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一万零一岁 作者:暮序   文案:   冯谕瑧新婚三个月,夫君参加起义军当造反小头目了,而留在家乡的她却受牵连吃尽苦头。待九死一生夫妻团聚时,却发现自立为梁王的夫君身边已有了娇美的新人和可爱的庶子……   大梁太.祖皇帝驾崩,几度悲恸晕厥的冯皇后伏帝耳边低语: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本宫一万零一岁!这天下,归本宫了!   大梁太.祖皇帝穆元甫临终前将幼帝和朝政托付给最信任的皇后冯谕瑧,不料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穿成了有“玉人”之称的才子周季澄,得知冯太后操控朝政,架空幼帝,诛杀皇族,驱逐功臣,以及……特青睐年轻俊俏文人公子。   “玉人”周季澄被冯太后相中,太后爱其颜色又惜其才学,温柔询问:入朝堂乎?进后宫乎?   梁太.祖咬牙切齿:进后宫! 第1章 驾崩   “……咳咳……册皇长子恂为太子。朕死后,治丧之事务从节俭,切以国事为重,太子可于灵前即皇帝位,军国大事秉听皇后裁决……咳咳咳,望、望……诸卿竭力辅佐,护我大梁社稷……咳咳咳……”   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强撑着已是强弩之末的病体,艰难地说出了帝位传承的旨意。   “臣等定当不负圣望!”跪了满殿的朝廷重臣们均是双目含泪,齐声郑重回应。   年仅七岁的皇长子穆恂被朝臣们突然的响亮叫声吓了一跳,小嘴一扁就要喊‘母妃’,却在收到凤藻宫大宫女连翘严厉的一记眼神时,小脸一白,便将那句未来得及出口的‘母妃’给咽了回去。   得了朝臣们的回应,穆元甫心一宽,终于体力不支地靠倒在皇后冯谕瑧怀里。   冯谕瑧眼中泪水盈盈,握着他那瘦削的双手,哽声轻唤:“陛下!”   穆元甫勉强朝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待朝臣们退下后,目光缓缓地投向立在一旁,眼睛红红一脸委屈的穆恂身上,心中难掩失望,却也只能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恂儿,你过来。”   穆恂不敢不听,磨蹭到了他的身边,带着鼻音唤:“父皇。”   “父皇不在,你要好好孝敬母后,事事听从母后教导,定要担起一国之君之责,切莫让父皇失望。”   穆恂飞快地瞄了嫡母一眼,低着头绞着衣袖蚊蚋般回答:“儿臣知、知道了。”   穆元甫纵有千般嘱咐万般不放心,此刻也是无能无力,唯有回握着冯谕瑧的手,哑声道:“一切还请皇后多费心了。”   冯谕瑧呜咽着点了点头,满脸的悲戚:“陛下……”   看着向来性情坚毅不让须眉的发妻如此柔弱的一面,穆元甫鼻子微酸,心里也有几分刺痛,张张嘴欲说些什么,可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他阖着双眸稍稍平息一下,而后传唤候在殿外的后妃与众皇子皇女们。   须臾,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他抬眸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皇长子穆恂的生母万婕妤,自然也没有错过万婕妤脸上根本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   紧接着便是郑贵人、林贵人、孙美人、王美人等一众生育过皇子皇女的嫔妃们,以及她们那尚且年幼的儿女们。   万婕妤还未从儿子被册为太子的狂喜中回转过来,一眼看到站在龙榻旁的穆恂,激动得双眸发光。   而看到生母出现的穆恂,满腔的委屈似是寻到了宣泄之处,叫了声‘母妃’便要扑向对方怀里。   万婕妤正要伸手去搂,却在看到围上前去请安的嫔妃们时,顿时一个激零,立即便调转方向,急步朝着穆元甫而去:“陛下……”   见母妃不理自己,穆恂更觉得委屈了,想哭却又不敢,唯有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蔫蔫地站在一旁。   冯谕瑧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眼神始终落在穆元甫身上,或是为他轻掖被角,或是为他拂开垂落颊边的长发,神情之专注,动作之轻柔,也教本被嫔妃们的哭泣声闹得心烦意乱的穆元甫平静了下来。   他用上几分力度握了握冯谕瑧的手,示意她扶自己坐起来,视线逐一扫向众嫔妃,看着那一张张无一例外均是泪水盈盈的脸。   每一张脸都是他熟悉的,或娇或俏,或柔或媚,环肥燕瘦,端的是万种风情。她们都曾带给他欢愉,也都曾为他生儿育女。   许是回光返照,此刻他的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看得出她们脸上都带着对自己的担忧,自然也看得出这些担忧里,更多的是对未知前程的惶恐与不安。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又将视线投向他的皇子皇女们。   这一生,除去夭折的,他还育有四子六女。最年长的皇长子穆恂不过七岁,而年纪最小的六公主还未满周岁。   他缓缓地说出了对这些儿女们的封赏——   “封皇次子垣为襄王,就藩金州;皇三子琮为庄王,就藩青州;皇四子璟为端王,就藩益州。”   “皇长女封为清和公主,皇次女封衡阳公主,皇三女封长宁公主,皇四女封安华公主,皇五女封晋诚公主,皇六女封寿康公主……”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便看到嫔妃们眼神均是一亮,或抱或搂着小皇子小公主们谢恩,方才的担忧仿佛一扫而空,一时有些茫然,一时却又觉得甚是无趣,直到撞入身边的皇后那温柔的含泪双眸里。   一边是明显更在乎儿女与自身前程的嫔妃,一边是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元配皇后,他只觉得心里像是被针用力扎了一记,下意识地揪紧了冯谕瑧的袖口:“皇后……”   “陛下可是觉得有哪里不适?”冯谕瑧柔声询问。   穆元甫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疲惫地吩咐众嫔妃与皇子皇女们:“你们都退下吧,有皇后在此陪着朕便够了。”   “陛下,臣妾……”万婕妤好不容易寻着机会想要上前表示一番关心,可最终还是被连翘冷着脸带人给请了出去。   出得殿后,她恨恨地瞪了连翘的背影一眼。   早晚有一日,早晚有一日……   转念又一想,自己的儿子已是太子,很快便会是皇帝,凤藻宫那位都要被自己压一头,还需要怕她身边的一个奴婢?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神清气爽,连背脊都不禁挺直了几分。   众嫔妃们心里不管是怎么想,此时此刻均是悲悲戚戚地抹起了眼泪,连同着懵懂无知的小皇子小公主们亦开始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候在殿外始终不敢离去的朝廷重臣们见嫔妃们和众皇子皇女,甚至连太子都被赶了出来,又见他们哭得凄凄惨惨,彼此对望一眼,猜测着陛下这回只怕真的是熬不过去了。   而大梁的天,也将要变了。   众臣们屏声敛息,也不敢离开,心情沉重地继续候在殿外,似乎在等候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   寝殿内,自知大限将至的穆元甫将视线凝聚在身边的女子身上,良久,喟叹般道:“十年了,皇后容貌秀美如初,而朕,却老了……”   冯谕瑧伸指轻按他眉间皱褶,嗓音微哽:“陛下不过而立,又怎会老了?”   “是啊,朕不过三十有一,却已走到了人生尽头……”   常叹英雄迟暮美人老,却不知壮志未酬人已去的憾恨。   “陛下……”   “朕走后,大梁江山与恂儿便托付给皇后了,望皇后能助恂儿早日平定四海,一统天下,还大梁一个盛世繁华。”   看着原本挺拔英伟威风凛凛的开国君王,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冯谕瑧眼中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陛下!”。   晶莹的泪珠砸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气息渐渐微弱的穆元甫心中一颤,努力支起眼帘,朦胧的视线里,是他的皇后那满是泪水的脸。   他想要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可浑身却已使不出半点力气,唯有喃喃地道:“莫哭,莫哭,朕想看你笑……就跟当年一样的笑,皇后的笑颜最是好看……”   回应他的却只是女子的低泣。   他无奈叹息一声:“皇后……瑧瑧……”   冯谕瑧呼吸一窒。   “瑧瑧,朕要走了……”   他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朦朦胧胧间,似是看到一名红衣少女穿透白雾策马而来,仰着脸问他——   “穆元甫,你可愿入赘冯家?”   他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梦呓般道:“瑧瑧,永安县,梨花树下,百年之言,你可还记得?”   冯谕瑧眼皮轻颤了颤。   “瑧瑧……”   伴随着一声似是含有千言万语,又似是蕴着浓浓不舍的‘瑧瑧’,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终于缓缓地、永远地合上了双眼。   冯谕瑧下意识地抓紧那双滑落的瘦削的大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颤手轻探对方的鼻息……   没了……   她的神情似有几分怔忪,又似有几分茫然。片刻之后缓缓起身,平静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轻声道:“陛下问臣妾可还记得梨花树下百年之言?陛下,臣妾忘了,早就已经忘了。”   “臣妾只记得,浴血偷生,千里寻夫,迎接自己的却是夫君的爱妾娇儿……”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纤细的长指细细描绘已陷入长眠的那人的脸,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张脸牢牢地刻在心里。   “当断则断,该弃则弃,人生短暂,本宫又岂会让那些糟心事萦绕于心间,图增烦扰。陛下英雄一世,竟是连这都不懂么?”   她又是一声叹息,随后,俯下身子,伏在那人耳边低语:“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本宫却是一万零一岁,这天下,归本宫了!”   言毕,她最后望了一眼龙榻上这熟悉的身影,回身,瞬间满面悲容,丹唇缓启,悲恸万分:“陛下……驾崩……”   相识十载,结缡九载,她唯一想不到的,是他最后留给自己的,竟是一声早已经沉封在记忆深处的‘瑧瑧’。   “陛下驾崩!陛下驾崩!陛下驾崩!”内侍大总管那尖细的声音从寝殿传出,清晰地传到了殿外朝臣与嫔妃们的耳中。   “陛下!!”   天子驾崩的丧钟响彻长空,皇城四处瞬间便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悲痛哭声。   一时间,整座京城笼罩在英主离世的沉痛当中。   建业三年,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驾崩,终年三十一岁。 第2章 亲人送的绿帽子   天子驾崩,举国悲痛,在宫中守灵的冯皇后更是几度悲恸晕厥,朝野上下无不感叹帝后情深。   众所皆知,冯皇后虽乃女流之辈,但自大行皇帝起兵之初便伴随左右,跟随大行皇帝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亦曾几度力挽狂澜,救大行皇帝于危难当中。   大梁建立后,大行皇帝陈年旧伤复发无法理政之时,也是冯皇后出面代理朝政,助大行皇帝稳固江山。   如今大行皇帝一朝弃冯皇后而去,恩爱夫妻天人永隔,只叹情深寿不长,呜呼哀哉!   ***   浓浓白雾中,穆元甫身体飘飘荡荡,神情迷茫。远处隐隐透出一道金色的光,像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朝那金光所在之处飘去。   恍恍惚惚间,身后仿佛传来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哭声,他也听不真切,只是身不由己地追随着远处那道金光而去。   近了,近了,更近了,那道金光越来越清晰,看仔细了,竟然还微微泛着一圈七彩的光晕,像是黑夜中点亮的一盏明灯,在吸引着他靠近。   眼看着离那道金光越来越近,忽然,半空炸响一声厉喝:“穆元甫,速速归去!”   他一个激零,整个人蓦地清醒,不及细看,突然一道强光朝他射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却觉身体骤然失重,竟是不受控制地急速下坠,惊得他脱口大叫——“啊!!”   京城永和大长公主府。   南院某处厢房突然传出男子的一声大叫,吓得正在院里清扫落叶的圆脸侍女一个哆嗦,险些连扫帚都没拿稳。   她吁了口气,一脸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吓了我好一跳。”   一会儿又望向传出叫声的厢房,等得片刻,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想了想,将手中的扫帚放到一旁,行至厢房门口处,迟疑一阵才隔着门朝里头问道:“周公子,可有什么吩咐么?”   等了半晌没听见里面的人回应,她不放心地扬声又问:“周公子,可有什么吩咐么?”   又等了片刻仍未听见有回应,她终是忍不住推门而入:“周公子?周……”   突然撞入一双凌厉的眼神,唬得她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下了,随即便听到对方沉声喝问:“你是何人?!”   她缩了缩脖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是新来的小、小桃。”   小桃?穆元甫眉头紧皱,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圆脸胖丫头,也不认识什么小桃。   他只记得自己从那急剧的下坠中回转过来时,就已经出现在此屋里。入目的一切虽然是相当的陌生,可却又是那样的真实。   尤其是双足踩在地面带来的踏实感,让他紧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回落。   正当他打算起身到外头查看一番时,就听到外面传来年轻女子询问什么周公子的声音。   许是没有听到那位‘周公子’的回应,那女子扬声又问了一遍。   再过得半晌,房门被推开发出的细微响声伴着女子的脚步声传入,他抬眸望去,就看到了眼前这位瞧来不过十三四岁,脸蛋圆圆的小丫头。   此刻,他强压着满腹狐疑,刻意放缓了语气:“你方才在喊何人?”   小桃见他神情温和,胆子便又大了:“我在喊你啊!方才我在外头清扫落叶,听到你在屋里大叫,有点儿不放心,故而才来询问。”   穆元甫愣住了。   这丫头口中的周公子竟是自己?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陡然起身,大步朝着一旁的黄花梨方桌走去,拿过桌上的铜镜一照。   镜中映出的赫然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脸庞!   他脸色大变,瞳孔微缩,抓着铜镜的手微微发抖。   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模样,这根本就不是他!   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莫名奇妙地换了个模样?   他低头望望自己如今这双明显属于读书人的手,再看看所处的这间屋子。   屋里的摆设处处精致,可见此处是个富贵人家,但也很明显,此屋只是客居之所,而非主人家居室。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一副冬日寒梅图上,没有错过上面那行字——“作于建业三年十二月初四”。   建业,是他在位时的年号。而他还记得,自己崩于建业三年五月二十一。   所以,如今到底是……   见他抓着铜镜久久不作声,脸色似乎也有点儿难看,小桃有些不放心地又问:“周公子,你是不是还觉得哪里不适?可需要我去请大夫?”   穆元甫勉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很快便让自己冷静了下来,见小丫头的眼神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以及……同情。   同情?他心思微动,不着痕迹地将铜镜放回原处,朝对方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多谢小桃姑娘,我没事。”   话音刚落,便见那小桃眼中的同情之色愈发浓了。   “周公子不必沮丧,虽然这回错失了跟随大长公主殿下进宫的机会,可机会又不是只有一回,只要公子把身子养好,以公子的容貌才情,将来肯定能侍奉太后娘娘左右的。”   噢,原来原身这位“周公子”是错失了觐见的机会,难怪……穆元甫了然。   等等,侍奉太后娘娘左右?   他脸色微变,飞快地低头望了望下半身,随即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正常男子应该有的一切,这具身体还是有的。   可下一刻,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敢相信地望向小桃:“你方才说什么?侍奉太后娘娘?”   小桃见他如此神情,心里愈发同情了。   大长公主殿下明明是打算带周公子进宫的,可偏他不争气,在这节骨眼上生病,以致白白错失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真是天可怜见的。   不过小丫头是个厚道的好姑娘,这番话自然不会说出口,而是安慰道:“对啊!所以周公子你真的不必沮丧,连吴嬷嬷她们私底下都说,府里来来去去那么多公子,就属周公子最最出众了,就跟神仙公子似的,太后娘娘见了一定会喜欢。”   穆元甫神情又僵了几分,见她似是为了加强可信度般,还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闪闪发亮,圆圆的脸蛋上全是鼓舞神色,嘴角微微抽了抽,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道:“你方才说,跟随大长公主殿下进宫……”   小桃见他还执着于此回错失了跟随大长公主殿下进宫的机会,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却还是好心地再度安慰道:“哎呀,周公子真的不必在意,安心养病,只要把身子养好了,下回大长公主殿下进宫,铁定会带上你的。”   见他张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她一脸神秘地小小声又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上回我在园子里浇花,还听到大长公主殿下夸你呢,说你天人之姿,便是那风华公子尚且逊三分。”   “连最得太后娘娘宠爱的风华公子都不及公子,再加上大长公主殿下的举荐,周公子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穆元甫却是愈听心愈凉,脸色几度变化,简直不敢细想小桃此连番话所包含的意思,半晌才艰涩地又问:“那位风华公子是什么人?”   “风华公子就是风华公子啊!人人都这么叫。”小桃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脑袋瓜子。   “他来自何处?乃何方人士?”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桃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冲他笑了笑,“我只听嬷嬷们说他是南安王举荐的,很是得太后娘娘赏识,把之前的四大公子都给比下去了。”   “你瞧如今京城那么多年轻公子眉间都点缀一点朱砂红,就是学的风华公子。听说风华公子天生眉间一点红,模样可俊可俊了。”   末了,小桃又小小声地补充了句:“不过我觉得还是周公子更俊。”   风华公子长得什么模样她没有见过,眼前这位周公子的俊俏她却是瞧在眼里的,就跟画里走出的神仙公子一般,让人瞧得心儿呯呯乱跳。   穆元甫却只觉得整个人像是冬日里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连骨头都渗着寒意。   可他仍不死心,仍是垂死挣扎般再度试探:“太后娘娘,万太后?”   小桃瞪大了眼睛:“周公子你是不是病糊涂了?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宫里只有冯太后,哪里有什么万太后!”   顿了顿还是不放心地道:“不行,我还是去告诉吴嬷嬷,请她去请个大夫给你诊诊脉。”   说完转身就想出去找人,却被穆元甫叫住了:“不必了,免得惊动了永和大长公主殿下,我歇会儿便好。”   “真的不要紧么?”小桃蹙着细细的眉,还是有点不放心。   见她没有反驳自己给“大长公主殿下”冠上的“永和”封号,穆元甫的心更凉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丫头口中的“大长公主殿下”正是永和大长公主,亦即是他的嫡亲姐姐!   宫里的太后是冯太后,宫外的大长公主是永和大长公主,再加上一个南安王……   他自然不会忘记,大梁建立之后,他便封了自己的嫡亲叔父为南安王。   一个亲姐姐,一个亲叔父,都争先恐后举荐年轻俊俏公子侍奉他的妻子?   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色更是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袖中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这只是一场梦吧?是梦吧?又或是他误会了?   毕竟,被亲姐姐亲叔父争先恐后送绿帽子,这就着实教人……   去他娘的! 第3章 难消“美人”恩   他在心里疯狂地骂了句粗话。   什么四大公子?!什么风华公子?!他娘的他们到底送了多少人进去啊?!!难不成还打算给他的皇后也凑个后宫三千?!   还有瑧瑧,瑧瑧她、她……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被心里那把无名火烧得整个人快要炸开了。   瑧瑧,瑧瑧,冯、谕、瑧!!   只要想到自己头顶或许已经是青青草原一片,而他的亲人还乐此不疲地给这片草原施肥浇水,好让“青草们”茁壮成长,心里便恨得想要砍人。   尽管他此刻的心像是被人拎上了刀山,又被踹进了火海,可他还是以平生最大的忍耐力,拼命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也许一切不过是他误会了,或许此南安王非彼南安王,此永和大长公主亦非彼永和大长公主,一切不过是……   “郡主!”小桃突如其来的行礼问安,打断了他的自我安慰。   他循声抬眸,当看清来人的容貌时,只觉得一阵绝望。   尽管对方那张脸比他记忆中的要稍成熟些许,可他仍能一眼便认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他的外甥女,亦即是他的亲姐永和大长公主之女延昌郡主,小名珠儿。   活生生的外甥女出现在眼前,也让他那些自我安慰的话刹那间成了天大的笑话。   延昌郡主自然不会知道眼前之人已经换了个芯,只吩咐小桃:“你先出去,我有话要与周公子说,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   小桃应喏而出。   许是被打击得过于严重,穆元甫木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也没有注意到如今屋里只剩下他们‘舅甥’二人。   从自己进屋来,眼前的年轻男子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更是连眼神也没有给自己一个,延昌郡主揣测着对方必是还在恼自己,只不过也不怎么在意,轻笑一声。   “玉人公子到底是玉人公子,纵然是恼,也别有一番韵味,让人瞧见心里便喜欢。”   穆元甫回过神来,听出她言语中的轻佻,不禁皱了皱浓眉。   只是如今情况未明,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延昌郡主也不恼,更是无惧他的“冷脸”,笑盈盈地往他跟前凑。   “真的还在恼啊?”   穆元甫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间的距离。   “我承认,给你下药致使你错失了这次机会是我不对,只是我也是迫不得已,咱们才相识没多久,你便要离开,这教我如何舍得!”   穆元甫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这番话好像有点儿不对劲。   难不成原身与珠儿的关系……   不会吧?   他明明记得,在他驾崩前一年的三月份,珠儿便已经与章平伯世子马世超完婚了!   可如今……   看着媚眼如丝的延昌郡主,他的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了。   这么一分神,宽大的袖口便被对方揪住撒娇地摇了摇:“好了好了,你就别恼了嘛!咱们能相处的日子本就不多,又何必浪费在这些无谓之事上呢!”   延昌郡主一边说着,一边便欲往他怀里靠去,吓得穆元甫用力把袖口从她手中抽出,噔噔蹬几下急退数步,沉声怒喝:“放肆!”   他记忆中的外甥女珠儿是个规规矩矩安安份份,在他面前连话都没几句的文静乖巧姑娘,哪想到私底下竟如此大胆放肆!   对方身上骤然散发的凌厉气势,教延昌郡主心口一紧,竟是不知为何打心底生出一股惧意来。   不过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察觉自己堂堂郡主居然对眼前这么一个人犯了怵,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可也足够让她恼羞成怒。   “放肆?好一个周季澄,不过一个撅屁股侍候人的破落户,仗着有几分姿色,能写几句酸溜溜的破诗,本郡主叫你一声周公子,你倒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莫说你如今不过蝼蚁,本郡主轻轻一摁便能把你摁死,纵然他日你有机会到太后娘娘身边侍候,惹恼了本郡主,本郡主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对,就是这样,不过一个想靠美色出头的下贱胚子,纵然有机会进宫去,以那一位凉薄贪新的性子,只怕也长久不了。   哪怕知道对方骂的是“周季澄”,而不是他穆元甫,可那粗俗不堪、侮辱性极强的“撅屁股侍候人”“破落户”“蝼蚁”等词听入耳中,也把穆元甫气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被曾经需要仰仗自己生存的小辈如此羞辱……   简直气煞人也!他以前怎会觉得这个外甥女安份懂事的!   他紧紧地抿着双唇,死死地攥着手,就怕控制不住自己冲上前去,狠狠地教训一下对方。   延昌郡主见他明明气红了一张俊脸,却又什么话也不敢多说半句,心里顿时舒爽了几分。   不过她也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松弛有度恩威并重,毕竟眼前男子的俊美无双她还是挺中意的。   如此一番威吓之后,见对方似乎有畏惧之意,她话锋一转,语气也跟着柔和了几分。   “不过,我也不是那等不分轻重,阻人前程之人,周公子天人之姿,堪侍太后之侧。我虽贵为郡主,但也有自知之明,自是不敢,亦是不配与太后相争。”   虽然觊觎美色,但她更清楚自己如今的荣华富贵全是仰仗着冯太后,没有冯太后的恩宠,她别说什么郡主之尊,说不定连身家小命都保不住,自然是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穆元甫冷眼瞧着她,并不觉得她这话能让自己心里好过多少。   “郡主倒是个明事理懂分寸的,就是不知你明的这份理,章平伯世子可知晓?”他语带嘲讽地道。   “章平伯世子?你说的莫不是那马世超?”延昌郡主神情颇不以为然,“怎么?难不成你还怕他啊?”   这般语气……穆元甫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难不成如今的章平伯世子换人了?他记得章平伯马志豪对这个长子可是相当看重的。   “且不说章平伯都没有了,哪还来什么章平伯世子。”延昌郡主轻捊了捊垂落颊边的发丝,语气带有几分轻蔑,“再说了,当日马世超与我还有夫妻名分之时,尚且管不了我的事,如今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他一介草民还能管得了我堂堂郡主?”   穆元甫心里又是一记咯噔,为着延昌郡主这番话里蕴含的信息。   章平伯没有了,原章平伯世子马世超也成了一介草民,他的外甥女还和马世超断了夫妻名分。   后两条倒也罢了,可章平伯没有了是何意?是指章平伯马志豪本人没有了,还是章平伯这个爵位没有了?   “郡主为何会与马世超分道扬镳?”他试探着问。   延昌郡主仍是那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他马家人不知天高地厚,犯下那等作死之事,不与他们一刀两断,难不成想连累我大长公主府么?”   不一刀两断便会连累大长公主府?所以章平伯府到底是犯下了什么事?   穆元甫愈发诧异,只是面上却不显,不动声色地开始试探。   “大长公主殿下乃先帝亲姐,且素与冯太后亲厚,太后明察秋毫,又岂会轻易怪罪到大长公主府上。”   延昌郡主嗤笑一声:“原先的齐王还是先帝唯一的亲兄长呢!如今你看,莫说齐王府没了,成年男丁都死得透透的,便连妇人孩子也没得安生日子过。”   穆元甫大吃一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使兄长一家落得如此下场!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只是延昌郡主却并不想再多言此事,遂转了话题,眉目含情,端的是百般风流:“只不过,旁人之事,与咱们有什么相干。来日你进了宫,咱们怕是再难有相处的机会,此番莫说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只怕是万金也是有的……”   说完,双臂如同蔓藤一般勾住他的脖子,馥香柔软的娇躯趁机依偎进他的怀里。   穆元甫记挂着兄长齐王一家遭遇,心神正振荡着,一时不察便已被对方缠上了。   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竟是已经被延昌郡主逼退到了一旁的长榻边。   延昌郡主冲他妩媚一笑,素手轻扬,用力往他肩膀上一推——   也不知是这具身体的体质孱弱,还是因为病后脱力,穆元甫居然真的就这么被她给推倒在长榻上。   延昌郡主也顺势倒在了他的身上,素手轻抚着他的脸庞,娇笑着夸赞道:“周公子果真乃玉人也!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真真是教人羡慕死了!”   身为开国君王,穆元甫在女色上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甚至还勉强称得上是“身经百战”。   他自问也称不上什么好人,这么多年来做过的阴险狡诈之事数不胜数,但伦理道德这四个字却是怎么也不敢忘的。   故而,若此时面对的是别的女子,他甚至还能顺势从对方口中打听出想知道之事,可是眼前这一位却不是别的寻常女子,而是他的外甥女。   他唬得魂儿都快飞出来了,死命地撕开缠在他身上的延昌郡主,连滚带爬地下了长榻,如同屁股着了火一般拼命地往门外冲,一时没留意还踢翻了屋里一张绣墩,险些一个踉跄当场来个狗啃屎。   “周季澄!周季澄你给我回来!!”   身后传来延昌郡主气急败坏的叫声,穆元甫头皮发麻,顿时跑得更快了!   延昌郡主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溜烟跑掉的身影,当场气红了一张俏脸,恨恨地跺了几下脚。   “好你个周季澄,本郡主就不信了!” 第4章 苟富贵,毋相忘   穆元甫只恨自己肋下没有生出双翼来,用尽吃奶的力气撒腿就跑。   一直到再听不到延昌郡主的声音,他才停下奔跑的脚步,扶着路旁那枝叶茂盛的大树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这具身体确实是太弱了,才跑了这么一阵子,居然就有点要透不过气来了。他想着。   不过,似这般可以自由奔跑的感觉,对曾缠绵病榻力不从心的他来说,却是相当的久违了。   待气息平稳下来后,他四下打量,入目之处,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古木苍翠,奇花异草,虽不致于十分熟悉,但亦非陌生,确是永和大长公主府中的花园无疑。   快速地梳理了一遍自醒来之后所发生之事,他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在他驾崩之后,朝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瑧瑧又做了什么?   齐王府没了,章平伯府也没了。甚至为了撇清关系,贵为长公主之女的珠儿还与章平伯世子断了夫妻名分。   还有,南安王府、大长公主府争先恐后往宫里送人……   一想到这,他只觉得心里那把无名火又‘轰’的一声燃烧起来了。   不行,他一定要想法子进宫去,见一见他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阵男子的说话声,他循声抬头望去,便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三名均是作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正边说话边朝着这边走来。   三人当中个子稍高的那位率先发现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满脸惊喜地大步迎了上来。   “周兄,果真是你!能到园子里走动走动,看来周兄的身子果真大好了!”   穆元甫不知对方身份,更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唯有含糊地应付了一声。   好在对方也不在意,仍旧是满脸热切:“我便说周兄吉人自有天相,果不其然!这下子大长公主与郡主也就该放心了。”   “这会儿日头正盛,周兄又是大病初愈,不宜长时间走动,也该到亭子里歇一歇才是。杨兄只顾自己高兴,也不注意些。”很快地,一名摇着折扇的年青男子也走了近前。   “陈兄所言甚是,万一把周兄累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咱们的罪过?”紧接着,三人当中最后的那一位走得近来,似真似假地接了话。   个子最高的那位‘杨兄’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光顾着高兴了,亏得陈兄与孙兄提醒。来来来,周兄,咱们到亭子里歇一歇说说话。”   穆元甫亦有意从这三人口中多探些消息,自然不会拒绝,遂被三人簇拥着到了湖边的碧水亭。   待众人落座后,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眼前三人,暗暗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眼前这三人,虽作书生打扮,可身上居然带着一阵似有似无的脂粉气味,让他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刚从烟花之地回来。   再一看他们的面容,脸庞白净,唇瓣嫣红,眉目似画。细一看,原是抹了粉涂了胭脂,竟是精心画了妆容。   这些人,难不成是长姐养在府中的面首?应该不会吧?毕竟姐夫高力培还在。   高力培应该还在的吧?他却又有点不确定了。毕竟珠儿都莫名奇妙地与马世超和离了,谁知道长姐与高力培会不会也发生点什么让他想像不到之事来。   那三人不知他心思,最先看到他的那位‘杨兄’殷勤地给他倒了茶,神情颇为欣慰:“周兄身子大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我瞧周兄脸色红润,可见确是大好了。只到底还是要多注意些,莫要劳累过度才好。”摇着折扇的‘陈兄’跟着道。   最后的‘孙兄’点了点头,表示对杨陈二人所言的赞同。   “多谢各位兄台关心。”穆元甫客气地回道。   杨陈孙三人见他不似往日那般目下无尘难以接近,一时有些意外,彼此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穆元甫一直留意着他们的神情,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一幕,心里有点打鼓:难不成我说错了什么,露了马脚?   他暗暗回想这三人出现之后自己的所言所行,并没有发现有不妥的地方。   只是此番他却是多虑了,那三人根本没有多想,加之本就有讨好之意,遂你一言我一语地拍起了马屁。   穆元甫暗自留意了半晌,见他们再没有异样之色,暗暗松了口气。   怕多说多错,且也想从他们言语当中探知如今朝中情况,故而只是含笑静静坐着并不搭话。   只是听着听着,他便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比如那位‘陈兄’,自以为无人察觉般飞快地摸了一把他的长发,满脸羡慕地道:“周兄这满头青丝,黑亮柔滑,竟是连这束发带都绑之不住了,我看上等绸缎之手感也莫过如此了吧!”   再比如那位‘杨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脸,一脸的艳羡根本掩饰不住:“这会儿看着周兄,可总算是知道什么是‘肤若凝脂’‘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红’了,莫怪人称周兄乃‘玉人’,当真名副其实也!”   又比如那位‘孙兄’,喟叹一声,语气当中难掩酸意:“常言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如今观周兄这令人见之忘俗的笑颜……莫怪于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换美人展颜一笑。”   穆元甫本还是强自忍耐着的,可听到此处,竟然把他比作祸国的美人褒姒,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觉得应该把他们的话题往正向处引导,故而清清嗓子,试探着引出话题:“如今京城……”   最后一个字刻意拖长了尾音,只待有聪明之人能自动自觉地接上话头。   ‘聪明’的杨兄接上了:“如今京城人人都说风华公子姿容绝世,我看周兄之姿容,却毫不逊色于风华公子。”   “周兄肤似盈盈白玉,眉间若点上一记朱砂,岂不活脱脱神仙公子下凡来!”   “何需如此,以周兄之丰姿,纵是素面朝天,不施脂粉,只静静立于一旁,亦如那九重天上仙人来!”   穆元甫嘴角抽了抽。   老子一刀一个,待你脖间飞起一道红线来。   他还想着挣扎一番,再次尝试转移话题:“朝廷上下,文武百官……”   “朝中那些个大老粗,啧啧,俗人!”陈兄摇了摇折扇,语气甚是嫌弃。   “就是就是,大老粗一个,还敢说四大公子和风华公子的不是呢!真真是俗不可耐!”   “可不是么。”那‘杨兄’亦点头表示赞同,甚至大着胆子飞快在穆元甫脸上摸了一把,感受那一触即逝的滑嫩细致触感,喟叹一声道:“果真玉人也!”   穆元甫袖中拳头握了松,松了又握。   这都是些什么奇葩!   他垂死挣扎着,意欲再努力一把拯救一下话题:“太后……”   “太后娘娘圣明,又岂会受小人挑拨……”   穆元甫精神一振,眼眸闪闪亮,期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能透露些有用信息。   “……那些小人本想中伤风华公子,却不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没有成功,反倒把自己的乌纱帽给丢了,真真是大快人心也!”   “可见风华公子盛宠啊!”   穆元甫:“……”   他的耐性已经要到头了。   可偏偏那三人却仍是无知无觉,那‘杨兄’更是刻意压低声音,满脸神秘地道:“对了,我方才可看见了,郡主是往周兄那儿去了吧?有了郡主的青睐,周兄这便是多了一条富贵退路啊!”   就算最终没有被宫里那位看上,再不济宫外还有延昌郡主,怎么着也免不了一场泼天富贵,这人比人,真能气死人也!   ‘孙兄’看了看他身上所穿衣袍,语气酸溜溜的:“郡主对周兄可真好啊!那么贵重的料子,也就周兄能穿到身上。”   那位‘陈兄’连连点头,神情比那‘孙兄’却是真挚许多,更是拍了拍穆元甫的肩膀,自来熟地道:“苟富贵,毋相忘啊,周兄!”   唫,已经无药可救了,毁灭得了!!   穆元甫再也忍耐不住了,‘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正欲拂袖而去,忽听身后传来男子的一声嗤笑,随即便是一番恶意满满的话。   “苟富贵?骚首弄姿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给你几根肉骨头,竟敢痴心妄想当富贵人了。我呸!”   正说得起劲的那三位‘兄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敢怒不敢言,还得齐唰唰拱手行礼:“驸马!”   穆元甫自然也认得出,来人正是他的嫡亲姐夫,永和大长公主的驸马高力培。   虽然对杨陈孙三人的言行举止也颇为瞧不上,但是对高力培一来便不分青红皂白辱骂对方,他亦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因去账房支银子不成,高力培心里正不痛快,又素来看他们不顺眼,此刻便借题发挥,指着他们便骂:“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整日里搽粉抹嘴跟个骚娘儿们似的。如今妇人不知守妇道,不知事夫君,只知作威作福,全是你们这些自甘堕落的下贱胚子撺掇的!” 第5章 一睁眼,继承人就被换了……   众人被他骂得脸色难看至极,穆元甫亦甚为恼怒,可不等他反应,高力培的怒气居然集中对准了他。   “尤其是你周季澄,我呸!还才子呢!书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满脑子男盗女娼,勾了老的又勾小的,却仍然不死心,还想要进宫一步登天,呸!只待来日跌得粉身碎骨,方能出我心中这口恶气!”   穆元甫听得火冒三丈,可听到此处,忽地心思一动,强压着怒气沉声道:“驸马此言差矣,若果真有此福分进得宫去,太后贤德,性情宽和仁善,我只要尽心尽力侍奉,又岂会跌得粉身碎骨!”   高力培闻言冷笑:“竖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废新君,诛亲王,逐功臣,如此行为也称是宽和仁善?”   不待穆元甫再言,他恶劣地接着又道:“也是,若不是那一位喜好年轻俊俏文人公子,你们只怕还活得像坨狗屎,哪里像如今一般还能有根肉骨头啃一啃,自是要感恩戴德。”   穆元甫闻言脸色大变,却不是因他话中恶意,而是那句“废新君,诛亲王,逐功臣”。   难不成是指恂儿皇帝之位被废,兄长齐王被杀?那“功臣”呢?指的又是哪一位?   瑧瑧她到底在做什么?!   “高力培,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女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也打断了高力培接下来的恶言。   对上永和大长公主阴沉的脸色,高力培悻悻地止了话,可到底心有不甘,小小声地反驳:“我又没有说错。”   顿了顿又嘀咕着:“真是个泼妇,竟敢对夫君大呼小叫,毫无妇德!都是那一位给带坏的。”   永和大长公主却听了个正着,突然出手,用力拧着他的耳朵,阴恻恻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高力培痛得哇哇大叫:“痛痛痛,快松手快松手,要断了要断了……”   永和大长公主最后再用力拧了一把,这才恨恨地甩开了手,再啐他一口:“呸!你若是不服气,大可领了和离书滚出府去,另娶个对你言听计从,会做牛做马侍候你的去!当老娘稀罕你不成!”   揉着耳朵满脸不忿的高力培闻言脸色一变,涎着脸凑近,语气讨好:“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你又何必生气呢!”   “起开!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性?”永和大长公主一脸嫌弃。   高力培却是个能屈能伸的,丝毫不在意她的嫌弃,愈发涎着笑脸往她身边凑,左一句讨好,右一句奉承,到底还是让永和大长公主的脸色稍霁。   “再有下回,必不饶你!”永和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   高力培连连称是,察言观色,见她脸色缓和,忍不住告状:“账房那些个狗奴才,我堂堂驸马去支点银子,一个两个竟是推三阻四硬是不肯。连主子的话都敢不听,这些欺主的狗奴才当真可恶,就应该撵出府去!”   “是我吩咐下去的,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你再私自到账房支银子!”永和大长公主冷冷地回了句。   “什么狗奴才狗奴才,说得自己有多高贵似的,十几年前你对你口中的那些所谓‘狗奴才’,点头哈腰的那个熊样,就跟人家是你祖宗似的!”永和大长公主撇了撇嘴。   在场的杨陈孙三位公子想笑却又不敢,连忙低下头去掩饰住。   是呢,十几年前,谁又比谁高贵?便连先帝也不过一个泥腿子。   大伙还不都是在乱世中挣扎着保命,为了一口吃的,莫说给人当孙子,便是做牛做马做猪做狗都可以的。   也就是先帝英雄了得,有翻天覆地之能,才有了如今穆氏一族的无上地位。   高力培被噎住了,又羞又恼地道:“你你你,你这妇人简直、简直……”   “简直什么简直什么?没有我们老穆家,你这会只怕还不知在哪个乞丐窝里到处捡吃的呢!不,说不定早早便去见你们高家列祖列宗了。”   高力培“简直”了半天,到底不敢造次,只能恨恨地扔下一句:“岂有此理!”   “呸!这府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还想用我的银子去养小娘儿,别说门,连窗都没有!”永和大长公主又啐了他一口。   “你、你含血喷人,胡说八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高力培被她戳中了心思,虚张声势地扔下这么一句,也不敢再逗留,如同脚底抹油般溜之大吉了。   永和大长公主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冷笑连连。   欺软怕硬的怂货!   见此机会,杨、陈、孙三人连忙上前行礼。   对着这些白净俊俏的年轻公子,永和大长公主笑得和煦又亲切:“不必多礼。”   杨、陈、孙三人当即上前,似撒娇又似委屈地将她围在当中。   “可真真是委屈你们了,这府里有我呢,还轮不到别人作主!”永和大长公主拍了拍‘陈兄’的手,温和地安慰道。   “大长公主心疼咱们,待咱们好,咱们都是知道的,一辈子都会记得大长公主的好。”   “只盼着大长公主能事事如意,福气延绵,千岁千千岁!”   “还要容颜不老青春常驻……”   ……   永和大长公主被哄得眉开眼笑:“就你们几个嘴甜,跟抹了蜜糖似的。”   “咱们说的可都是心里话、真心话。”   “就是呢,比真金还要真!”   穆元甫:“……”   可以的,几位兄台。   只是他此刻心乱如麻,更是急于知道如今朝廷与宫中情况,忍不住问:“长……大长公主这是从宫中回来?”   永和大长公主先是一怔,随即便是一脸的意味深长,笑容愈发和蔼:“周公子放心,只安心把身子养好便是。”   穆元甫:“……”   这什么跟什么啊?   却又见对方叹了口气,神情颇有些无精打采地道:“风华公子只一句话,李公子与王公子便被打发到聚贤馆去了。这都快半年了,这风华公子宠爱依然,莫怪三叔整日里得意洋洋,尾巴都翘上天去了!”   抬眸再看眼前这位有“玉人”之称的美男子,永和大长公主顿时又来了精神。   “不过以周公子才貌,必然可以把那风华公子比下去,到时候,我看三叔还怎么得意!”她握了握拳头,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像是充满了熊心壮志。   穆元甫脸色僵住了。   所以,长姐和叔父真的是争先恐后往宫里送人,不遗余力给他戴帽子?!   啊啊啊!去他娘的,这叔叔和姐姐都不能要了!!   永和大长公主越是看他便越是欢喜,只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是淘到宝贝了。   如此容貌,如此气度,区区一个风华公子又算得了什么。   李、王二公子没有被相中又如何,还有眼前这位镇府之宝在呢!   “周公子若是有什么想要,尽管吩咐下人们去办便是,若是下人们慢待了公子,只管告诉我。”她热切地道。   穆元甫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心情更是复杂,若非清楚自己如今处境,只怕当场便要质问对方为何要行那等荒唐之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摒弃那些恼怒、委屈、怨恨的负面情绪,作出一副忧心仲仲的样子道:“听大长公主方才所言,那风华公子竟然能左右太后之意,连送进宫里的李、王二公子去向都能作主,可见是盛宠在身。若他从此记恨大长公主,在太后跟前进谗言,岂不是……”   永和大长公主却不在意:“太后英明,不会偏信此等枕头风。”   枕头风……穆元甫握了握拳头。   “况且,蔫知不是那风华公子嫉妒李、王二公子容貌才情,故意借连翘之手击退对手,毕竟太后还未曾见过李、王二人呢!”   “连翘?”穆元甫故作不明。   永和大长公主待他甚有耐心,解释道:“连翘乃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你当尊称她一声连翘姑姑。”   顿了顿,又叮嘱道:“你要记得,千万莫要开罪了连翘。她在太后跟前分量极重,她说一句,抵得上旁人说千句万句,日后你便知。”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郑太妃毕竟乃陛下生母,宫里的主子,除了太后和陛下,便属她位尊,你也要多敬着些。”   穆元甫大吃一惊。   郑太妃乃陛下生母?郑、郑……难不成是郑贵人?   若是郑贵人,那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是皇次子穆垣?!   恂儿呢?万婕妤呢?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的他眼睛一闭一睁,这继承人就被换了?   他分寸大乱,几乎要快撑不住脸上刻意装出来的表情了。   “总而言之,若是真有福分进宫,你只要尽心尽力把太后侍候好便是,其余的无需多作理会。郑太妃也好,陛下也好,都管不到太后那边。”永和大长公主作出最终结论。   穆元甫胡乱地点了点头,神情瞧来却是有几分僵硬。   “周季澄,我看你能跑到哪……娘!”终于追了过来的延昌郡主,双手叉腰正要冲着穆元甫放话,却没想到看见本应还在宫里的亲娘,一下子便怂了。 第6章 杀意起   永和大长公主一看她这般模样,再瞧瞧‘玉人公子’僵着的脸色,顿时便明白了,沉下了脸,喝道:“大呼小叫什么,你跟我来!”   延昌郡主抿了抿嘴,到底不敢逆她的意,只悄悄地给了穆元甫一记‘你给我等着’的眼神,这才不甘不愿地跟在永和大长公主身后离开了。   “李、王两位兄台竟然被打发去了聚贤馆?啧啧,风华公子果真是相当得太后宠爱。”摇着折扇的‘陈兄’啪的一声把扇子合拢,啧了一声。   穆元甫眼神似含冰一般瞥了他一眼。   ‘陈兄’忽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好、好像有点儿凉。”   正院内,永和大长公主正在训斥女儿:“把你的那些心思给我收起来,那周季澄不是你能动的,至少现在不能!”   “为什么不能?他又不是姑娘家点了守宫砂。”延昌郡主不以为然。   “你懂什么!你用过的再往宫里送,若是被那位知道了,便是明面上不说什么,只怕心里也给你记着呢!”   “你爹背地里说几句闲话倒也罢了,毕竟他那软骨头的怂货也做不出什么实质上的坏事来。那位虽手狠心硬,但对这些无能谩骂向来不在意。”   “可若你真的动了周季澄再往宫里送……想想你大舅舅一家,想想万太妃与安王,想想这些年得罪过她的人最终下场。”永和大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女儿额头一记。   延昌郡主打了个寒颤,可到底还有点不甘:“可是,女儿着实喜欢周季澄,要不、要不就不把他往宫里送了,留下来陪女儿吧?”   永和大公主气得往她胳膊上直拧:“我看你当真是被美色糊了心了!这种主意都敢打!”   延昌郡主也知道自己说了糊涂话,不敢躲,只忍着痛乖乖让她拧个够。   永和大长公主发泄了一通,气也顺了,语重心长地道:“咱们家到底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是你小舅舅有出息,才有咱们如今的富贵。别看外头那些人一口一个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叫得尊敬,不定心里怎么笑话咱们不懂规矩,小家子气乃乡野粗鲁人家呢!”   “偏咱府里连个有出息的、能立得起来的男人都没有,全靠着你娘我这个‘穆’字,还有和宫里那位的一丁点姑嫂情分。要想保住荣华富贵,就必须把宫里那位给讨好了,把她当祖宗般供着,供得她高兴了,咱们府里的荣华富贵才能长长久久。”   “做人哪,就应该识时务。你大舅一家当初多威风啊,丝毫不把那位放在眼里,本想着捏个软柿子,却不知那是块硬骨头。最终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也是他自找的。”   说到兄长齐王一家的下场,永和大长公主长叹一声,满怀唏嘘。   生死存亡之际,各家自顾不暇,哪有心思顾得上旁人。她能做的,最多也就是私底下给他们多烧几柱香罢了。   她定定神,将那丝丝难过与苦涩抛开,继续对女儿道:“你若真喜欢那周季澄,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那位素是个贪图新鲜的,只待他日另有所宠,娘再使个法子,把人给你要回来便是。”   延昌郡主嘀咕:“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倒希望能久一些。”永和大长公主叹气。   短短两年时间,就先后历经了四大公子、风华公子五人,短的也就宠了两个月就抛诸脑后了。   一下子把人全收进宫里多好呢,虽然宠爱有可能会被分薄,但至少连绵不断啊!偏每次就只收一个人,待彻底腻了,才肯再收新人。   周季澄就算再绝色,以那位的薄情,估计也宠不到一年。嗯,还得再多搜罗搜罗,把后续的人选都给备好了,免得被别人,尤其是三叔钻了空子。   永和大长公主握握拳头,一下子又充满了斗志。   宫中,明德殿内。   冯谕瑧靠在长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卷宗。宫女玲珑跪在她身侧,正轻轻捶打着她的双腿,为她解去一日的疲累。   细细的脚步声在静谧的殿内响起,她头也不抬,翻了一页卷宗,随口便问:“把人都送过去了?”   “什么都瞒不过太后。”接替了玲珑的活儿,连翘回道。   “你倒是肯纵着他,由得他自作主张。”冯谕瑧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不是奴婢纵着他,是太后。”连翘微微一笑。   冯谕瑧哑然失笑,卷宗也不看了,语气颇有些无奈:“凤骅最近脾气确是有些大了。”   “大长公主一个接一个地往宫里送人,凤公子又哪会不急不恼。”   “也罢,你看着办吧!能读会写的就安排到聚贤馆,免得罗老倔隔三差五跑到哀家跟前叨叨人手不够,叨个没完没了的。”提到那个牛脾气的老头子,冯谕瑧就头疼。   连翘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太后若再有喜欢的,都收进来便是,男子能有三妻四妾,以太后之尊,难不成倒要顾忌他们?”   冯谕瑧呷了口茶水,再度拿过卷宗翻阅起来:“哀家惜命。”   这与惜命何干?连翘不明白,不过也没有再问。   忽见有宫女神情迟疑地在门口处出现,她略一思忖,朝一旁的玲珑使了个眼色,玲珑会意,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约莫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玲珑便回来了,连翘另指了宫女侍候冯谕瑧之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走离殿门一段距离,她才问玲珑。   “是万太妃把郑太妃的脸给挠伤了,如今郑太妃不依不挠,贞羽宫那边正乱着呢!”   连翘一双秀眉皱得更紧,暗恼:当真是让人安生片刻都不行!   到底是宫中太妃,而且其中一位还是皇帝生母,不好不理,她唯有吩咐着玲珑留在明德殿侍候,自己则急匆匆地往贞羽宫那边去了。   冯谕瑧翻阅完卷宗,又将今日不算多的政事处理完毕,随口问起连翘去处,玲珑不敢有瞒,如实禀报。   她蹙眉:“哀家去瞧瞧,也算是见见许久未见的故人。”   贞羽宫正殿内,早就已经破罐破摔的万太妃,丝毫不惧连翘那阴沉的脸色,冷笑道:“你不过明德殿的一条狗,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本宫?!”   下一刻,转身朝着皇陵所在方向大声泣告:“先帝啊!您在天有灵,睁眼看看吧,看看她们是怎么作践臣妾,怎么作践咱们的恂儿的!”   想到儿子丢失的皇位,她愈发悲从中来:“犹记当年在平州,您说过会护着臣妾母子,哪知您却早早抛弃臣妾去了,甚至您留给咱们儿子的皇位,也被那杀千刀的贱妇之子夺了去!”   在听到‘平州’二字时,连翘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往日千般恩爱犹在眼前,如今天人永隔,独留臣妾在世上受尽贱妇欺辱。先帝啊!若是您还在,她们又怎敢如此对待恂儿,如此对待臣妾!”   连翘死死地攥紧拳头。   “……先帝啊!您一朝弃臣妾而去,臣妾苟且于世痛不欲生,倒不如九泉之下夫妻团聚,也好过……”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程!!”连翘骤然出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推靠在墙,再猛地一发力,万太妃双脚竟然被推得离地。   “救、救命……”死亡的恐惧疯狂袭来,万太妃惊惧万分,死命地挣扎着,又掐又踢又打,可脖子处的那双手却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太后宽和仁善,不欲与你此等蝼蚁多作计较。我却不同,你让她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这些年我都一笔一笔地记得分明!”   “你放心,待你死后,我自会将那小杂种送去陪你,好让你们母子在地下也能团圆!”连翘双目通红,手上力度却越来越大,直掐得万太妃双眼翻白,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   正在此时,殿外忽地传来宫人的行礼问安声。   “太后……”   连翘一惊,嗖的一下撤了力度,连退几步,垂眸站到一旁,迎接那道迈进殿来的熟悉身影。   万太妃顿时死里逃生,瘫软在地剧烈咳嗽起来。   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真的要去见先帝了。   本以为死没有什么大不了,可直到方才,她才知道死亡到底有多么可怕。   疯子,真是疯子!她做梦都没有想到,连翘居然真的敢对她下手。   冯谕瑧脚步微顿,只那么一瞬间,神色如常地迈进了殿,直到万太妃的咳嗽渐止,并且对上了自己的眼睛,才缓缓地道。   “哀家方才去看了郑太妃,好在伤势不重,又有太医及时医治,故不会留疤痕,更不会影响容貌。”   万太妃身子微微颤抖,多年来对她的畏惧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再加上方才连翘那疯子一般的行径,更是直接让她吓破了胆。故而此刻也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与她虽然都是太妃,可她乃皇帝生母,较你尊贵,你此番便是犯上。”   听到此处,万太妃忽地哈哈笑了起来:“皇帝生母?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明明我才是皇帝生母,明明我的儿子才是皇帝!”   心头汹涌而上的悲愤驱散了对眼前之人的畏惧,她猛地抬头,盯着对方的眼睛,咬牙切齿般道:“你这样做,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先帝么?!” 第7章 不愧是你   冯谕瑧平静地望着她,少顷,轻笑出声:“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受过的教训也不少了,你怎的还是这般愚蠢,竟没有学聪明半分!”   “皇位上坐的是谁,哀家根本不在意,因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哀家是太后,唯一的太后!”   “你若是聪明,安安分分地做你的太妃,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若是运气够好,活得比哀家长久,这天下便是你们母子的了。”   她缓步上前,一步一步朝着万太妃走去。   万太妃好不容易涌上来的那点儿勇气瞬间又消散了,别过脸去躲避她的视线,直到被人捏住下颌强行抬起头,撞入了对方那冰冷的眼神当中。   “男人的宠爱,你想要便要,哀家不稀罕,更不屑于争。可你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想与哀家平起平坐,甚至取哀家而代之。”   “谁给你的胆子?是你这能生儿子的肚子,还是男人那不值一提的宠爱?”   “穆恂的皇位没了,全是因为你!不是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他还会是大梁的皇帝。要怨,就怨你自己,怨自己不自量力,怨自己异想天开!”   万太妃脸色苍白如纸,双唇抖动,想要大声反驳,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谕瑧松开捏住她下颌的手,接过连翘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拭手。而后,将帕子随手扔到地上。   “传哀家旨意,万太妃以下犯上,禁足半年,无旨不得出!”   万太妃神情呆滞,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   冯谕瑧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连翘急忙跟上,因方才自作主张的行事,以致有点儿心虚,故而也不敢跟得太紧。   一路提心吊胆地回到了明德殿,快步上前将冯谕瑧扶下辇,借机飞快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色,见对方神色如常,不辩喜怒,心中愈发不安。   待玲珑等宫人退出殿后,她几经迟疑,忍不住轻唤:“太后……”   冯谕瑧放下手中茶盏,抬眸望了过来,似乎在等着她的话。   连翘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说自己后悔了?可后悔什么?不该对那贱人动手?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若再来一回,她还会这般做。   毕竟她在宫中经营多年,伪造一个意外身亡并不难,凭谁也查不出半点错漏。   若硬是说后悔的话,她只后悔下手太晚,以致教那贱人至今仍在世上蹦哒!   正纠结间,忽听主子沉声道:“你不是这般冲动之人。”   她默然片刻,道:“太后宽和,不愿与她计较,可连翘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当年若不是她,太后与先帝之间又岂会……”   冯谕瑧愣住了。   少顷,缓缓地摇了摇头,“你错了,乱世之中,一个柔弱女子身不由己,先帝又乃当世英雄,威震四方,她为了安身立命也好,日后富贵也罢,在那朝不保夕,随时有性命之忧的乱世,她千方百计寻得一个强有力的庇护,本就无可厚非。”   “况且,给了她接近机会的是男人,做决定的也是男人。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不成?”   “若硬要说错,女的纵然有错,可更错的,却是男人。”   连翘抿了抿双唇。   不错,女的该死,男的更该死!   只可惜……   “哀家对付她,只是因为她心太大,手伸得太长。皇后之位、太后之位,只能是哀家的,谁也不能染指半分。”   手伸得太长,那就只能剁了!   对如今的她而言,再没有比权势与地位更重要的了。   男子?不过是生活调剂品罢了,有或无,无甚要紧。   “太后说的,连翘都明白。只是太后,连翘自有记忆以来,学的都是杀人的手段,不懂什么道理,只知道纵是拼上性命,也必须要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务。”   “万氏方才有一句话,她说连翘不过明德殿的一条狗。”   冯谕瑧脸色一沉。   连翘没有注意,继续道:“其实她说错了,连翘生来便是一条狗,一条被训练得只会杀人的恶狗,是太后把连翘变成了人,让连翘知道自己不是杀人工具,而是活生生的人。”   自幼被接受杀手训练,不知身世,没有姓名,只有一个代号“十七”。她的人生曾一度只有杀戮,身受重伤被主子毫不犹豫地抛弃时,她也没有任何感觉。   直到眼前这个人,执着地把她从濒死中救了回来,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竭尽全力护着她,让她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一个人。   所以当年在平州,她便发过誓,所有辜负过主子的、伤害过主子的,纵然拼上性命,她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只可惜这么多年来,为了主子的大业,她却只能忍耐、忍耐、忍耐,忍到最后,把自己忍成了后宫人人畏惧的“连翘姑姑”。   不能手刃那人,将会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不过太后放心,连翘分得出轻重,日后必不会做让太后为难之事。”   “为难?你是指方才之事?”冯谕瑧拂了拂袍角,唇瓣含着一丝冷笑,“对世人而言,那是先帝后妃,如今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妃。可在哀家眼里,她们却及不上你半根头发。”   “哀家若要她死,那便如同摁死一只蚂蚁。她们,哀家从来不放在眼里。”   “哀家如今是大梁至高无上的太后,你乃哀家身边最得力之人,后宫那等杂事已无需再由你出面。”   连翘垂眸掩饰眼中的水光:“连翘明白。”   “后宫之事,既然已经交给了郑太妃,只要她们不把手伸到明德殿来,便是闹破天去也随她们。”冯谕瑧起身往寝殿走去,连翘连忙跟上。   “若再有似今日这般之事,由得玲珑去处置便是,她是你带出来的,也该多历练历练才是。”   “况且,往日之因,才得今日之果。万氏当年得势,郑氏在她手上可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一朝形势逆转,自是要好生清算。这大概便是她们常说的因果报应,与旁人不相干。”   连翘应喏着,深深地吸了口气,很快便恢复到平日冷静自持的模样。   她动作熟练地侍候冯谕瑧更了衣,看了看时辰,遂问:“今晚可需传凤公子侍候?”   冯谕瑧本想说‘不必’,转念一想,却又点了点头,“便请凤骅来陪哀家用晚膳吧!”   连翘应下自去安排。   ***   却说穆元甫看着永和大长公主带着延昌郡主离开后,也没有心思再逗留,同杨、陈、孙三位告辞后,便朝着如今所住的南院方向而去。   方走出一段距离,忽见松树后转出一名身着蓝底竹叶纹长袍的年青男子,那男子望向他的神情中,似乎像是恨铁不成钢?   有点意思……他挑了挑眉,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我看你当真是病了一场,把脑子都病糊涂了,咱们什么身份,他们什么身份,你竟然自甘堕落与那种人为伍!”那人冷笑一声,道。   “哦……那你说说,咱们是什么身份,他们又是什么身份?”穆元甫顺势问。   那人又是一声冷笑,神情倨傲:“咱们日后是要进宫的,便是万一没有被太后选中,也能进聚贤馆拼一番前程。”   进聚贤馆还能拼一番前程?穆元甫若有所思。   只是不知道这个“前程”指的是哪种前程。   “而他们?不过就是个玩物,玩腻了随时可以转手送人。”   穆元甫:“……”果然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便有竞争。   不过他算是明白了,‘周季澄’和眼前这位是属于为宫中太后准备的那一拨,而方才那三位仁兄,地位估计类似于公侯贵族府上的姬妾。   “行了行了,我都知道了,多谢提醒。”他敷衍地挥了挥手,无意与他再多说。   “周季澄你……”蓝衣公子还想说什么,可穆元甫已经转身离开了,看着对方渐渐走远的背影,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接下来,穆元甫花了整整两日时间,想方设法从大长公主府中打探如今朝中事,虽然消息多是杂七杂八可信度存疑的,但他稍加推测,也或多或少地掌握了些真实情况。   如今,是嘉平三年,离他驾崩已过了将近四年。   他驾崩前册立的太子穆恂,只堪堪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帝,便被冯太后下旨废掉了皇位,改封安王。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次子穆垣。   他的兄长齐王穆敬祥,则因为起兵谋反,最终兵败被杀。齐王一脉,成年男子一律诛杀,妇孺则没入宫廷为奴。   那一年,是嘉平元年,他的次子穆垣继位的第一年。整个京城人人自危,丢乌纱帽的、抄家的、砍头的,牵连者甚广。   甚至,因齐王谋反一事,他曾封到各地去的穆氏诸‘王’们,被冯太后强势收回了封地,全国改设州郡县三级行政区域,穆氏诸‘王’们均在京城建府任职。   他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以铁血手段,肃清了朝中一切反对势力,整合了兵权与行政权,极大地增强了手中权势。   “瑧瑧……”他低低地叹息一声,语气却难掩复杂。   杀鸡儆猴,趁机行事,穆氏皇族,尤其是齐王这只“鸡”选得可真好啊!   果真不愧是你! 第8章 这操蛋的适应力   再没有比拿穆氏皇族开刀更适合的了,而穆氏当中,实力最强,且唯一还算是有点硬实力的便是齐王,齐王一倒,其他那些根本不堪一击的“王”们,哪个不被吓破胆,生怕大刀下一刻便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什么?太后不会动他们性命,只是让他们挪个地方继续当王爷?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此时此刻,自觉死里逃生的穆氏诸“王”,哪还想得到什么封地,自然屁颠屁颠往京城迁,把那个差点连累得自己丢脑袋的齐王恨得要死,对明察秋毫宽大为怀的太后自是感恩戴德。   瞧如今他的叔父南安王的做派就知道了。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诚然,穆氏诸“王”当中,除却他的兄长齐王穆敬祥尚且有几分战功外,其余众人若说对朝廷有多大的功劳倒也说不上,得以封王,大多是靠着与他的亲戚、宗族情分。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穆”字。   他与瑧瑧,既是结发夫妻,又是一起经历过腥风血雨相互扶持的同袍,大梁的建立,离不开她的功劳。   况且,他们还有着共同的信念——平定四海,一统中原。   所以,她是他可交托一切的、最信任的人。   穆恂被废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他也不会过于恼怒。毕竟,会册立穆恂,不过是因为他占了个“长”字。   他将至大限时,几个儿子尚且年幼,资质如何仍需细细考察,可上苍却没有留给他慢慢挑选的时间,故而只能选择年长的。   反正有瑧瑧在,新君便是再年幼,大梁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一切确如他所料想的那般,在他死后,虽然有齐王之乱,但因朝廷准备充分,战火点燃不多久,很快便被扑灭了。   如今更不用说了,朝廷上下,哪个对冯太后不是又敬又怕?冯太后颁布的政令自然是畅通无阻,上下齐心,大梁自然是生机勃勃。   而让穆元甫没有想到的是,明明处处显现生机,形势一片大好,实力在五国当中更是占据上风的大梁,居然牵头与夏、魏、吴、陈四国签订了和约。   这一切,亦是出自大梁太后冯谕瑧之意。   穆元甫怔怔地望着皇宫的方向出神。   瑧瑧,你到底在想什么?   他本以为,她会一鼓作气先把北夏攻下,然后再回身收服另外三国。可她竟然主张与那四国签订和约?   他皱起了双眉。   能与大梁签订和约,实力较弱的魏、吴、陈三国自然是求之不得。   至于北夏,哪怕最终也在和约上签了字,只怕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实际上根本不把这和约放在眼里。说不定哪日便会撕毁和约了。   当然,他也同样花了时间,基本上弄清楚了原身“周季澄”的情况。   此周季澄,年方二十二,出身已不可考,虽不知其是如何在乱世当中习来的琴棋书画,但在读书人,尤其是如今能读会写的人少之又少的情况下,精通琴棋书画的他,确是担得起一声“才子”。   这一点,穆元甫还是相当佩服他的。   毕竟,在中原大乱,烽烟四起,君不君臣不臣,只靠拳头说话,极度崇尚武力的数年前,此君还有耐心学那等似乎像陶冶情操之技,确实非常人所能及。   中原经过近百年的混战,历经数不清多少“国”多少短命“皇朝”之后,如今除了他建立的大梁,往北有夏国,朝南有魏国,向西有吴国,望东则是陈国。其中,大梁、北夏实力最强,魏、吴、陈则在两国间左右逢源艰难求生。   诺大的中原虽然仍属四分五裂,但至少战事较之以前已是大幅减少,各地逐渐显露生机,而原本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书生们,也或多或少地求得了一番前程。   论理,周季澄颇具才学,本应自有一番好前程才是,只可惜他却恃才傲物,以致辗转各国却依然一事无成。偏偏却又发现那些处处都不如他的‘故友’们,一个个都觅得了好前程,而他自己却处处碰壁受尽奚落,更是数度被折辱。   满身骄傲被打击得七零八落,正是走投无路之际,忽闻大梁永和大长公主在寻美男子,他一咬牙便毛遂自荐,以期将来能一飞冲天,好教曾经折辱过他的人,一个个匍匐在他脚下。   穆元甫觉得,一个曾经那般骄傲之人,走到了卖身求荣的地步,自身的底线必然已是一降再降,否则不会为了多留一条退路,在明知大长公主有意将他送进宫的前提下,居然还勾搭了郡主。   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想他堂堂大梁开国皇帝,有朝一日居然走上祈求以色侍人的道路,这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他如今这般情况,倒像极了民间传说中的‘借尸还魂’。   倘若如此,那真正的周季澄是死了?   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右手食指习惯性地在案上画着圈圈。   他记得珠儿曾经说过,是她给周季澄下药致使他卧病在床,为的便是阻止他进宫。   可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的魂魄,在周季澄的身体里苏醒了过来。   真正的周季澄却死了。   从珠儿给周季澄下药,到他醒过来的这段时间,据他所知,府里也一直为周季澄请大夫诊治。   可周季澄还是死了,期间府里众人却一直认为他是偶感风寒,才致卧床不起。   所以,周季澄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他画圈圈的速度越来越快,眉间也越拧越紧。   不管怎样,他既然“借”了周季澄的身体还阳,总不能让人家死得不明不白才是。   “这会儿天气正好,府里前些日子进的那几盆珍稀的兰花都开花了,周兄怎的一人在屋里坐着,也不到园子里散散心,顺便赏赏花。”一个已经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忽地从门口处传来,穆元甫只想叹气。   皆因他已经认出,这声音来自那位热情的“杨兄”。   这杨兄,姓杨名沐春。   因为需要打探朝廷和原身周季澄之事,前些日子他与这位杨沐春杨公子便走得近了些,皆因这位兄台是个包打听的性子,杂七杂八的小道消息知道得不少。   而对方本就有意与他交好,又见他一改往日倨傲的性子,居然主动与己结交,态度自然愈发热情起来。   这不,今日见府里的那几盘珍稀的兰花开花了,便主动过来邀他赏花。   穆元甫打起精神来:“今日犯懒,着实不愿走动。杨兄请坐。”   杨公子也不与他客气,自来熟地落了座,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冬日寒梅图上,赞叹道:“周兄果不愧为才子,此等画技,实非愚兄等常人所能及也!”   穆元甫笑了笑:“杨兄过誉了。”   他一介粗人,自然是不懂这些的,这段日子闲来无事,便会模仿原身的字迹练字,勤练多学,力求不要被人看出端倪。   毕竟,大梁太.祖皇帝已经驾崩,从今往后,他便只能是周季澄,这世间上再不能有穆元甫。   棋,他略通一二。加之棋艺与兵法自有相通之处,倒也不在话下。   但是琴与诗,便算他无能为力了。   “并非过誉,周兄之才学,我等实在是望尘莫及。”杨公子道,又见书案上摆放着的字帖,并几本翻开的书卷,愈发佩服不已。   “周兄才华过人,却仍如此好学,着实难得。”   穆元甫微微一笑,没有接他这话,只是随手给他倒了盏茶:“杨兄请用茶。”   杨公子谢过了他,似有所感地道:“才学可比容貌重要多了,周兄有此等才学,他日纵然未能入得太后之眼,凭着满身才学,亦有一番前程。正如王公子那般。”   “王公子?不知杨兄所指的是哪位王公子?”穆元甫一时不解。   “便是曾经府里的那位王叙王公子。当日大长公主殿下领着他与李公子进宫,却不料二人均无缘陪侍太后之侧,转而去了聚贤馆。王公子才华横溢,听闻在聚贤馆颇受罗大人看重,日后前程想来无忧了。”   穆元甫倒是想起来了,就是据闻被那什么风华公子因妒而遣去了聚贤馆的。   妒?他也配?呸!!   早晚要会一会这什么狗屁风华公子!   “唉,只可惜我识字不多,除了这一副皮相,再没别的了。”杨公子叹了口气。   “朝廷正是求贤若渴之际,杨兄若有心作学问,如今从头再学亦不算晚。”穆元甫不甚在意。   杨公子只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听闻前日南安王带了两名公子进宫请安,人倒是带进去了,没想到也是转头便被送到聚贤馆。”   穆元甫嘴角抽了抽。   长姐、叔父,你们够了啊!都没完没了是吧?生怕老子头顶上的绿草原还不够茂盛是吧?老子上辈子欠了你们的?!   饶得心里已经骂起了娘,他脸上却仍是一派云淡风轻。这许是慢慢开始习惯了,又或是他强大的适应力在作祟。   嗯,这操蛋的适应力! 第9章 出事了   他呷了口茶水,问:“常听府里诸位兄台言,若不能陪侍太后之侧,能入聚贤馆亦有一番前程,只不知这前程到底如何?”   “周兄竟是不知么?”杨公子吃了一惊。   穆元甫佯咳一声加以掩饰:“略知一二,只是不甚了解。”   杨公子一拍脑门:“噢,我竟是忘了,周兄并非大梁人士,难怪不甚清楚。”   他清清嗓子,认真地解释道:“近百年来,中原多方混战,烽烟不断,时人又是重武轻文,数不清多少经书著作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时至今日,诺大的中原大地竟连一本完整的启蒙经书都找不着。这些周兄想来也知晓。”   穆元甫点点头。这一层他自然知道,彼时中原混战,政权更替频繁,来来去去争夺的不亚是地、人、粮食,以及金银财宝此等或贵重或“实用”之物,诸如书画此等“无用”的,多是一把火烧得清光,也不教他日便宜了对手。   “我朝太后高瞻远瞩,深感文能□□,遂设聚贤馆,广招天下文人学子,共修经典。”   穆元甫了然。   就是找了一大帮读书识字的,聚在一起抄书修书。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况且,朝廷以此开头,便是在逐步提升文人学子地位,参与修书的这一批人,不管是仕途还是名声,自然较之旁人更有利。   他又呷了口茶水,继续问:“既然到聚贤馆亦有一番前程,又何必执着于进宫?”   杨公子震惊:“周兄竟是这般想的么?”一时又肃然起敬。   “周兄果真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往日竟是我等小瞧了周兄。”   若不是对方脸上一派诚恳,穆元甫都要怀疑他在故意讽刺自己了。   他忙给自己打了个补丁:“我确是一心想要进宫。”   杨公子点点头:“不过人之常情。”   入聚贤馆虽亦有前程,可想要出头,难度不亚于万里挑一。   侍奉太后就不一样了,哪怕得宠时日不会长,但纵是失了宠爱,亦能得到另一番富贵安稳。   况且,单是“曾经侍奉过太后娘娘”这一头衔,也足够下半生荣耀了。毕竟,若不是容貌才学过人,也入不了太后娘娘的眼。   “周公子,给您送这个月的份例来了。”忽有一个中年仆妇捧着雕花锦盒进来。   “放这儿便可以了。”穆元甫随口吩咐。   那妇人依言将锦盒放到了案上,这才躬身离开。   他揉揉额角,给自己倒了盏茶,随手打开那雕花锦盒,一阵浓烈的脂粉味扑鼻而来,定睛细一看,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面脂、香膏、珍珠粉,还有很多他曾经在后宫嫔妃们的梳妆桌上见过的,却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瓶瓶罐罐盒盒。   他险些没忍住把这锦盒都给掀翻了。   杨公子也不经意地望了那锦盒一眼,而后,眼神微顿,喟叹一声,语气难掩羡慕。   “大长公主殿下果真很看重周兄,连每月的份例,品质都比旁人的要好上许多。”   “杨兄若喜欢,便送给你了。”穆元甫不在意地把那锦盒往他身前推了推。   都是些妇人用的东西,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看着都嫌碍眼,有人能帮他解决掉自然是最好的了。   “不不不,周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些我却不能要。”杨公子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你把这些拿走,便是帮了我大忙了,放在我这儿也不过是浪费了。”   杨公子一听,脸上顿时一片恍然之色,语气却是更加的羡慕:“周兄天生丽质,果真与我等不同。既然如此,我便不与周兄客气了。”   穆元甫被噎了噎,揉了揉额角。   天生丽质什么的,大可不必如此!老子是个粗人,如假包换的粗人!   他又想要叹气了。   只觉得再这么跟这些人混下去,早晚有一日他得要疯掉。   看着杨公子脸上又热情了几分的笑容,他整个人更蔫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眼前这位还算是“帮”过他的。   他蔫蔫地应付着热情洋溢的杨公子。好在杨公子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也不好再多留,故而便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待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穆元甫靠着椅背,再度揉了揉额角,良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可真是无药可救了,既然把那种人也招来南院!”窗外传来了冷淡的声音,穆元甫抬眸望去,便看到了站在窗外,神色淡漠的年青公子。   正是那日在后花园,对他出言相讽,痛恨他‘自甘堕落’的蓝衣公子,据闻姓蒋名烁,与他同住南院。   这段日子他也算是弄清楚了,西院与南院,虽然住的都是大长公主招揽的“公子”们,但是两边的“公子”在府中地位却是不一样的,南院的公子们比西院的公子们更受主子看重。   这当中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便是南院的公子们是为宫中贵人准备,一旦一飞冲天,便是大长公主府的一道助力。   既是为着宫中贵人准备,自然容貌更为出众,而且必定是能读会写的,这一点又与西院只求颜色好不同。   原本南院住了李、王、蒋、周四名公子,前些日子李、王二人被大长公主带了进宫,如今便只剩下这位蒋烁蒋公子与穆元甫这个伪“周公子”。   穆元甫居东边的厢房,而蒋公子则居西边厢房。二人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之间甚少往来。   如今只一听蒋公子这话,穆元甫便知道他是那莫名奇妙‘高人一等’的毛病又犯了。   他难得好奇地问:“一样的以色侍人,我着实不懂蒋公子这优越感从何而来?”   蒋公子脸色先是一沉,随之变得铁青,握了握拳头,厉声道:“岂有此理!你自甘下贱是你的事,只莫要把旁人也拉下水!”   言毕,愤愤地一拂袖角,转身便走了。   这都是哪跟哪啊?穆元甫皱了皱双眉,略一思忖,便明白许是‘以色侍人’这四字犯了对方忌讳。   他摇摇头,倒也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只是想到如今处境,不由得再度瘫在椅上长叹一声。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翌日,穆元甫晨起洗漱过后便在院里活动拳脚。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瘦弱了些,对曾经的梁太.祖而言,当真称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   经历过躺在病床上的无能为力,他更加怀念曾经的恣意驰骋,自然不会允许自己拥有这么一个“柔弱得不堪一击”的身体。   故而这段日子,他每日一大早醒来,洗漱过后便会简单地活动活动拳脚。   晨起习武,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当然,以现在这具身体的资质,自然是习不成武了,但多练练,活动活动身子骨,好歹练得健壮一些也是可以的。   不远处,西厢房的窗被人从里头推开,蒋公子出现在窗前,冷冷地望着正比划着拳脚的穆元甫,片刻之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蠢货!愚不可及,白白辜负了那张脸!   穆元甫自然察觉身后的视线,不过也只是当作不知。   “呼……”良久,他长长地吐纳,结束了今日的晨间锻炼。   他随意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汗,不经意间抬头,见有仆妇步伐匆匆地带着大夫从院门前经过。   “大夫,走快些走快些。”   “哎,略慢些,我这把老骨头跟不上了。”   “不能慢不能慢,那边还等着救命呢!”   ……   匆匆的脚步声伴着说话声渐渐远去,穆元甫拭汗的动作一顿,暗暗思忖着:这是府上有人生病了?却是不知是哪一位。   毕竟是长姐的府邸,他有些不放心,遂招手唤了正在院里扫落叶的小桃过来:“你去瞧瞧是何人生病了请大夫,可有大碍?”   小桃脆声应下自去打听。   看着小桃一溜烟跑出去的身影,穆元甫摇摇头,瞥了一眼西厢还倚在窗边的蒋公子,而后进屋沐浴更衣。   待他换上干爽的衣服出来时,屋里已经摆好了早膳。   正打算用早膳,噔噔噔的脚步声便在屋外响了起来,随即门帘被人掀开,小桃的身影便已出现在眼前。   “不好了不好了,周公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穆元甫放下双箸:“出什么大事了?”   “是杨公子,是杨公子出大事了!他的脸,他的脸都快要毁掉了!”小桃哇哇叫着。   什么?!   穆元甫大吃一惊:“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我还没走到西院门前,远远便听到了杨公子的惨叫声。听说连公子整张脸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涨了脓,真是太可怕了。”小桃脸上还带着几分惊惧之色。   “大夫可有说是怎么回事?”穆元甫追问。   “听大夫说像是过敏,又像是中了毒,这会儿连大长公主都惊动了。我回来的时候,看到大长公主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到底也是熟人,穆元甫早膳也顾不得吃了,只扔下一句‘我去瞧瞧’便推门而出。   迈出房门那一刻,恰好便见西厢的蒋公子亦从屋内走出,二人目光交接了只短短那么一瞬间,便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第10章 公子风华   穆元甫心中挂念着杨公子的伤,足下步伐越来越快,不过半晌的功夫便到了西院门前,果真听到里头传来杨公子的一声声惨叫。   西院的东厢房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多是本就住在此院的公子们。   穆元甫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很快便发现正站在离门口最近之处,正忧心仲仲地望向紧闭的房门,似乎想要透过房门看看里面之人情况的陈、孙二人。   他快步朝他们走去:“陈兄,孙兄,如今杨兄的情况如何?”   “周兄。”陈孙二人朝他点头致意,陈公子回道,“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只听说是中了毒。这会儿大长公主正在屋里问话。”   中毒?穆元甫微怔,连忙追问,“可查出毒从何来?”   陈公子摇了摇头:“尚未查出。”   语气略顿,难掩忧虑地又道:“昨日的晚膳,是我与孙兄陪着杨兄一起用的,杨兄又习惯晚膳之后便滴水不进,此番他中了毒,我与孙兄却是好端端的,着实令人费解。”   “可不是么,总不可能是在昨日的午膳下毒,到今日才发作吧?”孙兄亦是满腹狐疑。   “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这般的狠毒,若不把此人查出来,日后谁能安心啊!”有别的公子插嘴。   “是啊!不把凶手揪出来,大伙儿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毁人容貌,这不等于毁人前程么?着实心狠手辣!”   “太狠了,一想到府里有这般狠毒之人,我这心里都发寒。”   ……   穆元甫心中却是一沉。   也许毒未必下在饮食当中……   正在此时,吴嬷嬷从屋里出来,朝着陈、孙二人道:“大长公主殿下有话要问两位公子,请两位公子随我来。”   陈孙二人彼此对望一眼,连声称‘是’。   穆元甫不放心,忙上前几步,朝着吴嬷嬷诚恳道:“我与杨兄相交一场,此番他出了事,我这心里不安,意欲看望一番,还请嬷嬷行个方便。”   若是旁人,吴嬷嬷大抵会喝退了,只眼前这位却要给几分面子。再者,反正那杨公子此刻已经昏迷过去了,又有人在一旁侍候着,出不了差错,故而便道:“既如此,周公子亦随我来吧!”   看着三人跟在吴嬷嬷身后进了屋,屋外众人愈发心中忐忑,不禁低声交谈起来。   进了屋,穆元甫才知道杨公子的伤势比他想像中还要严重。   往日最是看重容貌的杨公子,此刻整张脸被白布条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那白白的布条甚至还渗着点点的黄色,也不知是沾到的药,还是渗出来的脓液。   除了脸,他的双手也被包成了馒头一般,可见中了招的不仅仅是脸,双手亦然。   看着昏迷当中的杨公子,穆元甫脸色愈发凝重。   那厢,已经向陈、孙二人问完话的永和大长公主,脸色相当的难看。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在府里下毒!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正要摒退陈、孙二人,便有仆妇快步进来禀报:“大长公主,找到源头了,毒是下在杨公子所用的面脂里头。”   正从里间走出来的穆元甫脚步一顿,顿时想到昨日他随手送给杨公子的那个锦盒。   “这面脂……”吴嬷嬷上前几步,仔细辨认了一下被下了毒的面脂,神情有几分迟疑。   “这面脂怎么了?”永和大长公主追问。   “这面脂应该是南院两位公子所用之物才是,怎的会在杨公子屋里头?”吴嬷嬷有些不解。   “是我转赠予杨公子的。”穆元甫接了她的话,又向永和大长公主行了礼。   不待永和大长公主问,便主动将昨日杨公子曾到他屋里一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道来。   末了,才道:“若当真是那盒里的面脂有毒,杨公子便是代我受过,受我连累,下毒之人真正要对付的,应该是我,容貌受损躺在病床上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杨公子。”   “查!给我彻查!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在我府里害人!”永和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拍长案,厉声喝道。   只要一想到下毒之人针对的是她的镇府之宝周季澄,假如周季澄没有恰好把东西转赠给了杨沐春,而是自己用了……   仅是这么一想那个可能,她的怒火便又加熊熊燃烧起来了。   “查!便是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务必把这狠毒之人给我查出来!”   “凶手自然是要查,但如今更为重要的,还是把杨公子的伤治好。”穆元甫又道。   永和大长公主一顿,叹息一声:“大夫方才说了,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毒,但是伤在脸上却是个问题,纵是拔了毒,可脸上的伤……若想回复到从前,怕是难了。”   “多请几位大夫看看,总会有法子的,还请大长公主多多费心。”穆元甫诚恳地道。   永和大长公主颇有几分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道:“难为你有这份心,倒也不负沐春与你相识一场。”   穆元甫垂眸没有再多说,脑子却已在飞快地梳理起一切可疑人物。   毒是冲着他来的,是为仇,还是利益之争?   他想到了已经一命呜呼的原身周季澄。   或许,应该去找珠儿问一问。他有了主意,只是想到延昌郡主对这具身体的“垂涎”,又有点头皮发麻。   娘的,去找自家外甥女问句话,还要想方设法护着贞操,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暗骂了一声,只觉得这贼老天对自己着实是充满了浓浓的恶意。   既然有了决定,他便不再耽搁,只是当他真的去找延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昌郡主时,方知道今日延昌郡主出门访友并不在府中,据闻得过几日才会归来。   他无法,唯有耐心等待。   天色渐暗,明月高挂夜空,洒落满殿的银光。   明德殿内,冯谕瑧缓缓翻看着今日刚修编好的半部典籍。   虽然只得半部,但也是聚贤馆那帮文人学士们将近两年的心血,冯谕瑧心中亦稍有安慰。   常言道,文能□□,武能定国。一个国家若想长治久安,文武必要两抓,缺一不可。   以武开国,却不能以武治国,这一点她相当清楚。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从她身侧伸出一只手,把她的书夺了去,耳畔亦响起了属于男子的温润嗓音。   “夜深了,太后也该就寝了,明日再看也不迟。”   书被夺走,她也不恼,只无奈地笑了笑,任由对方替她解去身上的披帛:“哀家一时看得入了神,倒劳凤公子久等了。”   凤骅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绵绵情意:“凤骅等一等倒没什么,只是莫要让这价值千金的春霄久候。”   冯谕瑧轻笑,素手轻抬,凤骅立即伸手握着,四目相对间,携手步入寝殿。   清风轻拂,本是洒满了大殿的月光,羞涩地、缓缓地退了出去……   待身侧女子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凤骅缓缓地睁开双眸,透着微弱的烛光,视线紧紧地锁在女子的脸上。   良久,他伸出长指,隔空细细地描绘女子的面容,一笔又一笔,神情极为专注。   直到落下最后一笔,他才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   看,无论何时,哪怕在她熟睡的情况下,他依然不敢有半点放肆的举动,依然只能如此小心翼翼。   次日,冯谕瑧准时在卯时一刻起来,在玲珑的侍候下洗漱,而后坐在梳妆台前,宫女琥珀熟练地替她挽好发髻,正欲取过眉笔,一直静候一旁的凤骅阻止道:“让我来。”   琥珀只迟疑了一下,眉笔便已经被凤骅拿了过去。   “便让凤骅替太后描眉,如何?”凤骅含笑询问。   冯谕瑧微微一笑,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时辰不等人,还是让琥珀来吧,她毕竟熟练些,免得耽误了早朝。”   凤骅笑意有须臾的凝滞,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将眉笔递还给琥珀,笑道:“既如此,待来日凤骅描得如琥珀这般熟练了,还请太后赐予凤骅这个荣幸。”   冯谕瑧只是轻笑了一声。   琥珀自然不敢耽搁,熟练地侍候她梳妆打扮妥当。   半晌之后,冯谕瑧对镜理了理朝珠与凤冠,这才搭着连翘的手出了寝殿。   正殿内,以小皇帝穆垣为首,皇室的小王爷小公主们,正安安静静地等候着给嫡母请安。   看见她的出现,小皇帝穆垣率先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安王穆恂、庄王穆琮、端王穆璟,以及清和、衡阳、长宁、安华、晋诚、寿康五位公主亦紧随其后,一时间,诺大的正殿内,响起了属于小少年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夹杂着幼童奶声奶气的软糯之声。   冯谕瑧点了点头,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均是低着头无比乖巧的“儿女们”,视线先是落在小皇帝穆垣身上,而后移向他身后的安王穆恂。   穆恂似有所感,吓得缩了缩脖子,直往穆垣身后躲去,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冯谕瑧仿若未觉,依次再扫了各小王爷小公主一眼,不辩喜怒地勉励了几句,这才带着穆垣坐上了轿辇,径往议事的正明殿而去。   殿门,一直到再也看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凤骅脸上和煦的笑容才一点一点地敛了下去,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太后,谕瑧……   冯谕瑧没有察觉身后的目光,只嘱咐连翘:“退朝之后,着罗老倔到明德殿来一趟。”   连翘忙应下:“是。” 第11章 真凶   却说穆元甫虽然打算从延昌郡主处入手,查探一下蛛丝马迹,以弄清楚原身周季澄之死,以及面脂被下毒之事,只是他左等右等仍没有等到延昌郡主回府。   他耐下心来练字,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便是陈公子略带有几分震惊的嗓音:“周兄,凶手查到了!”   正欲落笔的动作一顿,他放下手中毫笔,迫不及待地问:“是谁?”   “是驸马!是驸马在面脂里下的毒,人证物证都有了,这会儿大长公主正追着驸马要打呢!”陈公子喘着气回答。   高力培?是他?   穆元甫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是有点意外,但若是细细一想,又觉得应该是意料当中。毕竟“还魂”之后在府里的这些日子,他算是很清楚高力培对他们这些“公子”们的厌恶。   “走,咱们也去瞧瞧,边走边说!”他干脆也不多想了,把字帖一推,一撩长袍,率先迈出了房门,陈公子紧随其后。   一路上,陈公子便将得来的消息详细告知。   “……驸马上回被大长公主训斥之后,心里一直记恨着,此番趁着府里发份例,便出府去买了毒药,趁着没人注意,把毒药下在了给你们的份例里头。”   “你们?”穆元甫止步,“难不成被下了毒的不仅是给我的那盒?”   “正是如此,驸马不仅给你下了毒,连蒋公子的也一并下了,大夫已经在蒋公子的香膏里头发现了同样的毒。”   “这是驸马招出来的?”穆元甫又问。   “这倒不是,是蒋公子听闻你份例里的面脂有毒,他不放心,也特意请大夫验了一下,结果没想到竟然也被下了毒。亏得他运气好,因旧的还未曾用完,故而还来不及使用这些新的,否则这会儿不定也躺在床上了。”   “蒋公子带着有毒的香膏求大长公主替他作主,恰好吴嬷嬷那边查到了驸马身边的随从小柱身上,一番逼问之下,小柱才把驸马做下的事供出来了。”   “是么……”穆元甫的神情若有所思。   换言之,便是高力培痛恨府里的公子,尤其是南院的他与蒋烁,加之上回在后花园之事,可谓是新仇加旧恨,故而便下毒欲毁去他们的容貌。   哪想到事有凑巧,他随手把东西转送给了杨公子,杨公子用了之后毒发,也因此引起了蒋公子的警觉。   正思考间,不远处一阵嘈杂声传来,细一听,便听到永和大长公主的怒喝声:“……你给我站住!高力培,给我站住!反了你了,竟敢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   “怎么就是伤天害理了?只不过是弄花脸,又不是要他们的命。再说,那个姓蒋的不是丁点儿事都没有嘛!”高力培的狡辩紧随其后。   “只不过是弄花脸?呸!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看你真是心黑得没边了。蒋公子没事那是他运气好,你倒好意思拿出来说?!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你,我这名字就倒着写!”永和大长公主气极,左看看右看看,干脆随手便折了根枝条作鞭,边甩边加快脚步追着高力培便要打。   高力培吓得脸色都变了,拼了命拔腿就跑。   一个追一个跑,绕着后花园的假山石几圈,又追上了荷花池上的石拱桥,待跑到赏花亭旁时,高力培到底还是被永和大长公主追上了。   “啪啪啪”,便是几下软枝条拍打身体的声音,高力培痛得哇哇大叫,一边躲,一边嚷嚷着:“你、你这泼妇,还真打啊!嗷嗷嗷,疼疼疼,别打了别打了……”   “我打死你这黑心肝的,叫你害人叫你害人,打死你,打死你……”永和大长公主气狠了。   只要想到这人差点就毁了她的镇府之宝,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愈发下了狠手。   老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一家子就没一个让她不操心的。   两旁的下人均是眼观鼻,鼻观心,对眼前这一切视而不见。   穆元甫和陈公子赶到的时候,高力培已经被永和大长公主追打得整个人狼狈不堪。   “……泼妇,你这泼妇,我、我当年怎的就娶了你这么个泼妇,我……”   本正用力追打着的永和大长公主忽地住了手,扔掉枝条,冷冷地道:“既然如此,这日子咱们也不必再过了,休妻也好,和离也罢,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也免得你再受我这个泼妇的气!”   说完转身就走,再也没看他一眼。   本正嗷嗷叫痛的高力培脸色大变,周遭“观战”的下人们亦是彼此对望一眼,还是追了上前的吴嬷嬷苦口婆心地劝着永和大长公主。   “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一场,这么多年的大风大浪都相互扶持着走过来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好日子,怎的这会儿倒要说分开呢?”   永和大长公主仍是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驸马已经知道错了……”吴嬷嬷使了个眼色,高力培难得机灵地上前几步,强忍着身上的痛,又是作揖又是求饶。   “都是我的错,是我被猪油蒙了心,灌了几口黄汤便分不出轻重,本想和他们开个玩笑,却没想差点酿成大祸。是我该死,险些误了大长公主大事。”   说完,还抽了自己一记耳括子,却没想到一时用力过猛,痛得他呲牙咧嘴险些连眼泪都飙出来了,偏又不敢叫,还得老老实实在脸上‘摸’了第二记耳括子。   “是我的错,是我该死,是我该死,是我不知天高地厚……”   “我真的知错了,真的,再不会有下回。若再有下回,我便是、便是狗。对,就是狗,汪汪,汪汪汪……”   穆元甫:“……”   也不知该说这厮脸皮厚呢,还是夸他一句能屈能伸。   帮着求情的吴嬷嬷嘴角抽了抽,周遭的侍女们险些没忍住笑出声,生怕被发现,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汪汪汪,汪汪汪……”   “够了!你、你还嫌不够丢脸啊!”永和大长公主又羞又恼,又气又恨,再也忍不住伸手,拧着还在‘汪汪’的高力培的耳朵,用力拧啊拧,成功地将‘汪汪汪’转变为‘疼疼疼’。   穆元甫:“……”   好像知道了为什么长姐隔三岔五嚷嚷着和离,可最后却总是离不掉。   “你莫要以为这样胡搅蛮缠一通,我便不会计较你下毒害人之事了吧?高力培,我跟你说,此事没完!”   “我哪知道事情会变得这般严重,明明那姓蒋的自己都说了,那种药用了会让脸上长红印……”   本打算上前去的穆元甫止了脚步。   “蒋公子说的?好端端的他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永和大长公主一脸怀疑。   “他没有和我说,只是与丫头小樱说的,被我听到了。”高力培不敢有瞒,老老实实地回答。   本是候在一旁的小樱见主子提到自己,连忙站出来:“蒋公子确是说过类似的话,那日奴婢在园子里搬花,蒋公子教奴婢辨认花草,有提到过用这种草制成的药,虽毒性不强,但若不小心碰到脸上,会长红印子。”   永和大长公主这才恍然:“所以你是偷听到了蒋公子与小樱说的话,才想到用这种药来下毒?”   “对对对,正是这样,我就是听到他这般说,才让小柱去买了那什么什么药,只是想着给他一个教训,谁让他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让人瞧着便生气!”高力培连连点头,说到后面又有几分忿忿。   呸!什么不男不女的狗东西,蹬鼻子上脸!   “我看你才是让人瞧着便生气!”永和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抬眸看到穆元甫的出现,神情顿时有几分不自在。   那日放话要彻查严办凶手的是自己,如今凶手倒是查到了,却没想到是身边这个不争气的。   穆元甫了然。   人有亲疏远近之分,哪怕高力培再怎么不争气,可到底是她的夫君,加之又没有真的闹出人命,故而此事最终大概也只会是不了了之。   况且……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正朝这边走来,脸色有几分苍白,整个人瞧着颇有些弱不禁风的蒋公子。   巧合么?他的左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来回搓动起来。   那厢,蒋公子终于走了近前,闻言深深地朝着永和大长公主作了个揖,语气诚恳:“说起来,也是蒋烁有失妥当,冒犯了驸马,才遭来此番事故。幸而未酿成大祸,否则蒋烁万死难辞其咎,还请大长公主千万息怒开恩,宽恕蒋烁。”   永和大长公主被他说得更不自在了,神色讪讪,狠狠地瞪了高力培一眼,勉强扯了个笑容道:“蒋公子这说的哪里话,这如何能怪你?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不争气的惹下的事端,与旁人不相干。”   穆元甫却是挑了挑眉。   不愧是读书人,说话就是有水平。说什么因“冒犯”了驸马才招来祸端,可阖府之人谁不知道驸马高力培最是瞧西、南两院的公子们不顺眼的,纵然人家把他当祖宗一般敬着,也仍然得不到他一个好脸。   这蒋公子一番话,表面将罪过归于自己,实则还是暗戳戳定了高力培的罪。 第12章 宫里宫外   他佯咳一声,成功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这才扬声道:“如此说来,我与杨兄此番却是受了蒋公子连累。”   蒋公子脸色微僵,双唇微微阖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最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高力培更是理也不理他,只捂着被打痛的手臂哼哼唧唧,企图换来永和大长公主的一丝心疼。   穆元甫拍了拍衣袍,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永和大长公主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身的不自在,故而寻了个理由遣散了众人。   “周兄,那接下来怎么办?”看到各人自行离去,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公子迟疑地问。   “暂且先回去吧!接下来大长公主应该会遍请名医替杨兄医治,请他放心。”穆元甫回答。   陈公子虽然不甚明白,不过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先行离开了。   穆元甫慢悠悠地踱回了南院,也不回自己的东厢,反而走向了对面厢房,倚着门,神情似笑非笑地望向正啜饮着茶水的蒋公子。   蒋公子放下手中茶盏,皱眉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瞧瞧手段了得的蒋公子你啊!”穆元甫边说边迈进了屋,自顾自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蒋公子冷下了脸。   “往日见蒋公子言行,还以为你不过是有些自命清高,心思却是个简单的,倒不曾想到蒋公子自有一番手段。”   “你到底想做什么?”   穆元甫没有理会,只继续道:“蒋公子确是好手段,先是故意激怒高力培,让他对你心中生恨。又特意挑准了时间,对小樱说那番话,拐着弯子教高力培怎么对付自己。”   “不得不说你很聪明,高力培此人,头脑简单,又爱冲动,偏偏胆子又怂,是最适合不过的利用工具了。他确是想给你一点教训,但绝不敢要你的命,下点药让你脸上长些‘红印’吃点苦头也就算了。”   蒋公子冷笑:“一派胡言,我是吃饱了撑的,才故意招人来害自己!”   “你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的。满府之人,谁不知道驸马最讨厌西南两院的公子,尤其是最受大长公主器重的南院周公子。”   “你在故意激怒高力培之时,只要言语当中将我牵扯进去,比如刻意抬高我在府中地位,必然会激起高力培对我的恼怒,在给你下毒之时,自然会顺便地也给我撒一把,也好同时出出心中恶气。”   蒋公子呼吸一窒,神情愈发冰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虽然看不惯你自降身份与西院那些人来往,但你自甘堕落是你的事,与我又不相干。”   “你与我确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穆元甫凑到他跟前,望入他眼底深处,一字一顿地道,“但,咱们有利益冲突。”   “风华公子得宠了大半年,估计也快要退场了,从把风华公子举荐进宫的南安王近日所为便知。毕竟,没有人比南安王更希望风华公子能得宠得更久一些,可纵然是南安王,居然也迫不及待地往宫里送了欲替代风华公子之人。”   噢,被戴绿帽之事也能如此坦然地出口,老子真的堕落了!他心中哀嚎,表面却甚是平静。   蒋公子沉着一张俊脸,双唇紧抿。   “大长公主府里,如今有资格被举荐进宫的,便只得你我二人。论容貌,你不如我;论才学,你亦不如我……”说到此处,穆元甫的语气顿了顿,在心里暗暗自我唾弃了一番。   娘的,一个大老爷们居然要和人家比容貌,这话说出来都让人浑身冒鸡皮疙瘩。   “……而短时间内,府里不可能会有更出色的新人进来。所以,目前你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对手,便是我。”   “不得不说,你是个相当谨慎之人,更是把驸马高力培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再加上自己平日在人前所表现出来的清高自许,哪怕一切被高力培抖了出来,也没有人会怀疑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手段。”   “便是最终高力培没有动手,于你也没什么损失,只静待下一次机会便可。”   “只可惜了杨公子,他才是真正的无辜受累。”   蒋公子冷冷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你我有利益之争,如今你迫不及待地往我头上泼脏水,目的是什么,相信彼此都心知肚明。”   “我这会儿乏了,周公子若无其他事的话,便请回吧!”他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穆元甫也不在意,反正这一切不过是他的试探,并无真凭实据,可如今看来,他的这番猜测却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拂了拂长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意味深长地望了蒋公子一眼,这才转身回了东厢。   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他揉了揉额角,再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无力地靠在太师椅上。   他娘的,这都是什么世道,想他堂堂大梁开国皇帝,居然、居然在内宅跟人玩起了勾心斗角的把戏。   这、这,忒他娘的贼老天!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扛起大刀,把那些胆敢觊觎他妻子的混账全都砍了!   男子汉大丈夫,纯爷儿们,就该真刀实枪地大干一场,娘儿吧唧的玩心眼,忒恶心了!   他又再度长叹一声。   ***   宫中,下了早朝的冯谕瑧,在明德殿召见了聚贤馆的大学士罗翀,一边翻看着罗翀早前呈上来的典籍,一边频频点头,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终于,她合上书籍,赞许地朝着罗翀道:“原以为至少还需要一年半载方能成书,没想到罗大人竟如此有效率,这书中内容不但齐全,而且编纂得十分有条理。”   罗翀难掩得意地捊了捊花白的胡须:“说起来,这还得亏太后给老臣送了一名得力帮手。”   “哦?”冯谕瑧被他挑起了兴致,“这得力帮手是哪一位?”   罗翀愈发得意:“便是前些日子您送过去的王叙王公子。太后您不知,这位竟是个过目不忘的能人,满腹经纶,得亏有了他,才将不少错漏的典籍给修正补齐了。”   冯谕瑧惊讶极了:“过目不忘?当真如此了得?哀家倒真要见识见识。连翘,着人去请聚贤馆的王叙王公子。”   连翘领命自去安排。   因太后去上朝了不在殿中,凤骅自然也不好留在明德殿,便回了他在宫中所居之处长明轩。   他看着时辰,约莫过了平日冯谕瑧处理政事的时候,便带上近日新作的画,往明德殿而去。   穿过一片梅林,又经过一道月拱门,忽地看见明德殿的内侍步公公,领着一个似乎有几分眼熟的身影迎面走来。   待那道身影渐行渐近,他不自觉地微眯双眸。   是他?他怎么会……   那人跟在步公公身后,一直行至他的跟前,拱手行礼:“凤公子。”   凤骅点了点头,视线却投向一旁的步公公:“这位公子是?”   步公公躬身道:“这是聚贤馆的王叙王公子。太后召见,不敢耽误,请恕奴才与王公子先行一步。”   “步公公请。”凤骅自然不会为难他,只看着他带着王叙越走越远,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太后召见……竟然是太后召见!   他自然认得出,这个王叙便是那日永和大长公主送进宫,却被他借连翘之手撵去了聚贤馆的其中一人。   他垂下眼睑,拿着画卷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力,很快地,画卷便被抓得变了形。   冯谕瑧不知这段插曲,在看到王叙本人时便有心试探一下,想看看是罗老倔言过其实,还是此人当真能过目不忘。   她特意挑了一本内容不甚重要,却长达上千字的奏折扔给对方,只给了一刻的翻阅时间。   哪想到不到半刻,王叙居然一字不漏地把奏折内容念了出来。   冯谕瑧先是一愣,继而大喜:“好、好、好,能有王公子此等人才,实乃大梁之幸!”   “太后言重,叙愧不敢当。”王叙连忙跪下。   冯谕瑧亲自走下宝座,将他扶了起来,诚恳地道:“哀家所言,并非为虚。大梁建国,不过数载,百废待兴。常言道,文能安.邦,武能定国,我大梁将士骁勇善战,威震四方。然朝廷饱学之士极度缺乏,哀家虽有意使臣民沐先贤教诲,可惜经典著作毁于战火,难觅其踪,可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今得王公子,又有罗卿之助,可谓如虎添翼,何愁不能事成。”   王叙感激地作了个长揖:“太后之愿,亦为叙之愿,愿倾毕生之所学,为太后、为大梁效犬马之劳。”   冯谕瑧满意地微微颔首。   不提宫中冯太后得贤臣,只说宫外梁太.祖陷“内宅之争”。   一切正如穆元甫所预料的那般,永和大长公主追打了高力培一顿后,便只是禁了高力培的足,又削减了他的月钱,再没有其他的惩罚。   估计也是觉得理亏,永和大长公主对三个苦主亦是及尽补偿之事,特别是对最为遭罪的杨公子,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各种珍贵的药更像是不要钱一般往西院里送。 第13章 合格的男子   穆元甫抽空去西院看望杨公子。   经过一段时日的治疗,杨公子的伤势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得知在面脂下毒的居然是驸马高力培,他叹了口气。   “原来是驸马啊!”   穆元甫点了点头,不管有没有被人利用,下毒的确是高力培,这一点是确是不可置疑的。   “你脸上的伤,大夫们都怎么说?”   杨公子下意识地抚了抚仍然缠着绷带的脸,语气听来有几分落寞:“大夫们都说,虽然于性命无碍,只是若想恢复如初,怕是有些困难,多少还是会留有一点儿痕迹。”   穆元甫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   毕竟于他而言,男子汉大丈夫,便是在脸上留下伤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对视容貌如生命一般的杨公子来说,在脸上留有痕迹,这倒确实难以接受。   更何况,容貌还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今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若是能做到的,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办成。”他许诺。   杨公子很快便打起了精神,再听到他这般说,顿时便乐了:“行,这话我记住了。此番遭遇能换来周兄如此重的一个承诺,也算是值了!”   略顿,望着穆元甫认真地又道:“此事实与周兄不相干,周兄实在无需介怀。实不相瞒,我原亦有去意,毕竟韶华易逝,辗转权贵之家实非长久之计。只因多年来好逸恶劳,早已养成一身懒骨头,故而久久无法下定决心。”   “如今这般倒也好,断了退路,从今往后便脚踏实地,过些安稳日子。”   穆元甫有些意外。   倒是个看得开的。   凭心而论,对这些以色侍人的“公子们”,他确是打心底瞧不上。身为男子,顶天立地,自当凭真本事拼一番前程,哪能龟缩于内宅,尽干些脂香粉浓之事。   眼前这位杨沐春杨公子,安身立命之本无端遭损,却不怨天尤人,而是迅速调整心态另谋出路。   单是这份心性,也值得他另眼相看。   他思索片刻,道:“若是杨兄愿意的话,留在府中,或者留在京城另谋一份差事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摇摇头:“还是不了,此番便是能留在府中,不过也是凭着大长公主心中愧疚,日子久了,这份愧疚总会被磨平,到时候人老珠黄又身无长物,日子岂非更难过?”   “倒不如趁此机会挥挥衣袖干脆离开,还能留下几分面子情。”   穆元甫暗暗点头。   不但看得开,脑子也清醒,倒是难得。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他难得地细问。   “这些年我也存了些钱,打算找个山清水秀之处,置几亩地,再做点小本生意。如果遇到合适的,还想娶房妻室,生几个孩子。”   “如今天下渐定,我大梁有冯太后此等女中豪杰,能征会战却又能体恤百姓不易,多措并举让这千疮百孔的大梁得以休养生息,想来日后咱们百姓自有安稳日子过,再不必流离失所。”杨公子靠着床头,语气轻快,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穆元甫一时沉默不语。   这就是寻常百姓最朴实的心愿,不管你是谁,只要能让他们有口饭吃,他们便会对你感恩戴德。   此时此刻,他突然明白了冯谕瑧甘愿主动与另外四国签订和约的用心。   便是将士能战,可大梁百姓、朝廷供给,却已经耗不起了。   “杨兄祖籍何处?”他问。   杨公子愣了愣,摇头道:“这倒不知,自打有记忆以来,我便跟着先父辗转中原各地谋生,先父生前从未曾提起故乡之事。”   穆元甫倒也不意外,毕竟在那个战乱的年代,国不国,家不家,无数人离乡背井,四处逃命,朝不保夕,能安身之处便是家。   辞别杨公子之后,穆元甫又耐着性子等待了数日,才等回来了外出访友的延昌郡主。   不管怎样,总得弄清楚原身周季澄的死因才行。   “今日这是吹的什么风,倒是把你这冤家给吹来了。”   看着延昌郡主那似嗔似怨的神情,穆元甫头皮发麻,差点没忍住又想拔腿便跑。   他娘的!   他定定神,白玉般的俊脸迅速换上似怨似恼的复杂表情,一双星目更是含着几分恨意,只望着延昌郡主也不说话。   延昌郡主被他看得一愣:“你、你为何这般看着本郡主?”   穆元甫的眼神愈发添了怨恨,连嗓音也添了几分暗哑:“郡主若是看我不顺眼,大可把我撵出府去便可,何必惺惺作态。”   延昌郡主恼了:“你胡说什么?本郡主什么时候惺惺作态了?”   可穆元甫却是答非所问:“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若不是驸马来这么一遭,我都不知当日郡主给我下药竟是……亏我还以为郡主当真是因为……才会……”   他说得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延昌郡主虽听不分明,可回府之后也是听闻父亲所做之事,一时有几分心虚。可再细一听他这话,竟是将自己与父亲混为一谈,顿时大急。   “听你的意思,难不成以为我当日给你下药,是有意要害你?天地良心,你可不能这般冤枉我。”   见对方紧抿着双唇,一脸的不相信,延昌郡主又急又恼,可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彼时咱们相处得正好,我疼惜你尚且来不及,又怎会存心害你?”   穆元甫飞快地酝酿好情绪,惨然一笑:“我竟不知,给人下药,致使对方缠绵病榻竟是疼惜对方。”   延昌郡主急得直跺脚:“你胡搅蛮缠,我何时是这个意思。”   “那你为何给我下药?”   “我说过了,那会儿咱们相处得正好,我舍不得你这般早便离开。”   “难不成你便没有想过,是药三分毒,万一我挺不过来,岂不是白白命丧你手?”   事实是,真正的周季澄确实没能挺过来。   “不会,这药只会让人感到身子疲倦,就像是感染了风寒一般,只静养几日便好,不碍事。”   “你如何能这般肯定?”穆元甫心思一动,不着痕迹地继续追问。   “药书上说的。”   “药书?什么药书会记载这等阴私害人之药?”穆元甫满脸的怀疑,分明就是不相信她的话。   延昌郡主心虚,眼眸微闪,见他不信,干脆破罐子破摔:“没错,不是药书上写的,是话本里提到的。”   “你会看话本?”   “我不会看,但会听啊!请蒋公子念给我听便是。”   蒋公子……蒋烁,又是这个人。穆元甫心中一沉。   “话本里是怎么说的?”他追问。   “话本里只是提到有位妇人不愿儿子离家,便偷偷给儿子下药,使他假患风寒卧床数日。”延昌郡主如实回答,末了又补充了一句,“我便是从中得到的启发,才使人去寻了这药。”   “药可还有?”   “有的。”   “把那话本与剩下的药给我。”穆元甫伸手。   “你要便给你,待会我使丫头给你送过去使是。”延昌郡主很是干脆,“只是……”   穆元甫以为她还要讲条件,剑眉一拧:“只是什么?”   “只是咱们好些日子没见了,我近日新得了一架古琴,不如你弹奏一首曲子我听听,就弹上回那首……”   “告辞!”穆元甫一拱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周季澄,周……”延昌郡主想要叫住他,可他走得太快,几个箭步便没了身影。   “真真是郎心似铁啊!”她幽幽地叹息一声。   晌午过后,延昌郡主果然便使了丫头把东西送过来,让一直担心她会不会反悔的穆元甫暗暗松了口气。   他拿着那本陈旧的话本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根本没有发现书中有提到什么‘母亲因不愿儿子离家,故而给儿子下药’的情节。   他冷笑一声。   果然好手段,不动声色便能操控旁人替自己除去对手。   他将话本与那半包药一同锁进了锦盒里。   ***   这日,穆元甫用过早膳,照样开始临摹原身字迹,忽然有侍女进来道‘大长公主有请’。   他收拾了一下便跟着侍女到了永和大长公主所居的正院,进门便见屋里除了永和大长公主,还有一名头戴碧玉冠,身着绛红衣袍,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   只见那男子面如冠玉,一双丹凤眼仿若含着脉脉情意,两片薄唇似要诉说辗转柔肠。   他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只是也来不及多想,便听永和大长公主含笑地招呼他上前:“周公子,我与你介绍一个人,这位是筱月公子。从今日起,便由他教导你怎样侍候贵人。”   穆元甫一个踉跄,望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什么意思?特意请、请这么一个男人教他如何侍候贵人?   哪种侍候?怎样侍候?   “大长公主这是何意?”   “我细细想过了,早前的四位公子无法长时间得宠,必然是侍候得不够尽心。贵人事忙,侍候之人必定要处处体贴,能够让贵人身心舒畅,如此方能长久。”永和大长公主一脸自信地道。   穆元甫脸色僵住了。   那筱月公子却是颔首,表示对永和大长公主此番话的赞同。   “大长公主说得极是,身为男子,必须要做主子的解语花,事事体贴入微,弹得了琴弦,做得了菜肴,床笫之间更是要尽心尽力,务求让主子得到彻底的愉悦与享受。如此,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男子。”   穆元甫:“……!!”   可去他娘的吧!合格的男子!! 第14章 老子还有救   他知道有些地方会培养一些容貌出众的男男女女,待“学成”后便送到豪强权贵之家。久远的且不说,北夏的那位大司马便是个男女不忌的,故而府上便有不少别人送来的美貌公子姑娘们。   还有被他一刀砍掉脑袋的前燕国摄政公主,府里同样有不少。   他只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成为“被培养”中的一员……   虽然打小便知道这个长姐善于钻营,但是没想到会如此厉害,简直是不拘一切手段。   难怪在兄长死后,皇室被打压的情况之下,她的大长公主府却依然富贵热闹。   “周公子,你不用害羞。常言道,技多不压身,多学点东西,总是会有用的。”大长公主见他涨红着一张俊脸,以为他害羞,连忙劝道。   穆元甫的脸色又涨红了几分。   气的。   “周公子是读书人,想来一时放不开也是有的,这不算什么。不过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与周公子说说。”筱月公子体贴地道。   “周公子也是经历过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时候的。在那个时候,只要能活命,能有一口饭吃,自尊、颜面什么的倒不重要了。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活着,便是最大的成就。”   “周公子能出现在大长公主府上,想来也是有上进之心,意欲求一番前程的,既如此,那便要把心态摆正,有些不该要的东西,还是早早抛弃的为好。”筱月公子意有所指。   穆元甫冷着脸,薄唇紧抿,免得一个没忍住骂了娘,毕竟骂了大长公主的娘,也是骂了他的,间接也等于骂了自己。   不值得,不值得,忍耐,忍耐。   永和大长公主倒是如梦初醒,一拍脑门。   差点忘了这位周公子是个清高的读书人,让他学那等侍候人的手段,好像确是有些为难人,到时岂不是怀疑自己故意折辱他?   想明白这点,她连忙道:“周公子若当真不愿学,那便算了,我再问问蒋公子的意思。”   虽是这般说,可对方若是真的不愿意学,她还是觉得实在可惜。   这么出色的容貌,又能读会写,完全符合宫中那位的品味,若再加个“知情识趣会侍候”,那就是再完美不过了。   穆元甫正要顺势表示不学,可听到她后一句时,脸色一沉。   让蒋烁学?学什么?学着如何讨好他的皇后?   偏偏此时筱月公子又加了一句:“以周公子的容貌才情,若再学会了这些,那才叫‘把路走绝了,让旁人无路可走’呢!”   永和大长公主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不错,吃惯了山珍海味上等佳肴,谁还啃得下咸菜馒头。”   好像有点儿道理……呸,一派胡言,胡说八道!纵然不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老子也能把路给走绝了!   察觉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差点就被这两人说动了,穆元甫心中一惊,迅速恢复了理智。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   穆元甫冷着脸,跟着筱月公子到了专门准备的小院,开始接受“特训”的第一课。   “在此之前,有些话周公子务必要紧记于心,无论何时都不能忘,否则,一切都是白学了。”课前,筱月公子慎重地嘱咐。   穆元甫对此颇不以为然,他会点头,不过是想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道了觊觎他皇后的混账所使手段,见招拆招,他才好行事。   虽然心中另有打算,不过表面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请说。”   “周公子要记得,女子,不管是寻常百姓家的,还是权贵之家的,在这世上总比男子要更不容易些。”   穆元甫难得地对他这番话表示认同。   确实,尤其是乱世当中,女子比男子生存更不容易。   “尤其是凭一己之力,在千军万马当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的女中豪杰。这些不让须眉的女子,背后必定经历了许多常人所不能忍受的艰难险阻,才换得后来的权势与荣华。”   