙,买了这私铁坊去,半年都没开张,也不知亏了多少。我不懂铁冶,如今也只有一个消息给你,事情还得你自己操心,说来也是愧疚。”   方如逸嗔道:“姐姐做什么同我说两家话?再这样,我以后便不来了!”   “好妹妹,都怪我,将来再不说这些生分的话了,我和你敏儿姐姐都盼着你时常来同我们闲谈的。”   “敏儿姐姐如今可好?今日倒没见她在府中。”   顾苑捂嘴一笑:“她去林侍郎家的花宴相看去了,我们王家的姑娘,再不缺人要的。”   方如逸听了也是欢喜:“敏儿姐姐生得美,家世又好,定能嫁得贵婿。”   两人辞别了几句,方如逸和余照登上马车,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私铁坊。   虽说今日奔走一场,甚是疲累,可顾苑送了个天赐的良机,若抓不住这等机会,把铁冶的生意做上道,只怕将来会后悔万分。   方如逸心里盘算了一阵,刚把要做的事理出个头绪来,私铁坊已然到了。   见她去而复返,林掌柜有些吃惊:“东家可是有事还没了结?”   “我有一件要紧的事,须得立即同你和伍师傅单独说。”   林掌柜见她神色郑重,忙去院中把伍十九喊来,三人进了厨下的耳房,余照亲自在门口守着,等房门关紧,方如逸才小声道:   “今日我得了消息,下个月,城南郊外的淳桦铁冶坊就要裁撤。朝廷的意思是,让京都的私铁坊争一争给军中供生熟铁的单子,下月初旬便会开招单会。   生铁好办,只是我不知军中熟铁是个什么标规。要是我们能按照标规炼出熟铁,争下朝廷的单子,将来私铁坊的营生便再不用愁了。”   伍十九和林掌柜听得发愣,许久才回过神来:“东家,你说的可是真的?”   方如逸缓缓道:“这是秘密,朝中还没拟旨,出了这个门,你们只管做事,千万不可告诉旁人,为何要另外炼一种熟铁。”   “明白,给朝廷供铁是件大事,越少人知道,对我们越有利。”林掌柜点头不已,眼中闪着激动的光。“东家,我侄子如今正在淳桦铁冶坊里做民匠,这两日家去,我问问他知不知道军中标规。”   方如逸惊喜万分:“林掌柜有熟人,自然再好不过。”   林掌柜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东家,其实小人也是有私心的。淳桦铁冶裁撤后,小人的侄子多半没了营生,能不能……”   “只管让他来此处。”方如逸笑道。“之前伍师傅就同我说过,你们一家都懂铁冶,若不是你侄儿那会有营生,我定是要让你们两个都来帮我打理这间铁坊。”   林掌柜用力点头,满脸的感激神色:“东家放心,我们一定拿出一身本事!不过,军中的标规还是得多问问几个人才好。”   伍十九道:“东家,今日我和那位杜公子闲谈的时候,听他说起军中用铁的事,他知道的挺多,不如东家也问问他去?”   -------------------- 第92章 标规   =====================   没想到杜迁一个远在山南的学子,对军中用铁一事了如指掌。   方如逸低头细思,也是,榆林书院的夫子中,不乏致仕官员,闲谈中无意透出一二,并不是不可能。杜侍郎的二儿子,如今正在兵部任职,多半也会与自家弟弟说起军中事。   “杜公子今日可把熟铁买走了?”   “还没有,他要的熟铁得另烧。”伍十九指着院中的炉子道:“已经配好煤炭和木炭,放进去烧了,我同他说好,明日午后来取。”   方如逸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就不必另外找时间邀他。”   她在坊中四处看了看,见没什么要紧事,便和余照回到家中。   一进院,余照就唤来毛大树,交代他去查一查杜迁在家中排行老几。毛大树手底下的人颇为得力,入夜没多久,便把杜家的事问得清清楚楚。   “庶子?”方如逸从铜镜里望着余照,满脸惊讶。“我说怎么他都二十七了,还没进京科考,一直在山南住着,原来是庶子。”   余照替她摘下珠钗,有些不解:“姑娘,庶子怎么了?”   “我听说,不少大户人家中,嫡庶是有别的。”方如逸拿起梳子慢慢顺着长发。“嫡子登科入朝局,庶子不可考春闱,只能帮着家中打理外头的产业,某个营生罢了。想来杜家也是如此家风。”   余照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看来杜公子这辈子是不可能中进士了,怪不得一直在书院里苦读,许是将来要做夫子罢。”   “多半是了,不过,他的家世实在不错,就算以后在京中住着,只做寻常夫子,也没有人敢刻薄了他去。否则,岂不是在打杜侍郎的脸?”   说到这里,方如逸脑中闪过一念。   这几年,她一直在找一位合适的夫君,要有高门家世做依仗,又不能干涉自己的计划,最好还得是个靠得住,为人稳重,心神清明的人。   她也去过不少花宴,把京中还未婚配的公子们认了个七七八八,可他们中大多都是庸碌,就算几个瞧着还不错的,可不是门第不够,就是家风颇严,绝不肯娶抛头露面的女子为妻。   算来算去,竟是一位也寻不出来。   如今来了个杜迁,真是处处合恰,只是不知他心思几何,会不会低看做生意的女子一眼。   一念生出,方如逸忍不住想起江与辰,眉间添了几分苦涩。   想来世事总是捉弄,心仪的人只能做知交,自己的婚事终究还是得处处算计。   “姑娘,在想什么?”余照问道。   方如逸摇摇头,坐到床边:“没什么,对了,江国舅可有信来?”   “还没有,姑娘放心吧,江国舅武艺高强,人又聪慧,山南是他常去的地界,谁敢欺负了他去!”   “这话倒也不错。”方如逸的目光遥遥望远,心头掠过一幕幕两人从前在山南的经历。“他,他向来是个不会被人欺负的。”   余照放下帘帐:“姑娘睡罢?明日还要见杜公子,早些休息的好。”   方如逸躺下,心中有些绕来绕去的愁绪,幸亏喝了一碗安神茶,不多时便入睡了。   次日起来,没过午时,她又来到私铁坊,坐在前厅等着杜迁。   杜迁到得比原定的时间要早,进门瞧见她也在,眉梢一动,拱手笑道:“没想到方姑娘对这间铁坊颇为上心。”   方如逸并不提自己是特意在这里等他,回了一礼道:“杜公子可是来取锻造佩剑的熟铁?”   “正是。”   “刚才伍师傅同我说,那块熟铁才刚出炉,须得在冷水里再泡一泡。”方如逸指着椅子道:“杜公子不妨在此稍坐,喝杯茶。”   杜迁并没有拒绝,欠身落座:“那我就贪方姑娘一盏茶喝了。”   店小二奉上茶来,两人饮了几口,闲谈两句,方如逸道:“我从小身子不好,平素不怎么习武,倒是喜欢拿本书来翻,可惜漠北苦寒,吃食衣衫尚且不足,书册更是难得。昨日听杜公子书说,一直在榆林书院苦读,我心里真是羡慕。”   杜迁低头饮了口茶,藏起眼底酸涩:“书,总是读不尽的,如今方姑娘在京都,又把生意做得这般好,想读什么书,也不难了。”   “话虽如此,可现下虽然有了买书的钱,却失了读书的时间和精力,每日被琐事杂事困住了心,想寻回从前的乐趣,实在难得很。”   说到这里,方如逸话锋一转:“不过,今日得见杜公子,我也算是沾染了不少书卷气,洗洗身上的铜臭。”   杜迁笑道:“方姑娘一身凛然,何来铜臭?我读书虽繁,可终究都是纸上谈兵,比不得姑娘自小在军中长大,见识和胆识都是过人的。说起来,军中事务,反倒是我该向姑娘讨教才是。”   方如逸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真是惭愧,军中事,我也并非什么都懂。”她的目光里忽然生出探寻之意。“比如这军器一道,听说弓弩上的铁箭头,都是用特制的熟铁锻造的。虽说如今我手中管着一间铁坊,也炼些熟铁,可却从来不知军中熟铁都是如何烧制而成的。”   杜迁随口道:“军中熟铁的烧制之法,旁人的确不知,但家兄在工部任职,对此道却也有些了解。”   方如逸心中一喜:“愿闻其详。”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秘密,我在山南时,认识一位曾在工部待过十几年的夫子,他也知道这个。”杜迁缓缓喝了口茶。“只要在炉中加入七成煤炭和三成木炭,烧制出来的熟铁就能符合军中标规。”   “原来是这样。”方如逸点头不绝。“虽说不是什么大秘密,可即便是我这样在军中长大的人,也不知个中门道。今日还真是要多谢杜公子为我解惑。”   杜迁并不在意,含笑道:“闲谈罢了,算不上什么解惑。”   该问的话已经问完,方如逸侧身对余照道:“去院子里瞧瞧,杜公子的熟铁可还烫手?”   余照忙去了,不多时便回到前厅:“姑娘,已经冷得如常了,伍师傅正在包扎呢。”   方如逸点了点头,对杜迁道:“今日与杜公子畅谈一番,甚是尽兴,将来若有机会,再向公子讨教。”   说话间,包好的熟铁送了过来,杜迁接在手中,客气两句,转身离开。   没等出门,他却顿住脚步,似乎犹豫了一阵,才回身过来,对方如逸道:“可否请方姑娘借一步说话?”   方如逸有些诧异,但还是跟着走到一旁,杜迁压低声音:“我近日知道了一件事,或许对姑娘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   “公子请说。”   “官营的淳桦铁冶下月就要裁撤,以后军中生熟铁都由私铁坊来供,方姑娘不如照我今日说的那个烧制之法,炼上几炉子的熟铁,等招单会一出来,也好有所准备。若真能接下朝廷的单子,将来你这私铁坊定能长久地做下去。”   方如逸大为吃惊,不知他一个与自己才见了两面的人,为何忽然说起这些秘密来,迟疑片刻道:“裁撤淳桦铁冶的事,朝中一点消息都没有,杜公子多半是从令兄那里得知的吧?这事还没过明路,公子怎么告诉我了?”   杜迁道:“方姑娘独自一个撑着方家家业,实在辛苦。你说得没错,此事是朝中机密,我本也没准备说的,刚才不知怎的,见姑娘对坊中事务如此上心,就,就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还望姑娘莫要告诉他人。”   “杜公子不觉得我在生意场上泡着,两手铜臭,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怎么会这么想!”杜迁有些着急,音调也高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方姑娘正正经经做生意,凡事亲力亲为,只有那等没见识的,才会瞧不起姑娘。”   方如逸心中动容,越发觉得杜迁是个明理通情之人:“公子今日告诉我的事,我记住了。如此恩情,将来若有机会,一定回报。”   杜迁背了手,笑道:“只要姑娘坊中的炉子,能再帮我炼上几块好铁,我便万分欢喜,别无他求了。”   “杜公子以后只管来,凡是你要的熟铁,我一概只收本钱。”   “那我就先谢过姑娘了。”杜迁一拜,想了想又道:“军中熟铁的标规若是拿不准,烧制之前来杜家给我递个信,我一定过来帮姑娘掌掌眼。”   方如逸欣喜道:“多谢杜公子相助。”   杜迁转身去了,余照上前来,望着他的背影问道:“姑娘,杜公子同你说了什么?”   “他把淳桦铁冶要裁撤的事告诉我了,叫我早做准备,争一争给朝廷供铁的单子。”   余照一脸惊讶:“他也知道这事?姑娘,他为何帮我们?”   方如逸缓步走到厅中,慢慢坐下:“他是个明事理的,说见我独自撑着家业,实在辛苦,就跟我透露这个消息。”   “这位杜公子,还真是个好人,又有才学,又有见识,也不像京中那些多嘴多舌的,瞧不上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只可惜他是个庶子,没法参加春闱,否则如此大才,一定能得朝廷重用。”   方如逸听了也是感慨:“谁说不是呢。对了,林掌柜回来了不曾?”   “已经回来了,刚才本来要来见姑娘的,但杜公子还没走,就在院子里跟伍师傅说话。”   方如逸起身往后院走:“他可是问得标规了?”   余照笑道:“他满脸喜色,定是问出来了。”   -------------------- 第93章 软铁   =====================   方如逸进了院子,果然瞧见林掌柜正在和伍十九说着说什么,两人脸上都很是兴奋。   “林掌柜回来了。”她上前道。   林掌柜忙把她请到一边,见四周无人靠近,才道:“东家,军中熟铁的标规小人问到了,说是炼铁时的煤炭是七成,木炭三成,出炉的熟铁一定能通过检验。”   方如逸点了点头,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刚才杜迁已经把这个标规告诉了自己。不过,眼下也算是佐证他所说的话,并无虚言。   “这几日,你和伍师傅就把第二只炉子架起来,先试着烧烧看。虽说我们得了配方,可真要烧出合规的熟铁,只怕还得好些时日。”   林掌柜抱了手:“刚才伍师傅也这么说,东家放心,这都交给我们。烧铁的炉子本就烫得很,眼看着就要春尽,天气一热,姑娘在坊中待着也是难受。等我们烧出合规的熟铁,再让姑娘来瞧也不迟。”   方如逸觉得他说得在理,毕竟自己半点不懂铁冶,在院子里也是白待着,万一搅扰了他们的活计,就不好了:“行,你们尽管放手去做,账上的钱若是支完了,派人到我家里说一声,我去想法子。”   “那就先多谢东家了!”林掌柜拱了拱手。   离三月初还有十几日的光景,伍十九带着工匠们把新做好的烧铁炉,在院子的另一头架起来,又从京郊四处购来产地不同的煤炭和木炭,一样一样试过去。直忙到二月底,才算得了个与军中熟铁颇为相似的,派人给方如逸送了信去,请她来看。   想着自己毕竟在铁冶一道上不大通,杜迁家中有工部官员,他又对军中用铁十分相熟,当晚,方如逸命人给杜府递上一张邀帖,请杜迁明日过私铁坊一叙。   次日,天光甚好,方如逸的马车在坊前停下时,杜迁正在门前下马。   “杜公子到得好早!”   杜迁闻声回头,见是方如逸,恭敬地拜了拜:“昨夜,姑娘的邀帖一送到我家,我便猜出姑娘的铁坊应该有所得。”   方如逸一边请他进门,一边笑道:“杜公子果然聪明,我的帖子上可一个字都没说。”   “如此良机,眼下三月将近,知道的人只多不少,就算姑娘无所行动,我也会催姑娘争一争单的。”   “我听说,京中好几间私铁坊都购置了新炉子,又四处搜罗生铁柴炭,想来也是得了消息,在费心准备着。”   杜迁笑了笑:“炼制熟铁需要时间,再有七八日便是招单会了,他们开始得太晚,再怎么赶,只怕也追不上。”   说话间,两人进了后院,伍十九和林掌柜早就等着了,工匠们却都不在。见杜迁跟着一块来,他们脸上露出些吃惊的神色,方如逸见状,忙道:“淳桦铁冶要裁撤的事,杜公子也知道。他颇通铁冶,又晓得军中熟铁的标规,今日我特意请他过来,帮我们掌掌眼。”   伍十九松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东家,争单的事干系重大,这几日烧铁,我跟林掌柜一个字都没透出去。今天东家过来一块看铁,我怕事情泄露,就让干活的全回家去,算是歇一日。”   方如逸点头道:“如此甚好,再过几日,招单会的消息就要出来,到时候告诉大家也不迟。”   林掌柜引着众人到了新立起来的炉子边,指着摆在地上的三块早已冷却的熟铁,道:“东家,杜公子,这三块铁的烧制配比都是七成煤炭,三成木炭,用淳桦矿山里产的生铁烧出来的,只是煤和木炭的产地不大一样。”   杜迁蹲下身,细细瞧了一回这三个形状奇异,未经锻凿的熟铁,半晌后,他盯着中间那块,道:“可否借锤子一用?”   伍十九赶紧拿了铁锤和钳子过来,杜迁挽起衣袖,一手持锤,一手握钳,夹起那块熟铁,走到烧得毕毕剥剥的炭盆边,把铁块塞进去。   不多时,那铁块开始翻红,热气也涌起来了,杜迁把熟铁夹出来,抵在锻铁石上,抡起锤子奋力敲打。   打铁声当当在耳,院中铁花飞溅,方如逸忍不住后退几步,暗自吃惊杜迁一个瞧着那般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大力铮铮的一面。   敲了一盏茶的功夫,杜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很快搁下锤子,把有些变形的熟铁丢进冷水中。   “杜公子,是哪里不对么?”方如逸忙问道。   杜迁拍了拍手,放下衣袖,仍变回一个书生模样:“这铁太软了,虽然极好锤锻,可若是制成弓弩的箭头,朝树干射的时候,只怕连整个箭头都没不进去。”   这一点,方如逸倒是听得明白。   箭矢有轻重之分,可就算是轻箭薄箭,也不能低于标规,否则箭头太软太轻,杀伤力就会大大降低,上了战场发挥不出效力,反而成了累赘。   “杜公子,会不会是生铁的缘故?”林掌柜问道。   杜迁摇头:“京中的生铁,都出自淳桦矿,没有什么两样。依我看,还是煤炭和木炭上出了问题。”   他转到炉子后,拾了一块还没烧过的煤炭,轻轻敲了敲:“这煤不是城北的煤山出的吧?”   伍十九惊诧地望了一眼林掌柜,赶紧道:“这是武县的煤。”   “武县的煤不行。”杜迁把煤炭扔回筐中,两手一拍,打落煤屑。“哪里的煤不经烧,半个时辰不到就成渣了,烧出来的熟铁也便不够硬。”   他转身对三人道:“你们得去城北的煤山买煤,否则再怎么烧制,都达不到军中标规。不要怕本金高,一旦拿下朝廷的单子,以后源源不断的生意进来,绝不会亏本的。”   方如逸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多谢杜公子指点,与朝廷牵线,本也指望着做一个长久生意。我家一门子的武将,上了战场,就是要靠箭矢刀枪保命,自然要上心些。”   她思索片刻,对林掌柜和伍十九道:“二位,别怕花钱,即然做了,我们就做到最好。今日便请二位去城北的煤山一趟,能买多少煤炭,就买多少。照儿——”   她伸出右手,余照连忙从袖中摸出一叠宝钞,交到她手上。   “这些宝钞你们先拿着用,今日我回去,从别的账上再支一笔银子过来,开炉子多烧几回熟铁试试。”   林掌柜接在手中,不住地点头:“即然东家下定了决心,我们便是不吃不睡,也要烧出合乎军中标规的熟铁!”   说罢,他和伍十九立即牵了马来,出门往城北疾奔。   方如逸想起什么,对余照道:“照儿,木工坊的账本你可带在身上?”   “奴婢带着呢。”余照从袖中取出一本账簿。   “你去耳房里算一算,看看眼下能支出多少银子来。”   余照答应着去了,方如逸在院中转了一圈,盯着那只新立的烧铁炉,若有所思。   “方姑娘在想什么?”   声音一出,她这才记起,杜迁还未离开,回身时脸上便带了丝歉意:“杜公子,刚才我忙着安排事,却把你忘了,还请莫怪。”   杜迁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重又挽了衣袖,夹起那块打了一半的铁,锤锻起来:“若姑娘舍得,便把这块软铁赠予我,如何?”   “自然可以,我还怕杜公子嫌弃它呢。”方如逸忙道。   杜迁把铁块插入炭盆中,握着锤子的那只手对她挥了挥:“方姑娘请退开些,免得被铁星子溅上,毁了你一身的好衣裙。”   方如逸依言走到一旁,站在墙角看杜迁打铁,炭盆里不断涌出的热浪,冲得他额头冒汗,可打铁声却一下一下,有力稳当,并不曾被眼前的滚烫逼乱了心神。   想来他是个沉稳端方,遇事不慌的。   只可惜,这样的人却没能托生在杜家大娘子的肚子里,一个庶子的身份,竟就将他的青云路,齐齐斩断。   方如逸暗自叹了口气,她本以为杜迁不过是个卖主,来来去去的,左右还是陌生。却没想到,这几日倒是阴差阳错地见了他好几回,自己心里也对此人生出不少欣赏和同情。   “呲——”   通红的熟铁落入冷水中,腾出一阵热气,方如逸见杜迁搁下锤子,立在冷水盆前等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打好的铁块夹出来。   杜迁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包裹住那物,递到她面前:“方姑娘,这个送你。”   竟是一把还未打磨的匕首。   这还是方如逸头一回亲眼见着,一把匕首如何被锻造出来。她心中好奇,正要伸手去接,杜迁却掌心一覆,把匕首收了回去。   “方姑娘,这匕首还没装柄打磨,眼下还不是送你的时候。”杜迁把它塞进腰间。“再过几日罢,等你的炉子烧出了新铁,我再把匕首送来,提前与你贺喜。”   方如逸背了手,笑道:“那我就先谢过杜公子了。只是你三番四次帮我……不如等将来拿下官府的熟铁单子,我再备礼送去杜府……”   “敢问方姑娘,可曾与哪家结亲?”   杜迁忽然打断她的话,语气里有些小心,有些期待。   --------------------   感谢在2023-12-17 00:00:00~2023-12-18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暴富 10瓶;@落蘅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结亲   =====================   不过短短一息,方如逸心中却飞驹似的奔过无数念头。   结亲是大事,杜迁绝不会无端端问起,他到京中,本就是因为婚事,杜家给他寻的亲再好,也好不过心里喜欢的人。   眼下他问起自己的亲事,想来是对她方如逸存了念。   论说家世门楣,杜迁并不差,他一直在山南苦读,才学品貌都是上乘。   这段时日,自己与他相谈甚欢,他并没有瞧不上自己抛头露面地做生意,还时时相帮,处处关切,甚至把裁撤淳桦铁冶的事,都透了出来。   仔细算算,他的确符合自己对郎君的要求,是个不可多得的良配。   自己的婚事得是一场算计,她所求的无非是一个不拖后腿的夫君,如今这样的人已然出现,就算心里无意,也不能随意放过。   此时此刻,她又想起江与辰,心中有些苦笑的意味,可到头来,也不过被一句世事捉弄按了下去。   即然没可能,还不如早早收了心思,往前走,往前看,做她此生该做的事。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自从与梁王断了亲,这几年一直忙着生意场上的事,家父家兄又远在漠北,实在顾不得婚事,便一直耽搁着。”   杜迁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忍不住上前一步:“敢问方姑娘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方如逸神情滞涩,别过头去道:“无有。”   “方姑娘,我……”杜迁似乎又惊又喜,犹豫了几回,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杜公子,儿女亲事都是父母做主,我如是,你也如是,断然没有自己给自己说亲的道理。”   一句话暗示到此处,若再听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杜迁忙不迭地点头:“方姑娘说得是,我不过是好奇,觉得姑娘你这般人品样貌,城中的公子们定是要媒人踏破了你们方家的门槛,这才多问了几句。”   方如逸回过身来,认真望着他:“杜公子,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沾了父兄的光,这才做了什么高门贵女。我爱财,不愿放弃生意,京中的世家未必喜欢我这样的女子嫁进门去。   我曾与梁王结过亲,又因此同何家还有陈家积了怨,对许多贵家公子而言,并非良配。所以这些年,京中嫁娶不断,只有我门庭冷清,从不见一个媒人。”   杜迁急急道:“方姑娘,你别想那么多,在我看来,你就是最好的。便是郡主县主,也无法与你相比。做生意怎么了,那些世家大娘子,谁手里不握着几个铺面田庄?难道就因为她们让下人管事,没出来亲自走动,就不算是在做生意了么?   梁王与何家、陈家就更别提了。梁王素有闲散的名头,和你断亲后,他同左家定亲,如今左姑娘病重,前几日他又断了亲,可你这些年却始终孤单单一个,大家怜惜你还来不及,怎会说你的不是?   何家是商户,陈家同你家一样,都是朝臣武将,他们心里对你再有气,也只能忍着,天子脚下,岂敢生事?”   见他一气说完,颇为义愤填膺,一脸要为自己抱不平的样子,方如逸心中甚是动容,肃然的脸色也柔和了,忍不住笑道:“若不是知道杜公子与我是两家姓,我还真要以为公子你是我哥哥,要为我同那些风言争辩呢。”   杜迁有些不好意思,可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恳切:“方姑娘,我再不信城中那些风言的,我只信我亲眼所见。”   周遭的气氛因了这句话的招惹,生出几分缠绵不清,方如逸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杜公子,今日多谢你来掌眼,时候也不早了,等会我还有事要办,实在是……”   杜迁连连点头:“都是我打扰姑娘了,即然有事,我就不久留了。”   他转身走到前厅里,正要出门的当口,又回头道:“方姑娘打理生意辛苦,千万别让自己忙得脚不点地,能让下人去办的事,就放手让他们去,免得自己累着了。离招单会还有好些时日,姑娘可别倒下了,否则就是功亏一篑。”   方如逸浅浅笑道:“公子的话,我都记下了,多谢。”   送杜迁出了门,她回到耳房,余照的账才刚刚算完。   “姑娘,杜公子走了?”余照四下张望几眼,把账簿收好,起身道:“今岁木工坊的生意还不错,眼下能支出四千多的银子,姑娘可要全部拿出来?”   方如逸细思片刻,摇了摇头:“若拿下了官府的单子,将来的用度只会更多。这样吧,你先支出两千金,铁坊的账上还有一些,先用着再说。”   余照一口答应,跟着她出了门,回到家中,把支银子的对牌交给毛大树,让他赶紧去木工坊一趟,把银子取来。   奔忙半日,方如逸倒也不觉得疲累,只是腹中饥饿,便想着让厨下做几个菜来。正同余照说着,门上却传来“咚咚”声。   她抬头一看,方孚远正抬着手站在那里。   “哥哥今日没去左家?”   方孚远走过来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已经去过了,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回。”   方如逸见他的神情有些怪异,分明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可真开了口,却吞吞吐吐的。   “哥哥可是有什么事?”   方孚远犹豫一会,摸了摸下巴,忽地直起身子:“哎,就和你说了罢,也不是什么大事。”   “到底怎么了?”   方如逸越发好奇,她这哥哥向来爽朗,有什么就说什么,自己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纠结的模样。   “我想……我想同左家结亲。”方孚远飞快道。   方如逸有些没反应过来:“左家?等等,你是要娶左家的姑娘?可是左家只有音儿姐姐啊?”   方孚远不答话,只是看着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欢喜。   方如逸这才明白过来,惊地站起身:“你,你和音儿姐姐,你们,你们……”   “何必如此大惊小怪?”方孚远拉她坐下。“这段时日,我时不时就往左家去,难道你就半点没想到什么?”   方如逸抱着手,有些气恼:“你不是说和大将军切磋枪法么!早知道你在算计我音儿姐姐,我怎么可能会放你过去!”   方孚远急了:“你这话说的,什么算计啊!我们那是两情相悦,大将军都同意了!”   “所以就我一个人不知道呗?”方如逸仰头瞪他。   方孚远侧过头,躲开她愤怒的眼神:“这不是还有爹么,他在漠北,肯定最后一个知道。”   “啪!”   方如逸一拍桌案:“方孚远!你这叫自作主张!哪有人自己给自己说亲的!私相授受,你这么做,对得起音儿姐姐吗!”   “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梁王拖累?”方孚远的声音也拔高了。“前段时日,梁王答应退亲,城中多少人笑话音儿?特别是那个陈家,什么难听的话没有过?你忙成那样,也不知道去瞧瞧音儿,宽慰她一二。幸亏她是个明事理的,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方如逸愧疚了一瞬,很快又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如今讲的是你同音儿姐姐的事,和梁王又什么干系?   哥哥,你也知道音儿姐姐才同梁王断了亲,若是你现下就去左家下聘,难道京中的风言不会传你们两个早有私情么?你是男子,自然不怕,可音儿姐姐是姑娘家,你不顾她的名声了?”   方孚远面色郑重:“这些我都想好了。如今他们两家断了亲,音儿又病重,城中绝不会有人求娶。我会先去面圣,请陛下赐婚,就说左家救我一命,我得报答,想好好照顾她,用亲事给她冲冲喜,说不定病情会有转机。陛下本就觉得对不起左家,一定不会拒绝。只要陛下赐了婚,城中绝不会有人敢说音儿一句半句。”   方如逸哑然无言,许久才开口:“你倒是把什么都想好了。”   “我娶她,自然要堂堂正正,她嫁我,也得风风光光。”   方如逸叹了口气:“罢了,随你,随你们。你不是一时意气罢?要是将来对不起音儿姐姐,我第一个不饶你。”   “当然不是一时意气!音儿她,她……她很好。你不会懂的……”   方孚远的眼中含了笑,虽然说不出左思音哪里好,可他心里知道,这辈子非她不可了。   见他如此,方如逸略略安心:“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陛下?”   “明日吧,我想早点定下来,等音儿过了门,在家中吃药调养,也都方便。”   “其实求娶倒是不难,陛下心里对左家有亏欠,一定会答应你。”方如逸思虑片刻。“只是音儿姐姐总不能一辈子在院子里困着吧?她喜欢骑马练枪,老是病怏怏的,算怎么回事?”   方孚远眉梢一动:“你想怎么办?”   方如逸慢条斯理道:“既然你说要冲喜,那我们就把这个说法做实,让满京的人都知道,音儿姐姐进了我们方家,什么病痛缠身,性命垂危,通通都被这喜事给冲掉了,岂不妙哉?”   --------------------   感谢在2023-12-18 00:00:00~2023-12-19 00:0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eron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赐婚   =====================   次日午后,梁王府。   一名侍卫急匆匆奔进书房,带起一阵疾风,元轼眉头微皱,搁下笔:“你跟着本王也十几年了,怎么行止还是这般毛躁。”   “王爷,今日宫中传来消息,说陛下给左家和方家赐了婚!”   元轼愣了愣:“左家如今还有未娶妻的儿郎?”   “娶妻的是方少将军,左家要嫁女。”   “什么!”元轼飞快从桌案后转出,揪住侍卫的衣襟。“左家要嫁女?你没有听错?”   “没有听错,宣旨的人这会应该都到左家了。”   元轼松开侍卫,满脸诧异:“这不可能,左思音都病成那样了,连太医院的人都说救不过来,陛下怎么会把她赐婚给方孚远?这方家的少将军,如今是陛下的心头肉,想要什么人家的姑娘没有?难道陛下厌弃方家了?还是说,左思音的病有救了?”   “王爷,都不是。”侍卫摇头。“这门亲,是方少将军亲自去御前求来的,说左家曾经救过他一命,他无以为报,愿意用自己的婚事替左姑娘冲冲喜。   陛下原本还想劝劝,可听了少将军的话后,大为动容,当场就应允了,准他们尽快操办,免得礼节繁琐,让左姑娘累着。王爷,听说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满宫都赞方家有情有义,言语间露出不少……贬低王爷的意思。”   元轼的后背阵阵僵硬。   这方孚远真是阴毒,前脚自己才与左家断亲,后脚他便求到御前去,非要娶这个病怏怏的左家女。   左思音身子骨不行,到了方家不过是在房中躺着,院里走走,就算吃的药再名贵,左家多半会想法子贴补。   方孚远这么做,既得了知恩图报的美名,又得了左家的助益。   自己原本想着,拿不住漠北的兵将,捏紧玄海滨的也好,没想到方孚远出手狠辣,竟把左思音夺了去,让左家承了天大的恩情。   两门武将凑在一块,简直坏了自己的大计!   元轼冷笑一声:“什么报恩冲喜,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左思音现下没人要,他方孚远接了去,左家不得感动得痛哭流涕?以后朝局中势力纷争,方左两家定是要站在一起了。”   “王爷,眼下如何是好?要不要想法子坏了这门亲?”   元轼没好气道:“那是天子赐婚,你让本王怎么搅扰?再说了,如今本王羽翼断折,自当潜心藏锋,等待时机,岂能因为这门亲事,把家底都掀给别人看?”   侍卫低了头:“王爷思虑周全,属下万不能及。”   元轼沉默半晌,握紧的拳头许久才松开:“亲事不能再耽搁。本王虽说不愿,但如今形势所逼,看来只能同陈家结亲了。这样也好,陈家和左家本就有仇,如今陈殊的妹妹重嫁汝阳王,本王娶了他的女儿陈织吟,汝阳王多半会和本王站在一条船上。”   “那位陈姑娘倾慕王爷多年,等进了府,一定能说动陈将军,唯王爷马首是瞻。”   元轼烦躁地闭了闭眼,指尖揉着眉心:“但愿如此。”   说起来,陈织吟骄纵跋扈,陈殊心思诡谲,陈家那二嫁妇又把傅世子逼得昏迷不醒,这家人在京中的名声,早就被风言踩到了泥地里。   若不是眼下情势紧急,念着陈殊掌着守卫京都的五军营,自己绝不愿意走陈家这步棋。   元轼走到桌案边,皱着眉头写下一张邀帖,不情不愿地封好,交给侍卫:“今夜就把这信送去陈家。”   “属下立即就去。”   侍卫把信收好,转身出了书房,到角门上牵了马,飞快奔到陈家大宅,把邀帖递进去。   不多时,这张邀帖就到了陈殊手上。   陈殊把帖子展开,细细一读,面色甚是复杂。   “爹爹!我听说王爷送了邀帖来,是真的吗?”   他闻声抬头,见女儿陈织吟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口,眉头一皱,捏住邀帖背过手去:“谁告诉你的。”   陈织吟喘了两口气,扶着门框,迈步进来:“爹,王爷的信送到门口,府上的人不就都知道了?有什么奇怪的。”   她绕到陈殊身后,果然瞧见一张洒金笺,欢喜地伸手去拿,陈殊却走到一旁,把邀帖塞进怀中。   “爹你这是做什么!”陈织吟一下嘟了嘴,神色气恼。“难道我连看一眼王爷的邀帖都不行么!”   她身子一扭,坐在高椅上,别过头兀自说道:“如今王爷同左家那个直愣愣的断了亲,难道爹爹就不替女儿考虑考虑?”   陈殊靠着椅背,眉头紧锁:“梁王断亲,和你有什么关系。”   “爹爹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陈织吟气得扭过身来。“我就是喜欢王爷,想嫁给他做王妃。我的心思,爹你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这会子又来问我做什么!”   陈殊无奈道:“吟儿,那梁王府是什么地方?你能进得?你别看梁王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其实他的心思深得很,你是个直肠子的,听风就是雨,若被他拿捏了去,下半辈子怎么过?”   “爹你为何总是要说王爷的不是!”陈织吟急得站起身,冲到陈殊面前。“我又不是没见过王爷,他对我一向很好,温柔细语,当年要不是陛下给他和那方如逸赐婚,他定是要娶我的!”   陈殊叹了口气:“吟儿,为父就你一个女儿,你终生大事,为父一直上着心。可你为何偏要把心思都用到梁王身上去?之前你同那方家女不对付也就罢了,后来又总是为难左家人,城中的风言风语传了多少,你难道一句也没听说?”   “爹爹,方家我是半点也瞧不上的,可左家和我们有世仇,你怎可拿那个直愣愣的病秧子同我比?她也配!”陈织吟歪着头,鼻子里出了回气。“我才不管什么风言风语,那些人都是在嫉妒我,嫉妒我们陈家与汝阳王结亲。他们没姑姑的本事,就只好在嘴上逞逞强,我做什么同那些腌杂货计较?”   陈殊见女儿油盐不进,起身往屋外走,陈织吟忙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袖:“爹爹,你就带我一起去梁王府吧!我都快三个月没见到王爷了,他一定想我了……”   “吟儿!你清醒一点!”陈殊一把甩开女儿的手,脸色愤怒。“梁王一向不同我们密切来往,今日宫中才给左家和方家赐婚,他便坐不住,急哄哄地送了邀帖,请为父上门,你怎么不用脑子想想,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陈织吟冷哼一声:“能有什么算盘?左家那个眼看着就要死了,难道还要让王爷上赶着娶她不成?要我说,王爷的这门亲,断得实在太对!”   “你别扯到旁的事上去。”陈殊目光一沉,语气也变得肃然。“即然你想不明白,那为父就告诉你,梁王到底在盘算什么。他这是见左家的亲事又成不了,急着要我陈家的女儿去填补。你倒好,还要上赶着去跳这个火坑……”   “梁王妃的位子,怎么会是火坑呢!”陈织吟急急道。“爹,满朝那么多高门贵女,为何王爷不去别家送邀帖,偏偏要来寻我们陈家?可不是他瞧得起我们的缘故么!爹你可别再推三阻四了!”   陈殊本想再劝说几句,可一想到自己这女儿,迷恋梁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怕什么话到了她的耳朵里,都成了称赞梁王的甜言蜜语,半点听不出别的意思。   他衣袖一甩,默不作声地回了房,把邀帖交给贴身服侍的小厮:“立即让账房写一封婉拒的信送去梁王府。记得,言辞要恳切一些,别让王爷捉了破绽。”   “是,小人这就去跟账房说。”   小厮捏着邀帖到了府上账房的房前,敲开门,把陈殊的话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账房得了令,当即写好一封言辞委婉的拒信,让外门上的人送去梁王府。   送信人才刚转出小巷,后脑上忽然遭了一闷棍,登时昏在地上。   “姑娘,送去梁王府的信在这!”   一名矮壮侍女从送信人腰间抽出一封信,交给立在暗处的人影。那人影一边接信,一边放下兜帽,露出面容,竟是陈织吟。   她飞快拆信一读,怒气翻上眉梢:“我就知道,爹爹断不肯登梁王府的门!”   矮壮侍女把送信人拖到暗处:“姑娘,既然老爷不愿去,咱们不如算了吧……”   “什么算了?!”陈织吟踢她一脚。“这么好的机会,他不去,我去!”   “姑娘,这,这怎么能成?”   陈织吟把回信撕得粉碎:“怎么不能成?爹爹不替我打算,我却不能不给自己打算。”   她扫了一眼送信人:“等他醒了,好好吓他几句,让他回去告诉我爹,就说回信已经送到了梁王府,别的一概不要多嘴。”   “是,可姑娘你方才说给自己打算,是怎么个打算法?”   陈织吟拢了拢鬓发,满脸得意:“既然梁王有心邀我陈家人上门拜访,明日我自然是要去一趟了。”   “可是老爷他……”   陈织吟眉头一横:“你是我的侍女,还是我爹的侍女?怎么做起事来这么不爽利!”   “姑娘,奴婢错了,但凭姑娘吩咐。”   陈织吟想了想道:“等会回去,你就把马车套好,就说明日我要去城外给我娘上香。等出了两条街,我们再转道去梁王府。”   -------------------- 第96章 私通   =====================   阳春三月,桃花开了满枝,左家和方家的喜宴也摆了满院子。   庆德帝许了恩旨,不让左思音累着,方孚远便用一乘包裹严实的花轿,把她接进了府,一应婚仪暂且都省去。   虽说婚事办得匆忙,可左家上下却欢喜得很。   因着方如逸相救孙女的恩情,左光路本就对方家人颇为感激,后来又见到战功赫赫的方孚远,发现他为人稳重,做事谨慎,心里自有无限喜欢。   左家在京中的亲戚更是不必说,他们被城中的风言一扰,以为左思音这回是性命垂危,又被梁王舍弃,平白无故挨了城中人不少的讥笑,实在可怜得很。   但方孚远却毫不在意,为报救命的恩情,甘愿把自己的下半辈子都搭进去,如此高义之人,不论将来左家如何,方家这门亲戚都是靠得住的。   一派欢喜中,只有方如逸不大高兴,总觉得自家哥哥亏待了她的音儿姐姐。   婚仪没有,聘礼也备得匆匆忙忙,方孚远觉得昭武将军府太大,自己将来早晚是要回漠北去的,重新招了下人,也不过只用几月,便非要住到老宅来。   音儿姐姐一个高门贵女,在老宅这么小的院子里住着,算怎么回事!   方如逸暗自叹了口气,起身在喜宴上招呼了一阵,端了杯酒慢慢地喝。   如今想来,唯一的好处,也只有左思音住到方宅后,吃药养病方便了许多,傅世子那边的消息,她也能立即知道。   再过段时日,她便可以把冲喜这个借口做实,身子慢慢恢复如常,不必成天在院子里拘着。   方左两家忙到入夜,喜宴总算吃完,送走客人,方如逸回到房中捶腿,余照端着盘子进屋道:“姑娘饿了吧,奴婢让厨下留了碟姑娘爱吃的玫瑰八仙糕,姑娘先垫垫。”   她放下盘子,小声道:“魏大哥刚才送了消息过来,说这几日出入梁王府的女子,并不是何龄。”   方如逸拿糕点的手顿了顿:“难道梁王又瞧上哪家的女子了?”   “魏大哥说,那人蒙着面,看不清样貌,不过衣着打扮不像是寻常女子,多半是哪家的贵女,只是不知为何这般往来,倒像是……”   “像是有见不得光的私情。”方如逸目光冰冷。“我看梁王应该是沉不住气了,他的婚事接连被断,想来是蛊惑了哪家的贵女,计划着把事情做实,再立即成亲……”   说着说着,她心头闪过一丝怀疑:“照儿,你说梁王会不会想先让那贵女有了身孕,所以才避开人,私自往来。”   余照吃惊地捂住嘴,结结巴巴道:“姑娘,这可不是小事,这,这……”   方如逸神色低沉:“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不知真假,可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那女子为何要蒙着面,从角门悄悄进梁王府。照儿,你让魏临派人跟着那女子,看看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没得被梁王哄骗了,失了身子又失了名声,就不好了。”   余照点头应是:“明日奴婢就同魏大哥说。”   方如逸吃了两块玫瑰八仙糕,想起一事,道:“伍师傅和林掌柜说烧出了新的熟铁,让我这几日得空请杜公子再去一回铁坊,明日你出门的时候,顺道给杜家送张邀帖。”   “好,奴婢都记下了。”余照给她倒了杯茶。“这段时日事多,又是公子和左姑娘成亲的事,又是铁坊炼熟铁的事,姑娘一定累着了,明日不如好好歇息一下。”   方如逸点了点头,饮了口茶:“是该歇一歇,听说招单会过后,就算跟朝廷做上生意,头一回送去的熟铁都会仔细查检,要是没达到标规,轻则没了单子,重则坐牢问罪。只怕将来还有的是要操心的地方。”   余照错愕:“同朝廷做生意,竟这般艰险!”   “毕竟是给军中供铁,关乎上阵将士们的性命,自然要谨慎些,严苛些。”方如逸净了手,宽下外衣,坐在妆镜台前。“哥哥那边一切都好?”   “都好,听院子里的下人说,公子怕左姑娘,不,左娘子折腾了一日累着,宴席没完,便早早吹灯睡了。”   方如逸笑着摇摇头:“他倒是轻松自在,外头的事都是我在忙。”   “公子也念着姑娘的好呢,特特传话过来,让姑娘今晚早点安歇,明日家中收拾洒扫的杂事他来盯。”   方如逸满意道:“还算他有良心。”   次日,余照出门办事,方如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同左思音说了半日的闲话,一入黄昏便回了屋子,早早安歇。   第三日头上,不等午时,她和余照就坐车到了私铁坊,和杜迁一道查看新出炉的熟铁。   从城北买来的煤炭果然经得住烧制,杜迁试了试熟铁的软硬,总算笑着点了头。   众人心里甚是欢喜,想着招单会张贴在城中各处的公榜,写着后日就是最后递送熟铁的期限,伍十九和林掌柜顾不得招待方如逸他们,立即生火烧炉,准备赶在天黑之前,煅几块样式精巧的熟铁出来。   方如逸直等着他们把熟铁烧好,请杜迁过了眼,确认无误,才带回家去,第二天亲自送到工部府衙,递了方氏私铁坊的名帖,把熟铁交上去。   铁坊里为了这份熟铁,里里外外忙了小半个月,眼下总算能喘一口气,方如逸给伍师傅他们放了两日的假,自己也在家中乐得清闲。   “铁坊里的事都了结了?”左思音从门外进来,见她歪在榻上,忍不住笑道:“你哥哥同我说,从前你闲时最爱在榻上惫懒,那时我还不信。今日见了,还真是如此。”   方如逸坐得直了些:“我也不指望哥哥能说我什么好,熟铁我已经交到工部,难为嫂嫂挂念。”   她冲左思音招了招手,身子挪开一些,拉她坐下,仔细瞧了瞧她的脸色:“这几日没吃那疲软的药,嫂嫂看着精神了不少。”   “谁让你们方家福星高照,我一进门,就起死回生了。”左思音故意道。   方如逸笑得有些停不住:“没想到这样的话,城中人也信了七七八八,昨夜我听照儿说,好些个世家的娘子姑娘,都在传我们方家的老宅盖在风水宝地上。   还说什么怪不得哥哥放着诺大的将军府不住,非要带着你来同我挤,原是他会什么相地术,一眼瞧出老宅的厉害,这才搬过来。”   她说着又笑了两声:“嫂嫂,我不过是稍稍放了些风出去,没想到居然会传出这么多话来,京中的风言还真是怎么离谱怎么传!”   左思音倒了两杯茶,塞给她一盏:“风言么,向来是没头没脚的,岂是我们能拿得住的?旁的倒是无妨,我只担心梁王会对我们方家不利。”   方如逸缓缓饮了一口茶:“梁王么,他有异心,翻脸只在朝夕。我们两家都是忠君之士,就算不是这一回,将来也会有别的事闹起来。嫂嫂不必担心,眼下你只管把病养好,叫城中人好好看看,远离梁王府的日子,有多舒坦!”   左思音却仍是忧虑:“逸儿,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你也不必全扛在自己身上。我记得你说过,何龄心里一直记恨着,之前你去山南寻木匠师傅的时候,她还派人暗中杀过你。现下我们两家成了亲戚,难道她不会恨得牙痒?再找机会下手?”   “说的也是。”方如逸坐直身子,双腿一缩,蜷在榻边,眉头紧紧皱着。“其实我也时时刻刻担着小心,不过这段时日,何龄竟然一点行动也没有,不知她在忙什么。还有梁王,他那边也安静的很,魏临派去的人回来说,只有一个蒙面女进进出出。”   “你可曾让人跟着那女子家去?看看她是哪家的姑娘?”   方如逸道:“说了,但这几日她都没去梁王府,等有了消息,魏临会派人送来的。”   两人正说着,余照从屋外进来,飞快闭紧了门,走到她们面前小声道:“姑娘,大娘子,魏大哥那边传话过来,说这段时日进出梁王府的女子,是定远将军陈殊府上的。”   左思音吃了一惊:“不会是陈织吟吧?”   余照一愣:“大娘子如何知道的?魏大哥说,那女子进了陈府仍旧蒙着脸,他的手下根本没机会瞧见她的真容。”   “陈家的女眷不多,对梁王有心思只有陈织吟一个。”左思音放下茶盏,语气笃定。“别人不知陈家内宅事,我却清清楚楚。   我姑姑当年被汝阳王和陈殊的亲妹陈仪联手逼死,要不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我祖父早就提刀杀进汝阳王府了,岂能容陈家那个毒妇做什么汝阳王妃?   京中人人皆知,陈织吟从十一二岁上就喜欢梁王,但凡她听说哪家女子同梁王多说了两句话,她就存心报复打压,非把对方踩到泥地里不可。陈殊就这么一个女儿,养得她骄纵跋扈,又蠢又爱自作主张。”   方如逸忙道:“若是那女子真是陈织吟,只怕她和梁王往来半月,已经有了私情。陈殊怎么会容许女儿,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陈殊哪里管得住她?”左思音冷笑。“照儿方才也说了,那女子回到陈家后,仍旧蒙着面。要是她去梁王府的事,陈殊一清二楚,她又何必到了自己家中,还左躲右藏,不敢见人呢?”   -------------------- 第97章 教训   =====================   方如逸只觉得后背发冷,不自觉捏紧了手中茶盏:“竟然真是私相授受!”   “或许不止呢。”左思音目色沉沉。“孤男寡女,背着家中尊长私自往来,又多半共处一室,你们说,会怎么样?”   余照红了脸,鼓起勇气道:“私……私通?”   方如逸半信半疑:“难道陈织吟真的如此不自重?”   左思音没好气道:“她早就被梁王迷昏了头了,只要能嫁进王府,什么蠢事她不会做?我听说陈殊不大与梁王往来,也不许女儿去那些请了梁王的花宴诗会。陈织吟心中多半存了对父亲的气,做出昏头事来也不是不可能。”   方如逸思索片刻,一个计划涌上心头:“嫂嫂,那女子究竟是不是陈织吟,我们找个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左思音忙问道:“你想让谁去?梁王府可不是好进的。”   方如逸的眼底掠过一抹狡黠:“自然是那位梁王不敢真得罪的人了。”   “梁王不敢真得罪的人……”余照恍然大悟。“姑娘说的难道是她?”   左思音满心困惑:“到底是谁?”   方如逸神神秘秘道:“姐姐只管等着瞧,此人不是好惹的,到时候京中定有一番闹腾。等工部出了供铁的名单,我就找那人去。”   余照却是忧愁,绞着手指道:“可是姑娘,之前你几次三番给她送邀帖,请她来又吃了瘪回去,这次只怕她再不肯来了。”   “事关梁王,她一定会着急的。”方如逸慢条斯理地饮尽盏中茶水。“工部还有七八日才出名单,我可得趁着这个空当,好好歇息歇息……”   “姑娘,外门上来了杜家的小厮,说杜迁公子有东西送给姑娘。”毛大树在屋外道。   余照推门出去,带回来一个不大的木盒子,递给方如逸:“杜公子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帮了我们许多铁坊里的事,姑娘还没想好怎么谢他,他倒是先送礼过来了。”   方如逸打开盒子,嘴角露出些笑意,左思音凑过来看了看,疑惑道:“怎么是一把匕首?”   “这匕首是杜公子亲手锻造的。”方如逸拿出匕首,拔开刀鞘,屋子里一阵寒光闪闪。“杜公子知道军中用铁的标规,那日我请杜公子去瞧瞧坊里新烧出的熟铁,他说铁块太软了,指点我去城北买煤炭。   后来,他把那块软铁要了去,当着我的面锻成了匕首。如今打磨好,又配了刀柄刀鞘,这才给我送来。”   左思音接过匕首,仔细瞧了瞧:“杜家都是读书人,没想到居然出了个巧匠。我记得杜侍郎有三个儿子,但从没听过‘杜迁’这个名字,莫不是二房三房的子嗣?”   方如逸摇头:“是杜侍郎的庶子,家中排第四,之前一直在山南的榆林书院读书,前段时日才进京。”   “怪不得。”左思音收刀入鞘,放回木盒中。“杜家有家规,庶子不可入朝局,杜公子这般的才子巧匠,真是可惜了。”   “人各有命,入朝局未必好过登天,不入朝局也未必差人一等,嫂嫂在京中住了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透?”方如逸把盒子搁在一边。   左思音低头叹气:“说的也是,中朝风云,转瞬即变,在京都住着,也是万分小心,如履薄冰,也不是人人都会喜欢,都能玩得转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这辈子算是走不脱了。若有的选,岂非不是另一番天地。”   “嫂嫂你是有的选的。”方如逸扯了扯她的衣袖。“只要你的身子大好了,哥哥定会带你一同去漠北。漠北虽然苦寒,但却比京都要自在。只是我们方家驻守的边关风沙太盛,不比令尊在玄海滨……”   “玄海滨的海风巨浪你怕是从未见识过吧?”左思音笑着打断她的话。“每到夏季,海水翻起来,那浪头得有千万丈高,拍在岸上,好好的房子都要毁了,更别说什么狂风暴雨了。”   方如逸听得咋舌:“原来在玄海滨住着也这么难啊……”   “驻守边关的,哪有什么好日子过,都不过是提着一口气,为国出力罢了。”左思音脸上露出一丝憧憬。“漠北我从未去过,你哥哥总说大漠草原,雄阔壮美,也不知是何等美景。”   方如逸见她目光闪动,暗道方孚远这个大骗子,真是骗人不浅,那么苦寒的一个地界,居然能说出花来,哄得嫂嫂甚是期待。   她不忍心戳破左思音,干巴巴地道了句“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歇息的时日总是过得飞快,方如逸才刚觉出诸事不管的好来,工部放出供铁名单的日子就到了。   没到午时,她就和余照一起入了工部府衙。   府衙的前院颇大,此时已然站着十几个私铁坊的东家,伸长了脖子往正堂上瞧,眼巴巴地等着差役出来报名。   院子里只方如逸一个女子,想着自己还未出阁,不好独自在男人堆里打转,便走到一旁,安静地站着等。   不多时,大门外传来马车落停的声音,凑在一块闲谈的坊主们顿时不说话了。   余照的目光落在门口,神色甚是复杂,方如逸有些诧异,回头一看,见何龄扶着一名小侍女,迈过门槛,款款入院。   “原来方姑娘也在。”何龄嘴角微勾,眼神里藏了三分阴狠。“我听说方姑娘不是在做农具生意么,为何要来铁冶上插一脚?”   她走到方如逸面前,低头一笑:“我倒没有瞧不起方姑娘的意思,只是这铁冶一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起的。买生铁,设炉子,招工匠,哪一样不需要银子?这段时日,方姑娘你的账上,只怕是流水似的花钱出去,却不曾赚到一个铜板吧?”   余照气道:“何姑娘,你胡说什么!”   “啪!”   何龄身边的侍女一抬手,甩了余照一个巴掌。   一时间,院中的坊主们全看了过来,他们本就知道何龄与方如逸因为梁王的事,早有过节,此刻亲眼目睹一场,嘴上说着劝和的话,心里却满是能看热闹的澎湃。   自己的侍女挨了巴掌,方如逸不气反笑,上前两步,走到那侍女面前,扫了她几眼,扬起右手,“啪啪”就是两下!   那侍女惊得呆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道:“你!你怎么随意打人呢!”   何龄本以为方如逸会扮小伏低,没想到她出手就是两巴掌,顿时怔住了。   方如逸揉了揉手掌,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商户家的侍女,不等主人家开口发令,便随意打骂一个官宦人家的侍女,我倒想问问,究竟是谁在随意打人?”   “你!”侍女脸色难看,再开口时便没了底气。“你这侍女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难道我不能教训一下……”   方如逸目光如刀,一下戳在她身上:“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侍女,如何发落,自然由我说了算,岂能容你来说嘴!”   何龄总算回过神来,极力端出平静的神情,眉头一蹙,登时滚下泪来:“民女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方姑娘,我这侍女欠缺管教,都是民女之故,还望姑娘高抬贵手……”   “怪不得这小侍女会出言不逊,原来是何姑娘从不管教她的缘故。”方如逸高声打断她的话。“何姑娘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我,你既问了,那我便费些心思告诉你,今日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何龄脸色僵硬,自己说的那句话,不过是个惯用的套语,装弱扮小,拿捏人的,哪里是真的要寻什么错处。   可眼下自己是民,方如逸是官眷女,周遭都是看客,她发了话,自己心里再不愿,也只能耐着性子听。   方如逸冷声道:“何姑娘,你有三错。其一,见了我,不行礼先开口,言语间讥讽我不懂铁冶,这是瞧不上我方家,在打我家的脸面么?家父不过区区正三品的昭武将军罢了,家兄也只是正五品的武略将军,想来的确不如何姑娘一家子的皇商百姓,更有见识。”   围观的坊主们低头捂嘴,好几个差点笑出声来,他们在城中经营私铁坊,都不过是为世家打拼。   高门里的大娘子们不懂铁冶,只要多多赚钱,他们手中只有私铁坊,身上更没有一官半职,并无其他生意可以牵制何家,没少被何家排挤抢单。   此刻见何龄被人奚落,他们心中实在畅快。   何龄脸色铁青,强撑道:“方姑娘误会了,民女并没有讥讽姑娘你的意思……”   “我的话还没说完,何姑娘为何出言打断?”   方如逸横眉一扫,何龄见四下里人多,只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其二,我的侍女犯了错,自有我来打骂惩戒,岂能轮到你的侍女动手?今日我心情颇佳,暂且免了你这侍女的罪,否则,就凭她刚才那般戾气咄咄的模样,早该送进官衙,狠狠打上几板子,叫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   那侍女登时吓得腿软,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方姑娘,奴婢知错了,还请方姑娘高抬贵手,千万别送奴婢去官衙!”   “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何龄重重踢了她一脚,压低声音。“你是我的侍女,难道还轮得到旁人发落!”   -------------------- 第98章 透露   =====================   侍女哭得一抽一抽的,捂着身上的痛处,勉强站起来。   方如逸不去理她,盯住何龄道:“其三,何姑娘应该知道,带一个不懂事的下人出门,是早晚会打主人家的脸面。三年前,因为你御下不严,差点害我被桃粉噎死。   没想到,这都过了好几载了,你的侍女仍旧如此。看来这御下的功夫,你是半点没通透,很应该回山南继续反省才是。”   “你!你这个贱蹄子,满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何龄怒气翻涌,举高了手似乎要扇一扇她,可方如逸却没有半点要躲开的意思,双眼直视着她,毫不畏惧。   就在这时,一把未出鞘的匕首突然抵住何龄的手腕,用力一推,何龄登时后退几步,捂着手腕,飞快望向匕首伸出的方向,只一眼,神色便露出些慌张。   方如逸侧头一看,来人竟是杜迁。   他把匕首收回腰间,对何龄随意拱了拱手:“何姑娘还请自重,这里是工部官衙,莫要因为一点小事,在官老爷们面前,坏了你们何家的名声。”   何龄眉头紧蹙,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是杜侍郎的公子?”   杜迁眉梢一扬,背过手点头道:“原来何姑娘认得我,既如此,姑娘应该也知道,我二兄如今在工部任职,说起来,铁冶招单会的事,还是他一手操办的。”   他没再说下去,可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得罪他,就是得罪工部,就是断了自己在京都的铁冶生意。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谁会去做这没脑子的蠢事。   这般道理,何龄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她咬着牙,忍下这口气,走到一旁独自站着。   方如逸轻抚了两回衣袖,对杜迁福了福:“没想到杜公子今日竟然也在此处,我同这位何姑娘素来不大对付,让你见笑了。”   杜迁伸手将请她到一旁,小声道:“方姑娘,我进京的日子虽然短,但也听说过你的事。何家仗着有钱,背靠梁王,多少跋扈些。不过你放心,这里是官衙,容不得她随意放肆。”   他顿了顿,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在这里,绝不会让她欺负你的。”   方如逸一怔,她没想到杜迁会忽然说出这般剖白之语。片刻后,她才定下神来,浅浅笑道:“杜公子有侠义之心,我实在感激。不知杜公子今日缘何来此?”   “我是来找二兄的,等他放了衙,要一同去城外办事。”   方如逸点了点头,没再细问下去,抬头见周遭的坊主们都伸着头,往自己和杜迁这边使劲地瞧。她忙退后几步,正要说两句避嫌的话,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差役捏着一张单子,大剌剌走出来,目光随意在院中一扫:“都到了?”   众坊主们连忙上前行礼,方如逸也跟着一道拜了拜。   差役抖开单子:“你们交上来的熟铁,老爷们都已经瞧过了,能合上军中标规的,只有徐家、王家、何家,再有一个方家的私铁坊。”   他收起单子,拔高声调:“这四家的坊主往前站站,其他人都回去罢!”   方如逸心中大喜,赶紧上前,跟着另外三人一同道了句“多谢老爷青眼”。   差役望着下面站着两名女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敢问哪位是方将军的女儿?”   “是我。”方如逸福了福。   差役忙奔下来还礼,笑得脸上开了花:“都说方将军的女儿沉稳聪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姑娘家的铁坊是得了陛下青眼的,怪不得炼出的熟铁,同军中标规半点不差!”   方如逸明白,此人多半是知道方家在陛下面前得脸,这才忙不迭地来奉承。   她笑着客气了两句,余光撇见站在一旁的何龄,见她的脸色青白不定,实在难看,心思一动,道:“我是头一回做铁冶生意,熟铁如何炼制,是半点也不懂的,多亏坊中的师傅们得力,这才有机会能和官府做上生意。”   没等差役开口,何龄咬着牙端出一张笑脸,上前道:“妹妹真是客气了,今日能拿下军中供铁单子的,哪个心里不知标规?何必故作姿态,满口谦让?再说了,能和官府做上生意,那可是长长久久的利钱,也不知妹妹心里有多欢喜呢。”   方如逸随口道:“倒也不是故意谦让,满京皆知,我方家的私铁坊前段时日遭了贼,幸得陛下体恤,多般照拂,我这才勉勉强强把铁坊开起来。   如今来争这军中供铁的单子,也是盼着能为国朝出些绵薄之力,不愿白费陛下关切我方家的一番苦心。至于姐姐说的什么赚钱的话,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差役满脸讨好:“正是正是!方将军和少将军都在边关领兵,方姑娘在京都给咱们军中供铁,那也是为国朝和父兄出力啊!这样的报国心,真是少见!”   何龄气得语塞,想反驳又不敢,只得扯着丝帕走到一旁。   差役笑眯眯地捧出供铁的单子,请方如逸先画了押,等其余三人也按好了手印,才把对牌发给他们。   “十日之内,务必供百斤熟铁到城北神机营,这是咱官府头一回向私铁坊买铁,你们都得小心着点,别偷工减料,若是不合标规,那就是坐牢的大罪!”   四人连声应是,等差役进了正堂,才捧着对牌,欢喜地往外走。   方如逸拜别杜迁,带着余照飞快出了官衙,故意等在何龄的马车前,又给毛大树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马车赶过来。   见何龄扶着侍女慢慢往外走,方如逸背对着她,嗤笑一声:“照儿,你可知什么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余照原本有些困惑,不知自家姑娘为何立在何龄的马车前,眼下方如逸话一出口,她立即明白过来,忙大声道:“姑娘,奴婢听闻这是句说人害了相思,却思而不得的话。”   “你近日读了几部书,倒也聪慧起来了。”方如逸侧过身去。“可我瞧着,有些人便是把书册子都翻烂了,只怕也弄不懂这句话里的深意。”   何龄走到她面前,翻了个白眼:“方姑娘真是好大的官威,刚才在里面教训我还不够,这会居然要我的马车前阴阳怪气。你那正三品的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礼节的?”   方如逸回身一笑:“不敢,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太蠢了些,这掌中宝都要被人抢走了,还在这里同我置气。”   “你有话就说,何必藏着掖着!”何龄死死扯着帕子,怒气快要从眼中喷出。   方如逸四下望了望,见周遭无人,上前两步,小声道:“何姐姐这段时日一直在忙熟铁的事,不曾去过梁王府吧?”   “你,你怎么知道?”何龄脸色一变。   “姐姐,你的梁王爷都快要被陈家女抢走了,怎么还有心思问我是如何知道的?”   何龄双手颤抖:“陈家女……你是说陈织吟?”   方如逸笑而不语,何龄又道:“这不可能!陈家不愿意跟王爷结亲,怎么会放任女儿登梁王府的门?你一是在骗我!”   “是真是假,姐姐找个机会瞧瞧去,不就知道了?”方如逸神色淡然。“我也是无意中才得知此事,左右我与王爷是无缘了,可姐姐你却不同。你等了这许多年,熬走了我,又熬走了我嫂嫂,难道甘愿被陈家女渔翁得利?”   何龄急促地呼吸着,双腿有些站不住,抖着手去抓侍女,却被方如逸一把搀住:   “何姐姐,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我们如今都在京中住着,又做着生意。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实在不想与姐姐斗来斗去,所以今日才特特把消息透给你,还请姐姐将来莫要再揪着我不放了。   否则,我大可以等那陈家女进了梁王府的门,坐上王妃的高位,再关起门来看你笑话。何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何龄半晌无言,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一下推开她的手:“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就是真话!”   方如逸理了理衣袖:“刚才我也说了,若姐姐不信,只管去梁王府瞧一瞧。那陈家女是遮住了面才来的,见不得光,姐姐府上好手众多,想拿住机会看一看面巾下的真容,又有何难?”   何龄狠狠瞪了她几眼,帕子一甩,顷刻上了马车。   “回府!”   听她在车厢里气得大喊,方如逸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让开一些,道了句“姐姐慢走”,立在那里等何龄的马车消失在街口,才缓缓上了自家的车。   余照关好车门,摸着心口道:“姑娘在外头素来是装弱装小的,怎么今日如此大胆,对何龄冷嘲热讽不说,还当着她的面把梁王的事就这么说出来了,难道姑娘不怕何龄将来寻仇报复么?”   方如逸靠在软垫上:“本来我也不知她今日会来,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约出来谈。可你也说过,我每回请她出来,都让她吃了瘪。何龄再蠢,只怕也已经长了记性,不好骗了。择日不如撞日,既然遇上了,那就干脆把事情办了。”   “可是姑娘,奴婢瞧着,何龄气得不轻,不知她会不会记仇。”   方如逸笑得淡然:“我同她早就撕破脸了,就算没有这回,她也会想方设法摆弄我。今日我可是故意拿官商有别压她一头的,就是为了激出她的气来。   她奈何不了我,这份怒气,自然要发到别人身上去。”   -------------------- 第99章 露脸   =====================   何龄回到家中,才刚进门就大嚷着让王妈妈立即来见自己。   下人飞快跑去寻来了王妈妈,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到了厅堂上,瞧见何龄浑身僵硬,手中的丝帕都扯破了,忙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给军中的供铁单子没拿下?”   “啪!”   何龄摔了杯子,咬牙切齿道:“陈织吟这个贱蹄子,居然趁我忙着盯坊里烧铁的当口,暗中勾引王爷!”   王妈妈只觉得诧异,使了个眼色,命下人把碎盏子收拾掉:“姑娘,这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方如逸告诉我的。”何龄瞪着眼道。“那个小蹄子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发现这事,还特意拿出来奚落我,说什么为我好,呵!不就是想看我笑话么!”   王妈妈眼珠一转,心中有了底,思索片刻道:“姑娘,方如逸的话岂是能信的?她本就处处针对姑娘,是个恨不得把我们何家千刀万剐的,一定是故意做了套子,等着我们去钻。”   “我不管!”何龄一下站起身,面红耳赤。“我现下就要知道,陈织吟到底有没有暗中勾引王爷!”   王妈妈眉头紧皱,心道这方如逸还真是的个难对付的主。   自己想着官府公布供铁名单,他们何家必是榜上有名的,也就没陪着姑娘一块去工部府衙,没想到不过只这一回,姑娘居然就被方如逸捏住了心。   姑娘本就是个性子急的,梁王又是她心尖上的人,这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了下去,若不查它个水落石出,只怕姑娘日夜都要闹腾。   想到这里,王妈妈搀着何龄坐下,柔声细语起来:“姑娘,这件事也不难办,府上多的是好手,让他们去梁王府和陈家的宅子前盯一盯就好了。不过,听说陈殊不让自家女儿同梁王来往,方如逸说的,多半是假话,姑娘可要定住心,千万别自乱了阵脚。”   何龄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叠声地催着王妈妈出门,要她赶紧去安排人盯梢。   王妈妈没办法,只好派了几个好手出门,可连着等了三日,梁王府和陈家大宅那头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消息送回何家,何龄却并不相信,每隔半个时辰,就要着人再问一次,王妈妈劝她罢手,她也不肯。   直到第五日午间,在陈家大宅外盯梢的护卫突然送信回来,说一名蒙着面的女子从角门上出了府,瞧那马车驶去的方向,似乎正是梁王府。   何龄又气又恨,立即摔了茶盏,带上七八个好手,不管不顾地往梁王府去。   王妈妈怎么也劝不住她,只等赶紧跟上,快到梁王府时,她掀开车帘,对护卫道:“把车马远远停着,别让守门的小厮瞧见。”   “妈妈你做什么呢!陈织吟人都进府了!”   马车在一处僻巷里停稳,何龄急得就要下车,王妈妈一把拉住她:“姑娘,你是要悄悄拿住陈织吟,还是要闹得满城皆知?”   “我,我……”   何龄愣愣地说不出话,陈织吟她自然是要拿住的,可若是这件事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了,那陈织吟岂不是必嫁王爷不可了?   自己可不能昏了头,把这天大的好机会送那贱蹄子!   “悄悄拿住,让她将来再不敢登王府的门!”   王妈妈这才安了心:“姑娘,正是这个理,虽然不知那方如逸在打什么鬼主意,可咱们自己却万万不能被她牵着走,心里得有一番成算才是。”   何龄咬牙道:“妈妈说得对,陈织吟不敢明着来王府,不就是怕她那个爹不肯么!要是事情闹大了,人人都知道她跟王爷暗通款曲,就算她不愿嫁,陈家为了她的名声,也会逼着她嫁。”   王妈妈不住地点头:“姑娘真是聪慧,一下子能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那方如逸定是打了这个主意,自己嫁不进梁王府,也不愿让姑娘你得到梁王。”   何龄昂着下巴,撇了撇嘴:“我岂能如她的意!妈妈,陈织吟进去多久了?”   “想来也有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她气得跳起来,脑袋却“咚”地撞上车顶。“哎呦!”   这声音不大,但也不是毫无所闻,僻巷两侧都是高屋,魏临正蹲在屋顶上,闲闲地盯着下方动静,听见马车里的声音,对跟着一块来的陈三哥道:“这何姑娘也太着急了,都还没见到人,自己就先在车厢里练上手了。”   陈三哥嘿嘿一笑:“何家这小姑娘是个醋缸子里泡大的,听风就是雨,梁王的事,除了她,城中再没别人这般上心。”   他朝四周望了望:“东家,何家的人把四周都堵了,之前在梁王府前来来往往的路人一个也不放进来,看来他们是要把消息按住,不让京中的人知道。”   魏临点头道:“想必今日那位王妈妈跟着一起来了,否则就凭何龄那个脑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去。”   他吹了个鸟叫似的口哨,登时便有一名武师跃上房顶,落在两人身侧。   魏临对他道:“你带几个人去四周的巷子口,把何家的护卫缠住,别让他们把路人赶走。记得做得机灵些,不能让他们瞧出咱们是故意搅局的。”   “东家放心,我这就去。”   就在魏临安排人的当口,何龄与王妈妈下了车,躲在一处转角,遥遥望了一眼梁王府的西角门,那里果然停着一辆简素的马车。   王妈妈道:“姑娘,这马车多半就是从陈府来的。你瞧,他们怕招人耳目,连写着主家姓氏的灯笼都没挂。”   何龄定睛看了片刻,心里的怒气火一样烧起来:“陈织吟这贱蹄子,都一个多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难道要住在王爷府上不成!”   “姑娘别急,她总会出来的。”   两人耐住性子,等了一刻钟,角门忽然开了一半,一名侍女先出来张望了片刻,见四下无人,这才转身回去,扶着一名蒙面的女子出来,往马车边上走。   何龄见那女子身段袅袅,行路慢慢,似乎累得很,也不知在梁王府里都做了些什么,心头的火一下蹿起来,甩开王妈妈的手,飞快奔到女子面前。   “我倒要瞧瞧你这贱蹄子的真面目!”   她边喊边伸手去扯那面纱,女子没设防,一下失了遮面的纱巾,惊恐地抬头,伸出手去想拿回面纱。   何龄一看,此女正是陈织吟!   “还真是你!你做什么勾引王爷!”   她气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陈织吟被打得懵了神,一下跌在地上,身边的侍女反应倒快,三两步挡在她面前,冲何龄大喊:“你是哪个!居然敢打陈将军的女儿!不要命了!”   此时王妈妈也奔了过来,拉住正要破口大骂的何龄,高声道:“陈将军的女儿为何蒙着面,暗中出入梁王府!”   侍女心知自家姑娘做事理亏,顿时泄了气,回身搀起陈织吟,想趁事情没闹大,带着她赶紧离开。   可陈织吟却甩开她的手,冲到何龄面前瞪圆了眼:“何龄!你一个商户女,居然敢对官眷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何龄毫不退缩:“陈织吟!你蒙着面,在梁王府里进进出出,马车连自家姓氏的灯笼都不敢挂一盏,还有底气说我的不是!   我是为王爷鸣不平,好好的名声,都要被你这个浪□□给带坏了!你做出这等丑事,别说你陈家了,我看连你爹带的那个五军营里的将士,只怕都要羞臊了脸,再抬不起头!”   “五军营?难道这姑娘是陈殊将军的女儿?”   “一定是了,我见过陈将军,她的眉眼还真跟陈将军一模一样。”   何龄与陈织吟只顾同对方斗嘴,丝毫没发现身后早就站了不少路人,张着嘴使劲朝这边望,把方才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刻他们得知两人身份,满眼里全是看热闹的激动,忍不住私语起来。   何龄心中大惊,自己明明安排人堵住了街口,怎么会还有路人进来,要是这件事真的闹大,陈家女和梁王暗通款曲被京中人知晓,自己就再没机会嫁给王爷做正头王妃了。   她给王妈妈使了个眼色,命她赶紧把人都赶走。可王妈妈不过一个妇人,派出去的侍卫,也不知去了哪里。这样的热闹,几年也出不了一回,路人们正看在兴头上,任凭她说破了嘴,偏是一动不动。   陈织吟的侍女见行人越聚越多,急得不行,忙挡在她面前:“姑娘快走罢!咱们来见王爷,都是背着老爷的,要是被老爷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咱们陈家!”   可陈织吟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虽说她与王爷时常暗中相聚,王爷对她也是满心满眼的喜欢,可不论她怎么暗示明言,上门求亲的话,王爷是一句也不肯说。   再这么下去,得私会到什么时候,才能盼出个头来?   陈织吟望着人群,脑中突然冷静下来。   若是满京皆知王爷对自己有情有私,别说是王爷了,就算是自己的爹爹,只怕也不得不让她嫁进王府!   -------------------- 第100章 登门   ======================   “王爷!角门上闹起来了!”   一名小厮匆匆奔进书房,神色慌张,元轼站在天目松前扫他一眼:“何事?”   “方才陈姑娘出门的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在角门外撞见了何姑娘,两人就吵起嘴来,旁边还围着老大一群人,都在瞧她们的热闹!”   元轼心头大惊,差点握不住手中的剪子:“陈姑娘的面纱可摘下了?”   “不是她自己摘下的,是被何姑娘扯下来的。”   元轼烦躁地扔掉剪子,自己和陈织吟的事,早晚要公开,可却不是现在。   他知道陈殊不想让女儿嫁进梁王府,本想等陈织吟怀上身孕,有了孩子和名节做要挟,不由得陈殊不答应。   如今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直接把他逼到了被动的境地。   “外面的情形如何了?陈姑娘是怎么说的?”   “陈姑娘被何姑娘扇了巴掌,小人进来报信的时候,她还愣愣的说不出话。”   元轼心里气恼何龄多事,但又不得不依靠何家的财力,想来想去,只能暂且忍下怒意,飞快出了书房,往角门上去。   小厮亦步亦趋地跟着:“王爷是要亲自去瞧瞧么?”   “不然呢。”元轼语调冰冷。“难道由着她们在府前大闹,把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传得满京皆知?”   小厮吓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刚望见角门,元轼便听见外头的吵嚷声,陈织吟似乎已然回过神来,振振有词道:“何龄!你休要胡言乱语!今日我来梁王府,是有邀帖,是奉父命的。”   “谁信你的鬼话!”何龄气得冷笑。“什么有邀帖、奉父命,要真是如此,你何必蒙着脸不敢见人!”   陈织吟昂着头道:“那是因为我脸上有些春敏症,不好过风见光,这才拿面纱遮脸。何龄,你言语污秽,侮人清白,听说你父母早亡,果然没人教养的女儿,言行举止,就是这般下作!”   何龄颤抖不已,冲上去挥手要打她,却被王妈妈死命抱住。   元轼从门缝里看到这一幕,眉头紧皱,赶紧推门出去:“怎么回事?”   陈织吟甚是吃惊,没想到王爷居然会亲自过来,她忙和周遭路人一样,俯身叩拜,可心里却有些没底。   毕竟王爷绝口不提结亲的事,万一眼下他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回绝了自己,什么嫁进梁王府,做王爷的正头妻子,便连个影儿都瞧不见了。   