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嫡女重生驭夫手札 作者:鱼慕鱼   文案:   一品恩国公,当朝宰相嫡出的独女林诗懿绝食明志,终于如愿嫁给身负骂名的破落将门之后齐钺(yue)。   林诗懿八年苦熬,二十年倾心却只落得个糟糠下堂,引颈悬梁的下场。   重活一世,林诗懿决意斩断爱恨,潜心研究药理医术,一心只求和父亲安稳度日,却万万没有料到……   前一世冷漠休妻,要自己给丫鬟腾位子的齐钺提前返回都城,用他累累战功和满身伤痕只向皇帝求一件事——   明媒正娶林诗懿过门。   于是林诗懿捧着赐婚的圣旨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林诗懿(端庄冷漠):“妾身定守好将军府,待侯爷凯旋。”   齐钺(打翻醋坛):“收拾行装,与我同赴北疆。”   林诗懿:???(上辈子的剧本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两人一马,驿道黄昏。   齐钺从背后圈住林诗懿,温热的鼻息拍打得她耳根发烫。   林诗懿撇过脸去,“天色已晚,侯爷放妾身回马车里去罢。”   齐钺却俯身低头,凑得更近了些,“还能看见你,就一切都不晚。”   前世知书达理今生不愿再为教条约束的勇敢睿智郡主X两世一片深情年下醋包美强惨侯爷   PS:1V1,双洁,HE且不坑。   一句话简介:重活一世怎么还是你夫人!   立意:跨越生死破镜重圆的爱情。   内容标签:年下 宫廷侯爵   主角:林诗懿,齐钺 ┃ 配角:林怀济,秦韫谦 ┃ 其它:1V1,HE ====================== 第1章 大梦一场叙平生   隗明王朝,定北大将军府邸,五进深的大宅院内,平日里亭亭如盖的绿植落了叶,在这场晚来的隆冬初雪里显得萧索异常。   一府的下人忙得脚不沾地,可后院的厢房门前廊下,却立着一个静止如画的女子。   林诗懿简衣素簪,粉黛未施,眉目清雅。月白色的裙裾委地,生生和这场雪融在了一处。   她这一身单薄的襦裙待在有暖炉的厢房倒也无碍,但现在立在屋外就不免冻得指尖和嘴唇都泛着病态的青白。   可偏偏她平日里最爱清静,后院闲来无事不留下人,这会便更没有个体己人儿为她披上件斗篷。   打院门口走进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虽作下人装扮,但就单瞧着那一身行头,倒显得比立在廊下的林诗懿要金贵不少。   妇人瞧见廊下望雪的林诗懿,先是一惊,紧跟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廊下一溜小跑喊道:“小姐穿的这样单薄怎出屋来了?下人没有为小姐备好新衣吗?”   能大喇喇闯进自己院中不顾礼仪地唤自己小姐的人,在整个将军府内林诗懿不作他想,只能是当初她嫁入将军府时贴身陪嫁的乳娘。   “付妈妈慢些走。”林诗懿掩唇莞尔,伸手唤住险些要跌倒的妇人,“都备下了,您别急。”   付妈妈跑到廊下也顾不上行礼,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里拿出条狐裘斗篷为林诗懿披上,嘴上还不断埋怨着:“小姐穿得这样少,冻坏了可教我怎么对得起那头的老爷!”   听付妈妈口中提到自己已故的父亲,林诗懿眸中那点温柔暗了暗,她轻拍妇人的手道:“付妈妈,我嫁进齐府眼见要第八个年头了,总是唤我小姐不合规矩。您该唤我一声夫人。”   “这儿不是没外人嘛……”付妈妈还欲分辨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夫人,我扶您进去更衣吧。”   林诗懿转头看向房内挂着的那件海棠红的锦缎绣袍,眼波中流转着深不见底的落寞。   “明日守孝期满,便明日再换罢。”她轻轻道。   “也成。”付妈妈点了点头,一面扶着林诗懿往屋内走,还一面还搓着她冻僵的手,“明儿个初一,咱换上这艳色的衣裳,也讨个好彩头。”   林诗懿的眼神一直落在那身新衣上,她为父亲守孝三年,麻衣木簪,那样好看一身衣裳,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可如今她就算穿上,又给谁看?   八年前,当朝宰相嫡出的独女死活要嫁给破落的将门之后——齐钺。   齐家满门忠烈,定北候的名衔世袭罔替,也曾风光无限。   可到了齐钺这一辈,他两个哥哥尚未娶妻就先后战死沙场,他父亲齐重北也在与北夷最后一役中战败身亡。   隗明王朝在那一役后连失城池十二座,齐重北尸骨无存,头颅悬在城门楼上整整三个月。   那一年齐钺仅仅九岁。   战败的过失自有主帅齐重北背负,然而齐家男儿三人皆为国捐躯,为示皇恩浩荡,隗文帝恩准定北候虚爵由齐钺承袭。   于是齐钺的一生至九岁那年便已有了定数,他只能顶着虚爵受尽白眼,庸碌一生;若想翻身,就免不了步上他父兄马革裹尸的后尘。   林怀济怎舍得唯一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为此,林诗懿与父亲哭过,也闹过。   她熟背的女则女训,饱览的先贤群册和大家闺秀的体面、自尊都在那段日子里抛了个干净。   林怀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养在深闺,知书识礼的女儿,是着了齐家什么样的魔。   只是在林诗懿绝食三日终于昏厥后,林怀济就不再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一品恩国公,不再是手握重权的当朝宰相,而仅仅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女儿床前整整三个昼夜,直到林诗懿醒来才哽咽地告诉她,请求皇上赐婚她与齐钺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   一品大元膝下无子,这是隗文帝敢重用林怀济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权倾朝野的宰相既不求作皇亲国戚,亦不愿与豪门世家联姻;如此一派不结党,不营私的纯臣作风甚得隗文帝赞许,当即就册封林诗懿为懿宁郡主,复了齐钺定北大将军的职位。   他们的婚事准备了足有半年,三媒六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懿宁郡主终于风光大嫁定北候府。   可偏偏就在成婚当日,一路上跑死了八匹快马的战报抵达隗都。   占据了十二座城池养精蓄锐十年的北夷再度来犯,行军方向直指隗都。   那是当初将隗明王朝第一将门几乎灭门的北夷,那是将本一生未尝败绩的齐重北斩落马下的北夷。   那是将隗明满朝文武杀破了胆的北夷。   一时间朝中乱作一团,武将无一人敢应战,文臣求和之声不绝于耳。   可隗文帝难忘当日之耻,欲借此机会收复河山,拍案主战,所有目光便都聚拢在了刚复了虚职,正燕尔新婚的定北大将军齐钺头上。   换了合婚庚帖,拜了天地高堂,饮了合卺交杯,当林诗懿的盖头被挑起时,她看见面前的齐钺一身喜服已经换了戎装。   一身鹿皮轻铠的齐钺颀长挺拔,连握着称杆挑开喜帕的手指都是那样的劲瘦有力。刚刚及冠的齐钺尚未完全褪去稚气,可深邃的眉眼间已经写满了坚毅。   林诗懿垂眸不敢多瞧,那是她二十年来习得的礼教,但这张脸,这个人,她已经在这十二年的午夜梦回间见过千百遍。   十二年前的那个仲夏夜,七岁的齐钺曾拉着九岁的她,许过“我娶你回家”的誓言,那或许是儿童垂髫总角的戏言,却得了满山的层林与流萤为证,成为了林诗懿经年的驰往。   于是之后她人生中唯一出格的事情,便是在齐家军凯旋而归时,爬上墙头看一眼她心中的竹马。   那是属于她与齐钺的一折《墙头马上》。   可不过匆匆数眼,马背上的他还未来得及发现墙头上的她,当初被父兄抱在胸前,坐在马鞍上手舞足蹈的孩子就跌进了泥里。   父兄三人殒命,母亲殉情,终于换来桎梏齐钺一生的定北候虚名。   此后林诗懿也曾远远遥见当年的稚子长成翩翩少年,却再也没有见过齐钺在父兄怀中时的笑脸,再也没有见过当初那个说要娶自己回家的小男孩眼神里的纯澈真挚。   可无论多少酸楚波折,在林诗懿看见齐钺撩开自己盖头的那一刻,都显得值得。   他们终于践行了年少的誓言,尽管现下看来齐钺恐怕早已经忘了。   新婚当夜齐钺便领兵出征,林诗懿撕下自己的喜服内衬一角,塞进齐钺随身的行囊。那一段布条上,蝇头小楷娟秀地写着八个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一首咏别诗,如今看来,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马上就是第八个年头了,齐钺一步步平了北疆战事,收复了十二座城池,终于将北夷驱逐出中原大地。   从当初捷报频传,到现在战事已歇,她却八年也等不到自己的夫君与自己“生当复来归”的那一天。   边塞日月不通隗都寒暑,她已经八年没有见过齐钺。   林诗懿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窗外新雪出神,付妈妈也早已见怪不怪。   她收拾好林诗懿午膳压根没动两筷子的碗碟躬身退出房门,却被府上一个冒失的小厮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混账东西!夫人的院子也是你能随随便便闯进来的?”付妈妈手中碗碟碎了一地,她抄起空空的托盘拍了下小厮的脑袋,“损了夫人名节,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小厮已经惊得忘了规矩,也似乎不知道疼,只扯着嗓门喊道:“侯爷!侯爷回来了!”   定北将军府,除了定北候,哪里还有第二个侯爷。   林诗懿听着门外的动静,一时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她该起身冲出门去,揪住门前小厮问个清楚,侯爷车驾到哪儿了,何时可以归家。   她该唤来下人,替他挽髻簪发,描眉画钿,脱去麻衣素缟,换上那身海棠红的新衣。   她该……   她该做什么?   她日日都盼着齐钺归家的那一天,却在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似是被这一场初雪冻住了手脚,身子不受控制的颤抖,甚至连开口唤人进来问个明白都做不到。   “你说什么?”付妈妈也跟着大惊出声,但比起房内的林诗懿,她这点慌乱已经算不得什么,“侯爷到哪了?”   “侯爷车驾已经进了咏柳巷,没准我给你们报信的功夫都已经入府了!”小厮急得直挠头,跺着脚嚷嚷,“付妈妈你赶紧叫夫人准备着啊!”   齐钺回来了。   终于赶在成亲后的第八个年头前的除夕,回来了。   已经来不及细细装扮,林诗懿换上那件新衣,简简单单的梳了个高髻的功夫,便已经来了三四波下人催促她快些去前厅迎接齐钺。   付妈妈扶着她往前厅去的时候,她脚下的步子是她这近三十年来都没有跨过的大步,奔向她八年未见的夫君。   真的到了前厅门外,林诗懿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总是近乡情更怯。   “付妈妈。”她拢了拢耳边鬓发,“我,还行吗?”   “好看。”付妈妈拉过林诗懿的手,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望着林诗懿的眼里竟挂着泪,“小姐及笄之年便是这隗都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儿,这些年来,多少世家小姐一茬茬儿地长成,也终没人能把您比下去。”   “翻年就三十了,付妈妈。”林诗懿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摇了摇头,里面是她的夫君,她八年来朝思暮念的人,“我老了。”   就连光阴也格外怜惜美人,林诗懿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只不过八年的等待与苦熬早已抽走她曾今的炽热与鲜活。   她伸手正要推开眼前的雕花木门,门却从里侧被人拉开。   而她面前立着的不是她牵肠挂肚的夫君,而是那个打小陪她长大的陪嫁丫鬟。   “雪信?”林诗懿轻唤一声,不可置信的瞧着眼前人。   三年前,林怀济新丧,北疆又传来艰苦一战后主帅失踪的消息。   双重打击之下的林诗懿一病不起,而与她自小亲如姐妹的雪信便主动请缨,换了男装要上北上去寻齐钺的消息。   林诗懿昏迷不醒,付妈妈终是没能拦住年少固执的雪信。   这一走便是三年,杳无音讯。   妙龄少女只身前往北疆战地,谁人都言已是凶多吉少的雪信如今却完好无损的站在林诗懿面前。   她喜极而泣,拉着雪信的手,说不出更多的话。   雪信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哆哆嗦嗦的唤了句:“小……小姐……”   “依着规矩,你现下还需唤她一声夫人。”   林诗懿甚至迟疑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齐钺的声音。   曾今的齐钺有一把清润的嗓音,带着点阅历赋予他特有的低沉,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然而刚才这一句话却隐隐透着边塞风沙般的喑哑,但这却不是林诗懿认不出来的原因。   她惊恐的发现,齐钺的声音里带着她极为陌生的阴冷狠戾。   她抬头望着堂下的背影,这个背影她倒是一眼便识得。   比八年前更加颀长矫健,却如八年前一般的挺拔坚毅。   她的夫君,齐钺。   相门嫡女最后的理智与体面几乎在这个背影里分崩离析,她眼泪成串的落,控制不住自己想冲上去,环住这个背影。   然而齐钺却在她动作前先回身朝她走来。   她瞧着齐钺的脸在西沉的乌金里逐渐清晰,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二十七岁的齐钺面庞的线条更显锐利,两片薄唇边的青色露了点疲惫,眼神却冷过落了满院的初雪。   她的夫君,比童年少时出落得更加英挺俊美,褪下戎装身着常服的齐钺当真是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公子哥儿。   而她却已在漫长的等待中日暮黄昏。   齐钺拎起椅背上挂着的一件斗篷朝门口走来,却在雪信身边停下,温柔地为雪信披上手中的斗篷,轻声道:“天寒地冻,开着门冻坏了可怎么好。”   林诗懿就这么看着齐钺的手轻轻搭在雪信的肩头,雪信便就势倚在了齐钺的胸口。   而门外的她的眼泪被风雪冻住,留在颊边竟是被耳光扇过似的,火辣辣的疼。   刚才在齐钺背影里散落的体面与理智在这一刻迅速汇拢,林诗懿挺了挺腰背,拢了拢鬓发,以一个标准当家主母的礼制福了福身,恭敬道:“妾身恭迎侯爷归家。”   齐钺的眉头瞬间锁紧,紧抿着薄唇,偏过头不再看她。   林诗懿垂首瞧不见齐钺表情的变化,接着道:“老爷为妾身添了个好妹妹,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好教妾身备上薄礼。”   “我身旁首饰不多。”林诗懿抬手撸下左腕上的翡翠镯子,递到雪信手边,“这是我与侯爷大婚时皇上赐下的,总不算亏了妹妹。”   齐钺偏头沉默,林诗懿讲完这句便也不再言语,只拿着镯子直直地盯着齐钺瞧不见表情的侧脸。   雪信在这尴尬的氛围中,终于娇滴滴的唤了声:“侯爷……”   “雪信,不是来做你妹妹的,她会是侯府未来的主母。”齐钺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松开搂着雪信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张宣纸,冷声道:“这是和离的文书,你签了,便自由了。”   自由?   林诗懿只觉荒唐。   十二年的倾心相许,八年的空帷独守,那是她整整二十年的青春与韶华,在这一刻竟尽数付诸无情的流水。   她逃不出那个叫齐钺的囚笼,却换来齐钺硬要塞给她的自由。   林怀济已逝,她的家只剩下一个冷冰冰的定北候府,抛开那些出嫁从夫的教条不说,齐钺也是她此生唯一倾慕的人,依靠的山,仰仗的天。   可那座山她终于是花了二十年也攀不上,她的天在这一刻塌了。   如何还有什么自由。   经年的驰往不过是一场经年的痴妄。   林诗懿在这一刻很想念父亲。   很想很想。   “如果夫君一定要赐妾身什么,那么三尺白绫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出自《留别妻》【作者】苏武·汉   接档预收文《我就是馋那个和尚》,求戳专栏康康~~~   1V1,HE,文案:   沅州城内谁人不知,四海镖局的大小姐——林歌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她看着是个甜美可人的丫头,却有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一身男装与父亲走镖时,附近的山匪都要退避三舍。   林父整天看着皮实欢脱的女儿傻乐,倒是教林母愁白了头。   眼瞅着女儿及笄之年已过,这婆家的事情要去何处说?   小和尚悟尘被住持师父从溪边的竹篮里捡回山上的时候尚未满月,直到弱冠之年。因为师父一句“未曾出世,如何渡世”,悟尘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庙。   两人头回遇见便闹了个大乌龙,悟尘被林歌背后一脚,直接踢了个大马趴。   待悟尘拍拍尘土站起来,双手合十唤了一声“女施主”,林歌觉得这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和尚长得也太好看了!   悟尘被林歌带回了家,林母瞧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女儿心内大喜:“求大师在府上多留些时日罢,教教我这女儿读书认字也是好的。”   于是林父这一单走镖独自上路,却不曾想箱子里装的是改变所有人一生的货物。   从林歌每日追在悟尘身后欢快地喊着:“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悟尘总是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到悟尘把林歌紧紧地拥入怀中,哽咽道:“歌儿,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好不好?”   