穆元甫若有所思。   “所以,在侍候贵人时,不是一味曲意讨好、温柔体贴,而是要有发自内心的敬重。”   “再好的戏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持完美的演技,人难免会在不经意间,通过言行把内心真正想法表现出来。而贵人阅人无数,又是有大智慧的,什么人没见过?若是侍候之人心不诚……这下场,想必不用我多说,周公子也能明白。”   “要打消这些顾虑,唯有学会真正地敬重、崇拜对方。其实要做到这一点倒也不难,周公子仔细想想,一个女子,能把千千万万男子都比下去了,这样的女子,难道不值得敬重?”   穆元甫沉默不语。   “周公子只要把我这番话听进去了,想明白了,这便是成功了一半。”   “好了,便是一时想不明白也无碍,回去之后慢慢再想也是可以的。不过……”   筱月公子突然凑过来,往他身上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末了还趁穆元甫没有反应过来之前,飞快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穆元甫急退数步,一脸的恼怒:“你干什么?!”   他方才居然觉得这人说的话颇有道理,简直见了鬼了,不过一个小倌出身的……   却见对方冲他直摇头:“周公子这样不行啊,不抹粉便算了,总归这张脸白嫩光滑又细致,可怎么连面脂都不涂呢?不好好保养,这样子是不行的哦。”   穆元甫气结,冲口而出:“老子天生丽质……”   去他娘的天生丽质!   话刚出口,他便悔得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都是被杨沐春那帮人给传染的,天生丽质天生丽质,天生他娘的丽质!   呸!这该死的贼老天!   “周公子虽是天生丽质,但也不能过得这般粗糙,否则便是白白辜负了老天爷赐予你的不俗容貌。”   “愈是天生丽质,便愈是好好珍惜爱护。”   穆元甫嘴角抽了抽。   求别再说天生丽质了,真的,老子就是一粗人。   “身为男子,既然有这条件,自然要过得精致些。就算是不为自己,也得为贵人着想啊!谁不想整日看到白白净净,颜色美美的俊俏小郎君呢!”   不,老子不想,一点儿也不想。   穆元甫木着脸。   却又见对方像变戏法一般取出一面小铜镜,举到他的面前,似是赞叹,又似是教导般道:“你瞧,多白嫩的一张脸啊!肤若凝脂,白里透红,你怎么忍心不好好爱护呢?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这样的一张脸都没办法呢!等到以后上了年纪,便是花再多的钱,买再贵的面脂,也补不回来如今这般模样。”   呵,肤浅!   穆元甫暗暗吐槽。   “还有,方才周公子说的什么话?老子?哎哟,太粗俗了,真是太粗俗了!”筱月公子一脸痛心疾首。   “周公子啊,你要记住,牢牢地记住,一个合格的男子,是不能说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粗俗之言的,那是会招贵人厌弃的!”筱月公子语重心长地教导。   呵!   穆元甫心中嗤笑。   老子就爱说老子,你管得着么?呸!   滔滔的悔意汹涌袭来,他当初就不该想着到底是自己亲姐的府邸,既熟悉些,也相对容易进宫去,总比到别处去另谋进宫之路要好。   哪想到,这亲姐会如此不靠谱。   悔,真的太悔了!   “今日这第一课呢,便是要学会爱护自己的容貌。周公子的脸,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张脸,毫无瑕疵,要做的,便是好生爱护,这每日的面脂是必不可少的。”   嗤……靠脸吃饭的算什么男人!   “还有周公子这头发……”筱月公子忽的叹息一声,语气中的羡慕怎么也掩不住,“老天爷对周公子的确是厚爱得过分了些,难怪大长公主为了周公子,不惜重金请我出山。”   穆元甫麻木地任由他爱不释手地来回抚着自己的长发。   难道这世上真的没人能透过这层表皮,看到老子充满实力的内在么?   呵,这浅薄的世道。   哪怕对筱月公子的作派再怎么不屑,但既然答应了永和大长公主跟着对方学,穆元甫也只得耐着性子熬。   终于,在晚霞挂上屋顶的时候,意犹未尽的筱月公子才算是结束了这第一日的“授课”。   穆元甫暗暗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匆匆告辞离开。   解脱了!   一直到远离了那小院子,他才放缓了脚步。微凉的清风拂面而过,也驱赶了他心中的几分憋屈,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认真回想了今日发生之事,他抚额,良久,无奈地摇了摇头。   重活一回,想要进宫,什么法子没有,朕真是昏了头了,居然跟着长姐他们瞎胡闹!简直是无药可救!   他一边叹息着,一边抬步往南院而去。   走着走着,忽听身后远远传来陈公子的叫声——   “周兄,周兄……”   他足下步伐一滞,随即加快脚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到,飞快将那道声音远远地抛到身后。   不,只要离他们远一些,老子就还有救! 第15章 全府的希望   只是,不管穆元甫心里如何抗拒,他还是得老老实实每日用过早膳后,到永和大长公主特意安排的小院子里头,接受那位筱月公子对他的“特训”。   他由最开始的,筱月公子说一句,他便在心里怼一句,发展到无视对方的话,再到如今偶尔还能装出一脸受教的模样给予对方回应。   他觉得,习惯真他娘的可怕!   他由一开始的抵触,到如今的坦然,这当中经历了什么,鬼才知道。   瞧,这会儿筱月公子正给他讲述些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他也能心平气和地听着。   虽然这故事里的“公子”着实无能了些,手段下作了些。“小姐”也实在天真了些,蠢了些。可是,这又关他什么事呢!听过便算了。   假若这“公子”是他的儿子,把狗腿打断了事;如果这“小姐”是他的女儿……罢了,这种女儿还是不要生出来的好,否则打不得骂不得,只会气坏自己。   不过若是瑧瑧与他的女儿,必定不会这般没脑子。不管是肖父还是肖母,他们的女儿,必定是天底下最最聪慧的姑娘。   只可惜……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与周公子说这些,是想告诉公子,这女子有着天底下最细腻的心思,是真是假,是好是歹,便是初时被蒙骗,后来也绝对会慢慢醒悟过来。”   “故而还是那句话,侍奉贵人,必定要以十分之诚,十分之真。”   “好了,今日的课便先上到这里。这本书周公子先拿回去细细研读,明日我再教你关于书中之事。”末了,筱月公子递给他一本封面无字的书。   穆元甫顺手接过,随口谢过了他,也没细看那书便塞进了袖子里。   正当他打算离开时,忽见永和大长公主一脸喜色地走了进屋。   “这是讲完了?辛苦筱月公子了。”   筱月公子客气了几句便告辞先行离开。   穆元甫自“还魂”之后还是头一回见长姐这般喜形于色,不禁好奇地问:“大长公主这是有喜事?”   永和大长公主笑道:“算是喜事吧!”   不待他追问‘喜从何来’,便迫不及待地道:“周公子可知,从咱们府里出去的王叙王公子,很快便会取代风华公子侍奉太后了!”   他不解:“不是说王公子在聚贤馆颇受罗大人看重么?”   “对呀!确是颇受罗大人看重。不过最近太后经常召见王公子,这不就是相中了王公子么?真真是没想到,这叫什么?峰回路转,对,就是峰回路转!”永和大长公主一拍手掌,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   穆元甫倒是平静了下来,一脸笃定地道:“太后不会的,大长公主想岔了。”   永和大长公主笑容一凝,狐疑地反问:“你如何能这般肯定?”   穆元甫不答反道:“以太后为人,必定不会与臣子牵扯公事以外之事。王公子既然入了聚贤馆,不管有无官职,或官职大小,都是替太后、替朝廷办差之人,太后绝对不会再与他发生什么。”   “否则,她便不会是如今大梁的冯太后。”   “大长公主如此猜测太后与王公子,不仅是辱了王公子,更是辱了太后。”   永和大长公主被他说得脸色一变,不过还是有几分不甘心:“真的不是?”   “肯定不是,必然不是。相信我的话没错!”穆元甫掷地有声。   永和大长公见状便也相信了,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满脸欣慰地望着他道:“周公子能想到这些,可见对太后确是上了心,如此甚好。你放心,你如今是我们全府的希望,我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能顺利进宫。”   全府的希望……穆元甫不知该感到荣幸呢,还是感到无奈。   堂堂大长公主府,未来的希望竟然放在了一个“男宠”身上……   就挺离谱。   他有些泄气,也没了和对方再说话的心思,胡乱寻了个理由便告辞了。   回到南院,走上抄手游廊,迎面看见正倚着石柱而立的蒋公子。   “周公子总是这般好运气,不管有什么好事,大长公主也好,郡主也罢,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周公子,真真是让人羡慕。”他听到蒋公子语气复杂地道。   他微微一笑,回答:“这大概便是人们常说的,老天爷爱眷顾善良之人吧!”   蒋公子脸色一沉,淡淡地回了句:“是么?那蒋某祝愿周公子能一辈子得上天眷顾吧!”   “承蒙蒋公子吉言。”穆元甫朝他拱了拱手,笑容不改。   蒋公子冷哼一声,不愿再看到眼前这张讨厌的脸,转身便回了屋。   穆元甫脸上带笑,一直目送对方离开才敛起笑容。   其实他很清楚,永和大长公主本是有意让他和蒋烁,一起接受筱月公子的“特训”的。只是筱月公子明言只教一人,她才不得不从中选择一人。   二选一,凭原身这副讨喜的皮囊,永和大长公主会选择谁,那是显而易见之事。   一直到准备沐浴就寝时,穆元甫才记得筱月公子给自己的那本无书名的书,他连忙从袖中把那本书取出来,挑亮灯光,打开书页一看,嘴角便抖了抖。   避火图……   很好,这很筱月公子,他也不应该感到意外才是。   他揉了揉额角,冷着脸,飞快地把这薄薄的书大略翻了一遍。   合上最后一页,他长叹一声。   很好,这果然很筱月公子,不愧是长姐重金请回来的,还会把自己毕生经验编纂成册。   这里面,图文并茂,介绍的尽是些男女阴阳和谐之事,描写之详尽细致,简直让他叹为观止。   如此人才,不收到聚贤馆去,简直是大梁的损失!   高手在民间,古人诚不欺我也!   不过……   他又忍不住翻开书页,从头开始细细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思索:是么,这般做,女子便会更舒服么?   他甚至想像了一下自己对妻子冯谕瑧如此这般……   “陛下……”耳边仿佛响起了属于妻子的声音,娇媚入骨,缠绵如丝。   须臾,他如同触火一般飞快地把那本书扔到一旁,连连深呼吸几下,努力平息身体不知何时升腾起来的燥热。   这真是见了鬼了!这书绝对有毒!   直到感觉那股燥热平息下去后,他才懊恼地一拍脑袋。然后,热水也不让人准备了,扯过一旁的布巾进了澡室。   待次日筱月公子问他在看完书后有何想法时,他木着脸回答:“只是觉得公子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筱月公子轻笑出声,摇头道:“不敢担周公子此言。”   顿了顿,语气当中却又难掩得意:“这不过是我的经验之谈,如今倾囊相授,也是全了咱们相识一场的缘分。”   穆元甫木木地拱手:“多谢公子抬爱。”   筱月公子察言观色,忽地又是一声轻笑:“周公子不必觉得不自在,这男女阴阳调和,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若想把贵人侍候得好,这可是其中关键一步,周公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来,把书翻开,我与你细细讲解,务求学懂弄透,融会贯通。”   穆元甫试图挣扎:“不、不用了,我已经看懂了,看懂了,就不劳你……”   一个大老爷们和另一个大老爷们来讨论男女阴阳调和之事?   噢,老天爷干脆抹了他脖子吧!   “既然如此,那周公子与我说说,这十大房中术各自的功效如何?”筱月公子有意考他。   “这……这……”穆元甫张口结舌,哪里答得上来。   筱月公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叹口气道:“周公子,这可是最关键的一处,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这枕头风要想吹得起来,至少要让贵人得到彻底的满足才是,你说在不在理?”   穆元甫的表情有几分扭曲。   在理,你说的都他娘的在理!   不提宫外梁太.祖如何纠结习这房中之术,且说明德殿中,奉旨去传召王叙的内侍回来禀报太后,只说王大人今日病休并不在馆中。   冯谕瑧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本欲传召大司徒尹德璋,不经意间见连翘双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心思忽地一动,随即摒退内侍,只问连翘:“王叙病休,难不成这当中还有什么内情?”   连翘颔首:“确是如此,王大人并非患病,而是受了伤。”   “受伤?”冯谕瑧有些意外,“是意外,还是……”   “并非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针对,才使王大人伤了右手。而这人……”连翘的语气有几分迟疑。   冯谕瑧却是沉下了脸:“是凤骅所为,哀家说得可对?”   “什么都瞒不过太后。”   冯谕瑧脸上顿时添了几分冷意:“到底是哀家太过于纵容他了,才使得他失了分寸,竟敢对朝廷命官下手。”   连翘知道她这回是真恼了,不过想了想,还是替凤骅辩解道:“凤公子也是太过于在意太后,才会患得患失,一时犯了糊涂。”   冯谕瑧不置可否。   这样的“在意”,偏偏是她最不在意的。   “传宫中太医去为王大人诊治,务必使其所受之伤尽快痊愈。”   连翘应下自去安排。 第16章 把路走绝了,让别人无路可走……   长明轩中,凤骅正伏案作画。   随着他手中笔挥洒间,一名骑着白马,身着青衣,眉目清冷,英气逼人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他专注地细细勾勒女子的每一处线条,如同对待着世间至宝。   直到落下最后的一笔,他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笔放置一旁,望向画中人的眼神溢满了情意。   突然,有宫女进来禀道:“凤公子,太后传凤公子往明德殿。”   “我这便去。”凤骅起身整了整衣冠,正欲出门,又不放心地嘱咐长明轩侍候的宫女。   “莫让任何人进书房。”   宫女应喏。   明德殿内,冯谕瑧正品尝着今年的新茶,见凤骅进来,便让对方在跟前落了座,宫女玲珑忙为凤骅添上茶水。   “好茶!这是今年新得的龙井?”凤骅品了一口,不禁赞叹道。   “你若喜欢,让玲珑替你准备些便是。”   “如此便多谢太后赏赐了。”凤骅含笑拱手行礼。   冯谕瑧微微一笑,拂了拂袖口,温声问:“凤公子近日又新作了什么画作?”   凤骅笑容有几分得意,故作神秘地道:“等全部完成了,再呈予太后。”   冯谕瑧笑了笑,并没有追问,只是端过茶盏又呷了一口茶水,这才缓缓地问:“若是离开宫中,凤公子可有想去之处?或是想做什么?又或是有什么心愿?”   凤骅脸上笑容一僵,瞳孔微缩,神情似是不敢相信。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么?他……根本不会是例外的一个么?   冯谕瑧没有催促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骅才苦涩地问:“太后此言,是要凤骅离开么?”   他不会不知道,在他之前的那四位公子,在离宫之前,太后都会满足对方的一个心愿。   而就他所知,那四位均是求了下半生的安稳富贵,心满意足、感恩戴德地离开了京城。   如今,终于要轮到他了么?   冯谕瑧没有回答他,只是道:“这大半年以来,凤公子尽心尽力侍候,哀家甚为满意。凤公子若有什么心愿,大可与哀家细说。”   “不论什么心愿,太后都能为凤骅达成么?”凤骅反问。   冯谕瑧唇畔含笑:“凤公子一直是个聪明人,相信会清楚自己有何心愿。”   凤骅先是苦笑,继而低低地叹息一声,轻声问:“这辈子除了先帝,太后心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了,对么?”   冯谕瑧秀眉微蹙。   “先帝一走,便把您的心也带走了……”   冯谕瑧神情不变,但也没有打断他的话。   凤骅鼓起勇气,抬眸定定地望着她,眼中隐隐带着几分期盼:“前燕荒帝十四年,永平县醉龙坡前,太后曾救过一个人,可还记得么?”   冯谕瑧蹙眉回答:“哀家只记得醉龙坡之战,大梁军队虽取得最终胜利,只是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阵亡将士之多,堪称开国众战役之首。”   凤骅眼中期盼终于熄灭,喃喃地道:“是么?我怎么会妄想您会记得呢!”   他望向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庞,这么多年了,依然秀美如初,唯一变化的,便是那通身的气派愈发逼人,教人不敢轻易靠近。   “凤骅的心愿,便是可以进聚贤馆,收整历朝历代名画。”他定定神,缓缓地道。   冯谕瑧凤眸微眯,凝望着他片刻,终于点头:“如此也好,前不久罗大人正好与哀家说,如今尚缺一人负责收整画卷,凤公子愿往,自是求之不得。”   “传哀家旨意,赐凤骅聚贤馆学士一职,辅助大学士罗翀收整历代画作。”   “臣凤骅谢太后隆恩!”凤骅当即起身,领旨谢恩。   诺大的殿内只剩她一人后,想到凤骅方才所说的话,冯谕瑧轻笑,而后摇头叹息。   先帝?   ***   永和大长公主府。   穆元甫继续接受着筱月公子一对一的“特训”,只觉得每一日都过得水深火热,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煎熬。   “很好,如今周公子算是把书本的东西学懂弄通了。不过这仅是理论,关键还得看实际应用。这会儿时间正好,我带你去现场观摩一番,免得你到时候怯场……”   “你的意思是让老子去看活春宫?!!”穆元甫‘嗖’的一下从椅上弹了起来。   筱月公子难得地没有纠正他的自称,耐心地解释道:“这只是现场观摩学习。所谓心中有佛,自然看万物皆佛;你若……”   “告辞!”穆元甫转身就走。   老子不干了!   “周公子回来!”身后传来筱月公子的叫声。   他只当没听到,越走越快。   “你若就此走了,那便是前功尽弃!”   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是了,前头那么难熬的,他都熬过来了,这临门一脚却来放弃,总是有点不甘心。   可让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去听床脚看活春宫,这着实难以接受。   他这边正犹豫不决,那厢筱月公子却哈哈大笑起来。   “周公子,我与你开玩笑呢!以周公子的聪慧,哪需什么现场观摩学习,直接便可以将理论应用于实际了。”   穆元甫双眉倒竖:“你在耍老子?!”   筱月公子愈发笑得放肆。   穆元甫气得火冒三丈。   他娘的!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可不管如何恼怒,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到了最后。   待“特训”真正结束的那一刻,他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太师椅上。   好了好了,这回终于真的、彻彻底底的解脱了。   筱月公子看不惯他这般坐姿,教训道:“周公子,你需记得……”   “无论何时都要保持最优美、最佳的形象,我记得记得,当然记得!”穆元甫迅速接下了他的话,挺直腰身,给了他一个毫无瑕疵的坐姿。   筱月公子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才对。如今周公子也算是小有所成,只是平日也要注意,记得时刻保持最佳状态。需知人生总会有些小意外,不定哪日便会遇到贵人,万一一时松懈让贵人看到了不雅之处,岂不是白白错失了机会。”   穆元甫麻木地点头:“您说得极是,是我疏忽了。”   “孺子可教也!”筱月公子甚是满意他的态度。   孺子……   穆元甫无语,论真正年龄,老子说不定比你还要大呢!   想到这,他不禁问:“冒味问一句,公子年方几何?”   筱月公子含笑回答:“将近知天命之年。”   “什么?!将近知天命之年?!你唬我呢!我看你这模样,最多也不过三十出头!”穆元甫一惊之下便从太师椅蹦了起来。   就这细皮嫩肉的模样,连根白头发都没有,居然敢说自己将近知天命之年?哄三岁孩子都不信。   筱月公子闻言却是朗声大笑。   笑声过后,他才温声道:“能得周公子这么一句真心夸赞,我也算不负此行了。”   穆元甫怀疑的眼神直瞥他:“你当真近知天命之年?不哄人?”   筱月公子又是一声大笑,笑声之轻快,充分体现了他的好心情。   “千真万确!我年至弱冠头一回见大长公主时,她还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正带着太.祖皇帝到山上割猪草。”   穆元甫还是不怎么相信,脸上的怀疑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筱月公子也不多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世上有千千万万种活法,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人活一世,总要不留遗憾才是!”   说完,捊了捊垂肩的几缕长发,迈开步子离开了。   穆元甫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在眼前。   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   这一个多月的“特训”,难熬到甚至让他几度怀疑人生的地步,但好歹还是顺利熬过来了。   至于筱月公子教给他的那些东西,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区区月余所学,难不成还覆盖得了他前半生数十载得来的种种?   笑话!   “周兄,周兄!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陈公子那兴奋的声音忽地传来,他打了个哆嗦,正欲装作没听见趁机溜走,袖口却已被急步而来的陈公子给揪住了。   “周兄,有好消息,真是大好的消息!”陈公子兴奋得俊脸微红,望向他的眼神闪闪发亮。   穆元甫硬着头皮,顶着那灼人视线问:“什么好消息?”   “风华公子去了聚贤馆!!”   “噢,聚贤馆啊,挺好的,算是为民办实事,不错不错。”他敷衍地应付。   “周兄,我看你怎么糊涂了,风华公子去了聚贤馆,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他失宠了!更意味着,你的机会来了!!”陈公子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个阶。   穆元甫一个激零,彻底醒悟了过来。   “风华公子失宠了?”   如此可真是太好了!今晚得痛饮三大杯,好好庆祝庆祝!   “千真万确!人都已经去聚贤馆走马上任了。”   穆元甫哈哈一笑:“失宠好啊,失宠好啊!”   陈公子亦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早前还以为周公子性情古怪,目下无尘,甚是难以相处。可真的相处起来,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清高自许目中无人,分明是个性情直爽颇具豪气的。   少顷,他正色道:“此番风华公子失宠,必定有不少人盯着他之前的位置,周兄虽容貌才情出众,又有大长公主举荐,只是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是南安王府,目前谁也不知道南安王手中有无其他……”   穆元甫笑意一凝,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是了,险些就忘了,除了长姐,还有他的那位好叔父,也是不遗余力给他头上草原浇水施肥的。   那他刚才高兴个啥啊?走了一个风华公子,蔫知不会有水华公子土华公子火华公子这个公子那个公子替上啊。   要彻底杜绝这个公子那个公子,只有他这个“周公子”堵上,把进宫的路都给彻底走绝了,让别的什么狗屁公子无路可走!   不错,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他握了握拳头,双眸充满了浓浓斗志!   这是一场只许胜利不许失败的战争。 第17章 随便吧   风华公子失宠之事很快便传遍了京城,心中自有打算之人一边暗暗高兴,一边忙不迭地偷偷作准备。   永和大长公主自然也不甘落后,甚至颇为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   毕竟她有个镇府之宝,前段时间又花重金请了筱月公子把这块宝贝打磨得更加璀璨夺目。   老天爷总算是眷顾她一回了,前头刚把宝贝打磨好,后脚那风华公子便腾位置了。   她得意地绕了个兰花指,而后肆无忌惮地发出一连串爽快的笑声。   等着吧,周公子,你的福气要到了!   宫人们对风华公子的失宠倒也不算太意外,毕竟风华公子得宠了大半年,已经远胜于早前的四大公子了。   宫人们熟练地将长明轩里里外外打扫整理干净,等待着将来某一日新的主子入住。   这日,徐府夫人冯谕袖、邓府夫人冯谕姈进宫向太后请安。   冯谕瑧高坐宝座,免礼赐座,见长姐冯谕袖不自觉地扶了扶腰,遂含笑问:“长姐这是又有喜了?”   冯谕袖难掩喜色:“是呢,什么都瞒不过太后。不过如今未满三个月,故而一直不曾外道。”   “长姐是个有福气的。”一旁的冯谕姈神情颇为羡慕,只是想到与夫君邓启芳十年如一日的恩爱,顿时便又释然了,由衷地道喜:“恭喜长姐!”   冯谕袖抚着平坦的小腹,道:“也不知这回是个小子,还是个丫头。”   “是小子还是丫头有什么要紧,不一样是长姐的亲骨肉么?”冯谕姈笑道。   “二姐言之有理。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其余的何必自寻烦恼。”冯谕瑧呷了口茶,随口接了话。   “太后所言极是。”冯谕袖含笑点头。   姐妹三人闲话一阵家常,当然,主要还是冯谕袖与冯谕姈说,冯谕瑧多是在听,间或给点回应。   毕竟冯家,如今也只剩下她们姐妹三人了。   她唇瓣含笑,视线在两位胞姐身上来回。   长姐冯谕袖年过三旬再度有孕,眉宇间隐隐带有几分得色,言语中亦是多往子嗣方面引。   二姐冯谕姈虽膝下只得一子,但与青梅竹马的夫君恩爱有加,家中和睦,让她底气颇足,心自然便宽,加上姐妹亲情使然,言语自多纵着姐姐。   “那风华公子离了宫也好,太后乃陛下嫡母,太.祖皇后,自当母仪天下,岂能招那不三不四之人,没得污了自己名声。”冯谕袖忽地劝道。   “不三不四之人?”冯谕瑧秀眉一挑。   冯谕姈忙道:“长姐说笑了,先不提风华公子画技了得,便是从前的那四位公子,哪位不是学富五车?我听闻,那几位公子如今在当地亦颇有名望,体恤孤寡老弱,不遗余力支持官府推行朝廷新政,凡此种种,令人钦佩。”   冯谕瑧见她打圆场,便也不多说,只垂眸啜饮了一口茶水。   可惜冯谕袖却没能体会到二妹的好意:“就算如此,也掩盖不了他们靠邀宠上位的事实。”   冯谕姈正欲再说,却听对方话锋一转,满脸正色:“太后母仪天下,更应自爱自重,如此,九泉之下亦能坦然面对太.祖皇帝与穆氏列祖列宗。”   冯谕瑧再也忍不住轻笑出声:“哀家明白长姐的意思了。”   “你能明白自是最好。”冯谕袖点点头。   “哀家十五岁嫁太.祖皇帝,夫妻九载,不管是为人之妻,还是为国之后,自问皆已尽了应尽之责,太.祖皇帝在生之时,亦说不出哀家半个不字。”   “如今,莫说什么穆氏列祖列宗,便是太.祖皇帝再世,哀家,也能坦然无愧。”   “长姐既认为寡妇亦应守贞,那哀家便赐徐氏一族贞节牌坊,从今往后,但凡徐氏女、徐氏媳,不得和离,更不得改嫁。”   “长姐以为如何?”   冯谕袖当下脸色大变。   真把这么一块贞节牌坊领回去,莫说徐府成了笑话,便是家中婆母、夫君,只怕也不会放过她。   如今朝廷命妇当中,二嫁、三嫁者众,甚至四嫁、五嫁者亦有不少。   便连她的婆母、小姑子都是再嫁之身。   冯谕姈暗地叹了口气。   长姐真的是糊涂了,经历过连绵不断的战火,能活得下来之人,十之一二。男子能娶得上媳妇作梦都要笑醒。若朝廷提倡寡妇应为夫守节,那大梁才要乱呢!   莫说旁人,便连皇室当中再嫁之女也有不少。甚至那些太妃太嫔当中,也有人在侍候太.祖皇帝之前,便已非黄花闺女。   哪怕心里再怎么埋怨,可到底是亲姐妹,她还是得打圆场。   “常说一孕傻三年,长姐这刚一有孕,便又开始犯傻了。若这一胎再生个淘小子,岂不是得更头疼?太后莫与她计较,只让日后小外甥闹腾她去!”   冯谕袖总算是回转过来了,眼前这一位不再是那个可以由得她凭长姐身份训斥的三妹,而是大梁至高无上的太后。   她惶恐不安地起身告罪:“太后恕罪。”   冯谕瑧瞥了她一眼,再看看冯谕姈满脸的恳求,端过茶盏:“哀家有些乏了。”   “既如此,臣妇与长姐先行告退!”冯谕姈机灵地接上话。   冯谕袖还想再说,却被她扯了扯袖口,唯有不安地跟着她退了出去。   “她不会真的赐贞节牌坊下来吧?”走出宫门后,冯谕袖忧心仲仲地问。   “这会儿怕了?那方才还敢乱说?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她想做之事,哪里容得下别人指手划脚。更别说她如今便是大梁的天!”冯谕姈没好气地道。   “放心吧!她能这般痛快地让你离开,便是不打算追究了。”   冯谕袖抿了抿唇,到底还是低声道:“我也是为她好。”   此时的冯谕姈却没有心思理会她,双眸闪闪亮,快步朝宫门外一名候在邓府马车旁的锦衣男子走去。   “你怎的来了?”   “来接夫人回府。”   “这才多远的路,怎的就需要你巴巴来接。”冯谕姈嗔怪着,可挂在脸上那甜蜜欢喜的笑容,却出卖了她真正的想法。   邓启芳握着她的手,含笑道:“是我等不及想要早些见到夫人。”   冯谕姈被他说得芙飞双颊,羞涩地垂眸。   邓启芳拍拍妻子的手背,朝着缓步过来的冯谕袖打招呼:“长姐。”   “都老夫老妻了,还这般黏糊,我也算是服了你们了。”冯谕袖无奈地道。   “都怪你,瞧,让长姐笑话了吧?”冯谕姈偷偷捏了夫君一把。   邓启芳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自有徐府家仆迎上前来,姐妹二人道过别后,各自归家不表。   冯谕袖提心吊胆了数日,一直没有等到宫里赐下的贞节牌坊,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而明德殿内,冯氏姐妹二人离开后,侍立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连翘,忽地开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徐夫人所言,纯属放屁!男子在妻子仍在世之时,亦可左拥右抱,妾室纳了一个又一个。”   “如今先帝早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坟前的草恐都有三丈之高。太后先后抬几个俊俏小郎君又怎样?若是太后愿意,这天底下的美男子尽可收入宫中,谁若敢置喙半句,连翘要他的狗命!”说到后面,她脸上当即凝起了杀意。   冯谕瑧无奈地望向她:“太.祖皇帝陵寝,自有人每日打理,坟前大概不会有草。”   “随便吧!连翘也只是举个例子。”   冯谕瑧这下连语气都透着无奈:“那是大梁开国皇帝,你给哀家收敛些!”   “连翘遵旨。”   冯谕瑧揉了揉额角:“长姐所言,哀家并不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她,免得她扯个没完没了。”   “太后仁善。”   “还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不是这样用的。”   “是么?随便吧!太后明白连翘的意思便好。”   冯太后难得地被噎住了。   连翘又体贴地道:“如今凤公子离宫,太后身边没了侍候之人,不如让大长公主与南安王他们再举荐新人?”   “随便吧,你明白哀家的意思便好。”冯太后面无表情地回了句。   连翘姑姑难得地纳闷起来。   那这是同意了呢,还是不同意?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   为着风华公子腾出来的位置,京中不少人卯足了劲,意欲争夺一番。永和大长公主亦不例外,这段时间搜罗了不少护肤养颜的古方,拼了命往南院塞,力求她府中的周、蒋二人能以最佳状态被举荐进宫。   鸡蛋不能全放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她是懂的,请筱月公子“特训”之事,她是没有法子只能二选一,但除此之外,其他穆元甫有的,蒋公子同样亦有。   穆元甫望着如流水一般送来的各种脂粉香膏,各种各样的香味充满整个南院,呛得他直打喷嚏。   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从中挑了些具有祛疤祛痕功效的,往杨公子那边送。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杨公子脸上的伤已然大好,但是无论用了多少药,痕迹到底还是留下了。   虽然杨公子自己看得开,但穆元甫看着他脸上那些痕迹,到底不是滋味。   “洛云山有位宁大夫,医术了得,说不定能有法子。只是他性情古怪,听说背后又有大靠山,故而一般人都请不动他。”一旁的孙公子忽地道。   洛云山上的宁大夫?穆元甫倒是不知有这么一个人。   “大长公主也派了人去请么?”他问。   “派倒是派了,只是请不来。”陈公子无奈地接了话。   穆元甫略思索一番:“不如我去试试?”   “算了,何必劳周兄白跑这么一趟。这一点疤痕什么的,不碍事,左右我也不靠脸吃饭了。”杨公子摆摆手,并不赞成。   可穆元甫又哪里会听他的,待次日用过了早膳便出了府,径往洛云山而去。   到了山脚下,他正欲登山,忽地一名蓝衣男子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若要上山,还请稍等片刻。”   他的话虽说得客气,可浑身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教人心生惧意。   穆元甫却是呼吸一窒。   右林卫!   所以,瑧瑧在山上? 第18章 靠脸   大梁建立之后,他将亲卫军改编为左右林卫,左林卫是他的亲卫,右林卫则被他指给了皇后。   如今右林卫出现在此,那瑧瑧必然在山上的。   他想要上山去,见一见他的皇后,却深知如今的他根本没有身份,更无法突破右林卫的重围。   他怔怔地望向上山的路,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那护卫见他只是呆站着,并无上山之意,故而也不驱赶。   而座落在半山腰的一间小院子里头,大梁太后冯谕瑧确在里面。   “身子板调养得不错,看来这一个两个美男子的侍候,也没让你纵欲过度。”一名头发花白,身着灰袍的男子,捊了捊同样花白的长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轻哼一声道。   冯谕瑧并不在意他的态度,熟络地绕着小院转了一圈,不时弯下腰拨一拨晒在院里的药草。   “你莫要乱动我的药草,弄坏了你赔么?”那男子,亦即穆元甫此行的目标人物宁大夫,气急败坏地阻止。   “你的药草?当哀家不知道呢!明明是你上回从太医院顺手牵羊拿走的。”冯谕瑧白了他一眼。   “胡说!天底下难不成只能你家有,别人家就没有?”宁大夫眼眸微闪,虚张声势。   顿了顿又恶劣地道:“尽会冤枉人,万一哪日怀了不知哪位公子的种,那才叫现报呢!”   冯谕瑧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奉旨侍寝,自然会事先服用避子汤。”   先帝在时,尚且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孕育孩儿,难不成如今她大权在握了,反倒要损耗自身再去怀什么孕?   宁大夫嘴角抽了抽,很好,果然不愧是冯太后,给男人服避子汤这招都想得出来。   身子经受过重创本就不易受孕,如今再给侍寝之人灌什么避子汤,能怀得上才有鬼了。   “我听说你前不久又遣走了一个面首?真是多情郎偏遇薄情女,令人闻之落泪啊!”   “什么面首,说得这般难听。他在宫中的时候,哀家身边可没有别人,可不像你们男子,左拥右抱来者不拒。”   宁大夫嗤之以鼻:“像你这样隔一阵子换一个,隔一阵子换一个,我看与那些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也没什么两样。”   “差别可大着呢!至少干净。”冯谕瑧不在意地回了句。   宁大夫嘴角又抽了一下,终于无奈地道:“好了好了,把手伸出来我替你把把脉。”   冯谕瑧顺势在他跟前落了座,伸出了右手。   “确是一日比一日好了,看来冯太后当真懂得惜命了。若当初也能如此,这会儿壮实得说不定老虎都能打死几只。”少顷,宁大夫收回了把脉的手,满意地道。   壮实……冯谕瑧无语。   “话都不会说,难怪娶不到媳妇。”   “你!”宁大夫气结,“若天下妇人都如你这般伶牙俐齿,我看也没几个男的想娶媳妇了,早晚得被气死。”   冯谕瑧却是一阵轻笑。   看这老头跳脚,心情都能好几分。   宁大夫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冲着连翘嚷:“那个谁,冷面丫头,过来我也给你把把脉。”   冷面丫头连翘忙摇头:“我就不用了。”   宁大夫冷笑:“当初踹破老夫家门,挟持老夫替你家主子疗伤时不是挺有气势的么?如今怎的怂了?连让人把个脉都不敢。”   “让他给你把一把,免得他赚这诊金赚得这般轻易。”冯谕瑧凉凉地道,成功地换来了宁大夫的一记瞪视。   连翘这才同意。   待得片刻之后,宁大夫摇摇头:“年纪比你主子轻,可这身子骨却还不如你主子,外头看着强,实则外强中干。”   连翘淡然地拂了拂袖口:“生死有命。”   冯谕瑧皱眉,只冲宁大夫道:“你开个方子,让她调理调理,哀家会亲自盯着她服药的。”   “她与你不一样,你是一时遭创损耗,底子却是好的。她,底子本就差。”   “你不是自称医术天下第一么?”   宁大夫气结:“什么自称,老夫医术本就天下第一!”   “天底下所有大夫的医术你都见识过了?还敢称天下第一?你把她调养好,哀家便信你是京城第一。”   宁大夫被她气得胡子一翘一翘,偏又奈何她不得,唯有恨恨地道:“早晚有一日得让你承认,老夫医术就是天下第一!”   冯谕瑧不接他这话,只忙催促他给连翘诊治。   而此时的山脚下,穆元甫一直紧紧盯着上山的路,双脚如同生了根一般,半分也没有移动。   那右林卫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他很清楚,对方不过是隐入了暗处,实际还是在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可那又如何呢?如今他的心思全然放在了山上的那个人身上,只默默在心里计算着时辰,等候那个人的身影出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双腿都麻了,上山之路那一头,终于出现了一行人。   他的眼神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当中的青布轿,只恨不得把布帘盯穿,好教他能看见轿里头坐着的人。   连翘走在轿子旁,偶尔回应一下轿里的冯谕瑧。突然,她感觉有一股像是被什么盯上的感觉,不禁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而后发现了山脚那棵榕树下,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正朝着这边望来。   她有些不悦,全身上下立即进入了警觉状态,可当她定睛细一看对方容貌时,不禁有几分讶然。   只见那男子身姿挺拔俊秀,着一身白底绣竹镶边长袍,头戴白玉冠,面如美玉,一双似醉非醉桃花眼,端的是千般风流,辗转多情。山风拂过,吹动他的袍角翻飞如蝶,便是这般静静地站立一旁,也教这满山姹紫嫣红失了颜色,枝头鸟儿忘了绽放婉转歌喉。   当真好一个如玉公子!待那男子被远远地抛开之后,连翘不禁暗暗赞叹。   心思微转间,她便有了主意。   她刻意放缓了脚步,待离主子坐着的青布轿一段距离后,便朝着一名右林卫招了招手,对他如此这般地一通吩咐。   却说穆元甫一直盯着那青布轿,虽然亦有察觉自己同样被人盯着,可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轿子一颠一颠的,可轿帘却始终将轿子里之人遮得好好的,半点也不露,教他一阵气结。   这破轿子当真是一点儿都不懂事!要你何用!   他忿忿地盯着那轿子,一直到再也瞧不见,这才恨恨地磨了磨牙。   忍耐!如今还不是相见的时候。   一时又有点无奈,明明是自己最亲密的人,可如今连见一面都难。   他深深地呼吸几下,想到今日来的目的,也不耽搁,健步往山上走去。   行到半山腰,他终于看到了一座小院,见院门前有一名年约八九岁的小药童,忙上前问:“请问宁大夫可是住这里?”   “是住这儿,你要找我师父看诊么?可师父说了,没心情,不接诊,不见客。”那药童眨巴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脆声回答。   穆元甫:“……”   没心情,不接诊,不见客。难怪被人说脾气古怪。   他拱了拱手,望入对方那清澈的眼神中,诚恳地道:“烦请小哥代为通传一声,只要宁大夫答应接诊,不管何种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必定竭尽全力达成。”   那药童被他看得脸蛋红扑扑,晕陶陶地回答:“好,我跟师父说去。”   而后便转身往屋里走,走出几步却又回头,有几分害羞地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说完,屁颠颠地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叫——   “师父,有位很好看很好看的哥哥来找您……”   穆元甫:“……”   很好,原来美男计竟是这般好用,连小孩子都逃不过它的威力。   片刻之后,小药童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眼睛闪闪亮,仰着小脸望向他,声音清脆:“好看哥哥,师父让你进去。”   穆元甫却是百感交集。   没想到老子居然是靠脸进的这扇门。   他满怀唏嘘地跟在小药童的身后,穿过晒了满院的药草,迈进了正屋房门。   进了门,便看到东侧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目光矍铄的灰袍老者。   那老者盯着他半晌,才嘀咕道:“果然长得挺好看,难怪勾得这小子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穆元甫:“……”   不,你别冤枉老子。   他清清嗓子,拱手行礼,而后道明了来意。   宁大夫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是盯着他的脸。   穆元甫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听对方开口道:“你方才说不管何种条件都答应?那好,既然我家小子喜欢你这张脸,不如把你这张脸留下来。”   穆元甫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你要我把这张脸留下来?”   “年纪轻轻的怎的耳朵这般不好使呢!不错,你把脸留下来,我便为你的朋友疗伤。”宁大夫不耐烦地道。   “你……”   “宁大夫。”   穆元甫感觉自己被戏弄,正欲说话,忽听身后响起了属于男子的低沉嗓音,他回头一看,不禁微怔。   右林卫?怎的又回来了?   宁大夫似乎也没有想到对方的到来,粗声粗气地道:“又怎么了?”   那个刁钻太后不会又想什么坏主意折腾自己吧?   那护卫沉声道:“姑娘有几话让属下转告您老。”   说完,上前对着他一阵耳语。   穆元甫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觉得那人说话间,宁大夫望向自己的眼神透着几分古怪。   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护卫传完话之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穆元甫打算再劝一劝宁大夫,好歹让对方提一个正常的要求,却见对方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行了,让你朋友明日辰时三刻到我这里来。”   末了,又嘀咕道:“真是的,果然长得好看之人最好运!”   穆元甫这次却听了个正着。   什么意思?所以他还是靠的脸? 第19章 还是靠脸   宁大夫又问了他的住址,得了明确的答案后神情变得有点儿古怪,又嘀咕了句运气真好,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冯谕瑧此番出宫,主要是体察民情。朝廷鼓励逃难的百姓回乡,前几年更是下令重新丈量土地,归来的百姓仍可领回原有土地,无主的土地则由朝廷按人口进行分配。   经过几年的时间,此事已步入了正轨,民间有不少逃难到其他四国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地回乡。   当然,朝廷同样亦鼓励原籍在其他四国境内的百姓留在大梁。   恰逢今日政事不算繁忙,冯谕瑧便决定到京郊体察民情,到洛云山也不过是顺便之事。   “你又让右林卫去干什么事?”见连翘与一名护卫低语,她随口问。   “没什么大事,时机到了,太后自然便知道了。”哪知连翘竟是神神秘秘的不肯直言。   她狐疑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连翘只回以微微一笑。   “也罢!那便随你吧!”她也不追问。   “多谢太后。”连翘上前替她放下轿帘。   没想到出宫一趟,居然发现了一个绝色美男子,更绝的是,这个美男子还是永和大长公主府上的。   待查明那男子确切身份之后,如果确是永和大长公主打算举荐进宫的人选,那便得暗示她早些将人送进来。她暗暗思忖着。   却说穆元甫离开洛云山时,还是不怎么敢相信,自己居然就这般轻易地请到了传说中非常难请的宁大夫。   他摸摸自己的脸,触感滑嫩更甚从前,或许是前段时间被筱月公子逼着每日搽面脂之故。   这世道,居然看脸行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长吁短叹着回了城,也不急着回府,在街上慢悠悠地踱着步,看着如今京城热闹非凡,百姓们或是步伐匆匆,或是如他这般慢行,耳边的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间或夹杂着孩童的吵闹声,声声交杂,听入他耳中,却如天籁一般。   每个人脸上神情,或是焦急,或是恼怒,或是欢喜,唯独缺少的是对生活、对未来的麻木。   或许他们当中很多人还是无法保证衣食无忧,但至少对生活有了盼头,不至于到朝不保夕、随时有性命之忧的地步。   他当日愤而举起反旗的初衷,不就是为了这种盼头么?   当一个眉间点缀着一点朱砂红的年轻男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的脚步微滞,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一会儿的功夫,又有一个同样眉间一点朱砂红的年轻男子与他擦肩而过,他皱了皱眉头,而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前行。   又过得片刻的功夫,再一个眉间点缀一点朱砂红的年轻男子从他身前经过,他的脸色便有几分不好看了。   当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甚至数不清多少个一样点缀眉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时,他的脸都快黑了。   这一个两个三个,不知多少个肖‘风华公子’的男子,仿佛一棵棵长着脸的、绿油油的小草在冲他咧着嘴笑,笑得他差点没绷住想骂娘。   那什么狗屁风华公子已经失宠了,彻底没戏了!怎的一个个还跟着他学,有点主见不行么?这令人窒息的世道!   他心里憋着火无法发泄,不经意间,倒让他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正是永和大长公主府里的蒋烁蒋公子,另一个竟然是他的叔父南安王的随从。   他远远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一间名为醉月楼的酒楼,略思忖片刻,便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前段时间被那筱月公子折腾得分.身乏术,还没来得及和蒋烁算账呢!如今这厮居然和南安王府搞到了一起,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蒋公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跟着南安王随从进了一间包厢,便看到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的南安王。   南安王乍一看到他,顿时眼神一亮,拍掌笑道:“好一个俏公子,难怪我那侄女一点儿也不焦急,原来府里竟藏着这么一个宝贝!”   说完,绕着蒋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愈发满意得不行。   蒋公子一脸平静,对他那如同看到至宝的灼热视线视如不见,淡淡地道:“多谢王爷夸赞,蒋烁愧不敢当。”   虽是这般说,他心里却有几分嘲讽。   看,只要没有周季澄,他便是最出众的一个。   可是,既然有了他,为何还要有周季澄呢?偏偏这周季澄还与他一般,同样进了永和大长公主府,硬是生生地压了他一头。   “不过,蒋公子容貌如此过人,又得我那侄女赏识,怎的偏偏在这关键时刻改投我南安王府呢?”南安王疑惑地问。   蒋公子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道:“这其中自然有些缘故。一来我与大长公主府上另一人有些龃龉;二来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王爷本事了得,从满京城男子争相效仿风华公子,便是到如今亦不曾改变便知。”   京城男子为何会一窝锋地效仿风华公子的眉间痣?还不是眼前这位王爷给整出来的,生生让风华公子的风头彻底掩盖了早前的那四位公子。   听他提及此事,南安王捊着短须笑得一脸得意。   “不过凤骅也太过不争气了,竟然连一年都熬不到。真是白白浪费我一番心思!”提到已经去了聚贤馆的风华公子,他又忍不住叹气。   还以为这一位至少可以坚持一年呢!没想到结果还是不行。   不过再一看眼前这位蒋公子,他顿时又有了信心,正欲顺势答应把人接过来,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头推开,紧接着便是一道陌生的年轻男子声音。   “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没想到却不是,还真的是蒋公子啊!”   听到这熟悉又讨厌的声音,蒋公子脸色变了变,眼神亦有几分慌乱,可当他看到南安王那骤然放光的眼神时,心中一记咯噔。   完了……   “哎哟哟,我的娘哎,这是打哪来的神仙公子!如此绝色,我居然到今天才发现!”南安王又惊又喜,眼神恨不得粘在进门来的穆元甫身上。   穆元甫可被他这眼神恶心坏了,再一想到此人给自己种的绿草原,遂恶狠狠地瞪他:“看什么看!”   什么狗屁亲叔父,呸!为老不尊的老匹夫!   哪知南安王不但不恼,反而愈发欢喜:“哎呀呀,这生起气来竟然也这般好看!这白嫩嫩俏生生的小模样,绝!真他娘的绝!”   穆元甫差点没被他气死,可还是以平生最大的忍耐力,生生把汹涌而上的怒火给压了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太.祖皇帝能有王爷这样的亲叔,这老天爷也是够绝的!”   可不就是绝了么?这么乐此不疲给亲侄儿戴绿帽子的叔叔,简直不能更绝了!   南安王听不懂他话中深意,只笑呵呵地道:“这位公子,可愿谋一番富贵前程?以公子如此不俗的容貌,我担保你必有一番大前程!”   穆元甫:“……”   就很气,对着这么一个傻子,指桑骂槐明嘲暗讽都是没有用的,因为他听不懂。   他娘的,听不懂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   蒋公子终于回过神来,试图挽回南安王的注意力:“王爷……”   南安王敷衍地应了声,而后摆摆手:“有话待会儿再说,我这会儿正忙着呢!”   蒋公子心都凉了。   他就知道,只要有周季澄出现的地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他给吸走。   改投南安王府这一步棋,算是废了。因为便是他真的去了南安王府,也不会得到毫无保留的大力举荐,反而还可能得罪永和大长公主。   他飞快地瞅了穆元甫一眼,垂眸掩饰眼中的恨意。   又是他,总是他!为什么他总是这般阴魂不散!从前是,如今也是!   对着这么一个听不懂人话偏又脸皮厚的长辈,穆元甫气也不是,骂又要顾忌如今身份,倒是生生憋了一肚子的气。   反正他也听明白蒋烁为何会与南安王府的人一起了,也不愿再留下来对着南安王这张让人憋气的脸,扔下一句‘告辞’转身就走。   “哎,公子你别走啊!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哎公子公子,你莫走那么快。若你有急事,先留个姓名住址,咱们改日再聊也可以。公子你看怎……”   穆元甫三步并作两步,在人群中左闪右避,迅速将身后那道讨厌的声音远远抛开了。   南安王眼睁睁地看着神仙公子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一拍大腿,悔得肠子都快断了:“哎哟,这么一个活宝贝,竟然就这样跑掉了!”   “他姓周名季澄,王爷若有意寻他,便到永和大长公主府上去便是。”蒋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旁,状似好心地告知。   南安王拍腿的动作一顿:“又是大侄女府上的?她都什么运气啊,这么一个活宝贝居然跑到她府上去了!”   “不行!我得回去想个应对法子,可不能让她拔了头筹!”随即,竟是谁也不顾了,匆匆往王府赶。   不提南安王如何想法子提防永和大长公主府,只说连翘亦终于从右林卫口中得知,洛云山脚下偶遇的那位俊俏公子,的确是永和大长公主打算举荐进宫的人选。   她点点头:很好,看来得给大长公主一点暗示了。 第20章 太后驾临   府中的杨公子听闻穆元甫当真为他请到了洛云山的宁大夫,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差点就想要给他跪下了,还是穆元甫眼明手快拉住了他。   “明日我便陪你再去一趟。”   杨公子闻言忙道:“不敢劳周兄,待回过大长公主后,府上自会安排人把我送过去。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况且,如今正是关键时刻,不定哪一日大长公主便会进宫,周兄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穆元甫便也不坚持,虽然他不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能作什么准备,反正要想让他将南院那些娘儿巴巴的东西用到身上,那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他便是要把进宫的路走绝,也是靠自己内在实力,而不会仅凭这副臭皮囊!   却说蒋公子本欲转投南安王府,哪知中途被穆元甫横插一脚,如意算盘落空,又恼又恨,却也无法,甚至还得提前作准备,免得对方向大长公主告状。   他沮丧地回了南院,才进院门,便看见穆元甫抱臂靠墙而立,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冷着脸,视如不见地往西厢走去,哪知中途却被对方挡了去路,随即便听到对方压低声音道:“账还未算清便想走人?想得美!”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没理由只能你算计别人,不许别人还手的。当然,你放心,我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自然不会如你那般,尽用些阴私手段。”   “你到底想做什么?”蒋公子心中一紧,厉声喝问。   穆元甫却不再理他,只冷笑一声便回了屋。   ***   连翘本有心暗示永和大长公主早日将府里那位如玉公子带进宫来,免得太后身边没了人侍候一时不习惯,哪想到边境传回了消息,大梁军队与北夏军队在两国交界之地起了冲突,双方均造成了人员伤亡,一时间,朝野震撼。   眼看着主子为着此番冲突一连数日召集朝臣商议,估计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连翘便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   故而,永和大长公主、南安王妃等人先后递进宫来的请安折子,都被她悉数打了回去。   一连三回被打回了折子,永和大长公主亦有点无奈,但还是不得不隔三差五往宫里递折子,就怕被南安王府抢了先。   边境发生之事,穆元甫亦有耳闻,待得知边陲守将竟然是他麾下大将,建国后被他封为镇国公、护国大将军的上官远时,一时吃惊不已。   他突然想到了当日驸马高力培那句“废新君、诛亲王、逐功臣”,新君、亲王他都明白所指何人,如今看来,上官远便是那被逐的功臣?   上官远是他举起反旗时第一个招揽到的战将,跟随着他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实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播,乃大梁建国功臣第一人。   这当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否则瑧瑧怎会把上官远派去镇守边陲?这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他皱着双眉,右手食指习惯性地在书案上画着圈圈,并且速度愈来愈快。   罢了,当中内情,还是待日后他再仔细打探。   为着边境冲突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有的嚷嚷着必须予以重重的还击,好教北夏人知道大梁的厉害;有的却建议两国还是以和为贵,莫要轻易点燃战火,免得又使生灵涂炭。   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论一日比一日激烈,如此争论了半月有余,朝臣们却发现冯太后始终没有表示过任何意见,且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大司徒尹德璋思量半晌,出列道:“如今朝野上下为着该如何应对此事争论不休,臣不才,还请太后示下。”   冯谕瑧没有回答他,目光望向大殿门外,忽地微微一笑:“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却见有内侍急急进殿来:“启禀太后,大将军上官远紧急奏报。”   “呈上来!”   听闻是上官远的急件,朝臣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巴巴地望着已经呈到了太后手上的折子。   “太后,如今边境情况如何?”尹德璋试探着问。   冯谕瑧合上折子,平静地道:“北夏军撤退百里,悉数赔偿大梁损失。”   朝臣们均是一愣。   这个结果可是比他们想像中的要好得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北夏这回怎的服软了?”尹德璋不解。   冯谕瑧望了连翘一眼,连翘心神领会,将那折子递给了他。   “上官远奏请之事,哀家准了。剩下的,尹卿,便交给你了。”   “臣遵旨!”   朝会散去之后,连翘见主子心情颇好,不禁好奇地问:“上官远是怎么办到的?”   冯谕瑧靠着软垫,舒服地吁了口气,听到她这般问,笑道:“北夏太子半月前暴毙,北夏王年老,如今又死了太子。再加上上官远的赫赫威名……”   连翘一听便明白了。   朝中内乱,争权夺势,自然无暇他顾,更不愿引来一头暴怒的雄狮。   “太后是一早便知道这个结果了么?”   冯谕瑧这回却没有回答。   连翘体贴地没有再问,见玲珑捧着一叠折子进来,问:“又是南安王妃与大长公主她们请安的折子?”   “其他人的倒是请安折子,只是南安王府的却不是。是南安王爷与王妃恭请太后驾临王府,观赏折玉雪昙千年一开花的奇景。”   冯谕瑧惊讶极了:“折玉雪昙长于冰天雪地之间,本就极其罕见,这南安王竟有此等本事在京城种活此花?”   连翘意味深长地道:“只怕赏花是假,赏人才是真。”   冯谕瑧哑然失笑。   “不管怎样,哀家倒真想看看奇花千年一开之景。”   “那连翘便去安排。”连翘应了下来。   “轻车简从去一趟便可,切莫惊动旁人。”冯谕瑧嘱咐。   虽然冯谕瑧没打算惊动旁人,但一直死盯着南安王府一举一动的永和大长公主,到底还是看出了端倪,一时大恨。   “这糟老头子,尽会耍心眼,竟然打算把太后请到府里来!”   唱曲替她解闷的孙公子闻言便道:“这可不妙啊!若太后真的去了南安王府,万一瞧上了王府里哪一个人,那咱们府上岂不是又错失了机会?”   永和大长公主愈发恼了:“正是!糟老头子奸诈得很!这种招数都想得出来,也不知他是怎么说动了太后。”   “大长公主怎知太后便会应他所请呢?”孙公子不解。   永和大长公主冷笑:“若是太后不答应,糟老头子能笑得这般高兴?怪道昨日我见他走路都带风的,原来竟是使了阴招!可恶!”   孙公子思忖须臾,忽地道:“我有一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有什么好主意?”永和大长公主奇怪地问。   孙公子笑道:“大长公主想是一时忘了,从宫里到南安王府,咱们府却是必经之路。太后出宫向来轻车简从,想来这回亦然,若大长公主半道将太后请了来……”   永和大长公主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不错不错,我险些忘了这一层,亏得你提醒。”   下一刻却又有些苦恼:“太后可不是一般人,要怎样做才能把人截住呢?”   “听闻太后身边的连翘姑姑最受宠信,大长公主何不从连翘姑姑处入手?”孙公子继续献策。   “连翘……倒也是个好法子。”   往南安王府的前一日,见进殿来的连翘神情古怪,冯谕瑧随口问:“这是怎么了?”   连翘一本正经地行礼:“连翘有一事相求,请太后恩准。”   冯谕瑧难得见她这般模样,饶有兴致地问:“你且说来听听。”   “请太后恩准连翘受一次贿,好歹让连翘攒点小金库。”   遂将永和大长公主私下找她,请她想法子说动太后同样往大长公主府一趟之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冯谕瑧忍俊不禁,却故意板起了脸:“只许这一回,并且大长公主送了你多少好东西,哀家要一半!”   连翘苦哈哈:“太后要得也太多了吧!”   “再多言,哀家便要六成。”   说完也觉得有点好笑,主仆二人均忍不住笑出声来。   次日卯时,冯谕瑧处理完政事后沐浴更衣,带上连翘与几名右林卫出了宫门。   眼看着离永和大长公主府越来越近,她戏谑地望了连翘一眼:“收了人家的东西,你怎的还不办事啊?”   连翘一愣,随即接道:“听闻大长公主府中亦有一宝,来都来了,主子不如顺便去鉴赏一番?”   “好一个来都来了,既如此,便听连翘姑姑的。”冯谕瑧笑道。   那厢,早就安排了人盯着过路之人的永和大长公主,紧张兮兮地盯着大门方向,在心里不停地求着满天神佛,盼着连翘真能把人给“拐来”。   终于,门房那边传来急报:“来了来了,人往这边来了!”   她‘嗖’的一下起身,一边快速往正门方向走去,一边大声吩咐:“速速开门迎接!!”   太后驾临,大长公主府中都快沸腾起来了。   在一片接驾声中,冯谕瑧穿过正门,直到正堂前才下了轿子。   一番君臣寒暄之后,冯太后高坐上首,望了望恨不得把自己缩在一团如同鹌鹑一般的高力培、神情拘谨恭敬的延昌郡主,不见大长公主长子,遂问:“怎不见大公子?”   “那个不着调的东西,整日里在外头野,这会儿也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永和大长公主无奈地回答。   冯谕瑧笑了笑,又问:“方才听连翘说,府上有一宝,不知哀家是否有此眼福,能观得此宝?”   永和大长公主一愣,下意识地望向连翘,可对方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再无其他。   她心思飞快闪动,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了,立即回道:“不敢瞒太后,我这确有一镇府之宝,恭请太后赏之。”   说完,扬声唤:“请周季澄周公子。”   冯谕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   果然如此!   片刻之间,大门处出现一道挺拔硕长的身影。   她抬眸望去,原来是一男子,心想:想来便是大长公主所言的镇府之宝周季澄了。   再定睛细一看,虽隔得甚远瞧不清对方面容,但见来人丰姿英伟,着一身月白色长袍,长发披肩,月光洒落他的身上,如同给他遮上一层银纱,愈发衬得他秀美俊秀如玉树琼枝。行走之间,衣袂飘飘似要乘风入瑶台,又像是九重天上嫡仙踏云来。   她不禁直了直腰身,静待着那人愈行愈近。 第21章 入朝堂乎?进后宫乎?……   不过须臾的功夫,来人已经迈进了正堂,而她也终于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但见来人,身姿挺拔如春日里林中秀丽俊逸之翠竹,肌肤盈润似那上等之美玉,剑眉如墨,目若含星,便只静静立于堂内,便教满堂生辉,当真好一个风流雅致,姿容出尘的绝世佳公子。   冯谕瑧暗暗赞叹,又见对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不禁含笑问道:“你便是周季澄周公子?”   一旁的永和大长公主见他只站着一动也不动,也不行礼,只是望着太后一言不发,一时心中大急,只脸上仍是堆着笑,道:“太后不知,周公子岂是姿容绝世,才学更是一流,人谓之‘玉人才子’。”   说话间,还不停地向始终不发一言,亦无所动作的穆元甫使眼色。   “玉人才子?哀家观公子容貌,‘玉人’一称确乃名副其实,只不知原来公子亦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这倒是难得。”听闻对方竟有如此才学,冯谕瑧顿生爱才之心。   而穆元甫,也终于从相见带来的震撼中回转了过来,接收到永和大长公主让他行礼的眼神,薄唇微抿,最终还是无奈地朝着冯谕瑧行了跪拜大礼。   “周季澄参见太后,愿太后千岁万福!”   “周公子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谢太后!”穆元甫谢恩,却并没有起身,又道,“小子乍见天颜,一时失仪,请太后恕罪。”   “哀家此番出宫,不过寻常访亲,周公子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穆元甫这才顺势起身,不着痕迹地瞅了瞅高坐上首的女子。   岁月对她似乎十分偏爱,不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以致这么多年过去,容貌依旧秀美如初,便连那温和得体的笑容,亦一如他记忆中的皇后——端庄大气,仪态万千。   唯一改变的,便是那通身的气派。许是久居高位,掌权多年,纵是眉目含笑,神态温和,亦自有一股教人不敢逼视,凛然不可侵犯之势。   短短不到五年时间,他的皇后,已经成了大梁的天。   “周公子既有才学,恰逢我大梁新设聚贤馆,广招天下文人才子,修整共编经书著作,不知公子可愿往之?”冯谕瑧神情温和地又问。   穆元甫却是一愣。   进聚贤馆?不是进宫?   冯太后问出这么一句话的时候,屋内众人齐唰唰地将‘视线’投向穆元甫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些视线当中,有紧张,有期待,有担心,有激动……   延昌郡主紧紧绞着袖口,目不转睛地盯着立于正中央的男子,紧张得连呼吸都快要忘了。   说你愿意,说你愿往聚贤馆,快说愿意啊!   只要周公子进了聚贤馆,那他便不是太后的人,她便有机会与之……   驸马高力培眨了眨眼睛,嘴唇不知不觉地弯了起来,有着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喔呵,还以为十拿九稳可以进宫呢,没想到人家太后却根本没有瞧上,一来就让他进聚贤馆了。啧啧,惨!惨!惨!真的太惨了!   永和大长公主亦有几分意外。   如此绝色,难不成太后竟没有瞧上?不会吧?若周公子这般的姿容都瞧不上,那、那这天底下还能有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她的法眼啊!   不过相较于夫君与女儿,她倒是淡定得很,并不担心周季澄会选择肯定的答案。   穆元甫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虽然他总是不屑这一副皮囊,但也不得不承认,原身这副皮囊确是十分出众,至少在他三十余年的人生当中,未曾见有比之更出色的。   可如此出众的一个绝色“佳公子”被献于眼前,他的皇后首先想到的却是招揽人才,是该说她不轻易为美色所惑,还是该说她始终把大梁放在首位呢?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感到欣慰的,这说明他的皇后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大梁在她的手上,必将会越来越好。   见他久久没有作答,冯谕瑧倒也不在意,含笑又问:“宫中长明轩空置已久,不知周公子可愿往之?”   此话刚出,延昌郡主一颗心顿时被提到了嗓子眼,高力培心中暗道‘扫兴,到底还是被看上了’,永和大长公主却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说嘛,连周公子这等人物都看不中的话,这要让别人可怎么活哟!   虽然一早就做足了打算,并且为了得以成事吃了不受“苦头”,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听到他的皇后笑容可亲地问一个美男子“入朝堂乎?进后宫乎?”,他还是禁不住那绿云罩顶的憋屈气恼感。   更让他感觉憋屈与恼怒的是,他,大梁开国皇帝穆元甫,居然也成了给自己种绿草原的一员。   哪怕心里又委屈又恼怒又恨,他还是极力掩饰住,拱手作答:“季澄愿往之。”   朕要进、后、宫!!   唫,话音刚落,他便感觉有一棵生机勃勃的、绿油油的小草破土而出,瞬间掩没在绿草原当中。   延昌郡主眼中光芒顿失。   高力培暗地撇了撇嘴。   永和大长公主笑得眼尾都折起了纹路。   见事情已经办成,太后身边又将有新人侍候,连翘这才轻声提醒道:“太后,时辰到了,该往南安王府了。”   冯谕瑧点点头,起身,温声朝着穆元甫道:“周公子好生歇息,改日哀家再与公子说话。”   说完,带着连翘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出了府,径往南安王府而去。   她走得干脆,穆元甫倒是懵了。   就这样?就这样走了?不是说要进后宫的么?   “恭喜周公子,贺喜周公子!”周遭响着一阵阵恭贺之声,愈发让他不明所以。   所以这是成了?但是他为什么还在这里?皇后为什么走得那般干脆?   “周公子啊,苟富贵,毋相忘啊!”高力培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引来永和大长公主一记瞪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敢再出声,嘟囔着走了。   延昌郡主轻哼一声,也跟着转身离开了。   穆元甫没有理会他们父女,向永和大长公主说出了心中疑问。   永和大长公主笑道:“太后要往南安王府赏花呢!不过公子放心,以太后为人,既然已经定下了公子,不管南安王府里有什么人,哪怕真的是貎比潘安的,也占不去公子的位置。”   穆元甫:“……”   真的是一个个都不让省心。   又听永和大长公主继续道:“待明日太医院来人,为周公子诊过之后,连翘自会安排人迎周公子进宫。”   等等,为何还要太医院来人?   穆元甫不明白,亦问了出来。   永和大长公主一脸理所当然:“自来女子进宫侍候,都需里三层外三层查个没完没了,生怕带了什么不干净的进了宫。如今太后乃我大梁第一人,万金之躯,身份贵重,侍候她之人,自然要身子无碍,免得污了凤体。”   穆元甫:“……”   很好,很有道理,思虑周全,做得很对!   “周公子进……”   永和大长公主正要嘱咐一番,忽有侍女来报‘大公子回府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匆匆扔下一句‘稍晚些我再与公子说’,便去找那个不省心的儿子去了。   她才一走,不知什么时候闻讯赶了来的杨公子、陈公子、孙公子等西院公子们一窝锋地围了上来,朝着穆元甫左一句右一言地道贺个不停,而后又簇拥着他往西院而去,只道准备了庆功宴,也算是恭祝他心愿如偿。   穆元甫:“……”   朕的心愿竟然是给皇后当面首,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悲哀?   可不管他心里是怎样想的,最终还是被众人簇拥着到了西院,又被他们安置到了上座。   “大恩不言谢,若非周兄,我这张脸便是真的毁了。在此衷心祝愿周兄前程似锦,我先干为敬!”脸上的痕迹消了大半的杨公子,率先举起了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紧接着,陈公子、孙公子等人亦不甘落后,一个接一个地上前敬酒。   “我也敬周兄一杯,能与周兄相交相识,实乃此生之所幸!”   “再多的话我也不会说,日后周兄若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只要说一声,我便是豁出这条命,也会为你做到。”   ……   穆元甫一时颇有些触动。   于他而言,不过萍水相逢,便是为杨沐春寻医,也不过是愧疚对方受己连累,却没想到竟能换得这些人如此诚意相待。   他顿生豪情万丈,把酒杯一推,拿过酒壶便扬声道:“弟兄们,来,干!”   “干!”   只不过他却忘了,如今这具身体不是他穆元甫的,而是周季澄的。身为武夫的穆元甫可以千杯不醉,但文弱书生周季澄却不行。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感觉到了醉意。   酒过三旬,众人兴致正高,本是伶人出身的孙公子兴致一来,便主动给大家唱曲助兴——   “我手握一杠枪哎……”   醉意上涌的梁太.祖顺口就接上了——   “我头顶一草原哪……” 第22章 儿子给的下马威   正唱得兴起的孙公子醉眼朦胧地望了过来:“周兄,这是哪儿的词啊?”   穆元甫一个激零,顿时酒醒了一半,一拍嘴巴:“错词了错词了,你唱,你继续唱。”   孙公子‘哦’了一声,这才继续唱了起来。   “咦?今晚怎的不见蒋公子?”陈公子左看看右看看,发觉少了一个人,遂问。   杨公子如梦初醒:“对啊,好像一直不曾见过他的身影,太后驾临府上时,也没见他出现。当真是奇怪了。”   “好好的提这个人做什么,平日还嫌没受过他的冷言冷语啊!”有人不满地道。   “说的倒也是!”   ……   穆元甫闻言但笑不语。   明知今晚有此良机,蒋烁为何由始至终都不曾出现?因为他想出现也没有办法了。   就在得知太后将会驾临的前一个时辰,他截住了正欲回屋作准备的蒋公子——   “太后驾临,蒋公子认为自己有几成把握能越过我?”   蒋公子冷下脸,轻哼一声,意有所指:“便是此回越不过你,那又如何?不定一年半载之后,蒋某便有机会取代周公子呢?”   穆元甫明白他话中意思,笑了笑:“蒋公子这话倒提醒我了,此番若事成,头一件事便是要好生‘回报’蒋公子。”   蒋公子脸色当即便变了:“你敢?!”   “蒋公子要不要试一试,看我敢还是不敢?”   蒋公子眼中杀意一闪而过,穆元甫只当不知,指了指圆桌的两杯酒,道:“不如咱们来赌一把,这两杯酒当中,有一杯下了药,放心,不会致死,只是让人像是感染了风寒一般。”   “蒋公子是不是觉得这药的效用有点儿熟悉?不错,正是你借着向郡主念话本的时候,故意往里面加的情节。”   蒋公子一脸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蒋公子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总而言之,我与蒋公子不同,便是要报复,也得光明正大。”   “两杯酒,你任选一杯,若是你运气好,没选中下了药的,今晚太后驾临,你便是大长公主府上举荐的唯一人选;若是你运气不好,选中了加药的,也如我上回那般病上一场,咱俩的恩怨便算两清了,从今往后两不相干。如何?敢不敢?”穆元甫挑了挑眉,道。   “我为何要与你赌这些?”蒋公子冷冷地道。   穆元甫微微一笑:“你若是不赌,我便将那话本交给大长公主,再替大长公主解释解释上回驸马在面脂下药之事……纵然没有确凿证据,但能在大长公主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也是好的。蒋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蒋公子阴沉着脸,在心里迅速计较起得失。   若是运气好,那今晚他便有机会一飞冲天;若是运气不好,大不了就病上一场,同时亦可与眼前这个疯子了了恩怨。   毕竟无论怎样,他就算曾经算计过对方,但也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相信此人的目的不过是想要以牙还牙,让自己亦如他上回那般‘偶感风寒’一遭。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一咬牙,恨恨地道:“好!我赌,不过,你先选!”   穆元甫并无不可,随意拿起了左侧那杯,仰首正要饮下,右手腕便被对方抓住了。   “我要你这杯!”蒋公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他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对方会这般做,可还未等他开口拒绝,蒋公子却一把夺过了他手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露出一个有几分得意的笑容:“周公子怎么不喝?难不成不敢了?”   穆元甫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蒋公子见状愈发放心了,步步紧逼:“周公子难不成想要反悔?当然,周公子若是要反悔也未尝不可,只是那本话本得交给我。”   穆元甫还是望着他一动也不动,蒋公子这下子更加确定剩下的这一杯是下了药的,愈发庆幸自己聪明,唇边扬起了得意的笑容。   可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僵住了,因为穆元甫眼睛眨也不眨,瞬间便将剩下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末了,还倒扣酒杯,示意自己真的把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你……”蒋公子想要说话,却发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唯有死死地扶住桌子,极力抵抗着那股难受感,咬牙切齿地问:“你、你到底在酒里下了什么?!”   “下了什么?你自己体验一番便知,蒋、公、子!”穆元甫神情似笑非笑,看着对方气得脸都扭曲了几分,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药力,‘咚’的一下便昏迷在地。   他淡淡地拂了拂袖角:“剩下的,便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原身周季澄的死,谁才是罪魁祸首?蒋烁?还是延昌郡主?抑或两人均是,又或两人都不是。蒋烁只是提供了一种办法,真正下手的却是延昌郡主。   可延昌郡主却从未有害人之心,更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可周季澄还是死了,换了他穆元甫的到来。于情于理,他占了人家的身份,怎么也得帮人家求一个公道。   想到如今还在昏迷着的蒋公子,穆元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望了望周遭已经醉得不成样子的杨公子、陈公子与孙公子等人,摇摇晃晃地离席,往延昌郡主所在院落方向而去……   ***   却说冯谕瑧从永和大长公主府离开后,便又到了南安王府观赏奇花盛开之景,早就知道自己被截胡了的南安王,虽然恼极了大侄女的不地道,但还是不死心,意欲为自己人争夺一下长明轩空置之位,只可惜却发现太后的兴趣竟然全在奇花盛放之上,便不得不息了别的心思。   冯太后离开南安王府时,顺便带走了那株奇花。   虽然没有成功把人举荐进宫,但好歹把“花”给荐了进去,这也不算是一无所获。南安王乐观地想。   太后身边终于又有了人侍候,连翘亦甚为满意,回宫后便立即吩咐太医院次日一早便派人到永和大长公主府,为府上的周季澄周公子诊查。   明德殿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   次日卯时,负责此次诊查的沈太医便迈进了永和大长公主府门。   穆元甫还未来得及开始每日例行的锻炼,便被永和大长公主派人请了去,知道是太医院来人,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听闻前朝有位皇帝,为防止宫人刺杀,便连召嫔妃侍寝,亦要让对方脱个清光卷入被子内,再由内侍抬着到寝殿侍寝。   他吓了一跳,瑧瑧不会也搞这一套吧?   应该不会吧?   他简直没法想像自己被扒得光溜溜,被人用被子卷着抬去与自己的皇后燕好……   只是这么一想,他的脸都青了。   来为他诊查的太医瞧着面生,穆元甫清楚对方大概是这几年新进的太医院,见礼落座后,便听对方温声道:“今日便由我来为公子诊查。”   “诊些什么?查些什么?”他问。   “自然是诊一诊公子是否有花柳等病症,查一查身子是否康健,可有隐疾,或可有什么或会污了贵人的。公子放心,不过是例行检查而已。瞧公子这美玉一般的模样,想来亦是个洁身自好的。”沈太医笑道。   穆元甫:“……”   就他娘的……挺不知啥滋味。   他满脸麻木,任由对方先是为他把了把脉,又扒拉他的眼皮,一会儿问他这个,一会儿又问他那个,再按按他这里,又捏捏他那里,并不时对身旁一个医童打扮模样的年轻男子说几句。   “好了,请周公子脱去衣裳。”   穆元甫愣住了:“什么?”   “请周公子脱去衣裳。”沈太医好脾气地重复了一句。   “你要做什么?”穆元甫满脸警觉。   沈太医好笑:“自然是为周公子细细检查,难不成你还以为我能做什么?”   穆元甫看看周遭,屋里除了这位沈太医和他的医童外,还有两名内侍、两名上了年纪的女官,还有四名年轻的宫女。   他的脸都有点儿绿了:“就在这儿?”   “自然。”沈太医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周公子放心,他们都是专于此事之人,男或女,美或丑,甚至人或动物,在他们眼里都一样。”   去你娘的都一样!穆元甫再忍不住暗骂。   他深呼吸几下,磨了磨牙齿:“该诊的该问的,以太医医术,估计也都心中有数了,剩下的就不必了。”   “公子,这不合规矩。”一名女官皱眉道。   “什么规矩?谁立的规矩?我还偏不信了!”穆元甫终于炸了。   他不相信瑧瑧会立这样的规矩,便是连翘也绝不可能。   风华公子失宠之后仍能进聚贤馆,前几名公子更是可以得到余生富贵安稳,说明他的皇后对待这些所谓的面首,至少是给予尊重的。   所以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些“规矩”出自明德殿。   “我要见大长公主,请她进宫问一句,倘若真是太后,又或是连翘姑姑下的命令,我二话不说,任凭你们处置。倘若不是明德殿的命令……这后果,却是不知你们承担不承担得起了!”   沈太医等人均是脸色一变,齐唰唰地望向当中那名身型瘦小,眼带慌乱的内侍。   穆元甫了然,转身就要离开。   “慢着!周公子,有话好好说!你若当真不愿,待我回过连翘姑姑后再作决定,如何?”见他真的要去找大长公主,那瘦小的内侍急忙阻止。   穆元甫双眸微眯,忽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问过连翘?是问宣明殿的意思吧?”   那人脸色大变。   穆元甫见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心中冷笑。   还没进宫呢,就先收到了儿子给的下马威,可真是好啊!小兔崽子! 第23章 +入V公告 哀家在上   宣明殿是皇帝住处,如今住的便是他的次子——小皇帝穆垣。   那内侍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对上对方冰冷的眼神时,不知为何竟然心中发怵,连忙移开视线,清清嗓子道:“既然周公子如此坚持,那便作罢吧!”   谁能想得到这个周公子居然敢“抗旨”呢!陛下,奴才已经尽力了,毕竟若是坚持,事情闹大了,传到了明德殿,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为首之人都这般说了,沈太医及那两名女官自然没有意见,这场诊查便就此结束,沈太医一脸淡然地告辞回宫复命。   而永和大长公主自然亦知道了方才所发生之事。   “陛下的胆子也忒大了,连明德殿的事都敢插手。”她摇摇头,又望望穆元甫,眼神略有几分担忧,“周公子还未进宫呢,便先招了陛下眼,只怕要多加小心。”   “大长公主放心,我都心中有数。”穆元甫神情平静。   多加小心?难不成当老子的倒要怕儿子?笑话!   见他如此反应,永和大长公主便也放下心来,笑道:“日后我这大长公主府,还要多倚仗周公子,只盼着周公子能在太后跟前多美言几句,也不枉相识这一场。”   穆元甫深深地凝望着她须臾,这才道:“与其靠别人,倒不如靠自己。靠旁人纵是能得一时好,亦不能长久。”   永和大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你瞧我府上那几个不争气的,不给我惹祸,我便阿弥陀佛了,哪敢妄想他们争气。”   穆元甫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片刻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话本,递给大长公主。   “书?周公子莫不是在寒碜我吧?我哪里看得懂这个。”永和大长公主顺手接过,笑道。   “这是我从郡主那里得来的。”穆元甫遂将当日从延昌郡主听到之话一一告知,末了又道,“虽说君子不应在背后议论人,但我觉得,蒋烁此人颇有心机,恐非良善之辈,大长公主或可用之,但绝不能信之。我言尽于此。”   永和大长公主沉下了脸:“我明白了。”   一时又有些愧疚:“珠儿那死丫头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身为她的母亲,的确是我的失责。还请周公子看在我的薄面上,莫与她计较。”   穆元甫淡淡地道:“大长公主说晚了,我已经计较过了。”   “什么?”永和大长公主不解,正欲细问,那厢已经有丫头匆忙来禀,“大长公主,宫里来人了,要接周公子进宫。”   “那我先告辞了。”穆元甫朝她拱手行礼,最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迈步出门,踏上了进宫的路。   永和大长公主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再想想他那句‘已经计较过了’,思前想后良久,猛地一拍脑门,随手拉住身边经过的一个小丫头问:“郡主今日可有感到什么不适?可曾让人请大夫?”   不待丫头回答,又追问了一句:“还有蒋公子那里呢?身子也可曾有什么不适?”   那丫头不过是在后厨帮佣的,哪会知道这些,一时被问得懵了。   永和大长公主见得不到答案,心里愈发急了,干脆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往延昌郡主院里去。   而此时,南院西厢房内传来了蒋公子的一声惨叫——“啊!我的脸!!”   郡主院里,延昌郡主的贴身侍女久不见主子起来,进来一看,顿时惊呼:“快请大夫,郡主发热了。”   ……   不提永和大长公主府里一团乱,只说穆元甫坐上了进宫的轿辇,透过一飘一荡的轿帘望出去,熟悉的宫道,熟悉的景致,甚至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一时颇有些感慨。   仿佛在不久之前,他还是这座宫殿的主人,如今一朝重来,却已是物是人非。   轿辇只抬着他进了章和门,便有早在等候着的宫人迎了上来,领着他往长明轩方向而去。   长明轩位于前朝与后宫交界之地,往前穿过长长的永信巷,便是明德殿。朝后经揽月台便是后宫嫔妃们所居住的宫殿。   不得不说,这个位置选得甚为适合。   走在这熟悉的宫道上,清风夹杂着花儿绽放的芬芳迎面吹拂而来,穆元甫心里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突然,迎面出现一行人,他还来不及反应,负责为他引路的内侍便已经跪下请安:“参见陛下。”   他这才抬眸望过去,认出了被一堆宫人簇拥在正中央的小皇帝穆垣。   周遭瞬间便响起了宫人们行礼请安的声音,他皱了皱眉,瞅着明显来者不善的小皇帝。   “你便是新进宫侍候母后的周季澄?见了朕为何不跪?”小皇帝瞪着他,一脸不悦地问。   穆元甫闻言挑了挑眉。   下跪?老子怕你受不起,小兔崽子!   “昔日□□皇帝巡昌邑城,太守命城中百姓跪拜迎接,□□谓之不可,民见君,可行跪拜礼,亦可行揖礼,二者同之,岂能强迫。”   说完,敷衍地朝他作了个揖。   “你!”小皇帝被他气得不轻,“放肆!你竟敢如此轻慢于朕。来人,把他拉下去重杖二十大板!”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周遭的宫人们吓了一跳,纷纷阻止。   “朕是皇帝,你们竟敢不听朕的话?朕要告诉母妃,让她把你们全都砍了!”小皇帝勃然大怒,用力踹了一脚为穆元甫引路的内侍。   那内侍被他踹翻在地,也不敢喊疼,顺势又跪了下来,道:“陛下要怎么处置奴才都可以,只是好歹让奴才先把周公子送到长明轩复命,免得连翘姑姑久等。”   “你敢拿连翘来压朕?!”小皇帝愈发恼怒,一张小脸气得红通通的,可到底还是对连翘心存畏惧,却又一时下不了台,唯有恨恨地瞪了神情闲适的穆元甫一眼,这才带着人拂袖而去。   穆元甫望了望这来去匆匆的一行人,暗地摇头:此子也是个不成器的!朕的江山若真的交到他的手上,只怕大梁亡矣!   四个儿子,老大已经废了,这个老二瞧着也不怎么样,老三老四虽还未曾见到,但他也没有多大的期望便是了。   到底还是肖其母啊!若有半分类朕,大梁的日后或可期。   不过幸亏有皇后在,否则待他“还魂”后发现大梁已经灭亡,只怕当场又要殒命了。   气死的。   “周公子,咱们快走吧!”引路的内侍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低声道。   穆元甫点点头。   进宫头一个见到的居然是穆垣这个逆子,真是晦气!   这一回却是一路顺畅,没有再遇到拦路之人。想也是,除了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帝,也没有人敢动冯太后的人。   他到达长明轩的时候,连翘已经候在了那里,见他到来,两人彼此行礼见过之后,连翘这才道:“长明轩里里外外已经重新布置过了,公子若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吩咐宫人们即可。只是不巧,这几日朝中政事繁忙,太后恐一时不得空前来看望公子,还请公子耐心等候。”   换言之,你得守几日空房。   穆元甫自然无不可:“自然以国事为重。”   只是,他一等便等了足足七日,才等来冯太后的身影。   随着宫中内侍一溜烟地跑来禀报,请他准备接驾,太后凤辇将于戌时往长明轩。   正无聊得抠桌子的穆无甫一个激零,可终于把人给盼来了,天知道这七日他都无聊得快要发霉了。   这几年宫里的规矩愈发多了,换了个身份重又回来,加之一切情况未明,他亦不好多走动,故而这七日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长明轩中,都要把长明轩掘地三尺了。   立即便有宫人上来,簇拥着他进去沐浴更衣。   他无奈地放任自己,任由宫人们侍候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整了一遍。   戌时一到,他果然便看到了冯太后凤辇,看着那个人踏月缓缓而至,雍容华贵,亦可与星月争辉。   他定定神,率先迎了上去:“太后。”   冯谕瑧眉目含笑,虚扶了他一把:“劳公子久候。”   “不敢担太后此言。”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正间,分主次落座,冯谕瑧询问了他在宫中情况,他一一如实回答,一问一答间,时间流逝,连翘进来提醒:“太后,该就寝了。”   穆元甫先是一怔,继而心中激动起来,只是面上却不显,起身朝着冯太后伸出了手。   冯谕瑧微怔,随即含笑握住了他的手,二人携手步入了寝间。   寝间内,灯火明亮,随着二人在床榻坐下,宫人们体贴地挑了挑灯丝,灯光当即暗下去不少。   待屋内只剩下二人时,穆元甫望向身侧的女子,恰逢对方亦望过来,眼神交接间,他忽地笑了,刻意压低了嗓音:“夜深了,季澄侍候太后就寝吧!”   言毕,挑落对方身上锦袍,正欲欺身而上,却发现肩膀被人给抵住了,随即便听到对方温柔却又不失坚定的声音——   “哀家,要在上面。” 第24章 可恶的避子汤!   穆元甫一愣神, 衣带便被对方解开,长袍滑落间,人便被对方反客为主推倒在床榻上。   “等等, 太后, 我……”   哀家在上面?那岂不是要朕在下面承受?岂有此理,荒唐!朕堂堂七尺男儿, 岂能让一妇道人家凌驾于上。   不行,这绝对不行!   行跪拜礼倒也罢了, 冲着这些年她为大梁所做一切,便是为着大梁臣民, 他也能一跪,而她同样也受得起。   可此事却是不行,事关男人尊严, 怎么说也不行,打死也不行, 必须要争取在上面的权利!   这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底线, 不能退!坚决不能退!   “周公子有话但说无妨。”冯谕瑧撑着他的胸膛,支起身子,眉目蕴笑,柔声回应, 甚是好脾气地等待着。   昏暗的灯光下, 女子的神情是说不出的温柔耐心,芙蓉面,柳叶眉, 眸若秋水,唇似含朱丹,一颦一笑, 依旧动人心弦。   他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冯谕瑧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好半天不说话,明明外表瞧着清清雅雅的一个人,此刻呆愣愣的倒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可爱,不禁莞尔,纤细长指沿着他的前额、脸颊细细滑落,触手细嫩幼滑。   穆元甫被她触碰得浑身酥酥麻麻,骤然握住那已经滑落到喉间处的作恶的手,作势就要咬。   冯谕瑧被他这副故作凶恶的模样逗乐了,只觉得这人实际性情与外表相差甚远。   明明外表瞧着清冷拒人千里之外的一个人,偏偏言行举止却颇为爽利,如此矛盾的结合,却也平添几分趣味。   她轻笑出声,突然凑近,飞快地在对方脸上啄了一记:“周公子当真妙人也!”   穆元甫被她亲得浑身热度都上升了几分,双臂一伸,紧紧搂住对方的腰将其按入怀中,而后狠狠地将那勾得他心尖轻颤的笑声堵了回去。   冯谕瑧没想到对方竟会突然发作,不过也不在意,且很快便掌握了主动权。   纱帐垂落,穆元甫动作愈发显得急躁,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依旧可以轻易让他破防的妇人吞入腹中。   他一个用力,正要翻身,却又被一股力度给按了回去。   “哀家说过,要在上面。”明明带着微喘,却依然坚定的声音在他耳畔响着,他恨恨地咬了咬牙。   这妇人,当真是够磨人!   虽是这般想着,他到底还是重又躺了回去。   罢了,谁在上谁在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夫妻闺房之乐而已。   对,就是这样没错!   只是,隔得片刻之后,他发觉身处下面的自己,居然完全被掌控住了,顿生不服。   不行!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被一妇人所掌控。   此时此刻,筱月公子曾经教导过的种种手段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他下意识地沿着那些记忆,一一将其用于实战。   眼看着对方眼中的清明一点点消退,掌控全场的力度也不知不觉地放缓,他心中暗喜,正欲趁机攻城掠地,突然,门外响起了连翘冷静的声音——   “启禀太后,连翘有要事禀报。”   他吓得一个哆嗦,差点没忍住骂出声。   与此同时,明明神情已经有几分迷乱的冯谕瑧立即便又回复了清明,更是毫不迟疑地起身,披上衣袍趿鞋下地。   “有何要事?”   床榻上还未反应过来的穆元甫:“……!!”   这妇人,就不能稍稍表现得不那么干脆利落么?   忒他娘的打击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个地方出错了,可明明他已经照足了筱月公子教导的去做了,明明她方才的表情,更是表明了是沉醉其中的。   他挫败地揉了揉额角,眼神瞥向走向帘外的那道身影,神情带着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幽怨。   这妇人……实在太懂得如何打击一个男人的自信了。   “宫人们疏忽,忘记请周公子先行服用避子汤了。”帘外,连翘回禀道。   冯谕瑧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便把汤药送进来吧!”   听她这般说,连翘便知道暂未成事,一时放下心来。   好在来得及……   帘内的穆元甫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正着。   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差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避子汤?避子汤?!男人服用避子汤?!!   他差点要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颠倒了,还是说男人其实也是可以生子的,不过是他少见多怪?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便狠狠地拍了回去。   荒谬!简直是太荒谬了!   那厢,连翘亲自将一碗汤药捧到了他的跟前:“周公子,请服用。”   穆元甫一脸‘活见鬼’的模样,死死地瞪着那碗黑糊糊的汤药,勉强道:“我有点没听清,你方才说这药是个什么效用来着?”   “这是避子汤,每位公子在侍寝之前,都必须要服药。长明轩空置了一段时日,宫人们难免疏忽了,故而早前便忘记请周公子先行服用了。”连翘耐心地解释道。   穆元甫差点蹦起来了。   还真是避子汤啊!   “可是这种汤药不是妇人服用的么?”他垂死挣扎着,怎么也不愿意喝这种东西。   “周公子放心,这是请太医院特意为男子准备的,药性温和,不管于身子还是日后子嗣,都是无碍的。周公子请吧!”连翘又将那碗药往他跟前递了递。   “一定要喝?”   “是的,一定要喝。”连翘一脸坚定地望着他,大有一种‘你不喝我便直接强硬地灌下去’的架势。   穆元甫又不死心地望向正坐在桌边,闲闲地捊着垂落胸前青丝的冯谕瑧,对方只回给他一个笑容,没有丝毫替他说情之意,他便知道这碗药是不喝不行,没有半点转寰余地的了。   他无奈地接过药碗,一阵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不禁皱了皱双眉,可到底还是只能一仰头,‘咕噜噜’地将那碗药给喝了下去。   罢了,喝便喝吧,否则万一不小心让瑧瑧受孕了,那算不算是给自己戴了一顶涂了绿的铁帽子?   见他将药喝了个干干净净,连翘又吩咐宫人替他倒了茶水漱口,这才悄无声息地带着人退了出去,将空间重又留给两人。   穆元甫盯着仍坐在桌边捊头发的冯谕瑧一眼,久不见她动作,不禁轻唤:“太后……”   一边唤,还一边拍拍身侧位置,眼眸闪闪发亮,嗓音低哑,充满了暗示。   冯谕瑧眉梢微微上扬,见他如此坚持,遂缓步上前,坐到了他的身侧,随即便感觉腰肢被人给搂住了。   “太后,夜已经很深了……”身侧男子甚至还胆大包天地在她脸上亲了一记,贴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道。   冯谕瑧轻笑,一用力,再度覆在对方身上:“周公子确定还要继续?”   “要!必须要!”   开什么玩笑,今晚便是天塌下来了,也无法阻止他要与“久别”的皇后燕好一番的决心!   况且,能不能争取到翻身在上的权利,全看这头一回了。   “太后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模样么?”穆元甫飞快地在她唇上啄了啄,眸光晶亮,搂着她腰间的力度又加重了几分。   冯谕瑧哑然失笑,一抬手,扯落纱帐绑带,骤然垂落的纱帐瞬间便将两人挡在了里头……   只是,片刻之后,帐内传出了男子不甘心的声音:“再试一次,这回肯定可以的。”   随即便是女子好脾气的回答:“好好好,哀家相信你可以,只是这会儿夜已深,该就寝了。”   “真的,再试一试……我可以的,太后方才也看到了,我真的可以,只是这会儿有点……”   “哀家知道,周公子也是受了惊扰才会如此。听话,先就寝,来日方才。”冯谕瑧的语气充满了诱哄的意味。   穆元甫却被她哄得心里愈发憋屈:“太后……”   见他还执着于此,冯谕瑧拍拍他的手背替他顺毛,继续哄道:“先睡吧!”   穆元甫愈发觉得心里憋得慌,天知道方才还是好好的,谁曾想中途被打断了一下,再想重新开始的时候,这兄弟就不听使唤偷起了懒,怎么也不肯起来了呢!   在自己的妻子跟前闹这么一出,简直是身为男人的奇耻大辱,他不死心,试了一回又一回,可小兄弟硬是背离他的意愿,竟是早早安寝了。   “我真的可以的,你要相信我……”他坚持为自己解释。   “哀家相信,哀家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这般模样分明就是不相信。”穆元甫大受打击,已经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了。只觉得今晚怎么一切都不顺利,可是明明一开始都是好好的。   都怪连翘,都怪那碗避子汤!   可恶的避子汤!避他娘的子,分明是避兄弟汤!   他娘的!   “哀家相信周公子,自然是相信的。”冯谕瑧敷衍地应付着。   穆元甫如何看不出她是在敷衍自己,顿时气得背过身去,把自己缩到了床的最里头生起闷气来。   冯谕瑧笑了笑,倒也不在意,起身披好衣裳便走了出去。   她本想回明德殿的,不过再一想今晚好歹是初进宫的周公子头一回侍寝,若她就这般走了,不定旁人怎么编排他呢!   到底是自己接进宫里来的,该给的脸面、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这样一想,她便又转身进了另一间寝间,一夜好眠。   却说穆元甫生了一会儿闷气,好不容易觉得气顺了些许,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回转身一看,竟然发现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人,他的皇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抛下他走了,走了……   这……   他气得恨恨捶了一记床榻。   这妇人,简直可恶,翻脸不认人,竟然就这样抛下他走了!   亏得他方才还那么尽心尽力地侍候她,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过程还是好的啊!居然、居然就这样走了!   哪怕心里气得要死,可偏偏拿对方无可奈何,他唯有再度背过身去……面壁。   偌大的床榻上,他翻来覆去,一时想想那个抛下他走了的可恶妇人,一时又想想早就已经睡得昏天暗地、让他大折颜面的小兄弟,愈想愈恼。   想来想去,还是原身周季澄这小身板太过于孱弱了,所以才会这般不靠谱,居然在紧要拳头歇脚,让他颜面大失。   灯芯炸响发生的细微响声,在安静的夜里尤其清晰可闻,本应该是鸳鸯交颈而眠的美好夜晚,如今却只留下自己孤枕难眠,再想想今晚丢的脸,穆元甫顿时觉得沮丧至极。   不行,得想法子把这场子挣回来才是!他暗暗思忖。   翌日清辰,冯谕瑧在连翘等人的侍候后梳洗更衣毕,临出门前随口问:“周公子可起了?”   “已经起了,比太后要早起半个时辰,这会儿正在后院练功呢!”连翘回答。   “练功?”冯谕瑧一时惊讶不已。   “周公子瞧着文质彬彬,原来竟还习过武不成?”   “太后说笑了。听闻周公子早前大病一场,身子骨较以往弱了不少,估计也是听了大夫建议,打病好之后便每日坚持晨间练功。”既然要将人引起宫来,连翘自然会事前打探了解清楚。   冯谕瑧颔首,不知为何又想到了昨夜发生的种种,一时觉得好笑。   “周公子的身子骨确是弱了些,是得要多锻炼锻炼。”   哪知穆元甫恰好在此时进屋来,将她这话听了个正着,立即反驳:“怎么就弱了?哪里弱了?哪里就弱了?”   冯谕瑧倒也不在意他的无礼,只是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穆元甫一看便明白了,一张俊脸瞬间给憋成了猪肝色,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昨晚明明说了相信我的……”   冯谕瑧脸上笑意更深,却没有回答,带着连翘等宫人越过了他,正要离开,忽又转身道:“周公子初来乍到,对宫里一切均不熟悉,若得空,便让刘公公领着你四处走动走动,也当是熟悉一下地方。”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径上了凤辇,往正明殿而去。   穆元甫恨恨地瞪着她离开的背影。   昨晚丢的场子必须要找回来!   既然太后发了话,允他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他自然也不会浪费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唤来刘公公,仔细地问起宫里主子们之事。   刘公公虽有意讨好好,不过也把握着分寸,挑些以他的身份应该知道之事一一道来。   “后宫之事如今由郑太妃掌理,太后是不管后宫里的事的,便是后宫有事需太后裁度,也多是指派连翘姑姑或者玲珑姑娘去处理。公子与连翘姑姑接触过,相信也知道姑姑在宫中地位,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也是最受太后看重之人。”   “玲珑姑娘是前些年连翘姑姑提拔上来的,长明轩、后宫里的事也多是先报到玲珑姑娘处。”   穆元甫倒也不意外,太后既然掌着前朝之事,自然无暇理会后宫。郑太妃乃皇帝生母,皇帝年幼,未立皇后,由她掌后宫诸事也是名正言顺。   这一切,他还在永和大长公主府里便已经得知。   “那宣明殿呢?”他问。   “陛下之事也是郑太妃管着。”刘公公回答。   穆元甫这下倒有些意外,不过再想想穆垣前两回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倒确不像是他的皇后教出来的。   皇后教出来的孩子,又岂会那般莽撞不知轻重。若他没有记错,那小兔崽子也快十一岁了,不再是无知懵懂孩童了,竟然丝毫没有身为一国之君的稳重。   再想到那日穆垣那句‘朕要告诉母妃,让她把你们全都砍了’,他便不禁摇头。   嫡母不管,生母只会一昧宠溺,便是请了再多的大儒教导,只怕亦是收效甚微。   而就他所知的,负责教导穆垣的那几位先生,均是郑氏拍板定下来的。   “……后宫里头除了各位太妃太嫔们,还有三位小王爷、六位小公主,因年岁尚小,均未离宫建府,除了安王之外,其余的小王爷与小公主们,均是与各自生母住在一处。”刘公公又道。   穆元甫了然。   安王穆恂,他临终前册立的太子,当了不到一年皇帝便被废了皇位的,自然不好再与生母同住。   他瞧瞧屋里立着的漏斗,算了算时辰,这会儿早朝应该结束了,遂道:“我瞧着这会儿也该下朝了,欲往明德殿求见太后,如何?”   刘公公一脸震惊地望了他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应了声:“自然可以。”   嗬,好家伙,侍寝第二天便敢主动到明德殿求见,这位周公子胆子可真大!不过这也许说明了这一位比前几位要得宠得多?   管他呢!只安心侍候便是,谁不知在长明轩是铁打的殿宇,流水的“主子”呢!   穆元甫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要想了解如今朝中情况,没有比明德殿再方便的了。   走在往明德殿的路上,刘公公不时低声向他介绍着路上景致,穆元甫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应付两声。   这数十年如一日的景致,又有什么好看的。   突然,迎面走来一名身着官袍,容貌俊俏,气质清冷,手抱卷轴的年轻官员。   他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地在对方眉间那一点胭脂红上。   眉间点缀一点红,这一位到底是真正的风华公子呢?还是又一个仿冒的?他想。   当他迎上对方那带有几分根本掩饰不住的复杂眼神时,一下子便明白了。   得,这位是正主。   想到“还魂”以来听过的、见过的种种关于风华公子的传言,他的心里便像是打翻了陈年老醋,酸得不行。   只不过,不管心里再怎么不舒服,他的表面却让人瞧不出半分端倪,甚至还面带笑容地主动招呼对方。   “想来这位便是凤大人了,久仰久仰!”   凤骅倒是没有想到他会主动上前,不过听到对方那句‘久仰’,他便想起眼前此人便是取代自己的位置,已经入住长明轩,并且于昨晚正式侍寝了的人,一时情绪便有几分低落。   看吧,他果然不是什么不可替代之人,不过数月,便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了他在宫里的一切。   “周公子。”他淡淡地回了句。   穆元甫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的身上,自然察觉他情绪一瞬间的变化,只是故作不知,问:“凤大人这是准备去求见太后呢,还是已经求见过了?”   凤骅却是答非所问:“周公子……当真有福气。”   说完,也不待他反应,便径自离开了。   穆元甫讶然。   这是羡慕他得以“侍候”太后呢,还是夸他能从不知多少才貌双全的美男子当中杀出一条进宫的血路?   这个风华公子……   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禁地来回搓动起来。   这个男人,肯定对瑧瑧有别的心思!   他的脸色顿时不怎么好看了。凭谁知道有别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妻子,心里都会不舒服。   一旁的刘公公察言观色,见他在“前主子”走后脸色不佳,体贴地劝慰道:“周公子又何必在意呢,自古有话,‘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凤大人那一段早就已经翻篇了,太后都抛下了,周公子又何必自寻烦恼。倒不如用心侍候,方能更长久。”   穆元甫嘴角抽了抽。   去他娘的‘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是什么鬼话!不会说话就不要说!神他娘的新人旧人!   老子是新人,同样也是旧人!   呸!   他恨恨地瞪了刘公公一眼,刘公公这回却没有接收到他的不悦,心里还得意自己说了句文化人才会的话。   明德殿内的冯谕瑧听闻长明轩的周公子求见,一时颇为诧异。   还未侍寝便敢到明德殿求见自己的,这位周公子可算是第一人了。   左右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事,她便着人请了对方进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身姿挺拔如竹的男子便已阔步进殿来了。   看着对方那大步流星的姿势,冯谕瑧眉梢轻扬。   文人的外表,武夫的内在……   好生矛盾却又异常和谐的结合。   正这般想着,便见对方朝自己拱手行礼:“季澄见过太后。”   连行礼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豪迈之气。冯谕瑧好笑,温声免礼赐座。   “周公子求见哀家,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只是闲来无事,琢磨着太后这个时辰也应该得空了,故而前来相见。”   冯谕瑧难得地被他噎住了。   当真好一个清新脱俗与众不同的说辞! 第25章 上辈子一定挖了连翘的坟……   不过对方说的也对, 这个时候她确实得空。   “周公子平日有何消遣?”既然得空,她便有了兴致与对方说说话。   消遣?穆元甫难得地愣住了。   还是“穆元甫”的时候,他是没有什么消遣的, 前半生为生计忙碌, 后半生为大梁江山操心,哪有什么消遣。   成为“周季澄”时, 为免被人看出端倪,他倒是抽空临摹对方字迹, 后来嘛,却是被那什么筱月公子折腾得几乎怀疑人生。可这些都称不上什么消遣。   “倒也说不上有什么消遣。”他含糊地回答。   冯谕瑧见状, 转而又问:“不知公子祖籍何处?”   “战乱时期四处逃亡,出身来历均已不可考。只先父曾在砚州生活过一段颇长时日。”这个问题他倒是回答得坦然。   估计原身周季澄多半也是在砚州出生,不过这种并无确凿证据之事, 为免将来落人口实,还是憋在心里莫要外道才好。   “砚州, 如今乃魏国城池。如此说来, 周公子也勉强能说是魏国人士。”冯谕瑧微微颔首。   “季澄乃中原人士。”穆元甫纠正她的说法。   什么魏国,便是整个中原,整片神州大地,终有一日也会全部归属于大梁。   冯谕瑧一愣, 随即轻笑出声:“公子所言极是, 不管是魏国还是大梁,都是中原人士。”   中原四分五裂久矣,政权更替频繁, 同一座城池,不定今日属于齐国,明日又属于赵国, 执着于自己是哪国人本就可笑至极。   没有安稳的日子,妄谈百姓归属感、认同感。   两人说话间,连翘进来回禀,只道尹德璋尹大人求见太后。   冯谕瑧道了声“传”。   却见穆元甫还是好好地坐在一旁没有任何动作,更没有避嫌之意,她略有几分诧异,但也只是含笑道:“西配殿存有几幅历代名画,周公子若觉得闷得慌,不如到那儿鉴赏画作?”   穆元甫正想说自己并不觉得闷,可见对方虽是面带笑容,但神色间却是不容拒绝,眼角余光又见尹德璋正要进殿,顿时恍然大悟。   “既如此,季澄便先行告退了。”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和眼前女子并坐上首,一同理政听政的太.祖皇帝了。   他只是一个专门侍候太后的“面首”,在宫里唯一的作用便是侍候太后,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重活一回,他与她之间的距离,隔着身份地位,实乃天差地远矣!   他止步回身,看到他曾经的尹军师向太后行礼的身影,余光再瞅了瞅端在上首的冯谕瑧,忽地笑了。   那又怎样呢?总归他又回来了,死后重生,古往今来,能有几人有此等机缘?   ***   长明轩进了位“玉人公子”,据闻姿容绝世如同那九重天上嫡仙人,一进宫便得了太后宠爱,更甚于前面的风华公子与四大公子。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遍了京城,有心之人再一打听,便知这位“玉人公子”出自永和大长公主府,据闻太后本是往南安王府观赏奇花绽放的奇景的,行经永和大长公主府,惊见府内现嫡仙,进府询问,得见玉人公子,凤心大慰,遂下旨迎入宫中。   一时间,为人作了嫁衣裳的南安王成了不少人茶余话后的笑谈。   南安王得知后气得一连吃了三碗白米饭,这才勉强把怒火给压了下去。   得意什么呢?最多不出半年,这玉人公子便会是下一个风华公子。   长明轩什么时候有过能住上一年的公子?这位玉人公子必定也不会例外。   邓府中,冯谕姈自然也得知了玉人公子一事,叹了口气。   正坐在一旁抄写经书的邓启芳听到妻子的叹息,奇道:“好好的叹什么气?”   “我是在叹息瑧瑧胡闹,这隔三差五地换人,像个什么样子!”冯谕姈回答,一会儿又无奈地道,“不过她打小便是爱胡闹的性子,当年为了让太.祖皇帝同意入赘,还跟人家比赛,说什么她若赢了,太.祖皇帝便要入赘冯家;输了的话她便嫁入穆家。”   邓启芳闻言笑道:“原来还有这等趣事,亏得当日太后输了。”   “也就父亲宠着她,还主动请缨给他们当裁判。”   邓启芳又笑道:“岳父大人的确很疼爱太后。”   “我们姐妹三人,母亲最看重长姐,父亲最疼瑧瑧。不过,我有你。”冯谕姈坐在他的身边,抱着他的臂,笑容甜蜜。   邓启芳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又听她道:“不过父亲偏疼瑧瑧也是有缘故的。”   “当父亲的偏疼幼女,这还能有什么缘故?”   “你可记得瑧瑧三岁那年曾经走失过?”   邓启芳回想了一下:“依稀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当时岳父大人还发动了整条村子的人帮忙找。”   “其实瑧瑧不是走失,那不过是对外说辞而已。瑧瑧是被祖母带进山里扔掉的。父亲得知后疯了一般找,找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找到。被找到时,瑧瑧只剩下半条命,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祖母她竟如此狠心?!”邓启芳大吃一惊。   “是啊!明明是嫡亲的骨肉,只因为是个姑娘,便也能狠下心来往山里扔了。母亲连生三女,祖母素来有意见,只是没想到她竟会这般狠心。”提及亲祖母的狠心,冯谕姈的情绪便有几分低落。   只因为家里养不活四个孩子,所以只能把最小的姑娘扔掉。哪怕那个时候母亲根本还没有身孕,祖母便迫不及待地为未来可能会有的弟弟腾位置了。   不过很快她便又平复了下来,在夫君怀里蹭了几下,幸福地道:“幸亏咱们有涛儿……”   听她提到儿子,邓启芳眼皮轻颤,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使了几分力度将她搂得更紧。   是的,幸亏他们有涛儿……   气氛正好间,忽有侍女匆匆来报:“大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小公子出、出痘了!”   夫妻二人大吃一惊:“还不快去请大夫!”   穆元甫并不知宫外对自己的议论,自那一晚在自己的皇后面前大失颜面之后,心心念念便是先把场子找回来。   至于其他的,暂且放于一边。   这一晚,冯太后照旧驾临长明轩,早已作足了准备的穆元甫,在看到刘公公端到跟前的“避子汤”时,还是没忍住嘴角直抽。   这东西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弄出来的?亏他想得出来!   尽管对这碗让他大折颜面的‘避子汤’讨厌至极,不过知道服药这东西是必经程序,谁也免不了,故而还是捏着鼻子喝了个干净。   毕竟他可不想再在关键时刻,被人喊起来喝这破玩意!谁知道会不会又把小兄弟吓得缩回去睡懒觉。   冯谕瑧坐在一旁,看着那张俊雅非常的脸,正因为一碗避子汤而露出苦哈哈的神情,只觉得有点儿好笑。   少顷,本是苦哈哈的那张俊脸,又换上了充满期待的表情,甚至连眼睛里的光都亮了几分。   “太后,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那人一边说,还一边充满暗示地望了望床榻。   她笑了笑,握住对方伸过来的大手:“周公子所言极是,的确该歇息了。”   穆元甫这一回已经提前在脑海里,将筱月公子教导过的房中术一一‘演练’了一遍,誓要将那晚丢失的场子找回来。   纱帐垂落,再一次被对方压在身下时,他已经相当淡定了。   毕竟上面这位置最终归属于谁,还得看今晚!   他对此充满了信心,更是施展浑身解数,直到让对方脸上那本是相当克制的表情,开始被迷乱一点点取代。   一时间,诺大的寝间里,响起了一阵阵引人遐思的低吟微喘。   穆元甫额上渗着汗渍,虽然觉得体内那道热度快让他烧起来了,可还是咬紧牙关按着冲动,只盼着给予对方最极致的享受。   见对方脸上的迷茫神情渐渐明显,对他挪动双脚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翻身’的意图亦无所察觉,心中暗喜。   再垂眸检查一下小兄弟,很好,非常敬业且合作。   一时大喜,正欲挺身彻底将眼前女子攻陷,门外忽地又响起了连翘那无比冷静的声音——   “启禀太后,邓府有急报,府上小公子患上了天花之症!”   天花二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又如一道冷水兜头淋下来,瞬间便将冯谕瑧体内的热度给浇灭了。   她立即扯过被扔到一旁的衣袍披上,趿鞋下地,大声吩咐:“立即传太医院院正往邓府为小公子诊治,另派人速往洛云山请宁大夫。同时封锁邓府,未有哀家旨意,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出!”   “谨遵太后旨意!”连翘领旨,玲珑立即带着两名宫女进来,簇拥着她前去沐浴更衣。   被众人彻底遗忘在床榻上的穆元甫,望望又已经飞快睡了过去的小兄弟,抚额长叹一声。   朕上辈子一定是挖了连翘的坟,所以这辈子才会连续折在她手上两回。   虽然再度败北,但他也知道天花一事非同不可,若不能迅速处置,只怕京城都要乱。 第26章 又生波折   他连忙穿衣起来, 亦匆匆地梳洗一通,便也急急忙忙往明德殿而去。   刘公公本是想叫住他,毕竟这个时候太后必定忙得很, 没有心情、也不会理会闲杂人等, 他此番过去必定是会吃闭门羹的。   不过对方走得太快,刘公公追出了好一段距离时, 已经瞧不见对方的身影了。   自来比战争更让人恐惧的,便是瘟疫。而天花又是最危险的瘟疫之一, 一旦没有控制住使其爆发开来,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前燕武帝三年, 雍州一带便爆发过天花,方圆百里,十室九空, 死亡者众,那一幕惨剧, 穆元甫可谓记忆犹新。   如今邓府小公子居然感染了天花, 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京城人人都难以心安。   明德殿内灯火通明,一个又一个内侍领着急召朝臣进宫商议的旨意飞奔而出,穆元甫到来的时候, 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已被玲珑挡住了去路。   “周公子请回吧!太后此刻恐怕没有心情见公子。”   “玲珑姑娘误会了,我此番来并非要打扰太后,只是心有所忧, 以致辗转难安,故而来此求个心安而已。姑娘自忙去,我在一旁候着绝不乱走动。”说完, 穆元甫当真避到一侧白玉阶上,安静等候。   身为大梁的开国皇帝,京中突现天花瘟疫,这教他如何坐得住?只是苦于现今身份,无法做什么。   见他如此,玲珑倒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得到急召的朝臣们陆陆续续地到来,谁也没有注意到殿门外的一侧白玉阶上还静立着一个人。   穆元甫背手而立,努力凝神静听,意图听清楚殿内众人的说话声。   可惜隔得太远,加之殿门又紧闭,他努力了半天都听不清楚,一时有几分泄气。   突然,殿内传出中年男子的怒斥声——   “荒唐!把邓府阖府中人悉数迁出城外封闭看管?伍大人怎不想想,且不说邓府有数十人之多,只说从邓府到城外,这一路上经过多少地方,历经多少户人家!你是嫌这天花传不开来是不是?!”   紧接着便是另一男子的大声反驳——   “尹大人此言差矣,若不把人迁出城外封锁看管,万一爆发开来,首先遭殃的便是城内,莫说你我的府邸,恐怕连宫里也难逃此劫。”   随即便是一阵阵你来我往的吵闹声,穆元甫也听不清楚了,似乎是双方人马互不相让,大声争执了起来。   他的左手食指与拇指不自觉地来回搓动起来。   两方所言均有道理,只是如今最重要的,还是把邓府小公子的病情给控制住,曾经与他有过接触之人,更要一并诊查。   至于迁出城外……满府之人倒没有必要全部迁出,毕竟人多易生乱。只将病者及与病者接触过之人迁出便可。当然,这途中要仔细做好防护措施。   另外,还要立即召集全城医者共同应对,一方面救治病者,另一方面则为安民心,以免京中生乱。   他在心里默默说着应对之策,却不知殿内冯太后最终拍板定下的结论,与他心中所想的实属大同小异。   冯谕瑧召见过群臣外,随即陆续召见了几名太医,又得了派往邓府的内侍带回来的消息,知道邓府小公子病情凶险,情况实在不太妙,一时颇为忧虑。   二姐膝下只得一子,加上这孩子本就来得不易,多年来自然爱如珍宝。万一这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她叹了口气。   “小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太医院正和宁大夫在,想来应该无碍,太后无需太过于担心。您也累了一整晚,不如歇一歇?”连翘劝道。   冯谕瑧这才惊觉这一夜居然都快要过去了。   一旁的玲珑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道:“太后为国事劳累了一夜,原不该扰了太后歇息。只是……周公子亦在殿外候了一夜。”   冯谕瑧惊讶:“周公子在殿外候了一夜?他怎的来了?又为何而来?”   “太后回来没多久,周公子便也到了。只说心中挂虑,来此求个心字,并不欲扰了太后与诸位大人议事。”   冯谕瑧闻言皱起了眉:“你去请周公子回长明轩歇息。在其位谋其政,哀家与朝臣们自有法子应对,他把自己照顾好便是不给哀家添乱了。”   玲珑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连翘思索片刻,忽地又道:“前燕武帝三年,雍州曾爆发过大规模天花,连翘早前曾经调查过周公子来历,没有记错的话,他曾经在雍州某处商户府上,做过半年短工。许是今晚之事勾起了他这段往事。”   冯谕瑧怔了怔:“原来如此。”   殿外的穆元甫得了玲珑的话,再加上见朝臣、太医们来了又走,估计已经商量好了对策。况且他对自己皇后的能力与手段还是颇为相信的,故而便很干脆地‘领旨’回去歇息了。   毕竟站了一夜,他也觉得累了。   至于邓府的那个孩子,他自然也有印象。毕竟当年皇后为了帮那位邓夫人,可没少折腾太医院。   据闻邓夫人在逃难之时,因为相救夫君而身受重伤,以致子嗣艰难。大梁建立之后,为了圆子嗣之梦,邓氏夫妻二人四处求医,亦求到了当时的皇后头上。   同样是不易受孕,皇后对她自己,还没对邓夫人上心。   不过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折腾了几年,邓夫人好歹还是怀上了身孕,进而生下了邓府这根独苗苗。只是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将至大限。   ***   身为孩子的母亲,冯谕姈自然是与孩子有过接触之人,故而同样也得跟着迁出城外。此外,跟着一起出城的,还有孩子的乳母张氏及五名侍女。   临行前,冯谕瑧还特意派了连翘前往邓府看看情况。   冯谕姈远远看到连翘的身影便哭着跪了下来:“连翘,我求求你,请太后救救我的涛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他还那么小,甚至还未满五岁。”   “夫人放心,太后已经命太医院全力救治小公子,相信过不久,小公子便会痊愈。”   冯谕姈却是没有听到一般,不停地叩头:“救救他,请太后救救我的涛儿,救救他……”   连翘正要吩咐人把她扶起来,又听‘扑通’一声,一名身着蓝布衣的年轻妇人又跪在了她的跟前:“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我给您磕头了,给您磕头了……”   连翘皱眉,一旁负责护送病患出城的侍卫低声为她释疑:“这位是邓府小公子的乳母张氏,据说自小公子出生后便一直侍候到现在。”   连翘这才明白。   原来竟有这样的情分,怪道这般上心,这倒是极为难得。   她吩咐人将两人扶了起来,再三保证必定会全力救治,请夫人放心云云,好歹才将冯谕姈与那乳母给劝住了。   待回宫向冯谕瑧复命时,她亦顺口提到了此事,末了还感叹道:“毕竟是多年的情分,虽是主仆,但感情与母子也不差多少了,乍一见从小带着的孩子得了这般重病,难免悲痛。邓夫人有这样一位全心全意侍候小公子的乳母陪着,也算是多几分宽慰。”   冯谕瑧点了点头,又问了她关于路上防护之事,得到了满意答案之后,眉间忧色才得以缓解几分。   因京城中有孩子感染了天花一事,京城中人心惶惶,哪怕朝廷提前做好了应对,该迁的迁,该封的封,又召集了全城医者,由朝廷出资免费为百姓们送药预防。可当年雍州天花爆发致死者众的阴影实在太大,不说寻常百姓,便是朝中官员,亦心有余悸,更怕如今的大梁京城会成为下一个雍州。   为这天花一事,冯谕瑧外表不显,但内心一直牵挂着,自然无心情理会新进宫的“男宠”。可让她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长明轩,而是隔三差五便跑到明德殿来,也不求见,更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寻一处没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或站或坐。   如此数日,她终于忍不住传召他进殿来,蹙眉问:“周公子为何不在长明轩歇息,反而总在外头独站?”   穆元甫回答:“京城发现天花,季澄心中焦虑不安,又因身份所限,无法为太后分忧。宫中森严,更怕四处打探消息有违宫规,故而便到明德殿来,从来去匆匆的诸位大人们脸上,观察如今天花之势,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自然不敢惊扰太后。”   冯谕瑧遂问:“既如此,那周公子便说说如今京城天花之势如何?”   “前几日,奉召前来的诸位大人多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步伐匆匆,可见情况不容乐观。可今日,诸位大人虽然步伐依然匆匆,但眉间舒展,神情放松,尤其是几位太医行走间背脊挺直,面露喜色,可见形势大为好转。”穆元甫沉思须臾,这才回答。   冯谕瑧凤眸微眯,深深地打量着他良久,这才颔首道:“周公子所言不错,如今邓府小公子的病情已有好转,宁大夫所配之药药效明显,加上太医院全力配合,朝廷上下齐心,未使瘟疫扩大,形势持续向好。”   顿了顿,又道:“周公子心忧大梁百姓,哀家甚感欣慰,只是明德殿不同别处,公子每日在殿外静候,虽不曾主动惊扰,但无声静候已是一种打扰,终究不妥。倒不如回长明轩耐心等待,若有疑问,着宫人前来询问玲珑又或者连翘。除却暂不宜相告之事,其余的,自无不可对公子言。”   穆元甫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更是骤然惊觉,眼前女子将前朝与后宫的界限划分得相当分明,而他,很明显地被她划为“后宫”当中,故而不会让他涉足前朝之事半分。   他一脸凝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竟让他有寸步难行之感,与他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进宫之后会更方便他深入了解朝廷情况。如今看来,估计也就只能了解后宫是个什么境况了。   可他堂堂七尺男儿,目光盯着后宫做什么?   不过太后既然已经明言,他自然不能说什么,唯有暂且按兵不动。   隔得几日,又听闻邓府小公子的病情得到控制,邓府当中并无第二人被传染上,城中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   控制住了不让传开,那便没事。只要没事,日子还是要过的,该忙活的自忙活去。   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冯谕瑧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凭心而论,打仗她是不怕的,毕竟战争乃属人为,既是人为,那便是可控。