何龄身子僵硬,也没料到元轼会现身出来,她赶紧低了头,做出恭敬柔顺的模样,扭捏两步到了元轼面前:“王爷,这陈家女要侮辱王爷的清白,民女实在气不过,这才多说了她几句,不是什么大事,倒惹得王爷担心了。”   何龄的举止,在场众人刚才瞧得清清楚楚,眼下她一番避重就轻的话,便是看热闹的路人也有些听不下去。   可元轼却恍若未闻,直接绕过了她,走到陈织吟面前,双手轻柔地搀她起身:“你的面纱怎么不见了?暮春风大,要是脸上起了疹子,就不好了。”   陈织吟怔怔地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王爷,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替她圆谎?   原来王爷心里是有她的!   等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看见了头。   陈织吟大喜过望,眼中不由自主地盈了泪:“多谢王爷挂怀,此处风小,不碍事的。”   说话间,她微微侧头,满脸傲然地斜了一眼何龄,见她气得面色青紫,心中更是畅快,恨不能立即摆一桌席面出来,大大地庆贺一番。   元轼转身对着何龄,冷冷道:“何姑娘,本王的邀帖原本请的是陈将军,可他身子不爽利,这才让陈姑娘代为过府。陈姑娘的春敏之症,本王也是知道的,并非你口中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家同在京都住着,拜访相邀都是常事,何姑娘莫要言辞狂悖,无故毁人清誉。”   这番话说得颇重,和元轼素来那个亲和仁善的印象截然相反,别说是何龄了,就算是围观的众人,此刻心中也是明明白白——   梁王盛怒了!   何龄呆呆地望着元轼,半晌才结结巴巴道:“王爷,我,我没有胡说,陈织吟她真的在勾引……”   “放肆!”元轼大声喝道。“何龄,你无端攀咬陈姑娘,在我梁王府前任意吵闹,本王没治你的罪,是念在你家替宫中采买物什,终年辛苦。你莫要借机猖狂,肆意妄为!”   “王爷!我没有!”何龄甚是委屈,揪着帕子快要哭出来。   元轼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侧着身道:“何姑娘,这里是梁王府,你若无事,便赶紧家去。”   “王爷你听我说……”   何龄哭喊着,想再辩驳几句,元轼立即给王妈妈递了个眼色,王妈妈明白过来,赶紧拉住何龄往巷子外走。   “妈妈你放开我!”   王妈妈捏紧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姑娘莫要心急,王爷定是有苦衷的,咱们先家去等一等!”   何龄一愣:“这话从何说起?刚才王爷那般对我……”   “姑娘你想啊,你是民,陈织吟是官眷女,若陈家真的动用权势,你在她面前,能讨得什么好?王爷刚才痛痛快快地责骂了你几句,以后陈家就再也不会说一个字。如此看来,岂不是王爷在保你?”   何龄回转过来,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妈妈,我真是糊涂了,多亏你明白!”   王妈妈松了口气,带着她登上马车:“姑娘只管家去,今日王爷一定会派人过来。咱们何家同王爷有那么多的生意往来,王爷不会舍弃你不管的。”   何家的马车驶出街巷,元轼松了口气,对陈织吟道:“陈姑娘,今日这一场,说到底都是本王的错。这样吧,本王便同你一道家去,向陈将军赔礼道歉。”   陈织吟只顾愣愣地望着他,等到他坐上梁王府的马车,才堪堪回过神,同侍女一起进到车厢里。   马车走了片刻,陈织吟不住地撩起窗帘,探头出去,看看元轼的马车到底在不在。   “姑娘这是怎么了?”侍女疑惑道。   陈织吟摸着心口,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王爷他居然说要登我陈家的门,给爹爹赔礼道歉,这是真的吗?”   “姑娘,当然是真的了!”侍女不知她是怎么了,语调有些急切。“王爷的马车就在后头跟着,如何不是真的?”   陈织吟又掀开帘子,瞧了半晌,心神渐渐定下来,一丝忧虑浮上眉间:“既然王爷他都愿意上门赔罪,心里自然是有我的,可为何就是不肯开口提亲?难道,难道这次王爷登门,也是存了结亲的心思?还是说,只是赔礼道歉……”   见她念念叨叨的,侍女只当她是魔怔了,催着车夫走快一些。   马车到了陈家大宅外,守门的小厮见车头上没挂姓氏灯笼,忙走近一瞧,恰巧遇上侍女掀开帘子,扶陈织吟下来。   小厮吃了一惊:“怎么是姑娘?姑娘是何时出门的?”   侍女瞪他一眼:“姑娘出门难道还要跟你禀告?快去迎一迎跟在后头的马车!”   “来的是谁?”   “梁王。”   小厮张大了嘴:“姐姐不是在骗我吧?梁王怎会来?每回梁王府送邀帖来,老爷是一概不回的,梁王厌弃咱们陈家都来不及,怎么会……”   “你自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小厮赶紧绕过马车,奔到才刚停稳的那驾前,仰头一看,上门挂着的竟是宫灯!   车夫跳下来,皱眉道:“还不快去通禀陈将军,梁王爷拜访。”   小厮吓得连回话都忘了,飞快奔进府,一气跑到后院,对正在练刀的陈殊结结巴巴道:“老、老爷,梁王,梁王来了!”   陈殊刀式一顿,目光中透出些怀疑:“梁王怎么会来,莫不是你瞧错了?”   “小人看得真真切切!梁王府的马车,是跟着咱们家姑娘的马车一起来的!”   陈殊眉头大皱,立即收了刀,边走边道:“姑娘今日不是去庆云寺烧香了么?怎么会同梁王在一处?”   “小人也不知,老爷,还有一件怪事。”   “说。”   “姑娘的马车,不知怎的没有挂咱们陈家的灯笼。”   陈殊脚步顿挫,心头猛然间涌上一丝莫名的怀疑,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可一时间却找不出来。   他把刀扔给小厮,飞快走到正堂上,本以为梁王他们还没进门,不料正瞧见自家女儿害羞地捧着茶盏,端给元轼喝。   未及相请,便登堂入室,看来今日梁王是来者不善。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脸上却不敢露出,一进门忙拱手笑道:“王爷驾临,下官实在不知,还望王爷莫怪下官来迟!”   元轼放下茶盏,站起身,姿态恭敬地行了一礼:“陈将军,今日是本王贸然登门,都是因为陈姑娘在我梁王府外受了一场委屈,本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特来赔罪。”   陈殊瞪了陈织吟一眼,目光锋利,转瞬间却对元轼陪笑道:“王爷这话说的,倒叫下官惶恐了。小女性子急,和人拌嘴也是常事。不过,不知今日她怎么会路过王爷府外?”   元轼回身落座,淡然道:“陈姑娘不是路过,而是从本王府上出去的时候,遇见了何龄。”   -------------------- 第101章 野心   ======================   陈殊脑中“轰”的一声,千万种可能在他心头闪过,四肢仿佛冻结了。   他站在原地僵了僵,嗓子干哑起来:“小女,怎么会从王爷府里出来?”   元轼端起茶盏,掀开盖子轻拂茶沫:“陈将军身上不爽利,接了本王的邀帖却没法登门拜访,只好让女儿代劳。”   “王爷!你这是……”   陈殊瞠目结舌,无论如何也不敢当着元轼的面,说他颠倒黑白,话里话外污蔑自己女儿的清白。   陈织吟忙上前两步:“爹爹,王爷是向着我们陈家的,否则也不会这样说了……”   “啪!”   她的脸颊高高肿起,难以置信地望着陈殊:“爹你打我做什么!”   陈殊双手颤抖,便是从前上阵厮杀时,他也没有这般心怯胆寒。   “陈将军,这话本王说给了你听,也说给今日在本王府外看热闹的人听。你大可放心,只要我们成了亲戚,旁的人断不敢胡说什么。”   说话间,元轼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抬头见陈殊还站着,像是在自家一般,随意指了指西侧的高椅:“陈将军怎么不坐?”   陈殊没有答话,目光直视着女儿:“回房去。”   “爹!王爷今日可是要来……”   “回去!”   陈殊大吼一声,陈织吟从没见过自家父亲如此盛怒的模样,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捂着脸飞快出了正堂。   “陈将军何必动怒?将来陈姑娘进了本王府邸,你见了她,还得行跪拜礼。若本王是你,这会应该好好疼爱自己女儿,免得她将来记着你的仇。”   陈殊铁青着一张脸,关紧正堂大门,回身坐下:“王爷今日登门,到底要下官做什么?”   “难道本王方才说的不够清楚?”元轼搁下茶盏。“陈姑娘温柔贤淑,担得起梁王妃的尊位,陈将军何必这般阻拦?”   陈殊双手握拳:“下官的女儿将来做谁家的娘子,无需王爷操心。”   元轼淡然一笑,摇了摇头:“陈殊啊,你女儿可不是本王请过来的,而是她自己避开人,特意到本王府上来的。不妨告诉你,这般私会,已有半月多了。”   陈殊浑身一震,咬紧了牙关,却听元轼继续道:“陈姑娘同你的性子倒是不大一样,对本王是百依百顺,有些事,无需本王开口,她自己便愿意了……”   “王爷!”陈殊实在不忍听下去。“王爷这是要那下官女儿的清白,威胁下官么!”   元轼忙道:“陈将军,本王岂敢?本王只是觉得,你我二人甚是投缘,若将来做了亲戚,岂不是一件妙事?”   陈殊深吸一口气,艰难道:“下官一介粗鄙武将,生出的女儿也是顽劣,不知王爷为何非要与我陈家结亲?”   元轼不去回答,话锋转了转:“陈将军的五军营虽说勇猛,可到底比不上神机营。难道陈将军不想去神机营里摸摸火铳枪炮,甚至代替史大将军,做这京都禁军三营的总帅?”   陈殊震惊地扭头看他,目光甚是复杂,半晌才道:“王爷这是何意?”   元轼闲闲地理了理衣袖:“若陈将军与本王结亲,本王自有办法,将这三营总帅的尊位送给你。”   陈殊心思飞转,想不通他一个不问朝事的王爷,如何能帮自己取代史开宗。   可他也心动得很,自己在京中的名声不好,虽说如今还算年轻力盛,可领着一个五军营,这辈子的官途也算是到了头了,要是没有莫大的军功,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做禁军三营的统帅。   “如今天下太平安稳,下官在京都守着,没什么军功可挣,怎么可能做三军统帅?”   “寻常军功,自然不能,可要是有非常手段……”元轼的目光盯紧了他。“陈将军,本王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若还是不懂,可就太蠢了。”   陈殊把他的话放在心头咂摸半晌,猛然间生出一念,顿时紧张起来。   难道他是要……篡位?   “王爷,你是陛下的血脉宗亲,陛下待你可不薄啊……”   陈殊这话说得有些气虚,他明白,要是没有从龙之功,自己无论如何也难出头。   眼下自己虽然满口效忠庆德帝的话,可对三军统帅之位,却实在心痒。   元轼从他的眼中读出了这份掩盖不住的澎湃,心中有了底,脸上的笑意也从容了:“陈将军方才说,本王是陛下的血脉宗亲。这话,呵,不对。”   他的脸色忽地冰冷:“本王才是元昭唯一的元姓子弟,是正统所在,国本所系,难道你不知?”   陈殊默然无言。   他当然知道,如今的庆德帝虽说姓元,可祖父武皇帝却姓段。   当年帝被丞相杀死,孝明武皇后元清和逃到漠北,和武皇帝段煦一同起兵,这才收复了元昭疆土。   帝后情深,武皇帝受恩于元昭朝,不忍其国祚断绝,便给自己的儿子改姓元,他的孙子就是如今的庆德帝元轶。   其实当年帝后起兵时,元昭并不是没有宗室子弟,只是他们在战乱中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元轼这一脉。   元轼的祖父元启,曾经也是跟着武皇帝打过仗的,可惜父子在战场上落下病根,早早亡故了。   说到底,身子里正经流着元氏血脉的,如今只有元轼一人。可当年若不是武皇帝一路征战,舍出姓氏,又怎会有元轼这个梁王爷的尊位?   陈殊稳住心神,低声道:“王爷如今也是金尊玉贵,陛下只有王爷一个宗亲,有什么好处次次想着王爷,王爷又何必……”   “本王只是想拿回属于我们元氏的东西,难道这也有错?”元轼脸色冰寒。“段煦是个什么东西?他的子孙,也配享我元氏宗庙的香火?”   陈殊飞快道:“武皇帝可是中兴之主,若不是他和孝明武皇后从漠北起兵,只怕元昭的气数早就尽了。王爷这胆子也是大得很,竟敢当着下官的面,置喙先祖的不是。”   “先祖?呵!他是哪门子的先祖?”元轼冷笑。“陈将军,本王知道,你想做三军统帅。若你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将来封王赐姓,也不是不可能。”   陈殊喉头微动,心中对权势的渴望,涨潮般涌上双眼。   封王赐姓,何等荣华,人活一辈子,不就是求个万人之上么!   “王爷,这条路可不好走。”   “若是本王一人,自然是不好走的。可若是陈将军与本王并肩,定有通天大道。”   陈殊沉默许久,猛然间下定决心:“既然王爷看得起下官,那下官就随王爷走一遭!”   “好!”元轼忙起身一拜。“陈将军宏愿如斯,本王也算有了得力之人,将来荣华富贵,你我自当同享。”   陈殊还礼不迭,想起女儿的事,不由地叹了叹:“小女顽劣,没想到能得王爷青眼,说实话,下官心里甚是愧疚,还望王爷以后多多包容她才好。”   元轼颔首:“陈姑娘不过是活泼了些罢了,都是一家人,陈将军不必说两家话。明日本王便进宫去,求一道赐婚的旨意,保管叫陈姑娘风风光光嫁进梁王府。”   ……   次日午后,魏临匆匆进了方宅,熟门熟路地来到厅堂上。   不过半茶盏的功夫,方如逸和左思音便入内坐下,余照把门闭紧,亲自守在外面,不让一个下人靠近。   “昨日听说何龄与陈织吟,在梁王府前大闹了一场,不知后来如何了?”方如逸问道。   魏临飞快道:“今日晨起,梁王进京,出来时求了一道赐婚的旨意,和陈家结亲。”   左思音望向方如逸,有些惊诧:“逸儿,还真是同你说的一模一样,梁王果然要娶陈织吟进门。”   魏临奇道:“方姑娘早就猜到了?”   方如逸点了点头:“何龄与陈织吟,虽说两人身后都有些依仗,可梁王毕竟是个王爷,绝不会舍下身段,娶一个商户女进门,更别说这个商户女从前还同我这个官眷闹出过人命关天的事。眼下,梁王的野心还没到显露的时候,定是极重名声。何龄那头,他只需吊住心思,陈家,才是他所谋所图。”   左思音面色低沉:“看来梁王是铁了心要反,否则也不会寻来寻去,都在武将家打转。陈殊领着五军营的兵,又在京郊镇守,梁王选他,还真是一步好棋。”   说着说着,她心中颇为担忧:“逸儿,如今梁王和陈家联手,又有何家相帮,想找出他们的破绽,只怕很难。”   可方如逸却笑道:“嫂嫂,恰恰相反,至少今岁,我们不必太过担心,能暂且放放手,把铁冶生意做起来。”   “这是为何?”左思音不解。   “何龄与陈织吟都喜欢梁王,不论她们中的哪一个成了梁王妃,另一个岂会善罢甘休?”方如逸饮了口茶,徐徐道:“只要她们两个斗上一阵,一方得胜也好,两败俱伤也罢,你说,到头来,谁人得利?”   左思音低头一想,顿时明白过来:“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怪不得要把陈家女私会梁王的事,捅到何龄那边去……”   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没等三人反应过来,余照在门外喊道:“姑娘不好了,来贼了!”   --------------------   武皇帝是段煦的谥号,孝明武皇后是元清和的谥号,我用的是明清的嗜好方式,即皇帝独立谥,皇后独立谥+从帝谥。   他们的故事详见另一本《陪嫁侍女逃跑指南》。 第102章 破绽   ======================   话音未落,魏临开了门,正要飞身出去,左思音却一把拉住他:“别现身,你在这里的事,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说完,她一下跳出门,随手拿起立在廊下的竹竿,冲进院子。   下人们没想到青天白日还会有贼人上门,正在院中乱跑,她眉梢一凛,喝道:“都给我镇定些,贼人在何处!”   一名胆大的侍女忙指着后院:“大娘子,贼人往那里去了!”   此时,毛大树带着七个家丁赶到院中,这些人原本都是左家护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左思音扫了一眼:“你们三个守在这里,其余的跟我走!”   四名家丁跟着她奔进后院,果然在东南角的梨树下发现些许痕迹。   “立即搜院!”左思音喝道。   家丁们应声而去,不多时,方如逸却先从院外进来,跑到左思音面前:“嫂嫂没事吧?可曾遇上贼人?”   “正在搜院,你怎么出来了?”   方如逸目光焦急: “这里也是我家,断不能让嫂嫂一个人撑着。”   左思音点了点头,将她护到身后,两人在院中等了半晌,家丁们把后院里的四五间房都细细搜过,却没发现什么痕迹,也没丢什么东西。   左思音不敢放松心神,走到梨树下查看许久,却只有一些踩踏的痕迹,根本瞧不出贼人的来头。   领头的家丁拿剑在枝杈上戳了两回,皱眉道:“大娘子,这贼也是怪,什么也没偷,莫不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我们发现了?”   左思音望了方如逸一眼,两人都露出心知肚明的神色。   “想来也是如此。”左思音回身对家丁肃然道。“不过,今日之事,是个教训。白日里,贼人便进了宅子,岂非看护家院不力的缘故?你们都记好了,如今到了方宅,就是方家的人,凡事须得尽心尽力。”   家丁们连忙拱手:“大娘子放心,我等一定拼死护宅。”   左思音的脸色松了松:“四处巡查一遍,两个角门和前后大门都给我看紧了,别让贼人有可乘之机,也别让我们自家出什么内贼。”   家丁们领命去了,左思音和方如逸回到厅堂上,见魏临和余照都在,仍旧关紧了门,命一名武艺高强的家丁守着。   魏临神色急切:“可丢了什么物件没有?”   左思音摇头:“我总感觉这人不是贼,而是来我们府上探听消息的。”   “不仅如此,他对我们方家的宅子也熟悉得很。”方如逸道。“之前林大夫从梨树上抓下来一个梁王府的护卫,今日我们又在梨树下发现有人踏过的痕迹,我猜,此人多半与梁王府有关。”   魏临疑惑:“梁王?他不忙着操办同陈家的亲事,安抚何龄,派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方如逸缓缓落座:“想来这会他已经与何龄见上了面,也知道何龄去梁王府前撞破陈织吟的计划,是我指点的。”   ……   梁王府。   一名暗卫奔进内堂,对元轼一拜:“王爷,方家人果然有问题。”   没等元轼开口,坐在一旁的何龄起身道:“是不是那方如逸暗中在谋划什么!”   暗卫摇头:“属下还没来得及探查方如逸的事,就被方家的下人发现了。不过,属下在离开的时候,见到左思音从屋子里出来,身形矫健,没有半点病痛缠身的模样。那间屋子里还有一人,只是隐在暗处,属下瞧不清面容。”   听见“左思音”这三个字,何龄心里无甚好气,瞪了暗卫一眼:“叫你去查方如逸,你说左思音的事做什么!”   “龄儿。”元轼打断她的话。“左思音和方如逸从同一个屋子里出来,想必两人早就通过气,本王的事,多半和她们两人都脱不了干系。”   当着何龄的面,元轼不好表露此刻自己心中的愤怒。   直到今日,他才意识到,左思音根本就是在装病!   什么病入膏肓,行走艰难,什么冲喜病愈,福星高照,分明都是方左两家使出的罩眼法罢了。   左家祖孙两个,都是实心眼的直肠子,断然想不出如此诡谲多变的计谋。   一定是方如逸!   想不到自己谋划数年的大计,竟然接二连三栽在这个瞧着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身上。   实在可恨!   元轼眸光冰冷,望着何龄:“方如逸可曾告诉过你,她是如何发现陈织吟来拜访本王的?”   何龄撇过头,语调别扭:“她没细说,想来是无意中撞见罢了。”   元轼心中冷笑,无意中撞见?呵,除了何龄这个蠢的,谁会信这样的说辞?   正当他思忖间,何龄又道:“王爷,方如逸是怎么发现的,不是什么要紧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得知道她暗地里在谋划些什么。否则,只怕王爷又要像这回一样,被她摆布了!”   元轼回身落座:“龄儿,陈家的事,是本王情非得已,昨晚也同你解释过了,难道你心里还是在意?”   “王爷,你叫我如何不在意?”何龄心痛难当,想起陈织吟便气得牙痒。“要不是方如逸用言语激我,又暗中派人把那些路人通通放进来,王爷和陈织吟的事,原本是可以悄悄揭过的。王爷的苦楚,我都明白,我是一心为王爷你着想的呀!”   昨晚,元轼特意登何家的门,告诉她陈织吟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谋划,捏住把柄,非要要挟。   元轼没法子,只好与她暗中往来,想找机会拿走证据。可没等事情办成,陈织吟登门的事却被闹得满京皆知。眼下,就算元轼再怎么不肯,这门亲也不得不结了。   何龄听完个中因由,真是又悔又气,自己一时不察,居然被方如逸摆了一道。   她心里深恨此女,发誓非要把她剥皮抽筋,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瞧见何龄满眼的怒意,元轼给她递上一盏茶:“你也不要太过着急,方如逸那边,本王已经安排了人过去。不过,方如逸为人谨慎,目前并没有套出什么话来,得再多点耐心,等一等。”   “王爷,这都火烧眉毛了,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何龄接过茶,捧在手心。“不如早点把方如逸这个蹄子拿下,别再让她任意摆布我们了!”   元轼沉默半晌,点头道:“你这话倒也在理,今时不比以往,左家、方家,还有江家,都对我们有所怀疑。他们手里捏着人证,只怕那铜模也早被他们藏起来了,如若再等下去,万一行错一步,可就是满盘皆输。”   他抬头望向等在一旁的暗卫:“你去告诉他,暂且不必套话,先让方如逸遭点罪。”   何龄急了:“王爷,怎么只是遭点罪?”   “本王知道你恨她,不过,要是现在就把她按死,方左江三家岂会善罢甘休?”元轼伸出食指,在她手心点了点。“还不如把她捏到我们手里,她知道的事情多,又是个弱女子,吓唬吓唬,用些小刑,自然什么都招了。到那时,我们对这三家人知己知彼,岂不妙哉。”   何龄松了口气:“原来王爷心里早就有了主意,方才是我多虑了。”   元轼握住她的手,眼眸中情深似海:“龄儿,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你放心,陈家不过是你我二人的垫脚石,你暂且忍耐一段时日,等将来本王登上大位,自然要你母仪天下。你万不可急在一时。”   何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涩。   多少年了,她一直卑微地等着元轼身后,见他同这个定亲,转头又要同那个成婚。   算来算去,梁王妃的这份殊荣,从来轮不上自己。   可她也是骄傲的,何家是皇商,财大气粗,便是东瀛人和绒族面前,何家也是说得响话的。若不是她在背后撑着元轼,他一个闲散的王爷,哪来这么多银钱,打点朝臣,培养势力?   元轼叫她忍,她便苦苦忍到今时。   她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日思夜想着只要将来大业功成,何愁没有富贵荣光,扬眉吐气的一日!   此刻元轼对她这般深情,从前种种委屈难过,都一并烟消云散了。   “龄儿,军中供铁的单子你已经拿下,这个月还有许多事要忙,若没有你替本王打点着,本王如何能走得长远?”元轼道。   何龄感动得落了泪,低着头抽泣几回,起身道:“王爷待我的心,我都明白。还望王爷多多关切自身,万不可被陈织吟要挟了去。坊中得了新的单子,我得赶紧过去盯着,没法在王爷这里多留了。”   元轼点了点头,送她到角门上,见她的马车驶出巷口,才转身回来。   暗卫仍旧跟在他身后,元轼看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不去送信?”   “王爷,刚才当着何姑娘的面,属下不好明说。其实前两日那边传来消息,说方如逸滴水不漏,连一句话都套不出,只怕想要让她遭罪,并不容易。”   元轼冷笑道:“这有何难?方如逸做着军中的供铁生意,若是这头一批的熟铁出了岔子……”   他没再说下去,暗卫心领神会,立即拱手离开。   -------------------- 第103章 犹豫   ======================   三月初旬渐了,花落叶茂时分,春风最是和煦,可方如逸却一直在铁坊里忙碌。头一批供给军中的熟铁最是要紧,即便对煅烧一道半点不知,她也不愿在家干等着。   炉子的火日日都生着,直烧到中旬,才算快要接近百斤之数。   眼看着再有三十斤的熟铁就能交差了,方如逸心里绷着的弦略略松了松,喝了两盏茶,准备家去歇息。   临出门,林掌柜把账簿递给她:“东家,上月的开销虽大,好在我们拿下了官府的单子,等这个月的熟铁交上去,定能平了账目上的缺。”   方如逸接过账目,交给余照,神情松快不少:“原本我是担心散单太多,未必月月都有银钱进账。如今有了固定的单子,我也放心。对了,明日应该能把剩下三十斤熟铁都烧出来吧?”   林掌柜点头笑道:“两个炉子一起开工,别说三十斤了,便是五十斤也能烧出来!东家这段时日一直在铁坊里守着,院子里铁花多,热气又重,实在辛苦。熟铁也只三十斤了,不如东家明日就在家歇歇,等后日无需烧铁了再来。”   方如逸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可眼看着明日就能完成这头一批的供铁,如此喜事,自己这个东家怎能错过?   “林掌柜的好意,我都明白,不过烧好百斤的熟铁是件大事,你们在坊中忙活了好几日,我很该给大家摆桌席面,庆贺一番的。”   她顿了顿又道:“不如这样,明日我晚些来,等熟铁烧好了,我请大家去登临楼吃酒。”   “东家真是有心了,小人等下就告诉他们去!”林掌柜欢喜得不行,猛然间却想起什么。“对了,东家要不要把杜公子也一并请来?这段时日,他经常过来帮我们检验熟铁。还有之前招单会的事,要不是他帮忙盯着,只怕我们也拿不下官府的单子。”   方如逸心里也正念着这事:“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得好好谢谢杜公子,今晚我就给他送邀帖过去。不过,既然要请杜公子,我不好不到场的。   可若是去了登临楼,只怕人多眼杂,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对杜家和我家都不大好。不如这样,明日我把登临楼的厨子请到家中来,就在厅堂和前院里摆上两桌。如此,既热闹,又合乎规矩。”   林掌柜点头不已:“还是东家想得周到!我们这些俗人,能去大宅子里见识一回,这辈子也是有福!”   方如逸客气了两句,很快回到家中,把设席请人的事告诉左思音。   左思音身子大好的消息,早就放了出去,这回操办席面,也算是一个机会,好告知城中人,她已然恢复如常。   邀请杜迁的帖子,在黄昏前送了出去,派到登临楼相问的小厮赶在入夜前回来,说登临楼已然接下上门置办席面的单子。   只可惜方孚远这几天一直在神机营里住着,忙着查看新制的火炮,没时间回家,自然也没那口福吃上登临楼的菜肴。   次日才过午时,登临楼的厨子便和打下手的伙计登门,连菜肴也一并带来了。   方如逸看着左思音指挥下人张罗一阵,见日头有些西斜,想着坊中差不多快要烧完了铁,赶紧坐上马车,亲去铁坊里,把一众工匠们都请到家中。   众人刚在外头落座,杜迁也到了,方如逸请他到厅堂上,和林掌柜、伍十九坐在一处。   眼下虽然摆了大席面,请了好些人,可他们毕竟是外男,方如逸不好和他们几个同席饮酒,便和左思音另坐一桌。   人多热闹,席面从黄昏吃到了掌灯时分,见工匠们醉意起来,方如逸想着自己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继续在院中坐着,便起了身,准备早些进内院。   出了厅堂,没走几步,身后忽然有人唤她,转身一看,是杜迁。   “方姑娘这么快就要回房了?”杜迁眼中露出些不舍。   方如逸笑了笑:“今日的席面上外男多,大家伙吃醉了酒,难免闹腾,我不好多留的。”   杜迁忙点头道:“是,是,今日人多,我都没来得及同你说上两句话,你就要走了。”   他一时有些语塞,像是心中有话却不能出口,踟蹰片刻才道:“我上回送你的匕首,你可喜欢?”   “一直忘了同公子说声谢。”方如逸脸上浮现几丝歉意。“那匕首是杜公子亲自锻打的,刀鞘上的纹路淡雅古朴,我很喜欢。”   杜迁略带紧张的眉头瞬间舒展:“喜欢就好,那纹路是我专门为方姑娘挑的。京中女子爱穿戴金银,可你不一样,你无需什么头面粉饰,就出众得很了。我想,别的俗物是配不上你的,这才选了古意浓些的纹路,刻在刀鞘上。”   方如逸闻言略感惊讶:“难道那些纹路都是公子自己刻的?”   杜迁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在雕刻一道上不大精通,献丑了。”   方如逸心中一动:“这还是我头一回收到亲手做出来的礼,杜公子,和你做朋友,实乃我之幸事。”   “这样的物件,我不是什么人都送的。”杜迁急切道。“我是觉得,你值得……”   他又犹豫起来,一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方如逸等了半晌,见他仍旧没有继续开口,心中虽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也不去戳破,只低头笑了笑:“杜公子的好意,我都领了。夜已深,公子不妨早些回去,免得家里人担心。”   听了这话,杜迁忽然落寞了一瞬,侧过身去,喃喃道:“我家里……没人担心我的。”   方如逸觉出他话里的不对劲,正要问问,他却拱了拱手:“方姑娘,今日多谢相邀。我吃醉了酒,得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谢。”   见他的神色变了不少,方如逸没有挽留,点头道:“公子慢走。”   杜迁转身离开,余照望着他的背影,满心疑惑:“姑娘,杜公子今晚是怎么了?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   方如逸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   这些时日,杜迁给自己送来不少城中时新的小玩意儿,虽说比不上从前梁王赠给自己的那些东西,可多少也是花了心思的。   一个未曾娶妻定亲的男子,对她这般上心,若说瞧不出对方的心意,多半是假话。   可眼下铁冶生意才刚做起来,操心事太多,她也没彻底想清楚,究竟该不该把两人间的关系挑明,每每杜迁出言试探,她干脆故作不知,不去接茬。   今晚见杜迁如此,想来他心中也有些着急了。   方如逸暗叹一回,转身往后院走:“杜公子大约是吃醉了酒罢。对了照儿,再有三日就要把熟铁送去军营,运送的驴车可找好了?”   余照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姑娘放心,林掌柜说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午后车坊就会把驴车送来,后日装好车,大后日一早便能送去军营。”   “那就好。”   夜色渐浓,春风却是和煦,两三盏清酒下去,方如逸只觉得身心都松快不少,回了房早早安歇。   此时,方家铁坊的后院却并不安静。   七辆驴车不知何时已然停在了后门外,车上装着满满当当的熟铁,十几个蒙面的汉子立在车边一声不吭。   不到半刻钟,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黑衫男子骑马而来,见了驴车赶紧收紧缰绳,翻身下来。   “都到了?”   领头的蒙面汉“嗯”了一声:“钥匙?”   黑衫男子不答,从腰间摸出一把铜钥匙,熟练地打开后门:“只这一晚的空当,动作快些。”   蒙面汉推门进去,对身后的手下道:“快点!”   众人拉着驴车鱼贯而入,停在方家准备送去军营的熟铁库前。库房没有上锁,大门一推便开,蒙面汉们早就知道今日来这里做什么,一见了里面的熟铁,便闷声不响地搬起来。   黑衫男子神情紧绷,一直站在院中盯着,忙活了两个时辰,蒙面汉们总算把库房里的熟铁,全换成驴车拉来的那些。   驴车驶出院子,黑衫男子把后门锁好,对领头的汉子道:“事情我已经办了,你回去后告诉王爷,还请他莫要失约。”   蒙面汉冲他拱了拱手,带着众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消失在夜色中。   黑衫男子站在原地等了许久,眼看望不见驴车,他才松了口气,摸出铜钥匙扔进院中,很快骑马离开。   第二日午后,伍十九打着哈欠来到后院。   昨晚贪杯,他多喝了几两黄酒,要不是今日说好接应驴车,他定要在床榻上实实在在地睡足一日。   他一手揉着眼,一手伸到腰间摸了两把。   钥匙呢?   他顿时清醒,低头一看,大门和柜台的钥匙都在,偏只有后门的不见了!   “十九,怎么不进去?”   他回头见是林掌柜,一把拉住他:“林哥,后门的钥匙可在你那?”   林掌柜摇头:“后院一直是你的地盘,我只有大门和柜台的钥匙,从来没拿过后门的。”   见伍十九急得额头都出了汗,他也跟着揪紧了心:“怎么了?后门钥匙不见了?”   -------------------- 第104章 惊觉   ======================   伍十九在身上一阵乱摸:“不应该啊,昨日我明明锁了门的……”   “锁门又不需要钥匙,多半是你忘记带来了。”   说话间,林掌柜仰头看了看高墙,拉了他一下:“别找了,肯定在你家里搁着,车行的人马上就要到了,柜台里有把备用的,我翻墙进去取来,好把后门开开。”   伍十九一听,立即蹲下身,拍着肩道:“林哥,这墙太高,我帮你一把。”   林掌柜也不闲客气,登时踩着他的肩攀上墙头,目光往院中一扫,忽然瞧见地上躺着个亮晶晶的东西:“哎!那不会是钥匙吧?”   “钥匙?什么钥匙?是我那把么?”伍十九扶着墙,抬头喊道。   林掌柜忙越过墙落在地上,奔了两步,捡起一看,还真是后院的钥匙。他赶紧把钥匙扔出墙外,伍十九接在手中,当下便开了大门。   两人坐在院中等车行的人来,伍十九摸着那把钥匙,满心疑惑:“我这钥匙向来不离身的,怎么会落在院子里,真是怪事。”   “找到不就行了,你还想着许多做什么!”林掌柜倒是一脸的不在乎。“最近事情多,难免有看顾不到的时候。”   伍十九若有所思:“林哥,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想不明白。你说我要不要跟东家说一声,东家聪明,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林掌柜“哎呀”一声,撞了下他的肩:“不就是把钥匙落在院子里了么,又没丢。你看,院子里的物件都在,库房里的熟铁也好好的,何必大惊小怪!”   伍十九心想这倒也是,收起钥匙点了点头:“想来是最近事多,有些疑神疑鬼了……”   话音未落,一名车夫在门口探头探脑,林掌柜起身一看,是车行的人送驴车来了,赶紧上前招呼他们把车拉进院内,倚着墙根一边排开。   工匠们歇息了一日,第二天全都回到坊里,开张做生意,闲着的时候,就开了库房,把熟铁悉数装车。   四五个人直忙到入夜前,总算把熟铁整整齐齐地码在驴车上。   给军营送铁的那日,方如逸一早便到了坊内,亲自看着驴车出了大门,见林掌柜和伍十九也跟着一块儿去,她甚是安心,想着同工匠们说两句闲话就家去。   “东家,杜公子来了。”守在柜台前的店小二奔过来道。   方如逸点了点头,快步往前厅去,果然瞧见杜迁站在那里:“杜公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杜迁想近前一点,可迈了两步却顿住脚,脸上有些不请自来的局促:“我记得今日是私铁坊给军营送铁的日子,想着过来看看,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搭把手。”   方如逸笑着带他往后院去:“杜公子来晚了,他们早就走了。”   两人进了院,杜迁四下一瞧,果然没有驴车的踪影。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居然没赶上……对了方姑娘,给军中供的熟铁都是极好的,若有剩余,想卖给平头百姓,价格上提高些也无妨。”   方如逸略略惊讶:“你怎么知道会有剩余?”   她走到库房前,推开大门,墙角果然还堆了一些熟铁,瞧着约莫有十斤。   杜迁露出了然的神色:“伍师傅是铁冶好手,必然不会做那等恰好的买卖,一定是多烧点备着,以防万一不是。”   方如逸低头一笑:“伍师傅说,同杜公子相谈甚欢,看来你们的确是同道中人,对铁冶甚是熟悉。”   杜迁摆了摆手,走到墙角拾起一块,凑在眼前:“盐和铁是国朝最要紧的事务,自然……”   一句话没等说完,他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双手捏住那块熟铁,翻来覆去地看。   见他神色紧张,方如逸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赶紧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杜迁伸出食指,在铁块上测量了片刻,又单手掂了掂:“这铁好像不是我检验过的那些。坊中的模具窄边比我的指长要短,可这块铁的窄边却长了一点。还有这分量,应该也不足一斤。”   给军中的熟铁在二次烧制时,都用上了模具,把每一块铁的外形和重量都固定下来,都是窄长的一条。   方如逸思索片刻,回到院中寻来模具,试着把杜迁手上的熟铁放进去,可努力了半晌,整块铁却卡在了模具边,缘窄边和长边都合不上。   她神色一变:“这不是我们烧出来的铁!那日所有的熟铁烧制完成的时候,我亲眼看着最后一批铁从模具里倒出来,冷却后收进了库房,绝不可能与模具合不上。”   杜迁眉头紧皱:“这块熟铁不对劲,只怕今日送去军营那些也……”   方如逸暗道了声不好,转身便往门外走,杜迁忙跟上去:“方姑娘你去哪!”   “我去追他们!”   方如逸头也不回地冲到前厅外,把拉车的马解下来,惊得毛大树连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熟铁出了问题,你赶紧去木工坊,让照儿去找魏临,命他带人过来查查。”   毛大树见她神情不对,赶紧答应着去了。   眼看方如逸就要上马,杜迁一把揪住马缰:“方姑娘,你留在这里,送铁的驴车我去追。”   “杜公子,这是我家的铁坊,理应我去。”方如逸望他一眼,示意他松开。   杜迁仍旧不肯放手:“方姑娘,我虽然不知那位叫‘魏临’的公子有何本事,但听你说来,他是个有本事查明真相的。你留在这里,有什么事也好机变。再者说,今日交不出熟铁,你得给工部送一份陈情书,细细说明情况,无论如何都走不开。”   一番话说得恳切又在理,方如逸沉默片刻,松开缰绳:“杜公子,今日之事便拜托你了,就算是追到军营门口,也务必把驴车全都拦下来!”   杜迁翻身上马,匆匆道了句“放心”,飞快奔出巷口。   神机营在西郊,他一路疾行,可才刚出城不久,却遥遥望见伍十九和林掌柜从官道上走来。   “伍师傅!林掌柜!”他大喊一声,拉马立停。   两人循声一看,见杜迁骑在马上,一脸的着急,心中甚是诧异,赶紧跑过来:“杜公子怎么来了?”   “熟铁送到神机营了?”   伍十九只当他担心送货的事,连连点头道:“杜公子放心,早就运到神机营了。不过,这会应该快到五军营了吧。”   杜迁露出疑惑的神情:“为何会送去五军营?”   伍十九笑道:“想必是五军营也缺铁,我们到的时候,他们的人正在门口等着,一见了驴车,全都拉走了。”   杜迁沉默了一瞬,飞快道:“你们赶紧回去告诉方姑娘,就说熟铁运去了五军营,我已经追过去了,让她先别担心,一定有法子解决!”   说罢,他扬鞭一甩,向南边奔去。   “杜公子你去五军营做什么!”   伍十九在冲着他的背影呼喊起来,可他仿佛听不见似的,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眼看伍十九大有追过去的意思,林掌柜忙拉住他:“十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咱们还是回去看看。”   两人没心思说笑,迈开步子飞快赶回铁坊,想找到方如逸问问清楚,可坊中只有工匠,一问才知道,方如逸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但却没说去哪。   伍十九更加困惑了:“林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林掌柜眉头紧锁:“我怎么瞧着,杜公子像是去追驴车了。可是那些熟铁本就应该今日送去,为何要追?”   两人合计半晌,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伍十九心思一动,起身往外走:“这样干等着不是事,我去方府找东家问个清楚!”   “我跟你同去!”林掌柜连忙跟上。   此时,方如逸正在徐家宅院前下马。   杜迁走后,她冷静下来思索许久,总觉得今日之事,应该是有人在暗中算计自己。   虽说她不知道那人是如何把熟铁尽数换掉,但此人非要把自己送进大牢的心,却昭然若揭。   杜迁离开铁坊的时候,送铁的驴车已然走了大半个时辰,只怕多半是追不上了。   供铁出了差池,自己这个东家想必是逃不过一场牢狱之灾了,既然躲不过,那就绝不能白白遭罪。   方如逸快步走到徐宅门前,守门的小厮惊喜道:“方姑娘怎么来了!”   “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你家公子密谈,他可在府上?”   小厮一听,神色紧张起来:“在的在的,姑娘这边走。”   方如逸跟着他到了前厅,不多时,徐瑞从门外进来:“逸儿妹妹,听说你有急事找我……”   没等他说完话,方如逸便飞快关紧了门,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徐哥哥,我家的私铁坊出事了,有人暗中偷换了我供给神机营的百斤熟铁。我已经让人去追了,不过那人算计我一场,必然会让此事做实,只怕我免不了要去大狱一趟。”   徐瑞的脸色登时变了:“这怎么行!”   他一边要往门外走,一边道:“熟铁是送到了神机营么?我同史大将军打过交道,我去问问……”   “徐哥哥!”方如逸赶紧拦住他。“现下要考虑的不是这个。”   徐瑞心急如焚:“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送进大牢么!”   方如逸的神色却是镇定:“徐哥哥,凡事祸福相倚。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能让梁王彻底相信你。”   -------------------- 第105章 献计   ======================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徐瑞急得连声音也大了。“这件事摆明了就是梁王做的,难道你要我踩着你上位不成!”   方如逸却不疾不徐,回身坐下:“徐哥哥也怀疑是梁王在捣鬼?”   “除了梁王还能有谁!”徐瑞冲到她面前,语速飞快。“何家也拿下了给军中供铁的单子,那何龄本就对你起了杀心,如何能坐视你做大铁冶生意的道理?   再者说,梁王与何龄虽然明面上不再细查铜模的去向,可他们发现你在暗中搅局,多半猜到铜模已经被你挖走,怎么可能不对你下狠手?你若进了大牢,岂有活路?!”   见方如逸倒了杯茶要喝,他一下夺过茶盏:“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饮茶!”   “既然注定要遭他们的毒手,不如趁事情还没闹出来,借这个机会,让梁王打消对你的怀疑。”方如逸望着他道。   徐瑞把茶盏重重一放,别过头去:“此事你想都不要想!”   方如逸起身走到他面前,语调恳切:“徐哥哥,梁王对你不是全然信任,你在他身边周旋了这么久,知道的事却并不比我多。   可要是今日,你主动去寻他,抢在军营检验结果出来之前,告诉他你发现我家铁坊里的熟铁并不符合标规,多半是有哪个瞧我不顺眼的人,故意安排了这么一处,好把我送进大牢里遭罪。   你请他暗中查出此人究竟是谁,同那人联手对付我方家,就说是给他送去一个盟友。再让他动用在朝中布下的势力,挡住那些试图为我方家剖白陈情的官员。如此,也能挖出那些为他效力的人。   徐哥哥,梁王并没有告诉你,熟铁被调包的事是他做的。你上门说出此计,他定会觉得,你的确在替他谋划,为了一个好前程,甚至连同我方家的情谊都不顾了。”   徐瑞仍旧不肯:“这怎么使得?我若真照你说的去做,你就要下狱了!”   “漠北吃人的风沙我都经历过,难道会怕这个!”方如逸高声道。“徐哥哥,梁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若我们只顾自身安危,处处顾虑,便会次次被他逼得后退,到头来,别说是揭露他的谋权篡位的野心了,只怕我们将来都没命活着!”   徐瑞脚下虚浮,心中震荡难安,许久才勉强道:“可就算我去向梁王告发你,可等你进了大牢,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狠狠踩在脚下。你人都在里面了,又要如何脱身?”   “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去通知魏临,只要他查清楚熟铁究竟是被谁掉了包,让我哥哥嫂嫂向官府揭发此事,我自然能安然无恙地出来。   我哥哥如今在陛下面前恩宠正盛,嫂嫂的娘家也承过我的恩情,左家一定会想法子救我。还有,熟铁不合标规,罪不至死,梁王不会真的对我下狠手。”   方如逸上前一步,拉住徐瑞的衣袖:“徐哥哥,这是天赐良机,你万万不可错过。”   徐瑞望着她,苦笑一声:“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大胆的人?不急着救自己的命,反倒要舍身进去,要是方伯伯听说此事,不知会有多心疼。”   方如逸低下头,默然无言。   她在牢中遭点罪有什么要紧,上辈子,梁王登上皇位后,可是杀了她方家满门!   牢狱之灾,岂会比灭门更痛!   “徐哥哥,若是梁王一朝得势,我方家,左家,还有朝中那些忠于陛下,不肯仕篡位者的大臣们,恐怕会连命都没了。相比之下,我受点牢狱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徐瑞仰头叹气:“你说的那些我怎会不知,罢了罢了,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也不劝了。梁王安排下这些事,多半早就等着要拿你,你快些回家,把事情原委告诉孚远和你嫂嫂,让他们想法子救你。梁王那边有我去周转,你尽可安心。”   方如逸郑重点头:“多谢徐哥哥援手,等你见过梁王,便从我的事里抽身,救我的事交给我兄嫂就好,你千万别出面。”   她顿了顿,忽然笑道:“徐哥哥尽管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我可是想长命百岁的。”   徐瑞甚是无奈,瞪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话,只赶紧送她从后门离开。   方如逸一走,徐瑞便命小厮套了马,循着僻静小路,奔到梁王府角门外。   这段时日,他经常过府递送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顺便探听梁王的计划,守门的小厮早就认得他,一见他下马,赶紧跑过来一拜:“徐先生来了,今日王爷不大得空,吩咐下来,说不见客。”   徐瑞小声道:“你去告诉王爷,就说我有天大的喜事要送给王爷,成败在此一举,若错过了,便再无机会。”   小厮听得一愣一愣,仰头看他,见他目光笃定,神情严肃,不敢多作猜测,飞奔着进去禀告。   不多时,小厮从角门出来:“徐先生,王爷请你入府细谈。”   徐瑞来到内堂,见元轼已在里面坐着,忙拱手一拜:“给王爷问安。”   “徐先生,听说你有喜事要告诉本王,不知喜从何来?”   “方家的私铁坊出了岔子,王爷觉得,此事可算大喜?”   元轼眉梢微动,低头端了杯茶,掀开盖子,缓缓拂着茶沫:“徐先生,这话本王没听明白,方家的私铁坊里,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有人看不惯方如逸的举止,偷偷换掉了她坊中供给军营的熟铁。”   元轼故作惊讶,抬头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是谁做的?为何如此?”   徐瑞微微含笑:“王爷,虽然小可不知对方是谁,可王爷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么?”   “好机会?”   徐瑞点头,语调颇为恳切:“王爷细想,方如逸捏着的那件私铁坊,是硬生生从王爷手里夺走的,里面的秘密她多半早已知晓。若是放任她做大铁冶生意,积蓄起同何家抗衡的实力,对王爷有什么好处?   可如今我们发现她的熟铁有问题,要是能赶在军中察觉之前,找到对她下手之人,一同布个局出来,王爷岂不是既打压了方家,又多了一个盟友?”   元轼缓缓饮了一口茶:“徐先生,本王为何要打压方家?”   “方家是个认死理的,如今方孚远圣眷正隆,将来说不定会调回京都,掌管三大营之一,甚至接替史开宗的位置。王爷,若真被方家捏住了禁卫军,对我们而言,必会十分麻烦。”   元轼盯着他,脸色低沉。   徐瑞所说,正戳中了自己的痛处。   方孚远借着养伤的名头,得了庆德帝的怜爱,在京中三大营间四处走动,又是看火铳火炮,又是请教什么粮草兵策,还对史开宗几番献媚,不知道的,多半会以为他才是禁卫军的统帅。   方岱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舍得他在漠北镇守?必然会想尽法子送他回来。   如今他又同左家结了亲……   想到这一层,元轼心里的那股气翻江倒海,一下跃上眉头:“方家真是好谋算!”   徐瑞连忙道:“王爷的高志,绝不能断在方家手里。眼下趁他们还没起来,重重地捅上一刀,叫他们知道王爷的厉害。”   元轼微微颔首,眸光忽然一凛:“你是如何知道,方家的熟铁有问题?”   徐瑞神色自若:“自从小可发现方家同王爷不对付,就留了意,偶尔会去私铁坊看看,想替王爷把秘密按住。不过,小可去了几回,方如逸防得跟什么似的,根本没有探查的机会。   好在今日她送完熟铁,心中得意,便带小可进库房瞧了瞧。小可跟着江首辅,见过几回军中的熟铁,一看库房里余下的那些铁块,就知已经被人掉了包。”   元轼安静地听他说完,心思一动,搁下茶盏,打量着他:“徐先生,方家和你家,可是有长辈之谊的,你处心积虑地算计方如逸,难道不怕令尊恼怒?”   徐瑞别过头去,冷笑一声:“家父那般清苦的日子,小可无论如何都过不下去。王爷,小可曾经说过,我之所求是登阁拜相,青史留名,只要能做到,违背父命又如何?一朝功成,那些史官难道还敢记小可的不是?”   元轼探寻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遍遍地过。   若说从前自己对徐瑞还有六七分的犹疑,可今日见他主动送来打压方家的消息,又字字句句为自己谋划上位之途,这份犹疑也随之烟消云散。   为了青云路,连父亲都能背弃的人,有什么不敢做?   “说得好!”元轼大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徐先生真乃本王知己,不妨告诉先生,方家铁坊里的熟铁,是本王派人换的。”   徐瑞猛地仰头,脸色大惊,很快又是一喜:“原来如此高计是王爷想出来的!小可方才在王爷面前说了这许多话,真是班门弄斧啊!”   元轼轻甩了回衣袖,心中甚是满意:“徐先生为本王费心筹谋,本王都明白。这件事原本要早些知会你的,可你时常去方家走动,本王怕你不小心露出破绽,这才瞒了几日。徐先生,你可怪本王?”   “王爷说的哪里话!”徐瑞忙道。“小可佩服王爷还来不及,怎敢言怪!不知王爷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 第106章 下狱   ======================   元轼回身坐下,不疾不徐:“戏台已经搭好,自然是等着唱戏之人登场。”   徐瑞忙问:“王爷可是要等着军营那边发作?”   见元轼点了点头,他又道:“王爷的打算是极好的,不过,小可觉得,这次的机会实在难得,王爷在朝中布下官员,尽可用起来,务必把方家踩得死死才好。”   元轼沉思片刻:“这话倒也不错,方如逸做事谨慎,从前连本王都识不破她的诡计。方家满口的忠心,把咱们这位陛下哄得团团转,本王便趁着这次机会,让满朝文武好好看看,方家究竟是如何忠心。”   他看了徐瑞一眼:“徐先生,这些自有本王着人安排。眼下快要到三月下旬,放榜的日子也近了,你有高才,定是榜上有名,若得殿试,可要好好准备才行。”   徐瑞拱手道:“多谢王爷挂怀,小可今日登门,也只是为了献计。话已说完,事情还得劳烦王爷的手下去做。方家出事,小可不好作壁上观,少不得要假意相帮一番。”   “自然,如今你在江介手底下做事,方家定会来找你。若从他们那里得了什么消息,便派人告知本王,也好应对。”   徐瑞连声应是,很快告辞离开。   就在徐瑞入梁王府密谈的当口,方如逸已然赶回家中,可徐孚远和左思音却并不在家。   两人今日去东郊踏青,只怕要到黄昏时分才会进城归家。   家中不过是些诸事不懂的下人,方如逸写好递送官府的陈情书,耐住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还没见着余照和毛大树回来,却先等来了伍十九和林掌柜。   一见了她的面,伍十九急忙问道:“东家,杜公子为何要去追咱们的熟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有人想对我们的铁坊下手,坊中的熟铁全被人换了,杜公子可曾追上驴车?”方如逸道。   林掌柜大惊失色:“这可如何是好!熟铁都已经送到神机营了!啊还有,五军营的人说什么熟铁不够,把咱们的驴车全拉走了,杜公子已经追去了,也不知能不能追上。”   听见“五军营”这三个字,方如逸心中对梁王的怀疑,更为笃定。   五军营由陈殊统领,梁王和陈家定下了亲事,两人多半已经坐上了同一条船。   神机营装配火炮火铳,私铁坊的熟铁本就是要先送他们,可着锻造军器的工匠们挑完,余下的再分配给五军营和三千营。   岂有才刚送过去的熟铁,尽数被五军营拉走的道理。   如此安排,一定是梁王和陈殊早就计划好的,只怕来抓她下狱的官差,这会也已经在路上。   铁坊里出了梁王的暗桩,眼下谁都不可信任,方如逸思索片刻,对伍十九和林掌柜道:“这件事是冲着我方家来的,同你们并无关系。你们先回坊中,若是官差来问,只管照实答话,千万别乱了阵脚,白白叫人拿住把柄。”   伍十九喊道:“这怎么行!熟铁不合军中标规,东家你可是要下狱问罪的!你是个姑娘家,又是官眷,大牢如何去得!”   方如逸的脸上却并无惧色:“都说否极泰来,总要先遭点罪,才能逢春化吉。”   林掌柜急了:“东家你在说什么呢!快快到我家躲一躲!等官府查清楚,你再回来也不迟!”   他唤来下人,一叠声地催人套车,说什么都要请方如逸出门,方如逸却拉住他:“林掌柜莫不是糊涂了,你是我铁坊里的掌柜,我若不见踪影,难道官府不会查问你?”   林掌柜呆了呆:“那可如何是好……”   “你们不用着急,我方家在陛下面前也是得脸的,只要我哥哥回来,定能救我出来。”   方如逸话音刚落,一名守门的小厮忽然奔进院中,慌慌张张道:“姑娘不好了,外门上来了好些个带刀的官差,说要拿姑娘下狱!”   “来得还真快。”   方如逸定了定神,命伍十九和林掌柜赶紧从后门离开,自己则跟着小厮到了大门口。   一名官差上下扫她一眼:“你就是方氏铁坊的东家,方如逸?”   “是我。”   官差抖开一张写满字句的素纸:“我等是京兆府的衙役。你送来的熟铁,不合军中标规,五军营的工匠告到京兆府,我等特来拿你回去问话。”   说罢,他给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似乎怕方如逸这个官眷小姐拒不就捕。   可方如逸的举动却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   她上前一步,主动伸出手去:“麻烦各位官爷了。”   官差一愣,忙道:“只是问话,没定罪之前,不用上枷。方姑娘,请吧。”   方如逸点了点头,跟着官差们离开。   方家的下人们,万万没想到自家姑娘还有被官府带走的一日,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方如逸和官差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许久才反应过来。   今日少将军和大娘子都不在府中,余照和毛大树这两个管家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下人们慌了神,在府中奔乱一阵,总算挨到余照和毛大树回来,一名侍女见了他们便哭喊起来:“姑娘被官老爷带走了!”   余照惊得脸都青了,她去通知了魏临,想着就算熟铁送到了军营里,也不会今日就开工核验,只要公子和大娘子回来,魏临那边也查出动手之人,一定能替姑娘洗脱冤屈。   可没想到官差们竟然来得这么快!   余照拼命稳住心神,对毛大树道:“马上出城,去东郊找到公子和大娘子,让他们速速回来!”   见下人们在院中乱跑,她一咬牙,高声喝道:“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姑娘只是去京兆府答话,官府的惯例罢了。若是你们自己稳不住,在府中闹出什么事来,小心姑娘回来,重重责罚!”   下人们忙低头喊道:“我等都是没见过市面的,还请余姑娘宽恕则个!”   余照挥手命他们下去做事,自己飞快进了方如逸的房间。   她知道方如逸是个再聪慧不过的人,绝不会什么话也不留,方才下人们都说姑娘走得爽快,定是做了万全之策。   一进屋子,她便瞧见桌案上摆着一份密封好的信,封套上写着“方氏女如逸叩上林奉贤大司空阁下”几个字。   林奉贤就是如今的工部尚书,余照略略松了口气,暗道原来姑娘早就写好了陈情书,只是来不及给工部送去。   她把信仔细收好,命下人套了马车,飞快奔到工部府衙,千求万求,又使了些银两,总算陈情书送进去。   到了家中,方孚远和左思音还没回来,魏临那边也还不曾送来什么消息,干等了半晌,她心里越发定不住,颇有些坐立不安。   眼看就要到黄昏,外门上总算传来车马声,她赶紧跑到前院,果然望见方孚远和左思音匆匆下马,奔进院中。   “逸儿怎么会被京兆府的人带走!”   方孚远满脸焦急,他在路上已经听毛大树说了个大概,可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仍是模糊。   余照连忙道:“坊里供给熟铁出了岔子,军中的工匠报到了京兆府,官差这才把姑娘带走问话。”   左思音甚是不解:“这批熟铁烧制的时候,是逸儿亲自去盯的,怎会出岔子?莫不是有人暗中下手,把熟铁调包了?”   余照屏退下人,带着他们到厅堂上,关门后才道:“奴婢心里也是这么怀疑的,只是眼下还没有证据,就算咱们去了官府,也说不出什么来。不过,姑娘走之前,命奴婢去找魏临帮忙,请他查明真相。又写了陈情书,方才奴婢已经送去工部府衙。”   方孚远疑惑起来:“逸儿怎么如此镇定,还安排完这么多事才走,难道早就料到了?”   “多半是的,奴婢听说姑娘还请杜公子去追驴车,可惜没追上。想来在官府得知消息之前,姑娘已经发现这批熟铁大有问题。”   左思音沉声道:“这件事,除了梁王,再无旁人。我们方左两家素来守正持中,从不结党营私,想来想去,也只有梁王和陈家两个对头。如今他们做了亲,又见我们方家做上铁冶的生意,自然会想法子搅局。照儿,魏临那边还没消息来么?”   余照正要开口,后窗突然被人推开,一个身影灵巧地翻进来。三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魏临,这才放心。   余照脸色一喜:“魏大哥,我们正说到你呢!”   魏临冲他们拱了拱手:“方姑娘的事,我都知了,多半就是梁王做的。我猜铁坊里有他的暗桩,就装作买铁的客人去了一趟,发现库房里的熟铁和模具不一样。”   他解下背在身后的布袋,取出一块熟铁和一个模具,并排摆在桌几上:“你们看,它们的窄边并不一样,说明这块熟铁根本不是用坊中的模具烧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方孚远恍然大悟。“怪不得逸儿那般镇定,想必早就发现模具和熟铁对不上,只是她怎么也不派个人来告诉我们……”   左思音道:“你忘了,坊中有梁王的人,她派谁都不合适。”   “对对对!”   方孚远深吸几口气,自家妹妹遭此大罪,他慌得不行,连稳住心神都有些做不到了。   魏临道:“少将军莫急,既然方姑娘是被冤枉的,只要我们找出调换熟铁之人,送到官府去,一定能助她脱身。”   方孚远仍是忧心:“可梁王这次气势汹汹,必然做了详尽的打算,非要把我们方家踩死不可。那调换熟铁之人,多半也做了防备,岂会那么容易就露出马脚?”   -------------------- 第107章 信任   ======================   屋子里陷入沉默,众人都明白,方孚远说得没错,熟铁之事一环扣着一环,铁坊里的人、五军营的人,说不定还有京兆府中的人,只怕都在为梁王办事。   若是梁王不发话,这些人怎么可能轻易吐出真相。   左思音思忖半晌,猛然间想起什么:“五军营和京兆府,我们鞭长莫及,可铁坊里的人却不难查。今日才刚事发,梁王的暗桩一定也在等消息。不如我们先行一步,把里面的人都扣住,断了他和梁王之间的往来,再想法子逼他露出马脚,必然不难。”   魏临皱眉一想,觉得眼下也只有这么一个法子了:“铁坊里的事就交给我,我让手底下的武师扮成左娘子从娘家带来的护卫,行起事来也方便些。”   他正要出门,外面却传来毛大树的声音:“公子,大娘子,杜家四公子来了,说有要紧事求见!”   杜迁从军营回来了?   按理说,他骑马去追驴车,脚程应当很快,可为何来得反而比京兆府的官差还晚?   众人心中甚是疑惑,方孚远赶紧推门出去:“请他进来。”   杜迁到了厅堂上,匆匆行了一礼:“少将军,方姑娘可还在家中?”   方孚远眉头一沉:“已经被京兆府的官差带走了。”   “什么!”杜迁吃惊不小。“怎么会这么快?我到五军营的时候,驴车才送过去不久,还在库房前卸货,连个验铁的师傅都没现身。我一点不敢耽误,立即赶回来送信,京兆府的人怎么会比我还快?”   众人对视一眼,心中明白梁王早就安排好了一切,熟铁有没有出岔子,无需工匠查验,他已然心知肚明。   方孚远道:“我听闻杜公子这段时日一直在坊中帮忙,又今日是发现熟铁有问题的大功臣,在下心里实在感激。可杜公子难道不觉得,这一连串的事,发生得太巧了么?”   杜迁皱着眉,低头细思片刻,缓缓道:“少将军的意思我明白,坊中的熟铁原本是符合标规的,可就在要送去军营的前几日,忽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坊中应该有个想让方家遭罪的人。   还有,五军营不等验明熟铁是否有误,便能让京兆府的官差抓人,那么这背后的暗手多半颇有势力,并且还是方家的死敌。”   他抬头望着方孚远:“少将军在朝中可是得罪什么人了?”   “我并不结党,又常年在漠北驻守,这段时日才把京中的大小官员认全,并没有机会得罪他们。可舍妹在京中却有一个死敌。”方孚远沉声道。“就是皇商何家的掌家人,何龄。”   杜迁的双眼兀地张大,望向站在一旁的余照:“那日在工部府衙向方姑娘发难的,就是何龄吧?”   余照点点头,方孚远和左思音却大吃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杜迁把争单那日的经过一说,众人心底的猜疑更为笃定。   左思音道:“自从逸儿同梁王结亲又断亲,何龄便对她恨得不行,曾经还派人对她下死手,只可惜证据不足,逸儿只得暂且忍了这口气。如今又来这么一出,真当我方左两家拿她没办法么!”   杜迁想起什么:“我在京中的时日虽然不多,可也听说过何家与梁王是有生意往来的,何龄更是倾慕梁王。少将军,左娘子,我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不吐不快,还请你们莫要传扬出去。”   方孚远见他说得甚是郑重,忙道:“杜公子放心,今日不管说了什么,我们都烂在肚子里,绝不会传到外头去。”   杜迁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我觉得,坊中熟铁被换一事,多半同何家有关,只怕还有梁王的手段在里面。”   方孚远大为诧异,心想杜迁一个才到京都不久的局外人,怎么会推测出这些。   “杜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请少将军细想,何家只是一介商户,就算在朝中与不少大臣做上了生意,又怎会有这般通天的权势,能把私铁坊、五军营,还有京兆府的人都拢在一处?   我见过那位何姑娘,她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如此周密的计划,绝不会是她想出来的,只有那位明面上瞧着诸事不管的梁王,才有这般心机手段。”   他一番话,听得方孚远更是心惊:“杜公子,梁王素有贤名,你如何看出他心机深沉,会对我们方家下手?”   杜迁语调平稳,似乎早就成算:“这不难推测,方姑娘与梁王断了亲,左娘子也与梁王断了亲,两个梁王得不到的人,如今都在方家,他心里岂会好过?再加上何龄与方姑娘有旧愁,她一定会在梁王面前煽风点火。”   说着,他眉头一皱:“只是有一点我实在想不通,梁王是个闲散的王爷,如何一下动用朝中这么多的势力?”   左思音忙给方孚远递了个眼色,方孚远立即道:“杜公子的推测与我们几人丝毫不差,只是梁王心思诡谲,他到底在想什么做什么,不是我们能猜得到的。眼下逸儿被京兆府的人带走,还是救她要紧。”   “是是是!”杜迁点头不已。“我说起梁王与何龄的事,也是想帮少将军,看看能不能从哪里着手,好把方姑娘救出来。”   说话间,他望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魏临:“这位莫不是魏临公子?”   魏临眼中闪过些许惊诧:“杜公子认得我?”   杜迁摇头:“今日发现熟铁被换后,方姑娘命人去寻一位叫魏临的公子,请他到坊中查探,我就知道这位魏公子一定是方姑娘的心腹。眼下屋子里只有你是我不曾见过的,但却又能坐在一边细听原委,所以你多半就是魏临。”   “杜公子如此聪慧,不得入朝局,真是可惜。”魏临起身一拜。   杜迁的眸光暗了暗,苦笑道:“家训如此,我也只能遵循。事情已经说完,我不好久留,诸位放心,家兄同京兆府府尹王实因有些交情,我现下就回去打点,等过两日梁王的警惕松懈下来,我一定想法子,进去见方姑娘一面。”   方孚远拱手:“先谢过杜公子。”   杜迁回了一礼,匆匆推门离开。   “逸儿的事,难为他如此上心。”方孚远关紧了门。“杜迁是个聪明人,方才看来,应当是瞧不上梁王与何家,这才把心底的推测全都说出来。否则,刚才那些话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只怕杜家满门都要遭殃。”   左思音点头道:“杜侍郎行事素来身正,他教出来的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京兆府那边有他帮忙打点,逸儿应当也不会受太多罪。”   她回身望向魏临:“魏临,逸儿被京兆府的人带走,她送去军营的熟铁又的确不合标规,都察院那边一定会对我方家发难。少将军要去应付一番,走不开,我也得回左家去,让祖父请那些与他相熟的官员,在陛下面前帮着说说话。铁坊暗桩的事,就拜托你了。”   “左娘子放心,暗桩的事包在我身上。”   见他要出门,左思音对余照道:“照儿,你去送送魏临。”   余照答应着去了,和魏临一同走到大门前,心里的着急有些忍不住,涌上喉头,甚是哽咽:“魏大哥,梁王怎么会这么心狠,居然要把姑娘下狱!姑娘的身子这几个月才好了些,那大牢里又阴暗又潮湿,姑娘如何遭得住!”   她说着流下泪来,魏临忙抽出帕子,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她的眼角:“照儿别慌,我们有这么多人在,一个梁王怕什么?再说了,你家姑娘这几年在京中,也不是白白布局。按理说,她被京兆府带走的消息,眼下早该传遍全城,这会顾娘子多半要来你方家拜访相问,可她却并没有过来,你猜是为何?”   余照愣愣地仰头:“难道,难道她根本不知道?”   “没错,你家姑娘与城中不少贵家娘子和姑娘交好的事,梁王心知肚明,所以他根本不敢让京兆府的人把消息传开,否则没等都察院拿出弹劾方家的罪名来,事情就闹大了,大家找人去五军营一看,发现方家的熟铁才刚送过去,根本没到查验工匠的手里,岂不会察觉是有人在摆弄方家?京兆府那位王府尹,要是因此顶不住压力,把你家姑娘放出来,梁王不就白白谋算一场了?”   余照捂着心口,暗自震惊许久,才缓缓道:“原来背后还有这么多的利害关系……魏大哥,可我还是替姑娘着急。从前我跟着姑娘,她主意多,我只管听吩咐做事。   如今姑娘不在,我心里实在慌乱得很……要是,要是江国舅在就好了,他最担心姑娘了,他在的话,今日京兆府的人未必能把姑娘带走!”   魏临叹了口气,余照说的没错,如果自家公子没去山南,就凭他那个奉旨浪荡的名头,和一身卓绝的武艺,往方家门口一站,哪个敢把方如逸强行带走?   这件事若瞒着他,只怕回来后不知要怎么在梁王府大闹,还是早点告诉他为好。   魏临想了想道:“我今日便派人给公子送信。”   --------------------   祝宝子们2024年很快乐!很健康! 第108章 返京   ======================   玄海滨。   一名采珠人从海里探出头,四下张望一阵,忽地紧张起来。   “江国舅!江国舅!”   他喊了两声,海面上却并无一人露面。他大惊失色,忙钻回海中,奋力下潜,在海草丛中扒拉片刻,仍旧没有发现江与辰的身影。   心里一着急,口中的气便有些憋不住,他的四肢快速滑动,浮出水面换了口气。   “江国舅!江国舅你在哪!”   他望着平静的海面,简直要哭了。   昨日,左将军请他到军营里,说江国舅想亲自去海中采些南珠,让他这个采珠好手带着一块去。   江与辰是京都来的显贵公子,又是皇后娘娘的亲弟,他哪敢真让对方下海采珠。今日一道海边,他便千叮万嘱,请江与辰务必在海滩上等着。   没想到刚脱下外衣的功夫,这江国舅居然已经下了水!   他只好跟着跳进海中,采珠的心思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只想让江与辰安然无恙地回去。   可江与辰似乎是个颇识水性之人,在海里泡了小半个时辰,瞧着也不妨事。   他渐渐放心,这才埋头开始采珠,谁知刚寻了两颗,方与辰就不见了!   “江国舅你快出来罢!别吓小人了!”   他抖着嗓子喊了一阵,可来来回回的,却只有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他没法子,正要再钻进水里找一找,不远处突然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他探头望去,只见江与辰大口喘着气,一手举着三只珠蚌,另一只手在脸上抹了两把。   “江国舅!”   他惊喜万分,忙游过去,一把拉住江与辰的手,道了句“得罪”,扯着他飞快往岸上游。   不多时,两人上了岸,采珠人总算松了口气:“江国舅方才一直不露面,真要把小人吓死了!”   江与辰看他一眼,脸上带着闲闲的笑:“这就要吓死了?你是在海里讨生活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么胆子反倒小得很。”   “江国舅,你是皇后娘娘的亲弟,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小人的祖宗都要被挖坟了!小人便是有十个胆子,也担不起这样的大罪啊!”   江与辰仰头大笑,海边的日头照在他恣肆随性的脸上。   他在海边一月,晒得黑了些,身子在海水里腾跃了好些时日,练得更为健壮,此刻上了岸,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缓缓流动,爬过他块块分明的胸肌和腹肌,在天光下甚是耀眼。   采珠人把珠蚌从腰间的篮子里掏出来,在岸上一一摆开:“江国舅的水性真是好,要不是小人知道江国舅是在京中长大的,只怕要以为国舅是我们海边人家的公子。”   “玄海滨我常来,识得些水性罢了,跟你们采珠人相比,不算什么。”   江与辰没被恭维话冲昏了头,双手在腰间摸了两回,把珠蚌全都拿出来,扔在沙子里,拍了拍手又要下水。   采珠人一下跳起来,拉住他道:“江国舅别再去了!这些珠蚌尽够了!”   江与辰回头数了数:“我摸上来的不多,只能做副耳环和钗子……”   “小人这里还有好些个,便是串把项链也足数!”   见采珠人满脸紧张,江与辰不去为难他,点头道:“行吧,都打开瞧瞧。”   采珠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拿起一只珠蚌正要划开,远处却传来奔马的蹄子声。   江与辰侧头一看,是左仲的贴身护卫。   护卫收住马,刚落地便举着一封信高喊起来:“江国舅!京都有信来!说是十万紧急!”   江与辰心里咯噔一下,只当是傅杉那边出了什么岔子,立即展动身形,倏忽间到了那护卫面前。   “怎么回事?是谁送信来的?”他拿过信,边拆边道。   护卫喘了口气:“是魏临派来的武师,说是方姑娘下了大狱,旁的没细说。”   江与辰猛地抬头:“方姑娘?下狱?你没听错?”   “没有,那武师说事情原委都在信里写着,江国舅一看便知。”   事关方如逸,江与辰心里一下乱了。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抽出折简来,试了好几回才勉强展开。   魏临的信写得甚是详尽,连方左两家准备如何相救方如逸,都记得一清二楚,显然是存了不想让他担心的意思。   可江与辰心里却越发地慌。   傅杉的事,三日前就办完了,他想着玄海滨的南珠甚好,既然来了,自然要给如逸带些稀罕的回去,做成头面饰物,好叫京中女眷狠狠羡慕她一番。   却没想到,不过耽搁了几日的功夫,她居然被梁王算计,还下了大狱!   江与辰捏紧信笺,只恨自己没能早些回去。   他梁王算个什么东西!   从前为了方如逸暗中筹谋的大计,自己才一忍再忍,没戳破元轼假惺惺的面目。   如今他居然这般猖狂,谁的人都敢动!   江与辰目光冰冷,三两步到了侍卫骑来的军马前,翻身上去:“你这马借我一用!”   说罢,他拉进缰绳,往军营的方向疾奔。   采珠人不知他为何忽然要走,忙喊道:“江国舅,这些珠蚌还要不要!”   江与辰头也不回:“要!把珠子都剔出来,天黑前送到军营!”   他不敢怠慢,当即坐下取珠,那名护卫干脆在一旁等着。   采珠人做惯了开蚌取珠的活,不到半个时辰,便把三十几个珠蚌尽数打开,剔出不少硕大润泽的南珠来。他把珠子在海水里淘洗干净,全都交给护卫。   护卫收好南珠,飞奔着回到军营,还没等进中军大帐,却先瞧见兵士牵了两匹好马,等在帐子外。   “将军要出营?”他问道。   兵士却摇了摇头:“是江国舅要返京,将军特命属下选了两匹上等的。”   护卫心中了然,掀开帐子,果然望见江与辰正和左仲说着什么。   “……傅杉的身份我已经安排好了,他中的毒要拖上两三个月,约莫五月底,应该就能到山南来。到时候,还望将军多多照拂。”   左仲叹了口气:“杉儿是我亲外甥,遭此厄运,我这个做舅舅的,自然会对他着紧些。这次多亏江国舅援手,否则,杉儿只怕……”   他有些说不下去,见护卫走进帐中,定了定神道:“国舅快回京罢,方姑娘本就是我家的恩人,如今我们方左两家又结了亲,岂能看她如此遭罪。”   说话间,护卫上前几步,奉上南珠:“江国舅,珠子都取出来了。”   江与辰接过来,仔细收好,对左仲道:“将军,京中有我和江家,绝不会让傅杉被他那个没心爹害死,你只管在玄海滨等着他来。”   左仲道了声谢,将他送出军营,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昏黄的夕阳下,才转身往大营里走。   “将军,江国舅怎么不等明日再走?”护卫道。   左仲摆了摆手:“他那个性子,怎么可能等得住?”   “都说江国舅是个浪荡子,可属下这些年看着,却觉得他最是重情重义。”   “你也瞧出来了。”左仲瞥他一眼。“江首辅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啊,杉儿有他在京中相帮相护,我在玄海滨也算放心。”   ……   京都,京兆府大牢。   方如逸把草席立在墙边,那里难得有几丝透进来的天光。昨夜睡了一晚,席子有些发潮,竖起来晾一晾,才能勉强继续睡下去。   她在这间牢房里已经待了五日,依然习惯四周的酸臭。王府尹着人提审了她好几回,虽说她自陈清白,可审问之人总说她拿不出什么证据,不愿放她出狱。   好在王府尹念她是高官家的贵女,将她单独关押,但一进到此地,外面的消息便毫无所知。   她明白哥哥嫂嫂,还有余照魏临他们,定是在拼命查清真相,只是没能听到他们的消息,又怕他们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心中多少有些难安。   