林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然后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活泼善良粗线条女主武力值爆表X清规戒律超别扭男主智力值满格   女追男,隔层纱! 第2章 重生神医续荒唐   林诗懿没有签下那纸和离文书,齐钺也并没有奉上那条三尺白绫。不过林诗懿还是去寻了自己的父亲,也算给雪信腾了位子。   踢倒矮凳的那一刻,窒息的感觉并不陌生,因为在这八年来的每一天她都默默的受着。   林诗懿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回到了她最熟悉的地方。   与将军府满院的修竹碧树不同,曾今的相国府,栽着满园的春意。待到垂柳吐了新芽,春雨打落那几支早开的杏花自有海棠来替。   “这药都凉了还放在这干嘛!赶紧放回热水里煨着啊!”   最先回到林诗懿身体里的是听觉,也许是因为付妈妈的嗓门太大了。   林诗懿痛苦地蹙紧眉头,心中扼腕嗟叹——为何这样都不能随父亲而去。   “懿儿,你是醒了吗?是哪里不舒服吗?懿儿!”中年男人的声音沙哑且颤抖,内里的参杂着惊喜又惊惧的复杂情绪。   林诗懿的眼泪瞬间滑落眼角。   在这个声音里,她再也不需要任何的掩饰与隐瞒,因为这是林怀济的声音。   “快!叫厨房把备下的清粥先端来!噢,还有药!还有……”林怀济激动得语无伦次,“还有……还有什么?大夫刚才还说什么来着?”   “老爷,老爷!”付妈妈上前一把扶住因突然起身而险些跌倒的林怀济,“都备下了,都备下了!雪信去取了,这时候您可千万要稳住啊!”   “对对对,我不能有事。”林怀济坐回床边替林诗懿掖了掖被脚,用手拭着她眼角的泪痕,“不能教懿儿醒来就担心我。”   林诗懿刚想挣扎着起身像小时候一样扑进父亲怀里,却被这一连串的对话骇住了。   她一颈子悬了房梁寻父亲,那付妈妈是怎么回事?雪信怎么也在?   如果只是一场梦,那林怀济的手触到她颊边那种熟悉的温度又是什么?   她感觉到林怀济轻轻拉起自己的手,用一条温热的帕子缓缓擦拭,哽咽着说:“怎么这么傻,为何不吃东西?为何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快些醒来吧,父亲想通了,求圣上赐婚你与齐钺的折子我都拟好了,只要你好好的,以后爹爹什么都依你,好不好?”   林诗懿只觉得一阵砭骨的寒意顺着他的后脊梁一路爬遍全身。   八年前,齐钺即将弱冠之时,她向父亲表明心意,要嫁齐钺为妻。林怀济坚决不允,为断了她的念想,甚至派人去太傅府说媒,要将她嫁给当朝太傅的嫡子。   为此她断水绝粮,终于在三天后不支昏厥……   如此说来,她竟是回到了八年前?   八年前!   那时她与齐钺大错未成,那时的林怀济还身体康健。   那时,一切都还来得及。   林怀济把林诗懿擦净的手重新放回被褥里,轻声道:“你别再和爹爹置气了,爹爹这就派人把请求赐婚的帖子递上去。”   林怀济随即起身沉声吩咐满屋下人:“都仔细着照看好小姐!”   林诗懿瞬时间慌了神,她与齐钺一世孽缘还不够吗?再如何的一往情深,三生大梦也该终了在上一世了。   既然上苍垂怜予她重活一世,她只想守好她的爹爹!   齐钺,她要不起,便也不想要了。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拦住林怀济,最终却只是虚弱的伸出一只手,勉强勾住了林怀济的衣角。   “你终于醒了!”林怀济转身看见已经微微睁开双眼的女儿,大喜过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爹爹。”林诗懿摇着头唤出了这三年来再也没有机会出口的称呼,声音和一颗心同时喑哑震颤,“不要,不要去。”   “好好好。”林怀济赶紧坐回床边握住女儿的手,“爹爹哪都不去,爹爹陪着你,爹爹什么都依你……”   林诗懿想与父亲说,女儿不嫁了,女儿守着你,女儿哪也不去;可望着父亲老泪纵横的脸,她亦是泣不成声。   这满屋的父女情深被一声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惊断。   雪信怯怯地站在门口,手中托盘里端着温热的清粥和汤药,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与她一同愣住的还有躺在床上的林诗懿。   林诗懿平静的望着八年前正值二八年华的雪信,少女的天真里带着点柔弱和羞怯。   她明白,所有的爱和恨都该留在上一世。   只是很想知道,这时的雪信是否已经对齐钺动了心。   她作势要起身,一旁的林怀济连忙将人扶了起来,还在后腰垫上了个合适的软垫。   “爹爹。”林诗懿勾着嘴角向林怀济露了个安慰的笑,“我想单独同雪信说两句。”   “好,好。”林怀济还沉浸在宝贝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里,现在莫说是这小小要求,只怕是林诗懿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应。   他起身对愣在门口的雪信嘱咐道:“那你好生照顾小姐。”   雪信闻声回过神来,连忙矮身行礼,“是,老爷。”   待所有人都退了下去,雪信周身那种小心翼翼的劲儿才稍微散了些,她笑盈盈地才走到桌边准备放下手中托盘,甜甜地唤了声:“小姐。”   “雪信。”林诗懿无法再如往常那般报以雪信一个宠溺的微笑,只淡淡的说:“你想不想,嫁给齐钺。”   “哐啷”一声,碗碟托盘尽数落地,白粥药汤缓缓渗入房中的氍毹纹理。   雪信也顾不得那些,“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小姐,你在说什么啊?小姐!齐……侯爷,侯爷他是小姐的意中人,是相府未来的姑爷啊!雪信怎么敢动那样的心思!”   林诗懿瞧着地上的雪信抖动着双肩小声啜泣,少女蓬蓬的小脸儿梨花带雨,真真儿是叫人心生怜惜。   当初林怀济心疼女儿幼年丧母,想买几个同岁的丫头陪着她,她一眼就在十几个女孩中挑中了雪信,总觉得对方身上那份怯生生的紧张感直教人瞧着心疼。   直到现在这样的局面下,都还是让她心生恻隐。   其实她并不知道雪信是何时对齐钺动心,也许是在她们一同爬上院墙偷瞧的时候,也许是在雪信消失的那三年间。   前尘过往于她已经再无意义,她没有机会去查个明白,也不想再明白。   所有的一切在知道齐钺心中并没有她林诗懿的那一刻起便没有了意义,但即便如此,她却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同雪信做一对心无芥蒂的姐妹了。   “他是侯爷,但永远不会是相府的姑爷。”林诗懿偏过头不再看匍匐在地的雪信,语气平静,“你若心悦他,我可以将卖身契还你,送你去将军府。以你的身份虽做不得正妻,但若你二人有情,他日齐钺建功立业,一定会想办法向圣上为你讨个名分。”   雪信收了收哭声,状似惊恐的看着林诗懿,“小姐……”   “若是不愿,你拿了卖身契,何时想走便走;想留,我叫付妈妈在前院给你寻个轻松的差事,只是我的院子,你便不需要再来了。”   林诗懿就着雪信的哭声轻叹一声,缓缓道:“你下去吧。”   那日之后,林诗懿随便寻了个由头让付妈妈把雪信调去了前院,相府上下议论纷纷,所有人都在猜测,小姐当亲妹妹似的捧在手心儿里的丫鬟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可林诗懿并不在意那些,身子好起来以后便让林怀济请来了隗都城里最好的大夫,认认真真地学起了医术。   上一世她自幼好读书,加之母亲早早病故,于是相府里能寻摸到的医书她是读了个遍;但碍于相府嫡女和后来将军府主母的身份,便都舍弃了。   现在想来,原便是那些女则女训,酸腐诗书读得太多,生生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圈住了。重活一世,既躲开了与齐钺的孽缘,她现在只剩下一块心病——林怀济的身体。   毕竟若是按上一世的命数,一向身体硬朗康健的林怀济会在五年后突染重疾,不到月余便撒手人寰,这是林诗懿如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她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医书仔细研读,后来甚至求林怀济请了恩旨,拜了宫中太医为师,不出三年,便连宫中的太医师父都言,再也没有什么能教导她的了。   为了医术能更加精进,她决定开馆坐医,悬壶济世。   相门嫡女抛头露面,起先林怀济也是不愿答应,可有了前车之鉴,他亦不敢与女儿正面冲突。   眼见父亲日日愁眉不展,林诗懿答应父亲,只坐垂帘幕后,为人悬丝诊脉,需说话时,便写在纸上由付妈妈传达,如此才教林怀济安了心。   至此后,隗都城里便多了一位迷一般的神医。   而朝堂之上的运数,仍按着上一世的轨迹缓缓书写。   北夷如期来犯,这一世没有懿宁郡主,便也没有复了虚职的定北大将军,满朝文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林怀济也日日忙得挑灯难寐。   而正在此时,定北候上疏隗文帝,主动请缨,表中陈明齐家世代驻守北疆,齐钺与北夷弑父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于公于私,齐钺自请领兵迎敌。   齐钺点兵出征之时,正是前世林诗懿与他成亲之日。   林诗懿放下手中医书脉案,静静地望着窗外齐钺即将引兵出城的方向。   齐钺还是那个齐钺,隐忍坚毅,即使没有懿宁郡主林诗懿,他的一切也不会改变,仍旧是一个卓越的将帅,优秀的男人。   上一世她与雪信都为齐钺动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是这一世,那颗勃然跳动的真心,已经死了。   三年后,北疆战事稍平,齐钺先后收复十一座城池,北夷退守最后一座北部重镇,坚守不出。   齐钺下令围而不攻,正在年前接到圣旨,赶回隗都述职。   得到齐钺凯旋而归的消息时,正在帘幕后坐诊的林诗懿不禁苦笑出声。   齐钺回来了,与前世不同,只三年齐钺便重返隗都。   原来只要她不在,齐钺本是会回来的。   何其荒唐。   然而满目荒唐何止于此。   当她闭了医馆踏着碎星回到相府之时,一向端方持正的林怀济正握着一纸圣旨歪倒在她房中的黄花梨圈椅中。   “爹爹,您怎么了?”   林诗懿连忙上前牵过林怀济的腕子正要搭脉,林怀济却将手抽了出来,颤颤巍巍地把那张圣旨递到了林诗懿手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闻相国林氏有女诗懿,端方温良,秀外慧中,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   今定北候弱冠已及,凯旋而归,乃国之肱骨,正当适婚之年,当择良配。   值林诗懿待字闺中,与定北候天造地设,可堪佳偶良缘。   特封林诗懿为懿宁郡主,许与定北候齐钺为正妻,择良辰,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操办大婚事宜。   钦此。 第3章 求娶嫡女谈何易   又是一年新雪至,林诗懿的双手和双眼却被这一道圣旨灼伤。   不曾想,前一世,她豁出性命,甚至伤害了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父亲,求来的这一纸荒唐,竟会成为她这一世逃不开的梦魇。   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林诗懿攥着圣旨的手逐渐加力,那一尺锦帛在她手中渐渐褶皱变形。   林怀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懿儿……”他轻轻掰开林诗懿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取出圣旨搁在桌上,试探道:“你当初与那齐钺……你们……”   林诗懿并不接过林怀济的话头,只垂眸轻言:“爹爹,女儿不嫁。”   语气和缓而坚定。   “好。”林怀济心疼地看着女儿,伸手抚过她的发顶,微微颔首道:“不嫁便不嫁。父亲去想办法。”   公然违抗圣旨当是断无可能。   幸而林诗懿自幼体弱,隔三差五的生些小病也是有的,所以当林怀济为女儿称病请求暂缓婚期时,隗文帝看似并未作他想。   前方战事吃紧,最迟到年后,齐钺终是要走的,经此一别,又不知再逢是何年月。只要有时间,事情便有回寰的余地。   为求保险起见,林诗懿已经多日未开医馆,待在相府后院埋头整理往日脉案;林怀济为表女儿病重,也已是赐告多日,闭门谢客“照顾病女”。   父女二人皆对街头巷陌关于齐、林两家婚事的传闻知之甚少。   “见过相国大人。”   林府前厅,一朝服男子对着院外阔步走来的林怀济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   林怀济快步上前,伸手扶起面前的年轻人,“此处并无外人,贤侄何必如此多礼。”   “是。”男子虽起身,却依旧恭谨地垂眸颔首,唤了声:“姨丈大人。”   来人身着朝廷从四品官服,秀颀清瘦,眉目间温和恭谨,声音清朗,礼数周全。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正是林诗懿娘亲秦氏远房的表哥,秦韫谦。   当年林怀济与秦氏识于微时,鹣鲽情深,即便秦氏早亡,林怀济膝下无子,也从未起过续弦的心思,倒是对秦氏的娘家百般照拂。   而秦韫谦便是秦氏后辈之中最出类拔萃的孩子。   他自幼性子温和,又善习诗书,虽只是秦氏远亲,也颇得无子的林怀济赏识,时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如今未及而立便已经是朝廷从四品左谏议大夫;与林诗懿也可诗书互通,算得上是一对青梅竹马。   “你朝服未褪便赶来府上。”林怀济于主位落座,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问道:“可是我遣你打探的事有了眉目?”   秦韫谦仍是垂手躬身立于林怀济身侧,抬眸颔首。   前一世林诗懿要嫁的是破落将门之后,头顶虚爵的齐钺,自然深得隗文帝赞许。   虽不知晓前世种种,但林怀济毕竟纵横官场,伴君如伴虎的日子过了三十余年,其中利害自是明了。   齐钺虽年纪尚轻,却已然战功在身,兵权在握,也不算愧对圣旨上“国之肱骨”四个字。他要与林诗懿结合,便是兵权与相权联姻,如此司马昭之心,隗文帝怎会轻易松口?   这便是市井流民也瞧得出的蹊跷,林怀济亦百思不得其解。   堂上二人是传道受业的情谊,又有朝堂之上多年共事的默契,只是眼神交换,林怀济便抬手屏退左右,秦韫谦驱步上前,附耳轻言。   当日齐钺回京述职,一骑快马绝尘直指皇宫,片刻未歇跪倒圣驾面前,未曾多言几句便请隗文帝屏退众人,那日大殿之上究竟密谈何事,本是无从考据。   可定北侯再次步出大殿之时已是衣衫不整,却是侯在殿外诸君皆亲眼所见,其中便包括了秦韫谦。   天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至此之后,关于殿前的密谈与这场婚事的传闻便随着那纸直抵丞相府邸的圣旨一道,传出了宫外。   不出数日,已有人声称得了当日在殿前侍候的太监亲口证实,当日隗文帝龙颜大悦,要与齐钺商讨封赏事宜,齐钺却一概不受,只求娶宰相嫡女,林诗懿。   隗文帝当即面露难色,还未开口回绝,齐钺却殿前宽衣,冲撞圣驾,直言:“战功不讨赏,青史不留名,一身伤痕,但求一个林诗懿。”   听到这里,林怀济捏着杯盖轻轻撇去清茶浮沫的手微微一颤,骨瓷相撞,“叮当”脆响。   齐钺此人到底是对自己的女儿痴心一片,还是醉心相府的权势林怀济无从知晓,但其如此决绝的态度落在隗文帝眼中是否像是齐、林两家密谋已久,林怀济却不得不忧心。   这实实是把整个相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姨丈莫急。”秦韫谦瞧出林怀济动作里的几分焦虑,出言安慰道:“无论如何,好在表妹已是绝了当初要嫁齐府的心思,称病缓婚虽不能完全撇清关系,但亦不失为一条缓兵之计。这门婚事左右不合圣上心意,只要定北侯离京,我们便可徐徐图之。”   林怀济搁下手中茶盏,起身问道:“此事有几分可信?”   “传闻不可尽信。”秦韫谦亦上前两步,“但齐府连日闭门谢客,想要巴结的人排到了咏柳巷外,却不得门而入。定北侯近身侍候的都是军中退下的老人,口风甚严,韫谦亦打探不出什么;只是齐府连日来都派人去表妹新开的医馆打听大夫何时坐诊,负伤有恙一事想来不假……”   “哐啷”一声碗碟坠地之声打断了前厅二人的交谈。   秦韫谦忙开门查看,却只看见打翻一地的果脯茶点。   “小姐!你让我进去啊小姐!”   “何人院外吵嚷?”案前的林诗懿黛眉轻蹙,抬眸对上一旁斟茶的付妈妈。   “是……”付妈妈手上动作一滞,面露难色,“是雪信。您不让她进这院子,下人便也不敢放她进来;可小姐你毕竟是宠着她多年了,她赖着不走,那些下人们也不敢对她有什么动作。”   “小姐,你与那丫头都是我瞧着长大的。”付妈妈递上一杯清茶,“虽然外院没人敢为难雪信,但高墙大院内的女人,流言四起的日子不会好过。雪信犯的错若是不大,你便让她回来罢。”   林诗懿接过茶盏,面沉如水,不起涟漪,沉吟片刻才道:“你先让她进来罢。”   “小姐!小姐!”雪信完全失了往日礼数,一路吵嚷着扑倒在林诗懿脚边,“小姐你救救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出自《易传·象传上·谦》【作者】姬昌·西周 第4章 一池水被风拨乱   当林诗懿提着裙摆匆匆赶到前厅时,满屋的下人皆是缄口噤声,极力维持的一派平静下暗涌着紧张的气氛。   她沉静地对着秦韫谦福身行礼,“表哥来了。”   “你……”倒是秦韫谦对林诗懿的镇静诧异得险些失了分寸,他连忙收了收情绪,微笑着回了一揖,全了礼数,坦然道:“表妹好似知道我在。”   “是。”林诗懿翩然落座,抬了抬手,一旁几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下人即刻如蒙大赦似的退了下去。   待人尽数退去,林诗懿仍旧唇角噙笑,眉目沉静,幽幽道:“不用找了,刚才门外的是雪信。我已经都知道了。”   林怀济看着堂前光景,张口欲言,却又好似不知从何说起;那只抬起来想招呼女儿的手,摆了摆又垂了回去。   秦韫谦瞧着林怀济的反应,也是识相地后退两步,不言不语。   “齐钺是否身体有恙与我无干。”林诗懿对着林怀济露了个安慰的笑,“虽懿儿一介女流,但到底还是姓林的,相国府的事女儿不敢推责。”   