可瘟疫却不一样,它不知什么时候起,又不知因何而起,如此难测,只能在它爆出来时才能察觉,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一直关注着此事的穆元甫至此亦得以松了口气,紧悬着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待他终于被太后主动召见时,又过了七日。   迈入明德殿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奇异之感,一时甚为无奈。   身为夫君,想要不时见一见妻子都如此艰难,贼老天对他的恶意真的没有半分的减少。   无奈地行过礼之后,他便看到了一脸‘果然如此’的宁大夫。   “老夫便说嘛,去而复返,必是有所图谋,那冷面丫头,原来是瞧上了这俊俏公子。可惜了可惜了,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从今往后老夫家中那混小子无缘再见了。”宁大夫捊着花白的长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摇头叹息。   冯谕瑧有几分意外地侧头望向连翘:“原来当日在洛云山,你便见过周公子。”   连翘如实回答:“在山脚下时见过一面,猜测着周公子恐是要求医,故而特意使人折返,请宁大夫行个方便。”   “那叫什么行个方便,分明是恐吓。”宁大夫不满地嘀咕。   穆元甫如此才算是恍然大悟。   怪道人谓之‘脾气古怪’的宁大夫,会那般痛快地应了他所请,原来当中竟是连翘使了力。   不过归根到底,他还是靠的这张脸。   他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一把,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无奈。   难怪连翘竟会收了长姐厚礼,答应劝‘太后改道’大长公主府呢!只怕便是长姐没有出言相求,她也是会这般做的。   若是长姐知道自己砸了重金纯属多此一举,不知会怎样扼腕呢!   “知道周公子心系疫情,此番宁大夫功成身退,故而便请了公子前来,一齐听听宁大夫所报。”冯谕瑧略过洛云山之事,道明了用意。   其实不用她多言,单看一脸轻松的宁大夫出现在此处,穆元甫便知道事情算是了结了。   事实亦正是如此,宁大夫此番进宫便是复命,亦是功成身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要冯太后承认,他的医术确属天下第一。   只可惜他此回仍是失望了,端坐宝座的冯太后咬死了他只能称得上京城第一,硬是生生把老头子气得跳脚,扬言表示再也不来了,请也不来了,然后拂袖而去。   冯太后对此浑不在意。   穆元甫一时惊呆,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与宁大夫的相处会是这般随意的,就像、就像是不肖女气老父亲,把老父气得盛怒而去。   他记得他那位岳父大人,对妻子疼爱得紧,简直称得上是有求必应,而妻子在旁人面前再如何胆大泼辣,在亲爹跟前却是小儿女姿态,又娇又俏。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扬着马鞭追着让他同意入赘的小姑娘。   像火一般明艳热烈的姑娘谁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应将妻儿护于翼下,哪能入赘当那上门女婿,反受妻族护荫。   故而他断言拒绝,转而上门求娶。   结果可想而知,求娶是不成的。   回想曾经因婚事而起过的争执,他只觉得好笑。   “太后,太后,出事了!”正忆过往,玲珑忽地一脸凝重进殿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冯谕瑧正因疫情彻底好转,邓府小公子得以回府静养而感到宽心,又见向来稳重的玲珑这般说,忙追问:“发生何事?”   “是邓府出事了,邓夫人母子与乳母张氏身中剧毒,张氏与小公子当场身亡,邓夫人危在旦夕,邓大人使了人来请太医。”   冯谕瑧手中茶盏‘当’的一声便掉落在地。   “到底怎么回事?!速让太医赶去,不……还要派人拦住宁大夫,请他一同前去!哀家要二姐活!” 第27章 哀家气死的   穆元甫亦惊住了, 好好的怎会突然身中剧毒?还当场死了两个,另一个也危在旦夕。   那小公子好不容易才迈出鬼门关,哪想到转头又被拖了进去, 这教他的亲人如何受得住!   “立即派人彻查, 哀家要知道,好端端的怎会三人同时中毒!”冯谕瑧也快速冷静了下来, 飞快地又下达了新的旨意。   当即便有内侍应喏自去安排。   亲姐性命垂危,饶得是冯太后, 也开始坐立不安,绞着袖口不时在殿内来回走动。   穆元甫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不过他更清楚, 这个时候,什么安慰之言都是苍白无力的,除非传回冯谕姈性命无虞的消息。   连翘也清楚这一点, 故而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   冯谕瑧虽然心忧亲姐安危,不过也知道一时半会的也难有什么消息传回, 故而还是深深地呼吸几下, 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身时见穆元甫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定定神,道:“原想请周公子前来,是听一听好消息, 倒不曾想还让周公子听到了这等骇人之事。”   穆元甫想了想, 虽然明知此刻所有的安慰不过徒劳,却还是只能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后无需过于担心, 相信太医那边很快便有好消息传来。”   “承公子吉言。”冯谕瑧笑了笑,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又道, “听闻周公子琴棋书画皆通,左右此刻无事,不如公子与哀家对弈一局,如何?”   听到‘琴棋书画皆通’几字时,穆元甫心口一紧,快速想着要如何应付过去,紧接着便又听到‘对弈’二字,顿时松了口气,遂回答:“季澄遵旨。”   连翘立即便吩咐宫人备好棋盘。   二人相对而坐,冯谕瑧执白子,穆元甫执黑子,当即在棋盘上展开厮杀。   冯谕瑧本来不过是为了缓和内心焦躁,才提出与之对弈,却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瞧着甚至有几分羸弱,不曾想行兵布阵竟如此老辣,落子攻势凌厉,步步进逼,竟一时让她无从反击。   她暗暗吃了一惊,立即抛开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认真地对待起来。   一局毕,她居然大败。   是的,不是小输,而是大败。   她自问虽不是什么棋中高手,但至少也算是略有小成,多年来但凡对弈,纵然是输,也不过是小输,哪里像如今这般居然大败!   她甚至忍不住怀疑,难不成这些年与人对弈,对方都是在让着自己,实际上自己的棋技相当差劲?   在一旁观战的连翘亦惊讶不已,接连瞅了穆元甫好几眼。   好家伙,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如周公子这般,便是与太后对弈,下手也丝毫不留情面之人。   她观战多年,自然知道太后的棋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胜便胜在布局严谨,守城之能颇佳,进攻之力不足。   不过寻常人对上太后,十分之能,至多也只会用上八分,哪像眼前这位,当真把太后当成敌军一般,大杀四方毫不留情。   这难不成是个憨货?她不禁怀疑起来。   “承让承让!”穆元甫在棋盘上大战了一场,只觉得甚是痛快。   原来下棋竟是这般有意思,掌握其中规则,当自己又披甲上阵一般,施展浑身解数,全方位攻击对方,势将敌首斩于马下即可!   此时此刻,他胸腔中溢满了当初征战沙场的万丈雄心,只觉得只要给自己一匹马,一杠枪,便能立即披甲上阵,为大梁开疆拓土。   其实连翘想错了,不但她的太后主子棋技平平,眼前这位大杀四方的周公子亦然。   如今这结局,不过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加之又有一方轻敌失了先机,故而才会造成如此震撼的结局。   冯谕瑧峨眉微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己方失利之处,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会败是必然的。   “周公子战术更胜哀家一筹,哀家此局输得心服口服。”她相当大度地表示。   穆元甫心中得意,不过脸上却不显,故作谦虚地又客气了几句。正欲再战,便发觉殿内不知何时竟然点起了灯,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到了点灯时分。   冯谕瑧亦有再下一局之意,却在看到急步而入的玲珑时,将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连忙问:“如今什么情况?”   “宁大夫与太医们还要救治,不过查探一事却有了回应。”玲珑神情有几分迟疑,“邓夫人她们喝下的是□□,这毒……是邓夫人自己下的。”   在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毒是二姐下的?她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冯谕瑧又惊又惧。   “据闻小公子并非邓夫人亲生,乃是邓大人当年与乳母张氏所生,邓夫人产下的是一位女儿,生下来便被邓大人偷龙转凤。邓大人将亲生女儿弃之,外室子假充嫡子。这些年一直瞒着邓夫人,早前小公子染上天花之症,邓夫人无意中听到张氏向菩萨祈求,方知真相。”   穆元甫大惊:“竟有这样之事!嫡亲骨肉,那邓启芳既也下得了手?!”   刚出生的小婴孩,脆弱得根据经不过半点折腾,就这般被人丢弃,还能有活命?虎毒尚且不吃子,堂堂男子,竟然狠得下心对嫡亲骨肉痛下杀手,当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冯谕瑧冷着脸,语气却带着毫不遮掩的嘲讽:“嫡亲骨肉又如何?不过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姑娘。”   穆元甫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可竟然见向来坚强的冯太后,眼中竟现隐隐水光,呼吸顿时一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详情如何还要等马大人细查方可得知。”玲珑垂眸低声又道。   冯谕瑧冷笑:“这当中详情还需要怎么查?不过是既贪恋冯氏带给他的荣华富贵,又不甘心邓氏香火断绝,偏哀家那二姐又是个脑子一根筋的情种,怎么也想不到主动为夫纳妾。只峰回路转,二姐总算有了身孕,只不知腹中是男是女,可她身子又曾遭损,怀这一胎本就艰难,根本不可能再会有第二次。”   “为确保邓氏香火传承,便私养外室,使外室有孕,若正室生男,自然皆大欢喜;若外室生男而正室生女,便偷龙转凤……”   她的喉咙微哽,已有些说不下去了。   穆元甫沉默,因为他也是这般认为。   冯谕瑧深深地呼吸几句,平复了情绪,又问:“邓启芳如今在何处?”   “一直在留在府中,候在正院里头,只不过邓夫人不肯见他,也不愿见他。”   “他好端端的,不曾有半点损伤?”冯谕瑧追问。   “从外表看来,瞧不出邓大人有什么损伤。”玲珑回答。   冯谕瑧又是一声冷笑,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当真是个痴情种啊!我冯家竟出这么一个情痴,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穆元甫浓眉紧皱,很不喜欢看到眼前女子露出这样似是自嘲,又似是悲哀的神情。她应该是时刻充满自信的,可以神采飞扬,亦可以端庄大气。   冯谕瑧阖着眼眸平息内心的激荡,再睁开眼时,又是那个睿智冷静的冯太后。   “摆驾邓府。”   穆元甫不放心她,想要跟着前去,但又想到以如今自己的身份不是很适合,故而只能满脸忧虑地送走了太后凤辇。   邓府正院里,闻讯赶来的冯谕袖狠狠地扇了邓启芳一记耳光,指着他鼻端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好!好一个邓启芳,好一个邓大人,好一个青梅竹马!你可真对得住我们冯家啊!”   邓启芳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脸色苍白如纸,对她的怒骂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终于……还是暴露了。   这几年来,他做过无数次东窗事发的噩梦,每一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梦中,总有一个绑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仰着肖似妻子的小脸,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停地问他:“爹爹为什么不要我?爹爹为什么不要我?”   他回答不出,甚至不敢去看那双能清楚地映出他面容的眼睛。   他只是……想要个儿子而已。   突然,一直紧闭着的房门便被从里面推开,他看到了宫里请来的那位宁大夫走了出来,正欲问问妻子的情况,可冯谕袖动作却比他快得多,一把揪住宁大夫的袖口,急急地问:“大夫,我妹妹怎样?”   “救不了了,赶紧进去见她最后一面,然后准备身后事吧!”宁大夫直言。   “你胡说什么?怎么会救不了,你不是说自己医术天下第一么?怎会救不了!”冯谕袖快要被他这话整疯了。   “你这妇人好生奇怪,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能与阎王抢人啊!更何况她还一心求死,全无求生之意。好了好了,你若是再扯着老夫说个没完没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宁大夫一脸烦躁,拂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邓启芳大叫一声“谕姈”便要冲进屋里,却被守在门外的宫中侍卫给挡住了去路。   “你们让开,里面的是我的夫人,那是我的夫人啊!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他疯了一般又跳又骂,可那两名侍卫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更没有回应他半句。   “太后驾到。”随着内侍一声尖细的唱喏声,本欲进屋去见妹妹最后一面的冯瑜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转而恭迎太后驾临。   冯谕瑧目不斜视地直接进了正屋,连翘只候在门外,与那两名侍卫一般,只守着房门不让任何人进入。   “你来了?”被宁大夫断言救不了了的冯谕姈,许是回光返照,察觉有人进屋来,居然还蕴起了浅浅的笑容主动招呼。   冯谕瑧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是,哀家来了。”   她缓步走至床榻旁,凝望着气息微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弱,仿佛下一刻便会离去的二姐,想到她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若生气,要报复,怎么做不行?为何竟选择这般愚蠢的做法?为何要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   冯谕姈不答反问:“先帝当初背叛你,纳了万氏,并与之生了儿子,你难道不生气么?难道不恨么?”   冯谕瑧不妨她竟然如此反问自己,不过也不恼,平静地回答:“不,哀家既不生气,也不恨,只是失望。失望他终究和别的男子没什么两样。对一个已经不值得的男人,任何生气、任何恨意,都是在为难自己,都是在给自己增添烦扰。”   “人生何其短暂,哀家要做之事那么的多,又岂会让那些糟心事萦绕于心间,图增烦扰。”   “可是……”冯谕姈咳了咳,而后缓缓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可是,他背叛我,背叛我们之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携手百年续前缘’的诺言,我还活着做什么?”   青梅竹马的夫君早就已经背叛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恩爱全然是一场笑话,这让一直视与夫君的感情如生命一般的她怎么受得了。   于是,了无生趣。   “所以,你因为一个背叛了你的男人寻死觅活,连自己的女儿也不管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可能还活着,可她依然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是想方设法把女儿找回来。   “我……咳咳咳……”冯谕姈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待咳嗽停下后,才苦涩地道,“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可是瑧瑧,我真的没有办法再在这世上活下去了……”   冯谕瑧闻言只是冷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有用,因为她们的观念、想法已经完全不在同一条道上。   “瑧瑧,这些年你当这个劳什子太后,难道便高兴么?”冯谕姈不知她心中所想,喃喃地问。   “高兴啊!”   冯谕姈被她噎得又咳了几下,好半晌才缓了过来,推开冯谕瑧为她顺气的手,决定无视对方方才的回答,低低地又道:“我原以为,姐妹三人当中,我是最幸福的。”   “怎么可能?你怎会这般想的?明明哀家才是最幸福的。身为太后,大权在握,地位至高无上,谁也不敢给哀家使脸色,谁也不敢惹哀家不高兴。这天底下还能有人比哀家更幸福么?”冯谕瑧皱眉反问。   冯谕姈:“……”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紧紧地盯着对方,良久,缓缓地阖上眼眸,气息渐弱,一直到手臂陡然滑落,再无气息。   冯谕瑧定定地望着她,神情漠然,少顷,冷笑出声:“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恨他背叛你,可是却没有勇气去伤害他,伤害那个占据你心房十几年的男人。所以,便将所有的恨发泄到张氏母子身上。”   “你选择死,不是无法面对背叛自己的夫君,只是想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让对方一辈子活在后悔当中!”   “真是愚不可及!后悔能有什么用处?他完全可以另娶一房妻室,与之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大不了便是夜深人静之时,想想你这位曾经深爱过的元配,心中涌起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后悔罢了。”   “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最不值钱的东西!”   “不过你放心,姐妹一场,你的心愿,哀家必然会帮你达成!”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床榻上那早已没了气息的女子,转身离开。   刚迈出房门,迎面便见急急上前来询问情况的冯谕袖。   “谕姈呢?谕姈怎样了?”   “死了。”她平静地回答,末了又加了一句,“哀家气死的。”   与其死在她自己手上,还不如被哀家气死的好。   冯谕袖被她噎住了,再想要问,可对方已经带着连翘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邓府正院的那一刻,冯谕瑧听到了身后骤然传来的一阵阵哭声。   她神情漠然,只是握着连翘手掌的力度越来越大。   “为了一个男人,她一心求死,甚至连向哀家托孤的念头都没有。”连翘用力稳住她的身子,闻言只是低声道,“她终究不如太后……”   “当断则断,该弃则弃,哀家能做到的,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呢?”   连翘这下却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她扶得更稳。   冯谕瑧也没有想要她的答案。   “哀家不明白,为什么天底下竟会有这般蠢的女子?”   “她甚至都不舍得对付真正的罪魁祸首,而是拿妇孺来报复发泄。”   连翘愈发沉默,只是扶着主子又走出了好一段距离。   半晌,她听到主子在唤自己。   “……连翘。”   “连翘在。”   “哀家又失去一个亲人了……”   连翘喉咙一哽,想起了记忆中那张和蔼的脸庞,连忙低下头去掩饰微红的双眸。   一时无话,直到她正要将主子扶上凤辇,便听到了主子那已经冷静如初的嗓音——   “传哀家旨意,查封邓府。”   “立刻对邓启芳执行宫刑,着其终生守其元配夫人陵墓,非死不得离开半步!”   “命大理寺彻查邓冯氏当年产女一事,不论用什么办法,不论生死,哀家要在一个月内知道那女婴下落。”   连翘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时,便听到了主子连下的三道旨意。   说完最后一个字后,冯谕瑧才坐上凤辇,启程返回宫中。   你要与他携手百年,哀家便成全你!   你要让他余生活在后悔当中,哀家亦成全你!   哀家就不信,一个没了子孙根,没了任何期盼,只能守一辈子墓的男人,回想曾经的荣华富贵,两厢对比,还能不后悔!   要后悔,那便后悔个够,后悔到死!   邓府一案传开的时候,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众人皆知,邓大人与夫人乃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夫妻二人历经生死,情比金坚,邓夫人之所以子嗣艰难,也是因为救夫受伤才导致的,而邓大人也并没有因此嫌弃夫人,更没有另纳新人之意,与夫人一如既往的恩爱。   所幸上苍怜悯这对夫妻的不易,没过几年,邓夫人便有了身孕,怀胎十月一朝产子,从此夫妻便得到了圆满,一时传为佳话。   哪想到事隔多年,突然爆出邓府那小公子并非邓夫人所生,竟是邓大人私下所置外室所出之子,邓夫人当年产下的是女儿,是邓大人偷龙转凤,以外室子假充嫡子,嫡女却命人丢弃了。   丢了一个嫡女,换了个外室子,他仍是对夫人情深意重、京城人人夸赞的邓大人。娇妻爱子、似锦前程,一时同时拥有,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   一时间,人人唾弃,更有甚者,还有人以此为本,编了一出戏,首演之时,满堂喝彩,竟让这段公案愈发传扬开来了。   这倒是冯谕瑧没有想到的,不过她也不在意便是了。   既然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你既能做,旁人自然亦能说。   她自从邓府回来之后,便又忙于政事,同时还要分心去关注一下冯谕姈之女下落,自然就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到长明轩去。   不过她不就山,山却来就她。穆元甫隔三差五便到明德殿来,倒不是为了打探朝堂之事,更多的是不愿久呆在长明轩,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个只能以色侍人的“面首”。   对他的频繁到来,冯谕瑧倒不曾说什么,只是慢慢习惯在正明殿把政事处理完毕,才会回明德殿去。   这日,她处理完政事,前脚刚回到明德殿,后脚穆元甫便到了。   偏偏此时连翘前来禀报,只道大理寺那边已经查到了当年女婴的下落。   原来当日奉命把女婴扔掉的邓府下人,不忍见这小小生命刚一降世便要离开,故而并没有按要求将女婴溺亡,而是将她安置在路旁一处,看到有过路之人把她带走了才离开。   又怕日后被主子发现,故而隔了半年之后便想了个法子,诈死逃离了京城。   前段时间大理寺好不容易才寻到此人,又通过此人证词四处寻找当年带走了女婴的那位老汉,直到今日方有消息传回。   冯谕瑧又惊又喜。虽然当日审问涉案一干人时,曾有下人嚷着小姐可能未死,但一直未有确凿证据,谁也不敢保证。 第28章 主仆和主仆   “还有更巧之事, 那老汉带着小姐,这几年都生活在离京城不远的漓县一个小村子里头,从京城过去, 一来一回, 快的话一日也就可以了,如今大理寺的汪大人正准备带人赶去。”连翘又道。   “准备一下, 哀家亲自去一趟。”冯谕瑧打断她的话。   顿了顿,又低低地道:“毕竟是冯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 哀家总得亲自去瞧瞧,看看她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本来, 更应该由生母前去迎接。只可惜,却摊上一个男女情爱重于一切的母亲。   穆元甫一怔,随即便明白她这是打算让那孩子从母姓, 记入冯家了。   如此也好,邓启芳当日既能作出将亲生女儿丢弃一事, 便已经是断了这辈子的父女情分。   连翘也明白了她的打算, 故而也不阻止,只命人准备车辇。   “不知季澄可否与太后一同前往?”穆元甫清清嗓子,问道。   论起来,他也是那孩子的姨丈, 亲自去接人也是可以的。   冯谕瑧凝视着他片刻, 略思忖一会儿,点点头:“周公子愿去自然是可以。”   穆元甫这才放下心来。   刚才被她那般盯着,还以为不会同意呢!毕竟他虽然知道自己小姑娘的姨丈, 可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大理寺听闻太后要亲自前去漓县接人,诚惶诚恐之余,也不禁感叹那小姑娘此番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太后如此看重, 还怕没有好日子过么?日后只怕宫里的那些小王爷小公主们,都要排在这孩子后头了。   冯谕瑧此番出行并没有摆太后仪驾,而是轻车简从,快马加鞭赶到了漓县。   早就有得到消息的安南郡太守及漓县县令前来迎驾,知道太后此行只是为了接一个人,并没有心思理会旁的,两人故而只是依礼拜见过后,便带着冯太后一行人,直接到了闵家村。   因进村的路并不好走,冯谕瑧干脆便弃车骑马,弃车之前望着“羸弱”的周公子,道:“这路上不好走,周公子不如到县衙等候?到时再一同返京?”   穆元甫二话不说便扯过另一匹马的缰绳,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道:“来都来了,缩在县衙里像什么话?”   冯谕瑧见他上马的动作如此利索,方知是自己小瞧了对方,微微一笑,亦翻身上马:“既如此,那便走吧!”   言毕,扯了扯缰绳,率先便骑马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连翘策马紧随其后。   穆元甫自然也不甘落后,一夹马肚子,骏马撒蹄飞奔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便到了闵家村村口,早有村长在等候着。   冯谕瑧虽是急着赶路,但这一路上也留意周遭环境,见这闵家村所处位置虽不算太过于偏僻,但因为路难走,往来之人甚少,故而瞧来倒有几分与世隔绝的模样。   身后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她循声回头望去,便看见了姗姗来迟的穆元甫。   见早前明明还是一副嫡仙人模样,神情闲适自在的男子,这会儿脸色苍白,额冒冷汗,下马的时候,双腿甚至还微微颤抖着。   可他偏偏还是故作轻松,见她望过来,还朝她扬了一个笑容。   她觉得有点儿好笑,只是面上却不显。   这死要面子的模样……倒是像极了那个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男子与记忆中的那个人隐隐有些重叠。只是下一刻便好笑地摇了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   穆元甫外表瞧着云淡风轻,实际内心一阵哀嚎。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具身体是那么的脆弱,不过骑了一段路的马,双腿便磨得一阵生疼,这会儿下马,行走间甚至感觉到衣裳拉扯皮肉带来的阵阵痛楚。   穆元甫的马技,周季澄的身体,二者混合之后,便是如今这般下场。   那厢,安平郡太守与漓县县令带着一个头发斑白的男子走了过来。   “夫人,这位便是闵家村的村长,夫人有何指示,但请吩咐。”安平郡太守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地朝着冯谕瑧道。   那村长一脸讶然。在他眼里,太守大人已经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没想到高不可攀的太守大人,对眼前这位夫人的态度却是如此的恭敬。   他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那位夫人,当看清对方的容貌时,不禁‘咦’了一声。   一旁的安平郡太守佯咳一声,那村长顿时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朝着冯谕瑧行了礼:“方才听大人说,夫人想要找虎妞?”   “虎妞?”冯谕瑧眉梢微微扬了扬,安平郡太守连忙解释道,“便是夫人想要找的那位孩子。”   “虎妞,虎妞……”   村长忙又道:“虎妞是老闵头几年前抱回来的孩子,听说是被人扔在路边……”   说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偷偷抬眸望了冯谕瑧一眼,而后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老闵头的老伴与两个儿子,都在战乱中没了,他捡了这么一个孩子回来,把她当作亲孙女一般照顾着,小丫头也懂事,又孝顺又能干。”   “半年前老闵头过世了,大伙儿都不忍心她一个孩子孤伶伶地生活,有好几户人家提出想收养她,可那孩子就是不肯,只说那是她和爷爷的家,如果她去了别人家,那爷爷回来找不到她可怎么办?”   “唉,听得让人心酸哪!这般懂事又孝顺的孩子,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这般狠心扔掉。”   说完,他又偷偷望了冯谕瑧一眼。   这下子,连因为磨损了腿而走在最后的穆元甫,也发现他一直在偷看冯谕瑧了。   “这位老丈,你为何总是偷看我们家夫人?”他直接便指明了。   村长顿时尴尬得不行,连连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连翘也跟着道:“可我也瞧见了,大家都瞧见了。”   村长愈发尴尬,可又怕人家误会他见色起意,连忙道:“你们别误会,我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见这位夫人长得和虎妞颇像。错了错了,应该是虎妞长得与这位夫人颇为相似,才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真的,等会儿你们见到虎妞便知道了,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众人齐唰唰地望向冯谕瑧。   冯谕瑧听罢亦有几分意外,略思忖一会,道:“都说外甥肖舅,想来外甥女像姨母也是正常。”   村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夫人是虎妞姨母……”   冯谕瑧笑了笑,没有再说。   根据大理寺所报,她原本只有七分肯定这孩子是二姐之女,如今听村长这般说,这七分便成九分。   最后那一分,还得到见真人才能确定。   穆元甫在听到村才那句‘与这位夫人颇为相似’时,眼睛便亮了。   和皇后长得相似的小姑娘?他倒是迫不及待想见一见。   心里这般期待着,他的脚步也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许多,那双腿的痛楚仿佛也消去了几分。   “前面,前面那棵树旁边的屋子,便是老闵头和虎妞的家。”   冯谕瑧沿着他所指方向望过去,果然便看到一间用篱笆墙围起来,当中有两间老旧房子的小院子。   她不禁加快了脚步,连翘连忙跟上去,率先替她推开了松松垮垮的小院门。   篱笆门发出一阵苟延残喘般的‘吱呀’响声,冯谕瑧迈了进去,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院子里挂满的一根根绿油油、胖乎乎的胡瓜。   一排排的胡瓜藤下,则放着一张用于垫脚的圆木墩。   她忍不住走近瓜藤,捧着一根胡瓜在手上掂了掂。   突然,一阵‘嘎嘎嘎’的叫声从身后响了起来,她侧眸一看,居然看到了一只大白鹅‘嘎嘎’叫着朝她冲了过来,   眼看就要冲到跟前,连翘眼明手快,骤然出手,掐住大白鹅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   大白鹅发出一阵像是垂死挣扎般的叫声,翅膀不停地扑腾着,想要从连翘手上挣脱开来。   一时间,小院里充满了大白鹅的惨叫声。   “啊!你偷我的胡瓜,还抓我的大白将军!”正在此时,位于西边的那间屋子里,冲出一道灰扑扑的小身影,一阵风似的朝着仍捧着胡瓜的冯谕瑧跑去。   冯谕瑧凤眸微眯,盯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小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着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灰衣裳,不算多的头发胡乱地头顶上绑成团,许是刚从柴房里出来,头发上还夹杂着几根稻草,圆圆的脸蛋倒还算是干干净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尤其明亮,正哇哇叫着朝她冲过来。   众人动作一致地望向冯谕瑧,又看看那小姑娘。   穆元甫更是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孩子简直、简直就是皇后的缩小版啊!若非知道她的身世,他都要怀疑这孩子是皇后所生,难怪方才村长那般惊讶。   冯谕瑧抿了抿双唇,松开了手上那根胡瓜,待那小姑娘冲到跟前时,突然出手,一把掐住……她的脸。   “哎哟哎哟,凯松手凯松手,疼死啦……”小姑娘被她掐得话都说不好了,想要伸脚去踢,却又听那个掐住自己脸蛋不放手的坏蛋说——   “你若是踢脏了我的衣裳,我便把你的大白将军烤了吃!”   小姑娘正要抬起来的脚又委委屈屈地放了下去,只扑腾扑腾着双手,呼呼哇哇地叫疼。   穆元甫看看在连翘手上扑腾翅膀的“大白将军”,又瞧瞧在冯太后手上扑腾的虎妞,嘴角抽了抽。   很好,这两对主仆果然很同步。 第29章 妇人真的太不容易了   大理寺卿、安平郡太守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欺负小孩子的冯太后, 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是穆元甫率先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提醒道:“夫人。”   冯谕瑧最后捏了小姑娘腮边软肉一把, 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她。   这小身板瞧着瘦巴巴的, 小脸蛋倒是肉呼呼的,捏一捏, 手感特好。   她觉得手指头又有点儿痒痒的了。   脸蛋一得到自由,小姑娘立即跑到连翘跟前, 一脸凶巴巴地瞪着她:“快放了我的大白将军!”   连翘微微一笑,将大白鹅还给她。   小姑娘抱着‘大白将军’一脸警惕地退了几步, 直到觉得到了安全的区域,这才大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跑来我家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别想做坏事, 我可是超凶的!”   说完还呲牙咧嘴,做了一个自以为超凶的表情。   冯谕瑧嗤的一下笑出声来, 众人亦是忍俊不禁。   小姑娘这下可气坏了,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就跟一只小河豚一般。   她怀里的‘大白将军’许也是感觉到小主人的愤怒,立即同仇敌忾地‘嘎嘎嘎’叫起来,大有一副要帮小主人出气的模样。   冯谕瑧望望气鼓鼓的小姑娘,又瞅了一眼那只冲自己嘎嘎直叫的大白鹅, 轻笑:“这虎妞养的大白鹅, 也比别人家的要凶。”   连翘点头,表示对她这番话的赞同。   她就没见过这般凶的大白鹅。   “大白将军才不凶!你们是坏人,它才会咬!”小姑娘大声反驳着。   村长这时从众人后面走了出来, 清清嗓子唤:“虎妞,他们都不是坏人。”   “村长爷爷!”小姑娘看到了熟悉的人,抱着她的大白将军‘噔噔噔’地跑到村长身边。   村长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 和蔼地道:“虎妞啊,他们不只不是坏人,还是你的亲人,来接你回家的。”   虎妞满是狐疑:“可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这里当然是你的家,但是,你还有别的家人,他们的家,也是你的家。”   虎妞皱起了一双小眉头,歪着脑袋瓜子认真打量着眼前众人。   除了刚才捏她脸的坏蛋,还有掐大白将军脖子的坏蛋,还有一、二、三、四……嗯……不知多少个一瞧就脾气不怎么好的叔叔伯伯。   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咦?还会对我笑得很好看的哥哥。   虎妞的视线落到了穆元甫身上,一直注意着她的穆元甫立即捕捉住了她的视线,冲她露出了一个属于‘姨丈’的和蔼笑容。   虎妞被‘好看哥哥’笑得有点儿小害羞,举高大白将军,将脸蛋藏在了大白将军身后,没一会儿又偷偷地从大白将军身后露出半边脸,却又被对方抓了个正着,立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如此几个来回,在场众人便察觉了两人之间的举动。   穆元甫失笑,只觉得眼前这个缩小版的皇后简直是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他忍不住想抱一抱,但又怕吓到她,唯有按捺着。   冯谕瑧扬了扬眉,撇了穆元甫一眼,又看看与方才判若两人的虎妞,心想:这丫头小小年纪的,莫不成是个好颜色的?   她决定单刀直入:“我是你娘亲的妹妹,论关系,你当喊我一声姨母。”   小姑娘扑闪扑闪眼睫,神情茫然地望向了村长。   村长冲她点点头:“这位夫人说得没错,虎妞,她便是你的姨母,这回特意来接你回去见爹娘的。”   “那我爹娘呢?怎的没来?”小姑娘脆声问。   在场众人下意识地望向冯谕瑧。   “因为你娘死了,你爹……也算是死了,故而才由我来接你回去。”冯谕瑧一脸平静地回答。   穆元甫点点头,补了一句:“的确是这样没错。”   有那样的亲爹,还不如当他死了。   在场众人:“……”   好歹说得委婉些啊……这还是个孩子呢!   虎妞不是很明白,不过作为一个一直没有爹娘只有爷爷的孩子,此刻听到亲生爹娘都死了,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冯谕瑧看看天色,算了一下回京的时辰,遂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咱们就启程吧!”   虎妞将大白将军抱得更紧了些,小身子往村长那边靠了靠,分明就是一副不愿意离开的样子。   冯谕瑧皱了皱眉,望向村长。   村长明白她的意思,摸摸虎妞的脑袋瓜子,慈爱地道:“虎妞啊,跟你姨母家去吧!你爷爷若是知道你找着了自己的亲人,也会为你高兴的。”   “我走了,若是爷爷回来找不着虎妞,那可怎么办?谁又来照顾爷爷呢?”小姑娘瓮声瓮气地问。   “你爷爷就跟你娘一样,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村长还没有回答,冯谕瑧那淡淡的声音便已经抢了先。   他不赞成地望向声音的主人,眼神充满了谴责。   冯太后被他看得有几分心虚,可还是强硬地道:“她不是三岁孩子,应该懂事了,善意的谎言本质上也还是谎言,并无甚益处。”   又低下头问眼泪汪汪一脸要哭不哭模样的虎妞:“你还是不懂事的三岁孩子么?”   小姑娘带着哭腔,仰着脑袋,用着属于孩童的清脆声音反驳道:“我五岁了,已经长大了,才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呢!”   五岁的小豆丁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偏偏大声说自己长大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这模样让人瞧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冯太后点点头:“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很好。”   顿了顿,又缓缓地道:“不过,我记得你并没有满五岁。”   小姑娘被她噎住了,眼眶里的泪水打了几个转,偏偏就是不肯掉下来。   在场众人:“……”   大理寺卿抚了抚额角,只觉得以太后这般行事,除非使用强硬手段,否则想要劝得小姑娘心甘情愿点头跟她走,只怕有点难了。   他觉得还不如自己出马,说不定还能早些把孩子哄下来。   冯谕瑧不理会旁人心思,只望着虎妞道:“村长爷爷,还有村里的许许多多叔叔婶婶他们,对你好不好?”   “好。”虎妞吸吸鼻子,撸了一把大白将军的毛,这才回答。   “既然他们对你这般好,那你将来是不是得报答他们?”   “当然!爷爷说过了,别人给了你的一滴水,你以后要还给人家一条河!”小姑娘声音响亮,明显是将爷爷这番话记了很久。   冯谕瑧:“……”   算了,差不多这个意思便可以了。   正要说话,小姑娘却挺了挺胸膛,愈发大声地道:“我以后要当大将军,保护大家不被人欺负,也不会被人抓去打仗!”   冯谕瑧有点意外,也觉得有点好笑。   穆元甫却听得大喜。   好一个虎妞,好一个‘要当大将军’,果真不愧是冯家的孩子!   他一高兴,便迈步上前,蹲在小姑娘身前,视线与之平视,笑着拍了拍对方那瘦弱的小肩膀,赞赏地道:“好一个志向远大的虎妞,真不愧是你姨母家的孩子!”   虎妞被他夸得小脸蛋红扑扑,又听到他最后那句,眼睛闪闪发亮地望向冯谕瑧:“你也是大将军么?”   冯谕瑧没有回答,穆元甫笑着代她道:“你姨母虽不是大将军,但却是一个比大将军还要厉害之人。你若有她一半的本事,将来要当大将军也不是什么问题。”   “真的?”小姑娘的眼睛愈发明亮了。   穆元甫笑着点了点头,问:“那你可愿意跟随你姨母回去?”   小姑娘又撸了一把乖乖地在她怀里呆着的大白将军,虽然没有说话,可也不像方才那般抗拒。   穆元甫趁热打铁,诱哄道:“跟你姨母回去,学好本事,将来就能当大将军,不但能保护村里的人不受欺负,也能保护天底下许许多多很好的人不被欺负。怎样?要不要跟她走?”   小姑娘撸大白将军毛的动作越来越快了,一张小脸纠结得都快要皱起来了。   “怎么样?还是不想去么?那便算了,我们也不好强人所难。”穆元甫见状罢了口气,起身作出一副就要走的模样,哪想到只迈出一步,袖口便被人给揪住了。   他低下头一望,便见小姑娘别别扭扭地摇了摇他的袖子,眼睛忽闪忽闪的,偏又一句话也没有说。   “怎么了?”他故作不明白地问。   小姑娘揪着他袖子摇的动作大了些。   “虎妞有话要说便说啊,你不说的话我们怎么明白呢?”   小姑娘嘴唇抿了抿,鼓了鼓腮帮子,飞快地望了望一脸平静的冯谕瑧,又看看含笑凝望着自己,似乎在等着她回话的穆元甫,想了想,抱着大白将军跑到冯谕瑧跟前,大声道:“我要跟你回去!”   冯谕瑧凉凉地瞥了她一眼:“我是谁?”   小姑娘嘴一扁,抱着大白将军撸啊撸,一直撸到大白将军不舒服地‘嘎嘎’了两声,这才像是赌气一般道:“姨母!你是虎妞的姨母!”   冯谕瑧这才满意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站着任由她捏个痛快,而后一转身抱着大白将军躲到了穆元甫身后。   穆元甫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身为大梁的执政太后,冯谕瑧自然不能离开太久,如今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当即便决定启程回京,不过还是给了小丫头两刻钟的时间收拾收拾。   虎妞躲开连翘欲牵她进屋收拾的手,扯着穆元甫的袖口往屋里拉:“好看哥哥,你来帮虎妞。”   大白将军摇着肥屁股,嘎嘎嘎叫着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穆元甫无奈地任由小姑娘把她拉了进屋,认命地帮她收拾起行李来。   冯谕瑧见状便叫住了欲前去帮忙的连翘:“随他们去吧!”   倒没想到这周公子谪仙人一般的人物,居然还会哄孩子,倒也有意思。   两刻钟未到,会哄孩子的梁太.祖便牵着虎妞,带着大白将军走了出来,朝在外等候着的众人道:“可以了。”   “这只大白鹅也要跟着去?”冯谕瑧皱眉看着威风凛凛,不时‘嘎嘎’两声的大白将军。   虎妞一听她这般问便慌了,把抱着的小包袱扔给穆元甫,自己一把抱起大白将军,满脸警惕地道:“大白将军是要跟着我的!”   冯谕瑧有点儿嫌弃,不过见小姑娘坚持便也作罢。   得了允许,虎妞高兴得眉眼弯弯,又把怀里的大白将军撸了又撸。   “这屋里剩下之物,便劳烦村长代为处理。”穆元甫大掌轻按在虎妞的头顶上,朝着村长道。   村长又哪有不肯之理。   冯谕瑧望向抱着大白将军,眼睛闪闪亮的虎妞,缓缓地道:“虽然你还未成长为可以保护人的大将军,但如今便已能凭着身份地位,给予有恩之人回报。”   虎妞懵懵懂懂地回望着她,眨巴眨巴乌溜溜的大眼睛。   “传哀家旨意,免去漓县3年税赋。”   早就得讯前来围观虎妞亲人的闵家村民先是一惊,随即大喜,继而又是一惊。   哀家?太后?!这是当朝冯太后!   众人又惊又喜,立即跪地,齐声高呼:“谢太后隆恩,太后千秋万福!”   在村民们一阵阵的谢恩声中,虎妞被连翘抱上了骏马,抱着她的小包袱,带着她的大白将军,离开了一直生活着的闵家村。   一行人到了漓县,便改乘马车,看着虎妞麻溜地爬上了穆元甫所坐的马车,冯谕瑧叫住了连翘:“随她去吧!”   穆元甫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爬了上来,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鼻端。   “好看哥哥!”已经换上新衣裳,重新绑了花苞头的虎妞冲他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轮新月。   原本与冯太后长得便十分相似的小姑娘,如今打扮一番后,看着又像了几分。只不过大的那位神情威严凛然不可侵犯,小的这位活泼好动让人喜欢得不行。   穆元甫自然也不例外,只看着这张笑脸便觉得心情都能好上几分,被磨损的双腿都不觉得疼了。   “怎么是哥哥呢?你应该叫我……”他的语气一顿,终是无奈地道,“你应该叫我叔叔,周叔叔。”   小姑娘没有纠结这个,清脆响亮地唤了声:“周叔叔。”   一路上快马加鞭,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待进了宫门,回到明德殿时,冯谕瑧正欲吩咐连翘将虎妞安置在东配殿,却见穆元甫苦哈哈地背着虎妞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的目光落在睡得正香,甚至还流起了口水,打湿了穆元甫肩膀一处的虎妞,摇了摇头,这才对穆元甫道:“把她交给连翘便可。”   穆元甫苦笑:“能交得出去就好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冯谕瑧不解,待见连翘上前欲抱小姑娘,却怎么也无法把如同八爪鱼一般的小姑娘,从穆元甫背上撕下来的时候,这才明白。   她不死心,亲自上前去,与连翘一左一右,一个拉着虎妞的手,一个去扯虎妞的脚,掌握着力度想要把她撕下来,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忽见小姑娘在睡梦中‘唔唔’了两声,然后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居然再度死死地缠上了。   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穆元甫居然无比配合地充满起了摇篮的角色,背着小姑娘晃了晃,甚至还轻哼了几句不成调的曲子,成功地让小姑娘再度陷入了沉睡当中。   穆元甫身体比脑子还快地哄睡了虎妞,待看到冯谕瑧及连翘等一众宫人惊奇的神情时,脑子轰的一声便炸开了。   他这是怎么了?被背上这小虎妞折腾了一路,倒真的把他折腾成了奶嬷嬷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声:妇人真的太不容易了!   他定定神,佯咳一声,满脸诚恳地道:“这当中其实是有些原因的,太后可愿听季澄细说?” 第30章 你怎么这么坏啊   冯谕瑧只微笑回答:“辛苦周公子了, 难得这丫头如此喜欢你。”   穆元甫坚强地解释道:“不,其实是这样的,这只是虎妞她的习惯, 与是否……”   “哀家明白。不过既然这会儿旁人无法把她抱回去, 那便劳烦周公子一趟了。”冯谕瑧打断他的话。   穆元甫无奈,认命地背着虎妞进了东配殿, 又哄又劝的好歹把她给安置到了床榻上。   背上一轻,他再不敢多留, 头也不回地告辞离开。   只是,他前脚回到长明轩, 后脚太医便到了,只道是奉连翘姑姑之命,来给周公子疗伤。   “伤?什么伤?我又不曾受过伤。”他百思不得其解。   “连翘姑姑说了, 公子是矜贵人,不比寻常武夫惯于骑马, 难免有些伤, 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那太医含笑回答。   穆元甫抚着额头只想叹气。   想他纵横沙场多年,却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骑了一会儿马,便磨伤腿到要请太医的地步。   太后出宫一趟,带回了一个小姑娘, 并将其安置在明德殿内的消息, 很快便传遍了后宫。   宫外的冯谕袖自然亦得到了消息,这日便特意借请安的名义进宫来,主要还是见一见二妹妹的孩子。   冯谕瑧明白她的目的, 亦有心让虎妞见一下其他的亲人,故而不待冯谕袖提起,便主动命人将虎妞带了过来。   一会儿的功夫, 冯谕袖便见殿门处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蹦蹦跳跳的,只这般远远地望着,便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快乐。   那小身影越来越近,她不禁定睛细看,而后飞快地望了一眼上首的冯太后,再看向已经连蹦带跳地进殿来的虎妞。   谕姈的孩子,不但容貌,便连这蹦蹦跳跳的模样,竟也与幼时的瑧瑧那般相似,这血缘亲情倒真是奇妙得很!   虎妞欢欢喜喜地蹦到冯谕瑧跟前,软软肉肉的小手拉着她的,笑容灿烂:“姨母姨母,咱们去找周叔叔吧!上回周叔叔说用竹子给我编一个小小的大白将军,我要去看看他可编好了。”   冯谕瑧有一瞬间的恍神,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捏捏她那肉乎乎的脸蛋:“坏丫头又使唤人。”   虎妞扑进她怀里左蹭蹭右蹭蹭,撒娇地道:“才不是虎妞使唤人呢!是周叔叔自己要做的。”   冯谕瑧板起了脸:“蹭皱了哀家的衣裳,哀家便把你的大白将军送到御膳房去。”   虎妞努了努小嘴,嘟嘟囔囔了几句,小手随意地在她身上抹了几把:“好啦好啦,帮你抹平整就是了!做什么总是盯着大白将军,就是不肯放过它呢!”   真是的,大白将军招谁惹谁了啊!   冯谕瑧没好气地使上几分力度捏了她的脸蛋一把,成功地看到小姑娘的嘴巴噘得更高了,这才微微一笑:“还不去见过你大姨母?”   “谁啊?谁是大姨母?”虎妞四下张望,目光终于落到了殿内那位正抹着泪的夫人身上。   “好孩子,过来让大姨母瞧瞧。”那位夫人朝她招了招手。   虎妞仰着脑袋望向上首的冯谕瑧。   “去吧!”   小姑娘这才跑到冯谕袖跟前,清脆地唤了声:“大姨母。”   冯谕袖拉着小姑娘的手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一番,看着眼前这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想到过世了的妹妹,不禁又抹起了眼泪。   “是个整齐的孩子。只是……”   她叹了口气,低低地道:“若是个小子该有多好啊!是小子的话,一切便不会……”   “长姐!”冯谕瑧突然提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喃喃自语,她望向上首,看到了冯太后已经沉了下来的脸色。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一时神情讪讪,又看看懵懵懂懂的虎妞,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顶,将一直藏在身上的玉佩塞进小姑娘的手里:“好孩子,这个给你,日后要听你姨母的话。”   虎妞眨巴眨巴着乌黑明亮的双眸,握了握手中还带有几分暖意的玉佩,点点头,乖乖地道了谢。   冯谕袖拍拍她的小手,看着她走到了冯谕瑧身边,完全无视对方的冷脸,亲亲热热地挨着她,还得意地向她展示自己刚得到的玉佩。   “这孩子与你倒亲近。”她道。   冯谕瑧没有理会她,又捏了虎妞的脸蛋一把,吩咐道:“去和你的大白将军玩吧!”   虎妞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我要带大白将军去找周叔叔玩!”   “让玲珑安排人带你去便是。”冯谕瑧并无不可。   虎妞这才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   冯谕瑧的脸色这才彻底冷了下来:“长姐若还记得与二姐的姐妹之情,在虎妞跟前说话便掂量着些。虎妞如今是冯家的孩子,也是冯家这一辈唯一的孩子,与姓邓的没有任何关系。”   冯谕袖猛地抬头,迎上她的视线:“你是在怪我么?谕姈没了,我比你还要难过。便是虎妞,我对她的疼爱也并不会比你少。”   “你对虎妞的疼爱,便是遗憾她不是个小子?”冯谕瑧冷笑。   “我知道这话确实不该在孩子跟前说。只是,我难道说错了么?无子之痛,娘已经用她的一生告诉我们了。”   “从小到大,我亲眼看着娘因为没能生下一个儿子,受了无数的委屈,祖母的责骂、邻里的嘲笑、族人的风凉话,这一切,我都看在了眼里,看着娘经常背着人偷偷抹眼泪。”   “你不知道吧?祖母甚至还起过让爹停妻再娶的念头。这一切,都是因为娘只生了我们姐妹三人,没能为冯家生下一个男丁。”   “所以呢?”冯谕瑧面无表情,“因为亲眼看见母亲无子的遭遇,所以你在自己连生两个女儿之后,省吃俭用地为夫君纳了妾,想方设法为夫家留后,对庶子甚至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体贴入微。”   她的语气有几分嘲讽:“长姐真乃第一贤良人也!”   冯谕袖神情一僵,有几分难堪地咬了咬唇瓣。   “二姐临终前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她曾以为自己是姐妹三人当中最幸福的。哀家当然明白她为何这般想,不过是认定了她自己有一位彼此‘倾心相待’的夫君。”   “不过哀家觉得,长姐或许也认为自己是姐妹当中最幸福的,因为你膝下有一子两女,肚子里还有一个‘儿子’。”   “可偏就是巧了,哀家也认为自己才是姐妹三人当中最幸福的,丧夫无子,有权有势,唯我独尊,随心所欲。”   冯谕袖脸色有几分难看,好一会儿才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当年父亲把你寻回来之后,质问祖母时,祖母曾说过一番话。”   “她说,她想要一个男孙,并非只是为了冯家香火继承,而是为了父亲,为了冯家每一个人。若冯家只有父亲一个男人,战火烧来时,他得不到任何助力,所有女眷都会是他的负累,仅凭他一个男人,又如何护得了这么一大家子。”   “所以,想要儿子又有什么错?至少可以保护自己。”   冯谕瑧平静地望着她。   她当然知道祖母说的这番话,也是这一番话,牢牢地刻在彼时尚且年幼的她的脑子里。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便立誓要快快长大,绝对不能当爹爹的负累,要与爹爹一起保护家人。   她要让祖母知道,虽然她只是个姑娘,但一样可以做爹爹的助力,甚至还能做得比许多男娃子要好!   后来,她长大了,也有能力可以保护家人了。只是,最终她还是成了爹爹的负累。   如今的她,已经足够强大,可是她曾经发誓要保护的家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她。   不过不要紧,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一样还可以把自己变得更加强大。   她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下首的长姐,道:“那么,你来告诉哀家,你心心念念的夫君与儿子,在敌军攻进城时,护着你这个女流之辈了么?”   冯谕袖脸色白了又白,整个人摇摇欲坠,已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另一厢,虎妞带着威风凛凛的大白将军,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了往长明轩的路上。   一行人加一只大白鹅,愣是走出了将士出征的气势来。   而向来安静的永信巷,不时响起了属于大白将军的嘎嘎叫声。   穆元甫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无奈又好笑。   小虎妞所经过之处,都会是整座皇宫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周叔叔!”眼尖的虎妞率先发现了他,欢叫着便朝他跑了过来,大白将军扭着屁股嘎嘎叫着跟在小主人的身后。   “走慢些,莫要摔着!”穆元甫不放心的叮嘱。   说话间,小姑娘已经跑到了他的跟前,眼眸闪闪发亮,小手冲他招了招,神神秘秘地道:“周叔叔,你蹲下些,蹲下些嘛……”   穆元甫无奈地蹲下了身子:“又有什么悄悄话要……”   话未说完,嘴巴便被一只肉乎乎软绵绵的小手堵住了,随即便尝到了熟于桂花糖的香甜味道。   “甜么?好吃么?”小姑娘满脸期待地望向他。   “甜,好吃。”穆元甫含笑回答,只觉得这小丫头怎的这般懂事,这般贴心。   虎妞一听愈发高兴了,捂着小嘴乐得不行,一会儿又凑过来与他咬耳朵:“玲珑姐姐每回只准我拿两颗,我偷偷攒下来的,攒了好多颗了,一回就吃个够,这是给你留的两颗。”   想了想又悄悄说:“我不给姨母留,要是给了姨母,她肯定会全部没收,以后便不让玲珑姐姐再给我了。”   穆元甫哑然失笑。   这小丫头,鬼精鬼精的,还懂得积少成多,一次性吃个痛快。   他伸手欲去揉揉小姑娘的脑袋,却被小姑娘飞快地躲开了。   虎妞抱怨道:“你不能再揉我的头啦,会把我的小蝴蝶揉掉的。”   穆元甫这才注意到她的头上戴了一朵蝴蝶式样的绢花。   小丫头倒也懂得爱美了。他有些好笑,不过也听话地没有再揉她的脑袋,而是戳了戳那软呼呼的脸蛋,又捏了捏她的小胳膊,满意地点了点头。   进宫这段日子,可总算是养得胖了些。   “你走这边,是要去长明轩找我么?”他起身,牵着小姑娘的小手,温声问。   “是呢是呢!周叔叔,小白将军编好了么?”虎妞脆声问。   小白将军?穆元甫一时有点懵,直到听到大白将军那熟悉的嘎嘎叫声才醒悟过来。   “还差一点儿便编好了。”   “那我要去看着你编,编好之后再拿给姨母看。虎妞以后有大白将军,还有小白将军……”小姑娘晃着他的大手,蹦蹦跳跳,顺便还洒落了一连串清脆的笑声。   突然,迎面出现一行人,穆元甫脚步微滞,皆因认出了来人当中的郑太妃与小皇帝穆垣。   自进宫之后,这不是他头一回见穆垣,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曾经的嫔妃。   他宫中的嫔妃不算多,但也绝对不算少,各人来历虽不尽相同,但也是大同小异。多是为联络、巩固盟军而纳。   对郑氏,他唯一的印象便是此女孕育了他的次子。   当然,前头两回差点吃了穆垣的排头后,他对郑氏的观感便更差了。   “都说长明轩住了位谪仙般的人物,本宫今日可算是见着了,果真名不虚传,太后的眼光愈发好了,真是令人羡慕。”郑太妃也没有想到到会遇上太后如今的新宠,一时有些意外,但见对方容貌气度均是不俗,心中便生出几分好感,对冯太后便愈发羡慕起来。   穆元甫自然察觉她眼神中带着的几分肆意,顿时大为恼怒。   岂有此理,皇后倒也罢了,郑氏又算个什么东西?!   虽然恼怒,可如今形势逼人低头,他也只能冷着脸,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当不起太妃此言!能侍候太后,是季澄的福分。”   小皇帝穆垣在一旁轻哼了一声,神情颇为不屑。   虎妞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几下,从身上挂着的小布兜掏出一块桂花糖,跑到穆垣跟前,不由分说地将桂花糖塞到他手中:“陛下哥哥,这个给你,可好吃了。”   穆垣感觉手中一阵黏糊糊的触感,一脸嫌弃地想要扔掉,却又在看到虎妞那肖似太后的脸庞时止了动作,动作僵硬地回了句:“多谢。”   略顿,又加了一句:“日后你自己吃便是,这东西朕要多少有多少,等会儿朕让人给你送一盒子。”   “好的,谢谢陛下哥哥!”虎妞无比响亮地回了声。   郑太妃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虎妞,又看看儿子。   穆垣没有察觉她的视线,道:“母妃,咱们走吧!”   郑太妃这才收回了视线,又瞥了穆元甫一眼才与穆垣离开。   “虎妞与……与陛下关系很好么?”待那对母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后,穆元甫才低下头问身边的小姑娘。   小姑娘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没有啊,不过陛下哥哥有个习惯,你若是给了他一样东西,他会加倍返还给你。”   用一颗桂花糖能换回一整盒,多划算的买卖啊!   穆元甫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嘴角微微抖了抖,更有几分无奈。   却是不知为着‘败家子’穆垣,还是为了眼前这只贪吃的小狐狸。   不过,他睨了一眼小姑娘身后跟着的那一群宫人,再看看正满脸幸福地吃着糖的虎妞,难得坏心眼地没有提醒对方,很快她从陛下哥哥那里掏吃的法子要行不通了。   却说冯谕袖走后,冯谕瑧便去了正明殿处理政事,待政事处理完毕再回到明德殿时,得知虎妞还在长明轩没有回来,想了想,便又干脆转道去了长明轩。   她制止了欲前去通报的宫人,带着连翘走了进去,远远便听到虎妞那清脆响亮的欢呼声,间杂着大白将军的嘎嘎声,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循声而去,行至廊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席地而坐,大的那个拿着竹枝动作熟练地编积着什么,小的那个不时捧场地欢呼一声。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男子手中的小竹篮上,阳光投映下,男子的脸庞朦朦胧胧的也瞧不太分明,只是将小竹篮递给小姑娘的动作,让她感觉有几分熟悉。   片刻之后,她定定神,将那些画面甩开,带着连翘朝着那两人走了过去。   眼尖的大白将军率先发现了来人,嘎嘎嘎叫着提醒小主子。   虎妞眼睛一亮,立即举着刚到手‘小白将军’朝她跑了过来:“姨母姨母,你瞧,我的小白将军!”   冯谕瑧顺手接过,见这竹编小白将军虽算不上十分精致,但也瞧得出制作之人花了心思。   她顺手捏了捏,却不知是没有掌控好力度,还是编的不牢固,那小白将军发出一阵清脆的‘啪啪’声,‘身上’好几处便被她捏断了。   冯太后当即愣住了。   虎妞呆了呆,随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怎么这么坏呀!”   放过了大白将军,却还是没有放过小白将军…… 第31章 换一个就可以了   穆元甫听到孩子的哭声, 急急走了过来,虎妞立即朝他扑了过去,抱着他的大腿哭得好不伤心。   “呜呜呜……小白将军没了, 虎妞的小白将军没有了, 小白将军死了……呜呜……太坏了,姨母太坏了, 怎么就这么坏呀……呜呜呜……小白将军死得好惨呀……”   冯谕瑧:“……”   不是,不过一个竹子编的小玩意, 怎么就‘死得好惨了’?说得她好像冤杀了什么将军似的。   小孩子的想法她真的不懂!   穆元甫自然也看到了冯太后手中那只惨遭碎尸的‘小白将军’,眼神顿时充满了强烈的谴责。   “太、后!”   多大岁数的人了, 怎么还能欺负孩子呢?   冯谕瑧有些不自在,她也没有想到这小玩意儿会这般脆弱,不过轻轻捏了捏而已, 居然就坏了。   她这般想着,亦是这般回答的:“哀家只不过是轻轻捏了捏, 又不曾用什么力, 它自己便坏掉了。说起来,还是周公子你的功夫不到家,所以才……”   话音未落,便听到小姑娘的哭声愈发响亮了, 一边哭, 甚至还一边指控:“呜呜呜……你害死了小白将军,还嫌弃它容易坏……”   冯谕瑧:“……”   算了,小孩子的想法她真的不懂!   她想要说些什么, 以免小姑娘不要哭得这般伤心,这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似的。不过在看到穆元甫已经抱起了小姑娘又哄又逗的,顿时又心安理得了。   罢了, 反正有人会哄,哭一哭又有什么要紧的。   她这般想着,便又慢条斯理地跟在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后面进了屋。   她也不用人侍候,静静地坐在一旁,右手撑着腮帮子,看着穆元甫轻声细语地哄着怀里抽抽嗒哄的小姑娘,不禁想:这周季澄着实有点意思,一个瞧着清清冷冷的男子,居然还能与一个不到五岁的小丫头混得这般要好。   进宫的这段日子,虎妞不是在明德殿撒野,就是跑来长明轩闹腾,来来去去也就这两个地方。   小丫头年纪小,折腾人的功力却不小,精力旺盛得寻常两三个宫人应付起来都觉得吃力,倒是难为周公子了。   正感慨着,又见穆元甫抱着小丫头走了出去,她也懒得理会,见一旁的长案上放着一本书,顺手拿过来一看,居然是本兵书,顿时觉得有些意外。   她翻开一看,见书里还作了批注,看墨迹,刚干不久,想来便是周公子所注。   更让她觉得意外的是,这些批注并非言之无物,大多一针见血,可谓字字珠玑。   她不禁看得入神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将书内所作的批注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合上书页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兵书的内容她自然是看过的,只是如今看着别人所作批注,倒是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姨母姨母,你瞧,好看么?”虎妞一阵风似的跑了进屋,一直跑到她的跟前,高高举着装满了五颜六色鲜花的小竹篮,还带着泪痕的脸蛋上,如今全是欢喜的笑容。   这是被哄好了?冯谕瑧颇为意外,垂眸望向那只不过成年人手掌般大小的竹篮,各种颜色的小花朵插了满篮。   小小的竹篮,小小的花朵,再有小小的姑娘,倒也算相映成趣。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顺着小姑娘一回,遂回答道:“好看。”   小姑娘愈发高兴了:“我就知道!”   穆元甫跟着虎妞身后进屋来,一眼便看到被冯太后拿在手上的兵书,步伐微滞,不过很快便掩饰住。   冯谕瑧见他进来,趁着小姑娘没留意,神情似笑非笑地道:“周公子倒是好本事,这般快便把难缠丫头给哄好了。”   穆元甫笑道:“非季澄好本事,实是虎妞这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说到此处,他瞥了得意地拎着小竹篮四处炫耀的虎妞一眼,而后压低声音飞快地道:“虎妞这孩子,最容易哄不过了,只要用另一样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一下子便能好起来。”   “而且,这孩子还不记仇。”他快速地又补了句。   瞧,方才还哭着控诉‘姨母怎么就这么坏呀’,不过转眼的功夫,便又亲亲热热地跑来给姨母看她的小竹篮了。   他就没见过这般好哄,这般不记仇的孩子。   冯谕瑧微微一笑,转移了话题:“没想到周公子还懂兵术,哀家看了周公子书中所作批注,实在是受益匪浅。”   穆元甫一脸淡定:“太后说笑了,不过是些纸上谈兵之言,倒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冯谕瑧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赞赏:“周公子过谦了。”   穆元甫趁机邀宠:“这会儿很快便到晚膳时候了,太后不如留下用膳?”   用完膳再顺便留下来过一晚,岂不美哉?   冯谕瑧哪会看不明白他话中所蕴深意,含笑回答:“可。”   穆元甫顿时大喜。   说起来也是无奈,外头之人都在传‘玉人公子’周季澄进宫后极得太后宠爱,时常出入明德殿,可天知道他进宫都这般久了,居然还没有真真正正地“侍寝”过一回。   这若是说出去,可真是成了笑话了。   冯谕瑧并非重欲之人,但亦不是会强行压抑自己之人,只不过头几回见这周公子侍寝,总会出现一点或大或小的状况,以致最后总也不能成事,故而便失了些新鲜感。   再加上后来又遇到虎妞之事,小姑娘进宫后状况颇多,又闹腾得很,且脸皮又厚,还特黏人,她每日忙于政事之余,还要应付这个让人头疼不已的虎丫头,哪还有心思理会旁的。   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如今这般情况。   穆元甫这回却是做足了准备,怕虎妞留在这里会坏事,还想方设法把小姑娘给哄回了明德殿。   甚至为免中途又生事,他还主动地提醒连翘,该给他送避子汤了。   连翘神情古怪地瞅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心里直嘀咕,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漏了什么步骤。直到见连翘转身去吩咐宫人准备避子汤,他才放下心来。   待时辰一到,他便‘胆大包天’地夺过冯谕瑧又再度拿在手上翻阅的那本兵书,随手扔到了一边,提醒道:“太后,时候不早了,该就寝了。”   冯谕瑧笑了笑,任由他主动地牵起自己的手进了寝间。   尽管提前作了不少准备,可穆元甫还是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一边施展从筱月公子处所学,一边竖起耳朵留意外间动静,生怕连翘那恶魔之音又会再度响起。   他这般心不在焉,偏又颇具手段,把冯太后侍候得不上不下,气得无法得到纾解的冯太后彻底恼了:“周季澄,你到底行不行啊?!”   穆元甫一愣之下便停下了动作,待听清楚她所说之话后,顿时恼羞成怒,再也顾不上外头了,当即使出浑身解数,身体力行地向身上女子证明他很行。   事实上,身为武夫的穆元甫很行,不过孱弱书生周季澄虽然行,但却不是很行,好在他还有从筱月公子处学到的各种手段,取长补短,亦勉强达到了‘很行’的地步。   云收雨歇,他心满意足地搂着始终压在他身上的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对方洒落了满头的青丝,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之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他又一时想不起来,唯有暂且放到一边。   夜渐深,总算是得到了满足的冯太后沉沉睡去,躺在她身侧的“梁太.祖”却有点儿睡不着,半梦半醒间,耳旁忽地响起了当日初次“侍寝”时听到的那句话——哀家,要在上面。   他一个激零,彻底清醒了过来。   对了,他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是为了“侍寝”,更重要的还是为了翻身在上的!   回想今晚由始至终都一直‘屈居’下面的种种,他的嘴角抽了抽,半晌之后抚了抚额,无声长叹。   得,白忙活了!   失了先机,以后再想翻身可就是难了。   他无奈地望了望身侧正好眠的冯谕瑧。   却说郑太妃那日看到穆垣与虎妞的相处,心里便嘀咕了起来。   太后把这么一个小丫头留在宫中,更是放在了明德殿,而她的儿子可是不时要到明德殿去的,如此一来,和那小丫头见面的机会可就比旁人多了。   太后打的是什么主意?难不成想要打小培养皇帝与那小丫头的感情,将来以更好让那丫头入主中宫?   这可不行!前朝后宫本已经是唯她马首是瞻了,若日后的皇后还是她那边的人,她这个皇帝生母还能有什么好活路。   儿子是皇帝,她这个皇帝生母却只是个太妃,而不能为太后,她已经心中不满了,不过想想万太妃的下场,故而只能将这些不满压抑在心底。   她思前想后,觉得这回可不能失了先机,遂低声吩咐了身边宫人几句,看着宫人领命而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的   正在此时,小皇帝穆垣前来向她请安,想到虎妞,她遂唤了穆垣到身边,旁击侧敲地问起了他与虎妞平日之事。   穆垣不耐烦地道:“那丫头整日里疯疯颠颠的,母后都不大管她,朕又哪有时间理会她。”   “太后不曾让你们好好相处?”郑太妃还是有些不放心。   “除了正事,母后什么时候与朕说过其他话了。”   郑太妃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叮嘱道:“本宫怀疑太后想要抬举她那个外甥女,最好的便是在后宫当中为她谋一个位置,你可以千万小心,莫要轻易着了道。”   顿了顿又恨恨地道:“咱们母子被人掐着脖子生存已经够了,身为皇帝之母,本宫居然还只是个什么太妃……”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冯氏一派之人想要进你的后宫,可以。但皇后之位怎么也不能再让出去!你可懂得母妃的意思?”   穆垣抿了抿双唇,点头:“朕明白。母妃放心。朕是大梁的皇帝,您便是大梁最尊贵的女子,这一点谁也越不过您去。”   “至于太后之位……等朕亲政了,该是您的东西,必然还是要还给您的。”   郑太妃这才满意了,语气也跟着柔和了不少:“这些话你记得要憋在心里,千万莫在那位跟前露了意思,否则万太妃与安王母子,便是咱们的下场。”   “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子,怎会不懂得这个。”   况且,打小他见到那位便心底发怵,每回去请安时,都恨不得早早离去,离那个人远远的。   如今虽然长大了些,但那个人给他留下的阴影着实太大,虽然身为皇帝不得不常到明德殿,但每回都是老老实实地候在一旁听训听教,又哪会主动凑上去说些有的没的。   这日,冯太后处理完正事回到明德殿,对着舆图研究了半晌,虎妞带着大白将军不时在周围吵吵闹闹,小孩子特有的清脆响亮叫声,以及大白鹅的嘎嘎声不停地在她耳边响着,她无奈,招了虎妞到跟前,逗了小姑娘一阵,成功地又将小姑娘给气哭了。   看着小姑娘呜呜哭着往长明轩去,大白将军嘎嘎叫着追在她后头,热闹的明德殿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她顶着连翘那满是不赞同的眼神,心安理得地又沉浸在舆图当中。   小孩子吵闹什么的,把她气走就好了。   一会儿,玲珑来禀,只道郑太妃带着娘家侄女来向太后请安。   “郑太妃娘家侄女?哀家没那个闲功夫,不见!”她头也不抬地回了句。   “郑太妃是想让娘家侄女在宫中小住,故而才把人带过来。”玲珑道明对方的真正用意。   外人欲到宫里小住,自然需要得到太后的允许。   冯谕瑧这才从舆图中抬眸,蹙眉:“她这是想要做什么?”   若她没记错的话,郑氏打小便被家人卖掉了,虽然后来另有机缘得以侍候太.祖皇帝,荣升嫔妃,但对又找上门认亲的娘家人向来不咸不淡,如今又怎会把什么娘家侄女接进宫里小住?   连翘冷笑:“只怕是打着让娘家侄女与陛下培养青梅竹马感情的主意。郑太妃,只怕心大着呢!”   冯谕瑧沉默片刻,才缓缓地道:“哀家没记错的话,陛下下个月才满十一岁。”   男子十八岁才娶妻,这不到十一岁的少年,就要给他准备未来妻子人选了?   “怕是担心皇后之位被人捷足先登了,故而才早早作打算。”   冯谕瑧略一想便也明白了,冷冷地道:“既然如此,那便随她吧!让她们进来。”   她接过连翘递过来的湿布巾擦了擦手,冷笑:“哀家若想做什么,轮得到她使这些有的没的小手段?穆垣这个皇帝哀家都能直接扔给她,还会在乎他的什么皇后之位?”   她本也有心将穆垣扶起来,至少要让对方明白身为一国之君应该承担的一切,以免得拖了自己的后腿。只是没想到她才对穆垣稍用上几分心思,郑太妃便防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她抢了她的儿子。   她觉得甚是无趣,干脆便撒手不管,把穆垣扔回给对方,同样也终止了一切培养穆垣的打算。   反正先帝什么都不多,就是儿子够多,这个不行,再换一个便是了。虽然过程未必会如当初换掉穆恂那般顺利,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但凡想要做,总会有法子成功的。   在正殿候着的郑太妃心里也是忐忑不安得很。她知道自己的这点小打算根本瞒不过冯太后,若是对方有心阻止,她根本毫无办法。   但是不争取一番,她又觉得不甘心,故而思前想后,还是带着娘家侄女过来了。   本来还担心冯太后会直接不见,没想到对方到底还是让她们进来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看见到冯太后的身影,连忙带着侄女上前行礼。   冯谕瑧高坐上首,道了声‘免礼赐座’。   郑太妃落了座后,又忙让娘家侄女上前行跪拜之礼。   冯谕瑧坦然地受了小姑娘的礼,这才打量起眼前这个‘郑太妃娘家侄女’。   小姑娘瞧来比穆垣还要大上一两岁,许是头一回进宫,言行举止有些畏缩,但好歹该有的礼仪却没有差错,可见来之前,郑太妃便让人用心教导过了。   小姑娘眉眼之间与郑太妃有几分相像,瞧得出也是个美人胚子。这也没什么好奇怪,毕竟想要进后宫,自然容貌不能太差,否则迟早会湮灭在后宫的争宠斗争当中。   “这是臣妾娘家侄女,闺名凤琪,刚过了十二岁生辰。臣妾自小与家人分离,如今一人在宫中颇有些孤单,故而想接凤琪来宫中小住,也是缓解思亲之苦。还望太后恩准。“郑太妃接着郑凤琪的手,一脸恭敬地朝着上首在冯谕瑧道。   冯谕瑧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水,又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口,这才对着满脸不安生怕她不同意的郑太妃道:“郑太妃之意,哀家明白了。既然如此,哀家便准了。”   郑太妃大喜,立即拉着郑凤琪谢恩。   目的虽然已经达到,但她也不敢立即便离开,遂涎着笑脸道:“臣妾也是每回见到虎妞那孩子便喜欢得很,心想着到底还是姑娘贴心,加上凤琪这孩子又合眼缘,故而才有此打算。”   “凤琪比虎妞年长几岁,性子向来又温和,想来也能与虎妞相处得极好。”   冯谕瑧淡淡地道:“虎妞性子野,且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怕是会扰了郑姑娘。还是请郑姑娘多陪陪郑太妃,好慰太妃思亲之苦吧!”   郑太妃见状也没有勉强,反正她的打算是让侄女与儿子好好相处,将来能成为自己在后宫中的一份助力。   殿外,虎妞双手扒拉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往殿内望,听到姨母在小姐姐跟前说自己性子野,不高兴地鼓起了腮帮子。   殿门挂着这么一个挂件,自然瞒不过高坐上首的冯谕瑧。   她警告性地瞪了‘小挂件’一眼,‘小挂件’嘟嘟囔囔着,到底还是缩了回去。   见冯太后似乎没有心思与之闲聊,郑太妃识相地告退,郑凤琪跟着不甚熟练地行礼,跟在姑母身后退了出殿。   出得殿外,便看到一个年约四五岁,头绑着双丫髻,着一身红衣裳,正鼓着腮帮子满脸不高兴地蹲在地上抠石子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身后,还跟着三四名宫人,正不时轻声劝着什么。   郑凤琪暗暗称奇,想来这一位便是姑母所说的那位,养在冯太后处的虎妞了。   进宫来的不到半个时辰,她算是见识了这个大梁最富贵之地,本以为姑母宫里的规矩已经够多了,宫人们个个都是老老实实的。   却是没想到冯太后所居的明德殿更甚,这一路走来,所见宫人均是步伐匆匆,屏声敛气,行事谨慎又细致,偌大的明德殿,弥漫着一股肃穆的氛围,教人大气也不敢喘,更别说大声说话了。   可如今这明显在闹别扭的小姑娘,就像是一颗小石子掉进了河里,打破了河的平静。   下一瞬间,她便见那位小姑娘‘噔噔噔’地往殿内跑,一边跑一边叫着:“虎妞哪里性子野了,姨母你骗人,根本就一点儿也不野嘛~~~”   最后一个“嘛”字还拖了长长的尾音,撒娇的意味显而易见。   她想:或许不是小石子掉进河里,是一块大石头狠狠砸进了河里,把平静的河砸得水花四溅,惊天动地。   紧接着,她还听到了女子的训斥,因走得远了,也听不大分明,不过听来像是冯太后的声音。   “那小丫头,你要好生对待,不能远了,可也不能太近。”回到自己宫里,郑太妃这才叮嘱侄女。   郑凤琪应下。   冯太后接了一个小姑娘进宫不久,郑太妃也接了比小皇帝年长两岁的娘家侄女进来小住,后宫众人在时常看到小皇帝与自己的小表姐一处时,总算是知道了郑太妃的打的如意算盘。   长明轩的穆元甫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惊得他差点打翻了茶盏。   穆垣才多大啊?这便开始给他准备皇后人选了?   这算什么回事?童养媳么? 第32章 被骂了?   娘家侄女, 亲上加亲?他嘲讽地笑了笑。   当真是鼠目寸光!穆垣跟着这么一个母妃,眼界又如何放得开,只怕尽学得些小家子气。   他叹了口气, 不愿再去想这些不省心的, 翻开那本兵书,想到冯谕瑧曾翻阅过此书, 看到过他所作批注却没有怀疑半分,又不禁暗暗庆幸。   幸亏他懂得未雨绸缪, 提前便开始临摹原身周季澄的字迹,如今看来, 这临摹的效果也还算可以,至少如今他的字迹与曾经穆元甫的完全不一样。   隔得数日,大将军上官远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宫中的穆元甫愣了愣,随即陷入了深思。   皇后当年为何要把上官远打发到边陲?上官远乃朝中大将, 更是武官中的第一人, 再怎么也轮不到他去镇守边陲。   这当中是不是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内情?   朝野皆知,上官远乃太.祖皇帝麾下最英勇善战的一员悍将,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大梁得以建立, 上官远居功甚伟。   可谁也没有想到, 太.祖皇帝刚一驾崩,这么一位大功臣却被冯太后打发去镇守边陲,多年来更是一直未曾回京。   追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的那些有功之臣们, 尹德璋继续平步青云,如今仍是文官中的第一人。武将当中上官远远离京城多年未归。   而其他人,有的死于齐王之乱当中, 有的被牵连丢官弃爵,有的明哲保身装聋作哑,有的则如上官远这般被远远发配,更多的却是彻底听命于冯太后,成为太后执政的最坚决拥护者。   如今上官远回京,朝野上下不禁暗暗猜测,这是冯太后打算把人叫回京城,还是计划彻底解决掉对方?毕竟朝中大部分兵权都已经被冯太后收回,唯有上官远手中仍掌握着部分。   上官远正式回京那日,冯太后在正明殿召见了这名大梁赫赫有名的大将。   “臣上官远,参见太后。”殿中,一身戎装的上官远甚至没来得及回府梳洗一番,便匆匆奉召进宫。   冯太后温声免礼。   “一路奔波,上官将军辛苦了。”   “不敢当太后此言。”上官远的态度不卑不亢,不冷不热,言语更是简洁,不曾多言半句。   冯谕瑧也不与对方多作客套,直接便问起了如今边疆局势。   上官远早有准备,自然知无不言,末了又道:“北夏太子暴毙之后,本就年老多病的北夏王健康每况愈下,估计熬不过明春。为着太子之位,北夏皇室同室操戈,局势至今未明。不过依臣之见,北夏太子留下来的那些势力不容小觑,太子虽死,但太子之长子实力不俗,未必不能越过诸位叔伯,夺得最终皇位。”   冯谕瑧点点头:“既如此,今后还请上官将军多留意些。”   上官远拱手回答:“臣遵旨。”   该问的都已经问了,该知道的也已经知道了,冯谕瑧正欲让对方离开,却听上官远忽地道:“臣远在边城,却听闻太后近几年先后迎了几名容貌不俗的男子进宫。”   冯谕瑧平静地望向他:“确有此事,如今长明轩中还住着一名有着‘玉人’之称的周公子。怎么?上官将军意欲对哀家内帷之事指手画脚么?”   “臣不敢。”上官远的语气略有几分停顿,视线迎上上首的女子,道,“臣只是不明白,太后此举,是想报复太.祖皇帝,还是纯为私欲?”   冯谕瑧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忽地轻笑出声。   “太后因何发笑?”上官远皱眉问。   “哀家笑,自然是因为你问得可笑。”冯谕瑧起身,缓步走下石队,一直行至他的跟前,望入他的眼眸深处,语气似乎带着不解,“哀家为何要报复太.祖皇帝?”   “诚然,太.祖皇帝算不上是什么好夫君,但却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合作者。没有太.祖皇帝,便没有如今的哀家,哀家敬他尚且来不及,为何又要报复?”   上官远定定地凝望着她良久,终于垂眸,低声道:“是臣想岔了。但是……”   他忽地又抬头,眼神带着质问:“但是太后放任郑太妃,对陛下更是从未尽过教导之责,这当中是否有所图谋,是否仍欲行当年对安王之事?太后当年答应过臣的,难不成想反悔么?”   冯谕瑧脸色沉了下来:“上官将军,你僭越了。哀家行事,没有必要,亦无需向你解释。”   “太后只需记得,大梁的天下姓穆,不姓冯。”   “哀家若要改穆为冯,你意欲如何?”冯谕瑧冷冷地反问。   “上官远的性命与前程,皆是太.祖皇帝所赐,没有太.祖皇帝,上官远莫说位极人臣,只怕早就命丧黄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太.祖皇帝对上官远还有多次活命之恩、提携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上官远纵是拼上身家性命,也必是守着穆氏江山。”上官远语气强硬。   “你莫要以为哀家怕你。大梁兵力,十之八在哀家手上,纵然你上官将军本事了得,也未必能延续常胜之名!”冯谕瑧语气冰冷。   “那又如何,若是怕死,那便不是上官远!到时狼烟再起,生灵又遭涂炭,太后多年苦心经营只怕要毁于一旦。”   冯谕瑧眼中杀意顿现:“哀家当年便说过,你若是让北夏军踏入大梁国境半步,哀家便杀穆氏皇族一人。倘若天下烽烟因你而起,哀家杀尽穆氏全族,以告慰万民!”   “你敢?!”   “你看哀家敢不敢!”   二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浓浓的杀意弥漫在殿内。   最终,还是上官远败下阵来。   话是可以放得狠,但若是他当真点燃战火,使大梁又陷入战乱当中,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怕九泉之下也无法面对太.祖皇帝。   毕竟,这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江山,他又怎能亲手摧毁太.祖皇帝的基业。   “是臣僭越了,请太后恕罪。”他跪了下去。   “上官将军无需惺惺作态,你只要记得,在哀家未有旨意之前,便是拼上你的性命,也要把北夏军挡在国门之外。否则……你是知道哀家的手段的,当年穆敬祥的下场便是最好的榜样。”   “臣上官远谨遵太后旨意。”上官远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了头。   冯谕瑧拂袖:“退下!”   “臣告退。”上官远低声应喏,退出殿外。   转身离开之前,他又忍不住望了望殿中背着他而立的女子,眼神复杂难辩。   良久,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这才离开。   若是当年他可以早些找到她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对穆大哥离心,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切均已无法挽回。   殿内,一直没有出声的连翘在上官远走后,冷着声音道:“这厮如此可恶,太后何必容忍,待连翘去取了他的脑袋,好教他知道如今大梁到底是姓穆还是姓冯!”   “不,上官远此人,还未到不能用的地步。至少,哀家目前还需要他。”冯谕瑧摇摇头,随即又有些头疼地揉揉额角,“除非能找到一个可以替代他抵挡北夏之人,只是目前而言,朝中其他将领,尚且无人能及得上他。”   良将易得,帅才难求,大梁不缺良将,但缺一个可以掌控全局的元帅。   连翘一听便明白了,只是想到方才上官远的行径,到底心有不甘,唯有恨恨地道:“当年看他还算是通情达理,如今看来,倒是连翘看错了。此人眼里只认先帝那个穆字,别的在他眼里都不重要。”   冯谕瑧神情平静:“这也是他尚能用的原因。一旦他连先帝打下来的江山、先帝族人的性命都不看重了,此人对哀家而言,便已是毫无用处,纵然他本事再大,哀家也务必要想法子把他处理掉。”   却说上官远心情复杂地离开正明殿,准备出宫回府,行经明德殿时,忽见前面一名年青男子,带着一名年约四五岁的小姑娘,以及一只大白鹅,正从明德殿内出来。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他,停下了脚步朝这边望过来,他亦籍此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瘦削,长就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肤色白净,面如美玉,行走间衣袂翩翩,端的是无尽风流。   那名小姑娘似是疑惑他为何停了下来,小手抓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唤:“周叔叔。”   上官远此时已经完全肯定,这个男人,正是传闻中的太后新宠,玉人公子周季澄。   他大步流星地朝对方走过去,对方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迎上,神情有几分意外,但眼眸当中却现显而易见的惊喜之色。   “上官……”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以色侍人谋取前程,简直丢人至极!呸!”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厌恶地瞥了那人一眼,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后,扬长而去。   穆元甫被他骂得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方才是被骂了?还是被他视若兄弟的得力下属骂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啊!周叔叔,那个人骂你丢人呢!太坏了!”亦将上官远那句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虎妞义愤填膺地叫道。   穆元甫双唇抖了抖。   好孩子也不用这么实诚的。 第33章 献美   “我要让大白将军去咬他!”小姑娘气愤地跺了跺脚, 小手一指上官远的背影,冲着大白将军下达命令,“大白将军, 咬他!咬那个坏人!”   大白将军嘎嘎了两声, 立即迈开双腿,朝着那渐行渐远的高大身影追了过去。   穆元甫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 唯有急急吩咐周遭宫人:“快去拦住它,莫让它冒犯了上官将军!”   上官远是什么人啊, 那是在千军万马中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的,大白将军敢冲过去, 这不是纯属找死么?   不过对小姑娘的一番维护之意,他亦是感念得很,故而只是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并没有责怪半句。   而周遭宫人则连忙紧追着大白将军而去,意欲将它拦下来。   上官远迈着大步走在宫道之上,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只大白鹅“追杀”着, 直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嘎嘎的叫声,皱眉回身一看,便看到了方才跟着那男宠的大白鹅,居然朝着自己冲过来。   这畜生!他虎目圆睁, 随手捡了块小石子, 一扬手便要朝那大白鹅击过去,打算当场将这畜生击毙,突然便听有人急叫‘将军不可’, 他这才止了动作,侧眸一看,便看见一名身着官袍, 怀抱几卷画轴的年轻官员。   方才正是此人出言制止了他击杀大白鹅的举动。   而那厢,宫人们终于追上了大白将军,几人合力,才勉强制住大白将军,并将它带了回去,亦让它逃过了脑袋开花的下场。   上官远目光落在那年轻官员眉间的一点红上,想到了回京之后看到的不知多少个眉间点缀一点红的年轻人,浓眉不自觉地皱了皱。   只是,当他看清眼前之人容貌时,呼吸一顿,神情亦不知不觉地添了几分凝重。   “你是何人?因何阻止本将击杀那不知死活的畜生?”   凤骅朝着他行了拱手礼,这才恭敬地回答:“下官聚贤馆学士凤骅,见过大将军。此番出言劝阻,只是不忍将军误伤了孩童之心。”   遂将大白将军的来历向他道来。   上官远听闻这畜生居然还懂得护主,心中杀意便已经消去了。   他只知道冯太后接了她的外甥女进宫,并将之养在了明德殿,却不知那小姑娘身世如此坎坷,更不知小姑娘身边带着的大白鹅如此有灵性。   邓府一案早就已经公诸于众,虎妞的身世自然也瞒不过旁人,只是无人敢在小姑娘面前说这些事罢了。   他的视线再度落在眼前男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地问:“你是凤骅,便是那传闻中的风华公子?”   凤骅笑了笑:“不过是一个浑号罢了,让将军见笑了。”   上官远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迈着矫健的步伐出了宫门,骑上了候在宫门外的骏马。   “将军可是要回府?”跟随他而来的兵士问。   “你先行回府,本将军另有要事。”他回了句,调转马头,策马往南安王府而去。   自从被永和大长公主截了胡后,南安王心里便憋了一股气,誓要寻得天底下最俊俏的美男子,以取代宫里的那位玉人公子。   这日他在外溜达了一圈回府,才刚喝了几碗茶水缓解口渴,便听下人来报,说上官将军来访。   “没空没空,不见不见。累都累死了,谁还耐烦会什么客……等等,你说谁来了?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一刻却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问。   “是上官将军。”那下人又恭敬地重复了一遍。   “上官远?那个煞神什么时候回来了?不是,他来找我做什么?”南安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上官远向来怵得很,自然不敢怠慢,忙道,“快请快请,快快有请!不不不,还是我亲自去迎这煞神。”   对着那尊煞神,他哪敢摆什么王爷的谱,连忙整理衣冠,亲自前去迎接。   “这是吹的什么风,把上官大将军您给吹来了。大将军屋里请!”他涎着笑脸,将面无表情的上官远迎了进府,一路到了正厅,分主次落座。   他又亲自端过侍女奉上的香茶,送到了上官远跟前,殷勤地道:“大将军请用茶。”   上官远冷着脸,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只把他盯得汗流浃背,双腿发软差点坐都坐不住了。   他努力回想了一番,自己应该没有得罪过这尊煞神吧?为什么要用这种看死人的眼神瞧着自己。   他欲哭无泪,惨白着一张胖脸,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说错了什么真的得罪了这煞神,从而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已经思考着要不要立即逃命,才终于听到对方开口。   “太.祖皇帝在世之时,待你如何?”   他连忙回答:“自然是恩重如山,能为太.祖皇帝叔父,实属三生有幸,不,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倒是他的真心话,那个皇帝侄儿对他们这些族人血亲,简直是厚恩。没有他,自己只怕坟头草都长了几丈高了,哪会有如今的富贵日子。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如此欺辱于他?!”对方突然厉声质问,吓得他再也忍不住‘咚’的一声软倒在地。   “冤枉啊!大将军此话从何说起?便是给我十个,不,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他大声喊起了冤。   “不敢?!那些什么公子不是你举荐入宫的?!”上官远脸色铁青,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愈发唬得南安王哆嗦个没完。   “我、我那也是不得已为之,纯属是为了自保而已。”南安王白着脸,颤着嗓子回答。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敬祥那事闹得那般大,他自己找死不要紧,可还要连累无辜。那一位岂是好欺负之人,齐王满府成年男丁全被杀了个精光,妇孺悉数没入宫廷为奴,敬祥媳妇当场就一头碰死了。”   “还有老四、老五那几个也曾跟在敬祥身后吆喝的,一一被清算了个彻底。丢了王爵事小,没了性命才是事大。”   “还有崔将军、马将军,肖大人等一干朝廷重臣,如今哪个的坟头不是长满了野草?”   “那会子,莫说我一个啥都不会啥都没有的,便是满朝文武大臣,哪个不被吓破胆?生怕下一刻那刀便架到自己脖子上。”   “那日子,如今想起来都是胆寒。”   “你再瞧瞧,连太.祖皇帝定下来的继承人,她说废就废,眼睛都不带眨的。当然,也是那万氏不知死活,居然敢在朝廷下令丈量、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大气都不敢喘,老老实实奉旨办事的时候,让娘家人趁机大规模圈地。这不就撞到枪口上了么?可怜我那大侄孙,倒是生生受了亲娘拖累。”   他所说的一切,上官远自然也清楚,甚至当年若不是他威逼阻止,穆氏一族被牵连的人只会更多。   当然,他亦因此付出了终身镇守边陲的代价。   他定定神,问出了此行的目的:“那风华公子是你举荐进宫的?可知他身世来历?”   南安王抹了一把额上冷汗,老老实实地回答:“自然是查过的,没查过底细之人,我又怎么敢送进宫去,那不是给自己挖坑么。”   “凤骅乃是甘州人,生父是个账房先生,生母早逝……”他一五一十地将凤骅的身世道来。   上官远听罢没有作声,皱眉思忖片刻便离开了。   南安王长长地松了口气,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来。   上官远回京数日之后,陈国所派使臣亦到了大梁京城,以贺小皇帝穆垣即将到来的十一岁生辰。   当晚,冯太后设宴相迎,文武百官、后宫太妃太嫔与众皇子皇女们均出席,连穆元甫与虎妞也不例外。   这是自“还魂”以来,穆元甫头一回完完整整地看到他的文武大臣、后宫嫔妃与众皇子皇女。   他的视线由朝臣所在之处开始,逐一望向每一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   这些人,有追随他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将领,有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也有他多番诚意相邀迎进朝堂的贤士,更多的却是不少或年轻或年老的陌生脸孔。   这些人,都是经历过齐王之乱后仍旧稳稳立于朝堂上的,亦多是太后执政的拥护者。   这些人当中,还有不少是他临终前的托孤大臣。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不管过程如何,至少在他死后几年,大梁仍得以稳步发展,百姓日子有所提高,粮仓渐渐满了,连国库亦逐渐开始改变入不敷出的局面。   政局稳定,唯一“乱”起来的,还是他穆氏中人。   他的视线又移向了他的皇子皇女们。   坐于冯太后身侧的小皇帝穆垣,绷着脸目不斜视,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倒还算端得起来。他暗道。   又望向穆垣下首的安王穆恂,浓眉不自禁地皱了皱。   只见穆恂满脸木然地呆坐着,对周遭一切完全无动于衷,整个人瞧来竟是半点精神气都没有。只有不经意地接触到冯太后或者连翘的视线时,才会缩缩脖子,恨不得把自己隐藏起来。   他的双眉拧得更紧。   这个孩子……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再往下移时,便看到正往嘴里塞着肉丸子,吃得满脸满足,连脸上的油渍都来不及擦的——小胖子,庄王穆琮。   他的嘴角抽了抽,从前怎的不觉得这小子如此贪吃?不过几年的功夫,便把自己吃得比几个兄弟圆了一整圈。   尤其是他还坐在安王身边,兄弟俩的体型一对比,那视觉效果,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正无奈间,又见穆琮把箸子伸向一碟烧鸡,他揉了揉额角,恨不得冲上去大吼——别吃了!再吃下去衣袍都绷不住要裂开了!   他不忍再看,将视线投向了最小的儿子——端王穆璟。   经过了神情呆滞的安王、只知道吃的庄王,如今这个乖乖巧巧地坐着不动,体型更是正常的端王,简直不能更顺眼了。   他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将视线投向了后宫嫔妃当中。   后妃一众女子当中,郑太妃居其首,身为皇帝生母,身份地位在后宫当中仅次于太后,远远越过其他嫔妃。后来者居上,自然容光焕发,连背脊都挺得比其他嫔妃要直。   紧挨着郑太妃的,则是万太妃。   他的视线微顿,有些不敢相信那个满脸阴郁,瘦骨嶙峋,瞧着比其他嫔妃老了一大截的女子,便是曾经的皇长子生母,如今的安王之母万太妃。   再瞧瞧神情木然的穆恂,他甚至怀疑如今穆恂这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就是被这个妇人折腾出来的。   正在此时,殿内的丝竹之声骤停,他望向殿中央,便见陈国那位使臣躬身朝上首的冯太后道:“此番还奉上美男子十名,恭祝太后千秋万福,愿梁、陈两国结万世之好。”   话音刚落,十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踏着再度奏响的曲调,款款迈进殿来。   穆元甫手中的酒杯‘当’的一下便掉到了地上。 第34章 遗憾   周遭之人下意识地朝他望了过来。   太后又得美人, 最受冲击的便是这位玉人公子了吧?说不定好不容易得来的宠爱,眨眼间便会易主。   甚至这位容貌更胜前人的玉人公子,还将会成为第一位被分薄宠爱之人。毕竟他前面的那几位可都是独宠的, 没有人与之相争。   哪像如今这位玉人公子, 一下子便要与十人竞争。   可怜哪!   穆元甫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若无其事地接过宫女换上来的新酒杯, 自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瑧瑧肯定会接受的, 正如当年她劝自己的那般——“接受了,梁王既能得美人, 又能宽盟军之心,还能表结盟之诚意,必要时亦能免我大梁将士伤亡, 一举数得,为何不允?”   是呢?一举数得, 为何不允?便是初时感觉别扭, 心中亦觉不自在,次数多了,便习以为常了。他后宫的那些女子,大多数不就是这样得来的么?   如今形势逆转, 需要接受的便已经成了他的皇后, 如今大梁的太后。   他心里只觉得有点憋得慌,但是却又知道无论冯太后最终的决定是什么,都会有她的道理。   末席处, 正夹着菜肴的凤骅听到‘奉上美男子十名’时,手一抖,已经夹了起来的菜又掉回了盘子里。   他放下箸子, 改去拿酒杯,垂眸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   太后应该……不会接受的吧?   可是,接受不接受,与自己都没有太大干系了。原以为纵然是离开了宫中,但是进了聚贤馆,依然有机会与之接近,但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走出长明轩,他连见她一面都难,纵是以公事为名,依然难以得见。   他能做的,仍旧是等待,等待着对方的召见。   他苦笑,召见?如今的他,又凭什么能得到她的召见呢?   难啊!那样的女子,除非能有一把锁,把她牢牢地锁在身边,否则,那便是天上的云,飘忽不定,让人摸不着,看不透。   殿内众人打量着那十名姿容出众,美得各有特色的男子,又装作不经意地望向上首,屏声静气,等待着冯太后的反应。   冯谕瑧也没有料到陈国居然给了她这么一个大惊喜,十名美男子……她无奈地笑了笑,清清嗓子,道:“贵国陛下一番好意,哀家心领了。只是……”   她又轻笑出声,斜睨了一眼貌似镇定的穆元甫,而后温声对那使臣道:“阁下觉得,您这十位美男子,比之哀家宫中的玉人公子如何?”   众人齐唰唰地望向了穆元甫。   那使臣亦然,只待他看清‘玉人公子’容貌,又一一扫向自己带来的十名美男子,逐一逐一对比,终于甘拜下风,遂拱手道:“玉人公子果真名不虚传,容貌气度非我等寻常人所能比拟,太后有此佳人作陪,莫怪这十人难入太后之眼。”   冯谕瑧又是一声轻笑,命宫人倒酒,遥敬陈王以表谢意,十美男之事就此略过不表。   穆元甫甚为惊讶。   不接受?皇后竟然不接受?可是为什么?她如今所为,与她当年劝朕的那些话完全相背!   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不安来,似乎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像是有什么念头冒出,可那道光闪得太快,快得让他根本抓不住。   不对,这不对,肯定是有地方不对劲。可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又是哪里不对劲?   他的手指不安地在膳桌上画着圈圈,并且越画越快,越画便越是觉得心里的那股不安之感愈发强烈,强烈到……让他下意识地不敢去深究。   此时的殿内,丝竹声再度响起,觥筹交错,宾主尽兴。   冯太后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浅笑,视线偶尔不经意地在殿内环视一周,突然,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某席上,呼吸一窒,笑容亦是一僵,随即反应了过来,揉了揉额角,暗道:哀家莫非是喝醉眼花?竟然看到周季澄有与先帝一般的习惯。   她有些不相信地再度望过去,却见对方放于膳桌上的右手,正随着丝竹之声打着拍子,俨然已经沉浸在殿内的热闹当中。   她收回了视线,果然是看错了,醉得不轻。可能是这献美让自己想起了往事。   在陪着先帝征战四方,开疆拓土,打拼大梁江山的时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候,除了不时会发生的献美,偶尔还会有“赐美”,这是发生在前期大梁军实力尚且不足的时候。   她记得第一次发生的“赐美”事件,是她历经生死,刚回到先帝身边不久。彼时大梁军队实力不足,又经历了几场苦战,不得已投靠当时实力最强的秦王,也算是一次“结盟”,不过秦兵强而梁兵弱。   得梁兵来投,秦王大喜,为表“诚意”,还将其女赏赐彼时还是梁王的先帝,以结两姓之好。   许是在妻子徘徊于生死之间的时候,自己却纳了妾还得了庶子,心生愧疚,先帝坚决不受。当时她是怎么想来着?   冯谕瑧又饮了一杯酒。   当时她只觉得,反正这个夫君她已经不打算要了,既如此,倒不如充分发挥他的最大作用。毕竟,人家讲的是江山大业,她却来讲儿女情长,这想法、这步调都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她决定调整步调,走上与先帝同样的“江山大业”这条康庄大道上。   既然要走“江山大业”,那“儿女情长”自然得抛弃,她诚恳地劝先帝:秦强而梁弱,如今我军实力远不如秦兵,而四周敌人虎视眈眈,若不能暂与秦结盟,于梁而言,甚危矣。如今秦王赐女,是表诚意,亦是威慑,梁王若不受,便违此番结盟之初衷。   她又饮了一杯酒。   曾经她也天真地觉得,真正有实力的男子,不应受人掣肘,假惺惺地“被迫”纳美,以换取短暂的“和平”。   但在她决定走上“江山大业”这条道时,却觉得,自己的将士自己爱惜,能以最小的代价减少的战争与伤亡,为何不答应?   更何况,人家姑娘也未必愿意自己像个货物一般,被人“赐”来“送”去的,只是身不由己,唯能受了。结果临了还要被对方嫌弃拒收,这也忒惨了些。   那秦王之女,贵为一方雄主之女,还不一样被亲爹赐来送去么?   她记得那女子是死在一次梁军撤退当中,死的时候没有留下任何子嗣,自然也无法地先帝的后宫当中觅得一方位置。   这个女子,比起那些辗转各处靠出卖自身换取庇护的,已经好上许多了。   这个世道,女子生存本就艰难,彼此之间若再因什么男人宠爱而针锋相对,那也忒可笑、可恨、可叹了些!   宴席结束,向来酒量颇好的冯太后,也有了几分醉意。她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等待着连翘搀扶自己,好一会儿却没有等到连翘动作,不解地抬眸,便见连翘蹙着双眉怔怔地站在一旁,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她伸手在连翘眼前晃了晃,成功地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这才戏谑般道:“连翘姑姑这是也醉了?”   连翘笑了笑,搀扶着她迈出大殿:“倒不曾醉,只是被那十美男震住了。”   顿了顿又笑道:“太后何不趁机把人都收下,玉人公子颜色再好,看多了也会腻,倒不如多收几个,轮着来,还能保持新鲜感。”   冯太后哑然失笑,没好气地道:“尽瞎说,你忘了宁老头子是如何嘱咐哀家的?哀家可惜命得很。”   连翘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那宁老头子怎么说的?好像是说:纵欲要有度,多且频繁,无益!妇人好洁且需重洁,若多而杂,则乱且脏,大大无益!何必呢!   “太后这是回明德殿,还是去长明轩?或者召周公子前来侍候?”片刻之后,她又问。   “回明德殿吧!让玲珑去瞧瞧虎妞怎样了?哀家今晚见她吃得欢,可不能积食了。”想到那个不省心的虎丫头,冯谕瑧不放心的叮嘱。   连翘应下,亲自侍候她沐浴梳洗之后,再去看看虎妞的情况。   到了东配殿,却得知虎妞早就撑不住困睡了。   她进到寝间,果然见小姑娘撅着小屁股正睡得香,许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偶尔还咂巴咂巴小嘴。   她无奈地笑了笑,替小姑娘掖了掖被子,又吩咐宫人好生侍候,这才离开。   回到自己屋里,她定定地坐在长榻上,也不知过了多久,翻出床底的一个尘封已久的漆黑木盒,打开锁头,将里面一柄软剑取了出来。   这是她还是杀手“十七”时的佩剑,死在这把剑下的人,有皇室贵族,有富商巨贾,也有很多她不知身份却奉命所杀之人。   可是自从到了主子身边,这把剑她便再没有用过。   她执剑的手一抖,软剑发出一道寒光。   她轻轻地来回抹着剑刃,剑身映出她那溢满杀意的双眸。   良久,她才重新将软剑收好。   可惜了,这把剑终是没能饮上那人的鲜血。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也是这把剑的遗憾吧! 第35章 小兔崽子!   宴席散去后, 穆元甫心不在焉地出了殿,正欲长明轩去,突然被人一把抱住了双腿, 随即便听到小孩子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周叔叔, 我困了……”   他低下头去,看着抱着自己双腿直打呵欠, 小脑袋还一点一点的虎妞,揉揉她的脑袋:“跟着你的珍珠姐姐呢?”   “不知道呢!虎妞出来就看到周叔叔了。”小姑娘许是实在困得很, 抱着他的腿蹭了蹭,呵欠不断。   穆元甫连忙把她抱起, 侍候她的宫女珍珠已经急步走了过来,看到好好地在他怀里的虎妞,这才松了口气。   小孩子真的是精力太旺盛了, 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差点把她的魂都给吓没。   穆元甫见她到来, 连忙小心翼翼地将虎妞交给对方, 又低声嘱咐了几句,这才放心离开。   凤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已经没了曾经的嫉妒。   又有什么好嫉妒的,这个周公子, 很快便会是下一个自己, 绝对不会有什么例外。想到自己曾经因为嫉妒王序所做出的事,他不禁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那个时候的自己,可真是蠢啊!   穆元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皱着双眉回到了长明轩。当晚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想着今晚发生的种种,他便觉得心里着实慌得很。   着实辗转难以成眠, 他干脆便披衣趿鞋下地,推开窗门,看着窗外景致出神。   如今的大梁与陈国,大梁强而陈国弱,陈国献美,皇后她可以选择不接受。曾经,同样有实力较他弱的盟军前来献美,可每一回,她都是劝他接受的。   今晚陈国使者献上那十个美男子的时候,理智上他觉得皇后选择接受亦是应当,可情感上,他却觉得心里甚是不舒服,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希望皇后可以拒绝的。   身为夫君,看到有人向妻子“献美”,他都会心里不舒服不痛快,甚至隐隐有一股想要杀人的冲动。   那么当年,他选择接受那些献上来的美人时,皇后是不是亦如他这般感觉?可为了大业,她却选择了委屈自己。   他的心开始慌乱起来,细数一数,他曾经接受了几回这些“美人”,如果每一回皇后明明心里不舒服,却还是压抑着自己选择让他接受,这么多年来,心里该积攒了多少委屈?   他甚至不敢去想。   “瑧瑧……”他喃喃地轻唤。   他到底还是辜负了她,辜负了这个他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好好对待的女子,也许从他让万氏怀了他的骨肉那一刻,不,甚至更早,早到他没有事先把她与家人安置妥当便举起反旗那一刻始,便已经辜负她了。   由最开始的明艳照人,到后来的端庄大气,随了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所致,是否还有对他的失望?   他曾经自豪自己有这样一位贤内助,最贤惠的妻子、最得力的帮手、最放心的伙伴,如今想想,这夫妻之间,到底还是欠缺了些什么,让人意难平。   尽管夜里睡得晚,可翌日他还是一大早便起来锻炼。   锻炼结束的那一刻,他一转身,便对上连翘探究的眼神,唬得毫无准备的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定定神,问:“连翘姑姑怎的来了?可是太后有旨意?”   连翘默不作声地盯了他好一会儿,盯得他头皮发麻,正暗自纳闷间,才听到对方缓缓地道:“太后这几日要召见陈国来使,怕虎妞那丫头吵闹惹祸,故而我才想来问问周公子这几日可方便,帮忙照看照看那坏丫头,只靠珍珠她们几个,恐制不住她。”   原来是此事……穆元甫松了口气,不过又有点奇怪,此等小事又何需连翘亲自前来。   不过他也没有多问,点头回答道:“自然是方便的。”   把他当照看孩子的奶嬷嬷一般,他的语气还是这般自然,更无半分抗拒之意,此人又怎可能是那个戎马一生的穆元甫,不过一个小习惯而已,天底下亦不一定只能那人会有,到底还是自己多心了。   连翘暗道。   只心里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遗憾,又好笑自己居然因为对方一个小习惯,便信了死人重生此等荒谬之事,以致一整晚辗转难眠,更是一大清早便过来试探。   她暗地叹了口气,略平复了一下心绪,随口道:“周公子晨起锻炼这一习惯,倒与习武之人颇为相似。”   穆元甫眼皮一跳,很快便若无其事地回答:“早前体弱,大夫嘱咐每日晨起锻练,便能强身健体,倒不敢与习武之人相比,姑姑见笑了。”   “这倒没什么,天底下不少习武之人,初时习武,也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我还有事,便不打扰公子了,稍候便让珍珠把虎妞送过来。”   穆元甫应下,又客气了几句,看着对方离去之后,才拭了拭额上的汗渍。   虎妞一大早起来,便迈着小短腿要去找姨母,正由琥珀侍候着梳妆打扮的冯谕瑧,瞥了一眼要朝自己扑过来的小姑娘,伸手捏住她的脸蛋,成功地阻止了虎妞的动作。   “哎呦哎呦,布要捏脸嘛,疼疼疼,疼死啦……”虎妞呜哇呜哇地叫疼,可还记得对方的警告,不敢乱踢,只能扑腾着双手叫唤。   小姑娘的脸蛋比以前圆润了不少,肉乎乎软绵绵,捏起来手感甚好,冯太后于是毫不手软,直捏得小姑娘眼泪汪汪都快要哭出来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了手。   “说吧,又想要做什么?”冯太后对镜理了理妆,这才大发善心地问捂着脸蛋好不委屈的小姑娘。   “我想去找寿康玩嘛~~~”小姑娘揪着她的裙裾直撒娇。   寿康?冯谕瑧动作微顿,想到了昨晚的宴席,虎妞是与年纪相仿的寿康公主坐一起的,估计也因为如此,两个小姑娘便好上了。   小孩子的友谊就是这般来得轻易。   寿康那孩子被她母妃养得娇娇弱弱的,胆子也小得很,竟也能这个虎丫头玩到一处去,也是难得。   “她等会儿会过来请安。”她倒也没想过要将虎妞与先帝那几位公主隔开。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不过也算是知道寿康公主等会儿会过来,顿时便高兴了,在屋里呜呜哇哇的一阵叫,叫得冯谕瑧没忍住又掐了她脸蛋一把,再呵斥几句,终于成功让小姑娘哇哇哭着跑了出去。   她淡定地拂了拂袖口,扶了扶凤冠,走出寝殿,见刚才哭着跑出去的虎妞,正抱着她的大白将军坐在门槛上生闷气,看到她出来还噘起了小嘴。   她只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见她不理自己,小姑娘的嘴噘得更高了,不过再一听珍珠小声说“寿康公主已经在正殿了,正候着给太后请安”,立即便又高兴起来,松开大白将军,朝着冯谕瑧的身影追过去。   “姨母等等我嘛~~~”   冯太后脚步一顿。   这不记打的虎丫头!   在长明轩的穆元甫没有等来虎妞的身影,只听连翘派的宫人说小姑娘和寿康公主玩到一块去了。   他笑了笑,也不在意。   寿康是他最小的女儿,他驾崩的时候她还未满周岁,给她选的封号‘寿康’,便是希望这个最小的孩子能够健康地长大。   昨晚的宴席,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个孩子,怯怯弱弱的模样,明明与坐在她身边的虎妞同龄,但瞧起来却比吃过不少苦的虎妞还要小些。   接下来一连数日,长明轩都是安安静静的,再没有小孩子的吵闹声和大白鹅的嘎嘎声,穆元甫居然还感到有一点儿不习惯。   察觉了这一点,他无奈地摇摇头,觉得自己真的被那虎丫头折腾得不轻。   这日依然如此,他也不在意,打了本兵书细细翻阅。   当初征战天下时,他可没学过什么兵法,全是靠自己在战场上摸索,如今有机会了,把这些书找出来看看,再结合自己多年的征战经验,取其精华,倒也另有一番收获。   他正看得入神,忽有宫人匆匆来报:“周公子,小姐与陛下、安王他们打起来了!”   穆元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会打起来?可通知连翘了?”   “已经有人去通知连翘姑姑了,至于打起来的原因……好像与公子有些关系。”宫人含糊地回答。   穆元甫愣住了,与他有关?他好端端在长明轩哪儿也没去,怎的与自己有关系?   他不禁追问,那宫人才低声道:“仿佛是陛下言语间对公子有些微词,安王与端王他们亦附和,小姐不服气,便与他们争吵起来,陛下气不过,失手推了小姐一把,小姐于是……反正这会儿御花园正乱着呢!”   急匆匆欲赶过去的穆元甫听罢脚步一顿,神情顿时变得有几分扭曲。   所以说,是他的儿子们对他不敬,甚至言语间有所贬低,而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姑娘却挺身维护,并且丝毫不惧对方年纪比自己大、地位比自己高,就与之打了起来?   所以生那么多不省心的儿子做什么?!   这帮小兔崽子! 第36章 肃州行   还有, 年纪比人家小姑娘大了一截,还是个男人,居然和小姑娘动手?简直丢尽了老子的脸!   他气得狠了, 足下步伐越来越快, 很快便将身后的宫人远远地抛开了。   待他到达御花园,竖起耳朵细一听周遭动静, 待听到一群孩子的嘈杂声和大白鹅的嘎嘎叫声之后,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 一路小跑地赶了过去。   走得近了,他便看到着一身粉色衣裳的虎妞当真如同一只小老虎一般, 冲着小皇帝穆垣又踢又打又咬,哪怕被宫人死命地抱离了穆垣也不死心,拼命挣扎着, 口中还嗷嗷嗷地叫个不停。   “嗷,你个大坏蛋, 坏透了, 怎么会有这么坏这么讨厌的人!周叔叔比你好十倍,不,好好多好多倍!坏蛋!讨厌鬼!”   穆垣被她气得脸都红了,就要冲上前去打, 还是他身边的内侍死命地把他拉住, 又劝又求的,好歹让他止了冲上前去的脚步。   另一侧,大白将军嘎嘎叫着追赶安王穆恂与端王穆璟, 年纪稍小的穆璟跑不快,被它追得一屁股摔到了地上,眼看大白将军就要冲到他跟前, 吓得他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亏得几名内侍合力,一把扑倒了大白将军,将它给死死制住了。   立即便有宫人上前,将穆璟给抱了起来。   安王穆恂虽然逃过一劫,只是也被吓得不轻,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躲在一旁直喘气。   只有小胖子庄王穆琮急得团团转,口中不停地念着:“别打了别打了……”   而寿康公主则吓得在一旁哇哇大哭,被奶嬷嬷抱住了不停哄也止不住。   穆元甫只看得火冒三丈,额上青筋频频跳动着,可还不等他上前制止,已经有人比他更快。   “这是在做什么?”得到消息的连翘带着人赶了过来,看着眼前这一幕只是冷冷地发问。   尽管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可场面却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   唯一例外的只有虎妞。   小姑娘见到熟悉的连翘姑姑来了,挣脱抱着她的宫人,‘噔噔噔’地朝着连翘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哇哇哇地开始告状:“姑姑,他们可坏可坏了,骂周叔叔,骂虎妞,还要打虎妞。你看你看,他们连大白将军都要欺负呢!”   连翘揉揉她的脑袋瓜子,示意她松开自己的腿,这才朝着穆垣走了过来,先是依礼见过,而后才语气平静地问:“不知陛下可否告诉连翘,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陛下竟会与虎妞这般小的孩子起了冲突。”   穆垣紧紧抿着嘴,脸蛋涨得通红,可却一声不吭。   连翘也不在意,又问:“不知虎妞是否冲撞了陛下?”   穆垣还是一言不发。   这叫他要如何开口,说他无缘无故骂了人,结果惹恼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然后被一个五岁不到的小丫头给打了?   这番话说出去,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见他一直没有说话,连翘也没有勉强,又同样问了穆徇与穆璟,结果无一例外,那两人都是抿着嘴唇就是不吭声。   最后,她将视线投向了庄王穆琮。   穆琮挠挠后脑勺,望望两位兄长,又看看四弟,想了想,只能说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就是皇兄、四弟他们与虎妞妹妹开玩笑呢!”   哎,早知道会遇到这样的事,他就不出来了,这样的天气,留在屋里睡觉多好呢!   连翘见状也只是点了点头,又见虎妞气鼓鼓的一副准备说话的模样,立即瞪了她一眼。小姑娘被她瞪得委屈极了,扁了扁嘴,哼的一声别过脸去,却意外地看到不远处正站着她的周叔叔。   她立即撒腿朝对方跑去,穆元甫顺势弯下身子把她抱入怀里。   这么小小的一团,方才这般不遗余力地维护自己,比那几个兔崽子可是好得多了。   “周叔叔,他们太坏了,欺负虎妞,还欺负周叔叔。”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嗓音软软的,还带着几分让人无法忽视的小委屈。   穆元甫心软得一塌糊涂,抱着小小的身子颠了颠,低声道:“周叔叔知道了,只是傻丫头啊,这般直接动手是不对的,不提对方都比你高大,地位还比你高,纵然你得了理,可是动了手,吃亏的便只会是自己。”   “傻丫头,你要记得,君子报仇十里未晚。还有便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能把自己给搭进去,那样的话可是得不偿失。”   “在实力明显不如人的情况下,要坚决避免以硬碰硬,而是要懂得扬长避短,更要懂得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   “你年纪还小,不明白叔叔的话也不要紧,只是要牢牢地记在心里,待日后长大,自然也就明白了。”   此时此刻,穆元甫眼里只有这个维护自己的丫头,哪里还记得,他教小丫头对付的,是他的亲儿子。   小姑娘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周叔叔没有骂自己,故而乖巧地答应了下来。   听不懂不要紧,反正周叔叔说了,长大了就懂了。   紧接着,得到报讯的郑太妃、万太妃也陆陆续续地赶了来。   先赶来的郑太妃见场面已经控制住了,又看到在场的连翘,而穆垣等一众据闻参与者却一言不发,反倒是那虎妞被人抱着好生安慰,只当是连翘有意偏袒虎妞,一时大怒,冲着周遭的宫人便骂:“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是怎么侍候的?!陛下若有个什么,你们有几个头够砍?!”   宫人们“呼啦啦”的跪了满地。   跟着到来的万太妃望向被宫人们制住,却仍不时凶狠地嘎嘎叫的大白将军,阴恻恻地道:“从来都是听说狗仗人势,却没想到连一只鹅也能仗势欺人。”   “太妃此言错了,这鹅不是仗势欺人,而是忠心护主。”穆元甫抱着虎妞淡淡地道了句。   “你是什么东西?本宫说话有你插话的份么?”万太妃狠狠地地瞪着他,满脸的不屑。   穆元甫双眸微眯,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女子,浓眉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   这便是他这些嫔妃的另一面?在他面前自然是百般美好,千般娇媚,可转过身去,却又是截然相反的另一面。   他原也不应该感到意外才是。   “连翘倒是觉得,周公子所言极是。”连翘语气淡淡地接了句,又望向穆恂,“你被这只鹅咬到了?”   穆恂缩了缩脖子,眼神避开她的,呐呐地回答:“没有。”   他跑得快,自然没有被咬到。   连翘又问穆璟:“庄王呢?可有被咬到?”   穆璟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被咬到。”   虽然摔了一屁股蛋,被吓得不轻,不过确实没有被咬到。   连翘微微颔首,平静地又望向万太妃:“所以太妃想要怎么做呢?”   万太妃不敢对上她的眼神,但是又心有不甘,最终还是顶着对连翘的恐惧回答:“自然是杀了这只畜生,以儆效尤。”   另一旁的郑太妃点点头表示赞同,若是可以的话,更应该连那虎妞都一起处罚,哪怕她是太后外甥女,可她的儿子还是皇帝,是先帝之子呢!   不过有万太妃在前面开路,她自然不会蠢到出头。   “不准碰我的大白将军!!”虎妞一听这话便急了,在穆元甫怀里极力挣扎着,就要去保护她的大白将军。   穆元甫摸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慰了几句,好歹让小姑娘安静了下来,不过还是挣扎着下地,跑过去将大白将军紧紧地抱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瞪着万太妃,就怕对方真的会来杀她的大白将军。   既然已经开了头,万太妃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先帝若是得知他的血脉竟遭人如此欺辱,只怕在九泉之下也难安。”   九泉之下的‘先帝’一脸冷漠:不,朕只想扒了小兔崽子的皮。   “母妃,算了,这事也怪不了虎妞,更怪不了那只大白鹅。”见连翘的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穆恂轻轻扯了扯万太妃的衣袖,低声劝道。   儿子如此不配合,万太妃有些恨铁不成钢,却又不敢当着连翘的面训斥,唯有紧抿着双唇。   连翘忽地笑了,目光直视被郑太妃拉到一旁的穆垣:“那陛下的意思呢?”   穆垣移开视线,双唇动了动,飞快地望了望虎妞,对上小姑娘那张肖似冯太后的脸,以及那双充满了愤怒的眼眸。   “就此作罢吧!”   “陛下!”郑太妃有些不满。   “郑太妃难不成另有高见?”连翘又问。   郑太妃正想要说话,却听穆垣飞快地在她耳边说了句:“你是想闹到母后跟前么?”   她一下子便将想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陛下既然这般说了,连翘自是谨遵圣命。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侍候主子回宫梳洗?!”连翘拱手回答,最后两句却是冲着在场的各位宫人。   宫人们立即诚惶诚恐地侍候着自家主子离开,万太妃心有不甘,可是还是被穆恂硬是拉走了。   倒是寿康公主哭哭啼啼地在奶嬷嬷怀里,朝着虎妞伸出手去:“虎妞,虎妞……”   虎妞扭过脸去不理她。   那奶嬷嬷如何敢逗留,好说歹说地硬是把寿康公主给抱走了。   冯谕瑧从正明殿回来的时候,便已经听说了御花园发生之事,遂唤了虎妞到跟前来,捏捏她的脸蛋,问:“虎妞很喜欢周叔叔么?”   “喜欢!”虎妞眼睛闪闪发亮,脆声回答。   “为什么?”冯谕瑧不解。   “因为周叔叔就跟爹爹一样!”虎妞的眼睛愈发明亮了。   冯太后嗤笑:“说得好像你知道爹爹是什么样似的。”   “虎妞当然知道!爹爹就跟二牛的爹爹那样,可以抱着虎妞举高高,也可以背得虎妞稳稳的。”虎妞不服气地回答。   冯太后又是一声轻笑:“你这丫头对爹的标准可真是低啊!”   虎妞不明白她的话,不过见她没有要教训自己的意思,立即胆儿又肥了,扑进她的怀里左蹭蹭右蹭蹭,撒娇地‘姨母姨母’唤个不停,成功地又引来了毫无慈爱心的冯太后一顿呵斥。   被教训得多了,小姑娘的脸皮也厚了,丝毫不在意,仍旧像只爱娇的猫儿一般腻在她怀里甜糯糯地直蹭蹭,蹭得冯太后没忍住又掐住了她的脸蛋。   “哪儿来的泼猴,快快赶出去,给哀家扔得远远的!”   厚脸皮的泼猴挣脱了她掐脸的手,一头扎入她怀里笑得得意又嚣张。   冯太后无奈地望向了一脸看好戏的连翘。   连翘好一会儿才忍着笑上前,将小泼猴从她怀里给撕了下来。   待珍珠进来将虎妞带了出去之后,冯谕瑧才整了整被小姑娘蹭得乱糟糟的凤袍,淡淡地道:“既然虎妞喜欢他,此番肃州之行,便把他也带上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长明轩的玉人公子周季澄。   