身上本就不多的钗饰,已被她用来打点狱卒,可她想要的御寒被褥,却始终没能送来,就连每日的两顿饭,都未必能吃上。   她知道这多半是元轼的手段,想着她一个贵家女眷,一冷一饿,总有熬不住的时候,问什么都会招认。   可她方如逸是在漠北挨过苦日子的人。   冬日的风沙一起来,大家只能四处奔波,过的是流浪一样的日子,什么吃饱穿暖,落脚安歇,想都不要想。   那般境地,远比眼下的锉磨还要难熬。   方如逸把袖口扎紧,如此多少也算是一个御寒的法子,她走到草席前,比着天光落下来的方向,调整了一回,正要靠墙坐下时,却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开门声,有谁进来的脚步声。   又来提审了?   她微微蹙眉,留意着外头动静,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了她的牢房门前,果然停下了。   “方如逸,出来。”   这声音甚是熟悉,正是这几日提审她的差役。   她起身走到门前:“王公人,该说的话,这几日我都已经说了。左右不过那些,实在也说不出别的。”   王封猛地拉开牢门:“叫你出来,你听不懂!”   方如逸暗自叹了口气,迈步出去,跟着他走到问询的窄间里,打眼一看,发现墙角边多了一张桌几和矮凳,桌上摆着一盆水和一沓纸,那纸似乎是桑皮纸。   王封拿起几张,指着矮凳道:“坐下。”   方如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身子没动:“王公人这是要做什么?”   王封眉头一拧:“来人!给我按住她!”   -------------------- 第109章 告白   ======================   两名彪悍的差役顿时从门外冲进来,一人一边揪住方如逸的胳膊,将她按坐在矮凳上。   本就不大的屋子变得甚是拥挤,男人的汗酸味冲得方如逸头晕目眩,她拼命稳住心神:“王公人这是要做什么!我是官眷!没有府尹的令,你岂能对我动私刑!”   王封冷笑:“进了大牢,你便是犯人,岂有对犯人留情的理?”   方如逸的目光直视着他:“府尹都尚未定罪,我怎么就成了犯人了?王公人,家兄在陛下面前也是得脸的,若是被陛下知道,你要对我屈打成招,可知你将来会有何种下场!”   “啪!”   王封狠狠甩了她一掌,斜眼道:“休要拿陛下来压我!你本就有罪,我审你,是忠心为国!你一个给军中供次铁的人,还敢在我面前狡辩!”   方如逸只觉得右脸上火烧似的疼,心中却反倒镇定下来。   看来自己迟迟不肯招认,已经让元轼开始着急了。   这段时日,王封审问了她不知多少次,可回回都只是问话,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用上逼供的手段。   想必兄嫂他们在外面进展顺利,坊中换铁的真相多半快要查出来,否则,元轼不会让手底下的人对自己动用私刑。   想明白了这一层,方如逸不再开口,因为她知道,今日的刑罚必然逃不过了。   王封捏住她的下巴,用力一抬,把手中的桑皮纸覆在她脸上。   方如逸对牢中动刑之事所知甚少,想不通在脸上盖着几张轻飘飘的纸,到底该如何逼供。   思忖间,额头猛地一冰,寒气四溢的水兜投而下,口鼻顿时被吸饱水的桑皮纸堵得严严实实,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窒息感包裹全身,她拼命挣扎,可桑皮纸仿佛长在了她脸上,那水似乎怎么也流不尽,冲得她心神俱散。   就在她快要失去神志的当口,耳边忽然传来“砰”的撞门声。   “王封你不要命了!居然敢对官眷动私刑!”   那声音有些熟悉,可她脑中迷迷离离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有人冲了过来,飞快揭下湿透的桑皮纸,她呛了一口水,总算喘上气。   “如逸,你怎么样?没事吧?”   扭住她胳膊的力气消失了,她似乎落入了谁的怀中,又有一只手在她背后轻轻拍着,替她顺气。   她艰难地睁开眼,缓缓仰头,来人居然是杜迁。   “杜,杜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勉强道。   杜迁满眼心疼,取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水:“不怕,我来了。”   方如逸想说自己并不怕,只是担心兄嫂他们为自己奔走时,会不会被梁王暗中刁难。可话没出口,她却先咳嗽起来。   杜迁赶紧扶着她站起,她这才注意到,对自己动用私刑的王封他们,已经被几名从未见过的差役拿下,领头的那人对杜迁拱了拱手:   “杜公子,幸亏咱们来得及时,否则只怕方姑娘性命不保。杜公子,王府尹只说审问,从没动过用刑的心思。方姑娘是高门贵女,便是借咱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她下手。”   杜迁语调冰冷:“张公人说得好听,可王封他分明已经动了手!”   “王封的事,在下一定会禀明王府尹,必给杜公子还有方家一个交代。”   杜迁似乎并不满意这样的说辞,正要开口发泄心中怒气,方如逸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杜公子,如今我无事,莫要苛责张公人。”   “多谢方姑娘体恤,姑娘房中已经准备好御寒的被褥和衣物,在下这就送姑娘回去安歇。”   方如逸微微点头,扶着杜迁回到那间牢房。   里面果然不一样了,潮湿的草席不知去向,地上铺了一层茅草和一块床板,上面是厚实的被褥和衣物。墙角多了一张小方桌并一把靠椅,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和几部书册,像是怕她在牢中住着无聊,给她打发时间用。   “这些是……”   她疑惑地望向那名差役,可差役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只留她和杜迁在牢房中。   杜迁拿起一件冬衣,给她严严实实地披上,扶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则半蹲下来,搓热掌心,替她暖手。   方如逸吓了一跳,赶紧缩手,可杜迁却扣住她的手不肯放:“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同我计较这些!难道你要等手上生了冻疮,才后悔莫及么!”   “杜公子,我,我不是同你计较,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我们这样,实在是……”   “我们怎么了?”杜迁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一字一顿:“我是在救你,难道还要顾及什么男女有别么?”   方如逸低下头:“可是手上生了冻疮,也不算什么……”   “你可以不计较,我却不能。”杜迁艰难吐出一口气。“如逸,这几日你在牢中,我都要急疯了,万般打点,才得了机会进来,没想到那个王封居然敢如此对你!”   “你……”   方如逸欲言又止,她明白杜迁对自己有情,可眼下实在不是畅谈风月的时候。   但杜迁却咬了咬牙:“如逸,我再也等不了了,有些话,我今日此刻立即就要说给你听。”   他抬头望着方如逸:“你多半也看出来了,我对你有情,只是从前我总是犹犹豫豫,每回想说的时候,总觉得时机不对。耽搁来耽搁去,竟是半个字都没出口过。”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如逸,京都其他女子,无论如何也难以与你相比。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你有胆识,有才能,连京兆府的大牢都不怕,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吓得晕厥过去。   我知道,我不过一介庶子,实在配不上你。今日我说这些话,不求别的,只求让你明白我对你的心。不论这件事将来如何了结,也不管你对我是何等情谊,我都会陪着你护着你,此生此世,绝无二意。”   方如逸默然无言,杜迁的话在她心头震荡,她忍不住落了泪。   她已被迫套上了罪名,虽然知道自己并无过错,可要是元轼打定主意,非要将她按死,将来还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跌落谷底之人,何敢他求,但杜迁却不管不顾,誓要同自己站在一处,求一个或许未必能有良缘的结果。   从前她不大懂什么叫患难与共,如今亲自经历一遭,才知有多珍贵,有多难得。   她想寻的夫婿,不正是如此品性么。   可眼下自己落魄着,并非结亲的良机,方如逸摇头道:“杜公子,我没有你说的那般好。我……我和梁王断过亲,如今又抛头露面地做着生意。父兄虽然有些品阶,可说到底是武将,比不得你杜家书香门第。我于你……并非,并非良配,还望杜公子别再说什么陪着我的话……”   杜迁怔怔地听着,眼中突然浮现一抹惊喜:“如逸,你,你怎么会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才对……其实你心里是有我的,否则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对不对?”   不等方如逸回答,他又自言自语般道:“你心里一定有我!一定有我!我真的,我真的太欢喜了……如逸,我小娘已经亡故多年,大娘子对我的亲事并不上心。只要你愿意,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我都要为自己做一回主!”   方如逸望着他,他真的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嫁给这样的人,将来多半会舒心一生吧。   其实她对杜迁并无风月之情,从前只不过觉得,他是个处处都合适自己的郎君。如今,他对自己又有相救之恩,以身相报,也不是不可。   方如逸低了低头:“杜公子,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不如等我出去了,再同我兄嫂……商议。”   杜迁一愣,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如逸,你,你答应了?”   “等出去后再……”   “好!好!我都听你的!”杜迁喜不自禁,飞快道:“其实今日你兄嫂也想过来,可是朝中对供铁的事盯得紧,都察院那边一直在发难,他们不好被人捉住把柄。”   方如逸点了点头,神色担忧:“哥哥和嫂嫂他们还好吗?陛下有没有为难他们?”   “他们都好,毕竟眼下事情还没查清楚,真相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今日,陛下已命大理寺派人过来,同王府尹一并审理。”   杜迁扭头望了一眼牢房外,见那里无人,才小声道:“我推测调换熟铁的人,和梁王还有何家有关,已经告诉了你兄嫂,还有那位叫魏临的公子。   魏公子是个好手,这几日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一个一个地去查铁坊里工匠,看看他们最近都和谁有过往来。昨夜听他说,已然锁定了几个,想必两三日之内,就会有消息。”   方如逸甚是惊讶,没想到杜迁一个诸事不知的人,居然能凭借蛛丝马迹,推出梁王要对自己下手。   “杜公子,多谢你今日传信给我。只可惜我身陷囹圄,想做什么也不能,只得拜托你多多宽慰我兄嫂了。”她想了想又道:“还有照儿,她胆子小,这会不知要怎么哭呢。”   杜迁郑重道:“你的事,我从来都看得比我自己的更要紧。少将军和左娘子是见过大世面的,都还稳得住。你那小侍女有魏公子,也无需我多操心。说起来,那日你被京兆府的人带走,多亏她安排妥帖,早早给工部府衙递去你写的陈情书,这才让陛下知晓此事。”   方如逸欣慰地笑了笑:“照儿是个好孩子,这回真是辛苦她了。”   “砰砰砰!”   门上传来声响,杜迁赶紧站起来:“如逸,我不能多待了,你只管在这里住着,大牢上下我已打点过,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等有了新的消息,我再来看你。”   方如逸忙道:“好,你快出去吧,别让旁人发现。”   杜迁快步走出大牢,从后门离开京兆府,穿过三条街,转进一条僻静无人的窄巷。   他等了不多时,一名蒙面人从屋顶落下,开口问道:“方如逸怎么样了?肯不肯招认?”   “她性子倔,兄嫂又在朝中为她奔走,自然不会认罪。”杜迁冷声道。“我早就告诉过王爷,要想方如逸认罪,绝无可能。王爷不信,才耽搁到今日。”   蒙面人沉默一瞬:“杜公子可有什么法子?”   “那方如逸已经答应出狱后同我成亲,只要亲事坐实,将来我想问什么,她定会全盘说出。你回去告诉王爷,魏临是个不好对付的,还请王爷别再揪住熟铁的事不放,否则,只怕会适得其反。”   蒙面人点了点头,准备离开,杜迁却一把拉住他:“我的事,王爷办的如何了?”   -------------------- 第110章 嫁祸   ======================   蒙面人的语调里没有一丝起伏:“只要杜公子替王爷拿下方如逸和方家,公子所求,王爷自然会办。”   杜迁眉头紧皱,怒意在眼中翻涌:“我帮王爷做了这么多,难道王爷对我的事竟是半点都不上心么!”   蒙面人拂掉他的手:“杜公子莫急,方家不是还没倒么。”   话音一落,他跃上屋顶,消失不见。   杜迁强压下满腔怒气,急促地呼吸几回,想起今日与林掌柜有约,便出了僻巷,往城东去。   其实他头几日就打点好了京兆府的门路,之所以挨到今时才进去探望,不过是想让方如逸急一急,受点苦,或许能认下调换熟铁的罪名,如了梁王的意。   虽说他隐隐觉得,方如逸不是那等会轻易妥协之人,直到今日见上了面,才发现她到底有多坚韧。   那样酸臭冰冷的牢房,便是男子也未必忍受得住,何况她一个娇惯将养的贵女?   想到这里,几丝疼惜不由自主地在杜迁眉间缠绕。   方家与他无冤无仇,若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等亏心事。   相处数月,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同方如逸说的那些话,有几分真假。   欣赏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方如逸的确与京中其他女子大不相同,若不是他日夜警醒自己绝不可动喜欢她的心思,只怕早就沦陷了。   杜迁默默摇头,忍住纷乱的思绪,疾步赶到林掌柜家,刚到门口,便见林掌柜坐在一张马扎上,不住地往外探头。   “林掌柜。”他拱了拱手。   “杜公子终于来了!”林掌柜惊喜地站起来请他入内,把大门关紧了才道:“东家在里面还好吧?那些差役有没有为难她?”   杜迁叹了口气:“大牢里哪有舒服的日子?她那牢房比冰窖还冷,幸亏我打点了差役,才给方姑娘的牢房安排了被褥和衣物,否则,她只有铺在地上的草席。”   林掌柜满脸震惊:“东家,东家可是方大将军的女儿,那些差役怎么能如此对她!”   “差役只要问出话来,早些结案,谁会管被问话之人在牢里过什么样的日子,遭什么样的罪?”   杜迁有些说不下去,定了定神道:“我去的时候,有个提审的差役正在对方姑娘用刑,她差点就喘不过气来了。可怜她遭了许多的罪,还怕我们这些在外头的人担心,一个苦字都没说。”   林掌柜的年纪有些大了,听到这里,眼圈红了不少:“东家实在不容易,也不知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我们烧出来的熟铁是不会有错的,毕竟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   “谁说不是呢?”杜迁背过手,长长地出了口气。“如今也只能盼着事情的真相,早日浮出水面。”   他望着林掌柜:“对了,今日过来,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少将军怕有人在铁坊的账目上动手脚,想趁着这个机会,一并查查。林掌柜,不如把账本交给我,我现下便替少将军查一回,也好让他安心。”   “好,好,账本就在我房中里搁着,杜公子请随小人来。”   两人进了屋,林掌柜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账簿,捧给杜迁:“铁坊开了也没几个月,账目往来都在这本里面记着。杜公子慢慢看,小人给你沏杯茶来。”   杜迁点了点头:“有劳林掌柜了。”   林掌柜道了句“无妨”,转身出门,去厨下烧水。   杜迁翻开账簿,假作查看,右手却飞快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和一叠宝钞。他四下一看,起身走到床榻前,把宝钞塞进褥子底下。回头见墙角有个五斗柜,他又从腰间摸出几个金锭,用素帕包好,放进最下方的抽屉里,用几件旧衣物盖上。   做完这些事,他暗自松了口气,回到桌案前,随意翻看账目。   不多时,林掌柜端着一盏茶,从门外进来,小心放在桌案上。   杜迁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快速扫完剩下的账目,起身道:“林掌柜,这账目没什么问题,少将军和左娘子这会想来已经从宫中出来,我得赶紧回去,把方姑娘的消息告诉他们,就不多留了。”   林掌柜连连点头:“好,杜公子快些去吧,免得少将军他们担心。”   出了林家,杜迁马不停蹄地往方宅去。   铁坊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梁王的暗桩,今日这个嫁祸林掌柜的计划,是他特意留的一招后手。   他在山南时,梁王的人来找他,三五句之间,他便察觉梁王手段阴狠,自己若介入其中,替他谋事,将来未必能得善终。   他信不过梁王,自然要为自己打算一二。   既然他之所求,梁王迟迟不肯去办,那么方如逸的罪名,也没有再攀污下去的必要。   他要让梁王清清楚楚地知道,若是不完成答应自己的事,方家的兴衰起落,便捏在他杜迁手中,由不得梁王说了算。   思忖间,他到了方家老宅前,才叩了一下,门就从里面开了。   毛大树见是他来,欣喜万分:“杜公子可算来了,我家公子和大娘子,还有魏大哥,都在堂上等着公子呢,还请公子快快进来!”   杜迁应了一声,匆匆奔进堂内,果然望见众人坐了一圈。他行了一礼,等毛大树关紧了门,才道:“诸位久等了,我今日见到了方姑娘,不过京兆府里的差役下手太狠,让她遭了不少罪。”   他把在大牢里的经过一说,方孚远登时怒意喷张,“啪”地摔了茶盏。   “连陛下都只说问话,王实因哪来的胆子,竟敢纵着下属用刑!”   见他似乎要往外走,去找王实因理论,左思音忙拉住他:“王府尹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怎么可能偷偷对逸儿动手?此事定是梁王所为,只怕连王府尹也是半点不知。夫君若是真找上门去,同王府尹理论,岂不是暴露了杜公子暗中去见逸儿的事?”   方孚远气得一甩衣袖:“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逸儿,在里面吃苦遭罪么!”   杜迁道:“少将军安心,我都打点过了,那个动用私刑的王封已经拿下,方姑娘房中也送了厚实的被褥和衣物进去,保管不会让她饿着冻着。”   方孚远攥了攥拳,仰头长叹一声,对杜迁拜谢道:“杜公子一心相救舍妹,这份恩情实比天大。”   杜迁面色诚恳:“少将军,这些话等方姑娘出来后,再说也不迟。我今日过来,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们。”   “还请杜公子快说。”   “此事,我也尚在猜测中。”杜迁眉头微皱。“我再来府上之前,先去了趟林掌柜家中,顺便查了一回铁坊里的账目。”   “可是这账目出了什么问题?”左思音问道。   杜迁摇头:“那倒不曾。不过,这林掌柜近日是有什么别的银钱收入么?我听他话里话外露出些要去京郊买田买地的意思,可眼下方家的铁坊尚处清查之中,一应工匠、掌柜、小二,都没了月俸,他哪来的银子置办田地?”   他望向魏临:“魏公子在暗查林掌柜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   魏临抱手道:“林掌柜没几个亲眷,平日就在家中待着,甚少外出,从未发现他又什么别的银钱收入。”   “那这就奇怪了。”杜迁眼中浮起不少惊诧。“之前我和林掌柜闲话的时候,听说他在来方家铁坊之前,有好些年都是靠零工过活,所得的工钱只够温饱。铁坊开了也不过数月,无论如何,他都积攒不下买地买田的银两。”   左思音沉声道:“说起来,掌柜一职的确所知甚多。逸儿同我说过,争供铁单子的事,她只告诉了伍师傅和林掌柜。可若是林掌柜为了一己私欲,被梁王收买……”   见众人心知肚明,她没再说下去。   魏临起身道:“我这就派人去林掌柜家……不,还是我亲自去查吧,免得走漏了风声。”   方孚远点头:“魏临,辛苦你了。”   “无妨。”魏临笑了笑,看着余照。“照儿担心她家姑娘,这些时日瘦了一大圈,我心里也着急。再说了,公子南下之前也交代过我,让我保护好方姑娘。这件事早点了结,对大家都好。”   杜迁大为惊讶:“江国舅与方姑娘相熟?”   魏临随口应付道:“我家公子爱凑热闹,方姑娘和梁王断亲的事,他在宫中听陛下和皇后娘娘说过。他的表侄女顾娘子又和方姑娘情同姐妹,一来二去,便让我一并照顾上了。”   杜迁了然地点点头,见天色已晚,拜别离去。   余照送魏临到后门口,魏临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道:“对了,刚才我忘了告诉少将军和大娘子了,其实江首辅也在留心此事,可供铁一道,关乎朝廷,真相大白之前,他不好亲自出面,否则容易被梁王捏住把柄,说江家与方家结党营私。   昨晚我收到公子的信,说再有两日就能进京。等公子到了,一定能救你家姑娘出来。京中人人都知他从前纠缠过方姑娘,说他被迷住了。反正他顶着个浪荡的名头,就算做些出阁的事,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 第111章 证据   ======================   听见江与辰就要回京的消息,余照担了好几日的心,忽然间松了些许。   多一个人相帮总是好的,江国舅做起事来,虽说叫人捉摸不透,可他一心向着自家姑娘,定不愿见她在牢中吃苦受罪。   “魏大哥,等江国舅回来了,还请他过府,和公子他们一道想个法子,早早把姑娘救出来才是。”   魏临握了握她的手:“好。我还得去林掌柜那边暗查,就不多留了。”   “快去吧!”余照推了他一把。   魏临离开方宅,见天色尚明,不好立即行动,便先去武馆等着,直到夜色深沉,才换上乌黑行衣,循着僻静小巷,来到林掌柜家门外。   他绕到院子的高墙外,见院中有株大槐树,轻轻一跃,跳上树梢,藏身在密叶中,小心探查里面的动静。   林掌柜家屋子不多,只两间寝卧和一间做饭用的耳房,此刻都熄了灯。   魏临正要落下树,摸到寝卧里探查一番,其中一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林掌柜睡眼惺忪,裹着一件厚实的外衣从里面出来,慢慢挪到耳房中,打了壶水来烧。   魏临耐下性子等了半晌,可这林掌柜烧好了水,又缓缓饮起茶来,不知他是心中有事,难以入眠,还是是他已然发现魏临藏身暗处,故意醒着不肯睡。   四更已过,眼看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魏临想了想,在腰间一摸,却发现今日换衣时,忘了把迷烟带上。思来想去,他只好轻手轻脚地从树梢上跃下,落在院子外。   看来今夜是没法探查了。   他眉头紧皱,脚步迈得飞快,回到武馆躺下安歇时,脑中的猜测仍旧不肯平息。   他同林掌柜并不相熟,不过是那日假扮买铁的客人时,同此人说过两句话,当时并不曾察觉有什么异样,甚至反倒对这人生出不少信任,总觉得他和伍十九一样,都是一心为私铁坊着想之人。   却没料到,他竟很有可能被梁王收买,这个林掌柜,还真是深不可测。   魏临翻了个身,想着明日还得抹黑去林家探查,这才勉强让思绪散去,沉沉入睡。   次日起来,方家送来消息,说王实因没查出什么线索,连个人也不敢见,问那些差役有无消息,可他们一张口却都是扯皮的话。   魏临心知京兆府那头已经被梁王渗透,多半是靠不住的,还得从林掌柜这边着手才行。   好不容易挨到深夜,他照旧换上行衣,来到林家附近,寻见那株大槐树,跃了上去。   等到昨晚林掌柜烧水时分,他摸出迷烟来,预备着要用,可今夜林掌柜的屋子里却安静得很,过了许久都不曾见他出来。   魏临心道昨晚大概是个巧合,藏好迷烟,小心翼翼地落在院中,飞快迈了几步,贴在林掌柜寝卧的墙根下。   林掌柜的妻子早亡,只留下两个儿子,在京郊的庄子里帮着干些农活,赚点糊口的钱,这段时日忙着春耕,都不在家中。梁王给的银钱不少,林掌柜一定贴身藏着,绝不会轻易放在没人住的屋子里。   一念至此,他没去查探另一间寝卧,只掀开林掌柜屋子的窗户,把迷烟吹了进去。   等了片刻,他用黑布蒙住口鼻,在窗框上敲了两下,见屋子里无甚动静,这才绕到门前,推门进去。   魏临摸到床边,伸手推了推林掌柜,见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这才在房中翻找起来。   藏些个要紧的物件,无外乎床榻斗柜,魏临把屋子里的几个柜子都细细搜了一遍,只在五斗柜的最下层摸出几个金锭。   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林掌柜劳苦半生,和儿子们一起积攒下几个钱,换成金锭放在五斗柜里,也是常事。   魏临深思片刻,回到床榻边,伸手到被褥下慢慢摸着,指尖探到枕头下时,忽然传来些微若不察的悉悉索索,像极了纸张摩擦的声响。   他眉头紧皱,一手托住林掌柜的脑袋,一手往枕下探了探,果然掏出来一叠纸。凑近眼前一看,竟是宝钞和一封信。   他起身立在屋角的窗前,把信在月光下展开,飞速读了一遍,脸色顿时大惊。   这林掌柜,居然真是梁王派来的暗桩!   他返回床塌前,准备动手拿下林掌柜,但转念一想,此时行动容易打草惊蛇,干脆把信、宝钞和金锭塞进怀中,快步出了屋子,离开林家。   回到武馆,他半点睡意都没有,又把那封信仔细读了一遍,准备等天一亮就去方家商议拿住林掌柜的事。   夜色散去时分,开启四方城门的钟声遥遥传来,连着奔波两夜,他觉得神思略有倦怠,赶着饮了一盏醒神茶,把信收好,离开武馆往方家去。   才刚出了巷子,身后忽然一阵奔马嘶鸣声。   是谁这么早就在城中骑马?   他满心疑惑,回头一看,双眼猛地亮起:“公子?!”   此时朝阳才起,江与辰一身的风霜,披着晨光从马上落下,脸色甚是疲倦,可双眼却格外明亮。   他把缰绳扔给魏临,揉了揉发酸的肩:“这么早去哪?”   “昨晚我在林掌柜家找到一封密信,正准备送去方家,商议对策。”魏临见四下无人,从怀中取出信笺递过去。“公子怎么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江与辰骑来的那匹马“砰”地倒在地上,魏临上前看了看,已经不中用了。   “我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连觉都没睡,能不快么?”江与辰皱着眉头读完信。“这信你从哪里找到的?梁王做事谨慎,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你拿住把柄?”   魏临道:“我用了迷烟,才让林掌柜着了道。不过,这封信上没有落款,只能发现林掌柜被人收买,私下里换掉了供给军中的熟铁,并不知收买他的人究竟是谁。”   江与辰沉思片刻,把信收进怀中,斜了魏临一眼:“我把你留在京都,就是让你好好照顾如逸。你倒好,把人都照顾到大牢里去了!”   魏临知道他心里有气,忙道:“我么,粗笨愚昧,哪里比得上公子聪慧?如今公子回来了,那接下来便由公子您亲自照顾方姑娘,今日定能让她出狱。”   江与辰拍拍身上的尘土:“我既来了,她自然不会再受罪。”   说罢,他转身往城北走,魏临连忙伸手拦住:“公子去哪?方家在东边……”   “啪!”江与辰打掉他的手。“人都没救出来,你好意思去方家?”   魏临不解:“这不是得去跟少将军他们商议怎么救人么……”   “这种小事,何必麻烦他们?”江与辰语调闲闲,可脚下的步子却迈得飞快。“林掌柜究竟是不是梁王的暗桩,仅凭一封书信,说服不了我,总要再去问上一嘴才好。”   魏临赶紧跟上:“公子要问谁?”   “自然是这幕后的主使之一了。”   江与辰疾行一阵,停在一处宽阔的院落外,魏临上前一看,竟是何家。   “公子,大清早地闯进别人家,于礼不合吧?不如我们等夜深了再来。”   说话间,魏临拉着他要走,可衣袖却反被江与辰揪住:“你见过我讲礼守节?”   魏临摇头:“从来没有。”   江与辰松开手,冷眼盯着面前的高墙,徐徐道:“何龄这样的小人,只怕连‘礼’这个字有几笔都不知道,还当‘无礼’、‘失礼’也是讲礼的一种。我们是做君子的,难道要跟她一般见识?”   魏临心中暗笑,何龄这回算是踢到钢板了。   “公子,那咱们还是翻墙?”   “自然。”   两人绕到后院,找了面枝叶繁茂的高墙翻进去,落下后果然是一处小园子。   何家的宅院虽然大,可里面没住着几个人,这会天才蒙亮,四处都安静着,不过几个早起的做饭的婆子在厨下忙活。   两人穿过廊檐,见尽头处有个院落,拱花的石门下,两个小厮正歪在那里打盹。   “公子,后院只这里有人守着,何龄的房间应该就在此。”魏临道。   江与辰拦住他:“你在这里等我,别叫人发现踪迹。”   魏临点了点头,从腰间抽出一块黑布递过去:“公子,给。”   “哪里用得上这个。”江与辰推开他的手。“我还怕何龄许久没见过我,把我的样子给忘了。”   魏临不知他在唱哪出,但江与辰素日里虽说有些胡闹,可关键时刻从来谨慎,眼下事关方如逸,他只有更加郑重的份。   想来是什么新奇的法子罢,只是那何龄多半要遭罪。   魏临生出看好戏的心思,没有开口相劝,而是依言隐到暗处,目送江与辰进院。   谁知,江与辰到了院门口,却没有半点偷偷溜进去的意思。他在那俩小厮面前站定,忽然飞起一脚,踢中一个。   那小厮正做好梦,身上猛然遭了一下,惊得两眼乱瞪:“谁!谁敢踢老子!”   江与辰揪住他的衣襟,拎起来往院中一扔:“告诉你家姑娘,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之子,当今国舅,有话问她。”   -------------------- 第112章 要挟   ======================   一连串的头衔,砸得小厮发懵,他摔在地上愣了一会神,慌里慌张地爬起来,直奔何龄的寝卧。   到了门前,侍女芳菊拦住他:“姑娘的屋子你也敢闯!”   “姐姐,不好了!”小厮急得满脸通红。“院子外来了个什么内阁首辅的儿子,说要问姑娘的话!”   芳菊喝道:“胡说!内阁首辅的儿子是当今国舅爷,我亲耳听姑娘说过,此人还没回京,怎么可能到咱们家的院子里来!”   “是真的是真的!”小厮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姐姐快去回禀姑娘罢!那人凶得很,吃了一刻,只怕他要杀人!”   芳菊半信半疑,越过小厮,快步到石拱门下瞧了一眼,果然见到一名身姿斐然,长相俊朗的陌生男子站在那,眉眼间甚是不耐。   她吓了一跳,飞奔回何龄寝卧,进到内室。何龄正在起身,芳菊赶紧福了福,颤着声音道:“姑娘不好了,江国舅闯进来了!”   何龄一愣:“江与辰?他都还没回京,莫不是你看错了?”   她恢复自若的神色,拿起湿帕子净面:“芳菊,我这院子也不是头一回有人闯进来了,大清早的,做什么禀到我这里来?”   她踢了一脚芳菊:“既然你都知道了,想必护卫已经把那人拿下。我猜啊,这定是方家在捣鬼,故意安排个人进来,拿出江与辰的名头吓唬我,好逼着我赶紧把方如逸放出去。”   芳菊不敢躲,生生忍下疼痛,满头大汗道:“姑娘是真的,是奴婢亲眼所见,那人就在院门下站着,身边一个咱们家的护卫都没有,多半是个高手!”   何龄端茶的手一顿:“没有护卫?”   她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自家的护卫虽说不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比起京中那些高门大户的家丁,不知强了多少,怎会连一个人闯进来了都半点不知?   除非那人的确是个高手!   她心里倏地一跳,连忙起身披好外衣,开门出去想亲眼瞧瞧。   自己并没有收到江与辰回京的消息,此人一定是假扮的!   她三两步出了屋子,奔到院门口一看,望见那张颇为出众的脸,心气儿顿时矮了三分。   此人还真是江与辰!   若换了是别人闯进来倒好办,可江与辰是谁?奉旨浪荡的纨绔,满京何人不知他说话放肆,行事诡谲,谁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纠缠方如逸数月,莫不是定是听说了方如逸下狱的消息,这才寻到自己跟前来?   不过短短一瞬,何龄脑中却飞过千般思绪,后背一寸寸僵硬,强撑着道:“江与辰,你为何擅闯我何家!”   江与辰背过手去,姿态悠闲:“许久未见何姑娘这张笑里藏刀的嘴脸,我这心里甚是思念,这才特意过来看看,万一你变得慈眉善目,京中岂不是少了一处美景?”   “你!”何龄气得发抖。“江与辰!你私自闯进我的院子,我还没同你计较,为何又口出狂言,侮辱于我!”   “侮辱?”江与辰眉梢一扬,大为惊讶。“我明明只是在说实话,何姑娘怎么如此生气?难道三年前何姑娘在王家的花宴上,企图暗害方如逸,却被我表侄女和闺秀们当众撞破的事,是别人诬陷了你?”   何龄想起当年为此挨的几个巴掌,顿时咬牙切齿:“这件事早就掀过去了,你又提它做什么!”   “你能做,难道还不许别人提?”   何龄冷眼盯着他:“江国舅,你今日过来,是为了方如逸吧?她自己贪利,私自调换了给军中的熟铁,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与辰目光如刀,狠狠戳在她脸上:“如逸她做的都是本分生意,又一向与人为善,同京中的贵女们也都交好,我思来想去,只有你何姑娘总是瞧她不顺眼,这件事除了你,有谁会做?”   何龄攥紧了丝帕:“江国舅为何开口闭口拉扯起我来?莫不是被旁人的假证蒙住了心窍?”   江与辰略感惊讶,他听得出这句话里的深意,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拿住什么切实的证据,证明调换熟铁的事同何龄有关。   这个何龄素来蠢笨,今日却头脑清醒,想必她得了高手从旁指点。   可江与辰却并不在意,有没有切实的证据,于他而言,并不要紧。   他随意笑道:“别人想蒙我,只怕很难。”   “看来江国舅手里是没有证据了。”何龄暗自松了口气,挺直腰杆道:“既没有,为何要攀咬我?”   江与辰瞥她一眼:“何姑娘,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但凡今日我从你家出去,告诉满京都的人,如逸就是你害的,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何龄脸色青白,她从前的确做过暗害方如逸的事,还在城中传了个遍,就算这次的换铁与自己无关,只怕旁人也会信了七八分。   更别说方如逸下狱,自己也是主谋之一。   “何姑娘,你也知道,我从不按常理出牌,为了让如逸多瞧我几眼,将来念着我的好,我便是做出些伪证,攀咬你一二又何妨?反正我顶着浪荡的名头,就算闹到陛下那里去,最多不过是挨顿打。”   江与辰似乎说得有些累了,自顾自走到石凳前坐下,慢条斯理起来:“可何姑娘你就不一样了,你在京中的名声本就差得很,三年前的事,好不容易按下了些,如果借着这一回再翻出来……哎,人言可畏啊!”   何龄脸色僵硬,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在天子脚下同官眷们做生意,那些读书人家最讲清誉,名声一道,自然看得极重。   “江国舅今日到我家中来,究竟想怎样!”   江与辰冲她勾勾手指,何龄没法子,只得忍着气,上前两步。   “如逸为何下狱,你我心知肚明。调换熟铁,便是把罪往死了做,也不过是牢狱之灾,方家如今有钱了,大笔的银两交出去,再让方少将军在陛下面前哭一哭,或是让方老将军千里迢迢送封陈情书过来,多半也就出来了。这样的局面,恐怕不是你和背后之人想看到的吧?”   何龄的嘴角微微抽动,不知江与辰点出她背后有人,是诈她一炸,还是真的发现了些什么。心头滚过千般思绪,她张了几回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江与辰只是笑道:“我这个人最烦俗事侵扰,要不是这回撞上如逸的案子,我又何必大清早地到你府上来问话?何姑娘,熟铁的事查到铁坊里的败类,也尽够了。   我在如逸面前得脸,你也好交差不是。否则,真大闹起来,陛下一道谕令发到大理寺,把你何家的产业查个底朝天,揪出几个天大的错来,又有什么意思?”   何龄心中怦怦乱跳,若只是单单叫她去问话,自然是不怕的,可若真让官府的人下手查抄产业,别说其他暗中往来的生意了,只私铸铜币一条,就够她满门抄斩。   她心念几动,压低声音飞快道:“我只听说那林掌柜有些问题,别的一概不知。”   江与辰盯住了她:“当真?”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何龄无甚好气。“还望江国舅莫要食言,若真闹上官府,我定是一问三不知。”   江与辰正要开口,院子外忽然传来妇人的喊声。   “姑娘!姑娘……你这个人,放开我!啊——”   一个粉色的身影跌进院中,那妇人从地上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的土灰,一瘸一拐地奔到何龄面前:“姑娘没事吧?江国舅可曾欺负了你?”   何龄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江与辰得了消息,很快转身往院外走,吊儿郎当地丢下一句“不过是问几句话罢了,哪里谈得上‘欺负’二字”。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何龄等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出院看了看,见四下已无江与辰的踪迹,这才摸着心口,惊魂未定道:“妈妈,府上的护卫竟都是死的!这么一个大活人闯进来,居然半点不知!”   王妈妈搀着她往屋子里去:“姑娘,江国舅武艺高强,谁能奈何得了他?再说了,方才我过来的时候,路上是一个护卫也没瞧见,到了院门口,又被一个蒙面的汉子扯住……”   “那人一定是魏临!”何龄恨恨道。“除了他,京中再无别人如此猖狂!”   她进了屋子,坐在桌几旁饮了两口安神茶:“妈妈,你快让人在府中四处查看查看,护卫不会无端端不见踪影,定是被魏临给拿下了。”   她“砰”地放下茶盏:“这些没用的家伙!通通给我换了!”   王妈妈赶紧着人去办,回来后又道:“姑娘方才都跟江国舅说了些什么?”   何龄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细细一说,王妈妈大惊失色:“姑娘怎么能告诉他林掌柜的事!这不是自己把自己给暴露了么!”   何龄急了:“难道妈妈忘了,那魏临连着两日在林家前鬼鬼祟祟,王爷说,定是杜迁留了后手,要把祸事转嫁到林掌柜身上去,好把方如逸那个贱蹄子救出来,反过来拿捏王爷和我。   今日江与辰登门,多半已经发现林掌柜有问题,这才巴巴地来逼问我。反正那林掌柜同我们并无干系,我这样说,岂不是能摘得干净?”   -------------------- 第113章 面圣   ======================   可王妈妈却仍是焦急:“就算如此,姑娘也太大胆了些,江国舅手里根本没有我们何家什么证据,就算告到御前,咱们也是有理的。他不过是大着胆子,诈姑娘一回,姑娘怎么能上他的当?”   何龄脸上青白一阵,心里的怒气翻上来,一下将茶盏拂落在地:“你来得这么迟,我哪知道如何应对他那个无赖!”   王妈妈忙道:“姑娘息怒,都是我不好。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那咱们还是得想些个补救的法子。”   “他人都走了,难道还要我找上门去不成!”   何龄只觉得甚是烦躁,怎么也坐不住,起身在屋子里转了又转,思忖许久道:“这件事,我是没什么主意了,还是得去问问王爷才好。”   她一叠声地喊人更衣,可王妈妈却拦住了她:“姑娘你忘了,今日王爷要去陈家下聘,咱们过去只怕不大好。”   听见“陈家”这两个字,何龄气不打一处来,登时甩了捧着外衫的侍女一巴掌:“衣服送得这么急,是要催着我去梁王府丢人显眼,看那陈家女进门吗!”   侍女慌得跪下,低着头,半个字也不敢吐。   王妈妈屏退下人,搀着何龄坐在桌几边:“姑娘莫气,虽说江国舅拿到了林掌柜是暗桩的证据,可方如逸的案子上达天听,京兆府里又有王爷的人阻挠着,审了那么久都没个结果,岂是一日就能了结的?”   何龄狠狠撕着帕子,冷笑一声:“妈妈说得是,江与辰仗着当朝国舅的身份,横行霸道,一个功名官身都没有的庸碌,竟还以为自己能力通天了!可惜啊,朝中势力复杂,京兆府的王实因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听他的话?”   “咱们就在府里等上一日,待王爷明日腾出手来,姑娘再登门也不迟。”   就在王妈妈与何龄商议后续的当口,江与辰和魏临已然到了主街上。   天色尚早,行人并不多,只有卖朝食点心的摊子起了炊烟。   两人都没用饭,干脆拐进一间食店,要了一盘黄米面枣糕,两碗鸡汤吊的馄炖清面,并三两屉肉粉合汁小笼包。   魏临显然是饿了,飞快嗦着清面,忙里偷闲道:“公子,你这空手套白狼的功夫,真是越发熟练了,我还以为你要把林掌柜的证据,摔在她脸上。”   江与辰咬了一口肉包子:“对付何龄这样的蠢人,何必动用证据?吓唬两句,她就乖乖交代了。”   他低头喝了几口鸡汤,目色深沉:“看来熟铁被换的事,的确跟梁王有关。这个梁王,都要跟陈家结亲了,居然还不肯放过如逸。”   “公子,梁王已经发现,从前方姑娘坏了他不少事了。”   江与辰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他要做这个局,他心肠窄,是个睚眦必报的主,想必心里恨着如逸。还有私铸铜币的事,他一直没找到模具,多半正找机会踩死方家。   幸亏啊,如逸够聪明,早早给工部送了陈情书,让陛下知道此事。否则,眼下的情形还不知会何等凶险。”   魏临咽下枣糕:“公子,如今证据有了,话也问完了,我们赶紧去方家吧?”   可江与辰却慢悠悠地放下筷子:“不去方家。”   “不去?”魏临懵了。“那去哪?”   “进宫。”   江与辰起身拍了拍衣衫,忽然想起什么,奔到门外,抓起地上的土灰,不住地往身上洒。   魏临插着腰站在他后面,甚是疑惑:“公子,你这是为何?”   江与辰把手中剩下土灰抹在脸上,低头看了看那身灰不溜秋的外袍,满意道:“我一个千里迢迢从山南赶回来,连家门都来不及进的人,怎么能衣衫整洁,神采奕奕?”   魏临这才反应过来,俯身抓起一把土,扔在他身上:“公子啊公子,陛下被你哄骗了这么多年,你于心何安呐!”   江与辰斜他一眼:“够了够了,再多就显得刻意了。陛下心慈,我怎么忍心骗他?我这不是为了让自己更加风尘仆仆一些么?”   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灰,大步往宫城的方向去,魏临连忙跟上,两人行了一阵才到宫门下。   守门的小太监一见来人是江与辰,赶紧躬着身子上前陪笑:“江国舅是昨日回京的么?怎么也不让人来知会皇后娘娘一声?听说娘娘每日里都在念叨国舅爷,盼您早些回来呢!”   江与辰命魏临在外面守着,自己一边往宫里走,一边对小太监道:“别人来说,还不如我自己进宫见娘娘。反正娘娘想见的人是我,何必让传信的人跑来跑去,白费力气?”   小太监打眼一瞧,见他浑身土灰,多半是今早才京城,连回家换身衣服的空档都没有,忍不住暗叹他果然是个从不肯守进宫规矩的,更不愿像旁人一样,先通禀一番,等宫里传旨下来,再穿上合乎仪礼的服制,进宫觐见。   “江国舅是个性情中人,连陛下都常说喜欢国舅爷的洒脱。”小太监讨好地应和起来。“国舅爷还是去见娘娘么?”   “不。”江与辰身子一转,拐进前往崇德殿的小路。“我今日要先见陛下。”   小太监一愣,脚步顿时慢了不少,他赶紧抓住一个路过的宫女:“快去禀告陛下,江国舅在崇德殿等着拜见!”   见宫女飞跑着去了,他才紧赶慢赶地跟上去,和江与辰一起到了崇德殿外。   “国舅爷要不要进去等?”   江与辰皱着眉头扫他一眼:“未经传召,岂可擅入?”   小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人都大剌剌地“闯”到崇德殿门口了,怎么这会反倒讲起觐见的仪礼来?   都说江国舅的心思极难琢磨,传闻还真是丝毫不差啊!   小太监没法子,只得陪了个笑脸,跟着一块等在殿外。   不多时,庆德帝匆匆赶来,见江与辰立在台阶下,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瞬间顿住脚步:“阿辰,你怎么站在此处?”   “进了宫,自然得守规矩,我在陛下传召。”   话虽如此,可江与辰却只是侧过身来,随意行了一礼。   庆德帝走到他面前,上下左右探看许久,忽然举起右手,在他额间探了探,疑惑地对小太监道:“这也没发烧啊,怎么就糊涂了?”   “陛下这是做什么?”江与辰不解。   庆德帝却话锋一转:“阿辰,你老实告诉朕,此番前去山南,是不是闯了什么弥天大祸?”   江与辰更加疑惑了:“没有啊!陛下为何如此说?”   “这皇宫你一向来去自由,朕可从未见你这般规矩,若不是闯出天大的祸事,须得求朕帮你兜一兜,你怎会如此?”   江与辰无奈道:“真不是……陛下,我们进去说?”   庆德帝被他拉进了殿,可心中仍是半信半疑,甚至越发觉得,这祸事恐怕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江与辰送他到了龙椅前,拱手道:“陛下先坐。”   庆德帝紧张起来:“朕不敢,你快说罢!”   江与辰只得开口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方家那桩案子,私换军中熟铁那件。”   “那案子怎么了?”   “方家是被冤枉的,有人看中了军中熟铁,特意用一批次等的铁把它们换出来,方家人一概不知。”江与辰从怀中取出密信,交给庆德帝。“陛下请看,这封信是魏临从铁坊的林掌柜家中搜出来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查出,是何人所写。”   庆德帝接过来,飞快读完,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甩着衣袖走到龙椅前坐下:“朕还奇怪,你今日居然如此规矩,原来是为了方家……”   他摇头一笑,指尖凌空点了点江与辰:“你是今日一早入城的吧?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方家的事,你怎么如此上心?还让魏临去查?”   江与辰随意弹了弹衣袖上的土灰:“去岁,我在刘家花肆救过方如逸,她到现在都没报我的救命之恩,怎么能被别人无端端冤枉了去?要是她真因为此事,一直在大牢里待着,我得等到何年何月去?”   庆德帝只觉得,他这一番话似乎说得甚是在理,可似乎又很不讲理,忍不住笑道:“你这救人的由头倒也别致,既然有证据在此,那就让京兆府派人把林掌柜捉来,查问清楚他背后的黑手,再……”   “陛下莫不是想等案子了结,才把如逸放出来吧?”江与辰打断道。“京兆府把人扣在大牢里都多少天了,半点线索也没查出来。眼下有了证据,做实了如逸是被冤枉的,为何还要扣住她?   她发现熟铁被调包的时候,便派人去追运送的驴车,只可惜没能追上。后来又写了陈情书,让方家的人递到工部府衙里来。这桩桩件件,难道不能说明,她对军中的用铁甚是上心么?”   庆德帝无奈地饮了口茶:“朕的话都还没说完,瞧你急成什么样了。朕的意思是,虽然换铁之人又了眉目,可事情毕竟出在方家,眼下还是得着人问话。   不过,方如逸在大牢里这么久,该说的,多半也已经说了,今日便着她家去罢。若王实因那边还有什么要问的,再传她过去便是。”   江与辰的眉头松了松,背手道:“这还差不多,如逸她本就在军中长大,熟铁是用来做弓弩兵器、火炮枪械的,上了战场,那就是将士们的保命符,她怎么可能打这个主意?”   庆德帝搁下茶盏,想起前段时日京中的传闻,笑道:“你一口一个‘如逸如逸’的,莫不是真在纠缠这位方姑娘?朕可警告你啊,别的事,朕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女情事上,你绝不能乱来。   方家是肱骨之臣,从前和阿轼断了亲,朕这心里一直对方老将军甚是愧疚。可惜啊,这两年朝中还没开科取士,一个才俊也选不上来,这才让方家姑娘耽误到今时。   朕就指着这次春闱放榜,定要从三甲进士里,给她选一个人品和才学俱佳的。你这浪荡子可得收敛收敛,别整日里缠着她,误了她将来相看郎君。”   -------------------- 第114章 出狱   ======================   江与辰满心不悦,侧过头道:“难道登上三甲就是才俊了?人品家世便不考虑了?再者说,如逸她突遭此祸,定然没有心思相看什么郎君,陛下你何必操这份闲心?”   这话一出,殿中的太监宫女们忍不住捏了把汗,江国舅也太大胆了,同陛下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字字句句全是嫌弃。   可庆德帝却并不在意,反而望着他笑道:“你啊,你这个脾气若是再不改改,只怕京中的闺秀们都要躲你不及,将来如何成家立业?”   他点了点桌案上的密信:“方家这段时日算是遭罪不轻,朕日日瞧着孚远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也不大好受。   既然暗桩已经揪出来,你便亲自去京兆府一趟,传朕口谕,让王实因放了方如逸,你再把她好好送回方家去,替朕安抚孚远两句。”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调换熟铁毕竟是件大事,满京的人都盯着……这样吧,告诉孚远,私铁坊的生意辛苦,干脆别做了,等这件事的风头过去,朕再给他寻个功绩,赏方家一些金银田庄。   那间私铁坊暂时收到广惠库去,等案子了结,着人做个招卖会,转给愿意接手的门户。”   江与辰心思一动,也不为方家说两句留下私铁坊的话,只点头道:“那我先替方家人谢过陛下隆恩。”   “行了,赶紧去办罢。”   庆德帝把密信递给他,江与辰接在手中,仍旧塞进怀里藏好,随意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刚走出宫门,他便见魏临奔过来,上前问道:“公子,陛下怎么说?”   他一边往京兆府的方向走,一边道:“如逸今日就能回家。陛下让我去京兆府传个口谕,命差役把林掌柜拿来问话。”   魏临松了口气:“那就好,我原本还在担心陛下要把方姑娘和林掌柜一起关着,等案子了结后才各自发落。”   江与辰脚步飞快:“陛下心慈,事情已经有了明目,暗桩也浮出来了,再关着如逸做什么?京兆府那边早就提审过她好几回,该说的都说得清楚彻底。京兆府的差役自己没用,就要在无辜之人身上搓磨,再加上梁王在暗中使了些手段……”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如逸这段时日,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对了,你赶紧去调一辆马车来,等会好送如逸回去。”   魏临听令去了,江与辰越走越快,恨不得插翅飞到京兆府的大牢里。   一炷香后,他站在京兆府审案堂外的院子内,冷眼看着王实因从后院转出来。   王实因今日无甚要紧事,便命人去登临楼买了些时新小菜,在后院有滋有味地吃。听说江国舅来传陛下的口谕,他惊得满头大汗,跑到江与辰跟前时,连官帽都没来得及戴好。   见他如此,江与辰下巴微昂,皱眉道:“王府尹,若是此刻来的是陛下,你也这般失礼?”   王实因慌得伏在地上,叩首不绝:“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臣来得着急,不曾……不曾……”   “不曾想到是我来传口谕吧。”江与辰振了振衣,高声道:“陛下说了,方氏铁坊里另有奸人作乱,私自调换供给神机营的熟铁,嫁祸方家。”   他从怀中取出密信:“现已拿获实据,着京兆府尹王实因即刻命人捉拿奸贼,送方氏女如逸出狱归家。”   王实因听了半晌,战战兢兢地抬头:“江国舅,捉人好办,可那私铁坊毕竟是方氏女在管,现在就送回家去,若是要问话……”   “王府尹,你如今是连陛下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江与辰满脸愠怒。   “不不不!”王实因连连摆手。“江国舅误会下官了!下官只是不晓得万一要问话,该按哪个章程办事。是要把人再请回京兆府,还是……”   江与辰正色道:“陛下说了,若是有话要问方家人,登门即可,绝不可把人拘在大牢里关着。方家是国之柱石,若伤着一点半点,王府尹是能提刀上战场,还是能去漠北吃风沙?”   王实因忙道:“下官万万不敢!国舅爷请放心,下官这就放人,再派人捉拿奸贼!”   见他还在地上跪着,江与辰走到他面前:“还不快起来?陛下嘱我好好送如逸回去,还得宽慰方家人。你可别磨磨蹭蹭,误了大事。”   王实因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边哈腰,一边伸出手去,对着大牢的方向:“江国舅这边请!”   江与辰跟着他往大牢走,刚进了门,一股阴湿寒气扑面而来,便是他一个身体强健的男子,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如逸竟然在这样的地方,待了整整七日!   他攥紧拳头,强压住心里的怒气,前行一阵,总算到了方如逸的牢房外。王实因命狱卒开了门,江与辰一把推开他,闪身进去。   此刻天已大亮,可牢中却暗淡无比,方如逸正坐在桌案边,捧着部翻开了的书,凑近一盏微弱的烛火。   听见门外动静,她疑惑地转过头来,满脸惊讶:“江国舅?你回京了?”   她虽穿着冬衣,可鼻尖却冻得通红,脸色更是比一月前苍白了不少。   江与辰心底翻起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喉头滚动几回,极力扯出一个笑:“铁坊里的奸人已经查出来了,陛下让我过来传口谕,说今日便让你回家去。”   方如逸又惊又喜,忙起身道:“已经查出来了?是谁?”   江与辰上前两步,抽走她手中捏着的册子,放在桌上:“你哥哥嫂嫂还在担心你,我们先离开这里,回去再说。”   两人出了牢房,走到京兆府大门外时,魏临已经调来了一辆马车,正停在路边。   方如逸上了车,见江与辰坐下,忍不住问道:“现下总能告诉我了罢?”   江与辰甚是无奈:“你才刚从那个冰冷阴暗的地方出来,怎么也不歇息片刻?再说了,一听到你下狱的消息,我可是千里迢迢从山南赶回来,今早刚进城,连家也没回,衣裳也没换,就忙着你的事,你也不问问我,这一路上可还顺利?”   方如逸有些愧疚,低了头道:“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我能出什么事?若真出了事,此刻也见不了你的面了。”江与辰笑得甚是满意,很快又皱了皱眉。“我只离京一个月,你怎么把日子都过到大牢里去了?”   方如逸叹了口气:“得意忘形呗。”   “什么意思?”   “这几日,我静心想着,自己搅乱了梁王那么多事,他岂会半点不知?音儿姐姐本是要嫁他的,如今又成了我方家的媳妇,他心里不知有多恨我。   这回的熟铁案,定是他故意做局,等着我跳进去。我明里暗里赢了他好几次,得意起来,做事也不谨慎了,这才着了他的道。”   江与辰摇了摇头:“梁王是个阴险小人,你好端端在路上走,他都要牵条狗过来咬你。是他在做局害你,你一时不察才着了道,怎么反而怪起自己来了?”   见方如逸仍旧低着头,他坐得近了一些:“罢了,告诉你吧,铁坊里的林掌柜被梁王收买了。”   “林掌柜?这怎么可能?”方如逸吃惊不小。   “是真的。魏临昨晚摸去他家,找出来一封密信和一些银钱,虽说不知写信人是谁,但在京中同你有仇的,多半就是何龄了。   今早我去了何家,把何龄好一通吓唬,套出她的话,她也说林掌柜有问题。调换熟铁的法子,何龄怎么可能想得出来?一定是梁王策划的,她和林掌柜不过听令行事。”   方如逸沉思半晌:“原来是这样,可我还是想不通,林掌柜为何要出卖我?他在坊中日子虽然不长,可做事认真勤恳,一心一意为了坊中的生意着想。这样的人,究竟会为了什么背叛我?”   江与辰眉心微皱,抱着手道:“听你说来,这个林掌柜至少在明面上是靠得住的,或许有什么不得已,比如被梁王威胁的人威胁了?”   方如逸摇摇头:“看来只能等京兆府的人审过才知了……”   话音未落,马车停了下来,魏临掀开帘子:“方姑娘,公子,到了。”   江与辰命魏临去叫门,自己扶着方如逸出来:“你哥哥嫂嫂只怕还不知你已经出狱,我听魏临说,这段时日,他们急得都睡不好,人也瘦了一大圈。这次你顺利脱身,他们总算能放心。”   方如逸心绪复杂,虽说杜迁来过之后,她在狱中并不曾遭什么罪,可好端端的一个人在大牢里待着,哥哥嫂嫂难免心急如焚。   “对了。”江与辰又道。“让你家里人着急的,是梁王那个小人,可不是你。你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千万别把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方如逸听得心中动容,勉强笑道:“江国舅千里奔赴,从山南赶来救我,这般恩情,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江与辰毫不在意:“报恩那都是小事,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梁王的真面目揭出来。我……”   “如逸你回来了!”   大门上传来惊呼声,江与辰回头一看,开口之人是一位他在京中从未见过的公子。   那人一身的书卷气,快步上前,扶住方如逸的手,冲他点了点头:“这位就是江国舅吧?在下杜迁,问江国舅安好。”   --------------------   注:明代的广惠库是管“所有运送到京师的铜钱和宝钞”,由太监管理(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北京:九州出版社,p10)。   因为本文是架空的,所以在这一章里,我把承办私铁坊拍卖的活交到广惠库那里去了。但是在《明会典》的记载和《酌中志》的自述里,它是没有这种业务的。 第115章 失去   ======================   杜迁的手牢牢扶着方如逸,若是再往下几寸,就要碰到她如玉般的手腕。   江与辰冷眼盯着那双放肆的手,一腔救人出狱的欢喜,消散殆尽。他立即上前推开杜迁:“杜公子是吧,男女授受不亲,你是要毁如逸的名节么!”   “江国舅误会了。”杜迁神色自若,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我与逸儿马上就要定亲了,今日登门,正是要同少将军和左娘子商议此事。”   江与辰的怒意僵在脸上。   “定亲?”他愣了一下,转瞬间拔高声调:“一个月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你,你和如逸才认识多久,胡说什么定亲!”   “江国舅,此事是真的。”   方孚远的声音从门内飘出来,江与辰仍是不敢相信,转头望向他,看见他眼中的笃定,又看见左思音在一旁微微点头。   江与辰忽然不知所措了。   自己只是离开一个月罢了,只一个月,为何一切都变了。   他长到二十七岁,从来没有怕过谁,也从来没有遇见什么难以掌控的情形。   可今时今日,他身心俱空,便连一句“怎会如此”,也说不出来。   江与辰在原地站了半晌,许久才挪到方如逸面前,嗓音嘶哑:“如逸……他们说的,我都不信,我只信你……你,你真的要跟那什么杜迁定亲?”   方如逸不知他到底怎么了,眼下情形,瞧着像是他被此事伤透了心,可从前自己明明几次三番地问过试探过,他永永远远都是那句“我们是知交好友”,如今为何又做出这般模样。   思绪纷乱,一时间梳理不清,想着与杜迁定亲的事,是自己一早便答应了的,方如逸点头道:   “杜公子是都察院左侍郎杜侍郎的四子,他费心救我,又……心悦于我,我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方家和杜家门当户对,若是兄嫂答应,这门亲事,自然是要做定的。”   江与辰心口一阵阵刺痛,习武时受的罪再狠,也比不上此刻这般,剜心刮骨。   他艰难道:“我,我也救过你,不止一次,你要嫁也应该嫁我……”   “江国舅莫要意气用事。”方如逸只当他是在攀比负气,连忙截断他的话。“我已经答应杜公子了,江国舅的救命之恩,我也会报答,只是报恩一道,法子众多,未必人人都要以身相许。江国舅于我方家有大恩,我们全家都铭记在心,将来定当结草衔环,琼瑶以报。”   一番话说得甚是郑重,可落在江与辰耳中,却平添七八分的疏离。   生当结草,死当衔环,听着报恩心浓,可说到底,就算是给自己做牛做马,她方如逸都不肯以身相许。   江与辰心痛如绞,一丝恨意缠上心头,他恨自己为何不能像杜迁那样,只要救过一次,便不管不顾地开口,要她嫁与自己。   从前,他没想过这些,只一心要帮方如逸扳倒何家,拉下梁王,瞧她欢喜地活着,心里便满足得不行。   猛然间他记起,其实魏临早就提醒过,说自己对方如逸并非知交情谊,而是风月情|事。   可那时他总觉得,情爱一道,不过是戏台上的唱念做打。生旦来去,眉眼勾弄,扮一出哭哭啼啼的牟尼合,引得下座之人空悲叹罢了。出得瓦肆,清醒过来,还是诗酒放歌的打马道,来得真真切切。   时至今日,他终于知道何为喜欢,何为将一个人好好地存在心间。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连失去的滋味也一并尝了。   江与辰仿佛失了魂魄,踉跄着后退几步。魏临在一旁看着,心中虽诸事透彻,却也甚是难受。但方家和杜家的亲事,马上就要过明路,此时若自家公子不顾一切地发作起来,只怕将来和方姑娘,连知交好友都没得做。   他赶紧上前撑住江与辰,对众人点头道:“公子连日从山南赶回来,夜里都没休息过,实在是累着了。方姑娘如今出了狱,少将军和大娘子也可安心。   陛下查出私铁坊里的奸贼就是林掌柜,这会王府尹应该已经把他捉拿归案了。若是审案时还有什么需要方姑娘回话的,京兆府那边自会派人上门,无需姑娘再去衙门。”   方孚远和左思音都松了口气,魏临看了一眼杜迁,忍住心中酸涩:“方家和杜家有要事商议,我们便不多留了,告辞。”   说罢,他把江与辰塞进马车,鞭子一扬,马车飞快驶出巷口。   方如逸默默望着他们身影消失的方向,连余照过来搀自己,都不曾察觉。   她与江与辰,终究是缘浅,俗事搓磨,情意流转,人活一世,怎会没有遗憾。   “姑娘,江国舅怎么了?”余照百思不解。   方如逸叹了口气,转身往院中走:“他累了,要家去歇息。”   杜迁连忙跟上,方孚远和左思音落在最后,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可又不大确定。   左思音拉了一把方孚远:“夫君,你觉不觉得,江国舅对逸儿,好像……”   “你也瞧出来了?”方孚远摇了摇头。“那时我听说江国舅几次相救逸儿,总觉得他对逸儿或有情意。可江家并不曾露出做亲的意思,我只当是自己猜错了。今日一见,只怕从前连江国舅自己都没发觉,其实他早就对逸儿情根深种。”   左思音叹了口气,自打她知道江与辰为傅杉费心奔波后,便再不觉得这位人人避之不及的国舅爷,是什么狂放性诡的浪荡子。   他对逸儿又是掏心掏肺地好,可如今逸儿却要与杜家定亲……   左思音心里不是滋味,定了定神道:“夫君,不说这些了,也不知逸儿在牢中都遭了什么罪,我们快些进去问问。”   方孚远忙迈步入内,走到厅堂上,正瞧见余照捧了盏热茶,递给方如逸。   “姑娘,今日你出狱的事,我们半点不知,连些汤水吃食都没备下。姑娘先喝着,奴婢这就去厨下,让他们做点姑娘爱吃的菜来!”   方如逸的确有些想念家里的菜肴,便点了点头。   余照出去后,堂上一时无言,众人心里虽说欢喜无状,可数日来的焦虑难安,终究是无法顷刻消散。   过了半晌,还是左思音先开口:“逸儿,前两日,我们听杜公子说,有个叫王封的差役对你用了私刑,你身上可伤着?”   方如逸略感惊讶地望了一眼杜迁,那日他明明答应自己,绝不把此事告诉哥哥和嫂嫂,为何又说了出来?   杜迁忙道:“逸儿,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必须告诉少将军和大娘子。那王封多半就是梁王的人,我们总得防着他一些,再想法子把他揪出来定罪才好。”   “我何尝不想?”方如逸搁下茶盏,缓缓道:“可是眼下我们手里的证据,连扳倒何龄都是勉强,如何扯得上梁王?”   她看向方孚远和左思音:“哥哥嫂嫂请放心,我那日没遭什么罪,只是呛了几口水罢了。后来杜公子替我打点了狱卒,再没一人为难我。对了,你们可知林掌柜为何会给梁王效力?”   方孚远摇头:“这件事,我们也是前两天听杜公子说起,才有了些许怀疑,请魏临帮忙暗中查探。却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如此之快就上达天听。”   “看来是多亏了江国舅。”左思音道。“魏临本就是他的人,查出什么来,自然会告诉他。江国舅行事一向大胆,多半不肯让王实因一层一层地呈书奏报,干脆自己把证据送到御前,这才让逸儿今日就能归家。”   杜迁笑道:“不愧是江国舅,听说他素来随性恣肆,活的甚是自在。这一回若不是他费心相帮,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把逸儿接出来。等过段时日,逸儿的身子恢复了些,我再同她一道去江府拜谢。”   左思音听了这话,欲言又止,思忖片刻才道:“江府那边,自然是要亲去拜谢的。不过杜公子如今尚未与逸儿定亲,还是我和少将军带逸儿登门吧。”   杜迁忙道:“大娘子思虑周全,是我唐突心急了。”   左思音和缓一笑,没再继续说下去,扭头望向方如逸,口中关切起她的身子来。   见他如此,杜迁心知刚才的试探做得略过了些。   其实左思音的话并没有错,方杜两家的亲事还没做定,自己陪着方如逸登江家的门,在身份一道上,多少不大合衬。   杜迁心里不是滋味,时至今日,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替方家跑前跑后,到底是为了反过来捏住梁王,还是真的心疼方如逸一个无辜之人,在大牢里遭罪。   方如逸是极好的女子,只可惜,她非要搅到梁王与何家的事情里去,也怨不得自己执她做棋子,借方家的手,与梁王斗上一斗了。   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杜迁心里想着事,便再不打扰方家人团聚,起身告辞。   出了方家老宅,他沿着人迹稀少的小道,穿过南北市街,在清浊河边登上一叶摇橹船,到了教坊司的大门外。   进得门去,他直奔后院,往东边的廊下走了不多时,停在一间不大起眼的耳房外。   他敲了敲门,门登时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女子面容。她的脸上施了少许粉黛,可瞧着却是清丽,并无一丝妖艳之色。   杜迁一进去,沈师微便扑进他怀中:“杜郎你可算来了!今日奴家又被那黄妈妈逼着,去给那些醉酒的庸碌弹琴献艺。”   她微微抬起头,泪眼婆娑:“杜郎,奴家实在熬不住了,不如我们今夜就离京罢!”   -------------------- 第116章 复得   ======================   杜迁没有回答,只是拉着她进屋坐下,缓缓倒了杯茶,神色甚是郁结。   见他如此,沈师微眼眸里的光,暗淡了不少,勉强笑道:   “杜郎,奴家方才不过是说笑罢了……可是杜郎,当初你带奴家进京时,说好了三两月便能得个自由身。如今都快两个月了,你却还在同那个方家女纠缠,半个离京的字都不肯说,奴家心里岂能不急?”   杜迁皱着眉头,饮了口茶,只觉得滋味甚苦:“我何尝不想早些回山南去?可你也知道,若不办好梁王的事,你脱籍无望,我和杜家也要被他捏在手里。”   沈师微的身子忙探向前,拉住他的手:“梁王不是说,只要杜郎你得了方家女的信任,他便帮奴家脱籍么?如今你为方家跑前跑后,为何梁王那边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梁王,呵。”杜迁冷笑一声。“我早该想明白,他是个靠不住的。那日我从京兆府出来,遇上他的暗卫,想问问脱籍的事,那人却三言两语推脱过去。”   他右手攥拳,重重捶在桌几上:“梁王这个轻诺小人!事情我都替他办了,方如逸也答应与我结亲,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结、结亲?”沈师微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抽泣道:“杜郎,你,你是不要奴家了么?”   杜迁心里不是滋味,忙拉住她的手,取出帕子来,替她拭泪:“怎么会?你多心了。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给你换一个自由身么?   我是家中庶子,科举仕途是无望的了,父亲他重名,定然不愿我娶你进门,更别说什么帮你脱籍了。我若不另想法子,如何与你厮守?”   沈师微低着头呜咽了几声,柔柔地靠在杜迁心口上:“杜郎,奴家只有你了,你可别见了京中那些高门贵女,就把奴家撇在一旁。”   “我怎会弃你而去?”杜迁宽慰道。“你是我的知心人,岂是什么公侯世家的女儿能比的?眼下还不是脱身的最佳时机,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有了新的法子对付梁王,若他再不肯帮你脱籍,他这个王爷,只怕是坐不稳了。”   沈师微仰起头:“杜郎想出了什么好法子?”   杜迁徐徐道:“我不想再被梁王捏在手心,就在方家的私铁坊里安排了一个假暗桩,把事情全推给那个林掌柜。   如此一来,方如逸便洗干净了嫌疑,我这个一心一意为方家着想的人,自然能得方左两家人的信任。他们都和梁王有仇,若我明里暗里透出些梁王企图谋逆的罪证,你说,方左两家会不会联手除掉梁王?”   沈师微恍然大悟,但很快又蹙紧了眉:“杜郎的法子当然是极好的,可奴家却担心,万一一个不慎,被梁王发现了去……”   “若是被他发现,那我就能用方左两家要挟他。这是个两全的法子,梁王一心想做这天下的主,孰轻孰重,利害关系,他拎得清。”   沈师微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奴家也安心了。”   ……   魏临驾着马车到了端行武馆门前,扭过身推开车门,见江与辰歪在小塌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暗忖自己没有立即带他回江府,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   今日之前,自己总觉得方如逸和公子的事,不过是还没说破罢了,若一朝剖白,结亲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却没料到,杜迁居然不声不响地拿下了方如逸,还说通了方家人。   想到这里,魏临不免气从中来。   杜迁那一点点的相帮,岂能同他家公子相比!   公子那可是掏心掏肺地对方姑娘好,明里暗里不知替她打点了多少事,怕她心里念着,这才没全都告诉她。   都做到如此地步了,不是满心满眼的喜欢,还能有什么!   一念生出,魏临又觉得江与辰在情爱一道上甚是糊涂,居然连自己喜欢方如逸都半点不知。要是能早早表明心迹,怎会被那什么杜家的庶子,把人截了去!   魏临越想越气,心头多少存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他拽了江与辰一把:“公子,下车吧,到武馆了。”   “武馆?”江与辰如梦初醒,随意朝外面瞥了一眼,哑着嗓子,有气无力道:“来武馆做什么,回家。”   魏临抄手道:“公子,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老爷看见了,难道不会问你?到时候你又要如何作答?”   几句话问住了江与辰,他呆了呆,勉强坐直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在马上奔了好几日,浑身酸痛无比,力气也失尽了。   “还能怎么说,我的事,爹岂有不知的?”   江与辰扶着车厢壁,一步一步往外挪,下了车,又怔怔地站着不进门,许久才道:“那个杜迁,你查过没有?他可靠得住?”   魏临听这话头有些不对:“公子,你明明喜欢方姑娘,我和照儿都看得出来。你现下问杜迁人品做什么?难道是不想争了?”   江与辰苦笑道:“杜迁都和如逸的兄嫂过了明路了,我怎么争?就算我要争,也得师出有名,否则岂不是把如逸架在火上烤?”   他越说心里越是难受:“既然如逸答应和杜迁成亲,想必她……是喜欢杜迁的。我横插一脚,算什么?”   “公子……”   “罢了,我不想瞧见杜迁的脸,他的品性,你去细查查,若没什么问题,也不必来回我。”江与辰想了想又道:“陛下说过,等这件案子过去,风头平息,再让广惠库把私铁坊卖掉。   你替我去买下来,将来若……若是方杜两家做成亲事,就把这铁坊送给如逸,多少是份贺礼。”   魏临听得不是滋味:“公子,算了吧。”   江与辰没有答话,也没进武馆,只是道了句“别跟着我”,转身往巷外走。   此时已近黄昏,火烧云山一样叠起来,街旁有人驻足,喊着什么盛世美景,可江与辰却只觉得那样的层云,压得自己心口生疼。   他的盛世,和方如逸一起离开了。   他神思混乱,随意寻了间酒家,痛饮七八碗,又沽酒三壶,踉踉跄跄地在街上乱走。   酒气肆虐,在他身上乱烧,他恨不得心头的苦涩,也能烧个干净。恍然间,眼前一阵波光闪动,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走到清浊河边。   阳春将近时节,生机最盛,清浊河里的桨声灯影,踏青未尽的行人笑语,无限春光送到他眼前,可他只觉得寂寥。   他无心观赏岸边如茵的绿柳,扔下空酒壶,跌在一株大柳树下。泥土的浊气侵入身心,他就这么躺着,好像一醉便能万事休。   天光一寸寸散了,水声哗啦,船夫高喝了两句,似乎有谁上了岸。   “……杜郎,你这次回去,也不知何时再来,奴家在教坊司里,可是日夜盼着你的。”   一个女子的哭泣声传过来,吵得江与辰心烦,可他转念一想,这人多半是相送恩客的女校书,送完了人总会走的,干脆一动不动,没去搭理。   “……如今你在这里住着,我还要在方家那边扮一扮样子,总不能经常往这边来。”   那恩客的声音有些熟悉,话语间又拉扯出“方家”二字,江与辰顿时清醒,身上不知怎的有了无尽的力气,一下从地上翻起来,猫着腰贴紧柳树树干,屏气凝神,往出声的方向看。   说话的男子背对着他,可即便如此,他也一眼认出,那人就是今日在方家见过的那位,要与方如逸定亲的杜迁。   江与辰冷眼看着,见两人的双手缠在一处,甚是亲密,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杜迁果然有问题!   想必他对方家有所图,故意接近如逸,把方家上下瞒得严严实实!   江与辰气得在心里骂了两句,但转念却又欢喜起来。   其实他对杜迁并非全然信任,否则也不会叮嘱魏临去查查杜迁的品性。谁能想到,这都还没动手查人,杜迁的把柄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江与辰暗叹真是连老天都在帮他,喝个酒居然能撞见这样的好事。   思忖间,他又听那女子道:“杜郎,你闲时给奴家捎个信来,好叫奴家安心。如今在清浊河那头住着,城中的消息总是知道得晚……”   她低头啜泣两声:“杜郎,你对那方家女,真无情意罢?”   “自然是没有了。”杜迁急忙道。“我心里从来只你一个,在山南时便是如此,就算眼下进了京也不会变。”   沈师微点了点头,似乎仍旧不大放心:“杜郎,你再同梁王好好说说,别真与他闹起来,万一方家是个靠不住的,没等拉下他,便把你卖了……”   杜迁赶紧捂住她的嘴:“你不要命了!我们关起门来,在屋子里说说也就罢了,如何能在外头提起这两个字!”杜迁慌地四下张望,见并无行人,才算松了口气。“这些事我自会安排,无须多言,你赶紧回去吧。”   沈师微依依不舍地回到岸边,坐上摇橹船,杜迁看着她的船靠了岸,这才转身离去。   江与辰从柳树下走出,昏灯映着他紧皱的眉心,他望着杜迁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心里震荡难安。   杜侍郎清白半生,他的儿子怎么会跟梁王扯上关系!   -------------------- 第117章 互搏   ======================   江与辰思忖片刻,虽说尚不得解,但酒却醒了大半。   不管杜迁投靠梁王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杜家的暗中安排,一旦如逸知道杜迁对她根本只有算计,那两家的亲事自然就做不成了。   