秦韫谦与林怀济对视一眼,得了对方首肯方才上前问道:“表妹涉猎之广,不输男儿,韫谦请教有何高见?”   林诗懿起身走到桌边,提起桌案上的一只紫霜毫,缓缓落笔两字——   “抗旨。”   “懿儿!”林怀济凝眉沉声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犯上抗旨那是要掉脑袋的!这如何使得啊……”   “父亲。”林诗懿的眼神温柔沉毅,拉过林怀济的手轻声安慰道:“到底是犯上抗旨的罪名更大,还是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罪名更大?”   林诗懿一语中的,堂上落针可闻。   林怀济与秦韫谦如何不明白,不管相府与齐家的联姻是否坐实,只要两家的干系撇不干净,便可教朝堂之上各路好事之徒作尽文章。   “巍巍王权在上,圣上金口玉言岂会轻易出尔反尔。”林诗懿接着道:“既然称病缓婚不能撇清关系,何不干脆公然抗旨?只要能与齐家军权在明面上拉扯个干干净净,再教表哥行谏议百官之权,上疏弹劾父亲不敬之罪,便是顺了圣上的心意,如此不过是个斥责罚俸的罪名了。”   林怀济闻言沉默良久。   他的女儿聪颖早慧他自是明白,可林诗懿向来是个规行矩步的闺阁女子,外事从不多言一句;这辈子唯一出格的事便只剩当年硬要嫁给齐钺。   但是三年前大病康复之后的林诗懿便没有了之前的小儿女心思,开堂坐医问诊,决口不谈婚事,出格的事情一件件做得理所当然。   直到今日,脱口而出便把“体察圣心”这个多少人为官一世都闹不清的道理讲了个明白通透……   他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明明比之前更加亲近贴心的女儿,却好像越发不认得了。   “懿儿……”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拍过林诗懿清瘦的肩背,叹息声中满满的都是疼惜,“是爹爹没有护好你。”   “爹爹。”林诗懿弯出个笑,轻轻地摇了摇头,抬手覆上林怀济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拍了两拍便不再言语。   见二人尽皆沉默,一旁默立良久的秦韫谦才开了口,“表妹心思缜密,既如此,想必抗旨的理由也是想好了。”   “没有。”林诗懿莞尔轻笑出声,仿若珠落玉盘瞬间划破满室低沉,“爹爹便说女儿已有婚约在身便是。”   “不可!”林怀济轻松不起来,他面色一沉,冷声道:“事关名节,你怎会说出如此戏言。以后还想不想嫁人了!”   “不想。”林诗懿也收了笑,正色道:“女儿陪爹爹一辈子。”   林怀济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向来是无计可施,粗粗的喘了几口气只憋出两个字:“胡闹!”   “表妹此法可行。”秦韫谦难得地打断了父女二人的交谈,长长一揖,“若得姨丈大人不弃,小侄明日便呈上聘书,聘书上的日子也会往前改一些。”   其实林怀济的“胡闹”二字,并非全无道理。   林诗懿相府嫡女,真是许了人家也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必是有迹可查。可无论隗都世家子弟还是朝堂青年俊杰,谁敢在这时候出来当面驳了圣上的颜面,还连带着得罪凯旋而归、风头正劲的“国之肱骨”?   林诗懿不想嫁人是发自肺腑,但若说她已是许了人家,真真只能是戏言一句。   但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做这事儿,便只能是秦韫谦。   他与林诗懿母家三代远亲,又得林怀济如父如师相待。若言一句竹马青梅婚约早定,必能令人信服;且也只能是亲近如斯,才能随意改了那聘书上的日子,又加之——   “他日表妹若能觅得良缘,悔婚之事大可由表妹来提,定不损了相国府声誉。”秦韫谦只一眼便明了林诗懿的心思,“若是姨丈和表妹信任,韫谦不求与表妹鸾凤和鸣,但求一世相敬如宾。”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凛冬日暮的将军府邸门禁森严,是一如上一世的冷清落寞。   只是廊下望雪的美人儿换了雪中舞剑的儿郎。   萧萧朔雪中的齐钺看见亲卫疾步走来,停下动作抱剑而立,褪去甲胄的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额间却虚虚地拢着一层薄汗。   亲卫靠近轻声耳语了几句,齐钺本就拢着寒风的脸便一分分地沉了下去,几声急咳之后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秦、韫、谦!”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家大夫腿脚不便,不出诊!管你是侯爷还是公爷,实在动不了了便寻轿子抬过来,别围在这儿了,没看后边儿这么多病人排队呢?”   付妈妈本就是个大嗓门,平日在相府里已是费劲儿地收敛着了,这会放开了喊,就算是在帘幕之后也能嚷嚷到教对面街听见。   而一旁的林诗懿双目微阖,凝眉捻着手中细丝,似是对外界一切无知无觉。   手中细丝突然一松,林诗懿睁眼便瞧见几条丝线垂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只男人的手伸过帘幕。   “你是哪里来的?懂不懂规矩?悬丝诊脉!悬……”   付妈妈护主心切,当即惊声大喝,帘外男子的身旁的小厮被她这一嗓子惊得捂住了耳朵。   “行医讲究望、闻、问、切。”伸着手的男子声音沉毅坦然,打断的付妈妈的呼喝,“我沉疴难愈,久治无门,不过是盼着神医能瞧得仔细些。都道医者父母心,想必神医定能允了我这次放肆。”   “你……”   付妈妈刚要出言相护,却见往日里沉静如水的林诗懿突然黑了脸,林诗懿抬眸瞧她一眼,便惊得她把后面一马车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什么爱恨尽抛前世,什么一颗真心已死。古井不起波澜,只是因为没有风能吹得进去。   可她林诗懿,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一池水被风皱,便再难水波不兴。   这只手曾挑开她的喜帕,这把夹着边塞风沙的嗓音曾与她说过“和离”。   她到死也不能忘记,这个人,她爱过,也恨过。   然而最终却好似躲不过的宿命,乱了她一池风平浪静。   躲不过,便只能迎上去。   林诗懿掏出一方锦帕,覆上帘幕前伸进来的腕子,紧张到没有发现男人颀长带茧的手指在触到锦帕的一刹那也微微地颤了两颤。   但毕竟重活一世,起码表面上的慌乱她已经学会了收拾。   她沉了一口气隔着锦帕搭上脉象,稍平的心境又是一惊。   脉沉而数,病在筋骨,亦在肺腑。   齐钺的伤,竟不是装的。   医馆闭门后林诗懿又对着脉案整理了许久,不单单是她疑虑前世的齐钺并不该在这时受这样重的伤,更主要的是想将自己收拾的更好些再回去,不想教林怀济忧心。   当她步出医馆时,软轿已经候在门外;她瞧着夜色,觉得这一晚的天特别暗。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走走罢。”她接过付妈妈递上的金丝暖炉时淡淡地说。   借着满街的万家灯火,林诗懿低头踏着满地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   她曾在前世的梦里梦见过7岁的齐钺拉着她的手,一路从仲夏迈过深秋,走进这样的一场雪里。   齐钺走在她身前,已然是高大挺拔的少年,她绯着双颊拽着齐钺的衣袖,踩着齐钺踏出的雪坑,每一步都走得那样稳。   就这样幽幽地走着,直到她抬头,那个雪地里的背影便真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竟真实得让他分不出是前世的一轮荒唐旧梦,还是今生的一场眼花缭乱。   “来!来人——”   付妈妈只怕是这街上最清醒的人了,但她惊呼的声音还没有冲出喉咙便生生被打断。   有黑衣人从街边窜出,在她后颈子轻轻一掌,这人便倒了下去。黑衣人稳稳地接住付妈妈,扛上便往街边跑去。   林诗懿骤然回首,对上齐钺的眼神瞬间凌厉,“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昏睡穴而已。”齐钺偏头看了眼付妈妈消失的方向,“一盏茶的功夫便会醒,荆望手底下是有轻重的。”   “天寒地冻,你——”   林诗懿眸中凌厉不减,话语却被齐钺打断。   “荆望会扛她去有暖炉的马车,送她平安抵达相府。”   林诗懿不欲多言,转身望向身后,齐钺的声音却又在她背后响起。   “不用找了,街上隐在人群里暗中保护你的随扈,都被我找出来控制住了。”   林诗懿只微微侧头用余光横了齐钺一眼,抬脚便走,却终是敌不过齐钺人高腿长,一个箭步上前便将人拦在了墙边。   齐钺那张线条英挺的脸背着光,没入这雪后的阒静夜色里,“你问了那么多,怎么也不等我问两句?懿宁郡主行事做人何时变得如此霸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出自《别董大二首》【作者】高适·唐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出自《阁夜》【作者】杜甫·唐 第5章 第一等的负心郎   齐钺一声“懿宁郡主”好似为林诗懿披上了件体面又疏远的外衣,她倏然从刚才的慌乱中抽身,不怒反笑,颔首福身,正色道:“见过定北侯。”   林诗懿垂首教人看不见表情,语气动作里却满是礼貌、克制、冷清、疏远。   齐钺便这样直直地盯着她瞧,半晌才仰头一声长笑。   男人的喉结迎着月光轻微的翻滚,“你当真与我生分至此?”   林诗懿站直身体拢了拢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平静道:“本也从未相熟过。”   “随便一个不相熟的男人你便会答应嫁给他?”齐钺上前两步,高大的身影即刻将林诗懿的世界罩了个严实,他目似尖刀,几乎要把林诗懿整个洞穿,“所以你现下答应嫁给秦韫谦就和当年答应嫁给我一样的随便?”   他记得的。他都记得的。   垂髫总角的誓言,齐钺是记得的。   林诗懿拢了拢披着的斗篷,直觉得彻骨的寒凉。   原来齐钺没有忘,只不过是天下间一等一负心薄情的郎。   如此便不难解释齐钺两世的两副嘴脸,今生他要娶的事相府滔天的权势,前世他要休的是失了依仗的糟糠。   林诗懿拢着斗篷,揣着暖炉,却感觉寒气钻进她的每一节骨缝。   齐钺看着面前的林诗懿紧紧地将斗篷裹了又裹,双肩不住地觳觫而栗,竟手足无措地做了个揽臂将人拥近怀里的动作。   林诗懿全然不顾体面礼仪,扬起巴掌打落齐钺伸出的手臂。   “哐啷”一声,金丝暖炉坠地,新燃的炭火滚落雪地,烤化的积雪溶成一滩泥泞的黑水,黑水又渐渐熄灭了微燃的火星。   “为什么?”齐钺的声线在寒风中好似被刚才的一个巴掌打得震颤,“就因为秦韫谦?”   林诗懿缄口不言,只静静看着脚边被暖炉化开的一团乌糟的雪水一点点渗进她洁白的丝履。   她觉得这一幕一如齐钺与她的纠葛一般教人恶心。   “为什么,又是秦韫谦?”   齐钺这话说得蹊跷,喉间几乎是带着不甘的嘶吼,但林诗懿已经听不见这些。   “只要不是你,是谁都可以。”   林诗懿的声音如上一世齐钺说“和离”时一般无二的阴冷狠决。   “呵。”   齐钺冷笑一声,往日里永远挺直的腰背终于塌了下去,好似整个人都散了劲儿,他抬眸扫了眼已经渐渐四下无人的寂寥寒街,突然俯身靠近林诗懿的耳边——   “林诗懿,你当真不知道怕吗?”   怕?   林诗懿觉得面前的人可笑极了。   她曾经最怕的就是齐钺不要她,但当齐钺真的搂着雪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连死都不再害怕了。   “怕。”她冷冰冰的说,“我最怕的,便是要嫁给你。”   “所以就算是掉脑袋你也要抗旨?”   “是。”   “好,好!”齐钺朗声一笑,内里竟是倾不尽的苦涩意味,“林诗懿,你不怕死,可不管你死几回,也终是要埋进齐家的祖坟里!”   “爹爹。”林诗懿刚一入府便匆忙赶去了林怀济的书房,丝毫顾不得半点规矩,人才走到廊下便急急地唤出了声。   “懿儿!懿儿你没事吧?”林怀济也是全然失了体面地冲出门来,搂着林诗懿上下打量,“付妈妈回来说你们归家路上遇上了劫匪,你……”   “没事,女儿一切都好。”林诗懿转头瞧见正站在门边抹眼泪的付妈妈,走上前去安慰道:“付妈妈别哭了,我这不是都好好儿的。倒是你,没伤着把?”   “欸!”付妈妈抬起袖子擦了把脸,“我一个老婆子能有什么事儿!小姐你没事就好。都怨我……都怨我……”   “付妈妈……”林诗懿勉强弯了个笑,掏出怀中锦帕递到付妈妈跟前儿。   “嗐!我哪用得着这个。”付妈妈推回林诗懿的手,“您和老爷聊着,我去沏茶。”   “爹爹。”房门一闭,林诗懿随即目色一沉,上前问道:“抗旨拒婚的事,可是已经办妥了?”   林怀济微微颔首,“你所料不错,圣上虽是龙颜震怒,却决口未谈如何惩处,你表哥弹劾的折子也拟好了,不日便会呈上去。”   林诗懿闻言背过身去,喃喃道:“那便是了。”   “什么?”林怀济打量着女儿自言自语的背影不解的问道。   “无事。”林诗懿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嘴角已经挂了笑,“爹爹莫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齐钺既是醉心相府权势,我们权且静待他如何拆招便是。”   齐钺本就是一方将帅,在果敢决绝这一点上从不教人失望——无论是上一世的狠绝休妻,还是这一世的见招猜招。   秦韫谦的折子按着计划上了,等来的却是另一道圣旨——   林诗懿身体欠佳,北疆亦离不得主帅,大婚事宜一切从简,择吉日尽早完婚。   传旨的太监在相府前厅拖着长长的尾音念了两遍“钦此”,林诗懿却仍旧跪在堂前,好似魂魄都被人抽了去。   最后还是林怀济接过了圣旨,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塞进了太监的袖袋里才把人往府外送。   林诗懿还是呆呆地一个人在堂前跪着,左右的下人,即便是付妈妈这样的老人儿都不敢上前半步。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斑驳了她满身,本就白皙的皮肤在一缕缕的细光里几乎透亮,宛若一尊雕工精美的玉像,直到林怀济重新返回前厅,也未曾移动半分。   “女儿……”林怀济从地上扶起呆若木鸡的林诗懿,“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父亲。”林诗懿虽勉强地站了起来,整个人却依旧呆滞僵硬,“我要去见他。”   “见谁?”林怀济刚问出口,旋即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哪有成亲之前便见面的道理!”   “谁说我要同他成亲。”   “前些天可是你家侯爷三催四请的求我家大夫过府瞧病,怎么这轿子都到了门口了这人还死活请不出来了?”   付妈妈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听得门口的荆望皱着眉头直揉耳朵,“那我这不是也已经第四遍请你家大夫入府看茶了吗?”   “怎么着?”付妈妈伸手叉腰,扬了扬下巴,“你家侯爷这是病得连走到院门口的力气都没了?你这么能扛人,倒是去把人扛出来啊!”   荆望十五岁参军,没读过什么书,当初靠着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儿一路做上齐钺大哥,齐锏的副将,在齐锏身亡的一役之后曾背着齐锏的尸体在万里冰封的北疆行了几百里地,保下了齐家长子的全尸返乡安葬。   而后他一直自责不能保全齐锏性命,自请卸甲,做了齐钺的亲随。   这样一个行伍出身、直心肠的汉子,年过而立,尚未娶妻,最怕的便是遇上女人。与付妈妈折腾了这几个时辰,他当真是一句托词也找不出来了,索性两腿一蹬蹲在地上,在雪堆里扒拉出一截子草根叼上。   “诶……我说你……”   林诗懿听着轿外的响动,轻轻敲了敲轿厢,付妈妈赶紧探头进去敛着嗓门问:“小姐,怎么了。”   “我们走吧。”   齐钺既能追到医馆堵她,便是早已知悉她的身份,如此若不见,便不见罢。   付妈妈也受够了一脸兵痞相的荆望,狠狠剜了对方一眼,挑着嗓门喊:“起轿——”   这一嗓子可把荆望吓得不轻,他读的书不多,在军中学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上头交代的任务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完成。   而日日跟在齐钺身边贴身护卫的他被留在齐府看家,唯一的任务便是神医若来了,无论如何要谨守礼数,但务必把人留下。   “你们不能走!”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把刚才的草根吐在地上,两步蹿上前去将轿子拦下。   “呸谁呢这是?”付妈妈没好气的白了荆望一眼,“这便是你们将军府的规矩?”   “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嘛!”荆望嘴上服软,脚下却是不让半分,“甭管咋说,你们今天就是不能走!”   “哼!”付妈妈也是不让,“我还就不信了,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敢当街再掳一回人不成?我就不信这隗明王朝还没有了王法!”   “求求你们再等会罢!侯爷……侯爷他……”荆望根本就不会撒谎,这会急得直跺脚,实话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侯爷他根本不在府上!”   定北侯得胜而归,巴结的人排到咏柳巷外,这是隗都孩童儿歌里都有的唱词儿;而近来上门的人渐渐少了,因为定北侯闭门谢客,从不见人。   除非圣上召见,否则便好像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你家侯爷去哪了?”   轿子里传出个悦耳清冷的女声,荆望呆了片刻,没想到魏都城里出了名的神医竟是个女人。   横竖也是瞒不住了,他拍拍屁股上刚才蹲下蹭上的雪,索性把实话交代了个底儿掉,“我家侯爷发着高热面圣去了,你就不能再等会吗!”   林诗懿听出荆望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总是不太对,于是打手将轿帘儿掀开一道细缝,这一瞧,便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正横着袖子抹泪。   “我家侯爷的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神医你就等等罢!他今儿不让我跟着他,我就怕他跟当年的二公子一样横着被抬回来啊……那我以后可怎么有脸去见大公子和老侯爷啊……” 第6章 登徒子身染奇毒   林诗懿神医之名非虚,那日搭脉虽是心绪不宁,但齐钺的的伤患明显却是不难把出。   肩胛外伤应是战场刀剑无眼,只待静养并不至于落下病根,也不可能导致现下高热不退,倒是内腑病灶她一时间尚未查明,如今看来当是病得不轻。   隔着轿撵垂帘,林诗懿沉声道:“想救你家侯爷吗?”   荆望闻言点头连连,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轿撵中的人本应看不见。   林诗懿也不多做计较,直接打帘内伸出一只手唤道:“你过来,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若有虚言,便请你家侯爷另觅良医。”   荆望不敢怠慢,连忙凑上前去点头称是。   “你家侯爷残躯抱恙。”林诗懿收手放下帘子,靠回软垫上问道:“为何还要去御前行走,冲撞圣驾?”   “我……”荆望闻言一愣,支吾半晌,“这不能说……”   林诗懿不恼也不急,幽幽在轿内喊了声,“起轿。”   “别别别——”荆望可不是那沉得住气的主儿,忙伸手拦下轿子,凑到帘边悄声道:“侯爷已经几天下不来床了,可今天是约定交还玄武符的最后一天……”   隗明王朝立国之初曾铸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块兵符分别交由四位开国将领,以之为兵权之象征镇守四方。   而代表北境第一统帅的玄武符本由齐家先祖世代守护。   不料另三方将领先后拥兵自重,渐成肘腋之患,更有人画地为王,企图分裂王朝。   兵祸平息后历代隗明帝王着力削弱各方兵权,三方势力渐微,唯独北境战事频发,齐家一直手握重权。   直到疑心甚重的隗文帝继位,齐重北接过玄武符后,为安君心,主动上交了玄武符;各方本就再难成气候的将领也只得纷纷效仿。   至此,四境兵权终于被隗文帝稳稳握在手中。   直到三年前北夷再度来犯,齐钺虽自请领兵迎敌,但除开齐家世代簪缨的名头和一个定北侯的虚爵,他也不过是个背负战败辱国骂名的毛头小子。   朝堂之上议和之声难消,为表主战决心,也为力排众议,隗文帝重新请出玄武符,交予齐钺,以安军心。   上一世虽是不问外事,但隗明王朝史册林诗懿却是读过,果然这一世的齐钺也是接过了玄武符的威势才名正言顺的号令大军。   可交还玄武符这一段却是上一世没有的……   他齐钺到底想做什么。   “神医?”见轿内久久无言,荆望试探着唤了一声。   林诗懿被这一声唤回思绪,“战事未歇,国境未安,圣上为何要你家侯爷交回玄武符?可是定北侯有不臣之心被圣上瞧出来了?”   “可不敢乱说!”   这一句“不臣之心”吓得荆望一个激灵,差点一屁股跌坐地上,于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便一股脑全蹦了出来。   “这玄武符是我家侯爷自请交还圣上的!我家侯爷还自请削爵去封,只是圣上心疼我家侯爷才没允,只收下了那玄武符。”   如此战况之下,便是市井里的草莽流民也明白,北境缺不得一个齐钺。可但凡全天下都知道缺不得的那个人,便会是皇帝心尖上的那根刺。   齐钺的权早晚要削,但此时却不是上佳的时间。   如此说来,收回玄武符便成了遏制齐钺一家独大的上上之策。   林诗懿细细思忖,这些道理她能看懂,齐钺又怎会不知。   眼下只要齐钺不提,隗文帝就是对他如何忌惮,也断不会在此时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那他为何要自请交还玄武符?   为求帝王一个安心,为保齐家百世贤名,那他从一开始便不该求娶宰相嫡女。   即是连被人诟病垂涎相府权势都不怕,又为何会为了虚名交出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玄武符。   齐钺到底想要什么?   林诗懿阖眸半晌却始终寻不到答案,只得恹恹道:“你家侯爷为何要自请交还玄武符?”   “不知道。”荆望抓了抓脑袋,“侯爷就说要去换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个啥,能比玄武符还好?”   林诗懿闻言捏着轿厢沿框的手渐渐收紧。   齐钺用玄武符换来什么,只怕天下间没有比她更清楚了——便是那纸要她与齐钺尽快完婚的圣旨。   林诗懿起先一直不解齐钺到底用了何种雷霆手段,能在这短短几天内边打消了隗文帝对军权、相权联姻的顾虑。   不曾想竟是主动交出了兵权。   可玄武符积威已久,又可统领四境之内最是强大的北境大军,如论如何看都要强于林怀济手中的相权。   如此看来,齐钺此招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若仅仅是因为要与自己赌上那天的一口气,便是万万的不值当。   林诗懿越想越是憋闷,不禁一把拍向轿门,自语出声,“齐钺!你究竟想要什么!”   一骑轻骑快马踏雪而来,齐钺行至轿边一拉手中马缰,骏马前蹄离地,一声嘶鸣。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神医好像正有话问我。”齐钺轻抚爱驹调笑道:“那日我在圣上面前说的话你怕是早已经跟秦韫谦打听过了吧?我亦不怕今日当着众人再与你说一遍——”   “但求一个林诗懿。”   “你!”林诗懿气得一时语结,半天才憋出四个字:“登徒浪子。”   她前世爱过的齐钺从来隐忍克制,当不会如此。   齐钺闻言不怒反笑,随手解下腰间佩剑竟是要去挑开轿撵垂帘,嘴上还放浪道:“你是说便是。”   “放肆!”眼看佩剑已经触到轿帘,付妈妈赶紧上前一把揪住帘子,“这便是你们侯府的规矩?”   轿中再次传出的女声已经平静冷漠,“看来侯爷身体康健,如此,我便不叨扰了。”   “诶——”   荆望对着林诗懿走远的轿子追了两步,被齐钺手中剑锋一转,拦了下来。   “侯爷!你把人气走了!还上哪给你请大夫去啊!”   荆望说着话,齐钺手中佩剑却已落了地。   佩剑砸向荆望脚边,“当啷”一声金属鸣响惊得他急急转头瞧向齐钺,瞬间脸色一黑,“侯爷你怎么了!”   齐钺几乎已经伏在马背上,伸手拭了拭唇边溢出的点点血迹,“扶我回去。”   前世关于齐钺的北疆战役中有一场不可磨灭的关键一役——倾山之战。   那场战役之前齐钺围困北夷大军于巴彦淖尔足有半年之久,北夷与后方补给线被切断,终于弹尽粮绝之际以议和之名出城,行偷袭之实燃起战火。   此战齐钺诛杀了北夷首领最骁勇善战的儿子,哈斯乌拉,因其名译为中原文字有“玉山”之意,故史称“倾山之战”。   也是在那场战役中齐钺身负重伤被河流冲到下游月余才被寻回,于是才有了前一世阵前主帅失踪,林诗懿不支病倒,雪信远赴北境寻人的后续。   林诗懿匆匆返回相府后便寻来所有能寻来的战报细细研读,当终于看到“哈斯乌拉战败身亡”和“倾山之战得胜而归”的消息时脸色沉如窗外夜色。   这场艰苦一役本该发生在两年后。   但就她把脉观得的齐钺外伤愈合的近况,与战报上这一世的“倾山之战”发生的时间两厢吻合。   一切都没变,却又好似一切都变了。   “懿儿!”林怀济一入府便急急赶来林诗懿的房间,“不能嫁,你不能嫁给齐钺!就是豁出去父亲头顶乌纱甚至项上人头,我也要去求圣上收回成命!”   林诗懿从一堆战报文书中抬首,眼见着林怀济一身常服,脚底蹒跚朝自己走来,连忙上前搀扶,“爹爹怎么了?我以为您上朝一日未归。”   林怀济由女儿搀扶着坐下,接过婢女递上的茶盏的手不住地颤抖,骨瓷碰撞,“玎珰”作响。   “齐钺命不久矣!”林怀济重重放下茶杯,茶水顷刻溅了满桌,“父亲断不会让你过门去做寡妇!”   林诗懿也在林怀济身边落座,平静道:“一时片刻还死不了罢。”   “你如何知道?”林怀济双目圆瞪,不可置信的瞧着林诗懿。   “爹爹莫不是忘了。”林诗懿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递与林怀济,“女儿是大夫。”   林怀济急得站起身来凑近林诗懿问道:“你把过齐钺的脉了?”   林诗懿只微微颔首。   “那你可知——”林怀瑾一手撑着桌沿倾身向前,几乎是与林诗懿耳语道:“齐钺今日已是殿前咯血。”   林诗懿把出齐钺身体抱恙,却一直无法确诊是何急症,不曾想病势已然如此沉重。但如此沉重的病症她居然寻不到半点端倪,如此便只可能是——   “爹爹,你可知道他还有别的症状?”林诗懿急急问道。   “现下已是何种光景了!”林怀济一脸诧异,额头急出了一层虚汗,“你怎么还起了大夫的毛病?”   “那不是病。”林诗懿突然沉了嗓子,轻声道:“连我都把不出的,只能是毒。”   “是了是了,如此便是了……”林怀济闻言一颤,直接摊到在身后的座椅之上,抬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拿起茶盏,瓷杯却应声落地,“你表哥使了大把的银子多番打探……”   齐钺近身侍候的都是如荆望一般的军中老人,口风甚严,秦韫谦多方打探才从齐府一个粗使的浣衣婢女口中得知,最近齐钺贴身的里衣总是沾满星星点点的血迹。   林诗懿听到这里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沉稳平静,她如林怀济一般瘫倒椅背,霎时间面若死灰。   浑身皮肤渗血意味着什么,林怀济自是不会知道,但林诗懿却铭心刻骨。   并不因为她是大夫,而是因为那是前世林怀济突染重疾不治生亡时的病征!   她重生后一直苦苦寻觅,至今未能找出相似的脉案和病患,原来是因为这本不是病,而是一种她闻所未闻的天下奇毒。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大婚!求收藏求养肥~~~ 第7章 洞房花烛奈何天   “姨丈大人,这如何使得啊?那可是表妹的终生大事!”   书房之内,秦韫谦难得的失了体面规矩,宽袖之下拳已攥紧。   “我若但凡还有一点办法,又怎会连夜邀你过府相商。”座椅之上的林怀济叹息连连,“懿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决定的事,我……”   林诗懿可笑自己重活一世,却还是逃不开终是要嫁齐钺的命运。   若只是比揣度圣心,权衡利弊,她无惧再与齐钺过招几个回合;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世的齐钺疯癫至此,竟是连玄武符也可作为与她博弈的筹码。   若仅是如此她仍可见招拆招、静待时机,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只是……   上一世林怀济病故,只可叹一声天命不佑,她此生忙碌至今,本就是要替父亲改了那命数。但既然此劫难并非天意,那便是人祸。   虽然命数有变,今生此劫由齐钺先应,但焉知几年后林怀济会否重蹈当年覆辙。   一来解毒之法她尚无眉目,二来幕后黑手无从查起,如此便只剩下嫁入齐府这一条路。   “女儿在哪里不是一辈子,相门嫡女自是锦衣荣华,但定北将军府的主母,日子想必也不会太差。左不过熬到开春,齐钺返回北境,我便重开医馆,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齐家门丁寥落,我嫁进去不事公婆,也无妯娌之争,倒也落得个清净。焉知不是一个好归宿。”   这便是林诗懿与林怀济说的最后一句。   “表妹当真这样说?”秦韫谦问道。   林怀济只是点头。   “可那齐钺的身子……”   秦韫谦说着说着声音渐微,凝眸垂首,似是若有所思。   “所以我才连夜唤你前来相商,看看可有什么打听的门路?”林怀济轻拍秦韫谦双肩,“韫谦啊,你时常出隗都行走,可能在他处觅得良医偏方?”   门窗紧闭的相国府书房内连灯都灭去了两盏,秦韫谦躬身垂首,林怀济瞧不见他脸上似怒亦似笑的表情,只听见他恭顺答“是。”   既是早晚要嫁,林诗懿索性赶早,幕后黑手的事可以待齐钺走后慢慢探查,但留给她研究齐钺身上奇毒的日子确是不多了。   比不得上一世的万人空巷、十里红妆,这一世赶在年下攒出来的婚礼仅仅算是凑够了侯爷迎娶郡主的仪制。   齐钺身下高头骊驹仍是他打战场上骑回来的那一匹,战马披上鲜红的甲胄凛凛威风地驮着他一身红衣。   林诗懿的嫁衣仍是前世的那一身,他娘死前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一件。   人言“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侯爷和郡主的罗帐里面闹洞房,齐钺却关起门来将自己饮了个烂醉,若不是荆望在一旁跟着,只怕是要醉倒在隗都年下的那片风雪里。   “侯爷!”荆望把齐钺从地上拽起来,气得直哆嗦,“你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齐钺好似根本听不见旁人的话,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倒在荆望背上,嘴里自顾自的叨叨着:“他们都想我死……他们都想我……”   “呸呸呸!大喜的日子你说什么呢?”荆望赶紧伸手去捂齐钺的嘴,“老侯爷或是大公子若还在,非得踹你两脚不可!”   “爹?”齐钺一把拽开荆望的手,“爹和哥哥都没了,娘也没了……”   荆望转头瞧见齐钺双膝一弯,堂堂北境统帅,隗明王朝炙手可热的定北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男人竟跪坐在雪地上,哭得一如当年失了父母兄长的黄口小儿。   “梅香姐姐!齐钺没有家了!”   那年齐钺九岁,尚不能明死生的含义,如往常一般早起与荆望一同练习骑射刀剑,课毕一同到母亲房中请安,却看见母亲已然自缢房梁,桌上摊着的那纸前线战败、主帅身亡的战报。   而那时的他连战报上的字都尚且认不全。   当年的荆望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根本不知要如何跟一个亲眼目睹娘亲自缢于前的孩子解释何为阴阳永隔。   在齐钺母亲尸骨出殡入山的那一天,面对齐钺“母亲去哪儿了?”的问题,他只能安慰道:“夫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寻侯爷了。”   那一晚齐钺便失踪了,整个定北侯府来不及收拾哀痛,便要漫山遍野的寻找幼主。   后来齐钺被人送回府中时,便如今日一般哭着说:“我只是想同娘亲一道去寻爹爹回家。”   荆望听不懂齐钺在哭喊什么,但那一句“没有家了”,委实让他心疼不已。   他因战乱失了父母,此生一直无妻无子,定北侯府便是他的家,齐钺有一半算是他带大的孩子。   “侯爷。”他勉强地从地上架起已经瘫软成泥的齐钺,“有家,咱们有家。你成亲了,侯府有了少夫人,以后还会有少主,以后……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不会了,不会有了。”齐钺撑着荆望的胳膊勉强站直身体,喃喃道:“她不记得我了……她……”   她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齐钺起身已经回头往宴厅走,急得荆望跟在后面一路嚷嚷:“侯爷这是哪儿去啊?新嫁娘还等着您挑喜帕呢!这算什么事……”   “再陪我喝点。”齐钺回身盯着荆望,“喝得少了,我不敢去。”   房中的林诗懿坐在床沿边,被一顶盖头捂得上不来气。   嫁了两次的人,再寻不回之前那种娇羞和兴奋,只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前一世的齐钺换了一身戎装,即将点兵出征也没教她等这样久。   她刚憋闷地打算自己扯下盖头,却听见门扉一声“吱呀”轻响。   有人推门进来了。   她听着脚步声一点点朝她靠近,与前世的沉稳坚毅不同,今日的脚步声虚浮晃荡。   是因为那毒吗?   林诗懿想着,喜帕已经被来人挑开。   鲜红的喜帕缓缓坠地,堆成小小的一团。   林诗懿的眼神随着喜帕一点点往上,终于瞧清了一身鲜红色新郎喜服的齐钺。   虽是嫁了两次,但齐钺这身装扮她还是头回瞧见。   真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齐钺斜斜地倚着床框,那一身属于战场主帅的利落英挺散了个干净,双目赤红,仿佛要渗出血来,死死的盯着林诗懿。   林诗懿也平静的望向齐钺,脸还是那张教她前世魂牵梦萦的脸,即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掩不住的英隽。   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未等林诗懿有所反应,齐钺已经随手把手中秤杆扔向一边,单膝跪上床沿,缓缓朝林诗懿靠近。   齐钺一点点俯身向下,林诗懿退无可退只能一点点后仰,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惊恐之中的林诗懿感觉到一只滚烫的大手拖着自己的后颈,将她缓缓放落床榻之上。   这样温柔缱绻的齐钺,是她两辈子都没见过的。   心跳的速度远比前世更快,她想起齐钺在那个大雪初霁的寂寥寒街问过她的话——   “林诗懿,你当真不知道怕吗?”   她整个人被齐钺紧紧的圈在身下,看着齐钺正一点点向自己靠近,甚至渐渐能感觉到齐钺滚烫的鼻息裹挟着浓重的酒气向自己袭来。   这一刻,她真的害怕了。   齐钺的一双薄唇已然近在咫尺,林诗懿终于撇过头去,紧紧的阖上双眸。   “因为是我所以不行吗?”齐钺的声音也是近在咫尺,带着林诗懿从未见过的柔情,也带着深深的怨念,“为什么秦韫谦可以?”   林诗懿回过头,不可置信的盯着齐钺。   她听不懂对方话里的含义,不过这话不需要明白,也是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奇耻大辱。   于是她抬手便回敬了齐钺一个响亮的耳光。   扇散了着满室不合时宜的旖旎。   却没有扇醒齐钺。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为什么要救我。”   齐钺的眼神几乎完全涣散,却一直死死地盯着林诗懿。猩红的瞳仁一片湿润,不知将要夺眶而出的是血还是泪。   “为什么救了我,又不要我。”   林诗懿越发觉得自己听不懂齐钺的话。   前一世,是齐钺救了迷路的她,也是齐钺先开口许诺娶她,让她的一辈子泥足深陷。   