肃州之行,是为她过世的父母迁坟。   当年战乱,她的父母均在逃亡路上丧命,最后只能就地草草掩埋。大梁建立之后,她也多番命人寻找父母安葬之地,其父的遗骸倒是很快便寻着了,但其母的却一直寻之不着,直到三年前,被临时安置在信华寺的冯父遗骸才终于等来了妻子。   而下个月二十一日,便是她为父母迁坟合葬择定的黄道吉日。   她已经决定在万寿节过后,便带着虎妞前往信华寺,接父母遗骸归葬于京郊某处,既可看得到皇宫,亦能眺望故乡的地。   那是她费心所选择的地方。她的爹爹,当年曾为了妻女,与族人反目,彻底搬离祖籍,选择到完全陌生的永安县生活。   而她相信,她的爹爹也希望可以长埋于可以继续守望女儿之地。   除了为父母迁坟之外,她还打算让父母见一见虎妞,这个她为冯家选择的唯一孩子。   贞羽宫中,从御花园回来之后,万太妃便拿着宫人们撒气,如今她能做的,也只能是拿这些地位低下的宫人撒气了。   安王神情漠然地站在一旁,对周遭一切无动于衷,直到万太妃恨铁不成钢地冲着他道:“一个小丫头你也怕,你要记住,你是太.祖皇帝册封的太子,大梁名正言顺的皇帝!”   “母妃休要再提什么太子皇帝这些,若是传到了明德殿,只怕又会生出一番波折。”安王低声道。   万太妃一下子便止了声音,颓然跌坐在椅上,喃喃地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一切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不都是母妃自己造成的么?”安王低低地又道。   万太妃猛地抬眸,死死地盯着他:“你是在怪母妃么?”   “孩儿不敢。”安王低着头,“孩儿只是觉得,事已至此,母妃还折腾些什么么?便是母后不理会母妃,只怕郑太妃也不会轻易放过。”   “郑氏?难不成我会怕她么?想当年……”   “母妃何苦再想当年,倒不如多看看当下。”安王打断她的话。   万太妃气结,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同样回到宫中的郑太妃,也是觉得不服气,又恼儿子不争气,明明是一国之君,偏还要害怕连翘这么一个奴婢。   穆垣不耐烦地道:“朕是怕连翘么?朕是怕你们把事情闹大。连翘出面了,事情平息了,母后便是知晓了也只会当作不知,若是连翘出面了还平息不了,到时候母后再来……”   郑太妃一下子被噎住了。   “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姑姑也只是关心则乱,担心陛下会吃亏。”郑凤琪走了进来,轻声细语地道。   穆垣的神色缓和了几分,郑太妃也自觉有了台阶下,赞许地望了侄女一眼,道:“凤琪说得对,母妃也是担心你。”   “朕知道。”   郑太妃怕他再恼,遂转移了话题:“倒看不出那玉人公子居然如此有手段,把那小丫头的心都收得服服帖帖的,难怪进宫后这般受宠。”   “不过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而已,早晚会被厌弃。那风华公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么?这会儿连聚贤馆都呆不下去要辞官走人了。”穆垣脸上是掩不住的厌恶。   “也不知母后是怎么想的。妇人就应该从一而终,为夫守贞,一女侍二夫,实乃淫.妇之行径。”   郑太妃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可穆垣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依旧愤愤地念着他的贞节论。   郑太妃再也呆不下去了,胡乱找了个理由便匆匆离开了。   郑凤琪忍不住打断了穆垣的滔滔不绝,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些话是何人教的?”   “自然是夫子所教。”   夫子……郑凤琪不知是什么感觉,因为负责教导陛下的那几人,还是郑太妃自己选的。   “那……”她迟疑须臾,还是提醒道,“那陛下知道姑姑在侍候太.祖皇帝之前,曾经嫁过人么?”   穆垣愣住了,可一会儿又不以为然地道:“朕又不是说她,朕说的是那种与夫君以外男子鬼混的妇人。”   郑凤琪张张嘴,可到底还是没有办法告诉他,郑太妃同时与她宫里的几名侍卫保持着某种关系。   御花园冲突一事之后,长明轩又迎来了不时带着大白将军来找周叔叔的虎妞。穆元甫好奇地问小姑娘:“虎妞不去找寿康公主玩了么?”   “姓穆的都是大坏蛋,我不和他们玩了!”小姑娘气哼哼地回答。   穆元甫:“……”   得,被牵连成了姓穆的大坏蛋。   他觉得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好笑。   小孩子的友情,消失得也太容易了。   他还是替寿康公主说起了情:“可是寿康公主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虎妞不耐烦地挥挥小手,小嘴嘟嘟囔囔的:“她就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才不想和她玩了。朋友是要互相帮忙的,她都不帮我,这还算什么朋友嘛?虎妞的好朋友只有大白将军!”   说完,顺手又撸了一把大白将军的毛,引来大白将军的一阵嘎嘎声。   穆元甫失笑,便也不再劝。   算了,小孩子之间的友情,大人插什么手呢!   论理,一个小小聚贤馆学士的辞官,是呈不到太后御案上的,不过负责此人的官员想了想,到底这凤骅曾经还是太后身边的人,按太后对前几位的厚待来看,说不定对这风华公子还是念着几分旧情的,故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还是报到了太后跟前。   冯谕瑧倒是有几分意外,不过也没有深究,本想问问凤骅辞官之后的打算,可得知对方早已经离开了京城,不知所踪,遂作罢。   连翘奉旨前来让穆元甫做好随太后往肃州一行之事时,便看到了虎妞正坐在地上,摆弄着一堆削得整整齐齐的竹枝,大白将军安安静静地伏在一旁。   她的视线投向另一旁,看见那玉人公子正坐在石桌前,翻着桌上的书看得入神,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画着圈圈,似乎在思索着书中的什么内容。   她的呼吸微窒,双眸微眯,哪怕知道眼前这个人不是那个人,可愈是看,便愈是觉得这一幕眼熟至极,愈是看,便愈是觉得此人像极了死去多年的那一位,哪怕他们的容貌找不到半分相似之处。   她又差点抑制不住心底那翻腾着的浓浓杀意。   她阖着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良久,她才睁开眼睛,朝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走去。   “连翘见过周公子。传太后旨意,请周公子做好准备,随太后肃州一行。”   穆元甫只略思索便明白了,皇后这是要为岳父岳母迁坟了。   想到故去多年的冯父,他的心中便充满了敬意。   万寿节一过,冯太后便准备启程往肃州,将安置在信华寺的父母遗骸,迁往京郊已择好的风水宝地,也好让父母正式入土为安。   随行之人,除了同为冯氏女的冯谕袖及其家人,还有冯谕姈之女虎妞,以及临时加进来陪伴虎丫头的穆元甫。   其他冯氏族人,亦从老家陆续赶往肃州。 第37章 怀疑   虎妞本来是要带着她的大白将军一起的, 可冯谕瑧这回却是断然拒绝,小姑娘求了好几回都不到允许,顿时生起了闷气, 到启程那一日, 也不等连翘等人叫她,便一溜烟跑到了穆元甫的马车上, 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还生气。   冯谕瑧挑挑眉,对此毫不在意:“随她去吧!哀家还乐得清静。”   再说, 那不记打的虎丫头能恼得了多久啊,没一会儿便会将此事抛之脑后, 重新乐呵起来了。   这性子也不知像谁。   连翘看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也亏得虎妞是这样的性子。”   否则每日都被这太后姨母逗弄哭几回,犯了错被弄哭, 没犯错也被弄哭,高兴的时候被弄哭, 不高兴的时候还要被弄哭, 便是原本再亲近的心思,估计都快淡得看不见了。   冯谕瑧瞥了她一眼,如何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不过哪怕嘴上不说, 心里同样也是这般认为的就是了。   她从来没与小孩子相处过, 到如今掌权多年,已经习惯了时刻保持威严,就更加不懂得和这种又爱娇又黏人, 爱哭又爱笑,还总像只小鸡崽一般在耳边叽叽咕咕个没完没了的孩子相处了。   穆元甫见原本是要和姨母坐一起的小姑娘跑到了自己车上,再一问便知道了原委, 拍拍小姑娘肉乎乎的小手,倒没有劝说什么,反正过不了一会儿,这丫头便又会自己找乐子高兴起来了。   中途歇息的时候,冯谕袖带着家人来向冯太后请安,自然也看到了穆元甫的存在,一时有些不悦,只不过她好歹知道如今姐妹之间已经起了龃龉,不敢再对太后妹妹的事多说什么了。   再何况,她也只是将家人送到肃州城便会先行折返,不会参加后续一系列的仪式,自然就更不会惹太后妹妹不高兴,免得她迁怒自己的夫君儿女了。   冯谕瑧望望她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皱眉道:“你着实不应该跟来的。”   这个年纪怀着身孕本就不容易,再加上月份渐大,长途跋涉着实没有必要。便是她不来,相信爹娘也不会怪她。   冯谕袖笑了笑:“没办法亲眼看着爹娘入土为安已经是不孝了,好歹来这么一趟,也是当女儿的一份孝心。好在这孩子也听话,一路上乖乖的也不闹腾。”   人都已经来了,冯谕瑧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只吩咐随行的宫人们好生照看着,便让她赶紧去歇息,免得把自己给累着了。   冯谕袖欣然应下,不过也叮嘱了儿女要和虎妞小表妹好好相处。   怕太后不高兴,这回出来她没有带家中那几个庶子,而是带了自己所出的两个女儿与一个儿子。   虎妞高兴自己有了小伙伴,拉着两个小表姐的手就往外跑。被她忘到一旁的小表哥挠挠后脑勺,还是追着两个姐姐和小表妹去了。   重新启程的时候,穆元甫正要回自己的马车上,却被宫人给唤住了。   “周公子,太后有请。”   马车里传出虎妞与两个小表姐亲亲热热的说话声,他也就放心了。   “路上闲着无事,故请周公子与哀家对弈一番。”冯谕瑧面前已经摆好了棋盘,朝着已经落了座的穆元甫含笑道。   穆元甫自无不可,反正这一路上他也觉得有点儿闷。   相比坐在狭窄的马车里,他还是更喜欢策马奔腾的自由感觉,只不过如今换了具身体,曾经许多能做之事,也只能按捺着尽量不去做了。   照旧在连翘在一旁侍候着,冯太后执白子,穆元甫执黑子,很快便在棋盘上展开了厮杀。   这一回,冯太后作了充分准备,更没有轻敌,穆元甫虽竭尽全力,但也只是与对方斗得不相上下。   此刻,他看着被白子围困的黑子,执着黑子的右手久久无法放下,浓眉紧皱,快速思考着解围之法。   虽是暂时占据上风,可冯谕瑧亦有几分得意,伸手欲去接连翘递过来的茶水,宽大的袖口却不小心扫到了棋盘,将一颗白子给扫到了地上。   见连翘想要放下手中茶盏去捡,她忙道:“哀家来。”   言毕,她弯下身子,伸手去够掉落在地的那颗白子,不经意间,却看到棋盘下,坐在她正对面,正思索着解困之法的那人,宽大衣袖掩盖下的左手,拇指与食指正来回地搓动着,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她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眸,死死盯着那只手。   随着对方惊喜的一声‘有了’,两指搓动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紧接着,她便听到了棋子落下的清脆响声,以及那人略带得意的声音:“该太后了。”   她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将捡起的白子放回了原位,望向棋盘,果然便见自己的围困之法被对方破了,对方不但破了她的局,甚至还对她发起了反攻,一下子便扭转了局势。   “周公子棋艺了得,哀家佩服。”她含笑点头,随即开始思考着脱局之法。   可不过片刻之后,她便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集中思绪,干脆便放下白子,道:“此局哀家认输了。”   穆元甫嘴角翘了翘,很快便又压了下去,佯咳一声道:“太后承让了。”   连翘随即收拾好残局,冯谕瑧挥了挥手道:“今日便下到这儿吧!改日再与周公子战一场。”   她端过茶盏啜饮了几口茶水,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之人。   依然是那张如美玉般莹润,教女子瞧了也不禁心生嫉妒的脸,浑身上下找不到半分与那人相似之处。   有可能么?会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她暗暗思忖着,不自觉又啜饮了几口茶水。   “这天气干燥,太后不妨放几瓣菊花在水中浸泡,喝起来亦别有一番滋味。”穆元甫见她不停地喝着茶水,遂道。   冯谕瑧定定神:“周公子倒也风雅。”   穆元甫笑道:“倒是无关风雅。初时亦是不习惯,后来被大长公主府上几位朋友撺掇着,慢慢也就能接受了。”   冯谕瑧见他提及大长公主府上之事亦是如此坦然,一时又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她很快便稳住了心神,若无其事地与之闲聊,不动声色间打探着对方之事。   也不知对方是心有警觉,还是心中坦荡,回答起来滴水不漏,让她抓不到半点不妥之处。   她再度啜饮了一口茶水,放下了继续探究的打算。   来日方才,无妨。   穆元甫不知自己已经在‘暴露身份’的警戒线边缘上来回蹦哒了几回,纵然是他千般注意,万般提防,连周季澄的笔迹亦提前临摹熟悉了,自以为是作了万全之策,只是哪里会注意到自己平日的一些小习惯。   那些小习惯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并非骤然换了具身体便能消失。   而在他还是大梁皇帝的那一辈子,会注意到,亦能有机会注意到他这些小习惯的,除了他最亲近的妻子,便是最恨他且有不少机会与之接触的人。   这晚,凤驾歇在了平春县城外的忘月居。   这忘月居名字倒起得风雅,实则不过位于半山腰的,用竹子搭起来的两座老旧院落,经过宫人侍卫的收拾后,倒也算是干净整洁。   连翘本是打算进城找平春县令,让他安排地方。   只是冯谕瑧却不愿意。这平春县穷不郎当的,何苦折腾人家县令,左不过她只是宿一晚,明日一早便要赶路,着实没有必要惊动旁人。   两间院落,一座被她安排给了冯谕袖一家,而她则带着虎妞、穆元甫住另一座。   她稍一思索,又让连翘等宫人不用侍候,好生歇息一晚,以便明日赶路。   连翘本想说自己不觉得累,但见她坚持,便与宫人侍候了她和虎妞梳洗干净后,这才带着众宫人下去歇息了。   很快地,不算大的小竹院里,便只剩下冯谕瑧、虎妞及穆元甫三人。   虎妞一进来就高兴得往小院里到处钻,清脆的笑声洒了满院,一会儿叫着‘这小竹凳没有周叔叔做的好看’,一会儿又嚷嚷着‘小竹篮虎妞也会做了’。   穆元甫无奈地摇了摇头,望向那个活泼小身影的眼神充满了慈爱。   冯太后嫌弃小姑娘吵闹,招了她到身边来,捏了捏那愈发圆润软绵的脸蛋,板起脸就是一顿训斥,直训得小姑娘眼泪汪汪,转身扑向穆元甫呜呜咽咽地哭着求安慰。   穆元甫有些不赞同地望了冯太后一眼,无奈地搂着小姑娘又是好一通安慰,才把小姑娘哄得重又高兴了起来。   看着小姑娘又再度高高兴兴地在屋里‘探险’,而那个只负责把人弄哭的,此刻正好整以暇地坐在石凳上赏景。   他无法,只能进屋去,把小姑娘重又弄乱的屋子重新收拾妥当。   困在宫里久了,难得出来这么一回,虎妞乐得跟什么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一会儿又指着院里某处空地,朝着认命收拾残局的穆元甫脆声道:“周叔叔,我家院子在那位置种了胡瓜,长得可大可大了,是虎妞种的哦!”   穆元甫‘嗯嗯嗯’地敷衍了几声,惹来小姑娘不怎么高兴的一声‘周叔叔’之后,又暗暗叹了口气,认命地回答:“周叔叔记得,长势很好的胡瓜,整条村子里,我就没见过比虎妞家的胡瓜更好的。”   得了赞同,小姑娘捂着小嘴‘噗嗤噗嗤’地乐得不行。   穆元甫看得心中欢喜,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   大闲人冯太后透过窗棂看着这两人,垂眸拂了拂袍角。   这人,倒是真心疼爱虎妞,难为他还有此耐心哄着那闹腾的虎丫头。   她手肘撑在石桌上,望着屋里那一个像抄家一般到处乱翻,一个认命地跟在对方屁股后头收拾,瞧了半晌,终于看不下去了,扬声唤:“虎丫头,出来姨母教你认字。”   随即便听到小姑娘清脆的回应,紧接着虎妞蹦蹦跳跳地从屋里出来了。   眼角余光看到屋内那人,一脸劫后余生地长长松了口气,她勾了勾嘴角,又飞快地掩饰了过去。   趁着虎丫头被她姨母叫走,穆元甫连忙将屋里被弄乱的东西恢复原位。   毕竟他也没想过如今贵为太后的女子,会来干这些活。偏连翘等宫人又被遣去歇息了,他自然也不好再打扰,唯有自己亲自动手了。   好在他也不是什么生来的富贵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故而收拾起来也是毫不费劲。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便将卧室里被虎妞弄乱的东西复位了。   他伸了伸懒腰,望了望院里难得有耐心地教虎妞认字的冯太后,山风拂过,引来枝叶的沙沙响声,石桌旁,小小的姑娘皱着一张小脸,结结巴巴地念着刚学的字。   坐在她旁边的年青女子,秀眉轻颦,不过还是按捺着认真教导。   他不禁低低地笑了出来。   半晌之后,又发出一阵怅然若失的叹息。   若是他们有孩子,想来便会是如此相处。没能与皇后生下一男半女,是他的遗憾。若是他们之间有个孩子,哪怕只是个女儿,他的遗憾便也会少许多。   不过如今,上苍把虎妞送到了他们身边,也许便是弥补这个遗憾。   他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继续收拾屋子。   然而,片刻之后,屋外便传来了女子不耐烦的训斥声,随即,便是孩子‘哇’的一下哭声。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深深地呼吸几下,望了望重又扑过来搂着他的大腿哭诉的小姑娘,不得已再度将她抱了起来,施展浑身解数又哄又逗,好歹还是把人给哄得止了眼泪,露出了带泪的笑容。   他暗暗地叹了口气,抱着小姑娘出了屋,瞥了瞥再度闲闲地坐着观赏风景的冯太后,终是不敢再妄想此人会好好带孩子了。   他想了想,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转身找了许多竹枝,又仔细地削得干净平整,免得刺伤小姑娘稚嫩的皮肤,这才朝着虎妞招招手:“虎妞过来,周叔叔教你搭房子。”   小姑娘眼睛一亮,快快乐乐地朝他蹦了过来,满脸期待地望着他:“虎妞想学搭房子,虎妞想学搭房子。”   穆元甫微微一笑,又搬来小凳子让她坐着,这才动手教她怎么用竹枝搭建房子。   他教得认真,小姑娘学得认真,一教一学之间,很快地,一间小小的竹屋便搭好了第一层。   虎妞高兴得直拍掌,穆元甫揉揉她的脑袋工,笑着吩咐道:“上面那层,便交给虎妞,由虎妞把它搭起来,可好?”   “周叔叔放心,虎妞一定会把它搭好的。”小姑娘挺了挺小胸膛,大声地保证。   得了小姑娘的保证,穆元甫这才放下心来,又瞥了一眼依旧闲闲地坐着看风景地冯太后,这才拍拍衣袍,转身回屋继续收拾了。   这一回,应该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看着完全沉浸在搭房子的快乐中的虎妞,他暗暗想着,手中收拾的动作也加快了许多。   冯谕瑧虽然状似观赏风景,实则都在留意着那两人的动静,自然也没有错过穆元甫教虎妞搭房子这一幕。   此人倒是有一双巧手,还会做这些小玩意,不像那个人,连哄人送的小竹篮,都是在外头买回来的。   只是一瞬间,她脑子里却冒出一个念头:当年那个哄人的小竹篮,真的是那人在外头买回来的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毕竟那人在世时,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做任何的手艺活。   她不知不觉地拧起了双眉,自那玉人公子进宫后的种种,以及他进宫前在永和大长公府中的一切,都细细地回想了一遍。   她想到了陈国来使那晚的宴席,她曾经以为自己醉后眼花,才看到对方有与先帝一样,以手指作笔,在案上画圈的习惯。如今再细一想那日对弈时意外看到的那一幕。   她想,或许那晚她并不是醉后眼花看错了,而是真实存在的。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有着完全一致的两个思考习惯,可能么?会么?   但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却突然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返人间,这着实令人难以相信,毕竟太过惊世骇俗,太过于荒谬了!   她思前想后,却得不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姨母姨母,你快看,快看快看!来嘛来嘛!看看虎妞搭的房子,两层的哦,一层给虎妞,一层给姨母和周叔叔~~~”完全不记打的虎妞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软软的小手拉着她的,眼睛亮晶晶,脆生生地道。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任由小姑娘拉着她到了一张圆桌旁,果然便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用竹子搭起来的两层小楼。   “虎妞住这层,姨母和周叔叔住这层。”小姑娘小小的手指戳戳小竹楼的下面层,又点点上面那层,笑得一双大眼睛都眯成了两轮新月。   冯谕瑧好笑,学着她的动作,戳戳这一层,又点点那一层,取笑道:“把你这丫头缩小了都塞……”   话音未落,被她戳中的小竹楼轰然倒塌,全部复原为一堆削得干净整齐的竹枝。   她顿时愣住了。   小姑娘呆了呆,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坏呀!!”   屋里,穆元甫望望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一切,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   突然,屋外又再度传来了小姑娘的大哭声,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额上青筋跳了又跳,连连深呼吸几下,终于还是没忍住冲出屋去,大声吼道:“你又欺负她!你做什么又欺负她!!”   “周叔叔!!”虎妞一看见他的身影,便立即冲了过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得好不伤心,甚至还哭得打起了嗝。   穆元甫把她抱了起来,恨恨地瞪了不知第几回把人弄哭的女子,这才抱着小姑娘转身进了屋。   真要生了孩子,只怕得累死他这个当爹的。   冯谕瑧被他瞪得居然有几分心虚,再看看桌上那堆竹枝,难得地升起了几分愧疚。   她叹了口气,搬来椅子坐下,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小竹楼的模样,然后拿起几根竹枝,笨拙地开始搭建,意图将那小竹楼重新搭起来。   一根、两根、三根……一根根竹枝搭上去,首层的‘围墙’便见了雏形,她抿了抿双唇,有几分得意。   看来也不难嘛!   她又加了一根上去,下一刻,原本已经立了起来的‘围墙’扑剌剌地全部倒了。   她皱起了眉,盯着那堆竹枝半天没回神。   却说穆元甫把虎妞抱回了屋,又打来干净的温水替她洗脸擦手,又哄又劝,还许下了一大堆好处,才终于哄得小姑娘哭声渐止。   也许是哭得累了,又或者是闹了这般久累了,小姑娘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眼皮都撑不住了,可还是不时呜咽几声,可见这一回确实是伤心了。   穆元甫无奈,轻轻拍着她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地向她保证,会重新再给她搭一个更结实、更好看的小房子,才终于把小姑娘给哄睡了过去。   看着已经沉沉睡去了虎妞,他才长叹一声,只觉得养个孩子着实太不容易了。   他望望天色,见时候已经不早了,略简单地打了干净的水梳洗一番,便回了安排给他的屋子歇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睡梦中醒来,看到窗外高挂着的明月,忽地心有所感,起身趿鞋下地,披上外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然后便看到了月光之下,正坐在圆桌旁认真地搭着小竹楼的女子。   他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因房子再次‘倒塌’而没忍住低骂出声的女子,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第几回失败,饶得冯谕瑧有再好的耐心,此刻也烦躁得不行。忽见身侧地上映着一道人影,她骤然回身,便对上了穆元甫的视线。   她若无其事地推开那堆竹枝,起身拂了拂衣袖,淡淡地道:“山风太大,一时难以成眠,故而才起来瞧瞧。”   穆元甫定定地凝望着她,忽地展颜一笑,一把握着她的手腕,制住了她欲回屋的动作。   “既然如此,不如今晚由季澄侍候太后安寝可好?”‘   冯谕瑧斜睨了他一眼:“哀家准了。”   他低笑出声:“谢太后。”   两人携手回屋,只觉得今晚的皇后可爱得让他恨不得揉进骨血里,他施展浑身解数取悦她,让她得到极至的欢愉,再也不记得什么在上在下,只知道眼前这位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暴风骤雨散去后,他还紧紧地搂着那人不肯撒手,直到对方不舒服地捶了他一记,这才松手,任由对方又他的身上滑下,躺在了身侧,搂着锦被疲惫却又满足地沉沉睡了过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身边便响起了一阵均匀的呼吸声,他撑着身子,久久地凝视着那张好眠的睡颜,想及今晚种种,尤其是对方被抓包却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让他不禁想到了曾经的这人。   他的心里顿时溢满了柔情蜜意,将身边那人往怀里搂了搂,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嗅着对方身上特有的馨香,忍不住喃喃唤出了沉封在岁月深处的那个称呼——   “小孔雀……” 第38章 知无不言   深夜里的山风依旧呼呼地吹个不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谕瑧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垂眸看看环在腰间的大手, 少顷, 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原来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不过, 是他又如何?   属于穆元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她重又合上眼睛,放空心绪, 不多久,又再度睡了过去。   翌日, 她是在一阵鸟儿的啼叫声中醒过来的,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只有她一人, 而门外,是候着等待侍候她梳洗的宫人。   她懒洋洋地起身, 很快便在宫人的侍候下梳洗完毕, 走出房门的那一瞬间,双腿一下子便被一个小小的身影抱住了,随即便听到虎妞那清脆响亮的叫声:“姨母~~~”   尾音还拖得长长的,撒娇的意味十分明显。   她不禁扬了扬眉梢:昨晚哭得那般伤心, 一觉醒来就又没事了?这不记打的丫头可真是……   心里虽然这般想, 但她还是故意板起了脸:“叫什么叫?哀家这般坏的人有什么好叫的。”   小姑娘撒娇地直蹭蹭:“不坏不坏,姨母一点儿也不坏,姨母最好了, 最最好了!”   冯谕瑧好笑。   骂的人话来来回回那么几句,夸人的话来来回回也那么几句。   “哪里好了?不是弄坏了你的房子么?”她跟小姑娘唱反调。   哪知小姑娘一听这话,眼眸愈发亮晶晶了, 小手拉着她的,一直把她拉到院里的那张小圆桌上,指着上面那不知什么时候重又搭了起来的小竹楼,眉目弯弯:“虎妞都看到啦!姨母把小竹楼搭好了。”   冯谕瑧有些意外,虽然她确是有过这想法,但是不知是她确不擅长这些,还是这东西实在难搞,所以后来她干脆就放弃了。   不过她再一思忖,便明白这必是那个人搭好的。   她垂眸望着一脸欢喜的虎妞,只是捏了捏她的脸蛋,并没有解释什么。   接下来的行程,冯谕瑧把虎妞拘在了身边,硬是逼着小姑娘认字,可怜五岁还不到的小姑娘被揠苗助长,初时还有几分兴趣,慢慢地便觉得烦了,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地表示不学了,可硬心肠的冯太后就是不许,哪怕小姑娘眼泪汪汪的好不可怜,依然不肯放过她。   甚至小姑娘还主动退了一步,说让周叔叔教她,可冯太后还是毫不留情地驳回了。   一时间,马车里不停传出女子的低斥声,和孩童呜呜咽咽好不委屈的声音。   穆元甫听着这一幕,心里满是无奈。对小姑娘偶然发出来的求救信号,也只能爱莫能助了。   虽然知道了所谓的玉人公子,内里实则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太.祖皇帝穆元甫,可冯谕瑧待对方的态度却没有丝毫改变。   既然他是以玉人公子周季澄的身份重活了过来,那他这辈子便只能是周季澄。   而周季澄不过是她的男宠,在她的兴趣还没有消失前,他依然是她的男宠。   她待前面那几人如何,待他自然亦是如何。哪怕将来她腻了,该给周季澄的,她还是会给。   一如之前的风华公子,一如更早前的那四名公子。   所以,他内里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呢?她只知道他是玉人公子周季澄便可以了。   到了肃州城,早有久在城门外的太守等一众朝廷官员,以及冯氏族人前来迎接太后驾临。   尤其是冯氏族人,战战兢兢,却又不敢退缩,还得涎着笑脸相迎,生怕冯太后忆起当年事,来个秋后算账。   冯谕瑧自然没有那个闲心理会他们。   满头白发的冯氏族长,看着冯太后被簇拥着入城的车驾,心里又悔又恨。   谁会想得到,冯琰这个小女儿,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的天呢?   老祖宗常言: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此话当真乃名理也。   他也曾想方设法联系上了冯琰长女,现今的徐夫人,希望可以迎冯琰夫妇遗骸归葬于冯氏祖坟,这也算是代表冯氏族人低头认了错。   只可惜此事一直没有下文,估计是冯太后不同意。   如今听闻冯太后已经在京郊择定了风水宝地,作为冯琰夫妇长眠之地,他便知道迎冯琰一脉归来的打算彻底没戏了。   当真是短视啊!丫头又如何?冯氏出一位冯太后这样的丫头,比生一百个儿子要有用得多。   就是因为重男轻女,他们冯氏错失了一个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悔么?恨么?自然是又悔又恨的,只是再悔再恨也没有半点用处了,冯太后不会跟他们算秋后账,但也不会让他们沾半点光,这样的无视,于他们而已,不亚于钝刀割肉。   穆元甫自然也看到了冯氏族人,只摇了摇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家亲爹都不在意连生三个女儿,你们这些族人又来指手划脚什么?吃你们家米了么?   城内,冯谕袖还是没忍住再度提起了族人希望父母可以归葬祖坟的意思,见冯谕瑧没有回答,也不敢再多说。   冯谕袖安顿好儿女之后,便在家仆的护送下先行回京,冯谕瑧虽然没说,连翘还是看得出她不是很放心,故而又派了一名太医及两名侍卫护送冯谕袖回去。   “就你多事。”冯谕瑧瞥了‘自作主张’的连翘一眼。   连翘笑了笑,没有接话。   她也不喜欢冯谕袖,奈何对方命好,居然投生到了冯夫人肚子里,成了她主子的长姐。而她的主子纵然再怎么面冷心硬,待亲人却总是好的。   到了信华寺,冯谕瑧亲自给父母灵位上香,袅袅香烟当中,她看着冯父的灵位,忆及父亲当日的惨死,眼睛不觉微红。   殿外,连翘垂眸,掩饰眼中隐隐闪耀着的泪花。   她平生杀过不少人,也见过不少骨肉分离的惨状,可从来没有像冯父的死,带给她那般大的震撼。   她这个与之非亲非故之人,这么多年都无时忘记那一幕,更何况身为对方最疼爱的女儿的主子。   穆元甫远远地站在殿外,怔怔地望着殿门出神。   他想到了那个爽朗却又慈爱的岳父大人,若不是他,他与瑧瑧的亲事不会那般顺利,他至少还得被那执着又难缠的姑娘折磨不知多久。   “虎妞过来,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而殿内的冯谕瑧,很快便平复了思绪,唤了跟在身后的虎妞过来。   虎妞乖乖听话,跪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给外祖父外祖母磕了几个头。   “爹爹,娘,这是二姐的孩子,小名虎妞。大名,冯菁予。”   冯氏这一辈是菁字辈;予,赐予,这是上苍赐予冯氏的孩子。   虎妞懵懵懂懂地抬头望着她,眼睛眨巴眨巴着。   冯谕瑧捏捏她的脸蛋,含笑道:“日后若有人问你名字,你便大声告诉他,你叫冯菁予。”   虎妞眼睛一亮,挺了挺小胸膛,骄傲地道:“知道了,虎妞叫冯菁予。”   谁也想不到,冯菁予这个日后威震八方的名字,首次出现是在肃州信华寺的一个安放先人灵位的小殿内。   待众人准备启程返京,已经两日之后。   冯谕瑧照旧押着虎妞识字,不让她四处撒野,也阻住了小姑娘不时去找周叔叔的可能。   虽然日后的冯菁予让敌人闻风丧胆,但此刻的她还只是一个屈服于姨母淫.屈,只能委委屈屈眼泪汪汪读书认字的可怜孩子。   启程回京的那日,连翘一脸凝重地走到冯谕瑧跟前,低声道:“太后,上官远出事了。”   冯谕瑧一惊:“上官远?他怎么了?”   “上官远返回定州途中,在青州境内遭受埋伏,身负重伤。”   冯谕瑧大惊失色:“以上官远武艺,加上他一向谨慎的性子,怎会遭此埋伏?这当中必有缘故!上官远人在何处?”   “上官远不顾伤势,执意赶路,此刻只怕已经快到定州境内了。”   冯谕瑧脸色愈发凝重,片刻之后沉声道:“定州恐生变,上官远这才会不顾死活,拼命赶回去。”   “难不成北夏要起兵?”连翘大惊。   冯谕瑧没有说话,只是从她紧绷着的脸,连翘便知道自己这话十之八九猜对了。   “传令下去,快速赶回京城!”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主子下的命令。   她不敢耽搁,立即便去安排。   赶返京城的途中,冯谕瑧坐在车中一言不发,眉头紧锁。   上官远出事,若他还能保住性命倒好,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只要人还活着,定州局势便还能稳得住。若是他有个什么万一……   唯今之计,便是找一个人前往定州协助上官远,以作两全之策。只是这人选却不好定,要能服下之众,亦能令上官远心服口服。   便是万一局势有变,两国交战,也能沉着应战,不使大梁战场失利。   可上官远此人心高气傲,又乃大梁武将第一人,要想找一个令他心服口服之人,怕是不容易……   调大将军瞿亭往定州?瞿亭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都仅次于上官远,上官远若有个万一,瞿亭便是对付北夏的最好人选。   只是……这个时候派瞿亭往定州,容易引起上官远及其亲军的不安,万一引起不必要的争端,这倒为不妙。   此人既要有能力与魄力,又能洞察时局把控局面,必要时还能上阵杀敌,更不会使上官军生出对朝廷的不安与怀疑。   这个人选……   她略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回京的路上,又有定州的消息传来。原来泄露了上官远行程,设局伏击他的,竟然是上官远一直视为接班人的副将高振宏。   如今高振宏叛国投向了北夏,领着北夏军伏击了大梁好几个军事要塞,哪怕上官远不顾伤势亲自率兵应对,可到底还是损兵折将,损失不可谓不大。   冯太后大为震惊,亦更加清楚事态之严重。   军中出了内鬼本就已经不妙,更何况这个内鬼还是上官远的亲信,那不亚于将大梁边防的种种布置彻底暴露在北夏跟前。   回京的一路风雨兼程,穆元甫自然也察觉可能朝中出事了。   定州有变,事态严重,冯太后自然也没有心情再逼着虎妞认字。   小姑娘得了自由,乐得跟什么似的,撒欢地去找周叔叔。   冯谕瑧扫了她一眼,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正揉着小姑娘脑袋的男子身上,眼眸微闪,心中隐隐有了个打算。   她轻抚着茶盏沿口,良久,忽地微微一笑。   男人的愧疚,特别是一个重情义男人的愧疚,要比他的情意来得更可靠。   “太后?”见主子一直望着虎妞和她的周叔叔,连翘不解地轻唤。   冯谕瑧回过神来,望向她的视线微顿,脑中飞快地闪现出为陈国来使设宴的那晚,垂眸啜饮茶水,缓缓地道:“哀家方才在想,两个完全陌生之人,会不会有同样的思考习惯。”   连翘心中一突,却是不动声色地问:“太后此话是何意?”   “哀家那日与周季澄对弈,发现他思考时,左手有与先帝同样的小动作,都是拇指与食指来回搓动。”冯谕瑧一边说着,一边学着‘先帝’的样子做了同样的小动作。   连翘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不可能!   若是这样的话,那周季澄便是与先帝有了两个完全一致的思考习惯!有一个可以说是巧合,可两个呢?天底下会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她袖中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可表面却让人丝毫瞧不出端倪,只道:“许是事有凑巧,天下之大,还能有长相相似之人,更何况只是那么一个小习惯。”   冯太后凝望着她良久,她坦然以对。   “你说得对。”终于,冯谕瑧点了点头,就此略过了此事。   直到连翘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她才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连翘知道了。   不过,这也挺好……   走出主子的视线之后,连翘才放任眼中的杀意。   很好,上苍果然眷顾了我一回,尘封多年的无尘剑终于又有了出鞘的机会。   穆元甫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为免虎妞扰了冯谕瑧,还主动接过了照看虎妞的任务。   小姑娘本以为离了姨母便可以得到自由,没想到周叔叔虽然疼她,可严格起来,比姨母也没差什么了。   不过好在周叔叔不会像姨母那样只会让她识字,还会跟她讲好多好多大将军大英雄的故事,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自然也就安份了起来。   一行人抵达京郊,将父母归葬于选好的风水宝地之后,冯谕瑧便要立即回宫。   她似是不经意地望了还腻在周叔叔身边要听故事的虎妞一眼,温声朝穆元甫道:“早前二姐之事,宁大夫尽心尽力,虎妞身为人女,理应前去拜访,一来是表达谢意,二来也是请宁大夫替她断断脉。”   “哀家原本是想亲自领她去,只是朝中有要事处理,加上虎妞这孩子又要跟着你,便请周公子代哀家走这么一趟了。”   穆元甫又哪有不肯之理。   看着他带着虎妞,在一行侍卫的护送下改道前往洛云山,冯谕瑧垂眸须臾,吩咐启程回宫。   连翘望望往洛云山的那行人,面无表情地跟上回宫的队伍。   洛云山上,宁大夫拿着一名右林卫送来的纸条,看着上面那四个字满头雾水。   知无不言?这是什么意思?那刁钻太后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顺手将那纸条销毁,这才拍了拍手,重新整理起药材。   约莫两刻钟之后,他那个惯会“看脸行事”的小徒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好看哥哥又来了,还带着一个好看妹妹。”   宁大夫斥道:“什么好看哥哥妹妹,话都不会说,要你何用!”   小药童委屈地瘪了瘪嘴,嘟囔着:“是来了嘛,人家又没有说错。”   不过很快他便知道这不省心徒弟口中的‘好看哥哥’和‘好看妹妹’是何人了,顿时了然。   看着小徒弟害羞地从穆元甫手上接过据说是从肃州带回来的药材,又在虎妞脆生生的一声‘哥哥’中闹了个大红脸,他无奈抚额。   这‘看脸行事’的徒弟不能要了,真的不能要了。   穆元甫道明了来意,也让虎妞给他行了大礼。   宁大夫一把抓住虎妞的小胳膊,盯着小家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抚须大乐,而后……一把掐住了小姑娘的脸蛋。   “这张脸长得妙、妙、妙,甚妙!”他对着小姑娘的脸蛋捏了又捏,哈哈大笑。   虎妞被他捏得哇哇大叫,又踢又打,总算是脱离了魔爪。   穆元甫等人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的嘴角抽了抽,搂住了扑过来的小姑娘。   宁大夫将对冯太后的不满,一通发泄在与之肖似的虎妞脸蛋上,心情畅快,只是对着穆元甫及小徒弟充满谴责的眼神时,难得地有几分心虚。   他冲着小姑娘招招手,笑得一脸和蔼:“丫头过来,我替你把把脉。”   虎妞冲他‘哼’了一声:“我才不要你个大坏蛋把脉!坏蛋!大坏蛋,老坏蛋!”   说完,转身就跑。   小药童想了想,扔掉怀中的药材追了出去:“妹妹,妹妹……”   成了‘大坏蛋’‘老坏蛋’的宁大夫也不在意,抚须呵呵地乐个不停。   小姑娘虽然跑了出去,不过有右林卫在四周保护,穆元甫也不担心,毕竟以小姑娘的性子,刚经过对方那么一遭,想让她乖乖听话,只怕一时半会也难办到。   “小孩子娇惯不懂事,让您见笑了。”他客气地道。   宁大夫只是笑:“无妨无妨。”   穆元甫见他果真是不在意,又想到冯谕瑧与他的熟络相处,趁着此刻屋里只得他与宁大夫二人,试探着道:“宁大夫医术高明,何入进太医院?”   “进太医院有什么意思,没趣得很。”宁大夫又再度摆弄起他的宝贝药材。   穆元甫试探着又道:“我瞧着太后对宁大夫您颇为信任……”   宁大夫手中动作一顿,突然想到了那句‘知无不言’,意味深长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穆元甫被他看得心中一突,正要思考自己是不是唐突了,便听对方不甚在意地道:“好歹老夫对她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老夫,以她又是小产又是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的模样,只怕早就去见阎王爷了,哪里还有今日。”   穆元甫如遭雷击。   小产、重伤、心神俱伤、命不久矣……   这四个词就像是一道道惊雷在他头上炸响,炸得他心神俱裂。   “怎、怎如此……”良久,他才艰涩地出声。   “谁又知道呢!老夫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前燕荒帝末年的四月初七,连翘那冷面丫头,三更半夜的一脚踹破老夫家门,把老夫从被窝里拎了出来,拿剑逼着老夫跟她去救人。”   “啧啧,你不知道啊,当时那丫头的眼神,但凡老夫敢说半个不字,就马上人头落地。”   “老夫能怎么着?自然得救人啊!”   “可跟着去一看,那人哪,就只剩下半条命了。小产,肩上、背上重伤,长时间受凉,寒气入体,心神俱伤,已经是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也亏得遇上的是老夫,若是旁人,就算冷面丫头把人的头都砍下来了,也于事无补。”   穆元甫双目通红,死死地咬着牙关。   他知道要夫妻团聚之前,皇后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每回问她,她都是云淡风轻,只道都过去了。   见她如此,他虽心中怜惜,但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私底下又问了护送她前来团聚的上官远,只知道岳父岳母在躲避前燕追兵途中丧生,再多的便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竟然经历了那等惨痛之事。   丧父失母,又痛失腹中骨肉,自身又受重伤,这叫她如何不心神俱伤!   想一想,算一算日子,那个他不知道的孩子,是他离家前的那晚怀上的。   可这么多年了,他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存在过。   漫天的悔恨汹涌而至,痛得他甚至无法直起身子。   宁大夫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痛不欲生的男子。   冯太后,到底想做什么? 第39章 远远不够   这么多年了, 对当年之事只字不提,如今无缘无故的却对一个男宠提及这些,难不成她真的对眼前这位动了真心?   这一位确实是长得不错, 也的确有让女子一见便倾心的本事。他不禁多看了穆元甫几眼。   忽又转念一想, 不,不会不会, 与其相信那妇人会对男人动真心,还不如相信母猪会上树。   那个妇人眼里心里只有权势及大梁的天下, 哪有闲情理会这些儿女情长。   而且……他又望了望一张俊脸煞白煞白的穆元甫,对他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感到十分意外, 同样意外的还有冯太后竟然也猜得出,对方会向自己打探这些过往。   不过,与其再怀疑冯太后那副冷硬心肠被人触动, 还不如相信是眼前这一位对冯太后动了真情。   他思前想后均得不到答案,干脆也就放弃去猜测了, 反正“知无不言”这四个字他是做到了的。   想到这, 他又相当坦然地继续整理着宝贝药材,仿佛完全忘记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穆元甫只觉得像是有把尖刀,在他心腔不停地搅动着,五脏六腑都要被搅得破碎。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曾经经历过这些事。可是, 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呢?这本就是他应该知道的。   为人夫、为人父,这些不都是他应该知道的事,应该一起承担的痛苦么?   他的脸色惨白, 失魂落魄地推开了房门,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他想要去找她,想要去问她。可是, 找到她之后又怎样呢?如今的他已经丧失了一切质问的资格。或许,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在他还是穆元甫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这些资格。   他怔怔地望向皇宫所在方向,一滴眼泪悄然滑落,砸落地上,瞬间便没了踪影。   “……你说大梁与北夏会不会开战啊?”   突然,竹林那边传来细细的说话声,他连忙低下头,飞快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随即便又听到男子低沉的回答——   “难说,此番上官将军身负重伤,高振宏叛国投敌,边疆局势不容乐观。太后只怕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安稳觉睡了。”   “万一上官将军不治身亡……太后这会儿估计头疼要派什么人前往定州稳住局面。”   “我只恨不能披甲上阵……”   “谁还不是一样呢……”   说话声越来越远,穆元甫心中一沉。   原来定州出了这样的事,难怪回程的时候会那般赶,难怪她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他阖着双眸,深深地呼吸几下,再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坚定。   他想,他知道自己可以为她做什么了。   “周叔叔!周叔叔,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呀?虎妞想姨母了。”一道小小的身影朝他扑了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地问。   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张熟悉至极的稚嫩小脸。   他想,若是那个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如果是个儿子,那便会是他最出色的继承人;如果是个女儿,那必定会跟眼前这小姑娘一般,活泼、聪明、伶俐,让人只想把她捧在手心上,万般宠爱。   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没能等到那个孩子降生。   他伸出大掌,轻轻地抚摸着小姑娘的脸庞,眼中有慈爱、有痛苦、有思念,也有悔恨。   虎妞眨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突然伸出手,笨拙地为他擦着脸,糯糯地安慰道:“周叔叔别哭,虎妞想姨母,但是也想叔叔呀!周叔叔若是喜欢这儿,那虎妞便陪你住一阵子吧!哎,真拿你没办法。”   唉,大人还会哭,真是让孩子操碎了心。   最后一句,语气却像个小大人似的,饶得穆元甫再痛苦难过,此刻也被她逗乐了。   他飞快地别过脸去,胡乱地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又再度流出来的眼泪,揉了揉充小大人的小姑娘脑袋,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虎妞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姨母,无论何时都要把姨母放在第一位,知道么?”   虎妞点了点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虽然姨母总爱惹虎妞生气,不过虎妞是好孩子,不会和她计较的,以后也一定会孝顺她。”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也会孝顺周叔叔。”   穆元甫勉强笑了笑,轻轻抱了抱这小小的身子,而后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道:“虎妞让宁大夫给你把把脉,看看将来能不能当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一听要让那个老坏蛋给自己把脉,小姑娘不乐意地鼓起了腮帮子,不过再听下一句,顿时又愿意了,连连脆声道:“虎妞可以的,虎妞可以的,虎妞一定可以当大将军的!”   穆元甫笑了笑,疼爱地握了握包在掌中的那软绵绵的小手。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安稳富足地度过一生。   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吱吱喳喳地说着对当大将军的期盼,穆元甫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给几声回应。   宁大夫看他牵着小姑娘进来,捊着长须笑了笑。   穆元甫将虎妞带到他跟前,语气恭敬:“烦劳宁大夫了。”   看着对方开始认真地替虎妞诊查,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均是相当细致。   良久,他才听到对方捊着胡须点头道:“是个体健的孩子,好生照顾着,保持这般状态便可。”   “我就说嘛!虎妞一定可以当大将军的!”小姑娘一脸骄傲。   “是呢是呢,虎妞妹妹想要做什么都可以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进来的小药童附和。   小姑娘乐了,冲他甜甜地唤了声“小哥哥”,瞬间又让对方闹了个大红脸。   “小丫头片子想当大将军?有志气!”宁大夫朝着小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夸道。   得了夸奖,小姑娘愈发高兴了,笑得两只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穆元甫朝宁大夫深深地躬身行礼,诚恳地道:“多谢!”   宁大夫有些意外他的态度,又如何想得到他谢的不仅是因为虎妞,更多的还是因为当年他对妻子的救命之 恩。   虽然这一声多谢来得有点儿晚了,但是,不管有多晚,这份恩德,他必定会铭记于心。   完成了任务,他带着叽叽咕咕没完没了的小姑娘返回宫中,往日有点嫌弃小姑娘吵闹,可此刻听着孩子那清脆软糯的声音,他觉得整个人都平静了不少。   这个时候,冯太后自然不在明德殿,而是召集了朝臣在正明殿商量应对之策。   他将小姑娘交给侍候她的宫人,嘱咐了小姑娘莫要乱跑,这才往长明轩而去。   走过安静的永信巷,迎面而来一对母子,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两人越行越近。   那是万太妃和他的长子安王穆徇。   看着这完全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不相符的两人,他的神情有几分恍惚。   他当年怎会让万氏生下了他的孩子呢?在还未确定妻子生死的前提下。   仿佛是一场酒醉……   下一刻,他又不禁苦笑。   哪有什么酒醉误事之说,只不过是男人为自己找的一个拙劣借口而已。若当真无意,一个柔弱女子还能对你使强不成?   不过是他被突然而来的恭维、赞赏、掌声迷惑了理智,冲破了底线,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救世的大英雄大人物,理应受人敬仰。   归根到底,不过是他打心底便认为,男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只要记得把妻子摆在第一位,不让妾室越过了妻室便可。   而上辈子,他也确实做到了,始终对妻子敬重有加、信任有加。不让任何一个妾室越过她,冒犯她。   在对待妻妾嫔妃一事上,他始终把握着这个度,天底下没有任何人能说他半句不是。   如今他只是突然觉得,若是为了一些可有可无之人,一些身体上的片刻欢愉,而让最重要的那个人心生失望,从而与自己离了心,那实在是得不偿失。   瑧瑧应该是对他失望了吧?在历经生死归来的时候。   所以打那之后,他那个明艳俏丽如同小辣椒一般的妻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得体、进退有度、贤良淑德的梁王妃、大梁皇后。   可叹他却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还骄傲自己有这么一个让人交口称赞的“贤内助”。   思量之间,万太妃母子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看到已经有几分刻薄之相的万太妃,厌恶地瞥了自己一眼,而后微仰着头,从身边走了过去。   穆恂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身上穿着那件锦袍空荡了不少,可见这段日子又消瘦了,最让穆元甫皱眉的是,他身上那股已经与万太妃一般无二的阴郁之气。   这般看来,那日在御花园与虎妞冲突的时候,倒是他最有生气的时候。   他一把抓住了穆恂的手臂,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只是抓住了一把骨头。   他定定神,直视对方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孝顺并非要愚孝,愚孝亦是不孝的一种。王爷的人生还很长,凡事都要为自己多着想,太妃不可能会陪伴你到尽头。”   穆恂呆了呆,似乎是不明白他这番话,直到听到万太妃不悦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慌忙挣脱他的手,急急走到了万太妃身旁。   “他与你说什么了?”万太妃不悦地问。   “没、没什么。”他低着头,下意识地回答。   万太妃愈发不悦,不过倒也没有再逼问,只是斥道:“你乃大梁太.祖皇帝长子,身份尊贵,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攀附的。”   穆恂将脑袋垂得更低,这一回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在正明殿议完事的冯谕瑧,听了从洛云山回来的右林卫禀报,只点了点头。   那右林卫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连翘进来的时候,殿内只得冯谕瑧一人。   “周公子和虎妞已经回宫了?”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回了,周季澄已经把虎妞送回了明德殿,虎丫头这会儿只怕在明德殿四处撒野呢!”冯太后微微一笑,接过她奉上来的茶水啜饮了一口,随口回答。   连翘垂着眼睑:“那周公子想来也回长明轩了。”   冯太后只是‘嗯’了一声。   连翘没有再说话,只为她续了茶水。   回来就好,只要还在她的眼皮底下,总是会有机会的。   却说穆元甫回到长明轩,将自己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   其实说起来,这长明轩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便连如今他魂魄栖身的这具身体,也不是他的。大梁皇帝穆元甫,早就已经尘归尘,土归土。   他静静地坐在长榻上,听着屋外传来的鸟儿啼叫,以及宫人们偶尔的低低说话声,不时还有风吹动纱窗发出的细微响声。   他戎马半生,成功地进驻了这座城池、这座宫殿。他的后半生,都生活在这座宫殿里,亦是在这座宫殿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更清楚,一旦此番选择离开,便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他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从来不会走回头路,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突然,他眼前一亮,随即便是宫人似是被吓了一跳的声音——“原来周公子在屋里啊!时辰到了,该点灯了。”   他这才惊觉,自己一坐便坐了大半日,如今已是到了点灯时分。   冯谕瑧耐心等了两日,终于等来了再度主动上门的穆元甫。   她端坐上首,静待对方说完了他的打算,这才缓缓地道:“周公子此番想法,是深思熟虑之后作的打算,还是一时脑热?”   “季澄知道此事突然,但确是深思熟虑,还请太后成全。”穆元甫眼带复杂,怕对方察觉,飞快垂眸,诚恳却又无比坚定地道。   “定州乃我大梁边陲之地,如今又逢多事之秋,周公子虽有才学,但此刻定州需要的却不是书生意气,而是能协助上官将军,稳定局面,必要之时还能披甲上阵。”   “周公子自进宫以来,不仅是侍候哀家,还是照顾虎妞,均尽心尽力,哀家甚为满意。尤其是虎妞,更将周公子视为至亲之人。”   “周公子一旦离去,哀家也好,虎妞也罢,均会感到遗憾。”   穆元甫苦笑,再度拱了拱手:“季澄心意已决,还请太后成全。”   冯太后这才点了点头,语气却是不无遗憾:“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强人所难。只是定州……还是请周公子三思。”   “请太后成全。”   对方如此不识好歹,冯太后似是添了几分恼意,语气也冷了下来:“周公子若执意如此,哀家便遂你之愿。只是定州乃边陲重地,你一介文人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且不说,未经战场历练,哀家却不能任由你胡来。”   “此番,便由振威将军许跃平随你一同前往,许将军虽年轻,但对敌经验丰富,由他与你一道前往定州,既能护送你前行,亦能助上官将军一臂之力。”   “多谢太后。”穆元甫躬身行礼,对由谁与自己一同前去并无任何意见。   他只是想尽自己一番力量,助她稳定局势,如此也不枉上苍赐予的这次重来机会。   “既如此,赐周季澄长史之职,随振威将军许跃平前往定州,协助大将军上官远镇守边境。”终于,冯谕瑧缓缓地说出了心中早有的打算。   许跃平,是她这些年暗中扶持起来的一员猛将,虽如今地位不显,在朝中亦是寂寂无名,但本事却不小,性情更是沉稳,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代上官远在军中地位。   这个人,更是她日后会委以重任之人,亦是她的心腹之一。   “臣周季澄,领旨谢恩。”穆元甫跪下领旨。   “周长史退下吧,回去收拾一番,择日与许将军启程前往定州。”   “臣,告退!”他起身,最后一次深深看了已经垂眸翻阅起卷宗的女子,眼中有不舍,有愧疚,最终化作无声长叹,静静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那人彻底离开之后,冯太后放下手中御笔,望向殿门。   穆元甫,只盼着这一回,你不会让哀家失望。   穆元甫在明德门前,遇到了奉母后旨意前来的小皇帝穆垣。   他止了脚步,躬身拱手行礼,末了迎着穆垣不屑的眼神,沉声道∶“太后执掌朝政多年,上下齐心,大梁愈显生机,一派欣欣向荣。陛下年幼,却为一国之君,需亲贤臣,远小人,凡事多听太后教诲。如此,于国,于民,于陛下,方是长久之策。”   穆垣沉下了脸,斥道∶“朕如何行事,何需你多嘴,莫以为母后宠爱你,便当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朕可不是虎妞那不懂事的丫头,由得你糊弄。”   穆元甫淡淡一笑∶“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均由陛下。”   说完,转身离开。   莫名奇妙地被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宠一通说教,穆垣气得不行,可又怕母后久等,唯有恨恨地瞪了对方离去的身影一眼,急急往正殿而去。   玉人公子即将离宫,随振威将军赶往定州一事,很快便传了出去,京中一片哗然。   那么一个玉做的人儿,居然被遣到定州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玉人公子到底做了什么事触怒了太后,才得到如此下场啊!   便是长明轩里侍候的宫人,也甚是不解。   明明太后一直对周公子宠爱有加,虎妞小姐更是待周公子如同亲叔叔一般,好好的,去了一趟肃州,回来周公子便发配到定州去了?   这算不算是天威难测?   一时众人愈发心有戚戚,侍候起来自是更小心谨慎。   虎妞得知周叔叔要走,不依不饶地闹开了,又是打滚又是哭闹又是撒娇,可一向受不了她吵闹的冯太后,却好整以暇地坐着,任她怎么闹都没有半点反应。   小姑娘终于闹累了,委委屈屈地蹭到她的身边,仰着与之相似的脸蛋,软软地撒娇求着:“姨母,不要让周叔叔走嘛~~”   冯太后只是捏捏她的脸蛋,没有说话。   小姑娘一下子又沮丧了:“周叔叔是不是不喜欢虎妞了,所以才要走的。”   冯谕瑧轻抚着她头发的动作一顿,平静地道:“他喜欢虎妞,将来也会喜欢别人。不同的只是,他喜欢虎妞,比喜欢别人多一点、也更长久一点而已。”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闷闷地道:“这样不好,只能喜欢虎妞,不能喜欢别人。要是周叔叔喜欢了别人,虎妞就不要喜欢他了。”   冯谕瑧没有再说话,只是轻抚着她的脸蛋。   谁说不是呢?   穆元甫离京前一日,还是随振威将军到了正明殿,也算是向太后、陛下与朝臣们作了一番道别。   他坦然面对朝臣们或好奇或轻视的眼神,目不斜视地迈入了殿内。   直到他离宫,都没有再度抬眸望一望上首的那名女子。   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端坐宝座上的冯太后望着那挺拔的身影渐行渐远,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   仅靠宁老头子一番话才换来的愧疚,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仿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侧临时替代连翘位置的玲珑,垂眸呷了口茶水。   真的还远远不够啊……   ***   城门外,振威将军许跃平接到了宫中传来的旨意,让他带着人马先行赶路,宫里另有旨意要吩咐周长史,待周长史办完事后,将于平州城外十里坡与许将军汇合。   许跃平并没有怀疑,点点头便带着人马先行离开了。   马车里的穆元甫并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偏离了往定州的路线,并且身边之人也愈来愈少,直到他察觉到不对劲,一把掀开车帘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荒无人烟的林中道上。   而整条路上,除了他及所乘马车,还有驾车的马夫外,再无旁人。   “你是什么人?意欲何为?!”他厉声喝问。   那马夫知道他发现了,立即弃车而逃,往林中一钻,瞬间便没了踪影。   穆元甫先是一惊,随即便冷静了下来,飞快地接过缰绳,控制住骏马不让它失控,而后慢慢地让马车停了下来。   突然,天上乌云密布,本是明亮的道路,瞬间黑得不见五指,不过片刻便炸响了惊雷,竟是暴雨将临。   他暗道不好,竟然遇上了雨。   他稳住马,打量身处之地,打算辨别方向,也先找个地方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雨。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亮了前方路中央一道黑色身影。   只见那身影背对着他而立,右手执长剑,长剑在闪电带来光亮的映照下,发出阵阵逼人的寒光。 第40章 告诉我一切   他心中一惊, 全身上下立即便进入了警戒状态,拱手扬声道:“在下乃大梁长史官周季澄,奉旨前往定州, 不知阁下乃何许人物, 在此路中央挡住周某去路,意欲如何?”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穆元甫见此人身型瘦削,着一身黑色夜行衣, 脸也蒙着黑布,让人瞧不出模样, 只知对方眸光锐利,杀气四溢,手中长剑缓缓举起, 嗓音低沉,似是刻意压低了嗓子。   他听那人阴森森地道:“来此取你狗命!”   言毕, 并不再与他多说, 几个箭步,手执长剑便朝他刺了过来。   他急退数步避过了对方的利剑,不待他站稳,那人又是连刺数剑, 唰唰唰, 每一剑都直击他身上要害,意欲取他性命的意图相当明显。   他险险地再度避过,大声道:“我与阁下无怨无仇, 阁下为何步步进逼。杀人不过点头,阁下欲取周某性命,好歹让周某做个明白鬼。”   他印象中周季澄应该是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更加没有害过什么人才是,为何竟会招来如此杀身之祸?这当中会不会还有什么他所不知道之事?   只是如今他也没有时间多想,只因来人根本就没有回答他的话,凌空一跃,在他身后落地,反手朝着他后心就是一剑,锋利的剑锋划破了他的衣裳,也亏得他反应快,加上自重生之后一直刻意锻炼这具身体,故而身体才能跟得上他的脑子,让他再次捡回了一命。   尽管如此,他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真的要命丧当场了。   若是今晚莫名奇妙地死在此人手上,那可真是冤得很啊!   可对方根本不待他反应,朝着他飞起一脚,他避之不及,被对方踢飞出好几丈距离,眼看对方又持剑朝他心口刺了过来,他大惊失色,就地一滚,随手抓了一把土用力朝对方脸上洒过去。   趁着对方侧身护着眼睛的瞬间,他立即起身,朝着树林深处逃命而去。   然而,不过片刻的功夫,身后再度传来了那人追击而来的声音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他一边撒腿狂奔,一边飞速地思考着。   能从许将军眼皮底下,避过所有人把自己单独引了出来,此人来历必定不简单,至少应与朝廷某种势力有关。   只是,到底是什么人在针对周季澄?竟不惜大开杀戒。   此前周季澄与朝中唯一有关系的,只得永和大长公主府而已。   ‘轰隆隆’的几下震天雷声,伴随着霹雳的一下闪电,他急急停下了脚步,只因发现那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到了他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将后背紧紧贴着路旁的一块巨石,死死地盯着黑衣人,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放松。   借着闪电带来的光,他见黑衣人的视线忽地落在路旁的一块石碑上,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那石碑上刻着三个字——断龙岭。   随即,他便听到对方似是轻笑一声:“断龙岭,断龙岭……当真是个好名字、好地方。”   他疑惑地皱起了眉。   好名字、好地方?断龙岭,断龙,龙……   他骤然睁大了双眸,满脸惊骇。   对方针对的并不是原身周季澄,而是他穆元甫。   他的身份,竟然被人给识穿了!!   他心中如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想到了自离宫后的种种,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而后,看着对方缓缓地解开了脸上的黑布。   当黑布下那张熟悉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时,他失声惊叫:“连翘!”   果然是连翘!   来人赫然便是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连翘。   劈劈啪啪的雨点砸落了下来,瞬间便将两人浑身上下淋得湿透,连翘恍若未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异常冰冷的笑容。   少顷,她缓缓启唇:“是我!连翘特意来请陛下再次驾崩,天雷作鼓,闪电为炮,陛下,您该上路了。”   说完,提剑再度朝他急刺过来,招招致命,竟是毫不留情。   穆元甫连忙回身躲避,险象横生,虽说又一次死里逃生,但身上多处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他握着左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右手,很快便被雨水冲刷下去,在地上激起一道道红色的水花。   他喘着粗气,不死心地问:“为什么?我不明白。”   连翘是皇后身边最看重、最得力之人,自然亦得到他的另眼相看。他自问待她一向不薄,可为何却要得到她如此对待,她甚至在得知他的真正身份后,不惜设局欲取他性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今日这般行事,皇后……太后可知晓?”   又一次被对方逃出生天,连翘又气又恨,语气亦愈发冰冷:“你的存在,没有必要污了太后的耳。”   若是太后知道了,必然不会让她杀他,可她等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等到了今日,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第二次机会,她又怎么可能会错过。   所以,三日前她便借故向主子告了假,为的便是今日。   得知冯谕瑧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穆元甫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瑧瑧不知道,那就好,那就好……   至少,他知道了连翘欲杀他一事,是连翘自作主张,并非出自冯太后本意。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周遭环境,对面的断崖、路旁的参天大树,还有它垂落的枝条……   他开始继续套话:“我自问一向待你不薄,甚至多有厚待,你既一早知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杀我?”   连翘却不愿与他多废话,一咬牙,挥动手中长剑,施展平生所学,誓要取此人性命。   “穆元甫,受死吧!”   机会来了!穆元甫骤然迎着她的长剑冲过去,右手一扬,一道疾风便朝着连翘的脸击过去,连翘大惊,连忙侧身闪避,趁着机会,穆元甫骤然加速,而后凌空一跃,一把抓住路旁参天大树垂下的枝条,借力一荡,整个人立即飞上半空,最后险险地落在了断崖的对面。   落地那一刻,他左脚一阵剧痛,原来竟是不小心崴到了。   他暗骂一声娇气,只是也不敢耽搁,拖着崴到的左脚一拐一拐地往树林深处而去。   他知道以连翘的功夫,追上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能争取的便只是这么一点时间而已。   豆大的雨滴砸在他的脸上、身上,身上的伤口不断渗出血,左脚更是痛得他额冒冷汗,可他也不敢停下脚步,生怕下一刻连翘的剑便会杀到跟前。   终于,在左脚的剧痛已经成为前行的拖累之后,他不得已停下了脚步,寻了处勉强可以遮雨的小山洞,挽起左边裤腿,一咬牙,双手握着左脚伤处,骤然发力,随着他的一声闷哼及骨头相接的清脆响声,崴到的骨头重新归位,而他也痛得几乎晕死了过去。   脸上全是水渍,迷糊了他的视线,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的汗水。   “果然不愧是大梁的开国皇帝,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耳边忽地响起了女子冰冷的声音,他苦笑,知道连翘已经杀到了跟前,可他却已经没有办法再逃了。   这具身体,毕竟不比他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连番逃命之举。   死到临头,他竟是平静了下来,背靠着湿滑的大石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反正这条命也是意外得来的,没了便没了吧!   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望向已经指到喉咙处的剑尖,脸上居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朕从来不知道,你竟会如此恨朕,恨到不惜背着皇后,对朕痛下杀手。”   连翘的剑尖往前递了几寸,瞬间便刺破了对方脖颈处的肌肤,鲜红的血珠才一显现,便被雨水冲刷而去。   穆元甫面无惧色,又道∶“你如此待朕,难道不怕皇后怪罪?还是说你一直在利用皇后的信任,潜在她的身边另有所求?”   连翘冷笑,骤然抽剑,狠狠地朝他心口刺去,眼看着剑尖就要刺入他的心口,千钧一发间,他陡然大喊一声∶“小心!”   连翘的剑势下意识地停滞了须臾,就那么一瞬间,握剑的手腕一阵剧痛,长剑当的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她的脖子一凉,一片冰凉的瓦片已经抵在了她的喉咙处。   “朕不愿杀你,可你却步步紧逼。”成功逆转了形势的穆元甫,制住了连翘,亦成功地再一次从对方剑下捡回了一条命。   连翘却丝毫不惧,连连冷笑∶“久经沙场的穆元甫自然能以飞叶杀人,这薄薄的瓦片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文弱书生的周季澄,只怕没那个本事。”   穆元甫沉默,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他根本没有把握用这薄瓦片割破人的喉咙,一招取命。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便是拼着这条命,也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断龙岭!”连翘脸上的杀意,并没有因为受制于人而减少半分。   “朕还是只想知道,为什么?难不成你到皇后身边侍候之前,朕曾经开罪过你?”穆元甫思前想后都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落,两人浑身上下均已被雨水打湿,几滴水珠从连翘的额上滑落,遮挡了她的视线,可她浑然不觉,只冷冷地道∶“冯先生过世的那日,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穆元甫,你可还记得冯先生?”   “冯先生?你是指岳父?若是他老人家,朕又怎么会不记得。”   连翘没有理会他,冷冷地又道∶“当年,我与主子,亲眼看着他被曹冠诚活活虐打致死。”   穆元甫心头剧震,瞳孔微缩。   活活……虐打致死?   他的岳父,竟死得如此惨烈!而瑧瑧,眼睁睁地看着亲爹如此惨死,这让她如何承受得住!   一滴水珠从连翘眼中滑落,也不知是她的泪水,还是雨水。   “他死前,还一直大声叫着,他的女婿不会放过他们的,他的女婿早晚有一日,会颠覆这烂到骨子里的燕国朝廷,还百姓一片安身净土;他的女婿,乃不世之英雄,会救百姓于水火;他的……”连翘的声音带着哽咽,已经有点说不下去了。   穆元甫满脸震惊,握着瓦片的手愈发用力,甚至还割伤了自己的手掌。   可他半点也感觉不到痛。   那位温和慈爱的长辈,竟然如此……穆元甫何德何能,能得他老人家如此高看。   连翘阖着双眸,深深地吸了口气,待稍稍平静几分之后,继续道∶“他只身引开追兵之前,将受伤的主子交托予我,请我护送她去找你,只要找到了你,你便一定会护着他的女儿,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   “我答应了,本来我这条命,也是他们父女救下的,护送他的女儿找到夫君,便当还了这救命之恩。”   “可是,浴血偷生,千里寻夫,等待着她的是什么?!是夫君的爱妾娇儿!是满城祝贺她的夫君喜得麟儿!!”连翘的声音骤然尖锐了起来,若非此刻受制于人,只怕当场便要将眼前此人的心挖出来。   “冯先生交托了所有信任,哪怕受你连累家破人亡,却依然相信你,没有怪你哪怕半分!哪怕被虐打至死,却仍旧没有动摇这种信任!”   “主子几度在鬼门关徘徊,却依然深信,她心爱的夫君在等她,等她赶过去夫妻团聚!”   “可你回报他们父女的是什么?!你告诉我,你回报他们的是什么?!在他们九死一生,朝不保夕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   “你在享受美人在怀!”   “你志得意满,享受众人恭维与满城掌声之时,冯先生以身引敌为女儿赢取生机;你在大摆宴席,觥筹交错,醉意熏熏之时,冯先生落入敌手惨遭虐打,却依然以你为荣以你为傲,深信你可以给他的女儿带来幸福!”   穆元甫身体晃了晃,抵着连翘喉咙的瓦片亦因此移开了几分距离。   连翘趁此机会骤然反击,右手手肘狠狠地朝他身上撞去,趁着对方吃痛之下松开了制住自己的手,飞起一脚将对方踢倒在地,而后抽出一直藏于身上的匕首,双手执之,狠狠地朝他心口刺过去。   穆元甫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她握着匕首的手,用力抵挡对方刺向自己的那股力度。   连翘紧咬着牙关,拼尽全身力气要将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穆元甫丝毫不敢放松,亦使出吃奶的力气抵挡。   两人一时陷入僵局,彼此均是进退不得。   “你这种人,为什么还能活着?!你还有什么脸活着?!你辜负了冯先生的信任,你辜负了主子的心意,你就不该活着,你早就应该死了!!”   “我……我没有,我不是……”穆元甫抵挡得极为吃力,可还是极力争取着为自己解释。   可连翘哪里听得进他的话,额上青筋频频,怒目圆睁,杀意四溢,握着匕首的力度猛然又加大了几分,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往下刺去。   穆元甫死死地挡住,整个人陷在了泥水当中,抵挡的力气丝毫不敢松懈。   “我……一直有……有派人寻……寻找他们,我没有……大摆宴席,更……”   “住口!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有什么话,九泉之下你亲自向冯先生说,亲自……向冯先生……磕头认错……”连翘打断他的话。   穆元甫也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了,左手臂本就已经受了伤,加上这具身体根本不会武,能抵挡至今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随着连翘手中的匕首一点点往下压来,他的双腿亦被对方制住动弹不得,根本再无反抗之力。   我命休矣……   没想到重活一世,他竟然是死在了连翘手上。   突然,透过被雨水遮挡的朦胧视线,他看到不远处一块圆石从山上滚落,更远一点,一股泥石流赫然滑落,所经之处,树木轰然倒下,瞬间便加入了泥石流的“大军”。   “危险!”他竭力大声示警,可连翘只当又是他的诡计,丝毫不作理会,只一心一意要将他刺死当场。   穆元甫大急,眼看着那石头滚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泥石流也越来越近,他也不知从哪生出的一股力气,骤然一个翻身,便带着连翘侧翻到一旁,而两人方才所躺之处,一块圆石飞快地滚了过去。   连翘一声闷哼,左手背更是一阵痛楚,原来侧翻的时候,左手背被力度所带,撞到了石块上,瞬间一片血肉模糊。   而她的头亦撞上了路旁的树干,撞得她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而穆元甫顾不上身上的伤,立即挣扎着爬了起来,不要命地往另一边跑。   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了看,却见连翘扶着树干缓缓起身,一边手还捂着脑袋,竟是完全没有察觉越来越近的泥石流。   他低咒一声,还是无法放任对方被泥石流吞噬,故而一转身,在千钧一发间朝着仍旧晕头转向的连翘飞扑而去……   轰的一下响声,本是被连翘扶着的那棵树轰然倒塌,被卷入了泥石流。   穆元甫与连翘的运气亦不怎么好,两人收势不及,先后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穆元甫护着脑袋,强忍着身上的剧痛,待终于止去了滚落之势,他平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受再一次死里逃生的喜悦。   良久,他才挣扎着起身,正欲寻一下出路,忽听身后一阵疾风,他慌忙闪避,便对上了连翘那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对方手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你是不是疯了?如今情况危急,若不能赶紧离开,你我都会命丧于此!”穆元甫大怒,咬牙切齿地道。   连翘却依然不作理会,手执匕首朝他攻了过来∶“只要能杀了你,便是拼上我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穆元甫慌不迭地地闪避,堪堪避过了这几下。   “杀了你杀了你!”连翘又是嗖嗖嗖的几下,可她也受了不少的伤,动作自然不及之前利索,也让穆元甫挣扎着又一次躲了过去。   “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你搂着美人翻云覆雨体验人生极乐之时,主子身受重伤,却又痛失慈父与腹中骨肉,为着早日夫妻团聚,还是坚持启程踏上寻夫之路。”   “你左拥右抱无限得意极度风光之时,主子却为着与你早日团聚,不顾安危拼命赶路,几度身陷险境,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挣扎着回来。”   “你有什么好?!能让她纵然命悬一线,亦深信你会等她,你会来接她。”   穆元甫闪避的动作停了下来,随即身上便有几处被连翘的匕首划破,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   他只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压迫着他的胸腔,痛得他根本透不过气来。   就这么一停下来,身上又有几处被匕首划中,血渍渗出,混着泥水四处横流,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掉落泥中的血人,触目惊心。   他想要说话,可却像是有什么扼住了他的喉咙,教他根本说不出声来。   突然,他胸膛一阵剧痛,低头望去,便看到连翘手中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胸膛。   涌出的鲜血一滴一滴的掉在地上,他也没有理会,透过朦胧的视线,直直地望着眼前杀意不改的女子,哑声问:“告诉我,瑧瑧经历过的一切。”   “告诉你?待你死后,我自会在你坟头与你详说!”连翘拔出匕首,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再度往他胸口上刺去。   穆元甫不闪不避,任由锋利的匕首再次插进了胸膛,目光仍旧死死地锁着眼前女子的脸,执着地重复:“告诉我,瑧瑧经历过的一切。”   连翘毫不理会,意欲再给他一匕首,可对方却仿佛不知道痛一般,反手将插在胸膛上的匕首拔了出来,执着而疯狂地盯着她∶“告诉我,瑧瑧所经历过的一切!”   匕首落入对方手中,连翘毫不迟疑地击出一掌,瞬间便将对方击出数丈,而后撞向岩石,再反弹掉落在地。   穆元甫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可他的视线却仍旧紧锁着连翘,哑声道:“告诉我,瑧瑧经历过的一切。” 第41章 奉君为主   眼前的男人, 脸上、身上尽是血污,胸膛上被匕首刺中的那两处,鲜血不停地涌现出来, 伴着雨水流到地上, 很快便在身下形成了一片红色的水渍。   可对方望着她的眼神,依然充满了疯狂与执着:“告诉我, 瑧瑧所经历过的一切。”   她紧紧地咬着牙关,紧握的拳头不知怎的, 突然就砸不下去了。   她不死心,大步上前, 一手揪住躺在地上已无法动弹的那人的衣襟,另一边手握成拳头高高举起,想要给对方最后一记重击。   “告诉我, 告诉我,瑧瑧所经历过的一切……”地上那人明明已经没有了再挣扎的力气, 可口中却依然重复着这么一句话。   连翘死死地盯着他片刻, 忽地冷笑一声,松开了揪着他衣襟的手,寻了处干净的地方,背靠着岩石席地而坐。   “好, 我告诉你, 告诉你,他们父女都经历过什么。”   那一年,她刺杀任务失败身受重伤, 被教导她武艺的师父兼主子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路边等死。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神情不悲不喜。这不过是身为杀手的命运,她一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故而也没有什么好失望好难过的。   晌午时分的阳光异常猛烈,照得她整个人昏昏沉沉。到了傍晚,忽降大雨,雨点砸在她的身上,就像是一盆冷水泼在了炭火上,让她一会儿像是身处寒潭,一会儿又像是置身火海。   这个时候,身上的伤带来的痛楚反倒没那么明显了。如今她真就处于名副其实的“水深火热”当中。   昏昏沉沉间,突然听到一道清脆悦耳的年轻女子声音——“爹爹,这里有个人躺着,还活着的呢!嗯……不过,看这模样,大概也活不久了。”   她想:这声音又娇又俏,一听便知道是被家人好好疼爱着的姑娘。真是位幸运的姑娘呢!   她感觉有人执起了她的右手,似乎是在为她把脉,而后便是一道属于中年男子的温和声音——“还有救。瑧瑧,帮爹爹把她扶起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便感觉被人背在了背上,耳边还响着那道温和的声音——“姑娘莫怕,很快便会没事的。”   她想:这人可真是多事,她都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还有什么好怕的。哎,这年头,想安安静静地等死都做不到。   其实,死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死了就不用十年如一日地学习杀人的本事,死了就不用再接受这样那样的刺杀任务。   嗯,挺好的。   她已经坦然地面对死亡了,可那对多管闲事的父女,还是合力把她从鬼门关给扯了回来。   “哎,你吃点东西呀!不吃东西伤怎么会好呢?”那名唤‘珍珍’的姑娘,不,已经不是姑娘了,看装束,还是一名似乎成婚不久的小妇人,递给她一个白馒头,嗓音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   她瞥了她一眼,没有接。   对方却硬是馒头塞进了她的手中,催促道:“快吃快吃。”   她抿了抿嘴,没有理会她。   那‘珍珍’却柳眉倒竖,双手叉腰,凶巴巴地道:“你再不吃,信不信我把它硬塞你嘴里。”   她怒目而视,可对方似乎比她更生气,甚至还挽了挽袖子,大有一副立即便把馒头往她嘴里塞的架势。   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毕竟这小妇人的性子有多执拗,这几日被她强灌了不少药的她,已经深有体会了。而她伤重功力未恢复,只能任人鱼肉,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这人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而不被人套麻袋,一定是人家看在她爹面子上的缘故。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用力咬,仿佛咬的是眼前可恨妇人的肉。   相处的这几日,她知道了中年男子姓冯,那名为珍珍的小妇人是他的幼女。再多的,她也没有留意。   “相处几日,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那位冯先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和蔼地问。   她淡淡地回答:“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难不成发了一回热,把你烧糊涂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那珍珍疑惑地问。   你才烧糊涂了!她气恨恨地瞪她,抿了抿嘴,瞥了一眼被对方抱在怀里的一把连翘,平静地又道:“这样的话,我便叫连翘吧!”   冯氏父女彼此对望一眼,一时无语。   还是那冯先生佯咳一声,温声道:“既如此,我便喊你连翘姑娘。”   “直接叫连翘便可,不用姑娘来姑娘去的。”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她随口所起,用以敷衍冯氏父女的名字,将会伴随她一生,而她也终将真真正正地忘记杀手十七,而成了连翘。   和冯氏父女相处了将过小半个月后,她终于知道了那泼辣小妇人不叫‘珍珍’,而是叫‘瑧瑧’,冯谕瑧。   那小妇人胆大脸皮厚,气死人不偿命,唯一会让她添几分妇人的羞涩的,便是提及她那位据说十分了得的夫君。   许是被对方强行灌了好长一段日子的药,以致她总忍不住和对方作对,虽然十次有八次,都是她被那伶牙俐齿的小妇人气得半死。   不过总也有那么一两回,她成功地把对方给噎住。   看着对方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她便觉得心情舒畅,连馒头都忍不住多啃半只。   每每这个时候,冯先生便会捊着短须,含笑望着她们,神情专注又和蔼。让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也是有家人的。   不过一切终是她的错觉。   那一日,冯氏父女外出采购必需品,作为伤患的她被留在了暂住的破庙里。   不到半个时辰,那父女二人便回来了,脸色瞧着不大好看,连要买的东西都没有买。   “发生什么事了?”她没忍住问。   “没什么事,只是看见燕兵在城里横行,一时被吓到了,故而才提前回来。”冯谕瑧抢先回答。   她不是很相信,不过也没有继续追问。   然而,当晚冯氏父女给她留下了部分银两与衣物,便不辞而别了。   再一次被抛弃,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但实际上,看着只剩下自己一人的破庙,她还是觉得鼻子有点儿酸涩。   是啊,她根本不是连翘,而是杀手十七,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工具。又怎配得到别人的真心对待呢?   再一次遇到那对父女,是在半个月后。   她正坐在树上歇息,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阵喊打喊杀的声音,皱眉望去,见十几名燕兵正追杀着一男一女。   她本不欲多事,却在看清那一男一女面容时,没忍住出手,将两人给救了下来。   “连翘!”获救的女子惊喜地叫出声来,不是冯谕瑧又是哪个?   连翘哼了一声,别过脸,却又对上了冯先生那张和蔼的脸庞。   “连翘可知你方才杀的是什么人?”冯先生问。   “自然知道,是燕兵。”她回答,又没忍住问,“燕兵为何要追杀你们?”   父女二人对望一眼,均沉默了下来。   她心中暗恼,转身就要走,手腕却被冯谕瑧一把给抓住了。   “我们不说,和当初不辞而别的理由一样,都是不想连累你。不过,这回若是再不说的话,我怕日后你也被燕兵追杀却糊里糊涂不知原因。”   她瞪了她一眼。   谁糊里糊涂了?   不过接下来,她总算是知道了事情的缘由。   原来不久前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召集数千人,并且凭着这些虾兵虾将,迅速攻占了燕国几座城池,并且声势越来越大,队伍越来越强,已经成为朝廷头号反贼的‘贼首’穆元甫,竟然便是冯谕瑧的新婚夫君!   她看着冯谕瑧在提及夫君时满脸的骄傲,再看看一旁同样为女婿感到自豪的冯先生,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还真瞧不出来。   “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她不放心地又问。   “我们打算去找元甫。”冯谕瑧回答,“不过如今燕国朝廷四处抓捕我们,欲以我们为质要挟元甫,故而虽然知道元甫如今在茗州,我们也不敢贸然前去。”   接下来的路程,连翘执意与他们父女同行,打的理由便是‘既然大家都是燕狗的目标,不如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冯先生,嗯,她如今也知道了冯先生原名叫冯琰。   琰、瑧,都是玉,冯先生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她隐隐有些羡慕。   一路上,他们又经历了几次追杀,每一次虽然都是险象横生,但到底都是全身而退。历经几次生死,她与冯氏父女便愈发熟络。   许是身边有人作伴,从来都是她追杀人,如今作为被人追杀的目标,她居然觉得这体验好像也不错。   然而,一切终止在那一日。   那日,久抓不到冯氏父女的燕国朝廷,派出了大将曹冠诚,追兵的数量亦随之增加了数倍。   三人第一次遇到曹冠诚的追兵时,应对起来比早前数不清多少回还要吃力。   纵然她功夫了得,可身边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冯先生,一个武艺平平的冯谕瑧,好几回都差点中招。   她咬紧牙关,一剑刺死一名燕兵,正险险地避过身后另一名燕兵的偷袭,突然听到冯谕瑧的一声惊叫:“小心!”   紧接着她便被一股力度拉开,与此同时,便是冯先生一声惊慌的大叫——“瑧瑧!”   她顺手一记回马枪,将偷袭的燕兵刺死当场,一把扶住为她挡了一剑的冯谕瑧。   “快走!!”她将冯谕瑧交给冯先生,护着父女二人且战且退,终于在太阳落山时摆脱了追兵。   说到此处,连翘眼眶微红,深深地吸了口气,掩饰微微泛起来的泪花:“那一剑,刺中了主子的后背,流出来的血,把她的衣裳都染红了。”   “明明痛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她还是笑着安慰我们,只说——”   “元甫会来接我们的,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下,待他把战局稳定下来,就马上会来接我们的。”   她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滑落下来,却轻笑了一声:“真是傻啊!我从来没见过这般傻的人。明明自己已经疲于应对追兵了,可还是希望她的夫君把战局稳定下来了,才派人来找她。”   而她,当时也没有注意到冯先生为女儿把脉时,神情一下子变得凝重,望着已经痛得昏迷过去的女儿欲言又止。   穆元甫已是泪流满面。   连翘视若无睹,继续道∶“只可惜老天爷没有眷顾我们,三日之后,曹冠诚的追兵再次杀来。”   这一回,形势比早前可是危急多了,冯先生不会武,原本还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冯谕瑧重伤,不但给不了她半点助力,还成了最大的拖累。   最后,他们暂时摆脱追兵,寻了处小山坡隐藏起来。   冯琰看着脸色惨白,身上伤口已经绷开,已经半昏迷状态的女儿,又望望远处再度追了过来的燕兵,突然朝着连翘跪了下去,慌得连翘急忙伸手去扶。   “冯先生,你莫要如此,有事尽管吩咐。”   “连翘姑娘,你且听我说。如今情况危急,我们父女二人,根本就是姑娘的拖累。况且,此事本与姑娘无关,燕狗的目标也不是姑娘。但是……”   冯琰深深地望了女儿一眼,哑声道∶“但是,为人父,我如何能看着女儿丧命。故厚颜相求,请姑娘将小女瑧瑧送往茗州,交给女婿穆元甫。元甫必定会护着她,不会让她再受伤害。”   “姑娘大恩,冯琰今生无以为报,但求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姑娘大恩大德!”   “先生想要做什么?”连翘隐隐猜到了他的打算,心口一紧,揪住他的袖口,慌忙道∶“先生不可!咱们再想想,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   冯琰惨然一笑,痛爱地轻抚了抚女儿的额角。   冯谕瑧似有所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喃喃地问:“爹爹,是元甫来接我们了么?”   “是呢!元甫派人来接咱们了,不过与咱们走岔了路,你要快些好起来,这样才能与他们汇合。”   “好……我会快点好起来的。”冯谕瑧喃喃着,再度陷入了昏迷。   冯琰含笑,将女儿往连翘怀里轻轻一推,扔下一句“拜托姑娘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双手护着靠着自己的冯谕瑧,想要阻止对方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她狠狠地咬了咬唇瓣,尝到了一阵腥甜。   她护着昏迷的冯谕瑧,将两人更好地隐藏了起来,好几回燕兵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她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惊动了对方。   一刻钟不到,她突然听到燕兵大喊∶“在那边,快追!”   她阖上了双眸,掩住了眼中的泪光。   她知道,必是冯先生以身引敌,为她们换取生机。   她一动也不敢动,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她们两人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揉了揉酸痛的手脚,正欲扶起冯谕瑧离开,却见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   “你醒了?咱们快……”   “你听,是什么声音?”冯谕瑧打断了她的话。   她竖起耳朵细一听,脸色陡然大变。   远处,冯琰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   “呸!为虎作伥的狗贼,我女婿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一定会将这已经烂到骨子里的燕国朝廷彻底颠覆,还百姓一片朗朗青天!”   “……狗贼,有本事你便直接杀了我!   连翘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女子,见那张本就无甚血色的脸,此刻惨白如纸。   紧接着,一道陌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林中响了起来——   “冯谕瑧,你父亲已经落在了我的手里,若想救人,你便出来随我走一趟,否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曹狗贼,你也只配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朝廷有你这样的人,莫怪一月之内连丢三城。”   ……   那姓曹的还说了什么,连翘也没有听清楚,但是,一阵鞭打的声音越来越近,不过须臾,她便看到了冯先生被绑在一架仅有四个轮的平板车上,四名燕兵在前拖着车缓缓行走。   车上除了他,还有一名手执长鞭的燕兵,正狠狠地往他身上抽打着。   不过顷刻间,冯先生身上便已经遍布伤痕。   而一员将领打扮的男子,带着数十名燕兵,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似乎在欣赏着冯先生被虐打的这一幕。   连翘一看便知道对方的目的是引出身边的女子,又看了看已成血人的冯先生,登时大怒,手执无尘剑便要杀出去,一只带着凉意的手却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正是身边的冯谕瑧。   她侧眸,见冯谕瑧极力睁着双眸,死死地望着远处遭受虐打的父亲,抓着她手腕的力度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白,可始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也没有挪动过半分。   那厢,遭受毒打的冯琰却始终骂声不绝,哪怕身上血迹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弱。   连翘再也看不下去了,执剑想要冲出去,可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却如铁箍一般,力度之大,让她怀疑自己的手都会被掐断。   她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满脸泪水,却依然不让她冲出去的冯谕瑧,再看看已经没了声音的冯先生,终于忍不住落泪。   “将军,人死了。”她听到一名燕兵禀报。   “死了?真不禁打!扔下去,回府。”那曹姓燕将懒洋洋地道了句。   很快地,燕兵便将已经死去的冯先生扔下了平板车,扬长而去。   她立即想要冲过去,可手腕却依然被制住。   她不解地望向身侧女子,见她仍旧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始终落在那已经没了气息的冯先生身上。   她想问为什么却又问不出口,只能沉默。   两刻钟不到,燕兵去而复返,看了看仍旧躺在地上没有半分移动痕迹的尸首,又再度离开。   燕狗竟狡猾至此!连翘暗恨,又望望冯谕瑧,见她依旧一动不动,也没有松手的意思,唯有再度忍耐。   半个时辰之后,她再次看到了去而复返的燕兵。   这一回,她对身边女子隐隐有了几分佩服。   可冯谕瑧仍旧一动不动。   又过得半个时辰,燕兵第三次去而复返,她也看到了那名燕将的身影,见对方皱眉不悦地道∶“原来当真已经不在这里了,本将居然做了无用功。”   这一回燕兵走后,冯谕瑧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她一手持剑,一手扶着冯谕瑧,一步一步朝着远处那已经没了气息的身影而去。   早上还和蔼地与自己说着话的人,转眼间便……饶得她见惯了生死,此刻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冯谕瑧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落泪,只是亲手埋葬了最疼爱她的父亲。   为免被发现,她也不敢立碑,只是把埋葬父亲的位置牢牢地刻在心里。   连翘安静地陪着她,末了朝着冯琰埋身之处磕了几个响头。   她正要起身的时候,不经意间却发现,冯谕瑧的衣裙、鞋袜透着一片鲜红的血迹。   那血迹不像是外头沾着的,反倒是从身上流下来的。   她一惊,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不敢相信地望向神情平静的冯谕瑧:“你有了身孕?”   这分明是小产的迹象!   冯谕瑧又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轻抚着腹部,眼神有几分伤痛,可声音却仍是平静的:“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所以,她也没能保住他。   “走,去找大夫。”连翘不由分说地拉住她。   “不必了,早就保不住了。趁着追兵未至,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可是你的身子……”   连翘如何不知孩子必定是没了,她只是不放心眼前这女子,本就身受重伤,如今又小产,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承受不住。   “我不要紧,快走吧!只要到了茗州……”   她虽没有说到了茗州便如何,但连翘却知道她的意思。   茗州,有她的夫君穆元甫。那个让冯先生至死都引以为傲,相信他会爱护自己女儿的穆元甫。   “那个人,是谁?”她听到冯谕瑧低声问。   “燕国将军曹冠诚!”她一字一顿地回答。   冯谕瑧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曹冠诚,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曹冠诚?”说到此处,连翘抬眸望向了脸色苍白却又如同血人一般的穆元甫,不等对方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道,“不记得也不要紧。当年,主子设计将其活捉,亲手砍下了他的脑袋,以告慰冯先生在天之灵。而我……”   她忽地笑了,笑容阴森,充满了残忍的肆杀之意。   “而我,偷偷地把他的尸首挖出来,鞭打了整整三日三夜,再把他扔到山顶上暴晒七日,最后连骨头一起剁成了碎渣喂狗!”   只是再怎么报复,都换不回那个人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旁若无人地继续道:“主子小产却坚持赶路,我拗不过她,便也只能从了。只是想不到,次日我们又遇到了燕兵。所幸此番的燕兵人数不多,而且曹冠诚那狗贼也不在。”   虽然只是一小摄燕兵,但对带着一个伤患的她而言,亦是不容忽视的。   果不其然,她这边才将欲偷袭冯谕瑧的一名燕兵杀死,那厢却又有两名燕兵朝她攻了过来,她顾着受伤的冯谕瑧,一时分.身乏术,只能刺死其中一人,眼看着另一人的刀即将砍中自己,结果……   又是冯谕瑧挺身而出,为她挡去了这一刀。   她一剑刺中那燕兵的喉咙,终于气急败坏地骂:“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么喜欢替人挡刀?!”   那人分明已经伤得很厉害了,可一张嘴却不肯示弱半分:“你才有病!这不过是权衡之下作出的最佳选择,一人受伤,总好过两人同时受伤。”   不管这是对方权衡利弊之下作出的选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连翘只知道,这个人,已经救了她三回。   她恨恨地瞪着面无血色,却依然得理不饶人的女子,片刻之下,终于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了,连翘愿奉夫人为主,甘脑涂地,在所不辞!”   “夫人的仇,便是连翘的仇;夫人的恨,亦是连翘的恨。”   说完,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又是‘咚咚咚’的几下响头,正式奉眼前女子为主,终此一生,绝不后悔。   冯谕瑧想要阻止她也来不及了,而且她也痛得无力阻止,眼前一黑,便彻底晕了过去。   连翘背着她,一路避人耳目地寻找大夫,终于打听到当地有一名宁姓大夫,据闻医术了得,便寻了个隐蔽之地将主子安置好,自己带着无尘剑,直接便踹开了宁大夫家门,用剑威逼着对方救人。   “再晚来半日,这个人便死定了,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的那种,死得透透的那种!”那糟老头子医术虽然可以,可说话着实难听得很,若不是看在他救了主子的份上,连翘好想用臭布把他的嘴堵上。 第42章 新生之路   “年纪轻轻的不好生保重身子, 将来有得你后悔。又是小产又是肩伤又是背伤,寻常人只一样都受不了,火急火燎地找大夫了, 你这小姑娘倒好, 三管齐下,居然还敢撑到现在才找大夫。”   “真不知该说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 还是说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会子天下是乱了些,不过乱世出英雄, 总有一日会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横空出世,结束这乱糟糟的世道。”   “所以啊, 小姑娘家家的,还是得珍惜性命啊!怎么能这般想不开呢?”   “闭嘴!”   “闭——嘴!”   两道喝斥声同时响起,一道中气十足, 一道却微弱得很,正是连翘与冯谕瑧。   见主子居然被这糟老头子念叨醒了, 连翘又惊又喜, 急忙挤开宁大夫,扑到冯谕瑧跟前:“你醒了?这会儿觉得怎么样?哪里还疼?这糟老头子虽然啰里哆嗦的烦得很,不过医术好像还行,让他再给你诊一诊。”   “喂, 姑娘家要尊老, 尊老你懂么?”被挤到边缘去的宁大夫不满了。   连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转向冯谕瑧,等待着她的回答。   “倒不觉得有哪里特别疼了, 就是觉得耳边一直有只苍蝇在嗡嗡嗡,嗡嗡嗡,没完没了, 吵得很。”冯谕瑧揉了揉额角,瞥了宁大夫一眼。   宁大夫气得直跺脚:“你说谁呢?你说谁呢?!”   冯谕瑧靠着连翘,浑不在意地道:“谁应便说谁吧!”   老头子被气得愈发跳脚。   就这样,两人便暂且到了宁大夫家中养伤,期间连翘也见识到了主子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明明伤得那么重,可还是有本事把那唠唠叨叨的宁大夫气得胡子一翘一翘。   有好几回,她都生怕宁大夫气得狠了,在主子药里加砒.霜。   好在,糟老头子虽然唠叨了些,但医德还是有的,至少让主子平平安安地离开了他那间茅草屋。   伤势好转之后,两人便辞别宁大夫,重又踏上了往茗州的路。   一路上,依然追兵不断,两人深知不能与之硬碰,故而乔装打扮,一路避人耳目,再加上冯谕瑧设下的好几个虚虚实实的‘烟雾弹’,她们不但避过了好几批追兵,甚至偶尔还能反杀对方。   但是,随着曹冠诚的再度率兵追来,她们的处境便愈发不便,终于还是在离茗州城数十里外的一处树林里,再次对上了燕兵。   双方陷入了苦战。   论实力,她们二人绝对不是燕兵对手,但是冯谕瑧提前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之,也让燕兵吃了不少亏。   但是,随着燕兵人手不断增加,两人布下的陷阱也一个又一个地报废,形势自然对她们便愈发不利。   两人且战且逃,最终还是被逼到了一处水流湍急的瀑布上。   连翘望望瀑布下滔滔的江水,喘着气唤:“主子?”   冯谕瑧握着她的手:“会水么?”   “会!”她用力点了点头。   “那就好,咱们跳下去!”   在追兵的箭齐射过来的那一瞬间,二人携手,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了下去……   只听几下巨大的水声,两人的身影瞬间便被江水所淹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翘只感到精疲力尽,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之前,她咬着牙关爬上了岸,而后摊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待她觉得力气稍稍恢复几分,便起身打算去寻找冯谕瑧,只走出十余步,便见前方的岩石边趴在一个人,那人的后背赫然插着一支箭。   她大惊失色,皆因已经认出那人正是冯谕瑧。   原来在跳下瀑布的那一刻,冯谕瑧背上便已经中箭,可她还是咬着牙关,坚持在水中快速游走,最后在竭力之前挣扎着上了岸,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说到此处,连翘的声音有几分哽咽,望向穆元甫的眼神充满着杀意。   “她本来不用经历这些苦难的,全是因为你!若不是因为你,燕兵又怎会对她一个弱女子穷追不舍!冯先生又怎会无辜丧命!”   “你为了自己的大业,全然不顾家人的死活,你算什么男人?!你算什么英雄好汉?!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穆元甫喃喃地道:“是,都是因为我,她经历的所有苦难全是因为我……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幸亏死了,幸亏大梁皇帝穆元甫早早就死了……”   穆元甫若是不早死,他便没有机会成为‘周季澄’,也就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曾给妻子带去过怎样的苦难。   连翘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住那滔天的杀意:“你也曾刮过腐肉,告诉我,那疼不疼?”   “想来应该是疼的,否则你也不会有那般的反应。你一个男人都觉得疼,主子一个弱女子,却咬着牙,生生地承受了下来。”   穆元甫身子一颤,喉咙一哽,又像是被东西给掐住了,痛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活生生把肉刮去,又怎么会不痛!他自己亲身经历过那样的痛,才更加无法想像那样的痛,会同样出现在他的妻子身上。   中箭落水,在水中泡了那么久,待到上岸时,伤口已经感染恶化。被主子要求为她刮去腐肉那一刻,连翘拿刀的手都是颤抖着的。   “不要怕,不要紧的。与性命相比,这一点痛又算得了什么,我还能承受得住。动手吧!”冯谕瑧趴在用干净衣裳铺着的干草上,勉强朝着连翘露了个虚弱的笑容。   连翘阖着眼眸深呼吸几下,再睁开眼睛时,双手便止住了颤抖。   她屏住呼吸,让自己什么也不要去想,垂眸专注地一点点将冯谕瑧伤口上的腐肉刮除干净。   待她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时,冯谕瑧已经痛得晕死了过去。   本以为受了伤,主子会安心留下来把伤养好再赶路,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冯谕瑧根本没有久留之意,待伤口止了血,简单地包扎一下,略作休息便要继续赶路。   “你如今受了伤,好歹也要等伤势有所好转才启程。”她不赞同。   “不能再等了,元甫还在等我,万一耽误了时间,又与他派来找我之人走岔了……不行,咱们还是走吧!我不要紧的,那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她终于恼了:“元甫元甫,你就知道元甫,他若是有心找你,早就已经找到了,又怎会拖到现在!”   从来没有真正发过脾气的冯谕瑧,在听了她这番话之后却恼了:“你胡说些什么?他不是那样的人。如今战局紧张,朝廷虽然初时战场失利,但如今已经慢慢回转过来了,不断增兵南下。元甫所率军队,本就是临时凑起来的,不过凭着一口意气才走到今日,若不能及时修整队伍,曾经所作一切均会付之东流不说,只怕战场形势对他们还会愈发不利。”   “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哪里分得出精力理会儿女情长之事。”   连翘见她真的恼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唯有气恨恨地收拾行李,认命地陪着她继续赶路。   待她们一路风雨兼程,几度乔装打扮,终于抵达茗州的时候,却得知穆元甫已经领兵转移到平州去了。   奔波这般久居然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连翘不可谓不失望。   冯谕瑧自然亦是,只不过她思忖片刻便将那丝失望给拂开了。   “平州,易守难攻,据守平州,收攒实力,实在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连翘嘀咕∶“但凡是你的元甫所作决定,都是正确的,最好的。”   冯谕瑧瞪了她一眼,她捂捂嘴巴,表示不会再说了。   既然人已经不在茗州了,她们自然又得改道往平州去。   一路上,依然不时会有燕兵追杀,两人小心谨慎地避开,但偶尔还是不得不与燕兵对上,几回下来,两人身上的伤都是好了伤,伤了又好。   尤其是本就受过重伤的冯谕瑧,身子本就未得到好好调养,哪怕再受一点轻伤,给她造成的伤害也比受伤比她重的连翘要大。   连翘又气又恼又担心,但却丝毫拿她没有办法。无论对方伤得有多重,只要听闻穆军取胜的消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能好上一大截。   连翘无奈,也为安她的心,对穆军的动向也添了几分关注。   知道得多了,她也不得不承认,主子这个夫婿确实是有本事的,一群乌合之众,到了他的手上,都能变成一队精兵。   当穆军再一次以少胜多,重创燕国朝廷军的消息传来,她看着主子那仿佛会发光的脸,心情也不禁好了几分,头一回当着主子的面,夸了穆元甫几句。   看着对方一派与有荣焉的模样,得意得小尾巴都快要翘上天去了,她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一笑,似是将逃亡以来的种种阴霾都驱散了。   “我早就说过的嘛,元甫必然会有法子应对困局,你瞧,事实证明,我说的没错。”冯谕瑧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瓜子。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是连翘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好了好了,快躺下我帮你换药。”   “咝……你轻点,疼死了,我的皮肉都快被你扯下来了。”   “活该!你不是厉害么?身上被扎几个洞,连刮肉都不怕,都不要紧,都是小事的么?换个药而已,哪里难得到你穆夫人呢?”连翘阴阳怪气地回答,换药的动作却放轻了不少。   冯谕瑧难得地没有回嘴,只是嘟囔了几句,继续忍着伤口传来的痛楚。   这一回,两人难得地养了半个月伤才启程往平州,哪想到出了茗州城不久,便遇到了一名男子。   那男子虽然作燕国兵卒打扮,但连翘还是一眼便认得出,此人的身份必不会只是一个简单的兵卒,极有可能是燕国的某一位将领。   冯谕瑧同样亦有此感。   主仆二人快速地交换了一记眼神,暗暗有了打算。   那男子也发现了她们,皱眉朝她们望了过来,落在冯谕瑧身上的视线停滞了几下,冯谕瑧虽若无其事,但已经迅速提高了警觉,亦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在身上的短剑。   连翘亦然。   所幸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她们的身份,很快便移开了视线,可两人却丝毫不敢放松,更怕眼前此人只是装作不认识她们,转头便唤来燕兵。   二人飞快观察了一番所处之地,并没有察觉有埋伏的燕兵,彼此点了点头后,连翘突然朝着那人一扬手,趁着对方闪避暗器之机,立即抽出无尘剑,飞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刺身对方身上命脉。   “好一个狠毒的女子,竟然敢偷袭!”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们会出手,登时大怒,持刀迎战。   趁对方与连翘缠斗起来,冯谕瑧立即便往树林中跑,以最快的速度布置好连环陷阱。   一交上手,连翘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此人功夫在自己之上,绝对不可能只是一名低等兵卒。她且战且退,引着那人一步一步地踏入陷阱当中。   那人虽然武艺了得,但最终还是被主仆二人一番连环陷阱所擒。   冯谕瑧对燕国朝廷深恶痛绝,再想到惨死的父亲,这份痛恨又深了几分,当下便想一刀砍下对方首级。   可她到底还是忍住了,任由连翘逼问对方来历。   那人倒是个硬汉子,被连翘毫不留情地在身上划了几剑,却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你到底是何人?”连翘喝问。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上官远便是老子。今日落到你们两个阴险小娘儿们手上,算老子倒了八辈子大霉。要杀要剐任由你们,老子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叫上官远!”   上官远?连翘愣住了,下意识地望向冯谕瑧。   冯谕瑧亦深感意外。   为谨慎起见,两人还是作了多番试探,才终于确定,眼前此人的确便是穆元甫麾下将领上官远。   而上官远亦知道了布下连环陷阱生擒了自己的阴险女子,便是穆大哥的原配妻子,一时大喜,咚的一下便朝着冯谕瑧跪了下去,高呼‘大嫂’。   冯谕瑧忙道“快快请起”,又得意地瞥了连翘一眼。   连翘暗暗翻了一记白眼,自然明白对方这个眼神的含义——“瞧我没说错吧?元甫必定会派人来接咱们”。   不过遇上了穆元甫这边的人,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肩上的压力更是骤减。   多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上官远,一路上纵然再遇到追兵,两人应付起来都不再那么吃力。没有再伤上加伤,冯谕瑧的旧伤也终于得以慢慢痊愈,这让连翘总算稍稍放下心来。   三个月后,三人终于抵达了平州城。   “这平州城可真是热闹啊!”站在城中宽敞的大道上,看着城中百姓脸上带着的喜悦,连翘不禁感叹道。   冯谕瑧亦满是欢喜∶“城中热闹,百姓喜悦,说明驻扎此处的军队得到他们的信任与拥护。”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家夫君了不得了,穆夫人!”连翘没好气地道。   冯谕瑧抿了抿双唇,脸上的得意显而易见。   连翘见状亦忍不住面露欢喜。   历经生死,数不清多少回在死亡线上挣扎,她们终于还是成功抵达了目的地。   而她,也终于完成了冯先生的交托的任务。   想到惨死的冯先生,连翘眼睛一红,怕被人察觉,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百姓越来越多,两人险些被人流冲散,还是连翘眼明手快地抓住冯谕瑧的手,这才免了走失的命运。   可待两人稳住身子后,回头一看,本一直跟在她们身后的上官远,已经被人流冲离了她们好长一段距离。   被人流堵住了去路的上官远又奔又跳又是朝着她们挥手,口中还喊着什么,因隔得远四周又吵闹,两人也听不清楚,只能也朝着对方挥挥手,也不管他听没听到,只喊“我们先去找人”。   这个“人”,自然便是冯谕瑧心心念念的夫君穆元甫。   突然,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涌过去,连翘被忽匆匆的行人撞了好几次,忍不住抓住一名从身边经过的年轻女子∶“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那女子大声回答∶“你们是从外地来的吧?那难怪不知。梁王喜得贵子,梁王府正大摆宴席,邀请城中百姓赴宴呢!哎哎,我不和你们说了,免得去晚了好东西都被人吃光了。”   连翘顿时便僵住了,好一会儿才动作僵硬地回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冯谕瑧。   “主子……”她艰涩地唤着眼前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惨白,整个人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站着不知反应的冯谕瑧。   忽然,几名孩童打闹着从两人身边跑过,一个没留意便撞着站着不动的冯谕瑧,把她撞得一个踉跄,还是连翘及时把她扶住,免了她摔倒的命运。   “主子!”她不放心地再度唤。   良久,她终于听到了对方轻声问∶“连翘,梁王是谁?”   连翘呼吸一窒,咬了咬牙,终还是恨敢地道∶“梁王,自然便是穆元甫,主子难道忘了么?一个月前,穆元甫便自立为梁王了!”   冯谕瑧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身子晃了晃,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去梁王府。”   连翘自然不会拒绝,她也想看一看那个负心薄幸,辜负了主子,辜负了冯先生的梁王,假若一切都是真的,她不介意取了对方颈上人头,好让他知道背叛主子、辜负主子的下场!   她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然而,两人抵达梁王府的时候方知,梁王穆元甫不但不在府中,甚至也不在平州城。   连翘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人不在府中,却还是让人准备喜得贵子的宴席?   她不放心地望向冯谕瑧,却见对方虽然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可是瞧着却相当平静,让人瞧不出半分异样。   “万夫人来了!”突然,府门内一阵叫声,她望过去,便见一名身着粉色衣裙,头插金步摇,满脸春风得意,体态瞧着却有几分丰腴的年轻女子,正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万夫人?”连翘听到了主子的低喃。   “万夫人便是梁王的妾室,刚为梁王诞下了长子。”身旁有名妇人也听到了冯谕瑧的低喃,好心地为她解惑。   “妾室?”冯谕瑧的脸上带着几分嘲讽。   那妇人压低声音又道∶“虽说是妾室,但说不定日后便会是正室。毕竟梁王妃都已经死在了燕狗手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连翘怒斥。   你才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晦气!   见她凶神恶煞,那妇人讷讷不敢再言,连忙溜走了。   冯谕瑧闻言却笑了∶“原来已经死了啊,我都不知道……”   “主子……”连翘担心地望着她。   “走吧!”冯谕瑧却转身离开。   连翘连忙追上,一直沉默地跟着她到了一家客栈,看着她神色平静地进了客房,而后关上了门,把她都挡在了门外。   她不放心,更不敢离开,就守在门口,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留意屋内的动静。   片刻之后,她听到了屋内传出一阵低低的、压抑着的哭声,隐隐还夹杂着一声声呜咽的‘爹爹’。   连翘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用力一咬唇瓣,骤然起身,朝着穆元甫飞扑过去,一把掐住对方的喉咙,杀意四溢∶“你说,你该不该死?!她千里迢迢,历经无数次生死来找你,而你呢?!你却这样回报她的?!”   那一日,她在门外听着主子压抑的哭声,听着她一声声唤着早逝的爹爹。   都说孩子受了伤害便会去找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哭诉,可她的主子,连哭诉的对象都失去了。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看到主子平静地走了出来∶“连翘,叫水。”   再过得半个时辰,她便跟着已经梳妆打扮妥当,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大气,却让人不敢轻易直视的主子,一步一步地往梁王府的方向走去,走上了一条让她始料未及的崭新道路。   一条只属于冯谕瑧的路。   连翘满目杀意,手上力度再度加大,恨不得立即便将眼前满身血污男人的脖颈掐断。   “你就不该活着!你根本配不上她,更配不上冯先生的赞誉!你本应该死了,你还有什么脸再回来!”   被她掐着脖颈的穆元甫一动也不动,只眼角处不断涌现的泪水显示着他还活着。 第43章 利用的价值   是的, 他根本就不应该再活着,他根本就配不上她,配不上岳父给予的那般高赞誉。   就这样死了吧!能死在连翘手上, 也算是死得其所。   他阖着眼眸, 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困难。   朦朦胧胧间, 他似是看到了正明殿上,头戴凤冠, 身着凤袍,雍容华贵, 眸光锐利,喜怒不形于色,让人见之生畏的女子。   他似是听到那女子语气坚定地说着——“哀家绝不会让北夏兵踏入我大梁国境半步!”   下一刻, 他又仿佛看到曾经的凤藻宫,身穿皇后仪服的女子诚挚地道:“本宫只愿天下一统, 再无纷争, 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不必再流离失所,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教。”   一会儿, 他仿佛又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赐周季澄长史之职, 随振威将军许跃平前往定州,协助大将军上官远镇守边境。”   对,天下未得太平, 他还不能死,他还要事情没有做……   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让毫无防备的连翘一个不着, 便让他从手下挣脱了开来。   连翘登时大怒,再度朝他扑过去,却见穆元甫就地一滚,避开了她的攻击,并且顺势捡起了地上的匕首,护在胸膛前,大声咳嗽了起来。   见连翘又要袭来,他作了个停止的动作,边咳边道:“且听……咳咳咳……且听我一言,再……咳咳……再动手不迟。”   连翘不耐烦听他多说,正要又一次攻过去,便听对方飞快地道了句:“你忘了皇后心愿么?”   连翘攻击的动作一顿。   太后的心愿?她当然记得,那个人希望天下一统,再无纷争。   她突然想起了太后对眼前这人的安排,想到了与此人一起被派往定州的许将军。   她的理智渐渐回笼,不知不觉地收起了攻击的动作,可表面却瞧不出什么变化,依旧是满脸杀意,仿佛下一刻就会取眼前这人的性命。   定州如今局势不明,太后为何又要派此人跟随许将军一同赶赴边疆?