杜迁真是好大胆,居然敢如此戏弄他三年来捧在手心里的人,此人明明另有所爱,满口里对如逸并无半点情谊,若不是今日自己无意中撞见,还真要以为这杜迁是个正人君子。   虽然心底是痛骂不绝,江与辰的神色却甚是激动,失而复得的兴奋充盈全身,差点让他寻不见回家的路。   他飞快赶回武馆,一进门便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命人赶紧把魏临找来。   武师奔到内院,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魏临,魏临只当他是伤心疯了,奔到前厅的时候,还暗自转了转手腕,想着万一江与辰做出什么怪事,自己好立即把他拿下。   一进前厅,江与辰便抓住他的胳膊往外走,他没设防,踉跄了几步,反手扯住江与辰:“公子去哪?”   江与辰的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要去拉他:“如逸不能嫁给杜家!”   魏临心中一喜,摩拳擦掌道:“公子,你这是要去方家抢人?”   江与辰回头斜他两眼:“我是那样的人么!”   “那你这是要做什么?”   “杜迁另有所爱,那女子就在教坊司里住着,杜迁为了她,在帮梁王做事。”   魏临面色大惊,连忙把江与辰拉回武馆中,关紧了门才道:“公子,你这消息从哪里得来的?”   他闻见江与辰身上的酒气,眉头一皱:“不会是喝醉了酒,做梦得来的罢?”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整天数落主子的护卫!”江与辰没好气道。“当然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看到杜迁和一女校书在清浊河边私会,这才赶来告诉你,想让你去查查他。”   “原来是这样。”魏临松了口气。“看来公子此番出去,是不虚此行啊。”   他思索片刻:“要不这样,我去查杜迁,公子这两日多往方家拜访。你都一月没在方姑娘面前晃悠了,怕是她如今只记得杜迁的好,早把你给忘了。”   江与辰却摇头道:“如逸不是那样的人,亲事归亲事,恩情归恩情,她一定分得清,就算我不去,她也不会忘了我。”   见他一脸笃定,魏临故意奚落道:“公子这会倒是信心满满了,刚才从方家回来的时候,也不知是谁跟丢了魂似的……”   “你还不快去查杜迁?”江与辰语调一沉。   魏临暗自笑了笑,面上却不住点头:“公子放心,我今日就去,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公子,方家那边你总得去坐坐,你对方姑娘有救命之恩,难道还怕方家把你赶出去不成?”   江与辰束手道:“你不懂,我名声不好。从前方宅里只如逸一个人,她知道我的品性,随意登门也没什么。可眼下少将军和左娘子也住在家中,我顶着浪荡子的名头,他们见了我,心里多半别扭得很。我少去几回,也是为如逸着想不是。”   魏临急了:“公子,名声是名声,品性是品性,方姑娘都能瞧出你并非真纨绔,难道少将军和左娘子会看不出来?再说了,你为傅世子奔忙的事,左娘子都是知道的,她一定会告诉少将军。”   “无妨,再等等。”江与辰道。   “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科榜公布,等到杜迁的事在城中抖落开。到那时,方家人会明白我并非纨绔,杜迁那边也无须我出面,如逸自会收拾他。”   魏临低头细思,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道:“公子,原来你这个一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你的人,竟还有小心翼翼,守礼守节,非要在某家人心里造出一个好名声的时候。”   江与辰眉头一横:“胡说!我明明最知礼了!”   魏临故意点头:“是也,满京的人都没你懂礼数。”   “还不快去查?”   “走了!”魏临嬉笑着越过他,推门出去。   ……   梁王府外。   夜凉如水,钩月挂了下弦,杜迁匆匆赶到角门前,见四下无人,轻轻扣了两声。   角门很快从里面开了条缝,一名小厮望见他的面容,也不说话,只是把门缝开得大了些,比了比手势,请他进来稍候。   关上门等了许久,小厮才带着一名护卫从廊下走来,正是杜迁前几日在窄巷里见过的那位。   护卫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杜公子怎么突然来了?”   杜迁眉头微皱:“我有要紧事,须得立即回禀王爷。”   “王爷今晚在府上宴客,不得空,若不是天大的干系,杜公子不如明日再来。”   说罢,护卫拱了拱手,转身要走,杜迁心底一下翻起怒意,拦住他道:“方如逸今日被京兆府放了出来,难道王爷不着急?”   护卫扫他一眼,平静无波:“这件事,王爷已经知了。王爷没有怪杜公子办事不力,怎么杜公子反倒如此说话,连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杜迁飞快道:“不妨告诉你,让方如逸出狱,是我的手笔。”   “你!”护卫吃惊不小。“杜公子为什么这么做!”   杜迁冷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我帮王爷拿下了方家,可王爷却连我唯一的请求都不肯办。现下方如逸已经答应嫁给我,她兄嫂也承应此事,再过一段时日,等铁坊的案子了结,我们两家自然要把亲事过明路。若我真娶了方如逸,一心帮扶方家,不再理会教坊司里的那位,不知王爷的一番打算,可否落空?”   护卫一声不吭,沉默半晌才道了句“等着”,转身往府中奔去。   不多时,他从廊下回来,对杜迁拱了拱手:“杜公子,王爷有请。”   杜迁跟着护卫来到偏厅,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望见元轼从门外进来。   “王爷。”他拱了拱手,姿态却有些傲然。   元轼并不看他,自顾自走到上座高位,坐下道:“杜公子还真是好手段,能让方如逸进大牢,也能让她安然无恙地出来。”   杜迁挺直腰杆:“小可不才,只是有几个上不得台面的法子罢了。”   元轼解下腰间玉佩,在手中把玩着:“玉不琢不成器,人也如此。杜公子这般行事,不怕本王雕琢你一二?”   “王爷早就已经拿捏住了我,又何必再说什么威胁的话?”杜迁脸上却没有生气模样。“如今我已得了方家的信任,王爷觉得,若真闹起来,他们会信王爷你,还是信我?”   元轼搓揉玉佩的指尖停了停,忽然笑道:“杜公子不愧是本王看中的人,果真有些厉害手段。林掌柜的事,本王已然知晓。今日江与辰能顺利把证据送到御前,你还得谢谢本王。”   杜迁一怔:“谢你?为何?”   “难道杜公子真以为,江与辰是个蠢的?”元轼把玉佩挂回腰间。“他不过是不喜俗务,这才整天浪荡闲耍,其实他的脑子聪明得很,方如逸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他怎会随意信人?   你让魏临去搜林掌柜家,江与辰一进京,魏临便把证据拿给了他。可他并没有立即进宫,而是先去何家,探明林掌柜是否真与何家有关。   要不是本王提前知会何姑娘,透出你已经把罪证嫁祸给林掌柜的消息,江与辰一定不会如此笃定,当即就把证据呈到御前。”   杜迁隐在宽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他总觉得自己的计划是万无一失,既能接方家的手捏住梁王,又能利用梁王办成自己的事,如此缜密,怎会被梁王知晓透彻!   他的脸上露出探寻之色:“王爷派人跟踪我?”   元轼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慢条斯理道:“做事用人,自然都要谨慎些。”   杜迁静默半晌,胸膛却不住地起伏,再开口时有些咬牙:“既然王爷不信我,又何必叫我去方家。”   “本王怎会不信你呢?”元轼笑得甚是和煦,随意整了整衣袍。“杜公子,你可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虽说这次没能借机扳倒方家,让方如逸逃过一劫,可本王听说,那间私铁坊被广惠库收了去,再不能继续留在她手里。   还有,你得了方家人的信任,等案子一了结,多半就要和方如逸成亲。等你做了方家人,本王若想知道漠北的军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杜迁浑身颤抖,在未入夏的时节里大汗淋漓。   他主动向方如逸求亲,不过是借机要挟元轼,好让他快点帮沈师微脱籍。却没想到,一计不成,反而将自己的婚事送了进去。   “难道王爷真想让我和方如逸成亲?”   “你们二人成亲,于本王只有好处,为何不想?”   “可我心里只有微儿一人!我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她!”   元轼摇头一笑,露出大为遗憾的神情,起身走到杜迁面前,拍拍他的肩:“杜公子,若你娶了方如逸,以后必有荣华富贵,大好前程。可要是你为一介人人弃之的女校书而同方家交恶,将来岂不后悔?”   -------------------- 第118章 高中   ======================   杜迁别过头,凛然道:“我没什么后悔的,富贵功名,非我所愿,我只求与微儿自在一生。”   元轼笑了笑,可目光里却透出些鄙夷:“杜公子与本王虽说道不同,但如今却能坐在一起谋事,岂非一件奇事?”   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讽,杜迁冷着脸不答话。   元轼并不在意:“沈校书脱籍的事,杜公子不必着急。方家这次有惊无险,本王也瞧出了杜公子的手段。杜公子有如此才能,本王自然是要留在身边,加以重用。等本王功业大成,到时候不论杜公子想青史留名,还是山云野鹤,本王绝不阻拦。”   杜迁的呼吸越发急促。   今日他来,原本是为了替沈师微和自己,向梁王争一争。他筹谋一场,好不容易得了方家人的信任,把林掌柜送进大牢,却没想到,自己这个拿捏梁王的计划,反而被梁王利用。   如今抽身不能,相助不愿,又要继续昧着良心,为虎作伥,更不知到头来,究竟能不能和沈师微脱身而去。   可眼下,事情他已经做了,又有求于人,出了低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杜迁双手攥紧,吐纳几回,艰难道:“王爷为小可着想,实是小可之幸。小可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还望王爷看在小可费心奔波的份上,早日替微儿脱籍。”   元轼忙请他坐下,和善道:“杜公子言重了,本王只是需要你小施手段,并不需要什么犬马之劳。沈校书的事,本王一直都放在心上,你只管安心替本王办事,本王将来一定让你如愿。”   杜迁随意应了了一声,又听元轼道:“今日府上摆着宴席,本王是抽空出来见你的,不好久留。杜公子若是还没用饭,不如就在此处用完再走。”   “多谢王爷,既然王爷有贵客,小可不便多扰,这就告辞。”   元轼也不阻拦,命下人将杜迁送出角门。等他离开后,护卫才从暗处现身,陪着元轼一道往正堂走。   “王爷,这杜迁如此自作主张,险些坏了王爷的大事,王爷为何还要这般善待于他?”   元轼眼中掠过一丝得意:“若是为了他这个人,实在无甚必要。但他背后可是杜家,他父亲杜誉升现当着都察院左侍郎,等将来左都御史王同敞致仕归乡,杜誉升自然要顶了他的职,做这都察院里的头一位。”   “可是王爷,杜家有家规,不许庶子登科,只怕这杜迁根本牵制不了杜誉升。”   元轼嗤笑道:“你懂什么,杜誉升家里虽然规矩大,可他是个心软的,对四个儿子一视同仁。杜迁不能考进士,他便费心打点,将儿子送去山南的榆林书院,盼着儿子将来桃李天下,岂不也能青史留名?”   护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属下还以为那杜誉升根本瞧不上自己这个庶子,才把他远远打发到山南去。”   “捏住杜迁,自然也就捏住了杜誉升,将来本王举事,何愁杜家不肯相帮?”   “王爷英明!”   元轼甩了甩衣袖,想起一事:“你暗中跟着徐瑞也有一段时日了,方如逸这次入狱,他与方家可有什么往来?”   护卫摇头:“并无往来,徐先生每日照旧去江府,替江介办事,方家这几日急得跟什么似的,也不见他候问一二,好像方家出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元轼满意道:“看来徐瑞是真心在替本王办事,也难怪,他爹是个没用的,方家终究是武将门户,文臣素来看不上。方家父子又久驻漠北,在京都没什么靠山,徐瑞指望不上他家,如今又出了事,自然不会相帮。”   “王爷思虑周全,属下万不能及。”   眼看就要到正堂,元轼停住脚步:“再有两日,科榜就要放出来了,徐瑞可在三甲?”   护卫一下跪倒,脸上现出愧色:“属下无能,使了不少法子,都没能从礼部查出半点消息。”   元轼扶他起身:“这也不怪你,礼部是江介做主,礼部的官员虽多,可从来都只有一张嘴,说的是江介让他们说的话。江介是个文臣,素来胆小,家中养着不少好手,你进不去礼部和江府,也是常理。”   护卫满心感念:“多谢王爷体恤。”   元轼站在暗处,望着堂上那番灯火通明,觥筹交错:“左右不过这两日了,徐瑞有才,定入三甲,我们只消耐心等上一等。”   “是,属下明白。”   ……   两日后,贡院大门前围着老大一群圆领青袍的举子,个个仰着头,一脸紧张地望着放榜的高墙,等着差役们把盖在上面的红布揭下来。   鼓声一响,红布落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惹得众人横冲直撞。   徐瑞也在人群中挤着,他是头一回参试春闱,虽然对自己的文章有些把握,可毕竟科场如海,谁能有十成信心,说自己定能榜上有名。   没等挪到最前头,身后忽然一阵喧哗。   “那不是江国舅么!”   “江国舅这次也参加春闱了?我怎么不知?”   “你进场的时候,抖得跟筛子一样,哪里瞧得见其他人?江国舅春闱时,与我是隔壁,只是没想到他今日会亲自来看榜。”   徐瑞被挤得动弹不得,艰难地扭头一看,果然瞧见江与辰远远地立在人群外,背着手姿态清闲,脸上没有半点其他人紧张难安的模样。   “江国舅!小可帮你看!”   站在贡榜最前头的一名举子高喊起来,他刚在榜上瞧见了自己的名字,正在兴奋的时候。   “那就多谢了。”江与辰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句。   “江国舅要从三甲开始看,还是从……”   “当然是从最前头。”   众人纷纷笑出声来,只当江与辰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家父亲身居首辅之尊,自己也便青云直上,科榜得名了。   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怎么可能考得上!   说要替他看榜的举子,也是个爱在热闹堆里乱搅的,一听这话,奋力挤到最左边,暗自寻了一句讥讽之语,等着好好笑上一笑。   谁知,他仰头一看,脸色猛然变了。   三甲里,竟赫然写着“江与辰”的大名!   “这,这怎么可能!”   他难以置信,揉了揉眼又看了一回,揪住身边一个举子道:“京中还有谁叫‘江与辰’?”   那人察觉了什么,连忙仰头,看见那三个字,惊得叫了一声:“江国舅中了!是前三甲!”   人群顿时沸腾了,一个个都顾不上寻自己的名字,非要挤到贡榜最左侧,要去看江与辰的大名。   “三甲都有谁啊?”江与辰语调舒徐,似乎早就知道自己必定一举得中。   “除了江国舅,还有顾尚书的二子顾远岱小公子,和……徐瑞?此人是谁?”   举子们仰着头,甚是惊讶,京中才高学深的世家子弟,他们多少知道一些,故而一瞧见“顾远岱”的名字,就知他是户部尚书顾言申那位六岁便才名斐然的二儿子。   可“徐瑞”这个名字,他们从未听说过,也从不知哪位徐姓大臣家中,有一个才高的子弟。   “你们连徐先生的大名都没听说过,还好意思来考进士?”   江与辰不知何时已然挤进人群中,一把揽住惊喜万分的徐瑞,高喊道:“大家好好看看,这位就是徐瑞,徐先生!”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哗,众人忙扭头过来看人,见是个陌生面孔,眼中都有些不敢相信。   “江国舅,你认得徐先生?他是什么来头?”   江与辰得意道:“徐先生的父亲是先帝时的状元郎,一生守正持中,为人低调,教出的儿子,自然才品兼备。这次我能登上三甲之名,也多亏了徐先生。他是我的授业恩师,以后你们若是对他不敬,便是对我不敬,对我江家不敬!”   众人忙道:“岂敢岂敢!徐先生有如此高才,马上就是天子门生,我们这些人,哪敢对他不敬?”   江与辰扫了他们几眼,又让徐瑞转了两圈,等众人把他的面容认识清楚,这才拉着他离开。   徐瑞犹如做梦一般,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能荣登三甲,离开贡院后许久,他才渐渐平复心绪。   “徐先生?徐先生?”江与辰喊了他两声,见他仍旧有些愣神的,抱着手笑道:“这就欢喜疯了?”   徐瑞张了张嘴,许久才道:“原来科榜高中,是这等滋味。”   “什么滋味?”江与辰拍拍他的肩。“众星捧月?人人仰慕?徐先生,你的青云路才刚开始。”   徐瑞叹道:“江国舅说得没错,家父曾经告诉过我,进士及第不过是官场的敲门砖,想要高中,苦读就是了。一朝登科,便是满京钦羡,可得中的举子却从未想过,中朝的路,并不好走。”   “能在大喜之中如此冷静的,只怕这天底下也没几个。”江与辰随意拱了拱手。“居安思危,徐先生,恭喜了。”   徐瑞明白他的意思,若是换了旁人,发现自己中了三甲,定然欢喜疯了,觉得自己将来唯有仕途亨通,全然想不到官场里的手段有多黑,以后的路有多难走。   可他不一样。   这段时日,他帮着江首辅打理过不少事,朝臣们的诸般面孔,他早已瞧了个透彻,也练出一身应对的本事。   眼下得中进士,这辈子的宦海沉浮,起起落落,才刚开始。   徐瑞沉默许久,心绪恢复如常,猛然间想起一事:“江国舅,这段时日,我不好去方家拜见,昨日听说逸儿妹妹要和杜侍郎家的四公子定亲,此信可真?”   -------------------- 第119章 设宴   ======================   江与辰点了点头:“是真的,这两日少将军正和杜家长辈商议这件事。”   见他神色如常,徐瑞忍不住道:“江国舅不着急?”   “我?”江与辰诧异地望他一眼。“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徐瑞大为不解,暗忖难道自己从前都看错了,江国舅其实并不喜欢逸儿?   “江国舅觉得逸儿妹妹如何?”   “她很好。聪慧机敏,做事果断,紧要关头拿得定主意,这样的女子,满京里也找不出几个。”   徐瑞忙道:“既然如此,江国舅为何不着急?”   江与辰笑了笑,迈开步子往前走:“徐先生多半是想问我,是不是喜欢如逸吧。”   徐瑞赶紧跟上去,急急道:“那你喜欢吗?”   “喜欢,恐怕不止喜欢。”江与辰微微低头。“听见她要嫁给别人,我感觉这世上什么都没意思了,恨不得连夜去方家把她抢走。”   徐瑞心头一惊:“江国舅,这可使不得!”   “我也就是说说,徐先生莫慌。”江与辰抬头一笑,眼底却并无苦涩。   不知怎的,徐瑞反倒着急起来:“江国舅,杜家那位是个庶子,将来并不能入朝局。逸儿妹妹如此人物,怎能嫁给他平庸一生?再者说,若是他回山南去,只怕逸儿妹妹也得跟着离京。何家的事,梁王的事,怎么办?”   江与辰顿住脚步,转头望着他:“徐先生,如逸自然是不能嫁的。”   听他话里有话,但又不说全乎,徐瑞不知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凛然道:“若是江国舅不好出面,小可愿为你出个主意,让方杜两家做不成亲。”   江与辰抱着手笑道:“徐先生,若是这话被杜四公子听了去,只怕他要连夜上门,找你麻烦。”   “难道我还怕他!”徐瑞一脸的不在乎。   江与辰四下望了望,压低声音:“你不怕他,可梁王你总要忌惮三分吧。”   “梁王?!”徐瑞震惊不小,赶紧把江与辰拉到附近的僻巷里。“你的意思是,那杜四公子和梁王联手了?难道杜家也……”   “杜家并不曾投靠梁王。”   江与辰把两日前在清浊河边听到的话,尽数说出,徐瑞听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许久才冷笑道:“好你个杜迁,为了一介女校书,居然敢拿逸儿妹妹的亲事给自己铺路。如此之人,实在可恨!”   他一把扯住江与辰:“江国舅,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告诉少将军他们去!”   江与辰却镇定自若,反手拉住他,不让他离开:“徐先生一向稳当,怎么如今反倒急昏了头?这件事说小能小,说大也能闹得满京皆知。若是现下就告诉方家,左右不过是去杜家闹一场。梁王那边,指不定会如何拿这件事做文章,传风言。”   徐瑞有些明白过来:“江国舅的意思是?”   “自然是要让城中的公子贵女,亲眼见上一遭,才不至于被风言风语糊弄了去。”   “亲眼所见……”徐瑞喃喃道。“不如请顾娘子在家中摆一回花宴……”   “何必如此麻烦。”江与辰打断他的话。“你我如今高中三甲,不正有一个由头么。”   徐瑞恍然大悟:“正是正是!我真是糊涂了,只想着设宴乃家中大娘子的活,倒忘了这个现成的借口。”   江与辰闲闲道:“徐先生,还有三日就要进宫面圣,点出三甲之名,你可得好好准备,我还等着你拿个状元回来,给我江家长长脸面。到时候设起宴席来,定是风光无限。”   说罢,他走出僻巷,步子轻快地往家中去。徐瑞站在原地,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心中不由地甚是感慨。   他本以为,江国舅听说杜家要同方家结亲,定要大闹一场,却没想到,江国舅如今变得这般沉稳,眼看杜家的人不住地往方家跑,他也能沉住气,半点不慌。   “江国舅,还真是不一样了……”   徐瑞望着江与辰离开的方向,喃喃几句,很快走出巷子,回家报喜。   两人高中三甲的消息,午后便传到了方家,方如逸又惊又喜,连声催着余照给他们都备下厚礼,赶在日落前送去江府和徐家。   徐瑞能上三甲,方如逸心中多少是有数的,他本就才高,只是徐家在京中不过小门小户,他没什么机会去世家的花宴、诗社上露脸,一身的学问不为人知罢了。   只是江与辰这回也登了三甲,却让她甚是意外。   她从未见江与辰摸过书册,之前听魏临说他在苦读,只当他是临时抱些佛教,不至于进了科场,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如今想想,只怕江与辰的才学是深不可测,就算平日里不用功也无妨。   看来他的能耐,竟是被“浪荡”的名头给蒙住了。   方如逸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感慨,从前对江与辰的喜欢,眼下却也消散了泰半。   她不是那等沉溺情爱,若是不得,便要死要活,弃家人于不顾的女子。人活一世,甚是艰难,岂有为了一场握不住的风花雪月,断送前程的道理。   既然对方无意,那便做一辈子的知交好友,心中也满足了。   方如逸在欢喜里过了两日,第三日午后,宫中传出喜报,徐瑞得中状元,江与辰则是探花郎。   她又高兴了一场,催着余照再送一份礼去,可没等贺礼备齐,魏临却先携了一张邀帖,来登方家的门。   “方姑娘,公子说他高中一回不容易,多亏那时你推荐徐先生给他当塾师,这才榜上有名。所以,他准备三日后在家中设宴一场,请你吃席,顺便也当着京中那些公子姑娘们的面,好好谢一谢徐先生。”   方如逸从魏临手中接过邀帖,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场谢师宴,只是所请之人的名字上,却还有杜迁。   她甚是惊讶:“江国舅也想请杜公子过来?可我从不知他们二人有什么交情。”   魏临笑道:“方姑娘马上就要和杜家结亲了,请杜公子一同上门,是公子觉得你们平日里没什么由头相见,趁此机会见上一面。”   方如逸垂下眉眼:“原来是这样,难为江国舅想得周到。魏临,多谢你亲自送邀帖过来,三日后,我们一定登门恭贺。”   魏临很快离开,余照心里却甚是别扭。   自打那日,她得知杜迁要和自家姑娘定亲,她没有一日是安睡的。   她和魏临都觉得,方如逸和江与辰对彼此都有意,早晚会捅破窗户纸,做成亲事,谁料却被杜迁横插一脚。   她本就觉得江与辰并非什么浪荡子,而是一个能托付终身的良人,今日魏临送邀帖来,江与辰又大气地邀杜迁一同上门……   余照脑中一阵胡思乱想,一杯茶半晌都没斟好,方如逸看在眼里,笑道:“照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觉得魏临这几日不大来我们家,好不容易过来一趟,说不了两句话,又匆匆要走,你心里思念得紧?”   “姑娘做什么打趣奴婢。”余照又是一叹。“姑娘,你就真愿意和杜公子成亲?”   方如逸收敛笑意,从五斗柜里取来一本账簿,慢慢地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杜公子对我很好,我在大牢的时候,也多蒙他照顾。他父亲身居高位,有所依靠,但他又不能入朝局,定然不会阻止我做生意。于我而言,是个良配。”   余照忙道:“姑娘说了这么多,但奴婢听着,你字字句句里都没有对杜公子半点喜欢的意思。”   方如逸仍旧低头看那账簿,神色淡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嫁自己喜欢的人,杜迁适合我,这就够了。”   “可是姑娘……”   “好了。”方如逸抬起头。“我们方家和杜家的亲事已经过了明路,眼下只等案子了结,便要定亲。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你以后可不许再说了。”   余照犹豫片刻,只得忍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话:“奴婢记住了。”   是日黄昏,方如逸命人给杜迁送去消息,他虽惊讶,但也愿意一同登门。   转眼到了三日后,方家的马车停在江府门前时,杜迁已然站在附近。他似乎到了许久,但却并不曾进去,而是在拜访之人停车的阔地边,专等着方如逸来。   方如逸掀开帘子,从车上下来,杜迁忙伸手扶她,口中笑道:“逸儿,若不是沾你的光,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登上江首辅家的门。”   “说起来,我与江国舅是意外相识,那会我根本不知他就是当朝国舅,只当他是个富家公子。”   “看来江国舅平日里是个随性惯了的。”   方如逸低头一笑:“是啊,他从不摆什么皇亲国戚的架子。”   杜迁和她一同往门口去,进了门,便有小厮在前头引路,直把他们领到正堂上,才告辞离开。   今日是男女同席,未出阁的姑娘们在右,未娶妻的公子们在左,中间并不曾有帘子隔着,倒也随了江与辰厌弃俗礼的性子。   方如逸打眼一瞧,见不少姑娘正红着脸同心仪的公子搭话,虽说有几个是她认识的,可男女同席向来难得,姑娘公子们正指着这会还没开席,说两句亲近之语,她便不愿上前去,夹在他们中间说些没滋味的闲话。   杜迁去寻相熟的公子说话,她便往堂内走去,想寻张椅子坐着吃茶,余照却悄悄拉了拉她:“姑娘你看,陈织吟也来了,还有何龄。”   -------------------- 第120章 迷药   ======================   方如逸甚是惊讶,忙回身一看,果然见到陈织吟站在堂外左侧的假山石边,而何龄却在右侧的梨树下,两人各据一边,颇有些分庭抗礼的意思。   余照气鼓鼓道:“江国舅也真是的,明明知道姑娘和陈织吟还有那何龄不对付,做什么请她们两个过来!”   方如逸心中也是疑惑,今日说好了是谢师宴,总要风风光光地办才是。自己和江与辰是故交好友,自然不会为了陈织吟与何龄,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的面子。   可她们俩本就与江家无甚交情,此刻相见,难道不怕大闹起来?这对江家又有什么好处?   方如逸一时间想不明白江与辰的用意,小声对余照道:“江国舅做事虽然叫人捉摸不透,可一向是有些道理的。他多半是查出了什么,故意安排她们相见罢。我们且看着,莫要搅和进去。”   余照应了一声,准备跟着方如逸去里间坐坐,不去院子里惹眼。可没等她们两人转身,陈织吟便望了过来,高声道:“哟,这不是方姑娘么,今日怎的也来江府吃席了?”   方如逸没有出正堂的意思,只遥遥站在门内,纳头一福:“问陈姑娘安好。”   陈织吟昂头斜觑着她,一派的傲然:“方姑娘,梁王已与我家定亲,再有十日,我便要嫁过去。你见了我,站得那么远,不到跟前见礼也就罢了,却又唤我‘陈姑娘’,你们方家就是这么叫你礼数的?”   这时,院内堂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转头过来,满眼里都是看好戏的兴奋,只是刚才还在院中的杜迁,此刻不知去了何处。   方如逸心知陈织吟是打定主意要为难自己,只好从门内出来,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头一福:“问梁王妃安好。”   陈织吟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这般乖顺,霎时间笑得眉眼泛花:“方姑娘,你在京中住了三年,看来也算是学了不少东西,把你从前那副没见识又不知礼的脾性改了不少,知道怎么低头做人了。”   一番话夹枪带棒,可方如逸却并不气恼,反倒笑得和善:“梁王妃说得是,京中遍地是贵家高门,我一个小女子,怎可随意放肆。”   陈织吟听得浑身舒畅,正要再讥讽她几句,长长威风,立在对面的何龄却忽然走过来:“陈姑娘好心急呀,梁王府的门都还没进,就逼着旁人喊起‘梁王妃’来了。”   陈织吟一下变了脸色:“这可是方姑娘自己喊的,我何曾逼她!”   她目光凌厉,四下一扫,对围在一旁的众人道:“你们可听见我逼方姑娘了?”   看热闹的自然不嫌事大,也不愿揽事上身,纷纷摇头,口中直说“不曾”。   陈织吟得意起来:“何姑娘,我知道你爱慕王爷,从前方姑娘与王爷定亲时,你便是这般阴阳怪气,讥讽于她。现如今又换了我做梁王妃,你心里气不过,也是有的。”   她瞥了何龄一眼,满是嫌弃:“方姑娘是个好欺负的,可我却不是。何姑娘,提醒你一句,今日是在江首辅的府上,你一个商户女,能来此处是江国舅开恩。你不知低头同我们陪笑,反倒张口便说官宦人家的不是,怎么,难道你还想闹上天不成?”   何龄平生最恨别人说她是“商户女”,陈织吟本就存了踩她到底的心思,开口闭口,自然专挑痛处。   可就在众人以为何龄定会狠狠反击之时,她却一派亲切和善,点头不绝:“梁王妃说得是,是我僭越了。”   她转身,随意招来一个捧着托盘,给众人奉酒的下人,提起一杯酒,仰头喝尽,又拿起一盏,送到陈织吟面前:“民女不知礼数,幸得梁王妃教导,刚才我已自罚了,还请梁王妃宽恕。”   陈织吟大为惊讶,可一想到从前都要嫁给梁王的女子,此刻对自己俯首称臣,心中极为痛快,脸上现出浓浓的笑意。   她正要拿过酒来,可右手却下意识地护在了小腹上。她转念一想,捏起那只酒盏,递到方如逸面前:“我不善饮酒,今日方姑娘如此知礼明事,当赏。”   方如逸也不推辞,立即接在手中,正要饮下,何龄却忽然道:“这是我奉给梁王妃的酒,怎可你来喝?”   “无妨。”陈织吟摆了摆手。“方姑娘是代我喝下,若是何姑娘觉得她喝不得,我便让我那侍女来喝,如何?”   若真让侍女来喝,那这何家面子可真就踩到泥地里去了,众人都明白这理,何龄自然也心知肚明,只得勉强点头道:“方姑娘喝了,也是一样。”   方如逸懒得与她们二人纠缠,想着江家的酒一定没什么问题,便仰头喝尽,不多时就道了句“不甚酒力”,得了借口去堂上坐着歇息。   陈织吟与何龄还在院中你来我往地拉扯,方才奉酒的下人却不见踪影。眼看马上就要开席,余照离开正堂去了耳房,那里早就摆好了席面,专给公子姑娘的侍女小厮们吃酒用饭。   方如逸坐了片刻,见杜迁跟着几个说笑的世家子从门外进来,往男宾的席面上去,瞧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众人往堂内走了两步,一名公子哥忽然回头拉了杜迁一把:“杜公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被那女校书迷住了?”   杜迁回过神来:“林公子说笑了,我,我从不去教坊司,这女校书……也是头一回见。”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闷不吭声的。”林公子坐在一张矮几前。   方如逸遥遥听了一耳朵,这才想起,刚刚听余照说过,江府今日为了谢师宴,特意去教坊司请了一位极擅琴艺的女校书,想必方才杜迁就是被这位林公子,带去了正堂后面的小院,见那女校书了。   那林公子拉着杜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可杜迁却不大有兴致。   方如逸只当他是个读书人,不喜宴饮攀谈,心里隐隐浮起一丝担忧,有些后悔今日带他一同过来。   她喝了两口茶,想着今日陈织吟与何龄都在,自己也不愿久留,暗自盘算着等正席完了,便寻个借口,早些带杜迁一同离开。   心绪未平,堂上已然坐满,江府的管家进了堂,立在尊位下高喝一声“开席”,众人却面面相觑。   江与辰不在,徐瑞也不在,这开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席?   可这是在江府,众人不敢大声言语,等那管家出了堂,才有人小声道:“素来听说江国舅行事诡谲,难以捉摸,今日一见,还真是不输传闻!”   “可不是!我吃过那么多席面,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办宴席,主人不在,让管家出来待客主持的。岂非毫无礼数?”   “哎哎,慎言!江首辅是礼部尚书,他教出来的儿子,怎会不懂礼数?”   “教?贤弟难道没有听说江国舅‘奉旨浪荡’的威名?江首辅哪里敢管教他!江国舅便是中了探花郎又如何?才学高,人品就上乘了么?本性难移啊!”   堂上一阵窃窃私语的讥笑,方如逸极不待见这些喝着主人家的酒,还要讽刺主人的公子哥儿,低着头只顾吃菜。   酒过一巡,管家从门外进来,拱手笑道:“今日贵客临门,我江家蓬荜生辉,特请教坊司琴艺熟手沈校书前来,为各位公子姑娘助兴。”   他挥了挥手,登时有两名小厮抬着一架七弦瑶琴,小心安置在堂中。   方如逸放下筷子,暗忖江与辰何时这般心细,摆个谢师宴还特特请来教坊司的女校书,可他自己却又不露面,实在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名身姿柔美的女校书从门外进来,头上戴着明角冠,穿一身桃夭粉皂褙子,打眼一瞧,就认得出是与良家子两样的服制。   她款步走到瑶琴前,对左右低低一福:“奴家沈师微,拜见公子姑娘。”   众人随意瞥了她一眼,各自说笑饮酒,不去搭理她。沈师微早就习惯了这般冷落,提起裙摆缓缓坐下,双手放在瑶琴上,正欲要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杜迁的方向而去。   杜迁捏着一只酒盏,低着头没看她。她叹了口气,偷偷瞄了一眼女席,似乎想找出哪位是方如逸,可一时之间也没个结果,只好拨动琴弦,弹个恭贺登科的小曲。   曲过半首,堂上说笑声浓烈起来,方如逸胸口却一阵阵的发闷,脑中的神思也不清明了。   她搁下酒盏,心道江家的酒还真是厉害,虽说自己不善饮酒,可偶尔喝个十杯八盏也不成问题,今日不过才五六杯的功夫,那酒劲居然便上来了。   她思忖一番,起身往堂外的偏厅去,那里给姑娘们备了更衣和暂歇的屋子。   想着今日众人眼巴巴地要瞧陈织吟与何龄的热闹,自己躲开一阵也不打紧,她绕过正堂,沿着园子外头的长廊往前走,一路上竟一个小厮、侍女也没见着。   眼看就要到偏厅,一名小厮忽然从园子里出来,对她拱手一拜:“姑娘可是要往偏厅歇息?”   方如逸点了点头:“正是,府上怎的无人引路?”   小厮弓着身陪笑道:“我们江府极少办宴席,下人也不多,今日全在堂上服侍贵客们,后院这才无人。”   “原来是这样。”说话间,方如逸一阵头晕,忙扶着廊柱站稳身子,勉强道:“既如此,你也不必跟着我,前头就是偏厅,我自去便是了。”   可那小厮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上前一步:“姑娘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吃多了酒,醉着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伸手过来,方如逸登时后退几步,喝道:“放肆!”   “姑娘你吃醉酒了,小人不过是想扶你去偏厅醒酒,哪里放肆?”   小厮说话间又要上前,方如逸只觉得双眼甚是模糊,清醒的神志渐断未断,似乎下一息就要晕过去。   -------------------- 第121章 苏醒   ======================   眼看那小厮的手就要碰上自己,方如逸极力想往正堂的方向跑,可脚下却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千钧一发间,小厮猛然一声大喝,面色僵硬,“砰”地扑倒在地。   方如逸拼命掐着指尖,一阵刺痛入心,她勉强清醒了几分,这才看见一名眼熟的护卫收起手刀,一脚把那小厮踢到一旁。   护卫叫陈三哥,从前她在武馆里见过,此人也曾跟着魏临到她家说过些梁王秘事。   “方姑娘没事吧?”陈三哥伸出手去,让她扶着。   方如逸搭住他的手臂,勉强道:“陈三哥,你怎么到江府做护卫了?还有,那小厮是怎么回事?”   “此处说话不方便,方姑娘你中迷药了,先去厢房歇息一下,小人这就去禀告公子。”   方如逸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忙扶着他走出长廊,进了内院厢房。   陈三哥没有跟着一同入内,而是立即闭紧了门,命一个暗卫守着,自己飞快回到长廊下,扛起那小厮,往江与辰的院子奔去。   刚一进院,他便瞧见魏临从江与辰的屋子里出来。   “得手了?”魏临道。   陈三哥指了指肩上的小厮:“这蠢货,害错了人都不知。公子呢?”   “在屋子里。”   两人忙进屋,正堂上觥筹交错,可江与辰却坐在自己房中,闲闲吃茶。   陈三哥把小厮扔在地上,劈头就给了他一掌。那小厮立时醒了,张着两只浑眼,不住地乱看,猛然间望见江与辰,吓得浑身颤抖。   “公、公子……”   江与辰笑道:“这都快入夏了,怎么抖成这样。”   “小人,小人……”   “啪!”   陈三哥又是一掌甩过去:“都到公子面前了,还支支吾吾做什么!今日你哥叫你做什么肮脏事,速速招来!”   那小厮呆了许久,才捂着脸道:“公子!小人实实知错了!小人不该被猪油蒙了心,去打那梁王妃的主意!我哥说,我们兄弟两个卖力气干活,一辈子也赚不了几个钱。既然有额外的进益,又不会给公子惹什么大麻烦,坐他一回也无妨……”   魏临喝道:“要不是公子英明,早早察觉你们兄弟两个有异心,否则,此刻便是梁王妃和公子在厢房私会,被一众公子姑娘撞破。如此戕害主家名声的恶毒手段,你还敢说不会给公子惹麻烦!”   小厮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哭喊起来:“小人实在不知这些!我哥说公子本就顶着浪荡的名声,就算事情闹出来,京中人也不会怪他,只要把那梁王妃的名声毁了就好。公子!小人对你,别无二心啊公子!”   江与辰手一松,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望着魏临和陈三哥,冷笑道:“听听,这都要害我名声了,还敢说什么别无二心?陈织吟如今在哪?”   陈三哥上前一步,附耳道:“公子,出了点岔子,那杯下了药的酒,让方姑娘喝了。眼下人正在后院厢房里,堂上谁也不知。”   江与辰一下跳起来:“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公子,人我都安顿好了,早说晚说不都一样,内贼要紧啊……哎公子你去哪?”   江与辰冲到门口,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回来对魏临道:“你赶紧让人把他哥拿下,这个蠢货不认识陈织吟,他哥自然知道害错了人,只怕这会正在堂上想法子给陈织吟下药。”   魏临听令去了,陈三哥按住那小厮的肩,见江与辰又要走,忙喊道:“公子,这个怎么办?还是跟从前一样,剪了舌头打断腿,送庄子上自生自灭?”   江与辰头也不回:“先留着他,等魏临回来,自会告诉你怎么处置。”   他出了院子,飞快赶到厢房,守门的暗卫见他过来,拱了拱手:“公子,方姑娘就在里面,小人听着没什么动静,只怕这会已经晕了。”   江与辰沉着脸道:“你在院子里守着,若是有谁鬼鬼祟祟,立即拿下。”   “是。”   江与辰推开门,闪身进去,立即把门闭上。屋子里果然安静异常,他小声喊了几回“如逸”,也无人应答。   这间厢房颇大,进出三重,直到入了内室寝卧,他才望见方如逸趴在桌几下,一张圆矮凳倒在她身侧,想来是坐着等人的时候,药劲发作,这才摔在了地上。   江与辰心里一阵揪紧,连忙将她抱起,安置在床榻上,扯过被子紧紧盖好。   这三年,他又是督促她习武,又是给她送玄朱海参,还时常嘱咐余照多做些将养身子的药膳,这才填上了她内里的虚空。   要是因为何龄与陈织吟的一场争斗,损了她的身子,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   江与辰跪坐在床榻边,低头望着方如逸,她的呼吸很轻,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有化不开的心事。   他忽然有些心疼她。   决心留在京都的那一年,她十七岁,是别家的贵女还在和父母兄长撒娇的年纪。可她却要孤单单一个在无人居住的老宅独守,顶着被全京都笑话的风言,一步一步做大生意,扭转局势,同何家争,同梁王斗。   若不是自己亲眼目睹她怎样一步步走来,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一个瞧着弱不禁风,说话温婉的女子,能狠下心来,拿出这般志气手段。   仔细想想,她虽也在自己面前哭过,可紧要关头却从来坚毅,只有往前,从不言退。   多少的风雨,她都咬牙熬过来了,如今竟还要平白无故遭一回罪……   想到这里,江与辰只觉得后悔不迭,居然没想到何龄这个蠢的,连给人下毒都会出错。   “……爹爹,梁王勾结戎族谋反,你别去漠北……”方如逸突然呓语起来。   “如逸,如逸?”江与辰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可她并未苏醒,眉头却皱得更紧。   “……元轼,你杀我全家的仇,今生我一定要报……”   江与辰越听越疑惑,只当她做了什么噩梦,忙从腰间摸出一只锦囊,放在她鼻前。她的五官骤然收紧,不多时,大声咳了几下,悠悠转醒。   见她的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江与辰轻生道:“如逸,你感觉如何?头晕么?”   “江国舅?你怎么在这里……”   方如逸语调缓慢,像是神思还未彻底清明。她的目光落在四周,猛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她觉得不对劲,想挣扎起来,可身子却毫无力气。   见自己的手被江与辰握着,她连忙抽回,捏住被褥,一脸紧张:“江国舅这是要做什么?”   江与辰松了口气,起身走到桌几边,沏了一杯茶,摆在她床头,自己则坐到一旁,和她隔着几丈远,语调轻快:“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在我家睡到明日。”   方如逸飞快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衫,见无甚凌乱,才镇定下来:“你府上有人图谋不轨。”   “这事我昨日就知道了。”江与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疾不徐。   “昨日?!”方如逸一下挣扎起来,靠着床柱,刚才的淡然神色顿时消散。“既然你昨日就发现了,怎么不把人拿下?难道非要等我遭了罪,你才肯动手?”   江与辰怕她摔着,忙放下茶盏,奔过来扶她,可方如逸却不领情,一掌拍开他的手。   “如逸,那人不是冲着你来的,中间出了岔子,才把你给迷晕了。”   江与辰干脆把圆矮凳搬过来,坐在她床前:“你今日是不是喝了本该给陈织吟喝的酒或茶?”   方如逸这才察觉出来:“是何龄要害陈织吟!”   “没错,她昨日买通我家两个小厮,是对兄弟,大的在前头奉酒端茶,小的在堂后院子里值守,陈三哥打晕的那个,就是小的。”   方如逸思忖片刻:“可是何龄怎么敢在你府上动手?难道不怕……她莫不是还想算计你?”   江与辰抱着手,一脸无奈:“是啊,我这个浪荡的名头太响,污人清白的事,的确也像是我会做的。”   见他如此坦荡,方如逸没好气道:“十个探花郎也救不了你的名声!”   她觉得有了些力气,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铜镜前整了整衣衫:“大的那个,你拿住了不曾?”   江与辰侧过身来:“魏临已经派人去了。”   方如逸略略安心:“今日是谢师宴,那么多贵家公子姑娘在场,总不能闹出事来。昏迷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江与辰却冷笑一声:“你能忍,我却不能。我还嫌事情不够大。”   方如逸无奈,转过身道:“我并非能忍,而是今日在你府上出的事,你悄悄拿住了人,处理了就行了,也算是给我一个交代。我们相识一场,我总不好不顾你的面子,在你府上大闹一场吧?”   “想闹就闹呗!宴席么,不闹它一场,多没趣!”江与辰满不在乎。“你若想把事情闹大,只管去,出了事,我给你兜着。”   他说着便要上前,方如逸忙退后几步:“江国舅,我可是马上就要定亲的人。今日若非事态紧急,我怎能与你共处一室?”   江与辰顿住脚步,别过头小声嘟囔:“你这亲事能不能做成,还两说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江与辰清了清嗓。“前头的宴席想必过了三巡酒,可今日的事,却还没完。”   方如逸心知他是个不肯忍气吞声的主:“罢了,随你吧。左右不过是何龄弄丑,她的嘴脸也该让大家再见一回,免得过了三年,满京的人都把从前她要对我下手的事,全都忘了。你想如何对付她?”   “待会你就知道了。”江与辰背了手。“不过,只怕她现下还在堂上干着急。”   -------------------- 第122章 露面   ======================   正堂上酒过三巡,陈织吟端着茶盏,一脸高傲得意,和女眷们谈笑风生。   众人不敢得罪这个未来的梁王妃,开口闭口都是捧着她的话,只有何龄脸色僵硬,负气灌了不少酒。   今日陈织吟也不知怎么了,素来爱饮酒的人,居然喝起茶来。她的笑语甚是刺耳,何龄心头焦乱,不住地埋冤自己买通的下人王丁,恨他为什么不多留个心眼,在茶水里也下点迷药。   她随意吃了两口菜,四下一看,见之前还在男席那头奉酒的王丁,此刻已然不知去向。半柱香前,她也让侍女避开人去打听方如逸去哪了的消息,可这都许久了,竟毫无回音。   烦躁间,她望见方如逸从堂外进来,神色自若,仿佛刚才只是去更了会衣。   她思索片刻,端起酒壶走到方如逸的矮几前,替她缓缓斟上一杯酒:“方姑娘刚才去了何处?我想寻你都不得呢。”   方如逸盯着那杯酒,没有要喝的意思:“何姑娘,若是你想来谢我之前提醒你,陈姑娘和王爷的事,倒也不必。你在梁王府角门前大闹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没落着半点好,反倒让陈姑娘做了梁王妃,这杯酒,无论如何我都不好意思喝。”   何龄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讥笑道:“难道你是怕我在酒中下毒害你?放心,眼下我还没空对付你。”   她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陈织吟:“那个正得意忘形,方姑娘从前也是受过她的奚落,怎么,如今却要作壁上观了?”   方如逸定定地望着她:“我又不想嫁进梁王府,何必得罪陈家?倒是你,可别再做糊涂事,若是被王爷和陈家知晓,他们可不是我这个软弱可欺的。”   “你!”   何龄怒眉一横,可眼下正在席上,众人都时不时地往这头瞥一眼,她不好发作,只得忍了气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你又何必当真?王爷和陈家的亲事早已做定,岂是我能随意介入的?”   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方如逸好几回,似乎想探查出些什么,末了,才点了点对面的男席:“方姑娘,你刚才是去更衣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连你未来夫婿离席都不知。”   方如逸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随意道:“我想更多久衣,是我的事。何姑娘又不是我的侍女,关心这个做什么。再者说,今日虽是男女同席,可毕竟分坐两侧,难道我还能处处事事都顾得上对面不成?”   “你真以为自己找了个如意郎君?一个庶子,一个……”何龄咬了咬牙,冷笑道:“我就看你将来成了亲,怎么在人前哭!”   她拎着酒壶,转身离开,方如逸也不恼,何龄向来就是那般脾性,犯不着为了她那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让自己生气受罪。   一旁的侍女给方如逸换上一桌热腾的酒菜,她低头一看,见自己的菜式竟和邻桌大有不同,用的全是素日里不常吃的名贵食材。   她忙冲那侍女招了招手,低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特意给方姑娘准备的,刚才姑娘离席,奴婢便没让人送上来。公子说了,今日的菜色每桌都不相同,全是按照各人的口味单做的,请方姑娘不必担心。”   方如逸四下里一看,果然各桌的菜色都不大一样。她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别扭。   莫不是江与辰为了给自己用些名贵食材,故意让所有人都吃不一样的菜?   可这又是何必呢。   她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只道江与辰待人热忱,一旦交了心,便把好友当兄弟姐妹一般,譬如魏临平日里时常拿言语挤兑他,他也并不在意。   见那侍女一直在身边站着,没有要走的意思,方如逸心知江与辰多半早就嘱咐了她,一定要看着自己把菜肴都吃掉。   方如逸暗自叹了口气,拿起筷子慢慢吃着,这些菜颇合她的口味,油少无腥,做得甚是清爽。   她吃了七七八八,觉出饱来才放下筷子。那侍女在一旁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忽然转身出了堂,不知去向了。   方如逸懒得去猜江与辰的心思,闲闲坐了片刻,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男席,这才发现杜迁竟一直未归。   她正在盘算要不要出去请人找找,却见江与辰从门外进来。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说起来,今日的席面是他摆的,他不出来见客便罢了,众人自得其乐也是有趣。   可这会都要散席了,他倒是记起自己做东的事来!   对面的男席上,登时便有公子哥儿起身:“江国舅,你这谢师宴还真是别致啊!拜谢人不在,被谢人也不在,偏是便宜了我等。”   江与辰立在堂中,嘴角带了几分随性的笑:“那你吃得可畅快?”   “自然自然,江国舅的席面摆得上心,前几日特意派人登门询问我等吃食喜好,今日岂有吃得不畅快的理?”   江与辰背手道:“既然吃得畅快,那我在与不在,又有何妨。”   那人本想说两句恭维话,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接这茬,讪笑两声:“江国舅此刻怎的又来了?”   “这是我家,我想来便来,难道还要知会你一声?”   众人掩面低笑,暗忖这江国舅还真是行事乖张。   说他对宴席不上心吧,他却把所有人的喜好都问了一遍。说他上心吧,可真开了席,他又不露面,这会一张口就堵人的话,像是根本不愿办这谢师宴。   自己方才没有出声相问,实在是明智之举。   满堂之中,唯有方如逸瞪着江与辰,恨不能立即上前,好好教他何为待客之道。   江与辰自然明白她眼神里的意思,嘴角勾了勾,心情不由地畅快起来:“我家后院的杏花开得不错,诸位要不要前去观赏一番?”   众人怕回绝他的相邀,会被他抢白,便纷纷点头起身,立即便往门外走。   他们的随行小厮和侍女,早就在院中等着了,一见自家公子姑娘出来,连忙跟上服侍,一行人说笑着往后院去。   方如逸见人群中并无杜迁的身影,暗自生出些担忧,缓步落在最后,拉住余照道:“你去问问江国舅,可曾见到杜公子。”   谁知,余照才刚走到江与辰面前,说了不过两句话,江与辰便大步过来,对她道:“杜公子就在前面,你跟上他们,就能见到。”   方如逸正想再细细问两句,可江与辰却飞快往前奔去,像是在躲她一般。   “姑娘,江国舅怎么了,如此奇怪。”余照满心不解。   方如逸无奈一叹,跟上众人的脚步:“谁知道他,心思左拐右拐的,拿得住才怪了。”   她行了片刻,又忍不住道:“去岁阿苑叫我留心他,别被他粘在身上。当时我不大明白,如今才算琢磨透了这话里的深意。”   余照点头不已:“谁说不是呢,江国舅人品虽好,可行事心思实在怪异,连魏大哥都说猜不透,将来得有一个厉害的大娘子,镇住他才好。”   话一出口,余照有些后悔,悄悄瞥了一眼自家姑娘,可方如逸却并不在意:“谁还能镇得住他?只怕他以后的大娘子,多得是要头疼的地方。”   她们边说边跟上人群,穿过园子外面的长廊。眼看就要到后院,可不知怎的,前头却停了下来,方才的笑语也没了,只有若隐若现的一丝女子声音,从园子的假山后头远远飘来。   “……杜郎,奴家听说那方姑娘才貌双全,在京中又做着大生意,你莫不是真想给方家做女婿吧?”   “怎么会!微儿,你知道我讨好方家,和那方如逸假意定亲,都是为了帮你脱籍,否则我何苦为他方家出力?”   “这都要四月了,我们到底何时才能离京……”   那女子说着有些哽咽,抽泣的声音阵阵传来,众人的面面相觑里,夹杂了不少兴奋。   一名公子捏着折扇,对身边好友耳语道:“贤弟,怪不得刚才江国舅一定要让我们往后院去,到了此处又拦着不让我们过去,也不准我们开口说话,原来是为了这场热闹!”   “我早就听说江国舅在打方姑娘的主意,前两日方家和杜家传出要定亲的消息,我看这江国舅半点无所动,竟是在这里等着!”   “此招,甚妙啊!”   陈织吟本就见不了方如逸的好,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扶着侍女走到最前头,冲着园子高声喊道:“杜迁,你私会女校书,还不快出来给方姑娘赔罪!”   她扭头望向立在人群最后头的方如逸,得意洋洋道:“叫你那心尖尖上的女校书,好好给方姑娘陪个不是,请她高抬贵手,散些金锭宝钞,纳你的人进门,不也能脱籍了么。”   说话间,杜迁从园子里奔出来,一脸的慌乱,跟在他身后的沈师微虽然吓得发抖,可双手却牢牢地挽住他,半点不肯放。   方如逸穿过人群,走到他们面前,一脸平静地望着那双手。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没有人知道她的不言不语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滔天的怒火。   便是江与辰,此刻心里也十分打鼓,怕她气极,又怕她不气。   许久,方如逸的目光渐渐上移,盯住杜迁:“杜公子,怎么回事?”   -------------------- 第123章 断亲   ======================   杜迁立即甩开沈师微的手,奔过来想拉方如逸。   谁知,江与辰忽然一个闪身,挡在她面前:“杜公子,你私会沈校书,我们这么多人都是亲眼所见,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   杜迁急道:“这是我和逸儿之间的事,还请江国舅莫要插手!”   江与辰一下怒了,单手揪住他的右臂:“‘逸儿’这两个字,也配从你口中说出来?”   “江国舅,实情如何,我想听杜公子亲口说。”   方如逸语气平静,可说到“杜公子”的时候,却添了七分疏离。   江与辰忍下气,放开杜迁,默默走到一旁,可眼中的愤怒却怎么都掩饰不住。   从知晓真相的那晚算起,他已经忍了整整三日,于他而言,简直比三秋十载还漫长,那滋味,岂是旁人能懂。   他费心做局,就是为了此刻,他恨不得痛打杜迁一顿,可既然方如逸开了口,说要听杜迁的实话,他也便不再作声。   这件事,终究还是他们两人,方杜两家的事,但他相信方如逸,信她不会如此糊涂。   杜迁上前两步,才刚伸手,方如逸却侧过身去,躲了一躲,他只得垂下双手:“逸儿,与你成亲,我心里是一万个愿意。刚才,刚才不过是哄她的话罢了,难道我会为了教坊司的女校书,弃了你不成?”   方如逸目光冷淡:“可刚才你并不是如此说的,杜公子,若你对沈校书真有情谊,不妨说出来,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杜迁心一横:“除了你,我心中并无他人!”   方如逸微微蹙眉,绕过他,走到沈师微面前:“沈校书,听你的口音,不是京都人,而是从山南来的吧?”   沈师微不知她是何意,扭头望着杜迁,可杜迁却背对着她。   方如逸又道:“沈校书,我心窄,是个不容人的。等杜公子与我成了亲,你在京中多半待不下去,回山南还是去别处,你拿个主意吧。”   沈师微大惊失色,慌忙奔到杜迁面前,扯住他哭喊道:“杜郎!你岂可如此狠心!明明说好了,与方家结亲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心里只有奴家一个。为何今日你却……莫不是,你要同她联手赶奴家走?”   杜迁咬着牙不说话,他知道方如逸心思敏捷,却不曾想到,此时此刻,她竟还能这般冷静,不过两句话,便挑得沈师微稳不住心神。   想来她对自己的情谊,并不深浓。   霎时间,杜迁忽然明白了什么,方如逸如此说话,只怕心里已然生了同自己断亲的念头,否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激得沈师微吐出真言。   既如此,自己的遮掩也便毫无用处。   杜迁深吸一口气,握住沈师微的手,走到方如逸面前:“方姑娘,是我对不住你,我……”   “杜公子不必同我说这样的话。”方如逸打断道。“我今日才知,杜公子是大有苦衷,不得已才与我方家往来。前段时日,我身陷囹圄,是你费心救我,我心里实在感激。”   她望着沈师微,言辞恳切:“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虽是姑娘家,但也不愿见有情人分离。我们两家的亲事终究还未过明路,就此打住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杜公子那边要比我艰难些,今日你和沈校书的事,多半会传到杜侍郎那里去。杜公子家去后,还要小心应对才是,若有需要我相助一二的地方,尽管派人告诉我。”   这番话一出口,别说是杜迁了,便是围观的众人也惊呆了。   这是在断亲么?分明是菩萨下凡啊!   哪有人前头刚被撞破自家未来的夫婿,同一个女校书拉拉扯扯,情意绵长,后脚便送他们终成眷属的祝愿,还说什么若家中阻拦,定会竭力相帮的话。   满京中人,谁能做到如此大度!   这方如逸的心胸,还真是与众不同啊,怪不得短短两年的功夫,就能把生意做得这般大,还同好几个名门贵眷处得像姐妹一般。   江与辰也是暗暗吃惊,不知方如逸心中在打什么主意,难道杜迁骗她的事,就这么算了?   杜迁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愧恨交加。   与方如逸相处几月,他早就摸透了她的品性,知道她心中有乾坤,脑中有成算,身边的家仆工匠,没有不夸她的。便是自己,暗地里也钦佩她的才能和为人。   今日之事,说到底是他杜迁骗人在先,可方如逸却没有要找自己算账的意思,反倒露出愿成人之美的意思。这样的女子,世间能有几个。   杜迁叹了口气,目光中翻起愧疚:“方姑娘如此大度,不同我计较,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日之事,等我家去后,定会给姑娘和方家一个交代。”   说罢,他拉着沈师微,匆匆离开。   众人心里意犹未尽,暗忖这怎么就走了呢,方如逸忍了气,不计较也就罢了,为何她那侍女也不帮她出头,狠狠骂这负心汉一顿!   公子和姑娘们叹了叹,心不在焉地往后院去。   余照望着杜迁离开的方向,满心恼怒,可从刚才起,每每她想上前指责杜迁一番,她家姑娘便一直暗中扯她回来,也不知是何意。   见人群离去,她终于忍不住道:“姑娘怎么就让这杜公子走了?他如此哄骗我们,姑娘该让江国舅派人狠狠打他一顿才好!”   可方如逸却一派淡然:“我心里何尝不气,但这有什么用?杜迁为人,我是清楚的,他不是那等满心算计之人,若非为了沈师微,多半也不会来打我的主意。可你细想,就算我和他成了亲,他也没法替沈师微脱籍。所以,究竟是谁答应了他,事成之后,会还沈师微一个自由身呢?”   余照瞬间明白过来,压低声音道:“莫不是梁王!”   方如逸缓缓点头:“虽然并不十分确定,可我方才思来想去,除了梁王,那些有这个能耐的人,与我并无仇怨,何必费心打我的主意?我不与杜迁闹翻,就是赌他是个本性良善之人,对我会心生愧疚。将来若是他帮梁王做事,这份愧疚,说不定能对我有用。”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江与辰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   方如逸惊讶了一瞬,眨眼间又气道:“今日之事,是你安排的吧!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怕你不信……”   “现下你满意了!”   方如逸飞快往前走,江与辰忙跟上去求饶:“如逸如逸,是我做事欠考虑,可我也没别的法子,若不闹得满城皆知,只怕杜迁对你死缠烂打。”   方如逸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我并非气你,只是杜迁骗我,我心里恼怒,没地方发泄,你又撞了上来,只好送你了。好在我们相识一场,从前吵过的嘴也不少,你多担待些罢。”   江与辰松了口气:“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自己心里憋着,要是为杜迁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   方如逸不说话,慢慢往前走,许久才道:“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谢我?”江与辰笑着越过她。“今日你要谢我的事,可不止这一件。”   话音未落,他已走出五六步远,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余照不解:“姑娘,江国舅怎么就走了?也不等等姑娘。”   方如逸道:“他这是在避嫌,若是被人瞧见我与他一同到后院,岂不让那些公子姑娘们说嘴?”   余照恍然:“江国舅还是很为姑娘着想的。”   方如逸不答,慢慢转过拐角,进了后院。   后院颇为宽阔,沿着长廊边种了一圈的杏花树,春尽时节盛放起来,粉白相间的锦簇层层垒垒,瞧着甚有一番别趣。   方如逸念着杜迁的事,站在杏花树下便有些心不在焉,风动花瓣,落了她满肩,也不曾察觉。   “方姑娘,还在想杜公子么?”   何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神来,浅浅笑道:“我才同杜家断亲,别说是我了,只怕在场众人的心里也还在念叨这件事罢。”   “如此丢脸的大事,自然要笑上一番。”何龄捂嘴道。   方如逸慢条斯理道:“刚才在宴席上,何姑娘说等我将来入了杜家的门,多得是在人前哭的时候,想来你早就知晓此事吧?”   何龄甩了甩丝帕:“知不知的,如今也都知了。只可惜让你发现得太早,否则才叫有趣。”   方如逸抬头望着陈织吟,一群女眷正簇拥着她,说些个好话:“何姑娘,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思管我的事,真是叫人动容。”   何龄眉头一横,瞪着她道:“方如逸,你别得意!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别人一概不知?”   “我做什么了?”方如逸上前一步,逼到她跟前。“是下毒害你了?还是下药迷晕你,抬个男子过来,与你同塌而眠,败坏你的名节?”   何龄眼中闪过几丝慌乱,别过头道:“你胡说些什么!”   “我的这些话,何姑娘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方如逸抖落肩上的杏花瓣。“我是个软弱之人,自然由着你欺负了,可那位——”她伸出手指,冲陈织吟的方向点了一点。“那可是个厉害人物,何姑娘可要小心着点。”   “你敢威胁我!”   “不敢不敢,提醒一二罢了。”   方如逸心中厌恶何龄,不愿与她多言,转身正要离开,一名江府小厮突然连滚带爬地冲到杏花树下,揪住何龄的裙摆哭喊道:“求何姑娘救小人一命!”   -------------------- 第124章 败露   ======================   何龄看清小厮的面容,顿时大惊失色,慌忙扯着裙摆,想脱身离去,可那小厮却死死拽住了她,怎么也不肯放。   “江国舅!”她大声喊道。“你们江府就是这样管束下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我一个浪荡子,难道还要在下人身上费心?”江与辰从长廊下出来,慢悠悠地踱到何龄面前。“我江与辰做事诡谲,府上的下人不忿于我的行径,所以认了何姑娘你当主人,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在场众人还没觉出这话里的深意,可何龄却心知肚明,当下便脸色青白,僵着身子强撑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胡说?”江与辰昂头一笑,目光扫了扫那小厮。“这都拖着你不放了,又喊着让你救他的命,难道何姑娘想把这个一心扑在你身上,不惜在我江家搅乱的忠仆,踢开不成?”   围观的公子姑娘们听得迷糊,忙问道:“江国舅此话何意?这小厮分明穿着你江家的衣服,你为何非说他是何姑娘的人?”   “这就要问问,何姑娘今日到底想在我府上做什么龌龊事!”江与辰目色锋利,冲着院门外喝道:“带上来!”   众人赶紧望去,只见魏临揪着一个同那小厮面容颇为相似的下人,从院外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捧着酒盏的侍女,可她的衣着服饰却并非江家下人的模样。   “那不是梁王妃的侍女么!”一名姑娘惊呼道。   “没错,是我的侍女。”   陈织吟从人群中出来,方才的笑意已然消失,盯着何龄的目光里愤恨难当。   “今日多亏江国舅相告,否则我哪里知道这毒妇竟要害我!”   何龄再也稳不住端庄模样,一脚踢开缠住她的小厮,直冲到陈织吟面前:“我何曾要害你!陈姑娘,你是官眷不错,可说话做事也要讲证据!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哪里有被人害过的迹象!”   她能如此嚣张辩驳,心中自然是有底的。   下了迷药的那杯酒,早就被方如逸喝了,便是神医妙手,也无法从陈织吟身上查出半点中毒的迹象。   谁知,陈织吟的侍女却高声道:“何姑娘,这毒你的确已经下了,认证物证俱在,只是我家姑娘有神明保佑,没有饮下毒酒!”   “你胡说!哪来的毒酒!”   何龄气得要上前扇她,江与辰立即冲魏临使了个眼神,魏临上前,一把揪住她的胳膊:“何姑娘这是要急着毁灭物证?只怕不好吧,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何龄狠狠道:“你是什么东西,一个护卫,竟也敢这般与我说话!”   “我不是什么东西。”魏临并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我不过是区区正六品的昭信校尉罢了,何姑娘是民,又是商户,你这般同我说话,细论起来,得治罪啊!”   魏临长年在江家做护卫,京中鲜有人知他早就在军中得了武职,在庆德帝的恩准下调任江府,做护卫总管。   何龄顿时语塞,涨红了脸,许久才开口,想说些什么,可魏临立即堵了她的话:“我是个心宽不计较的,自然不会真的治何姑娘你的罪。但你给梁王妃下毒,企图谋害她的罪,可就由不得我了。”   魏临侧头,对跪在地上的两个下人道:“还不快说出实情!”   年长些的小厮忙道:“是是!小人王丁,这是我弟弟王午。昨日,何家派人给我们兄弟俩几个金锭和一包毒药,说今日一定要下在梁王妃的酒水里,哄她喝下。我们兄弟两个一时鬼迷心窍,就做了……”   话没说话,陈织吟的侍女高声道:“这两个蠢货断然没想到江国舅慧眼,早就察觉此事,方才贵人们去后院之前,他就派人告知我家姑娘,又让奴婢在众人离开后,等在正堂的屏风后头,果然瞧见他们前来下毒!”   她扬了扬手中的酒盏:“证物在此,已然验过,是剧毒的鹤顶红!”   “这不可能!”何龄大喊起来。“我明明……”   她登时住了嘴,这才察觉自己被江与辰摆了一道!   她让王家兄弟去下的,不过是个迷药,打的是毁掉陈织吟清白的主意。没想到江与辰的手段这般毒辣,竟然伙同下人篡改实情,把迷药换成鹤顶红来嫁祸自己!   可若是说出真相,她也讨不着半点好,毕竟下的药虽说不同,可她想害陈织吟的心却怎么也撇不干净。   一时间,何龄失了主意,心中慌乱无措,竟然一句狡辩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织吟当即喝道:“何龄!从前你害方姑娘,如今却还是不知悔改,竟想故技重施,又来害我!方姑娘软弱可欺,我却不是!”   她望向江与辰:“江国舅,借你家护卫一用,把这毒妇绑了,送去京兆府!”   江与辰对魏临点了点头,魏临快步奔到院门口,不多时,三名护卫从院外进来,不顾何龄大喊大叫,把她和随行的侍女,还有下毒的两个小厮一块捆了。   陈织吟早就想寻个由头治一治何龄,没想到今日她居然自己送上门来,心中喜不自胜,当下便带人离开江家,直奔京兆府而去。   前来赴宴的公子姑娘们万万没想到,今日的谢师宴虽说不合礼数,但却看了好几出大戏,等回了家,不得细细说上十天半个月的。   好好的宴席闹成这样,自然也该散了,可众人仍旧一脸兴奋,都走到自家马车前了,还是站在那里,冲着江府左看右看,颇有些不肯离去的意思。   方如逸故意落在最后,等客人们坐车离开,才重新返回江府,让小厮把江与辰请来。   一见了他,方如逸故意冷着脸道:“江国舅,我竟不知,你的手段这般厉害。你素来有气便直说,做事也不拐弯抹角,为何今日如此行事?”   江与辰随意往高椅上一坐:“我这都是跟你学的,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暗地里狠狠戳一刀。”   “照你这么说,我是个惯会使阴招的小人了?”   江与辰急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如逸,梁王与何龄都是手段狠毒的小人,对付他们这般阴诡之人,自然得用他们的法子。你不是一直如此么?”   方如逸不说话,半晌才点头坐下:“没错,这叫以其人之身,还治其人之道,君子之所为也。不过,这样的方式从你那使出来,我总觉得别扭,好像你被换了个人似的。”   江与辰坐得离她近了些:“说实话,从前我的确看不上这样的做法,总觉得不够坦荡。既然不喜欢,那就直说,何必拐来拐去,费那么多心思?可是后来魏临同我说了一番话,我仔细想想,觉得甚是在理。”   “他说了什么?”   “他说你初到京都,背后无人撑着,须得步步小心,为自己和家人谋算。但我不一样,我恣肆随意惯了,人人都知我是奉了旨的浪荡子,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真的同我计较。”   他叹了口气:“所处的位置不同,思虑自然也是两样。之前我想什么做什么,都是从我自己的喜好来,并不曾想到这样的行事手段,是旁人万万不敢的。如今回头看看,你这一路走来,真的不容易。”   方如逸脸上浮现一丝诧异,心中却是欢喜,只是她没想到江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是个素来只顾自己高不高兴的人,何曾站在旁人的立场上,说话行事过?   “江国舅,换了行事作风,滋味如何?”   “没做之前自然是憋屈的,可只要达成所愿,倒也畅快了。”   江与辰笑了笑,又道:“晚些时候,杜迁多半会登你方家的门,我便不留你用饭了。今日闹腾一场,我爹还不知要怎么说我……哎,得给他请罪去。”   方如逸大感惊讶:“江首辅竟是管你的?我还以为他对你是诸事不问。”   “他那个老狐狸,我有什么事是他不知的?”江与辰唉声叹气,提起自己这个爹就头疼。“你以后见了他就知道他有多……”   一句话没说完,下人从门外奔进来:“公子,老爷回来了,听说了今日府上发生的事,正寻你呢!”   江与辰无奈地站起身:“我知道了,这就去。”   方如逸忙道:“今日之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要不要我帮你替江首辅解释一番?”   “不必,我自己的爹,我还算能应付,若是挨了打,我再来找你和余照治。”   方如逸连声答应,直看着他走出偏厅,才从江家离开。   魏临小跑着跟上江与辰,从长廊往后院去,忍不住道:“公子,老爷何时打过你?我怎么不知?”   江与辰眼中浮现几丝狡黠:“他打不打我不要紧,要紧的是,得让如逸知道,我为了她,连挨打挨骂也甘愿。再说了,若是身上因此受了什么伤,不就有理由去找她说话了么?”   “原来是个苦肉计啊——”魏临故意拉长声调。“公子,方姑娘没说错,你最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杜迁没戏唱了,方姑娘想必又要相看郎君,你可得抓住机会。不如趁今日见老爷,让老爷去方家提亲去……”   “你别乱出主意,这件事我心里有数。”江与辰打断他的话。   魏临甚是着急:“公子,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你可别等来等去,到时候再来一个杜迁,难道你又要拱手相让?”   “当然不是。”江与辰走出长廊,目光笃定。“从前我不知自己对她的心意,才让杜迁趁虚而入。如今我已知了,岂能让他人把如逸从我身边抢走。可我胡闹多年,只怕寻常提亲,会被她拒之门外,总得想个妥当的法子才行。”   -------------------- 第125章 确信   ======================   魏临点头道:“既然公子心中有数,那我也不多言。你放心,这次我一定让照儿睁大双眼,盯紧她家姑娘,绝不会再出现一个杜迁。”   眼看就要到江介院中,江与辰停下脚步,侧身道:“为着我和如逸的事,你和武馆里的兄弟们也忙了好几个月。现下还能再松快一些,只怕等元轼反心大露,便再无宁日了。”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太子又早早立下,梁王就算要反,也得师出有名才行。公子放心,老爷心里都有数。我们朝中有人,大势压着,梁王的步子不管怎么走,老爷都有法子应对。”   江与辰的眉间却闪过一丝担忧:“只怕他那个小人,不会明着来。”   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走进院子。   江介的书房敞着门,一副早就等着他来的模样。他慢条斯理地迈步进去,望见江介握着一支笔,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他自顾自倒了杯茶:“爹,找我有事。”   江介头也不抬,下笔飞快:“今日的谢师宴,你谢的是谁?我可从没听说,你有老师。”   “还能有谁,徐先生呗。”   江介右手一顿:“徐瑞今日不是进宫去见太子了么,何时回来的?”   江与辰缓缓饮着茶,见桌案上的果子不错,拿起来就吃:“这会应该还没回吧,我让他出宫后直接家去,不必到这里来。”   “你这……”江介搁下笔,甚是头疼。“你摆个谢师宴,又拉着徐瑞做借口,好歹让他在席面上露露脸,否则开的哪门子的宴?”   江与辰干脆把整盘果子都端走:“爹,何必拘那些俗礼?如今全城的人都知道徐先生是我恩师,这就不行了。难道他不来,我这谢师宴就不摆了?”   “你摆这谢师宴,是为了方如逸吧。”江介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拿回盘子,捻了块果子吃。