而这一世,她已经尽量避开与齐钺的一切纠葛。   若要说救他,便只能是上一世的雪信。   回忆汹涌而来,那是前一世的不甘于悔恨,也是这一世的无奈与耻辱,林诗懿的眼泪终于簌簌滑落眼眶。   齐钺低头,轻轻吻过林诗懿眼角的泪痕,便就着这个姿势伏在林诗懿肩头,嘴里喃喃地唤了几声“梅香姐姐。”   林诗懿还沉浸在两世的回忆里,大约也没听清齐钺在嘀咕些什么,只是身上的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推了齐钺两把才发现身前的人已经完全没了反应。   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齐钺从自己身上推开,林诗懿抽身坐起,搭了搭齐钺的脉,一时间哭笑不得。   名震四方的北境主帅竟然在自己洞房花烛小登科之夜喝得烂醉不醒。   齐钺啊齐钺,你这样不想娶我,又何苦折腾。   林诗懿起身离开,才细细回想起刚才齐钺在自己耳边喃喃的名字。   上一世是雪信,这一世竟然换了一个戏本话文里的丫头,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要两世嫁给这样一个浪荡子。   作者有话要说:  梅香:《墙头马上》里女主李千金的贴身丫鬟,重要女配。   敲黑板!后面要考~   本文第一重要“女配”登场。 第8章 三朝回门作生别   定北将军府前厅,一应布置陈设与前世无异,如此谨慎克制、一成不变的作风,才是林诗懿最熟悉的齐钺。   而昨夜的一切,都不过是酒后的一场荒唐梦魇。   “荆望。”厅上门窗紧闭,下人尽退,林诗懿合手端坐主位,“你是侯爷身边的老人,侯爷近身的事儿,该是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是。”荆望恹恹地答话没有抬头。   自打他做了齐钺亲随,便随着齐钺每早晨起练习骑射刀剑,除了在战场上的日子,十几年从未间断。可今儿个一早他照例等在习练场,却迟迟等不来齐钺。   因着担心齐钺的身子,他匆匆往卧房赶,却半路遇上从客房出来的林诗懿,便直接被带来了前厅。   他虽是尚未娶妻,但新婚夫妇本应同寝同眠这点事,活了三十来年总还是知道的。他瞧着林诗懿独自一人从客房施施然走出,心中难免犯了嘀咕。   如此这般,侯府何时能迎来少主。   “夫人若是不着紧,荆望先去侍候侯爷起身。”   荆望敷衍地躬身作揖,说着话就要转身离去。   “我倒是能等。”林诗懿也不介意荆望的怠慢,依旧神色如常,“只怕你家侯爷的身子等不起。”   “侯爷怎么了!”荆望忙不迭回头,嘴里还不住嘀咕道:“我就知道!不能教他喝那么多酒……”   “现下是无妨,不过是宿醉一场,大抵是没有这么早醒的。”林诗懿伸手搭上靠椅把手,微微倾身向前,沉声道:“不过这毒再不解,可不知能撑到哪一天。”   “夫人!你怎么知道……”   荆望几乎是惊呼出声,说着说着约莫是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声音也一分分沉了下去。   “你唤我一声夫人,当知道我是齐家主母,得皇上赐婚。”林诗懿似是对荆望的反应颇为满意,缓缓靠回椅背,“你最好同我讲实话。”   荆望从来不善扯谎,笨嘴拙舌的直肠子也从来难与人在口舌上讨到便宜,这会便干脆眼神一歪看向一旁,不再答话。   林诗懿也不急,等了片刻,抬了抬嗓子,幽幽喊了声:“起轿——”   荆望猛然回头瞪大眼睛盯着林诗懿,“你便是那日轿中的神医!”   林诗懿微微一笑,抬眸颔首。   “怪不得……怪不得侯爷不要命也要娶你!”荆望“噗通”一声跪在堂前,若不是碍着男女有别,只恨不能上前抱着林诗懿大腿,“神医……呸!夫人,你救救我家侯爷!”   林诗懿抬手对荆望做了个起身的手势,“那你现在可是要同我说实话了?”   “我说,我说!”荆望起身,直接抬手用袖子蹭了蹭一脑门子急出来的汗。   “侯爷中毒是在倾山之战前夕,他是明知道有毒却饮了那杯酒,可是侯爷说他有解药!倾山之战以后,侯爷受的伤虽是不轻,但小心护着也是一天天地见好。可自打回了隗都,明明好吃好喝的侍候着,日子不知道比在北境好上多少倍,可那伤口眼见着一天天的愈合,侯爷的身子却是越来越差了!”   林诗懿细细回忆起前世“倾山之战”的细节始末。   齐钺在与北夷大军决战巴彦淖尔之时手刃哈斯乌拉,也为哈斯乌拉所重创,失足跌进巴彦淖尔的湖水中,被水流冲到了下游,才有了主帅失踪的战报。   齐钺被寻回后,被证实是身染了一种名唤“布吉娜”的毒。   上一世的林诗懿虽已经熟读医药典籍,但对毒理一脉却知之甚少;而这一世,她做了正经的大夫,对“布吉娜”这种毒尚算是有大致的了解。   布吉娜原是生长在北夷人统领的草原上的一种杂草,在北夷与隗明的交界之地也时常能看见。   北夷人本不善用毒,布吉娜被发现也是因为草原人畜误食后会出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症状,原也不致命。   但也正因为北夷人不善用毒,布吉娜在北夷也不失为一味不错的毒药。   下入牲畜马匹的饲料或是兵将的吃食,因其只有青草的味道,极难察觉,误服之后虽不致命,但人畜尽皆无力,便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可布吉娜作为毒药在中原各地很是罕见,除了因为此草无法在中原土地生存以外,还因为布吉娜在中原根本算不得什么毒药。   中原有一味连草药都算不上的植物,泡水饮用便可缓解布吉娜的症状,只要多饮月余便可排清体内余毒。   这一味草植,便是茶叶。   中原人大多喜茶,大户人家喝的是上等的名茶,平民人家也能买得起些茶叶碎渣。   可北境却并不产茶,和平时期还可与隗明通商购进一些,打起仗来茶叶便更是稀罕了起来。   因而北境人对齐钺下了布吉娜的毒倒也不难理解,只是……   林诗懿确定,无论是医书药典,还是她亲眼见过的病患,布吉娜的毒性都远远不可能导致齐钺全身皮肤渗血的奇怪病症。   且齐钺的病症是在回隗都后才日渐加重,这一点与前世从未离开过隗都城的林怀济不谋而合。   看来真正的幕后黑后,仍是隐藏在隗都重重帘幕之下。   思虑甚久林诗懿才开口问道:“你家侯爷可爱饮茶?”   还未来得及等到荆望开口答话,大门“哐啷”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   晌午的阳光细碎而柔和地从门外探进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一路铺到林诗懿脚下。   “夫人关心为夫生平喜好,为何不亲自来问我?”   林诗懿闻言不必抬眸也知道来者何人,他缓缓起身,绕过齐钺准备朝外走,经过齐钺身旁时,淡淡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做寡妇。”   “侯爷!”林诗懿还未走出房门,门房的小厮便匆匆赶了过来,“皇上又赐了药材下来,您……”   小厮抬头瞧了眼一旁的林诗懿,略顿了顿,“赐药的太监在门口呢,您……同夫人一起去谢恩吗?”   “夫人……”齐钺偏头看了眼林诗懿的背影,“身体微恙,就不……”   “你先去院前侍候着。”林诗懿并不理会齐钺,出言打断道:“我与侯爷收拾一番便来。”   党参、鹿茸、郁金、苏木……   送走赐赏的公公,林诗懿手指划过一排精美的锦盒,将里面的药材一一拿出来细细琢磨,左不过是些益气活血的补药,针对的都是齐钺的外伤,瞧不出有半分异样。   传赐的李公公一回到宫中就急急赶去勤政殿复命。   “给皇上请安。”   隗文帝随手撂下手中奏章,“齐钺的身子好些了吗?”   奏章碰倒了案前的笔架,李公公一面上前收拾,一面答道:“定北侯携懿宁郡主出来道谢,已是瞧不出有什么问题了?”   “郡主?”隗文帝眉峰一挑,“李奉,朕发现你最近的差事是办得越发的好了。”   李公公连忙赔笑道:“圣上这是哪里话,小的不过依着圣上的吩咐办事罢了。”   “是吗?”隗文帝不动声色的从李公公整理好的笔架上取下一只银毫,“若非你差事办得好,齐钺为何要封你一封大红包啊。”   “圣上……圣上!小的没有啊!”李公公吓得扑倒在地,顿时冷汗连连,“定北侯给小的赏钱,也是谢皇上恩啊!”   “他给你赏钱,要的就是你别来朕面前言语他与新夫人的事,我说的可对?”隗文帝放下手中毛笔,阖眸靠在龙椅之上,“你又去哪收了份银子,竟敢到朕面前嚼定北侯与新夫人的舌头根子!”   李公公跪伏在殿前,大气都不敢喘,斗大的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在殿前的墨色大理石砖上。   “滚出去。”隗文帝仍是不睁眼,“王宫这么大,你自寻一个去处,别再教朕瞧见你。”   李公公去后,大殿屏风之后,一朝服男子距步走出,只对隗文帝恭谨行礼,并不言语。   “都说你表妹与那齐钺不睦,朕心里一直不安,深怕错点了鸳鸯谱。”隗文帝起身,扶起殿前男子,“后天除夕恰逢你表妹三朝回门,韫谦啊,你也帮朕好好劝和劝和?”   “小姐!马车备下了,咱走吧!”   林诗懿打大老远就能听见付妈妈的大嗓门,她走上前去往府门口一望,“只有我一人归家,何故备下这样多的马车?”   “姑爷教人备下的,三朝回门的谢礼,除夕新年的贺礼,还有……”付妈妈掰着手指头数着,“我也算不清了,大抵都是年前圣上赐下好东西。”   林诗懿瞧着门外的马车,大抵在心里估量了下,“他可还吩咐了别的?”   “姑爷说身子不适,怕给老爷过了病气,就不同小姐一道回去了。”提到齐钺的身子,付妈妈总算收敛了嗓门,“姑爷说,老爷那边还请小姐多担待。”   林诗懿又回头瞧了眼熟悉的侯府景致,默了半晌才道:“走吧。”   齐钺的脉象她已经把了又把,细微的病症也都向荆望等询问得一清二楚,眼下只差好好研究解药的事了。   北境催问齐钺归程的奏报一封接着一封,熬不出正月里,齐钺就该走了。   她今日跨出了将军府的门槛,便没有再回头的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容我再让齐钺嚣张两天..不会太久了!!! 第9章 弯刀寒芒破除夕   日落便是除夕夜,家家户户忙着晚间的团年宴,东门大街张灯结彩,一来庆凯旋,二来贺团圆。只是酒肆茶楼关了张,街上行人未几,难免显得寥落。   到底已经不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马车摇晃得林诗懿昏昏欲睡,直到听见一声刀剑出鞘的金属嘶鸣,紧接着是一声男人的断喝——   “何人!”   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突然冲出街道倒在马车前,车夫忙不迭地拉紧缰绳,制停马车,一连串动作太过突然,颠得马车内本就不大精神的林诗懿一个趔趄,险些摔出马车。   “何事?”林诗懿稳了稳身子,掀开马车窗帘一角问道:“我方才似是听到了荆望的声音?”   “有人突然冲到马车前,荆望他……”付妈妈拧着眉眼朝马车前瞧了两眼,支吾道:“也不知那人还活着吗……”   事关生死,林诗懿也不再多问,提起裙摆便跳下了马车,也不顾付妈妈在身后嚷嚷着“危险”,径直上前查看。   她看见荆望单膝触地跪在马车前一丈远,臂弯里横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   男人自额头流出的血迹已经有些干涸,糊了半张脸,嘴角还渗着丝丝鲜红的新血。   那男子俨然已经气若游丝,林诗懿来不及多想多问,直接上前撩开男子的袖摆,搭了搭脉。   荆望行伍出身,懂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倒是在一旁拦不住自家小姐的付妈妈,难受得只得捂上了双眼。   “药,提气的药。”林诗懿眼神朝四周围巡视一圈,最终落在荆望身上,“你家侯爷在马车里都装了什么?可有药?”   荆望点点头,“年前宫里赐下了好些补药,侯爷补身子吃掉些,剩下的都在车里了。”   “好。”林诗懿即刻转头,“付妈妈,寻人把车里装药的盒子悉数抬过来。”   付妈妈瞧着林诗懿坚定严肃的神情也便不敢多问,紧忙跑去安排。   “你为何在此?”林诗懿这才得空问了荆望一句,“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荆望支支吾吾,一来不知如何向林诗懿解释怀里男子被自己误伤,二来,他出现在这儿的事,本也是齐钺吩咐过不准教旁人瞧见的。   现下,全都搞砸了。   林诗懿掏出怀中锦帕,替受伤男子简单地清理了下满脸的血迹,问道:“你干的?”   “他突然冲向马车,我隔得远也瞧不清,只当是刺客呢,飞身一脚,谁知道……”荆望羞恼地低下头,“谁知道凑近看清他一脸血也已经收不住了……”   付妈妈带着身后小厮抱着几个锦盒快步跑了过来,林诗懿旋即在里面寻摸出一盒参片喂伤者服下。   “我已经尽量收着劲儿了!”荆望看那男子服下参片仍是没有要转醒的迹象,又解释道:“真没想到他这么不仅踹,这样也能吐血……”   林诗懿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的装扮,寒冬腊月里,一身单薄的棉衣罩着件破旧青衫,叹息道:“人家是个读书人,你当是你们军营里的糙汉子吗。”   荆望又瞧了眼怀里被林诗懿大概收拾干净了的人,嘴上还不服气的嘀咕着:“大老爷们的糙点有什么不好,这小子也太白面皮了。”   “付妈妈,把马车里的东西收拾一下,空出个躺人的地儿来。”林诗懿不再搭理荆望,起身吩咐道:“再把我车里的暖炉也一并送过去。”   见林诗懿已经起身要回马车,荆望也一把打横把怀里的人抱起,问道:“他没事吧?”   “有参片吊住这口气,暂时死不了。”林诗懿又回头瞧了一眼,“但若想救人,起码得先找个暖和的地方。”   荆望滴溜着眼珠子琢磨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林诗懿话里的意思,总算松了口气儿:“那夫人别麻烦了,这小子这么轻,我扛着他去相国府便是。”   林诗懿这会已经回到马车里,没好气地回了句,“那他即便不冻死,也得被你颠死在半路上。”   相国府内高床软枕,偏厅厢房内一群下人进进出出地忙活着,各个人的脸色都透着诡异。   三朝回门的新嫁娘没有带回新姑爷本就已是奇闻,偏偏相府嫡女,侯府主母,圣上亲封的郡主还带回个满脸是血的陌生男人,在这一片喜庆的年下,着实晦气。   林诗懿搭脉、施针、处方,好一阵忙活,一旁的荆望急得直打转,想凑上去瞧瞧,又总被林诗懿嫌碍事。   “行了。”林诗懿抬手拭了拭额角薄汗,瞟了眼荆望,“你要是实在闲,便再去隔壁屋搬个暖炉来,把屋子烧得再暖一些,他这便该醒了。”   荆望一脚给人踹了个口吐鲜血,帮不上忙一直内疚到现在,得了吩咐便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两步便蹿出门去。   一旁差点被撞倒的付妈妈撇了撇嘴,“这侯府的人,都好没规矩……这哪一点像而立已过的人?”   “不用紧着那些无用的规矩。”林诗懿回头弯了个笑,“他若能一生都活得如此憨直纯良,也是好事。”   “咳咳咳……”   卧榻之人几声轻咳,林诗懿忙回身查看,刚伸出手要搭脉,那人却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男女授受不亲!夫人,这如何使得!”   听到夫人二字,林诗懿愣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梳了妇人发髻。   再不是未出阁的姑娘了。   “无妨。”林诗懿莞尔,“我是大夫。”   “大……大夫?那么说是你救了我?”男子诧异了许久,突然直起半截身子欲抱拳作揖,“是小生唐突恩公,失礼失礼。”   “不必拘礼。”林诗懿颔首示意,“身子不好便躺着吧,再出了问题忙活的还是我。”   男子面露愧色重新靠回床榻,“小生康柏,给恩公添麻烦了。”   “大夫本是治病救人,算不得麻烦。”林诗懿摆摆手,“你也不必一口一个恩公叫我,我姓林。”   “是,林夫人。小生……”   康柏尚未醒时林诗懿便把过脉,额头只是皮外伤,荆望那一脚也的确是收了力道,不曾伤及肺腑,刚才骤然昏厥,是吓的;至于昏迷不醒,则一半是冻的,一半是饿的。   林诗懿瞧着康柏仍旧青白的脸色,大概明白对方这是心病,“我这人不拘着规矩,康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康柏闻言脸色又难堪了几分,“这诊金和药钱……”   “无妨。刚不是有人踹了你一脚么?诊金自有他来付,药也是他府上的,该是他赔给你。”林诗懿瞧着康柏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轻笑出声,“倒是你,这寒冬腊月里不吃饱穿暖,倒在大街上若无人看见,过上几个时辰只怕是华佗在世也是无力回天。”   “教林夫人见笑了……”康柏羞愧垂首,“小生本是文帝四十六年进士及第,现在户部银库做些点货记账的粗活,潦倒窘迫,让夫人看笑话了。”   “进士及第?”林诗懿蹙眉,“我朝进士及第当可入翰林院至从六品修撰或正七品编修做起,你为何做了三年反而……”   林诗懿说不出口,户部银库记账的府吏,无品无阶,久试不第的落魄秀才都不一定瞧得上那位子。   康柏本也是北境偏乡的农户出身,三年前进士及第,却因出身贫寒,既不认得什么贵人牵线搭桥,也没有富余的银子疏通门路,一直留在隗都等待官职后补。   这一等便是三年。   而北境在这三年里始终没有太平过,战火虽是还没有燃到康柏的村子,但穷人们却已经快要过上易子而食的日子。   解释到这里,康柏也是红了眼眶,垂眸道:“康柏无才无能,若还要守着文人的气节,我娘在老家便只能将我妹妹买去给人做童养媳,换些银子养活我弟弟了。”   林诗懿一路听下来也是思虑渐重,史书经略她前世读得不少,深明历朝历代凡外患者,必有内忧。   北境战乱连连,若说朝廷之上各个恪尽职守,廉洁奉公,她是不信的;但也绝不敢想竟有大把的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尸位素餐。   她甚至隐隐觉得当年齐重北百战不殆,却在一夜之间一溃千里,或许已不仅仅是主帅失职这么简单。   她思虑良久,心下已有谋算,定要与林怀济好好商议此事,便道:“既如此,你便在我府上歇下,寻官位的事,总要待年后细谈。”   “那可不成!”康柏闻言一惊,立马欲掀被起身,“康柏尚有要事在身,万万不可误了!”   “何事比性命还重要?你这一身薄衣出门,真真是盼着冻死街头!”   听出林诗懿语中已然带着薄怒,康柏长叹一声。   “说来惭愧。康柏此去,是去求官的。”   康柏此前在户部当差,偶尔听见几位大人闲话,说定北候得胜归朝,正是炙手可热却行为却怪异,一不收敬礼,二不吃酒席;便想着如此清流纯臣,自己带了所作文章前去,没准能碰碰运气……   康柏言及此处已是羞愧难当,停了片刻才硬着头皮道:“若是等到年后,定北候走了,康柏便不知还能去寻谁……”   林诗懿闻言不解,“你好好的去拜会定北候,何以闹得满脸是血?”   