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若是此时自己凭一时意气而杀了此人,会不会打乱了太后作出的一番布置?   可是,如今这机会千载难逢,若就此放过了此人,实在是非常不甘心。   她一时有点儿举旗不定,可还是冷着脸喝道:“太后心愿,与你何干?难不成你还以为自己是纵横沙场,鲜有败迹的大梁太.祖皇帝么?”   穆元甫勉强支起了身子,喘着粗气回答:“纵然我已再无法披甲上阵,但毕竟久经沙场,更是与北夏有多年交战经验,也愿倾尽全力,达成皇后心愿。”   “况且,上官远此人,忠君爱国,却是先君后国。必要之时,我穆氏一族在他心中的地位,恐怕要比大梁江山来得更重要些。”   “皇后将上官远遣去镇守定州,虽也是相信以上官远之能,可保边疆稳定,但对上官远何尝没有提防之意。”   “若说天底下有何人既能对付得了上官远,又有本事稳往他,此人非我莫属。”   连翘冷笑连连:“你当我是傻子不成?方才你自己都说了,上官远先君后国,你们穆氏在他心中地位更重于大梁,万一你与他联手……”   穆元甫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周季澄是太后身边之人,也只能是太后的人。”   “即使到了最后,这大梁江山改名换姓,变穆为冯?”连翘又是一声冷笑。   穆元甫惨然一笑:“若无皇后,便不会有如今生机勃勃的大梁,纵然有朝一日,大梁改穆为冯,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我为何要相信你?你还有什么值得我信任的?”   穆元甫定定地望着她良久,喃喃地道:“是呢?我还有什么值得你信任的?”   片刻之后,他缓缓地举起左手,右手则抓着连翘掉落地上的那把匕首。   匕首上已经布满了血迹,是他自己的血迹。   突然,他手起刀落,连翘只看到一道血迹飞溅,当中似乎还伴着一个小物件,她也没看清楚,只是顺着那物件飞去的方向一望,顿时便愣住了。   那居然是一个断指。   她飞快地望向穆元甫,见对方已经倒在地上,左手尾指处空空如也,只见鲜血不停地涌现出来。   穆元甫强忍着断指的剧痛,额上冷汗一滴一滴地滑落,经过那斑斑血迹,很快便形成一条‘血路’,渗入他的衣裳当中。   他喘着气,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却无比坚定:“穆元甫,断指为证,大梁一统中原之时,便是穆元甫魂归之日!若违此誓,天地共弃,人神共厌”   连翘望着他断指的位置,抿着双唇久久没有说话。   一直到看着对方气息渐渐微弱,涌现而出的鲜血渗在地上,乍一望去,便像是整个人躺在了血池当中。   她走过去,弯下腰,把地上那把匕首捡了起来,拭去上面的血迹,这才缓缓地道:“记住你说过的话。若是让我知道你又背叛了主子,哪怕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绝对不会再放过你。”   说完,转身就要走,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淡淡地道:“你想倾力助太后一偿心愿,还要看你有没有命走出这断龙岭。”   一言既了,她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穆元甫望望自己满身的狼狈,苦笑一声。   是呢!想要走出断龙岭,与许将军汇合,以他这般状况,着实不是容易之事。   可是,他不能死,他这条命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又怎能轻易地死去。   他以平生最大的意志与忍耐,勉强简单地把身上、手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又捡了根木棍作拐,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山洞。   洞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他努力睁开双眸,以让被冷汗模糊了的视线能清晰几分,拖着犹如千斤重的双腿,左手捂着被连翘刺伤的两处,断指处的血与胸口处的血混合于一起,触目惊心。   可他如今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着,一定要活下去!他还没有补偿被他辜负的人,他还不能死!   雨后的山路愈发泥泞难走,只走了那么短短一段距离,他便已经摔倒了数次,可每一回他都顽强地爬了起来,一步一步地离开。   当他再一次摔倒的时候,手中那根木棍终于不堪重负而断掉了,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见身侧似有什么长长的物体发出一阵光,想也不想地抓在手上代替断掉的木棍,支撑着身子重又爬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身上的血迹都快要干了,伤口带来的痛楚,已经痛得他麻木了。   他想:或许他真的没有办法走出这断龙岭了。   只那么一瞬间,他又把这个念头甩开,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可以的,他一定可以离开这里,一定可以和许将军汇合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朦胧,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动,一晃一晃的。在眼皮将要合上的那一瞬间,他突然一记激零,而后用力按一下身上的伤口,剧痛传来,他的整个人也因此清醒了几分。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倒下,因为不确定下一回倒下的时候,他还能不能再爬得起来。   突然,隐隐地有一阵马蹄声在周遭响起,他止了脚步,一时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直到看到路的另一边,一匹俊马拖着一架车漫无目地四处闲走。   他的眼眸陡然瞪大。   那是他乘坐的马车……   却说连翘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她虽没受什么重伤,但轻伤却有不少,大多是被硬物划伤。   伤得最严重的还是被撞到岩石的左手手背,看着血肉模糊的,她自然就更不敢回宫了。   她改道往洛云山去,决定找宁老头子疗伤,好歹让伤势看起来不那么骇人了才返回宫中。   待她赶到洛云山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也不耐烦叫门,直接用力一脚便踹开了门,吓得正准备歇息的宁大夫差点蹦了起来。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满身狼狈地进屋来的连翘。   他的嘴角抽了抽。   难怪方才他总觉得这踹门声有点儿熟悉,原来当真是这个冷面丫头。   “喏,这个给你。”连翘随手将抓在手上的止血草扔给他,道,“记住了,我是为了帮你摘药草,才会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宁大夫瞅了一眼那止血草,终于忍不住骂道:“呸!这草满山都是,老夫若想要,出门随手便能抓上一把,还需要你拼了命帮老夫摘?”   “反正随便吧!总而言之,我这伤就是为了帮你摘药草才弄的,你只要记住这个便可以了。至于摘的是什么药草,你自个儿编一个便是。”连翘不在意地回答。   宁大夫嘴角再度抽了抽,最终还是骂骂咧咧地开始替她疗伤,期间还好几回因为“不注意”而重重按到了连翘的伤口,见对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这才觉得心里痛快了。   连翘何尝不知老头子这是故意的,不过也不在意。   不让老头子发泄一通,接下来她喝的药便会苦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割掉。   为了可以喝上正常的药,还是忍一下这一时之痛吧!   ***   明德殿内,冯谕瑧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虎妞那软嫩嫩的脸蛋,右手不时翻一下卷宗。   靠在她怀里的虎妞被她捏得烦了,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在虎口处咬了一口,而后气哼哼地挣扎着下了地,双手岔腰,极为不满地道:“不许再捏我的脸啦!”   冯谕瑧也不看她,凉凉地回了句:“什么时候你不再撸大白将军的毛,哀家或许也就不再捏你的脸了。”   小姑娘歪着脑袋瓜子想了想,又乖乖地坐回了她的怀里,还拉过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脸蛋上,甚是大方地道:“捏吧捏吧,随便捏,任你怎么捏都不生气。”   冯谕瑧‘哧’的一下笑出声来,而后毫不客气地捏了小姑娘的脸蛋几把:“真是个笨丫头!”   虎妞不满了,嘟囔着:“捏人家的脸,还要骂人家笨。唉!大人可真难侍候。”   冯谕瑧好笑,当下卷宗也不看了,双手齐下,一左一右地捏着小姑娘的脸蛋:“哀家还没嫌弃你呢,你倒嫌弃起哀家来了。”   小姑娘被她捏得嗷嗷叫,将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直把对方捏着自己脸蛋的手都甩开了,这才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冯谕瑧陪着她逗乐了一阵,便让珍珠把她带下去了。   她看了看过来侍候她净手的玲珑,想到了至今未归的连翘,心思微转,问玲珑:“连翘可曾说什么时候回宫?”   “说起这个,正想禀报太后呢!方才收到连翘姑姑传来的消息,说她因为替宁大夫摘药,不幸摔伤,欲留在宁大夫府上疗伤,待伤好之后再回宫。”玲珑回答。   冯谕瑧一惊:“她受伤了?伤在何处?可严重?”   “说都是轻伤,不妨事。太后若是放心不过,便使人亲自去瞧瞧。”   冯谕瑧这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吩咐道:“明日你亲自去洛云山一趟,看看连翘伤势如何。顺便把前日哀家所得的那盒疗伤圣药,一并送过去。”   玲珑忙应下。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一人时,冯谕瑧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   连连翘都受伤了……那穆元甫呢?可还活着?凭如今的他,是断断不可能伤得了连翘的。   而三日之后,她接到了许将军着人快马加鞭传回来的密函。   她接过打开一看,眉头皱了皱,待阅毕便将密函投入了火盆中。   “……身受重伤,一指遭断,几欲不治。大夫言,纵使得保性命,只怕寿数不长。长史不欲追究,亦不愿深谈。如何待之,请太后示下。”这是许跃平在密函中所言之事。   冯谕瑧静静地坐了片刻,这才铺纸提笔,落下——“如常。”   若是连连翘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了。 第44章 新人进住   死后重生, 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若非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这种只出现在话本和戏剧里的事, 会在她身边发生。   所以, 陛下,你为什么回来?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回来?是放心不下这大梁江山, 还是因壮志未酬而心有不甘?   只是,属于穆元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呢……   她满是遗憾地叹息一声, 而后翻开跟前的奏章,认真批阅了起来。   连翘回到宫中的时候, 已经过了将近小半个月,除了左手背上的撞伤外,其他外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淡定地迎着冯谕瑧的视线, 将自己受伤的原因再说了一遍。   冯谕瑧又如何会不知她在撒谎,不过也作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 关心地询问了她如今伤势, 又嘱咐她再好生歇息一阵子,不必急着回来当差云云。   连翘对答如流,谢过了太后的关心。   主仆二人均是微微一笑,同样是满脸的真诚。   坐在一旁“被迫”老老实实地认字的虎妞, 托着腮帮子望望冯太后, 又看看连翘姑姑,忽然插嘴:“你们笑得好假哦!”   冯太后与连翘姑姑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小姑娘。   “不是这样笑的, 应该这样笑……”小姑娘还挤眉弄眼地给她们示范了一下怎么样笑才不假,小模样却是滑稽得很。   一会儿又眨巴眨巴圆溜溜的眼眸,眼睫扑闪扑闪着, 见她们都望着自己,立即冲了她们扬了一个甜滋滋的笑容。   冯谕瑧哑然失笑,故意板起了脸训道:“还不好好认字,若是认不完这五个字,今日份的桂花糖可就没有了。”   虎妞哇哇大叫,迅速地翻开书页,老老实实地开始认字。   连翘飞快地望了一眼板着脸教训虎妞的冯谕瑧,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心里却是一记‘咯噔’。   难不成太后已经知道了穆元……不,周季澄的真正身份?   她思前想后,却又找不到任何证据证实这一点。   她更深知自己此番算计许将军与穆元甫之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了太后多久,但是她自己也早就做好了万全之策,便是万一太后问起自己此事,她也能完美地应付过去。   自得知周季澄实际上便是穆元甫之后,连翘最痛恨的便是,这辈子居然是她将那人送到了太后身边。   若不是她从中插手,那‘周季澄’未必有机会可以出现在太后跟前。   只一会儿的功夫,小姑娘又抬眸,眼睛闪闪亮地望了过来:“姨母,待虎妞学会五十个字后,可以给周叔叔写信么?”   冯谕瑧有几分意外,不过也没有反对,只是取笑道:“可以倒是可以,哀家只怕等你学会五十个字之后,都不知是猴年马月之事了。”   小姑娘气鼓鼓地道:“虎妞很快便会学会了的!”   连翘只站在一旁没有作声,只是不动痕迹地注意着上首的冯太后,尤其是在虎妞提到周叔叔时的反应,见她神色如常,丝毫不像知道周季澄身份的样子,一时也抓不准了。   罢了,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事情她都已经做了。   然而,她耐心地等待了数日,却一直没有等到太后提及此事。   她松了口气,干脆便抛开了。   半年之后,大梁与北夏在两国交界之处开战,大梁军队在初战失利的情况下,又接连取得了三场胜利,并且歼敌数量一次又一次多,让本想趁着上官远重伤之际,趁机抢占几座城池的北夏深感意外。   冯谕瑧看着定州的捷报,并没有太大的喜色。   她很清楚,接下来,大梁与北夏之间的战争会不断出现,大战估计暂且还不会有,但小战必然是不断的。   她翻看着捷报,取胜的三场战争,主将均是上官远麾下的得力将领,她派过去的许跃平,或为先锋官,或为副将。   不过这也是她的意料当中。   她又拿起了许跃平通过其他渠道呈上来的密函——   “……初到定州,举步维艰,诸将多言语相欺,刻意针对,尤以上官将军为最,长史不辩不怒,淡然处之,久而久之,诸将深感无趣,遂以冷漠处之。”   “落马坡之战,长史进言,道北夏军或行之策,上官将军斥之……”   ……   她合上了密函。   落马坡之战,便是大梁军队在首战失利的情况下,取得的第一场胜利。事实证明,穆元甫在战前对北夏军战略的分析,完全是正确的。   上官远所取之策同样可取,而且较之穆元甫之策更为稳妥保守。   这倒也不难看出,上官远自伤后,行事风格便有所改变,一切以稳妥为主。   北夏军再次退兵的时候,却是又过了半年有余。   这一次,冯谕臻却毫不迟疑地下旨,着定州军准备反击,决意改守为攻。   早前大梁国库空虚,为免加重朝廷与百姓的负担,她才会倾向于‘守’。如今国库渐渐充盈,兵力强盛,加之一再受到北夏军挑衅,若不采取主动措施,一展大梁国威,那也着实窝囊一些。   前方战事顺利,连翘松了口气,也终于将视线投向了空置已久的长明轩。   不管怎么样,太后的身边都不能离了人侍候。常言道,阴阳调和,方为上策。早前政事繁忙,太后心忧定州局势,她自然也不好提及其他事。   如今眼看着太后终于有了闲心,她自然也就得把长明轩的事提上日程。   苦了谁,都不能苦了太后。   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便稍稍给了永和大长公主与南安王一点暗示,那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隔三差五地往宫里递请安牌子。   自然,不管是哪一个,进宫的时候,身边必定是带着或一名或两名美貌年轻公子。   “这回又是哪一府的要进宫请安。”这日,冯太后闲来无事,起了兴致要与半吊子的虎妞对弈,见连翘又拿着请安牌子进来,随口便问。   “南安王妃进宫向太后请安。”连翘回答。   冯谕瑧笑了笑,并无不可地回答了句:“请她进来吧!”   见姨母正与连翘姑姑说话,虎妞偷偷将棋盘上某颗黑子移了个位置,末了又假装若无其事地催促道:“快快快,该你下了。”   冯谕瑧转过头来,只望了棋盘一眼,便知道这虎丫头作弊了,不过也没有拆穿她,而是毫不留情地将对方赶尽杀绝。   看着虎妞输了棋一脸的不开心,她施施然地啜饮了几口茶水:“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不高兴也没着。”   “你就不能让让人家呀!”虎妞噘起了嘴。   冯太后顺手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没让你输得太难看,便已经是让了。”   说完,在连翘的侍候下净过了手,便看到了迈进殿来的南安王妃。   自然也没有错过南安王妃身后的两名俊俏公子。   待行礼过后,南安王妃谢过了太后赐座,落了座后,见太后的外甥女虎妞,正满脸好奇地望着她带来的那两名公子,不禁笑道:“哎呀,不过一阵子没见,虎妞又长高了这般多啊!”   小姑娘的注意力立即便被吸引了回来,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得意地脆声道:“比寿康都高啦,很快便可以赶上晋诚了。”   南安王妃乐了:“哎呀呀,那可真是了不得。”   冯谕臻没好气地道:“若是少挑食些,说不定将来能有与晋诚同高的可能。”   小姑娘嘟嘟囔囔着,满脸不服气。   看到南安王妃带着人进来的时候,玲珑便低声吩咐了珍珠几句,珍珠点点头,上前来哄着小姑娘从殿内离开。   虎妞有点儿不乐意,不过见姨母也没有让她留下来的意思,唯有磨磨蹭蹭地跟着珍珠出了殿。   珍珠牵着她的小手,柔声问她可想去找寿康公主玩,或者去御花园抓蝴蝶,又或者别的什么事。   虎妞眼珠子骨碌一转,忽地脆声道:“我要去演武场!”   珍珠迟疑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演武场上,小皇帝穆垣与几位小王爷们正在练习射箭。   习武,也是他们每日的必修之课。毕竟太.祖皇帝武艺超凡,他的子孙们自然不能过于体弱。   虎妞跟着珍珠来的时候,正轮到庄王穆琮。   这一年多年,体型明显又横向发展了几分的穆琮,虽然很认真地瞄准,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最终箭却是连箭靶的边都没有摸着。   虎妞在一旁咯咯地笑了起来。   众人闻声回头,看到了乐得不可开支的小姑娘,穆琮憨憨地摸了摸后脑勺,只是笑了笑:“我射得不好,不怪菁予妹妹笑话。”   很快便要满七岁的小姑娘,已经不允许他们再叫她虎妞。每回他们叫她‘虎妞’‘虎妞妹妹’之类的时候,小姑娘便学着姨母的模样板起小脸,义正词严地纠正他们,“我叫菁予,冯菁予!”。   小姑娘本就长得肖似冯太后,再一学着冯太后的神情动作,那真的活脱脱一个太后驾临,小皇帝与小王爷小公主们还真被她给唬了一跳,不过到底还是唤起了“菁予”。   毕竟都长大了,再喊人家小姑娘的小名也不是很适合。   “就是因为你整日偷懒,不是吃吃吃就是睡睡睡,所以才会这般差,连比你还小的穆璟,都要射得比你好了,你丢不丢人?!”小皇帝穆垣瞪了穆琮一眼。   穆琮又摸了摸后脑勺,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回嘴。   穆垣又瞪向还在乐着的虎妞∶“不准笑了!”   虎妞笑嘻嘻地朝他扮了个鬼脸,气得他“哼”的一声别过脸去,干脆眼不见为净。   她走过去,摸摸端王穆璟手中那把特制的小弓,一脸期待地问:“我可以射一下么?”   “你?行么?”穆璟一脸怀疑,不过还是把弓递给了她,“你要试便试吧,不过我可事先说明,若是弄伤了自己,你可不要怪我。”   “怪你干嘛,若真是弄伤了,也是我自己的事。”虎妞大咧咧地回答,接过小弓,又顺手抽了一支箭,弯弓搭箭,居然还似模似样。   “原来你学过射箭啊?”穆璟等人意外她的动作。   虎妞有点儿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整日见你们练箭,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说完,收起笑容,小脸绷紧,直视着箭靶的位置,手一松,小箭‘嗖’的一下便朝着靶心位置射了出去,而后在半路……掉落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只是个假把式!”穆璟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穆垣等人也跟着笑,连一向阴郁无甚表情的穆恂,脸上也带着笑意。   还是小胖子穆琮厚道,替小姑娘挽尊:“菁予妹妹还小呢,力气不大,射不到也是正常的。况且,她还没学过呢,就能射得这样了,若是学过练过,说不定还能百发百中。”   “还百发百中呢,就凭她?”穆垣嗤笑出声。   虎妞瞪着掉落地上,离目标还有一小段距离的小箭,绷着小脸,好一会儿才发狠一般道:“总有一日我会射得比你们都要好的!”   穆垣愈发不屑了∶“放狠话谁都会,也不用说比朕所有人都好,只要你能赢得了穆璟,朕就承认你可以。”   “那你等着吧!”虎妞握了握小拳头,眸光闪闪发亮。   她是要当大将军的人,怎么可以连箭都射不好!   接下来,她也没有离开,只是老老实实地坐着一边,托着腮帮子看他们练箭,在看到负责教导他们武学的先生不时指点几句时,还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小脑袋点得如同啄米的鸡崽一般,看得周遭的侍卫们忍俊不禁。   一直到穆垣他们结束了今日的武学课程,小姑娘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珍珠离开。   回明德殿的路上,虎妞摇着珍珠的手,蹦蹦跳跳,不时脆声说着诸如“习武真有趣”“射箭真好玩”此类的话,还大声地表示自己也要学,也要请姨母给她找个武功顶顶好的师傅教她。   珍珠笑着不时附和几句。   途经长明轩时,忽见宫人搬着物件进进出出,瞧着似乎在重新布置着什么。   小姑娘眼睛一亮,一把甩开珍珠的手,撒欢似的便跑过去:“是周叔叔回来了么?是周叔叔回来了么?”   已经荣升长明轩总管的刘公公笑着回答:“不是呢!宫人们重新布置,是要迎接新来的江公子。明日,江公子便会进住长明轩。”   虎妞呆了呆:“江公子是谁啊?”   “江公子是南安王妃举荐进宫,将要侍候太后之人。”刘公公回答。   “可是姨母不是有连翘姑姑、玲珑姐姐,还有很多很多姐姐们侍候了么?”小姑娘愈发糊涂了。   刘公公咳了咳,含糊地道:“江公子的侍候,与连翘姑姑、玲珑姑娘她们的侍候是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不明白,只是知道长明轩很快便会有其他人来住,这也就意味着,她的周叔叔不会回来了。   她沮丧地垂着脑袋,不时踢着小石子,蔫蔫地道:“周叔叔就挺好的,为什么要换其他人呢?”   这一个问题,刘公公便不敢回答了。   总不能说太后喜新厌旧,新人旧人更替频繁实属平常。   珍珠知道她与早前的玉人公子很要好,此刻长明轩即将迎来新主人,小姑娘估计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她正想着劝慰几句,忽又见小姑娘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大人可真是麻烦!把小孩子都给愁坏了。”   珍珠没忍住笑出声来。   瞧这人小鬼大,倒打一耙的小模样!   小姑娘不懂大人的世界,所以在给周叔叔的信中便再一次发表了这样的感叹。   远在定州的穆元甫,这日照旧收到了从京城来的,厚厚的一封信函。   接到信的那一刻,他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也只有接到小县主的来信,才见你脸上有几分笑容。”许跃平见他这般模样,笑着摇摇头。   小姑娘的信,总比寻常的信函要厚得多,他只看一眼便知道此信必又是太后身边那位小县主的。   当真是奇怪得很,明明这位周公子容貌出众,又得小县主喜欢,太后素来也宠爱得很,怎的好端端的便被遣到了定州来。   再让人吃惊的是,便是离京的那一日所发生之事。他很确定,当日将自己支开的,必是宫里的人,但后来却没有任何人追究此事。   便连眼前这位最大的苦主,几乎丢了大半条命,手指还被切了一根,可亦没有追究半分。   他还记得那日见到躺在马车上,已经没有任何反应的“血人”,几乎都认不出这血人便是那玉人公子周季澄。   可此人明明瞧着文质彬彬,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可居然还是个硬汉子,受了那么重的伤,大夫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一介武夫都有点受不了那种痛楚,可此人愣是哼都不哼一声,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那时候,他便对这人刮目相看了。   难怪敢离开京城那个安稳富贵窝,跑到定州这鬼地方来。   穆元甫垂眸。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会这般惦记他,也唯有那个孩子而已。   他头一回接到来自京城的信函时,还在养着伤。拿着那厚厚的信封那一刻,他还有点不敢相信。   看着信封上那歪歪扭扭、硕大无比的“周叔叔亲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便红了。   是虎妞的信……   他没有想到那般小的孩子会给他写信,她甚至连字都认不得几个,更不必说要写了。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取出里面厚厚的一叠信纸。   初学写字的小姑娘,虽然每张纸的字数少得可怜,不过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巨大,再加上或大若小的墨团,让整张纸看起来满满当当的。   当然,由于识字不多,一张纸上,总会配有几幅“图”,并且图总是比字要多,又或是干脆画个圈圈表示不懂的字,让他连蒙带猜,好歹将信上的内容猜了个七七八八。   虎妞识满了五十个字后,冯谕瑧便践行了诺言,允许她给远在定州的周叔叔写信。   虎妞兴奋地让珍珠帮她准备笔黑纸砚,兴致勃勃地给周叔叔写信,哪想到刚一提笔便卡壳了∶“姨母,周叔叔的叔字怎么写?”   冯谕瑧随手教了她。   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姑娘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非常非常恼的常字怎么写?”   冯太后耐着性子又教了。   再过得片刻功夫,小姑娘又叫∶“不跟你玩了,这跟字怎么写?”   冯太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再一次教了她。   毕竟孩子肯主动认字总是好事。   小姑娘又又嚷着∶“吃得饱饱的,饱字怎么写?”   冯太后终于不耐烦了,命令连翘把她扔了出去。   虎妞委委屈屈地抱着未写完的信,努着小嘴回了自己屋里,歪着脑袋瓜子想了一会儿,把不认识的字都画画代替,若是连画都画不出来,干脆就画个圈,反正周叔叔那么聪明,肯定可以明白她的意思的。   她捂着小嘴直乐。   她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冯谕瑧拿到小姑娘写好的信时,额头上的青筋都快跳起来了,她深呼吸几下,还是将那厚得实在过分的信函扔进了送往定州的函件中,让人送到了穆元甫手上。   而穆元甫,也尝试着给小姑娘回信,结果发现小姑娘确是可以顺利收到他的信件,并没有人阻止他与小姑娘联系,故而一大一小便正式开始通过信件交流。   如今,小姑娘的字已经写得比以前好多了,虽然还会有不少“配图”,但总算是字比图多,圈圈也越来越少,便连纸面上的墨团也少了许多。   孩子的确是进步了放多。穆元甫满怀安慰。   只是,当他看到信中某一段的内容时,脸上的笑容便凝住了,窗外的风吹进来,竟然把他手上的信都吹掉了。   见他似乎呆住了没有反应,许跃平顺手帮他把掉在地上的信纸捡起来,不经意间看到上面一段歪歪扭扭的字——   “……有个叫江公子的,圈圈到长明轩住啦!刘公公说他也是圈圈候姨母之人。哼,明明长圈圈还没有周叔叔好看嘛!大人真是好圈圈烦啊!真让孩子圈圈圈圈了心……” 第45章 只能是哀家的   他讶然。   太后身边又有了新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从周长史离宫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太后又得新人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长史, 你的信。”他将信纸递还穆元甫。   穆元甫定定神, 勉强笑了笑:“多谢将军。”   营中还有事要处理,许跃平也没有久留, 很快便离开了。   穆元甫仍坐在原处,拿着那封信出起神来。   又有了新人啊……这,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梁鼓励寡妇再嫁, 而在世人眼里,太后纵使再尊贵,也依然是个寡妇, 便是再嫁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   他只是心里有点儿难受,因为很清楚那个人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余生, 他只能以一个臣子的身份, 仰望高高在上的她,为她,也是为大梁,拼尽自己的每一滴血, 把她推上最高处。   仅此而已。   由南安王府举荐的江公子进宫后, 虎妞一溜烟跑去长明轩,打算亲眼看一看,这位新来的江公子长得什么模样, 为什么姨母会让他住了周叔叔的地方。   正在安排差事的刘公公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什么从眼前跑了过去,他眨了眨眼睛, 又揉了揉,没有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清清嗓子,又继续开始分派差事。   虎妞踮着脚尖,扒拉着窗棂探出半个脑袋往屋里瞧,果然看见一名身着靛青色长袍的年轻公子在屋里收拾。   那公子背对着她,故而她一时也瞧不清对方容貌,不过也不妨碍她拿之与周叔叔比较。   “长得还没有周叔叔高呢!”她嘀咕着,又把脚尖踮得更高,眼巴巴地继续瞧着那江公子的身影。   终于,江公子缓缓地转过了身,小姑娘也趁机看清了对方的容貌。   “什么嘛,长得也没有周叔叔好看。”小姑娘有点儿嫌弃。   还没有周叔叔好看,怎么能到姨母身边侍候呢?   江公子转过身来的时候,便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好奇,长长的眼睫如同蝶翼一般扑闪扑闪着。   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小姑娘必定是明德殿的那位小县主,也只有这个深受太后宠爱的小姑娘,才敢这般溜过来。   “小县主不进来坐会儿么?屋里有桂花糕,还有云片糕。”他柔声邀请着。   虎妞本不想理他,不过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动作相当熟练地爬上了窗台,而后又扒拉着窗棂跳了进屋。   江公子见状有点儿好笑,这动作利索得,一瞧便知道常作这样之事。   果然不愧是太后最宠爱的孩子。   他连忙拿来干净的布巾,湿了水再拧干给小姑娘擦手。   虎妞歪着脑袋瓜子瞅了他半晌,还是觉得他没有周叔叔好看。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话可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故而只是抓过一块桂花糕往嘴里塞,不时偷偷瞅一瞅对方。   江公子见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瞧着也是乖乖巧巧,纵使方才见识过她爬窗的本事,也忍不住对她生出几分喜爱来。   “慢点吃,小心噎着。”   虎妞又一口咬掉一块云片糕,腮帮子都被塞得鼓了起来。   可不是她要吃这般多的,是江公子硬是要请她吃的,而她不过是拗不过对方的热情。   对,就是这样,哪怕姨母知道了,也说不出她的错处。盛什么难却嘛!   咽下最后一块糕点之后,她拍拍鼓囊囊的肚子,从椅上跳了下地,望着依然笑得温和的江公子道∶“谢谢你的点心,我很喜欢。不过,我还是决定不要喜欢你。”   江公子并不恼,只好奇地问∶“这是为何?”   “因为如果我喜欢你的话,那就没有人喜欢周叔叔了。反正现在很多人喜欢你,我就不凑这热闹啦!”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以强调这番话的重要性,末了再挥挥小手,“我走啦!”   说完,又一阵风似的跑了个没影。   江公子看着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小身影,哑然失笑。   周叔叔,便是那一位玉人公子周季澄吧!早就听闻小县主与周公子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亲近,如今看来不假。   都离开宫中一年有余了,宫里还能有这般小的孩子惦记着,周公子也算是颇有成就了。   想想之前的凤公子与其他四位公子,走了便是走了,谁还会惦记呢!   他不禁感叹。   刚分派完差事的刘公公忽地见一个小身影从屋里跑出来,认出是小县主,顿时纳闷不已。   小县主什么时候来的?怎的身边也没有人跟着侍候?   可不等他叫住小姑娘,虎妞已经跑了出门,瞬间便没了身影。   当晚,冯太后驾临长明轩,见各处均已是焕然一新,丝毫瞧不出上一任主人留下的半点痕迹,不禁朝着刘公公赞许地点了点头∶“布置得不错。”   刘公公诚惶诚恐地谢过太后夸奖,只道是奴才们的本分,不敢受云云。   自有宫人奉上香茶,冯太后又温和地询问了江公子几个纯属客套的问题,见对方不卑不亢,对答如流,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有件事,还请太后宽恕。”   冯谕瑧意外:“江公子请讲。”   “文瑞初进宫中,不知太后曾有命,限制小县主每日食用甜品数量。偏巧晌午过后,小县主曾至长明轩,文瑞见小县主活泼可爱,一时心中欢喜,便请小县主多食了几块糕点。”   冯谕瑧闻言只是笑了笑:“江公子何错之有?若硬要说错,错的也只是那贪嘴的丫头。倒是那虎丫头整日跑跑闹闹,没个安份时候,若中惊扰了江公子,倒请江公子多宽恕才是。”   江公子连忙起身,拱手道:“不敢担太后此言。”   二人就此略过此事。   江公子自然也更加清楚了太后对小县主的宠爱,愈发不敢慢待。   半晌之后,连翘端着一碗药进来,他也不敢问是什么药,二话不说便接过一饮而尽。   连翘见状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端着空空如也的碗便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两人。   身后的门合上的那一刻,连翘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这才是太后应该享受的最基本待遇。   将空药碗随手交给了一名宫女,她背着手,踏着满院的月光缓步而行,感觉微凉夜风轻抚面孔的舒适惬意。   太后身边又有了侍候之人,定州形势持续稳定向好,虽与北夏还没到生死相搏的时候,但如今大梁气势渐强,国力逐渐强盛,假以时日,不愁不能将北夏纳入大梁版图。   而远在定州的那个人,这辈子都只能为大梁鞠躬尽瘁,为扶持太后死而后已,若敢有半点异动,她安排好的人,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至于后宫当中……连翘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若个个都安安份份,她自然允许她们寿终正寝。否则,她也不介意以实际的行动,让她们更深地认识到,如今宫中到底是谁在作主!   江公子原以为小县主还会如上回那般跑到长明轩来,却发现小姑娘一直没有再来,便是偶尔他奉旨到明德殿去,也甚少可以见到她。   后来方得知,小姑娘已经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了,每日既要跟着先生读书认字,还要跟着师傅练习武艺,再不能像以往那般,满座皇宫地乱跑。   自上回跑去看穆垣等人练箭后,虎妞记住了他们上武课的时辰,每日估摸着到了穆垣几个上武课的时候,便一溜烟地跑过去——蹭课。   她也打扰人,就捧着脸蛋乖乖地坐在一旁看,最多也不过是在看到有人闹笑话时,毫不留情地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直笑得对方闹起了大红脸都停不下来。   她可不会管闹笑话的是小胖子穆琮,还是小皇帝穆垣,又或是穆恂与穆璟中的某一个,反正就是一视同仁,该笑话的就笑话。   被小姑娘笑话了几回,不管是穆垣还是其他三位,上起课来都格外认真,练习起来都分外努力。   毕竟谁也不想被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疯丫头取笑,那也忒丢脸了些。   穆垣倒是想赶小姑娘走,只是虎妞脸皮厚得很,硬是装作听不懂他的话,而他又不好明言赶人,唯有一阵气结,最终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教授他们武艺的师傅对小姑娘的到来倒是欢迎得很,有小姑娘在旁看着,他教授起来都轻松不少。   这日,冯谕瑧叫住了又欲跑去演武场的虎妞,唤了她到身边来,正式通知她:虎丫头,你要去上学了,不能再野了。   虎妞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问:“真的么?也会有武课么?就跟陛下他们一样的武课。”   冯谕臻深深地望着她,不紧不慢地回答:“你若是想习武,哀家自然也可以为你安排。只是,一旦开始了,哀家便不会允许你中途放弃。”   “我想我想我想!我也要习武,要学射箭,要学舞剑,还要学好多好多功夫!”虎妞高高地举起了小手,满脸兴奋。   冯谕臻颔首:“既如此,哀家便帮你准备好一切,只要你不后悔便行。”   “不后悔不后悔,才不会后悔呢!姨母你真好,虎妞最最喜欢姨母了!”小姑娘扑到她怀里,撒娇地蹭来蹭去,甜甜地说着。   冯谕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居然还自动要求增加课业,到底还是年轻啊!不知世间险恶。也不看看穆垣那几个,每日被课业整得死去活来。   尤其是穆垣,身为皇帝,要学的比他几位兄弟更要多,除了兄弟们一起上的课之外,还要额外跟着先生学习。   也好,孩子都这般积极主动地要求增加课业了,大人又怎么能不达成心愿呢!   自此,虎妞便结束了在宫中四处溜达找乐子的日子,正式开启了她的求学生涯。   至于不久之后出现的撒娇耍赖哭诉课业太多的情况,冯太后完全置之不理,甚至还威胁她,闹一回加一门课,把她吓得麻溜走人。   虎妞开启求学生涯后,以亲身经历,明白了一句真理——自作孽不可活。   小姑娘委委屈屈的,又不敢再去找姨母哭诉,便将所有委屈与不满写到了信中,悉数告诉了她的周叔叔,好让周叔叔明白,她如今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当然,对自己一力要求上的武课,小姑娘倒是喜欢得很,虽然辛苦,但她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让一直想要看她笑话的穆垣等人失望不已。   远在定州的穆元甫知道小姑娘在习武,便也在回信中加以指点,为让小姑娘更易于理解,他还认真地画了图。   好在以前在永和大长公主府的时候,为了能与原身,周季澄更相像,他也努力学过一段日子画画,虽然画技难登大雅之堂,但简单地画几笔,让小孩子看得懂还是可以的。   京城中的虎妞收到这些画自然爱不释手,愈发喜欢在信中与周叔叔说些习武的事了。   只是穆元甫很快便没有办法及时给她回信,因为在经历数不清多少次小战后,大梁正式与北夏交战。   这一回,不是为了震慑,也不是反击,而是涉及生死存亡的正式交战。   如今,大梁国富兵强,从周边各国迁居大梁境内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人口激增,带来的是劳动力的大幅增长。   加之大梁建国以来,天公作美,一直风调雨顺,收成一年好过一年,各地原本空空如也的粮仓,已经堆满了粮食,往往旧粮未消耗完,转眼间,新粮便又能把仓库堆满了。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备,冯太后便正式下旨,迈开了大梁欲一统中原的步伐。   冯谕瑧站在城头,看着朝廷派往定州的五万精兵渐渐远去的方向,滚滚尘土中,高高竖起的大梁旗帜仍然十分醒目,正迎着风翻滚飘舞。   她突然生出几分豪情来。   “连翘,你看,这万里江山,都是哀家的!”   在描绘万里江山,铸就万世基业的面前,那点儿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连翘站在她的身侧处,眸光晶亮,无比坚定地回答∶“是,都是太后的!将来,太后拥有的必会更多。”   冯谕瑧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身,眸光投向了某个方向盘。   连翘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瞬间便明白她看的是父母长眠之地所在方向。   她亦不禁有几分失神。   主仆二人怔怔地站在城墙上,谁也没有再说话,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以及风吹动旗帜发出的扑剌剌响声。   直到小姑娘那清脆的、带着喘息的大叫声传来——“姨母……姨母……他们走……了么?”   两人回头一看,便看到虎妞喘着粗气爬上石级,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看大军出征。   “嗯,走了。”   “啊?走了?!这么快?!”虎妞大为失望,还不死心地直踮着脚尖,欲透过高高的围墙往外瞧。   冯太后难得好心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指着大军远向的方向道∶“瞧,连影儿都看不到了。”   虎妞失望极了,一会儿又恨恨地道∶“都怪陶老头子磨磨唧唧,拖了下课的时辰,耽误了我的事。”   冯谕瑧顺手捏了她脸蛋一把,教训道∶“瞎叫什么?什么陶老头子,陶先生可是有名的大儒,他肯教你,算屈尊降贵了,还敢老头子老头子的给人起混名。需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给哀家敬着些!”   虎妞噘着嘴,揉了揉脸蛋,回答道∶“知道了知道了!”   好一会儿又嘟囔着“糟老头子可是坏得很,没叫他老坏蛋就是尊敬他了”。   冯谕瑧装作没听到她这话。   她又如何不知那童心未泯的陶先生,最喜欢捉弄虎妞,每每把小姑娘气得跳脚偏又不敢对他做什么,只能私底下骂几句糟老头子出出气。   时光荏苒,当虎妞已经可以从容应对陶老头子的故意刁难时,已经过去了五年。   曾经带着大白将军耀武扬威的小不点,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小姑娘。   五年内,大梁军队势如破竹,屡屡攻克北夏城池,北夏在战场连连失利的情况下,终于竖起了降旗,欲向大梁称臣求和。   双方择定议和的时间,大梁使者传达了冯太后之意——夏国皇帝去帝号,入大梁京城受封居住。   在宫中等待议和结果的夏国皇帝勃然大怒,坚决不受,议和一事彻底失败,战火再度燃起。   大将军许跃平传达冯太后旨意,率精兵十万,全力向北夏发起了进攻。   而大梁京城内,十七岁的少年皇帝穆垣,他的亲事终于被提上了议程。   “郑太妃有意为陛下聘娶上官大人之女为后,陛下却更属意郑姑娘,如今母子二人为着皇后人选僵持不下。”连翘一边为冯谕瑧按捏着肩膀,一边低声道。   冯谕瑧轻笑∶“郑太妃可总算是成长起来了,知道要用联姻为自己添一分助力,不再执着于娘家侄女。”   “不过,上官良之女?她难不成还想着借此拉拢上官远?”   连翘语带嘲讽地道∶“想来确是这样没错,只怕她最终的目的是兵权。上官远毕竟是武将第一人,如今虽然被许将军后来者居上,但在军中的影响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郑太妃想拉拢他是再正常不过,只是上官远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唯一的家人便只得兄长上官良,郑太妃自然便会从上官良处入手。”   “只可惜啊!她当年一心想要提携娘家侄女,却哪里料到,如今她的侄女成了她最大的阻碍。少年慕艾,那郑姑娘又是个有手段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又深了几分,陛下又岂会轻易放弃这位表姐。”连翘的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她会如愿的,郑姑娘必然会主动让步,还会劝服陛下。”冯谕瑧断言。   一个皇后之位,换得陛下的愧疚与“姑姑兼婆母”的满意,给他们母子落下个识大体、懂事的好印象,便相当于在后宫给自己添了两道护身符,将来的皇后也得让她三分。   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算吃亏。   相反,她若是执意不肯退让,那便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连翘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虽然上官良不足为虑,郑家也更上不得台面,但是陛下大婚之后,便会是亲政,太后虽然大权在握,又正值壮年,但朝臣当中亦不是没有支持皇帝的,届时太后又打算如何应对?   不过一会儿,她便又坦然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有什么可担心,可害怕的。   一切正如冯谕瑧猜测的那般,郑凤琪劝服了穆垣,郑太妃心愿得偿,喜滋滋地到了她跟前,希望可以聘上官良大人之女为后。   冯太后含笑应允。   然而,聘上官氏为后的圣旨前脚刚到上官良手上,后脚上官良被贬官的懿旨便又到了。   上官良拿着来自太后的懿旨,脸色唰的一下便白了。   得知此事的朝臣亦是议论纷纷,有不少暗中支持皇帝的朝臣更是被这一棒子打醒了。   这么多年来,冯太后从来没有拂过陛下与郑太妃面子,对那母子二人所作的种种决定亦从无不允,如今这一回骤然出手,他们才惊觉,只要太后不肯松手,这大梁的天便只能是她。   而又在此时,大将军许跃平攻破北夏京城,北夏皇帝被迫自焚,北夏正式灭亡的捷报便传回了京城。   一时间,举国欢腾。   自然也没有人敢再就上官良被贬一事置疑半分。   冯太后高坐正明殿上首,听着那传来的捷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   满殿的恭贺声中,她抽空瞥了一眼抿着双唇脸色不佳的穆垣,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所以,穆垣要怎么做呢?是继续乖乖做哀家手里的傀儡皇帝,还是奋起一搏争一份前程?   她倒是希望对方选择的是后一种,只有那样,她才好有所行动。   毕竟,她打拼下来的一切,凭什么交给一个资质平平却又无比自大,便连一心为自己打算的生母死活都能不顾的混账!   郑太妃与宫中侍卫私通一事她早有耳闻,但从来没有想过阻止。只是当郑太妃有孕之事被连翘报到她跟前时,她还是有点儿吃惊。   这郑氏心也太大了,竟然没有想过保护好自己?   更让她吃惊的是,同样得知了此事的穆垣,却瞒着郑太妃,从外头寻来了落胎药,毫不犹豫地下到了郑太妃的饮食当中,并且亲自奉到了郑太妃跟前。   对儿子毫无防备的郑太妃,就这样把落胎药吃了进去,生生把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打了下来,自此元气大伤,落下了病根。   冯谕瑧轻抚着茶杯沿口。   哀家拼下来的一切,自然只能是哀家的。旁人若想要,只能祈求上苍保佑,活得比哀家长久。 第46章 真可怜   他们母子之间会不会因此生了嫌隙她不清楚, 不过郑太妃休养了一阵子之后,仍然还是尽心尽力地为着儿子打算,如今选择上官良之女为后, 亦是为了替儿子拉拢上官远。   “若是为人之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哀家倒庆幸不曾养育孩子了。”她朝着连翘感叹道。   连翘却道:“太后怎么没有养育孩子?小县主不就是太后养育长大的么?还养育得那般成功。小县主又懂事又孝顺又贴心,谁见了不夸?”   冯谕瑧想了想。虽然那虎丫头性子是野了些, 脸皮又厚,还总爱黏人, 但总体来说,还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 她养育孩子还是相当成功的。   然而,下一刻,窗外传来了虎妞得意的叫声——   “哈哈哈哈……大白将军你输了, 输了的话就没晚膳吃。不过念在你是我的好朋友份上,晚膳还是会给你的。”   她顺声望了过去, 看到与大白将军赛跑, 并且成功地赢了大白将军的虎妞,面无表情地道:“不,哀家养育孩子也是失败的。”   都是十一岁,眼看着就要十二岁的姑娘了, 这性子还是与小时候一般野, 好在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一装样子,一旦没了外人在场,那可真是怎么疯怎么来, 怎么野怎么来。   她就没见过这般疯疯颠颠的姑娘。   至于这疯姑娘在演武场上的那股子狠劲,那就更不必说了。   连翘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无奈地笑了笑。   宣明殿内, 穆垣几乎把书房里的东西都砸遍了。   冯太后那一道旨意,虽然针对的是上官良,可打的却是他的脸。   前头他才下了圣旨迎上官氏为后,后脚准皇后的亲爹便被太后贬了官,还是直接贬到底的那一种。   他甚至不能为上官良分辨半句,因为懿旨明言的都是上官良为官期间曾犯下的种种错处,仅是贬官而没有抄家流放,已经是太后格外开恩了。   因此,上官良不但不能有任何不满,还要进宫谢过太后隆恩。   而他,自然更不能说什么了。   这一记耳光打得不可谓不狠。   郑太妃也是恼得很:“明明之前去问的时候,她还答应得相当痛快,转头却做出这样之事,简直太不把咱们母子放在眼里了!”   穆垣袖中双手死死地握成了拳头。   还是郑凤琪还有几分清醒,劝道:“如今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再恼也于事无补,陛下这般发泄一通,若是传到了明德殿,岂不是又要生事端……”   穆垣呼吸一窒,眼眸微闪,紧紧地抿住双唇。   郑太妃也醒悟了过来,立即给宫人们下了封口令。   穆垣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表示也是同意她这般做法的。   “事已至此,这迎娶皇后之事,该准备的还是要早早备下。总不能寒了上官大人的心,更不能让追随陛下之人,以为陛下……”后面的话郑凤琪不便直言,不过郑太妃母子亦明白了她的意思。   若按郑太妃之意,她是有点儿不想再要上官氏这个皇后了,生父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比她们郑家还不如,这样人家的姑娘,居然要正位中宫,怎么看都怎么不般配。   早知今日,还不如直接让侄女当这个皇后呢!至少与自己一条心,识大体,必要时还能与自己劝一劝陛下。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正如郑凤琪所言,事已至此,上官氏这个皇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若是他们母子想反悔,不说文武百官不会同意,便是冯太后也不会允许。   “委屈你了,竟要屈居那样的人之下。”穆垣心疼地握住了郑凤琪的手。   郑凤琪笑了笑,柔声道∶“陛下心里有凤琪,凤琪便已经相当幸福了,又怎会觉得委屈。”   穆垣愈发爱怜不已。   便连郑太妃也觉得这个侄女真的相当懂事识大体,早知道当日就抬举她,还不会生出这么多的事端来。   她想了想,忽地有了主意∶“我倒有个主意,不如先把凤琪的名分定了,也好让她能在宫中名正言顺地帮我一把,你们觉得如何?”   名分先定?郑凤琪心思一动,纵然颇有城府,此刻也有点儿激动。   先定下名份的话,意味着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宫中经营,亦可以进一步培养与皇帝表弟的感情,就算日后的上官皇后进宫,也无法撼动她的地位。   虽然是心中极为愿意,不过她还是温温柔柔地道:“凤琪听陛下的。”   穆垣又可能会不同意,本来就觉得委屈了心上人,此刻只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捧在她的跟前。   “贵妃,母妃瞧着如何?”他问。   郑太妃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贵妃,仅次于皇后,自然是极好。”   郑凤琪垂眸,掩饰了须臾,含情脉脉地朝穆垣道:“是不是贵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名正言顺与陛下一起。”   见她对自己如此情深,穆垣又是感动又是得意。   郑太妃直接拍板:“就贵妃了!”   皇后未娶,倒是先册封一个贵妃?冯谕瑧得知二人的打算,一时无语。   若是皇后的人选还未曾定下,先封一个贵妃倒也罢了。如今皇后人选都是板上钉钉的了,这会儿才来册封一个贵妃,是明着表示对皇后的不满,要打上官府的脸么?这对母子到底在想什么?   人是他们死活要定下的,如今又是这么一副嫌弃人家姑娘的模样,那位上官姑娘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们的?   她揉了揉额角,这才冷冷地道:“哀家不同意!皇后未进宫之前,莫说贵妃,便是贵人,哀家也不会允许出现。”   郑太妃没有想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一时不甘心:“为何?太后为何不许?”   “为何不许?需要哀家逐一逐一向你解释么?”冯太后冷着脸。   郑太妃脸色一僵,忙低下头去:“臣妾不敢。”   “可还有其他事?”冯太后问。   “没了,臣妾告退。”郑太妃行礼告退。   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连翘才摇头道∶“真让他们先册封了贵妃,上官姑娘只怕都要成京中笑柄了。”   “既然都想要拉拢上官远了,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不行么?这对母子就是上不得台面,倒被一个年轻姑娘拿捏住了。”   冯谕瑧冷笑∶“此先例一开,不但将来的皇后,恐怕连民间的原配正室,但凡夫家对她有一点点不满,先纳个贵妾再娶正室入门,这天底下的婚嫁秩序岂不是乱了套?”   属于正室夫人的体面,绝对不能被模糊了过去,便连皇帝都不行!   连翘对此深以为然。   册封贵妃一事被冯太后驳了回去,郑凤琪虽然不甘心,但也丝毫没有办法。   陛下已经十七岁了,而她的年纪比陛下还要大些,寻常人家似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早就已经嫁人,甚至连孩子都生了。   而她,为了陛下却一直拖到如今,原本以为这回不管怎么样,至少都能先把名分定下,却没想到冯太后那关却过不了。   只要冯太后不同意,那他们什么也干不了。   难不成真的要她无名无分地侍候陛下?还是说真的要等到皇后进宫之后?   “朕想要册封一个贵妃而已,母后为何不许?凭什么不许?!”穆垣气红了脸,狠狠地又把刚换上来的青瓷茶杯给砸了。   “受人掣肘,自然处处不便,等到陛下亲政,大权在握,自然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了。”郑太妃叹道。   穆垣绷紧了脸。   不错,只要他不再受人掣肘,而是大权在握,自然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本来,他是大梁的皇帝,合该如此便是。   郑凤琪没忍住,终是小小声地接了句:“只是……陛下真的可以顺利亲政,接过太后手中权柄么?太后,真的会那般轻易放手么?”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在场的母子二人对答案相当清楚。   冯太后又怎么可以轻易放弃手中权柄,还政于他。   隔得几日,冯谕瑧便听闻那郑姑娘最终还是正式侍寝了。   连翘叹道:“原以为这位是个脑子清醒的,没想到还是看错了。若是不走这一步,将来后悔了,她还能及时抽身。如今把自己逼到要靠身体去绑住男人的地步,若是日后想退缩,也是不可能的了。”   “事不关己,自然能够保持冷静清醒。事关自身前程,自然也就冷静不下来,清醒不了了。她本就比穆垣年长,较上官姑娘亦是大几岁,若是等到明年穆垣迎娶皇后,她都快近二十了,心里又怎会不急。”冯谕瑧啜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着。   本以为皇后之位十拿九稳,没想到中途郑太妃却变卦,把她架得不上不下,如今连贵妃之位都得等到皇后进宫后才有能到手,到底还年轻,又哪里再冷静得了。   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加了句:“若是虎妞将来也想用身子留住男人,哀家便废了她。”   连翘轻笑:“若是小县主瞧上了哪位,只怕绑都把人绑来了,哪里需要靠自己的身子去留。”   冯谕瑧想了想虎妞的性子,也不禁笑了。   “在说我什么呢?”虎妞正迈进殿来,见她们似乎在说着自己什么,不禁好奇地问。   “规矩都学哪儿去了?”冯太后板起了脸,训斥道。   虎妞一点儿也不怕,笑嘻嘻地往她身边凑,还撒娇地抱着她的脖颈:“这会儿又没有外人~~”   冯太后满脸嫌弃地伸手去推,居然一时没能推动。   虎妞可不惧她的冷脸,硬是在她身边蹭个不停,蹭得她呵斥连连,可厚脸皮的小姑娘只当听不到。   连翘在一旁看得掩嘴直笑。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县主的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加之习武多年,这黏皮糖一旦把太后给黏上了,可真是轻易甩不掉的。   “你给哀家正经点!站好,别老往哀家身上蹭,都要把哀家衣裳蹭皱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人家又不是聋子……”虎妞笑嘻嘻地,终于在她的耐心即将告罄前,快速松开了她,还顺便向她行了个相当标准的礼。   冯谕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小的时候还能用大白将军威胁她,现在长大了,越来越精了,用大白将军那一招都不好使了。   头疼!   冯太后是真的觉得头疼,比对上朝堂上那些老滑头还要头疼。   虎妞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姨母的头号头疼人物,眼睛闪闪亮地问:“姨母,周叔叔是不是要回京了?”   冯谕瑧瞥了她一眼:“你的消息倒灵通。”   虎妞略有几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那是自然!”   紧接着又道:“周叔叔回京,那可真的太好了,我都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了。”   冯谕瑧没有理会她。   北夏虽然已经灭亡,但身为大将军的许跃平却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一时离不得,便命军师周季澄回京,向太后详禀与北夏开战以来的种种细节。   冯谕瑧得知回京的竟是那个人,倒也说不上惊讶,只是觉得,这人就是有一股容易让人信服的莫名奇妙力量,连许跃平都渐渐对他改观,言行当中亦多有维护。   此番让他回京,既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何尝没有让他回京寻名医调理身子之意。   当年连翘的一番追杀,他虽然得保性命,但落下了满身毛病,咳嗽更是一直不止,她听闻不论是许跃平,还是上官远,都曾为他遍请名医调养,只是效果甚微。   不错,连本来极度厌恶‘周季澄’的上官远,亦对他改观了,据闻还将其引为知己好友。   也难怪当年初举兵,他的身边便能迅速汇集一批英雄豪杰,并且个个忠心耿耿,为大梁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   她虽然选错了夫君,但是却没有看错同伴,那个人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至少,让她知道自己的眼光并没有太差。   定州大将军府。   上官远坐在一旁自斟自饮,不时瞥一眼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京的穆元甫,见他珍而重之地将一封封厚厚的信函锁入箱子里,没好气地道∶“那小丫头的信,你还打算随身携带啊?”   穆元甫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还真当成宝贝了。难不成这便是爱屋及乌?天底下也就你如此不怕死,居然敢喜欢上那一位。”上官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几年,他也是慢慢瞧出来了,这个瞧着还顶不住他一拳头,实则却是块硬骨头的文弱公子,居然喜欢上了那一位。   啧,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穆元甫冷下了脸∶“胡说什么?那是天上的明月,我不过地上一坨见不得光的污泥,如何敢肖想明月的照拂。”   上官远举举手,表示自己不说了。   可不过一会儿,他又皱眉道∶“如今陛下都快到了要亲政的年纪,我瞧着那一位却丝毫没有放权的意思。难不成还真的想把这大梁的天下,改为冯氏的?”   穆元甫手上动作一顿,淡淡地道∶“大梁,是百姓的大梁,不是穆氏的,也不是冯氏的。”   “话虽是如此,只是想到穆大哥辛苦打下的江山,最后却落到了一介妇人手上……若真是如此,我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穆大哥。”上官远又灌了一杯酒,满脸怅然。   穆大哥∶“……”还是有面目见一见的。   他放下手中动作,望着上官远诚恳地道∶“太.祖皇帝揭竿而起的本意,不过是想给自己,也给百姓一条活路。”   “他需离去,但太后却继承了他的遗志,大梁在她手里,蒸蒸日上,百姓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如今,北夏已灭,大梁离一统中原已经进了一大步。乱则易生变,在此关键时刻,朝堂一定要稳,如此方是良策。”   “陛下若有大志,自然能想得明白。若他只顾争权夺利,却不顾大局,如此君王,有还不如无。”   “放肆!这种话也是你能乱说的?!”上官远厉声喝止。   穆元甫平静地望着他。   上官远心烦意乱得很,直接拿过酒壶便喝了起来,直喝得醉意上涌,才长叹一声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难啊!”   穆元甫没有作声,转身又开始收拾起行李,顺带着把给虎妞刻的一把小木剑收入箱子里。   身后响着上官远的醉语——   “……那妇人可是阴险得很哪!不怕实话跟你说,老子打了一辈子仗,自问也有几分本事,可唯一一次被人生擒活捉,便是那妇人做下的。”   穆元甫有些意外。   他倒不知还有此事。   主要是被妇人生擒,上官远觉得丢脸,自然不会说。而冯谕瑧弃情绝爱,就更不可能将这些无关紧要之事告诉他了。   “……后来知道她是穆大哥的原配妻子,我还想着,这样阴险狡诈的妇人,也就穆大哥能压得住了。没想到穆大哥年纪轻轻的去了,只留下那个妇人,还不把大梁的天都翻了么!”   而把大梁的天都给翻了的冯太后,此刻正坐在揽月台下,状似认真地听着著名戏班畅听阁的班主介绍他们的拿手好戏,实则心思都飘回了明德殿寝殿内。   没办法,昨夜处理了整整一夜政事,几乎都没怎么合眼,也就晌午过后小憇了一会,此刻她只想好好躺一躺,哪有什么心思听戏。   这畅听阁据闻是百年前一位唐姓丞相所建的畅听楼修编而成,百年前的畅听楼唱遍天下事,道尽人间情,百年后的畅听阁,也是风靡各国,上至皇室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对这畅听阁极为推崇。   这是他们头一回到大梁,引得宫里的太妃太嫔们齐齐到明德殿,明里暗里地希望太后可以让畅听阁到宫里来唱几出戏,也好让她们也见识见识。   冯太后自然同意。   畅听阁的班主一听宫里的贵人要听他们的戏,乐得差点都蹦起来了。   如今的大梁可不是以前的大梁,保不定将来某一日,这大梁便是中原唯一的国家了,他到大梁来,想着的是日后便以此为大本营,把戏班子好好壮大,不必再辗转各国。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还提前排了一出绝世好戏。   见那班主终于止了话,满脸期待地等着她的意见,她随口便道∶“那就这出吧!”   班主大喜,立即便退下去安排。   不过片刻的功夫,台上便奏响了乐声。   “太后若是乏了,不如先回去歇息?”连翘看得出她的心思不在这,凑到她耳畔低声道。   “罢了,也没什么,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干,也算是一种歇息了。”   “姨母,要不你靠着我睡一会儿?”坐在她身边的虎妞拍拍自己的肩膀。   冯谕瑧瞥了她一眼,嫌弃地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哀家可不想自找罪受。”   虎妞扁了扁嘴,嘀咕了几句,因台上正演得热闹,冯谕瑧也没听清楚。   为免困意上涌,她打起精神,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只越看,便越是觉得似乎有点儿不对劲。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按捺着性子,一直到台上落下了帷幕,周围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夹杂着的,还有妇人低低的抽泣?   她疑惑地看看四周,见不远处的孙太嫔悲悲切切地拭着眼泪,坐在她身边的彭太嫔亦是如此。   再有马太妃、杨太妃、曾太嫔等一众后宫女眷,无一例外都在抹眼泪。   她正觉不解,身旁的虎妞却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直笑着上气不接下气。   她的笑声实在太过于明显,众人齐唰唰地望了过来,望得她捂着嘴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笑了。   冯谕瑧瞪了她一眼,这才朝着班主温声道∶“哀家方才没听清楚,你说这是一出什么戏来着?”   那班主恭敬地回答∶“正是以太后和太.祖皇帝感天动地的情谊为原型。讲述了赵夫人与赵员外青梅竹马,感情甚笃,乃一对恩爱夫妻。夫妻二人同心协力,创下了一份家业,不承想赵员外英年早逝,独留夫人一人。”   “夫君死后,赵夫人悲痛欲绝,但很快便振作了起来,一心一意把两人打下来的家业发展壮大,历经无数磨难,终于使赵家成为子虚国第一家族。”   “只可惜,赵夫人虽然拥有了巨大的财富与地位,却失去了最爱的夫君,从此弃情绝爱,游戏人间,更是在一个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中,寻找夫君的痕迹。”   “她,看似无情,实则极度深情。只因为他们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抛弃。”   “只可惜,她辗转世间,手握巨额财富,掌控一国经济命脉,却还是永远失去了所爱之人。呜呼哀哉!”   “是呢,真可怜……”周围不少太妃太嫔抹着眼泪附和。   冯太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虎妞再也忍不住暴笑出声。 第47章 我什么都懂   她的笑声如此突兀, 可相当难得的是,这一回,冯太后却没有制止她, 也没有再瞪她。   倒是杨太妃忍不住皱眉问:“县主这是在笑什么?”   “我、我在笑, 笑赵夫人真的实在太可怜太惨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可怜这般惨之人, 我、我好想、好想和她一样惨,一样可怜啊!”虎妞直接笑倒在冯太后怀里, 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杨太妃:“……”   畅听阁班主:“……”   其他人:“……”   冯太后还是没忍住低斥:“像什么样子,好好说话。”   在场众人, 哪怕是再蠢,也听得出这小姑娘是在说反话,是在讽刺她们呢!   杨太妃不悦地道:“赵夫人拥有了一切, 却永远失去了知她、懂她、爱护她的夫君,怎的不可怜了?”   “就是, 高处不胜寒, 她从此只能形单影只,连个相互取暖之人都没有,这还不可怜么?”马太妃也不满意地插了话。   “小姑娘年纪还小,不懂得世间男女之情, 自然也看不懂这出戏, 倒也难怪她。”孙太嫔满脸宽容地跟着道。   ……   虎妞揉揉笑得都疼了的腮帮子,正想要说话,便听到姨母忽地轻笑出声:“原来哀家竟是这般可怜, 哀家还是今日方知晓。”   满场顿时鸦雀无声,众太妃太嫔们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虽然方才班主说了是以太后及太.祖皇帝为原型, 可是她们真的没有办法把可怜的赵夫人,与眼前这一位对等起来。   这一位可怜?若是她也叫可怜的话,那她们这些仰她鼻息生存的,岂不是更加可怜?   一时众人均觉得沮丧至极,只觉得方才对“赵夫人”的一番怜惜终究还是错付了。   这戏里的人物,还是莫要与现实中的人物牵扯一起的为好,否则像今日之事再来那么几回,她们纵有再充沛的感情,也经不起这样接二连三的被辜负啊!   马太妃率先反应了过来,清清嗓子道∶“这一出戏虽好,可本宫却觉得与班主的初衷有些不符,这赵夫人的经历,与太后毫无相似之处,又怎能说是以太后为原型呢?”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了∶“确是如此,早就已经偏离了班主的初衷。”   笑话,她们是疯了才会觉得压在自己头上的天可怜,还是老老实实只看戏里的爱恨情仇、主角风云人生的好,若是扯上这一位,什么气氛都没有了,还怎么跟主角共鸣?   班主这下也反应过来了,再偷偷地瞅了瞅明明脸上带笑,却让人心生畏惧的冯太后,突然觉得,若赵夫人真是这一位的模样,那她还呜呼哀哉个屁啊!该呜呼哀哉的是他们。   噢,传言害我!   人人都说大梁太后与驾崩多年的太.祖皇帝感情甚深,太.祖皇帝驾崩后,彼时还是皇后的太后悲痛欲绝,当场便想要追随太.祖皇帝而去,还是周遭的宫人们死死把她拉住,好歹把人给劝下来了。   这些年,冯太后身边的俊俏公子来来去去,身上总是或多或少有个别地方与太.祖皇帝相似,冯太后就是看中了这些相似之处,才会把他们收入长明轩。   这一切,不过是太后借以思念太.祖皇帝之故。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怎么也成不了真,很快冯太后便会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所以很快便又把人给送出宫去了。   人人都说冯太后贪新厌旧,孰不知她才是最念旧之人,心里一直无法放下早已故去多年的那个人。   他狠狠地敲了自己脑门一记∶叫你误信传言!   他立即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戏中的“赵夫人”“赵员外”等人亦跪了满地。   冯谕瑧倒是笑了∶“你们何罪之有?这戏演得好,唱得也好,果真不愧是闻名天下的畅听阁,莫怪一听闻你们到了大梁,诸位太妃太嫔都求到了哀家跟前,欲听一听你们的戏。”   班主等人也不知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反话,也不敢放松,仍是绷着心里那根弦,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来着?”他又听冯太后饶有兴致地问。   他把身子伏得更低,额头都渗出了冷汗,可还是如实回答:“回太后的话,叫《寻君记》。”   冯谕瑧又是一声轻笑,笑得他的冷汗越飙越多,双腿发软,差点连跪都跪不稳了。   好在,冯谕瑧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道:“哀家还有事,便不扰了你们听戏的兴致。”   连翘连忙伸手扶住了她,虎妞自然亦跟上。   她这一走,众人只觉身上的压力骤降,均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班主更是偷偷抹了一把额上渗出来的冷汗。   虽然冯太后瞧着没有恼,甚至还夸了他们的戏演得好唱得也好,不过打死他也不敢再说这出《寻君记》是以太后和太.祖皇帝为原型的了。   “姨母,你不恼么?”回到明德殿,虎妞好奇地问。   “恼?为何要恼?戏演得确是不错,唱得也好,算是名副其实。”   “可她们说你……不对,说的是赵夫人可怜哎。”   冯太后含笑反问:“那你觉着呢?”   “赵夫人可怜?她简直不要更幸福了!有钱、有地位、瞧着应该也很有权,毕竟掌着一国经济命脉嘛。嗯,还有,长得好看、能力超强、无人敢惹……总而言之,她拥有的一切,天底下多少人梦寐以求,拼了命都得不到呀!”   “谁能有她这般厉害,简直作梦都要笑醒;谁家里若养出这么一个能人,祖坟都要冒青烟了!”   “她虽然失去了一个丈夫,可她得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啊!换谁,谁不愿意啊?”虎妞夸张地道。   冯谕瑧扑哧一下笑开了,捏了捏她的脸蛋:“就你这鬼丫头能说。”   虎妞装出一副痛得呲牙咧嘴的模样,愈发引得冯谕瑧又忍不住捏了几下。   软嫩嫩的,虽然手感不及小时候胖乎乎时的手感好,不过也没差。   “别捏啦别捏啦!再捏就把脸都捏大了。”虎妞哇哇叫着。   “你本就脸大,这需要哀家捏么?”冯太后取笑。   虎妞哼哼唧唧的,扔下一句“我去演武场”便跑掉了。   谁脸大了?她的脸才不大!姨母尽胡说!   那出《寻君记》,冯谕瑧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待某日永和大长公主带了两名年轻公子进宫时,她不禁多看了那两人一眼,总觉得这两人的身上,总是有那么一点让她感觉熟悉的地方。   永和大长公主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也发现她多看了两位公子一眼,心中窃喜。   果然,她这回可是找准了方向,原来这么多年来,太后真的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着太.祖皇帝的影子。   今日这两名公子,容貌虽然不是她府里那些公子中顶顶好的,便却是与太.祖皇帝最最相似的。   比如这位钟公子,他那双眼睛,乍一望去,依稀有几分太.祖皇帝的模样;而那一位黄公子,走路的姿势,甚似太.祖皇帝。   瞧,这不就引得太后多看了几眼么?   她心中得意,庆幸自己够聪明,只是看了一出《寻君记》,便能猜到太后的心思。   难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哪位公子可以在太后身边侍候超过一年呢!连当年那位最最出色的玉人公子,也逃不过被抛弃的结局。   想到玉人公子离宫后的一番经历,她又不禁佩服。   果真是了不得!明明一个文人公子,居然还能在战场上闯出一番前程来。   冯谕瑧皱着眉,一时半刻也没有想起这两人带给自己的熟悉感,到底是来自哪里,只是温声与永和大长公主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她告退了。   那两名公子,自然也没能留下来。   虽然没能把人留下来,不过永和大长公主也不失望,今日不过是她对自己心中猜测作出的一次试探,能成功把人留下自然最好,若是不成功也不要紧,至少她明白了今后要寻什么样的人。   她心满意足地离开,便是对着那两名公子也和颜悦色,诸多安慰。   冯谕瑧很快便将这点儿小事给抛诸脑后,毕竟她要处理的政事那样多,哪有心思理会这些小事。   只是,下一回,南安王妃又带着一名年轻公子进宫请安,那名公子乍一出现在她视线里时,她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难不成穆元甫的魂魄借尸回来还不够,连他早已化成骨的躯体,也能自动复原后再回来?   只是待她定睛细一看,这才回过神来。   那人,不过是脸部的轮廓与穆元甫相似,加上她近来日理万机,歇息得不够好,故而才一时眼花,产生了错觉。   南安王妃自然也发现了太后一直盯着她带进宫的胡公子,心中顿时了然。   果然如此,看来还是自己猜对了,都说了太后不定也如《寻君记》中的赵夫人那般,一直在其他人身上寻找太.祖皇帝的影子,王爷还不相信,只说什么‘那人一统中原的野心都刻在额头上了,哪会有这些儿女情长’。   瞧,事实证明,还是她猜对了!   冯谕瑧揉揉有点儿疼的额角,也没有心思与南安王妃多说话了,南安王妃察言观色,自然也不敢久留,起身的时候还特意放缓了动作,想着对方会不会示意胡公子留下,只可惜不管是冯太后还是连翘,都没有发声。   她有些惋惜,不过也并不太失望,带着人干脆利落地走了。   再接着,当理国公夫人也带着一名,给她带来几分熟悉感的年轻男子进宫时,冯太后终于察觉了不对劲。   她想到了那出《寻君记》,再一回想永和大长公主、南安王妃上一回带进来的人,以及眼前由理国公夫人带进宫的何公子,总算是明白她们在想什么了,一时无语。   她无奈地望向了连翘,连翘初时不明白,只待她细看何公子的容貌时,再细细一想,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一个个都带这种或多或少与穆元甫有点儿相似的人进宫,是为了给她试剑么?   最后,何公子自然也没能留下来。   次日,连翘阴沉着脸,先后到了永和大长公主府、南安王府、理国公府,严肃地向他们表示,太后对他们这一回带进去的人非常不满意,非常不喜欢,让他们另行择人云云。   南安王与理国公听得瑟瑟发抖,转头便将不听自己话,非要挑了那么一个人带进去的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南安王妃与理国公夫人甚是沮丧,不过很快便又想明白了。   赵夫人虽然乃子虚国第一奇女子,可又哪里及得上大梁的太后,赵夫人会找赝品自我安慰,可冯太后乃何许人物啊,哪会稀罕赝品,必然是把太.祖皇帝放在了内心深处好生珍藏。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们又唏嘘不已。   帝后情深,真乃人间佳话啊!   在冯太后不知道的情况下,帝后情深的佳话传遍了各府后宅,然后飘向了民间。   等穆元甫回到京城时,连小孩子都知道他们大梁的冯太后,与驾崩多年的太.祖皇帝有多么恩爱,实乃古往今来皇室第一恩爱夫妻!   太.祖皇帝呆了呆,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把“死人”都拉出来讲了?   而很快地,他便从虎妞处得知了缘由。   虎妞第一时间知道了周叔叔回京的日子,早早便求了冯谕瑧允她前去迎接,冯谕瑧自然不会在此等小事上逆她的意思。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带着姨母给她安排的人,亲自到了城外迎接多年未见的周叔叔。   穆元甫坐在马车里,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他不得不承认,这具身体真的是越来越差了,还是这样温暖的天气,他便已经感觉到了凉意。   不过好在,北夏这块硬骨头还是啃下了。   剩下的魏国、吴国和陈国,实力虽及不上北夏,但若这三国联合起来对抗大梁,于大梁而言,绝非好事。   首先,得想个法子,避免这三个国家结盟……   他暗自思索着。   突然,有兵士在帘外禀道:“大人,前方十里长亭处,似乎有人在迎接大人。”   穆元甫一愣。   接他的人?   他沉声问:“可看得出是什么人?”   “不像是朝中官员,倒像是……大人,是宫里的人。”那兵士看清了来人车驾上的标志,连忙道。   宫里的人?穆元甫又是一愣,随即大喜。   是虎妞!必定是虎妞!也只有这个丫头,会这般惦记着他。   他一把掀开了窗帘,顺着方向望过去,远远便看到了一个小身影骑着马朝这边跑来,一边跑,还一边向他挥手致意——   “周叔叔,周叔叔……”   那身影越来越近,脸庞也越来越清晰可见。   他脸上的笑容一凝,眼神有几分恍惚。   瑧瑧?   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笑容,那样的英姿,简直与当年犹待字闺中的冯谕瑧如出一辙。   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了,命人停了马车,跳了下车,亲自迎着来人快步走过去。   虎妞翻身下马,扔掉缰绳,大声笑着朝迎上来的男子跑过去,然后,绕着对方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   “哎呀,这么多年了,周叔叔还是这般俊俏,就是黑了点,好像也瘦了点。不过还是能把许许多多年轻公子比下去!”   穆元甫哭笑不得,轻轻地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小丫头连周叔叔都打趣。”   虎妞笑得眉眼弯弯。   长达数年的信函往来,并没有让他们生出陌生感。虽然没在小姑娘的身边看着她长大,但穆元甫也能从对方的来信中,一点点地看到她的成长。   这几年,他将自己在武艺上、战场上的种种经验与心得,一点一点地掰碎教授给小姑娘,倒不是想着让小姑娘将来代替他征战沙场,只是希望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之事,学自己想学的东西。   哪怕将来某一日小姑娘对习武没了兴趣,转而又喜欢上了别的什么东西,他也不会感到失望。   进城的一路上,虎妞兴奋地将自己这些年学武的成绩告诉周叔叔,虽然有很多,穆元甫已经从她的来信中知道了,可还是含笑听着她细说。   听着小姑娘那熟悉的叽叽咕咕,他有有怀念,也有欣慰。   仿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当年那个从小破屋冲出来保护大白将军的小丫头,便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然而,路上除了认真听小姑娘的吱吱喳喳,他还隐隐听到不少诸如“太后”“太.祖皇帝”“赵夫人”“赵员外”“恩爱”“感人致深”之类的话。   他分神细细听了一阵子,这些言论无一不是在感叹太后与太.祖皇帝感天动地的夫妻深情,一时疑惑不已。   好端端的,这街头巷尾怎都把个“死人”拉出来讲了。   他不明白,故而在抵达临时住处时,便将这些不解向虎妞道来。   虎妞听罢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将那日畅听阁初进宫演绎《寻君记》之事告诉了他。   “……那赵员外小妾都纳了一个又一个,庶子庶女更是一个一个地生,赵夫人若还对他一往情深。那是不是傻?简直傻到头了。若是姨母,不送那赵员外一道宫刑,便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还一往情深呢!”   穆元甫∶“……”   心口处被连翘当年刺中后留下的伤痕好像有点儿痛……   “……就这样的狗东西,死了就死了呗,赵夫人有钱有势又年轻貌美,若是觉得空虚,找他十个八个美男子侍候着,岂不美哉?还用找什么赝品来怀念旧人!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若是姨母,自然有一百种、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自己过得逍遥又自在。”   穆元甫∶“……”   心口好像又被匕首刺中了。   虎妞这段日子可是看了不少《寻君记》的笑话,吐槽起来简直滔滔不绝,好好一段“恩爱夫妻天人永隔,未亡人余生孤身寻找爱人痕迹”的感天动地故事,硬是被她说曲解成了一个笑料百出的人间清醒故事。   等穆元甫好不容易听完她的评论后,只觉得一颗心都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麻木到都感觉不到痛意了。   “周叔叔,你说那赵员外混不混?若还对他一往情深的赵夫人傻不傻?”   穆元甫有气无力地回答∶“混,傻。”   “赵夫人应不应该在第一次知道他纳妾生子时,便让他试试宫里的宫刑?”   穆元甫的语气都弱了几分:“……应该。”   “混不休的赵员外死了,赵夫人就应该找他十个八个美男子来庆贺新生,把日子过得美滋滋的,你说对不对?”   “……对,对极了。”   “哈!我就知道,周叔叔肯定会认同我的看法的,不像宫里那些太妃太嫔们,只会说小姑娘不懂世间男女之情。”虎妞一拍手掌,乐道。   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什么都懂!”   穆元甫愈发有气无力:“是呢……她们又知道什么,又懂什么,怎么能这样说虎妞。”   “虎妞什么都懂。”   找到了共鸣的虎妞,此时也终于发现了周叔叔的状态似乎有点儿不对,急急忙忙地道:“周叔叔,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的这般苍白?哎呀,你不舒服的话要说啊!不行不行,我得让人去请太医。”   “我不要紧,就是赶了这般久的路,有点儿累了,歇一会儿便好,不用去找太医了。坐着,周叔叔还想听你说话呢!”穆元甫叫住了她,温声道。   虎妞见他虽然脸色苍白了一点,不过精神却很好,顿时也就放心了,立即听话地坐了下来,再度吱吱喳喳地说起了这几年的经历。   “……穆璟那小子傲气呢!被我打趴下了几回,终于哭哭啼啼地表示服气。叫他小瞧我,叫他小瞧姑娘家!”   穆元甫微微笑了笑。   虎妞与端王穆璟互相不服气之事,这几年没少在给他的信中提及。   穆璟瞧不起姑娘家习武,屡屡在小姑娘面前阴阳怪气,被小姑娘打了几回后,也终于服气了。   “……知道么知道么?小宁哥哥现在变样了呢!不再像以前那般动不动爱脸红,而是总爱冷着一张脸,宁老坏蛋说冷着脸才显得可靠。呸,他也就欺负小宁哥哥老实!” 第48章 正确的打开姿势   穆元甫一时想不起谁是‘小宁哥哥’, 待听到‘宁老坏蛋’这个称呼时,才记起这个‘小宁哥哥’,就是老被宁大夫骂‘看脸行事’的小徒弟。   想到当年那小药童害羞地冲他道‘哥哥, 你真好看’, 再想想当初小小的虎妞只叫小药童一声‘哥哥’,便能让他闹个大红脸, 他便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般容易害羞脸红的小家伙,他真的无法想像整日冷着一张脸会是什么样子。   虎妞冲他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人与事, 虽然都是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重点,但穆元甫却听得相当认真, 不时慈爱地问上一两句,成功地再度激发了小姑娘的热情,愈发滔滔不绝起来。   “县主, 该回宫了。”珍珠在一旁提醒道。   虎妞这才发觉时间居然过得这般快,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约好回宫的时辰。   她有些不舍:“这么快的么?这会儿天色还早着呢, 姨母想必也还在处理政事, 不如我再坐半个时辰再回去?”   “这珍珠可做不了主,出宫前,连翘姑姑嘱咐过珍珠,让珍珠务必及时提醒县主回宫的时辰。”珍珠表示爱莫能助。   虎妞磨磨蹭蹭的, 还是不怎么想这么快便回宫。   穆元甫笑着轻轻扯了扯她的辫子, 柔声道:“回去吧!来日方长,改日周叔叔再找你说话。”   虎妞这才‘嗯’了一声,正要跟着珍珠回宫, 却又被穆元甫给唤住了。   她不解地回过身来,见对方递给她一个长长的木盒。   她顺手接过:“这是什么?”   “这是周叔叔从定州带回来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你瞧瞧可有喜欢的?”见虎妞就想要打开盒子翻看,他连忙又回了句,“回宫后再慢慢看,莫要误了回宫的时辰。”   “好的,谢谢周叔叔。”虎妞抱着木盒,冲他脆声道。   “那周叔叔我先回去了。”   “好,路上小心。”穆元甫亲自送着她出门,一直看着她坐上了回宫的车驾,然后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一阵微风吹过,他只觉得喉咙一阵痒,随即便咳嗽了起来。   “大人,回屋歇息吧!门口处风大,若是再着了凉,大将军他怪罪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护卫劝道。   穆元甫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转身回了屋。   “大人,不如先去找大夫看看?临行前,大将军曾嘱咐过属下,务必要让您去洛云山找一位宁大夫看病,好歹把身子调理好。”护卫跟在他身后念叨着。   穆元甫‘嗯嗯’了两声表示知道了,待办完正事之后便去洛云山找宁大夫看病。   说起来,他也有许多年未曾见过宁大夫和他的小徒弟了。   也不知那容易害羞的小徒弟,摆起冷脸来又是什么模样。   他这般想着,不过两日后,宫里便传来了太后召见的旨意。   他对着镜一一整理身上的官袍,末了又正了正官帽,确信身上再无半点不妥之处,这才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事隔多年再一次进宫,他的心情却平静了许多。   走在宫道上,周围不时有好奇的视线投过来,他目不斜视,足下步伐并没有半分迟疑。   只是,走着走着,他便觉得有点儿奇怪,这并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去的路。   他不动声色地辨认了一下,这条路,居然还是通往后宫的。   是谁?在引着他进后宫?   来传旨的内侍的确是明德殿的,这一点他相当确认,并且他也相信,没有任何人敢假冒太后懿旨传召外臣进宫。   所以,今日的确是他入宫觐见的日子。   他停下了脚步,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好一会儿没听到他的脚步声,回身一看,便唤:“周大人,时辰不等人,可不能耽误了。”   “这不是前往明德殿或正明殿之路。”穆元甫淡淡地道。   那内侍居然毫不慌乱,甚至还点了点头∶“这确不是往明德殿或正明殿的路,周大人走吧,没走错路。”   穆元甫讶然,但见对方丝毫不见心虚,甚至还甚为坦然的模样,心中狐疑,略思迅片刻,还是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那内侍见他跟了上来,这才开始赶路。   穆元甫一直跟着他左转右转,然后在一座宫殿的后门处停了下来,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那内侍便推开了门,催促他∶“周大人,赶紧进来。”   穆元甫干脆便也不打量了,坦然地迈进了门。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倒不如见步行步。   他倒要看看,是谁把他引到这里来,目的又是什么?   内侍引着他一直到了正屋门前,躬身将房门推开,而后向他作了一个请进的姿势。   穆元甫只是挑了挑眉,而后背着手,毫不迟疑地迈了进去。   关门声在他身后响起,他瞥了一眼房门,见只是轻掩着,并没有从外面锁着,心中稍定。   突然,一阵咳嗽声在屋内响了起来,他回身一望,透过一道若隐若现的纱帐,他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结合方才的咳嗽声,分明是一个女子。   他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便要离开,忽听床榻上那女子又惊又喜地道:“陛下,陛下,是您么?”   那声音听来极其虚弱,可知对方的身子似乎不大好。   他无心理会,转身正要走,才迈出一步,又听那女子的声音似乎相当迷茫——   “陛下,梁王?梁王……不不,陛下……”   梁王?他愣了愣。   在大梁,除了曾经的穆元甫,不可能会有第二个梁王。   他终于抬眸,透过纱帐望向里头的人,片刻之后,才勉强认出里面之人仿佛是万太妃?   而且瞧着像是神智不清,甚至将至弥留之际万太妃。   他有些意外。   几年前最后一次见她,虽然整个人的阴郁之气甚浓,但至少是身体康健的。   几年后再一见,居然已经成了这般病入膏肓即将不治的模样?   万太妃似乎想要扯开床前的纱帐,可手伸了几回都抬不起来,最后瞧着也放弃了,继续喃喃地道∶“梁王……陛下……您怎么不说话?是在怪臣妾么?怪臣妾不该,不该欺瞒您。”   穆元甫没有说话。   也不知对方是神智不清认错了人,还是真的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言语中确是把他看成了曾经的梁王、梁太.祖穆元甫。   “臣妾也知道必是瞒不住陛下的,可是,臣妾也想争一争,臣妾再不想过那种被轻贱,被当个玩意一般随意转手送人的日子。”   “是臣妾偷看了上官将军的信,知道夫人已经找到了,并且将会哪一日抵达平州。”   “陛下还记得谢军师么?臣妾曾机缘巧合救过他一命。陛下向来用人不疑,对谢军师更是信任有加,臣妾便利用这一点,从他口中知道了陛下欲引蛇出洞的策略。”   “也是臣妾说服谢军师以庆贺梁王喜得贵子为名,大摆宴席,遍请城中百姓,以给混入城中的燕国败将挟持人质的机会。”   “他只道臣妾深明大义,不惜以自己为饵,配合梁王捉拿潜入城中的燕国败将,哪里知道,臣妾不过是想借此机会,给将要到来的夫人一个下马威而已……”   穆元甫还是没有说话,神情甚至没有半点变化。   有些事,便是当时不明白,后来也都想明白了,再加上在边疆的这几年,更是什么都明白了。   “咳咳咳……咳咳咳……”万太妃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穆元甫听着那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声音,终于没忍住劝道:“太妃还是要多保重身子,陈年旧事,过去便是过去了,何必再多想。”   “你……你不是陛下,你是谁?”万太妃却突然清醒了过来,也不知打哪生出来的力气,终于一把扯掉了纱帐,也努力地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原来是你啊……”她喘着粗气,重新跌回了床榻里。   也许是回光返照,她不但神智清醒了许多,瞧着血色也好了几分。   “不管是何人算计的你,本宫这副模样,也帮不了周大人什么了。”   “只是没想到,本宫到死,还要背负一个淫.乱后宫的罪名。”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隔得须臾,她又似是自嘲般道∶“罢了罢了,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嫌弃自己不干净,再添一条淫.乱后宫的罪名也没什么。”   穆元甫皱了皱眉,沉声道∶“安王素来孝顺,太妃是否误信了什么传言,才引起这般误会?”   “哪里有什么误会,本宫的儿子,当着本宫的面,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   穆元甫双眉皱得更紧,不过还是替穆恂说话:“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难免会口不择言,说些违心之话。周某虽与安王见面不多,但他对太妃的孝顺,还是看得出来的。”   万太妃又咳了几下,缓缓地转过头来,望着他道∶“没想到周大人还是个心慈之人。”   “他说的也没错,本宫确是不干净,自小学的都是讨好男人的手段,侍候过不知多少个男人,还曾遭受过那样的□□。”   “可是,本宫也不愿意啊!谁不想过些安稳日子?有疼爱自己的家人,有和睦的兄弟姐妹,将来能寻得一心一意的夫君,举案齐眉,再生几个孝顺的孩子……”   “只是,本宫没那个福气,也没有太后的本事,只能靠出卖身体来换取男人的庇护,在乱世当中保存性命。”   “你既对谢军师有救命之恩,他又得梁王看重,哪怕你什么也不做,梁王府也会是你的栖身之所。”穆元甫道。   他记得自己是从齐王齐鉴的大本营里救下的她。   但其实,也算不上是他所救。他与齐鉴本就是水火不容,金州大战,齐鉴被他一箭射死,梁军取得大捷,在收整胜利品时,兵士才发现了被锁在一间黑漆漆的小屋里,被当作齐兵发泄物的十几名不知打哪捉来的年轻女子。   乱世当中,经受此等惨绝人寰之事的女子,着实太多了。   获救后,便有五名女子趁人不备,或是撞墙而亡,或是夺了毫无防备的兵士手中兵器当场自刎而死。   那惨状,着实令人不忍直视。   万氏也是那十几名女子中的一员,不过她的运气比其他人稍好上那么一点点,被捉来之后,齐鉴便陷于与他的苦战,一时无暇理会她。但就算是如此,她同样也经受过非人的折磨。   后来他方知,万氏乃齐鉴从前燕败将府上掳来的,被掳前,她是那名将领府上的宠姬之一。   “本宫不懂这些,本宫也不相信这些。本宫只知道,梁王乃当世之英雄,连燕国朝廷都拿他毫无办法,齐鉴更是不堪他一击。本宫若想结束在乱世中被人欺辱的命运,便一定要留在梁王府,留在梁王身边。”   并且,不能再是那种可有可无,可随手送人的存在。   穆元甫没有再说话。   万氏也不在意。   “只是,本宫却没有想到,当世英雄的梁王,他娶的夫人也是不容小觑之辈,本事大得,让人害怕。”   不过现在她不怕了。她已是濒死之人,儿子又与自己离心,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纵然是那样可怕的女子,依然有那么多人真心喜欢着。先帝心里只有她,那风华公子居然也恋慕她。至于周大人你……想来也是一样吧?”万氏低低地说着。   穆元甫愣住了。   风华公子也恋慕太后?   万氏的眼皮越来越重,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小。   “人之将死,此言也善。周大人,听我一言,不要把心放在她身上。”   “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没有心。一个没有心又甚有手段与魄力的女子,真的很可怕……”   穆元甫怔怔地站着,久久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心,因为她的心已经被他伤透了,所以干脆便被她抛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宫殿的,更加没有察觉,在他转身离开之久,床榻上的万太妃,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无力地从床沿垂落的手,象征着她已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   “怎么样?连翘这份大礼,周大人可还满意么?”身后传来了连翘的声音,穆元甫停下了脚步。   “大礼?这是何意?”他不解,不过也暗暗松了口气。连翘的出现,意味着将自己引到此处的人便是她。   “连翘听闻万太妃快死了,特意请陛下您前来见她最后一面,也算是感谢陛下这几年为大梁、为太后所作的一切。”连翘朝他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道。   “怎么了?万太妃是不是向陛下说了很多话?放心,她说的那些都是真话,否则连翘也不会特意请陛下提前进宫,还让人带您来见她了。”   “陛下对她所说的那些陈年旧事,好像不怎么意外?这样说来,陛下应该早就知道了。”   穆元甫沉默不言。   在边疆的这几年,他什么都想明白,什么都想清楚了。   说不上是谁的算计,也说不上要恨谁、怨谁。若硬是要说的话,一切根源都在于他自己。   连翘见他没有回答,轻笑一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也真是讽刺,万太妃一心一意为着儿子打算,却没想到她的儿子,因为一名宫女与她离了心。”   “您不知道吧?安王瞧上了一名宫女,意欲娶她为正妃,万太妃又怎么可能同意,为了让安王死心,甚至三番四次要置那宫女于死地,终于激怒了安王。”   “说起来也是好笑,万太妃的出身,还不如那名宫女呢!过了十几年富贵日子,倒真把自己看作了尊贵人。结果呢,老底都被自己的儿子戳穿了。”   “您知道安王说了什么话么?他说,‘母妃又凭什么嫌弃莲玉低贱?至少,她比你干净’。”   “啧啧,这话说得,可真是戳心窝子哪!难怪向来打不死的万太妃,一下子便倒了。”   穆元甫还是没有说话。   连翘也不在意,笑了笑,终于道:“好了,时辰也快到了,周大人请随连翘往明德殿吧!”   连翘转身,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远处藏在身后的身影,率先往明德殿方向而去。   待两人走后,郑太妃这才从树后走出来,望望身后的贞羽宫,再看看那两人离开的方向,一时震惊不已。   万氏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肯见了,居然还会与周季澄见面?难怪,难怪当年明明还得宠的玉人公子,莫名奇妙便被赶去了定州,原来竟是背着明德殿那位,勾搭上了这一位。   她一下子便想明白了当中内情,眼眸微闪,再想想如今周季澄的身分,心里隐隐有了个决定。   明德殿外,穆元甫静静地站立着,等待着殿内冯太后的召见。   殿内,冯谕瑧皱眉抿退了宫人,便看到了连翘进殿,道:“方才宫人来报,万太妃薨。”   连翘半点也不惊讶:“这不是早晚之事么?太医也说了是这几日之事。如今看来,太医判断得甚是准确。”   冯谕瑧点了点头:“着人前去安王府,通知穆恂吧!”   连翘应喏,又道:“周季澄在殿外候旨。”   “传。”   少顷,殿外的穆元甫便得到了太后传召的旨意,他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而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背对着殿外的阳光,迎着高坐殿中的女子而去。   “臣,周季澄,参见太后。”   纵然早就知道对方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身体更是差到了极点,可当看到眼前这个身型消瘦,脸色苍白得像是带着几分病气,仿佛久病未愈的男子,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惊讶。   “周卿免礼。赐座。”   “谢太后。”穆元甫也不与她客气,这一路而来,他的身体也确实有点儿吃不消了。   冯太后关切地询问了他的健康,穆元甫拱手谢过太后关怀,只道是老毛病,不碍事。   冯太后当即表示周卿乃国之栋梁,务必要保重身子,若有个什么闪失,便是大梁之损失。   穆元甫再一次谢过太后。   虽然这不过是上位者对得力臣下的关怀,并没有半点私情所在,但他还是感到了一股暖意。   不管怎么样,对她而言,周季澄不是一个可有可无之人,至少,还是可用的。   他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连翘脸色平静地侍立一旁,目不斜视,仿佛导致眼前这位体弱至此的,不是她,更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而冯太后与周大人的对话,也终于进入了正题。   太后仔细垂问这几年与前北夏国交战的种种,周大人极为详细地一一回答。   一问一答间,时间飞速流逝,待冯太后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弄明白了,已到了点灯时分。   “这些年,辛苦周大人了。”冯太后含笑表示。   “微臣不敢当太后此言。此番能取胜,是大梁将士齐心协力,英勇奋战,更是太后领导有方。没有太后,军队便没有稳固的后方;没有太后,军队便没有持续的补给。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太后,才有了如今威名赫赫的大梁军队。”   冯太后微微一笑:“周卿之功,许将军与上官将军已在奏折上详细向说过了。哀家向来赏罚分明,周卿有什么心愿的,尽管说来。”   穆元甫怔了怔。   想要的?他想要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而他,也不敢肖想。   他垂眸:“谢太后隆恩。微臣斗胆,想请洛云山宁大夫,为微臣调养身子,也好让微臣能多活几年,为太后、为大梁献上一份力。”   “这也是微臣唯一的心愿。”   冯太后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周卿如此说来,倒令哀家汗颜了。”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周卿歇息一日,后日一早,哀家便请连翘亲自护送周卿往洛云山寻医。周卿意下如何?”   “臣周季澄,谢太后隆恩。”周大人起身,行礼谢恩。   连翘还是静静地侍立着,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下首的那人态度恭敬,上首的那人身份尊贵,雍容有度。   她想:这才是这辈子,这两人之间的正确打开姿势。 第49章 故人归来   宣明殿内, 穆垣皱眉听着郑太妃说完了心中猜想,神情却颇有些怀疑:“这怎么可能呢?母后是何许人物,周季澄又是以那种身份进的宫, 怎敢背着母后与万太妃搭上?”   “若不是这样的话, 那如何解释周季澄突然被遣去了定州?必定是他勾搭万氏事败,触怒了太后, 才被太后打发到定州去的。”   “但是以母后的性子,若是他们真的有染, 又岂会简简单单把一个发配边疆,一个好好的留在宫中?”穆垣还是不怎么相信。   郑太妃也有点儿迟疑了。   “也许, 也许是他们还未来得及做些什么,便被太后发现了。太后看在县主的面上,才对他们轻轻放过。”   “别的不说, 这回他明明是奉召进宫,却私自去万氏, 还被连翘抓了个正着。这些可都是我亲眼所见。总不能说是连翘把他带去见万氏的吧?”说到此处, 郑太妃顿时又来了底气,觉得自己说的大抵便是事实了。   “总而言之,只要周季澄对太后心中有怨,于咱们而言, 便是可用之人。”   “母妃所言极是, 不管他是否与万太妃有什么,从他被太后发配到定州去那一刻,此人便是可争取之人。陛下不如……请上官大人出面, 试探试探一番?”一直没有出声的郑凤琪建议。   穆垣想了想,也觉得可行。   他如今最迫切需要的,便是来自武将的支持。   没有兵权, 什么事都成不了。   上官远乃周季澄上峰,而上官良又是上官远亲兄长,由他出面,实在再适合不过了。   郑太妃也觉得这个主意极好,满意地拍了拍郑凤琪的手背:“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郑凤琪害羞地笑了笑。   ***   明德殿内,一直到穆元甫退了殿内,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冯谕瑧才将视线投到他的左手上。   纵然有宽大的袖口遮掩,她还是能看得到对方左手上的义指。   一指遭断……   她相信,对方断去的一指,必然不可能会是连翘所为。若是连翘动手,她更可能会一剑刺入他的心脏。   连翘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根义指,眼眸微微闪了闪,不过神情却是相当坦然。   片刻之后,她听到冯太后吩咐:“如今朝廷正是关键之时,万氏的一切丧仪,在前朝同品级的丧仪基础上,削减三成。日后之人,参照执行。”   连翘没有直接应下,反道:“既是朝廷关键之时,倒不如直接削减五成。当然,若按连翘的想法,人都死了,再搞那些个没必要的仪节着实没有必要。”   冯太后闻言只是笑了笑,却没有改变主意:“吩咐下去吧!生荣死哀,乃属人之毕生追求。总归都是先帝嫔妃,又曾生养了先帝长子,便是看在安王的面上,这份哀荣,哀家还是要给她的。”   连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到底没有再反对。   却说穆元甫从明德殿离开,在宫门处意外地看到了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地同样准备回府的穆恂,见他整个人瘦得颧骨微突,身上那件本应合身的蟒袍,如今却是宽松了不少。   满了十八岁的皇室男儿,不管是否已经成婚,都会离宫建府另居,将满十九岁的穆恂,如今便是住在自己的安王府。   待明日宫中为万太妃设灵,他才被允许留在宫中为其守灵。   穆恂也看到了他,脚步微顿,很快便又低着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穆元甫并没有叫住他,想到连翘告诉他的关于安王之事,只是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万氏生前做过什么,又曾让他多恼怒,如今这一死,这孩子,余生只怕都会背负着对亲生母亲的愧疚。   若是一直无法放下,这种愧疚甚至有可能把他整个人都压垮。   可这一切,外人根本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   “大人,该回去了。”见他只是望着安王府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负责护卫他的兵士轻声提醒。   “嗯,回去吧!”穆元甫应了声,坐上了马车。   回府的一路上,听着马车里不时传出来的咳嗽声,年轻的兵士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人,要不明白还是先到洛云山求医吧?”   “太后已经让连翘姑姑后日一早过来,亲自带我往洛云山一趟。”车厢内传出来男子温和的声音。   那兵士一喜:“如此可真是太好了,原本听闻那宁大夫性情古怪,轻易不接诊,如今有了太后这一旨意,想来无碍了。”   穆元甫微微一笑。   是呢……应该是无碍了。   得知连翘姑姑要亲自送周叔叔去洛云山求医,虎妞本来也想着跟去的,不过一想到自己还有课要上,而姨母又是绝对不可能会允许她逃课的,故而只能沮丧地放弃了,眼睁睁地看着连翘姑姑带着人出了宫。   “原来你还怕死啊,我原以为你不会害怕呢!”接了人,连翘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嘲讽了一句。   “在死亡面前,没有人会不害怕,我自然也不会例外。”穆元甫平静地回答。   “那你可还记得当日自己发过的誓?”连翘瞥了他左手的义指一眼。   “永不敢忘。”   大梁一统中原之日,便是穆元甫魂归之时。断指誓言,如何敢忘。   “那就好。也不用到时我还得亲自去提醒你。”连翘冷冷地道。   穆元甫没有再说话,连翘自然无意与他多言。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洛云山,连翘简略地将冯太后的意思告知宁大夫,扔下穆元甫便出去了。   “不过几年没见,怎的把自己折腾成这般鬼模样?”宁大夫一脸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了穆元甫一番,又执过他的手把了脉。   “这身子骨弱得,连老夫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都不如了。既是想活,何苦这般作践自己;若是想死,又何必来寻老夫,没的砸了老夫的招牌。”宁大夫摇了摇头,叹息着道。   “战局紧张,稍有松懈便是万劫不复,自是全力以赴,又哪有时间顾得上。”穆元甫无奈地道。   “也罢,既然如今回来了,便在老夫这里调养一阵子,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那便多谢宁大夫了。”穆元甫感激地回答。   “师父,药都已经准备好了。”属于少年的嗓音在身后响了起来,穆元甫回过头去,便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那少年看到他时似乎也有点儿意外,眼睛更是亮了亮,不过还是绷着脸朝他点头致意。   穆元甫回了他一记温和的笑容:“几年不见,小先生也长得这般高了。”   少年矜持地抿了抿双唇,待他拿着宁大夫刚开的药方出去后,宁大夫捊着花白的胡子,得意地道:“怎么样?我这小徒儿稳重多了吧?绝不会再像以前那般‘看脸行事’。”   穆元甫轻笑。   看来宁大夫对小徒弟当年的‘看脸行事’,一直耿耿于怀啊!   “听虎妞说,令徒已经能跟随您看诊了,小小年纪便如此了得,果真是名师高徒啊!”   宁大夫愈发得意,可还是谦虚地道:“哪里哪里,那小子的本事,离出师还差得远呢!”   穆元甫自然看得出他对小徒弟可是满意得很,愈发左一句‘小宁大夫’,右一句‘小宁大夫’的唤了起来,直唤得宁大夫笑容怎么也掩不住。   穆元甫就这样在宁大夫处住了下来,安心调养身子,也让得了穆垣受意的上官良,一直找不到机会和他见面,转达皇帝欲招揽之意。   转眼之间,时间便过去了三个月,期间除了奉召进宫外,穆元甫一直没有离开过洛云山。   而一直留意着他去向的上官良,终于寻着了机会,把从宫里出来,顺道给宁大夫买笔墨纸砚的他给截住了。   得知对方备下了酒宴,欲邀请自己的来意后,穆元甫有点儿意外,不过还是欣然赴宴。   他只是想知道对方的真正来意。   上官良虽是上官远亲兄长,不过此人文不成武不就,且惯会钻营,这一点,还是梁王的时候,他便已经知道了。   如今见他来找周季澄,再想一想已经被聘为穆垣正室,来年待穆垣年满十八后便会嫁入皇室,成为大梁皇后的上官姑娘,他多少有几分猜到了对方来意。   酒过三巡,上官良才感叹道:“周大人一表人才,这几年却在蛮荒之地吃苦受累,着实令人……想当年,玉人公子之名,上至八旬老妇,下至三岁孩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穆元甫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上官良也不在意,又道:“陛下这几年也多次提及周大人当年之风采,亦曾几度欲将大人召回京中任职。只可惜……”   “好在陛下亲政在即,若能得大人辅助……凭大人之才学能力,又有陛下之看重,假以时日,前程当真不可限量。”   “周大人意下如何?”   穆元甫不动声色地放下了手中箸子,缓缓地道:“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身为人臣,自是事事为朝廷、为百姓考虑周全。”   上官良想了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君,自然是指一国之君了。换言之,这位周大人是同意了!   想明白了对方话中意思,他的笑容愈发真诚:“好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周大人,我敬你一杯。”   穆元甫却没有举杯,只是一脸歉意地道:“大夫曾嘱咐过不宜贪杯,今日已是过了,着实不敢再受上官大人此杯。”   上官良也不恼:“明白明白,我先干,周大人随意便是。”   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穆元甫从上官良府上离开不久,宫里的连翘便得到了消息。   得知道他竟然与上官良搭上了,连翘冷笑。   原来如此……难道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助大梁、助太后灭北夏,统一中原呢!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想让自己的儿子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   想得美!若是穆垣没有异动便罢,若有,我便送你们父子一程,好让你们在九泉之下也能再上演一出父慈子孝!   她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掩饰了过去,到了正殿,将此事如实向冯谕瑧禀报。   冯谕瑧听罢只是笑了笑:“无妨,同僚之间相互往来,也属正常。”   连翘想要说他们只怕并非普通同僚之间的往来,不过转念一想便又放弃了,毕竟太后并不知道周季澄的真正身份,对他恐怕也不会那般防备。   不要紧,有她在便可以了,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动摇太后的地位!   她又命人暗中观察了一段日子,发现穆元甫除非太后传召,否则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宁大夫处,哪儿也不去。   对方如此沉得住气,她自然不便有什么动作。再加之,魏国派来恭贺大梁皇帝大婚的使臣,即将到达京城,她便无暇再紧盯着穆元甫。   大梁皇帝穆垣的婚期定在次年十月,亦即穆垣过了十八岁生辰的第二个月,便会迎娶正宫皇后。   万寿节与皇帝大婚几乎是前后脚之事,再者,如今大梁声势浩大,直接灭掉了同样实力强大的夏国,已经震撼了周边各国,听闻大梁皇帝成年大婚,各国均派了来使前来观礼。   而周边各国中,离大梁距离最远的魏国,反而是第一个抵达大梁京城的国家。   冯谕瑧有些意外地合上手中折子:“此番前来观礼的魏国使臣,领头的竟是他们的摄政王?哀家竟不知,魏国何时多了一位摄政王?”   尹德璋出列回禀:“按前方来报,这摄政王也是近几个月才封的,原本只是兴平王。太后可记得,约莫七年前,魏国前兴平王找回了流落在外的幼子。如今这位摄政王,便是七年前才认祖归宗的那一位。”   “原来是他!”冯谕瑧了然,“流落在外十余年,却在短短几年间击败经营多年的兄长,一举夺得兴平王之位。又能蛰伏起来,暗中壮大自身势力,一朝反败为胜,掌控朝堂。此人,当真深不可测。”   “却是不知此番他亲自前来观礼,意欲何为。”   朝臣们均是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冯谕瑧也没过要从他们口中得知答案,总归现在人都来了,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拭目以待便是。   “魏国摄政王亲自前来观礼,论理,该由安王、庄王前去迎接。只是安王有孝在身……尹卿,便由你陪同庄王一齐前去。陛下以为如何?”最后一句,却是问身坐在一旁的穆垣。   “一切听凭母后安排。”穆垣回答。   而尹德璋亦躬身领旨。   庄王穆琮自然就更没有意见了,反正只是去接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难办的差事。况且,还有尹大人这位文官第一人陪伴呢!   胖乎乎的少年没有什么压力地领了差事,回去吃饱喝足休息好,到了魏国摄政王抵京的那日,在尹德璋的陪同下,领着人亲自迎了出城。   恰好这日穆元甫闲来无事,陪着小宁大夫下山采买必需品,到了城门外,发现站着许多等候入城的百姓。   一问之下,方知原来是魏国摄政王率使团前来观礼,庄王正带着人出城相迎。   他蹙了蹙眉。   魏国摄政王……观礼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并不需要一国摄政王亲自前来。   可是他还是来了……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正思索着,忽听有官兵开道的声音,身边的小宁大夫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往后退一些,莫要被人挤到了。   他笑睨一眼板着脸瞧着无甚表情,但一双眼睛却明亮得很的少年,道了声谢,顺从地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影掩没在人群当中。   不到片刻的功夫,庄王的仪驾与魏国摄政王的仪驾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穆元甫透过人群,视线落在魏国行列当中,那辆布置得相当尊贵奢华的马车。   那马车越来越近,他不禁微眯双眸,想要透过窗帘望向车内之人,只可惜那帘子却掩得极为密实,根本无法看到半分。   他便也放弃了,将视线投向了庄王穆琮,而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几年的时间,这小子的体形依然让人不忍目睹。   个子倒确是长高了,只是横向发展却并没有缓下来。   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罢了,心宽则体胖,说明这孩子是个心宽的。他如斯安慰着自己。   “咦?这位摄政王眉间也有一点红痣呢!哎,魏国也真太落后了吧!咱们大梁早几年就不流行在眉间点这个了。”   “可不是嘛!不过这摄政王倒长得极俊,这痣点上去也挺好看的。”   “所以关键还是看人,与是否点缀眉间痣无关。”   ……   周遭传来百姓的低低说话声,穆元甫却听得一愣。   眉间痣?   他下意识地望向那辆醒目的马车,见窗帘被一只白净纤长的手从里头掀开了,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也顿时出现在他的视线当中。   风华公子?!他大吃一惊,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努力眨了眨眼睛,可面前的依然是那张脸。   他便是魏国的摄政王?! 第50章 联手   若非亲眼所见,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风华公子会是魏国那位半道杀出来的摄政王。   他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是可以只用短短几年时间, 便彻底掌控了魏国朝堂, 将皇帝变成了有名无实的傀儡,单就这份本事, 也足够惊人了。   如果是他的话,会亲自到大梁来, 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了。   他忽地想到了万太妃临终前的那句话——   “……风华公子居然也恋慕她……”   他想:或许这也是他亲自跑这一趟的原因之一吧!   虽是事隔多年,但朝中仍然有不少人认得出曾经的风华公子, 乍一见到魏国摄政王的真容时,不少人均是大吃一惊,朝臣们更是下意识地望向了冯太后。   饶得是冯太后, 在看到凤骅出现时也不禁面露惊讶之色。   这还真的是意想不到啊!   “多年未见,太后风采依然。”身着王袍的凤骅, 含笑朝着上首的女子道。   朝臣听罢, 又不禁望了他一眼。   如此直白的招呼,倒像是丝毫不介意在大梁的那段过往。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当年的风华公子名声正盛,见过他之人数不胜数, 便是他不承认, 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还能籍此拉近与太后、与大梁的距离。   看着朝堂上这尊贵的一男一女, 有朝臣抑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   只是……这也算最大级别的老情人久别重逢了吧?就是不知道这两位会不会上演一出旧情复炽什么的。   冯谕瑧挑了挑眉,亦回了他一个笑容:“摄政王,倒真令哀家感到意外。”   “当年不辞而别, 乃属事出有因,还请太后切莫怪罪才是。”凤骅落座,嗓音依旧温和。   “摄政王说笑了。”冯太后却并无多谈及过往之意,“摄政王远道而来,不如今日便先往驿馆歇息,明日,哀家与陛下再设宴为摄政王接风洗尘,不知摄政王意下如何?”   “一切听凭太后安排。”凤骅自无不可之理。   坐在一旁的穆垣没有说话,只是整个人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母后养的那些男宠,怎的一个个本事都如此了得?她真的只是相中对方的容貌才招进宫来的么?   原本一个玉人公子周季澄,便已经让人不敢相信了。   如今又来一个让人更不敢相信的风华公子……   到底是魏国皇帝与前兴平王一家太过无能,还是这风华公子当真有好本事,居然短短几年时间,便从一个被大梁太后抛弃的男宠,摇身一变成了一国的摄政王。   他有些担忧。   好不容易拉拢了周季澄,这会儿又来了一个敌友未明的风华公子……   心里想着事,他回到宣明殿亦有些心不在焉,向来关注他一举一动的郑凤琪自然发现了,可不待她开口询问,亦得到消息的郑太妃已经匆匆地赶了过来。   “魏国那摄政王,当真便是以前的风华公子凤骅?”郑太妃迫不及待地问。   “朕亲眼所见,他也在朝堂上承认了,难不成还能有假么?”穆垣有点儿烦躁。   郑凤琪总算是知道了原委,一时亦震惊不已。   冯太后到底是什么样的眼光,怎的连挑个男宠,都能挑出些有本事的来。更让人想不明白的,这些有大本事之人,竟然也都愿意侍候她。   “你说他这一来,难不成是想与太后旧情复炽?毕竟当年太后待他可不薄。”郑太妃颇为忧虑。   穆垣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这也正是他最担忧的。   ***   冯谕瑧沐浴更衣过后,啜饮了几口茶水,连翘便进来禀报,只道已经将魏国摄政王一行安置妥当了。   冯太后点了点头,神色却有几分不明。   魏国摄政王便是凤骅一事,的确让她吃了一惊。   她记忆中的凤骅是一个画得一手好丹青,也甚爱收集历代画作,说是爱画成痴亦不为过的典型文人公子。   聚贤馆中,还收藏着许多他当年收集的历代名家画作。   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居然还能在朝堂中杀出一条血路,并且走上了最顶峰。   她自然知道,魏国的皇帝不过是个傀儡,朝政悉数掌控在摄政王手中。   她只是想不明白,凤骅到底为了什么,竟会抛下好不容易把控住的魏国跑到大梁观礼。他不会不知道,一来一往会耗费将近半年的时间。半年,足以引起许多变化,足以让一个原本大权在握之人,瞬间变得一无所有。   可他还是来了。   “连翘,你说凤骅到底想做什么?”她蹙眉问。   “太后管他想做什么,这里是大梁,不是魏国;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太后更不是他的傀儡魏国皇帝。若他只为观礼而来,那咱们自会好生招待;若是还有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那便让他有来无回,相信魏国皇帝会很感激咱们替他灭了死对头。”连翘回答。   冯谕瑧笑了笑,便也作罢。   魏国观礼的使臣到来不久,吴国、陈国,还有许多偏安一隅的小国,也都陆陆续续抵达了大梁京城。   一时间,京城热闹非凡。   早就在大梁京城“安营扎寨”的畅听阁,每日均是人满为患,前来看戏之人更是络绎不绝。而为畅听阁在大梁京城站稳脚根立下“汗马功劳”的《寻君记》,更是深受观众的喜爱。   这日,凤骅换上便服,在驿馆官员的陪同下,亦到了畅听阁。   “王爷来得可真是巧了,这会儿正在上演《寻君记》,这是畅听阁的拿手好戏,可是深受好评。”陪同的官员笑着道。   “看来本王倒是有眼福了。”凤骅笑道。   台上,正式上演着“赵夫人”与“赵员外”动人心弦的故事;台下,原本还带着笑意的凤骅,随着剧情的发展,笑容一点一点地敛了下去。   曲终人散,他却没有离座,只是问陪同的大梁官员:“你方才说,这出《寻君记》也曾在宫中上演过,那太后,可曾看过?”   “自然看过。太后还夸他们演得好,唱得也好。”那官员笑着回答。   是么……没有恼,还夸他们演得好,唱得也好……凤骅轻笑,却是笑不达眼底。   帝后情深,古往今来皇室当中的第一恩爱夫妻。因为深爱着的夫君逝去,所以便游戏人间,从别人身上寻找逝去夫君的影子么?   当真好一出《寻君记》啊!   用情如此之深,只怕终其一生,都会这样一直“寻找”下去,又怎么可能会对其他人用心动情。   “王爷,可还要看看其他的戏?除了《寻君记》,这畅听阁还有其他也相当不错的戏,王爷若有兴趣,不妨也听一听?”陪同的官员又道。   “不必了,既然《寻君记》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本王已经看过最好的,又何必再耗费时间去看次等的。”凤骅淡淡地道。   陪同的官员察言观色,见他似乎心情不畅,自是不敢再说。只是觉得此人当真有点喜怒无常。   凤骅也没有心情再在城中闲逛,当即便打道回了驿站,刚回到屋,便看到了心腹从魏国传来的密函。   他面无表情地阅毕,而后一点一点地把密函点燃,看着它迅速被火苗吞噬,才堪堪地松开了手。   “张贵妃手伸得太长,恐怕是觉着自己活得太久了,既然如此,找个机会送她上路。也好让那些不安分的知道,本王纵然远在千里,也依然可以轻易拿捏他们的身家性命。”   那心腹领命自去安排。   “再安排一下,本王欲与穆垣私下见一面。”他不紧不慢地又吩咐另一名下属。   “王爷想与梁国皇帝见面倒也不难,只是梁国作主的却是冯太后,就怕她会让人一直盯着梁国皇帝,万一发现了……”下属有点儿迟疑。   “你只需说行或是不行,别的,本王没有兴趣听。”凤骅打断了他的话。   “属下遵命!”那下属立即斩钉截铁地应下。   凤骅又有条不紊地下了几道命令,待众人一一领命而去后,他给自己续了茶水,端过茶盏啜饮了一口。   清洌的茶香立即充斥口腔,他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这么多年了,他喝过无数的茶,最喜欢的还是大梁的茶,以及,大梁的人……   只是……他又发出一阵低低的叹息。   他离开几年,她身边的人却从来没有少过。在他之后又有了几个人?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四个,抑或便是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这些年,她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人,真的能有人在她心里留下半点痕迹么?   他自嘲般笑了笑。   大概是没有的吧……   穆元甫,当真是个极幸运之人……   他想,像那样如风似云的女子,若想要长久与之相伴,便只能折去她的羽翼,把她锁在身边再也离不得。   这些年,他抛弃了自己的良知,不择手段走到了如今,不正是为了此么?   他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但愿穆垣不会让他太失望。   ***   万寿节在即,穆元甫也终于从洛云山离开,返回城中的临时住处,只待万寿节及穆垣大婚之期一过,便要再次奔赴边疆,协助许跃平收拾前夏国留下的烂摊子。   如今京城云集各国来宾,满城的热闹繁荣当中,掩盖着的是各国彼此之间的试探。是联合起来对抗大梁,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   他相信冯太后必然亦会派人混迹当中,收集各样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日,他接到了一张请帖,邀请他的不是别个,正是曾经的风华公子,如今的魏国摄政王。   他有些意外。说起来,他与凤骅从来没有正式结识过,自然也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唯一有的交集,大概便是他们曾经都曾入住过长明轩。   不管对方邀请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会如约而至。   一直命人盯着穆元甫一举一动的连翘,自然知道凤骅给对方送了请帖,暗地思忖了片刻,还是报到冯谕瑧跟前。   冯太后放下手中毫笔,秀眉微蹙。   凤骅与穆元甫?这两人之间,难不成还有她所不知道的交集?   “让人先留意着,莫要扰了他们。”她吩咐道。   到了赴宴那日,穆元甫刚坐上马车,居然见马车上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虽是一副随从打扮,但他还是认得出,此人不是别个,正是皇帝穆垣,亦即他的次子。   