“又是帮她退亲,又是替她拿下何龄,你这是看上她了?”   江与辰不置可否:“爹,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   “胡闹!”江介把盘子重重一放。“方家是人物,镇边的重臣,国之栋梁,方如逸小小年纪便极有胆识,独自一个在京中住着,费心做大生意,去岁还悄悄拿到了何家私铸铜币的罪证。再有前段时日,她人都要进大牢了,还打点好了一切。这样的女子,岂是你这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配得上的!”   江与辰登时站起身,急道:“爹,我如今也是陛下御笔钦点的新科探花,眼看着就要进翰林院了。是,我从前是不学无术,是有些胡闹,可我现下都改了,以后定会做一番事业,给方老将军看看!”   江介满脸嫌弃:“你啊你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看看方孚远,他可与你同岁,如今战功赫赫,左大将军得了这个孙女婿,每顿都高兴得多吃两碗饭,逢人便夸他。可我一想起你,就愁得吃不下饭。”   “爹,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吧。再说了,我看你每日都让厨下做四个菜,吃得很香啊……”   江介冷哼一声:“那是我在为陛下和娘娘,为太子,为国朝的江山社稷珍重自身,就算食不下咽,也要努力加餐饭。”   江与辰不去戳破他:“反正我只要如逸一个,爹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我只想娶她。”   “可想清楚了?真这么喜欢?”   “当然。”   江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儿啊,你要上进些,荣华富贵,皇亲国戚,那全是过眼云烟。你得自己有本事,不管将来时局如何变,都能安身立命。否则以后方如逸嫁给你,跟着你一起吃苦受罪,你如何向方家交代?”   江与辰的神色严肃了些:“爹,这些我都记下了,我不会让如逸吃苦受罪的。”   江介思索片刻:“我们家的库房许久不曾整理了,等我让人去仔细瞧瞧,都有些什么,若是不够,再让你舅舅替我们买去。”   江与辰不解:“爹,你要做什么?”   “置办聘礼啊!”江介瞥他一眼,恨铁不成钢。“你要娶方家的女儿,难道不准备聘礼?”   “不是,爹,你这转得也太快了吧?刚才还说我配不上如逸……”   江介甚是无奈:“你忘了杜迁的事了?既然喜欢,那就早早下聘,把人娶进家里来。否则她要是又和旁人定亲,难道你要一个一个去破坏不成?”   江与辰赶紧道:“爹,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从前我不是一直在胡闹么,我怕贸然下聘,如逸看不上我,再等等吧,等我十拿九稳了,爹你再上门替我说些好话,这门亲事才能水到渠成不是。”   “罢了,随你自己操心去。”江介甩了甩衣袖,坐回桌案前,脸色渐渐肃然。“不过,说起来,你今日倒是做了件靠谱的事。既然何龄下了狱,那就别放过她。你之前跟我说过,方家的案子同她有关,还有私铸铜钱的事,是时候翻到明面上来了。”   江与辰想了想道:“爹,这件事,我们来做也不是不行,只是太过打草惊蛇,惹得梁王怀疑。不如交给陈殊,让他去查何家的私铁坊。”   江介眉梢一动:“陈殊?倒也是个法子。陈殊的女儿即将嫁进梁王府,何龄纠缠梁王多年,必然是他的心头大患。干脆让他们两个先斗上一场,我们藏身其后,等陈殊吃下何家,我们再收一把也不迟。”   他思索几息又道:“陈殊那边,就让徐瑞去联络。如今他得了梁王的信任,也该在陈家面前混个脸熟,将来陈织吟做了梁王妃,自然也会信他。”   “好,明日我就让魏临去跟徐先生说。”   ……   方家的马车还在路上走着,马蹄声甚是平稳,可方如逸心头的思绪却纷纷乱乱。   既然何龄一早知道杜迁有问题,想来背后之人多半就是梁王。只是今日回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江与辰,到底是如何发现杜迁另有所图。   她思忖许久,马车停在了方家老宅的大门前,余照刚扶她下车,便有下人奔过来道:“姑娘可算回了,杜侍郎的夫人钱大娘子亲自带着杜公子过来,已经在堂上坐了好一会了。”   方如逸点了点头:“看来今日在江家的事,少将军和大娘子都知道了?”   “都已知晓,大娘子悄悄传话出来,说若是姑娘不愿见杜家人,就从后门进宅子,她和少将军自会把人打发走。”   方如逸默然片刻:“既然亲事断了,钱娘子我也不必见,不过杜公子却可一见。就说我在后院,想听他亲口说句道歉的话。”   其实杜迁道不道歉,她并不在乎,但她方才细想许久,总觉得调换熟铁的案子颇有疑点,有件事,她得亲自确认才行。   下人得令去了,她重新坐上马车,绕到后门进了宅子,在后院的石凳上坐着等了不多时,便见杜迁脚步匆忙地奔进来。   “逸儿……方姑娘。”   他恭敬地行了一礼,正如他数月前,在铁坊里初见方如逸那样。   “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我都认。”   方如逸以为自己能平静地面对他,可此刻真见了面,心里不知怎的,颇为酸楚。   从她总觉得,杜迁是不会骗自己的,却没想到,他不仅骗了,还帮着梁王狠狠算计自己。虽说没有风月情意,可知交好友的背叛,也是痛心。   方如逸低了低头,换上一副淡然笑颜:“杜公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只是沈校书被你放在了心尖上,自然也就顾不上我们之间的情谊了。我都明白,也能理解,但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   “你说。”   “就算你与我成了亲,我方家在礼部并无靠山,也不认识什么官员,你要如何帮沈校书脱籍?”   杜迁的目光暗了暗,别过头去:“自然是有旁人助我。方姑娘,你为人聪慧,有些事,无需旁人多言,你定会明白。我有苦衷,不得已才欺骗于你,是我行错了路。可为了微儿,我并不后悔。”   听他如此说,方如逸心里反倒有些敬佩:“杜公子本该是坦荡君子,若有机会,不如抽身而退,何必在京中的污泥浊水里搅呢?”   “若有机会……”杜迁苦笑。“方姑娘,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更别说什么为自己而活了。我已做了选择,将来摔伤也罢,后悔也罢,都是我的路。说起来,我倒是羡慕江国舅,他胡闹了这么多年,可江首辅从不苛责他,皇后娘娘又爱护他,你得了他的助力,比我幸运。”   方如逸心中有些不忍,但很快便消散殆尽。   人人自有缘法,他在可以选择的时候,与小人为伍,这份随之而来的苦果,也该他尽数吞下。   “杜公子,今日你走得急,只怕还不知何龄已被下狱。”   “什么!”杜迁满脸震惊。“江国舅是如何做到的?”   方如逸道:“是何龄自己犯了错,江国舅只不过顺水推舟,把她当着众人的面揪出来罢了。”   她将后来的事细细一说,杜迁摇头道:“这个何龄也实在耐不住性子,竟敢撞到陈家跟前去。”   “杜公子,何家这回只怕翻不了身,我问你,林掌柜可否有冤?”   --------------------   天哪竟然上榜了!   这是本文上的第二榜,我还以为要轮空到完结了……激动的心!   有件事要跟大家说下,今天收到通知,不能写面 | 首,所以《别渡我》的文案需要修改,有个大情节也要改。   哎,具体要怎么改,还没想好,反正先把不能写的部分去掉吧。   如果收藏了那本的宝子介意的话,请取收吧,实在抱歉。 第126章 制衡   ======================   杜迁望着她,定定道:“有。”   方如逸心里绷着的弦松了松:“杜公子,多谢告知。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的私铁坊能做起来,受你良多助益。将来你若复归自由身,别忘了还有我这个朋友。”   杜迁怔怔地看着她,愧疚如浪,卷满身心。   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每说一句话,每行一步路,都是在算计她,算计方家。如今她已全都知晓,可还是拿自己当朋友一般看待。   他一向自许君子,可到头来却活成了个小人。   “方姑娘,是我对不住你,岂敢再与你做什么知交好友。”   方如逸不甚在意:“你是被迫的,我都明白。”   杜迁鼻头酸涩,想再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余照直等着方如逸进了屋子,才小声道:“姑娘真是厉害,这可是诛心哪!”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才会愧疚,才会难受。若他是梁王何龄,只怕这会早就对我恨之入骨,骂我破坏了他们的大计。”   方如逸歪在榻上:“对付不同品性的人,须得用上不同的法子。杜迁本是个君子,只要我的言行比他更像君子,他一定会自愧不如。”   余照认真地点点头:“姑娘累了一日,赶紧歇息,奴婢让厨下做些汤水菜饭来。”   “今日还真是累着了,实在是何龄那杯下了迷药的酒,被我喝了,倒是帮陈织吟当了一场灾……”   “什么!”余照本已走到了门口,听见这话,猛地回身过来。“姑娘何时中了迷药,奴婢怎么不知?”   方如逸不甚在意,摆摆手道:“就是开席前那会,何龄给陈织吟敬酒,陈织吟自己不喝,拿给我的那杯。”   余照急得赶紧捉住她的手腕,细细把脉:“姑娘怎的比奴婢还心大,这样的酒说喝就喝!”   方如逸无奈:“这不是在江国舅家么,我想他总不会害我吧,就没留什么心眼。”   把过了脉,余照紧张的神色消散不少,放下她的手腕:“迷药的药效已经解了,是江国舅的手笔吧?”   见方如逸点了点头,她却气得嘟了嘴:“发生这么大的事,姑娘也不知道同奴婢说一嘴。江国舅又不通药理,万一给姑娘的身子留下什么病根怎么办!”   她唠唠叨叨地站起身:“奴婢好不容易才把姑娘的身子养得像牛一样壮,江国舅也不知道替奴婢省点心,自己家的下人,怎么不看紧点!”   方如逸忍不住笑道:“照儿,你怎么还埋怨上江国舅了?从前在这府里,就数你最爱说他好话。”   余照不答,走到斗柜前翻来翻去,找出来一个小纸包,送到方如逸面前:“姑娘,这是奴婢配的解毒丹,寻常迷药什么的,服下一颗立即能解。姑娘以后还是常常把它带在身上才好。”   “好,我记住了,今日起便带着。”方如逸接过纸包,把它塞进随身挂着的香囊里。“其实这件事说来也怪。陈织吟一向爱饮酒,不管去了那家的花宴诗会,都是酒盏不离手的,可今日却不愿喝。”   余照道:“莫不是她见那酒是何龄递过来的,担心有毒?”   “多半是吧。”方如逸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毛大树的声音:“姑娘,魏大哥来了,说有要紧事得见姑娘一面。”   方如逸道:“请他到院子里来。”   她下了榻,走到院中,不多时,魏临从院门外进来,见余照也在,刚要冲她笑笑,可余照却身子一扭,飞快出了院子。   魏临摸不着头脑:“方姑娘,照儿这是怎么了?”   方如逸笑道:“她听说我今日在江府中迷药的事,一直在埋怨江国舅,想来是对你恨屋及乌了。”   魏临摇头叹气:“我就说不该放任何龄下药,公子还说无妨,你看,这不是伤着自己人了么。”   “照儿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妨事的。”方如逸请他坐下。“你说有要紧事得和我说,发生什么了?”   魏临神色严肃:“何龄已经下狱了,江首辅的意思是,不能放过她,须得把从前我们发现她私铸铜币的事翻到明面上来。我记得伍师傅曾在她家掌管私铁坊的时候做过工,想请他来当个证人。还有那些铸币的铜模,也是时候拿出来了。”   方如逸道:“我明日就派人去请伍师傅,至于铜模——”她压低声音:“铜模的事,我早就告诉了左大将军,请他替我做个人证,模具也在他家藏着。眼下我嫂嫂还在堂上待客,等杜家人走了,我再让她去家中悄悄取来……”   “不如这样。”魏临打断道。“一来一回容易出错,等会我跟着左娘子去,拿到铜模,我便直接带走,明日请伍师傅到我的武馆里来,自会有人护他周全。”   “如此甚好,只是何家家大业大,我怕梁王要出手护住何龄。”   魏临摇头:“这次不会了,公子给江首辅出了个主意,让陈殊去对付何龄。陈殊的女儿就要做梁王妃了,自然不愿见梁王身边还有别的莺莺燕燕。陈殊老奸巨猾,手段狠毒,何龄这回一定翻不了身。”   方如逸面色舒缓:“那就好,我们筹谋许久,总算等来这个契机。对了,林掌柜是有冤的,得把他救出来才行。”   “方姑娘放心,这段时日你只管坐山观虎斗,等着看何龄的下场就好。”   ……   次日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陈家大宅的后门。   车中人掀开帘子,抱着一只木盒下了车,门前小厮对他恭敬一拜:“徐先生,我家老爷已在厅堂上等着了,请徐先生跟小人来。”   徐瑞道了声谢,跟着那小厮在陈府里穿廊走巷,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到一间偏厅,一进去,小厮便把门关紧。   他坐了片刻,屏风后忽然转出一人。   “徐先生的帖子里写得不明不白的,到底是有何要紧事,得当面跟我说?”   徐瑞赶紧站起,恭敬一拜:“问陈将军安好,在下贸然造访,多有打扰,还望陈将军莫怪。”   陈殊落座,随意挥了挥手道:“徐先生请坐,徐先生马上要进翰林院做修撰,又即将给太子做老师,品阶虽比我低了些,可这份尊贵,我却万不能及。”   话虽如此,可他的行动间却并无敬重徐瑞的意思,连盏茶也不给他上。   徐瑞嘴角含笑,指尖点了点搁在桌几上的木盒子:“今日在下过来,是要给陈将军送一份厚礼。”   陈殊低头饮了口茶,并不答话,徐瑞把盒子打开,取出一物:“陈将军请看。”   只一眼,陈殊便骤然站起,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过那物,对着光亮细细查看许久,神色甚是紧张:“这是铸币的铜模,哪来的!”   徐瑞闲闲地拂着衣袖:“陈将军可瞧清楚了,这并非官造铜模,而是私铸所用。”   陈殊目光复杂,盯着他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在下一介白衣,怎会有这些玩意?自然是家中有私铁坊,又做着大生意的门户,才有人力财力去动这个心思。”   陈殊思索片刻:“何家的?”   徐瑞缓缓点头:“陈将军,这份礼,如何?”   “我怎知这就是何家的?”陈殊把铜模扔还给他。“再说了,徐先生你如今是梁王跟前的人,梁王与何家交好多年,你为何要对何家下手?”   “因为何家已经无用。”徐瑞目光笃定。“可惜王爷还不曾意识到这一点,陈将军一定知道,在向王爷效忠之前,我在江首辅手底下做事。他的人已经对何家有所怀疑,否则昨日怎会一举把何龄拿下?”   陈殊皱眉深思,其实徐瑞说得没错,江与辰素来不与京中世家往来,昨日却忽然办了个什么谢师宴,假借自家女儿的手,把何龄拿下。   仔细想想,这谢师宴似乎是专为送何龄入狱才办的。   若非江介授意,这江与辰怎会忽然对朝局中事感兴趣?   不,不对,听说江与辰一开始根本没露面,后来扯上方如逸,他才在人前现身,搞不好这宴席从头到尾全是江介的手笔。   既然江介这个内阁首辅有拿下何家的意思,那刑部和大理寺审起案子来,多半不会有什么阻碍,只是不知今日徐瑞过来,到底站的是谁的立场。   陈殊沉声道:“徐先生,若是江首辅有意扳倒何家,自去做便罢了,何必把此事告诉我?我一个武将,只知行军打仗,旁的一概糊涂。”   “令爱的事,将军也糊涂?”   陈殊一怔:“这是何意?”   徐瑞缓缓道:“陈将军,在下今日过来,不是为了江首辅,也不是为了王爷,而是为了你,为了令爱将来在梁王府能坐得稳王妃的位子。”   陈殊默然无言,眉头却越皱越紧,徐瑞又道:“何龄是个难缠的,三年前,她对方如逸下手,昨日又对令爱下手。若是将来令爱做了梁王妃,何龄还与王爷不清不楚,时常往来,难道陈将军要日夜住在梁王府,替女儿挡人灭祸不成?”   一番话戳中了陈殊的痛楚。   他只一个女儿,向来骄纵着养大,行事张扬,半点不知藏锋,要是梁王愿意保她一世也就罢了。可梁王心中别有图谋,又依仗何家财帛,若何龄使些手段,关键时刻,他的心向着谁,还未可知。   要是自己能在女儿过门前,把何龄这个大患给除了,梁王能依靠的,自然只有他陈家一个,女儿在梁王府就算跋扈些,也无妨。   一念至此,陈殊的脸色和善了不少:“没想到徐先生今日,是在为我陈家打算。可梁王怎会愿意舍弃何家?”   -------------------- 第127章 舍弃   ======================   “梁王会舍弃的,他要的是何家的财力,而不是何龄这个人。”徐瑞望着陈殊。“若是另有一人与何家有同样的财力,陈将军觉得,梁王还会需要何龄么?”   陈殊心下明白了七八分,可眉头却是一皱:“徐先生今日过府,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借我的手,扳倒何家。但我想不通,你做这些,有何好处?”   徐瑞仰头大笑:“陈将军机变如斯,难道想不通除掉何家,于我而言,有天大的好处?一则,江首辅要何家倾覆,我给他做事,岂非大功一件?二则,梁王本就看不上何龄,嫌她时常自作主张,我帮着处理了她,岂非解了王爷心头之患?三则——”   他的目光定定地锁住陈殊:“三则,我替令爱铲平前路,将来同为王爷效力,陈将军对我便再无猜疑。此事一箭三雕,在下可是有天大的好处。”   陈殊的眉头舒展了些:“原来是同道中人,徐先生早说出这番话来,我又何必处处相问?”   “陈将军对在下有所猜忌,也是常理,毕竟你我二人此前从未打过什么交道。不过,从今日起,我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将来风雨同舟,还望陈将军多多照拂。”   徐瑞说着站起身,对陈殊恭敬一拜,陈殊笑着扶住他:“贤弟不必如此见外,你的礼我收下了。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去梁王府一趟,否则迟了些,只怕王爷要把何龄救出来了。”   “好,接下来的事,便拜托陈将军。”徐瑞又拱了拱手。“对了,这些铜模的来历倒还没同将军说过。它们都是从方家的私铁坊里挖出来的,这间铁坊本就是何家的产业,王爷是知道的。   方家与我家交好多年,方如逸胆子小,挖住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不敢闹起来,便私自藏着。如今见何龄有跌落之势,这才拿出来给我,让我转交江首辅。”   陈殊点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何龄一直针对方家,想必方如逸下狱,也是她的主意吧?”   徐瑞笑而不语,陈殊也不去追问太多,立即喊人套了马车,带着铜模直奔梁王府。   到了角门外通了名,梁王府的看门小厮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陈殊会亲自登门。他忙奔进去通禀,不多时,一名贴身护卫匆匆奔来,请陈殊入府。   护卫领着陈殊去了内院偏厅,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元轼便从门外进来,笑道:“真是稀客,陈将军竟亲自过府一叙,可是要来商议成亲喜宴的事?”   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陈殊把木盒子扔在桌案上,面色甚是严肃:“这都火烧眉毛了,王爷竟还笑得出来!”   元轼见状,回身闭紧了门:“陈将军发这么大的火,究竟为了何事?”   陈殊一下掀开盒子,把里面的铜模倒倾在地,叮铃桄榔一阵乱响:“王爷寻的好帮手啊,居然敢背着王爷,做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元轼扫了一眼,眉头微皱:“铸币的铜模怎会在陈将军手中?”   “王爷可看清楚了,这是私铸铜币所用的模具,并非官造。”陈殊踢了一脚铜模。“王爷也别嫌我多心,派人盯着何龄与方如逸,这才发现方如逸早就从自家的私铁坊里挖住了这些。   王爷多半知道,方家的私铁坊,原本是何龄送给曾得功那外室的,只怕何龄名下的铁坊里,也做着这等卖国求财的勾当。我陈家的女儿金尊玉贵地养大,眼看着就要嫁进王府,可何龄总要来纠缠不清,昨日还在酒中下毒,要害我女儿性命!”   他上前一步,逼到元轼面前:“王爷,若吟儿真出了什么岔子,可是一尸两命!”   元轼猛地抬头:“吟儿她……”   陈殊满脸不喜,走到一边坐下:“王爷做的好事,难道你不知!”   “是本王对不住她,不过,好在婚期将近……”   “那何龄就不管了?”陈殊拔高音调。“这都多少年了,王爷难道还没看清楚,何龄就是个祸害!先前,她对方如逸下手,搅了王爷的婚事,如今又轮到我陈家!那方家在京中无权无势,不敢出头也就罢了,难道我陈家是好欺负的?!”   他回头盯住元轼:“还是说,何龄所为,全是王爷的意思!”   “怎么会!”元轼忙走到他面前,语调恳切。“本王是真心实意相与将军结为一家,将军也知道,本王的大业,没有将军相助便办不到,怎会暗中指使何龄对吟儿下手?岂不是自讨苦吃?”   陈殊道:“既如此,还请王爷赶紧解决了何龄,免得她将来在吟儿面前乱窜,于你于我,都没什么好处。”   听了这话,元轼却沉默不语地走到一边。陈殊见状,扭过身子气道:“王爷莫不是还想偏袒那个毒妇!”   “陈将军莫急,本王并非偏袒于她,只是谋图大事,总要有财帛撑着。”元轼徐徐道。“本王不好亲自出面做生意,只得依仗何家,若何龄倒了,本王将来如何拉拢朝臣?”   陈殊冷哼一声:“若是王爷担心这个,倒也无妨。你解决了何龄,朝廷查抄完何家产业,我自有法子尽数吃下。到时候,由我来为撑门面,岂非两全?”   元轼没有出声,陈殊起身道:“王爷应该知道,舍妹如今已然做了汝阳王妃,汝阳王爱财如命,手中捏着不少家业,也有做大的本事。我知道,王爷嫌我是一介武夫,不懂经商之道,可若是我让舍妹帮着打点,汝阳王最听她的话,难道不会指点一二么?如此,王爷在京中,也算多了一个臂膀。”   半晌,元轼才道:“原来陈将军今日过来,早已打算好了一切,就算本王不答应,只怕也是无用了。”   陈殊背过手去:“我不过是想为吟儿打算一二,为人父者,难道舍得儿女一再涉险遭罪?”   “说得也是。”元轼缓缓点头,盯着地上的铜模。“没想到何龄背着本王,居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陈将军慧眼如炬,揪出她的过错,也是大功一件。不知陈将军准备如何做?”   陈殊道:“无须王爷操一点心,听说京兆府今日已经派人审问何龄,我会安排人把这些罪证送去京兆府,王实因是个胆小的,见了这些东西,自会上书,请陛下把案子移交大理寺。   听说方家出事那会,江首辅的人有些异动,王爷也知道,方家的那间私铁坊,是从曾得功外室的手里买来的,这外室如今还关在刑部,也不知她究竟是不是东瀛来的奸细。   这何家与那外室,里里外外多半扯在了一条线上,等案子到了大理寺,江首辅的人自然会彻查清楚。”   元轼静静地听完,神色一派淡然:“既然陈将军心中有了主意,此事便拜托将军替本王操办。”   陈殊正等着他这句话,当即道:“王爷放心,此事绝不会沾染梁王府一星半点,王爷只管等着好消息便是。”   说罢,他捡起铜模,仍旧装回木盒子中,告辞离去。   元轼坐在一旁,提起茶壶倒了一杯,那茶已然凉透。   护卫从门外进来:“王爷难道真要按照陈将军的意思,舍弃了何姑娘?”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本王还能怎么保她?”元轼饮了一口茶,无甚滋味。“从前提醒了她多少回,她就是不听,仗着自家财大业大,在京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踢到铁板上,岂是断腿便能收场。”   “可何姑娘这些年也给王爷做了不少要紧事……”   “那又如何?”元轼放下茶盏。“没用的棋子,难道本王还要死死捏住不放?岂非凉了那些有用棋子的心?”   护卫低头道:“属下明白了。”   元轼站起身:“你去京兆府,让我们的人安排一下,今晚,本王要见一见何龄。”   “是。”护卫答应着去了。   入夜时分,一辆简素的马车从梁王府后门驶出,停在京兆府的角门外。   元轼戴着兜帽,穿着一身黑衣,进了京兆府的大牢。一名差役领着他到了关押何龄的牢房前,他抬头看了几眼,这间牢房并不阴暗潮湿,灯火通明不说,竟还是个两重进出的屋子,用具摆件也是一应俱全,想来是专供贵人所用。   差役开了门,对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听见动静,正躺在床榻上的何龄,诧异地坐起来,正瞧见元轼走进来。   “王爷?!”   她惊喜万分,连忙下床奔过来,扑进元轼怀中,连绣鞋都忘了穿。   元轼任由她紧紧抱着,许久才道:“龄儿,你受苦了。”   何龄抽泣起来,她付出一切,不过是为了得到元轼丝丝缕缕的关切,如今虽身在牢狱之中,可能换得元轼一句“你受苦了”,便是让她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她也心甘情愿。   元轼低头捧起她的脸,掏出帕子,轻柔地拭去她的泪:“你遭罪如此,本王心里实在难受。”   何龄落泪如雨,拼命摇头:“王爷,我都不妨事,只是暂且住上一段时日罢了。我这回,可连累了王爷?”   她怯生生的样子,倒让元轼有些不忍,可这份不忍很快便烟消云散。   “放心,京兆府还奈何不了本王。”元轼拉着她坐下。“可是龄儿,这次你惹到了陈家,多半不能善了。你可愿为本王再做一件事?”   -------------------- 第128章 毒杀   ======================   何龄不住地点头,恨不能捧出一颗心来给他看:“我当然愿意,王爷只管吩咐!”   元轼握住她的手,面露愁容:“今日本王过来之前,听说陈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找到了方如逸暗中藏起来的铜模。”   何龄惊道:“这些铜模我们找了那么久,都没发现一丝一毫的踪迹,陈殊是如何寻见的?”   “本王也不知,陈殊此人颇有手段……如今说这些也是无用,江介手底下还扣着陈容容,她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若是陈殊把铜模交到江介那边去,只怕会做实我们和东瀛人有所往来。到时候,就连本王也脱不了干系。”   何龄有些不明白:“可是王爷,如今我身在牢中,要如何帮你呢?”   元轼满眼深情地望着她:“你若想帮本王,便把罪责尽数揽下。”   何龄立即答应:“王爷放心,我绝不会说出什么对王爷不利的话。只是这样的罪实在太大,江介肯定不会放过我,还请王爷想法子,找个与我身形相似的女子来,把我换出去……”   一句话没等说完,元轼却从腰间取出一颗乌黑的丸药,放在她手心:“何家若有人活着,本王必会尽力帮衬。”   何龄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丸药,许久,才难以置信地仰头:“王爷这是,要我去死?”   “龄儿,你助本王一场,本王此生铭记。等本王登上大位,便追封你为懿皇后,移你入皇陵,让你何家世代享用皇家香火。”   元轼的语气甚是平静,可何龄只觉得,那字字句句犹如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剜着自己的心。   可笑啊,真是可笑。   她是何家的掌家人,京中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家,暗地里谁不羡慕她财帛丰厚,一出门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从前,也是有好些个世家子弟要求娶她,可她心里只有元轼一个。   她为元轼出钱出力,做着卖过通敌的买卖,暗中处理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她忍了这么多年,但元轼又说什么自己需要兵权相助,一定得娶武将家的女儿为妻,她这才忍不住,动了几回手。   可到头来,掏心掏肺的付出,换得了什么?   一颗逼她速死的丸药。   从前她总觉得,元轼心里对自己是有情的,却不曾想过,为了保住梁王这个清清白白的身份,他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推上绝路。   人死便是万事休,她相助元轼一场,本就是为求一个在世荣华,同享富贵,什么追封皇后,皇家香火,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罢了,难道死了的人,能落着半点好?   这一刻她忽然清醒了,元轼何曾爱过她,不过是爱她手中的财帛,何家漕运海运的本事,爱他自己手中能因此不断积蓄起来的权力罢了!   陈殊查出了私铸铜币的事,何家无用了,他便要把罪责尽数推给她这个掌家人,只要她一死,朝廷就查不到他梁王身上。   这才是今日,他亲自过来的目的。   “哈哈哈——”   何龄扔掉丸药,仰头大笑:“原来王爷今日,是想送我去死。是啊,我没用了,翻不起身了,对王爷来说,是一个死棋,自然应该毫不留情地扔掉。”   她愤恨难当,死死盯住元轼,从前钦慕不已的面容,此刻看来,竟如此作呕。   “可是王爷忘了,私铸铜币,运送出海,岂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她冷笑一声。“我何家在京中,在山南都有诺大的势力,王爷杀我一人又有何用!”   事情虽然说破,元轼却依旧面色平静,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丸药,轻轻弹去上面的灰:“自然不会只杀你一人,陈殊可是有不少暗卫兵力。”   “你,你们!你们早就勾结一处!”   何龄浑身颤抖,一下挣扎起来,想往牢房门口逃。可没等她迈出一步,元轼立即抓住了她,反手按在床上,右腿压住身子,左手捏紧脸颊,把丸药用力塞进去。   何龄拼命挣扎,双手奋力拍打元轼,想把他推开。可女子的力气终究是小,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一个非要置她于死地的男子。她被强行灌下好几口水,直到确定她咽下了毒药,元轼才松开手。   “咳咳咳——”   何龄捂着胸口,呛出一些水,元轼扫她一眼,眉间露出些厌烦,方才的含情脉脉,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转身便要离开,何龄忙扑过去扯住他的衣角:“王爷王爷!还请王爷高抬贵手,放过我何家!”   元轼冷笑:“放过你们?何龄,你跟了本王这么多年,难道还没学会,但凡做事,必须做得绝一些?”   他微微侧身:“你死在狱中,何家人岂非不知其中有内情,若是他们有心要查,本王将来还如何安生?”   “王爷,求你了……”   “不过,看在你曾经相助本王的份上,本王会给他们一个全尸,至于别的,你没资格求。”   元轼一脚踢开她的手,快步走出牢房,对守在门口的差役道:“何龄畏罪自尽,好好替她收尸。”   “下官明白。”   走出大牢,何龄的哭喊似乎仍在耳边回响,元轼仰头望着夜空,这样的哭喊声,他听过很多次,可每一回都觉得身心舒畅。   无用的人,留在世上,皆为祸害。   他是要往前走,往上走,成为万万人之尊的,岂能被祸害拖累。   ……   翌日,方如逸正在房中用朝食,余照却忽然来报,说江与辰和魏临从后门进来了。   她忙放下筷子,往偏厅去,没等进门,便听见江与辰道:“……鸡尖汤有什么难做的,取两只小鸡的翅尖肉来,用快刀切成细细的丝,加些葱花、芫荽、酸笋、油酱,熬成清汤不就成了。除了鸡尖汤面,再做个煨蛋来。”   “江国舅稍候,小人这就让厨下去做!”   毛大树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方如逸却拦住他:“看看今早厨下都做了些什么,随意上两个菜来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地做什么鸡尖汤面?”   江与辰探头出来:“如逸,一碗汤面都不给我喝,你赚了那么多钱,干嘛对我这般抠搜。”   方如逸不理他,迈过门槛:“大早上的,你不在家用功,却来我这点菜。”   “我是有天大的消息要同你说,连朝食都顾不上吃。”江与辰跟在她身后进来。“何龄死了。”   方如逸一惊,立即顿住脚步,回头的瞬间,直直撞进江与辰怀中。   “吓着了?”江与辰忙扶她站稳,拖过一张矮凳来。“何龄卖国通敌,早晚是要死的。”   方如逸呼吸急促,半晌才慢慢坐下:“她死得好快。我昨日才把证据交给魏临,想来昨夜梁王就去了京兆府的大牢,逼她自尽了。”   她想起前世种种,眉间闪过一丝恨意:“真是便宜她了。”   “梁王的动作还真是迅速,我本以为何龄至少能拖上三两日,毕竟梁王走到今日,何家功不可没。没想到他竟这般心狠手辣。”   江与辰坐在她身边,倒了两杯茶:“不过这也无妨,证据已然确凿,何家那几个知晓秘密的,我已经让魏临的人去暗中保护了,虽说到头来也是个死,但若是能交代些什么也是好的。”   方如逸慢慢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可对何龄两世的恨意,却丝毫未减:“梁王心狠,我也不是第一次知道。看来陈殊是要把何家的产业尽数吃下了,否则他如何劝得动梁王。”   她思忖片刻:“这件事关乎铺子田产的生意,广惠库做事又一向低调,只怕江首辅不好出面,不如交给我。   我虽折损了一个私铁坊,可木工坊、生药铺和珠宝铺都还在,找人四处打听一回,看看广惠库收进去的铺子田产,都被谁人买了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还有何龄的老家山南,照儿的妹妹就在那,也能帮着打听。”   江与辰也不与她争:“行,那你让手底下的人小心点,要是有什么拿捏不住的地方,就让魏临的人去做。”   说话间,毛大树端着一只托盘进来,江与辰低头一看,别说什么鸡尖汤面了,就是连个煨蛋都瞧不见。   “大树,你这就欺负人了啊!我好歹是个客人,想吃个煨蛋都不行吗!”   毛大树笑得满脸泛花,双手却飞快把菜肴摆在桌几上:“江国舅别见怪,小人是方家的下人,自然得听姑娘的吩咐。江国舅下回想吃鸡尖汤面和煨蛋,就跟姑娘说,只要姑娘开口,厨下一定做来。”   方如逸捂着嘴直笑,江与辰没法子,摇头道:“你还真是个忠仆,算了,我只同你家姑娘计较,懒得为难你。”   毛大树应了一声,又对方如逸道:“余姐姐说,姑娘刚才过来得急,连朝食也没吃上两口,不如姑娘就和江国舅一道用些,别光顾着说话,身子要紧。”   “难为她想着,去吧。”方如逸点头道。   毛大树出了门,江与辰把桌上的菜式推到方如逸面前:“我还以为你都吃过了,今日起晚了?”   “在你家折腾了一天,比做生意还累。”方如逸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示意他一道用些。“我想着,今日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家中惫懒,谁知你却来了。”   “在我面前你大可松快些,反正我也不是那些天天端着架子的贵公子。”江与辰咬了口肉包。“对了,我今日过来还有一事。”   -------------------- 第129章 旧业   ======================   方如逸喝了口绿豆百合粥:“你说。”   江与辰慢悠悠道:“如今何龄私铸铜币的实证已经送到了大理寺,她自己又死了,何家败落只在朝夕。这件事一出来,你方家还有林掌柜的冤屈,自然也能一并洗脱。   只可惜你花了那么多钱力和人力在私铁坊上,到头来却被广惠库拿走。我想着你是有经验的,手底下的人也都是现成,不如来帮我。”   方如逸听得一愣,搁下汤匙:“你家何时做起铁坊的生意来?”   江与辰笑道:“没做过啊,所以才想试试。”   “难道你想把广惠库收走的那间私铁坊买下来?”   江与辰点头:“我都想过了,你的人都是靠得住的,为何不用?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私铁坊交给你,我也放心。再有一个,朝廷已经把淳桦山的铁矿交给民间开采,被我舅舅沈家买下,他这段时日不在京中,把采矿的事交给我二外甥沈勤易,有这么一层亲戚在,我不做私铁坊的生意岂不浪费?”   方如逸赞同道:“也是,铁矿开采的活都在你亲戚家手里握着,若再不知抓住机会,那银子都得让别家赚走了。”   “不过,我也不是全为了赚钱。”江与辰的脸色严肃了些。“何家倒了,那些产业收到广惠库后,一定会在行拍卖。梁王愿意舍弃何龄,多半是与陈殊达成交易,让陈家把何家产业尽数吃下。   我记得何家还有三间私铁坊,陈殊一个武将,哪里懂什么铁冶?自然还是要交给原来就在坊中的工匠们做。若是梁王要那些工匠继续私铸铜币,我们这边捏住矿山和铁冶生意,万一有什么需要暗查的,也方便些。”   方如逸略略惊讶:“你的法子很周全,我怎么觉得,自打傅世子出了事,你倒变得沉稳许多,言语行事,不像从前那般横冲直撞了。”   “胡说,我一向谨慎。”江与辰故意板起脸,低头搅着碗里的粥。“以前你只顾着自己的事,也不瞧我一眼,自然不知我。”   方如逸忙道:“我怎么会不瞧你呢,你不是时常到我家里来商议事情么?”   “那不一样……”江与辰嘟囔了一句。“总之,以后我就是你东家了,你得时时关切我才好。”   方如逸只当他又为了什么在负气,忍不住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何家眼看就要倒了,我好不容易得了片刻清闲,做什么要给你东奔西走?”   江与辰赶紧道:“我何时要你东奔西走了?铁坊的事,你让伍师傅还有林掌柜去忙就行。你不用操心别的事,偶尔我过来的时候,像今日一样用饭闲谈,不就很好?”   他尝了口粥:“你家的饭食还真是不错。”   方如逸故意沉下脸:“原来你是想上我家白吃白喝来了,怪不得今日一过来,就拉着大树点菜。”   “我怎么会想白吃白喝?”江与辰忽然着急起来,一下凑到她跟前。“如逸,我是怕杜迁的事出来,你心里难过,特意来瞧你的……我下回不点什么鸡尖汤面了,你家有什么我就吃什么,好吗?”   方如逸不知他为何如此,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你怎么了,我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何必这般紧张?”   江与辰仍旧有些不放心,小心翼翼道:“真的只是玩笑话?”   “当然,我们是什么关系?虽说从前时不时要吵两句嘴,但你可曾见我真同你生气?”   江与辰低头扯着衣袖:“你也不是没和我生过气,去岁你不是气我不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么?”   方如逸满脸无奈:“这都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我都不计较,你还翻它做什么?”   她一把端起江与辰面前的粥:“你还喝不喝了,都要凉了。”   “要喝要喝!”江与辰赶紧抢回来,想了想,郑重其事道:“如逸,从前是我糊涂,今后我再不会瞒你什么,有事也不自作主张,一定先同你商量。”   方如逸更加困惑了:“你,你今日怎么怪怪的,无端端发起誓来。莫不是昨晚没睡好,魔怔了?”   江与辰自知刚才那番话说得没头没尾,虽说是剖白心迹,可似乎说得太急,也不是该说的时候,方如逸反倒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意。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事果然着急不得,还是得慢慢来。   “怎么又不说话了?”方如逸摇了摇头。   “大概是我昨晚没睡好……”江与辰喝了两口粥,话锋一转:“你兄嫂下月初是不是要去漠北?左大将军舍得孙女离开?”   “他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大将军素来忠心为国,并不曾说过阻拦的话。”   “漠北今年还算安稳,我爹说了,等你嫂嫂有了身孕,便给陛下上一道折子,让他们夫妇两个回京安胎。”江与辰想起什么,放下汤匙道:“差点忘了汝阳王府的事。这汝阳王真不是人,他把傅杉害得那样,还非要扮什么慈父,张罗着下月底把许家那长女娶进门来,给傅杉冲喜。”   方如逸惊讶道:“就是那位今岁才十五的许风禾么?”   江与辰点头叹气:“满京里,谁不知傅杉不过是吊着一口气,娶一个世子妃进来,还不是摆着给人看,到头来把人家姑娘一辈子都断送了。”   方如逸听着甚是不忍:“这件事傅世子知道了么?”   “他已经知道了,可是如今装昏迷,他没法搅乱这件事。不过,他听说那许风禾与许家说好,等傅杉一死,就还她自由身,便想着到时候带她一起走,她若想去何处,就送她过去,等她安顿好了再离开。”   方如逸心里不是滋味:“傅世子都自顾不暇了,还一心为旁人着想。他也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狠心的爹。不过他将来离开京都,一定另有一番天地。”   “同他相比,我算是幸运的了。我胡闹了这么多年,爹和阿姐也只是偶尔斥责,他们嘴上说着随我浪荡去,可私底下对我的事颇为上心。要是傅杉也有这样的家人,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方如逸想起前世种种,心底浮上些许悲凉:“人各有命,他也有他的路要走。”   屋子里沉默许久,一时间,两人都甚是感慨。   此后几日,江与辰时不时便来寻方如逸,何家案子的事说完了,就随意扯些闲话。方如逸只当他一心想着请自己替他打点私铁坊,这才如此殷勤地登门。   转眼间已是四月初,方孚远和左思音离开京都,奔赴漠北,方家老宅里一下少了两个人,变得冷清了不少。好在江与辰来得甚是勤快,时不时的,倒也有些热闹。   何家的案子呈到了御前,庆德帝大发雷霆,命大理寺彻查,不过半月多的功夫,便把何家在京都和山南的产业,抄了个底朝天。   京中那些曾与何家做过生意的门户,明白私铸铜币是何等大罪,一个个噤若寒蝉,气都不敢喘,生怕惹出什么事端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大理寺手段飞快,四月下旬才过两日,何家与方家两桩案子都已了结,林掌柜也洗脱了冤屈,回到家中。   五月头上,广惠库悄悄放出拍卖铺子田产的风声,魏临早就同管事的大太监打过招呼,拍卖当日便避开人,将原属方家的那间私铁坊买走。   回到江府,江与辰却并不在家,魏临赶紧往方宅去,果然在那里见到江与辰。   “公子,铁坊我已经拿下了,何家的大部分产业也都有了主。”   江与辰拿过契书扫了一眼,转手交给方如逸:“不用问也知道,何家的产业多半都姓了陈。梁王真是好手段,何家落得那般下场,他的府上倒是成亲办宴,热闹得很。”   方如逸收好契书:“何家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无用了便要狠狠丢开。如今陈家是他捧在手心上的,自然着紧些。倘若有一日,陈家与何家身处同样的险境,梁王也会弃之不顾。”   江与辰嗤笑一声:“小人行径,这天下要是真被他坐了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方如逸道:“前两日我去林掌柜家中看他,他恢复得不错,再有几日我便命人去坊中张罗起来。不过,我方家的案子才了结,此时不好在铁坊里抛头露面。”   她侧头望向江与辰:“不如我去淳桦铁矿那边瞧瞧,既然是你舅舅家在管事,想必也不会泄露我的行踪。”   江与辰点头:“你只管去,我都打过招呼了。再者说,就算京中人发现你管着铁坊又有什么要紧。你家本就遭了冤屈,白白折损了一间才刚做起来的私铁坊,我请你过来帮忙,难道别人敢说嘴不成?”   “还是低调些罢。”方如逸道。“如今城中还有些风言,等过段时日,你想怎么张扬,我都不管。”   江与辰忙笑道:“我还能怎么张扬?铁坊交到了你手里,你说了算。”   方如逸也不与他瞎客气:“那好,明日我便出城,去淳桦山看看铁矿。”   -------------------- 第130章 麻烦   ======================   翌日晌午,方家的马车停在淳桦山脚的矿场外,方如逸刚下了车,便有一名账房先生模样的中年男子立在马车前,对她低头一拜:“敢问姑娘可姓方?”   余照道:“正是,我家姑娘是江国舅请来照看私铁坊的,今日特意带了一位打铁师傅过来,瞧瞧铁矿。”   她指了指驾车的伍十九,账房先生恭敬道:“姑娘放心,江国舅与我家公子有亲,早就打点好了。这边请——”   他让出一条小道,领着方如逸三人穿过采矿场,进了一处简陋的木屋子。   “老冯,人来了没有啊?”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听着却有些浑厚粗粝。   “来了来了!”账房先生忙掀开门上的帘子,请方如逸等人进去。   房中陈设简陋,可零星的几件家具却是贵重,尤其是那一套饮茶的用具,瓷色敦笃,描画金灿,只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什么凡俗之物,但即便是方如逸这个在京中各家各户间走了两年有余的人,却也瞧不出来历。   西侧的织锦绒榻上卧着一人,粗壮的身形上穿金戴银,听见门上动静,那人翻过身来,却是满脸横肉。   账房先生对方如逸道:“方姑娘,这位就是我家二公子,沈勤易。这段时日,我家老爷不在京中,矿场的事,便让二公子代为看顾。”   方如逸福了福:“问沈二公子安好。”   沈勤易一下坐起身,直愣愣地盯着她,咽了咽口水:“你就是方如逸?长得还不错,怪不得我舅舅一心缠着你。”   他说起话来有些粗鄙,方如逸心下略略不喜,面上仍是笑着:“江国舅于我有救命之恩,偶尔往来也是有的。”   沈勤易三两步奔过来,伸手要去抓方如逸的肩,余照一下打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啪!”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余照脸上竟挨了一巴掌!   方如逸的脸色顿时变了,立即把余照护在身后,对沈勤易高声道:“沈二公子这是做什么?”   “你这侍女怎么教的,也太嚣张了,竟然敢对我动手。”沈勤易斜了她一眼,又上下打量着她。“身段么还算可以,同教坊司那些女校书是不能比的……”   一句话没等说话,那账房先生忙上前小声道:“二公子,这位方姑娘可是江国舅的贵客,公子说话可得留些心哪!”   沈勤易登时不耐烦起来,一把推开他:“什么贵客不贵客的,舅舅若真心疼她,怎么会让她到矿场上来?还不是同我那狠心的爹一样,非要把我丢到这里来遭罪!”   伍十九眼看不对,赶紧对方如逸道:“东家快走罢,这个沈二公子是个蠢货,犯不着跟这样的人说话,没得跌了身份。咱们先回去,让江国舅来治他。”   方如逸心下正有离开的意思,立即点了头,也不与沈勤易说什么告辞的话,转身便往门外走。   谁知,沈勤易却追了过来,拦住她高声道:“去哪!话都没说完,你就是这么替我舅舅办事的!”   “二公子!慎言哪!”账房先生也跟着出来,一脸的惊慌。   方如逸心知此人难缠,沉声道:“沈二公子,今日我过来,是要看看新采的铁矿,与从前可有不同,故而特意带了懂行的师傅来。可沈二公子你开口闭口不说铁矿的事,我们自然没什么可谈的。”   沈勤易撇了撇嘴:“看矿看矿,我瞧你一个水葱模样的姑娘家,多半懂些风花雪月,没想到满口里拉扯的都是爷们的事。”   他上前一步,嘿嘿笑道:“你想看矿倒也可以,先给公子我说两句好听的话,我心里一高兴,你想看什么不能?”   余照捂着脸,气道:“我家姑娘,是堂堂昭武将军的女儿,陛下跟前也是得脸的!怎么能同教坊司的女校书一般,说什么讨好男子的献媚话!”   沈勤易斜她一眼,作势又要打人,账房先生一把抱住他,冲方如逸大喊:“方姑娘速速离去!新采的铁矿,小人黄昏前一定亲自送到府上!”   方如逸匆匆道了句谢,带着余照和伍十九快步出了矿场,上车离开。   见她走了,沈勤易气得不行,甩开胳膊,对账房先生一顿好揍。可账房先生愣是不放手,直望见方家的马车在矿场外消失,才松开他。   沈勤易一脚踢飞一张矮凳:“老冯!你这胆子如今是越发厉害了,竟然敢这般对我!”   账房先生揉了揉肩,陪着小心:“二公子,满京里谁不知江国舅对这位方姑娘甚是上心?如今方家和杜家的亲事做不成,你看京中可有媒婆敢上方家说亲?还不是因为觉得方姑娘已经被江国舅看上,自己没那本事同他争……”   “舅舅不过是瞧着她新鲜罢了。”沈勤易冷哼一声。“他是个浪荡子,怎么可能一心扑在方如逸身上?还有,你瞧那方家的马车,都破成什么样了!要是表叔真对她上心,难道不晓得给她换辆好些的?”   “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同二公子你有什么关系?”账房先生语重心长道。“二公子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别去惹方姑娘不痛快,否则,只怕江国舅不喜,要斥责于你啊!”   沈勤易最听不得什么斥责自己的话,当下便翻起作怪的心:“你满口说什么舅舅看上了她,这不是没定亲么!没定亲的姑娘,难道我就不能求娶了?舅舅自己胡闹,缠着人不肯放,我就不信,他还能对自家亲戚看上的人下手!”   账房先生急了,赶紧扯住他:“二公子这是为何?老爷临走前几番叮嘱二公子,到了矿上要勤勉些,多多熟悉铁矿事务。江国舅买下私铁坊,以后时时处处都得买铁矿炼熟铁,这都是帮衬我们沈家的意思。二公子若真同他抢人,老爷知道了,只怕又要关二公子的禁闭……”   “你别拿爹来压我!”沈勤易顿时火冒三丈。“爹对大哥三弟都是一脸的笑,偏只对我苛责。爹他就是嫌弃我,从小把我扔到三叔母乡下老家,长大了接回来,又处处挑我的错。难道我就是沈家的混账不成!”   “二公子误会老爷了……”   沈勤易正在气头上,一句话也听不进,当下便往外疾走,一叠声地喊人套马。下人不知何故,赶紧给他牵来一匹,他立即翻身上去,往城中直奔。   跑马的脚程飞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望见方宅大门。   方如逸才刚到家,正在门外下车,沈勤易得意起来,大喊道:“方如逸!本公子瞧上你了,你等着,明日我便来下聘!”   余照大惊失色,没想到这人还追到家里来放肆,赶紧挡在自家姑娘身前:“沈二公子慎言!做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家姑娘无意与你结亲,你可别满嘴胡说,污了我家姑娘清白!”   沈勤易骑在马上,昂着头嗤笑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两月方孚远和左家那姑娘成亲,你方家连个长辈都没有,这会儿倒跟我摆起谱来了!”   “我家公子和大娘子是陛下赐婚,皇恩浩荡,岂容你置喙!”   余照正要再说,方如逸拉了她一把:“这人是个不讲理的,我们没必要同他纠缠,先进门再说。”   两人转身就往门内走,沈勤易却翻身下马,飞快跑过来,一下堵住了门口!   方如逸眉头紧蹙:“沈二公子,这是我家,请你让开。”   “我偏不让,看你如何。”沈勤易笑得猖狂。   方如逸给门内的毛大树使了个眼色,他立即转身入了宅中,去寻家丁过来帮忙。   沈勤易扫了一眼,脸上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想找帮手啊?说起来,我沈家同陛下也沾亲带故,多少算个皇亲。你一个官宦女,敢对我动手?”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疾风掠过,没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只听见“当”的一声,沈勤易的右衣袖竟被一把短刀钉在了门框上!   他顿时吓得腿软,扶着门框强撑道:“谁!谁敢暗算本公子!”   “沈二公子,你不在矿场上好好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魏临慢悠悠地走到方如逸面前,拱了拱手,目光却一直盯着沈勤易。   看清来人,沈勤易嚣张的气焰又窜了起来,右手一扯,“撕拉”一声,挣开了短刀:“原来是你,我当是谁。魏临,你不过是我舅舅的护卫,一个下人,难不成还真敢对我动手?”   他伸手去拔那短刀,试了好几回,那刀却纹丝不动。他撇了撇嘴,没好气道:“魏临,别碍着我的事,否则我去舅舅那告你一状,你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魏临一下拔出短刀,收回鞘中,随意笑道:“沈二公子尽管去告,我最近皮痒,正等着挨揍。”   沈勤易方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岂敢真的到江与辰面前说嘴,此刻见魏临刀枪不入,心思一转,对方如逸道:“你给我等着,这门亲事,你不想答应也得答应!”   -------------------- 第131章 闹事   ======================   说罢,沈勤易翻身上马,飞快消失在巷口。   方如逸松了口气,转身进门,命带着家丁赶来的毛大树,请伍十九去偏厅吃茶,自己则和余照一起往后院去。   魏临满心疑惑地跟上去,问道:“方姑娘,沈二公子为何会在你家门前,还说什么做亲的话?”   没等方如逸开口,余照先气道:“你还说呢!江国舅同我家姑娘说得天花乱坠,什么淳桦铁矿是他舅舅在管,一定没人为难她。结果呢!姑娘今日过去,受了那沈二公子好一顿戏弄,我为着护住姑娘,还挨了他一巴掌,这会脸还疼着呢!”   魏临吃惊不小,连忙拉住余照,仔细看了看她的脸颊,右脸上果然隐隐有个红掌印。   他眉头一皱,转身就要走,余照赶紧扯住他:“你去哪?”   “我找他去!这沈勤易,几日不挨打,简直忘了自己是谁了!”   “魏临回来。”方如逸沉声道。“沈勤易是江国舅的亲戚,这份面子,我还是要给的。”   魏临只得顿住脚步,回身过来时,眉头仍旧紧紧皱着。   三人进了后院厅堂,魏临从腰间摸出一只小瓷瓶,一边给余照上药,一边道:“这个沈勤易最是难缠,公子一早知道他的脾性,前两日便千叮万嘱,让他好好招待方姑娘,没想到他还是死性不改,闹出这么多事来。如今沈老爷不在京中,方姑娘受的委屈,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是。”方如逸缓缓道。“他不是说明日要来我家下聘么,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娶我。”   次日一大早,方宅门外便车马翻腾,毛大树派人来通禀了两三回,什么沈二公子在门口杀鸡宰羊,命厨子当场做饭煮菜,但凡有个路人经过,便送上吃食去,非说是自己和方如逸的喜酒。   余照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可方如逸却一脸的气定神闲。   她知道沈勤易在打什么主意,多半是假借路人的风言,把要同自己做亲的事传扬出去,毁了她的名声,逼着她出嫁。   这等小孩子的把戏,她方如逸早就玩得纯熟,曾得功、张焦,还有何龄,哪个不是她手下败将?   区区一些污名,便想逼她就范,白日做梦!   “姑娘你怎么还坐得住!”余照急得去拉她。“那沈勤易如此混账,简直是流氓行径,小人手段!不如我们报官吧!”   方如逸只是缓缓饮了口茶:“要是这等小事都要报到官府里去,那王府尹岂不是累得慌?”   “可是姑娘,要是放任那沈勤易这么闹下去,姑娘在京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就要毁于一旦,奴婢替姑娘不值!”   方如逸拉她坐下:“你都明白的道理,我岂会不知?先让他闹一闹,把事情做大,让那些有心之人,都到我们家门前来看我的笑话。等那时再反击,岂不一举两得?”   余照不解:“一举两得?姑娘想做什么?”   “如今我帮着江国舅打理铁坊,虽说是隐秘行事,可梁王与陈织吟的眼睛全盯在我身上,日子一长,他们定会发现。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得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件事公开。   以后堂堂正正地替江国舅管着铁坊,江国舅是皇亲,梁王的势力还未做大,想来一时间不会使什么手段,陷害我方家。毕竟害我就是害江国舅,陛下岂是肯的?不过,我想了好些法子,都觉得不大合适,如今正送上来一个现成的。”   余照细思片刻,恍然大悟道:“所以姑娘是想,借着和沈勤易吵嘴拒婚的当口,做出赌气的样子,告诉京中人,你要帮江国舅做事,好用江国舅的辈分,压那沈二公子一头?”   方如逸满意地点点头:“照儿,你如今越发聪慧了。不过,吵嘴的事,当着外人的面,我自然是不会做的,赌气么,倒还可以。”   余照心里绷着的弦松了不少,但转瞬间又不大高兴:“江国舅也真是的,自家的亲戚这么不靠谱,也不知帮姑娘解决解决。昨日魏临走的时候,拍着胸脯说一定把这件事告诉江国舅。这都快晌午了,沈勤易还在外头闹,半个江国舅的影子都瞧不见!”   方如逸倒是没什么恼怒的意思:“江国舅如今在翰林院任职,不比从前了,没法立即抽身过来也是有的。既然事情出在我们方家门口,自该我来解决。”   说话间,毛大树亲自来了,满头大汗道:“姑娘快去看看吧,那沈二公子简直了不得,不知从那里糊了一个女子像,贴上姑娘的闺名,非说要当着路人的面,和姑娘拜堂成亲!”   方如逸眉头一蹙:“这沈勤易,当真不像话,走,看看去!”   三人到了大门外,果然望见一个纸糊的白衣女子像立在门前,瞧着多半是从棺材店里拉来的,转给那些配冥婚的人家用。   余照一口怒气咽不下去,登时冲到那女子像前,把写着方如逸闺名的纸条揭下,撕得稀烂,又把那女子像狠狠踩破,对站在一旁的沈勤易喊道:“沈二公子!你实在欺人太甚!我家姑娘没病没灾,你为何咒她!”   见方如逸等人出来,沈勤易甚是得意,他不去搭理余照,慢条斯理地走到方如逸面前:“总算肯出来了?既然来了,便与本公子拜堂成亲。”   他指着身后的案几红烛:“我是真心诚意想娶你,你看,拜堂的物件我都带来了,就在此拜个天地,今晚便同本公子回沈家去!”   他伸手过去,方如逸的身形却是极快,一下躲开了两步远:“沈二公子的好意,我都瞧见了。我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可我们昨日才相识,今日就拜堂成亲,只怕太着急了些吧?”   沈勤易嗤笑道:“方如逸,你都二十岁了,难道还想等上几年?等拖成了老姑娘,便是白送也送不出去!”   围观的人群顿时大笑,方如逸望着他们,并不答话,目光细细一扫,见大多都是路人,暗自思忖要不要再拖上一会。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巷口缓缓驶来,车前挂着两只宫灯,跟在车后的侍卫穿着梁王府的衣饰。眼看快要到方宅门口,那些侍卫快步上前,把路人赶到一边,好让那马车停在看热闹的最佳位置。   方如逸安了心,随口应付了沈勤易两句,不过几息的光景,那马车的窗帘便从里面拉开,露出陈织吟的脸。   她笑得一脸得意,两颊不知怎的,胖了不少:“方如逸,听说你今日要嫁人,可是真的?”   方如逸低头一福:“臣女不知梁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王妃恕罪。”   “无妨无妨,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礼不礼的,都免了罢。”陈织吟讥笑不已。“方如逸,我还真是羡慕你,居然能嫁给沈二公子。我听说他文武不通,形容猥琐,与你可甚是相配呢!”   她四下一看,望见沈勤易,故作惊讶道:“原来新郎官也在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个妙人!”   沈勤易不敢在梁王妃面前放肆,只冲着方如逸道:“连王妃都说我们两个实在相配,方如逸,你还不快些与本公子拜堂成亲!”   方如逸淡然笑道:“我的亲事,有劳梁王妃关切,实在荣幸之至。不过,家兄临行前曾有命,我将来的夫婿,得是个武艺精绝之人才行。王妃也知道,前两月我差点与杜公子结亲,没想到杜公子另有所爱,这才罢休。   亲事断了,我倒是无妨,可家兄却对读书人生了嫌隙,觉得还是习武之人心思简单,将来我嫁过去,也不会时时处处打我的主意在,这才定下了规矩。”   她转头望着沈勤易:“沈二公子身形健硕,就算不通武艺,我一个弱女子总能打得过吧?只要你能胜过我,这门亲事,也未尝不可。”   余照吓得不行,忙上前拉她:“姑娘你疯了!那沈勤易高大壮实,你怎么打得过!”   方如逸小声道:“可别小看了你家姑娘,难道这两年我白在武馆练武了?再者说,沈勤易虽然健壮,可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显然是下盘不稳。他不过空长了一身肥肉,真论武艺,未必胜得过我。”   “可是姑娘……”   余照待要再劝,陈织吟那头先喊了起来:“方如逸,你这话我可听见了,今日我便与你做个证人,只要你输给了沈二公子,就立即与他拜堂成亲,如何?”   方如逸转身道:“多谢王妃,一言为定。”   她的话音刚落,沈勤易仰头一阵大笑:“哈哈哈——方如逸,你想躲开我,怎么也不寻个靠谱的法子?没错,本公子的确不通武艺,可这一身的力气,却不是白长的。你——呵!柔柔弱弱的。”   他脱下外袍,甩了甩胳膊:“莫非你是真想嫁我,故意来这么一出?好输给我?”   方如逸缓缓收紧袖口,目光凛冽:“我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沈二公子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 第132章 谋亲   ======================   “方如逸,你就等着嫁本公子吧!”   沈勤易两眼放光,右手随意一甩,想去捏方如逸的肩。谁知,她却飞快闪身躲过,不过半息,双手竟逼到了沈勤易跟前!   “砰!”   沈勤易毫无防备,下巴先挨了一掌,一个仰头,两排牙齿碰在一起,疼得他直咧嘴。   “方如逸!你竟敢暗算本公子!”   此话一出,便是看热闹的路人都听不下去:“沈二公子,你和方姑娘说好了要比试的,她没使暗器,也没趁人之危,怎么就暗算了?”   “是啊沈二公子,你技不如人,可别乱说话!”   沈勤易气得跺脚,拎起一支红烛,扔向说话的几人。方如逸见状忙道:“沈二公子,这红烛待会可是要留着给你我拜堂用的,你怎可把它给丢了!”   “你!”   沈勤易咬牙切齿,当下又飞扑过去,想使出一身蛮力,把她重重按在地上。   身子带起的疾风如山,眼看就要压倒方如逸,她立即蹲下身子,一个扫腿,勾住沈勤易的左脚,用力一扯!   沈勤易登时站立不稳,“嘭”的一声,仰头摔在地上。   他的后脑狠狠遭了一下,眼前不住地冒着金星,半晌才清明了些。他回过神来,口中不停乱骂,双手勉强支着地想坐起来,可没等他翻起身,右手上却猛地一痛!   “方如逸,你竟然踩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好外甥,你要收拾谁?”   眼前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嚣张神色顿时呆滞:“舅舅?”   江与辰两手一举,把官帽脱下来扔给魏临,右手指尖轻轻弹了弹官服上的灰。他一听到消息便从翰林院赶过来,奔马急促,身上难免沾染些尘土。   “你如今真是不得了啊。”江与辰脚下的力气加重三分,沈勤易疼得直叫唤。“方大将军的女儿也敢欺负。你爹前两日同我说,你如今乖顺了不少,没想到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在京中撒野。是当京都城里,没有能管束你的长辈了么!”   “啊——舅舅饶命!饶命啊!”   “说你错了。”   “我错了我错了!”   “对着方姑娘大声说。”   “方、方姑娘,我错了!”   江与辰略略满意,扭头望向方如逸:“方姑娘,外甥不懂事,我代他向你赔罪。刚才没伤着你吧?”   方如逸心中暗笑,点头道:“多谢江国舅,我一切都好。”   江与辰这才收了脚,重重踢了一下沈勤易,示意他起来。沈勤易狼狈地站起身,灰头土脸的,心里虽说气得不行,可当着江与辰的面,却一点也不敢露。   他这表叔稀奇古怪的手段最多,在家中,他连自己的爹都不怕,就怕表叔发怒。   “江国舅到得可真及时啊。”陈织吟的阴阳怪气,从马车里传来。“方才虽说沈二公子不甚跌在了地上,可到底是没认输,不能算输给了方如逸。不如江国舅让开些,叫他们二人再比一场。若是方如逸输了,有江国舅这个长辈在,拜起堂来,也合情合理呀!”   此话一出,魏临心里先咯噔了一下,却不是替江与辰,而是替陈织吟。   她招惹谁不好,偏偏招惹自家公子,满京里谁人不知江国舅大名?谁人不晓他做事诡谲难测,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奈何他不得。   今日惹怒了他,将来岂不是要十倍百倍地奉还?   果然,江与辰目光一动,利箭般射在陈织吟脸上:“梁王妃可真有兴致,身子……不爽利,还坐着车到处走,掺合别人的家事。你既如此热心热肠,怎么不下车一叙?难道还怕方家招待不周?”   不等陈织吟开口,他立即侧头对毛大树道:“还不快给梁王妃搬张椅子来!”   “江国舅这是做什么!”   陈织吟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未曾过门,先有身孕,如今虽说还没显出身子来,可她胖了好些,真下了车,少不得要被有心人议论猜测。   这胎坐得不稳,今日若不是为了瞧方如逸的笑话,无论如何她也不敢出门,更别说在方家的椅子上坐着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梁王妃这是不愿意下车了?”江与辰故意道。“真是怪事,你口口声声为我外甥打算,请你下来仔细一观,却又扭扭捏捏,怎么也不肯。哎,梁王府和善仁厚的美名,只怕要毁在你手里了。”   “江与辰!你别欺人太甚!”   陈织吟又急又怒,立即放下帘子,喊了声“回府”。   就在这时,江与辰给魏临使了个眼色,魏临一下闪到梁王府的马车前,揪住车夫正要落下的马鞭。   江与辰慢条斯理道:“梁王妃,别急着走,既然今日你是来看热闹的,这热闹没完,你怎可回去?”   陈织吟气得扯开帘子:“江与辰,你又要如何!”   “我要梁王妃与我做个见证。”江与辰一边说,一边解开官服的领扣。“刚才我向路人打听过了,说方姑娘有家训,只嫁武艺高强之人。”   他宽下官服,扔给魏临:“说来真是巧,我自小习武,不大在诗书一道上用功,算不上什么读书人。”   路人听得咋舌:“江国舅!你头一次参加春闱,便中了探花郎,怎么不算读书人!”   江与辰一个冷眼过去,出声那人立即改口:“不过小人听说,江国舅在家时只习武,从不摸书册,想来定是……定是神仙显灵,才让江国舅你得中三甲!”   “说得好!”江与辰高声赞道。“其实我胸中并无点墨,能得探花,不过神仙显灵,运气好罢了。”   方如逸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正想上前说两句话岔过去,可江与辰却先她一步转身过来,开口道:“方姑娘,你看,我能不能与你比试一场?”   方如逸满脸震惊,站在原地呆了半晌总算回过神来,她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江与辰你要做什么!”   “快答应,否则你今日便是出尔反尔,言行不一。”江与辰小声道。   这话确实不错,刚才她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自家兄长只要习武的妹夫,若有人能在武艺上胜过她,她便愿意定亲。   要是这会她矢口否认,岂不是做实了她的那些话都是虚言,说出来哄骗沈勤易的罢了。路人传些风言倒也不怕,但眼下陈织吟也在场,她可不是一个捏住了错处,会善罢甘休的主。   方如逸心思几动,一时间想不出妥帖的法子,只得点头道:“江国舅习武的光景比读书更长,能同我比试。”   江与辰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声道:“今日烦请诸位和梁王妃一道,与我做个见证,若我真胜了方姑娘,这门亲事,自然是要做定的。”   路人们纷纷答应,催着他快些比试。   方如逸不知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可目下情形如此,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胡乱对付一场。   他是自己人,叫他认输不就行了。   一念生出,方如逸安心不少,很快摆出招式:“江国舅,请。”   不等江与辰准备好,她便立即逼上前去,趁着过招的当口,小声道:“快认输!”   “为何?”江与辰手腕轻旋,身子从她耳侧划过。“应当你认输。”   “怎么会是我认?”方如逸诧异地瞥他一眼,右手直冲他前胸而去。“我又不想嫁你!”   江与辰眉头微皱,轻而易举地化开那一掌:“你不定亲,我那外甥还会纠缠你。”   方如逸沉默不语,双手心不在焉地推了两下,脚下不由地虚了虚。江与辰忙伸手托了她一把,扶她站稳,才继续出招:“假定亲,借你一个辈分压他。”   “当真?”方如逸将信将疑。   “我会骗你?”   见她仍是犹豫,江与辰一狠心,脚下猛然一勾,方如逸的身子顿时一歪!   他忙俯身抱住她的腰,眼底闪过几丝狡黠:“方姑娘,你输了。”   方如逸心中自然不肯认,可眼下没有别的法子,若真打起来,自己的确也不是江与辰的对手。   既然他说是假定亲,不如信他一回。   方如逸站直身子,点头道:“江国舅的武艺果然厉害,我输了。”   江与辰只觉得心中实在畅快,大笑几声,盯着陈织吟道:“梁王妃,还请与我作证。”   陈织吟的面色甚是难看,总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可一时间又想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只得僵着脸道:“江国舅,左右是你同方如逸的亲事,我作不作证的,有什么要紧。你的事已经了结,我总能走了罢。”   江与辰给魏临递了个眼色,魏临松开缰绳,陈织吟的马车飞快驶出巷口。   趁着他们几人说话的当口,沈勤易转过身,想悄悄溜走,却被忽然回头的江与辰抓了个正着。   “好外甥,你爹出京的时候,难道把教你的礼数也一并带走了?”他揪住沈勤易的后领,推到方如逸面前。“总得拜见拜见你舅母,才能家去吧?”   “舅、舅母……”沈勤易随意喊了一声。   江与辰一脚踢在他小腿肚上:“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哎呦!”   沈勤易痛得大喊,连忙俯身,给方如逸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大礼:“拜见……拜见舅母,问舅母安好。”   “你舅母一切都好,去吧。”   江与辰拍拍他的肩,沈勤易如释重负,不顾腿上的疼痛,一拐一拐地骑上马,奔出巷子。   路人看了好大一场热闹,甚是满意,魏临和毛大树赶了半晌,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江与辰凑到方如逸面前:“我今日这招,即压住了我那个外甥,叫他再不敢对你起什么歪心思,又把陈织吟吓得不轻,厉害吧?”   谁料,方如逸却沉下脸:“进来!”   -------------------- 第133章 真假   ======================   方如逸默不作声地进了宅子,走到厅堂上,坐下又站起身,回头见江与辰已然跟着进来,怒意顿时翻上眉头:   “江与辰,你是不是觉得,我好欺负好戏弄?我好不容易才应付完你外甥,眼看着就能全身而退,你何必搅进来?还对陈织吟那般说话!难道不怕沈家和陈家记恨你?”   江与辰心中一动:“你怕他们记恨我?如逸,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自然是担心的!”方如逸气得别过头去,下一息却又转回来。“若今日只有沈勤易在场,那也罢了,他是你外甥,关起门来,你倒也能教训一二。   可陈织吟是谁?她如今做了梁王妃,风格正盛。梁王本就记着我的仇,若是她家去后,添油加醋地吹些枕头风,梁王留了意,定会想法子对付你。梁王用在我身上的招数,你是见识过的,将来只怕有过之无不及。你说,我如何能不担心?”   江与辰随意坐下:“梁王若想对付我,尽管来就是,难道我会怕他?至于我那外甥——”   他冷笑一声:“他这胆子还真是肥,都不知天高地厚了。今日不过是小小地教训他一场,让他知道有些人是不能惹的。”   他仰头望着方如逸:“如逸,你应该明白,我今日绝非趁人之危,拿你的亲事做文章。我没有你聪慧,一时之间,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用一用你的借口,拿辈分去压我外甥,好让他死了这条心,不再找你麻烦。这是其一。   其二,你与我定亲,我名下的那间私铁坊,你便能正大光明地打理。这两日我想了许久,觉得在暗处行事多少容易出岔子。万一梁王又动什么鬼心思,给你捏出个罪名来,方将军、少将军,还有你嫂嫂,身在漠北不知该多担心。   所以我想过来,干脆让你明着打理铁坊生意,你和我定亲,我也能护着你,再不济还有我爹,江家、王家、顾家、沈家,这么多人保你一个,难道还会保不住?如逸,别的我都不怕,我只怕梁王对付你。”   方如逸怔怔地听着,她不大明白,难道江与辰对知交好友都这般掏心掏肺么?   也是,他为了傅世子,又是暗中进汝阳王府,又是亲去山南打点,想来他胸中自有一番义气,只要同他交了心,便能得他百般相护。   方如逸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只点头道:“难为你为我计划得这般周全。我也不是怪你,只是梁王与我牵扯颇深,你若能摘出去,隐在暗处,自然是最好不过。毕竟梁王要对我出手,是早晚的事。那日在你家,陈织吟就跟我说过,她忙着应对何龄,还不曾有机会寻我的麻烦。”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了顿:“今日也是奇怪,陈织吟竟然一直在马车里坐着。”   “她有孕了。”江与辰语气笃定。   “有孕?”方如逸吃惊不小,思索片刻后,她很快平静下来,点头道:“也是,之前陈织吟暗中去了梁王府不知多少回,孤男寡女同处一个屋檐底下,有些什么也是常理,更别说梁王本就在打她的主意。”   江与辰环顾四周,屋子里只自己和方如逸两个:“说到孤男寡女,其实我们也是……”   方如逸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要不是有机密的事商议,谁要跟你这个浪荡子待在一处?好在你也不懂风月情事,我放心得很。”   “我怎么就不懂了?”江与辰一下站起身,三两步到了她面前,目光定定地望着她。“风月情事,我也是懂的。”   方如逸心头一跳,忙躲开他的眼神:“这个你还真不明白。”   “你告诉我,我就明白。”   方如逸迟疑了片刻,慢慢回头看他,他目光灼灼,分寸不离。   “江与辰,你……”   她想问你今日为何这般奇怪,莫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姑娘,但又不知如何剖白心迹,所以在自己这里相问一番。   一念生出,她心中有些不喜。   他江与辰爱慕何人,与她何干,她又不是专为他排忧解难的!   方如逸低头饶过他:“风月之事,我可不会教,你自去问旁人罢。”   江与辰没有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道:“我饿了,你家做饭了么?”   “没有!”   方如逸心里生了些没来由的烦躁,推开门就要往外走,江与辰忙追上去:“我是说真的,今日原本要在翰林院用饭,我一听说我那外甥在你家门口生事,饭都没用就赶过来了。这都过了午时了,反正你也得吃,好歹赏我一口呗。”   方如逸侧头瞥他一眼:“真没吃?”   江与辰点头不已:“你爱吃什么,我就吃什么,绝对不挑。”   方如逸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走到厨下,让厨娘多做几个菜来,想了想又道:“再加个鸡尖汤和煨蛋。”   厨娘连声答应,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一桌菜肴已然做好。   方如逸和江与辰仍是坐在厅堂上吃,余照和魏临在院中听了半晌,可来来去去的,全是江与辰一个人的说话声。   余照满心担忧:“魏大哥,我家姑娘如今是不是不喜欢见到江国舅啊?为何不搭理江国舅?”   魏临笑道:“你家姑娘莫名其妙就和公子定了亲,心里多半还气着,再加上公子做事张扬,没给陈织吟好脸色,你家姑娘想必是在担心他。可见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吧。”   “原来是这样。”余照有些了然。“江国舅自小在京中长大,怎么对人情世故、厉害关系一窍不通呢?”   魏临摇头一笑:“他怎么会不懂这些,只不过他身份尊贵,不需要懂罢了。”   说话间,毛大树匆匆奔过来:“余姐姐,魏大哥,顾娘子来了,正在门外下轿。姑娘和江国舅还吃着,要不要先请顾娘子去堂上坐坐?”   没等余照回答,方如逸的声音先响起来:“大树,谁来了?”   “是顾娘子,她听说了姑娘和江国舅定亲的事,特意赶来的。”   