康柏之前慨叹身世境遇,一时间竟是吧正事忘了,此刻闻言大惊,“对了,我刚行至咏柳巷外……”   行至咏柳巷外岔路,康柏不辨方向,巧遇一商队途径,他上前问话却不料脚下一个趔趄,撞上了对方一人,岂料对方衣摆被他不慎掀开一角,竟是露出一柄森森的弯刀。   “我当时转身便跑,一直回头留意是否有人追赶,便……”康柏有些难为情的抹开过脸去,“没注意前方,这额头便磕在了墙上……”   “哐啷”一声巨响似有重物坠地,林诗懿回头看见门口荆望手中的暖炉已经砸在了脚边。   “你刚才说的是哪!”荆望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揪住康柏的前襟,目眦欲裂,“你再说一遍你刚才看见弯刀是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改编自《忆江南·多少恨》【作者】李煜·五代   原文: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有没有人发现了什么小秘密~快来告诉我~~~ 第10章 苍鹰死士刀簇新   康柏本就是个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本分读书人,兼之一场大病初醒,这会被人揪住衣领一通摇晃,险些把刚聚回来的三魂七魄又摇散了架,吓得根本顾不上答话。   荆望急得双眼冒火,一把丢开愣成木头的康柏转身便要走,却被林诗懿一把拦住。   “那是候府,有护院有亲卫,不差你这一个。”林诗懿抬眸道:“你总该先把事情问个清楚。”   “有个屁!”荆望一把撂开林诗懿的手,“未免圣上疑心,侯爷这次回隗都一共就带回来二十人,现在除了我,另外十九个都猫在相府外的雪地里!”   昨天夜里,齐钺从北境前线带回的二十个亲卫都接到了同一纸军令——   明日一早护送夫人回府后轮班值守相国府,直至夫人返家。各自隐匿行踪,勿现人前。   “那是玄铁弯刀啊!侯府那几个废物脓包护院顶个屁用!”   荆望第一次这样愤恨地盯着林诗懿,全然不顾礼仪尊卑,近乎满眼皆是战场厮杀的男儿血性。   “侯爷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连街边乞儿都倾力去救,却独独不在意他的性命。”   荆望留下最后一句便摔门而去,两步蹿上墙头,没入隗都今年最后一场风雪里。   被一把甩开的门扉吱吱呀呀地摇了两晃,林诗懿怔怔地望着荆望离开的方向发了好一会呆。   齐钺到底做错了什么?   至少这一世,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侯门世家联姻,本也是寻常。至于旁的,她与齐钺实在没有太多的交集。   嘴上说一句把爱恨留在前世总是容易,但她心里对齐钺,还是有怨的。   但这份怨始终停留在要提醒自己离齐钺再远一些,至于齐钺的生死,她却从来没有多想。   毕竟上一世,她离开时齐钺还活得好好的。   为何这一世这许多的事都不一样了。   腰横弯刀,在上一世,林诗懿也是听说过的。   弯刀形似玄月,只适合近身作战,因其形状特殊,极难操控,是以使用者需从小习练,但其运用纯熟后的杀伤力惊人,是北夷人特有的武器。   但她却不知道,要练成一名合格的弯刀客极为困难,几乎万里挑一,即使在北夷人中能熟练掌握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为了完美发挥这为数不多的弯刀客的杀伤力,北境所有的弯刀皆为玄铁所铸,吹毛短发,削铁如泥。   而这玄铁,偏偏产自南疆。   北境人要获得这珍贵的玄铁,需要跨过整个隗明王朝版图。   随着时间推移,历代北境统领发展至今,现在的弯刀客都是由现任大统领自小养在身边,自幼勤习苦练,一波波淘汰后剩下来的都是最精锐也最忠诚的心腹死士。   弯刀客一生只听命于北境大统领,几乎不上战场,专职护卫与暗杀;即便是齐钺,也从未真正与他们交过手。   而整个隗都城里,唯一与弯刀客打过照面的,怕是只有荆望一人。   当年齐家大公子,齐锏,一战封神,年少有为,便是在荆望面前,殒命在一柄玄铁弯刀之下。   当荆望连滚带爬越过侯府一地尸首赶到齐钺卧房时,齐钺正半袒着上身裹伤。   他经年自律勤勉的操练与战火中浴血历练出的一身劲瘦的肌肉纹理本如浮雕玉刻般精美无暇,现在却已是布满了长短不一、形状各异伤疤。   “侯爷!”荆望几乎是一个趔趄扑倒在齐钺脚边,看着他左肩胛的旧伤患处渗出的新血,几近哽咽。   “我还没死呢,别急着哭丧。”齐钺低头清洗着伤口,眉头微蹙,“你回来了,夫人怎么办?”   荆望本就是所有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人,听到“夫人”二字,便即刻没了好颜色,他吸了吸鼻子起身答道:“她好好的在相国府呆着,什么怎么办?”   齐钺闻言横了荆望一眼,“你这么没规矩,当年没少挨我娘揍吧。”   “侯爷。”荆望现下可没有心情继续跟齐钺唠家常,俯下身问道:“是弯刀客吗?”   齐钺颔首,只答了四个字:“苍鹰图腾。”   苍鹰是北境人信仰的神祗,是自由翱翔与睥睨天下的象征。   北境兵将武士须得立下首功,才有资格在左胸口纹上苍鹰图腾,由北境大萨满亲手绘制,是北境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而胸口刺有苍鹰图腾的弯刀客,当是整个北境精英中的精英。   荆望平日里看着虽是憨直了些,但只要与北境人有关的事,他却无不机敏。   “弯刀客共几人?得苍鹰图腾者几人?”   “九人。”齐钺垂眸亦若有所思,“皆被苍鹰图腾。”   “这不可能!”荆望旋即大惊出声,“侯爷带回来的亲卫一个都不在身边,九名苍鹰弯刀死士,你就只是撕裂了肩胛旧伤?”   齐钺沉默不语,荆望却已是双拳紧攥,咬牙道:“那可是当年……”   “大哥的本事我自是知道的。”   齐钺不忍见荆望继续说下去,抬眸示意身边下人承上一物,又点了点下巴示意荆望上前查看。   荆望掀开下人手中托盘上蒙着的黑布,一柄寒气森然的玄铁弯刀静静躺在托盘之中。   荆望拿起弯刀细细摩挲打量了许久,才道:“这刀,太新了。”   齐钺也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   北境人训练弯刀死士,向来一生一人一刀。   自小便刀随主人,共死同生,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磨砺才得一名出色的弯刀客,当不会有一个苍鹰弯刀客手中弯刀如此这般的铮亮簇新。   “可还有活口?”荆望沉声问,“我去审!”   齐钺摇头,“都是一等一的死士,舌下藏毒,事败便即刻自裁,一个不留。”   自此堂上二人便都不再言语,齐钺还是埋头为伤处撒药,心思却早已不在此处,一不小心又不知道触到了何处,刚刚止住的血便又顺着胸膛淌到了腰间。   荆望赶忙上前抢过齐钺手中伤药,“侯爷,我来吧。”   “你这粗手粗脚的……”齐钺瞟了荆望一眼,抬了抬下巴,“行不行啊?”   “夫人倒是轻手轻脚。”荆望没好气地白了齐钺一眼,“可她忙着给别人裹药,哪儿顾得上你?你就将就着吧!”   “别人?”齐钺闻言即刻脸色一沉,“秦韫谦也受伤了?”   荆望倒也不是撒谎的主,便把白天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都与齐钺说了个明白。   “啧。”齐钺听完脸色也没有好一点,喃喃道:“怎么又多了一个白面书生?”   “可不是?白净着呢!”齐钺虽是喃喃自语,但架不住荆望耳朵尖,立马接过话头,“那小子,可太弱了,我那一脚啊,是真的轻!”   齐钺也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怼了一句,“就你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以后还想不想讨媳妇了?”   “要是讨来的媳妇都和你一样啊——”荆望和齐钺斗起嘴来也是没有好话,“我便就真的不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差不多了,之后就是谜底揭开的过程!   阿鱼明天想请一天假好好整理下接下来的大纲……不知道行不行…… 第11章 北境行势在必行   定北候府一场血腥厮杀,让整个隗都城的年都过得风声鹤唳;定北大将军的归期也被一再提前。   林诗懿原就以为逃不出正月里,可这天还没过十五,齐钺便上了门。   “你也是正经的秀才出身,一路考到进士及第。”堂前秦韫谦轻轻咂了口杯中清茶,“能把户部记账点货的散碎功夫都做得如此妥帖,倒也是不易的。”   “晚生不才。”康柏小心翼翼地坐在秦韫谦下首,屁股只敢沾半边椅子,勾着头答话,“晚生家父早亡,自己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为了贴补家用,早些年去当铺里讨过生活,学了些记账珠算的手艺,难登大雅,实在惭愧。”   “康兄的事,姨丈大人同我讲过了,可现下翰林院里确也是没有缺位。”秦韫谦放下茶盏,“倒是户部正七品员外郎的位子尚未补满,不知……”   员外郎一职顾名思义,即定员之外额外增置之意。康柏是层层筛选,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却只能作此安排……   至上次林诗懿与父亲商议康柏之事后,便与康柏约定今日过府敲定官职候补一事。   林诗懿细想,原是这样的结果,无怪今日约定之期一到,林怀济却一早去往太傅府拜会,只唤来了秦韫谦早早过府相候。   “员外郎虽比不得翰林院编撰说出去体面风光,但好歹都是正经的七品官,有品阶加身,食朝廷俸禄,自是比你现在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秦韫谦歇了片刻见康柏并不接过话头,便接着道:“且你恰好精于此道,做起来也算上手,日后便走户部的路子擢升,虽品阶不见得多高,但却各个是手握实权的肥差。”   秦韫谦此言倒也非虚,户部品阶虽不高,尚书只得正三品,却实实手握天下银粮大权,油水丰厚,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到的位子。   可康柏到底只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心里面大抵都还是那些“兼济天下”、“苍生福祉”的圣人教诲;为官之道,油水孝敬的事他懂的太少,也实在不屑。   他闻言默了良久,才想到起身道谢,“晚生谢秦大人提携之恩。”   凭林诗懿玲珑七巧的心思,再加上康柏一身的儒生气质,不用多想她便知道此刻康柏的心思;但她即便是想出言安慰,一时间也是找不出合适的话。   堂前气氛凝重,进来通传的小斯也是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只趴在付妈妈身边耳语了两句。   “小姐。”付妈妈连忙叫开林诗懿,难得压低了嗓门一脸的神秘,“姑爷……姑爷来了,都进院儿了……”   康柏缩着脑袋瞧着这堂上接二连三的窃语私议,便也觉出自己恐怕是叨扰了,连忙起身致礼道:“林夫人既有要事,那小生便……”   便不打扰了。   这后半句康柏还含在嘴里,便生生被一个极具威势的声音惊得咽了回去。   “你当唤他一声齐夫人。”   齐钺推开厅门,一脚跨过门槛,无论是语气,甚至是身边的空气都沾染着他一方统帅那种自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特有的凛凛威风,教人不敢逼视。   堂上诸人急忙躬身行礼,康柏虽识不得来人也是被来人的威势压低了腰背,就连秦韫谦也起身拱手,恭恭敬敬道了句:“见过定北候。”   齐钺一身常服,直接大手一挥,袍袖的袖摆带起一阵劲风,免了众人的礼数。   他的眼睛打进门起就直勾勾地盯着林诗懿,似是根本瞧不见屋内还有旁人;径直越过秦韫谦,撩了袍摆主位落座,直接坐在了林诗懿身边。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小茶案,齐钺抬手无不温柔却也不容置喙地一把握住林诗懿搭在桌边的手,即刻收起了进门时的赫赫威势,语带关切道:“夫人这两日在府上住得可还舒心?岳父大人身子安好吗?”   林诗懿一双剪水秋瞳本就生得不小,现下更是被齐钺这一通反常的行为惊得瞪圆了双眸。她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瞧了齐钺许久,却见对方竟是不躲不闪地也盯着自己瞧。   此间阒静如夜。   总不能让这许多的下人和外人瞧见皇上亲自下旨赐婚的齐、林联姻不足半月便撕破了脸,林诗懿虽吃不准齐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也不得不和对方合演这一出“虚与委蛇”。   “爹爹身体康健,妾身在娘家一切都好。”林诗懿抽出被齐钺握在手心儿里的那只手,为防旁人起疑,顺势为齐钺满了一盏热茶,“侯爷请用茶。”   齐钺接过茶盏,杯盖一下下的刮擦着杯沿,眼神不曾从林诗懿身上移开半分,“夫人在娘家承欢膝下,倒是教为夫的,想你想的紧。”   林诗懿闻言并不答话,只低头浅饮一口杯中清茶,待她再次抬眸对上齐钺之时,眼中神色已是凌厉了两分。   他抬了抬手,对厅内下人道“都下去忙你们自己的去吧。付妈妈,帮我送送表哥和康公子。”   “不用麻烦他们挪地方了。”齐钺起身,敛眸一笑,“夫人,为夫接你回家。”   林诗懿也旋即起身,背过身去靠近齐钺,压低声音愤愤道:“齐钺,你究竟想做什么!”   齐钺倒也不恼,只躬身垂首,几乎衔着林诗懿的耳尖道:“接你回家啊。”   语中竟是带着两分笑意。   齐钺这点笑意虽不明显,但却足够让林诗懿明白,再如此纠缠下去,她也决计讨不到半点便宜,她深吸一口气平了方才略显急促的呼吸和脸色,端稳了当家主母的仪态对齐钺福了福身,打算来一招缓兵之计。   “劳侯爷牵记了,只是妾身府中仍有些许杂事要打理,不敢耽误侯爷时间。”   “哎呀,那只怕是不巧。”齐钺故意夸张地做出一副大为恼火的表情,“为夫今日接到圣旨,明日一早便要返回北境,只怕是要耽误时辰了。”   “侯爷安心启程。”林诗懿嘴角弯了个标准的笑,似牡丹半开,端庄娴雅;又似荷苞待放,不可亵玩,“妾身定为您打理好将军府,待侯爷凯旋。”   齐钺抬眸,若有深意的在屋内打量一周,“可是夫人要与我同去,若是今晚还不回府打点行装,只怕明日会误了时辰。”   林诗懿再怎么好性子,陪着齐钺打着哑谜地上演了这半天“相敬如宾”也是都耗尽了,她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齐钺”两个字,再顾不得房内的一众旁人。   “夫人该习惯改口唤我一声,夫君。”齐钺脸上倒仍是波澜不惊,依旧噙着点点笑意,只突然敛了声音耳语道——   “隗都的黑手你无力撼动,我的毒你也尚未寻到良方,郡主和侯爷离都,恩国公才最是安全,你留下,护不住你爹。若要解毒的良方,当去北境找。”   齐钺言罢,众人眼中最是聪颖早慧,心思玲珑的林诗懿已然呆若木鸡。   她此前虽在齐府上下打探齐钺的病症,但绝口未提奇毒一事,更遑论怀疑齐钺身中奇毒一事出自隗都幕后只是她的揣测,从未向第二人说起,包括林怀济。   但偏偏齐钺不止句句言中,就连个中理由她也是无力反驳。   这场北境之行,似是非去不可。   林诗懿思虑万千,尚没有一个谜题能解之时,却有一双大手揽过她的腰身。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被齐钺一把拥入怀中。   齐钺就着刚才的耳语的姿势顺势低头,将下巴搭在了林诗懿的脖颈间,“懿儿,我们不要再等了。再也不要了。”   语中竟是带着两分醉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突然发现这篇文多了一瓶营养液,小白作者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可爱送的,在这里鞠躬啦!   最近多数小伙伴关心这一场破镜如何重圆,也关心阿鱼能不能交出一份满意的"火葬场答卷".   涉及剧透暂且保密,但阿鱼私心里绝不愿意这一篇文烂尾或是草草收场,所以最近几天会好好整理接下来的细刚以及逻辑线,也会努力存稿精修.   最近几天暂时改为隔日更,恢复日更会在文案和作话双重提示的!   喜欢的可以先点个收藏哦~!啾咪~ 第12章 八百里路云和月(一)   书房的门重重合上,林诗懿才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爹爹。”   林怀济负手而立,并不回身,直直地盯着墙上一幅温婉端庄的女子画像,画像装裱精美,纸张却业已泛黄。   他叹息道:“你当真要去北境?”   林诗懿垂眸,只答了四个字:“出嫁从夫。”   “都道你与你娘亲长得像,其实像的,又何止是样貌。”   林怀济还是深情地望着画像,早已不再意气风发的脸上,那点柔情都陷在了皱纹的沟壑里。   “当年你外祖家也算是我们镇上的富户,你娘却忤逆父母之命,硬是嫁了我这个穷秀才。那时也是没少气得你外祖父吹胡子瞪眼。”   林怀济又顿了顿,才接着道:“你这般倔脾性,怨不得旁人,想来也是随了你母亲。”   林诗懿对母亲的记忆已经很浅了,若不是墙上的画像,她几乎要记不起娘亲的模样。   只记得映像里的母亲,明明是个温柔似水的女人。   林怀济回身,拍了拍林诗懿的肩膀,“在爹爹面前,有的事,大可不必端着。”   “爹爹……”林诗懿抬眸,对上林怀济眼底复杂到难以取读的情绪,在轻唤一声以后,终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林怀济也不着急,等了半晌才问:“齐钺,他对你好吗?”   好吗?   林诗懿答不出。   也不想答。   林怀济等不到林诗懿答话,或许在问话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不会有答案;他只是轻揽过林诗懿,如小时候哄她入睡一般顺拍着她的后背——   “既然你坚持要与齐钺北上,爹爹知道你一定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也知道自己必是拦不住了。只是懿儿啊,你的家在这,他若是对你不好,你便回家来。多晚,爹爹都等着你。”   林诗懿步出相府时,等着她的却不是侯府仪制轿辇马车。   她带着几个抬行礼的小斯,按齐钺之前说的走进相府后门的小巷,便看到一队人马车驾皆作商贾货郎装扮。   “除夕血案后,皇上明明从神策营拨了一队亲卫看护将军府,还要一路将你送至北境。”