他皱紧了眉头。   穆垣见他似乎是愣住了,赶在他说话前飞快地低声道:“这会儿没有陛下,只有大人的随从。”   穆元甫若有所思,不过还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相当坦然地坐了下来。   见他反应如此快,而且相当知趣地没有多问,穆垣颇为满意,不过还是解释了一下:“摄政王表面邀的是周大人,实则邀的是朕……是我。”   穆元甫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心思却飞快地转了起来。   凤骅避人耳目地私下邀穆垣见面,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难不成他欲与穆垣联手?   穆垣对此次私下会面也没有什么谱,更是搞不清楚凤骅打的什么主意。只不过凤骅代表势力对他的吸引着实太大了,以致他不顾郑太妃的劝阻,还是决定赴约。   两人一路沉默不语,任由驾车的马夫带着他们出了城,直往京郊方向而去,而后在一处幽静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很快便有人迎了出门,将穆元甫及“随从”迎了进去。   穿过一处圆拱门,一名管家打扮的男子朝着穆元甫躬了躬身:“周大人请往这边。”   而后又吩咐下人将周大人的“随从”引到了别处去。   穆元甫没有出声,任由他们安排,只跟着他们到了一处凉亭,见到了候在亭中的人。   那人正是如今的魏国摄政王凤骅。   “没想到,你我还会在这种情况下相见。”两人分宾主落座,凤骅含笑道。   “确是没想到。”   “本王更加没想到的是,你居然会与穆垣联手,还成了他的心腹之一。”   穆元甫但笑不语。   与其说他是穆垣的心腹,还不如说他所代表的身后势力,正是穆垣所急需的,故而穆垣才会待他如此礼遇。   毕竟当年以周季澄的身份初进宫时,这小子还给过他下马威。后来又当着虎妞的面对他诸多羞辱,引来那维护他的丫头的不满,还因此引出了御花园的一场“混战”。   “周某亦想不到,凤公子事隔多年回到大梁,却也是为了与大梁皇帝联手,共同对付冯太后。”   凤骅举着酒杯的动作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将酒一饮而尽,好一会儿才拭了拭嘴角,淡淡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只需知道,如今你我是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便是。” 第51章 密谋   是么……同一条船。   穆元甫笑了笑, 没有回答他这话,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   “摄政王难不成便没有想过,万一事败, 会给魏国招来什么么?毕竟, 冯太后经营多年,在朝中的势力, 可不是一个毛头小子所能比拟的。”   “这便不劳周大人费心了。”凤骅不甚在意地回答。   追根究底,魏国也好, 梁国也罢,不一样都是同属中原么?在百年前还是一个整体, 不过是经历了近百年的混战,各方势力画地为营,纷纷“建国”, 才搞成如今中原四分五裂的局面。   魏国即使灭亡,亡的也只是那些所谓的皇室, 与百姓毫无瓜葛。   而那个肮脏不堪的“皇室”, 早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便是不亡于大梁之手,总有一日也会被他所灭。   见他如此,穆元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本来他今日也不过是被当作工具, 对方真正要见的也不是自己, 而且真正能作主的也不是自己。   他唯一关心的是穆垣的决定。   不过穆垣的决定应该也不难猜,若是他无意与魏国结盟,今日便不会出现在此处了。   凤骅也无意与他多言, 道了声“失陪”便离开,前去见真正要见的穆垣。   穆元甫静静地坐着,耐心地等待着穆垣的出现, 也等待着他的答案。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仍是一身长随打扮的穆垣。   看着穆垣脸上根本掩饰不住的喜色,他心里的猜测又印证了几分。   “周大人,回去吧!此番多亏了周大人。周大人的功劳,朕会记在心上,待他日重握政权,自会论功行赏。”穆垣的语气是难得的温和,眼中更是溢满了期待。   “陛下这是打算与魏国结盟?却不知魏国所图是什么?”回去的路上,穆元甫低声问。   穆垣怔了怔,本不欲回答,不过略一思索,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凤骅他,想要一个人。”   想要一个人?穆元甫浓眉皱了皱,下一刻,便听穆垣补充道——   “这个人……正是母后!”   说到此处,穆垣一脸的古怪,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没想到这摄政王还是个痴情种,更没想到,母后还有此等手段。”   穆元甫冷静地反问了一句∶“陛下相信么?”   穆垣又是一愣,一时竟无法回答。   “凤骅耗费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走至如今这一步,陛下相信他仅是为了一名女子,便甘愿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选择与陛下结盟,共同对付太后么?”   “陛下难不成没有想过,凤骅表面看来是与陛下结盟,待事成之后,反咬陛下一口,趁着大梁内斗朝廷正乱之际,率魏国军队趁机攻占大梁?到那时候,大梁都没有了,陛下还是陛下么?”   “引狼入室的故事,古往今来,数不胜数。还请陛下三思。”   穆垣的脸色白了几分。   穆元甫只当没看见,继续道∶“凤骅不可能会久留京城,不管他的目的是否真的是为了一个人,他此番必是打算速战速决,想必他必是暗示陛下采取逼宫的手段,而他则可以在兵力上给予陛下支持。”   见穆垣没有反驳,他便知道自己说得没错,叹了口气:“陛下,你觉得仅靠凤骅那点儿兵力,可以成事么?”   穆垣却笑了:“周大人,朕承认你方才所说的颇有道理,不过朕亦非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孩儿,又岂会完全依赖他国的助力。”   穆元甫愣住了。   穆垣稍显得意:“朕毕竟乃是大梁的皇帝,名正言顺,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总是会有人认清这一点的。”   “至于凤骅,他若是诚心合作,那自是极好。事成之后,各取所需。若是他还打着别的主意……魏国摄政王虽然手段了得,但是此处却并非是魏国,鞭长莫及,难不成他还能在大梁翻出花来?”   “周大人且等着便是,待朕将一切安排妥当,自会派人通知你如何行事。”   到了一个偏僻的路口,穆垣便下了车,钻进了早就等候在一旁的青布轿,很快便没了身影。   穆元甫沉默地看着那青轿消失的方向,良久,才缓缓地放下了窗帘。   看来宫中的侍卫首领当中,有人已经归顺了穆垣。   太后掌握着兵权,旁人想要插手军中并非易事,不过却可以从内城卫处入手,只要把人给控制住,再以皇帝的身份号令百官……   想到穆垣的打算,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法倒是极好,只是他怎么不想想,如今京中聚集了多少国家的来使,若是有人从中添乱,火上烧油,这京中局势誓必大乱。   一旦京城乱了起来,以穆垣的手段,根本无法平息。若是再蔓延开来……那后果他都不敢想像。   瞧,这便是他的儿子,一个丝毫没有大局观,自作聪明却又不知所谓的儿子。   他嘲讽地笑了笑。大梁交到这样的人手中,又怎能让人放心。   却说穆垣回到宫中,暗中召集心腹商议宫变的种种细节,翻来覆去地研究可行方案,力求做到一击即中。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还将计划告知了郑太妃与郑凤琪,为的是万一被明德殿发现了端倪,这两人可以给自己打掩护。   郑凤琪一脸的惊讶,不过再一想到事成之后,陛下将会是名正言顺的陛下,大权在握,再不会受任何人掣肘,而她,亦会因此而打开了一条通天富贵路。   仅是这么一想,她便抑制不住心中激动。   倒是郑太妃有点儿失神,好一会儿才似是不敢相信地问:“凤骅说他的目的是得到太后?”   穆垣点了点头:“确是如此,事成之后,朕便会将人交给他,接着便会向天下宣告,冯太后因突发急症而薨。”   “他居然是为了太后而来,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他居然对太后怀有那样的心思,原以为……”郑太妃喃喃自语,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原本,她也可以有这么一个待自己情深之人,她甚至还可以拥有一个和他流着同样血脉的孩子,只可惜……   想到被一碗汤肉打了下来的那团骨肉,她便感到心口一阵刀绞般的痛楚。   “母妃,你怎么……”见她突然脸色苍白,穆垣伸手欲去扶。   郑太妃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   穆垣微怔,随即若无其事地将手缩了回去。   当年那一碗落胎药,到底还是伤了母子之间的情份。不过就算是再来一回,他的选择依然是一样,绝对不会那个野种生下来。   好在母妃虽然伤心,亦对自己有所怨恼,不过总算还记得,谁才是她一辈子的倚靠。   隔得数日,穆元甫果然便接到了穆垣给自己的密旨,以及一道“虎符”。   他将那道“虎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良久,冷笑一声。   这道“虎符”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若不是他的话,还真能一时被糊弄住。   穆垣在密旨上只是让他于某日某时,拿着“虎符”与上官良一齐往西大营。其余的,却没有多说。   密旨上虽然没有说明这当中缘由,但他隐隐有个猜测。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个忧虑,总觉得穆垣胆敢冒逼宫这般大的风险,一定还有别的什么更大的筹码。否则,区区一个凤骅,必然不可能这般轻易便说动他。   他想,凤骅的加入,不过是给他添的一层薄薄的保障,绝非他的底气所在!   他一时也猜不出,朝中还有什么势力能给他这般大的底气。   ***   万寿节正式到来的前一日,整座京城都弥漫在一片热闹喜庆当中,处处张灯结彩。宫中更是设下连场盛宴招待各国来使,亦是向他们展现大梁雄厚的经济实力。   这一场场的盛宴从巳时起,一直延续到酉时,才迎来了高潮。   一道道炫丽的烟花飞向长空,照亮了整座宫殿,烟花彻底绽放了它们短暂却又灿烂的一生后,在满殿的‘恭迎太后,恭迎陛下’声中,雍荣华贵的冯太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上了玉阶,在当中的宝座上坐了下来。   皇帝穆垣随即在她身侧下首处亦落了座。   凤骅的视线一直落在上首那气度不凡的女子身上,不放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低头一饮而尽,看着那女子脸上带着的得体笑容,丹唇一启一合间,说的尽是客套却又不失矜贵的言语。   他想:却是不知今晚过后,这个多年来一直身处高位,手握生杀大权,铁石心肠的女子,又会变成怎样的一副模样。   当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愤怒?慌乱?失望?还是连个变化的表情都没有?   上首,冯太后举杯与众人共饮同乐毕,乐声奏响,殿前广阔的平地上,早早就搭起了的高台,两名年轻男子踩在高高竖起的竹竿顶上,向满殿的贵人们展示自己高超的特技,引得满堂喝彩,掌声不绝。   殿内某处,虎妞激动地鼓掌,看得兴起之处,还拉着身边的寿康公主袖子直唤:“那个人好厉害啊!他是怎么做到的?!踩着那般又细又高的竹竿,还能整个人跟风车一般绕起来!”   寿康公主看得激动,不过却比她矜持得多:“是啊!真的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个。”   “啊啊,你瞧你瞧,那个人飞起来了!啊!对面的人居然把他接住了!!哇,太精彩了!”   ……   喝彩声、欢呼声久久不绝,此时此刻,不管男女,也不管官位高低,众人均被这精彩的节目给吸引住了。   冯谕瑧脸上亦是带着笑容,偶尔瞥一眼身侧的穆垣,以及不远处明显有点儿心不在焉的郑太妃。   穆垣表面看着亦是沉浸着满殿的热闹当中,只是掩在袖中紧握着的双手,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成败就此一举……   冯太后端过茶盏啜饮了一口,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殿外高台上,精彩仍然在继续。   虎妞兴奋得脸蛋红扑扑,连手掌心也都拍红了,随着竹竿最高处的那名年轻男子又一个翻滚,她差点忍不住尖叫出声,却不知是一时没有注意还是别的,手肘不小心碰翻了膳桌上的茶盏,瞬间打湿了整只手袖。   “县主,奴婢侍候您去更衣吧!”身侧似乎有宫女在提醒,她浑不在意地道,“且等等,我正看得……”   未尽之语却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处,随即便有人强硬地把她扶了起来:“县主,奴婢扶着您。”   她想要怒斥对方放开自己,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身子竟然还身不由己地跟着对方,任凭对方扶着自己离席。   小姑娘虽然学了一身武艺,可又哪里经历过此等事,又惊又恼,想要叫人,可喉咙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什么人?到底挟持自己要做什么?是不是想对姨母不利?   她努力地看清眼前作一身宫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很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此人更不是侍候她的宫人。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扶着自己离开,身后热闹声也越来越远……   殿内,冯太后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寿康公主身侧的空位置,又似是不经意地瞅了瞅某处角落,见角落处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微不可察地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低下头去,重新给自己倒满了茶水。   高台上,其中一名男子再度凌空飞起,正当众人以为另一人还会像方才那般把对方接着,却没想到那人亦同时飞了起来,更有眼尖者发现,两名同样凌空而起的男子,手中似乎有一道寒光闪过。   “刺客!有刺客!”率先察觉不妙的人当即大声叫了起来。   “保护太后,保护陛下!保护太后,保护陛下!”   “啊啊,救命啊……”   “快跑……”   “小心!”   ……   满殿顿时乱作一团,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酒席洒了满地,有逃之不及的朝臣被倒在地上的桌椅绊倒,差点就丧生在刺客的剑下。   “快,快保护母后,保护母后!”在听到有刺客的那一瞬间,穆垣率先朝冯太后冲了过来,大声叫道。 第52章 逼宫   ‘有刺客’声一响, 立即便有宫中侍卫冲了出来,当场便将刺客们打斗起来,一时间, 殿内满是‘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声、惨叫声及呼救声。   冯谕瑧与穆垣被护卫们牢牢地护在中央, 殿内殿外,不断有刺客涌现出来, 亦不断有人倒下。   后宫女眷当中,往日最是端庄得体的太妃太嫔们, 此刻鬓发凌乱,衣衫不整, 精致的妆容亦被飞溅的茶水酒水,以及汗水弄花了不少,再不见平日的半点仪态。   一名刺客突然从旁杀出, 手中长刀眼看就要刺入郑太妃的胸膛,她下意识地往身边一拉, 身侧的一名宫女便被她拉到了身前, 只听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那宫女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瞬间毙命。   寿康公主被她的奶嬷嬷拼死护着往殿外逃,口中却一直叫着∶“菁予, 还有菁予, 菁予可能还在里面……”   “公主,快走吧!县主不会有事的!”奶嬷嬷一边劝着,一边死死地把她拉了出去。   趁一名刺客受伤倒地, 趁机给了对方一刀又飞快跑掉的端王穆璟,刚寻了位置藏身好,便听到寿康公主的话, 连忙蹦了出来,拉着她的袖子问。   “你说还有谁?冯菁予那疯丫头没有出来?她不是与你坐一起的么?”   “她中途弄脏了袖子下去更衣了,也不知这会儿人在哪儿?万一回来的途中遇到了刺客,那可怎么办呀!”寿康公主急得都快要哭了。   “那疯丫头尽出乱子!”穆璟气结,一咬牙,转身便往殿内跑去。   “皇兄,皇兄别去,危险!”寿康公主眼睁睁地看着一名刺客提刀便朝他砍去,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穆璟虽然险险地避过了,可还是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想到那个也许还被困在里面,说不定还被人砍了几刀 的倒霉疯丫头,还是低咒一声继续往里冲。   而殿内,宫中侍卫与刺客们的打斗仍旧白热化,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宫中侍卫赶过来,刺客们渐渐支撑不住,开始边打边撤退。   冯谕瑧始终被数名侍卫护在中间,穆垣则一直跟着她的身边,两人所在之处,与不远处同样被侍卫牢牢护在中间的凤骅站立之地中,形成了两个小小的安全空间,以致不断有来不及逃出殿外的朝臣、皇室中人朝这两处逃过去。   南安王本来快要逃到殿门处的,哪想到门外一名刺客被侍卫一脚踢飞,而后掉落他脚边,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又回了殿内。   这一回,他却一直再没机会出得殿去。   终于,殿内最后一名刺客死于宫中侍卫的剑下;殿外虽然仍有打斗之声,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侍卫们加入战斗,很快地,形势便处于一边倒的状态。   “启禀太后,刺客已全部伏诛,一个不留!”   冯谕瑧点点头:“带人仔细搜查,以免有漏网之鱼。”   又望向虽然稍显狼狈,但依然无损满身风华的凤骅,温声道:“让摄政王受惊了。”   凤骅笑了笑,笑容却是颇耐人寻味:“太后言重了。”   冯谕瑧只作不知,又有条不紊地一一下达善后的旨意,穆垣站在一旁,眼眸微闪,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听闻所有刺客都伏诛,殿内的朝臣们顿时松了口气。南安王更是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抹了抹额上的汗,口中连道‘老天爷保佑,老子又活下来了’。   正在此时,忽有侍卫匆匆来报:“启禀太后,左林卫首领伙同大将军瞿亭,率兵攻打东安门。守卫东安门的内城卫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   刚松一口气的朝臣们失声惊叫:“大将军瞿亭?!”   没有听错吧?怎么可能是大将军瞿亭?   冯太后亦是大吃一惊:“怎会如此?立即传南定门与西祥门部分侍卫前去支援,务必把乱贼挡在东安门外!”   一句‘乱贼’,便将瞿亭等人给定了罪。   朝臣们惊惧万分,不过此刻形势危急,谁也不敢替瞿亭说话。   瞿大将军追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多年,战功赫赫,为大梁立下了汗马功劳,在军中地位仅次于上官远……不,在军中地位仅次于上官远与许跃平,向来得冯太后看重,如今又怎会造反?   满殿一时鸦雀无声。   听头有乱贼攻进宫里来,好不容易扶着圆柱起身的南安王,双腿一软,一下子便又跌了回去。   我的娘哎……还有完没完啊!难不成今日真的要命丧于此?   他哭丧着脸,不经意间,却看到站在冯太后身侧的皇帝穆垣,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诡异万分的笑容。   他打了个哆嗦,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却只看到穆垣脸上毫不掩饰着的担忧。   难不成方才眼花,看错了?   是了,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老了,上了年纪,眼睛都有点不大好使了。   远处仿佛隐隐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众人脸色渐白,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侍卫们抵挡不住,乱贼一下子便冲进门来。   南安王干脆也不起来了,就坐在地上,把自己缩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   冯谕瑧瞥了一眼他的怂样,倒也没有说什么,脸上依然保持着一副焦虑万分的模样。   “怎样?可把乱贼挡住了?!”见有侍卫进殿来,她忙不迭地问。   “太、太后,东安门挡不住,乱贼杀进来了……”来禀报的侍卫白着一张脸。   “什么?!”冯太后大惊失色,再也维持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速传哀家旨意,传西营军……”   “远水救不了近火,母后,一切都晚了!”穆垣不疾不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不试一试,怎知不行!”冯太后厉声喝斥。   “莫说西营军如今根本收不到旨意,便是收到了,也不会出兵。”穆垣缓缓地又道。   “你如何知道?”冯太后满眼怀疑。   朝臣们亦望向了穆垣。   陛下……这是何意?   唯有南安王愈发把自己往角落里缩去。他想到了方才‘看错了’的那个诡异笑容。   穆垣没有回答,而是往后退了几步,原本将他与冯太后护在中央的侍卫,居然齐唰唰地从冯太后身边离开,悉数站在了他的身后。   一时间,冯太后身边居然空无一人。   朝臣们心中一突,一个想法疯狂地冒了出来——逼宫!   他们看看当前形势,再听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打杀之声,顿时神色各异。   此刻,明显是陛下占据着上风,太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朝臣都能看明白之事,冯谕瑧自然也明白了。   “原来如此,哀家还说,好端端的,怎会有刺客闯进宫来。原来竟是皇帝你……哀家倒是小瞧你了。”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母后,您执掌朝政多年,也该退回后宫颐养天年了,大梁,还是交还给朕吧!”穆垣终于说出了憋在心中多年的话。   “还?”冯太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忽地轻声笑了起来,“把原本是你的东西拿回去,才叫还。而大梁,从来都不曾属于你,又谈何说‘还’?穆垣,你是在逗哀家发笑么?”   穆垣被她说得又羞又恼,想要大声呵斥,可对着对方那张陡然沉了下来的脸,自幼积攒下来对她的畏惧一下子便涌了上来,让他反射性移开视线,不敢对上她的眼神。   可下一刻,在看到殿门出现的人影时,他登时大喜,只觉得底气十足,连对嫡母的畏惧都冲散了不少。   “母后,你且看看是何人来了?”他难掩得意地道。   冯太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周季澄?”   “不错,正是周季澄周大人!母后,你没想到吧,周大人早就已经归顺了朕。他出现在这里,说明皇宫已经彻底掌握在朕的人手中。”   穆元甫迈着沉稳的脚步迈进了殿,目不斜视地朝着穆垣走去。   穆垣迫不及待地问:“周大人,事情办得如何?”   “幸不辱命!”穆元甫沉声回答。   穆垣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之舒畅,仿佛一下子将多年来受人掣肘的憋屈驱散了。   “母后,你,输了。如今宫里宫外全是朕之人,待明日一早,朕便会向天下宣告,大梁冯太后,被魏国刺客所杀。”   “梁国皇帝,你是否忘了什么?”一直没有说话的凤骅突然出声。   穆垣又是一声大笑,笑声过后,满是嘲讽地道:“凤骅,你当朕真是傻瓜不成?若把人交给你,便是等于将朕的把柄、大梁的隐患交到了你魏国手上,朕还不至于蠢到连这都看不透。”   “母后,还是崩天的好!”   “原来这当中摄政王也参与了。”冯太后恍然大悟。   “可不是,多亏了摄政王,朕的计划才会那般顺利。母后,你可知道凤骅为何要与朕联手?”   “梁国皇帝!”凤骅陡然起身,脸上充满了杀意。   穆垣却丝毫不惧,充满恶意地道:“母后,凤骅他想得到您,想把你带回魏国去,当他府上无名无分的姬妾呢!”   冯谕瑧凤眸微眯。   穆元甫攥紧了拳头。   朝臣们万分惊讶,看看依然雍容有度的冯太后,又瞧瞧脸色吓人的魏国摄政王,再想想这两人曾经的关系,倒抽一口冷气。   咝……竟不知太后居然还有当祸水的潜质!更不知曾经美名远扬的风华公子,如今魏国只手遮天的摄政王,居然还是个世间罕有的痴情种!   凤骅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竟敢、竟敢……”   穆垣充满恶意地反问:“朕竟敢如何?难不成你把她带回去,还想让她当你的王妃?”   凤骅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望向了冯谕瑧,见她神情似乎没有变化,仿佛他们所说之人根本就不是她一般。   他只觉得心口一堵,深深地吸了口气,寒着脸朝穆垣道:“你想出尔反尔,也要看本王答不答应。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控制了皇宫,便已经大功告成了吧?”   “你相不相信,但凡本王今日不能平平安安地把人带走,不出两日,全天下便会传出你穆垣弑母夺权的消息,届时,莫说许跃平的大军,只怕连守卫京城的四大营,你都未必对付得了!”   穆垣一惊:“朕不信,你在吓唬朕!”   “你以为,本王若无成算,敢孤身一人进来陪你演这么一出戏?本王就不曾想过你会出尔反尔?”   穆垣阴沉着脸,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十分犹豫不决。   凭心而论,他是绝对不希望嫡母被人带走的,一旦人被凤骅带走,便是给自己埋下一个极大的隐患。最万无一失地做法便是置对方于死地,这样才能彻底断了后患。   只有她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大梁才能彻底地掌控在他的手中。   但是,万一凤骅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后果,如今的他也承担不起。   毕竟武将当中,他目前唯一能用的,也就一个瞿亭,可瞿亭空有官职却无兵权,此番能唬住西营兵,还是得靠从上官良及周季澄,以及他早早就准备好的假虎符。   “大梁皇帝,人,你到底放不放?!本王没有那么多的耐心陪你久耗!”凤骅见他久久没有作声,不耐烦地道。   穆垣思前想后,一咬牙:“好,朕答应你,人,你可以带走。不过,今生今世,绝对不能让她出现在人前,更不能暴露她的身份。”   “这本就是本王曾经答应过之事,本王没有耐心再重复一遍。”   穆垣被他噎住了,一时气结,却又拿他毫无办法。   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始终不发一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冯谕瑧道:“母后,不,以后或许该喊您一声冯夫人了,祝您与摄政王白头偕老,大梁,就交给朕了。”   穆元甫袖中拳头攥得更紧。   冯谕瑧轻笑:“果真是哀家的好儿子,连哀家的后半生都考虑周全了。”   “皇兄!你疯了么?!那是咱们的嫡母,父皇名媒正娶的原配皇后,你怎么能这样待她?!”突然,一道属于少年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众人望过去,便看到了从膳桌底下爬出来的端王穆璟。   冯谕瑧有些意外他的出现。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穆璟应该早就从方才的混战中逃了出去才是,怎的又跑回来了?   穆璟没有理会众人,连身上的灰尘也来不及拍,立即便跑到了冯谕瑧身前,把她挡在自己的身后。 第53章 宁在马背上颠簸一生,也不愿……   “今日若是让魏国摄政王把母后带走, 皇兄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父皇?如何面对朝廷百官?如何面对大梁百姓?!”   九泉之下的父皇∶不必面对,直接让这逆子魂飞魄散了吧!   “皇兄难不成真的以为,单方面宣布母后遇刺身亡, 便能取信于天下了么?这满殿朝臣、皇室宗亲、后宫女眷, 甚至宫人侍卫,你能堵得了他们的嘴, 难不成你还能堵得上天下人之口么?”   他所说的这些,穆垣也都曾想过, 这些同样亦是他的担忧。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便能允许穆璟当众质问指责自己。   “放肆!谁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穆璟梗着脖子愈发大声地道:“你便是杀了我, 我也还是要说!对了,你还勾结魏国,引狼入室, 你不但不孝,还、还……”   经常逃学的少年王爷卡词了, ‘还’了好一会儿, 又接着道:“还不忠不仁不义!”   对,就是这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穆垣勃然大怒,‘嗖’的一下抽出身侧侍卫腰间佩刀, 朝着他头上便砍去。   朝臣们与皇室宗亲大惊失色, 急欲阻止:“陛下不可!”   可他们都离得较远,又无武艺在身,哪里来得及, 眼看着刀就要砍到穆璟头上,可向来让授业先生们头疼的少年王爷,居然不避不躲, 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   寒光闪起的那一瞬间,穆璟下意识地便想闪避,可最终还是咬着牙关,阖着眼眸一副不惧生死任由处置的模样。   千钧一发间,只听“当”的一下兵器交接之声,一把横插进来的剑挡住了险些落到穆璟头上的刀。   朝臣与皇室宗亲们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持剑救下了穆璟的,居然是那周季澄。   穆元甫将手中长剑扔还给一名侍卫,揉了揉被震得生疼的右手虎口,沉声朝着穆垣道:“陛下息怒。”   穆垣原本也只是一时气愤,如今见人被救了下来,虽然表面上还是呵斥了救人的穆元甫‘多事’,但心里却暗自吁了口气。   亏得这周季澄反应快,若真的当着朝臣与宗亲的面把穆璟杀了,只怕还会牵出一连串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又暗恼穆璟这个榆林脑袋,竟然也不知闪避,往日怎不见他如此听话。   穆璟虽然也是凭着一时意气硬是不躲,可如今死里逃生,想到自己就差那么一丁点就要去见阎罗王了,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冯谕瑧垂眸,看着这个快要与自己一般高了的少年,神色莫辩。   凤骅冷冷地道:“梁国皇帝,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本王时间宝贵,没有闲功夫在此看你演戏。人,本王便带走了。”   说完,朝着冯谕瑧走了过去。   “且慢!我大梁堂堂太后,岂容你如此羞辱!”一名头发花白的朝臣突然冲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凤骅的侍卫们立即便举起兵器对准了他,大有他再往前一步,便要当场取他的性命之意。   那朝臣却丝毫不惧,只是转身朝着穆垣‘咚’的一下跪下:“陛下,太后乃一国之母,先帝发妻,追随先帝四处征战,出生入死。先帝旧疾复发卧床不起时,是太后挺身而出,代先帝掌理朝政,稳定大梁局面。先帝驾崩之后,太后更是为大梁、为百姓殚精竭虑。如今,大梁能有此国力,太后居功甚伟!”   “为人之子,陛下若不能孝顺嫡母,如何为万民表率?为人之子,陛下若一意孤行,任凭小人羞辱太后,此行与畜生何异?请陛下收回成命,并立即下旨,诛此恶贼!”   那句‘与畜生何异’,如同狠狠地打了穆垣一记耳光,穆垣登时大怒:“放肆!”   那人仍是毫无惧意:“纵然惹得龙颜大怒,老臣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犯下如此大错!”   有人起了头,立即便又有几名朝臣站了出来,跪地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诛杀恶贼云云,气得穆垣脸色铁青。   冯谕瑧有些意外,皆因她发现敢站出来的这些人,有相当一大部分是她近几年为了修编历代经书著作,才招揽而来的。   这些人,最年轻的也将到知天命之年,老的如首先站出来的那位文华馆大学士严伯谦,已年过七旬。   这些人,大多性情古怪、固执,加之生就一张利嘴,惯会引经据典指桑骂槐,纵然是她,有很多时候也是受不了的,更不必说其他官员了。   如今还留在殿内的朝中官员,大部分是文官,余下的那部分武将,也多是负了伤。   穆元甫的神情亦有几分怔忪,他也是没有想到首先站出来维护太后的,便是这些文人官员。   而随着站出来的官员越来越多,穆垣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尤其听着那些话中充满了对冯太后的维护与肯定,愈发让他想到自己的有名无实。   这些人,都是太后的坚定拥护者,绝对不会为自己所用!   “朕意已决,若有多言者,格杀勿论!”他阴沉着脸,一扬手,周围的侍卫齐唰唰地抽出了兵器,指着那些仍跪在地上的朝臣。   率先站出来的文华馆大学士见状却是惨然一笑:“弑母夺权,勾结敌国,有君如此,大梁之不幸,朝臣之不幸,百姓之不幸!”   说完,竟是毫不犹豫地就要撞出侍卫那明晃晃的长剑。   持剑的侍卫没有料到有人会不怕死地主动撞过来,一时怔愣之下也忘记了动作,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骤然伸出,死死地钳住剑尖再用力一推,便将那即将刺入严伯谦胸膛的长剑推移了原位。   撞了个空的严伯谦望着眼前那只滴血的纤手,一时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出手救下了自己的,居然是太后!   随即,他便听到冯太后那熟悉的温和却又有几分冷淡的声音——   “经书著作未曾修整妥当,岂能轻言生死。当日严卿言之凿凿,难不成想出尔反尔?”   他愣愣地望向冯太后,只见对方用帕子随意地拭了拭手上的鲜血,而后将沾满了血的帕子扔到一旁,扫向脸色难看的凤骅,淡淡地道:“摄政王,还不走么?”   说完,又不着痕迹地睨了几乎要抑制不住上前来的穆元甫一眼。   乍一对上那饱含警告的眼神,穆元甫用力一咬舌尖,受痛楚所刺激,理智迅速回笼。   他垂眸,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凤骅将投向地上那染满鲜血帕子的视线收回来,深呼吸一下,沉声道:“太后,请!”   冯谕瑧冷笑一声,迎着侍卫们闪着寒光的兵器,率先朝殿门走去。   夜风迎面迎来,吹动她的袍角翻飞如蝶,发髻上的凤冠迎风轻摇,发出一阵玉器相撞的细微响声。明明是‘俘虏’,是‘失败者’,可她偏偏走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姿势,以致方才还在跪在为她求情的朝臣们,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有那么一刻,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误会了,其实占据上风的是太后才是。   凤骅带着魏国护卫紧随其后。   穆元甫阖着眼眸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眸中,眸中已是一片精光。   他朝着穆垣的方向拱了拱手,得了对方一记点头后,悄无声息地出了殿。   出了正明殿外,冯谕瑧若无其事地瞅了掩在黑暗中的某个身影一眼,直至那道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才收回了视线。   凤骅虽有心向她解释几句,但是却知此地不宜久留,道了声‘得罪了’,突然用帕子捂住了她口鼻。   冯谕瑧一时不察被捂了个正着,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凤骅紧紧地抱住了她,低低地吩咐了声‘快走’,众护卫立即护着两人,借着月色迅速了离开了大梁皇宫。   “穆垣说的那些,你莫要放在心上。我虽不能娶你为正妃,但此生绝不会纳二色。”   冯谕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辆疾驰着的马车里,身上也被换上了寻常百姓所着的粗布衣裳,便连手上的伤,也被好生包扎过了。   而凤骅,则坐在她的对面,正怔怔地看着她出神。   “你醒了?”   她‘嗯’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随手理了理发髻与衣裳:“你果然是有备而来。”   “若不准备充分,又如何能把你带出来。”   冯谕瑧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凤骅也没有再多言,车厢里又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谕瑧才又听到对方低声道:“穆垣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虽然暂时无法娶你为正妃,但亦从无将你视如低贱姬妾之意。”   冯谕瑧理了理垂落颊边的发丝,仍是没有说话。   凤骅也不在意,继续道:“此生,我绝不纳二色,更不会负你……”   “哀家不明白。”冯谕瑧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不明白?”凤骅不解。   “你无法娶哀家为正妃,又不纳二色,却又说不会视哀家如低贱姬妾,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相当矛盾么?”   凤骅微怔:“你想当本王的正妃?”   顿了顿,也不待对方回答,他又似是自言自语般道:“其实,也不是不可,只是时候未到。待来日,本王大业得成,你便是本王的王妃,甚至皇后。”   “王妃,皇后……”冯谕瑧笑叹一声,“不过是把哀家曾经走过的路,重新再走一遍罢了。”   凤骅沉默须臾,缓缓地道:“也可以这般理解,不过,这一回,你不会有机会成为太后。”   “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能活得比哀家长久?”冯太后来了兴致。   凤骅平静地道:“王妃也好,皇后也罢,你只会是本王的妻子,仅此而已。”   冯谕瑧了然。   仅是他的妻子,所以不可能给她插手他大业的机会,万一他先离去,也必会拉着她一起走。   换言之,王妃也好,皇后也罢,都不过是‘金丝雀’的一层遮羞布。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儿冷酷,凤骅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这辈子我都会待你好,绝不会……不会让你伤心。”   见对方垂着眼睑没有说话,许是一夜未曾好好歇息,右手又受了伤,脸色也有几分苍白,整个人瞧着倒是添了几分难得的柔弱。   他心中一软,语气也不禁放柔了几分:“谕瑧,你可愿意,彻底忘记穆元甫,到我的身边来?”   冯谕瑧缓缓抬眸,眼神清冷:“哀家不愿意!”   “为什么?”凤骅也不恼,毕竟若是轻易屈服,她便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更不是他放在心底这么多年的那个人了。   “在穆元甫身边,哀家还能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尊严、能独立思考的人!”   “可在你身边,哀家却连做人的机会都没有,喜怒哀乐、生死荣辱都只能依托他人,只能当一株藤蔓,一只金丝雀,一个废物!”   “你说你会一辈子待哀家好,可你的这些‘好’,却不是哀家想要的‘好’,而是你自己自以为的‘好’。”   “哀家宁愿在马背上颠簸一生,也不愿在你打造的金屋里受尽万千宠爱!”   凤骅沉默良久。   看,他果然没有看错,这个人真的如风似云,教人轻易抓不住。所以,他才只能出此下策,折去她的羽翼,才能长久地留住她。   女子的轻笑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抬眸,看着对方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哀家也是傻了,竟当真与你说些这些有的没的。”   他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便又听对方道:“此处又无旁人,摄政王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你此番到大梁,真的仅是为了哀家?你把哀家掳走,当真是为了与哀家长相厮守?”   “有些谎言,说得多了、久了,便连自己都被骗过去了。或许你对哀家确是曾经有过那么一分真心,只是在经历过数不清的血腥争斗之后,那一点的真心,只怕都被无数的鲜血冲刷而去了。”   “毕竟,从未曾得到回应的单方面情丝本就单薄,又如何经得起时间的冲洗。”   凤骅心口一紧。   从未曾得到回应的……   他自嘲般勾了勾嘴角。   冯谕瑧望入他的眼底深处,一字一顿地道:“你此番到大梁,是冲着穆垣而来!”   凤骅怔忪,垂眸半晌,忽地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太后。”   “不错,此番我确是冲着穆垣而来。” 第54章 儿女情长   “梁国有太后在一日, 魏国都难有安稳日子,若想高枕无忧,就只能先除掉太后。”   凤骅揉了揉额角, 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毕竟, 魏国兵力与梁国相差甚远,战场上难有胜算, 唯有出此下策。”   冯谕瑧的语气有几分嘲讽∶“想来,此番你还暗中联合了吴国与阵国。协助你们的掳人计划, 便相当于将大梁的将士的怒火直接引向了魏国,那两国自然不会反对。”   “外头那些护卫, 有不少是吴国与陈国的人吧?他们不会出面,但是私底下必是全力相助你们事成。”   “太后猜得不错。”凤骅承认得很是干脆。   “穆垣虽然嘴上同意放人,但必定会派人跟踪刺杀, 欲置你我于死地,如此才能永绝后患。本王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这会儿, 西营军想来已经得到了关于陛下弑母的消息,太后的那些得力将领,此刻必定与瞿亭对峙,京城, 已乱!”   “而不出半月, 许跃平、上官远等将领,亦会收到消息,到时候……本王甚是期待。”   冯谕瑧神情不变:“你把哀家掳到魏国, 便不怕引火烧身?不,你必是有后着的,否则不可能会当着大梁官员与皇室宗亲的面, 把哀家带走。”   凤骅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让哀家想想……”冯谕瑧蹙眉思索,“是了,你完全可以再度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哀家死于穆垣追兵之手,而你,早就已经在大梁臣民面前,表现出了对哀家的情深,只要再作出一副痛失所爱的模样,勾起众人对你的怜惜同情,想必便能将怒火最大程度地踢还给穆垣了。”   “但是,哀家还是想不明白,你若是想要大梁乱起来,完全没有必要翘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在穆垣逼宫的时候,就可以想法子让哀家死于穆垣之手,如此才是万无一失。”她喃喃说着,越是想,便越是觉得凤骅将自己掳走,实乃吃力不讨好之事,一个不着,还会提前激起魏梁两国的战争。   凤骅闻言只是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又添了几分自嘲。   冯谕瑧想不明白,便也暂时抛开了。   她靠着车厢,望向眼前男子的视线充满了探究。   “哀家着实想不到,事隔多年,凤公子竟然会以魏国摄政王的身份,出现在哀家眼前。凤公子有此等本事,当年在哀家身边,确是委屈你了。”   “太后可有兴致听凤骅说说这些年所经历过之事?”   “洗耳恭听。”冯谕瑧不着痕迹地望望天色,点头回答道。   凤骅没有想到她会愿意听自己说这些事,一时有几分怔忪,尤其是看到对方望着自己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不知怎的,他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冯谕瑧不解地唤:“摄政王?”   凤骅深深地凝望着她,良久,轻声问:“前燕荒帝十四年,永平县醉龙坡前,太后曾救过一个人,当真不记得了么?”   冯谕瑧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一时又觉得这话仿佛有点儿熟悉,就像是有什么人也曾经这般问过自己。   她思索片刻,才不怎么确定地回答:“当年醉龙坡大战,大梁军队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哀家在战后半年重回醉龙坡战场,依然记得曾救下一名虽受了伤,但并不致命,却不知为何毫无求生之意的男子……”   她有些惊讶:“难不成那人便是你?”   “正是!”见她终于想了起来,凤骅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当年若不是太后一语惊醒梦中人,凤骅只怕早就埋骨异乡,又岂会有今日。”   在他觉得前程阴暗,了无生起的时候,那个人的出现,如同一道强光,照亮了他的心房,也温暖了他的心。   “原来如此……只是,摄政王主动提及此事,难不成欲报哀家救命之恩?”冯谕瑧的神情似笑非笑。   凤骅张了张唇,本想告诉她,就是在那一日,他便一直把她记在心里。可想想如今他们的处境,理智迅速回笼,又将话给咽了回去。   “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本王,不是已经以身相许过了么?”他似真似假地回答。   冯谕瑧一时哑然,也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如此说来,哀家倒是亏了,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生生地错过了摄政王的报恩。”   凤骅轻笑出声。   冯谕瑧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还是可以的……”凤骅低低地道。   以身相许什么的,其实还是可以的……   突然如来的一声马匹长嘶,将他的话彻底掩了过去,紧接着便是‘得得得’的几下利箭刺入木板的声音。   凤骅脸色大变,又听外头传来他的侍卫们的声音——“保护王爷!”   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很快传了进来,驾车的马夫牢牢控制住缰绳,驱动骏马疾驰,打算将追兵远远地抛在后头。   “穆垣那小子居然如此快便……”看着身后已经和追兵厮杀起来的侍卫,凤骅咬牙切齿地道。   “不,那不是穆垣的追兵,更不是我大梁之人。”冯谕瑧冷静地说着,还侧身避过了一支利箭。   “不是大梁的人?难不成穆垣还勾结了其他国?”凤骅皱眉。   冯谕瑧没有回答。   忽然,又是一声马匹的长嘶,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轰隆’的一声巨响,车厢轰然倒塌,两人避之不及,一下子便滚落在路的两旁。   紧接着,从路的两旁便杀出十余人,手持兵器朝着凤骅杀过去。   反倒是滚落另一旁的冯谕瑧,居然没有人注意到。   她顿时便醒悟了过来,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凤骅!所以她方才没有说错,这些所谓的追兵根本就不是穆垣的人,如果是穆垣,他更想要杀的是自己!   凤骅的护卫也很快便赶了过来,一番激烈打斗之下,才将这一批追兵击退了。   险些就死于追兵剑下的凤骅,自然也明白了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略一思忖便知道必是魏国那边出了问题,一时心中大恨。   “看来有人背叛了摄政王。”冯谕瑧也想明白了。   凤骅并没有反驳,紧绷着一张俊脸,眼中满是杀意。   不过他倒是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略带着几分歉意:“此番是本王思虑不周,连累了太后。不过想来穆垣的追兵也快要到了,到时两路追兵杀至,咱们恐怕难以招架,还得劳烦太后与本王同行了。”   冯谕瑧微微一笑,却并不着急,甚至还寻了块干净圆滑的大石块坐了下来:“不如,哀家与摄政王做个交易如何?”   凤骅见她如此淡定,心思一动,随即一拂袍角,就此席地而坐,长叹一声:“看来不管是穆垣还是本王,都小瞧了太后。”   也是,若是这般轻易便能被人算计,她又怎可能这么多年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太后根本就没有上当,不过是将计就计。便连被本王带走,亦是你谋算中的一环。所以迟些会到来的‘大梁追兵’,不会是穆垣的人,而是太后你的。太后最终的目的……”他思索片刻,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她。   “太后的目的,难不成是打算趁此机会将支持穆氏的势力一网打尽?”   冯谕瑧的脸上依然是浅浅的笑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道:“与其猜测哀家的目的,摄政王不如好生想想,你在边境之地置下的大军,可还会听从你的命令。”   凤骅的脸色有些难看。   多半也是背叛了……   他本来是计划在把冯太后带走的途中,设计让‘太后’死于穆垣追兵之手,彻底坐实他弑母之名,而他,则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真正的冯太后回到魏国,静待梁国内乱,以坐收渔翁之利。   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他甚至还早早就准备好了死士,一个长相与冯太后有几分相似的女死士。   如今,这死士怕是用不上了。   他深呼吸同下,沉声问:“你想与本王做什么交易?”   “哀家助你回国杀尽仇人,但魏国自此纳入大梁版图,成为大梁的一部分。当然,哀家也不会亏待你,事成之后,你便会是大梁的义阳王。”   凤骅不答反问:“太后可知凤骅的仇人是何许人?”   “魏国皇室。”冯谕瑧毫不犹豫地回答。   凤骅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   半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把抓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肚子,骏马飞奔而去。   “本王不同意,本王更不想与你做交易!”   事以至此,他再不可能对她放手。是不愿,更是不甘。   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长久地拥有她了,叫他怎么能甘心,又怎么肯甘心!   冯谕瑧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如此反应:“你可知前方等待着你的是什么?如今,不但魏国皇室,便是穆垣,也要置你于死地。还有你身边的那些吴国、陈国侍卫,他们绝不可能帮你卖命。你信不信,此刻若是你回头,便会发现,你的那些侍卫人数已经少了不少。”   “本王知道,可是那又如何?!”凤骅迎风大声道。   “你……”冯谕瑧一时也拿他没有办法,更不知该如何劝服对方。   凤骅不愿再说,将骏马驱使得更快。可是,半个时辰不到,身后又传来了追兵的声音。   当护在他身侧的一名侍卫中箭倒地时,他下意识地将身前的冯谕瑧抱得更紧。   “你逃不了的,如今还在大梁国境,你尚且有一线生机。一旦进入魏国,你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冯谕瑧又道。   凤骅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身后又是‘嗖嗖’的几下利箭破空之声,以后侍卫中箭落地的响声。   忽然,前方一道寒光冲他飞速射来,不待他反应,只听‘当’的一下,他头上的冠帽便被利箭射中掉落在上,长发陡然散落。   “再不停下,下一箭便会射到你的头上。”远处,男子充满杀气的声音顺着风声传入他的耳中,他一手紧紧环着冯谕瑧的腰肢,一手用力勒住了缰绳。   他微眯着双眸,看着前方一队人马从薄雾中缓缓而出。   晨曦驱散薄雾,他也终于看清了一左一右领头的两个人。   一个,正是不久前在正明殿的穆元甫。而另一个,赫然是本应在定州的上官远。   而方才射落他冠帽的那一箭,正是上官远所射。   他猛地回身一望,身后不远之处,亦出现了同样装扮的人马。   他已经落入了对方的包围圈中。   “摄政王,还不放下哀家么?”他听到怀里的女子平静地问。   他却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力度之大,仿佛要把她嵌入自己的身体内。   冯谕瑧不适地皱了皱眉,只觉得环在自己腰间的那股力度,似是恨不得把她的腰都给折断。   “摄政王。”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威胁。   凤骅没有说话,半晌,忽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冯谕瑧不悦地问。   “谕瑧,你相不相信,能与你一同死,我便什么都不会怕。”他的脸颊依恋地摩挲着她的发顶,无比温柔地道。   冯谕瑧脸色微变,可还是镇定地道:“摄政王,这种玩笑可不怎么样。哀家相信,摄政王大仇未报,岂是那等轻言生死之人。”   耳畔又是一阵轻笑,她甚至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唇瓣触碰着她的耳垂,不禁皱了皱眉。   下一刻,又听对方满怀感叹地道:“本王原也是这般认为,但是直到此番与太后重逢,方知人生还有比报仇更重要之事。”   “若今日不幸……”他顿了顿,而后轻轻地在她发上落下一吻,语气愈发温柔。   “生不能同寝,死若能同穴,本王又有何遗憾!”   随即,她便见身前寒光一闪,凤骅竟然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短剑,剑尖对着自己胸膛,就要刺进来。   她的脸色终于变了。   不会吧?她竟然遇上了一个“儿女情长”?! 第55章 栋梁(捉虫)   她陡然出手, 在剑尖即将刺进自己胸膛的那一瞬间,死死地抓住凤骅的手腕。   凤骅下意识地想要甩开她的手,可她又哪里敢松开, 愈发用力抵挡住, 甚至还将一边手渐渐往下移,意欲夺去那把短剑。   “你松手, 小心伤到……”凤骅本也不过是一时脑热才会生出殉情的念头,大仇未报, 仇人还在享受着荣华富贵,他又如何舍得这般轻易地死去。   可冯谕瑧却不敢再相信他, 愈发拼了命地去夺他手中的短剑,凤骅生怕当真伤到她,连忙松手。   冯谕瑧哪会想到对方会突然撒手, 握着短剑的手惯性地向下一挥,短剑用力地在马脖子上划了一道。   骏马吃痛之下一声长嘶, 如同疯了一般撒蹄就跑, 把马背上的两人差点给颠下来了。   从冯谕瑧夺剑,到误杀凤骅的坐骑,一切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察觉不妥的上官远想要上前相助时, 已是来不及了。   “保护……”他的话刚出口, 一直留意着那两人一举一动的穆元甫,在冯谕瑧误伤坐骑的那一瞬间,便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故而在那匹受伤的马发疯般四处狂奔时,他也已经狠狠地挥动马鞭,几乎是同时追了过去。   上官远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匹马三个人, 不过顷刻间便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急急调转马头,带着人马朝着三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凤骅的侍卫们紧随其后,亦追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冯谕瑧险些被受伤发疯的马抛下地去,也亏得凤骅死死地抱住了她。尽管如此,她手中的那把短剑还是掉了下去。   凤骅抱着她,两人前胸贴后背,伏低身子贴在马背上。   “抓紧些,莫要摔下去了。”凤骅在她耳边提醒着,一边手尝试通过操控缰绳让马匹停下来。   许是那一剑划得实在太深,马匹完全处于疯狂的状态,他尝试了几遍均无果,唯有愈发把身子伏低,免得被抛下马去。   穆元甫拼了命般挥动着马鞭,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两人一骑,就怕看漏了一眼,他们就会消失在视线里。   一时心里又悔得很,只觉得自己当日根本就不应该同意她这般做才对,这世上哪有什么十足的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却是在天,谁又敢说自己算无遗策呢?   突然,前方疯跑着的马匹前腿一屈,马背上的两人顺着惯性往前冲,而后直直地往一旁的山坡滚了下去。   他顿时心神俱裂,不假思索地朝着滚下山坡的冯谕瑧扑了过去……   从马背上掉落的那一瞬间,冯谕瑧只有一个念头——哀家性命休矣!   原本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哪里想到却偏偏在凤骅这里出了乱子,她千想万想,都没有想到已经经历过斗争残酷,并且身处高位的凤骅,居然会那般不理智地做出些‘儿女情长’的决定来,将她陷于如今这般境地。   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往下滚动,直滚得她头晕眼花。尤其是前胸后背碾过地上的小石子,更是带来一阵阵虽然不致命,但绝对不好受的痛楚,让养尊处优多年的她苦不堪言。   忽然,有一道身影朝她扑了过来,紧接着,她便感觉自己被人死死地抱在怀里,虽然还是止不住向下滚落之势,但有人作了她的垫子,她也就不用再忍受以身碾石的带来的痛苦。   终于,在她快要忍受不住差点晕死过去的时候,才止住了去势,她也‘哇’的一下呕吐起来,直吐得连胆汁都快要吐出来了。   “瑧……太后,你可还好?”有人急切地在她耳边唤。   可她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嗡’的鸣叫,整个人感觉一阵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教她又忍不住开始呕吐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到好受了些许,虽然脸色还相当苍白,但好歹已经不再有晕眩感,也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   “……周卿?”她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个病歪歪的穆元甫还能有本事接得住自己,毕竟如今的他,可不是曾经的他。   她至今还记得当初仅是骑马走了一段路,眼前这位便能把双腿都给磨损。   大梁太.祖皇帝的一身本事,在‘玉人公子周季澄’身上丝毫发挥不出来。   倒是没有想到,几年不见,他倒是长进了不少。   “是微臣。”穆元甫朝她拱手行礼,恭敬地回答。   冯谕瑧点了点头,把手递给他,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穆元甫顿时有几分手足无措,虽然方才情急之下把对方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可此刻,对着那只纤细白净的手,他居然心生怯意,一时不敢去碰。   “周卿?”见他站着一动也不动,冯谕瑧皱了皱眉,又唤了声。   穆元甫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呼吸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咝……”双足踏在实地上那一刻,冯谕瑧感觉一阵钻心的痛,痛得她脸色愈白,冷汗都快要渗出来了。   穆元甫眼明手快地抱住了她:“太后!”   “哀家的脚……”冯谕瑧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痛得根本站不稳了。   穆元甫抱稳了她,想要看看她左边小腿上的伤,又怕冒犯了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决,转念一想,建立道:“不如先找个地方歇一会,上官将军很快便会找过来的。”   冯谕瑧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好。”   “太后,请恕微臣冒犯了。”穆元甫低低地道了句,也不等她反应,便一边扶着她,一边转过身去弯下了腰。   冯谕瑧想也不想便趴到了他的背上。   有人愿意当人肉轿子,免她走路之苦,她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女子那温软的身体覆到背上那一刻,穆元甫有瞬间的失神,不过还是很快便回过神来,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一缕属于女子的长发垂落他的脖侧,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他垂眸,看着那缕调皮的发丝渐渐地与他的混在一起。   结发为夫妻……   下一刻,他又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原本他是极幸运的,可惜如今,莫说与之结发,他甚至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想,或许,这一刻的亲近,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   他只希望这条路可以再长一些,时间可以过得再慢一些……   “哀家记得周卿原不擅骑,没想过几年没见,周卿的骑术,已到了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背上响起了女子虽然有几分虚弱,但依然温和的声音。   穆元甫定定神,故作轻松地回答道:“微臣初步定州,常因骑术不济被人取笑,微臣好歹也是七尺男儿,总是要些面子的,被取笑得多了,自然得咬紧牙关多学多练,怎么着也得争这一口气。”   冯谕瑧轻笑:“果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说起来,这些年倒真是苦了周卿了。”   “太后言重了,能为大梁、为太后效命,是微臣之幸,又怎敢言苦?又怎能说苦?”   冯谕瑧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听着他说这话时的语气,也可以想像得到对方脸上的认真与诚恳。   她微微一笑。   “此番灭夏国,扬我大梁国威,周卿亦是劳苦功高,早前周卿说心愿是让宁大夫为你诊治,不过那本就是应该之事,算不得数。哀家这会儿还想再问一问周卿,可想要什么奖赏?升官?或是别的什么……”   穆元甫脚步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论功行赏,官自然是要升的,否则会让世人以为,微臣这几年在边疆白浪费粮食,半点贡献都没有。”   冯太后没忍住轻笑出声:“周卿言之有理,这官必是要升的。总不能让周卿白白遭人误会了。”   听着身后女子的笑声,穆元甫只觉得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脸上亦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意,语气自然也就轻松了几分:“正是这个理儿!想当年,微臣初到定州,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微臣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跑到边疆来,纯属给人添乱。”   “唉,都是那句什么‘白无一用是书生’给连累的。”   冯太后又是一声轻笑:“可真是难为周卿了。”   穆元甫脸上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灿烂了些许:“不过,后来微臣用实力狠狠地抽了他们一记耳刮子,抽得他们再不敢乱嚼舌头。”   “周卿确实不曾辜负哀家所望。”冯太后赞许地道。   穆元甫脸上的笑容有须臾的凝滞,不过也很快掩饰了过去,继续说起了这些年在边疆所经历之事。   他说的都是些轻松的小事,语气也相当的轻快,引得背上的冯太后浅笑声不绝。   他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若是一直可以这样就好了。   冯谕瑧也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可以和曾经的太.祖皇帝有如此的相处时候。她更加没有想到,不过数年不见,曾经的穆元甫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过,这样的穆元甫,她却不讨厌。   “周卿放心,你的功劳,哀家都记在心上,待来日许将军回朝,哀家必会论功行赏,也好让世人知晓,玉人公子周季澄,乃我大梁文武双全的栋梁之臣。”   穆元甫低声回答:“多谢太后!”   无论他多希望路可以长一些,时间可以慢一些,他终于还是背着背上的女子,到了一处树荫底下,将她安置在圆滑的石块上坐好。   他单膝跪下,望向女子受了伤的左脚,见伤处周遭的衣裙都磨损了,轻轻覆上去,对方立即痛得缩了缩,他当下便不敢乱碰了。   “无妨,不过是些擦伤,想来无碍。周卿,你去四周找找,看凤骅可还活着。”冯谕瑧吩咐道。   穆元甫不放心她:“微臣还是在此守着太后,待上官将军来了再去找人。” 第56章 结盟   冯谕瑧想了想, 也就同意了。   她如今伤了脚,若是有个什么,没个帮手, 一时还真的应付不了。   见她没有再让自己去找凤骅, 穆元甫便知道她是同意了自己的建议,略松了口气。   他还真的怕她坚持, 因为若是她坚持,他根本拒绝不了。   他又望向她受伤的左脚, 略带着几分担忧道:“太后的伤,只怕要早些处理。”   冯谕瑧略一思忖, 吩咐道:“你在这附近找些止血草来,哀家略略处理一番便好。”   曾经她也是经过无数次生死之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理伤口。   穆元甫领旨。   山坡下的止血草到处都是, 他只一转身,便发现了不远处的另一树底下的止血草。   山风迎面吹来, 带来阵阵舒适的凉意, 冯谕瑧取出帕子拭了拭汗,而后仔细地打量起四周环境,猜测着上官远带人寻过来的时辰。   此番最让她感到意外的便是,上官远居然会在她与穆垣当中, 选择了自己。   穆垣私下给上官远传密旨, 命他秘密回京一事,她一早就知道了,并且也作了多番布置, 防的便是上官远。   却是没有想到,上官远最终却没有听从穆垣旨意,转而支持了自己。   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不远处正在摘着止血草的穆元甫。   难不成是他劝服了上官远?她有些不肯定, 不过除此之外,一时又想不到别的原因。   她的眼神有几分复杂。   这个人,已经有点不像她记忆中的穆元甫了。   这几年他在边疆经历过的种种事,她都一清二楚,自然明白他能赢得将士们的承认,当中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曾经的穆元甫能轻易做到之事,换成如今的周季澄,却是举步维艰,可他到底还是咬着牙关坚持了下来。   这个人,若是真心想要做什么事,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办成。她当年会瞧中他,亦是被他身上这股韧劲所吸引。   “太后,可以了。”穆元甫捧着已经碾碎了的止血草到了她的跟前,迟疑片刻,道,“微臣斗胆,请太后准微臣为太后上药。”   冯谕瑧点点头:“准。”   曾经的穆元甫是她的夫君,曾经的周季澄是她的情人,无论哪一层身份,都没有太多的避嫌必要。   穆元甫这才半跪着小心翼翼挽高她的裙裾、裤腿。   皮肉被撕扯带来的痛楚,让冯谕瑧不自禁地缩了缩腿。穆元甫见状,动作愈发放轻了几分:“太后且忍一忍,待微臣把伤口清洗干净,再为太后上药。”   他清洗伤口的动作不停,许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还故意引她说话:“此番太后提前让人把县主给带走了,那丫头事后想必得闹一回。”   冯太后不甚在意地回答:“小丫头仗着自己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素日里便爱以大将军大英雄自诩,若不提前把她弄走,事态还不定发展成什么样呢!至于事后,她爱闹便闹,哀家可不会惯着她。”   穆元甫轻笑:“依微臣看来,这天底下,最惯着县主的,便是太后您了。”   没有她惯着,又哪会有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   “周卿所言,难不成如今那疯丫头带给哀家的种种头疼事,都是哀家自作自受不成?”冯太后蹙眉。   穆元甫唇角微扬,百忙当中也不忘戏谑般瞅了她一眼。   他虽然没有回答,不过表情却表示了肯定的答案。   冯太后不悦地道:“疯丫头的性子乃是娘胎里带来的,与哀家可不相干。哀家政事繁忙,可没那闲功夫理会她。”   “太后说的是。”穆元甫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可手上动作也不停,闲谈间,便已经利索地为她清理好伤口,简单地敷上了药草。   冯谕瑧斜睨了他一眼:“说起来,那丫头倒肯听你的话,也什么都愿意与你说。”   虎妞这几年往边疆送去的信,都会事先经她审阅,她自然也知道小姑娘在信上是如何向周叔叔告状的。   穆元甫笑着道:“县主不过小孩子心性,心思纯正,虽是嘴上抱怨,但微臣还是看得出来,她最喜欢、最亲近之人便是太后了。”   还是小豆丁的时候,一日至少有几回会被太后姨母逗弄哭,可哪回不是转眼间便又亲亲热热地去腻着对方撒娇。   小姑娘的性子是有些不记打,可那也是因为她打心底便分得清,谁是真心待她好。   冯谕瑧嘴角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却又飞快地掩了下去,言不由衷地道:“快不要提她了,愈发大了,这黏人的性子不但没有改,反倒更厉害了,脸皮子又厚,赶都赶不走。”   她带大的孩子,若是连她都不亲近,那也着实失败了些。   穆元甫没有错过她一闪而过的笑容,心中愈发欢喜。   “那是因为县主亲近太后呢!”   冯谕瑧一脸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难得能有机会与之独处,穆元甫心中欢喜得很,又因为清楚似如今这般可以独处的机会,日后想来不会再有了,故而愈发左一言右一语地引着她说话。   说的都不过是些不甚重要的小事,其中又多是与虎妞相关。听着对方言语中对小姑娘的无奈,他不禁低低笑出声来。   谁会想得到,大梁从来说一不二的冯太后,居然会拿一个小姑娘毫无办法呢?   “……是太后,还有周大人!将军,在这里!”兵士的叫声从身后不远传了过来,本欲再与她多说会儿话的穆元甫,暗地叹了口气。   这难得的相处时刻,就这般匆匆地结束了。   正这般想着,上官远已经带着人快步赶了过来:“臣上官远救驾来迟,请太后恕罪。”   “上官将军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冯谕瑧道,又问,“着人四处找找,看凤骅可还在。”   “回太后,臣已经将其擒获,正待太后发落。”   冯谕瑧惊讶:“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臣率兵前来救驾途中,遇上了正被追杀的他们,臣待他们斗得个你死我活之际,来了个渔翁得利。如今,臣正命人看守着,待禀过太后之后再作处理。”上官远沉声回禀。   说起来也是凑巧,凤骅滚落山坡之后,因担心冯谕瑧安危,本想去寻找,却不经意地发现与他们一同滚落下来的穆元甫,见有人已经寻了过来,他便决定不凑这热闹,还是先逃命要紧。   他特意从另一方向离开,打算避开追兵及梁国之人,先寻个地方安置下来再从长计议。只是他的运气着实不怎么样,才没走了多久,迎面便遇上了追杀自己的人。   对方的大刀就这样直直地砍过来,避之不及的他差点就死于刀下,亏得有侍卫及时赶到,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给救了下来。   只是他却没有想到,好不容易击退了追兵,转头却又碰上了上官远。   上官远乃当世名将,武艺又高强,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侍卫们又哪里应付得来,没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以其死于魏国追兵手上,倒不如落入冯太后之手,说不定还有生机。   得知凤骅被擒,冯谕瑧心中一喜,正想要起身,左小腿便传来一阵痛楚,亏得穆元甫飞快地把她扶稳:“太后小心。”   “无妨。”冯谕瑧摆了摆手,看看天色,再想想导致自己如今模样的凤骏,以及她原本的计划,一时有些烦躁。   “哀家本以为,可以轻易说服凤骅与哀家合作,却没想到……时间不等人,兵贵神速,若此番得不到凤骅的配合,对付魏国之事,便只能缓一缓了。”说到这,她又有点不甘心。   “不如便由臣前去劝说劝说。凤骅对魏国皇室恨之入骨,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可如今他却远在异国,又遭人背叛,身边的侍卫们死的死伤的伤,只怕难以保护他安全回国。”上官远沉思须臾,道。   顿一顿,他又补充道:“他的阵营中出了叛徒,一时半刻的,他只怕也难以分得清谁还忠于他,谁又起了二心,如今除了与大梁合作,也难有更好的办法。”   冯谕瑧遂道:“如此也好,上官将军便去试一试。”   上官远拱手领旨,待将冯谕瑧安置在新布置好的马车之后,才去见凤骅。   穆元甫不放心冯谕瑧脚上的伤,亲自把她背上了马车。   “哀家不要紧。如今宫里情况如何?”冯谕瑧摆摆手,问起了宫里之事。   与上官远一道前来的安副将禀道:“一切正如太后所预料的那般,陛下控制了皇宫之后,立即派内城卫将各府团团围住,亦下旨禁止城中任何人进出,随即将目标投向了四营军。”   “东营沈将军闭营不出,南营伍将军开营迎接,只是一直在打太极,并不曾给个准话,瞧着倒像是在拖延时间。”   “西营军表面仍由瞿亭控制着。”   “北营卫将军……激怒陛下,被杀。北营军如今正由钱将军掌控着与之周旋。”   “什么?!”冯谕瑧大惊失色,“哀家不是说过,让他们保存实力,静待哀家旨意么?卫卿他怎的就沉不住气!”   穆元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他亲自带出来的将领,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枉死在他的儿子手上?   死了一名将领,冯谕瑧有些坐不住了,忽又见上官远皱着眉头回来,忙问:“如何?”   上官远摇了摇头:“臣惭愧,不管臣怎么劝说,凤骅都没有给予臣半点回应。”   冯谕瑧秀眉拧得愈发紧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凤骅为何就是不愿意合作?难不成他想要保存魏国,自己当魏国皇帝,而不愿将魏国纳入大梁?   只不过,合作结盟本就是双方有来有往达成统一意见的结果,他若有什么想法什么条件,大可以直说,如此不言不语,又或是摆出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着实令人费解。   一番计策竟然卡在了此处,她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但更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久候,她必须尽早返回宫中,否则,大梁必会出大乱子。   她沉下脸,吩咐道:“回宫!”   “太后。”穆元甫连忙上前,“不如由上官将军护送太后回宫,微臣暂且停下劝说摄政王,若是事成,便由微臣与安副将护送摄政王回国,太后回宫之后再派人前来与微臣汇合。”   “纵是事情不成,也不会耽误了太后回宫之事。”   冯谕瑧已经对凤骅不抱希望了,不过见穆元甫执意再试,遂道:“一切便依周卿所言吧!”   上官远从带来的兵士中分拨了部分留下,穆元甫谢过了他,正欲转身离开,却又被他给叫住了。   “这些伤药你拿着,不管事成与否,好歹把身上的伤清理清理。本就病歪歪的了,若身上又添了伤,岂不是更糟?”上官远扔给他一包伤药,颇为不悦地道。   穆元甫接过,道了声谢。   马车内的冯谕瑧,放下了窗帘。   原来他也受了伤……也是,他又不是曾经的穆元甫,自然也没有属于穆元甫的身手,又怎可能半点伤都不受。   目送着冯谕瑧的车驾在上官远的护送下,飞快地往京城方向驶去,一直到再也看不见,穆元甫才问明了凤骅所在之处,让兵士带自己过去。   被十余名大梁士兵看守着的凤骅,正席地而坐闭目养神,对自己的处境仿佛丝毫不担心。   穆元甫来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这副如同老僧入定的模样。   他也不在意,挥挥手让看守的兵士们退得远些,清清嗓子道:“万太妃生前曾说过一句话,我原本不信,不过今日见凤公子之举,倒是相信了。”   凤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疑惑。   “万太妃生前曾言,风华公子也恋慕太后……”   凤骅心口一紧,薄唇微抿,却还是没有说话。   穆元甫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原本不相信,尤其知道凤公子竟与穆垣联手对付太后之后,就更加不相信了。若是凤公子当真恋慕太后,又岂会做出伤害她之事?”   “那你这会儿又怎的相信了?”凤骅终于开口。   “我仔细地回想了一番你此行所作所为。摄政王,你掳走太后,并不是想致她于死地,而是想折去她的羽翼,将她打落云端,囚在身边,让她余生只能对着你一个人。”   “也正因为此,你便不愿与之结盟。你心里很清楚,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太后的势力将会越来越强大,普天之下,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掣肘她,你亦然。”   凤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是的,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她会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而自己,甚至还可能成为助她高飞,送她上青云的一员。   他无法看着她被人欺压,但也不愿意看着她在权势这条大道上越走越远。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将会越来越远,远到余生他都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甚至又如以前那般,眼睁睁地看着长明轩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个又一个。   穆元甫也学着他的模样席地而坐,望入他的眼底深处,低声问:“你心悦她什么?”   凤骅沉默,良久,才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   待他发现时,她已经在心里了,至于他心悦她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是初见时她骑在马上的勃勃英姿,或许是她斥责自己不爱惜生命时难掩的几分痛心,又或许是她在大军得胜时毫不掩饰的明媚笑容。   穆元甫也没有想要他的回答,只是叹息一声,道:“她本就已经在天上展翅高飞,无拘无束,你硬是折去她的翅膀,强留于身边,那还是她么?”   “一个只能倚仗你的宠爱生存,想方设法地讨你欢心,以你之悲为悲,以你之喜为喜,没有自我,只能围着你打转的女子,还是你心悦的那个人么?”   “你若喜欢的是这样的女子,又何必执着于此。”   凤骅呼吸一窒,神情有几分恍惚。   他突然无法想像,原本满身骄傲的女子,会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男人,会只能倚仗男人的宠爱生存。仅是这么一想,他便觉得难以接受。   “真正心悦一个人,会想方设法助她实现心中所愿,拼尽全力助她上青云……”他又听到身边的男子低低地道。   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袖口。   他喜欢的女子,英姿勃勃,不让须眉,有着能让艳阳为之失色的明媚笑靥,能看透世间污浊的睿智眼神。她的心胸比男儿更广阔,她的志向比男儿更远大。   她本就是遨翔于天际,是他不知所谓想把她扯落凡尘。   他突然生出几分慌乱来。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穆元甫的眼神,一字一顿地道:“你,也心悦于她。”   他的语气相当的肯定,而对方显然亦没有否认的意思,而是点头承认:“不错,我亦心悦于她。”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凤骅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之后,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穆元甫,可真是个幸运之人……”   穆元甫沉默须臾,道:“不,他是个相当不幸之人。明明已经拥有了世间最好的,却偏偏不懂珍惜,最终……”   “拥有过却又失去了,比从来没有得到过,要不幸多了。”   凤骅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仿若自言自语般道:“是啊,穆元甫明明已经拥有她了,为何后来还会有其他女人呢?”   “不过是刻在骨子里的那套三妻四妾论发作,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大概,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穆元甫平静地回答。   曾经的穆元甫,确实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凤骅怔怔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茫然地道:“可世人都说帝后情深……”   他突然醒悟了过来。那样骄傲的女子,真的能忍受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深爱的夫君?真的能做出在别人身上寻找死人影子这种事来?   此时此刻,他才发现,他或许从来没有了解过她,哪怕他已经将她刻在心里多年了。   ***   冯谕瑧虽然同意穆元甫留下继续劝说凤骅,不过对结果却不抱希望,只是没有想到,不到两刻钟的时间,她便听到上官远前来禀报,只道周季澄周大人,与魏国摄政王求见太后。   她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吩咐暂停,等待着那两人快马加鞭赶上来。   须臾,凤骅便闯入了她的视线当中。   “摄政王前来见哀家,可是改变了主意?”她率先问。   凤骅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她,良久,才回答道:“是,本王答应你!待魏国那些所谓的皇室死尽死透之后,本王亲自打开城门,恭迎大梁军队入城。自此,世间再无魏国。”   “好!事成之后,你便是我大梁的义阳王!”冯谕瑧眼睛光芒大盛,朝他举高了手掌。   凤骅抿了抿双唇,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只听‘啪’的一下击掌声,二人就此达成了盟约。   冯谕瑧正要缩回手,不料对方却反手一抓,抓住了她的手。   “摄政王?”她狐疑。   凤骅垂眸须臾,才迎着她不解的眼神,低声道:“义阳王……便罢了,待事成之后,我想另提一个要求。放心,不会让你太过为难的。”   冯谕瑧略一思忖便同意了:“好,哀家答应你。”   凤骅‘嗯’了一声,却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摄政王。”   他暗地叹了口气,终于不舍地松开了那软绵的手。   他不知道魏国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便会拼尽全力完成他的承诺。   “此番先由周卿率三千人马随你先行赶回魏国,稍候,哀家会令上官将军率军前与你们汇合。哀家在大梁京城,等候摄政王的好消息。”   凤骅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扬马鞭,策马而去。   穆元甫带着三千人马紧随其后。   冯谕瑧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耀着誓在必得的光芒。   片刻之后,她沉声吩咐回宫,准备回去迎接属于她自己的一仗。 第57章 归来   这一年的万寿节, 原本是大梁皇帝穆垣成年的大好日子,可京城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民百姓, 都没有半点欢喜的模样。   京城各府大门紧闭, 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手持兵器的侍卫们来回巡视着。家家户户早早就挂好的各种象征喜庆的饰物, 衬着满城紧闭的大门,愈发显得冷清。   宣明殿内, 久久没有得到凤骅及冯谕瑧消息的穆垣,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一日没有得到那两人被杀的消息, 他都无法安心。   进门来的郑凤琪见他如此模样,柔声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心,有周大人他们在, 想必他们这回是插翅难逃。倒是陛下,都一夜没睡了, 那怎么能行呢?”   穆垣握着她柔弱无骨的手, 叹息道:“你不知道,一日没得到他们的死讯,朕便总觉得心里慌得紧。尤其是母后,她的本事可是大得很。想当年, 为了要挟父皇, 前燕国前前后后派了好几名大将去抓拿她,可偏是没有一人成功,还是让她逃脱了。”   “陛下多虑了,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再说,前燕的将士, 又怎能与我大梁的将士相提并论?”郑凤琪不在意地又道。   穆垣略思忖片刻,也觉得她这话说得在理。   ?   不错,前燕那些废物又怎能与大梁将士相提并论。   “你说得对,是朕想岔了。”他顿时心安了几分,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待一切安顿下来之后,朕便下旨册封你为贵妃。原本这贵妃之位早早便应该给你的,若不是母后当中从中阻拦,也不至于委屈你这般久。”   郑凤琪另一边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凤琪不在乎这个,只要能一直联着陛下便足够了。”   想到她陪伴自己多年,一直温柔体贴,又处处为自己着想,可自己不但无法履行立她为后的诺言,连一个贵妃之位,都拖了这般久才能给她,穆垣愈发愧疚。   “你放心,此生朕必不负你。”   两人情意绵绵了一阵,穆垣看看时辰,也到了该上早朝的时候。   宫变当日在场的朝臣们,被他困在了正明殿不得离开。   而没有在场的,也被他强行召进了宫。故而此刻刻的正明殿,同样一夜未睡更不得回府的朝臣们,个个脸色凝重忧心仲仲,彼此之间更是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   如今还被困在殿内的,都是支持冯太后的,又或是想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保持中间的,早早便投靠了皇帝的朝臣,自然被安排了差事。   文官之首的尹德璋,也保持不了往日的镇定,背着手不停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时望向殿门,似乎在等待着某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有不少朝臣本想与之交换一下想法,见状也放弃了。   总归这个时候,除了耐心等待之外,他们暂时也做不了其他。   尤其是那些一直支持冯太后的,听闻太后被魏国摄政王带走,愈发难安。便是想要在太后与皇帝之间保持中立的,在得知皇帝竟是联合了魏国发动宫变,亲手将太后交到了魏国手上,心里亦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原本大梁灭掉了夏国,满朝文武饱受鼓舞,只觉得事隔百年之后,大梁将会一统中原,开创一个新的大一统时代,人人磨拳擦掌,打算好好做一番事业,以见证这一时刻的到来,亦盼着能青史留名。   哪里想得到平地一声雷,年轻的皇帝突然发动宫变,毫无准备的太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有朝臣暗地沉思起来。   太后当真是毫无准备么?那个智多近妖的女子,当真会这般轻易地被一个毛头小子赶下台去?   想想这些年来在冯太后,甚至当初的冯皇后手底下经历过的一切,他们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毕竟相较一个手段稚嫩的年轻皇帝,如今的大梁更需要的是冯太后。   而一众武将的脸色却相当难看,而好几名与北营卫将军交好的将领更是面露悲愤之色。   穆垣当日杀卫将军,不过是想着杀鸡儆猴,让那些武将知道,如今作主的不再是冯太后,而是他。   却是没有想此举不但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愈发激起了武将的愤怒。   更让武将们难以接受的,便是素有威望,深得他们敬重的大将军瞿亭,还是此番变故的郐子手。   冯太后有心一统中原,这本是他们这些武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君不见原本名不经传的许跃平,因灭北夏有功,一朝扬名,待来日班师回朝,封侯是免不了的。   可是如今……只盼着太后能平安无事地归来,大梁能安稳地度过此关。   穆垣到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朝臣们翘首以盼的模样,心中隐隐有几分得意。   他正要进殿,忽向郑太妃带着侍卫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从另一侧走了过来,只朝他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要迈进殿门。   他连忙叫住对方:“母妃,你怎的过来了?”   “本宫自是来亲眼见证,朝廷更换当家人这一关键时刻。”郑太妃含笑回答。   原来如此……穆垣点了点头。   确实,他们母子受了这么多年的气,如今好不容易翻身,也难怪母妃会想到正明殿来。   郑太妃说完,带着侍卫率先便迈进了殿,本欲进去的穆垣却落到她的身后。   看着那个走在了自己前面的身影,穆垣的脸色一下子便得极为难看。这一幕,让他想起了在此之前的每一日,他都只能跟在另一名女子的身后,走进这座宫殿。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迈着大步上前,而后一把抓住了正走到殿中央的郑太妃手腕,阴沉着脸,道:“母妃也累了,不如还是先回宫歇息吧!待朕处理完朝中要事之后,再去向母妃请安。”   郑太妃脸上笑容不改,瞥了一眼他抓住自己手腕的手,缓缓地道:“本宫等今日着实等了太久,又哪里有心思歇息。倒是陛下,一夜未睡,连眼睛都红了,不如先去小憇片刻,若有什么要事,本宫替陛下先行处置了便是。”   穆垣下意识地将她的手腕抓得更紧,铁青着脸问:“母妃这是何意?!”   “陛下是担心本宫处理不来么?放心,本宫有内城卫,不怕有人会不听话。”郑太妃丝毫不在意被他抓得生疼的手腕,脸上的笑容带着几分得意。   穆垣先是一愣,随即不敢相信地抬眸望向,一直沉默地护在郑太妃身侧的那名侍卫,认出对方竟然是内城卫的首领,心头剧震。   “你、你背叛朕?”   “陛下说的哪里话,怎能说是背叛么?他们一直是本宫指派给陛下,以助陛下成事的。”郑太妃的语气相当轻柔,可听入穆垣的耳中,却像是往他心口扎了一根针。   不错,内城卫与左林卫会归顺他,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母妃。他母妃当年怀上的那个孽种,生父便是内城卫中的一员。   他不知道郑太妃到底是如何说服了内城卫,但想来也离不开那些肮脏事。若非用人之际,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些奸/夫还活在世上的。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母妃,居然还打着别的主意。   他冷着脸,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可还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母妃想当第二个冯太后?”   郑太妃笑得意味深长,眉梢轻扬,却没有回答他此话。   虽然她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她的表情却已经证实了他所言非虚。   穆垣怒极反笑:“并非朕小瞧母妃,只是,母妃想做第二个冯太后,还要看看自己有没有冯太后的本事。”   郑太妃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陛下拭目以待便是。”   朝臣们看到母子一前一后地进来,一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多想。只是忽又见这对母子就在殿中央说起了话,双方的表情瞧着都不怎么好,朝臣们面面相觑,均搞不明白这对母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他们看到郑太妃神色自若地走上了玉阶,顿时惊讶万分。   哪怕最终是陛下坐到了原本属于冯太后的位置,而郑太妃坐到了原本陛下所在之位,但亦让他们震惊得一时说不出来话。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陛下没有妇人陪着,便坐不到正明殿了么?   朝臣们的脸色均有些古怪,只是谁也不敢说话。   穆垣居高临下地坐着,憋屈了那么多年,终于坐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原本应该是件极高兴之事才是,偏偏他的生母却横插一脚,让他心里又生出了如出一辙的憋屈之感。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地呼吸几下,这才故作悲痛地道:“魏国狼子野心,竟借观礼之名行刺杀之事,母后不幸,遭贼人所掳,因奋起反击,惨遭魏贼所杀!”   朝臣们大惊失色。   太后薨了?   尹德璋率先出列:“敢问陛下,此言可属实?可有目击者?太后……又在何处?”   “朕命周季澄周大人,领精兵前去营救,周大人亲眼所见,母后因遭魏贼暗自,掉下悬崖,尸骨全无。”   “周大人又何在?”尹德璋追问。   “周大人如今正带着兵士,誓要把母后找回来,与太.祖皇帝合葬。”穆垣冷静地回答。   反正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说死了就是死了。   “陛下所言非虚,周大人前来禀报之时,本宫亦在一旁,可以作证。”郑太妃不疾不徐地补充道。   穆垣眸色一暗,不过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袖中的拳头又握紧了几分。   朝臣们彼此对望,一时不知是否该相信。   唯有文华馆大学士严伯谦站在一旁连连冷笑,当晚亲历了宫变一幕的朝臣们,亦是垂眸不言不语。   穆垣自然也发现了他们的异常,抿了抿双唇,掩饰住满身的杀意。   这些人,早晚他会一一收拾,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下。还有曾经支持过冯太后的,也绝对不能再留!   能站在朝堂之上的,只能是他的人!   “此番变故,不少忠心为国之士惨死魏贼之手,朕虽感痛心,但朝中政事却不能耽误,朕……”   郑太妃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本宫一早便与陛下商量过,对众卿家职务重新进行分派,以稳住局面,不教魏贼趁虚而入。应大人,还不将本宫与陛下旨意速速念来?”   一直守在她身侧的内城卫首领应良,掏出明黄的圣旨就要宣读,反应过来的穆垣正要制止,却又听到郑太妃刻意压低,却依然充满了威胁的声音:“皇儿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穆垣陡然转身望向她,眼中的杀意再也掩饰不住。   郑太妃被他的眼神惊到,心口一痛,可仍没有丝毫退让。   只有她自己掌了权,才没有人敢干涉她的事,正如曾经的冯太后,哪怕情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宫里带,谁又敢说她半句不是了?   只有她自己立起来,才可以随心所欲,不会连自己喜欢的人、自己的腹中骨肉都保不住。   穆垣额上青筋频频跳动,可到底没有出声,只是听着应良念着的任命圣旨,怒气反而一下子便压了下去,嗤笑出声,低声道:“朕原以为母妃想抬举娘家人,却不曾想到,母妃竟然是要抬举死去奸/夫。那种废物,他也配?”   这一“圣旨”,把奸/夫亲人一脉都提到了最重要之位,若是真的这样安排下去,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只会听命于郑太妃,他这个皇帝,将会再度延续‘有名无实’的日子。   此时此刻,他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他的生母,因为一个奸/夫、一个孽种,而记恨了自己这么多年。   真是天大的笑话!   郑太妃被他又是奸/夫又是废物的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可她还是极力压着满腔的怨恨,冷着脸移开了视线,不再看这个让她伤透了心的儿子。   朝臣们亦是掩饰不住满脸的惊讶,对‘圣旨’上提及的那些人,丝毫没有半点印象。这些人就像是平空生出来的一样,居然要占据那么重要的位置?   他们再一看上首同样震惊不已的陛下,又瞧瞧好整以暇的郑太妃,顿时便明白了。   这道圣旨,根本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郑太妃的。   这个时候,便是再蠢之人,也明白了郑太妃打的如意算盘,她分明就是想当第二个冯太后,想掌控朝政,把皇帝架空。   朝臣们这下子可都不满了,尹德璋率先出列,义正词严地表示无法接受。   虽然他的官位不变,但他手下那些得力的官员,无一例外都被换掉了,替代他们的,是一个个也不知打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人。   有人带了头,又见上首的陛下丝毫没有制止之意,立即便又有陆陆续续的朝臣们表示了抗议,更有甚者,直接便质疑起圣旨的真伪。   郑太妃冷笑,朝着应良打了个眼神,紧接着,众人只得到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回身一望,殿内已经站满了内城卫,一个个充满了肃杀之气。   众人一下子噤声。   郑太妃得意地起身,缓缓地道:“诸位卿家都是聪明之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本宫今日敢站在这里,便已是有十足的把握。”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诸位都是经历过齐王之乱,见过冯太后手段的,本宫如今的手段,比当年的冯太后,只会更厉害。”   听她提及齐王之乱,朝臣们亦不禁想到了因齐王之乱,给朝堂带来的血腥。   “太妃说得好生厉害!只是,太妃又拿什么与太后相比?凭你,也配?!”有脾气火爆的武将忍不住了,跳出来指着她就骂。   “太后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简直是对太后的污辱!老子征战沙场,为大梁出生入死,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要老子屈于你这等粗鄙妇人之下,老子还不如直接抹脖子,九泉之下请太.祖皇帝作主去!”   郑太妃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一时大怒:“内城卫!把他拖下去!本宫成全他!”   一声令下,内城卫当中居然没有一人有动作。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本宫的话么?!”她大怒。   内城卫仍然一动也不动。   坐在一旁看戏的穆垣此时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了,扯了扯郑太妃的袖口想要提醒,可盛怒当中的郑太妃又哪里理会他,直接便拂开他的手,厉声道:“内城卫!立即把他拖下去五马分尸!”   “皇帝的大好日子,你作为生母的,却在这喊打喊杀的,未免有些不妥吧?”殿外忽地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郑太妃身体一僵,不敢相信地抬头,死死地盯着殿门方向。   阳光的映照下,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的瞳孔微缩,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站在她身旁的穆垣更是吓得连退几步,一屁股便坐到了宝座上:“母、母母……母后!”   朝臣们亦看到了突然出现的冯太后,尹德璋更是率先跪下高呼:“恭迎太后!”   其他人亦立即反应了过来,跪地齐声高呼:“恭迎太后!!” 第58章 皇帝轮流坐   便连殿内原本一动不动的内城卫们, 亦跪了下来。   倒是内城卫首领应良,本是僵着身子站着不动,只是在看到周遭齐唰唰跪了满地的身影, 满殿就只剩下他与郑太妃, 以及瘫软在宝座上的穆垣没有下跪,一咬牙, 终是白着脸“咚”的一声也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郑太妃的脸色都变了, 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他。   应良感觉到她的视线,愈发把头垂得更低。   冯谕瑧微微一笑, 扶着连翘的手一步一步地朝着上首走去。   所经过之处,朝臣们均将身子伏得更低。   她走得极为缓慢,固然有刻意从心理上给众人施加压力之故, 更多的还是因为她受了伤的左小腿,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皮肉被撕扯着的痛楚。   可她面上却始终带着得体的浅浅笑容, 唯有扶着连翘手的力度不断地加深。   连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可还是稳稳地扶着她。   冯谕瑧踏上玉阶的那一瞬间,郑太妃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穆垣白着脸,愣愣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一直行到他的跟前才止了脚步, 神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皇帝为哀家的后半生考虑得那般周全,可哀家却还是回来了,倒是浪费了皇帝一番苦心。”   穆垣颤着双唇, 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丝毫不敢看她。   当日有他说得有多得意,此刻便有多恐惧。他想到了被废了皇位的穆恂, 想到了齐王之乱在朝堂上掀起的腥风血雨。   甚至,他突然还意识到,穆恂被废了皇位却还能封为安王,更是安然无恙地活至如今,那是因为当年他之所以被废,完全是受了万太妃所累,他本人并没有做过什么事,更加没有对嫡母有过什么不义之举。所以他才仅是被废了皇位,这些年属于王爷应有的一切,他从来没有缺过。   可这一回他却……   他又看了看四周,原本还是手握着兵器站在殿内的内城卫,如今个个都恭敬地跪着迎接太后的归来,完全不信方才对自己,更不似对郑太妃的态度,脸色不禁又白了几分。   正在此时,一名身着戎装的男子大步进殿来,那男子身上的盔甲沾满了不少血迹,他望过去,认出来人竟然是上官远,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是上官将军!   上官远忠于穆氏皇室,是他透过上官良明白的,故而早在密谋宫变前,他便试探性地往定州送去密旨,着上官远秘密回京共商大事。   若是对方奉旨回京,那便说明他是可用之人。只可惜密旨送出去后,他却久久等不到上官远的归来的身影,认定此人早就已经投向了冯太后。   如今上官远突然出现,他甚至也来不及多想,只当对方是奉自己密旨回京的,可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上官远大步上前后,恭敬地朝着冯太后禀道:“启禀太后,逆臣瞿亭已经伏诛。”   “很好,上官将军果然不愧是一代名将,有你出马,区区逆臣算不得什么。”冯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穆垣的脸色刹那间又惨白了几分。   上官远不是自己的人,自己这般最得力的瞿亭又被上官远所杀……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大势已去,根本再无招架之力。甚至他的下场,将会比穆恂惨得多。   意识到这一点,他终于支持不住跪了下来:“朕只是受小人挑拨,一时犯浑才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求母后念在朕多年来一直孝敬有加的份上,饶恕朕这一回吧!”   “起来!不要跪她!你以为,自己跪一跪,求求饶,她便放过你么?!”郑太妃厉声喝斥,伸出手去欲把他拉起来。   穆垣甩开她的手,跪爬了几步:“求母后宽恕,求母后宽恕……”   “本宫叫你起来听见没有,你起来,不准跪她,你是太.祖皇帝血脉,铮铮男儿,怎能做出跪地求饶这种事来?!起来,本宫叫你起来!起来啊!”郑太妃又是拉又是扯又是打,可穆垣却丝毫不理会她,依然跪着求饶不起。   冯谕瑧轻笑一声,在连翘的搀扶下坐上了宝座,先是朝着跪了满地朝臣与侍卫道:“众卿免礼平身。”   待众人各自起身站归原位之后,她才望向保持下饶姿势的穆垣,不紧不慢地道:“你乃哀家扶持上来,哀家自然会对你网开一面。”   穆垣听罢大喜:“多谢母后,多谢母后!”   郑太妃亦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她会网开一面?怎么可能?   冯谕瑧的视线终于投向了郑太妃,缓缓地道:“倒是郑太妃,可真是让哀家刮目相看啊!往日哀家竟是小瞧了你。”   穆垣敢发动这场宫变,郑太妃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不是她,内城卫及左林卫亦未必会投向穆垣。   女人一旦狠下心来,亲生骨肉都得靠边站。若不是当年穆垣不念骨肉亲情,丝毫不理生母死活,亲自给郑太妃端来了那碗打胎药,想必郑太妃也不会因此记恨于他。   当年之因,才种下今日之果。   郑太妃冷笑:“太.祖皇帝若在世,想必也会对太后刮目相看。”   顿了顿,又满脸傲然地道:“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随你们,本宫既然敢做,便想过了事败之后会有的下场。”   “很好,你既然已经想过了后果,哀家便也能省点口舌。”冯太后点点头,望了身侧的连翘一眼。   连翘会意,一扬手,立即便有四名侍卫上前,将郑太妃及穆垣母子二人从玉阶上拖了下来。   “放手,你们想做什么?本宫是大梁的太妃,皇帝生母,你们敢对本宫不敬?!”郑太妃剧烈挣扎着。   可她一个妇人,又无武艺在身,如何挣得过抓着她的两名侍卫,最终还是被他们给拖了下去,死死地按跪在地上。   郑太妃被制得动弹不得,可仍旧破口大骂:“本宫诅咒你,所有爱你的恨你的人都会离你而去,你这辈子纵然大权在握,也只能孤独终老!”   连翘勃然大怒,‘噌’的一下拔出一旁侍卫的腰间配剑就要冲上前去。   冯谕瑧连忙按住她,笑着道:“真傻,爱哀家的、恨哀家的,全都被哀家给熬死了,而哀家却能终老,这说明什么?说明哀家长寿!这哪是诅咒,分明是祝福呢!”   立即有醒目的朝臣接上话:“太后千秋万福!”   “太后千秋万福!!”   “太后千秋万福!!”   ……   一时间,‘太后千秋万福’之声响了满殿,将郑太妃的大骂彻底给掩了下去。   冯太后高坐上首,面目含笑。   连翘满腹的怒气被这句‘千秋万福’给抚平不少,可仍恶狠狠地瞪了郑太妃一眼,脸上的杀意毫不掩饰。   本是骂得兴起的郑太妃被她这毫不遮掩的阴鸷眼神吓了一跳,也一下子便想起了‘连翘姑姑’的种种手段,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些恶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冯谕瑧扬扬手,示意众人安静,温和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彻殿内每一个角落:“郑氏,废位,念其曾侍候过太.祖皇帝,赐全尸,归还郑氏一族。”   “你不能这样待本宫,本宫是太.祖皇帝嫔妃,本宫生是穆氏人,死是穆氏鬼,你不能这样待本宫,你……”虽然一早便知道自己必是难逃一死,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后还要被遣送回家,郑太妃又惊又恨又怕,疯了一般就欲扑上前去,可却被侍卫死死地按住,硬是拖了出殿。   “你不能这样待本宫,本宫是太.祖嫔妃,本宫死后是要葬入皇陵的,你不能这样……”不甘的嘶吼最终还是越来越远,殿内的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   冯太后最令人觉得可怕的是,杀人还要诛心。   穆垣眼睁睁地看着生母被拖了下去,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阖着眼睛,不忍再看。   “至于穆垣……哀家给你两个选择,你是要驾崩,还是被废?”冯太后的语气无比温和。   驾崩,说明到死还是皇帝,至少是以皇帝的身份死去的。   “母后不是说要网开一面么?”穆垣浑身颤抖不止,喃喃地问。   “哀家是要对你网开一面,故而才会给了你两个选择。否则,此刻你便已经和郑太妃母子团聚了。”   穆垣颤着双唇,却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冯太后有些不耐烦了:“哀家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你若不选,便由哀家替你选。”   “朕选朕选,朕这就选。”生怕她真的给自己选了死路,穆垣连忙阻止,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朕,选择被废……”   此话一出,他彻底瘫软在地。   早知今日,他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做个有名无实的傀儡皇帝,至少,还是皇帝。至少,不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冯谕瑧冷笑,似乎是毫不意外他的选择。   “虎父犬子,先帝英雄一世,奈何尽生窝囊废!”   她这话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满殿朝臣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看看瘫软在地毫无仪态可言的穆垣,只觉得太后这话虽然说得椎心了点,难听了点,可竟是让人难以反驳。   上官远垂着眼睑,掩饰住眼中的痛心。   “传哀家旨意,废穆垣皇帝之位,幽禁长平宫,非死不得出。”   ……   冯太后强势归来,以雷霆手段迅速平定了宫中内乱,郑太妃被杀,皇帝被废,凡参与作乱之人,视情节加重处罚,尤其是参与了宫变的内城卫与左林卫,罪加一等。   朝廷上下对此倒也不意外,内城卫本应是守卫皇宫安全,左林卫更是被太.祖皇帝交给了冯太后,如今居然敢犯上作乱,以冯太后的性子,又岂会轻饶过他们。   一时间,内城卫几乎被彻底大清洗,而左林卫则直接被废黜,并入右林卫,右林卫合并了左林卫之后,正式更名为上林卫。   宫中守卫自从再一次加强,而拱卫京师的四营军亦重新修编,惨遭杀害的北营卫将军,太后感念其忠勇可嘉,追封其为忠勇侯、护国大将军。   在朝臣们的恭送声中,冯太后扶着连翘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正明殿,坐上了回明德殿的轿辇。   回到明德殿,她刚下轿辇,身后便响起了虎妞的大叫声——“姨母!”   不待她反应,一阵风似的小姑娘便扑了过来,死死地抱着她的腰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也让被她撞得险些没站稳的冯太后,咽下了训斥的话。   “哭什么呢?也不害臊,快别哭了,都多大的姑娘了!”她无奈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背。   “就哭就哭,我就哭,谁让你把人撇下的!”虎妞愈发哭得大声了,一边哭,还一边在她怀里蹭蹭蹭,分明是把她的衣裳当擦泪布来使用。   冯太后僵了僵,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喝斥:“你再把眼泪鼻涕蹭哀家衣裳上,哀家把你和大白将军一起送到御膳房去!”   “扑哧!”虎妞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终于松开了她,接过忍笑的连翘递过来的帕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声音还带着几分哭过之后的暗哑,“就知道拿大白将军吓唬人……人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才不会被你唬住呢!”   “哭哭啼啼不像个样子,连小孩子都不如呢!”冯太后满脸的嫌弃。   厚脸皮的小姑娘抱着她的臂,撒娇地蹭了蹭:“我不管,反正以后有什么事,你不能再把我送走。”   冯太后烦她,伸手去推却没能把这牛皮糖推开,还是连翘提醒小姑娘:“县主,太后脚上有伤,不能久站。”   虎妞一听便急了:“伤哪儿啦伤哪儿啦?让我瞧瞧。”   冯太后没理她,任由连翘扶着自己落了座,很快地,早就得了通知的太医便提着药箱赶了过来。   虎妞咬着唇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冯太后腿上的伤。   都是因为她功夫学得不到家,不但帮不了姨母,还总让她担心自己。   一直到太医离开后,冯谕瑧才发现,原本总是吱吱喳喳吵得烦人的小姑娘,居然一直没有说话,抬眸便对上了一双红通通的‘兔子眼’,以及小姑娘要哭不哭的脸。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是些擦伤,也就是看着可怕了些,实际上都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虎妞‘嗯’了一声,枕着她没有受伤的那边腿坐到了地上,瓮声瓮气地道:“我以后会好好念书,认真习武,会像周叔叔和连翘姑姑那般能干,可以为您分忧。”   冯太后好笑,捏捏她瘦了几分的脸蛋:“你若是不再烦哀家,便已经是替哀家分忧了。”   虎妞没有说话,只是撒娇地把脸蛋往她掌心直蹭。   皇帝被废,又因经历过宫变一事,朝臣们谁也不敢主动提及册立新君一事。毕竟谁也不知道冯太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万一……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冯太后处置了参与谋逆之人后不久,便在朝堂上提出,册立庄王穆琮为新帝。   朝臣们面面相觑,一时分不清她这话是真心的,还是试探。   这几日一直腻在姨母身边的虎妞,亦听到了殿内冯太后的话,似是自言自语般道:“为什么呢?为什么还会……”   “还不到时候……”一旁的连翘似乎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意味深长地回了句。   虎妞不明白,不过也没有多问。   好不容易瘦了几分的庄王穆琮,得知自己成为了新君人选,久久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胖乎乎的少年摸摸鼻端,喃喃地道了句:“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 第59章 新帝   侍候他的宫人们个个笑颜逐开, 欢喜得嘴都快要咧到耳后了。   没办法,宫里这么多个小主子,庄王无论外貌还是学业, 在兄弟们当中均是垫底的, 加上又无生母扶持,在宫里最不受重视了, 连带着他们这些侍候他的宫人也受了不少气。   偏他性子又好,心宽得很, 对什么都不在意,连去找太后告个状, 请太后作主的意思都没有,愈发那些人没了个忌惮。   好在老天爷长眼,太后慧眼识珠, 选了庄王继位,也让他们跟着扬眉吐气起来了。   穆琮看着跪了满地向自己祝贺的宫人, 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   当了皇帝之后那么多人盯着, 日后想要逃个学,睡个懒觉,偷偷吃点东西什么的,恐怕都很难了。   唉……   却说上官远在护送了冯太后回宫后, 又奉旨亲手将大将军瞿亭的项上人头砍了下来, 看着这个昔日同袍死不瞑目的模样,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刀有朝一日会对上昔日同袍。   曾经, 他与瞿亭也算是惺惺相惜,想当年,也有人把他们并称为梁王穆元甫麾下双将。但是,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便越来越远,及至如今,竟是到了倒戈相向的地步。而瞿亭,最终死于他的刀下。   ——“瞿大将军此番背叛太后,大抵是心中不甘,不甘于自己屈居你之下,如今连后来者居上的许跃平,亦爬到了他的头上。归根到底,还是一个不甘心而已。”   他想到了穆元甫曾对他说过的话,如今细想想,大抵他说的是对的。因为不甘,才会选择背叛。   而他自己呢?今日选择站在了太后这边,持刀对上了太.祖皇帝血脉,或许也是因为一个不甘心吧!   不甘心大梁的大好形势毁于一旦,不甘心太.祖皇帝一直盼望着的‘一统中原’大业会中断,更不甘心自己错失‘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   大梁提前向夏国开战,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识人不明。   想到自己曾精心培养的副将出卖自己,背叛了国家,他便觉得身上的伤疤再度隐隐作痛。   他提着瞿亭的人头前去复命,而后,又接下了冯太后命他率兵与周季澄汇合,与凤骅里应外合,一举攻破魏国的旨意。   事隔多年,他终于再度奉旨出征,他甚至也没有去试探,穆垣被废后,继位的新君又是何人?   冯谕瑧看着上官远的大军渐渐远去,身边连翘仍旧有些放心不下:“上官远此人,当真会真心归顺太后么?”   冯谕瑧微微一笑:“他真心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他这种在战场上扬名的血性男儿,便是不为名利,也不会放弃一个或能以战功彪炳史册的大好机会。”   连翘想了想便也明白了。   上官远此人,是天生的战将,是为战场而生,自然不会放弃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   “如今事情已基本平息,国不可一日无君,也该要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了。总不能许跃平班师回朝时,朝廷连个皇帝都没有。”冯谕瑧又道。   “太后放心,连翘这便去安排。”   “穆琮性子敦厚,御下不甚妥当,你挑几个得力之人去侍候他,免得让人钻了空子糊弄他。”冯谕瑧想了想,吩咐道。   “连翘倒是认为,庄王虽然性情敦厚,但也是个心门儿清的,估计是有些不拘小节,才会让一些找不着北的宫人忘了分寸。”   “总归是皇帝,若他能一直这般心门儿清,哀家自会护着他。”冯谕瑧淡淡地道。   先帝四子,小的时候还看不出来什么,如今慢慢长大了,各自都是什么性子,她自然也都心中有数。   她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穆琮虽然文不成武不就,在四子当中毫不出众,但在她看来,此子却是个大智若愚的,懂得分寸,知道进退。   皇帝是否出色不要紧,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懂分寸、知进退’,穆琮恰恰便满足了她的要求,她自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   毕竟,皇帝也不是那般好换的,若是可以,她也不愿换来换去,不但费心思,对朝廷与百姓亦不甚好。   而一切正如冯谕瑧所说的那般,穆琮一朝翻身,一直在他身边侍候的宫人亦水涨船高,加之这些年又因为跟了一个凡事不在意的主子而吃了不少闷亏,许是为了出心中一口气,行事难免便有了几分嚣张。   下人们行为有失之事,也没有人敢报到穆琮跟前,倒是连翘曾听玲珑提及。   如今既得主子意思,她便开始着力挑选侍候未来皇帝的宫人。   “姑姑此举,会不会让庄王对太后有所误会?”玲珑有些担心。   “他若能明白太后一番好意,自然最好;若是想不明白,那也没有法子。”连翘回答。   玲珑见她不在意,便也不再说,还是决定先使个法子让穆琮得知了宫人的种种不妥之举。   恰好这日虎妞也在穆琮宫中。   小姑娘扒拉了一把穆琮藏起来的瓜子,   穆琮看得心疼极了:“你少拿点,这可是我藏了好久的。”   小姑娘相当‘懂事地’又扔回他几颗,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琮哥你自己是个好性子,有海量,可是你身边这些人,打着你的名号,这些日子在宫里可得意着呢!我昨日可瞧见了,你宫里那个长得瘦瘦矮矮的公公,把宣明殿大总管的东西都给抢了。”   “要是以前,他见了宣明殿的人,点头哈腰的那个模样,就跟人家是他祖宗似的。如今依仗着你,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   穆琮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有些惊讶地道:“还有这事?”   “类似之事可多着呢!也不仅是他一个,你身边那几个侍候过你的,或多或少都有类似情况。要我说,他们这样子行事,实在是糟糕透了,如今不管,日后不定还打着你的名头,在外头做什么不法之事呢!”小姑娘嗑得可欢快了,顺手又拿了一把,把穆琮心疼得一张圆脸都快皱成了包子。   “琮哥你很快便会登基称帝了,得找几个利索又懂分寸的侍候,这些人,嗯,不大行。”小姑娘摇了摇头,言语当中颇有些嫌弃。   “我也不懂这些,他们都是以前便被指派过来的,侍候了我好些年。”穆垣嗑着瓜子回答。   “我估计连翘姑姑也知道这事了,很快便会重新派得力之人来侍候你。”   “那自然好,姑姑安排便是。”穆垣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虎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亦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色,顿时松了口气,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介意就好,我还担心你因此就对连翘姑姑,甚至姨母生了嫌隙。”   胖少年呆了呆:“生什么嫌隙?”   “没什么没什么,琮哥,你把瓜子藏起来做什么?我还没吃够呢!”   “你都已经吃得够多了,我还得留着些改日再吃的呢!”   “小气,不过是吃你几颗瓜子而已。”虎妞不高兴地噘着嘴。   向来大度好脾气的少年,唯有对吃食护得紧,见状只是憨憨地笑了笑,可藏瓜子的动作却是丝毫不停。   虎妞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   玲珑本来还担心换了庄王身边的人,会引得庄王不悦,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毫不在意,细一打听,得知是县主提前将这事与庄王说了,不禁松了口气。   冯谕瑧自然也知道了小姑娘所为,唤了她到跟前,问:“你怎会想到与庄王说这些?”   “我那日听到连翘姑姑和玲珑姐姐说话了,知道她们担心琮哥会误会。”虎妞没有瞒她,老实地回答。   冯谕瑧明白了,捏捏她的脸蛋:“你与他倒是要好。”   “那也没法子,除了寿康之外,就只有琮哥人最好了,不像另外那几个,尤其是穆璟,最最讨厌!”虎妞撇了撇嘴。   冯谕瑧微微一笑,却没有告诉她,当日穆璟之所以不顾安危折返,便是为了‘救’她。不管他有没有救人的本事,这份心意还是难得的。   先帝四子,穆恂性情软弱,穆垣不提也罢,穆琮憨厚温和。相较之下,倒是穆璟更像这个年纪的寻常少年,冲动好强,嘴硬心软。   “日后可不能琮哥琮哥这般叫了。”   “知道,要叫陛下嘛,我都懂得的。”   知道小姑娘虽然性子野,但该有的分寸还是懂的,冯谕瑧也没有太过于担心。   登基大典举行当日,刚经过一场血腥清洗的京城,终于再度洋溢了喜庆。   新帝登基,意味着一切都揭开了新篇章,也意昧着血腥也终于过去了。   原本为祝贺废帝生辰、大婚两种喜事而来的各国来使,不管有无参与了逼宫之事,均留下来参加了大梁新帝的登基大典。   炫丽多彩的烟花在夜空绽开,照出满地七彩之光,引来文武百官与百姓的阵阵欢呼。   长平宫,穆垣神情呆滞地仰着望着夜空上的烟花,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晚,京城的夜空也同样绽开了烟花,不过那是为了庆贺他的十八岁生辰。   如今想来,过去种种,犹如大梦一场。   “夜里风大,还是回屋去吧!小心着了凉。”与他一同被幽禁的郑凤琪,轻声提醒道。   本以为可以一朝成为人上人,哪里想到却是一步错,步步皆错。不过郑府都没了,她除了留在长平宫侍候外,也没有别的去处。   她真的后悔了,就不应该参与到这些事来。   而远在魏梁两国交界之地的穆元甫,同样得知了穆垣被废,庄王穆琮继位的消息。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穆垣可以保住一条性命,还是上官远的功劳。   保住穆垣性命,这大概是上官远为‘穆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从今之后,上官远便只是大梁的上官远。   冯太后快速地定下了穆琮继位,也在他的预料当中。在如今这个关键时期,大梁的重心应该放在一统中原上,其他不必要的争斗能免则免,一切均是要“稳”!   新帝登基后不久,大将军许跃平班师回朝,与此同时,大将军上官远率兵攻破了魏国最难攻陷的栾州城,消息传回,朝野上下极为振奋。   冯太后与新帝亦是大喜。   穆琮还偷偷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有这样的大喜事在前面顶着,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有人让他立后选妃了。   一提到立后选妃,他一张圆脸蛋都快皱成了苦瓜,又不禁长叹一声。   他还只有十六岁啊,怎么就要想这些事了!   少年皇帝以为朝臣们的心思都放在了前线上,自然没有人再会记得提起让他立后选妃之事,哪想到这日下朝之后,他被冯太后唤住了。   “哀家这里有份折子,是关于皇后人选的问题,陛下不如看一看?”冯谕瑧递给他一份奏折。   他连忙接过,打开细一看,嘴角便抽了抽,不过还是耐着性子把它给看完了。   “陛下觉得所奏之事如何?”冯谕瑧问。   穆琮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折子上所奏之事,并非不可。朕较菁予妹妹大三岁,朕满十八岁时,菁予妹妹也将到及茾之年,成婚倒不是不可。”   冯谕瑧神情不变,甚至还颔首道:“陛下所言极是。”   穆琮接着又道:“只是,菁予妹妹若为皇后,朕纵然敬她爱她,亦难免后宫三千。这人的心思一旦分了出去,就再不可能一心一意,于菁予妹妹而言,绝非良缘,更非好夫君。”   冯谕瑧有几分惊讶,不过脸上神情依然没有变化,静静地听他又道:“相反,她若不是皇后,朕却能成为这世上最好的兄长。”   冯谕瑧难得地有了几分动容,此时此刻,她终于相信,眼前这个似乎越来越圆的少年,是真的疼爱虎妞,把她当作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看待。   若是他够“聪明”的话,便会知道娶了虎妞才是对他最有利之事。毕竟,他应该知道虎妞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她果然没有看错,此子当真是大智若愚,实乃难得清醒之人。   越来越圆的少年皇帝似乎怕自己这番话惹她生气,偷偷地望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了视线,讷讷地道:“其实,其实朕、朕还不是很想这般早便立后选妃,朕还小呢……”   说到最后一句,他看了看自己的体型,难得地有了几分不好意思,憨憨地补充了一句:“虽然圆是圆了一点儿……”   冯太后绷起了脸:“何止是‘一点儿’,陛下对自己的体型,心里就没点数么?传哀家旨意,宣明殿每日的甜品,自今日起取消。”   穆琮瞪大了眼睛,看着毫不留情转身就走的冯太后,急急追了上去:“母后,有话好好说,万事好商量……” 第60章 进城   许跃平回京, 将与前北夏国交战之事详尽地向冯太后禀来,这当中自然也不时地提及军师周季澄在战场上的算无遗策,言语之间充满了对这名周军师的感激与赞许。   “……此番能大获全胜, 臣不敢居功, 若不是周大人从旁协助提点,臣恐怕早就已经误中敌计, 尸骨全无,哪里会有今日。”   “周大人本只是一名文弱书生, 又曾身负重伤以致身子愈发孱弱,可他却将生死置之度外, 跟随臣四处征战出生入死,更是多次挽救臣于危难之间。臣认为,周大人对战场的洞察力、判断力, 对战术的使用,远在臣之上, 他虽无战将之能, 却有主帅之才。”   冯谕瑧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若无主帅之才,又哪里会有大梁的存在。   想当年,梁王穆元甫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的威名, 便连三岁孩童都知晓。若非有大能,又怎会收服得了上官远等一干当时的英雄豪杰。   