方如逸惊讶地搁下筷子,起身道:“这才多久?消息竟传得这般快!”   江与辰揪住她的衣袖,想拉她坐下:“你都还没吃几口呢,让阿苑先等一等……”   “阿苑姐姐来得这么快,说不定有什么急事,我得去见见。”   说着,方如逸甩开他的手,忙不迭地往前院去,江与辰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思,赶紧跟上去。   刚到前院,顾苑正从门外进来。没等方如逸开口问声好,顾苑忽然上前几步,将她护在身后,对江与辰高声道:“表叔!你为何要做这趁人之危的事!”   江与辰愣了愣:“我何时趁人之危了?明明是勤易那小子欺人太甚,我看不下去,特意赶来教训他一顿……”   “教训归教训,你怎么还打上我逸儿妹妹的主意了?”   顾苑越说越气,回头对方如逸道:“逸儿,你是不是被这个浪荡子要挟了?你别看他如今中了什么探花郎,那都是虚的!谁不认得几个字,谁不会念两本书?你若心里有什么苦楚,尽管告诉我,姐姐替你做主!”   方如逸心底又是动容,又是觉得好笑,忙道:“阿苑姐姐,我没什么苦楚,和江国舅定亲,全是我自愿的。”   顾苑急得不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逸儿,你可要想清楚啊!”   江与辰满脸不高兴:“阿苑,你还是不是我侄女了。”   顾苑斜他一眼:“表侄女罢了,算不上有多亲。逸儿于我王家有恩,那便是过命的交情,岂是你这个拐了几拐的表叔能比的!”   方如逸忍住笑,挽着顾苑往堂上去:“姐姐,我都想过了,江国舅待我很好,之前还几番救我。如此恩情,无所报答,我思来想去,也只能以身相许了。”   顾苑叹息不已,再开口时便颇为心疼:“妹妹,真是委屈你了。你再想想罢,如今这亲事还未做定,反悔也是使得的。”   “满京的人都知道了,怎么能反悔!”江与辰高声道。   方如逸回头瞪他一眼,转瞬间又对顾苑笑道:“姐姐的好意,我都明白。其实江国舅本性良善,虽说言行偶有出格,可如今他得了官身,想必也会慢慢规矩起来。”   她转身盯着江与辰:“江国舅,是不是?”   江与辰郑重点头:“是。”   顾苑诧异地望着他,许久才道:“表叔,你还真是规矩了不少,竟把旁人说的话都放在心上。”   江与辰走到方如逸身侧,满眼里只看得见她:“如逸不是旁人。”   方如逸却不曾察觉那般深情,拉着顾苑坐下,奉上茶笑道:“姐姐可信了?”   顾苑叹了口气,接过茶来:“三四分罢,还得看我这表叔将来如何。”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毛大树却飞奔进来,对众人一拜:“姑娘,门外来了好多送礼的人,把巷口都堵住了。领头的管家递了帖子来,说是江首辅得了国舅爷和姑娘定亲的消息,特意过来下聘的!”   -------------------- 第134章 生辰   ======================   方如逸难以置信地望着江与辰,这才过了多久啊,江首辅的动作怎会如此之快!   他们本就是假定亲,如何能真下聘!   可顾苑还在,方如逸没法明说实情,只得请她稍坐片刻,自己拉着江与辰,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道:“你赶紧家去告诉你爹,我们是假定亲,趁着下聘的消息还没传开,把东西全带回去。”   谁知,江与辰却道:“虽说是假定亲,可若是一直不下聘,难道我外甥还有梁王不会怀疑?”   方如逸心里着急起来:“那怎么办?”   “依我看,这些聘礼你先收下,等事情了结了,再做打算也不迟。”江与辰气定神闲道。   “可是,也不知何时才能把梁王扳倒。”方如逸眉头微蹙,脚下的步子慢了不少。“要是一直没个结果,难道你这辈子都不娶妻生子么?岂不是耽误了你?”   江与辰的心绪甚是复杂,他是男子,便是晚些时候成亲也不妨事。   可方如逸不一样,她一个姑娘家,今岁也二十了,本就算不上年纪轻轻,若再耽搁下去,只怕会被城中那些没见识的人明里暗里地讥讽。   但她似乎根本没想过这些,也不为自己考虑,话里话外,只担心他江与辰以后的婚事。   猛然间,江与辰明白了什么,其实方如逸心里是有他的,或许她和从前的自己一样,并未察觉这番情意。   他暗自欣喜了一阵,可转瞬间又甚是发愁。   不曾察觉的深情,终究容易错过,无论如何,都要让方如逸自己知晓明白,否则他费尽心思绕这么一大圈,到头来便宜了旁人,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但,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意……   没等江与辰思忖明白,两人已然到了外门上。方如逸四下一看,江府送来的聘礼竟摆到了巷子口!   没等她开口,江与辰先疑惑起来:“我爹怎么……他何时收拾出来这么多东西?”   “公子,你都二十七了也还没成亲,老爷心里自然着急。”魏临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我猜啊,老爷好不容易听说方姑娘肯嫁给你,想必怕方姑娘看清你的本性后,吓得跑了,这才赶紧把聘礼送来。”   江与辰无奈:“我在京中的名声,就这么差?”   他侧头望着方如逸:“如逸,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么?”   方如逸正在为如何存放这些聘礼,担着十二万分的心,听他没来由地吐出这么一句,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江与辰的目光一下暗了:“所以你也觉得,我是……”   方如逸侧头望他一眼,本想随意说些话应付过去,却不料看见他眼神里的无限落寞。   她顿时有些不忍心,忙他拉到一边:“江国舅,别人误会你,难道我还不知?你几番救我,对傅世子的事那般上心,是为有情有义。你闭关几月就能高中三甲,若非天资颇高,又怎能做到?   你不是浪荡,只不过是随性了些。京中人人恪守规矩,不敢行错一丝半点,见你如此洒脱,他们心里岂是好过的?自然要用言语来羞辱你。你若为此伤心难过,实在不值当。”   江与辰的眸光亮了亮:“我不是在意旁人怎么看我,我只在意你。”   方如逸瞪他一眼:“我要真觉得你是什么浪荡子,早就吓得跑了,难道还会站在这里,同你掏心掏肺地说这许多话?”   江与辰心里欢喜无状,他什么风言风语都不怕,就怕她对那些话认了真。   就在这时,门外嘈杂起来,方如逸转身要走,江与辰却拉住她道:“如逸,你刚才同阿苑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   “自然是假的。”方如逸不停地往大门外看。“我们是假定亲,你忘了?”   “可是……”   “大树,快带人把东西都搬进来!别把巷口堵了!”   方如逸没心思听他说话,飞快奔出门去,江与辰才刚升起的欢喜,顿时消散了几分。   魏临凑过来,扬了扬眉稍:“公子,奸计得逞,怎么又不高兴了?”   “什么奸计,我这叫有勇有谋。”江与辰抱着手,望着方如逸忙忙碌碌的身影,叹了口气。“如逸她……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公子,你不说,她如何明白?你得直接点,问她去!”   江与辰犹豫不决:“可是万一她眼下对我还没有男女之情,只是觉得我这个朋友还不错,那我贸贸然问她这些话,岂不尴尬?”   他纠结片刻:“罢了,我再等等,试探试探她的心思,左右如今我们两个算是定了亲,也不会有旁的人横插一脚。”   说到这里,他安心不少,忙出门去,帮方如逸料理安置聘礼的事。   不多时,顾苑也从堂上出来了,她在屋子里坐不住,见院子里人仰马翻的,干脆出来帮着料理。直到黄昏将近,那些聘礼才全都搬进了方家空着的厢房。   送走顾苑和江与辰,方如逸总算歇了一歇。   余照送来一盏热茶,一边点灯,一边道:“姑娘,再有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今岁还是同之前一样,拣一些爱吃的菜,在家中做个席面么?”   方如逸掀开茶盖,慢慢拂着茶沫:“今年是整岁,我想去庆云寺给我娘上柱香。”   她饮了口茶:“这半年发生那么多事,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定。如今和梁王撕破了脸,朝夕之间,怕是容易有祸事,也不知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给我娘上香。趁着眼下还算得空,赶紧去罢。”   余照把灯盏移得离她近了些:“姑娘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来?我们做了那么多事,连何家也扳倒了。梁王那还有徐先生,也不是铁板一块。江国舅与我们是一条心,姑娘还怕什么!”   方如逸搁下茶盏:“对付那些坏心肠的,我并不怕。可心地良善之人,我却担心自己拖累了他们。好在江首辅虽然明面上不动声色,可私底下对梁王盯得甚紧,我们这边也能放心些。”   余照笑道:“姑娘这是居安思危,奴婢都明白的。不如姑娘趁着过生辰,好好热闹一番,之前何家倒了,魏大哥就说想置办一桌席面,我们几个关起门来庆祝庆祝,可姑娘一直忙着,奴婢也便没说。”   方如逸坐直身子:“既然魏临有这意思,那这回的生辰宴,我们把他和江国舅都请到宅子里,好好吃一顿。只是徐哥哥如今舍身到了梁王那,不好明着过来,真是可惜了。”   “徐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岂会在意这些?等事情了结,姑娘再好好谢他便是。”   主仆两人商议了许久,把生辰宴的事做定。次日午后,余照命下人给江府送了邀帖。待到生辰那日,江与辰一早便让魏临驾了马车过来,停在方宅大门外。   方如逸带着余照出了门,望见江府的马车,还有站在车前的两人,甚是惊讶:“江国舅怎么来得这般早?生辰宴傍晚才开。”   江与辰三两步到了她面前:“我听余照说,你要去庆云寺烧香求签。你要出门,没我陪着怎么行?万一有人动什么歪心思……”   “照你这么说,但凡我出门,必须得让你跟着一同去了?”方如逸打断道。   江与辰一脸坦荡:“那是自然,你如今是我未过门的大娘子,我不得时时刻刻着紧些?”   他牵住方如逸的手:“上我的车吧,路人都看着呢。”   方如逸被他握住了手,虽然明白这些不过都是假的,做给旁人看的,可心里却没来由地浮现几丝暖意。   她登上江家的马车,江与辰和余照也跟着进来,魏临立在车门前,一边拔掉门上的锁扣,一边道:“方姑娘这两日忙着,只怕还没听说京中的风言吧?”   方如逸无奈地瞥了江与辰一眼:“这一回,我的风言想必同他有关。说罢,他们又在传我什么话?”   “大家都说你是才出虎穴,又入狼口,个个叹息得很!”   余照忍不住笑出声,方如逸也有些撑不住,拿帕子捂了嘴,唯有江与辰面色不改:“他们懂什么,一天天的只会传这些无用的话。魏临,别扯这些风言了,赶紧去庆云寺,如逸还等着烧香!”   “这就走!”   魏临关紧车门,扬鞭一挥,马车驶出小巷,朝城南奔去。一炷香后,马车出了城,停在庆云寺的山门外。   众人落了地,方如逸和余照去西侧的摊子上买香,魏临压低声音对江与辰道:“公子,路上有人跟着我们。”   江与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今日也不做什么事,他们要跟便让他们跟去,你停好车立即过来。”   魏临得令去了,江与辰飞快走到方如逸身侧,手上虽是帮她挑着香烛纸元,可目光却一直留意着周遭动静。   察觉他神色略略严肃,方如逸小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的马车后面跟了条尾巴,不妨事。”江与辰付了钱,握住她的手,凑到她耳边道:“我看他们应该只是想打探消息,看看我们的行踪,没什么别的动作。不过,你今日还是得跟紧我,以防万一。”   方如逸想着,既然有人跟在后面,就必须得把戏做足,便也不拒绝他牵着自己,反倒主动搀住他,说说笑笑地往山门里走。   -------------------- 第135章 求愿   ======================   五月山风盛,透着密密的入夏苗头,方如逸是头一回做这风月情浓里的戏,一时不察,用了些猛劲,和江与辰贴得太近,两人的手臂缠在一处,难免生出些燥热。   方如逸只觉得手心粘腻腻的,衣衫也贴在了身上,明里暗里,便有些想松开江与辰的手。   可江与辰却似乎察觉了什么,低头道:“城外凉爽,你怎么反倒出了这么多汗?”   说话间,他取出一方素帕,停下脚步,替方如逸慢慢擦拭着额头,脸颊,脖颈。   他的指尖冰冰凉凉的,透过薄如蝉翼的丝帕,在脖颈处微微划过,方如逸顿时觉得不大自在,赶紧捉住他的手,脸颊上腾了些红晕:“我自己来吧。”   江与辰的手却躲了开了些:“我是你未来夫婿,照顾你本就应当。等我身上出了汗,你再替我擦擦,不也一样?”   方如逸有些不解:“可是……可是我们又不是真的,做做样子罢了,难道还要事事处处都得顾及?”   “当然。”江与辰嘴角含笑,仍旧替她拭汗。“有人盯着,你不得小心点?”   方如逸无奈点头:“好吧,听你的。若是那些人走了,你必须立即告诉我。”   “放心,我岂会骗你?”   江与辰满意地收起帕子,牵着她继续往寺庙里走,到了大雄宝殿,方如逸点上三支香,虔诚地拜了拜,闭上眼,口中一句句念着想说给亡母听的话。   江与辰立在一旁看着她,看她认真严肃的模样,看她目光里对母亲的追思,这样的方如逸,从前他没见过,以后只愿一见再见。   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   自己和方如逸都是自小就没了母亲的人,一定能懂得彼此。   他痴痴地想着,尽管并不知晓,这样的笃定,缘何而来。   “公子。”魏临悄然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跟着我们的人发现我有所察觉,现下已经走了。”   江与辰一把拉住他:“这事你知我知,千万别告诉如逸和余照。”   “这是为何?”   江与辰拍拍他的肩:“危险将近,姑娘家的,总要有人保护不是。”   魏临顿时明白过来,偷偷竖了个拇指:“公子,还是你厉害。”   “你们说什么呢?”方如逸上完了香,走过来道。   江与辰面不改色地牵起她的手:“魏临说,跟着我们的人还在,得小心点。”   方如逸郑重地点点头:“好,我们去静室求签吧。”   四人穿过大雄宝殿,往西侧行了片刻,果然瞧见两间屋子外,一左一右地挂着“求签”和“问卜”的字样,门外排了老长的队。   江与辰不解:“那求签的屋子看着挺宽敞的,他们怎么不进去,全在外面等着?”   “你极少来寺庙里烧香求签吧?”方如逸笑道。“求签讲究心诚,每回只能一人进去,若乌泱泱的围着一大堆人,心中所求,如何能被神佛听见?”   江与辰不置可否:“我偏不信这些,要是自己不努力,难道神佛会送把好东西送上门来不成?”   他低下头,小声道:“如逸,你与何家斗了几年,如今终于倒了,可是神佛降灾,劈死了何龄?”   方如逸摇摇头:“自然是我们齐心协力,布局谋划。”   “所以啊,你既明白这个道理,为何还要来求?”   方如逸缓缓道:“人活一世,心里总要有所寄托,拜神求佛,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心安。”   “这话也不无道理。”江与辰替她整理了一回粘在额间的碎发,扫了一眼前头的人,竟还有一二十个。“早知有这么多人,我就叫魏临先过来排着了。”   方如逸仰头望着他,目光里透出些疑惑:“今日暑气有些起来了,你既不拜神佛,为何还有陪我过来?”   “我闲得慌,我喜欢晒日头。”江与辰玩笑道。   可方如逸却振振有词:“你一定猜到了梁王会派人跟着我,所以特意和魏临一同过来。一来可以保护我和照儿,二来,若有机会,说不定能把跟踪之人一举拿下。”   她扯了扯江与辰的衣袖,双眸亮晶晶的:“我推测得对不对?”   江与辰忍着笑道:“你说的,跟我想的,一点不差。”   方如逸暗自激动了一会:“那你有什么计划?等会要如何把那些人拿下?”   “不急,今日未必行动,先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江与辰慢条斯理道。   说话间,求签的人进去又出来,队伍也短了不少。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方如逸一行人总算入了求签的静室。   门刚关上,方如逸便挣开江与辰的手,走到香案前去拿签筒:“总算进来了,江国舅你不觉得热得慌么?”   江与辰只觉得右手空落落的,赶紧凑到她跟前:“我不怕热。”   “可是我怕。”方如逸拿胳膊肘把他顶开了些。“我要求签了,江国舅你离我远些,万一菩萨只听得见你的愿,那我岂不是白求一场?”   余照站在香案边捂着嘴笑,魏临也有些忍俊不禁,江与辰无可奈何,只得走到一旁等着。   方如逸闭上眼默念片刻,认真地摇了摇签筒。一支签落在地上,她捡起来一看,眉头不觉蹙紧了些。   “摇出什么来了?”江与辰走过来,低头撇了一眼。“中签?”   他面露不喜,登时抽走那根签,“啪”地掰断:“这个不算,你再求一回。”   方如逸哭笑不得:“中签也很好了,哪能事事都如意呢?”   可江与辰却偏不信,当即跪在她身侧,握住她的手又摇了一回,是个上上签。   他这才满意了,一手拾签,一手扶她起身:“只要是你所求的,必然能成。就算神佛不愿,也敌不过事在人为。”   方如逸愣愣地望着他:“江国舅,你……”   她总觉得,这段时日江与辰有些变了,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好像但凡遇上自己的事,他就格外上心。   她隐约有些猜测,但却不敢细细地猜下去。   从前她误会过,狠狠伤了一场心,好不容易才挣扎出来,无论如何,都不愿再陷泥沼。   “怎么了?”江与辰见她不说话,忙问道。   方如逸低下头,从他手中拿过签来,放回签筒中:“没什么,我们出去吧。”   众人出了静室,在寺里到处走了走。今日庆云寺里香火颇旺,又有人做法事、烧纸元,呛得方如逸直咳嗽。见她如此,江与辰说什么也不愿多待,没到午时便拖着她出了山门,坐上马车往家去。   刚进宅门,厅堂上便飘出香味来,方如逸疑惑地望向毛大树:“怎么才晌午就摆上席面了?”   毛大树恭敬道:“姑娘莫怪,江国舅说快要入夏了,姑娘定是要吃冷酒的。晚上吃不如晌午吃,他便请了登临楼的厨子来置办席面。江国舅还说,我们服侍姑娘辛苦,今日不必忙活,便沾沾姑娘的光,在前院吃一回登临楼的菜。”   “大树,你领着大家去吃席吧,堂上有余照和魏临就够了。”   江与辰摆摆手,命他下去,带着方如逸到了厅堂上,那里果然已经摆好了一桌菜肴。   方如逸心里一阵动容,又一阵无奈:“江与辰,你这是做什么?明明是我请你来吃席,怎么反倒全是你在操办?倒显得我这个主人待客不周……”   “我只是想让你歇一日,还有你府上的下人,总要让他们松快松快吧。”   江与辰拉着她坐下,示意余照和魏临也坐。魏临登时便坐下了,没有瞎客气的意思,余照却有些不敢,方如逸点了好几回的头,她才告了罪,小心翼翼地坐下。   江与辰给方如逸倒了杯酒:“说起来,我还挺怀念三年前的,那时你不知我是国舅,去山南的路上吵吵闹闹的,比后来你敬我尊我的日子,要有意思得多。”   “身份有别,你可以免俗,我却不能。”方如逸笑了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江与辰给余照使了个眼色,余照赶紧捧着酒盏,起身走到方如逸面前:“姑娘今日生辰,是大喜,我们扳倒了何家,是喜上加喜。奴婢敬姑娘一杯!”   说罢,她仰头喝下,方如逸有些惊讶,连忙陪了一杯:“照儿这是怎么了?你素来不饮酒的……”   “今日是姑娘生辰,奴婢心里高兴,贪喝两杯,还请姑娘莫怪。”   方如逸笑道:“怎会怪你?你也该自在松快些才好。”   不过一息的功夫,魏临那头也起了身,倒上酒来痛快喝下:“方姑娘,别的话不多说了,将来风雨同舟,还望方姑娘定要镇住我家公子。”   这话一出,方如逸和余照都捂嘴直笑,江与辰无奈得很:“魏临,你要是不会说吉祥话,不如别说,今日是如逸的生辰宴,你拉扯我做什么!”   “都一样都一样。”转瞬间,魏临又给方如逸倒了一杯。“方姑娘,请。”   盛情难却,方如逸也不推辞,尽数饮下。   四人从晌午吃到了黄昏将近,何龄已死,方如逸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实在高兴得很,喝空了好几壶酒。。   眼看她醉得有些撑不住,江与辰伸手去夺她的酒盏。余照刚准备上前服侍,魏临却拉她出了堂,把门闭紧。   “魏大哥,姑娘醉得厉害,我得在她跟前……”   说着,她想开门进去,魏临干脆将她抱起,走到院中才放下。   余照满脸通红:“魏大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公子在里面,哪还需要你服侍?”魏临笑着替她整了整衣衫。“公子不容易,好歹给他个机会,照顾照顾喜欢的人。你若担心你家姑娘,我陪你在这里等着,一炷香后你再进去。”   -------------------- 第136章 醉言   ======================   此时,屋子里已然昏暗,江与辰转身点灯,一个眼错不见,方如逸手中又捏起酒盏,脚下踉踉跄跄,满屋子地寻酒壶。   “如逸!”江与辰忙上前搀住她。“你喝多了,先坐下歇歇。”   说着便要去拿那酒盏,可方如逸却把手高高举起:“我不!今日是我的生辰,做什么不让我喝!”   江与辰连哄带劝:“家里的酒已经喝空了,我刚让魏临上铺子里买去,等他回来,我再陪你痛饮,如何?”   方如逸眸子里盈盈烁烁,酒气氤氲了脸颊,望向他时,没了平日里谨慎镇定的模样,倒显出七八分的孩子气:“当真?”   “我何曾骗过你?”   江与辰满眼里只看得见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勾着,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拿过酒盏,放在一边,扶着她坐在软塌上。   “我去给你倒杯茶来。”   “不行!”方如逸一下拉住他,抱住他的右臂,贴在脸颊上,孩子似地耍赖。“你刚才明明说要买酒给我喝,怎么又要倒茶?”   江与辰被她拖得分不开身,只得坐下:“那我不去了,就在这里陪你等魏临回来。”   “这还差不多……”方如逸心满意足地嘟囔了一句,忽然仰头望着他,脸色寸寸冰冷:“元……元轼……”   江与辰一愣,很快又不甚在意,今日方如逸虽说是为生辰而吃席饮酒,可说到底,也是为了庆贺他们终于扳倒了何家。   梁王是方如逸的对头,醉后认错了人,也是常理。不过,她直呼梁王的名字,倒还是头一回见。   江与辰柔声道:“如逸,你认错了,我不是梁王,我是……”   “元轼,你这个篡位贼子!”方如逸突然甩开他的手,眼中悲愤交加。“你,你杀君篡位,害我……家破人亡!这笔帐,我今生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跟你算个清楚!”   江与辰听得满心困惑:“如逸,你在说什么?梁王的确有谋反的心思,但他何曾杀君?又何曾害你家破人亡?”   “元轼,你这是不敢认了?”方如逸冷笑。“是,你如今是元昭的君,大权在握,呼风唤雨,你说谁有罪,难道那人还敢喊冤叫屈么!”   她扶着塌沿缓缓站起,泪眼婆娑:“元轼,我这辈子,被你骗得团团转。如今想想,当初你在顾家替我解围,多半是你早就计划好的。   那时我才从漠北进京,比不得那些世家女们满身的荣贵。你看穿了我的窘迫难安,又想着我父兄镇守边关,与戎族对抗,这才挺身帮我,否则,你怎会看得上我!”   江与辰满脸震惊:“如逸,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方如逸仿佛根本听不见他的话,自顾自苦笑起来:“我怎么那么傻,居然以为你是真心待我,还欢天喜地地嫁给你。没想到你竟然纵着何龄给我下毒!”   她悲痛欲绝,脚下一软,几乎跌在地上,江与辰立即起身,一把抱住她。   她浑身颤抖,哭得有些接不上气:“元轼……你,你如此狠毒,害我一人还不够,居然把你勾结戎族的罪,全推在我父兄身上……你,你还骗圣上和太子……太子他才十四岁,就这么死在了漠北……元轼,我今生定要报仇雪恨……报仇……”   万般思绪,在江与辰脑中飞闪。   解围?出嫁?下毒?嫁祸?弑君?报仇?   她究竟在说什么!   江与辰忽然有些心慌,他很确信这些事从未发生过,可方如逸却言之凿凿,仿佛她早就走完了一生,对元轼的恨深入骨髓。   等等!   猛然间他想起什么。   今生定要报仇雪恨……难道如逸说的这些事,的确发生过,但并非在此生?   这怎么可能!人活着不过一世,哪有什么前生!   他这么告诉自己,可眉头却越发深蹙,不自觉抱紧了方如逸,生怕松了些许,她就要离自己而去。   他心中烦乱起来,思索片刻,点了方如逸的昏睡穴,将她安置在软塌上,很快转身推开门:“余照,快来照顾你家姑娘!”   魏临听见动静,扭头一看,满脸诧异:“公子你怎么这会就出来了?”   他奔过去探了回头,见方如逸睡在榻上,眉间浮上一丝嫌弃,伸手拉住正要进门的余照:“公子啊,你不会是点了方姑娘的穴道吧?她醉了酒,多好的机会啊!你就应该在跟前服侍……”   江与辰一脸严肃,打掉魏临的手,叮嘱余照道:“如逸只是喝多了酒,不妨事。若她醒来后还醉着,赶紧给她喝醒酒汤,千万别让她出屋子。”   见他说得郑重,余照连连点头,立即进了屋。   魏临收起嬉笑的神色:“公子,到底怎么了?”   江与辰却不答,只是关紧了门,在院中守着。见他脸色低沉,魏临不好多问,便也站在一旁等。   不多时,余照从屋子里出来,对江与辰道:“江国舅,姑娘不妨事,只是睡在此处终究不妥,还请江国舅援手,送姑娘到房中去。”   他应了一声,进门抱起方如逸,沉默地送她回了房,安置在床榻上。余照关紧了房门,在屋子里守着,江与辰这才出了方宅,慢慢往家走。   回到江府,魏临终于忍不住了:“公子,到底怎么回事?今日不是庆生么?为何要点方姑娘的昏睡穴?”   江与辰随口道:“人喝醉了酒,容易说胡话,虽然是在自己家中,但也得防着些,免得被梁王知道。”   魏临自然是不信的,他不了解方如逸,难道还不了解自家公子?   他素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也有能耐收拾烂摊子,不过是几句酒后胡言,哪能让他这般紧张慎重。   魏临想了想,道:“公子若不愿说,我也不问。只是公子别忘了,要是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我魏临还算有些本事,不会叫公子和方姑娘落难。”   江与辰严肃的神情松了松,笑道:“你可见过我遇到什么过不去的事?”   魏临思索片刻:“从来没有。”   “以后也不会有。”江与辰拍拍他的肩。“今日真没什么事,我只是有些心疼如逸,她……她挺不容易的。”   魏临叹了口气:“方姑娘的确不容易,外人瞧她做着世家的生意,风光无限,时常出入贵家高门,可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道,她那都是为了打听朝局中的消息,官员们的心思,所以每回都是陪着笑脸,捏着小心,生怕说错什么话,惹得那些大娘子和姑娘们不高兴。”   江与辰脸色寂寂:“朝中大小事,我在家便能听说一二,从前只觉得这些勾心斗角实在叫人心烦,没想到对如逸而言,想要知道竟是这般艰难。”   魏临抱手:“好在最难的时候已经过了,如今何家倒了,方家已然是城中富户,方姑娘的能耐众人皆知,又与公子你定了亲,谁敢小瞧她一眼?”   “话虽如此,可是梁王还在,我心里总是难安。”江与辰眉头紧皱。   魏临疑惑地放下手:“公子你怎么了?一个梁王就把你难住了?我们手里又不是没有实证,不过是缺一个时机罢了,你可别自乱阵脚啊。”   江与辰默然片刻,慢慢道:“魏临,若是换了从前,我自然不怕什么梁王。可是现在我有了如逸,不知怎么回事,一想到前段时日,她被梁王陷害,进了大牢,我心里倒生出了七八分的担忧。”   魏临笑了笑:“公子,恭喜你啊!”   “恭喜?”江与辰不解。   “你这心里算是有了牵肠挂肚的人,以后做事,多半会三思后行,如此一来,麻烦事自然不会找上门,老爷和我也就不必替你收拾烂摊子。”   江与辰无奈:“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在恭喜我,倒像是在恭喜你和我爹。”   魏临摆摆手:“同喜同喜,都是一家人,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江与辰懒得理他,转身往自己的院落走,才迈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道:“你去告诉外门一声,我明日要去庆云寺,让他们备马。”   魏临愣了一下,跑过来道:“公子你去庆云寺做什么?今日不是才去过么?”   “去寺庙里还能做什么?”江与辰缓步往院子里去。“自然是烧香拜佛,求签问卜。”   “可是公子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烧香拜佛?”   “从前不信,今日开始信,不行么?”   魏临心思一动,压低声音:“难道梁王在庆云寺养了什么暗卫,被方姑娘发现了?所以你才打着拜佛的旗号,去那里查探?”   听他说得如此认真,江与辰忍不住笑道:“跟梁王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要去。我真的应该去烧个香,好好拜一拜。”   一时间,魏临猜不透他的心思,待要再问,可转念一想,江与辰若不愿立即说出心中打算,旁人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不如自己也跟着去,如果有什么要紧事,两人一起也能应对。   魏临点头道:“行吧,我现在就去外门上说一声,明日我跟你同去。”   -------------------- 第137章 上香   ======================   次日,江与辰和魏临在庆云寺外下马时,宝塔上的晨钟才响到第三声。   山门外的香火摊子刚支了一半,江与辰疾步过去,扔给老板一块银锭:“要最上等的香。”   老板笑得和善:“给不同的大佛菩萨金刚,得上不同的香,敢问居士是要给哪位上香?”   江与辰毫不犹豫:“每一位。”   老板一愣,随机反应过来,连摊子也顾不上支了,欢喜地奔到一只硕大的箱子前,埋头进去:“还请居士稍候!”   魏临见状,小声道:“公子,做做样子得了,你要搜查庆云寺,应该去那些没人的山林小院,何必在供奉佛祖菩萨的大殿里下功夫?再说了,要是每一位都拜,得拜到什么时候去?”   江与辰神色自若:“既然来求佛,自然得心诚,我全都拜一遍,给他们好好上柱香,万一大佛忙得很,忘了我所求何事,菩萨记得也好啊!”   魏临吃惊不小:“公子,你,你不会真是来上香的吧?”   “不然呢?”江与辰瞥他一眼,从老板手里接过一大捆香,快步往山门里走。   魏临赶紧跟上,见他无比虔诚地从大雄宝殿拜到罗汉堂,给每一尊神像都上了香,越发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那一大捆的香总算用尽,两人站在求签的静室前,江与辰却迟迟不肯进去。   “公子,你不会还想求签问卜吧?”魏临道。   江与辰心中迟疑,他想了一夜,虽说心中仍旧对前生今世半信半疑,可那毕竟是摸不着也看不到的,谁又敢轻易断言,眼睛不见的,就是世间无有之谈呢?   他不敢赌,也赌不起,若方如逸所言是真,轮回转世之说确凿无疑,他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嫁给梁王那个逆贼,还被他害死全家。   他之所求,不过是生生世世的相守。佛航慈悲,只要自己诚心祈求每一位神灵,定会有怜悯他的神佛,让他如愿。   “求签就不必了。”江与辰转身往僧课院里走。“签有上中下,万一摇出下下签,我岂不是要日日夜夜想着?”   魏临更加困惑了:“公子,自打昨日从方家回来,你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到底怎么了?难道我们今日不是来查梁王的?”   江与辰道:“别提他,晦气。我只是想来求神明,保佑我和如逸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魏临翻了个白眼:“不是,公子,你是受什么刺激了么?怎么突然相信鬼神之说了?从前你不是总训导我,说什么鬼神不过是那些没能耐的人才会信的玩意。   他们有所求,但又不想自己努力做到,便盼着天上下金子,让他们捡个现成。怎么如今你也同他们一样了?”   江与辰顿住脚步,眼中掠过几丝怅然:“可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有些事,不是有能耐就可以的。”   “什么事?”   魏临追问了一句,但江与辰却道:“魏临,你说,人会有前生么?”   “啊?”   “如果真的有,我护不了如逸的前生,今生,不,从今生开始,以后的每一次转世轮回,我都要在她身边,时时刻刻护着她。”   他说得如此郑重,魏临扫了他几眼,暗忖这又是中了什么邪,神神叨叨的。   这样的事,魏临不是头一回见,做他江与辰的护卫,总要有一个什么怪事都能坦然接受的广阔胸怀。   “公子,既然香都上完了,你去僧课院做什么?”   江与辰背过手去:“我听说寺庙里可以供奉油灯,如此,我之所求便能长长久久地在佛前立着。每日里求佛的人那么多,菩萨金刚把我的事忘了可不行。”   “每个大殿都供一盏?”   “当然。”   眼看就要到僧课院,魏临拦住他:“公子,这事还是我去说吧,你一个国舅爷,若是亮明了身份,里面肯定跪倒一片,多没意思。不如你到山门前等我,我悄悄打点了,免得动静闹得太大。”   江与辰从腰间摸出钱袋扔给他:“也行,我最不待见人跪着。”   他当即转身去了山门外,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见魏临从庙里出来,丢过来一个空空如也的钱袋。   他接在手中:“怎么全没了?”   魏临道:“公子,你坑我呢?就这几个金锭,能顶什么用?供在大殿里的香油贵得很,既然你要求和方姑娘长厢厮守,总不能只点一年两年的灯吧?所以我就做主,先给你点了三十年……”   江与辰眉头一皱:“为何不点一辈子?”   魏临抖出来一个同样空空的钱袋:“我们两个身上所有的金银锭加起来,也只够三十年的香油钱,剩下的,你下回过来补上!”   他冲江与辰伸出右手:“还有我垫付的银子,回府后也得还我!”   “这钱自然要还你。”江与辰把钱袋塞回腰间。“若是不还,将来菩萨把我的功德算到你头上去,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魏临甚是满意,当即牵了马来,两人一道奔回城中。   随后两月,梁王府安静得很,元轼手底下的人也无甚异动,方如逸和江与辰趁着这个空档,把私铁坊重新做起来。   虽说他们也查出了陈家吞下的那些私铁坊的所在,只是这些铁坊并没有露出私铸铜币的苗头,方如逸思前想后,觉得梁王多半是生了怕心,不敢再铤而走险。   眼看酷暑将近,平日里算账吃茶的厅堂越发热得慌,方如逸便命毛大树外出买冰,顺道给铁坊、木工坊,还有方家名下的各处铺子送些过去。   可毛大树刚支了银子出门,便快步奔回厅堂:“姑娘,汝阳王府送了邀帖过来,说三日后请姑娘过府吃席。”   方如逸翻账簿的手一顿:“汝阳王府?你没听错?”   “绝对不会错,小人问了好几遍,来人还说,这邀帖是傅世子亲手写的,京中的名门贵眷都送了一张,说是拜谢他们当日相赠人参的救命之恩。”   说话间,毛大树递上邀帖,没等方如逸反应过来,余照先吓了一跳,接过邀帖看了好几回,神色也慌张了。   方如逸立即道:“大树,这事我知了,你去好好送送汝阳王府的人,给他几个买茶钱,就说三日后我一定到。”   毛大树得令去了,方如逸关上门,拉着余照坐下:“照儿,不是说还有不到十日,傅世子就能假死脱身么?为何忽然醒了?”   余照也是不解,结结巴巴道:“姑娘,傅世子吃着奴婢的药,快三个月了也从没出什么岔子,莫不是上回奴婢配药的时候粗心了,被汝阳王府的人发现傅世子其实无碍?”   方如逸拿过邀帖,细细瞧了一回,摇头道:“这不可能,汝阳王一心盼着儿子死,岂会派人过去看?再者说,我们早就和许家那位嫁过去的姑娘通了气,请她照顾好傅世子,按时服药,将来傅世子假死离京,她也能一道出去。”   余照眉头紧锁:“是啊姑娘,我们什么都考虑到了,奴婢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方如逸盯着邀帖上浑厚有力的字迹,心头忽然闪过一念:“莫不是傅世子他没有按时喝药,所以白日里便醒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觉得想不通。   傅杉明明一心念着离京远遁,眼看就要功成,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苏醒,还大张旗鼓地遍邀京中贵眷,办什么宴席?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逸儿,你在里面么?”   是江与辰!   方如逸微微点头,余照忙过去开了门,江与辰满头热汗,一进屋先喝了两杯兑了冰的茶,飞快道:“逸儿,傅杉他疯了,居然自己醒了,还说什么要置办席面,邀帖都送到我府上……”   方如逸举起手中的邀帖,摇了摇:“刚送来的帖子,说是傅世子亲手写的。你可知他为何如此?”   江与辰重重放下茶盏:“我也是才刚知道,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他那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白白让旁人替他操心一场!”   他气得咬牙,想了想又道:“在来你家之前,我去了趟汝阳王府,本想见他问个清楚,他倒好,居然派人把我挡了出来!如今我有官身,不好擅闯他人府邸,不如等入了夜,我再乔装进去问问……”   “你先别急,说不定傅世子遇上了什么难处,不得已才醒了。”方如逸替他倒了杯茶。“他不想见你,定有他的缘故。这邀帖发遍全城,人人都知傅世子已醒,想必汝阳王也不会暗中动手。三日后就是宴席,我们一道过去,私底下问个清楚就是了。”   江与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再开口时,怒气便少了四五分:“我知道他心里苦,这不是想方设法地帮他么?他若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让许姑娘传信出来,何必自己冒险,非要同他那个黑心肠的爹作对?”   “说不定,他捏住了汝阳王什么把柄,这才生出留在京中的念头?”   “谁知道他……”江与辰叹了口气,冷静了片刻。“对了,这两日翰林院里的事多,我都好几日没来看你了。   今日既然过来,便没有空着肚子回去的道理。我就在你这里用饭,跟你说说话,免得我家去后,老想着傅杉的事。”   -------------------- 第138章 醒宴   ======================   方如逸倒也不拒绝,命余照去跟厨下说一声,做几个江与辰爱吃的菜来。   傅杉的事已经谈完,再关着房门实在闷热,方如逸把门打开,往江与辰手中塞了把大蒲扇:“铁坊那边招了新的工匠,昨日我亲自去瞧过,也让伍师傅和林掌柜查问了籍贯来历。他们都是京中城郊的农户人家,想来没什么问题。”   江与辰摇着扇子:“铁坊的事,都由你做主,若是遇上拿不定的,让魏临去查一查就是了。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方如逸饮了口茶:“我想着,之前我同你定亲,不过是为了堵沈家和陈织吟的嘴。如今过了两个多月,这阵风也吹过去了,不如你挑个日子,我们把亲事断了吧?反正也是假……”   江与辰立即放下扇子,转身就往屋外走:“这几日翰林院事多,等我忙外再说!”   没等方如逸反应过来,他竟翻墙走了。   余照端着冰块回到院中时,正瞧见这一幕,顿时笑出声来:“姑娘,你究竟说了什么话,居然把江国舅都吓得跑了!”   方如逸面露无奈:“我不过是让他早些同我断了亲事,他的岁数也不小了,免得耽误他将来相看别家姑娘。不过,我瞧他的样子,多半还没生出娶妻生子的心思。”   余照给她的茶水里放了块冰,试探道:“或许江国舅不是这个意思呢?断亲的事,姑娘也同他说过好几回,可此次都被他拿借口挡回来,说不定他是真心想同姑娘做这门亲事。”   “这不可能。”方如逸一脸笃定。“他的心思,我早就摸清楚了。他对我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只有生死之交的情分。他定是还没找到喜欢的姑娘,这才赖着我不放,拿我做个挡箭牌呢!”   见余照欲言又止,方如逸继续道:“你就别乱猜了,也别同魏临说,免得被江国舅听了去,惹来一场笑话。”   余照只好点了点头,望着门口叹气:“江国舅怎么就走了呢?奴婢才跟厨下说,用香醋做个凉拌鸡,暑夏里吃正正好。谁能想到,江国舅竟这等没口福。”   “他不吃,不正好便宜了我们?”方如逸笑道。“他食量大,一盘鸡端上来,只怕连我都夹不到几块。若他真留下来了,这醋溜的凉拌鸡,岂能有你的份?”   余照忍不住笑道:“要是说江国舅吃得多,奴婢是信的,可要是说江国舅不给姑娘留菜,奴婢是断断不肯信的。江国舅哪次不是紧着姑娘先吃,自己吃剩下的?”   “那是他有自知之明。”方如逸心中略略有些欢喜。“我替他管着私铁坊,里里外外大小事,都是我在操心,他怎能不对我好点?”   主仆两个说了会话,厨下送上菜来,果然有一大盘凉拌醋溜鸡,酸香清爽,鸡块堆得满满当当,方如逸和余照吃到打嗝,才勉勉强强让盘子见了底。   三天的光景打马似的过,转眼便是过汝阳王府吃席的日子。   方如逸不敢去迟了,一大早便起来梳洗,才刚用过朝食,穿戴齐整,毛大树便飞奔进来说江国舅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外。她无奈地看着余照:“他这会倒是来的殷勤。”   “姑娘,既然没退亲,那还是和江国舅一道去吧?”   方如逸点了点头:“也罢,就再同他做一回戏。”   余照不大放心,又开口道:“姑娘,奴婢听魏大哥说,翰林院最近打算编什么书,忙得很,江国舅也跟着脚不点地。既然他不爱听退亲的事,不如我们先别提罢?”   “行,听你的。今日毕竟是去汝阳王府做客,他心里本就存着气,万一我说错了什么惹怒了他,在王府里闹起来,多半不好收场。”   方如逸边说边往门外走,到了宅门口,果然望见一辆金线绒盖顶的红釉大马车,瞧着甚是气派。   她忍不住疑惑道:“今日怎么驾了这辆来?”   江与辰上前几步,扶她登车:“满京都的人都到了,势利眼只多不少。再说了,我们两个如今也有泼天的富贵,一辆普普通通的华盖马车,难道还坐不起了?”   “行,今日全凭你做主,我只管过去吃一顿,再问问傅世子为何如此便罢了。”   等方如逸、江与辰和余照在车内坐稳,魏临当即驾车,直奔汝阳王府。   到了府门外,傅家接应的小厮说今日到的人多,随行的侍女和家丁一概不让进府,余照和魏临便在车内等着。   今日汝阳王府来了不少夫妇,便做成男女同席,方如逸和江与辰到了正堂上,果然瞧见里面坐了一屋子的人,汝阳王和王妃满脸笑意,同那些贵眷道谢闲谈,只是不见傅杉和许风禾的身影。   “……王姑娘,你不知道,我同王爷为了让世子醒过来,不知费了多少的心思,天南地北地寻医访药。王爷更是心疼世子年纪轻轻便只能在床榻上躺着,恨不能以身代之。”   陈仪捏着手绢,不住地抹泪,叫人看着,还真以为她这个继母为傅杉操碎了心。   江与辰的双手不由地紧紧握拳,方如逸见状,忙伸手挽住他,侧过身微微摇头:“她会做戏,我们也会。眼下不知傅世子的心思,还是忍耐为上。”   江与辰蹙眉道:“好吧,听你的。我们坐得远一些,实在不想瞧见这对夫妇的假脸。”   方如逸往席末瞧了一眼,那里没什么人,多少清净些。因着今日是男女同席,他们两人又定了亲,坐在一处,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谁知,他们才刚坐下,汝阳王妃陈仪便端着酒盏,慢慢悠悠地走过来,对着两人行了个大礼。   满堂的宾客们顿时望了过来,方如逸赶紧起身还礼:“王妃万不可如此,臣女是小辈,又是官眷,实在折煞臣女了。”   陈仪嘴角含笑,眼眸里却带了七分尖锐的审视:“方姑娘,我不是拜你,我是在拜谢江国舅。当日杉儿昏迷不醒,若不是江国舅派人送来上好的野山参,只怕他今日早就没命了。”   “王妃不必谢我。”江与辰起身盯住她。“那些山参都是逸儿帮我置办的。傅世子昏迷,我心中着急,只要是生药铺,我都着人去问过。逸儿听说此事,想着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便连夜派人去附近的府县,从当地的参民手里买来了野山参,用我的名头送进王府。”   他挽住方如逸的手:“王妃若想正经谢一回,不妨拜她。”   陈仪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很快化开:“原来是这样,倒是我半点不知,谢错了人。”   她上前一步,双手交叠,作出拜谢的姿势,可身子却并不曾伏低:“若要我拜,我自然是满心愿意的。只是我怕方姑娘年纪小,折煞了她。”   方如逸忙道:“我正要如此说呢,王妃是何等身份,怎能拜我?再者说,救命如救火,傅世子昏迷,在座宾客哪一个没出过力气?王妃若只是谢我和江国舅,岂不是厚此薄彼?”   陈仪没想到她会这样说,顿时语塞,不等想出什么话来应对,又听方如逸道:“当然了,王妃怎会厚此薄彼呢?否则今日也不会由着傅世子,把满京的人都请过来,相谢一场了。”   陈仪暗暗心惊,这方如逸从前她只见过一回,那时她做小伏低,百般相求自己恩赐山参。后来,她从陈织吟那里听说此女心思诡谲,手段阴狠,一开口便不让人讨得半分好。   今日再见,这小蹄子果真是个披着人皮的妖精!   不过无妨,方如逸不好对付,可江与辰这个急性子的人却是容易。   陈仪转瞬间放下手,换上一副笑脸,扭头望向江与辰:“说来好笑,前两日杉儿苏醒的时候,江国舅便登过我汝阳王府的门。   江国舅和杉儿从小便相识,和亲兄弟一般长大,可不知怎的,那日杉儿死活不肯见江国舅,还特意派人把你请出去。莫不是杉儿昏迷的事,与你有关?”   方如逸心道不好,这陈仪多半是见自己刀枪不入,转头去寻江与辰的麻烦了。   他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如何耐得住性子,由着人污蔑?   方如逸正要想个法子化解,可江与辰却随意弹了弹衣袖:“王妃的意思,我明白。傅世子为何不肯见我,我也拿不准。他马上就要到了,不如王妃等会和我一道问问?”   陈仪大感惊讶,她说这一番话,本意是为了用一盆脏水激怒江与辰,好让他大闹宴席,露出他和傅杉暗中的计划。   傅杉忽然苏醒,她琢磨了好几日,实在想不明白究竟为何,更摸不透他一个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三月的人,怎会一起身就健步如飞,半点没有大病初愈的样子。   她虽然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江与辰和傅杉交情甚笃,这件事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听了自己的一番话,江与辰这个急脾气的人,淡定自若不说,竟还演起戏来了!   陈仪斜眼瞥着方如逸,极力压住心中气,暗忖方家这小蹄子果然有些本事。   “母亲想知道我为何不肯见阿辰,来问我便是,何必问他。”   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众人忙扭头去看,正瞧见许风禾扶着傅杉,从堂外进来。   -------------------- 第139章 拜谢   ======================   望见傅杉,陈仪赶紧做出担忧的模样,快步上前扶住他:“杉儿,你才刚醒几日,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席面有我和你爹爹照看着,断不会薄待了大家。”   她扭头瞪着许风禾:“你也真是的,不知道劝着点世子么?要是他的身子又出什么岔子,我拿你是问!”   “母亲。”傅杉把许风禾护在身后。“母亲的好意,我都明白。不过,我这次能醒来,禾儿居功甚伟,母亲应该感谢她才是。”   陈仪柔声笑道:“她是你的夫人,照顾好你本就应该,如何能谈得上什么功劳了?”   傅杉也不与她争辩,对堂上众人拱手一拜:“我傅杉大病一场,多亏诸位慷慨相救。如此深恩,本该一一登门拜谢,可惜我病体难行,只能将大家请来,在我家小聚,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几只野山参,对世家贵眷们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借着傅世子昏迷,和向来气傲的汝阳王府搭上了话,让他们承了自己的情,众人心中甚是欢喜,纷纷回礼,连连说着不必在意。   傅杉又道:“我能苏醒,一来仰仗各位相助,二来是我夫人悉心照料,三来——”   他侧头望着陈仪:“三来,多亏母亲求来秘方,每日一副药地让我服下,如今我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母亲这药实在有奇效,若是我一日不吃,只怕就要性命堪忧。”   陈仪愣在原地,她何曾给傅杉求过什么秘方!   没等她反应过来,堂上的宾客们立即大声赞叹起来,恭维话一句盛过一句,直把她架到了高处。   众人听不懂傅杉话里的深意,可方如逸和江与辰却心知肚明。   陈仪的秘方自然是个借口,为的是把她树成一个仁慈的继母。若是傅杉将来出了性命堪忧的事,大家定会首先疑心是不是这个继母断了那每日一副的秘药。如此一来,陈仪为了保住自己的美名,便再也无法下手害傅杉,甚至还要留心他人手段。   “我就说他不会做那等自断后路的事。”江与辰对方如逸附耳道。   “虽说如此,可还是有些冒险。”方如逸望着他,见他的脸色稍济,小声道:“怎么,你不气傅世子了?”   “这是两回事……”眼看堂上已然开席,江与辰拉着她坐下。“我们待会找机会问问他去。这小子,竟敢自作主张……”   他猛灌一杯酒,拣自己爱吃的菜,随意用了几口。   傅杉在堂上略略陪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很快借口身子虚弱,带着许风禾离开。   方如逸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脑中一直念着该找个什么由头,好和江与辰一道出堂,暗中见一回傅杉。   没等她想出法子来,一名小厮从堂外进来,走到她和江与辰面前道:“江国舅,方姑娘,世子爷有请。”   端坐高位的陈仪顿时望了过来:“杉儿怎么了?”   小厮转身对她拱了拱手:“回王妃的话,世子爷无甚大碍,只是想起方才走得匆忙,不曾与江国舅畅谈,这才命小人过来,请国舅爷和方姑娘去院中一叙。”   江与辰和傅杉本就是从小到大的好友,两人想私下里见个面,说说话,也是常理,在座宾客倒也并不见怪。   陈仪心思一动,笑着点头道:“杉儿许久未见江国舅,我还以为他们生分了,如此甚好。江国舅,方姑娘,杉儿身子虚弱,烦请你们二位走一趟了。”   方如逸起身道:“王妃客气了,世子相召,岂敢推辞,我们去去就来,还请王爷、王妃,和诸位恕罪。”   江与辰随意拱了拱手,两人跟着小厮,快步走出正堂。   转出长廊,三人进了前往内宅的庭院,引路的小厮忽然回头,见四下里无人,压低声音道:“二位在此稍侯,马上便会有人来带二位去见世子和世子妃。”   不等江与辰问个究竟,他飞快转身,冲着屋顶处高喝道:“今日宾客满堂,王护卫不在前院值守,跑来此处做什么?”   屋顶上一阵安静,那小厮并没有罢休,提气一跃,飞上房顶,劈手抓出一个人来!   方如逸听了刚才的话,虽是有些准备,可见这小厮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王府里随意抓人,心中也是一惊,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   一只有力的手环在她的腰间,她抬头一看,是江与辰。   “吓到了?”江与辰小声道。   方如逸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厮还能这般大胆。”   “他是傅杉的人,叫左起。这三个月傅杉能在王府里安然无恙,多亏了他和他弟弟左明相护。我和魏临每回偷偷进府,都是他们把风。他们兄弟两个是傅杉母亲从娘家带来的,身契并不在汝阳王府。他们有些功夫,又生得机灵,旁人抓不出他们的错,那对黑心夫妇,便奈何他们不得。”   方如逸恍然:“原来是这样。”   说话间,钱起已然把那王护卫从房顶上揪下来,大声质问:“王护卫,你擅离职守,难道还想狡辩不成!走!跟我去前院见王爷王妃!”   那王护卫死命挣扎,可钱起的手却归然不动,拖着他的领口直奔前院。   他们的身影才刚消失在庭院中,便有一名小厮从廊下转出,对方如逸和江与辰拱手道:“江国舅,方姑娘,世子爷有请。”   两人跟着小厮穿廊过院,不多时就到了傅杉的住处。小厮将他们引到偏厅,傅杉和许风禾正在里面坐等。   “世子,王爷和王妃派了王护卫跟着,已经被小人兄长拿下,世子和江国舅可安心说话。”   傅杉点头道:“左明,你在外面守着,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左明应了一声,转身出门。大门才关上,许风禾便上前拉住方如逸:“这位一定就是逸儿姐姐了,姐姐长得真好看!”   方如逸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她随意盘了个俗气的妇人发髻,簪着支几年前风靡京都的钗子,和她脸上那丝孩子似的稚气大相径庭,可笑起来时却明媚如许。   “世子妃谬赞了。”方如逸低头福了福。   “姐姐千万别跟我客气,我只是个过路的世子妃罢了,早晚都要走的。”许风禾拉着她坐下,从袖中摸出一只小布包,塞进她手中。“姐姐尝尝这茶饼子,是我亲手做的,世子说特别好吃呢!”   见她一脸期待的模样,像极了向大人邀功请赏的小孩子,方如逸心中顿时觉得暖意融融。   许风禾自小没得父亲和继母半点疼爱,却能长成如此活泼暖人的性子,真是难得。   方如逸拿起茶饼子吃了一口,余光瞥着傅杉,见他满眼里都是许风禾,嘴角也多了丝笑意,渐渐明白了什么。   她正吃着,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要拿走一块茶饼子。   “啪!”   那手背上瞬间多了个红掌印,方如逸惊讶地抬头,见许风禾气鼓鼓地瞪着江与辰:“这是我给逸儿姐姐做的,总共只得六块,江国舅又不是没吃过,难道还要跟姐姐抢不成!”   江与辰只好收回手,坐在方如逸身边:“你们两个,急哄哄地把我和逸儿叫来,连饭也不给一口,我这还饿着。”   许风禾并不理他,偏过头去对方如逸告状:“逸儿姐姐,你快管管江国舅罢!他每回过来,都要和世子抢东西吃。你也知道世子在王府里步步危机,他的茶饭,都是我亲自做的,半点不敢离了我的眼。这样的饭食,他都要抢!”   江与辰道:“傅杉他食量小,之前又整日在床上躺着,我那是帮他……”   方如逸赶紧回头瞪他:“你少说两句罢!”   江与辰立即闭上了嘴,方如逸放下茶饼子,对傅杉道:“傅世子可安好?”   “有劳相问,我一切都好。”傅杉的脸色渐渐严肃。“你们心中一定万分疑惑,为何我会忽然决定放弃假死。”   他望向江与辰:“阿辰,那你上门,我怕你在府中闹起来,就派人请你离开。我们两个是打小的交情,我想,你一定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怪我。”   江与辰无奈:“你都这样说了,我若骂你,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你还是快点告诉我们,到底为什么放弃假死。”   傅杉道:“梁王或有异动,你们听说了么?”   江与辰眉头微皱:“他有反心,我们一早知了,可这件事有我们来留意就行,你都自身难保了,何必操这份心?”   傅杉脸色郑重:“我也是元昭子民,江山社稷,君国天下,如何能轻言弃之?”   江与辰无言反驳,傅杉从军几载,自然更明白守国护土是何等重要。   傅杉顿了顿,又道:“原本我并不知晓此事,可有一日禾儿给陈仪请安回来,说她在偏厅见到一名护卫躲躲闪闪,但看那人的服饰,却不是王府里的。我就让左明去查,没想到那人竟是梁王派来的。”   方如逸心中一惊:“世子的意思是,梁王想和王爷勾结谋反?”   -------------------- 第140章 推恩   ======================   傅杉道:“是否真有勾结,我一时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你们细想,若是堂堂正正,梁王府的护卫又何必躲闪?”   “没错。”江与辰道。“我就说这两个月梁王怎么如此安静,原来暗地里还在谋划着。我只让人留意朝中和陈殊的动静,倒没注意过汝阳王府了。说起来,自从你那继母进了门,陈家和你傅家也算是亲戚,一同谋事也是常理。”   方如逸思索片刻:“可汝阳王并无实权,也无兵力,梁王这么做,到底图什么?”   “我爹虽无兵权,却有旧部。”傅杉沉声道。“傅家是军户出身,每一个世子都要从军历练。我爹在袭位之前,曾在钱国公的军营里当过副将,结识了不少将士。如今镇守山居关的陆元,就是我爹的生死之交。”   “原来如此,想必梁王并不是要打汝阳王的主意,而是想拉拢陆将军。”方如逸道。   江与辰神色严肃:“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陆元此人虽说骁勇,可重义过甚,曾经为了相救军中兄弟,不惜违背钱国公的军令。后来是陛下心慈,才放了他一马。若是汝阳王以性命相劝,只怕这陆元会打开山居关……”   “山居关是京都的北门户,陆将军会如此愚蠢么?”许风禾大为不解。   傅杉脸色凝重:“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心怀侥幸,须得掌住大局,不管陆元如何打算,我们都要有应对之策才好。”   方如逸点头道:“世子说得没错,我想,不管是汝阳王还是陆将军,这源头终究是在梁王身上,若是我们想法子制住了梁王,其他人不过是他手底下的小鬼,自然掀不起什么浪。”   江与辰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梁王妃有身孕的事,前两日刚刚上达天听。国朝宗室子弟甚少,陛下知道后十分欢喜,昨日召我爹进宫,说要大大地恩赏一番。依我看,不如就从这恩赏上做些文章。”   傅杉问道:“江首辅想怎么做?”   江与辰笑了笑,有些胸有成竹:“你且等着看。”   ……   梁王府。   元轼坐在书房中,左右两侧都摆着硕大的冰块。   一名暗卫从门外进来,对他拱了拱手:“王爷,今日汝阳王府大宴宾客,江与辰和方如逸也在。听汝阳王府的下人说,他们两个携手并行,甚是亲热,想必定亲一事确凿无疑。下人还说,江与辰对她是言听计从。”   元轼冷笑一声:“狐媚手段罢了,从前本王也差点被她骗了。他们两个定亲的事,本王倒是无甚怀疑,不过是王妃总念着,才叫你去查。   那方如逸本就急着嫁人,从前是杜迁,如今是江与辰。江介也明白自己这儿子上不得台面,定亲的事一出,当日便急哄哄地下聘,还派人去漠北送信,生怕儿子娶不到人。”   “王爷,听说昨日陛下召江首辅进宫,商议给王爷和王妃的恩赏,可江首辅并不曾说出什么,他会不会存了别的心思?”   元轼不甚在意:“一个怀有身孕的恩赏罢了,能闹出什么大事?江介也是想瞎了心,他一个农户出身的人,多读了几本书,得了沈家财帛上的助力,又和陛下有师生之情,这才青云直上。这几年,他在内阁呼风唤雨,只怕早就忘了自己低贱的出身。”   “王爷可是要想法子把他拉下来?”   “江介,我自然要动,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元轼思索片刻。“陆元那边如何了?”   “还没有回信。”   元轼眉头一皱,望着窗外渐渐消散的天光:“明晚你去趟汝阳王府,催一催汝阳王。”   暗卫低头应是,正要转身离开,门外奔进来一名小厮,匆匆道:“王爷,宫里传了旨意,请王爷明日进宫领赏。”   元轼眉梢微扬:“江介的动作还真快,不过,一个恩赏罢了,为何不直接颁旨,非要本王进宫?”   小厮道:“来人没细说,小人瞧他的意思,多半是陛下想见王爷了。”   元轼冷笑一声:“本王这位表兄,就是心慈。这江山被他坐得……让外门上备好车马,明日进宫。”   翌日清晨,宫门方开,梁王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外。元轼车上下来,正要进宫,身后突然一声高喝:“王爷慢行!”   他转身一看,是江介,原来江府的车马早就到了。   江介疾步上前,认真地拜了拜:“王爷到得好早,想来是有几日不曾见到陛下,思念过甚了吧?”   元轼忙伸手扶他:“江首辅是国朝肱骨,与本王也是旧相识,何必行此大礼?本王与陛下是手足,多日不见,的确有些思念。江首辅,请——”   两人进了宫,慢慢往崇德殿去。   元轼笑道:“本王瞧着,江首辅的马车一早就到了,这是特意在宫门外等着本王么?”   “不敢不敢。”江介低着头,甚是恭敬。“老臣听闻王妃有孕,欣喜万分,想私底下恭贺王爷一声。国朝宗室子弟稀疏,陛下效仿武皇帝,老臣几番劝说,陛下仍旧不肯纳嫔妃,这开枝散叶的事,还得倚靠王爷。”   元轼侧头望着他:“江首辅真乃国士,试问哪位父亲会希望自己的女儿和别的女子共事一夫?可江首辅却是百般劝说陛下扩充后宫,如此胸怀,本王万分不及。”   “若是换了寻常人家,老臣自然不愿女儿受委屈。可她所嫁之人是君,自当先天下而后私情。”江介仰头直视着他。“君臣父子,在其位谋其职,王爷想必也是明白的。”   元轼后背一紧,面上却露出动容之色:“江首辅不愧是帝师,一席话胜过十年书,本王受教了。”   “王爷聪慧,也实在无需老臣教导什么。老臣只盼着,王爷能多多延绵子嗣,将来宗室相聚,席面上也是热闹。”   元轼心中冷笑,暗忖这老匹夫居然要他去当给皇室生孩子的工具,极力忍着气道:“江首辅的苦心,本王都明白。”   说话间,两人到了崇德殿外,通禀之后,才整肃衣衫,缓步进殿。   “臣弟元轼拜见陛下。”   “老臣江介拜见陛下。”   庆德帝摆了摆手:“不在朝堂上,俗礼就免了罢。来人,赐座。”   等他们坐下,庆德帝才继续道:“阿轼,王妃有孕,朕心里甚是欢喜,前日特意召老师进宫,想给你和王妃拟一份恩赏。可老师说,国朝宗室子弟就你一个,这份恩赏须得慎重,不能只是寻常的金银绸缎。   昨日黄昏前,老师派人给朕送信,说是想出了一个极好的恩赏。朕今日便召你过来,一道听听,若是王妃养胎时还需要什么,也可一并商议。”   元轼连忙起身一拜:“陛下恩赐,必然是极好的,如此费心,倒叫臣弟惶恐了。”   “快坐快坐。”庆德帝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这般拘礼?尽说些见外的话。”   他望向江介:“老师,恩赏一事,朕也还不知道,你快说来听听。”   江介笑道:“回陛下的话,老臣前日家去后,就派人去太医院,问了问王妃的有孕后的情况。王院首说,王妃怯热,京都眼看就要入伏,只怕坐胎不稳,若是能寻一块凉爽之处细细养着,便是再好不过。”   庆德帝点头不已:“这话倒是不假,那日王院首去王府诊过脉后,也对朕如此说,阿轼,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元轼道:“多谢陛下挂怀,这话王院首也对臣弟说过。臣弟这几日正在京郊寻找阴凉安静的宅子,准备和王妃一同搬过去养胎。”   江介道:“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是极好的。不过,依老臣所见,国朝最适合养胎之处,莫过于玄海滨。”   元轼心中暗叫不好,正要开口把话挡回去,可庆德帝却道:“老师,朕记得师母从前就是在玄海滨养胎?”   “正是。”江介道。“澜儿和阿辰都是在玄海滨出生的,老夫也问过王院首,他说那里是极好的养胎所在……”   元轼急忙道:“江首辅,玄海滨虽好,可东瀛人甚是猖獗,万一王妃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王爷不必担忧,玄海滨有左家军镇守着,这两年甚是太平。”江介笑道。“再者说,也不是让王妃在海边住着,自然是在富庶的府县里。”   说话间,他起身对庆德帝一拜:“陛下,老臣斗胆,想请陛下颁令推恩,在玄海滨和山南圈出一块封地,赐给王爷。   将来等孩子出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继承王爷的封地,由王爷亲自决定该如何分封。陛下只有王爷一个宗亲,满朝文武可都盼着皇室开枝散叶啊!”   元轼顿时大惊失色,这道恩赏看似极佳,可深究起来,却是步步限制。   若他接受封地,就要携家带口离开京都,远赴玄海滨。玄海滨有左家军,和陈织吟不对付,她去了那里,岂能好过?自己的行动也定是处处受限,时时刻刻被左家军监管着,还如何谋图大业!   还有那个推恩令,更本不是为了给自己什么封地,而是要让自己将来的孩子们为了多得些封地而内斗不休。如此一来,什么起兵登位,父子一心,通通都成了泡影!   元轼盯着江介,死死掐着手心。   好你个江首辅,还真是心肠歹毒!   -------------------- 第141章 相遇   ======================   望着江介那张和善笑脸,元轼恨得心中牙痒。   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江介把话说得如此圆满,连庆德帝都甚是满意,若不接受,只怕要被他们疑心。   许久,元轼才缓缓开口:“江首辅还真是处处为本王考虑。”   “王爷是陛下唯一的血亲,老臣自然要为王爷多多打算。”   庆德帝点头笑道:“阿轼,朕觉得老师的法子甚好。山南是个好去处,玄海滨冬暖夏凉,连朕都想一年四季住在那。   朕知道,左家和陈家有些嫌隙,可那都是长辈之间的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王妃身上去。朕今日便给左仲写信,命他好好照顾你和王妃。左家是忠心的,不会是非不分。”   元轼低着头道:“臣弟不敢,都是陛下隆恩。”   “既然你也愿意,如此甚好。”庆德帝唤来秉笔太监。“去拟旨吧。”   太监得令去了,元轼和江介小坐片刻,很快起身告退。出了崇德殿,元轼一改平素里的温和亲切,也不与江介打声招呼,便快步往宫门口去。   此番情形,江介倒也早有预料,甩开袖子,跟着一名小黄门,不紧不慢地往宫外走。   才刚行了几步,那小黄门忽然转身道:“江首辅,最近宫中闹贼,江首辅身份贵重,咱家思来想去,还是得请一名禁军过来,一道送江首辅出宫,还请允准。”   江介点头道:“内侍有心了。”   小黄门侧身对廊下招了招手,一名护卫飞快跑过来,低着头对江介拱了拱手,也不言语,只在前头带路。   江介扫了一眼,见他的袖口短了一截,心中生了些疑惑,可一时间却也想不出哪里不对。   眼看就要到宫门口,那护卫的脚步越迈越快,像是要赶紧奔出去似的。他猛然间明白过来,沉下脸道:“太子,又胡闹了!”   “护卫”脚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十五岁少年的脸,眼神里透着灼灼的光,颇有些蓬勃的朝气。   “外祖父,这都到了宫门口了,你就不能装作没发现我么?”   “偷跑出宫,你还有理了,是不是跟你舅舅学的!”   元瞻不答话,上前两步,搀住江介飞快出了宫门,上了江府的马车,命车夫立即赶路:“这样的法子,也只有舅舅想得出来,外祖父家去后,一定要狠狠责罚他。”   江介没好气道:“好的不学,尽学你舅舅胡闹!”   “外祖父别生气,今日我出宫,是得了父皇谕令的。”元瞻把帘子掀开一条缝,羡慕地望着路上的行人。“父皇说我的功课做得不错,眼下日头毒,整天在学馆坐着,实在没意思。可他又怕母后说他骄纵我,舅舅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我偷偷扮成禁军侍卫,跟着你一道出去。”   江介甚是无奈:“我还以为你舅舅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里做事,规矩了不少,没想到他这本性还是难移。太子是国本,可不能学他。陛下也真是的,竟还由着你们胡闹!”   “父皇说了,做太子的时候,不必太规矩,等将来继承大统,多的是需要规矩的日子。”   江介揉着眉心:“陛下这话倒也没说错,当年他做太子的时候,就不大规矩,成天想着往宫外跑。后来成了亲,住到了东宫,反而规矩了不少。太子可不能只记得陛下从前胡闹的日子,忘了他后来是何等地勤政爱民……”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元瞻满眼里只有市街上的热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外祖父,舅舅可在家?”   “翰林院忙着编书,他一早就过去了,说是散班后要去王家一趟,顺道用饭。”   元瞻放下帘子:“那我也去王家,外祖父稍我一程!”   江介怕他在街上出了岔子,只好命车夫改道,往王家的方向去。   到了王家角门外,元瞻道了句多谢,掀开帘子跳下车。江介直看着他进了角门,才打道回府。   王宅里的路,元瞻早就走得烂熟,听说江与辰在偏厅里用饭,他便不让小厮带着,独自一人快步往偏厅方向去。   行了不多时,却遥遥望见王家学堂里走出不少公子和姑娘,他连忙躲到大柳树后,眼看散学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松了口气,现身出来。   “你是谁!”   身后传来女子的轻叱声,元瞻顿时感觉后腰处似乎被什么顶住。   “转过来。”那女声又道。   元瞻没法子,只好缓缓转身,果然瞧见一名女子。她的左手提着一只书箱,右手握着树枝,似乎只有十五六岁,眉眼间却英姿勃发,有些武将的凛然,又有些文臣的清雅。   王家的女眷他都见过,从不知晓还有这等人物。   “你不是王家人,你是谁?”元瞻脱口而出。   那女子右手微动,树枝立即抵上他的脖颈:“是我在问你。”   元瞻面无惧色,拍了拍衣衫:“如你所见,我是禁军护卫。”   “既是禁军,为何在王家鬼祟。”女子上下扫了他一眼。“你不是禁军,只不过披了层禁军的皮。”   元瞻大感惊讶:“为何这么说?”   “若是禁军,大可从正门而入,可我瞧你来的方向,是西角门。再有,你行动避闪,显然不愿被人发现。”女子手中的树枝逼近了些。“说!你到底是谁!”   眼看自己被她识破,元瞻心思一动,向后一躲,便要飞身逃开。   “小贼!”   那女子大喝一声,眨眼间到了他身后,两手疾出,捏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扭,元瞻的双臂顿时动弹不得!   他疼得呲牙:“你一个女子,力气怎么这么大!”   身后无人应答,他待要挣扎脱身,可腰间却忽然一松。他忙低头一看,腰带竟然没了!   就在这时,扭在背后的双手猛然被什么收紧,元瞻瞬间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那女子用腰带绑住了!   “我真不是贼,哎,你放开我,我们可以去王老爷和顾娘子面前分说清楚……”   没等他说完,双臂被人从背后扯了一下,他没法子,只得一边倒着走,一边扭头道:“不知者不怪,你不认识我,我不治你的罪。可你要是被人瞧见如此待我,只怕他们要治你的罪!”   但那女子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一手握着腰带,一手提着书箱,沉默不语地往前走。   出了学堂外的小园子,来来往往的侍女和小厮多了起来,他们都是认得元瞻的,见他被人绑住拖着走,一个个都呆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   有几个反应过来,想上前拦住那女子,可元瞻却拼命对他们使眼色,叫他们快些离开。他们不知这是何意,不过愣了一愣,那女子竟已拉着元瞻,走到了偏厅外。   偏厅门洞大开,江与辰、顾苑,还有她的相公王承益,正在厅上用饭。望见来人,顾苑有些吃惊,忙放下筷子,边出门边道:“盈儿可是有事?”   张盈点了点头,一把扯紧腰带,抓住元瞻的肩,将他的身子扭过来:“大娘子,方才散学时,我见这贼人在院外鬼鬼祟祟,言行不一,便将他抓了来,请大娘子发落。”   顾苑看清“贼人”面容,捂着嘴笑个不停,元瞻耷拉着脸,干巴巴道:“苑姐姐,你就别笑我了,我的脸都要丢尽了。”   “你在这府里早就没脸了。”江与辰从厅内出来,走到他面前,上下扫了几眼。“穿着禁军的衣服,却在王家鬼鬼祟祟,要是我,也得绑你。”   说话间,王承益飞奔出来,对小厮连声道:“快去备新衣,给太子换洗!”   江与辰一把拦住他:“你别总给他收拾烂摊子,让他也长长记性。这都几岁了,偷偷出宫也就罢了,在王家还躲躲藏藏的,成何体统?”   元瞻无奈道:“舅舅,我都这样了,你就别数落我了,快跟这位姑娘好好说说,帮我把腰带解开。”   江与辰侧身对张盈道:“张姑娘,你绑的这位‘贼人’,是宣祐太子。”   “宣祐……太子”   张盈回头望着元瞻,从方才起,她脸上便满是震惊。   坊间总说,宣祐太子谦和有礼,文武兼擅,可今日一见,怎么与传闻中的全然不同?!   “这下你可信我不是贼人了?”元瞻并无恼意,只冲着她伸了伸手。“快帮我解开。”   张盈赶紧上前替他解开腰带,转瞬间又跪下道:“臣女不识太子真容,多有造次,请太子降罪。”   元瞻揉了揉手:“我说过,你不认识我,我不会怪你。以后见了面,别再把我认作贼人就好。”   见张盈低着头不肯起来,他伸手扶了一把:“我才不是那等不辩是非黑白之人,张姑娘,你今日绑我,并非与我有私仇,也不是要图谋不轨,我何必怪你?   刚才我在学堂外,的确有些躲闪,实在是从堂上出来的人太多,又认得我,多半不会替我保密。万一我偷偷出宫的事传到母后那里去,少不了一顿责罚。我这才藏身树后,谁知却被你误会了。”   张盈怔怔地抬头看他,怎么也没想到,身份尊贵的太子,不仅没责怪她,竟还同她解释这么多。   -------------------- 第142章 相问   ======================   见张盈愣愣地不说话,没了初见时的那般果决,元瞻只当她是被自己的身份给吓住了:“张姑娘不必担心,今日之事若换了是我,也会照抓不误。毕竟,在无旁人相证的情形下,相信此时此刻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   张盈缓缓点头:“多谢殿□□谅,不过,今日虽说是我得罪在先,但我并不后悔。抓错了人,可以赔罪道歉。但若是轻轻放过,万一真是贼人,岂不是会酿成大祸?”   元瞻甩了甩手:“话虽如此,可你的力气也太大了,我的手腕只怕要疼上几日。”   “那,那我……”张盈有些无措。“我,我替殿下寻了药来……”   “太医院什么药没有,何必劳烦你?”元瞻背过手去。“你若有心,下回跟着苑姐姐来宫中看我,说说宫外的趣事。你不知道,我整日在宫中憋闷着,实在无趣。王承务那小子去了山南读书,我在京中也没几个知交好友。都说不打不相识,你这个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王承务是王家第四子,王承益的亲弟弟,眼下正在榆林书院求学。   张盈听了这话,连忙看向顾苑,见她微微点头,才笑起来:“我还真知道一些坊间趣谈,等将来进宫,再说给殿下听。”   元瞻望着她,恍然间觉得,这样的笑颜,应该刻在自己心上才好。   张盈被他看得红了脸,忙低头拎起书箱:“殿下,江国舅,王老爷,大娘子,今日是我冒昧,实在多有打扰,我这就告辞了。”   顾苑道:“盈儿,我送你出去……”   “苑姐姐,还是我去吧。”元瞻突然道。“今日张姑娘拖着我过来,一路上被不少下人瞧见,只怕他们要误会了。我送她出去,免得旁人斥责她。”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哪有下人胆敢斥责官眷女的道理。   王承益正要说些什么,却被顾苑一把拉住:“那好,烦请殿下替我送盈儿出门,我这就命人再做几个菜来,等殿下回来吃。”   张盈道了谢,跟在元瞻身后,慢慢往大门的方向走。   王承益着急起来,对顾苑小声道:“你方才拦我做什么?我们可是相中了盈儿,只等四弟回来,就要上门提亲的。万一太子心中不快,还是想治罪于她,可如何是好?”   “夫君快别再说起提亲的话了。”顾苑笑道。“只怕将来我们见了盈儿,都要行跪拜大礼。”   王承益一愣:“这是为何?”   江与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我都看出来了,就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了?我只是想帮盈儿说两句好话……”王承益气道:“表叔,太子都被你教坏了,你还有脸说!”   江与辰大笑道:“阿苑,你这个夫君,还真是榆木脑袋,对风月情事是半点也看不明白啊。”   顾苑挽住王承益,往偏厅里去:“我看你们两个是半斤八两。”   此时此刻,张盈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走在元瞻身后。行了片刻,她却冷不防撞上了什么,仰头一看,元瞻不知何时转过了身,正盯着自己。   “我是要送你出去,不是让你当我的书童。”他一把拿过书箱。“你得跟我并肩才行。”   张盈忙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我穿的是禁军侍卫的衣服,今日不算什么太子。”