林诗懿盯着已换作平民打扮的齐钺驻足不前,“你出门便只带这几个人?”   “神策营那些个花架子少爷能顶什么用,他们才个个是我从北境尸体堆里刨出来的精兵。”齐钺接过小斯手中的行礼一件件往马车上搬,突然凑到林诗懿耳边低语道:“圣上不过是要派几个人看着我才能心安。”   林诗懿偏头往一边躲开两步,巡视一圈问道:“荆望呢?我瞧着这里没有二十个。”   “剩下的乔装随行,与我们隔开一段距离策应。”齐钺收拾好行李拍了拍车驾示意林诗懿上车,“荆望不在。”   林诗懿瞧着眼前这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要漏夜出逃的朝廷要犯。   她狐疑着提起裙摆上前,正准备塌了马凳上车,却感觉到身后齐钺一只大手揽腰一抬,她整个人就被抱上了车。   她还来不及发火,齐钺便紧随其后探身一并坐进马车。   侯门将相、乌衣门第自然是饰车骈马,林诗懿还是第一次坐进这样小的车驾里。   这样局促的空间里还堆着行礼,她与齐钺对面而坐,齐钺一双长腿无论怎么收着也还是会碰到自己。   “此处已经没有外人了,你还要做戏给谁看?”林诗懿虽是已经避无可避,还是敛了裙摆把腿往一边让了让,“下去。”   齐钺好似听不见林诗懿的话,直接长腿一伸,后背一倒,索性在狭小的马车里摆出一个大字,生生把林诗懿卡在腿间。   他环抱小臂垫在脑后,脸色甚至颇有两分得意,朝马车外吩咐了句:“动身。”   车夫马鞭一扬,老旧的马车便吱吱呀呀地响。   “齐钺,你闹够没有!”   林诗懿愤愤一言竟得不到齐钺半点回应,对方狭眸微阖,竟是像已沉沉睡去。林诗懿待了半晌,干脆一脚踹上齐钺的小腿。   齐钺仍是不睁眼,被人踹得发笑,“夫人好身手,如此,上了北境前线,也可不教为夫操心了。”   林诗懿第一次有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花了好半晌才匀过气来说话,“文臣坐轿,武将骑马;这是隗都城里的规矩。你方才戏隐还没过足吗?”   “大家闺秀,书香门第,怎么还就真的动了气?”齐钺终于睁眼,幽幽道:“林诗懿,与我夫妻情深一场给你表哥看,就叫你这么难受?”   大家闺秀,书香门第形容林诗懿真真是没错,她现在只恨自己活了两世,净学了些没用的东西,早该蹲在街边和街上的大娘学一手泼妇骂街。   她环顾马车四周一圈,最后盯上齐钺,咬牙道:“你瞧着我这姿势能好受?”   齐钺略略起身,大臂一展,拍了拍自己肩头,“来,给你留了个舒服的位子。”   “你!”   林诗懿现在真想去寻个茅山道士回来给齐钺相相魂,只怕对方是不是被什么妖怪上了身。重活一世的明明是自己,怎么换了个人的倒像是齐钺。   见林诗懿脸上的表情保不齐就会在下一刻提了裙摆跳车,齐钺终于敛了敛德性,规规矩矩往一旁让了让。   “将军也得要睡觉。此去北境路途遥远,你总要容我歇两个时辰。就两个时辰,我就下去。”   “北境?”林诗懿越发听不懂了,“不是回侯府吗?”   “圣旨上的返程时间是在三天后,过完十五。”齐钺凝眸低声道:“我们先行悄悄出城。”   “你!”林诗懿大为震惊,“你连圣上都敢骗,那是欺君!”   “被发现了才叫欺君,我不可能。”齐钺却不以为意,“我留下了枣雪。”   枣雪是齐钺从北境骑回的坐骑,纯血的北境战马。   北境人体型更加高大壮硕,驯养的战马也是更为高大彪悍。当初齐钺手刃哈斯乌拉后,手下清点缴获到的物资时,在马棚了里看到了还没有被完全驯化的枣雪。   枣雪通体毛发暗红发亮,包覆着紧实健硕的肌肉线条,四蹄洁白,犹如踏雪。   齐钺一眼便看上了这匹好马,取名枣雪。   听哈斯乌拉被俘的手下说,枣雪是哈斯乌拉在北境草原的野马群里套回来的,脾气野,性子烈,哈斯乌拉将它带在身边两年也没能完全驯化,还时不时要把哈斯乌拉掀下马背。   但枣雪真的是一匹难得一见的良驹,北境人人爱马,哈斯乌拉也是一直舍不下。   然而就是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已经陪着齐钺征战沙场,也驮着齐钺迎娶了林诗懿。   在隗都城里,枣雪的凛凛威势,赫赫声名丝毫不输定北大将军。又或者说,齐钺胯/下必是枣雪,枣雪背上必是齐钺。   “送行大典上,照仪制,将军需身覆胄,面被甲。”齐钺接着道:“只要找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亲卫,骑上枣雪便是齐钺。”   林诗懿也凝眸沉思道:“就为了躲开那一队神策营亲卫的耳目?”   “齐钺无事不可对人言,并不怕他们瞧见。”齐钺沉声,“但早几日出发,换一条路子,或许能瞧见些旁人不想教我瞧见的东西。”   林诗懿仍是不解,“你就这样走了,连荆望也不带上?”   “隗都暗潮汹涌,堂上厮杀不输北境前线。”齐钺重新靠回车框,“除了荆望传回的消息,旁人,我谁都不信。”   马车摇摇晃晃,林诗懿便缩在车厢一角,半梦半醒,一路上身边些许动作,她也懒得睁眼去区分是马车颠簸还是身边的齐钺。   直到熟悉了一整夜的颠簸突然停下,她倒是睡不着了。   掀开车帘一角,看到的已是一派朦胧的驿道清晨。   “你醒了?”齐钺掀开车帘一角,“正是时候,省得我上来唤你了。下来吃点热乎的暖暖身。”   林诗懿起身,颈后的靠枕和身上的绒毯一同落地。   她垂眸瞧了片刻,略略回忆了下昨夜的响动,不着一语;也未理睬齐钺伸上前搀扶的手,自己撩了裙摆,跳下马车。   端着一碗温热清粥的林诗懿靠在马车边怅惘良久。   晨色朦眬人初醒,风中夹雪似棉轻。   这是隗都城外她两世都不曾见过的风景。她活了两世,却总是错过了太多。   “又飘了点雪,你刚睡暖的身子,掀了被子会着凉。”齐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林诗懿身旁,解了氅衣为她披上,“以后若是还要睡在马车里,你褪去件外衣再盖毯子,我不进车里去就是了。”   饮罢热粥,齐钺也命人熄了一旁的柴火,林诗懿提了裙摆便欲回到车里去。   “懿儿。”   齐钺抬手蓄力,一举臂,将林诗懿送到了一旁的马背上。   “此去北境,沿途多少风景,错过了此生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见,未免太可惜。”   林诗懿两世也没有骑过马,骤然被送上马鞍,即刻惊恐回头,去看见齐钺蹬着马凳一个翻身,已经坐在了自己背后。   “别怕,你拉着马缰,或者我。掉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荆望小可爱可能会暂时下线,想念他的话也可以留言催我把他放出来哟~   晨色朦眬人初醒,风中夹雪似棉轻。   这一句并不是我原创,当初看到的时候觉得很美,今天写到的时候觉得很合用。抱歉没有找到确切的出处,如果有问题我会删掉的... 第13章 八百里路云和月(二)   县城客栈里,林诗懿已换作再普通不过的民妇装扮,但即便一身粗制的棉布襦裙却也难掩其卓然风姿。   她对着一面凹凸残旧的破铜镜绾了个最寻常的单螺髻,刚要拿起桌上木簪固定时,手却颤了颤,终是又缩了回去。   她就这样怔怔的盯着那一支木簪看。   叩叩叩……   叩门声轻响,惊得林诗懿回神,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拾起桌上木簪插上,才缓缓应了声:“进来。”   “还以为你歇下了。”齐钺推门而入,手中托盘里盛着些寻常饭菜,幽幽地冒着热气,“我险些便要走了。”   林诗懿看了眼齐钺摆放上桌的饭菜,冷清道:“侯……老爷还有事吗?”   自上路以来,一队人马皆作商贾装扮,佯装北上办货,这侯爷郡主的称呼自是得抛了,只是林诗懿唤了两世的名字,一时间要改口总还是难。   “终于簪上了,好看。”齐钺抬眸瞧着林诗懿,情绪与眉眼一般深邃,不可触底,“不枉我昨天在房中削了一整天的木头。”   他抬起右手,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情不自禁,手指微蜷,循着林诗懿鬓发而去。   林诗懿偏头躲开,顺势转身,“已经在这儿住两天了,你提前上路就为了在此处耽搁功夫?”   “我在等人。”齐钺收起嘴角似有似无的一抹无奈笑意。   突然一名黑衣男子蹿至门口,环视左右无人,箭步跳进门内,迅速闭紧房门。   林诗懿正对房门,几乎大惊出声。   齐钺回头,眼神凌厉含煞,房内空气霎时间紧张肃杀。   “到了?”齐钺沉声问。   黑衣男子点了点头,上前两步在齐钺身侧耳语了两句。   “你点了街上的兄弟围住客栈护好夫人。”齐钺凝眸颔首,“吩咐其他人作好准备,丑时三刻动手。”   黑衣人得令只一个挺身,便又两个箭步从窗口蹿了出去。   屋内的诡异气氛随着一道黑影越出窗口渐渐散去,齐钺眸中的凌厉冷峻也一并散去,他起身时嘱咐林诗懿,“今晚我不在,你夜里歇息时便不要更衣了;等我回来,我们便起程。”   “齐钺!”眼看齐钺转身欲去,林诗懿从刚才的惊恐中抽身,“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齐钺转身离开时露了个笑,终于逮到机会抬手轻轻撩过林诗懿头顶的青丝与木簪,颇有些不正经的答道:“去抢点儿东西。”   是夜,林诗懿和衣而卧,却是辗转难眠,听见窗外传来几声窸窣。   在客栈这两天她都眠得极浅,时常能听到窗外响动,本也只当是野猫路过,但今夜到底不同。   她起身轻手轻脚的走到窗边,微微揳开一条细缝,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背影。   “谁!”她惊呼出声。   她骤然心中一惊,手上也是一颤,不注意间直接一把推开了窗门。   幸而窗外的齐钺机警敏捷,一个转身堪堪躲过,险些被推开的窗叶打下屋檐去。他上身探过窗棂,抬手一揽欲稳身形,便好巧不巧的把窗边的林诗懿箍进了怀里。   林诗懿正欲挣扎,却感受到环着自己的双臂又紧了紧,耳边拍打着温热的鼻息,传来熟悉的声音和气息。   齐钺的声音带着一点细微的震颤,低沉而柔和——   “是我。”   林诗懿一颗悬着的心在这短短的两个字里缓缓地落了下去,这本是他二人两世来第二次靠得这样近,且上一次还是酒醉的齐钺。   可偏偏想着前两夜窗外传来的细微响动,她的心一点点沉静安宁,带着她整个人忘了要做出反应。   “你每晚,都在这吗?”林诗懿问。   “还是吵醒你了?”齐钺缓缓松开林诗懿,尴尬的清了清嗓,“今夜行事顺利,对方当不会这么快发现。你还可以再歇会,天亮前我来唤你。”   脱离了温热甚至有些许颤抖的桎梏,林诗懿才猛然察觉到空气里微妙的氛围,她朝后退开两步,稳了稳语调,换回惯常拒人千里的冷清态度道:“不必了,我这就收拾一下动身。”   马车轿厢内,林诗懿不可置信的瞪着齐钺,“什么!你自己去抢自己的东西?”   就在几个时辰前的夜里,齐钺带着人劫了朝廷押往北境大营的粮车。他在前面玩了招声东击西,派人在后面扛上几袋子粮食就跑。   “我抗走了才算是我的。”齐钺的脸色阴沉,眼神只聚焦在马车内堆了粮食麻包的角落,“还在押运队里的,可不一定是送往北境大营。”   “什么意思?”林诗懿接着问。   齐钺也不立刻言语,他抬手拔出靴筒边插着的一把匕首,小臂发力,一下子捅穿了麻包袋。   莹亮洁白的新米顺着豁口滑出,齐钺随手抓起一把,摊在林诗懿面前。   饱满的米粒迎着皎皎月光,泛着温润白皙的色泽。   “北境大营,就算是我——”齐钺的摊开的手掌骤然收紧,米粒在他宽大有力的手掌中摩擦出“咯吱咯吱”的细响,又从他指缝中一点点地泻出,“也吃不上这么好的白米。”   林诗懿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齐钺的手心里那点白米一点点被攥紧。   她忽而觉得自己这两世,总错过的太多,知道的却又太少。   那些再也寻不到的,想要放弃的答案,有太多太多;在此刻,这些求而不得的答案再一次令她狐疑,让她忍不住想去追寻。   关于齐钺,也关于旁的,一切。   日子在马蹄下一天一天被踏碎,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一场温柔的早春,而是越发凛冽干燥的空气。   面对满目越来越萧索荒凉的景色,即便不问,林诗懿也知道,北境前线,近在咫尺。   这天一早,她照旧捧着齐钺奉上的热粥坐在马凳上细细地饮着,齐钺每天会抓紧这会功夫,躲到马车里小憩片刻。   装作小斯的亲卫们各司其职忙活着各自手中的活计,猎猎寒风过境,掩盖了狭窄驿道两旁齐腰高的连天枯草里窸窸窣窣的声响。   突然一小团黑影自草中蹿出,几乎是贴着地面滚到林诗懿的脚边。   林诗懿心下一惊手上便是一颤,手中坦口的土碗坠地,裂成了两半。   粘稠的白粥混进干燥的黄土里。   “白米!奶奶!是白米!”   林诗懿定睛瞧着地上蜷缩着的黑黑的一小团,瘦弱得像是一只雪地里即将冻死的猫崽儿,若不是对方出声,她决计猜不出地上趴着的是个男孩儿。   但她想不到的事情大概还有很多。   地上的孩子突然扑到碎碗边,伸出一双黑得已是看不出肤色的手,徒手捧起地上和着黄土的粥就往嘴里送。   林诗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起身拽开孩子的手,嘴里喊着:“这不能吃!”   可地上的孩子仿佛是着了什么魔障,不管不顾的趴回地上,一手捡起地上破掉的半边土碗,一手把地上已经糊成泥浆的“粥”往那半边土碗里赶。   土碗的裂口划破了孩子的手,鲜血混进泥浆子一般的“粥”,醒目的红与令人作呕的土黄色混在一处。可那小小的孩子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还是趴在地上仔细地扒拉着。   林诗懿正要上前阻止,一旁的亲卫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挡在林诗懿与地上的孩子中间,藏在后腰的利剑眼瞅着就要出鞘。   “不要!”林诗懿急忙阻拦,“他只是个孩子。”   “柱子?柱子……”   刚才小男孩蹿出的方向飘来一个老者声微力颤却又焦急的呼喊,林诗懿抬头,看见一个瘸腿的老妪拄着跟歪头木棍摸索着朝这边走来。   身边护卫正欲上前拦阻,而林诗懿正盯着准备拦下身边听了齐钺吩咐而过度紧张的护卫,此时地上趴着的小男孩却突然起身,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半个破碗里和了鲜血的泥浆子,朝着老妪走去。   男孩嘴里还乐呵呵的喊着,“奶奶,是白米!”   隗都不是没有穷人。   要饭的,卖身的,遇上年景不好,还有逃难的。林诗懿活了两世,特别是做了大夫后,多多少少也见过。   可眼前的场景,她却是连想都不曾想过。   她顾不得思虑旁的,急忙上前打落了男孩手中已经递到老妪面前的破碗,“这如何能吃得!”   “姑娘?姑娘……”老妪伸手在空气中颤颤巍巍的寻摸着,似是不知道身边还有旁人,急急地解释到,“是不是柱子偷了你家吃食?对不起,对不起姑娘,他才九岁,他还不懂的,对不起……”   九岁?   林诗懿又在低头仔细打量着身前的孩子,她两世都不曾生养,对孩子的岁数没有太直观的概念。   只是在上一世,她也曾在将军府后巷捡回过一个差点饿死的乞儿,就在齐钺出事,雪信失踪后的几个月。   后来那孩子一直养在付妈妈房里,从了林家的姓氏,取名林康乐,一直到林诗懿离开。   从三岁到六岁,付妈妈偶尔带着小康乐到林诗懿院中玩耍,少不更事的林康乐偶尔还会错唤林诗懿一声“娘亲”。   那几乎是那八年将军府内唯一的欢笑声。   可即便只有六岁的林康乐,看着也要比面前九岁的小男孩高大壮实许多。   念着念着,林诗懿便觉得自己的双眼被北境干冷的风沙吹的酸涩,她瞧着老妪一片浑浊发白的双眼,柔声问道:“大娘,您眼睛瞧不见?家里没有旁人了吗?”   “都死了。”听到林诗懿的问话,老妪一双瞎眼里泪水扑簌簌地落。   “我三个儿子,上面两个战死,小的一个饿死,就剩下这么个独苗的孙子……是我这个孤老婆子没有用!哭瞎了眼睛也不能下地,现在村里能逃的都逃了,地里撂了荒,我带着柱子连讨饭都寻不到地儿……他也是饿坏了,才会偷你的东西……”   “叫柱子是吗?”林诗懿掏出一方帕子为老妪拭泪,“他没有偷东西,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刚才那晚粥脏了,我叫人再去取些干净的吃食来。”   说罢,她唤来身后的亲卫,吩咐着把车里备下的干粮都取来,身后却传来了齐钺低沉的声音——   “不许去。”   作者有话要说:  齐钺:夫人听我解释!   阿鱼(打断):下一章再解释。   今天才学会用感谢功能,貌似错过了之前的小天使,抱歉啦~阿鱼之后会更加努力的呢! 第14章 北境大营忽生变   “齐钺,原来你对谁都如此冷血。”林诗懿回头刺了齐钺一眼,转身便要自己上马车去取了干粮来,只留下一句:“之前算我瞎了眼!”   齐钺抬手一把抓住林诗懿的腕子将人留下,并不马上解释,而是转头对身边的亲卫小声吩咐了几句。   林诗懿两世娇生惯养出的那把子小力气,即使灌满了怒气在齐钺跟前也还是不够看,折腾了半天也只能被人拽向道边。   齐钺拽着林诗懿走到无人处才松了手,“我说你这性子怎么比枣雪还烈?”   “和着在老爷眼里——”林诗懿白了齐钺一眼,“我也就配和马比了。”   “上了战场,马可能比亲兄弟都亲。枣雪可是我的大宝贝儿!”齐钺哈腰偏头盯着林诗懿一张怒气满满的脸,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不过谁都没你宝贝就是了,你别吃醋。”   “齐钺。”齐钺的笑话逗不笑林诗懿,她眉头深锁盯着齐钺,似是要洞穿对方的魂魄,“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知道我以前的样子?”齐钺敛了德性忽而正色道:“以前,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多少?”   齐钺的问题各个荒唐,林诗懿也觉得自己问得荒唐。   前世的齐钺是什么样子,这一世的齐钺又如何会得知。   林诗懿偏头不言,齐钺也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我吩咐人去烧点热水,把车上的干粮泡一些给那对祖孙送去。他们饿得太久了,你一包干粮递过去,他们会活活把自己噎死,或者撑死。”   久经饥饿的人进食时最好先辅以流食,清淡为主。林诗懿作为大夫不至于不知道这点常识。   可人能活活把自己噎死、撑死的事情她却是从来没有想过。   她抬眸看着齐钺的背影,眸中第一次放开了恨意和距离,只想看清楚这个她前世的爱人,想要看清齐钺身上她两世都不曾有机会看清的东西。   相门嫡女活了两世,她曾以为自己尝尽了人世间最深重的苦难,关于父亲,也关于齐钺。然而在战争的疮痍面前,那一切的苦难和仇恨都变得微末渺小。   