瞧他如今改头换脸,彻底换了一个身份, 可仍然能赢得许跃平、上官远这些人的敬佩便可知了。人的本事,不会因为换了个处境变了身份而丢失。   所以,她从来就没有小瞧过他。   许跃平思考再三, 想到当年前往定州时,太后曾给自己的密旨,还是忍不住道:“……不管是在定州的那几年,还是随臣征战的日子,与周大人有书信往来的,只有县主一人。除此之外,他便只是研究舆图与作战策略,再无其他。”   “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周季澄周大人,对大梁,对太后忠心可鉴,绝无二心。请太后明鉴!”   冯谕瑧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暗地叹了口气。   这大概便是常说的‘英雄惜英雄’吧!她就没见过许跃平如此维护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能拿出来为对方作担保了。   “许卿所言,哀家都明白了。不管是许卿,还是周卿,都是对朝廷有大功劳之人,哀家自然不会亏待。”她温声道。   许跃平知道自己此番已经有些僭越了,但听太后如此说,顿时放下心来。   冯太后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她,他只怕如今还只是一名小小的千户,又哪会有如今这般风光。   但是周大人对他又有救命之恩,往日更是以友处之,他亦不忍辜负。   好在太后明察秋毫,周大人又是忠心可鉴,他便不用再两边为难了。   这一日,冯太后论功行赏,封大将军许跃平为定北侯、镇国大将军;同样功不可没的军师周季澄晋为将兵长史,加封中郎将。   其余有功之臣,亦一一得以晋级受封。   一时间,满朝文武皆知道了当年的玉人公子,如今已经凭着真本事,得了大梁将士,以及冯太后的承认。   虽然将兵长史、中郎将的品级都不算十分高,但在军中均是有实权之人,亦有带兵之权,若非有真本事,得将士承认,太后又如何会把这样的官职授予他。   对京城大多数人而言,将兵长史也好,中郎将也罢,都不如‘玉人公子’的名声响亮,更有不少人忆及玉人公子当年的风姿,再想到如今在军中亦拼出一番前程的周军师,不禁感叹‘玉人公子’竟然还是个文武双全的。   ‘玉人公子’之名再被提及,连带着永和大长公主亦跟着风光了一把,不少人都觉得她独具慧眼,还能找j得着这么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永和大长公主心中得意,走路都带着风。   南安王瞧不得她这副得意的模样,不屑地道:“区区一个中郎将又算得了什么,你三叔我还能把魏国的摄政王给举荐进宫呢!”   永和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凝住了,轻哼一声,干脆懒得理他。   这几年,想方设法往宫里举荐俊俏公子的人家越来越多,就像上回的董公子,便是永宁伯府上举荐进去的。   最主要的还是太后的口味似乎变得有点儿捉摸不透,她如今也抓不准什么类型的公子更受她青睐。往往是这回这种类型的公子被看上了,下一回她又瞧上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这妇人啊,可真是善变!   而得知周叔叔升了官的虎妞,迫不及待地写好了信,将这个大好消息告知远在魏国的穆元甫。   虽然她知道自己这封信,绝不会比太后懿旨更早到达对方手中,可是也不在意,她只是想透过此传达自己心中的喜悦而已。   穆璟见她珍而重之地将写好的信收入信封当中,撇了撇嘴:“又给你那个周叔叔写信了?不过一个中郎将而已,也值得你这般高兴?”   虎妞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周叔叔凭自己的实力走到今日,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我自然替他高兴。凭他的本事,将来必定也能与许大将军一般封侯!”   穆璟不以为然:“他怎么能与许大将军相比?许大将军一根手指头,便能把他给撂倒了。”   虎妞非常不雅地朝他翻了一记白眼,啐道:“带兵打仗仅是靠将领的武力么?莽夫一个!”   “疯丫头,你说谁是莽夫呢?!”穆璟怒了。   “你骂谁疯丫头呢?”虎妞双眉倒竖,毫不退让地反问。   见两人说不到两句又吵起来了,寿康公主叹了口气,皇帝穆琮习以为常地耸耸肩,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块白糖糕。   母后真的是好狠的心哪!说取消宣明殿的甜点就真的是取消,不论他求了多久都毫无转寰的余地,可怜他只能有事没事到穆璟那里蹭点吃。   唉,居然还是无法实现甜点自由,这皇帝做得也忒没意思了!   穆元甫收到小姑娘的信时,军医正在为他治疗着臂上那深得可见骨头的刀伤,明明痛得直冒冷汗却硬是一声不吭的男子,在听到有京城来的信函时,面无血色的脸上居然瞬间便洋溢了欢喜的笑容。   “拿来……我……瞧瞧。”   亲自拿着信过来的上官远见状无奈地道:“跑不了你的,传旨官还在候着呢,我就先把信拿进来给你了。”   穆元甫接过信,看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眼神便有了几分温柔。   “这小县主的信,可真是比疗伤的药还管用啊!”见他如此,上官远不禁取笑道。   趁此机会,军医动作利索地把伤口处理好,再包扎妥当。   凤骅掀帘走了进来:“听说是周兄升官的旨意,怎的还不赶紧去接旨?倒是传旨官久候。”   “他这会儿哪里还记得有传旨官在等着呢!”上官远拂了拂袖上的灰尘,朝着正认真阅读着信函的穆元甫努了努嘴。   “这是打哪来的信啊?”凤骅随口问。   “还能是哪里,自然是京城,明德殿里出来的。”上官远随口回答。   凤骅心口一跳。   明德殿……莫非是那个人?   “是小县主的信。”依依不舍地把信折好的穆元甫补充了一句。   原来如此……是那个孩子的信。   “小县主与你倒是要好,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你这个周叔叔。小孩子的心思最敏感,可见在宫里的时候,你确是真心待她。”   “那是个好孩子,谁又会舍得不待她好呢?”穆元甫感叹一声。   “这倒未必。”凤骅回了句。   穆元甫一听便知他暗指虎妞的生父,不禁冷笑一声:“不过畜生而已。”   这几年,宫里宫外都无人敢在小姑娘面前提及她的身世,但穆元甫觉得,以小姑娘的聪慧,想必对自己的身世早就已经知晓了。   只不管她是否知晓,那样的畜生,早就已经不配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凤骅见状也没有再说,只是看着他将信函珍而重之地收好后,和上官远出去接旨。   他背着手,透过窗布望向远处,想到越来越近的魏国京城,再忆及当日与冯太后结盟时提到的条件,他不禁微微一笑。   ***   春去秋来,当冯菁予小姑娘正式迈入十四岁时,前线传回了喜讯,魏国京城被攻陷,与魏国皇室有血海深仇的前魏国摄政王凤骅,亲手砍下魏国皇帝的头颅,杀尽皇室成年皇子后,魏国正式灭亡。   凤骅实现了当年的承诺,领着他的亲卫军,亲手打开了魏国京城的大门,将大梁军队迎了进城。   紧闭的城门一点一点地被人从里头打开,穆元甫眼中光芒大盛,握着缰绳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是他重生以来,头一回以‘将领’的身份出现在众人跟前,他只觉得满身热血都要沸腾起来了。   曾经的雄心壮志,在他骑上战马,披上盔甲的那一刻,再度汹涌袭来。   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憾恨,他终于有了机会抹平。   此时此刻,他无比感激上苍给了他重来一回的机会。   他微眯着双眸,望着城头上的魏国旗帜被放倒,取而代之的是大梁高高飘扬着的旗帜。他的脸上,缓缓地绽开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离一统中原,又近了一步。   “咳咳咳……”突然,他觉得喉咙一痒,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可想到周遭的欢呼声,他又强自压了下去,紧抿着双唇,不让自己露出半分异样。   终于,大军进了城中,他紧跟着上官远翻身上马,一步一步地迈向了魏国的皇宫。   走着走着,他觉得额角一阵阵隐隐的痛楚,不过也不在意,这几年更大的痛楚他都经历过,这点小小的不适自然不放在心上。   可是,当他踏上石阶时,忽觉眼前一黑,随即双腿一软,整个人一下子便从石阶上滚了下去。   “大人!”   “军师!” 第61章 太脏了   大梁征南大军的军师穆元甫, 是被抬着进的魏国皇宫。以致主将上官远进入魏国皇宫的第一件事,不是派人对皇宫进行一遍彻底的搜查,而是立即命人传军医到来。   穆元甫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布置得精致又奢华的屋里, 床榻前,坐着的是一直为他诊治的中年军医。   “我这是怎么了?”他揉揉额角, 问。   “军师想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中年军医不答反问。   “自然是真话,难不成还能听假话?”穆元甫无奈。   “真话便是, 你的旧疾复发,来势汹汹, 寿数已不多矣。”中年军医叹道。   穆元甫心中一突,神情有几分怔忪。   “当年我便说过,你这身子破败得太过厉害, 若能一直好生调理静养,或能活至不惑之年。可这些年来, 你从不曾遵从医嘱好生调养身子, 反倒四处奔波,操劳过度,纵然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像你这般的,更何况是你这破败身子, 能到今日才倒, 也算是少见了。”中年军医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穆元甫怔怔地听着他的话。   他知道,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寿数有限, 才不能将时间浪费着无谓的‘调养’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低地问:“如今,还有多少寿数?”   “寿数?你如今倒敢想寿数?似你这般, 纵然是下一刻便一命呜呼,也是再正常不过之事。用习武之人的话来讲,你这会便像是一根绷得太紧的弦,已经到了极限,随时有断掉的可能。”中年军医没好气地回答。   “随时啊……”穆元甫喃喃地说着。   “我想回京。”他突然抓住中年军医的袖口,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   他想回京,纵然是死,他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不怕死,可是怕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无法见她最后一面。   “早就应该这般想了,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或当年便听我的,又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地步。”   “什么地步?他怎么了?”正迈进来的上官远听到军医这话,忙问。   那军医又将方才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上官远不敢相信地望向脸色依然苍白的穆元甫:“你一早便知道自己的身子撑不了多久,这些年还敢那般拼命?你当真是不怕死?”   穆元甫勉强朝他露了个虚弱的笑容。   “你还有脸笑?你还笑得出来?!”上官远气极反笑,“老子算是服了你了,我说你这般拼命做什么?挣再多的功劳,升再大的官,也得有命享才是!”   穆元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回京回京,赶紧回京,你便是不想回,我也要让兵士把你押回去!”上官远瞪了他一眼,才恨恨地道。   这一回,与穆元甫一道回京的,还有凤骅。   凤骅也没有想到他的身体竟然差到了这般程度,叹道:“周兄这又是何必呢?命都没了,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穆元甫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回了句:“也不知当日是谁,竟想与她同归于尽。”   这个她指的是谁,两人心中自然知道。   凤骅被他说得神情讪讪,小小声地道:“我那时也是想着自己多年心血,竟然一朝付之流水,从此只能看着仇人荣华富贵一生,一时想不开,脑子发热才会做出那样之事。”   “如今想想,亏得她没事,否则……”   穆元甫冷笑:“否则你便是被千刀万剐,也难泄我大梁臣民心头之恨!”   凤骅愈发讪讪,不敢再说。   一阵轻风拂过,穆元甫连连咳嗽了几声,忙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靠着车厢,问:“当日你以‘义阳王’换取她的一个承诺,如今魏国已灭,你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待到了京城,想向她提什么要求?”   凤骅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车厢,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穆元甫又是一声冷笑:“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   凤骅不信:“在战场上你确是料事如神,可这事,我便不相信你也能猜得到。”   “你想重进长明轩。”   凤骅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穆元甫说的没有错,他的确希望重进长明轩。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会同意的。且不说以她的性子,是从来不会允许自己走回头路的……”说到此处,穆元甫的语气顿了顿,神情添了几分悲哀。   是的,她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走回头路的,所以,她既然已经对曾经的穆元甫彻底失望了,放弃了,便不可能会再接受。   穆元甫,一早便失去她了,彻底地失去了。   “……再者,你以魏国摄政王之尊降了大梁,并且立有大功,最终却被大梁太后收入了宫中,成了一名面首,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她?她的名声还要不要?”   凤骅怔忪。   对方所说的这些,他从来不曾想过。或许并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深想、细想。   良久,他才低低地道:“我不如你。”   不如你为她想得那般周全。   穆元甫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阖着眼眸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行程,穆元甫也一直没有与凤骅说话,并非他不想,又或是对凤骅生了恼意,而是身子越来越差,整个人一直是昏昏沉沉的,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凤骅见状暗暗吃惊,连忙命人把车厢铺设得更柔软些、舒适些,又唤了随行的军医在旁照看,就怕这人一个没撑住,在半路上便咽了气。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往大梁京城而去,为确保万全,凤骅还让奉命护送他们回京的安副将派人快马加鞭先赶回京城,请定北侯许跃平提前请好大夫在府候着以防万一。   穆元甫昏昏沉沉的,只觉得一会儿像是置身于火海,一会儿又像是置身于寒潭当中。恍恍惚惚间,又似是觉得整个人像是被两道力量拉扯着,像是要把他撕裂开来一般。   朦朦胧胧间,似是有一阵阵浓浓的白雾向他袭来,白雾深处,隐隐传来了男子的爽朗笑声——   “……瑧瑧,明明是你输了,还想要耍赖。为父在后头可看得清清楚楚,你这丫头尽出阴招,也就是元甫不与你计较。”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声音好生熟悉啊……是谁的声音呢?   “爹!你到底是谁的爹呀?怎的尽帮外人!”随即便是一道属于姑娘家的娇俏声音。   他整个人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从撕扯着自己的那两道力量中挣脱开来,拼命朝着白雾深入跑去……   瑧瑧,是瑧瑧……   他一直跑,朝着声音响起来的地方奔跑,可那声音却越来越远,远到他渐渐无法听清楚。   他急得大叫:“瑧瑧,瑧瑧,瑧瑧!”   可回答他的,只是他自己的回声。   “瑧瑧,瑧瑧……”他用力想要拨开这浓浓的白雾,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   突然,透过浓浓的白雾,他看到前方不远似是有一道身影。   他顿时大喜,急不可待地朝着那道身影飞奔而去:“瑧瑧……”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可始终有一层白雾笼罩着,让他一直瞧不分明。   终于,在他感到那道身影已经近到快触手可及时,白雾散去,那身影也渐渐地回过身来……   他的脚步一下子便停了下来,瞳孔微张,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道仍旧熟悉的身影——   “岳父?”   那人,赫然便是他的岳父大人、冯谕瑧早已过世的父亲冯琰。   冯琰依然是他记忆中的那张温和的脸庞,只是神情却不似他记忆中的慈爱,尤其是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悲伤与指责。   他听到对方缓缓地道:“你为何要辜负瑧瑧?为何要辜负我的女儿?我把我最珍爱的女儿交给你,你便是如此待她的么?”   穆元甫无法面对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白着脸,喃喃地道:“对不住……对不住……”   “错了,错了,一切皆错了……英雄是英雄,却非我要的良婿,本就不该,本就不该……”冯琰低低地说着,身影越来越淡,直至再度被白雾吞噬。   “岳父,岳父……”穆元甫伸手欲去拉住他,却只是拉了个空。   望着周遭再度袭来的浓浓白雾,他怔怔地站着,良久,才梦呓般道:“本就不该么?怎么是不该呢?怎么不是……”   他喉咙一哽,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烈的抽痛,痛得他死死地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王妃若想孕育孩儿,只需把药停了便可。宁大夫临走前说了,您的旧伤已经痊愈,这几年调理得也很好,子嗣上虽有些艰难,但也是无碍的。”   连翘的声音从白雾深处传了过来,他猛地抬头,屏住呼吸,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回,他却突然心生一股无来由的恐惧,恐惧到他甚至不敢像方才那般,追过去看个究竟。   终于,在他心中那道恐惧提到了极处时,他听到了那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不了,就这样便挺好。没有子嗣,没有血脉相连,便不会有牵挂,不会有软肋。冯谕瑧应该是无坚不摧的,又怎么能给自己制造软肋呢?”   “而且……”   “而且什么?”连翘的声音充满了不解。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回答她的,是女子的喃喃低语。   穆元甫低着头,捂着心口的力度大得仿佛能掐进去。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   太脏了,真的太脏了……   良久,他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两行泪缓缓滑落……   是啊,真的太脏了,怎么能这么脏呢?从身到心都脏了,脏到她早早便不想要了。 第62章 心愿   下一刻, 又是一阵浓雾扑来,瞬间将他笼罩当中,可他却恍若未觉, 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一股令人窒息般的绝望当中。   当浓雾散去时,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相当熟悉的地方, 只一会儿功夫,他便已经认出来了, 这是当年平州的梁王府正院。   “……你只需回答我,那万氏所生孩儿, 到底是不是你的骨肉。”   “……是。”   “梁王,瞿将军有紧急军情禀报!”   “……瑧瑧,我先去处理紧急军情, 待我回来之后……”   ……   屋外传来了一阵对话声,不过片刻便是男子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穆元甫愣了愣, 瞬间便起来了, 这是他们夫妻团聚的当晚所发生之事。   那晚,久别重逢的妻子只问了他方才那句话,而他,甚至来不及问她路上所经历之事, 便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那一离开,便又是足足一个月的时间。   待一个月后再相见时,出现在他眼前的妻子, 神色如常,温柔体贴,再不曾问过他关于万氏与孩子之事, 让一直提心吊胆的他松了口气,便也将此事放下了。   良久,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了一脸木然的、记忆中年轻时的妻子。   瑧瑧……他想要唤她,可声音却像是堵在了喉咙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而后……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他想要拉住她,却是抓了一把空。   他看着年轻时的冯谕瑧,静静地坐在长榻上,神情无悲无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见对方将手探入怀中,不过须臾的功夫,一只小小的、沾了血污的同心结便出现在她的掌心处。   “同心结,同心……既已不同心,还留它何用?”对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在他耳边低喃着,他的心顿时一阵刺痛。   那是当年她终于点头许嫁之后,于永安县梨花树下,他送予她的同心结。   如今,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过锋利的剪刀,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同心结剪得支离破碎。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不要了,我不要了……”   “不要了,脏了的东西,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   地上,散满了碎得如同米粒太小的红绳,当最后一点红绳掉落时,他看着对方蹲在了地上,认认真真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破碎的‘红’扔起来,再把它们洒入炭盘当中。   火光慢慢燃起,很快便将那些点点的‘红’彻底吞噬,再将其化为灰烬,再瞧不出半分原有的模样。   火光照出了女子决绝的脸。   他的瑧瑧,哪怕被满城的喜庆刺痛了眼,也依然强忍着所有的伤痛,坚强地等待着他的归来,只为亲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可是,他给她的是什么?   他终于泪流满面……   ***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一阵充满着惊喜的声音在他耳畔响着,随即便又是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在外头等候着的许跃平及凤骅等人,忽听到了侍女又惊又喜的叫声,先是一愣,随即大步朝着屋内走了进去。   床榻上,原本昏迷不醒让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穆元甫,正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帐顶,瞧着似乎对周遭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   “周兄,周兄?你可听得见我说话?”凤骅有些不放心地轻唤。   “周军师,你这会儿觉得身子如何?太医已经赶过来了,若有什么不舒服的,记得要与太医说。”许跃平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亦跟着道。   穆元甫没有说话,整个人还沉浸在梦中的那一幕幕,那每一幕,都像是一把尖锐的匕首,在搅动着他的心腔。   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失去了一个嫡出的孩子。甚至,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的妻子已经不愿再孕育他的孩子。因为,她嫌他脏。   脏到她宁愿承受‘无子’的指责与议论,也不愿意为他孕育孩儿。   在他心心念念想要一个嫡出孩子的时候,却不知她早就已经断了他的念头。   她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她早就不要他了,在他亲口承认了万氏所出的孩子是他的骨肉之后,她便已经不要他了。   她甚至将他们定情之物剪得破碎,再扔入火中化为灰烬。   她剪的、烧的是她错付了的情意,因为脏了,所以她不要了,哪怕心会痛,她依然决绝地抛弃了。   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当断则断,该弃则弃。哪怕痛入心扉,也定要将那被玷污了的情意彻底斩断。   一股深深的绝望由心底渐渐蔓延至四肢八骸。   这样的绝望,比他曾经躺在病床上,无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曾经的雄心壮志再无法实现带来的绝望更深、更强烈。   她敬他,但不会再爱他;她精心细致地照顾他,但却永远不会再把他放在心上。   他得到了一个温柔贤惠的王妃、皇后,却失去了心心相印的妻子。   他本应该想到的,他早就应该想得到的,但凡他可以易地而处,都可以想得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给她多大的伤害,尤其还是在她失去了最疼爱她的父亲之后。   他的瑧瑧,曾经是多么娇蛮、多么可爱的一个姑娘,是他生生把她变成了后来的模样。   凤骅见无论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床榻上的人依然只是定定地望着帐顶出神,并没有给予半分反应,略思忖须臾,道:“听闻周兄病重,太后也曾派人前来询问周兄情况,只怕等会儿太医来诊治过后,还要进宫向太后详细禀报一番。”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床榻上原本没有半点反应的那个人,微微侧了侧头,嗓音低哑:“太后?”   他心中一喜,道:“是,如今来为周兄诊治的太医,也是太后指过来的,听闻医术了得。”   许跃平神情若有所思,也瞧出了点什么,连忙接着道:“若非洛云山的宁大夫师徒云游去了,太后还想把他请来替周兄诊治。”   想了想又加了句:“还有小县主,也是一日好几回地派人来问情况。”   穆元甫浑身上下弥漫着的绝望气息稍稍消了几分,哑着嗓子道:“告诉县主,我不要紧的,只是旧疾,歇息几日便好,让她安心,不必出宫来看我了。”   他了解虎妞的性子,得知他醒过来之后,必定是要过来探望的。   “好,那你得好好养病。否则我便将你这些年不要命的种种事,一件不漏地告诉小县主。”向来敦厚的许大将军,这会儿却威胁起他来。   穆元甫勉强回答道:“将军之命,属下不敢不从。”   “若真是这样便好了……”许跃平无奈地道。   却说冯谕瑧原本闲来无事,特意唤了虎妞过来舞剑给她看,看着小姑娘凌厉却又不失美感的一招一式,她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便是侍立身边的连翘,也频频颔首,道:“县主的剑法,比当年的太后可是厉害多了。”   冯太后略带几分不满地瞅了她一眼:“你要夸她尽管夸便是,何苦把哀家扯进来。再说,她这也不过只是些花架子,瞧着似模似样,若真正用在对敌上,还不如当年未学过剑法的哀家呢!”   连翘没忍住扑哧了一声:“敢情太后当年那三脚猫似的功夫,还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不成?怪道呢!我就说怎会有人的功夫烂成这般模样,还没点自知之明。”   “什么三脚猫似的功夫,什么没有自知之明,你给哀家说清楚!”冯太后板下了脸。   “是是是,不是三脚猫功夫,太后可厉害着呢!”连翘敷衍地回答,还甚是随意地向她竖了个大拇指。   冯太后愈发气结,狠狠地剐了她一眼,眼角余光却在瞧到虎妞收剑正朝这边走过来时,压低声音飞快地嘱咐:“方才那番话,绝对不能在疯丫头跟前说,否则哀家跟你没完!”   连翘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在得了对方一记充满警告的凶狠眼神时,连忙点头表示知道了。   冯谕瑧这才放下心来,顺手扔了一方帕子给虎妞:“把汗擦一擦。”   虎妞胡乱擦了一把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姨母,我的剑法怎么样?有没有和你当年一样厉害?”   “嗯……”冯太后轻抚着下颌,似乎在认真比较小姑娘与当年的自己,却趁虎妞没注意,又扔给憋笑的连翘一记警告的眼神。   “不错,大有长进。”她点了点头,给了小姑娘一个赞许的眼神。   得了姨母的肯定,虎妞乐得差点跳了起来,撒娇地抱着她的臂直蹭:“姨母,我想到军中锻炼锻炼。”   怕她直接拒绝,她忙又道:“就只是锻炼锻炼,不会跟着他们上战场的。”   冯谕瑧皱眉望向她,见她脸上充满了期盼,并不像是一时心血来潮。   “你小时候常说长大了要当大将军,哀家只当你是小孩子胡言乱语。要知道,女子从军,古往今来并不是没有,只是,能在军中混出头的女子,所付出的努力与代价,要比男子多出数倍、十倍、甚至数十倍。”她平静地道。   “我知道,也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姨母,我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一直在您的庇护下生活。我也有我的心愿,我的坚持,那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姨母的倚仗。”   “不管姨母将来会走到哪一步,我希望,我都是姨母往前走的底气之一。”虎妞迎着她的眼神,无比坚定地回答。   冯谕瑧有几分诧异,直到这一刻,才突然发现,当年那个总会哭着控诉‘你怎么这么坏呀’的小丫头,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成长到了不再需要躲在她羽翼下的地步。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轻轻地抚着小姑娘的脸庞:“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吧!哀家不会阻止。只是,不管什么情况,你都要记得,姨母已经足够强大,若有什么背不住的,要记得回来。”   “好!”虎妞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像小时候那般腻在她的怀中,悄悄地道,“告诉您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在想,若是您是我娘就好了……”   冯谕瑧轻拍着她背脊的动作一顿,而后又掩饰了过去,轻笑一声,道:“当你的姨母都这般头疼了,若真是你娘,哀家这头疼的日子岂不是没完没了?”   虎妞轻哼一声,在她怀里撒娇地蹭来蹭去,嘟囔着:“就会埋汰人……”   冯太后又是一阵轻笑,良久,才温和地道:“你要从军也可以,只是,以你如今本事,暂时还不能入军中,得先跟一个人学好了本领再说。”   “谁呀?”虎妞绞着她腰间的宫绦,漫不经心地问。   “周季澄。” 第63章 名分   “周叔叔?”虎妞有些意外, 一会儿却又高兴地道,“原来姨母也觉得周叔叔很厉害是么?”   冯谕瑧没有回答,只是道:“他肯不肯收你为徒, 还要看他的意思。若是他不愿意, 纵然是哀家,也不能强人所难。你可明白?”   “明白。姨母放心, 我一定会让周叔叔答应收我为徒的!”虎妞保证道。   原本还害怕姨母不会同意,没想到她不仅同意, 还主动给她找师父,虎妞又是欢喜又是感激, 愈发腻着她直蹭蹭。   “姨母你真好,怎么会这般好的~~”   冯太后被她蹭得满是无奈:“好了好了,都多大了, 这一高兴便腻着人直蹭的毛病,怎的也不知道改一改。”   “不改不改就不改, 就腻着, 就蹭就蹭~~”小姑娘有点儿得寸进尺。   “哀家就没见过像你脸皮这般厚的姑娘!”冯谕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哪里厚了哪里厚了?你瞧瞧你瞧瞧,哪里厚了?分明一点都不厚嘛~~”   冯谕瑧在她脸上掐了一把,笑斥道:“什么本事都没学好,就这撒娇的本事愈发见长, 你羞不羞?”   小姑娘被她说得愈发像牛皮糖一般腻着她不肯撒手。   连翘站在一旁, 含笑看着两人,一直到看见玲珑朝自己打手势,她这才不动声色地离开。   “什么事?”   “定北侯府上欲请太医, 据闻说是周季澄周大人旧疾复发昏迷不醒,如今正被护送着赶回京城。定北侯的意思,是想请太医到府上候着, 待周大人回京之后立即看诊。”玲珑低声回答。   连翘有些意外:“昏迷不醒?”   “前来报信的侯府之人是这般说的,说周大人昏迷了一路,不管旁人怎么唤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连翘暗忖:那人……不会快死了吧?太后正想让他教导小县主,若是他这会儿翘了辫子,反倒打乱了太后计划。   “连翘,出什么事了?”冯太后的声音在两人身后传了过来,连翘连忙回身上前,将玲珑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向她禀来。   冯谕瑧吃了一惊,正想要说些什么,虎妞已经一把抓住了玲珑的手追问:“周叔叔是不是又受伤了?否则好好的怎会突然旧疾复发?他如今在哪里?大概何时能到京城?定北侯府之人可还有说些什么?”   可玲珑又哪里知道这些,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半天回答不上来。   冯谕瑧唤住了虎妞,好歹是把玲珑解救了下来。   “便让韩太医前往定北侯府等候,待周季澄回京之后,务必全力诊治。诊治过程中若有个什么,也要及时回禀哀家,绝不能让朝堂损失栋梁之才!”   过得数日,定北侯府便报来消息,周季澄已抵达京城,被早就守候着的定北侯许跃平接了去。虽经韩太医全力诊治,冯太后又派了两名太医前去会诊,但人依然昏迷不醒。   虎妞急得跟什么似的,好几回提出要去定北侯府看望,都被冯太后给驳了回去。   一直到将近半个月后,定北侯府才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只道周大人已经苏醒了。   回宫详细地向冯太后禀报诊治情况的韩太医,语气有些无奈:“周大人此番遭遇,一方面是陈年旧疾并没有得到好生医治留下的隐患,另一方面则是积劳成疾,加之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才会使得病情来势汹汹。”   冯谕瑧不知不觉地蹙起了眉。   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她着实无法将这八个字和那个人联系起来。   “若是今后静心调养,可还来得及?”她问。   “周大人如今的身子,已是将到油尽灯枯的地步,纵然今后静心调养,也不过只得三四年寿命。”   才只得三四年时间啊……冯谕瑧暗地叹了口气。   也罢,三四年的时间,若是用心教、好好学,估计也能出师了。怕就怕在学得再多再精,也不过纸上谈兵。   若是可以,来日虎妞当真进入军中,有他看顾指引着,她也能略放心些。只是如今看来,未来的路,还是得靠那疯丫头自己去闯荡了。   这一回,虎妞再表示想去看望周叔叔时,冯谕瑧没有再阻止,不过却派了不少人跟随,县主的仪驾也要求准备了起来。   “你如今已经是大姑娘了,不再是当年的小孩子,虽然你敬周季澄为叔,他亦待你如至亲侄女,但你们终究并非真正的血脉亲人,该避讳的还是要避讳些。若是来日你们把师徒名分定下来了,自然就无需再摆这些虚礼。”她语重心长地朝着有些不乐意的虎妞道。   虎妞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姨母说的,我都明白了,会记在心上的。”   唉,长大了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随意自在。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只要她成功拜了周叔叔为师,师徒名分一定,就一样可以和以前那般随意,不用再摆这些虚礼了。   她着实无法接受,有朝一日,她一直视若父亲般尊敬着的人,会向自己行礼问安。   县主的仪驾才刚至宫门,便被端王穆璟给挡住了去路。   得知她要去定北候府探望病中的周大人,穆璟死皮赖脸地表示也要一起去。   虎妞也懒得理他,不过还是警告道:“你要去便去,只是不准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扰了周叔叔静养,否则,我要你好看!”   最后一句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穆璟嘀咕了一句‘凶丫头’,在她双眉倒竖就要发怒之前连忙答应:“行行行,生病的人最大,更何况他还是大梁的有功之臣,我哪敢扰了他啊!”   “知道就好!”虎妞瞪了他一眼,放下了轿帘。   穆璟顺便夺了一名侍卫的马,自己骑马护在轿侧,不时引着轿里的小姑娘说话。   虎妞心忧周叔叔,对他念念叨叨没完没了的着实烦得很,干脆装聋作哑。   穆璟见她不理自己,也不在意,继续东拉西扯引她说话。   片刻之后,许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点没意思了,穆璟催马上前,靠得离轿辇近了些,压低声音,取笑道:“哟,疯丫头这日倒真像个端庄有礼,矜贵自持的县主了,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哪!”   一旁的珍珠没忍住接连看了他好几眼。   难怪这两人只要凑到一处,不是打起来就是吵起来。就端王这些嘴,能不吵起来么?   生怕轿子里的小主子没忍住骂出声,她连忙低声提醒道:“王爷,如今在宫外。”   穆璟嘟囔了一句‘宫外又怎么了’,不过好歹还是闭上了嘴巴,老老实实地骑着马赶路。   珍珠这才松了口气。   而轿子里头的虎妞深深地呼吸几下,也终于将那股快点要憋不住的怒火给压了回去。   这个姓穆的,真的太讨厌了!   定北侯府内,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在府里的凤骅,见穆元甫自苏醒之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以往还会不时主动与他说说话,如今却是整日像个闷嘴葫芦似的,有时候会倚窗一坐便是大半日,也不知在发什么呆。   “你可是病糊涂了?怎的整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若是有哪里不舒服,趁着这会儿太医还在,把人叫过来替你再把把脉。”   穆元甫摇摇头:“不必了,我觉得好多了。”   顿了顿,又问:“宫里可曾传召过你了?”   凤骅点点头:“传召过了。”   “那你……可曾向她提起了你的要求?”穆元甫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   凤骅笑了笑:“自然是提了,这好歹是我这几年的心愿,如今有机会提了,自然不会错过。”   “那……她可曾答应了?”   凤骅又是一声轻笑:“你早前不是言之凿凿的么?这会儿怎的反倒问起我来了?你这般问,是想得到肯定的答案呢,还是否定的答案?”   穆元甫抿了抿双唇,良久,才喃喃地道:“如果是你的话……我倒是希望她能答应。”   天底下,想来不会有人如眼前的凤骅一般,待她的情意那般深。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眼前这个人一定会待她很好。   至少,比曾经的他好。   她已经身处高位,男女之情于她而言,也许不再重要。但有一个人,一个真心诚意地恋慕着她,愿意用尽余生待她好的人,陪在她的身边的话,哪怕只是锦上添花,亦未尝不可。   凤骅有些意外他的答案:“我原以为,你会想尽办法与我竞争,没想到……”   穆元甫笑了笑,背靠着长榻,望着他,一脸认真地道:“我没有资格,亦是不配。”   凤骅脸上的笑意渐渐地敛了起来,对他这话甚是不解,只是不等他问起,便有府内下人前来禀报,只道端王与明德殿的那位小县主驾临。   下一瞬间,他便看到原本瞧着甚是消沉的那个人,一下子便有了生气。   他皱着眉,看着对方步伐匆匆地出了门,前去迎接小县主的到来。   半晌之后,他低低地叹息一声。   冯太后答应了么?仿佛是答应了,又仿佛没有答应。只不过,他还来不及告诉穆元甫的是,自明日起,他在京城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义阳王府。   那个女子,好像并不相信自己的心意。   不过不要紧,反正他都回来了,不管以什么身份回来。毕竟来日方长,人活着,总得要有些期盼才是。   隔得数日,冯太后下旨,册封凤骅为义阳王。   与此同时,县主冯菁予正式拜征中郎将周季澄为师。 第64章 不愿等死   冯谕瑧怎么也想不到, 凤骅会提出以王爵换取重进长明轩的条件,听到对方这番话的时候,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便是一旁的连翘也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她没有听错吧?这个人是认真的么?   良久, 冯谕瑧才扶了扶凤冠, 无奈地道:“凤公子方才所言,哀家便当从未曾听过。”   凤骅笑了笑:“太后明明听见了, 又怎能说当未曾听过呢?此番决定,凤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绝非一时脑热。”   “实际上,这几年, 凤骅一直在想着此事。凤骅在世上已是孤身一人,无牵无挂,王爵于凤骅而言, 不过是代表着多了一个固定住处,并无其他意义。”   冯谕瑧沉默片刻, 想到了当年从上官远口中听来的关于凤骅的身世。   凤骅原本出身于一个积善之家, 乃家中幼子,父母恩爱,兄姐和睦,家中因略有积蓄, 故而日子过得比寻常人家要好一些。   凤骅生母虽出身贫寒, 但却生得天姿国色,性情更是温柔和善,加上眉间天生的一点朱砂痣, 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出尘的气度。   更让人惊叹的是,这一家的孩子,不论男女, 个个都长得比别人家的孩子要好。   只是,乱世当中,出众的容貌带来的往往是灾难。   一切的变故,缘自于前魏国皇帝率军队到了他们所在的村庄。   家中女眷的美貌,招来了豺狼的垂涎,最终酿成了灭门惨祸。   年幼的凤骅因贪玩逃过一劫,后辗转流落他乡,直至被一凤姓人家收养。   乱世当中,实在有太多太多家破人亡的悲剧发生,可是像凤骅这般,全家死于上位者的色.欲的,却不多见。   “凤公子又怎能说自己是孤身一人呢?一直忠心追随你至今的那些人,难不成,凤公子便不曾想过他们么?他们随你出生入死多年,为是便是把你送进大梁后宫,成为一名面首不成?”   凤骅愣住了。   冯谕瑧意味深长地又道:“凤公子身居高位多年,应当明白‘身不由己’之意,人都有七情六欲,凤公子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想想那些人。”   凤骅沉默。   “凤公子待哀家的一番心意,哀家感念于心。只是,凤公子尚且有自己的不得己,哀家亦然。只能说哀家与凤公子的缘分,终究是浅了些。”   凤骅心中苦涩,终是明白自己想得太过于理所当然。   “太后一番肺腑之言,凤骅感激不尽,正如太后所言,太后与凤骅,终究还是差了些缘分。”   顿了顿,他缓缓跪下,真挚地道:“凤骅愿为大梁之臣,为太后、为大梁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冯太后步下玉阶,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义阳王请起。”   凤骅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了她的手腕,定定地望入她的眼底深处。   那一双眼睛,依然如同他记忆中的那般,充满了睿智。对方的眼神温和,充满了包容,却又不失冷静。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她的跟前,便如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想法更是天真。他想,幸亏前魏国皇室中没有像她这样的人,否则,他别说报仇雪恨,恐怕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他深深地意识到,他与眼前女子之间的差距,油然而生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样的女子,就应该如同天上的明月那般,高高在上,光照大地。   他一点一点地缩回了手,恭敬地垂首道:“臣凤骅,谢太后隆恩。”   走出正明殿的时候,他忍不住止步回头,望向身后雄伟的宫殿。良久,微微一笑,转身大步离开。   一直到凤骅离开后,连翘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问:“若是太后与义阳王相识于男未婚女未嫁之时,可会选择他?”   冯太后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地道:“你何时有这般闲情,倒关注起男欢女爱来了。”   “想来是最近各位太妃隔三岔五请戏班子进宫之故。太后还未曾回答连翘呢!”连翘催促。   冯谕瑧终于停下了批阅奏折的动作,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会。哀家当年一心想找一位体格健壮,又有嫡亲兄弟的男子入赘。义阳王……不符合要求。”   连翘还是头一回听她提及择偶条件,好奇地又问:“体格健壮,又有嫡亲兄弟,这是为什么?”   “体格健壮,便能帮着料理家中之事,若是仗打到跟前来了,还能护着家人撤退。有嫡亲兄弟的话,他们那一族便不算是后继无人,哀家虽然不在意香火继承之事,但若能了此后顾之忧,也是好的。”   连翘了然。   体格健壮,能征战沙场多年,穆元甫的体格能不健壮么?至于嫡亲兄弟,死得透透的前齐王穆敬祥,便是他的嫡亲兄弟。   看来太后当年会选择穆元甫,也是有一定原因的。   大梁多了一位义阳王,世间少了一个魏国。待有功之臣班师回朝后,冯太后再论功行赏。不过在此之前,她带着虎妞,轻车简从到了与义阳王一街之隔的周府。   就在不久前,穆元甫搬离了定北侯府,回到了数年前冯太后赐予他的宅邸。   冯谕瑧带着虎妞到来的时候,这段日子不时来找穆元甫说话的凤骅同样也在。   得知一直养在冯太后身边的那个小姑娘,要拜穆元甫为师,可是把他吓了好一跳。   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那个孩子会想从军,再得知这几年小姑娘一直在习武,他便叹了口气,道:“太后教养的孩子,也是与旁人不一样。”   穆元甫微微笑了笑,并没有接他这话。   当日虎妞表示想要跟他学习领兵打仗之法时,他并没有太过意外。   毕竟这是小姑娘打小的心愿,这几年随着年纪渐长,这个心愿也仍旧不时出现在给他的信函当中,那个时候他便知道,小姑娘并不是简单说说而已,而是真正想要付之实践。   其实,凭心而论,他更希望小姑娘可以过些安稳的富贵日子,战场上刀枪无眼,便是曾经的他,征战多年下来,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   曾经的他最终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也与之有着莫大的关系。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虎妞紧张得一张小脸都绷得紧紧,生怕他会拒绝自己。   在小姑娘垂头丧气,以为他要拒绝自己之际,他终于缓缓地开口道:“常言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看到了将士凯旋的震撼,可知这些得胜归来的将士身后,埋葬了多少英魂?‘古来征战几人回’,可不是简单说说而已,这当中的残酷,你可曾想过?”   “战场上刀枪无眼,人人均以性命相搏,敌人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取你性命,那个时候,可没有人会顾忌你只是一名女子。”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这些年我都有认真想过,如今这番决定也是考虑了许久的。”虎妞忙道,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姨母也已经同意了的。”   听到冯谕瑧都同意了,穆元甫一时无话,片刻之后,朝着小姑娘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虎妞乖巧地走至他的跟前。   穆元甫轻轻抚着她的发顶,柔声道:“周叔叔原本希望你过些寻常姑娘家的日子,一生平安康顺,无忧无虑,正如这些年一样。”   “可是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虎妞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道。   “周叔叔知道……”穆元甫低低地叹息一声,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温和慈爱。   这个孩子,不但是模样,便连这性情,也像极了她的姨母。   已经满十四岁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像极了当年如火一般明艳的冯谕瑧。   “若是拜我为师,便要彻底忘记你姑娘家的身份,做足要吃尽苦头的心理准备,你可能做到?”   虎妞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清脆响亮:“我能做到!”   想到那日答应收虎妞为徒之事,穆元甫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他定定神,正了正衣冠,迎了出门。   一番见礼之后,冯谕瑧起身,行至他的眼前,满脸诚恳地道:“今日我前来,不是以太后身份,而是以菁予长辈之身份,领着她前来行拜师之礼。同时,也是把我最珍爱的孩子,交托给周大人。”   一旁的虎妞轻咬着唇瓣,低着头掩饰眼中的泪光。   穆元甫迎着她的视线,认真地回答:“夫人放心!”   冯谕瑧望着他依然苍白的脸,明显又消瘦了不少的身子,秀眉轻蹙,道:“菁予虽是跟着周大人学艺,但是,我希望,将来她若有机会出征,也能有大人在旁扶持。所以,还请大人千万珍重。”   穆元甫心中一暖,温声道:“夫人所言,季澄都记住了。季澄也希望能一直看着菁予成长,成长到可以独挡一面的地步。”   冯谕瑧并没有因此放心多少,只是觉得眼前这人身子已经差到,仿佛下一刻便会倒地不起的地步。   她又望望已经行起了弟子之礼,搀扶着穆元甫落座的虎妞,暗地叹了口气。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虎妞正式拜了师父之后,便简单地收拾一番,带着冯谕瑧安排给她的两名女护卫,搬到了周府学艺。   冯谕瑧又指了两名太医专门负责调养穆元甫的身子,周府应有的一切,亦有珍珠等人安排妥当了。   一直侍候虎妞的珍珠,这回并不能跟着小姑娘离宫,也让看着小姑娘长大的珍珠好不习惯,好在连翘也不放心小姑娘,特意允了珍珠隔三岔五到周府去。   明德殿少了一个总爱腻人撒娇的小姑娘,冯谕瑧一时有些不习惯,当她数不清多少回望向小姑娘住的东配殿时,连翘也发觉了她的失神。   “县主在时,太后总是嫌弃她烦人,如今人不在宫里了,太后却又总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连翘没忍住取笑道。   冯太后哑然失笑,无奈地道:“这人的适应之力,当真是可怕。哀家被那疯丫头折腾了这么多年,倒是被她折腾习惯了。”   连翘轻笑。   宫里少了一个人,不只是冯太后,连皇帝穆琮、端王穆璟,以及寿康公主一干人,也觉得不习惯。   端王穆璟更是隔三岔五便寻理由往宫外跑,连带着最是乖巧听话的寿康公主,也偷偷跟着他出了一趟宫。   两人偷溜出宫的行为自然也瞒不过冯太后,不过冯谕瑧也不与他们计较。   倒是不时出宫往周府的珍珠,每回都是兴冲冲而去,气愤难当地回来,一回来便抓着连翘直告状,也算是间接向太后告状。   “……那周大人,着实是过分了些!他也不想想县主是什么身份,便那般劈头盖脸的一阵骂,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受不了,可怜县主一个小姑娘,还得生生受住。”   “……那周季澄,实在是太可恶了,堂堂男子,竟然对小姑娘使诈!若不是县主机灵,险些便被人所伤。都这样了,他却不但没有半分愧意,反倒还把县主训斥了一顿,说什么‘兵不厌诈’?笑话!”   “……那姓周的,我、我真是、真是真是,天底下怎会有这样阴险恶毒之人!居然让那般多侍卫对付县主一个!也就是县主心实诚,把他敬得跟个祖宗似的,我在旁边看得可气死了!”   ……   珍珠的称呼,从周大人,到直呼其名周季澄,再到姓周的,称呼的变化,也代表着她对那人的不满在不断升级。   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被人整得蔫头耷脑,人黑了,也瘦了,身上的伤也是一道接一道,就没个好的时候,这让她怎能不生气!就差没直接挽起袖子跟那姓周的打起来了。   连翘听罢她的控诉只是久久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他如今对县主严格一分,他日县主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希望便又多一分。”   “我知道你心疼县主,但是路是她自己选的,太后能做的,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   珍珠张张嘴想要反驳,可最终却只能长叹一声,讷讷地道:“县主这是为什么呀……”   “人各有志,随她去吧!”连翘拍拍她的肩膀。   虎妞在周府所经历的一切,冯谕瑧自然也知晓,可却始终没有说过什么,更没有插手。而虎妞,也始终没有回来哭诉过。   不过隔得几日,她便听闻找上门的端王穆璟,因替虎妞鸣不平,主动挑战,反倒被教训得……惨不忍睹。   向来我行我素的少年,回宫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就怕被人看到他脸上的青肿,若是有人问起来,他都没脸说自己是被一个病殃子给教训了。   周府内,穆元甫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听到下人回禀‘姑娘已经上了药’之后,只‘嗯’了一声,便让他下去了。   凤骅没好气地道:“这会儿倒是知道心疼人,怎的之前就跟人家小姑娘是你仇人一般,只管往死里教训。”   穆元甫没有说话。   “原本一个娇滴滴水嫩嫩的小姑娘,生生被你折腾得又黑又瘦,若是太后知道了……”   “她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插手。”穆元甫淡淡地回了句。   凤骅何尝不知道,叹了口气:“如今,我倒是真的相信,菁予丫头是真的想从军,而你们,也是在认真培养她。”   “太后从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不做多余之事。”穆元甫接道。   “倒是你这样一折腾,便不怕把人家小姑娘对你的亲近之意给折腾没了?”凤骅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穆元甫笑了笑,语气满是怅然:“只要能活下来便行,其余的都不重要。”   同样经历过战争残酷的凤骅敛起了笑容:“你说的对,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送走了不时过来串门的凤骅之后,穆元甫到底不放心虎妞,转了个弯便往小姑娘如今所居的院子而去。   听闻师父来看自己了,虎妞连忙收拾妥当,利索地迎了出来:“师父,你怎的来了?这会儿风大,若是受了凉倒不好了,有什么吩咐直管让下人说一声便是。”   “哪里就虚弱到这般地步了?”穆元甫落了座,望向她,柔声问,“伤得怎样了?”   “不碍事,已经上了药,没几日便会好了,师父不用担心。”虎妞大咧咧地回答,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神情温和,便知道平日慈爱的周叔叔又回来了,悄悄松了口气。   若是‘师父’的话,她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可若是周叔叔的话,她便能轻松许多。   不过也许是这段时间经历过太多的‘兵不厌诈’了,她还是小小声地确认:“您现在是师父,还是周叔叔?”   穆元甫被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了,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没好气地道:“师父又如何,周叔叔又如何?”   虎妞摸了摸被弹得有点儿疼的额头,笑得眉眼弯弯,清脆响亮地道:“我知道了,此会儿是周叔叔!”   “真是个笨丫头!”穆元甫笑着摇摇头。   “哪里笨了?分明一点儿也不笨嘛!人家今日都破了你的阵法了。”虎妞不服气地道。   “嗯,一点儿也不笨,是个聪明的姑娘。”穆元甫低低地笑出声来,末了又在她额上轻轻点了点,道,“只是,仍有许多进步空间。行兵布阵,并不是纸上谈兵那般简单,真正在战场上,需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尤其是主将,需知一个小小失误,都有可能会造成无数将士无谓的伤亡。站得更高,身上担负的责任便会越重,到那个时候,你便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活,还要为了成千上万追随你的将士而活。他们把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你,你便要担得起这份信任,不能辜负了他们。”   虎妞点点头:“我明白了!”   穆元甫叹息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忽觉喉咙一痒,又不禁咳了起来,直咳得一旁的虎妞心惊胆战,差点冲出去让人请太医了。   “无妨,小毛病。下个月宫里举行的比试,你以周季澄徒弟身份参加,要好生作准备。”穆元甫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温和地嘱咐道。   虎妞轻咬了咬唇瓣:“师父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今晚早点歇息,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出门一趟。”   虎妞也没有问他要带自己到何处去,只是坚持把他送到了正院,一直看着他进了屋,这才折返。   身后的房门掩上之后,穆元甫垂眸,缓缓地松开了手掌,一直被他攥着掌心的帕子随即展开。   帕子中央,一滩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随手将帕子锁进了箱子里,只待找个机会再扔掉,免得教人发现了。   上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是,他还有许多心愿未了,中原未统一,四海未臣服,关外戎敌虎视眈眈。而她交托给自己的孩子,还未成长到能独挡一面的地步。   他还不能死……更不能以这样虚弱的躯体,守在这小小的府邸,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大人,您等的信件终于到了。”忽有下人在外头回禀。   穆元甫一愣,随即大喜,猛地一把推开门,急步而出,拿过了下人呈过来的信件。   一看到信封上属于宁大夫的龙飞凤舞字体,他下意识地揪紧了信封,心中没来由地添了几分慌乱。   良久,他摒退下人,把信放在桌上,静静地坐了良久,才终于缓缓地将信打开。   宁大夫在信上先是痛骂了他一顿,然后再洋洋洒洒数百字,说尽了当初为了治疗他耗费了多少心血,而他又如何如何浪费了他的一番心血,接着又是一顿痛骂,末了,才似是无奈地回了四个字——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他将信放下,虽然被人在信上痛骂了两顿,不过最后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这样,就足够了。   是想安安静静地多活几年等死,还是拼尽最后的力量去做想做之事?他,选择了后者。 第65章 青出于蓝   躺在病床上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自己一日比一日衰弱,而后渐渐走向死亡,他无法接受自己再一次经历这样的结局。   次日, 虎妞晨起习武毕, 同时也将昨日学过的种种温习一遍,一转身, 便看到了正含笑望着自己的穆元甫。   “师父。”她笑着上前招呼。   穆元甫将干净的布巾递给她,无奈地道:“把脸擦一擦。”   虎妞接过, 认认真真地擦了一把脸,又听对方含笑道:“先随师父用早膳, 用完早膳之后再出门。”   “要去哪儿啊?”虎妞随口问。   “先到洛云山宁大夫处,然后师父再带你实地看看各种地形,再跟你讲讲要如何利用这些地形行兵布阵。”   虎妞高兴得直点头:“好啊好啊!”   “先去用早膳, 今日做的都是你喜欢的早点。”   “师父你真好!”虎妞乐得揪着他的袖口摇了又摇。   穆元甫无奈:“莫要摇了,都快把师父的衣裳给扯坏了。”   “扯坏了我给你做一身更好的。”虎妞不在意地回答。   “你还会做衣裳?”穆元甫这下子倒是意外极了。   “会的会的, 虽然做得没有珍珠姐姐的好, 不过也还可以的。姨母有些衣裳都是我做的呢!”虎妞有点得意。连那般挑剔的姨母都说不出不好,可见她的手艺确是相当不错的。   穆元甫想了想,突然伸出手去,就着虎妞的手用力在自己袖口上一撕, 只听‘嘶拉’的一声, 原本好好的袖子,便被撕出一道缝来。   “好了,这下真的扯坏了。师父等着你亲手做的衣裳。”   说完, 施施然地转身走了。   虎妞傻眼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追着他的身影直嚷:“师父你使诈!”   哪有这样子坑徒弟的啊!   穆元甫轻笑着, 足下步伐却越来越快。   待用过早膳,两人正准备出门,府上便又迎来了穆璟这位‘不速之客’。   得知两人要去洛云山,穆璟也嚷嚷着要去,虎妞瞪了他一眼,本又想要骂他的,可是看到少年脸上还未曾完全消去的淤青,想到他上回也是因为替自己鸣不平,才会被师父教训的。   虽然他此举是自以为是了些,也不是她所需要的,但对方好歹也是一番好意,故而她还是将想要骂的话给咽了回去,嘀咕一句,便不理会他。   见她不反对,穆元甫自然亦无不可。   就这样,原本是两个人的行程,如今又多了一个穆璟。   马车内,穆元甫有些无奈地看着说不到两句又吵了起来的穆璟与虎妞,片刻之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这两人,只要凑到一处,不是吵就是打,他觉得,虎妞的武功能进步得这般快,穆璟居功至伟。   没有他不遗余力地和虎妞对打,只怕小丫头的好胜心还激不起来。   看着眼前这两人吵红了眼,就差没撸起袖子干一场了,穆元甫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就不该同意让穆璟跟来的。   这小子一定是犯贱!明明虎妞已经不在宫里了,也不会有人和他吵架打架,可他就偏是追到宫外来找骂找打,这不是犯贱是什么?   好在这两人好歹还记得如今在外头,车里还坐着一位‘长辈’,故而吵了一阵子后,便重重地朝着对方哼了一声,而后不约而同地别过了脸去。   坐在两人中间位置的穆元甫又想叹气了。   “冯三岁,穆三岁,到了。”马车停下来的时候,穆元甫扔下这么一句话,率先下了车。   冯三岁呆了呆,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地指指自己,又望向同样呆滞的穆三岁,恨恨地道:“都怪你!”   穆三岁追着她的身影而去:“怎么就怪我了?还不是你硬是要与我吵的么?我本是好好地与你说话,是你自己没说两句便恼了,恼了便恼了,还要骂人,也就是我好性子,不爱与你计较,若是换了别人,可就不会这般好说话了……”   “闭嘴!不要和我说话,我不想理你!走开,离我远一点儿……”   “这又不是你的路,怎的偏要我走开啊!我就要走这里,偏要走这里……”   “你不走我走,真是讨厌……”   ……   身后又传来了两位‘三岁’的吵闹声,穆元甫的脚步越来越快,再一次深深后悔今日出门没看黄历。   好在两人的吵闹声在看到迎出来的小宁大夫身影时,便自动止住了,也让穆元甫彻底松了口气。   “小宁哥哥,好久不见了!”虎妞主动招呼。   总爱冷着一张俊脸的小宁大夫朝她点了点头,这才朝着穆元甫道:“师父一早便在屋里候着周大人了。”   穆元甫一听,连忙道了声‘失陪’便急急地进了屋。   穆璟嘀咕:“小宁哥哥小宁哥哥的,叫得倒亲热,可惜却是热脸贴冷屁股。”   虎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轻哼一声,追着小宁大夫而去:“小宁哥哥,上回你给我的那种药膏,我用着觉得挺好,还有么?”   “还有,等会儿我拿给你。”   ……   穆璟学着授课先生的样子,背着手摇了摇头,踱着步子在这简陋的小院里来回走动,一会儿好奇地翻翻晒着的药草,一会儿又逗逗檐下挂着的百灵鸟。   没片刻的功夫,他便觉得有些无聊了,干脆叼了根草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望着湛蓝的天发起呆来。   嗯,这洛云山的风景好像不错,那宁大夫的医术据说比宫里的太医还要好,就是不知那位小宁大夫的医术怎样了。应该也勉强过得去吧?他给疯丫头的药膏真的好用么?能不能快速消淤肿?能的话……   来都来了,不如干脆也要几盒回去用用?   既然有了这个念头,他立即便付之行动,下了摇椅,朝着虎妞与小宁大夫消失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是头一回到这里来,对这里的一切均不熟悉,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虎妞和那小宁大夫,挠了挠后脑勺,干脆便凭着经验四处找。   “……你可想清楚了?这方子并不是治愈你的身子,虽然服用之后,外头瞧着是大好了,实际不过是外强中干,内里受的损伤只怕会更重。”   “换言之,在老夫全力调理之下,你原本能活四五年的,用了这方子之后,最多不超两年,便是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他突地听到从某间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年迈的陌生声音。   他有些好奇这话中内容,忍不住沿着声音响起的地方而去,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听到了疯丫头那病殃子师父的声音——   “与其苟喘残延四五年,倒不如充分利用这不多的余生,把想做之事都做了,如此才不算枉费了此生。”   他心中一突,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呆立当场。   屋内,宁大夫见他心意已决,无奈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都已经打定了主意,老夫说得再多也没用。既如此,这几日你便留下来,老夫先帮你调理调理,好歹把底子打好一些,说不定能撑久一些。”   穆元甫感激地朝他作了个揖:“多谢!您的大恩大德,今生只怕无以为报,来世……”   “得了得了,今生的事都没完呢,提什么来世!”宁大夫打断了他的话。   穆元甫笑了笑。   这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瑧瑧,都有大恩。可惜这辈子他想来无法报答一二了。   他重又落了座,静静地听着宁大夫念念叨叨,并不觉得烦。   一直到老大夫嫌弃他阻碍地方,把他轰了出去,他才无奈地摇头笑笑,转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   他正想要去寻虎妞与穆璟,忽听身侧不远传来了少年那满是复杂的声音——“你这样作践自己,疯丫头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他回身望过去,看到了背靠着墙,眼神复杂难辨的穆璟。   他微微一笑:“你这话说得不对,这怎么能叫作践自己呢?”   穆璟垂眸:“疯丫头宁愿你活着,哪怕一直病殃殃的,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健康’地短命。”   穆元甫脸上笑容不变:“只要你不说,她便不会知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瞒着她?”穆璟不乐意了,气鼓鼓地反问。   “你会帮我的。”穆元甫一脸的肯定。   穆璟气结,想要大声地反驳他,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憋屈与不满。   穆元甫看着这个充满活力的少年,想到了当日他挺身而出,维护冯谕瑧的那一幕,脸上的笑容添了几分暖意。   “你很好,比你几位兄长都要好,知事懂理,又能有所坚持。峥峥儿郎当如是,唯愿今后你也能一直保持着这赤子之心。”   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被他夸得耳根都泛起了红,可还是故作凶恶地道:“别以为你随便夸我几句,我便会帮你了。我告诉你,虽然疯丫头是很烦人,但她好歹也是我罩着的,你……”   对着对方那张温和的脸,他不知为什么就再放不出狠话来,唯有虚张声势地抛下一句:“反正、反正我不管了……”   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狼狈样,穆元甫再忍不住轻笑出声,背着手,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满怀怅然地道:“年轻,真好……”   年轻,意味着还有许多时间去做想做之事,去实现心中的愿望。   哪像如今的他,明明正值壮年,却又再一次走到了人生尽头。   从宁大夫处离开后,穆元甫也不再坐马车,而是牵来了三匹马,与虎妞、穆璟一人一匹,三人策马在京郊一带四处走动。   穆璟原以为这两人是出来散心,可却发现穆元甫并非是带着虎妞闲逛,不时会停下来,向她讲授着哪处更适宜布阵,哪处更方便埋伏等等。   他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听着听着,便听入了神,亦不禁跟着他的话开始思考。   待他将对方的话想透彻,再在脑子里演习一番后,望向穆元甫的眼神不知不觉地添了几分尊敬。   这人,当真是有点本事的,难怪母后会同意让疯丫头跟他学艺。   只是一想到对方命不久矣,他的心情又不禁有几分难过。   这样的人才,若是没了,对大梁而言,真的是莫大的损失。   他定定神,抿弃一切杂念,催动骏马跟上了前面的师徒二人,聚精会神地听着穆元甫的讲授,不时还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或是提出心中疑惑不解之处。   穆元甫也耐心地回答了他,末了,又语重心长地道:“行兵布阵,绝非一成不变。学以致用,可不是照板搬书,我所说的这些,未必全对,他日真到了战场上,你们得灵活变通,不能读了死书,认了死理。那样,可就真的成了纸上谈兵了。”   两人同时点头。   虎妞眼眸亮晶晶,充满了崇拜:“师父你怎会这般厉害的?”   穆璟的眼神中亦溢满了敬服。   穆元甫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师父也不过是将自己的经验,融合了兵书,得来的感悟罢了。师父比你们多的,也不过是些作战经验。”   “好了,时候不早了,先回城吧!”   打这日开始,原本就爱往宫外跑的穆璟,愈发跑得勤了,每回出宫他也不去别处,就径直到周府蹭课。   不管是穆元甫还是虎妞,对他的到来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愈发让他蹭得心安理得起来。   端王隔三岔五便出宫,有时候回来身上还会带着伤,虽然伤都不重,可也让侍候他的宫人一阵心惊胆战。   端王生母姚太妃几年前便薨了,宫人们思前想后,还是悄悄地将此事报到了连翘处,免得万一端王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这些侍候之人也落不到好。   连翘沉默良久,还是将此事告诉了冯谕瑧。   冯谕瑧略一思索,便道:“安排侍卫私底下保护着,其余的,不必理会,随他便是。他若能学有所成,也是朝廷的福气,哀家断没有阻人上进之理。”   连翘明白她的意思,自去安排不表。   而再隔得一段日子,专门负责照应穆元甫身体的太医满脸喜色地前来禀报,只道周大人身子有了明显好转,假以时日,必能痊愈。   冯谕瑧再一追问,知道这当中有宁大夫的功劳,虽然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相当高兴。   那样的能人,身子好了,不但能继续为朝廷效力,还能引着虎妞在从军之路走得更远,于公于仅,对她而言,都是件好事。   而另一厢,征南大军上官远班师回朝。   看着愈发强大的大梁雄师,冯太后大喜,朝堂之上论功行赏。上官远已是国公爵位,封无可封,太后只是重赏了他,又赐予他兵马大元帅尊号。   军师周季澄,晋为卫尉卿,加封都护将军。   穆元甫接到升官的旨意后,低低地喟叹出声。   卫尉卿……能将自己安排到这个位置上,至少说明,她目前对自己是信任的。   虽然以他目前的情况,这个卫尉卿大概也只是挂个名。   可是,那又如何呢?她相信自己,能对自己委之重任,这便已经足够了。   大军班师回朝之后,宫中举办的武试便正式开始了。   此番武试,旨在选拔武艺出众的年轻人,不限男女,只要能在比试中获胜,便有机会进入京中卫队或者军队当中。   这一回,早早便作足了准备的虎妞,以卫尉卿周季澄徒弟的身份参加。   虽然朝廷一早便说明了不限男女,但以往举办的那么多回,从来不曾见有女子参赛,以致虎妞出场的时候,全场顿时言论纷纷。   尽管小姑娘一直养在宫中,见过她的人不多,但是当她那张极具标志性的脸出现在众人跟前时,众人只略想一想,便猜到了她的身份,一时心中颇为怪异。   冯太后面不改色,对周遭众人偷偷地望过来的各种眼神视如不见。   倒是她身侧的连翘忍不住一阵紧张,全身都绷得紧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的小姑娘。   “疯丫头,揍他,死劲地揍,狠狠地揍,让他知道你的厉害!!”突然,从赛场的另一侧响起了属于少年的大喊声,众人齐唰唰地望过去,便看到了又蹦又跳地给小姑娘助威的端王。   台上的虎妞嘴角抽了抽,差点没忍住要骂人。   你才疯丫头,你全家疯丫头!   台下的穆元甫抚了抚额。   这混小子,别说是小姑娘了,便是他,有时也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又或是赏他一顿藤条炒肉。   又圆了几分的皇帝穆琮瞥了四皇弟一眼,有点想要叹气了。   怎么会有这般憨的孩子!怎么这般憨的孩子会是自己的亲弟弟!   只是,当台上的虎妞动作利落地将对手击落比武台时,他也忍不住大声喝起采了。   小姑娘赢得太快,在场有些分神的,只觉得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便分出胜负了,一时怀疑是不是对手顾忌小姑娘的身份才故意落败的。   穆璟恰好听到身边不远有官员如斯说着,顿时大怒,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揪住那官员的领口:“你故意一个我试试?!”   “穆璟。”穆元甫淡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穆璟唯有愤愤地松开了手,可到底不甘心,还是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冯谕瑧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其实在场如那名官员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毕竟小姑娘的身份太过于特殊。   “输不起便输不起,倒要找理由说是让人家的,哼,真让人瞧不起!”属于小姑娘的轻细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不着痕迹地循声睨过去,看到了寿康公主忿忿不平的脸。   她又看看比武台旁边神情平静,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窃窃私语的虎妞,哑然失笑。   这当事人倒是平静得很。   “不用理会他们,他们就是觉得堂堂男子,却被个小姑娘打败了,脸上过不去,才给自己找场子的。”穆璟别别扭扭地蹭到了小姑娘的身边,不自在地安慰道。   “没什么,这些事姨母一早就跟我分析过了,我也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不会在意的。当年师父在军中不也一样被人瞧不起么?可他最终却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了他们的心悦诚服。师父可以做到的,我也一样可以!”虎妞眼中一片坚定。   一向爱与她抬扛的少年,此刻却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可以的!”   虎妞抿嘴笑了笑,推了他一把:“好了,到你了,快上去吧!也让大伙开开眼界。”   “好,你看我的!”穆璟握了握拳头,几个箭步便飞跃而上,稳稳地落在了台上。   冯谕瑧一直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比试,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也让一直暗中观察她的朝臣们抓不准她的心思。   随着比赛渐渐深入,在场众人对虎妞的议论声渐小,毕竟小姑娘屡战屡胜,有好几场,但凡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台上比试着的两人均是全力以赴,根本没有相让不相让的意思。   便连是看着挺不靠谱的端王穆璟,居然也是胜多负少,唯二败了的那两场,都只是惜败。   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再说这两个身份尊贵的主是来凑热闹的了,便是参与比试的武士们亦收起了轻视之心,认真地开始对待。   冯太后虽然面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不过连翘却看得出她的满意。   看台上的上官远亦是异常惊讶,看着那张肖似冯太后的小脸,闯过了一关又一关,虽然在决战时败给了一名陌生的年轻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小姑娘的武艺,在同龄人当中已是佼佼者。甚至比年长她一岁的端王穆璟,还要好上几分。   “这是你教出来的?”比试结束之后,他忍不住叫住了正欲离开的穆元甫。   穆元甫摇摇头:“我不过是曾经指点过她几句,真正要靠的,还是她自己。”   顿了顿,他又意味深长地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上官将军,你可要小心了!”   上官远笑叹一声,道:“若是别人说这话,我只当他是夸大。不过是你说来,那我真的要认真对待了。”   穆元甫没有再说,而是回身望向远处撒欢地跑去找姨母的虎妞,微微一笑。   真好,哪怕他未必能有机会看到中原一统,但能看到他悉心教导的孩子成才,也是值得的。   明德殿内,冯太后再度被‘牛皮糖’给缠上了。   “快快快,把这黑猴扔出去!”她推了几把没能把小姑娘推开,遂吩咐连翘。   连翘笑着道:“连翘技不如人,只怕无能为力了。”   “哎呀,不要这样嘛,人家好久没有见姨母了,心里想得紧……”小姑娘撒娇地抱着她直蹭,完全没有方才在台上的凌厉。 第66章 急病   冯谕瑧无奈:“既然想得紧, 怎的早前又不见你回来?这会儿倒会说些甜言蜜语哄人了。”   “那姨母被哄到了么?”小姑娘甜甜地问。   “哄到了,自然哄到了,被哄得只想把你这疯丫头撵出去。”冯太后没好气地道。   虎妞用自己的脸蛋蹭蹭她的:“别总喊人家疯丫头嘛, 人家都已经长大了, 再被叫疯丫头,让人听见了多没面子啊!”   冯太后轻笑出声, 戏谑般道:“只怕如今朝廷上下都知道你叫疯丫头了。”   虎妞瞬间想到了比武场上,穆璟那惊天一叫, 顿时恨得牙根痒痒:“都怪那该死的穆璟!”   冯太后的笑声都不禁响亮了几分。   小姑娘不高兴了:“姨母你怎的还笑呀?人家都快气死了!就没见过那般讨厌的人!”   冯谕瑧正想要再取笑她几句,玲珑进来禀报:“陛下到了。”   话音刚落, 穆琮那圆乎乎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菁予妹妹说谁讨厌呢?不会是说朕吧?”穆琮含着笑意的声音随即响了起来。   “陛下。”虎妞连忙上前行礼,而后道,“陛下怎么可能讨厌呢?讨厌的是穆璟那坏家伙, 总是爱气人,我就没见过这般讨厌的家伙!”   穆琮闻言哈哈大笑, 知道必是方才穆璟扯开嗓子的那声‘疯丫头’惹恼了她。   “菁予妹妹放心, 下回朕替你教训他。”穆琮拍拍她的肩膀,笑着给她撑腰。   虎妞得意地抿了抿双唇:“陛下真好!”   琮哥就算是当了皇帝,依然还是那个很好的琮哥。   穆琮笑着摇摇头,这才向始终带着笑意望着两人的冯太后请安。   冯谕瑧望了他片刻, 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敛了起来, 双眉微微皱紧:“哀家怎的瞧着皇帝像是又圆了几分?”   穆琮心中一惊,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没有的事,母后瞧错了!朕一直便是这样的身型。”   虎妞抚着下颌来来回回也打量了他片刻, 满脸肯定地道:“陛下确是瞧着比上回圆了些。”   “妹妹也看错了!”   冯谕瑧冷下了脸:“皇帝是不是瞒着哀家又偷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没,没有,没有, 绝对没有!”穆琮想也不想地回答,可眼神却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对上她。   冯谕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恨恨地道:“太医是怎么嘱咐你的?你怎的就是不听!过胖、过瘦都绝非健康之兆!偏你素日又总是爱犯懒,演武场就从没见你去过!长期以往,绝对有害无益!”   穆琮被她训得耷拉着脑袋也不敢回嘴,好片刻才嘟囔着道:“朕这体型,乃是天生的,打娘胎出来便是这般模样,与朕去不去演武场,少吃多吃没什么必要联系。”   冯太后冷笑:“哀家还偏不信这个邪!来人,去请太医!哀家就不信了,每顿只让你吃太医允许的食物,你还能胖得起来!”   穆琮见她发了狠,心里顿时犯起了怵,再一想要以后每顿都要吃那些难吃的药膳,还有那些食之无味的素菜,顿时哀声一片。   “母后,真的没必要,朕发誓,以后除了每日的正餐之外,朕再不乱吃了!”   “姨母,还要让人盯着他每日到御花园走几圈,待瘦下来之后,再慢慢地改到演武场,把他丢弃的武艺重新捡起来。”虎妞趁机建议。   “妹妹!”见她不但不帮忙,还落井下石,穆琮一脸幽怨。   虎妞被他那幽怨的小眼神看得有点儿心虚,不过一想到自己也是为了他身子好,顿时又理直气壮了,学着冯谕瑧的模样,语重心长地道:“陛下,你也长大了,不要总让大人操心嘛!”   穆琮嘟嘟囔囔着,又偷偷望了望依然板着一张脸的冯太后,叹了口气,唯有认下了。   虎妞有些过意不去,又连忙安慰道:“其实有些素菜也能弄得很好吃的,陛下吃着吃着便会喜欢了。”   穆琮蔫蔫地‘嗯’了一声,片刻之后,想到了自己的来意,忙道:“母后,今日比武,可仍像以往那般,择选前三名进卫队或者军队?”   冯太后略思忖片刻,道:“今年便择前五名吧!”   穆琮一听便明白了。   今年多了一位端王和一位县主,偏这两人实力不俗,还都杀进了前三名,换言之,原本有机会进前三名的另外两人,便失去了一个上升的机会。   冯太后明显是想给那两人一个机会的,故而今年才会破例择取前五名,也算是再给那两人一次机会。   “母后心慈。”穆琮叹道。   “说再多好听话,也不会让哀家改变主意的,皇帝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冯太后冷漠地道。   “哎呀,让您发现了。”穆琮挠了挠后脑勺,笑得一脸无害。   虎妞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今年的武试,择取前五名,赐予百户之职,前三名编入军队,后两名则收入卫队。   “以后可就不能叫你县主,得喊冯百户了。”穆元甫看着喜形于色的虎妞,轻笑道。   虎妞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而后满是豪气地一拱手:“承让承让!”   穆元甫大笑。   “就没见过像你这般傻的丫头,堂堂县主倒不如一个百户了。”他好笑地摇摇头。   “县主是姨母给的,百户是自己挣的,当然不一样。”   “你说得对!”穆元甫目露赞许。   官职虽然赐了下去,但后续要将那三人编入哪支军队,冯谕瑧倒不曾干涉。   继灭了夏国之后,大梁又灭掉了魏国,中原余下的各小国,均清楚了大梁一统中原的野心。   有实力较弱的小国干脆便上表称臣,主动去帝号,归入大梁,以此换此在大梁的荣华富贵。   对这些识时务的国家,冯太后欣然笑纳,亦如国主所愿,赐予了一定的爵位,亦是向各国展示大梁对归降之国的态度。   一时间,又陆陆有几个极小的国家去帝号称臣,领土归入大梁。   如此一来,中原地带除了吴国、陈国,以及三个犹在观望的近海小国外,其余地方均已成了大梁领土。   朝野上下均看得出,冯太后对统一中原是势在必得。   武将们更是摩拳擦掌,打算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好生拼一番前程。文官们只要想到分裂了上百年之久的中原,极大可能会再度一统,亦是激动不已。   这日,冯太后召集了朝中重臣到正明殿,商议着要如何攻打吴、陈两国。只要啃下了这两国,余下的那三个小国便不足为虑。   连翘这一回却没在殿内候着,而是静悄悄地退了殿,看看天色,再望望里面正讨论得热烈的众人,低声吩咐宫人让御膳房准备这些朝臣们的晚膳。   看这气氛,估计过了晚膳时辰,他们都未必能讨论得出结果来。   她守在殿外,感受着清风拂面带来的阵阵凉意,殿内传来的争执声,明明吵闹得很,可听入她的耳中,却是如同天籁一般。   只剩最后一步了,离主子的大业,只差这最后一步了……只要想到这一点,她便抑制不住心中激动。   忍耐了这么多年,等待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主子的大业么?   她轻吁了一口气,眼神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突然,远处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而来,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只待她认出来人是宣明殿的宫人时,便将这些不悦给压了下去。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这里也是能随便乱走动的么?”待那人走得近些后,她低声斥道。   “姑、姑姑,不好了,陛下出事了!”那宫人白着脸,‘扑通’的一声,居然软倒在地。   连翘大惊:“陛下出什么事了?快说!”   “陛下小憇过后,原想到御花园走走,哪想到还没出殿门,便突然倒地,待大伙儿赶紧扶起来时,陛下、陛下半、半边身子都、都动不了了!”那内侍哆嗦着回答。   “可曾去请太医了?!”连翘追问。   “请了请了,大总管一发现不对劲,就立马吩咐人去请太医,又让奴才前来禀报太后。”   事关重大又事出突然,连翘不敢耽搁,撇下他急急忙忙地进殿。   正认真听着文武大臣们讨论各种方案的冯太后,眼角余光见向来沉稳的连翘匆匆而来,略有几分惊讶。   连翘快步行至她的跟前,将方才宣明殿宫人来禀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冯太后听罢大吃一惊,当下连朝臣们也顾不得了,提着裙裾急匆匆地就往殿外而去。   她走得如此突然,让正讨论得兴起的朝臣们一时搞不清状况,不过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冯太后如此失态,想必宫中必是发生了大事。   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均暗暗猜测着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然让太后如此失态地撇下朝臣们走了。   冯谕瑧心急如焚地赶到宣明殿,扔下满殿的行礼问安之声,快速地进了正殿,果然便看到了躺在床上,正由太医施针急救的穆琮。   穆琮一见她,居然还咧着嘴笑了笑:“母后,朕这回真的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些听母后的话……”   冯谕瑧见他还能说话,精神瞧着亦是尚可,稍稍放下几分心来,又想要训斥他,只是看着他苍白的脸,以及明显无力的左侧手脚,训斥的话便咽了回去。   “有什么话,留待以后再说,此刻莫要扰了太医。”她沉着脸道。   “嗯,朕都听母后的。”穆琮低声回答。   冯谕瑧也不敢再出声,只是紧紧地盯着满头大汗地施针的太医,不时又看看穆琮的脸色,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连笑容亦无法再维持,瞧着甚是疲累地阖上了双眼。   殿外,连翘唤来了侍候的宫人,冷着脸问:“陛下到底是怎么出事的?从实招来!若有隐瞒,就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连翘姑姑的威名宫人们哪个不知,当下便低着头,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向她道来。   毕竟,若是陛下出了什么事,哪怕连翘姑姑什么也不做,他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将一切如实招来,说不定还能方便太医及时诊治。   “这些日子,陛下每日正餐都遵照太医嘱咐,食得相当清淡,亦不曾再吃甜点等不适宜之物。早晚两回,还到御花园走上一个时辰左右。”   “若是如此,又怎会突然发病?”连翘不怎么相信。   “今日……今日陛下午后小憇之后,说、说觉得口有些淡,又说清淡饮食了这般时日,偶尔、偶尔放纵一回便当是奖赏自己,想来无碍……”宫人的脑袋垂得更低,声音也越来越小。   连翘一听,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以你们拗不过陛下,便由着他大吃大喝,彻底放纵?”   侍候的宫人不敢再出声。   连翘冷笑:“我这会儿不发落你们,若是陛下安然度过,你们是死是活,便由得陛下处置。若是陛下有个什么好歹……”   众人打了个寒颤。   若是陛下有个什么好歹,不用连翘发落,他们自己也得自行了断,还能留个全尸。 第67章 决定   穆琮这病来得突然, 而且来势汹汹,冯谕瑧虽命上林卫快马加鞭赶往洛云山请宁大夫,又有太医们全力救治, 但穆琮还是渐渐地陷入了昏迷当中。   看着床榻上已经不省人事的穆琮, 冯谕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明明清晨的时候还陪自己用早膳的人,不过几个时辰没见, 竟然便成了这般模样。   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居然便中风,这也是她没有想到之事。哪怕那宁老头子也说了, 这孩子年青力壮,又救治得及时, 如今虽然昏迷不醒,但情况亦未到完全绝望的地步,待熬过了这段时候, 总是会醒过来的。   只要人醒了,后续再慢慢调理, 今后再注意饮食, 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便是。   事已至此,她只能如此希望着。   待她又从连翘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后,又是恼怒又是无奈,若非穆琮如今昏迷着, 她只怕便要好一通教训。   哪有这般行事的!   长平宫的穆恂也听闻了皇帝穆琮突发急病一事, 本是如同行将就木之人的他,眼中突然绽开了光芒。   “我知道,我就知道, 必定是母后下的毒手!只有母后,只有母后才会这般做!”   整个人消瘦得再寻不到当年半分娇美的郑凤琪吓了一跳,连忙捂住他的嘴, 不让他再说:“你疯了,这种话都敢说,不要命了么?”   穆恂被她捂住了嘴,可眼中的光越来越强烈。   等着吧!穆琮很快便会死了。他就知道,母后野心勃勃,一连废了两任皇帝,又怎么可能会对穆琮例外?她早就视皇帝之位如囊中之物,必不会让穆琮占据太久!   皇帝突发急病,朝臣们很快便知道了,毕竟当日冯太后那般失态地抛下朝臣们离开,而太医们们步伐匆匆面带忧色地往宣明殿赶,只需略一想,便知道必然是陛下出事了。   冯谕瑧也没有想过隐瞒此事,只是对群臣言明陛下突发急症需静心休养,不过也允了皇室宗亲和几名朝臣隔着纱帘远远地请安,也算是全了君臣之礼。   令穆元甫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也在被允许前往宣明殿请安的朝臣当中。   他跟在大司徒尹德璋等人的身后进了宣明殿,这座他曾经的寝殿,隔着纱帘,看到了床榻上躺着的那个身影。   一番行礼问安之后,他听到尹德璋问侍候在一旁的太医:“今日陛下龙体如何?”   “晨起之时醒了过来,只是神智不甚清,有时认人亦不太准。不过情况已是大有好转,相信过不了多久,龙体便无恙了。”太医的语气有几分轻快。   毕竟这等病,最怕的就是人一直昏迷不醒,虽然陛下的情况比他曾经医治过的类似情况要好得多,但只要人一日未清醒,他们都是提心吊胆。   尹德璋等人闻言也松了口气。   虽然朝中大事有太后在,不会出什么乱子,但是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若有个什么万一,终究不妥。   穆元甫眼神复杂地望着床榻上的身影,良久,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怎的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生生的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只盼着他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多学些养生之道,好歹把身子料理好,总不能比自己这个已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还要短命才是。   皇帝还在病中,他们这些朝臣自然不能久留。不过亲眼看到了陛下,又得知陛下情况有所好转,众人放下心来,便准备出宫。   穆元甫一路沉默地跟在众人身后,才刚走出宣明殿,便被宫人唤住了。   “周大人请留步。”   他疑惑地止步回身,看到唤住自己的是一名内侍。   “不知大人对陛下的情况可了解了?若是未曾了解,宁老先生与太医们都在里头,大人可前往细问。”那内侍恭恭敬敬地道。   穆元甫一时不明白对方此举用意。   那内侍又道:“太后说了,陛下与县主自幼交好,此番陛下突发急症,县主想必也会得知消息,与其让县主再匆匆忙忙回宫,误了差事,倒不如由周大人详细告知县主。”   穆元甫这才了然。   也是了,那丫头与穆琮交好,得知他突然患病,必然放心不下要回来探望。只是她才刚刚入职,在军中根基未稳,一来一回的也不知耽误多少事,倒不如通过自己将穆琮情况告知她。   他不得不感叹太后为小姑娘考虑得甚为周全。   跟着内侍折返宣明殿时,忽见一名宫女从正殿寝间内出来,见到那名内侍,忙道:“公公,陛下醒了。”   “那赶紧请太医来瞧瞧。”那内侍忙吩咐。   穆元甫亦因此得以近距离地看到了清醒的穆琮。   “陛下可认得微臣?”他听到看诊的太医低声问神情明显有几分茫然的穆琮。   穆琮微微侧了侧头,视线落在了那太医身上,只是好片刻都没有回答。   那太医也不在意,又示意他看向穆元甫:“那陛下可认得这位大人?”   穆琮似乎呆了呆,不过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周大人……”   “是,臣周季澄,参见陛下。”穆元甫朝他拱了拱手。   穆琮只是‘嗯’了一声,又移开了视线。   穆元甫见他精神尚好,想了想,便道:“菁予与穆璟也担心陛下,只是远在军中,无法回宫看望,还请陛下切莫怪罪。”   穆琮眼皮轻颤了颤,再度将视线投向他:“菁予妹妹……四皇弟……”   “是,陛下可还记得他们?”   “记得,四皇弟总惹妹妹生气,妹妹说他讨厌……”   穆元甫轻笑,没有想到他记得最深刻的却是这个。   他又说了些虎妞与穆璟的事,不断地引着他说话,出乎意料的是,穆琮虽然回答得比较缓慢,但大多都没有说错,也让一旁的太医们又惊又喜。   而待他从宣明殿离开时,亦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明德殿内的冯谕瑧自然也得了宫人的禀报,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让宫人退了出去。   “太后也该放心了,想来陛下这回能安然度过。”连翘安慰道。   虽然她向来对先帝留下来的儿子们没有太多好感,但她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对穆琮这个小胖子倒是瞧着有几分顺眼,加之如今大梁又正要用兵之际,自然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皇帝倒出什么事。   冯谕瑧冷笑:“只要他一日不改改这好吃懒动的毛病,纵然是安然度过了这一回,难保没有下一回。”   “陛下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经过这回,必是会吸取教训,再不敢的了。”   “唯愿如此吧!”冯太后不置可否。   ***   一切正如太医们所言,穆琮到底年轻,加之救治及时,度过了昏迷的那段时间后,神智便一日比一日清醒,除了左侧手脚依然无力,偶尔会觉得头疼之外,其他的便没有什么了。   许是差点进了鬼门关,自彻底清醒之后,他便一直老老实实遵从医嘱,亦咬紧牙关认认真真地学走路。   虎妞虽然没有办法回宫,但也拜托穆元甫代为转交了她的信函。   穆琮收到小姑娘的信函时,高兴得连复健带来的痛苦都忘记了几分,看着小姑娘在信中表达的担忧与挂念,他脸上的笑容渐深。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放下了信函,望了望殿外的景致,看着远处朝臣们匆匆往正明殿而去的身影,垂着眼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然当日因皇帝急病之事,打断了商议出兵之事,但冯太后还是在穆琮病情稳定向好之后,在朝堂上重提了此事。   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对此亦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   冯太后高坐上首,认真地听着朝臣们各抒己见,不时还点点头。   突然,侍立身侧的连翘低声提醒:“太后,是陛下。”   冯谕瑧闻言抬眸望向了殿门处,果然看到穆琮从御辇上下来,正由宣明殿大总管搀扶着,笨拙却又缓慢地一点一点走进殿来。   也察觉了他的出现的朝臣们,顿时止了说话声,齐唰唰地望向了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年轻皇帝。   曾经圆乎乎的年轻皇帝,如今已经明显消瘦了许多,虽然瞧着比寻常的同龄男子还要圆几分,但对比他出事前的体型,已经是变化巨大了。   由此可见,此番他确是吃了大苦头。   “臣等参见陛下!”尹德璋率先反应了过来,连忙行礼。   众人亦紧随其后。   穆琮笑了笑,道了声‘免礼’,继续扶着大总管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往玉阶处走去。   冯谕瑧望了连翘一眼,连忙会意,连忙上前,与那大总管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好歹把他扶到了属于皇帝的宝座前。   “母后。”穆琮落了座,笑着唤了声,“朕如今行动不便,未能与母后见礼,还请母后宽恕则个。”   冯太后道:“你身子未曾大好,怎的这会儿过来了?”   “不瞒母后,有件事,朕想了好一段时间,思前想后,还是想着趁今日朝会,向众卿明言。”   冯谕瑧有些意外:“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穆琮没有回答,只是又笑了笑,缓缓转身面向朝臣,正襟危坐,朗声道:“朕自登基以来,不管于朝政,抑或于学业,均是偷懒惫怠,有负母后多番教诲。如今,朕经逢此难,大彻大悟,深感德不配位,着实难担这一国之君之责。”   朝臣们大吃一惊,着实没有想到他要说的竟是这样的话。   冯谕瑧亦大为意外,皱眉道:“皇帝慎言!”   穆琮没有理会她,继续缓缓地道:“朕之嫡母,乃太.祖皇帝元配,自太.祖皇帝为天下苍生愤而揭竿起,便追随左右。于私,侍奉太.祖皇帝尽心尽力;于公,几度挽救危难时局。世人皆知大梁雄兵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岂知雄兵之赫赫威名,亦有其不可抹灭之功。”   “太.祖皇帝驾崩之后,朕之嫡母,以女子之身,稳定朝局,使政令畅通无阻,使百姓休养生息,使国库日渐充盈。灭北夏,征南魏,其文治武功,足以堪比历代明君雄主。”   “今,朕以太.祖皇帝三子之名,退帝位,奉嫡母冯太后为帝。” 第68章 时机   冯谕瑧惊讶地望着他, 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退位?   她废了两位皇帝,倒没想到这第三位居然是自己选择退位。   朝臣们面面相觑,心中的震惊同样不亚于她。   陛下要退位, 奉太后为帝?虽然太后早就已经是大梁实际上的主宰, 所做一切与皇帝无异,差的也不过是那个名分而已。但到底大梁还是穆氏的大梁, 若是太后称帝……   众人一时神色各异。   “陛下三思啊!”有朝臣反应了过来,率先跪地高呼。陆陆续续也有朝臣们加了进来, 高呼‘陛下三思’。   “朕不仅是三思,四思五思六思都有了。朕主意已定, 众卿无需多言。”穆琮摆摆手,望了身侧的内侍大总管一眼。   那大总管暗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   朝臣们见他居然连圣旨都已经准备好了, 可见绝非一时心血来潮,愈发大声高呼:“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   冯谕瑧瞥了连翘一眼, 连翘点点头,按住了内侍大总管欲展开圣旨打算宣读的手。   那大总管不敢反抗,只能一动不动地握着圣旨。   “皇帝不过是突然经历重疾,一时心有戚戚, 故而才会胡思乱想。众卿若无其他事项需启奏, 今日朝堂议政便到此为止。”冯太后终于缓缓地开口。   穆琮这一出实在太过突然,也打乱了她多年步骤,她也要再斟酌斟酌。   见太后发了话, 朝臣也不再多言,只是欲言又止地望了望皇帝穆琮。   穆琮还想再说什么,可在收到冯太后一记瞪视之后, 摸摸鼻端,嘟嘟囔囔了几句。   朝臣们散去之后,冯谕瑧吩咐宫人护送穆琮回宣明殿。   被宫人们扶上了御辇的穆琮挣扎着回身,朝她伸出手:“母后,朕还有话要说……”   冯太后只当没有听到。   “朕真的有话要说……”穆琮提高了音量,可对方却依旧没有理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唯有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到了明德殿后,连翘沉默片刻,没忍住低声问:“陛下说要退位,改奉太后为帝,此举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   “哀家此刻也有点拿不准。”冯谕瑧皱眉回答。   “但不管他是出自真心,还是意为试探,如今他来了这么一出,倒真打了哀家一个措手不及。让哀家一时也想不到应对之策。”   连翘思考半晌,又道:“若他是出自真心,此番主动退位,于情于理,太后今后都得善待于他。若他只为试探……此子心机之深,着实不容小觑。”   冯谕瑧点点头:“故而今日他这一出,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掌握了主动权,为难的只是哀家而已。”   “唯今之计,倒不如静观其变。”连翘建议。   冯谕瑧颔首。   皇帝穆琮在朝堂上当众言明退位,改奉太后为帝,虽然太后也说了,陛下只是因偶发重疾心有戚戚,才会胡思乱想,言语中并不将陛下这番话当真,不过朝臣们可不敢这般乐观。   尤其是他们还亲眼看到内侍大总管手上还拿着圣旨,虽然最终被制止了没有宣读,但想也知道圣旨上会是什么内容。   皇室宗亲们率先坐不住了,辈份最高的汝南王拄着拐杖带着南安王等一众宗亲进宫求见,他们自然不敢到冯太后跟前闹,而是直接到了宣明殿见穆琮。   冯谕瑧也没有理会他们,只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玲珑便向她禀报了宣明殿里面的闹剧。   宗亲们先是试探了一番穆琮在朝堂上那番话真伪,见穆琮态度坚决,竟然像是打定了主意,当下态度立变。   汝南王仗着自己辈份高,当即指着穆琮的鼻子直骂他是败家子孙,愧对列祖列宗,见穆琮虽然态度谦和,但却咬紧了牙关不肯松口,又立即拍腿大哭,哭先帝、哭穆氏列祖列宗。   有他带头,其他宗亲们亦跟着哭起祖宗来。   一时间,宣明殿内哭嚎声阵阵,甚为壮观。   “陛下呢?他又如何反应?”连翘问。   “陛下?”玲珑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也跟着他们一同抹起眼泪来,一边抹泪还一边说‘列祖列宗啊,也不知你们身葬何处,都怪太.祖皇帝没有早生几十年’。”   冯谕瑧:“……”   连翘:“……”   玲珑迟疑了片刻,还是没忍住继续道:“陛下还说了‘朕虽不肖,却不敢担败家之名,永安县祖宅及一众田地,均已派人安置打理得妥妥当当,如今产业较之太.祖皇帝生前,已经翻了数番’。”   冯谕瑧嘴角抽了抽,已经可以想像皇室宗亲们听到这番话的反应了。   而朝臣们离开正明殿各自归府后,一直追随大司徒尹德璋的下属有些担心地问:“大人,您说太后又是个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太后不管做什么,都是不适合的。倒不如静观其变,只看陛下怎么做才是。”尹德璋意味深长地道。   下属们频频点头。倒也是这个道理。   尹德璋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地啜饮着。   其实差的也不过是一个名份,这大梁的天,早就已经变了。是太后也好,是女帝也罢,对他们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后无子,便是登基称帝,百年之后,这帝位还不是一样要传回给穆氏子孙?尤其是她的帝位还是如今这位主动禅让的,将来这位一脉,再度荣登九鼎的可能性又会更大些。   宣明殿内被皇室宗亲缠着的穆琮心里也是委屈得很,这些人怎么能骂他是‘败家子’呢?他明明把家中产业打理得不知有多好,比父皇在世时要翻了不知多少番。   汝南王被他气得不停地颤抖着身体,白花花的胡子亦是一抖一抖的,似乎下一刻便被他气得晕厥过去。   穆琮见状大吃一惊,灵机一动,立即捂着额头直叫疼。   “朕头疼,朕的头好疼啊……”   “快请太医!”侍候的宫人见状立即上前扶住他,又大声让人前去请太医。   殿内殿外的宫人‘呼啦’的一下全都围了上前,硬是生生把皇室宗亲们挤离了穆琮身边。   宗亲们见皇帝突然头疼发作,真哭的、假哭的,这会儿都已经哭不出来了,再一想到皇帝本来就还在康复当中,太医都嘱咐了要静养,而他们今日一大伙人进来闹,万一把皇帝闹出个什么毛病来……   众人打了个寒颤,想要趁机溜走却又不敢,唯有呆呆地避到一旁,骑虎难下。   本来也想着趁机晕倒以逼皇帝收回成命的汝南王,身体也不抖了,胡子也不抖了,尤其在听到有宫人唤着‘快去禀报太后’时,脸色‘唰’的一下便白。   “陛、陛下龙体欠安,我便不打扰了。”他坚强地说着,说完也不管穆琮有没有听到,拄着拐杖动作利索地出了殿。   有人带了头,其他宗亲们亦有样学样,装模作样自顾自地‘告辞’,而后快速溜走了。   宗亲们一离开,穆琮立即大声道:“快把请太后之人唤回来!”   还是不要让母后知道自己装病赶人的好。   不过……   他抚了抚下颌,笑得一脸得意。   装病这招还真的挺好用,决定了,以后谁再在他面前说些不中听的,他便装病,就不信吓不跑他们!   皇室宗亲们铩羽而归,朝臣们开始相信皇帝并不是一时脑热,似乎是真的打算退位,一时又陆陆续续有朝臣进宫,语重心长地劝皇帝三思。   可不管是谁,说不到几句,穆琮便直喊头疼,朝臣们哪敢再多言。   待大司空进宫劝说时,穆琮看着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好歹给他几分面子,没急着叫头疼。   “陛下若打定了主意退位,老臣不敢多言。只是,太.祖皇帝膝下四子,哪怕是兄终弟及,于情于理于宗法,也应由端王殿下继位才是,怎的反倒要奉太后为帝呢?”   “你说要端王继位?那好,你找人去跟端王说,只看他意下如何。”穆琮似笑非笑地回答。   他就不信四皇弟敢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朝臣们得知陛下似乎并不介意端王继位时,立即便有人前去找端王。   却说穆璟在约了虎妞比试,却再一次败在小姑娘手下,心里正不痛快,听闻了朝臣的来意后,脸色一下子便变得极为难看。   来人却没有察觉,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大梁是穆氏的大梁,太.祖皇帝出生入死打下来的江山,怎能交到外人手里呢?”   穆璟终于没忍住骂道:“谁是外人?你说谁是外人?母后既嫁进了穆家,便是穆家的人!怎的在你们嘴里,她倒成了外人?”   “你们这些老匹夫,平日张口闭口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儿家嫁人了,便是别人家的人。一旦事关自身利益,倒又换了一种说法了。敢情是自家人还是外家人,全凭你们一张嘴!”   “滚!莫挨老子!那位置谁爱坐便坐去,老子没兴趣!他娘的,白白浪费老子时间,有这会儿时间,老子多练几回剑法,说不定下回便能把疯丫头打趴下了!”穆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位置长刺,他是疯了才想坐上去!   来人被他这一通骂,脸色便有几分难看,又看到随自己而来的下属们脸上各异的神情,讪讪地道:“端王进了军中,倒是被些武夫们带得粗鄙了不少。”   机灵的下属们附和:“可不是么,端王原本多谦和啊!”   “谦和”的端王终于发挥了武官本色,谁来劝他,都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通骂,直骂得对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灰溜溜地离开。   久而久之,再没有人敢提让端王继位一事了。   朝堂上下因为穆琮要退位而掀起的一系列风波,穆元甫与上官远自然也知道。   上官远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道:“我就知道,她的野心不小。女帝?”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穆元甫没有说话,半晌之后,低低地道:“凭她之能,这女帝倒也当得。”   “倒不是说她当不当得。只是,我与穆大哥出生入死打拼下来的江山,转眼间便要易主,这心里,总归有些不自在。”上官元又给自己倒满了酒,叹道。   “上官兄此言差矣,这大梁,是百姓的大梁,不是哪一个人的大梁,又谈何易主?上官兄若是忧心于此,有朝一日,九泉之下看到大梁如大厦倾,瞬间成为过眼云烟,岂不更加痛彻心扉?”穆元甫淡淡地道。   “呸呸呸,尽说什么混话?大梁江山世世代代,又哪会如大厦倾。”上官远不赞同地道。   穆元甫反倒笑了:“不过是些吉祥话,上官兄倒真信以为真了?古往今来,有哪朝哪代能传至世世代代的?若有,又岂会有如今的大梁?”   “上官兄能管得了今人,难不成还能管得了子孙后代?”   “子孙若是不肖,便是留给他万里江山也守不住;子孙若是出息,便是给他一个破烂盂,亦能闯出一番事业。”   “你倒是看得开。”上官远有些意外地道。   穆元甫微微一笑,满怀怅然地道:“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上官远以为他说的是上回差点殒命之事,又哪里知道他指的是真正死过的一回。   ***   因皇帝退位一事,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朝臣们久劝他不下,又不敢纠缠得太紧,就怕他又闹头疼,故而终于还是转到了冯太后处。   冯谕瑧对此也不意外,当着文武大臣的面痛斥了穆琮一番,只道他胡闹,若他德不配位,那当初将他扶上位的自己,岂不是有眼无珠?   穆琮被她斥得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朝臣们见状倒是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有太后出马,便没有什么是搞不定的,皇帝也不例外。   只是,众人又哪里想得到,次日,穆琮直接便降下了退位诏书。   冯太后气得大怒,连声斥责胡闹。   此时,卫尉卿穆元甫出列,道:“皇帝金口玉言,诏书已经颁布,断没有收回之理。依臣之见,陛下此举虽突然,但所言句句为实,太后文治武功,足以堪比历朝历代明君雄主,便是问鼎天下又有何不可?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   冯谕瑧愣住了。   她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第一个出来明言支持她称帝的,居然是这个人!   紧接着,大将军许跃平亦出列:“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   朝臣们亦愣住了,尹德璋原本想要迈出去的脚也顿住了。   上官远暗叹一声,无奈地揉揉额角,同样出列:“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   许跃平与上官远的出声,立即便带动了一干武将。不过片刻间,‘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的声音响彻大殿。   一时间,满殿武将几乎都跪了下来。   文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唰唰地望向为首的尹德璋。   尹德璋想了想,觉得时机也算是成熟了,正要出声,身后却有人比他更快。   “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   他回身一看,认出是聚贤馆的那位素有‘倔强’之称的罗大学士。   聚贤馆那批人,几乎全是太后招集过来的,会支持太后也不意外。   文官中有人开了头,自然便有人跟随,只一会儿的功夫,满殿文武大臣便已跪了七七八八。   余下的那小部分,原本还有些犹豫,只是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也有不少跪了下去。   最终剩下没有跪的,已不足五人。   可这五人,望望面露喜色的穆琮,再看看似乎怒火正盛的冯太后,终是长叹一声,放弃了心中坚持。   “荒唐!甚是荒唐!”冯太后被激怒了,愤然一拂袖口,抛下满殿的‘请太后遵从圣意,早日登基称帝’,盛怒离去。 第69章 登基   开弓没有回头箭, 朝臣们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自然不会因为太后这一怒便放弃,再加上又有皇帝穆琮在一旁‘煽风点火’, 朝臣们愈发可着劲奏请太后登基。   只是冯太后一直置之不理, 无论提及登基这样的话题,她不是装作没听见转移了话题, 便是沉下脸充分表示自己的不悦。   若是朝臣们还不识趣继续说,她便立即拂袖而去。   尽管如此, 可不论是穆琮还是朝臣都没有放弃。穆琮更是充分利用自己的身份,给朝臣们大开方便之门, 但凡是请旨进宫,欲劝说太后的,哪怕太后不准, 他都一律以皇帝名义允许对方进宫。   冯太后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可却丝毫没有法子。   穆元甫很清楚, 最终可以让此事圆满落幕的, 只有穆琮亲自出马。   但他也知道朝臣再三跪请这一过程绝对不能少,尤其是女子登基为帝本就极为罕见,该有态度还是要有的。   如此来回折腾了一个多月,他算了算, 也该到穆琮出马的时候了。   一切确如他所猜测的那般, 穆琮见时机也差不多了,便主动到了明德殿。   冯谕瑧没有意外他的到来,其实她也一直在等他。   她静静地听着穆琮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 对方的话,与之前朝臣们每一回劝说的一般无二。   “哀家不明白,皇帝春秋正盛, 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冯谕瑧定定地望着他,缓缓地道。   穆琮迎着她的视线,诚恳地道:“不敢瞒母后,此番经历虽是促使朕作出这个决定的直接原因,但归根到底,除了因为朕志不在此之外,还是因为朕明白,大梁如今需要的是母后。”   “如今大梁有望一统中原,在此关键时刻,绝不能掉以轻心。母后执掌朝政虽天下皆知,但便是您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太后这身份,亦有诸多不便之处。”   冯谕瑧点点头,承认道:“你说的没错。”   所以在时机未成熟之前,她需要一个傀儡。   “朕认为,如今天下局势,母后以皇帝之名统御大梁,比以太后之名更有利于君臣同心,上下一致。母后仔细想想,比起为太后效力,是不是比为皇帝效力,更能激励臣下?”   冯谕瑧凤眸微眯,认真地打量着他,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这个孩子虽然外表憨厚,但比他的任何一个个兄弟都清醒理智。   见她只是望着自己并没有说话,穆琮心里直打鼓,有些猜不透她的意思,不过还是满脸的坦然。   “哀家明白了……”片刻之后,他便听到了冯太后微微颔首道了这么一句。   “那母后……”   “皇帝还是先回宫歇息吧!哀家瞧着你最近走路都平稳了不少,可见这段日子皇帝确是遵从医嘱,认真调养身子。”冯太后看了看他明显又瘦了不少的脸,道。   穆琮苦笑:“都差点死过一回了,朕哪还敢不听太医嘱咐啊!”   “只盼着皇帝今后都一直这般记得牢牢的才是。”   “自然,自然。”穆琮连连点头。   一直到坐上了轿辇离开了明德殿,他才突然反应过来。   那母后到底是同意了,还是没有同意?他捂着下颌思索。   不过下一刻,他便又不在意了。一回不成,再来几回便可以了,总有一日,母后会相信他的诚心。   这样一想,他顿时又坦然了。   哪里想到,次日早朝,当朝臣们再一次跪请太后登基称帝时,这一回,冯太后没有再拒绝。   朝臣们登时大喜,穆琮亦是满脸喜色。   这一年,大梁皇帝穆琮宣布退位,欲改奉嫡母冯太后为帝。   太后怒斥帝胡闹,朝臣亦数度挽留而不可得,遂遵从帝愿,跪请太后登基称帝,太后坚拒。   朝臣再三恳求,帝亦数度劝说,太后却道先帝基业当由先帝子孙继承。朝臣却言,夫妻一体,妻承夫业亦合情合理。然太后仍拒不受。   朝臣复跪请,只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恳请太后以苍生为任,以社稷为重,登基称帝。帝亦随之。   太后拒受而不能,终是长叹一声,谓之,然。   长明宫中,穆恂得知太后将登基称帝,改封穆琮为睿王后,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的呢?穆琮他怎么能退位呢?他怎么能退位呢?”   一会儿,他又突然醒悟:“对,肯定是被逼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被母后逼着退让,一定是……”   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人明明已经坐上了那个位置,还会舍得退让给别人,因为有人用他的性命相逼。   皇室宗亲得知太后登基称帝已成定局,心里虽然又是恼怒又是不甘,但是最终还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毕竟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齐王。   远在军中的虎妞望向皇宫所在方向,唇瓣洋溢着浅浅的笑容。   姨母,终于要坐到那个位置上去了……   “疯丫头,咱们再来比试一场。”穆璟从另一侧走了过来,大着嗓门道。   虎妞沉下了脸:“你再喊一声疯丫头试试?”   穆璟见她变脸,笑着道:“行行行,不喊疯丫头了,这总行了吧?来来来,咱们再来比划比划,我就不信这回还会输给你。”   “怎么了?好端端的又来找打,难不成姨母要登基了,你心里不痛快?”虎妞瞥了他一眼。   “这不是早晚之事么?有什么痛快不痛快的?再说,这大梁的天下,本来就有母后的一番心血,如今她登基了,也不过是理所当然。”穆璟回答。   “你能这样想就好,告诉你,姨母是我最重要之人,不管她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谁若是想对她不利,我便是拼上性命,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你可知道了?”说到后面,虎妞瞬间便充满了杀意。   穆璟见状,叹了口气,也不找她比试了,席地而坐,一会儿又似乎觉得坐着不舒服,干脆便以手掌作枕躺了下去,顺带着还翘起了二郎腿。   “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不想参与到这些事情里头,只要朝廷不乱,百姓能安居乐业,皇位上坐的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况且,母后虽是女子之身,但她的本事,别说我们兄弟几个远远及不上,便是父皇,只怕也要稍逊色于她。”   “大梁有她撑着,我也能做自己想做之事,这有什么不好呢?”   “再说了,三皇兄自己都不在意奉母后为帝了,我为什么又要在意?”   虎妞看了他好一会儿,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敲了敲他翘着的腿:“不是说要比划比划么?起来!我倒要瞧瞧,你学了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穆璟一个鲤鱼打挺,亦捡了一根木棍作剑,难掩兴奋地道:“这是我上回见过上官将军使剑之后,回去琢磨了许久才想到的招数,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虎妞不服气:“尽管放马过来!”   “看剑!”穆璟二话不说,提着木棍便往她刺去。   虎妞挡开他这一‘剑’,瞬间便与他缠斗了起来……   再隔得一个月,冯太后在择定的黄道吉日当中,正式登基称帝。同时,改封穆琮为睿王。   冯谕瑧穿着皇帝的仪服,在满朝文武的跪拜声中,一步一步地迈进正明殿,朝着上首正中央的龙椅走过去。   曾经经历过的种种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有路边数不清多少具瘦骨如柴的百姓遗体,有被烧杀抢掠一空的村庄,有坐在亲人尸体当中哇哇大哭的幼童,有惨遭蹂.躏后悲愤自尽的年轻女子,也有无法接受亲人惨死而选择与敌同归于尽的悲壮男儿……   每一幕,都是曾经满目疮痍的中原。   她想到了当年匆匆离家的狼狈,想到了逃亡路上熬不过一病而逝的娘亲,想到了以身引敌最终命丧敌手的爹爹,想到了战场上无数牺牲的大梁将士,想到了大梁立国曾经有过的腥风血雨。   她也想到了曾经的儿女情长,还有那个打下了大梁基业的伟岸男子。   家国大义跟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终于,她走上了玉阶,一点一点地转身,面对着满殿伏地的文武大臣,视线一一在他们身上掠过,而后在看到穆元甫跪地的身影时有须臾的停顿,但很快便掠了过去。   她缓缓地坐上了龙椅,神情威严,凛然不可侵犯,启唇:“众卿平身。”   “谢陛下!”   穆元甫亦如其他人一般,跪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他缓缓地抬眸,目光越过前方朝臣们跪着的身影,望向上首的女子,看着她身着皇帝仪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众人。   良久,他再度垂头,掩饰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真好啊……   ***   女帝登基,除了颁布旨令、传达政令的太后谕旨,变成了圣旨之外,其他的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原本还有朝臣建议女帝改国号,可女帝却不同意,只道,既是妻承夫业,又何需更改。   朝臣听罢便不敢再劝。   大梁换了女帝登基,给其他各国带来的震撼自不必再说。   登基不久,女帝正式下了旨意,命大将军上官远率五万大军,奔赴边疆,对抗吴陈两国联军,正式打响了大梁一统中原的最后一战。   周府。穆元甫接过宁大夫让徒弟送来的药,又认真地听了小宁大夫的转达师父的嘱咐,这才道:“大恩不言谢,多余的话我便不再多说了。”   小宁大夫点点头,道:“预祝大人早些得胜回朝!我还有事,便告辞了!”   穆元甫亲自把他送出了仪门,回到屋里,看着他送来的那瓶药,紧紧地握了握,而后珍而重之地把它收进了包袱当中。 第70章 出征   待他出了正院, 便看到园子里正自斟自饮的凤骅。   自从与穆元甫混熟之后,凤骅便当这里是自己的第二个家,有事没事便过来坐一坐。   “上回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你又要出征?当真是觉得自己命够硬, 还是活得不耐烦了?”凤骅不赞同地望着他道。   穆元甫笑了笑,在他跟前落了座, 道:“若能天下一统,纵然战死沙场又何妨。”   “说得好像你能披甲上阵似的。”凤骅嗤笑,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走了也好, 没有与我相争。”   穆元甫好奇地问:“与你相争?争什么?”   凤骅轻笑:“自然是皇后之位啊!啊,错了,应该是皇夫之位才对。”   穆元甫:“……”行吧, 你高兴便好。   “本王还从来没有试过当皇夫是什么滋味,倒不如争取争取, 说不定能成功呢?”凤骅抚着下颌道。   穆元甫如何不知道他只是在说笑, 无奈地道:“我看你当真是闲过头了。”   凤骅又是一阵笑,笑声过后,才正色地道:“此番出征,只盼着你好歹能爱惜性命, 便是不为别人, 也要为你的小徒弟想一想,若没有你在旁指导,将来她的路必定不好走。”   穆元甫喟叹一声, 道:“你放心,谁会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呢!”   凤骅点点头,又将放在一旁的包裹扔给他:“里面都是些疗伤的药, 效果不比宁大夫和宫里的药差,你就带上吧!反正我也用不着。”   穆元甫谢过了他,再想一想刚重生回来,从别人口中得知风华公子的存在时,自己的恼怒,不禁笑了。   只怕当日他作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与这个风华公子成了知交好友。   “你笑什么?”凤骅见他笑得古怪,疑惑地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生际遇,着实是让人意想不到。凤兄,听我一句劝,这辈子对自己好一些,该放下的便放下吧,说不定老天爷会有另外的安排,将来你会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   “是么?将来的事谁知道呢!我也懒得去想了……”凤骅又倒了酒一饮而尽。   其实就这样也挺好,只要他不生二心,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   ***   此番出兵,虎妞与穆璟亦在出征将中当中,这让两人都兴奋不已。   而得知了虎妞居然也在出征的将士当中,宫外的冯谕袖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便进了宫求见女帝。   “菁予乃是谕姈唯一的骨肉,素日总与些男子一处混倒也罢了,如今竟是还要跟随大军出征,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这可如何是好?”   冯谕瑧知道她也是担心虎妞,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的心愿。”   “陛下可不能这般惯着她,她爱习武想从军都随她也就算了,只是这战场却是万万不能上的。”   冯谕瑧皱了皱眉,淡淡地道:“大梁军队不养闲人。”   “可是……”冯谕袖还想再说,可冯谕瑧却打断了她的话,“她的将来,由她自己选择,既然朕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自然不会再阻止什么。”   冯谕袖一听这话便知道今日是白来了,长叹一声,道:“这孩子,也不知像谁?”   话音刚落,她又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冯谕瑧,这当中的意味是相当的明显。   冯谕瑧却假装没有察觉她的视线,垂眸端起了茶盏啜饮了一口。   看她做什么?又不是她的孩子,怎可能像她!都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一直到冯谕袖离开后,帘外的虎妞才走进来。   冯谕瑧瞥了她一眼:“躲躲藏藏的,怎么?你怕她啊?”   虎妞走到她的身边,搂着她的手臂蹭了蹭,语气有几分无奈:“倒也说不上怕,只是大姨母念叨起来真的,嗯,有点儿烦。但是吧,她又真的是为了你好,所以你还不能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就是挺让人束手无策的,干脆便离远点儿吧!”   冯谕瑧自然清楚冯谕袖的性子,坏心肠是没有,也真的是一心一意为亲人“好”,只是很多时候,她的所谓“好”,并不是人家想要的“好”。   打小她对这个长姐所说的话,也多是装聋作哑,又或者直接寻个理由溜之大吉。   惹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   她轻轻抚着小姑娘的发顶,温声问:“若是真的要上战场,怕不怕?”   “不怕!正如姨母方才所言,大梁军队不养闲人,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也想到了种种结局。”虎妞一脸坚定地道。   冯谕瑧深深地望着她,良久,才如她小时候那般,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末了还一脸的嫌弃:“瘦得跟排骨似的,捏起来都没什么手感了。”   虎妞气鼓鼓地瞪她,抱怨道:“哪有人这样的?硬要捏人家脸,还要嫌弃捏起来手感不好。”   刚进殿来的连翘听到小姑娘这番抱怨,没忍住笑出声来。   虎妞趁机道:“您瞧,连翘姑姑都要取笑您了。”   冯谕瑧顺手又在她脸上戳了戳:“手感不好还不让人说了?惯得你!”   虎妞愈发抱怨起来:“人家的脸又不是面团。再说了,人家都长大了,大姨母还说是抽条了,自然不可能和小时候一般。”   冯谕瑧只是望着她微微笑着。抽条是抽条了,只是瘦了也真的是瘦了。军中的日子哪是这般好混的,寻常男子都未必熬得过来,更不必说她这个小姑娘了。   这时,有宫人前来禀报,只道端王前来向陛下请安。   冯谕瑧道了声‘传’,隔得一会儿,穆璟的身影便出现在殿内,先是一本正经地向嫡母行礼问安,看到还腻在冯谕瑧身边的虎妞,趁着没人留意,飞快地朝着小姑娘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虎妞一看便明白他在取笑自己这么大了还撒娇,同样飞快地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别过脸去。   冯谕瑧又哪里会没有察觉两人的小动作,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见如今两人都在,遂一脸正色地嘱咐道:“此番你俩虽能跟随大军出征,但也未必一定便有机会上战场。你们要记住,军令如山,一切都要服从安排,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不该问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能出口。”   “在军中,只有将士,没有什么县主王爷。若是你们触犯了军法,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朕绝对不会插手,更不准任何人求情!你们可都记住了?”   两人郑重地点了点头,齐声道:“都记住了!”   一直到两个小的离开,冯谕瑧才叹了口气,喃喃地道:“也不知当日答应了她,到底是对是错?”   连翘明白她心中担忧。到底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还是唯一的孩子,若是真的有个什么万一……单是想想这个可能,连她都觉得受不了,更何况是陛下呢?   虽是如此,她还是只能柔声安慰道:“陛下放心,县主武艺高强,行兵摆阵之术亦有所成,虽无作战经验,但有上官将军与周大人他们在,想来应是无碍。”   “但愿如此吧……朕突然有点羡慕长姐了,羡慕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可若是虎妞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朕却什么也不能做。”   “也许,这便是常言的‘有得必有失’吧!”冯谕瑧又是一声长叹。   只是,不管她怎么放心不下,大军出征的日子还是到了。   女帝以茶代酒,先是祝愿众将士们旗开得胜早日凯旋,而后再亲自倒了两杯茶,一一递给了大将军上官远,以及军师兼都护将军穆元甫,诚恳地道:“中原一统,百年夙愿,成败在此一举!百年以来,无数为天下苍生福祉而牺牲的英灵们,必与两位同在,与我大梁将士同在。朕,敬两位一杯,也是代天下百姓,敬两位一杯!”   上官远郑重地高举着茶杯,沉声道:“臣上官远,必不负陛下所望!”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朝着她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开,翻身上马。   穆元甫亦如他一般,只是在欲策马离开时,没忍住回头,眼神复杂地深深望了冯谕瑧一眼,而后,缓缓地再度朝她拱手道别。   这一去,恐怕再无归期。从此天上人间,唯愿陛下事事如愿,创不世伟业,再无遗憾……   冯谕瑧怔了怔,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回头,一直到对方催动骏马,很快便融入大军当中,她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大军越走越远,最终彻底地消失在视线当中,只留下滚滚尘土。   “连翘,宁大夫是说过,周卿的病已是大好了吧?”良久,连翘忽地听到她轻声问自己。   她想了想,回答道:“当日宁大夫是这般说的。况且,这些日子以来,连翘观周大人模样,也像是恢复了健康,便是脸色亦不如以往那般苍白。”   “那老头子虽然性子有些古怪,但想来不会拿这些事开玩笑才是。”   冯谕瑧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也不知为什么,方才周卿回头向朕拱手道别,朕这心里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他这一别,便是永别。”   连翘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道:“陛下也许是昨夜批阅奏章太晚,误了歇息的时辰,睡得不好,才会有些错觉而已。”   “是么?也许吧!” 第71章 风雨前夕   隔得一个月后, 这日,冯谕瑧忽又想起了大军出征前穆元甫最后的那个道别,思前想后, 遂派人请了宁大夫进宫。   宁大夫踱着步子进来, 捊着胡子瞅了她老半天。   冯谕瑧无奈:“瞧什么瞧?难不成一段日子不见,连人都不会认了?”   宁大夫笑眯眯地道:“当了皇帝, 果然与当太后那会儿有点不一样了,这气派倒是愈发能唬人了。”   冯谕瑧嗤笑:“哪里的话, 不是还没能把你这老头子给唬住么?”   “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什么世面没见过, 哪能随随便便被人唬住。”宁大夫大大咧咧地在宫人搬来的椅上坐下,摆摆手不甚在意地回答。   冯谕瑧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道:“老头子身子骨倒也还可以。”   “那是自然!虽说医者不自医, 但把自己调养得更好些总是不成问题的。”   冯谕瑧又道:“听菁予说,你那小徒弟医术亦是相当不错。老头子你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宁大夫得意地捊起了胡子:“什么叫名师出高徒, 这便是了。他师父我医术天下第一, 身为徒弟的,医术又怎能比别人差。”   冯谕瑧颔首回答:“言之有理。”   宁大夫有些意外,本以为对方会和以往每一回那般与自己抬杠,没想到这回倒是没有。   他有些不习惯:“你突然这般认同我的话, 倒让人浑身不自在了。”   冯谕瑧好笑, 这老头子就是欠,一日不被怼几句都不自在。   “朕原也不相信,不过前段时间周季澄病得那般严重, 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了,朕也早就做好了痛失贤臣的心理准备,哪想到你一出手, 便把人给治好了。”   “太医院,召集的是全天下医术高明的大夫,这么多太医都及不上你一人,称你一句‘医术天下第一’倒也不算过。”   宁大夫哪里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一时怔了怔,神情有几分讪讪,眼神更是心虚得不敢对上她。   “还、还行吧!也不是、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确实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过是想从阎王手上抢人罢了。   冯谕瑧又哪里看不出他的异样,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难不成穆元甫的身体当真还有什么?   “不管怎样,你救了周季澄,也是替大梁留住了栋梁之材,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此番周季澄出征,若能再为大梁扩展版图,于你也言,亦是天大的功劳。”她不动声色地道。   宁大夫被她说得更加不自在,心中更是暗暗发苦。   老夫一辈子都不曾说过什么谎,此番可是被那姓周的小子害惨了。   “说起来,当年若不是得您老出手相救,朕只怕早就已经命丧黄泉,又哪里会有今日。朕虽然面上从不说什么,只是心里始终记挂着您这番恩情。”   原本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女帝的道谢的,可因为心中有鬼,宁大夫心愈发虚得不行,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那不值什么,不过是身为医者的本份而已。”   “对您而言,可能确是不算什么。但对朕而言,那可是天大的救命之恩!”   宁大夫讪笑了几声。   “天下第一神医这个名号,本来早就应该给您的了,拖到现在,也是朕之过。”女帝满脸诚恳地又道。   不待他反应,她又吩咐玲珑道:“准备文房四宝。”   宁大夫吓了一跳,差点就从椅上蹦起来了:“准备什么文房四宝,你想要做什么?”   “自然是赐你‘天下第一神医’的牌匾啊!”冯谕瑧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   “别别别,千万别千万别!俗话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老夫虽然医术还行,但若称是天下第一,那就是有些不要脸了,陛下还是饶了老夫吧!”宁大夫连忙阻止。   这名号他虽然肖想了好多年,但是若是因为‘救回了太医院都救不下的周大人’这个理由,才获得此名号,那就什么脸面都没了,到那时候,他就不是什么‘医术天下第一’,而是‘撒谎不要脸天下第一’了。   “您老着实太过谦虚了!您这样的医术如果只是‘还行’的话,那得让天下多少大夫汗颜啊!”冯谕瑧真诚地说着,又吩咐玲珑磨墨,一副就要题字赐匾的模样。   “别别别,陛下,真的别,千万别……”宁大夫吓得一屁股弹了起来,火急火燎地冲了近前,死命地扯着冯谕瑧的袖口。   “那怎么能行呢?明明您老的医术如此高明,都能把整个太医院都救不来的周季澄给救回来了,就冲这一点,这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号,舍你其谁?”冯谕瑧满脸的不赞同,作势就要落笔。   宁大夫急了,脱口而出:“没救回来,真没救回来!”   冯谕瑧心中一突,放下了手中毫笔,一脸无奈地望向他:“宁大夫,您这话可就过了,那么一个大活人站在大家面前,不久前还奉旨出征了,怎的能说没救回来呢?”   宁大夫拍了拍自己的嘴。   叫你冲动,叫你多嘴!   冯谕瑧见他不肯说了,也不逼,重新拿起毫笔,在玲珑已经为她铺开的纸下落下了第一笔……   见她居然还是坚持要题字赐匾,宁大夫大急,一把夺过她的毫笔,再一咬牙,干脆破罐破摔:“是真没救回来!别看他这会儿能走能跑,跟寻常人一样,其实,都是拿余下的命堆起来的。”   冯谕瑧脸色一沉:“这是什么意思?”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宁大夫叹了口气,遂将当日穆元甫前来找他之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末了才道:“此法归根到底,与催命符亦不相差什么了,当日老夫便一劝再劝,道理更是讲了一通又一通,奈何姓周的那小子硬是一意孤行,只说‘与其像个废物一样苟喘残延,倒不如充分利用这残躯,为大梁、为太后干最后一番事’。”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还能有什么法子,也只能遂他之愿了。”   冯谕瑧彻底愣住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怔怔地问:“那他如今到底还能活多久?”   “也就这一年的事了。”宁大夫长叹一声。   是么?也就这一年了啊……所以,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躺在病床上的无能为力,故而这一回,宁愿少活几年,也不愿重倒覆辙么?   冯谕瑧心中满是复杂,想到已经奔赴边疆的那个人。所以当日她的感觉没有出错,他的道别,确实是永别。   他知道此去再无归途,所以提前道别。   良久,久到宁大夫已经离开,殿内点起了灯,她才喃喃地道:“所以,陛下,你重活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   远在边疆的穆元甫又哪里想到,宫里的冯谕瑧,已经从宁大夫口中诈出了真相。   不过他便是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吴国与陈国虽然实力较之前的北夏要弱,但两国联合起来也是不容小觑的。大梁的军队虽然取得了首战的胜利,但是将士的伤亡,却比他估计得要略多一些。   久经沙场的上官远,自然也察觉了联军的实力,似乎比想像中要强。   他不敢轻敌,立即便召集了包括军师周季澄在内的将领们,商量应对策略。   虎妞忙完了事过来找师父的时候,便扑了个空。   她也不在意,见书案上有些乱,干脆便替穆元甫收拾起来。   在周府,她也是经常帮师父收拾书房,故而这一回也不例外地行动起来。   书案上散着一本兵书,她认得出,都是平日师父经常翻看的那一本,没想到这回出征,师父还把它们带来了。   ?   上战场了还带兵书,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临时抱佛脚’呢?她一边促狭地想着,一边伸手过去将翻开的书合上,却不经意地看到书的末页处,似乎夹着一张纸。   她顺手抽出那张纸,展开一看,顿时便愣住了。   只见那张薄薄的纸上,写满了一个又一个的‘瑧’字,看纸张和墨迹,明显已经有了不少年头。   瑧……   她不会不知道,姨母的名讳便是‘谕瑧’。   在大梁,她相信没有人敢写这个名字,也没有人会写满一张纸的‘瑧’。   师父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满纸的‘瑧’字,他对姨母,又有着怎样的感情?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将那张纸重又折好放回了原处。   师父若是对姨母怀着那般深的感情,那他这些年,眼睁睁地看着长明轩的公子们来来去去,这心里得有多难受啊!   便连她这个局外人,都看得相当清楚,姨母的心里只有大梁,只有大业,没有半点儿女私情。所以,师父这番情意,是注定得不到回报的。   她想,大概师父也很清楚这一点吧!所以这些年一直掩饰得这般好,若不是她意外看到了泄露了他心情的满纸‘瑧’字,只怕作梦也想不到,她最敬重的师父,深深地恋慕着她同样敬重的姨母。   小的时候,她一直希望‘周叔叔’是她的爹爹,姨母是她的娘亲。虽然后来知道了,她的亲爹并不喜欢她,她的娘亲好像也不期待她,但是她也不在意,反正她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姨母,也有了天底下最好的周叔叔。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是很希望这两个她一样敬重的长辈,最终可以走到一处,但是这些终究不过是奢望。她不可能为了敬重的师父,去勉强她同样敬重的姨母。   她闷闷不乐地把书案及营帐里的桌桌椅椅都擦了一遍,在看到那个熟悉的上锁檀木锦盒时,擦拭的动作顿了顿。   这个锦盒,她之前在周府的书房看到过无数次,只知道里面放着的是师父最宝贝的东西,谁也不能碰,谁也不敢碰,她自然也不例外。   没想到师父这回出征,同样也把它给带来了。   此刻在猜到了师父对姨母的心思后,她想,里面放着的会不会也是关于姨母的东西呢?当然,她也就只是猜测一下,并没有想过真的打开来看。   把营帐里收拾了一遍,都没看到穆元甫回来,算算时辰也快到了她那一队巡营的时候了,身为队长自然不能迟到,故而她拍拍身上的灰尘,整整衣冠便准备离开。   刚掀开帐帘,她又走了回来,顺手取过书案上的笔,在案上铺开的白纸上画了个圈,也是告诉营帐的主人自己来过,免得对方误会是别人动了他的东西。   穆元甫从主将营帐回来,一看书案上那张纸上的圆圈,便知道是虎妞来过了,不但来过了,还顺手帮他收拾整理了一番。   他看着那个圆圈,哑然失笑。   这丫头可真是……   想到小时候这丫头给自己的信中,出现频率由高到低的圈圈,他又忍不住直想笑。   也不知这会儿若是让小丫头看看她以前写的信,会不会恼羞成怒?嗯,大抵是不会的,毕竟这丫头自从进了军中,脸皮便练得越来越厚了。   ***   虽然没能正式上战场,只得了一个巡营的差事,不过虎妞也没有气馁,毕竟好歹她也算是出征的将士中一员了。   她认认真真地带着手下的兵士们巡营,待另一队前来,完成了交接之后,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而她,又是一夜未睡。   “疯丫头,吃点东西再回去歇息歇息吧!”同样被安排了巡营任务的穆璟,叼着一个肉包子,随手又递给她两个肉包子,含含糊糊地道。   虎妞对他动不动叫自己‘疯丫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随口道了谢,接过他递过来的肉包子往嘴里塞,没两下子便吃个精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得到咱们上战场。”穆璟抹了一把嘴,有些唏嘘地道。   “会有机会的。而且,师父也说了,巡营事关大本营安危,乃重中之重,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更不可有轻视之意。”   穆璟抱臂靠着路边的大树,道:“我当然知道,就是有时候觉得,来都来了,若不能斩几个敌人首级,总是觉得有点遗憾。”   虎妞没好气地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说得这般轻巧,你当切西瓜呢!”   “切西瓜也好,割韭菜也罢,反正也差不多这意思。”   虎妞相当不雅地给了他一记白眼,而后随意朝他挥了挥手:“我回去歇息片刻再说。”   “去吧去吧!”穆璟不在意地回答。   接下来的几个月,大梁军与吴陈联军又打了几仗,因有试探联军实力之意,上官远便只是派了几名年轻的将领上阵。   穆元甫骑在马背上,皱眉看着联军那名虬髯大将,看着对方甚是勇猛地将大梁一名将领击落下马,若非另一名将领急忙上前相救,只怕便要被他斩于马下。   他的视线又投向了那虬髯大将周遭,发现始终有一队兵士护着他,而那些兵士,个个虎背熊腰,连个子都比其他人要高一些。   他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得更紧,神情更是若有所思。   一战毕,双方只打了个平手。   “军师,你怎么看?”待回了营,上官远迫不及待地问。   穆元甫思索片刻,道:“联军当中,恐怕并非吴、陈两国。”   上官远亦有此感觉,点点头道:“今日那名虬髯将领,本将观他相貌,不像中原人士。”   “将军想必也看出来了,那人身边始终有一队兵士护着,可见此人身份地位,在联军当中并不低。又或者说,此人所代表的势力,正是吴、陈两国所需要倚仗的,才会使得他地位如此超然。”   众将领均想到了一个可能,脱口而出:“戎狄人!”   上官远拧紧了眉头:“若是戎狄人参与进来了,此仗倒不是那般容易打了。”   想了想又甚为气恼:“他们竟然引狼入室!”   穆元甫冷静地道:“古往今来,为了自身利益与虎谋皮,引狼入室之人还少么?他们不愿降于大梁,自身实力又敌不过,便只能向外借兵。”   “至于借兵之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便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了。”   “戎狄铁骑天下闻名,大梁将士虽勇猛,只是在骑兵上却有所不足,恐怕……”有将领忧心忡忡地道。   他说的也正是众人所担忧的。   “若是戎狄铁骑大举进攻,咱们或会更加吃力。但很明显,戎狄人不可能会为了他国而损耗本国兵力。故而我认为,联军中的戎狄将士并不会太多。”穆元甫道。   微顿,他又道:“只不过,不管多或少,接下来的战事,都不可掉以轻心,也要做好与戎狄铁骑正面对上的心理准备。”   “再者,自古以来,哪有以己之短,对彼之长的道理。”   “军师所言甚是,这阵子本将与诸位再研究对敌之法,找准戎狄铁骑之弱点,必能将其一举激破。”上官远拍板。   他征战沙场多年,还未曾直面这闻名的戎狄铁骑,如今有此机会,自然要好生应对。   穆元甫瞥了他一眼,没有错过他眼中所蕴含的几分热烈,不禁哑然失笑。   上官此人,乃是天生的战将,遇强则更强。   不过他也没有想到,很快地,上官远便真的与戎狄将领对上了。   大梁与联军再一次开战,穆元甫再度看到了那员虬髯大将,见对方挥舞着兵器,不过顷刻间便先后战败了两名大梁将领,其勇猛之势,着实令不少将士心生畏惧。   他不禁微眯双眸。   正在此时,上官远忽地大喝一声:“本将前来会你!”   说完,手提长刀,策马朝着那虬髯大将冲去。   见那虬髯大将周遭的那队护卫兵对上前迎战的上官远虎视眈眈,穆元甫略一思索,一扬手中小旗,立即便有一队将士出列散开,始终不远不近地对上官远形成护卫之势。   他始终紧紧盯着与虬髯大将缠斗起来的上官远,亦不放过对方将士一举一动,唯恐对方偷袭。   在察觉敌阵有异动时,他不慌不忙地再挥了挥手中小旗,一队弓箭手出列,大有对方敢对上官远有偷袭之举,便要立即射杀当场之意。   对方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威胁之意,再度安份了下来。   穆元甫一扬手,弓箭手们便放下了长箭,不过仍是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并没有退回去。   而那厢,毫无后顾之忧的上官远则是愈战愈兴奋,愈战愈勇猛,将手中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前番几乎称得上是屡战屡胜的虬髯大将,被他逼得万分狼狈,竟渐渐有无法招架之势。   发现主将有落败之势,对方军中有一名身材矮小的将领叽叽咕咕就是一通大叫,紧接着,护卫虬髯大将的兵士们齐唰唰举起兵器便朝上官远偷袭而去。   穆元甫见状一声厉喝:“起!”   护着上官远的将士得令,立即迎战。   待两方护卫兵交起手来时,上官远陡然暴喝一声,不待众人反应,那虬髯大将的头颅便被他生生砍了下来。   上官远策马上前,用长刀挑起对方头颅,高高举起围绕战场一圈,哈哈大笑。   主将被斩,又见举着头颅示威的上官远如此勇猛,联军为之胆寒,大梁军队趁机发动攻势,斩杀敌方首级无数,也取得了自开战以来的首回大胜。   “军师不愧是追随大将军出征过的,此番与大将军配合的真乃天衣无缝!”有将领感叹道。   穆元甫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倒是恰好听到这话的上官远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穆元甫的肩膀,道:“正是知道有军师在后方,本将才能打得如此淋漓尽致,毫无后顾之忧!”   穆元甫被他拍得差点岔气。   他如今这副身板,可经不住这人一掌的。   周遭将领见状,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军师,这样子可不行啊!好歹也是个将军了,怎么着也能经得住大将军两招才是。”   “可不是,要不我给军师过两招?”   “得了吧,就你那点本事,估计连军师的小徒弟都打不过。”   ……   穆元甫无奈,也只能任由他们打趣。   想当年,他与上官远在战场上亦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只不过,那时候他是主攻之将,上官远则是掩护他的。   如今则是倒了过来。   虎妞与穆璟听闻了上官大将军在战场上的勇猛,又因为不能亲眼目睹大将军将敌将头颅斩落的威风,纷纷扼腕。   穆璟沮丧得以额抵着树干:“哎,什么时候我才能到战场上见识一番啊!”   虎妞亦然,不过好歹比他沉得住气,安慰道:“快了快了,前几日庚将军不是说要给我们安排新的差事么?”   穆璟不抱什么希望:“鬼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差事呢!说不定让咱们到伙房去帮忙呢!”   虎妞:“……应该不会吧?”   她的语气也有点不确定。   穆璟叹了口气。   不过让两人安慰的是,数日后他们分到的新差事,并不是到伙房帮忙,而是前去接应从京中运来的药材。   两人顿时松了口气。   穆璟更是夸张地拍拍胸口:“只要不是被发配到伙房,让我干什么都行!”   虎妞虽然没有说话,但神情也是这个意思。   “你们做了什么,这么害怕被发配到伙房去?”一阵含笑的熟悉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师父!”虎妞又惊又喜,连蹦带跳地跑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袖口撒娇地摇了摇。   说起来,她都有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师父了。   穆璟亦有些欢喜,不过还记得他的话,挠了挠鼻端,回答道:“哪敢做什么啊?一直老老实实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是这样才好。”穆元甫摇头道。   “真的,穆璟没有说谎,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服从命令,从来不敢有怨言的。”虎妞补充道。   穆元甫轻笑:“行了,知道你们老实了。所以此番前往接应,师父与你们一同前去。”   “真的么?太好了!”虎妞高兴得一拍手掌。   只是,她若是知道这一趟会导致那样的后果,说什么也不会让师父与他们一同去的。   她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看到那样的结局…… 第72章 魂归   可惜现在的她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师父和自己一同去的话,路上还能让师父给她讲讲前面的几场战事。   穆璟明显也是打着和她一样的念头,听闻穆元甫也要和他们一同前去之后, 脸上的欢喜之色掩都掩不住。   看着两人喜形于色的模样, 穆元甫微微一笑,道:“行了, 有什么要准备的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等会儿便要出发了。”   “好的!”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师父你且等一等, 我很快便收拾好了。”虎妞扔下这么一句,率先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穆璟亦不甘落后, 以最快的速度溜了回营帐,随便收拾了一些必需之物,便急急忙忙地又跑了回来。   见虎妞还没有到, 他还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姑娘家就是麻烦,收拾点东西都要这般久。”   穆元甫好笑, 凉凉地道:“这话等会儿菁予来之后, 你再当着她的面说一遍。”   穆璟摸摸鼻端:“算了算了,男子汉大丈夫,才不与姑娘家计较呢!”   穆元甫居然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顿了顿,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我听说, 你这个男子汉大丈夫, 连菁予这个姑娘家都打不过……”   穆璟神色讪讪,嘀咕了几句。   穆元甫也没有听清,不过料想必是些给自己找回颜面的话, 愈发觉得好笑。   “你们在说什么呢?”虎妞匆匆地赶了回来,见两人正说着话,随口问了句。   “没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穆璟抢先回答。   虎妞满是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穆璟一脸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   穆元甫轻笑,倒也没有拆穿他的意思。   以穆元甫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前往接应物资之类的差事,其实根本无需他出马,只是他觉得前一阵子忙于战事,对这两个孩子多有忽略,故而便趁此机会与他们走一趟。   最重要的是,自上回取得大捷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宁大夫交给他的药,原本是五日服一粒,接着便是隔日服一粒,如今已经是每日便要服一粒,甚至昨日他还服了两粒。   也是因为此,近日来,他不得不随身带着药以防万一。   他很清楚,自己留在这世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师父,那日大将军是如何把敌方将领的头颅砍下来的?我以后的武艺,能不能也与大将军那般厉害呢?”路上,虎妞抓紧机会问。   穆璟亦是眼神发亮地望着他。   穆元甫遂将当日上官远斩杀虬髯将领的经过,细细向他们说来,末了才道:“真是傻丫头,上官将军的武艺,强在‘刚猛’二字,与你的是截然不同的。”   “女子不管是体力,还是力度,天生便较男子要弱些,故而你这些年来所习之武艺,讲究的是‘柔’‘巧’二字。需知,柔能克刚,你若潜心苦练,他日未必便及不上如今的上官将军。”   “真的么?”虎妞眼眸愈发闪亮。   “那是自然,难不成师父还能拿这个哄你?”   “那我呢我呢?”穆璟迫不及待地追问。   “若论刚猛,你自是及不上上官将军;若论柔与巧,你又逊于菁予。只是,临场对阵,比拼的可不仅仅是武艺高低,武者之心态、应对之策略同样不可忽视,若能扬长避短,何愁不能克敌?”   穆璟激动得握紧了拳头:“我明白了!”   穆元甫含笑望了望他们,又瞥了一眼身后的近百名兵士,这才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行兵打仗,粮草辎重的重要性,相信不用我多说,你们都应该明白。”   虎妞与穆璟齐齐点头。   “此番从各地调拨而来的药材,更是不容有失,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把这批药材安全运回军中。”穆元甫正色道。   “师父放心,便是拼着性命不要,我们也绝对不会让东西有半点损失!”   “疯丫头说的没错!”   穆元甫微微颔首,在抓紧时间赶路的同时,还不忘提醒他们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   虎妞与穆璟都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愈发将他所教导的种种深深地刻进脑子里,便是半道歇息的时候也不忘在脑子里再回想一遍,以加深记忆。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到三日的时间,便与负责运送的将士们汇合了。   得知周军师带着人亲自前来接应,为首的年轻将领李将军愈发感到责任重大。   “李将军,这一路上可有遇到什么事?”回程的路上,穆元甫问身侧同样骑着马的李将军。   “倒没遇到什么大事,就是在与军师汇合之前,曾遇到几个小山贼,不过末将已经把他们都处理掉了。”李将军不怎么在意地回答。   说完,又顺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像是月牙,只有成年男子手指般大的器物递给他,道:“军师您瞧,这便是从那些山贼身上捡到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末将看它乃是由铁铸造而成,便捡了起来,打算拿回去磨得锋利一些,平时当小刀用一用。”   穆元甫接过,拿在手上细细一看,发现此物一侧刻有一段异形符号。   他不知不觉地勒住了马,将那物对着阳光反复细看辩认,一双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军师,此物可是有什么不妥?”李将军见状,忙不迭地地问。   “此物,那些山贼身上都有?还是仅一人有?”穆元甫不答反问。   李将军想了想:“这末将倒不曾留意,不过肯定不会是只一人才有,末将至少看到三人身上有这东西。”   穆元甫脸色愈发凝重。   “师父,这东西有什么不妥么?”虎妞没忍住问道。   穆元甫没有回答,只是回身打量了一下身后的将士。   他们只有不到两百人,若是遇到寻常敌手,这不足两百人的精兵足以应对。   可是如今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有恶狼之称的戎狄铁骑,便是能敌得过,可药材必定会极大受损……   想到这,他当机立断地吩咐:“李将军、菁予带着人立即加快速度护送药材回营,务必保证这批药材安然送达。我与穆璟率三十名兵士断后,阻断追兵,给你们争取最大的时间。”   李将军大吃一惊:“军师,这是怎么回事?”   “恐怕戎狄铁骑马上就会追来。没有时间了,快!”穆元甫的神情难得地添了几分焦急。   “师父,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断后。”虎妞忙道。   “为师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军令如山,岂有你讨价还价之理?!立即跟随李将军护送药材回营,不容有失!”穆元甫厉声喝道。   虎妞不敢再有二话:“属下听令!”   她立即指挥着自己的小分队,动作利索地将马车的药材扎得严严实实,翻身上马,终还是没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留在原地的穆元甫,用力一咬唇瓣,追上了护送药材的队伍。   师父,穆璟,你们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   “军、军师,咱们要怎么做?”穆璟有些紧张地问。   穆元甫观察了周遭地形,略思考片刻,指挥道:“山上以山石阻断追兵去路,路间设绊马索!”   穆璟等人一听便明白了,立即行动。   许是都知道事情之严重,众人谁也不敢耽搁,在穆元甫的指点下,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又是设绊马索,又是准备山石。   等一切布置妥当,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且越来越近。   众人屏声敛气,穆元甫却忽觉心口一阵熟悉的剧烈痛楚,痛得他差些没趴稳滚下山去。   他强忍着剧痛,哆哆嗦嗦地怀里掏出药瓶,艰难地拧开了瓶塞,倒出一粒在掌心,正欲往嘴里塞,身侧一直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路口方向的穆璟,忽地碰了碰他的臂,压低声音道:“来了!军师,他们来了!”   毫无防备的穆元甫被他这般一碰,掌心的药丸一下子便掉到地上,滚落山石杂草当中不见了踪影。   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再让他重新再倒一粒出来,唯有紧紧地握着那药瓶,以最大的意志压着那股剧痛,强迫自己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越来越近的追兵上。   果然,路口那边,一队戎狄铁骑的身影便出现了。   他瞅准时机,朝着埋伏路的两旁的梁兵作了个手势,紧接着,只听山下路中央,先后传来一阵阵骏马的嘶叫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以及人的惨叫声。   他忍着剧痛立即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山下,毫无防备地被绊马索绊倒的戎狄铁骑兵还未回神,两侧的山上突然滚落一块块石头,狠狠地往他们身上砸着。   刹那间,惨叫声阵阵,鲜血飞溅,本还来势汹汹的戎狄铁骑,瞬间便死伤大半。   “撤,撤,快撤!”后头的铁骑兵发觉前面有埋伏,立即便勒住马往后撤退。   “军师,军师,咱们成功了!”见戎狄铁骑狼狈不堪地撤退,穆璟兴奋得脸都涨红了。   “还早着呢!”穆元甫却没有那么乐观,因为他发现死伤的这些铁骑兵,就真的不过是些“兵卒”。   “但不管怎样,咱们都能给李将军他们争取时间,因为这是唯一一条路,他们若是想过去,只能从这里过!”穆璟道。   穆元甫待感觉胸口那阵痛楚稍稍消了几分后,又见戎狄铁骑暂时撤退,正想趁机服药,听到他这话,欲倒药的动作一顿,缓缓地转过头望向他:“你可知道,这是唯一一条路,于咱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么?”   “我知道,意味着咱们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穆璟坦然。   若是戎狄铁骑卷土重来,而山上能被他们滚落当‘武器’的石头,总会有用尽的时候,他们又只得区区三十人,哪怕能以一当十,恐亦难有胜算。   “你不怕?”穆元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头一回以看待成年人的眼神,望向了这个最小的儿子。   还只能算是少年的穆璟,黑黝黝的脸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怕什么?怕死的话我便不会出现在这里了。说实在的,方才听到你让我也留下断后,我可高兴极了。能死在战场上,为国而死,是身为将士的自豪,又有什么好怕的!”   穆元甫怔怔地望着他良久,忽地轻笑:“你说的对,能死在战场上,为国而死,是身为将士的自豪,又有何惧哉!”   见他认同自己的话,少年憨憨地挠了挠鼻端,小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若是能活着,继续为国效力,自然更好。”   穆元甫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军师!”有兵士紧张地轻唤,穆元甫下意识地望向山下路口,果然便见又有一队戎狄铁骑带着盾牌而来。   众人毫不犹豫地再度将山石狠狠地朝着骑兵砸去……   两刻钟不到,骑兵再度撤退。   穆元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右手死死地攥着药瓶,形势严峻得让他都记不起要服药了。   虽然戎狄铁骑再一次被他们击退,但是,这一回对方的伤亡较之上一回,却已是大减。而他们手中可用的‘武器’,已经损耗了大半。   下一刻,戎狄铁骑再度出现,来得如此迅速,也让众人根本来不及搜集更多的山石,只能咬紧牙关将现有的再砸下去。   “准备对敌。”这对骑兵还未击退,却又有另一队而来,新来的那一队骑兵,在另一队的掩护下,已经向山上的他们攻了上来,并且,攻上来的人数越来越多。   穆元甫唯一觉得庆幸的是,山路并不是发挥骑兵优势之地,这也让他们有了反击的能力。   当穆璟砸落最后一块山石时,已经有一名戎狄骑兵挥着刀朝他砍了过来。   他就地一个打滚,顺势再抽出兵器砍倒从另一条路上攻来的一名戎狄兵,不过顷刻间,双方人马便陷入了缠斗当中。   穆璟仗着身子灵活,加之艺高人胆大,抡着兵器冲入戎狄兵中大开杀戒。   反正最终也不过一死,死前能多砍几个‘西瓜’便多砍几个,也好让那疯丫头知道,他虽然武艺不如她,可杀敌的本事却未必逊于她。   他杀得兴起,对身上的伤完全置之不理,就仿佛身上不断地涌现出来的血不是自己的一般。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鲜血也流得越来越多,可他依然毫不在意,只提着兵器往戎狄兵杀去,这完全一副不要命的打法,倒让不少戎狄兵为之胆寒。   “来啊!你们尽管来!怕的就不是你家大爷!”穆璟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兵器朝着节节败退的戎狄兵一挥,哈哈大笑着。   戎狄兵中,忽有一人又跳又叫,指着他口中叽叽咕咕个不停,穆璟听不到他的话,但见其他原本一直往后退的戎狄兵,在他的‘叽咕’下提着兵器再度朝自己杀来,便清楚那人必是这些戎狄兵的头儿。   看对方装束,虽然这个‘头儿’不过是‘小头儿’,不过他还是立即以对方为目标,丝毫不理会向他攻来的其他戎狄兵,一心一意只追着那个‘小头儿’杀过去。   后背被砍了一刀,他追杀‘小头儿’的步伐没有半分停顿;左臂被刺中,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将手中兵器握得更紧,顺势还砍倒了右方一名戎狄兵。   他的目标如此明显,又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哪怕整个人看上去像个血人一般,可依然只知道杀、杀、杀!   那个‘头儿’亦有点头皮发麻,可还是指挥着戎狄兵朝着穆璟杀过去。   就在此时,突然有十余名大梁兵士从旁杀出,一下子便斩杀了数名没有防备的戎狄兵,也让穆璟身上的压力骤减。   他当下运足全身力气,充满杀意地朝着那个‘小头儿’冲去,瞬间便与对方缠斗了起来。   几番搏斗之下,他虽然成功将对方斩杀,但身上的伤口却又添了几道,身上的力气也终于耗尽,连兵器都抓不稳‘哐当’一下掉到地上。   而他整个人,亦再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去……   即将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扑过来,以身为他挡去一支射过来的箭。   他急得想要大喊,让对方不要管自己,可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   穆璟睁眼想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熟悉的营帐里。   “你醒了?”正端着药碗进来的兵士见他醒来,又惊又喜。   穆璟整个人还有点迷糊,片刻之后,终于想到了昏迷倒地前所发生的一切,挣扎着唤:“师……父……”   “师父?你是指军师么?”   穆璟艰难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从来没有当着那个人的面唤他师父,可在心里,却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师父了。   “其……他人?”   那兵士这回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有几分难过:“其他人都战死了,军师……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将军已经派人找了三天三夜,依然没有找到他,只找到了军师一直带在身上的药瓶。”   兵士抹了一把眼中涌现出来的泪珠,勉强扯了个笑容:“不过你们放心,药材全都安全运抵营里了,一点儿都没有少,也没有半点损坏。大将军说,此番应该给你们记一个大功。”   穆璟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这番话一样,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都……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还有那人从不离身的药瓶……   他想到了曾经在洛云山宁大夫处听到的那番话,那个人的身体……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通红的双目中,有水光闪闪。   此番运送药材,负责断后的三十二人当中,三十名兵士悉数战死,穆璟身负重伤,但经过军医全力医治后,到底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有军师穆元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可尽管如此,大梁军中,上至大将军上官远,下至普通的兵士,都猜测着军师大概是落入了敌手。   一切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般,穆元甫确实被俘。   此刻的他,虽然被关在牢里,但是并没有被捆绑,甚至每日还有大夫奉命来为他诊治。   “当俘虏还能有这般好的待遇,也算是少见了。”   “好什么啊,戎狄人都恨死他了,不过是吊着他的命,怕他死得太早太轻易了。你不知道,这人根本就已经病入膏肓,离死都不远了。那日戎狄人把他捆了回来,只抽了他一鞭,就差点把他给抽死了。那位卓哈将军这才不甘不愿地唤来大夫,一诊,才知道这人根本就没几日好活了。”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戎狄人什么时候有这样好的心肠了。”   ……   牢外传来两个联军兵士的低声交谈,可穆元甫却已经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如这两名兵士所说的那样,他根本就没几日好活了。唯一能暂时救他命的药,已经在混战当中遗失了。   他苦笑。   那位叫卓哈的戎狄将军之所以留着他的命,大概是想要阵前震慑大梁军吧!   次日,当被他兵士强行拖了起来,一路押着上了城墙时,心里半点也不意外,甚至还在看到城墙下的大梁军队时,脸上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突然,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攥着他的领口,把他推到了前方。   “上官远,你睁开眼睛仔细瞧瞧,这是何人?!”把他推到跟前的那人,用着生疏别扭的腔调,说着一口不流利的中原话。   他知道这人便是戎狄将军卓哈,死在上官远手上的那名虬髯将,是他的亲兄长。   兄弟二人奉旨前来襄助吴陈联军,打的也不过是得渔翁利的主意,又哪里想到有来无回的结局。   大梁军中,虎妞一眼便认出了城墙上那名狼狈不堪,却依然不损满身风华的男子,正是她的师父,顿时便红了眼,死死地握着兵器,恨不得立即便杀上前去,将师父救下来。   因隔得太远,军队人又多,穆元甫自然看不到虎妞所在,不过他却知道,那丫头一定也会在。   一阵轻风迎面吹来,吹动他的凌乱的长发飘飘洒洒,他的唇瓣含笑,定定地望着城墙下,属于大梁军队的,高高飘扬着的旗帜。   旗帜上,那个‘梁’字异常醒目,清晰可见。   片刻之后,他的视线便从旗帜逐渐移向上官远,再到触目可及的每一位大梁将士,似乎想要深深地将他们的身影刻入脑子里。   这些,都是大梁最英勇的将士。他们,将会为大梁,为龙椅上的那个人,打下一片更辽阔的江山,让那人有更广阔的天地实现心中夙愿。   若上苍再度垂怜,允他死后灵魂得以暂留,得见那人开创盛世,大梁百姓永享太平,纵然事后化作天地尘埃,此心亦是不悔。   “……上官远,只要你砍下自己一只手,我便把这个人放了,怎么样?!”   “……哈哈哈哈,你们中原人,就是这样贪生怕死,毫不顾念同袍性命,半点都不讲义气,这位周军师据说还是你的兄弟,你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你不答应,我便当着你们的面,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来,让他受尽千刀万剐之苦……”   ……   身后,响着卓哈狂妄的叫声,穆元甫垂眸须臾,忽地低下头去一阵剧烈的咳嗽。   卓哈嫌恶地松开了掣肘着他的手:“这病殃子的病,不会传染吧?”   回应他的,依然是那咳嗽声,并且越来越响亮,似乎下一刻便能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卓哈见状更加嫌弃地离他几步,似乎真的怕他把什么病传染给了自己。便连周遭的兵士们,亦不着痕迹地退离了穆元甫几步。   穆元甫仿若未觉,依然弓着身子捂着嘴咳个不停。   卓哈侧过头去,正欲吩咐兵士几句,说时迟那时快,穆元甫骤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他腰间佩剑,再持剑用力朝他喉咙位置刺去。   他的动作太快,再加上被捊之后一直是病殃殃没有半分力气的模样,不管是卓哈还是其他兵士,都对他毫无防备,故而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便让他一击即中。   只听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飞溅的鲜血,戎狄大将卓哈,居然就此毙命!   随着他的身影轰然倒下,率先反应过来的副将毫不迟疑地举起□□,怒吼一声,朝着穆元甫的胸膛便刺过去……   “师父!!”   “周兄!!”   “军师!!”   ……   城墙下的虎妞看得心神俱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当胸穿过。   穆元甫双手紧紧地握着刺入胸口的□□,鲜血从他的胸口、嘴角渗出,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甚至还哈哈大笑起来。   那戎狄副将大怒,用力握着□□的另一头,猛地再一发力,□□便又刺入他胸口几分,甚至那股力度还将他步步逼向城墙,最后轰的一下,把他推落了下去……   “师父!!”虎妞哭叫着就要冲上去,而此时的上官远双目含泪,暴喝一声,“攻城!!”   亲眼目睹军师惨死的大梁将士,个个红着眼,握着兵器愤怒地朝着城门冲了过去,上官远一马当先,率先冲到了城门处。   从城墙坠落的那一刻,穆元甫的心情竟然异常的平静。   他睁着双眸,望向湛蓝的天,唇边甚至还带着那丝浅浅的笑容。   真好呢……   身体重重地砸落地上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策马飞奔而来的上官远。   “周兄,周季澄,本将不准你死,听到没?这是命令!”   穆元甫的意识渐渐涣散。   “上官……朕走了……”   上官远愣住了,少顷,瞳孔微缩,抱着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你,你是……”   ***   四更时分,大梁京城。   明德殿内,冯谕瑧正沉沉地睡着。   忽地,一阵风吹进寝殿内,本就微弱的烛光瞬间便被吹熄了。   “瑧瑧……瑧瑧……唉……”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缓缓地睁开双眸,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恍恍惚惚间,见寝殿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身影。   “陛下?”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属于大梁太.祖皇帝穆元甫的脸。   “……瑧瑧,朕又要走了。”穆元甫贪恋地望着眼前这张容颜,柔声道。   “陛下要去哪里?”冯谕瑧的意识还有点迷糊,下意识地问。   穆元甫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道:“瑧瑧,若有来世……”   “罢了,两生尚且不得圆满,又谈何来世……”   冯谕瑧怔怔地望着他。   穆元甫的眼神无比温柔,深深地凝望着她,良久,才不舍地道:“瑧瑧,你多保重……”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他的身影亦渐渐消失……   冯谕瑧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殿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   “玲珑,玲珑!”她唤。   今夜值守的是玲珑。   玲珑听到声音连忙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现在几更了?”   “刚过四更。”   “连翘……罢了……”冯谕瑧本想让她唤连翘,想想又作罢。   “陛下醒了么?”哪想到,门外却传来了连翘的声音。   “你怎的来了?”冯谕瑧有些意外她的到来,摒退了玲珑后,让她坐在床沿处,温声问。   连翘欲言又止。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冯谕瑧不解地问。   “连翘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睡不着,听到陛下的声音,便过来瞧瞧。”连翘勉强道。   做了一个梦么……冯谕瑧也瞬间想到了自己方才所做的梦,一时也没有注意她的神色有异。   连翘见她没有追问自己做了什么梦,顿时松了一口气,只是又想到那个梦,只觉得心里又是堵得很。   在方才的梦里,她看到了穆元甫,是的,是穆元甫,不是占着周季澄躯体的那个穆元甫,而是真真正正、完完整整的穆元甫。   梦中的穆元甫竟然朝她拱手道:“元甫前来告罪,答应过姑娘之事,元甫已经无法做到了……”   大梁一统中原之日,便是穆元甫魂归之时……当日誓言犹在耳畔,可他却永远无法再兑现了。   大梁未到一统时,他已到了魂归日。 第73章 成长   “……朕方才也做了一个梦。”片刻之后, 她听到冯谕瑧喃喃地说着。   “陛下做了什么梦?”她下意识地问。   冯谕瑧沉默须臾,终还是缓缓地道:“朕梦到了太.祖皇帝……”   “陛下也梦到了?”连翘冲口而出。   “也?难不成……”冯谕瑧吃了一惊。   连翘艰难地点了点头。   冯谕瑧怔住了,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出事了, 他一定是出事了!   瑧瑧, 你多保重……   梦里那人的那句话,犹在耳畔, 那分明是道别之言。他,一定出事了。   她不知不觉地揪紧了身下的被褥。   穆元甫……   到了早朝的时候, 女帝升座,问:“今日可有边关战况消息传回?”   得了否定的答案后, 她也没有多问。   ***   虎妞眼睁睁地看着最尊敬的人,胸口被长.□□穿,再坠落城墙, 整个人悲愤交加,哪里还记得什么军令, 抓着兵器哭喊着就冲要过去。   好在同一时刻, 大将军上官远亦下达了‘攻城’的命令,故而此刻她的举动才并不突兀。   她不要命地挥舞着兵器,亦完全不理会城头上射过来的箭雨,身侧有不少同袍被箭射中倒下, 可她全然不顾, 拼尽全力往城墙方向而去。   终于,在全身上下沾染了数不清多少人的鲜血后,她才来到了城墙下, 哭喊着朝着已经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穆元甫扑过去。   “师父!周叔叔!周叔叔,你起来,你快起来, 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你起来呀!起来呀!”   “周叔叔……”   豆大的泪珠不停地从她眼中涌现出来,砸落地上那张充满了血污的脸上。   可是,那个温柔地给她编‘小白将军’,教她堆小竹屋,在她哭的时候会耐心地哄她高兴,远归时会给她带各种小礼物,教导她武艺兵法时却又无比严厉,即是她的恩师,又是她至亲的人,这一回,却再没有给她半点反应,哪怕她脸上的泪水根本止不住。   “呜呜……我没有师父了,没有叔叔了,也没有爹了……”虎妞再也忍不住,趴在始终没有回应她的人身上,失声痛哭。   周围的大梁将士,含着泪挥舞着兵器,将试图接近虎妞的敌兵一一斩杀。   城门大开,上官远提着刺死穆元甫的那名戎狄副将首级,一步一步地朝着被虎妞紧紧地抱在怀里的穆元甫走去,而后,将那首级扔到地上,自己则单膝下跪,垂眸掩饰着眼中的悲愤。   陛下,穆大哥……   周围的大梁将士亦齐唰唰地跪下。   血染满地的战场上,只有小姑娘的痛哭声在不断回响。   大梁女帝登基次年,卫尉卿、都护将军周季澄战死沙场,大将军上官远亲自主持,为这位文人出身,却在战场上立下无数功劳的传奇男子,举行了军中最规格的葬礼。   新坟立起,上官远跪在坟前,郑重地叩了几个响头,无声许诺。   陛下放心,臣上官远,哪怕是拼尽最后一滴血,也必定会把大梁的旗帜插遍整个神州大地,守护你要守护的人……   他缓缓地起身,望向仍然跪在一旁的虎妞与穆璟,沉声道:“给你们的恩师叩几个头,便回营去。身为大梁将士,你们要紧记自己的使命、自己的职责。”   虎妞嗓音沙哑,回道:“属下遵命!”   穆璟低着头应了声‘是’。   两人同时向着新坟叩了几个响头,这才慢慢地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地望了新坟一眼,转身跟上了上官远。   上官远带着他们走出一段距离,忽地止步回身,道:“自今日起,你二人便编入本将的亲卫军中。”   虎妞愣了愣,很快便拒绝:“大将军不必看在师父的份上,属下到军中,是要凭真本事往上走的。”   “菁予说得没错,便是师父在世,也会赞同我们的。”穆璟补充。   上官远被他们这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气笑了,斥道:“你们当本将是什么人?若不是见你二人武艺尚且不错的份上,便是天皇老子来说情,本将瞧不上的依旧瞧不上,还会把你们提到亲卫军中?”   虎妞与穆璟彼此对望一眼,一下子便明白对方的意思了,立即道:“属下遵命!”   上官远冷哼一声,扔下一句‘回去收拾收拾便找肖副将报到’就走了。   虎妞目送着他的身影越行越远,沉默良久,才问身旁的穆璟:“你的伤怎样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嗯,那就好。”   两人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穆璟望了望她又消瘦了几分的脸,低声道:“对不住,若不是我武艺不精,军师他也不会……”   他只觉得喉咙一哽,突然便说不下去了。   虎妞摇摇头:“这如何能怪你。”   穆璟没有再说,只是低着头,掩饰住通红的双眸。   虎妞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当日留下断后的一干人,最终得以生还的只有他一个。可是她如今却没有什么心情去安慰他,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先回去收拾了’便离开了。   待她收拾妥当,正准备去找肖副将时,行经穆元甫生前营帐时便止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帘门良久,还是轻轻掀开了门帘走了进去。   帐内一切都维持着当日他们出发前的模样,仿佛还在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虎妞鼻子一酸,没忍住差点又掉起眼泪。   她连连吸吸鼻子,微仰着头把眼泪逼了回去。   这段日子,她已经哭了太多回,师父泉下有知,必定会笑话她的。她不能再哭了,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动不动哭鼻子呢!   门帘忽地被人从外着掀开,她回身一看,便看到正要迈进来的上官远。   上官远似乎对她出现在此处并不意外,只是朝她点了点头,视线在帐内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个上锁的檀木锦盒上,片刻之后,将那锦盒抱起,轻轻抚了抚,而后叹息一声,将它递给了虎妞。   “你是他最亲的人,他留下来的东西,自然也应该归你。”   虎妞连忙接过,想到生前师父对这个锦盒的爱惜,又没忍住想要掉泪。   “打开看看吧!”上官远低声道。   “我没有钥匙。”虎妞闷闷地回答。   上官远皱眉想了想,而后行至书案前,拉开右侧的抽屉,往抽屉底摸索了一通,触手微凉,忙抓住取出一看,果然是一把钥匙。   他愣住了,少顷,眼眶便有几分微红。   穆大哥果然还是把钥匙藏在这个位置,哪怕他活了两辈子,这个习惯依然没有改。   他阖着眼眸平复了一下心情,将钥匙递给虎妞:“开开看。”   虎妞接过,把那锦盒放在桌上,插上钥匙一扭,只听‘啪哒’一声,锁便应声而开。   她打开锦盒一看,见里面放满了信函,见信封上的字迹居然是自己的,她有些意外,拿起那叠信函,一封又一封,全部是她的字迹。   越往底下,信封的字迹便愈是稚嫩,这满满的一盒子信函,就像是时间倒流器,一点一点地勾起了她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幕。   小小的她,皱着小眉头满是苦恼地给远方的周叔叔写信,可是太多太多字不会了,问姨母多了,姨母又会不耐烦,小小的姑娘灵机一动,便把不认识的字全部画圆圈代替。   反正她相信聪明的周叔叔一定可以明白她的意思的!   她展开其中一封已经有些发黄的信,上面是小时候的她那稚嫩的字迹——“……姨母太坏啦!圈圈人家吃的肉是大白将军的,圈圈人家哭了好久,我决定一日都不和姨母说话。”   她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连忙把信放回信封中,随手又展开一封——“……周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呀?虎妞可想可想你了。周叔叔不能喜欢别的孩子,圈圈虎妞就不喜欢你了。”   “…………有个叫江公子的,圈圈到长明轩住啦!刘公公说他也是圈圈候姨母之人。哼,明明长圈圈还没有周叔叔好看嘛!大人真是好圈圈烦啊!真让孩子圈圈圈圈了心……”看到此处,她的呼吸一窒,想到那本兵书里夹着的满纸‘瑧’字,眼泪终于没忍住掉落了下来。   如此喜欢姨母的周叔叔,在收到不懂事的她这封信时,心里得有多难过啊!   “每回收到京城来的信,他整个人连走路都是带风的,把信更是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没了,看完了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要找个盒子锁起来,生怕别人弄坏了。”上官远叹道。   “原本用来收这些信的盒子就这么丁点大,随着信件越来越多,这盒子也越换越大。这些年,不管他去哪里,都要把这东西带上。”   “他很看重你,我原以为只是爱屋及乌,后来想想,只怕初时确是爱屋及乌,但后来,估计便是相处多年,把你当成最疼爱的晚辈看待了。”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想到军中来,但是你既然来了,又是他最看重、最爱护之人,我自会不遗余力地磨练你。”   虎妞猛地抬头,望向他的双眸还带着哭过的微红。   “只是你需有心理准备,我不是他,也没有他的好耐性好脾气,若是达不到我的要求,你打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上官远坦言。   虎妞连忙放下手中的信,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正色道:“将军放心!属下必不负将军期望!”   上官远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便离开了。   虎妞静静地帐里呆了半晌,将师父生前的物品一一收拾好,把那本兵书收入装满信函的锦盒里锁上,而后抱着锦盒,最后望了营帐一眼,这才转身去寻肖副将报到。   军师周季澄阵亡的消息,终于还是传回了京城。   玉人公子周季澄,曾进宫侍候时为太后的女帝,后因触怒女帝被发配定州,却凭一己之身在定州闯出一番前程,亦得军中将士敬重,更先后在灭北夏、平魏国等一系列战事中屡立奇功,得封卫尉卿、都护将军。   在对抗吴陈联军之战中,为护辎重补给,率三十余名兵士断后,落入敌手,却以文弱之身,拼死刺刹敌军大将,终惨遭杀害。   女帝得讯大悲,泣诉朝廷痛失栋梁之材,下旨追封周季澄为定远侯。   ***   冯谕瑧怔怔地望着墙上挂着大梁太.祖皇帝画像,画像上的那人,目光炯炯,英伟不凡,一如他生前。   她缓缓地绕过供桌,行至画像跟前,以指作笔,沿着画上线条细细描绘,神情之专注,仿佛那人就在眼前一般。   “陛下万岁万万岁,本宫一万零一岁,陛下,本宫又赢了……”   大梁太.祖皇帝,崩于而立之年;而定远侯周季澄,死时亦未至不惑。   一滴泪从她眼中滑落,滴落地面,瞬间便没了痕迹。   她转过身,缓步走出殿。   候在殿门处的连翘,却没有跟上她,而是沉默地朝着画像走去,一直行至供桌前,凝视着画中之人片刻,终于,恭恭敬敬地朝对方行了一个大礼。   连翘痛恨负心忘情之人,但同样敬重战场上的英雄。   一礼毕,她起身出殿,看到了正站在殿外的冯谕瑧。   她上前去,扶着冯谕瑧的臂,低声道:“陛下,回宫吧!”   冯谕瑧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伸出手掌,接着不知什么时候飘飘洒洒而下的雪花。   “连翘,你看,下雪了呢……”   “是啊,下雪了,可是陛下放心,今年是丰收之年,百姓应该能安稳度过这个冬日。”   冯谕瑧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望向纷纷扬扬的雪,良久,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明德殿方向而去……   一年之后,大梁军队先后灭吴、陈两国的消息传回了京城,紧接着,中原仅剩下的那几名近海小国,亦上表去帝号,向大梁称臣。   至此,大梁彻底统一了中原。   消息传开,举国沸腾。   而冯谕瑧则收到了虎妞托人一同送回来的信函。   小姑娘在信中事无巨细地将在边疆发生之事告诉了她,对周叔叔兼师父的离世,充满了悲伤,对戎狄人的阴险毒辣更是深恶痛绝。   同时,小姑娘也表示,希望可以留在边疆镇守,待来日有机会追随上官将军灭戎狄、平四海,让大梁成为神州大地最强大的、也是唯一的国家。   “陛下可不能答应她。”连翘亦看了信中内容,忙道。   冯谕瑧目视远方怔怔出神。   良久,她提笔,在信函末尾写了一个字——准。   与虎妞的信几乎同时抵达御前的,还有大将军上官远的请功折子。   冯谕瑧看着那道奏折,一直沉默不语。   奏折上,冯菁予、穆璟两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尤其是冯菁予,上官远为她所列的战功,几乎占去了足足半页纸。   孩子有了出息,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更清楚,那丫头如此拼命,除了确是为着实现心中理想,亦离不开痛失恩师之故。   只因穆元甫死在了戎狄人之手,那丫头已经把戎狄视作了仇人,已是有与之不死不休之意了。   连翘亦看明白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她原以为,小姑娘会在军中慢慢成长,可穆元甫的死,却仿佛一下子便让她成长起来了。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知道曾经那个活泼好动调皮捣蛋的虎丫头,已经随着那人的死,一同消失了。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大梁便会出现一名杀伐果断,不让须眉的女将。人们会惊叹她的赫赫战功,却没有会知道她成长至这般地步所付出的代价。   冯谕瑧沉默良久,提笔在铺好的圣旨上落下了赏赐的旨意——   “……封校尉冯菁予为中郞将……”   同样晋封为中郞将的,还有穆璟。   不过此时的虎妞,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你这软绵无力的刀法,是想削豆腐呢还是替敌人抓痒痒?!”   “砍过来!把本将当成你的仇人,狠狠地砍过来!!去你娘的!这个速度,信不信你的刀还没砍到跟前,本将便能先一刀把你送去参见阎王爷?!”   “你这是什么招数?啊!!你这是什么招数?!啊!!浑身上下全是破绽,老子恨不得一巴掌把你拍回你娘肚子里重新生过!!”   ……   边疆的大将军府,类似的骂声几乎每一日都有,也让府内的下人与众将士对被骂的人充满了同情。   作为被同情的人之一,虎妞咬紧牙关,半句怨言都没有,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哪怕每一回都被骂得比上一回狠。   上官远说要磨练她,这一年以来就真的将这句话执行到底,亦从来没有把她当作姑娘家看待,该骂的该训的从不留情。   穆璟有时候都有点受不了他的强势与高压训练,可她硬是咬着牙给扛下来了,穆璟看得心疼不已,私底下低声劝她不要把自己逼得那般紧。   虎妞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闻言淡淡地道:“如果连大将军的招数都招不住,将来在战场上如何面对凶狠的戎狄人?我又如何能为师父报仇?如何为姨母开疆拓土?”   穆璟沉默了良久,打那之后亦如她一般,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 第74章 顺便成个亲吧   随着最后一个归顺的国家皇室抵达大梁京城, 接受了女帝的封赏,至此,中原完完整整地归属了大梁。   而此刻的冯谕瑧, 却不在宫中, 而是轻车简从地到了父母长眠之处。   她拿起酒壶,将放在冯父墓碑前的酒杯倒满酒:“这酒是大梁建国那日, 我亲自埋在树底下的,一眨眼, 就已经这么多年了。而大梁,也终于成为了中原唯一的国家。”   “女儿不敢说此刻天下已太平, 但至少,在中原,已不会有战乱, 百姓不用再背井离乡四处逃命,可以安安稳稳经营自己的日子。”   “爹, 您最期盼的, 不就是如此么?”她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着墓碑上的字——显考冯公讳琰之墓。   “菁予现在很有出息,虽是女子,但此番所立战功, 比男子亦毫不逊色。上官远虽不曾明言, 但女儿也看得出,他对这孩子是相当欣赏的。”   “至于长姐……她如今也很好,只要女儿还在一日, 莫说她那府里之人,便是满京城,也没有人敢让她受委屈。当然, 除了她自己。”   “……爹,穆元甫他……终究还是死了。”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他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您的赞誉,他并非受不得。撇开儿女私情,他是女儿这辈子遇见的最有本事之人。爹,女儿的眼光其实也没有太差,不是么?”   她忽地微微一笑,干脆席地而坐。   “他虽然了不起,但是女儿希望,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做得比他更好。也好让世人知晓,谁说女子不如男?爹爹,您说对么?”   “菁予的心愿,女儿也看得出,女儿也相信,她一定会实现心中理想。那孩子,也是个认准了便一定会做到底的性子。长姐常说她不像是二姐生的,倒更像是女儿亲生。”   “其实,是谁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女儿心里,她便是女儿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爹,女儿再敬您一杯,今生父女缘浅,女儿未曾尽孝道,只盼着来世能有机会弥补此遗憾。”   连翘远远地看着她与亡父说话,直到见她起身,这才上前去扶稳了她。   冯谕瑧搭着她的手,回身再次望向墓碑,忽地道:“爹爹可还认得连翘么?这些年来,一直是她在女儿身边,陪着女儿走过了无数艰难的日子,若是没有她,女儿未必能有今日。”   “陛下……”连翘喉咙微哽,低下头去掩饰眼中的泪意。   冯谕瑧笑了笑:“回宫吧!”   大梁一统中原后的首个元宵佳节,女帝登上城楼,与民齐贺。   看着城楼之下跪了满地的百姓,听着那一声整耳欲聋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见’,冯谕瑧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看,这是她的臣民,是她的天下。比之百年前的盛世,或许还不够强大,不够富裕,但是她相信,在将来的某一日,一切都会变得更强更好。   天空绽开了炫丽多姿的烟花,伴着的,是百姓的欢呼声、拍掌声,以及朝臣们的赞叹声。   她仰着头,看着夜空那七彩多姿的烟花,唇畔始终蕴着浅浅的笑容。   直到盛宴散去,她看到了有些不安地走过来的寿康公主。   “可有什么事么?”她温和地问。   寿康公主连忙向她行礼,绞了绞手中的帕子,局促地问:“儿臣、儿臣想问问,菁予什么时候会回京?”   冯谕瑧笑意微敛,低叹一声,道:“朕也不知道,也许年内会回来,也许三五七年都未必回。”   寿康公主满脸的失望,语气还有说不出的难过:“还以为儿臣出嫁前,能看到她呢!”   年前,寿康公主便由她的母妃作主选好了驸马,婚期定在了今年中秋之后。   冯谕瑧有几分失神。   与虎丫头同龄的寿康都快要出嫁了呢,可她的虎丫头还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   她定定神,温声道:“虽然她未必能赶得回来,但朕相信,她必会早早就精心准备好了贺礼。”   寿康公主低着头,闷闷地道:“人家又不是在意她的贺礼……”   冯谕瑧轻笑,道:“你且放心,倦鸟终是会回巢的,她便是飞得再高,总有一日会回来,到时候,你再与她算总账便是。”   寿康公主扑哧一下便笑了,眼中还带着点点水光,可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夜里风大,你身子又弱,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冯谕瑧嘱咐。   “好,儿臣告退。”寿康公主朝她福了福礼,这才带着宫人离开。   冯谕瑧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自言自语般道:“也不知日后那虎丫头想选个什么样的夫婿。”   “万一县主没有成婚之意呢?”连翘没忍住插嘴。   冯谕瑧:“……”   行吧,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出现。   她决定抛开这个话题不再提了。   寿康公主大婚之期,诚如冯谕瑧所猜测的那般,虎妞并没有回来,只是托人送回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   寿康公主虽然大失所望,但毕竟也算是过心理准备,故而很快便调整了心情,笑着冲有些担忧自己的奶嬷嬷道:“无妨,总归她的贺礼到了,日后等她回了京,我再与她算总账便是。”   一直侍候她的奶嬷嬷这才松了口气,还真是怕她因此与县主生了嫌隙,见状忙道:“是呢是呢,待县主回京,公主再好好与她算这笔账。”   公主下降,拜别了嫡母、生母与其他亲人,坐上了大红喜轿,走向了新的人生。   冯谕瑧望着远去的送亲仪仗,低低地道:“太.祖皇帝诸儿女当中,如今仍未成婚的,也就一个穆璟了。”   两年前,睿王穆琮亦娶了王妃,如今和他的王妃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自退位之后,穆琮果真事事听从太医嘱咐,安心地调养身子,到底年轻,没多久便可以扔掉拐杖,也不用人搀扶,慢慢地走路便如同常人一般了。   只是左手力度到底还是不及以前,偶尔也会头疼。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几年的安心养生,穆琮的体型终于变得和同龄人一样了。冯谕瑧有时看着他如今高高瘦瘦,精神抖擞的模样,都快要想不起他当年圆滚滚,走一步歇三步的样子了。   大梁女帝登基的第五年,女帝于朝堂上正式下旨,命大将军上官远率十万精兵,远征戎狄。   大梁一统中原不久,戎狄亦正式南下,双方在边境一带经常发生冲突。两年前,女帝便下旨,调大将军上官远镇守北关,防的就是戎狄人。   上官远镇守北关后,与戎狄间的战事亦随之频繁了不少。   若说戎狄人最恨大梁的哪一位,此人非上官远莫属。   同样,若说大梁将士当中,谁最恨戎狄人,上官远必定榜上有名。曾经的虎妞,如今的振威中郎将冯菁予,以及宣威中郎将穆璟,亦然。   当年定远侯周季澄的死,让他们与戎狄结下了死仇。   冯谕瑧遥望北方,在那个方向,大梁的将士将会对上最强的敌人,她并无十分把握可以取胜,但却知道这场战事避无可避。   大梁若是退缩,等待着的便会是边关百姓被掳掠,戎狄铁骑踏足中原,中原好不容易有的生机,将会遭受重创。   她收回视线,便见玲珑皱着眉走了过来。   “何事?”她问。   “县主的大白将军,情况不是很好。”   冯谕瑧怔了怔,随即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活了十几年的大白鹅,也算是达到了鹅生圆满。   想了想,她又道:“朕去瞧瞧吧!”   虽然当年她总爱以大白将军作筹码威胁虎妞,但她也知道,这么有灵性又护主的大白鹅,实属难得。   大白将军的情况确是不很好,趴在属于它的‘床’上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眼睛半耷拉着,无论周遭有什么响动,都激不起它半点反应。   冯谕瑧轻轻抚着它的羽毛,想到当年这只‘嚣张’的大白鹅种种行为,低低地叹了口气。   让人意外的,大白将军居然望了她一眼,甚至还虚弱地‘嘎嘎’了两声。   冯谕瑧抚着它的动作愈发轻柔:“若是觉得辛苦,那便安心去吧!你的小主子若是知道,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般辛苦。”   大白将军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又是虚弱的‘嘎嘎’两声,而后缓缓地阖上眼睛,半晌之后,气息愈来愈弱,直至再无气息,身体也一点一点变得僵硬。   冯谕瑧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吩咐了宫人把它好生安葬,免得来日虎妞归来找不着它所在。   看着宫人把大白将军放进早就准备好的木盒子里,她不知怎地想到了把虎妞接回来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振威中郎将冯菁予,有的只是一个黑黑瘦瘦脏兮兮又‘凶恶’的小丫头,以及她那个同样凶恶的大白将军。   那个时候,也还没有什么定远侯周季澄,有的只是进宫不久的玉人公子。   时间如流水匆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北关将军府中,冯菁予将已经收了数年的白布重又找了出来,把它缠到额上绑紧,再戴上盔甲。   今日,便是大梁与戎狄正式开战后的第一仗,她头上戴孝出征,是要以实际行动为逝去的师父报仇。   她走出府门,迎面便看到了同样一身戎装的穆璟。   两人在看到对方额上的一抹白时,均愣住了。   “咱们一定可以的。”她听到穆璟低声地、充满自信地道。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是,一定可以!”   ***   北关战况激烈的程度,冯谕瑧虽然未能亲眼目睹,但也猜得出来。   战事虽然重要,但朝中亦其他许多重要的事离不开她。尤其是大梁这几年战事不断,耗费的人力、物力与财力均是不少,曾经的积累也耗损了十之七八。   也是老天爷眷顾,这几年风调雨顺,加之朝廷劝课农桑,大举兴修水利,想方设法提高生产力,才不至于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但是,人无近忧,必有远虑,冯谕瑧也明白这个道理,对朝政自然不敢有所懈怠。   这日,当她与朝中大臣商议完政事时,便听到了宁大夫故去的消息。   她大吃一惊,差点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有拿稳。   “怎会如此突然?朕上个月见他还是好好的。”   “陛下忘了,宁大夫已经七十高龄,此番也是无疾而终,算是喜丧。”连翘叹道。   冯谕瑧沉默良久。   是啊,宁老头子都如此高龄了,这一日的到来,也该是预料当中。   “宁大夫生前留下嘱咐,让小宁大夫将他的遗体火化,骨灰撒入护城河,让他纵在九泉之下,也能有机会看到大梁开创的盛世到来。”   冯谕瑧轻笑,眼中却有隐隐的水光:“那老头子,纵然是死了,也要让朕没个痛快。”   连翘亦含泪点头:“可不是么?老头子一辈子我行我素,也就是他,才会想到死后化灰撒入护城河。”   “他要撒入护城河,朕便送他一程吧!”   数日之后,小宁大夫抱着骨灰坛子,跟着冯谕瑧与连翘到了护城河上游,而后,将骨灰坛子郑重地交给了女帝。   冯谕瑧接过,轻轻抚了抚光滑的坛子,低低地叹息一声,拔掉盖子,抓起坛中骨灰,一点一点地抛洒入护城河……   活命之恩,无以为报,愿尽余生之力,奉上太平盛世,以慰英灵……   “你今年有何打算?可想进太医院?”料理完宁大夫身后事之后,冯谕瑧问小宁大夫。   小宁大夫摇了摇头,迟疑片刻,道:“草民想到北关,当一名军医。”   冯谕瑧有些意外:“你可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草民就是想为将士们略尽绵力。”   冯谕瑧定定地望了他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也罢,朕便如你所愿吧!下个月初三,朝廷会有运往北关的辎重的,到时,你便与他们一起出发吧!”   小宁大夫大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多谢陛下!”   看着小宁大夫欢天喜地回去收拾的背影,想到远在北关的虎妞与穆璟,以及无数年轻有为的将士,冯谕瑧微微一笑,感叹道:“大梁有这样的后一代,何愁成不了大业。”   “那也得遇上明君,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连翘回答。   冯谕瑧笑了笑,没有再说。   ***   三年后,在大梁军将戎狄逼得退回大漠千里后,女帝下旨收兵。   朝中大臣见状松了口气。   好了好了,总算是有缓口气的时候了,他们还真的怕陛下会与戎狄不死不休地打下去。   就算是将士们还打得起,国库也耗不起啊!   想当年,国库那个充盈哟,如今呢?就没个满的时候。但凡有点要满的征兆了,又要掏出大半给前线送去,让人瞧着都心疼。   虽然这一回没有彻底灭掉戎狄,但是彻底打灭了对方的气焰,让戎狄铁骑战无不胜的传言成了彻底的笑话,亦大大增长了大梁将士的士气。   女帝翻着前线送回的请功折子,上首第一个名字便是冯菁予,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其实这三年来,前线也不断地传回各种消息,其中不泛有中郎将冯菁予的种种英勇事迹。   朝野上下都知道了,当年养在陛下身边的那个小县主,如今已经成了令戎狄人闻风丧胆的女煞神。   传闻她力能扛鼎,能持枪作箭射杀戎狄铁骑首领,亦能孤身深入敌营,凭一己之力斩杀敌首三千,俘虏敌军主将。   冯谕瑧自然也听到了这些传闻,一时无语。   再传闻下去,那虎丫头的名字都能止小儿夜啼了。   不过此时,她只是轻轻地抚着那个名字,喃喃地道:“这一回,应该会回来了吧?”   这都几年了?寿康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她若是还不回来……   若是还不回来,又待如何?冯谕瑧想了想,哑然失笑。   若是不回来,她还真的不能拿那虎丫头怎么样。   不过好在,半年后,她还是等回来了班师回朝的大军。已经荣升振威将军的冯菁予亦在其中。   正明殿内,女帝高坐宝座,看着紧跟在上官远身后进殿的那个虽然纤瘦,可浑身上却弥漫着肃杀之气的熟悉身影,差点失态。   倒是冯菁予在看到宝座上的姨母时,眼神一亮,浑身的肃杀之气亦随之消散了几分。   “臣上官远/臣冯菁予/臣穆璟/参见陛下!”   三道掷地有声的洪亮声音在殿内响起,朝臣们的视线亦不知不觉地落到了殿中央的三人身上。   而传闻‘力能扛鼎’的冯将军,收到的视线是最多的。   “免礼。”女帝平静地道。   冯菁予趁着谢恩起身之机,飞快地往上首望了一眼,成功地对上了记忆中那双温和的眼神。   她的鼻子酸了酸,连忙掩饰住。   朝会散去后,她一脸欲言又止地望向上官远。   上官远如何不知她的心思,不过却故意道:“你与穆璟两人,随我到许大将军府上喝两杯。”   许跃平大笑,道:“好了好了,快饶了这孩子吧!这酒什么时候喝不成。”   上官远亦是一阵大笑,不过总算是放过了她:“去吧!”   冯菁予道了声谢,飞也似的便往明德殿方向跑去。   穆璟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可很快便又想到了什么,顿时收回了脚步,道:“不如我陪两位将军喝一杯吧?”   上官远一怔,略一想便明白了,点头道:“如此也好!走,今晚不醉不归!”   穆璟从军时未满十八,仍是住在宫中。可是这几年下来,他已过弱冠之龄,虽不在京中,可朝廷连他的端王府都为他建好了,自然不便回宫中居住。   只是那个端王府,他从来未曾住过一日,此刻让他回去,难免有些孤清。   却说冯菁予一路飞奔,却在转角时碰上了明显在等着自己的女帝。   看着一如记忆中威严却又不失慈爱的姨母,她鼻子一酸,积攒多年的委屈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姨母……”   “哟,这不是力能扛鼎,凭一己之力杀敌三千,俘虏敌将的冯将军么?”女帝阴阳怪气地道。   难得见她如此模样,连翘差点笑出声,连忙憋笑垂头。   “谁啊?冯将军是谁?我不认识。”冯菁予立即一脸正色地接上了话。   冯谕瑧嗤笑,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腮边软肉:“朕让你不回家……朕让你力能扛鼎杀敌三千俘虏敌将……”   她这点力度对已经身经百战的冯菁予来说,完全不具半点威胁,可她还是装着被掐得很痛的模样哇哇叫着求饶。   “疼疼疼……快松手快松手,以后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冯谕瑧没有理她,愈发用力地掐,直到感觉心里那股火消去了才松手。   见她消了气,冯菁予立即亲亲热热地搂着她的臂,撒娇地道:“姨母,这几年人家可想您了,一直一直想……”   冯谕瑧又是一声嗤笑,分明不信她这话。   冯菁予也不在意,反正姨母这口硬心软的模样,打小她便见识多了。   她拿出小时候黏人的本事,可劲缠着她撒娇卖乖,终于让对方的脸再绷不紧了。   “都多大个人了,怎的还像块牛皮糖一样,撕都撕不开,真该让你那些同袍来看看你这模样!”冯谕瑧没好气地道。   虽然嘴里嫌弃,可她还是拉着多年未见的孩子,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一番。   “瘦了,也长高了。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冯菁予点了点头,依偎着她,低声将这几年的经历一一向她道来。   当然,这当中经历过的无数次受伤,都被她轻描淡定地略了过去。   她虽然没说,可冯谕瑧又如何会不知,只是轻轻捊着她的长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我想迟些把周叔叔迁回京中安葬,他生前那么希望看到中原一统,盛世重现,我想让他好好看着,一切如他所愿。”   冯谕瑧轻抚她长发的动作顿了顿,很快便掩饰了过去:“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战事平息,不用再隔三差五从国库、粮仓大批大批地搬东西,朝野上下像打了鸡血一般,个个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恨不得立马便把空了不少的国库、粮仓填满。   但不久之后,便有朝臣提出了册立太子之事。   毕竟,女帝虽然正值壮年,但并无孕育嫡亲骨肉,这继承之人还是要早点确立起来,便是将来万一有个什么,也不怕起乱子。   若是以往,朝臣便是知道此事应该早早确定,但碍于一直没有什么好的人选,亦不会这般快便提起。   但是,如今涌出了一个颇有太.祖皇帝遗风的端王穆璟,这人选一下子便明朗了。   太.祖皇帝四子,安王、废帝、睿王都已经轮过一回了,论理再怎么着也该轮到端王了。况且端王侍上至孝,又素与冯将军交好,这个人选,陛下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满才是。   朝臣们几经思索,虽有意上表请旨,但再一想到当年劝端王继位,反被对方大骂一顿,顿时又有点退缩了。   当年端王初入军中,骂起人来还那般不留情面,如今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蔫知骂起人来会不会更不留情面?这把年纪了,再被人指着鼻子骂,那就真是丢不起这个人了。   可尽管如此,冷清了数年的端王府,在迎回了主人之后,也终于开始热闹起来,每日府门前均是车水马龙。   身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大将,上官远自然也知道朝臣们的打算。   他背着手,怔怔地望向皇陵所在方向,久久没有说话。   太子之位么……   若是以往,他必定毫不犹豫地支持穆璟,只是,自从得知当年一力支持女帝登基的周兄,便是还魂的太.祖皇帝后,这几年,他的许多想法都有了改变。   但是他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会一直支持穆大哥所作的每一个决定,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他思前想后,终于有了一个决定。   ***   听闻上官将军要见自己时,冯菁予正在大白将军那小小的坟前。   她不敢耽搁,连忙整理了一番便出宫去。   待下人们引着她到了上官远所在的书房时,见穆璟也在屋里,她也不觉得意外。   “属下参见大将军!”   上官远道了声‘免礼’,而后单刀直入:“趁着如今边关无战事,你俩顺便成个亲,再把孩子生一生吧!”   正饮着茶水的冯菁予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便是穆璟亦是目瞪口呆。   “顺、顺便成个亲,再把孩子生一生?”她好片刻才缓过来,不敢相信地道。   穆璟亦回过神来,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上官远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错,本将觉得这样的安排最好不过了。如今朝堂上不是叫着要立太子么?本将思前想后,这太子人选,谁都不合适。最合适的,便是你俩结合之后生下来的孩子,既有冯氏血脉,又有穆氏血脉。你们放心,不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本将都会一力支持他/她登上皇位。”   冯菁予呆住了。   穆璟眼眸微闪。 第75章 悲逝   上官远愈说愈觉得这个主意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而且你俩自小一起长大, 算是青梅竹马,这些年又是一起出生入死,感情深厚, 结为夫妇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这成了亲, 再顺便生几个孩子……”   冯菁予见他越说越上头,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的话:“将军, 有些夫妇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可各自嫁娶后, 彼此都有了亲生骨肉。所以说,生孩子也得看缘分, 不是母鸡下蛋,咯咯一声一个,咯咯一声又一个。”   穆璟:“……”倒也不必形容得这般贴切。   上官远:“……”   上官远清清嗓子, 望向始终没有说话的穆璟:“你怎么说?”   穆璟迟疑片刻,道:“菁予说得对, 孩子之事确是要看缘分, 急不来。”   见他认同自己的话,冯菁予顿时松了口气。   好在穆璟还有理智,哪像大将军这般……   下一刻,她又听到穆璟不紧不慢地道:“不过, 属下觉得, 大将军前半个建议甚好。”   上官远与冯菁予均是一愣,但两人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上官远更是哈哈大笑, 用力往穆璟肩膀上一拍:“你小子奸诈啊!”   冯菁予抚额,没好气地瞪了穆璟一眼:“你可别添乱了!”   穆璟正色道:“我可不是在添乱,虽然是大将军先提出的婚事, 但亦是我多年心愿,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毕竟……”他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毕竟我也看得出,你一直只把我当成好兄弟好同袍,不曾有过男女之情。”   所以这才是最让他头疼的地方。打小便认识,又一起出生入死多年,对彼此实在是太熟悉了,又哪里会想得到别处去。   若不是小宁大夫的到来,看到她对小宁大夫亲近时,他心中的不痛快,估计也不会察觉自己竟然对她起了别的心思。   冯菁予彻底呆住了。   上官远挑挑眉,抱臂靠着椅背,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这小子可以啊!这心思藏得可够深的。   穆璟有些不自在,不过深知这个机会千载难逢,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都不想再把这些心事藏在心底了。   故而,他清清嗓子,望入冯菁予的眼底深处,认真地道:“所以,我想娶你,仅是因为心中所悦,与你是谁家的女儿没有关系。”   冯菁予难得地结巴起来:“可、可是,可是我一直想要招赘的啊!”   穆璟挠了挠后脑勺:“入赘的话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会很麻烦。朝堂上那些老匹夫,肯定烦得没完没了。而且我都有了自己的府邸,你直接嫁进来当女主子,还能为朝廷节省了一座宅子,岂不是更好?”   “若是你想要延续冯氏,那倒容易,将来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便让他姓冯就是。”   上官远听着听着便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打断他的话:“等等,怎么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要姓冯?”   “不可以么?反正不管是姓冯还是姓穆,都是我们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穆璟浑不在意地道。   “话虽是如此,但是……”   “等一下,我可没答应要嫁他,怎的你们连我以后的孩子姓什么,都替我给决定了?”冯菁予被他们带得有点偏的思路,终于回了正轨。   她都没有答应呢,这两人会不会扯得太远了?   “你不愿意么?”穆璟满脸的失望,望向她的眼神带着一点小委屈,一点小黯然。   冯菁予何时见他这般模样,讪讪地道:“就是觉得太突然了,真的是太突然了,我、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行!你好好想想,改日再给我答复。”见她没有明言拒绝,穆璟眼睛一亮,顿时又觉得充满了希望。   “好、好的、好的,我、我突然想起还有事,便先回去了……”她打了个哈哈,哪里还敢逗留,胡乱寻了个理由便溜之大吉了。   上官远何时见过她这般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孩子出宫一趟,回来整个人就有点魂不守舍,冯谕瑧看在眼里,不过却没有追问。   还是冯菁予忍不住,悄悄地将今日发生之事告诉了她,末了期期艾艾地问:“姨母,您、您怎么看?”   冯谕瑧没有想到上官远居然会提出这样的提议,一时有些意外,又听她这般问自己,微微一笑:“姨母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   “你与穆璟自幼相识,又一起经历过那般多之事,对他的了解,只怕比朕的还要多。他的品行如何,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朕相信,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   冯菁予叹了口气,像小时候那般依偎着她,小小声地道:“其实,上官将军有一句话让我很心动。他说,一个既有冯氏血脉,又有穆氏血脉的孩子,是最适合继承大统的。”   冯谕瑧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没有说话。   不错,有这样血脉之人确实是适合的,不管是对那些盼着将来可以还政于穆的臣子,还是一直忠心追随她的臣下,都可以达到一个最佳的平衡。   “姨母还是那句话,关键要看你。你若是喜欢,不管他是姓穆还是姓别的什么,都随你。姨母既然能坐得上如今这位置,对将来之事自然有所准备,又何需你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   冯菁予在她怀里蹭了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倒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觉得别扭。明明人家把他当作最好的兄弟的……”   冯谕瑧轻笑:“估计当初他发现自己,居然对‘好兄弟’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怕是比如今的你更别扭。”   冯菁予想了想,好像确是有一段时间,穆璟看都不敢看她。   她顿时就心理平衡了。   得,只要不是只得她一个别扭就行。   待别扭的姑娘离开后,连翘这才叹了口气,道:“唯一庆幸的是,端王还算是勉强配得上县主。”   冯谕瑧哑然失笑:“能得连翘姑姑夸一句‘勉强配得上’,可见端王确是不错。”   连翘如何不知她在取笑自己,不过也不在意。   接下来的数日,穆璟隔三岔五便出现在冯菁予跟前,也不说话,只是用那充满期待的眼神直瞅着她。   冯菁予心里的别扭劲还没有过去呢,被他这般盯得头皮发麻,讪笑几声便溜掉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张瞬间变得黯然的脸。   虽然一直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但对方也没有拒绝,那代表着还是有希望的,故而穆璟也不灰心,仍是一有机会便去堵人,依旧是用那溢满期盼的眼神望着她,等待着对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   如此几个来回,冯菁予都有点害怕看到他了,恰逢此时南边传回消息,晋国军队犯边,她二话不说便请旨出征。   大梁统一了中原之后,便与晋国形成了划江而治之势。晋国依靠着天险,在中原战乱不休的情况下,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定的局面。   如今中原悉数纳入大梁版图,再加之不久前大梁还将来势汹汹的戎狄人赶回了大漠,晋国便坐不住了,趁着大梁久经战事兵力耗损之际,终于鼓起勇气挥师北伐,意欲重回中原福地,一统天下。   冯谕瑧略思索片刻,便以许跃平为主将,冯菁予为先锋,领兵南下应对晋军。   以此同时,终于有朝臣在朝会上正式提议女帝册立端王为太子。   有人开了头,自然便有不少人跟着附和。   女帝神情不变,只是望向殿内有些魂不守舍的穆璟,温声问:“端王的意思呢?”   穆璟的心思都跟着欢天喜地领旨而去的冯菁予走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为了逃避自己,居然都没有向他透露半句便请旨出征了。   疯丫头想对自己避而不见?想得美!山不就爷,爷自去就山便是!   “王爷,王爷!”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臂膀,他回过神来,仍有些搞不清状况,“什么?”   “陛下在问您话呢!”站得离他最近的朝臣飞快地提醒。   问话?问什么话?穆璟呆了呆,正欲让那人再给自己一点提示,上首的女帝已经再度出声:“端王方才在想什么呢?”   “想着去就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冯谕瑧:“……”   众朝臣:“……”朝会上还敢开小差的,也就这位爷了。   冯谕瑧无语须臾,终于还是无奈地道:“韦卿方才向朕建议册立你为太子,几位卿家亦表示赞同,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不干!睿王都不干的事,干嘛推到臣的头上。况且,臣志不在此,更承担不起这般重的责任。”他顿时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眼珠子忽地骨碌一转,又道,“不过,臣倒有一事想请陛下准许。”   “何事?”   “臣愿追随许大将军出征,请陛下准许!”他立即跪地,大声地道。   冯谕瑧顿时便明白他方才那句‘去就山’是什么意思了。   她挑挑眉,既不说同意,又不说不同意,而是转而问起了其他政事。   见她不给自己一个准话,穆璟也不失望,反正没有直接拒绝便代表有希望。   待朝会散去之后,他厚着脸皮跟着冯谕瑧到了明德殿:“陛下,臣愿追随许大将军出征,把晋国人打回老家,让他们知道大梁的厉害。”   冯谕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当真仅是为了这个原因?”   “这倒不是,还是为了一个人,不想让她逃避得太过自在。”穆璟老老实实地回答。   冯谕瑧定定地望了他片刻,不紧不慢地道:“朝臣提议朕册立你为太子,朕冷眼瞧了你这些年,凭心而论,这储君之位,以你如今之能,确是坐得。”   “陛下言重。陛下春秋正盛,立储之事,未免过早了些。正如臣在大殿所言,臣志不在此。”穆璟坦然地迎着她的视线,平静地回答。   想了想,眼珠子骨碌一转,涎着笑脸上前几步:“陛下既然觉得臣有才有能,不如给臣赐个婚,怎样?”   冯谕瑧哪里想到这小子居然脸皮厚成这般模样,没好气地道:“朕从不干乱点鸳鸯之事。”   “怎能说是乱点鸳鸯呢?陛下不过是为一对天作之合锦上添花而已。”   冯谕瑧瞥了他一眼,直接赶人:“你回去吧!朕这会儿政事繁忙,没功夫理你。”   一个目的都没达到,穆璟有些不满,但到底不敢在此放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一直到他离开,冯谕瑧才从抬眸,望了望他离开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端王不合作,女帝亦不坚持,立储一事便就此略过,自然有希望将来女帝可以还政于穆的朝臣大为失望。   不过转念一想,太.祖皇帝诸子还年轻,而女帝终究是长辈,早晚有一日会走在前头,便又心安理得了。   反正女帝娘家无人,这皇位怎么传,将来也必定会传回穆氏手上,且等着便是。   新上任的太常卿徐伯照,便是当中的一员。当年虽然迫于形势支持了女帝登基,但私心里还是希望将来可以还政于穆氏。   没得求得赐婚圣旨,也没有被允许随大军出征,穆璟自然不甘心,隔三岔五便进宫请旨,可是冯谕瑧丝毫不理会他,以致最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冯菁予跟着许跃平的大军南下。   冯谕瑧望着远去的大军,良久,低低地叹了口气。   “陛下是不放心县主么?”连翘问。   “哪里能完全放心得下,只是路是她自己选的,朕虽是她的长辈,却不好为她作选择。”   “所以陛下这回始终不肯松口让瑞王出征,也是想着给县主多些时间考虑清楚。”   冯谕瑧轻笑:“那丫头哪里会考虑,只顾着不自在了。把他俩分开,让她度过这阵子的不自在,她自然便有答案了。”   连翘正想说些什么,一阵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冯谕瑧自然察觉了,皱了皱眉:“朕瞧着你今日脸色不是很好,可有请太医诊过了?”   “哪里就需要请太医了,不过是天气转凉,身子一时没转变过来,稍微觉得有点儿凉而已。”连翘不在意地道。   冯谕瑧瞅了她片刻,不由分说地道:“今日开始你便不用当差了,先把身子调养好再说。”   连翘想说不用,但见她如此坚持,便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原以为不过是小小的着凉,哪想到断断续续一直没办法彻底痊愈,总是时好时坏,让她烦得不行。   冯谕瑧见她为此焦躁不已,没好气地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况且又不比年轻时候,哪能一下子便好彻底了,你就是脾气急。”   连翘亦知道自己最近确实是急躁了些,无奈地道:“陛下教训得是,连翘会安心静养的。”   说到就到,她当真努力按捺着心中焦躁,老老实实地开始养病,隔得半个月后,总算是痊愈了。   冯谕瑧暗暗松了口气。   而穆璟,在为着出征一事纠缠了三月有余之后,冯谕瑧终于松了口,准予他押运粮草南下补充供给。   穆璟大喜过望,咚咚咚地给她磕了几个头,像只猴子一般连蹦带跳地走了。   看着他这副欢天喜地毫不稳重的模样,饶得是冯谕瑧也不禁笑了起来。   时间匆匆,转眼又过了两年,这两年期间,南下御敌的大梁军形势一片大好,不紧将晋国赶出了大梁国境,先锋冯菁予在取得一场以少胜多的大捷后,成功改守为攻,率军队步步向晋国进逼。   而朝堂上,为着到底是见好就收,还是一举作气攻下晋国,群臣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冯谕瑧与群臣商议了将近半月,最终还是决定增兵,全力攻打晋国。   而大梁军队攻打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晋国境内那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沧州。只要打下沧州城,远征的大梁军补给便暂可无忧了。   三个月后,大梁成功攻占沧州的消息传回,冯谕瑧大喜。   然而,紧随着捷报回来的,还是副将穆璟与先锋冯菁予在战场上成婚的消息。   冯谕瑧:“……”   上官远:“……”可以的,看来还可以期待一下班师回朝那日,这俩还能顺便把娃抱回来!   其他朝臣:“……”   女帝终于勃然大怒,一拍御案:“荒唐!”   她怒气难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的主意?”   来传讯的兵士结结巴巴地回答:“是穆将军。好像是两位将军打赌,冯将军输了,所以就只能答应穆将军。”   冯谕瑧冷笑连连。   就知道必定是穆璟那小兔崽子的主意,不过那虎丫头居然也敢答应,可见确是翅膀硬了。   只可惜山高皇帝远,哪怕她恨得牙根痒痒,也只能认下来了。   连翘也听闻了那两人荒唐的成婚之礼,无奈抚额。   “姑姑也莫要担心,陛下那般疼爱县主,等县主回来说几句好话,陛下便不会恼了。”侍候她的小宫女见状便道。   自当年那场风寒之后,连翘便发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不时会病上一场。尤其是去年还遇上寒冬,整一个冬季,她几乎就没什么出门的时候,更不必说侍候主子了。   冯谕瑧更是直接便不让她再当差,还专门安排了两名宫女侍候她,只是在她身子稍好的时候,唤她到跟前说说话。   当半年后再一次病倒时,连翘已经相当习以为常了,反正病病好好,好好病病,不过是吃多吃少几日药的问题而已。   哪里想到,这一回的病,一直未见好转,不但如此,甚至还一日比一日严重,最终竟是彻底卧床不起了。   冯谕瑧急了,太医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可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甚至连药都喝不下去了。   终于,在再一次将喝下去的药悉数吐个干净后,连翘喘息着,望向急得连太医都骂了的冯谕瑧,低低地道:“连翘有话想与陛下说,还请陛下让他们都退下去吧!”   冯谕瑧深深地吸了口气,将众人抿退,这才坐到床沿上:“你有什么话想说?”   “陛下,连翘很清楚,大概是没有办法再侍候陛下了。”   “说什么胡话,不过是个小病,好生将养一阵子便会好起来的。”冯谕瑧安慰道。   连翘微微一笑:“陛下也会说这些谎话了么?”   冯谕瑧勉强扯着的笑容僵住了。   连翘低低地叹息一声,道:“连翘生来便不知父母,不知家乡,若不是遇到陛下,只怕早就死于非命了。连翘一生无所求,唯愿陛下事事顺心……”   “你就是操心太多,才会病成这般模样。好生歇息,朕明日便广发皇榜,召集天下名医为你诊治。”冯谕瑧喉咙一哽,打断了她像是交待后事一般的话。   连翘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暗地叹息一声,而后疲惫地阖上了眼眸:“好……”   只是,不等皇榜张贴出去,当晚,冯谕瑧仍在正明殿批阅着奏折,玲珑忽地面无血色地闯了进来:“陛、陛下,连翘、连翘姑姑不行了……”   她手中的御笔‘噔’的一下便掉到了御案上。   待她急速赶回明德殿,飞奔着冲进连翘的屋里时,床榻上的连翘已经到了弥留状态。   “连翘……”她一步一步地朝对方走去,颤声轻唤。   一直是半阖着双眸的连翘,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地朝她望了过来:“主……子……”   冯谕瑧连忙上前,颤抖着握紧她的手:“连翘,你怎样了?”   “主子,连翘……先走一步了……”   冯谕瑧用力一咬唇瓣:“朕不答应,朕不答应,你听到了么?”   连翘微微弯了弯嘴角:“连翘这一生,最幸运的,便是遇到主子……”   冯谕瑧的眼泪终于没忍住滑落下来:“瞎说,你这辈子最倒霉的,便是遇到了我这样的主子。天底下哪有我这样的,说是最信任你,可还是把你利用得彻底……”   “当年的周季澄,我也知道,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更知道你对那人的恨,所以再一次利用了你,利用了你对他的恨……”   连翘低叹:“连翘知道……但是,一切都是连翘自己想去做的,怎么能说是主子利用了我呢?”   她努力地又弯了弯嘴角:“主子,连翘很高兴你给了我那样的机会,若有来世,连翘愿再为主子效力……”   冯谕瑧笑了,眼中却是带着泪意:“说什么呢?若有来世,我可不想再当你主子了。我要当你姐姐,若是你敢不听话,我便要狠狠地教训。”   连翘嘴角的弧度又弯了几分,低低地道:“就跟教训虎妞一样么?”   “对,就跟教训那不听话的虎丫头一般。”   “如此也好……真好……”连翘发出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眼皮愈来愈重,只仍是喃喃般道,“主子,你要好好的,好好保重自己,正如你说过的,活着,只有活着,才是最大的赢家……活着……”   她的瞳孔渐渐涣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直至……再无半点声息。   冯谕瑧只是下意识地将对方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透过对方那越来越凉的手,传到她的身体上去。   良久,奉旨照顾连翘的女医久不见对方反应,一探,顿时跪倒在地:“陛下,姑姑、姑姑去了……”   屋里屋外紧接着便响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冯谕瑧像是没有听到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将一直握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放入锦被内,又为床榻上已经再不会给予她半点反应的那人,细细地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玲珑擦了擦眼泪,连忙跟上去扶着她。   ——“这样的话,我便叫连翘吧!”   ——“从今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了,连翘愿奉夫人为主,甘脑涂地,在所不辞!”   ——“夫人的仇,便是连翘的仇;夫人的恨,亦是连翘的恨。”   ……   那人曾经说过的话,不停地在耳边回响,她的脚步越来越重,视线越来越模糊,终于,再忍不住死死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只是,那豆大的泪珠,如雨点一般不停地掉落……   连翘,连翘……   她一直清楚连翘对穆元甫的恨,这种恨意,源自于为她感到的不平;也源自于对爹爹惨死的无法释怀。   她可以在得知夫君背叛了自己后,还能如此坦然如此平静地与之相处多年,甚至还能彼此扶持着走过了建立大梁的种种艰辛,这一切,全是因为有人替她背负了所有的不甘与恨意。   如今,一直为她背负着所有不甘与恨意的那个人,也终于离开了她……   76. [最新] 正文完 回家   连翘的离世, 还是在前朝后宫掀起了一定波浪的。毕竟作为女帝最信任、最得力的第一人,她跟在女帝身边的日子,比任何一个人还要久。   而女帝待她, 亦是信任有加。   甚至很多时候, 连翘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可以说是代表着女帝的意思。   可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却死了。她的死, 给女帝带来的打击,从次日朝会时间被临时推后便可以知道了。   连翘的灵柩, 特许在宫中停灵七日,七日一过,便陪葬于冯谕瑧为自己择定的百年后长眠之地。   冯谕瑧站在连翘生前所居住的房间门前, 里面一应之物都没有半点变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仿佛下一刻, 那个人便会从屋里走出来, 笑着向她行礼问安。   良久,她低低地吩咐:“锁上吧!”   玲珑应喏,接过小宫女递过来的铜锁,亲自把房门锁上。   她很清楚, 从今往后, 这间屋子不会再住进任何人了。   将钥匙放好之后,她偷偷望了望始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冯谕瑧,对方脸上的神情, 一如平常的不怒而威,一举一动仍是雍容得体,丝毫没有那一晚的失态。   她想, 能够得到主子如此诚心相待,连翘姑姑应该也没有遗憾了。   连翘死后半年,前线传回了大梁军队攻陷晋国京城的大好消息,满朝文武均是狂喜。   攻陷晋国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天下一统,再无南北国之分。   朝臣们又得知此番对晋国的战争,先锋冯菁予居功甚伟,先后率军攻下晋国三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彻底打破了晋国据闻固若金汤的防守,亦击溃了晋军的心理防线,拉开了大梁军队屡战屡胜的序幕。   “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果不愧是陛下带大的孩子,有陛下当年风采!”   “冯将军可真真是把无数男子给比下去了,真是让人万分钦佩啊!”   “冯将军师从定选侯,定选侯当年文人出身,却能在军中立下无数功劳,如今冯将军屡立战功,真是应了那句‘名师出高徒’啊!”   ……   朝臣们纷纷赞叹起来。   冯谕瑧唇畔含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来。   那个虎丫头,终于凭着真本事,向世人证明了自己。   瞧,这便是冯家的姑娘,半点也不比男子差。   隔得一年有余,大军班师回朝,受到了朝野上下无比热烈的欢迎,尤其在民间,南北划江而治的状态已经持续了数十年之久,无数当初因战乱与家人走散,最终被迫南北分离的百姓,随着晋国京城的被攻陷,两国合二为一,分离了数十年之久的家人终于得以团聚。   只是,别时翩翩少儿郎,归来已是鬓满霜。   整座大梁京城,洋溢在一片欢天喜地当中,百姓们以自己最大的热情,迎接凯旋的大军,当有人率先发现出现在城头上的明黄身影时,立即跪地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高呼,如同砸落平静湖面的小石子,顷刻间,数不清多少人跟着跪地高呼,那一声声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响彻云霄。   冯谕瑧眉目含笑,望向臣民们的眼神充满了欢喜与自豪。   她下意识便想唤连翘,与之分享自己的喜悦,只是那个名字还没有出口,便已记起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脸上的笑容有须臾的停滞,不过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她的视线落在走在大军最前方的那道熟悉身影上,记忆中那张总是明媚的容颜,此刻在满城百姓的欢呼声中,却显得异常威严,颇有几分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微微一笑,视线投向了冯菁予身侧那道同样一身戎装的身影,看着对方那春风得意的模样,又想到那场“战场上的婚礼”,双眸微眯,笑意也不知不觉地敛下了几分。   策马走在自家夫人身侧的穆璟,忽地感觉背脊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立即警觉地寻找“杀意”所在,却蓦地对上了城楼上一道冷冽的视线。   他打了个哆嗦,策马往冯莆予身边愈发靠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夫人等会儿记得救为夫一命啊!”   冯菁予不解地望向他。   “陛下。”穆璟飞快地提示。   冯菁予脸色一僵,想到自己那场婚礼,立即离他远了几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穆将军,各自保重吧!”   穆璟:“……”你别把这般无情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啊!好歹夫妻一场。   冯菁予哪还理会他,得胜归来的喜悦都被他一句“陛下”给吓得烟消云散了。   一会儿又暗暗后悔,当日也不知犯了什么糊涂,居然那般轻易便答应了如此荒唐的条件,如今好了,姨母一定会非常生气,这一关可不是那么好过的了。   她一路忐忑不安,跟着许跃平迈进正明殿时,偷偷望望上首那张不怒自威的熟悉脸庞,差点没忍住想溜之大吉。   可最终,还是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参拜。   穆璟亦然。   一对难夫难妻均是提心吊胆,无论女帝说什么都毕恭毕敬地应着,对朝臣们的恭维也表现得相当谦虚。   见这两人身份高贵,又接连立下天大的功劳,态度居然如此谦和,朝臣们均是暗暗点头。   冯谕瑧如何瞧不出这夫妻俩的小心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过面上却半分也不显。   待众人散去,冯菁予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敢走出殿门,因为知道殿门外肯定有人在候着自己。   穆璟亦是如此,虽然在朝臣邀约时,他很想点头趁机走人,但是看看身边的冯菁予,到底还是婉拒了。   虽然夫人对他‘无情’,不过身为夫君的,却不能‘无义’,总要陪着夫人一起面对‘大难’才是。   不管冯菁予怎么磨蹭,最终还是迈出了殿门,果不其名,殿门外,玲珑正在候着她。   “县主,陛下有请。”玲珑上前行礼,含笑道。   冯菁予讪讪地笑了几下,小小声地问:“姨母有心情如何?”   玲珑笑容不变:“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天下一统,陛下自然心中高兴。”   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冯菁予便知道想要从玲珑口中打探是没有可能的了,不过想想到底还是不甘心,又问:“连翘姑姑呢?”   若是万一有个什么,好歹还有连翘姑姑可以救命啊!   玲珑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敛了下去,神情亦变得黯然:“连翘姑姑两年前便已经过世了。”   “什么?!”冯菁予大惊失色,便是一直跟着她身侧没有说话的穆璟亦吃了一惊。   “县主南下的那一年始,连翘姑姑的身子便一直时好时坏的,两年前又一次病倒,却没能熬过去。”   “连翘姑姑……”冯菁予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出征前与连翘见的那一面,会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县主等会儿见了陛下,还是莫要再提姑姑的事。”玲珑不放心地叮嘱。   冯菁予点了点头:“我知道。”   却说在明德殿耐心地等待着的冯谕瑧,在看到冯菁予与穆璟双双出现的身影时,淡淡地道:“朕没记错的话,可没有传召端王。”   穆璟定定神,顶着她不悦的视线,硬着头皮回答:“夫妻一体,有什么事自然要共同面对才是。”   冯谕瑧冷笑:“这话说得,倒像朕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似的。”   冯菁予见势不好,立即涎着笑脸上前:“姨母是天底下最最好的人,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了,他不会说话,别理他。”   “他是谁?”冯谕瑧冷着脸问。   “穆璟啊!”   “穆璟是谁?”   “我夫君……”冯菁予下意识地回答,而后成功地见姨母的脸色沉了下来。   她摸摸鼻端,干脆地认起了错:“我错了。”   “我也错了。”妻唱夫随,穆璟亦跟着道。   “错哪了?”冯谕瑧不紧不慢地问。   “不该未禀报长辈,便轻率地决定成婚。”冯菁予老老实实地回答。   穆璟亦点了点头,不过却补充了一句:“成婚是臣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娶菁予为妻亦是臣心中所愿,绝非儿戏,更非轻率之举。”   “如此说来,朕倒还要夸你一句情深义重不成?”   “臣不敢。”穆璟低下了头,不敢捊虎须。   冯谕瑧瞪了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冯菁予,见她一脸的忐忑不安,眼神还带着讨好求饶,以及几分内疚。   她暗地叹了口气。   木已成舟,况且嫁的这个人她也是默许了的,故而她其实不是十分恼怒,只是气他们如此草率地举办了婚礼。   她养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孩子,怎能连个正经的婚礼都没有,便这般早早地嫁人了呢!   “这个人,你确是真心想要嫁他的?不考虑别的任何原因?”她问。   冯菁予明白她话中所含意思,是担心自己为了上官远当年那番话,才决定嫁给穆璟。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语气恳切:“是!嫁他是出于真心,不含其他任何缘由。”   一直紧张地盯着自家夫人的穆璟,在听到她这话后眼睛一亮,而后咧着嘴笑得无比欢喜。   就知道是这样,他以真心相待,换回来的自然亦会是真心。   冯谕瑧却是深深地望着她,一直望入她的眼底深处,似乎想要看穿她的真正想法。   良久,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冯菁予见状便知这关是过去了,心中万分高兴,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腹处,笑道:“幸好姨母同意了,否则这孩子出生之后跟我要爹,我可上哪找去啊!”   冯谕瑧的脸色变了。   穆璟的脸色也变了。   “你有了身孕?!”   “你有了身孕?!”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是啊是啊,都快两个月了。”冯菁予喜滋滋地回答,又补充了一句,“我让小宁大夫都瞒着,就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有身孕你还敢骑马赶路?!”穆璟又惊又怒,声音都提高了几个阶。   只要一想到……他简直不敢再想了。   冯谕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没时间再训斥她,立即吩咐宫人去请太医。   “没事的没事的,这孩子可稳当着呢!”冯菁予满不在乎地道。   “你给朕闭嘴!”冯谕瑧斥道。   冯菁予不敢再出声。   好在太医来仔细诊过后,只道一切安好,众人才松了口气。   “就说没事的嘛!”冯菁予小小声地嘀咕。   冯谕瑧一脸无语地望着她,连训斥都懒得训了。   反正这倒霉孩子都已经嫁人了,也轮不到自己操心了。   “回你们的端王府,莫要在此碍朕的眼,瞧见你们便生气!”她一挥手,直接便撵人了。   冯菁予委屈巴巴:“姨母~~”   怎的怀了身孕待遇都没提高的。   穆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臣遵旨,臣告退!”   然后,也不待冯菁予再说,半哄半骗地硬是把她带了出宫。   看着那对小夫妻渐渐远去的身影,穆璟好脾气地哄人的声音甚至还隐隐地传了过来,冯谕瑧忽地轻笑出声。   真好啊,虎丫头找到了她的良人……   尽管那两人早就已经成婚,甚至连孩子都怀了,可冯谕瑧还是下旨为他们重新补办了盛大的婚礼。   婚礼所需的一切,她一早就已经命人准备好了的,只待那两人归来便可以举办。恰好两个月后便有一个黄道吉日,冯谕瑧便选择了那日为那两人补办婚礼。   只是婚礼举行的那一日,冯菁予的肚子已经大到根本掩饰不住的地步了。   参加婚宴的满朝文臣、皇室贵胄看着端王妃那隆起的腹部,一时均愣住了。只是下一刻,又是一阵大喜。   端王有后!皇室终于有后了!   其实,安王穆恂、废帝穆垣早就已经有了子嗣,只是安王那一双儿女均为侍妾所出,而安王又是那样的身份,他的孩子注定与那个位置无缘。   至于废帝的子嗣……不提也罢。   睿王穆琮许是早些年身子不好所致,成婚多年,睿王妃一直未见有喜,也让朝臣们大失所望。   如今端王有后,可总算让他们松了口气,尤其是皇室宗亲们,只恨不得把端王夫妇供起来。   太常卿徐伯照的心情尤其激动,端王有后,意味着还政于穆几乎可算是板上钉钉的了。   待得五个月后,端王府传出喜讯,端王妃平安产下小世子,他更是激动得恨不得立即便上表请求册立端王为储君。   哪里想到,小世子百日宴上,端王抱着白白胖胖的小世子,高兴地向宾客们宣布自己给小世子取的名字——冯瑞。   他差点脚下一滑。   冯瑞?冯?!   宾客们亦是脸色各异,只要他们很清楚,这个‘冯’字意味着什么。   “王爷三思啊!”徐伯照率先劝道。   穆璟又哪里会理会他们,只是哈哈一笑,高高举起白胖儿子:“这是本王的世子,姓冯名瑞!”   宫里的冯谕瑧亦得知了端王给小世子取的名字,久久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笑出声:“冯瑞……冯瑞……当真是个好名字!”   不管皇室宗亲和朝臣们如何苦苦相劝,都无法改变穆璟的主意,小世子冯瑞的名字正式上了皇室玉牒。   一心想着大梁将来可以还政于穆的徐伯照脸色难看至极,不过再转念一想:不要紧不要紧,端王不行,还有睿王呢!且睿王妃也传了喜讯。陛下年长,总会走到睿王前头……   女帝至知天命之年时,他还如此坚信着;女帝五十有五时,虽然他已不久人世,但还是给儿子留下殷殷嘱咐:待到穆氏归位时,家祭无忘告乃翁。   徐家大郎含泪应允。   女帝年至耳顺时,端王妃兼大将军冯菁予灭戎狄,威震四方。至此,大梁的版图扩大到了极至,四海臣服,国力达至鼎盛之期。   女帝六十有五时,徐家大郎终于没抵挡住列祖列宗的召唤,无奈地踏上了黄泉路。好在他上路前还记得亲爹临终前的嘱咐,挣扎着给作古已十年的徐伯照上了香:“爹,穆氏未到归位时,儿子已蒙祖宗唤。”   想了想,到底不甘心,又吩咐儿子:“待到穆氏归位时,家祭无忘告乃翁。”   徐家长子含泪应下。   女帝古稀之年时,继安王穆恂、废帝穆垣后,睿王穆琮病逝,终年五十有二。   再五年之后,女帝册立端王世子冯瑞为皇太孙。   徐家长子想了想,还是给先父、先祖上了香:“爹、祖父,安王、废帝、睿王都先后薨了,陛下终于册立储君了,不过储君姓冯。”   冯谕瑧八十岁的时候,身体虽然瞧着还算硬朗,但她却隐隐有所感,自己的大限将至。   她吩咐宫人侍候沐浴更衣,而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回忆自己的一生。   她爱的、恨的,爱她的、恨她的,几乎都已经不在了。   她期盼的天下一统,实现了;她期盼的国泰民安,实现了。即使她死去,由她亲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也会将这一切延续下去。   迷迷糊糊间,她似乎看到一个个刻在记忆深处的身影缓缓而来。   爹爹,娘,连翘……还有,穆元甫……   每一个身影,每一张脸,都在冲她温和地笑。   “瑧瑧……”   “主子……”   ……   次日清晨,宫中敲起了丧钟。   大梁女帝冯谕瑧,驾崩,终年八十岁,史称圣元女帝。   皇太孙冯瑞,遵从女帝遗旨,于灵前即皇帝位。   ***   冯谕瑧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地方。   当镜中那张年轻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她的瞳孔微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那分明是她年轻时的脸。   她颤着双手,轻轻推开房门——简陋的桌桌椅椅,院子里传来的鸡叫声,还有一阵泥土的芬芳,都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   甚至,她还在屋里看到了仍然贴着大红喜字的木箱。推开盖子,里面赫然放着的是她当年的嫁妆!   她呼吸一窒,继而开始急促起来。   “弟妹,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突然,一名挽着竹篮的女子推门而入,含笑道。   冯谕瑧愣住了,皆因她认出,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年轻时的永和大长公主。   不过此时的她还不是大长公主,只是高二娘子。   “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是不是担心元甫?哎哟,果真新婚夫妻,一时半刻的都离不了。放心吧!若是顺利的话,元甫再过两个月便回来了。”   冯谕瑧没有说话。   犹带着喜气的家、嫁妆箱子、年轻的自己、年轻的永和大长公主、新婚夫妻、再过两个月便回来……   她猛地转身,朝着大门飞奔而去。   “哎,你去哪儿啊?”身后传来询问声。   “回家!”她脆声回答,脸上笑容越来越明媚,可眼中却带着隐隐的泪水,足下脚步亦越来越快。   爹爹……   “回家?”高二娘子狐疑,“这人是不是糊涂了?这不就是她的家么?”   与此同时,远离永安县的某处。   穆元甫脸是先是不敢置信,继而便是狂喜。   他回来了!他居然又回来了!   “穆大哥,事已至此,除了举兵造反,咱们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对!穆大哥,燕贼实在太可恨,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不如干脆反了他娘的!”   ……   穆元甫握紧了拳头。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决定举兵造反的那一日。他居然回到了这一日。   “是,除了举兵,再无别的路了。”他低低地道。   “既然穆大哥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一不做二不休,趁着燕贼还没防备,趁夜杀进城去,先占领衙门,取得兵器及一众必需之物再说。”   “对,先占衙门夺兵器!”   ……   穆元甫却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环视一周,而后快步朝着不远处的一匹马走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   “穆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一夹马肚子,骏马长嘶一声,撒蹄而去——   “回家!”   回家?众人愣住了,有急性子的急急追上去,大喊:“穆大哥回来,时机稍纵即逝,如今不是回家的时候……”   穆元甫听到了,不过却置之不理,愈发催动骏马疾驰。   他知道如今不是回家的时候,可是,他已经错过了两辈子,不想重来的这一次又错过。   他只想走一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的路……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