元瞻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都下手绑我了,难道还在意什么君臣之礼?”   “那,那不一样……”   元瞻望着天道:“这都过午,我可还没用饭,送完你,我才能吃得上饭。”   张盈赶紧上前几步,与他并肩:“太子,请。”   元瞻满意地提着书箱,心中有好些话想出口,可一时间竟不知该拣哪一句来说,思忖半晌才道:“张姑娘,你的闺名叫什么?”   “臣女单名一个盈字,月满为盈。”   “令尊是哪一位?”   “家父张烈,如今在史大将军手底下任职。”   元瞻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想了想又道:“张姑娘在王家读书,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臣女出身寒微,去岁末得了昭武方将军独女,方姑娘的引荐,这才有机会到王家来读书。”   元瞻顿住脚步:“方姑娘?是我未过门的舅母?”   张盈点头:“正是。”   元瞻笑了笑,暗忖自己这位舅母可真有眼光,实在是便宜舅舅了。   两人到了府门前,元瞻送她登上张家的马车,眼看她就要放下帘子,忙道:“张姑娘,你可一定要进宫来看我,我等着你来。”   张盈认真地点了点头,元瞻直等着她家的马车消失在巷口,才恋恋不舍地进了王宅的大门。   才刚往偏厅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却迎头望见江与辰。   “舅舅?你不用饭了?”   “今日宫中出了件大事,我得赶紧告诉你舅母去。”   元瞻目光狡黠:“是那位方姑娘吧?不是还没过门么?”   江与辰背着手道:“过门是早晚的事。”   “听母后说,舅舅你如今恨不得每日都住在方宅,我看外祖父也盼着你早日完婚。可你却只字不提成亲的事,难道说,方姑娘不愿意?”   “你小子,懂什么!”江与辰瞪他一眼。“我们做男子的,自然要顺着姑娘家,岂可催逼亲事?我看你对张姑娘挺上心的,你可是认真的?莫要耍玩人家。”   元瞻正色道:“我对她当然是认真的,我还从没见过哪家姑娘能像她那样,遇事不慌,行动果决。方才我已经问过她的闺名,还有她父亲的姓名,等我回了宫,自然要找个由头告诉父皇和母后,让他们问问张家,可曾给张姑娘定亲。”   他瞥了江与辰一眼:“我可不像舅舅你,明明喜欢方姑娘,拖了好几个月都不把她娶进门来。”   江与辰欲言又止,满腹心酸。   他是不想娶么!他是怕方如逸不肯嫁啊!   他叹了口气:“你快进去用饭吧,我走了。”   元瞻扯住他的衣袖:“舅舅你去哪?别去其他地方,赶紧去我舅母家,同她说说好话。”   江与辰低头瞥一眼他的手:“你拉着我,我怎么去?”   元瞻立即放开,用力推了他一把:“今岁可一定要成亲啊!”   江与辰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上马赶到方宅大门外,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坐在偏厅里吃茶。   等了一会,方如逸和余照却都没过来。他有些坐不住,起身往后院去。进了院子,正瞧见她们两人坐在一顶硕大的遮阳布架子底下,拿着小剪子侍弄盆景和花草。   “我说怎么一直没见你们上厅堂来,原来是在院子干活。”他拎了只小马扎,坐在一旁。“逸儿,这些事,让下人们做就行了,何必自己上手?大热天的,院子里也闷得慌。”   方如逸低着头,小心地修剪一株罗汉松:“插花倒也罢了,盆景一道,是贵家高门的玩意儿,连我都不大懂得,何况下人们?若不是最近走动那几户人家的大娘子颇好此道,我倒也不必在这些事上用心。”   她俯身捡起摆在地上的一本小册子,递给江与辰:“这些盆景我原先都不认得,也不知该如何修剪搭架,还是照着书上所写,才慢慢学会的。”   江与辰接过来一看,那册子的封皮上写着“花谱”二字,随意翻了翻,是一部教人如何识认花草盆栽,养护和修剪盆景的。   他把书还给方如逸:“照书学固然好,可这些花草也未必都如书上写的那样长。还有,这本里的花草纲目缺了好几科,也是不全的。   我认识一位先生,祖上家财万贯,年少时颇好一些古玩玉器、花草盆景,后来家道中落,便到我舅舅那做账房。下回我带他过来,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   没等方如逸开口,余照先笑起来:“姑娘,有现成的懂行师傅教,我们何必看书摸索?”   “这书上写的,的确有些晦涩难懂。”方如逸点了点头,放下剪子,起身道:“江国舅,我写张邀帖,请那位先生上门。毕竟是要向人家讨教,总该恭敬些才好。”   江与辰也站了起来:“其实不必这般客气,我同他的交情还行,不过既然你想这么做,那就写吧。”   两人进了屋子,方如逸坐在桌案前,提笔慢慢地写着。江与辰想起什么:“差点忘了告诉你,今日我爹进宫,让陛下颁一道推恩令,在玄海滨圈一块地出来,封给梁王。”   方如逸落笔不停:“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江首辅手段高明,真是佩服。如此一来,梁王便不得不去玄海滨了。”   江与辰凑到她跟前:“这个法子,我也出了份了力,你怎不说我手段高明。”   “你也手段高明。”方如逸敷衍了一句,无奈抬头:“你挡着我的光了。”   江与辰只好走开了些,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见一盆天目松的盆栽摆在桌案的正前方,似乎许久不曾搭架固形,那枝杈都有些野了。他抱起天目松,回身道:“逸儿,这盆早该搭架了,我帮你搬出去。”   方如逸抬头一看,忙道:“这盆不用!”   她赶紧搁下笔,绕过书案,想过去把天目松放回原位。谁知,她起来得太急,宽大的衣袖勾住桌案上的笔架,手上无端端被扯了一回,她不设防,脚下当即一虚,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朝江与辰扑过去。   “砰!”   江与辰一把接住了她,可方才抱在手中的天目松盆景,却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江与辰扶她起来,笑道:“幸亏我在,否则你就得摔着了。”   说话间,他低头望向天目松:“只可惜了这花盆,是山南丰窑的珍品,不过这也无妨,我再替你寻一个来便是……”   他正要蹲下身子,拾起天目松,目光却瞥见那散落一地的土间,有一颗蜡丸。他捡起蜡丸,指尖微动,那蜡本就封得不牢,竟一下开裂,露出一团发黄的信笺。   -------------------- 第143章 情意   ======================   方如逸伸手想把信笺抢过来,可江与辰已然抖开了笺纸,望见上面的字迹,他有些难以置信:“梁王?”   “是。”方如逸收回手,低头望着倒在地上的天目松。“这封信是三年前梁王写给我的,和这盆天目松一道送来,那时陛下还没有赐婚。”   江与辰恨不能把这封信撕得粉碎。   “三年了,你为什么留着它?”江与辰死死攥着信笺,声音发抖。“你,你对梁王是不是还……”还有余情?   他不敢问,生怕真问出了口,得到的却是自己不想听见的回答。   这几年,他一直在方如逸身边,把她对梁王的恨,看得清清楚楚。可他也记得方如逸说过,那不是什么无缘无故的恨,而是爱极了爱惨了,才生出来的恨。   “梁王意图谋反的证据,我们不是一个都没抓到,为什么你还不对他动手?”   方如逸疑惑地望着他:“不是你说要再等等么?陈殊吃下了何家的铺子,早晚会露出马脚来。再说了,这件事也不是我能做到的,总要和江首辅,还有朝堂诸公一同发力才是。”   她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实在叫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可江与辰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了。   “怪不得你非要与我退亲,梁王妃的位子已经被陈织吟占了去,你若对他……就算你进梁王府,能讨得到什么好?”   方如逸听得一头雾水:“我进梁王府?我为何要进去?我巴不得梁王他自作自受,早日露出谋逆之举,好让江首辅一举拿下。”   但江与辰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低头盯着那张信笺,眼中的情愫甚是复杂,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江与辰,你不想与我退婚,是不是?”   “是。”江与辰缓缓抬头。“我费尽心思才让你同我定亲,这辈子我都不会放。”   “你是觉得我有用,能帮你打理铁坊,还是你不喜欢梁王,要夺走曾经与他定亲之人,好让他悔恨交加?”   江与辰目光定定:“都不是。”   方如逸愣了一下:“都不是?可我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让你非娶我不可……”   “我喜欢你,想跟你生生世世都在一处,这个理由不够么?”   方如逸呆在原地,江与辰喜欢她,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一直把自己当作知交好友么!   “你是不是……”   方如逸欲言又止,江与辰道:“你多半是想问,我是不是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思,错把知交情谊当作喜欢。”   见她点头,江与辰又道:“正相反,从遇见你到你和杜迁定亲,整整两年多,我错把喜欢当成知交情谊,差点同你错过。如今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对你,是明明白白的喜欢,绝不会错。”   方如逸望见他眼中的情意,真真切切地落在自己心头。   从前,她期盼着如许的深情,可她几番试探,都是毫无结果。眼下真的摆到自己面前,不知怎的,竟滚烫至此,不敢伸手去接。   方如逸别过头去:“我,我没想过这些,我以为你……”   她有些语无伦次,蹲下身子去捡那株天目松。此刻她早已忘了这天目松是梁王所赠,只是想找点事做,好分一分乱糟糟的心神。   但如此行举,却看得江与辰心头一痛。   “你对梁王……还有情,是不是?”   方如逸瞬间清醒过来,连忙扔掉才刚捡起的天目松:“我没有,我对他怎会有情?他害我全家……”   她顿时沉默下来,深吸一口气,起身望着江与辰:“我从不知你喜欢我,心里实在乱得很。你先回去,让我好好想一想。”   江与辰的目光暗了暗,把手中的信笺放在桌案上:“好,我先回去,但我不会退婚。”   他快步走到门口,顿住脚步,侧身道:“我不会退婚。”   屋子里安静下来,方如逸呆呆地望着满地狼藉,叹了口气,蹲下来收拾。   “姑娘!”余照从门外进来。“江国舅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奴婢喊他,他也听不见……呀,这天目松怎么摔成这样了!”   她忙奔过来一道收拾,心疼得不行:“这可是姑娘你最喜欢的天目松,定是方才江国舅把它摔坏了,惹得姑娘你不高兴。姑娘可骂他了?”   方如逸怔怔地看着她:“我最喜欢的天目松?”   “是啊,姑娘你经常侍弄修剪这天目松,只是这些年没给它搭架子,枝杈有些长歪了。说来也是,这天目松是个名贵品种,便连花盆也是上好的,姑娘怎会不喜欢它……”   余照絮絮叨叨地说着,却让方如逸纷乱的心绪渐渐沉静下来。   她留住这盆天目松,原本只是为了让自己记住,元轼曾对她和父兄都做过什么,没想到到头来,却成了她的一个执念,叫旁人见了,还以为她有多爱护这天目松。   怪不得江与辰会那般介意,若换作是她,看见心爱之人留着别家女子相赠之物,还心心念念地把信笺用蜡裹好,藏在里面,只怕早就醋意大发,气得不行。   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江与辰。   从他们两人相识以来,虽说也有吵吵闹闹的时候,可江与辰从未真的一意孤行,逼她做过什么,反倒总是顺着她的意思,还时时处处替她打点。   如此相护相守,岂能是“知交”二字便能说得清的。   “照儿,江国舅他……他说他喜欢我……”   余照一下跳起来:“他终于说了?!”   “终于?”方如逸不解道:“你知道他喜欢我?”   余照拉住她:“姑娘,这可太明显了,谁看不出来江国舅喜欢你?你去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来问问,只怕都能说出个七七八八。”   “可我之前也试探过他……”   “那是他笨,没弄懂自己的心意,才差点与你错过。”余照顿了顿又道:“姑娘,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方如逸垂下眉眼:“说实话,之前我是喜欢过他,可我后来以为他对我并无情意,便收了心思。如今……如今倒成了我弄不明白自己的心了。”   余照笑道:“姑娘,这有什么?反正江国舅对你是痴心一片,他就在那里,也不会跑了,姑娘你再好好想想便是。不过,依奴婢看,一个把你放在心上的郎君,比什么都重要。”   方如逸脸色稍济,低头望着手中的天目松:“照儿,这天目松我不喜欢了,你帮我扔了它罢。”   余照应了一声,接过来往门外去,方如逸转身拿起信笺,点上一盏灯,把笺纸凑过去燃尽。   前世种种,有如云烟。今生重来一回,虽说凶险万分,倒也几乎得偿所愿。   等拉下了梁王,将来的日子,她不想再活在前世的阴暗和仇恨中。   ……   汝阳王府。   许风禾坐在傅杉的床榻前,支着下巴搭了一回脉,连连叹了好几回的气。   “怎么了?”傅杉不解。“是我体内的余毒没清干净?”   许风禾摇摇头:“傅杉,我嫁给你,是为了让你快点咽气。你也知道,我同家里说好了,等你一死,我就能离京。但如今你却活了,还活得甚是强壮。”   她一脸惆怅地收回手,捏着小心道:“你真的,不会再死了吗?”   傅杉心头堵得慌,他知道许风禾不是要咒他死,只是想离开。   可一想到她心心念念的是离自己而去,一股没来由的气便在脑中乱窜。   还不如咒他死!   “等王府里的事情了结了,你想去哪都行。”他艰难道。   许风禾的眼睛一下亮了:“真的?你可别骗我!”   傅杉慢慢躺下,拉过被褥盖住头,闷声道:“我骗你的。”   “大热天的,何必盖被子?”许风禾一把扯掉被褥,使劲把他往里面推。“这床也太小了,之前你一动不动的时候,倒没觉得。如今你能起来了,晚上睡觉总不踏实,老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   她气鼓鼓地念叨着,末了又道:“今晚别再翻来翻去了,你要是再不老实点睡,我偷偷就给你喂安神药,让你一晚上都不会乱动。”   傅杉不答话,只背对着她躺着。许风禾吹灭屋子里的灯火,爬上床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许久,傅杉才道:“今日陈仪又为难你了?”   “王妃就是那样的性子,见不得你过得好。如今她顶着慈母的名头,不好对你厉声斥责,便寻我的错。左右我是个过路的世子妃,早晚要走的,难道还要同她计较不成?”   许风禾打了个哈欠:“她也不难对付,你不用担心我,倒是应该多担心担心你自己。”   傅杉道:“我都无妨……对了,马上就是圆月节,明日你得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我让左明另备了一辆马车,不必和陈仪还有我爹挤在一处。”   许风禾闭上的双眼一下睁开:“傅杉你人真好!在王爷和王妃面前,我总要提着一万分的小心,说话做事处处不自在。不过,等进了宫,我岂不是还得与他们同行?”   “那倒不必,她和我爹要先去见陛下,若你早些出宫,应该碰不上。”   许风禾轻轻地嗯了一下,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傅杉转过身来,和从前那些夜晚一样,将她搂在自己怀中。   -------------------- 第144章 失仪   ======================   次日,许风禾一早便起来洗漱,赶在汝阳王之前进了宫。   一道入内的贵眷不少,好些个都拿眼看她,明里暗里笑话她不通礼数,竟然不与公婆一同进宫。   许风禾并不在意这些闲话,她本就出身寒微,再怎么装,终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躲不过被人奚落的命。既如此,还不如自在些,至少心里痛快。   进了皇后宫中,她才发现自己到得颇早,陛下和娘娘才刚起身,正要传膳。   秋意未至,暑热仍盛,掌事的大太监满脸陪笑,引着贵眷们站在廊下,避避天光:“娘子、姑娘们在此稍侯,等里面用完了膳,娘娘便会见你们。”   说话间,十几个小黄门从宫外进来,为着躲开日头,打头的黄门领着众人从廊下穿过。所幸此处的长廊颇为宽敞,两行人同站一处,倒也不曾挨着。   “试菜——”   掌事太监一声高喝,小黄门们立即掀开食盒,恭恭敬敬地捧着。   许风禾来得急,还不曾用过朝食,见那些早膳喷香四溢,默默吞了好几回口水,目光也忍不住从一盘移到另一盘。   吃不着,闻闻味道也是好的,她这么想着,使劲吸了一口气,猛然间觉得这味道有些不对。   按理说,朝食清补一夜安眠所亏,选的多是咸甜的菜式。可不知为何,今早的膳食里,却多了丝若有若无的苦味。   许风禾的眉头微微皱紧,她上前两步,又吸了一口气,苦味更浓了!   “世子妃,那是奉送陛下和娘娘的早膳,你再怎么馋嘴,也得收敛着点吧?”   身后传来讥笑之语,许风禾没去搭理,只盯紧了那些菜式,想再上前几步,一个一个地嗅过去。   “世子妃。”正在试菜的掌事太监拦住了她。“世子妃若是腹中饥饿,咱家待会通禀陛下和娘娘,让世子妃在宫中用过膳食,再来请安如何?”   许风禾心中纠结,不知这掌事太监可否信任,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说出实情的念头:“多谢内侍官好意,我不饿,只是头一回进宫,觉得这些菜式新奇有趣,想近前些瞧一瞧,好回去说给世子听。”   此话一出,身后笑成一片。   “世子妃不必忙活,这宫中傅世子从小也不知来了多少回,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没见过?何必需要你眼巴巴地去说?”   许风禾并不气恼,只对掌事太监道:“内侍官可否让我细瞧瞧?”   掌事太监面露难色:“世子妃,这些都是要给陛下和娘娘吃的……不如这样,咱家问问陛下,可否让御膳房再做一份,给汝阳王府送去?”   许风禾板起脸:“我不过是想瞧瞧菜色,难道也不行?”   “世子妃,这……”   没等他说完,许风禾忽然冲到最前头的小黄门面前,顷刻间端起盘子!   掌事太监吓得发抖:“快,快拦住她!”   立在廊下的宫女太监们忙奔了过来,许风禾身形矫健,端着盘子躲闪片刻,竟只冲剩下那些奉菜的黄门而去!   长廊里一阵叮铃桄榔的乱响,小黄门们躲闪不及,手中捧着的菜式全摔在了地上,贵眷们惊得满院乱跑,只有许风禾甚是满意,把手中的盘子“啪”地一扔:“都别吃了!”   庆德帝和江与澜听见动静,从殿内出来,见院子里乱作一团,甚是惊讶:“出什么事了?”   许风禾当即跑到他们面前,跪下道:“陛下,娘娘,臣妇有罪,还请责罚!”   庆德帝道:“世子妃,刚才到底发生何事?”   “回陛下的话,臣妇头一回进宫,见宫中菜式颇为独特,忍不住想近前细瞧瞧,可大家都说于礼不合。陛下和娘娘也知道,臣妇自小没了亲娘,缺乏管教,长了一副上不了台面的臭脾气,心里不痛快就要发作。方才那执拗劲一上来,失手打碎了御盘御盏,惊扰圣驾。恳请陛下和娘娘重重责罚!”   此话一出,那些等在一旁,准备狠狠踩一脚许风禾的贵眷们,顿时呆住了。   这小妮子,居然不申辩?   这也就罢了,竟还把错处一个不少地揽下,莫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庆德帝也甚是诧异,望了一眼长廊下的碎盘碎碗:“世子妃,这些事当真是你做的?”   “正是。”   江与澜笑道:“别人犯了错,恨不能撇的一干二净,便是世子妃年少纯真,做了什么便认什么,倒也坦荡。”   她望着庆德帝:“陛下,臣妾觉得,一个人若是犯了错不要紧,改就是了。可若是那人总觉得自己没错,便容易酿成大错。世子妃说自己有些执拗劲,但依臣妾看来,她小小年纪,就敢当众直言自己的短处,这样的事,只怕连臣妾都做不到。”   庆德帝点头道:“世子妃,既然皇后为你求情,朕念你照顾傅世子有功,且是头一回进宫来,看什么都新鲜,便不重罚。今日回府后,禁足三日,好好向傅世子学学进宫的规矩,将来可不能再出错了。”   许风禾拜了一拜:“多谢陛下,多谢娘娘。”   说罢,她仰头道:“可臣妇还是想瞧瞧菜式,陛下能不能恩准臣妇在一旁侍菜?”   江与澜忙对庆德帝道:“陛下,她年纪还小呢,好像与太子同岁。太子如今还整日胡闹,世子妃却已经知道从旁侍菜,可比太子要规矩得多。”   庆德帝道:“既如此,那世子妃便一同进来。”   许风禾飞快谢了恩,起身跟着进殿,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一轮新做好的朝食端了上来。她借着布菜的机会,一一闻过味道,这回的菜式正常得很,她渐渐放了心,暗忖那下毒之人今日多半不敢再有什么动作。   一顿饭用完,庆德帝去了崇政殿,许风禾本想把这件事告诉江与澜,可贵眷们一个接一个地进门,与皇后娘娘见礼问安,她等了许久都没能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见完了礼,便要在午时前出宫,她没法子,只得跟着贵眷们一道离开。   出了宫,她立即奔回汝阳王府,一进傅杉的房间,便把门关紧。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傅杉大感惊讶。“我还以为娘娘会留你用午膳。”   许风禾一脸焦急,压低声音道:“傅杉不好了,有人要毒害陛下和娘娘!”   傅杉面色一惊:“此话当真?”   “真得不得了!”许风禾飞快道。“今日我等在娘娘宫里,刚好遇上传膳,我一闻那些菜式的味道,就知道不对劲。但我是头一回进宫,不敢轻信太监宫女,那些大娘子和姑娘们,我也一个都不认识,只好故意御前失仪,把那些菜全砸了。   后来我死皮赖脸地要给陛下和娘娘侍菜,就是担心下毒之人再行凶。不过,后来上的那些菜肴没出什么岔子。我想,那下毒之人多半是怕了,毕竟人命关天,这样吓人的事,一天哪能做两回?”   傅杉连忙起身,唤来左明:“你赶紧去江家找江首辅和江国舅,告诉他们有人要加害陛下和娘娘,请他们立即进宫。”   左明得令去了,傅杉仍旧闭上房门,拉着许风禾看了又看:“你可安好?”   “我当然好了,谁还能毒到我?”许风禾还是颇为担忧。“江国舅他们能行吗?我们要不要也进宫去?”   傅杉摇头:“你今日闹了一场,已是十分大胆,我不能让你再去宫中冒险。你说得没错,下毒是要看时机的,今日不成,那人多半不敢擅动。江家本就是皇亲,趁着圆月节各家进宫请安的日子,去瞧陛下和娘娘,没有人会怀疑。”   许风禾略略放心:“那倒也是。江国舅的鬼主意最多,有他在,圣驾定不会出什么问题,说不准今日就能查出下毒之人呢!”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忽然“咕”了一声,傅杉想起什么:“都忘了你还没用饭。”   他牵着许风禾出了门,命厨下做些清凉的菜式来。两人去了偏厅,才刚动上筷子,左起却惊慌地奔进来,跪在地上道:“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娘娘不行了!”   “啪!”   许风禾的筷子掉在地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娘娘她怎么了?”   “听说是不停地吐血,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江首辅和江国舅正赶到宫门口,江首辅差点晕过去,强撑着一口气才进了宫。”   许风禾神色慌乱:“怎么会这样?那人居然如此狠心,一天里竟敢下毒两回!”   傅杉脸色低沉,飞快回房取来她平日里用的药箱,拉着她往府门口疾奔:“备马,进宫!”   两人到了宫门外,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众人也顾不上什么行礼,赶紧往皇后宫里去。   才进院,一盆一盆的血水,不断从寝殿里送出来。许风禾行医也有了些年头,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景。   一个人的身子里,能有多少血?流干了,流尽了,只怕人也活不成了。   太医们满头大汗地跑进殿中,傅杉想让她跟着进去,可她却抓住傅杉的手,微微摇头。   -------------------- 第145章 伤逝   ======================   方家老宅。   “照儿,这几盆喜阴,虽说摆在廊下养着,可也得着人看顾好,免得被日头晒了去。”   “姑娘放心,奴婢都记住了。”   方如逸点了点头,和余照从长廊下出来,正想回屋歇息片刻,毛大树却慌慌张张地奔进院中:“姑娘不好了!宫中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方如逸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把拉住余照:“照儿,他说的是皇后娘娘?”   余照赶紧对毛大树道:“你可听真切了?前段时日姑娘才进宫给娘娘请过安,说是气色颇好。娘娘素无旧疾,怎会突然没了?”   “小人听得真真的,说娘娘吃了御膳房送来的桂花糕,呕血不止。宫里以为娘娘能救回来,这消息只告诉了几个皇亲。没想到太医刚赶到不多久,娘娘就没了。   眼下梁王、汝阳王,还有江国舅一家子,都在宫里。得到消息的贵眷们全堵在宫门外,也不知能不能进去看娘娘最后一眼。”   方如逸深吸一口气:“立即备车,我们也去宫门外守着!”   宫门外车马鼎沸,毛大树只得把马车停在路边。方如逸下了车,一名侍女跑过来对她拜了拜。她定睛一看,是顾苑的贴身侍女宝儿。   “宝儿,阿苑姐姐进宫了?可有什么消息?”   宝儿摇头:“我家大娘子进去有一会了,什么信也没传出来,不过——”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皇后娘娘的确没了,刚才宫里的太医都被绑着送了出来,全下狱了。”   方如逸只觉得心头刺痛难当:“怎么会这样?娘娘到底为何会……”   她有些说不下去,定了定神才继续道:“一块桂花糕罢了,怎会逼得吐血?一定有问题。”   宝儿点头不已,带着方如逸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家大娘子在来的路上,也是这么说的。她素来稳得住,面上虽然哭得厉害,但心里一定清明着,定会让陛下彻查。”   方如逸侧头望着宫城,天光落了,夜色下的城墙更显阴森。   她知道,这件事肯定和元轼脱不了干系。她以为这段时日,梁王府里安静得如此,元轼为了即将出生的孩子,多半暂时停了杀戮。却没料到,他会如此狠心。   她默默苦笑,自己怎么能如此大意,指望元轼这个逆贼收手?!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重来一世,或许能改变很多,可人心难测,她也无法时时刻刻掌控一切,有些事情,终究还是注定。   “出来了!出来了!”   宫门外传来一阵惊呼,方如逸忙挤到最前面,先望见的,却是元轼和大着肚子的陈知吟。   元轼泪流满面,声音有些发颤:“陛下请大家都回去,娘娘喜欢安静,让她安静地走。”   人群顿时哭起来,可又怕惊扰了皇后,不敢大声,只得低低呜咽着,在残阳下更显酸楚。   陈知吟靠着元轼,手中的帕子不停拭着眼角,像是哭得脱了力气。方如逸冷眼盯着她,见她被元轼扶到马车边,抬腿登车的瞬间,她的嘴角竟有一丝微若不察的笑意。   果然是他们做的!   可眼下她还没有证据,就算闹起来,只怕旁人也不会相信。   方如逸愤恨交加,极力稳住心神,告诉自己绝不可打草惊蛇。   梁王府的马车刚走,汝阳王傅逞和陈仪也从宫内缓缓走出,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上了自家马车,只是不见傅杉和许风禾。   围在宫门外的贵眷们渐渐散了,可方如逸却不肯走,她要等的人都还没出来,她怎能自己离开。   不多时,她才遥遥望见傅杉和许风禾的身影,两人脸上没有泪,但神情却是万般凄怆,叫人见了,又勾出泪来。   “逸儿姐姐……”   许风禾怔怔地走到方如逸面前。   “今日我在宫里胡闹了一场,娘娘还为我说情。”她的泪落了下来,声音也哽咽了。“姐姐,你说,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呢?”   方如逸听得心里发苦,这个问题,她活了两世,都答不出来。   “傅世子,今日事发突然,你们定也累着了,先回去歇歇。娘娘的死因,还等着我们去查。”   傅杉微微点头,带着许风禾上了马车,很快离开。   夜色渐起,宫门外只剩下三人,痴痴地盼着里面的人出来。眼看宫门马上就要关闭,方如逸才看见三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顾苑目光呆滞,连宝儿上前扶她,也没有一丝反应。她的眼泪似乎都已流尽了,握在手中的素帕上泪痕遍布,宝儿伸手扯了扯,却怎么也扯不下来。   王家的人扶着她往马车的方向去,方如逸越过她,定定地望着江与辰,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既不痛苦,也不难受,只是这具身体,似乎已是行尸走肉。   “江国舅……”方如逸上前几步拉住他,不让他撞在宫门上。“我们先回家。”   许久,江与辰才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她:“回家……逸儿,我再也没有姐姐了……”   方如逸鼻头一酸,眼中差点滚出泪来。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原来江与辰在自己的心中是这般要紧。看到他难受,自己恨不能替他吞下这份苦痛。   就像从前无数次,他把那些麻烦的糟心的事,统统揽下。   想来这就是深入骨髓的喜欢了,只是察觉得太晚,太迟。   方如逸张了张嘴,想了满腹安慰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她赶紧搀住江与辰,让余照和毛大树扶着江介,一同上了江家的马车。   回府的路上,江与辰一言不发,江介却冷静异常,望着方如逸道:“方姑娘,我们之前虽然没见过,但你的事,老夫都听说过。今日你来接我们,多谢。”   “江首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娘娘的事,发生得太过突然,一定有人在背后下了毒手。”   江介的目光冰冷无比:“你说得没错,今日傅世子告诉老夫,世子妃进宫时,发现给陛下和娘娘的饭食被人下了毒。她故意御前失仪,把那些饭菜全都打落在地。老夫和阿辰得了消息,立即便往宫中赶,本以为今日不会再出事,没想到……”   他闭了闭眼,又道:“那桂花糕本是送给陛下的点心,因着娘娘爱吃,陛下先让她尝了一块。”   他的语调里多了几丝颤抖:“有人要加害陛下,澜儿是替陛下死的……”   “只怕那人想要的更多。”方如逸道。“江首辅可知是谁?”   “梁王。”   江介语气平静,可方如逸却听出了藏在那两个字下的恨,有如惊涛骇浪。   “老夫请陛下在山南给梁王一块封地,本以为至少在世子出生之前,他顾忌子孙福德,不会有所异动。”江介顿了顿。“豺狼虎豹,岂有善心?”   他望向江与辰,见他仍旧一言不发,对方如逸道:“方姑娘,阿辰自小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他没遭过罪,更没受过苦,以后还得请你多多费心。”   “江国舅人品上乘,才学出众,其实都是他在帮我,我倒一直没为他做过什么。”方如逸握住江与辰的手。“江首辅请放心,不管前路如何,我们两家都一起走。”   马车到了江府前,早有得了消息的家仆等在门外,江介交代了几句,命下人们都听方如逸差遣,自己很快回房闭紧了门。   方如逸没去打扰,失去从小养到大的女儿,是何等痛心之事。   江介是父亲,但更是元昭的肱骨重臣,皇后死了,皇上悲痛难当,有太多的事要他这个首辅去撑。   魏临送江与辰回屋,方如逸已然成了江家的主母,在堂上直忙到深夜,一一看过丧服的仪制,才勉强歇了一歇。   江府里的事情多,她干脆让下人收拾出待客的别院,在府中住了五日。   这五日,她每见一回江介,都觉得这位首辅消瘦了不少。江与辰仍旧不愿开口说些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在皇后下葬的那日才露了一面。   方如逸在江家住着,对宫里的消息比从前知道更快,听说庆德帝辍朝已有五日,太子日□□着大理寺彻查皇后死因,连口汤饭也没心思吃,昨日已然晕厥。大臣们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第六日头上,江介来找方如逸,提起张盈的事,她这才知道,原来太子早就对张盈有意。庆德帝本想这个月下旨,封张盈为太子妃,谁知皇后出了事,父子两个全然没了办喜事的心思。   方如逸道:“盈儿是个深明大义的孩子,不会计较这个。张家那边我去说,等三年丧期满了,再提亲也不迟。”   江介道:“这一点老夫倒不担心,只是如今陛下颓废不起,太子又悲痛难当,总得去劝一劝才好。陛下那边有老夫和朝臣,太子年纪尚小,又突然失了母亲,若是张家姑娘能进宫相伴一二,说不定会好一些。”   方如逸明白过来:“江首辅放心,我今日便去张家请人。”   她立即坐车出了门,不到午时,便带着张盈回来。次日一早,江介和徐瑞领着张盈,一同进了宫,送她到太子居住的明德宫外后,两人才往庆德帝的寝宫去。   张盈虽是头一回进宫,可心里并不紧张难安,只是她在偏殿里坐了半晌,元瞻却始终没来。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殿门外,问一名小侍女道:“太子殿下今日可起身了?”   侍女摇摇头:“还不曾,昨日殿下在刑部晕了,只怕眼下还睡着。”   “带我去瞧瞧。”   -------------------- 第146章 窥秘   ======================   侍女连声应是,领着张盈进了太子寝殿。   殿内昏黄不明,安息的残香似退未退,内殿里挂着一道灰白色的幕帘,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背影缩在床榻上。   张盈对着内殿行了一礼:“拜见太子。”   那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伸出一只手,立在一旁的太监、侍女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   “盈儿?”   元瞻嗓音嘶哑,靠着服侍的太监才勉强站稳。   “臣女听说太子病了,特来探望。”张盈轻声道。   “我没病……”元瞻咳了两声,一名侍女飞快端来一盏凝神茶,可他却摇了摇头。“你们都下去。”   扶着他的太监犹豫道:“殿下,您的身子还虚着,万一……”   “下去。”   元瞻的声音虽说不大,可语气却是威严。太监侍女们不敢再劝,匆匆行了礼,低头走出寝殿。   灰白色的幕帘似乎将元瞻的面容笼在薄雾里,可即便如此,张盈也看得见他眼睑下的青黑。   他从小金尊玉贵,虽是生在皇家,可庆德帝和皇后娘娘恩爱多年,不曾让他受过被父母冷落的罪,更别说皇后的死,来得太过突然。   骤然失母,谁人不痛?   张盈心里生疼,许久才缓缓道:“如今陛下辍朝,上下不安,殿下应当珍重自身才好。”   元瞻没有说话,上前几步,慢慢掀开帘子。   张盈这才发现,他脸上已遍布泪痕。   不知怎的,望着这样的元瞻,她心里突然乱了,想了一夜的劝进宽慰之言,竟半个字也吐不出。   元瞻穿着素色的太子常服,站在她面前,像一株被人用铁丝扭结做曲的天目松,空有一副荣贵的外壳。   “殿……殿下……”   才刚开口,元瞻忽然抱住了她。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没能出口的话也僵在了嘴边。   这不合规矩!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催着她把元瞻推开,可她的双手却仿佛冻住了一般。   肩头传来冰凉,她知道元瞻在默默流泪。她叹了口气,总算抬起了手,却没去推他,而是轻轻抚着他的背。   许久,她才肃然道:“殿下可查出皇后娘娘忽然离开的真相?”   元瞻松开她,低了头,声音有些发闷:“还不曾,太医院说是吃食出了岔子,有人蓄意下毒,可刑部那边迟迟找不到真凶。”   “陛下和娘娘情深似海,照眼下的情形来看,娘娘出事,陛下和殿下是悲痛难当。殿下细想,这样一来,何人受益?”   元瞻眉头紧皱,思索片刻道:“父皇并无兄弟,也只有我一个儿子,要是我卧床不起,朝中再无人主持大局……”   “不,皇族中能主持大局的,还有一人。”   张盈的话瞬间刺醒了他:“你是说梁王叔?”他的语调中满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梁王叔一向远离朝局,也从不担任要职,他并没有加害母后的理由……”   “可他是元氏皇族子弟,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帝位落入他姓之手?”   “他姓之手?”   元瞻愣愣地望着张盈,很快明白过来张盈在说什么。   虽然他和庆德帝都冠元氏姓,可元昭何人不知,他的祖父武皇帝本姓段。元昭中兴后,为了稳住元氏江山,武皇帝命当时还未出生的太子,后来的庆德帝弃段改元。   说起来,梁王元轼一脉,才是元氏血统所在。   可当年江山重建之时,老王爷全家已被篡位逆贼囚禁在宫中多年,受尽折磨和羞辱。他感念武皇帝和孝明武皇后的解救之恩,又见江山仍旧姓段,便以自己不过是元氏远系旁支为由,奉庆德帝为尊。   论说血脉,庆德帝一支出自元昭佳懿公主元清和,后来的孝明武皇后,论起来倒比元轼更为正统。   难道就因为是女子所出,便不算元氏血脉么!   元瞻的脸色渐渐低沉,右手落在立在一旁的高椅上,指节发白:“梁王的确有心怀不轨的初衷,可我至今都没有见他露出哪怕一星半点的谋反之意,会不会不是他?”   张盈上前一步:“殿下,梁王就真的没有一丝破绽吗?几年前,他和方家断亲,当日便传出皇商何家与梁王府死相往来的消息。   后来梁王妃的人选换了又换,可不管是方家、左家,还是如今的陈家,哪一个不是手握兵权的将门?梁王一个闲散王爷,为何几次三番都要与将门结亲?殿下聪慧,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得益之处,细想便知。”   元瞻沉默良久,右手却越发紧握,指尖在高椅椅背上落下划痕。   “我去见父皇,你留在这里,没有我的准许,不要擅自离开东宫。”他语调冰冷,说话间便往殿外疾走。   张盈连忙上前拦住,迟疑道:“方才臣女说的一切,不过都是猜测,眼下我们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况且陛下和梁王兄弟情深,仅凭几句推断,如何能让陛下信服?”   元瞻却没有放弃的意思:“正是因为没有实据,我们才要禀告父皇,着人秘密去查。盈儿,我知道,今日你同我说这些,是担着性命的干系。万一梁王并无谋逆之心,单凭方才的推测,足以治你张家一个污蔑皇族的大罪。”   张盈微微低头,元瞻所言,的确戳中了她的心事。   “你素来稳重谨慎,绝不会胡言攀扯,可今日还是说了这些话。”元瞻的目光深邃起来。“且不说你的话,我从来不曾怀疑一二,便是凭我对你的了解,也能知道你的话里,有几分真假。可是这些话牵扯太深,若他日被人发现,我要彻查梁王,背后有你的推波助澜,而你手里却没有实据,对你们张家可是天大之祸。”   “所以殿下不让臣女离开东宫?”   “不只是不能离开,今日知道你来过这里的人,都要闭口不言。”   张盈心里甚是动容,双手交叠,郑重一拜:“殿下切莫如此深信臣女,臣女实在担不起。臣女素来胆大,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臣女同殿下一道去,方才猜测梁王的那些话,臣女会亲口告诉陛下,不会让陛下对殿下有一丝的怀疑。”   “你担得起。”元瞻搀她起身,领着她走到殿门前。“盈儿,今日若你出了东宫,不管梁王是否真有异动,你和你们张家,都无法从朝局倾轧中脱身。你可想清楚了?”   张盈推开门,迈出寝殿,立在廊下,脸上多了一丝宠辱不惊的淡然:“今日臣女所言,并非一时兴起。在同殿下说出心中猜测之前,臣女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臣女如是,家父如是,张家亦如是。”   元瞻定定地望着她,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却只有一个“好”字。   “殿下,走吧。”   元瞻点了点头,握紧张盈的手,正要往大门口去,转念间却觉得,这件事毕竟隐秘,万一元轼真有二心,皇宫之中多半有梁王府的眼线。   就算是在东宫,能够信任谁,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思索片刻,带着张盈来到西角门前,叮嘱值守的小黄门不可透露自己行踪,这才开门出去。   两人快步离开东宫,一路避开宫中巡逻的侍卫。眼看四下里无人,张盈小声问道:“殿下,在西角门值守的内侍官可得信任?”   “放心,他自小与我一同长大,从前我偷偷溜出宫去找舅舅,都是他帮我在西角门把风。”   提起江与辰,元瞻的神色黯淡了不少:“不知道舅舅和外公如何了。”   “殿下安心,江首辅日日都在内阁坐着,安稳朝局,方姐姐也每日都去江家,想来江国舅很快就能振作起来。”   元瞻脚步一顿:“舅舅他还是闭门不出么?”   “方姐姐尚可一劝。”   元瞻深吸一口气,加快步子:“我相信方姑娘,也相信舅舅,他不会颓唐太久的。”   说话间,两人转过宫墙角,遥遥望见崇德殿的大门,可门外却立着一名侍卫。那人背身而站,瞧着不是宫中守卫的装扮。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后退几步,藏身在转角的墙后。   “是梁王的近侍。”元瞻轻声道。“想来梁王正在殿内相劝父皇。”   张盈眉间闪过一丝惊讶:“陛下还不肯回娘娘的寝宫里住么?”   元瞻摇头,极力压住翻涌上来的苦涩:“盈儿,父皇眼下正在见梁王,暗查他的事也没法说。你我身上都有些的功夫,不如潜身进去?虽说梁王多半不敢在父皇面前露出马脚,可我从前听舅舅提过,同样一件事,作为亲历者和事外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殿下的意思臣女明白。”张盈仰头望了一眼身侧高耸的宫墙。“我们翻墙进去,说不定能瞧出梁王什么破绽来。殿下在此处稍后,待臣女先行探路。”   不等元瞻阻止,她凝神聚气,双脚轻动,瞬间跃上高墙,翻身入内,落在一株柳树下。她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角,不敢发出声响,很快却察觉周围安静异常,连值守的宫人都见不到一个。   正在奇怪的时候,柳树一阵微微抖动,元瞻也跃身而入了。   “殿下,这里有些不对。”张盈的目光四下里一扫。“一个人都没有。”   “想是父皇怕宫人吵闹,不准他们在寝殿附近待着。”元瞻没有多想,侧耳细听殿内动机,可离得有些远,什么也听不见。   张盈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指着寝殿屋檐:“殿下,不如我们上去?”   两人跃上屋顶,才刚掀开琉璃瓦,便听见殿内一声冷笑:   “皇兄,巨目蛇沫的滋味,如何?”   --------------------   宝子们,除夕快乐!今年我终于能在家过年啦! 第147章 逃宫   ======================   听见“巨目蛇沫”四个字,元瞻浑身一震,右臂凌空落下,催起一道掌心风,眼看就要用虎口击碎屋瓦。   霎时间,一双纤细却有力的手绕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推,轻巧地化开那道锐利的掌风。   双手的主人竟然是张盈!   元瞻吃惊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如此,可张盈却出手如飞,在他身上轻轻拂过,他顿时动惮不得,也说不出半个字。   张盈捉住他的手臂,将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元瞻背起,不过两息便越下屋檐,仍旧沿着方才来时的那条僻路,离开崇德殿。   她身轻如燕,走得极快,耳边的风声呼呼地过,眼看就要望见北宫门,她才停下脚步,将元瞻放在一片树丛里,解开他的穴道。   “殿下,得罪了!可臣女今日不得不这么做。”她语速飞快,不给元瞻开口的机会。“方才殿下揭开屋瓦之时,臣女已经瞧见陛下五窍流血。巨灵蛇沫的毒性,殿下不会不知道,一窍流血已是回天乏术,更何况……”   她有些说不下去,顿了顿,极力稳住心神:“梁王野心,不言而喻,只怕陛下……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就会掌控宫城。他连陛下都敢动手,更何况是殿下你?”   一番话说完,元瞻脸上的震惊渐渐散去,可即将丧父的悲痛却愈发浓烈。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着,一个字也没说,张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许久,元瞻才望着宫门,缓缓开口:“盈儿,你做得对,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梁王敢在崇德殿弑君,一定留着能控制宫城的后手。如果刚才我闯了进去,别说给父皇母后报仇了,只怕连你我都无法安然脱身。”   张盈微微松了口气:“殿下深明大义,臣女佩服。殿下是国本所系,正统所归,只要我元昭仍有太子,群臣便不敢轻易归顺梁王。恳请殿下速速避人出宫,去找江首辅捉拿逆贼!”   元瞻立即拉住她:“一起走!”   张盈却撇开他的手,退后两步:“今日臣女并非偷偷进宫,若是被梁王得知臣女和殿下一同消失,只怕会找我张家麻烦。方才,臣女已为殿下计,眼下须得为我张家计。”   她遥遥指着宫门,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臣女要赌一把,从正门出去。”   元瞻急得不行:“梁王都要谋反了,一定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性子!他前脚在崇德殿毒杀父皇,你后脚就从从正门出宫,难道他知道了不会多想?”   “此举固然冒险,但臣女这么出去,就有了人证,我张家也不会更殿下的消失扯上关系。”张盈昂起头。“臣女就赌他,还想得一得满朝文武的心,不会无凭无据地杀害下臣。”   “盈儿你听我说……”   元瞻还要再劝,可张盈却一把将他推到,飞快转出树丛。元瞻毫不设防,狠狠摔了一跤,等他起身再看时,张盈已然叫住一名路过的小黄门,请他领自己往北宫门去。   元瞻忍住上前的冲动,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担忧。眼看着张盈走出宫门,他才避开巡逻的守卫,从僻静的宫墙边翻了出去,直奔江府。   ……   一辆红轴双扇马车,停在江府大门外。   守门小厮熟练地上前,一边帮着车夫摆正落脚梯,一边对车内人道了声“方姑娘好来”。   方如逸点了点头,从车上下来,把食盒交给小厮:“你家公子今日还不肯出门么?”   小厮接过食盒,面色愁苦:“公子还是老样子,虽说老爷叮嘱了,不必强他出门,可一日三餐送进去,全是原样出来。我们日日都盼着姑娘你过来,公子好歹能用上两口。”   方如逸应了一声,抬头望着江府大门,匾额上的白缎迎风肃肃。   今朝已是立春,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可江府上下却到处披白,没有半点喜气。   她心里不是滋味,快步进了江府,不多时便到了江与辰的院子。   那扇房门依然紧紧闭着。   她接过小厮手里的食盒,让他下去,走到门前敲了三声,缓缓推门进去,又立即转身把门关上。   和昨日一样,屋子里空无一人。   她在外间坐下,打开食盒第一层,提起筷子随意吃了两口,故意重重地搁下,又拿着汤匙在碗沿上叮叮当当地碰。   坐到日头过午,她的脸上隐隐现出不安,身子也有些静不住,干脆走到后窗前,打开一条缝,谨慎地朝外看。   不过几息,那窗格子忽然大开,一身夜行衣的江与辰从窗外跳进来,反手扣紧窗格。   他眼圈青黑,目中满是血丝,方如逸甚是心疼,连忙走到桌前,打开食盒第二层,端出一盏滋补茶:“怎么去了这么久?幸亏出门前我让照儿用滚水温着,刚才又换了几回,否则茶都要凉了。”   江与辰接过来,一口饮尽,这才进了内室,飞快脱着身上的夜行衣。方如逸熟练地替他挂好遮挡的帘子,隔着幕帘小声问道:   “这次出去可查出了什么?”   “我怀疑下毒之人就是御膳房的厨子。这几日,那些御厨虽说都在大牢里关着,但我昨夜探查的时候,发现其中一个的面容,似乎与前两日的不一样。我得了些线索,一路追出去,可还是被那人逃出了京都。如今朝局不稳,我不好擅自离京,只能先回来。”   “不如让魏临派人暗中去追?”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与辰取下帘子,一身的缟素。“可眼下我不方便出门,逸儿,只能麻烦你去武馆替我传消息了。”   “麻烦?”方如逸故意皱眉。“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跟我都这么客气了?”   她把饭菜从食盒里取出来,又往江与辰手中塞了双筷子,指着饭菜,示意他快吃。   “阿辰,且不说明面上,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就算没有这层姻亲,从前我落魄的时候,你那么费尽心力地帮我,难道我方如逸是那等知恩不报的人么?再说了,如今事关朝野,我身为人臣之女,自当尽心。”   江与辰勉强吃了几口,神色疲倦地放下筷子:“论说那些大道理,我自然是比不过你。可你也别太操心了,也别累着自己,我还指望你帮我打点外头的事。”   他握了握方如逸的手,说了句“你好像瘦了”,可他的那只手却更是嶙峋。   方如逸心里微微发苦,强撑道:“才一天没见,能瞧得出什么?”她扶起江与辰,往内室里去,“赶紧安歇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江与辰和衣躺下,随意扯过被子盖好,刚闭上眼,忽然又睁开,坐起身道:“那厨子身上有些功夫,叫魏临派几个好手过去……”   方如逸忙按他躺下:“魏临也不是头一次替你办事,他心里有数。”   “一定要活捉,提防那人服药自尽……”   “好,我都记住了,你快些睡罢。”   江与辰这才安静地闭上眼,可眉间的忧虑却不曾退散。方如逸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幕帘,走到外间燃起一支安神香,回头隐隐约约望见榻上安睡的身影,对元轼的恨又浓了几分。   她原以为,只要自己把元轼的臂膀尽数斩断,今生便能安稳。却没料到,那人狼子般的谋逆之心,才是她前世惨遭灭门的因由。就算这辈子她护住了父兄,可其他人照样逃不出元轼的魔爪。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找出毒害皇后的真凶,查明元轼主谋的证据。   一阵困意袭上来,她掐了掐手心,努力保持清醒。   这几日不得安睡的,又岂是江与辰一人?   害死皇后的毒药,至今没有下落,她早就嘱咐药房里信得过的买药人,暗中探查前段时日有谁买卖过剧毒之物。   可元轼毕竟是个做事异常谨慎的,买药人探了好几日,把城内城外和周围府县都跑了个遍,竟是一无所获。   睛明穴阵阵生疼,方如逸闭上眼,指尖一下一下地揉着眉心,可脑中的思绪却怎么也揉不散。   就在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道微若不察的声响。   有人擅闯江府!   方如逸瞬间睁开双眼,抓起桌上的筷子,推门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瞧不出有人闯入小院的痕迹。   府上在做白事,下人们忙得脚不点地,平日里在院中值守的小厮们,这会大都在前院干活。留下的几个毕竟没有习过武,不似她有这般好耳力,当下也无人进内院探看。   方如逸眉头紧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寸一寸地扫视周围。   左边墙角下的莲花缸似乎有些歪了,她盯了片刻,正想移步过去,瞬间!一道白影到了她身侧,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影子一把扯住她,进了江与辰的房间!   她被门槛一绊,顿时跌倒在地,可双手却极力拖住那人的腿,想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伤害江与辰。   “方姑娘,是我!元瞻!”   那人蹲下来扶她,方如逸一愣,仰头看见一张十五六岁少年的脸,还有那一身素白衣襟上却的麒麟纹。   “太子?”江与辰不知何时到了外间。   元瞻回头望见他,顿时泣不成声:“舅舅!父皇……父皇被梁王害死了!”   --------------------   宝子们,新年快乐呀! 第148章 诬陷   ======================   “当——当——当……”   宫钟鸣了九声,每一下都敲在江与辰心头。   天子之丧,钟擎九鸣。   这样的钟声,四年前他曾听过一次,没想到再次入耳,竟是这般猝不及防。   他有些站不稳,扶着桌案勉强坐下,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梁王要反。”   “他已经等不及了。”方如逸已然站起身,扶着悲痛不已的元瞻坐下。“殿下,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对了,盈儿呢?怎么没同你一道过来?”   元瞻稳住心神,把今日在宫中的遭遇说了一遍,方如逸点了点头:“盈儿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好孩子。她一向机敏,功夫又好,梁王的人眼下一定还在宫城里忙着,一时半会应该顾不上她。”   话虽如此,可她的语气里却透出些许藏不掉的担忧。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殿下的安危。”江与辰神情肃然,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陛下归天,梁王一定会去东宫找殿下。他连天子都敢毒害,若是殿下被他捉住,一定难逃一死。可我江家是皇亲,殿下不在宫中,梁王第一时间就会来这里。必须寻一户梁王的手伸不进去的人家。”   方如逸思索片刻:“左家如何?梁王虽然有陈殊守卫京都的五军营,可这些兵从前都是左大将军带出来的。   从前汝阳王和左家结成姻亲,因着汝阳王与陈殊交情甚笃,左大将军便一路将他提拔起来。虽说后来陈家出了个白眼狼,可左家到底大气,念着陈殊守卫宫城矜矜业业,不与他相争兵权。   陈殊和梁王不同,不是那等会恩将仇报之人。他本就觉得对不起左家,这些年但凡过节,都会往左家送贺礼,只是左大将军从来不肯收罢了。如今若能把殿下藏到左家,就算被陈殊发现,有左大将军坐镇,谅他也不敢擅闯。”   “没错,左家的确是最佳的选择。”江与辰起身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套府中小厮的衣服,递给元瞻。“赶紧换上,这是我从前偷溜出府的衣物,虽然旧了些,但胜在有用。”   元瞻没有迟疑,立即抱着衣服,进内室更换。   江与辰想了想,对方如逸道:“逸儿,我不好出府,还得麻烦你想法子把太子送去左家。”   “就算你不开口,这件事也只有我才办得到。”方如逸扶他坐下。“嫂嫂离京前就托我照看左大将军,京中何人不知我十天半月就要往左家一趟?你放心,我一定把殿下安然送进左家。”   说话间,元瞻已然换好小厮的衣衫。方如逸让他提着食盒,带他出了江与辰的院落,循着小路来到江府大门外,对守门的小厮道了句“国舅爷爱吃我方家的点心,我让这下人回去再拿几盒”,很快坐上马车,离开江府。   转出路口,见四下无人,方如逸赶紧让元瞻进到车厢内,回家后更是不敢耽误一星半点,当下便请他改换方家衣衫,立即坐车往左家去。   马车行到南市街上,方如逸听见外面多了不少的兵械和盔甲的碰撞声,心里一紧,当下把车帘掀开一条缝,小心地往外看。   主街上的货郎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肃然的甲兵,领口处都围着赤色领。   “方姐姐,那不是五军营的兵么?”元瞻瞥了一眼,小声道。   方如逸赶紧放下帘子,把随身带着的匕首塞进元瞻手中:“的确是五军营,没想到梁王的动作竟然这般快,看来宫城已经被他控制住了……”   “全城戒严!搜捕张氏女!全城戒严!搜捕张氏女!”   元瞻闻言大惊,伸手就要去掀帘子。方如逸一把按住他,急道:“殿下当以大局为重!”   “可是盈儿是无辜的!”   “若殿下被抓,盈儿之前做的一切,便都无用了!”   元瞻一下泄了气:“我不该放她一个人走的……”   方如逸思索片刻,把车厢门推开一条缝:“大树,去前头的蜜饯铺买点枇杷脯。”   毛大树当即停了车,飞快地去了。不多时,他钻进车厢,把手上的纸包随意搁下,匆匆道:“姑娘不好了,张家姑娘竟成了谋害天子的罪人!还说她毒杀陛下后,又绑走了太子。五军营的人正在街上到处贴她的画像,还有一队人马正在往张家去,要把他们全家都下大狱!”   “什么!”   元瞻一下站起身,眼看就要往外冲,毛大树瞬间堵在车门前:“殿下三思!眼下还没到绝境,否则那些兵也就不必大肆搜捕张姑娘了。”   “没错!”方如逸赶紧拉他回来。“殿下的安危要紧,盈儿我会去找,一定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话音刚落,毛大树便转身出去,驾车往左家赶。   好在方如逸特意选了辆简素的马车,去左家也不走平日里常去那条路,七弯八绕了好几回,才在左府后门外停下。   左家正在布置国丧礼,下了车,方如逸也顾不得通报,带着元瞻飞也似地进了门,边往后堂去,边嘱咐左家下人赶紧去前厅把左大将军请来。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左光路便匆匆赶来,一见到穿着小厮衣衫的元瞻,大吃一惊:“殿下?”   说话间就要跪下行礼,元瞻忙扶住他:“左卿,事态紧急,先别拘这俗礼了。中朝情形,你知道多少?”   “事发突然,老臣也只知陛下忽然驾崩,说是被张烈的女儿毒死,又说她还绑架了殿下。老臣自然是一万个不信,可派去宫中打探消息的人,全被当了回来。内阁那边也没消息,听说江首辅和几个阁臣全被扣在了那里。”   左光路眉头深锁,一掌拍在桌案上:“眼下宫城居然被梁王掌控着,陈殊的五军营还在大街上乱窜,实在蹊跷!”   元瞻沉声道:“父皇是梁王用巨目蛇沫毒害的,我和盈儿亲眼所见。”   左光路震惊地望着他,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方如逸,见她点头,才缓缓坐下,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好一个梁王,真是狼子野心……逆贼!”   他气得一下站起,冲到桌几前,抓起摆在上面的御赐龙虎刀:“老臣这就进宫砍了他,替陛下报仇!”   “大将军不可!”方如逸喝道。“殿下还需大将军在府中守护!大将军一生护卫元昭,当知眼下轻重缓急。”   她上前几步,按住龙虎刀:“大将军,太子安危,才是国本所系。”   左光路心头挣扎许久,未了才放下刀,在桌案上重重拍了三下:“为了太子,老臣今日暂且忍住这口气,等将来拿住梁王这个逆贼,老臣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大将军心中清明,定能护住太子。”方如逸望着元瞻。“殿下只管安心在这里待着,等时机到了,我会想法子通知你和大将军。盈儿和张家,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   元瞻点了点头,左光路道:“方姑娘,太子在老臣这里,定会安然无恙。你在外头可要小心。对了,江国舅如何了?”   “我们就是从江府过来的,眼下情势如此,只怕他不能再假装出不了门了。”方如逸行了一礼。“我先走了,你们保重。”   说罢,她快步离开后厅,依旧从后门离开左家。   回到马车上,毛大树又打听了些消息来,说五军营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捉张烈,一路去找张焦。可不知怎的,素来跟着张烈住的张家老人,却是在张焦府上被抓。   主仆俩都觉得此事有些蹊跷,但一时间又想不出其中的因由,只得暂且按下。   好在两路兵马都没有寻见张盈,方如逸想了想,道:“大树,我不好到处跑,张家姑娘的行踪,还得让你着几个可靠的人去找。”   大树点头:“这件事不消姑娘吩咐的,小人刚才已经把消息放出去了,想来天黑前多半会有消息。”   方如逸略略安心,很快又担忧起来:“没想到京都局势竟变得这么快,倒是我们没有一丝丝防备。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姑娘吉人自有天相,那梁王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痴心妄想做天子?”毛大树有些不忿,咬牙道:“要不是跟着姑娘,明里暗里知道了梁王府不少事,小人还真以为他是个贤王!”   “他素来就是如此,我也不是头一日认得他了。”方如逸深吸一口气。“此处不可多留,我们赶紧回去。”   此时,五军营的人,把张烈府门外围得水泄不通,一把椅子、一只瓷瓶地抄着张家,还特意命一名兵士站在门前,大声诵读张盈毒害庆德帝的经过,好像亲眼目的了一般。   围观的百姓气得咬牙切齿,当下便从地上捡来石子,把搬出门的家具砸个稀烂。   张盈戴着一顶又脏又破的瓜皮帽,躲在巷口,不动声色地看了片刻,很快转身离开。   一出宫门,她就想法子捡了一身破烂的衣裳,把自己扮成男子模样,寻来一根矮棍,做个跛脚乞儿,一路赶回家中。   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 第149章 构陷   ======================   张盈明白,自家回不了,江家更是去不得。   眼下全城的五军营兵士都在找她,就算她再怎么小心谨慎,也未必能事事周全,不留下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   找到她事小,要是发现她这个背着毒害天子,、绑架太子的人,在事发后跑去了江家,那这弑君夺位的罪名,岂不是全扣在了江家的头上?   眼下这般情形,还能去找谁呢?   张盈压低瓜皮帽,躲在南水街的僻巷里,望着将逝未逝的天光,脑中灵光一闪。   江家虽然不能去,可江首辅颇有些门生和幕僚,只要寻见一个靠得住的,定能替自己把消息递给江家。   转念间,她想起父亲在闲谈时,曾提起过那位和江国舅同榜的状元郎,徐瑞。他在登科前做过江首辅的幕僚,他的父亲又与方老将军私交甚笃。   听说这位徐状元颇有些本事,早在登科前,他便能在派系不同的朝臣间游走自如,明面上滑溜得像条蛇,可内里却是正直。   与方老将军往来密切之人教出来的孩子,品性自当差不到哪里去。   若是能找到徐瑞,别说递消息给江家了,只要说明梁王谋害帝后的实情,他一定可以帮自己和张家脱罪。   一念生出,张盈立即离开僻巷,往徐宅所在的北市街去。   ……   崇德殿。   卧榻上的被褥换过一回,瞧不见大片大片的血迹,可一旁的桌几上,却染着星星斑点,乌黑发亮。   元轼的目光落在上面,嘴角噙着一丝狠毒的笑。   “王爷,这些桌几要换吗?”一名小黄门怯生生地问道。   “不必。”元轼衣袖一甩。“待本王忙过这一阵,运笔画些枝杈,作一副墨梅来看,岂不妙哉!”   “王爷才情斐然,堪比……堪比先皇后!”   元轼一个冷眼扫过去,那小黄门虽是不知就里,可双腿却先跪了下去:“奴婢说错话了,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罢了,你懂什么。”   筹谋多年的大计,今日终于得胜,元轼心情颇佳,便不与他计较,挥手命他下去。   小黄门才刚退出,陈殊却飞快入内:“王爷,全城四处都搜遍了,找不到张盈。”   元轼给自己沏了杯茶:“今日这张氏女就在宫中,一定发现了什么,这才趁本王不备,把太子带走。”   他缓缓饮了口茶:“他们两个小孩子能去何处?多半是在江家……”   话没说完,他的目光落在陈殊身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不,不在江家。”   “那在何处?”陈殊不解。   “张氏女本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想来也知道些朝局中事。你我二姓成了姻亲,满朝里你不敢去的人家,只有一户。”   陈殊皱眉:“王爷的意思是,太子和张氏女都在左家?”   “一定在左家。”元轼“砰”地搁下茶盏,冷笑道:“不愧是元瞻那个鬼小子看中的人,跟他一样鬼精。”   “王爷,现下怎么办?”陈殊迟疑起来。“别的朝臣都好办,可左大将军曾于下官有恩……”   “你要做好人,就不该跟着本王!”元轼狠狠地斜他一眼,不耐烦起来:“张家人呢?”   “全在刑部大牢里,加上远亲和仆役,一共五十七口人。”   “处死,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陈殊失声道。“这不合律法,再说了,弑君的罪名毕竟在张盈身上,张家人是否知情,知道多少,刑部都还没审结,证据也没有啊……”   元轼眯起眼:“你觉得,这件事的证据,能从张家那里拿到?”   陈殊一时语塞,犹豫几息又道:“可若是王爷想得朝臣们的心,自然得按照规矩走。”   “规矩?什么规矩?”元轼冷眼看他。“你陈大将军定的规矩,还是大行皇帝定的规矩?”   他衣袖一挥,“砰”的一声,将茶盏扫落在地!   “先帝已死,太子被害,本王!才是这元昭的规——矩!”   陈殊不敢出声,低着头心跳如鼓。   此时此刻,他才认清自己到底跟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陈将军,告诉朝臣,太子已被张盈毒死,罪该万死。然,本王念及张家兄弟曾为国尽忠,特许张家五十七口自尽,全其尸首,勿诛九族。   若今日之后,有谁声称自己是太子,并以之蛊惑朝臣,动摇国本,为祸一方,必当就地斩杀!”   接连不断的命令,听得陈殊震惊万分。   他原以为,梁王至少会先想尽办法抓到太子,再逼他退位让贤,最后名正言顺地登上尊位。   却没想到,此人的心是这般狠毒,又是这般迫不及待,连伪证都不愿做一个,便要致张家人和太子于死地。   没等他回神,元轼从袖中摸出一沓书信,塞进他手中。他低头一看,上面竟全是戎族文字!   “江家与戎族勾连,证据确凿,以叛国谋逆罪论处。”元轼神色冷漠,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方家亦如是。”   陈殊愣在原地,他认得江首辅的字迹,跟书信上的全然不同。   “陈将军不信?”   陈殊张了张口,本想反驳几句,猛然间想起已然快要临盆的女儿。   原来他陈家和梁王,早就坐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船。   “下官这就去办。”   他没有多言,沉默着走出崇德殿,仰头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   远处,冬雷的闷声,踏地而来。   从今日起,这天下的大局,就要变了。   ……   “一派胡言!”   “啪!”   江介一掌把传话的小黄门扇到在地,被关在内阁中的几名阁臣,气得上前踹了两脚。   小黄门受了疼,当下便委屈起来:“大老爷!这些话都是陈大将军叫奴婢通传的,太子和张家究竟是什么情形,奴婢在宫中哪里知晓!”   江介正色道:“我且问你,陈殊说太子已死,尸首何在?又说张氏女毒害陛下,用的什么毒?可有太医查证?还有那张氏女究竟是独谋,还是受人指使?其中和张家又有多少关联?”   小黄门捂着肚子:“江首辅,你问奴婢这许多话又有何用?你该去问陈大将军——哎呦!”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掌,江介气道:“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陈殊把我们关在这里,不就是不想让我们查出真相么!”   “就是!朗朗乾坤,竟然私自扣押朝廷重臣!该当何罪!”   “陈殊呢!陈殊!你这缩头的龟!藏到何处去了!是不敢与我等当面对质么!”   见说不过他们,小黄门飞快蹿出门去,想着话已经传到,后头的事,说到底也跟他这个小人物无甚关系,眼看无人注意,一出内阁便跑得没影。   可守在内阁外的兵士,却被江介他们吵得头疼。就在他们犹豫要不要禀告梁王的时候,高墙外忽然冒出来一个头戴冠帽的脑袋。   “江——首——辅!你可在此?”   原来是进不了内阁的六部群臣。   今日听闻陛下殡天,不过小半刻钟,江府门外就停满了马车。朝臣们左等右等,却等不见江介回来。   事态紧急,城中的消息一下一个样,几个胆大的一合计,又得了江与辰话里话外一番指点,干脆回家换上朝服,领着众臣跑到西宫门附近的内阁边,爬上墙头找人。   这才发现,江介他们不是不肯回来,而是回不来。   “你们是何人!为何扣住朝廷重臣!”   那官员中气十足,对着兵士一顿痛斥,但并不敢闯进宫来,只是骑上墙头。如此倒也省下他不少力气,好用来精神抖擞地骂人。   屋子里的江介听见外头动静,领着被一道关住的阁臣,在门那头也喝骂起来。眼看情形实在控制不住,其中一名兵士飞快跑出去寻人。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朝内阁的方向来,可却不是陈殊,而是元轼。   “王侍郎,你身着朝服,却骑在宫墙上,成何体统?”元轼冷声道。   王侍郎的身子一动不动,双手抱拳,拱了拱:“梁王,你关着江首辅他们,要做什么?”   元轼面色不惊:“本王并非关押他们,而是在保护他们。王侍郎从宫外来,想必已经知晓,那毒害陛下的凶犯张氏女,至今还没捉到。万一她仍旧藏身宫中,想趁我们不备,谋害内阁重臣,该当如何?”   “梁王,毒害陛下之人要拿,可朝中国本也要定。下官刚刚听说,太子也被那张氏女毒杀,此言可真?”   “自然。”   宫墙外一片哗然,王侍郎扭头挥了挥手,当下安静了不少。他转过头来,又道:“太子找到了?”   “……不曾。”   王侍郎气道:“既然没有找到,梁王如何能断言太子已死?!”   “太子不在宫中,自然是被张氏女带走毒杀。”   王侍郎叉着腰道:“梁王,你一向聪慧,为何在此事上如此糊涂?这前因后果都没有探查清楚,你便断言太子已死,你,你是何居心!”   没等元轼回答,门内的江介高喊起来:“梁王!你说张氏女毒害陛下和太子,老臣且问你,她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女娃娃,年后就要被陛下封为太子妃,为何要这么做!”   -------------------- 第150章 入狱   ======================   元轼眼底略过一丝不耐:“害人者的心思,本王如何能参得透?”   江介待要再问,元轼却突然侧头对守门的侍卫喝道:“拿下江介!”   侍卫虽是不明所以,但也不敢抗令,当下便开了门,绑着江介出来。   骑在墙头上的王侍郎,本就是江介一手提拔起来的学生,见了这一幕,怒目横视道:“随意捆绑朝廷命官,梁王,你要做什么!”   “王侍郎,本王命人拿下江介,可不是无缘无故的。”元轼慢条斯理。“前两日,西北的探子来报,江介父子和戎族秘通书信,企图颠覆我元昭朝局。这会,陈将军应该已经到了江家,入夜之前,江家几十口的人,都会进刑部大牢。”   “一派胡言!”王侍郎气得差点从墙头摔下来。“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江首辅乃皇亲国戚,他的外孙便是太子,他有何理由做这般叛国损亲的肮脏事?   再者说,这许多年,他为国朝尽心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偏是你这假作闲散的梁王,非要说他有谋逆之心!呵!本官倒要问问,究竟是谁!在贼喊捉贼!”   元轼目光一斜,七八分的阴狠跃上眉头:“王侍郎的意思是,本王才是通敌叛国之人?”   王侍郎抄着手,冷哼一声:“谁通了戎族,自己心里清楚!”   “这么说来,王侍郎有证据?”   王侍郎噎了一下,强撑道:“但凡做了,一定会留下痕迹!”   “那就是没有了?”   元轼踱了几步,冷眼盯住江介,暗暗惊讶对方居然一句都不为自己辩解。   “江介。”他忍不住问道。“你有何话说?”   江介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凛然的松:“两军交战时,若能得梁王前去游说敌方,相比三言两语之间,敌军便会被王爷牵着鼻子走。”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有些惊讶,不知江介为何这般说。   他顿了顿,又道:“方才,我们在论的,明明是张氏女为何要害陛下和太子,不过三两句间,怎么王爷反倒把这件事甩得无影无踪了?”   元轼心头一惊,这老匹夫果然有些本事!   刚才他故意污蔑江家通敌,为的就是把众人的目光从张氏女身上移走。没想到绕了一圈,竟被这老匹夫给扯回来了。   怪不得方才王侍郎辩得如此大声,此人竟是一言也不发!   在场的朝臣这才回过味来,王侍郎高声道:“没错!张氏女的事还没掰扯清楚,证据、因由、太子尸首,我们一个都没见着,如何断言那张氏女就是毒害陛下和太子的真凶!”   “就是!梁王,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先把张氏女的事情说清楚!”   在场的朝臣虽说派系不同,可却都十分敬佩江介的为人。   他为官多年,不论什么派系的官员,只要对朝廷有用,便都会尽心提拔。今日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   大臣们不是傻子,心里都明白,他知道自家儿子没用,便全力教导太子,为的什么?还不是元昭的江山!   若他真有心谋反,大可以把太子教得荒淫无度,何必一再地推荐有才有德之士,去做东宫的少师?   如今太子也大了,主事了好几年,虽说有些少年心气,但品性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可见他这些年对东宫的教导,是真真切切地费了不少心思。   从前,朝臣们同情他生了个没用的儿子,后来见江与辰科榜显名,又感慨他熬到头发花白的年纪,才总算把儿子拉扯像样,将来致仕归田,也算老有所依。   可面对众臣们的质疑,元轼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盯着江介,沉默片刻,侧头对侍卫道:“江介通敌叛国,事发后不知悔改,即刻下狱候审。”   侍卫得了令,连忙去拉江介,可他却一把挣开,高声道:“梁王!老臣的案子要审,难道张氏女的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罪了?!”   “没错!张氏女的案子也要审!”   “我们要看见证据和太子首级!否则,单凭你梁王一人之言,实难服众!”   朝臣们吵闹起来,元轼暗暗心惊,思索许久,才勉强道:“既如此,本王会尽快审结江介和张氏女的案子,给诸位一个交代。”   说罢,他飞快转身,离开内阁。   ……   江府。   陈殊的五军营把大门外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兵叫了好几回的门,府中却是一个人影都不肯出来。   眼看天色渐晚,再不抓捕,恐怕江与辰有所异动,陈殊给副将使了个眼色,七八个穿甲兵立即抬着一根水缸口般粗的木头,抵在了江府的大门上。   “撞开正门!”   副将单手一挥,穿甲兵登时发力。   “砰!”   只一下,那大门便被震得发颤,锁头处多了不少裂痕。   副将抬起手,正要下令再撞一回,大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江与辰一身缟素,面色冰冷地从门内出来:“陈将军不去守卫京城,为何要与我家大门为难。”   “江与辰,你和你父亲江介私通敌国,证据确凿,本将今日特来拿你。”   陈殊挥了挥手,一列士兵眼看就要上前,江与辰高声道:“证据?从未做过之事,何来证据!”   听了这话,士兵们的脚步迟疑起来。陈殊立即从腰间摸出一沓书信,举过头顶:“书信在此,就是铁证!”   一道身影“呼”地闪过,没等陈殊回过神来,手中的书信已然被江与辰拿走。   “什么铁证,根本就是诬陷!”江与辰冷笑道,一封一封地拆开来读。“这根本不是我和我父亲的字迹!”   陈殊强撑道:“你们做着私通戎族的勾当,怎会让人轻易认出你们的字迹!”   他侧头盯着副将:“快给我拿下,天黑前还要去趟方府!”   “为何要去方家?”江与辰目光一凛,很快明白过来。“你和梁王构陷我江家还不够,竟要拉扯上方家!方老将军父子在漠北吃沙饮风,才换来北境的安稳,你陈殊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要这般诬陷于他。若北边因此失守,戎族南下,你跟你的五军营,守得住京城么!”   陈殊心里有些发虚,强撑着拔高音调:“方家养寇自重,罪不容诛,江与辰!你莫要再替方家狡辩!”   江与辰一把扔掉书信:“这些信里一个字都没提方家,你却说方老将军父子养寇自重,证据何在!”   陈殊答不出来,他没想到元轼一句“方家亦如是”竟是随意补上的,连个伪造的证据都没有。   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他的手心冒了不少汗,正在思忖如何应对的当口,却听见江与辰道:   “陈将军,既然你捏着所谓的证据,说我江家有通敌之嫌,我江与辰愿与你去一趟刑部大牢,查明真相。可方家清清白白,你   连个证据都拿不出,却非说他们做过私通戎族的事,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如何能随意抓人?难道梁王还记着当年方家不肯嫁女的事,公报私仇不成!”   这话一出,陈殊便是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若他真拿下方家,只怕明朝梁王公报私仇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少不得遭人非议。别说年后的登基大典了,便是眼下这年能不能安然地过,都成问题。   陈殊想了想,正色道:“方家的事,本将会再行查验。可你江与辰今日,必得入狱!”   江与辰弹了弹衣袖:“陈将军,请。”   将江与辰压入大牢后,陈殊不敢懈怠,趁着宫门未关,立即返回宫中。入了崇德殿,元轼正在里面用膳。   他上前拱了拱手:“王爷,江与辰已在刑部大牢。”   元轼有些惊讶,搁下筷子:“这么快?他没有试图逃跑?”   陈殊摇头:“他本是不愿的,可听下官说还要再去方家,便自愿入狱了。”   元轼嗤笑一声:“这都还没成亲,居然演起伉俪情深来了,想必听说方家那独女会被送进刑部大牢,他心里牵挂着,也便跟着去。”   陈殊低了头:“王爷,方家人……下官没去捉。”   “什么!”元轼惊得站起。“为何不去!”   陈殊把今日江与辰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王爷,下官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如今陛下和太子都……年前的各种祭奠,自当有王爷主持。可若无凭无据便拿下方家女的消息传开,只怕那些平头百姓会不服……”   “啪!”   汤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溅起的汤汁落在陈殊脸上,他却不敢躲。   “难道本王还要瞧那些低贱小民的脸色?!”   “王爷,民心所向,才是君主立身之道。”   元轼的目光,刀子一般戳在陈殊身上:“看来陈将军对怎么做君王,很有见地,不如你来教教本王?”   陈殊慌得跪下:“王爷息怒,下官没有这个意思!是下官失言了!”   见元轼并不开口,他心思急转,飞快道:“王爷,下官还有一件要紧事,得向王爷禀告。”   “说。”   “王爷可还记得张焦?他说手上有张烈军中的机密,想呈送王爷,换他家四十六口的性命。”   -------------------- 第151章 投靠   ======================   “四十六口?”元轼略略惊讶。“也包括张烈一家?”   陈殊摇头:“并没有。”   “张家一倒,他便知道如何才能保全自身,这张焦果然有些胆识。前些时日,史开宗把手底下的西郊大营交给了他兄长,想来张焦握着的,就是西郊大营的机密。他手里的消息可真?”   “应该确凿无误,听说是张烈和张焦的亲身父母,从张烈那偷偷拿到的。”   元轼眉梢微动,嘴角露出满意的笑:“看来这张家,也不是铁板一块。”   他思索片刻:“告诉张焦,若他手里的消息有用,本王可以考虑放他一马。但张烈一家必死无疑。”   陈殊点头:“下官明白。”   “张氏女还没找到?”   “还没有。”陈殊犹豫了一下,又道:“太子和左家那边安静得很,瞧着没有什么异动……”   “太子?”元轼猛然喝道。“太子已死,哪来的太子!”   陈殊沉默了一息:“王爷说得是,下官的意思是……伪太子和左家。”   听见“伪太子”这三个字,元轼渐渐平静下来:“左光路早就解甲归田,就算他藏身在左家又能如何?不过是多苟活几日罢了。”   “王爷想什么时候拿下左家?毕竟那里藏着伪太子,下官怕夜长梦多。”   元轼冷笑:“无兵无权,他们起不了势。等过完年,本王登基改元,自然能把那些在左家、史家、方家手底下的军队全都收回来。到那时,什么实据证词,还不是本王一个人说了算!”   转瞬间,他想起方如逸,眼中发狠:“这段时日,便让那方氏女好好看看,与本王作对,会是什么下场。”   “王爷不好了!”一名小黄门匆匆奔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禁军……禁军那边闹起来了!”   元轼猛地看向陈殊:“怎么回事,你的五军营难道还控不住那些禁军?!”   不等陈殊答话,小黄门先道:“王爷息怒,这件事与陈将军的五军营没什么关系。而是傅世子在闹,五军营的人知道他是汝阳王唯一的亲儿子,不敢对他下狠手。”   元轼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倒忘了他。这个傅杉,虽说管着禁军,也不过是个挂职的,从没见他去过。如今出了事,他却冒了出来,非要显摆自己禁军统领的身份。”   陈殊有些担忧:“王爷,傅世子和江与辰私交甚笃,只怕是听说了江与辰被下官拿下,这才闹了起来。”   元轼甩了甩衣袖,上前几步,立在龙椅左侧:“那就见见他。”   小黄门得令去了,不多时,傅杉果然挎着剑出现在殿外。陈殊心头一紧,不自觉握住了别在腰间的刀。   可傅杉刚到大殿门口,却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解下佩剑,搁在地上。   看见此举,陈殊和元轼惊讶地对视一眼,傅杉此行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思忖间,傅杉已然进殿,双手在胸前交叠,肃然跪下,却不是对着殿前龙椅,而是正对元轼。   他行了一个叩拜九五至尊的大礼。   元轼昂起头,并没有躲:“傅世子这是何意?”   傅杉起身,立在殿中,正色道:“陛下殡天,太子已殇,元昭国本所系,当为王爷。”   元轼紧紧盯着他,他的脸上一派从容坦荡,瞧不出别的心思:“礼,虽当如是,可傅世子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王爷何出此言?自从陛下辍朝以来,中朝诸事乱糟糟的,臣虽居家养病,可眼中实在太看不过了些。今日得知陛下和太子两番噩耗,又见陈将军在王爷的命令下雷厉风行,不过短短半日,便把张家和江家两门统统拿下。臣此时才知,朝野之中,究竟谁才是真心为了元昭基业着想。”   元轼眉梢微动,余光落在身侧的那把龙椅上:“傅世子今日一番慷慨陈词,倒叫本王惊讶万分了。”   “王爷不必惊讶,臣来见王爷,也不是毫无所求。”傅杉眼中露出一抹恨意,怒视着站在一旁的陈殊。“想必王爷也知道,因为陈氏女,臣与家父素来不合。臣也不怕陈将军听见,令妹一心想害死我,我岂能一味忍气吞声!”   一句话说得陈殊别过头。   自家妹妹的行止,他早就心知肚明。可如今妹妹嫁去了汝阳王府,暗中在谋划些什么,他也无从知晓。   只是没想到,傅杉的重病,竟与妹妹有关。   “陈将军,你我素无旧怨,我听外祖说过,当年令妹想嫁进汝阳王府,你一开始是阻止过的。这件事,从头到尾与家父脱不了干系,我恨他,他也厌恶我。”   傅杉抬起头,咬牙道:“王爷,家父手中并无多少实权,而臣手里却捏着禁军。算来算去,若王爷保臣一命,这笔买卖,王爷绝不会亏。”   元轼冷眼望着他,心头的思绪绕了几番,许久才缓缓开口:“世子想保命,本王可以理解。但世子与江家往来密切,本王却不得不提防。毕竟那是通敌叛贼,本王怎知世子就是清白之身呢?”   “空口无凭,就算臣说破了嘴,只怕王爷也不会信。”傅杉沉声道:“世子妃许风禾已有身孕,又是医女出身,臣愿送她进宫,陪伴梁王妃。”   此言一出,倒让元轼不知该如何拒绝。   天底下哪有主动把怀孕的妻子送进宫,做人质的丈夫?!   即便是眼下做着谋反的大业,元轼都不敢把即将临盆的陈知吟,藏到自己掌控不了的地方去,更何况是他人。   看来这个傅世子,和汝阳王一样的心狠手毒。   可堪大用!   汝阳王对自己无所求,没有把柄捏在手上,多少有些抓不紧。   可傅杉不一样,若没有自己力保,他跟他那世子妃,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只怕活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元轼安心不少,他望向陈殊,忽然觉得,此人的狠辣比起傅杉来,多少显得略输一筹。   不过,傅杉此人究竟能信几分,还得试探一番,才能知晓。   元轼从龙椅边飞快而下,走到傅杉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世子遭遇如此,本王必当分忧。刚好眼下本王身边人手不够,有些个要紧事,还需世子出力才好。”   傅杉拱手道:“王爷但说无妨。”   “你自小就与江家熟识,江介父子的性子,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本王想着,那江与辰是个赖皮的主,若非朋友相劝,只怕他不会说实话。当然了,他一个通敌叛国之人,多半有些嘴硬,若他不肯说实话……”   “若他不肯,臣自当打到他肯说为止。”傅杉冷冷道。“毕竟证据已出,谅他有千万般的本事,难道还想翻身不成?再说了,若是被这样的人翻起身来,将来王爷的大位,只怕也坐不稳。”   “好!”元轼大笑几声。“本王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从袖中取下一块令牌:“事不宜迟,还请世子今日便去刑部审问。”   傅杉接在手中,行完礼,径自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陈殊皱眉道:“王爷就这么信了?”   “信与不信,且看他今日如何做。”   元轼冲殿门外看了一眼,立在门前的宫女点头离开。不多时,殿内摆上来一桌酒菜。   “陈将军,今日你擒拿逆贼有功,当赏!不如就留下来,陪本王饮一杯,一同等等狱中的消息,如何?”   陈殊不好拒绝,又想着快快知道傅杉是否真的会对江与辰下狠手,便拱了拱手,答应留下来一同用膳。   酒过一巡,一名小黄门匆匆进殿:“王爷,陈将军,汝阳王府的世子妃进宫了。”   元轼握着酒盏,惊讶地看了陈殊一眼:“这傅世子还真是个能办事的人,本王还以为世子妃得明日才进宫。”   陈殊却有些忧心忡忡:“王爷,小女福薄,担不起世子妃的照看,不如就在宫中另择一处院落,安置了就好……”   “陈将军,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元轼打断他的话。“令妹同傅世子有仇,你自然不敢把女儿交到他夫人手中。可你别忘了,许风禾是医女,医者仁心,不会对腹中的孩子下手。再说了,用人不疑,若是本王让世子妃另住他处,傅世子知道了,会怎么想?”   陈殊默然无言,自家的女儿进了宫,又被梁王捏住,他便是有通天的手段,也无法施展了。   酒过二巡,方才通禀的小黄门又奔了进来,低头道:“王爷,刑部传来消息,傅世子对江国舅用了重刑。”   “多重?”元轼慢条斯理地吃了口菜。   “刑部的人进去看过,说是人已经晕过去了,身上的丧服全粘了血,皮肉粘在一起,衣服撕都撕不下来。”   元轼满意地饮了口酒:“傅世子不亏是在军营里待过的人,手段还是有一些的。”   他想了想又问道:“江介呢?”   “江首辅年纪大,不好用刑,傅世子便着人轮番地倒班,不让江首辅睡着。”   “很好。”元轼倒了一杯酒。“告诉傅世子,收着点,要把他们的性命留到年后。”   小黄门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大殿,门外又匆匆跑进来一名侍女:“王爷,宫外传来消息,说方老将军的女儿刚刚去了徐翰林家。”   -------------------- 第152章 回旋   ======================   “徐瑞?”陈殊疑惑不解。“那方氏女找他做什么?”   侍女道:“暗探说,方如逸似乎已经发现徐翰林是王爷的人,所以特意登门,想请徐翰林为江家求情。”   元轼嗤笑一声,猛地扔掉筷子:“她倒是会盘算!”   筷子落在殿中,跳得人心惊胆战,传话的侍女连忙跪下:“好在徐翰林是个拎得清的人,方如逸求了半晌,都跪下了,徐家还是闭门拒客。”   “徐瑞是个明白人。”元轼眼中露出满意的眸光,顿了顿又道:“那方如逸真的跪了?”   “跪了,听说跪了小半个时辰,嗓子都喊哑了。侍女扶她回去的时候,她差点都起不来。”   元轼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她这身子骨还跟刚来京都时一样,弱不禁风。”   陈殊道:“王爷,现下怎么办?那方氏女在京都住了不过几年,便把生意做得这般大,可见是个有能耐的。虽然我们没有证据立即拿下她,可若是任凭她在外头招摇,恐怕对我们也是不利。”   元轼不耐烦起来:“一个弱女子罢了,能翻起什么浪?她那些生意,不是靠着江与辰,就是靠着王家、顾家,她何来什么能耐,只是有些小聪明而已。   如今这几家都自顾不暇,她在京中也生不起什么事。你给方老将军写封信,就说朝廷招他父子回京。等他们回来之后,全家一起办了。”   “是。”   ……   方家老宅。   方如逸匆匆写完最后一笔,一面将信纸搁在灯罩子上烤,一面对余照道:“只怕明日梁王就会让朝廷召爹爹和哥哥从漠北回来,这封信你今夜就让魏临派人送出去,务必要赶在朝廷的公文抵达前送到。”   余照连连点头:“姑娘放心,魏大哥已经派了几个好手过来,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   “那就好。”   方如逸起身走到窗边,支起窗格子,朝院中张望,余照忙拿过来一顶貂绒袄子的大披风:“姑娘仔细冻着,等张姑娘的事办妥了,大树一定立马回来,禀告姑娘,不必开着窗专等他来的。不如先安歇吧?明日还要去刑部大牢呢。”   方如逸摇了摇头,仍旧站在风口:“话虽如此,可眼下情势紧急,今日我虽在徐家门口闹了一出,把梁王安排在徐家附近的那些暗探都引了过去,可万一有漏的呢?总要等到大树回来,我才安心。”   说话间,院子里传来动静,两人定睛一看,是毛大树!   余照连忙奔出去,把人接到外室。等不及毛大树身上的冷气退散,方如逸便开门出来,急急问道:“怎么样?”   毛大树拱手道:“姑娘安心,人已经送进左家了。”   方如逸松了口气:“如此甚好,太子和盈儿有左大将军护着,我们在外头也可以放心做事。”   毛大树点了点头,可转眼间却有些迟疑,似乎心里憋了什么想说的话,又不好立即说出来。   见他如此,余照飞快道:“这次出去还得了什么消息,可别瞒着姑娘。”   “是。”毛大树小心翼翼地看了方如逸一眼。“小人回来的时候,听说汝阳王世子奉命去审江国舅,不知怎的,竟把他打得半死……”   “胡说!”余照喝断他的话。“傅世子和江国舅从小一同长大,怎会投靠梁王,做这不忠不义之事!”   她正要再说两句“那一定是谣言”,可方如逸却开口道:“傅世子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阿辰……不是还活着么。”   话虽如此,但她的身子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余照忙扶住她,瞪了毛大树一眼:“你也说是听说,未必是真,明日去打听真切了,再来回禀姑娘!”   毛大树自知失言,连声道:“一定是小人听错了!明日!明日小人亲去刑部外头打探!”   “不必。”方如逸镇定下来,眉头微微锁紧。“明日一早,我便去刑部。”   余照发愁起来:“可是姑娘,顾大娘子不是叫你先别急,等傍晚时分,他们王家提拔过的人换上来,才好带你进刑部大牢么?”   “我等不及了。”方如逸飞快道。“照儿,虽说我不知阿辰和傅世子私底下有什么计划,可无论如何,我都得去看阿辰一眼。刑部的陈主事是江首辅的门生,有他在,我们应该进得去大牢。阿辰才刚失了姐姐,又碰上陛下驾崩,全家落难,我……我怕他撑不住……”   她哽咽了一下,眼中星星点点,余照不知该如何劝慰,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明日陪姑娘一道去。”   是夜,两人都有些无眠。   次日清晨,方如逸一早便带着余照坐车往刑部去。   到了大门外,值夜的守卫才刚换班,余照下了车,对立在门前的守卫行了一礼,一边把手中的银两塞给他们,一边小声道:“我家姑娘是昭武方将军家的女儿,二位老爷可否行个方便,请陈主事出来一见?”   一名守卫打了个哈欠,摆手道:“昨夜上头就吩咐了,如今牢里关着通敌的要犯,凭你是谁家的女儿,都不能进!再说了,陈主事昨儿个就犯了事,早就在家禁闭,你家姑娘要见他,往陈家去!”   虽说事情办不了,可塞进手中的银两,他们却照收不误。   余照心里气恼,忍了忍道:“二位老爷,我家姑娘不是别人,是与江国舅定了亲的。眼下虽未过门,但也算半个江家人。老爷们就当是亲属探视,让我家姑娘进去瞧一眼,我们很快就出来……”   “快走快走!”那守卫一把将余照推开,瞪着眼道:“什么方家人江家人,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照儿!”   方如逸不知何时已经下车,见余照被人推得站不稳,连忙上前,两手扶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形。   “你就是那什么方姑娘?跟江逆定了亲的?”守卫斜着眼,上下扫她。   方如逸不去同他计较:“正是,还请行个方便。”   守卫和同伴对视一眼,贼笑道:“将军家的女儿,果然有点子家底。”他指了指方如逸发间的簪子,“这珠子,够大!”   方如逸没有迟疑,当即便取下簪子,想了想,把腕子上的玉镯一同摘下,递上前去:“国丧期间,不敢簪金戴银。这簪子和玉镯不值几个钱,等江家的事了结,我再给两位送些上乘的头面首饰。”   守卫笑得开了花,忙把簪子和玉镯搂在怀里。其中一个正要放行,另一个却拦住他,对方如逸道:“我们怎么知道,过后你会送东西来?我可听说了,昨日陈大将军本是想将你仿家一道拿下的。到时候这金银首饰全充了国库,我们兄弟俩不就什么都捞不着?”   方如逸耐住性子:“二位想要如何?”   “现在就回去拿。”守卫飞快道。   “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余照气得冲上前。“我家姑娘的头面个顶个的好,偏是这簪子、玉镯,就抵得过你们好些年的俸禄,你们竟然还要我们回家去取别的来,你们也说得出口!”   守卫的俸禄本就低,一见了值钱的玩意,哪有不搂在手中的道理?   见余照不肯给,两人当下便义正辞严地叫嚷起来:“里面关着重犯,怎么能让你们说进就进!快走!否则大棒子打出去!”   握在他们手中的刀,“蹭”地亮出明晃晃的刀面来,余照惊得退了好几步。   见方如逸无所动,其中一名守卫狠狠推了她一把:“还不快走!”   她顺势后退两步,脚下做出踉跄的样子,心中飞快想着对策。   正当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高喝:“做什么!”   那声音有些耳熟,方如逸回头一看,居然是杜迁。   他快行几步,奔到守卫面前:“你们两个,竟敢对重臣亲眷无礼,还想不想活了!”   守卫慌得跪下:“杜主事,我们只是想让这女子……啊,不不不,是方家姑娘!我们只想让她快些离去!”   杜迁的脸色却越发黑沉:“你们刚才做了什么,本官看得清清楚楚,交班后,自去领罚!”   “是是!我们领罚,我们领罚!”   杜迁这才转过身来,望见方如逸,肃然的神情忽地紧张起来:“方姑娘了,下属们不知礼数,唐突了。”   他远远地站着,并不敢走到方如逸面前,说话声也不似刚才那般洪亮,反倒有些小心翼翼。   方如逸心中五味杂陈。   当年骗婚之事,仿佛还历历在目。她知道杜迁是受了梁王的胁迫,可被骗之人是自己,无论如何,她都没法坦然地说一句原谅。   如今见杜迁干干脆脆地投靠了梁王,在吏部任职,两人之前的鸿沟,只会越来越深。   方如逸行了一礼,语气疏淡:“多谢杜主事相帮,不知杜主事前来,所为何事?”   “我,我来提审张烈。”杜迁低了头。   “可你是吏部的人……”   杜迁叹了口气:“如今这般情势,哪有什么吏部、刑部?上头只是点着能用的人,拿过来用罢了。”   方如逸心里明白了八九分,眼看杜迁今日在此,刑部大牢自己多半是进不去了,便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杜迁忽然道:“你想见江与辰,是不是?”   -------------------- 第153章 见人   ======================   方如逸身子一顿,片刻后,缓缓转了回来:“杜主事能带我进去?”   “方姑娘,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今日我就算帮你,也偿还不了罪责。”   杜迁脸上一派惨然,倒叫方如逸大为惊讶。   如今他得了官位,又能与心爱的女子在一处,为何还露出这般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方姑娘,你大概觉得,眼下我什么都有了,应当快活得很,可你怎知我心底的苦。”   话音刚落,方如逸立即道:“杜主事心底的苦,自然轮不到我来听。若杜主事今日是想来找我诉苦,大可不必,我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忙,恕不奉陪。”   说着,她又要转身离去,杜迁忙奔到她面前,低声道:“我是没得选,方姑娘,我何尝不知梁王有异心。”   见方如逸默然无言,他又道:“我带你进去,只是不能太久,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不然的话,万一梁王的人进来查验,看见你在就不好了。”   事关江与辰,方如逸也顾不得心里的气恨,对他行了一礼:“多谢。”   杜迁没有再多言,当下便带着方如逸进了刑部。不多时,两人停在江与辰的牢房外。狱卒开了门,里面却没有传来一丝动静。   杜迁拱了拱手,道了句“只能见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转身离开。   即便做了千万般的想象,告诉自己须得镇定,在见到江与辰的那一刻,方如逸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伏在破草席上,呼吸声微弱难续。   身上那件素白的孝服,被鞭痕撕扯得不成样子,一条一缕地拖下来,被发干的血粘在地上,内衫已然被鲜血渗透。   方如逸掐着手心,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江与辰面前蹲下,小心地把他翻过来。意识不清的人,身子犹如千斤重,方如逸咬着牙,用力托住他的背,轻轻地放下,不让他因为突然间的移动,而受一番伤口撕裂的痛。   “阿辰……”   方如逸唤了一声,可江与辰却一动不动,似乎连身上的疼痛也察觉不到。   想了想,方如逸从荷包里取出一根银针,依着余照教过她的法子,朝那个能立即催人清醒的穴位扎了下去。   江与辰果然有了知觉,眉头紧紧皱起来,还未睁眼,先喊了句“疼”。   “阿辰?阿辰?”   方如逸扶着他坐起身,用帕子擦掉他脸上的泥泞和血污。江与辰缓缓睁眼,望见方如逸先是一愣,随即气道:“好个陈殊,出尔反尔!”   “我没有入狱,是来看你的。”方如逸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了一句,又指了指半掩着的牢门,和站在一边的狱卒。“是杜迁带我进来的。”   一听见“杜迁”这两个字,江与辰气得坐起来:“他又想做什么!逸儿,你可是受他胁迫了?”   才刚动了动,他便疼得皱紧眉头,双手撑着地面,连呼吸也颤抖了。许久,他才抬头道:“逸儿,无论杜迁想让你做什么,都别理他。”   “我知道,我没有受他胁迫。”方如逸认真点头。“许是他良心发现,这才带我进来。”   “良心?”江与辰冷笑一声。“一个投靠逆贼的人,能有什么良心?”   说话间,他又疼得低了头,方如逸看得心里难受,连忙问道:“可有医者给你上药止疼?”   江与辰苦笑道:“这里是大牢,我是囚犯,医者只会在我快死的时候,给我吊吊命。”   话一出口,他却有些后悔,努力仰头,做出轻松的模样:“逸儿,我这伤不过是看着吓人,其实没伤着内里。不信你把把我的脉。”   他拿起方如逸的手,搭在自己的腕间。方如逸认真听了半晌,末了还是摇头:“我不懂脉象。”   “我的命硬的很,没那么容易死。”   江与辰勉强扯起一个宽慰的笑,想伸手去握方如逸,却发现自己手上沾满泥污。他在衣衫上抹了两把,可却沾上了更多的血渍。   他低头望着肮脏的双手,和方如逸因为搀扶他,而被血污沾染的衣衫。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竟是如此狼狈,连心爱之人都被拖累了。   “逸儿,要是我早知道会有今日遭遇,当初就不该非逼着你定亲。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被方如逸一一洞悉。   “你想跟我退亲?”   江与辰默然不答。   “你觉得我方如逸是大难临头,只顾自己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江与辰连忙道。“我只是觉得,不该拖累你。”   方如逸握住他的手:“要说拖累,论起来,却是我拖累了你。与梁王有仇的,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你不过是被我拉进局中罢了。如此说来,倒是我该同你退亲的……”   “你休想!”江与辰急得不行。“我费了多少心思,才让你答应嫁给我。只要你答应了,我绝不会放手!”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江与辰顿时语塞,不知从何时起,在方如逸面前,他总会乱了阵脚。   “阿辰,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可事到如今,你我早就绑在了一处,退不退亲的,难道会有什么区别么?”   江与辰低下头,她说得没错,不管是江家、方家,还是左家、王家,在元轼看来,都是必须尽数拉下马的死敌。   一封退亲书,又能保得住方如逸几何?   “阿辰,我是个商贾,动的自然也是经商的脑子。不怕告诉你,我就是要求利,求财,富贵一生。如此,才有底气护得住我方家。这几天我自己想过了,你江家有权有势,又有富贾做亲戚,嫁给你不亏。   虽然眼下突逢大难,可人活一世,哪有总是顺顺当当的?阿辰,我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只要能渡过此劫,何愁将来没有安生的日子?”   江与辰定定地望着她,她说得轻描淡写的,仿佛只是在闲谈今夜用些什么饭食。   他们如今遇上的,哪里是什么普通寻常的难关?   这是生死大劫,一个不小心,便是史书上的一笔“谋逆”。   他知道方如逸机敏多智,可却没想到,走到绝境中时,她依然是这般淡定从容,还想找出绝处逢生的时机。   如此一比,倒显得他江与辰气短。   “砰砰砰!”   守门的狱卒敲了敲牢门,示意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方如逸起身走到门口,有狱卒盯着,她不好相问傅世子的事,回身道:“阿辰,屈打成招自古有之,若真有人存心用这样的招数害你,我必不会放过他。”   江与辰笑了笑:“放心,没人能害得了我。”   “方姑娘,快请吧,再晚些许,小人也不好交代。”   狱卒连声催促,方如逸不好多留,从原路出了刑部大牢,才到大门外,却见杜迁正站在那里。   “杜主事,今日多谢相帮。”方如逸本不愿与他多言,可一想到刚才他说的那些话,心头一动,低声道:“杜主事是心甘情愿帮梁王的?”   杜迁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叹了口气。   方如逸又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上了船,才知并非同路之人。”杜迁的目光遥遥望着宫城的方向。“可那又如何呢?我已经上船了。”   方如逸没有再劝。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或许杜迁有不得已的苦衷,可他还是选择不回头。   “杜主事,告辞。”   方如逸行了一礼,很快坐进马车,往家中赶。   一路上,她把江与辰的脉象和余照细细说了一遍,这才知道原来傅杉用的那些刑,的确没有伤着内里。   余照松了口气:“想来傅世子还是手下留情了,只是不知他心里到底向着哪一头?”   方如逸沉声道:“不管他向着哪一头,我们都不能指望他或者别人,有些事情,必须牢牢抓在手里才好。”   “姑娘的意思是?”   “具体的事,我得再想想。”方如逸缓缓道。“这两日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把我们原定的计划都打乱了。”   说完这句,她不再开口,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到了家中,余照去厨下吩咐做饭,回到内室时,却见方如逸仍旧在桌案边坐着,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姑娘还在担心江国舅的伤势?”   方如逸摇头:“照儿,梁王这回突然发难,想来年后就会登基。若真被他得手,只怕将来我们几家都没有活路。我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一把。”   “姑娘想怎么做?”   方如逸沉声道:“我看太子这回出来得匆忙,并没有将玉玺和兵符带出宫。军中素来是认符不认人,要是将来太子起事讨伐逆贼的时候没有这两样,只怕京师外的将领并不肯听他号令。”   “姑娘的意思是,得想法子进宫,把玉玺和兵符偷出来?”   “没错,眼下马上就要过年,给宫中供灯的灯笼坊,不是让大树的远房亲戚打理着么?没人知道其实是我们的铺子。虽说宫中新丧,可还是免不了要点灯过年,给百姓祈福。   今岁是梁王主事,一定想做点花样出来。干脆就让他们做一些能藏人的大花灯,我,魏临,还有他手底下的高手,一起进宫。”   -------------------- 第154章 密筹   ======================   余照听得心惊胆战:“姑娘,这太冒险了!那毕竟是皇宫,如今又在梁王的手里捏着,哪能那么容易就进去?再者说,今岁的大花灯点不点,还两说呢!”   “大花灯一定会点。”方如逸目光笃定。“昨日我已经让大树给徐哥哥传话,让他务必劝梁王点灯。”   她望着窗外:“这会宫中多半就会有消息传出来了。”   没等她让余照出门去瞧,毛大树便裹着风雪,匆匆奔进院中:“姑娘!宫里刚刚传出消息,梁王说今岁的大花灯照点不误,只是分例减半,不能同往年那样隆重了。”   “知道了,赶紧喝杯热茶,休息去吧。”   毛大树一走,余照惊讶道:“姑娘,梁王还真要点灯!奴婢记得,按照旧例,先帝去世,是年的春灯便不点了。也不知徐翰林说了什么话,竟然让他连旧例都不顾了。”   方如逸的脸上却多了丝欣喜:“梁王称帝的野心是藏也藏不住了。一个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只瞧得见恭维他的人,听得见赞颂他的话。想必徐哥哥没少说些他爱听的话吧。”   “姑娘,你真要进宫?”余照忧心忡忡起来。“要不……奴婢陪着姑娘一起?”   “傻子,你是会刀枪,还是会斧剑?”方如逸捏了捏她的手。“看看这双治病救人的手,抡起拳头来也不过巴掌大,若是你在宫中出了什么事,将来魏临岂不是要恨死我?”   “可是……”   “好了,到时候我也有一件天大的要紧事,得着你去办。”方如逸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契。“这是去年我让你去郊外置下的宅子,还记得吗?”   余照拿起来一看,点头道:“记得,当时姑娘不许奴婢告诉别人,买宅子的时候,还让奴婢蒙了脸,神神秘秘的。”   “这处宅子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我本想把它用作对抗梁王失败的退路,如今这情形,必得拿出来用了。”   她附耳余照说了几句,主仆两人商议了大半夜,才各自安歇。   次日午后,余照坐车出门,瞧见大街上的情形,心里甚是不快。   国丧礼虽然没撤,可那些个红彤彤的大年灯被挂了上去,映得白布也一片红艳,反倒比往年更加喜庆热闹,没有半点悲痛先帝殡天的意思。   她心里存了对梁王的气,催着车夫赶紧往珠宝铺的方向去。到了铺子外,她和往常一样,捧着本账簿进门。   掌柜的将她请到内室,毛大树和他那远房亲戚,灯笼坊的毛坊主,已在那里坐等。   一见她来,毛坊主赶紧起身:“余姑娘,你可算来了!小人昨日听说宫里照旧要点大花灯,真是想不通!国丧期间,就应该点白灯,怎么还要满宫都挂得花里八叉的?要是先帝和先太子瞧见了,不得气活过来啊!”   毛大树听他说得出格,忙捅了他一下,毛坊主反应过来,赔笑道:“余姑娘,小人是个乡下手艺人,不会说话,您可千万别计较!”   余照伸手请他们两人安坐:“毛坊主,连你一个平头百姓都知道,国丧期间要挂白灯,宫里的主事之人又怎会不知呢?”   毛坊主重重拍了拍桌案,丧气道:“谁说不是……真没想到,那梁王居然是个两面人!陛下和太子一走,他就高兴得在宫中放花灯,装也不装两天!”   他不解地望着余照:“余姑娘,小人也是个有心气的,本想今岁弃了宫中的生意不做,可是今儿早上,我表哥奔了来,非要小人继续做年灯,还要那种一人高、几人高的,说是方姑娘特意嘱咐的。余姑娘,这是为何啊?”   余照不明着回答,端起茶来饮了一口:“毛坊主,若是明知一件事不能做,我们却非要去做。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比上面的人要求的更好更完满,你猜这是为何?”   “为何……”毛坊主苦思一阵。“要么就是彻底放弃了,上头爱咋咋地,咱们啥也不管了。要么就是……方姑娘是要——”   他的双眼忽然一亮,右手举到脖子边,用力一划。   余照搁下茶盏,点了点头:“毛坊主,这是要掉脑袋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光棍一条,怕啥!”毛坊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小人父母早就没了,都是表哥拉扯我长大,又去求灯笼师父教小人手艺。后来得了方家的恩惠,才把这间灯笼坊做起来。   小人虽然识字不多,但从前也启过蒙,明白忠君的道理。陛下、娘娘和太子死得蹊跷,那梁王又突然脸一抹,在宫里高兴得点大灯。两下里想一想,谁都知道这里头大有问题!”   毛坊主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小人爱听坊间说的那些忠义好汉书,没想到自己也能演上一回,真是千年修来的福啊!”   余照没想到他心中竟有如此高义,当下起身,恭恭敬敬地端起茶盏:“多谢毛坊主,我替姑娘敬你一杯!”   “不敢当不敢当!”毛坊主连忙跟着站起来,一手捏着自己的茶盏,一手拿过毛大树的来,仰头饮尽。“小人干了!干了!两杯!”   两人重又坐下,毛坊主从怀中摸出几张年灯的图纸,不好意思道:“余姑娘,来之前小人不知方姑娘是要用年灯做件大事,小人心里气着,便随意画了几张不成样的,让姑娘见笑了。你放心,小人今晚就家去重画,明儿早上,一准给姑娘送到方家来!”   毛大树立即打断他的话:“你昏了头了,方姑娘特意不来,又约我们在这里碰头,你还要把图纸送去方家?”   “是是是!小人高兴疯了,竟说出这样昏头的话来。”毛坊主拍着脑门。“要不明日小人还在此处,和余姑娘你碰面?”   余照摇头:“毛坊主,你的手艺我们信得过,图纸不看了,五日后入夜,我家姑娘会直接带人去灯笼坊中,还望到时候别让无关人等在场。”   “这个您放心,小人一定安排妥当!”   ……   五日后,城西毛氏灯笼坊。   夜色已深,一辆马车在灯笼坊后门停下,一行穿着黑衣的好手从街角转出,领头人对着车厢内的女子拱了拱手:“方姑娘,周遭没有可疑之人,请安心入内。”   方如逸一身的素袄,从车厢里快步出来:“魏临,辛苦你了。具体的事,我们进去再说。”   魏临冲身后的黑衣人招了招手,两人留在门外,其余的跟着他和方如逸一同进门。穿过小院,入了工坊,里面只有毛坊主一人。   一见到方如逸他们,毛坊主激动起来,一把扯掉盖在年灯上的薄罩:“东家请看!小人这大花灯可行?”   方如逸这才发现,那灯足足有两人那么高,中心立着一根通天般的长柱子,柱子周身树杈一般地探出枝去,每一条上都挂着颜色各异的年兽、吉果,花枝招展的,瞧着甚是热闹。   毛坊主献宝一般地钻到通心柱前,蹲在底下按了按,那柱子突然当中打开,里面在每半人高处,插了一块结实的木板,仔细看去,每一层都能蹲进四人。   方如逸又惊又喜,绕着年灯转了两圈:“毛坊主,难为你费心设计了。不过五日就做出来了,一定熬了好几个通宵吧?”   “这算什么!”毛坊主满不在乎,大手一挥,指着立在周围那些小一点的年灯。“我们还做了其他的,只是没这座主灯得力,每个只能藏进去四五个罢。”   魏临道:“方姑娘,我安排的都是好手,有几个曾经进过宫,熟悉路,倒也不需要太多人。”   方如逸点了点头,毛坊主飞快道:“东家,小人也一同去!一来,小人这个坊主亲自送灯进去,显得重视年节;二来,也须得有人知道,这些花灯怎么从外头打开。”   “可是这次的行动太危险了,万一宫里乱起来,你如何是好?”   毛坊主拍着胸脯:“东家放心,小人也是练家子,虽说比不上那些个高手,可保命却是不难。再说了,小人给宫中送过好几年的灯,怎么进去,怎么出来,都熟悉得很。对了,小人还认识那些查验的公公,要是不给他们些银钱打点,只怕他们非要把花灯查个底朝天不可。”   方如逸还在犹豫,魏临想了想道:“方姑娘,我倒是觉得,毛坊主必须得去。往年都是他送灯,若是今年突然换了人,难免引起怀疑。点灯的地方离宫门不远,想出去也不是一件难事。”   他侧身对毛坊主道:“毛坊主,等进了宫,开了花灯柱,你就赶紧想法子离开,晚了只怕来不及。”   “可是你们还在里头啊,小人虽不是大丈夫,但也不会贪生怕死,小人……”   “毛坊主稍安。”魏临冲他点了点头。“当日,宫里宫外会一同发力。等你一出去,我安排在宫外的人便会知道,我们在宫里已经开始行动。所以,你能不能顺利出宫,格外重要。”   听到这里,毛坊主凛然起来,郑重道:“放心!小人一定会想法子出宫报信!”   --------------------   写这章的时候,是年二十八。   早上起来,吭哧吭哧写了一千字,我妈突然打电话来,说我舅舅把我外婆房门撬了,进门就跟她大吵,非要她明天拿4万块钱出来(我舅舅并不缺钱,前两年我外公外婆家拆迁,他拿了一千万),还放言说要是我妈敢来,他就打我妈。   我立即关了电脑,揣上两个手机(其中一个拿来录音),穿了一身十分耐磨的旧衣服(我怕舅舅激动了连我一块打),打车去了我外婆家。还好,我舅去楼下自己的房间了,并不在二楼。   在楼上陪了外婆半小时,我妈快来了,外婆心里着急,干脆去一楼大门口等。我也跟着一起下去,结果在路过舅舅房门口的时候,听见他在里面说我读书读到这个年龄,工作也找不到。   那一瞬间,我竟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好笑。   记得小时候舅舅对我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因为上一辈的矛盾,二十年里,我只在外公的葬礼上跟他见过一次。我总觉得大人之间再有什么矛盾,提到小辈时,嘴上多少会积点德。当然我心里也明白,恨屋及乌,舅舅家私底下对我肯定没什么好气,即使我并没有惹到他什么(毕竟我一直不在老家,见不上面啊!)。   仔细想想,他故意在我路过他门前的时候说这个,大概是觉得我还是个学生,脸皮薄,听了这样的话,就会心里难受,特别羞愧,甚至气得不行,非要跟他大吵一架。   可惜我的脸皮,好像比城墙还厚(不是...)。   很快,我妈来了,进门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舅舅出来说清楚。   舅舅的房间里一片安静,我妈又问,他在不在啊?   我站在我舅房门前,大声说,在啊在啊!刚才还在里面说我读书读到这个年纪,工作也找不到呢!   我又对门里喊,舅舅快出来呀,你跟外婆的事,一定是场误会!你出来说清楚就好啦!   房间里悄咪咪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时,我表妹突然从自己的房里出来,说他爸爸怎么会打奶奶啊(也就是我外婆),我妈和我马上说,是啊是啊,你让他出来解释清楚就好了嘛。   表妹去敲她爸的门,门锁得严严实实。她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她爸,电话是通了,但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他跟我舅妈两个人,就是躲在房里不肯出来。   我表妹也是可怜,苦着一张脸靠在门框上。明明是大人惹事,却要让她一个才刚毕业的小姑娘,出面擦屁|股。   表妹拼命帮她爸解释,说他只是太激动了,才会把奶奶的门撬了,又把奶奶戴在头上的帽子扯掉,并不是要打奶奶。   这样的理由当然是很牵强的,但是我们也不想为难一个小姑娘,就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了,劝我外婆上楼休息。   直到我妈跟我离开的时候,舅舅的房间还是安静得不行,人也没出来。   走出外婆家的时候,一想到准备好用来录音、报警,以防万一的手机,居然连拿都没拿出来,翻箱倒柜找来的旧衣服,也没了用武之地,我心里竟有些怅然若失(不是...)。   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那样。   大概这就是书上说的,欺软怕硬,一张纸老虎吧。   PS:经过今天的事,突然觉得回国挺好的,坐在家里,就有写作素材自己找上门... 第155章 进宫   ======================   大年三十,南宫门外。   “毛坊主,今岁又亲自来送灯呐?就是到得有点晚。”   毛坊主哈着腰,“嘿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守门的公公手中:“天官莫怪,小人原以为今岁宫里不点灯了,料子都没备足。后来又说要点,紧赶慢赶了好些时日,直忙到今儿早上,才把年灯做好。”   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内景象,王、林两家的灯笼坊已经把年灯送来,五色斑斓的,遮住了国丧的沉重。   “啊呀,另外两家灯都到了!小人得赶紧送进去才好,万一误了点灯的时辰,岂不是要让天官您替小人受罚?”   公公板着脸道:“你也知道自己晚了,咱家会受罚?”   “是是!”毛坊主瞄了一眼刚塞进他手中的钱袋。“小人别的都不懂,只懂要好好孝敬天官。”   那公公冷哼一声,把钱袋塞进袖中,侧身冲着正要上前查验年灯的侍卫摆了摆手:“都查完了还不快快退下?若是耽搁了时辰,你们担得起?”   侍卫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低着头退回去。毛坊主口里不住地拜谢,指挥着拉车牵马的伙计进了门,快步往立灯的宫苑中去。   点灯苑外虽然立着一队守卫,可苑内却不过寥寥数个宫人。   毛坊主打眼扫了一圈,命伙计们停好车,把年灯全都搬下来,自己则从袖中摸出三两个钱袋子,快步走到宫人们面前,陪着笑给他们塞银两,嘴上不住地说着“天官们大年夜下辛苦了,这点小钱给各位买杯热酒吃”。   年三十来此处值守,宫人心里本就无甚好气,揪着点空当,便想方设法地休息。几个资历老些的太监拿了银两,当即动了去外苑耳房吃酒暖身的心思,只命两个孩子似的小黄门,留下来值守。   等他们一走,毛坊主便从车上拎来两个布包,一手一个塞给小黄门。   两个小黄门打开一看,竟是满口袋的宫外时新玩意!   “毛坊主,你这是哪里搜罗来的?连冰渣扁糖葫芦都有呢!”   其中一个小黄门双眼晶亮,抱着布袋不住地翻看,头都埋了进去。   毛坊主指着西侧门边的小耳房:“二位天官,小人送来的年灯且得搬一会。你们站在这里多冷啊,不如先去耳房歇息歇息,等年灯摆好了,小人便来唤你们。”   小黄门头也不抬,拔脚就往耳房走:“快点啊,别误了点灯的时辰!”   毛坊主连声答应,亲自送他们进了耳房,见房门关紧了,才飞快跑回年灯前。年灯已经被搬下来了大半,眼看苑中再无宫人,伙计们一一站直了身子,露出被冬帽遮挡的脸。   竟全是魏临武馆里的好手。   毛坊主冲他们点了点头,赶紧奔到最大的那座年灯前,解开中心柱门的关卡。   方如逸立即跳了出来,一身的男子夜行装。魏临跟在她身后,也是满身黑色。   “毛坊主,多谢你,我们安排了人送你出去,这里交给我们。”方如逸道。   毛坊主点了点头,道了句“保重”,一名好手当即带着他离开院子,循着僻静小路,往南宫门去。   等两人一走,方如逸和魏临他们迅速蒙好面,越过宫墙,直奔崇德殿。   崇德殿外的守卫,里里外外围了三圈,魏临跃上墙头,仔细查看片刻,返回方如逸躲避的墙角,小声道:“想必梁王已经猜到我们会来拿兵符,在殿外布置了正正一队的人。”   “那怎么办?不如我带人引开他们?”   “不,这件事交给我。”魏临四下张望几眼。“之前我跟着公子进过宫,还记得些路。我腿上功夫还行,这些守卫想抓我,并不容易。”   魏临的本事,方如逸自是全然相信的:“你带几个好手去,若是能把守卫都引开,我这里也无需太多人……”   “不,有我一个就够了,要是人一多,反而要瞻前顾后,不好脱身。”   这话倒也有理,方如逸当即点头:“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魏临便转出墙角,消失在夜色中。不多时,西北方传来屋瓦落地的声音,领头的守卫一个激灵,回头喊了声“去看看”,守在门口的人立即去了大半。   剩下的守卫们望着西北风,有些心不在焉,方如逸看准时机,对留在她身后的好手们微微点了下头,一行人立马跃过宫墙,翻身上了屋顶。   行到崇德殿外,方如逸冷眼盯着守在殿门口的几人,猛然间觉得领头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她顾不得细想,下一息便从后窗穿进殿内。   元轼不知去了何处,大殿里空无一人。   出了两个守在殿外的好手,剩下的全跟着她一同进了崇德殿。望见眼前场景,众人都有些吃惊。   其中一个飞快守在方如逸身侧,小声道:“姑娘小心些,恐怕此处有诈。”   “好,赶紧找兵符。”   众人正要找符,殿门上忽然传来声响。   有人进殿!   众人立即四散,各自寻了个躲避之处。方如逸藏在殿内的柱子后头,因着年节,乌黑的撑梁柱上挂着朱色的缎子,刚好可以用来避身。   殿中安静异常,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入殿几人轻微的脚步声。   方如逸把缎子掀开一条缝,小心看去,原来是刚才守在大殿外的那几人。他们似乎察觉了里面的动静,特意进门探看。   她放下缎子,沉声静气,暗忖只要那些人瞧不出什么异样,自然会离开。   可大殿里的脚步声虽然越来越散,可其中一个却朝她藏身的方向而来。遮蔽的帘布微微一颤,似乎有什么抓住了缎子边缘。   她的手慢慢摸向腰间,握紧别在那里的匕首。   “哗——”   帘子应声而开,匕首也被拔了出来!   怎么是……杜迁?!   方如逸震惊地望着眼前之人,而掀开帘布的杜迁,此刻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千钧一发间,一个身影忽然从梁上落下!   “梁王谋逆,合当死罪——”   一名好手大喝一声,当即扔出飞刀,刺倒一名守卫!   藏身各处的好手们也跟着一起现身提刀,殿中情势顿时大乱。方如逸想趁机从杜迁面前逃脱,可才刚挺身离开柱子,却被杜迁一把按了回去!   朱红色的帘布“刷”地落下,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愣着干什么,人都跑出去了,还不快追!”   “是!”   又是一阵簌簌飞奔的脚步声,不过几息,大殿内竟恢复了平静。   方如逸不免有些紧张,她猜不透杜迁此举,究竟是为了救自己,还是存了什么别的目的。   “哗——”   帘布又被掀开,方如逸的目光迅速一扫,殿内果然只剩下杜迁一人。   “方姑娘,你快些离开,从北边出宫,今日我只当没在这里见过你。”   方如逸盯住杜迁,右手仍旧握在刀把上:“为何?”   “我从来都不想做逆臣。”杜迁的眸光里有化不开的后悔。“小时候,我曾经见过陛下一面,他对我很好,只是我身为人臣,却负了他。”   方如逸半信半疑:“我怎知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若我想抓你,刚才便大有机会。”   “也许你是为了更为重要的人?”   “你是说太子?”杜迁目光闪动。“梁王早就知道他在左家,眼下应该已经派兵过去了。”   方如逸手心冒汗:“派了谁?”   “不管派谁去,梁王都赢不了。”杜迁低头,收起手中的剑。“因为傅世子离开刑部大牢后,就去了左宅。”   这一刻,方如逸才真正意识到,傅杉的确另有计划。   究竟是什么?杜迁为何也会知道?   门外突然传来响动,杜迁脸色一变,拉着方如逸飞快往后殿去。才转过屏风,两人却被一排长矛堵了回来。   梁王元轼身着铠甲,从后殿缓缓而出。   “杜迁,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想私放谋逆从犯。怎么,一见了这方氏女,就不在乎你杜家满门的性命了?”   杜迁双手颤抖,低着头一声不吭。   元轼踱到他身边,佩刀一横,“哐当”一声,打落他手中的长剑。   “这方氏女的确有些姿容,便是本王见了,也难免晃神。”元轼扫了扫方如逸。“可朝廷重犯就是重犯,你杜主事有大好前程,难道就甘愿毁在她手里?”   方如逸听不下去,高喝道:“梁王!到底是谁!在做谋逆之事!”   “不是你,难道还会是本王吗?”元轼侧头盯着她,目光阴狠如毒蝎。“从前本王一再被你欺骗,却念着旧情,舍不得杀你。如今想来,真是后悔。”   他拔刀出鞘,指着方如逸:“你那未成亲的夫君,在大牢里奄奄一息,他若知道你今日死在本王手里,不知会有多难受。他素来飞扬跋扈,谁都不放在眼里,要是能让他难受一回,本王心里实在畅快!”   他仰头大笑,仿佛已然看见了江与辰愤怒的神情。   “你嫉妒他。”方如逸冷冷开口。   “本王?本王嫉妒他?”元轼蓦地咬牙。“本王怎会嫉妒他那个蠢材!”   “他从一生下来,便得了自在。就是在城中到处放肆,左右不过先帝一句他不可被拘束着养大。他虽然没有元氏血统,却又是皇亲,是太子的亲舅舅。他父亲是首辅重臣,姐姐乃当朝皇后,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能大大方方地开口,明着要到手。可你呢?”   方如逸的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同情:“你从小谨言慎行,虽有皇室血统,却故意扮成一个闲散的王爷。你胸中有抱负,但不敢明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弹劾,被褫夺封号。可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谋逆犯上,弑杀血亲!”   “什么血亲!段家的脏血,岂可乱我元氏江山!”   元轼面目狰狞,手中的刀一下指着方如逸:“你哪里懂本王从小隐忍的苦!”   “你错了,陛下是明君,江首辅是贤臣,若你真有才能,又愿意入朝,他们岂会处处忌惮于你?说到底,是你自己想多了。”   “这不可能!他们分明对本王处处小心……”   “王爷,你细想想,陛下有多少次让你处理那些军中要事?又有多少次请你与阁臣商讨朝中机要?”   元轼愣了愣,很快气道:“那都是他在试探本王!”   一瞬间,他望见围在殿中的守卫,见他们面面相觑,似乎被方如逸的话说服了不少。他顿时怒上眉梢,冲着他们大吼一声“那都是他在试探本王”,手中的长刀立即向方如逸刺去!   “王爷!不好了!”一名守卫慌张地奔进殿内。“天上飞来好多竹鸢!”   -------------------- 第156章 对峙   ======================   元轼手中的长刀一顿:“竹鸢?什么竹鸢?休要胡言乱语!”   那守卫连忙跪下,右手指着殿外,不住地颤抖:“王爷快去瞧瞧吧!纸鸢上都是人!”   “咣当!”   长刀当即落地,元轼扔下一句“看好她”,快步走出大殿。   跟着他一同入殿的守卫们面面相觑,他们被方如逸的话说得心中松动,可一时间又惧着元轼的手段,不敢擅自放人走。   思忖片刻,众人只得围住方如逸,不让她有离开的机会。   大殿的正门虽然开着,可毕竟瞧不见全景,方如逸透过四下里围得密不透风的守卫,只看看望得见元轼挥动手臂的背影,听得见他愤怒的高喝。   夜风的呼啸声,穿过单薄的殿门,拍打在红木盘龙柱上,激起的冷瑟,逼得方如逸握紧双手。   不知是哪位义愤之士,不耻于元轼图谋造反的恶行,在这料峭夜色中,奋起一搏。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惴惴不安,消散了些许。   她扫了一眼周遭守卫,见他们脸上神色各异,没有半点死心塌地,非要造反不可的意思。   “诸位,你们都是国朝的守土之士,今日为何要帮着逆贼行事?”   守卫们的神情僵硬了一下,并不言语,方如逸又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受了逆贼的蛊惑,并非真心想要造反。如今外头有义士,诸位若能相从,将来必是大功一件。”   众人握刀的手紧了又紧,许久,才有领头模样的守卫小声开口:“可是眼下国朝血脉只剩梁王,就算我们反他,将来又让谁来坐这高位?”   “你错了,国朝血脉并不只有梁王。”   守卫们一愣,纷纷扭头看她。   方如逸一字一顿:“太子仍在,国本犹存。”   “不可能!太子明明已经死了!”   “你们说太子已死,是瞧见了他的尸首,还是你们手刃了他?”   守卫们顿时语塞,转瞬间拼命摇头:“我们怎么会杀太子?是梁王说张家女毒害先帝,又杀了太子,他要为元氏报仇,我们才……”   方如逸语速飞快:“诸位千万不能相信逆贼的话!太子是我亲自送去的左家,由左大将军亲自护佑。今日逆贼是不是派兵去了左家,还下令只要是自称太子之人,统统就地处决?”   守卫们满脸惊讶:“这是我军中机密,你,你怎么知道?”   方如逸冷笑:“他要名正言顺地做这九五之尊,怎会让太子活着?”   领头的守卫突然道:“方姑娘,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们如何信你?”   “只要你们出宫,去往左家,一定能……”   “砰!”   一架硕大的竹鸢猛地冲到殿外,狠狠撞了进来,把本就不甚坚固的殿门震得七散八落。   碎裂的木屑,混着尘泥,在殿中乱飞,守卫们连忙护着方如逸后退几步。方如逸被烟尘抢得猛咳不停,一片灰暗中,一只手忽然拉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被用力一扯,转瞬间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哎呦!”   熟悉的声音近在迟尺,她难以置信地仰头,一对随意自在的剑眉微微皱着。   “阿辰?你,你怎么在这里?”   “飞进来的呗。”江与辰扶她站稳,咬着牙活动了下胳膊。“这傅杉,明明说好做戏,他倒是真下狠手啊!”   只一瞬,方如逸便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   傅杉多半早就跟江与辰通了气,故意做戏给元轼看,博得他的信任,好趁他没有防备之时,偷偷把江与辰一行人全都放出来。   想来那些大竹鸢,也是傅杉悄悄备下的。   想明白前因后果,方如逸却有些气恼,锤了江与辰一下:“你怎么不告诉我!”   ——害我担心了好久。   江与辰喊了句疼,一把握住她的手:“我这不是怕你犯险么?没想到你也想法子进宫了,不愧是我未过门的娘子,跟我就是心意相通。”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说这些俏皮话!   方如逸越听越气,恨不能狠狠骂他一顿,可眼下情势紧迫,只得不去与他计较。   就在这时,领头的守卫穿过烟尘,奔到两人面前,拔刀冲江与辰刺去!   江与辰一脚踢中他的手腕:“邹林!不认得我了?”   邹林吃痛,后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子,仰头一看,震惊道:“江国舅?你,你不是在刑部大牢里吗?”   “你都做上宫中守卫统领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反应这么慢?”   邹林愣愣地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不会是傅世子放了你吧?”   江与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扫了一眼周遭那些已然拔刀的守卫:“你要跟着梁王一起造反?杀了太子?”   邹林被“杀了太子”这四个字,吓出一身冷汗:“我,我怎敢造反!是梁王说,他说……”   “他说你就信?”江与辰的神情甚是严肃。“眼下太子已经带着左家军到了宫门外,很快就会进宫清扫逆贼。今夜,你是要带着你身后的那些兄弟,一起人头落地,还是帮着太子一同捉拿逆贼?”   见邹林仍旧有些犹豫,江与辰又道:“你不信我可以,但我爹的话,你总要听一听吧?”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素帕,“仔细看看。”   邹林接在手中,只瞧了一眼,几抹喜色顿时跃上眉梢。他捧着帕子,对身后的守卫激动道:“我就知道江家不会反!不会反!”   说完,他立即跪下,把刀举过头顶:“江首辅于下官有再造之恩!若不是当年江首辅指点下官考武举,还为下官请来高手做师父,只怕下官早就成了护城河里的一条水鬼。江首辅所言,下官绝不敢有半分怀疑。我们都是听信了逆贼的话,以为国朝只有他一条血脉,这才……”   他顿了顿,高声道:“我等恭迎太子回宫!”   站在他身后的守卫们也一同跪下,大喊了几回“恭迎太子回宫”。江与辰正要请他们起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邹林,你是要反吗!”   烟尘散去,元轼目眦欲裂地立在殿门外,像是一株内里腐朽,却犹自强撑的死树。   邹林“刷”地站起来,双手展开那方素帕,毫无惧色地望着他:“逆贼!你竟敢编造谎言,企图搅乱我元昭天下!该当何罪!”   “一张帕子,几句胡言,你也信?!”   邹林横眉一凛:“拿下逆贼!”   “谁敢!”   殿外一阵盔甲铮鸣,邹林抬头看去,陈殊不知何时已然返回崇德殿,跟在他身后的穿甲兵,把殿外开阔的宫院围得严严实实。   他心中暗暗大惊,三两步走到江与辰和方如逸身侧,压低声音:“江国舅,五军营来了,怎么办?”   江与辰面容严肃:“劝得通就劝,劝不通就打。”   “陈殊的女儿是梁王妃,想必他们二人早就绑成了一块铁板,只怕很难劝得动。”   “那就打。”江与辰单手轻旋,缓缓拔出佩剑。“守土之士,忠君之责,邹首领,还望你谨记。”   邹林郑重地点了点头,跟着拔出长刀。转瞬间,他的目光落在方如逸身上,握着刀柄的手兀地有些迟疑:“可方姑娘她……”   “我既来了,就没有临阵退缩的理。”说话间,方如逸手中也多了把匕首。“无论如何都得坚守住,太子马上就要进宫了。”   话虽如此,她那只空着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今夜凶险如此,前路死生难料。明朝坐上龙椅之人,究竟是谁,她心里实在无法确定。   “别怕。”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   她侧头一看,江与辰的双眼牢牢盯住前方,但开口时的语气却是轻柔:“相信我,相信太子。”   一股助她镇定的心气,浑然生出。   她记得那样的气息,是小时候跟着父兄巡边,在荒漠的孤夜中遇到凶残的戎族人,父亲从未退缩的气息。   那时她仰着头问过父亲,是不是从不怕死。可父亲却说他也怕死,可一想到自己的进退关乎国朝江山,关乎百姓安危,脑海里便只有死守,再无生死。   “你退一步,元昭的疆土就少一寸。”   这句话她记了好多年,她从未想过久居安宁和乐的京都后,会亲身经历如此的抉择。   元轼的谋反,又何止是以下犯上的谋逆。   为了一己私欲,元昭江山早就成了他玩弄股掌,博弈登位的棋子。若是让这样的人奸计得逞,元昭还能有什么将来!   “很好!邹统领,看来你是要做逆贼了。”   元轼大笑出声,目光却越发阴狠。他抬起右手,身后的弓箭手立即上前,搭箭拉弓,对准崇德殿内。   “邹统领,不再考虑考虑?”   邹林握紧手中长刀,上前几步立在弓箭手前,大声斥道:“逆贼!你毒害帝后,蒙骗我等,难道还不知悔改么!”   元轼面上故作遗憾,嗤笑一声:“既如此,那就成全了你,还有你们。”   他的目光在院中扫了扫,右手倏地放下:“就地射杀。”   “住手!”殿外传来女子清脆的高喝声。“梁王!动手前不妨先看看她是谁!”   --------------------   明天大结局啦~ 第157章 大结局   ========================   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元轼顿了顿,迟疑片刻,还是挥手止住将要离弦的箭。   身后的士兵分开两侧,那女子一手抓着头戴皇后珠冠的陈知吟,一手握住匕首,抵在她脖颈下,押着她慢慢走进院中。   是许风禾!   望见这一幕,方如逸和江与辰心中大喜,可元轼却脸色顿变。   陈知吟即将临盆,拖着硕大的肚子,连从门外走到院内都甚是艰难,也不知许风禾用了什么法子,竟骗走保护她的人,把她逼来此处。   “王爷救我……”   陈知吟哭得梨花带雨,双手抱着肚子,脚下早就虚浮了。   “坐下!”   许风禾声音虽厉,可抓着她的手却是轻柔,知她行动不便,干脆扔下一件外衣,让她垫着坐在地上。   看见女儿如此遭罪,陈殊慌得不行,右臂一摆,弓箭手们齐刷刷地退到院外。他三两步奔到元轼身侧:“王爷,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要先撤出崇德殿,再做打算?”   元轼面不改色:“陈将军,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觉得,就算你退让十步百步,他们会轻易放你走么?”   “可是吟儿在他们手里!”陈殊急得声音都大了。“她还怀着王爷的孩子,她,她一个弱女子,王爷难道要弃她不顾?!”   “弱女子?”元轼冷笑一声,指着陈知吟的发髻。“你看看你的女儿,她多着急啊,本王都不敢现下就坐上尊位,她倒好,先戴上皇后凤冠了!”   “难道王爷眼下还要计较这些?!”   “本王做事,讲究的是名正言顺!”   元轼突然转身,冲到一名士兵前,夺下他手里的弓箭,回身拉弓!   “王爷——”   一支箭矢应声而出!   “噗!”   没入胸膛。   崇德殿的宫院里,静得让人害怕。   陈知吟缓缓低头,看着插进自己胸前的那支箭,渗透衣衫的血迹,不过丝丝缕缕,但钻入心间的痛,却多得数也数不清。   “王爷……为,为何……”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元轼,口中的话,怎么也成不了句子。站在她身后的许风禾呆呆地盯着那支箭,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知吟私戴皇后凤冠,有违律法,该杀!”   众人吃惊地看着元轼,那张写满义正辞严的脸,看得他们愈发心寒。   原来对天下至尊之位的贪念,竟可以把一个人推上杀妻灭子的境地。陈知吟固然有可恨之处,但与元轼这样毫无人性的豺狼相比,却显得实在可怜。   “吟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利剑般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刺得他们心里生疼。   陈殊从台阶上飞扑下来,一把抓住微微颤抖的许风禾:“你不是医家吗!快给我救人!我要母子平安!”   他猛地踢中许风禾的膝盖,扣住她的后脑勺,当即将她按倒。方如逸忙上前扶住许风禾,陈殊没有阻止,只是不住地说着救人,两人干脆一起跪在陈知吟身侧。   方如逸语速极快:“世子妃别怕,我们有这么多好手在,逆贼不会伤你。你快看看,陈姑娘的伤势如何?”   “好,我,我看看……把把脉……”   许风禾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去摸陈知吟的脉。可没等她的指尖搭上手腕,“嗖”的一声,一支箭竟擦过她的耳廓,扎进陈知吟眉心!   “元——轼——!”   陈殊一声暴喝,跨在腰间的剑一下出了鞘!   他大步往元轼所在的方向奔去,可心头怒火烧得他眼目不清,一时间竟未留意脚下动静,被元轼面前的台阶狠狠绊了一下。   “噗!”   一柄快剑没入他的心口,缓缓抽出时,他听见元轼低声的冷笑:“陈将军真是糊涂,本王连自己的妻儿都敢除掉,何况是你?”   “疯,疯子……”   许风禾怔怔地望着元轼,眼中的恐惧一层深似一层。她的手,搭在陈知吟的腕子上,一动不动,可那里已经没有脉搏了。   方如逸心中也是一般的震惊,她知道元轼的狠毒,却没想到,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逸儿,世子妃,快起来。”   江与辰的声音将她们二人拉回现实,事情还未了结,眼下最要紧的,是拿下元轼,恭迎太子回宫。   “这个人,是,是个疯子……”许风禾一边起身,一边喃喃道。   方如逸极力镇定下来,握住她的手,顺了顺她的后背。她不过才十几岁,今夜能挟持陈知吟而来,已经鼓了莫大的勇气,如今又瞧见这般情形,怎会不怕?   她带着许风禾回到殿门前,往她手中塞了把匕首,小声道:“世子妃莫怕,待会若是打起来,你就赶紧往殿内去,从后院离开。”   “可是姐姐你怎么办?”许风禾着急起来。   “我不会有事的。”方如逸勉强笑了笑。“江国舅在这里呢,他会护着我的。”   她往里轻推了许风禾一把:“快进去吧。”   许风禾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拉住她道:“姐姐到崇德殿来,可是为了玉玺和虎符?”   方如逸惊讶地点头,很快却摇头道:“原本的确是为了拿它们,可眼下……拿与不拿也不重要了。”   若是他们赢了,玉玺和虎符便无需特意去取;可若是他们输了,太子的身份只怕会被抹杀,便是有千百个玉玺、虎符,都再也不是正统国本了。   见她如此说,许风禾也不再多言,当下便进了大殿。   方如逸回到殿外,这才发现元轼已然将陈殊的尸首撇在一边,对沾染了半身的血迹毫不在意。   她思索片刻,压低声音对江与辰道:“梁王此举只怕不得人心,若能以言语动之,拖到太子进宫,我们这边也能少些损伤。”   “只怕他一句话都不肯让我们说完……”   话音未落,一支长箭忽然到了两人面前!   “逸儿小心!”   江与辰一手推开方如逸,一手握剑,“砰”地打掉那支箭。   “满弓——”元轼高喝一声。   方如逸急忙冲对面喊道:“梁王连自己的妻儿都杀,怎会把你们的命放在眼里!”   正在搭箭拉弓的士兵们顿时脸色僵硬,举着的弓也放下了。   “我知道,你们和邹统领一样,都是受了梁王的蛊惑,眼下太子仍在,你们应该效忠的人,是太子而不是梁王……”   “方如逸!”元轼的目光似要喷火。“休要胡言乱语!”   他猛地转身,锋利的眼神戳在士兵身上:“什么太子,不过是妖人假扮!你们是元昭的兵,该忠于元氏血脉!陈氏女私戴凤冠,罪有应得,陈殊纵女如此,又企图谋害皇族血脉,这才伏诛!”   他回身指着方如逸:“此女妖言惑众,若是谁能替本王拿下,论功三成!”   才刚放下的弓又齐刷刷地举了起来,每一个箭头都对准了方如逸。   江与辰立即挡在她前面,盯住其中一个领头的士兵:“王峰!你是从端行武馆出来的人,难道忘了魏馆主的知遇之恩了么!”   那兵士一愣:“江国舅怎知魏馆主?”   “今日不防告诉你,魏馆主就是魏临,魏临与江家的关系,不用我说,你也应该心知肚明。”   王峰心虚地收起弓箭,当年他穷得只能沿街乞讨,是魏馆主将他带回来,还教他武艺,资助他参加武举,这才在五军营里做到如今。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带出来的弟兄,四成士兵得了令,纷纷搁下弓箭。   眼看其余的兵士跟着犹豫起来,元轼咬牙:“论功五成!”   没等众人心思萌动,邹林盯着一个不断往后缩的兵,高喊道:“表弟!难道你也要贪功杀我吗!”   那人慌了神,“咣当”扔掉弓箭:“我是受了梁王蛊惑!表哥,我老娘还住在你家,我怎么会杀你!”   他冲到熟识的士兵面前,三两下夺走他们手中的箭:“我表哥在对面,不能射!不能射!”   举弓的士兵瞬间去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些都是没主意的,左看右看了一阵,半拉着的弓反倒越来越松。   元轼气得双手攥拳:“论功七……”   “梁王!你可要此物!”   许风禾双手捧着一方玉玺,从殿内快步奔出。方如逸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拉到身后:“世子妃这是做什么!快进去躲起来!”   “方姐姐,若你们没了,我如何能活?”许风禾一改刚才颤抖不停的模样,紧紧抱住玉玺。“世子说了,他会来接我的。”   “人都要死了,还在这里儿女情长。”元轼的声音冷冷传来。“傅世子……呵!本王早就防了他一手。你们还真以为,本王拍给他的兵,都是忠心耿耿,只向着他一人?”   江与辰面色不变:“是与不是,梁王今夜就能知晓。”   “王爷!王爷不好了!”一名士兵浑身血污,一瘸一拐地奔过来。“太子他,进宫了!”   “啪!”   元轼甩手就是狠狠一巴掌:“什么太子!太子早就死了!”   士兵哭丧着脸,不知该不该说下去,迟疑许久才道:“左大将军、傅世子,还有张烈将军,带着一个自称是太子的人,杀进宫里来了!”   没等元轼开口,又有一名小黄门慌张地跑进来:“王爷不好了!王家和顾家砸开了内阁外的宫墙,江首辅带着一帮子文臣,私自闯宫了!”   “废物!”   元轼一脚把小黄门踹倒在地,额头上青筋暴起,回头冲着士兵们大喊:“还不快去把人拿下!”   五军营的人面面相觑,没人挪动步伐。   他气得咬牙切齿,从地上捡起刚才捅死陈殊的那把剑,指着士兵:“若敢抗命,格杀勿论!诛九族!”   士兵们还是一动不动。   江与辰上前几步,面色平静:“梁王,你大势已去,切勿挣扎。”   “胡说!”元轼双目通红,恶鬼一般盯着他。“本王!才是元昭的正统血脉!什么庆德帝,什么太子,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坐我元昭天下!”   他大喝一声,举剑就要刺向江与辰!   飞奔几步,他突然浑身一颤,猛地停在原地。只一瞬,他嘴角流血,身子渐渐矮了下去,众人这才发现,他的后背上插着一支飞羽箭。   那是皇族子弟的佩箭。   “太子?”   士兵中有人惊呼出声,众人连忙望向大门外,元瞻头戴黄金冠,一身龙纹铠甲,手握轩辕弓,目色凛凛地立在门前。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左思明给傅杉和张烈使了个眼色,两人振臂一挥,两队盔甲相异的士兵迅速包围了崇德殿。   院内众人连忙跪下,三呼“太子千岁”。   元瞻正要上前,站在身侧的张盈却拦住他道:“太子,只怕梁王在里面设了埋伏,待臣女先行探查。”   “好,小心些。”   张盈带人进殿搜了一圈,果然在房梁上发现一队弓箭手,可他们似乎早就被方如逸他们说服,捉到即投降,连弓都不曾握在手中。   就在这时,一众文臣也匆匆赶到,见大局已定,太子安好,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元轼伏在地上,望着眼前的文臣武将,不住地冷笑。   “梁皇叔,你笑什么。”元瞻走到他面前,目光如刀。   “元瞻,我笑你跟你父皇一样心软,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不肯一箭杀了我。”元轼咳出几口血。“像你这样的人,哪里配做元昭的天子!”   元瞻不答,回头望着张烈:“带上来。”   一名将军模样打扮的人,立即被带了上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张焦。   “王爷!王爷救我……”   张焦双臂被缚,一下摔在地上,才刚喊了两句求饶的话,却猛然看见元轼身中一箭,口吐鲜血。   他吃了一惊,瞬间扭过身来,对着元瞻叩拜不迭:“下官知错了!下官是被这逆贼蛊惑了啊!求太子明鉴!明鉴!”   “梁皇叔,这就是你的手下?”元瞻语气冰冷。“你说我不配做天子,可你说了不算。”   他环顾四周,指着围在一旁的文臣武将:“你问问他们,哪个会拥护你?你说我不是元昭血脉,但我祖父,我父亲,还有我,守护的都是元昭的江山。可你呢?你在做什么!”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边关急信,扔在元轼面前:“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元昭天下的主,但你却把国朝江山拱手送人,不过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像你这样的人,如何为君,如何守土!”   “哈哈哈——”元轼大笑不止,嘴角的鲜血喷了一地。“成王败寇,现下还不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元轼,就是比你血脉纯正,这一点,你世世代代都无法抹杀!”   张盈上前两步:“太子不必同这样的人多言,他是不会悔改的。”   元轼啐她一口:“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痴心妄想,做我元昭的皇后!”   张盈平静地用手抹掉脸上沾染的血:“梁王,什么是配得上,什么是配不上,你这辈子都不会明白。”   元轼气得浑身颤抖,喷了好几口血,连说话的力气也微弱了。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喘了好几下,才勉强开口:“元瞻,我就等着看你怎么坐这江山,怎么做皇帝!”   “你看不到了。”元瞻俯视着他。“皇叔,你看不到了。”   “你,什么意思……”   望见元瞻抽出自己的佩剑,元轼突然慌张起来:“元瞻!你我可是亲叔侄!”   “皇叔,虽然你我之间血脉相连,可你长年住在宫外,并不了解我的品性为人。”元瞻的剑抵在元轼的脖颈上。“若你以为,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那你便错了。”   他仰头望向空中:“今日!我便要为父皇和母后报仇!今日!我便要守住元昭江山!”   手起剑落。   元轼震惊地看着胸前的那柄剑,没入心口,又猛地抽出。   疼痛如山海,可更难以忍受的,却是周遭的冷眼和愤恨。他渐渐喘不过气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赢过。   元轼咽了气,山呼“太子万岁”的声音,绵绵不绝。   两世心愿终究达成,方如逸心中却有说不出的五味杂陈。她之所求,并不复杂,可想要达成,却是这般艰难。   上一世的险阻,助她此生逢凶化吉,可梁王已死,将来的路,又会是如何?   心慌的瞬间,一双手温暖地握住了她。   “逸儿,想什么呢?”   她侧头望着江与辰:“我,我在想,以后会不会再出现一个梁王?万一又有人想要倾覆元昭江山,该怎么办?”   江与辰笑着拥她入怀:“我说过,不论前路如何,你我都一起走。”   —全文完—   --------------------   完结啦,完结啦!   这篇写得挺累的,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