她看不穿齐钺身上还有多少未知的秘密,亲历过多少她未曾想象过的苦难;更不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到底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撕裂了一道多么深长的疮疤。   齐钺默立良久,转身对身后坐在一块大石上的林诗懿伸出了一只手,“我们走吧。”   林诗懿垂眸,盯着齐钺伸过来的那只手。   手掌宽大,十指颀长,骨节分明,劲瘦有力。   这一只手上每一道细小的疤痕和薄茧,似乎都在述说着一段她不知道的、关于齐钺的、甚至是关于整个隗明王朝和北夷的几世纠葛。   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的瞧过,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的瞧着。   “我们还要几天才能到达北境大营,干粮需得自己留下。”   齐钺叹了口气收回手,自觉并没有得到林诗懿的谅解,继而解释道——   “我会吩咐人把车上的白米分一些给他们,留下两个人把剩下的白米包成小包。这里有吃食的消息只要传出去,马上就会又大批的灾民前来,到时候便可以把白米分出去。但你要知道,在生死面前,人们很难再守着你所熟知的那些规矩与道理,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留在这不安全,即使是我也未必护得住你。在大批灾民来之前,我必须先带你走。”   “你见过北境战争前的样子吗?”林诗懿忽然抬眸,“我记得荆望是北境人,他可曾与你说过。”   “荆望出生的村子就在这一片,可他也没见过战乱前的北境。”齐钺的眼神飘远,向着荆望家乡的方向,“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看见。”   齐钺收回眼神对上林诗懿眸中的怜悯与忧愁,“一个没有战火的北境,没有战乱的隗明,你我共与。”   林诗懿瞧着不远处刚刚熄灭的柴烟又再起,听见齐钺同自己说:“再有几天就入营了,此处已算战区,我教人备下了男装,你等会上马车便换上吧。”   上一世的将军府也曾今萧索,这一世的驿道也历经荒凉,但真的进入了北境大营,一切却不似想象中的样子。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若是不想流离失所的百姓,若是没有没入黄土的血泪,林诗懿站在北境大营的门前,看见的当是北境山河那种不可言说的壮美辽阔。   将军帐内,一坐一立正在遥遥对峙。   “这是军营!上上下下的都是一群糙汉子……”齐钺急得在帐子里直打转,“这帐篷就一层棉布帘子,连个门都没有,我怎么可能放你一个人住!”   林诗懿也不言语,瞪罢齐钺一眼,拎起斗篷就要朝帐外走。   “诶!姑奶奶——”齐钺急忙把人拉住,“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啊?一会是要做随军的大夫,一会还要自己开帐子单住,你……”   “齐钺,你别忘了,我随你来北境是来做什么的。”林诗懿不留情面地打断了齐钺的絮叨,“我成日躲在你的帐子里,便能查清奇毒的真相了?”   “我身上的中毒症状渐轻,这一路上几乎已经好了。”齐钺松开了手,眸色一沉,“你关心的不是我的身子,可你为什么这样关心这毒?”   林诗懿抬眸,目似寒潭,“不劳侯爷费心。”   “可我是你夫君。”齐钺声冷似刀。   林思懿不为所动,“保不准儿哪天就不是了。”   说罢她习惯性的提了提裙摆,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换了男装,恹恹地甩了甩手,这便要出帐去。   “我答应你。”齐钺与林诗懿背对背,“明日起我唤两个路上与你熟识的亲卫带着你熟悉营内布局,等你摸清了路线规矩再去安乐堂照顾病患。”   “约法三章在前。”齐钺走到林诗懿跟前,矮身双手撑着膝头,平视着林诗懿的双眸。   “第一,每晚你还是要回到将军帐里歇息,我命人去寻了屏风来,你睡里间,我不进去;第二,跟着的亲卫你不准撇下,去哪都要带着;第三,只在大营内,暂时你还不能出去。”   林诗懿也不多言语,盯了齐钺片刻便转身回到大帐最里间的行军榻上,背对着齐钺就这么躺下了。   多日来林诗懿只是在安乐堂做些问诊开方的活儿,齐钺率领的北境大军之前已经收复了被北夷人侵占的十三座城池,而北夷人也退守最后一座北方重镇——丹城已久。   双方停火数月,原本的重症伤患已经全部转移回城,轻症的大部分业已痊愈;目前余下的大部分不是外伤,而是染病,林诗懿尚算清闲。   齐钺每日巡查防务,整顿军事,还要看着一群兵痞子操练,深怕他们这几个月歇散了精神。   这两天他还得盯着那批被他们抢劫过的押运队押着军粮入营,竟连林诗懿几次提前回营帐主动要与他同用个晚都拒了。   林诗懿有些狐疑,齐钺莫不是瞧出了她动机不纯,其实是有求于人。   但很快,她就没工夫寻思这些了。   几天之内安乐堂突然人满为患,大量的兵将上吐下泻,状似痢症,所有的矛头瞬间直指林诗懿。   前些日子空闲,为了方便林诗懿行事,齐钺找借口叫几个上面派下来的随军大夫都去休息了,每日都是林诗懿一人坐守安乐堂。   而现下害病的人,多是这些日子来经林诗懿手下收治过的病患。   “这必是大瘕泄!大瘕泄者既肾泻矣,当佐以骨脂、肉豆蔻,利气补肾方为上策。”   “大瘕泄乃湿滞瘀结,依我看宜用八正散。”   ……   安乐堂的大帐内所有告假的大夫悉数到齐,各自把脉后七嘴八舌地捻着胡须讨论病情。   大夫们都算得上是读过书的人,虽是各持己见却又都守着分寸,但人群中却有一人突然高声,“诸位此言差矣!《医贯》有云:‘阴虚似痢者,悉似痢疾,必小便短涩而痛,或不通而痛。’在场诸位一番查问,可见有人有此病征?”   在场诸位都是朝廷登记在案的从八品随军医博士,自是互相都全着礼数,而安乐堂内品阶最高的便是刚才最后一位说话的张品殊。   张品殊是太医院正经的正六品御医,当年为表郑重其事,也为示天恩浩荡,隗文帝钦点太医院要派人随军专职侍候定北候的身体;于是张品殊便被人推举随军来到了北境前线。   这层身份,说到底还是与这里从八品的医博士不同许多,是以整个安乐堂内皆以其马首是瞻。   “诸位也都做了几十年的大夫了,这里病患近百,病征统一且均为胃肠疾患。你们当真没有怀疑过?”张品殊刻意停了半晌才接着说,“他们身上可都还有一处共性,各位是一时不查?还是想到了却不敢言语?”   安乐堂内议论到现在,林诗懿的手还没离开过病患的腕子,但即便是背对着众人,她也能感受到后背射来的道道寒芒。   她仍旧垂眸搭脉,并不多言,而张品殊却驱步上前。   “林大夫看着倒比我等老朽年轻了许多,不知年岁几何?看着林大夫便知何为年少有为,不知师从何方大家?又已经行医几年了?”   林诗懿仍旧缄口。   这里的病患没有一个是大瘕泄,她从给第一个人搭脉便知道;但直到现在,她都完全寻不出病征的头绪才教她最是忧心。   之前齐钺的毒算是给她一个警醒,她不由自主总会往那个方面联想。   不得不防。   她起身换了另一个病患查看,眼中根本没有身边的张品殊和帐内的旁人,低头仔细地询问着病患的病情。   安乐堂内窃窃私语声渐起。   “好像真的都是他诊治的病人。”   “这个年纪的大夫我平生真是没有见过。”   “唉……行医之人最忌傲慢,御医大人的问话怎可避而不答。”   军中行医,误诊等同延误军机,轻则杖责,重则斩首。   这道理林诗懿都明白。   张品殊话虽说得客气,内里的含义却丁点也不客气。   林诗懿不解释,是无心解释,更是无从解释。现下当要找出病因才是关键,也只有确实的病因才能堵住悠悠之口,还她一个清白。   “你们有什么疑问大可来问我,莫要扰了林大夫问诊。”   安乐堂外响起军靴叩地的沉闷响动,和着威严低沉的男声走进帐来。   “内子今年二十有五,师从太医院右院判皇甫大人,正是之前隗都城内帘后悬丝的无名神医。我求了好久才求来。还想问什么?趁我现下有空,从速。”   作者有话要说: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出自《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作者】岑参·唐   大瘕泄即是痢疾。文中一些中医术语摘自《医贯·痢疾论》《罗氏会约医镜·杂证》等,有不妥之处欢迎斧正。   由于更新日家里停电,这一篇提前放进存稿箱,感谢功能暂时用不了了,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留言戳我修改~! 第15章 觅真相掩于黄土   安乐堂门前,齐钺高大挺拔的身形被油灯拉长,投射在地面上,也投射进之前议论纷纷的每一位心里。   堂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齐家世代身携玄武符镇守北疆,有爱兵如子的贤名,也有震慑众人的威势。更有嚼舌根的说,北境山高皇帝远,北境军民只识得齐家军旗,识不得那一方传国玉玺。   隗文帝对齐家、对齐钺的忌惮亦并非全然空穴来风。   张品殊能在一群随军的医博士里充个大头,在齐钺的面前却也只够抖上两抖。   “定……定北候安……”他哆哆嗦嗦地上前问了个安,“原来是,是郡主。是老朽唐突了,汗颜,汗颜……”   “北境大营——”齐钺连正眼都没有分给张品殊半分,他上前两步,一群躬腰哈背的人便即刻让开一条道,“只有将军和大夫,没有侯爷和郡主。”   他穿过人群,来到仍旧低头诊脉,完全不为所动的林诗懿身边,直接单膝触地,半蹲跪在行军榻旁边,柔声问:“可有眉目了?”   林诗懿双眉紧蹙,摆了摆头。   齐钺见状起身,负手问道:“你们呢,可查得出病因?开得出方子?”   众人连忙缩着脖子往后退,深怕自己这时候被点了名字,抓了现行。   “那还愣着干嘛?”齐钺回身,“杵在这里方子会自己写好再煎成药治病?”   齐钺这转瞬间动作语气的变化,可算是给足了林诗懿面子,也给堂上的每一位一个合适的下马威;众人闻言立刻提了袍摆作鸟兽散,张品殊只恨自己不能跑第一个。   “你们大夫不是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众人皆去后,齐钺重新蹲回榻边,抬头盯着林诗懿的满面愁容,“你也悠着点自己的身子。”   “你还不回?”林诗懿依旧是阖眸细细地探着脉象,“戌时已过。”   “快亥时了。”齐钺依旧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林诗懿瞧,“我来接你一道回去。”   “我认得回去的路,亲卫也都守在门口,不敢劳烦大将军。”林诗懿睁眼对上齐钺眸中诡异的炙热,不自在地把眼神移向别处,“且你把人都支开,我再走了,剩下的活儿谁来做?”   “那群酒囊饭袋唯恐天下不乱,有几个是干实事儿的,我不是怕他们在这给你添乱吗?”齐钺叹息一声,“你这是为着我前两回没有回帐跟你用晚,跟我置气呢?”   “大将军多虑了。”林诗懿起身,腿被齐钺的膝头挡了挡,脚下一晃,“况且你也挺碍事儿。”   齐钺急忙起身要扶,可一双手最终只是做了个搀扶的动作,见林诗懿稳住了身形便尴尬的收了回去,“你要去哪?”   “几个重症的都没用晚,我叫伙头熬了粥,现下也该好了,我喂了他们服下便回。”   林诗懿言罢转身打帘出了安乐堂。   当她拎着食盒再次回到安乐堂时,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安乐堂外候着的亲卫已经进入堂内一字排开,她本来堆满医案处方的一方小桌被收拾停当,放上了一小碗白米饭和一碟小菜。   齐钺坐在小桌边的矮凳上,一双长腿局促得无处安放,正低头摩挲着手中一个精致的锦囊,竟然连林诗懿走近都没有察觉。   “你怎么还在这?”林诗懿把手中食盒放在小桌上,“你当这是侯府呢?摆架子摆到瞧病的地方来了?”   齐钺似是被林诗懿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赶紧合手握住锦囊,愣了半晌才道:“大夫也要吃饭的。你怨我将人遣走了,我便叫他们几个进来帮忙。不过是个喂饭的活儿,横竖他们也不至于出错。”   身边的亲卫都是常年跟着齐钺的老人,谁也不缺那点眼力见儿,听着这话忙上前接过林诗懿的食盒,端出里面的清粥便各自忙活去了。   林诗懿垂眸看了眼桌上的一副碗筷,“你呢?”   “我……”齐钺愣了愣,这会儿脸上总算挂了点笑,“用过了。”   林诗懿也不再多言,抓起桌上的纸笔便走向几个亲卫喂食的方向。   齐钺一把将人拽住,“怎么,还非得我陪着你吃?”   “那些个都是重症。”林诗懿瞪了齐钺一眼,“他们的饮食细节我也需得记录。”   安乐堂是北境大营的医属,照理说最是该紧着用度;但这里毕竟是战时前线,总比不得隗都。   油灯的光线分明那样晦暗,齐钺却觉得林诗懿的背影那样清晰。   林诗懿躬身垂首,探过病患的额头;她掏出帕子为病患拭去嘴角的残粥;她一手托着医案,一手急急地记录……   齐钺就这样静静的瞧着,攥紧手中那只锦囊。   “林大夫!”安乐堂一角发出一声近卫的轻呼,“您看看这边,刚喂了半碗,全给吐了。”   林诗懿急忙上前,简单地搭过脉后又细细俯身查看,“可是在吃下东西以后才突然感觉越发难受的?”   行军榻上的男人痛苦的捂着肚子,额头上一颗颗滚落豆大的汗珠,显然已经被痛苦扼住了喉咙,只能勉强地点了几下头。   林诗懿忙接过近卫手中剩下的半碗清粥,端到油灯下凑近了仔细地瞧。   “是……是了……”   她口中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一路小跑去把还剩下的残粥都检查了一遍。   “这粥里加了什么!我怎么没想到……”她似是仍在自语,语气却有些歇斯底里。   “你们都放下!不能吃,这粥不能吃!”她大声疾呼,“去唤煮粥的伙头来……不……去粮仓,把伙头也带到粮仓去!”   林诗懿言罢便虚虚的提了提并不存在的裙摆,大步朝安乐堂外走去;堂内的近卫摸不清状况,齐齐回头望向一旁沉默到现在的齐钺,只看见齐钺轻轻的点了点头,便起身跟了出去。   “大将军,这米我从粮仓里领出来都是好生淘洗过的啊……”堆放刚押到前线的新米的粮仓内,煮粥的伙头对着齐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淘米和煮粥的水都是咱营里自己打的井水,林大夫吩咐要清粥,我真是什么也没敢往处加啊!”   “我在这北境大营……看了十几年的灶台了,大将军您得信我啊……”   伙头还跪在地上啜泣着辩白,齐钺却已经抽身来到了林诗懿身边,“可瞧出什么来了?需吩咐人再打了井水来给你看看吗?”   林诗懿一手拎着提灯,一手捧着一把米粒摊在掌心中,用心地看,细细的闻;齐钺见状,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提灯拎着往前又凑了凑。   林诗懿摇头,接着两步走到伙头面前,“最近伤患的饭食都是你经手的?用的可都是这里的新米?”   “是是是……”伙头忙不迭的点头,“新进营的白米都在这了,因着本就不多,将军吩咐了只煮给伤患们吃,近来营里伤患也不多,所以这点活都紧着我一个人做。”   林诗懿偏头看了眼齐钺,“你没事?”   齐钺有些不明所以的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只得摇摇头。   “我也没事。”林诗懿喃喃道,“可我每天吃的也都是白米。”   齐钺挨着近,能大概听见林思懿的自语,“可是这米有问题?”   “如果这米有问题,为何我与你都无碍。”林诗懿抬眸盯着齐钺,眼神极是敏锐,“齐钺,你有事瞒我。”   林诗懿就这样直直的盯着齐钺,瞧着齐钺沉毅的脸上暗涌着别样的情绪。   “行。”林诗懿果敢地点了点头。   说罢,她手一把欲将手中的散米塞进嘴里——   你不说我便自己试。   “你这是做什么!”齐钺情急之下一把打落林诗懿抬起的手,一把白米散了一地,“你都怀疑这米有问题你还吃?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林诗懿对上齐钺的眼神越发凌厉,“神农尝百草,我不过尝一把米。”   “你吃的,是上次劫回来的新米,我命人留了一袋子。”齐钺无奈地沉声,“我和其他将士们,吃的都是去年剩下的糙米。”   “不可能!”林诗懿双眸圆瞪,“这里的大米泛黄,明显和上次劫来的新米不同;且刚才伙头说,运来的白米都在这儿了,我明明亲眼瞧着押运车进了大营,远远不止这些!”   齐钺偏头垂眸,似是不知从何说起,无人细瞧之处的双拳已攥紧。   “林大夫,新运来的白米都在这儿了,剩下的都是糙米、高粱和麦麸,都在别的仓放着。”身边亲卫见状上前,悄声解释道:“这次运来的粮食是北境军一季的用度,可这里的白米吃一个月也不够,所以将军才下令,只紧着伤患。”   糙米、高粱和麦麸都是些什么,林诗懿只隐约听过,从来连见都未曾见过。   她想起齐钺只要用饭便要躲着自己,心里总隐隐不对味道。   她嫁给齐钺,她随他来北境,不过为了求一个真相,她从来都只想着回去守着父亲过安宁日子。   真相离她似是越发的远了。   这齐钺,这奇毒,这北境,这整个隗明,直教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这米不能要了。”林诗懿再开口时语调情绪都已平静,语气却已是无限荒凉,“是黄曲毒。”   齐钺抬眸震惊地盯着林诗懿,还来不及开口便被地上焦急的伙头抢了先,“林大夫!林大夫这不可能啊!我没有下毒啊!我没有……”   伙头跪在地上以膝代步,上前一把抱住齐钺的靴筒,“大将军,您信我!我真没下毒!”   “不是谁下的毒。”林诗懿俯身双手扶起地上的伙头,面沉如水,声沉若冰,“黄曲毒是陈年旧米泡水发霉后自己生的毒,毒性之烈,堪比砒/霜。想来这批米为了掩人耳目,已经淘洗掉了表面的绿褐色霉斑,否则该是一眼就能瞧见;也多亏淘洗过多次,服下的人,或许还有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起恢复日更!偶尔请假会在作话鞠躬~   黄曲毒,灵感来自黄曲霉素,一种常见腐生真菌,多见于发霉的粮食、粮制品及其它霉腐的有机物上,严重的可致人死亡。(部分释义来自百度百科,请勿细考) 第16章 隗都城祸事暗藏(一)   北境的春迟迟不临,隗都的春却已然要悄然离去。   户部门前有棵一人合抱的老榆钱树,年前康柏还是户部记账的府吏之时,每日进出户部都要从这棵树下经过。   他在隗都这些年一直都是形单影只,夏日在树底纳凉,冬日在树后避风,竟无端地生出了些许情义。   这年后他虽是升任了户部正七品的员外郎,却是有近月余没见着这位“老兄弟”了。   无怪年前林怀济和秦韫谦都对这户部正七品员外郎的位子尊口难开,莫说是康柏这样正经的进士及第,就算只是进士中最末流的同进士出身也大多不愿入户部。   休要提与翰林院相较了,就算是督察院、大理寺之流,也好歹是清流衙门,说出去总是比户部这沾染了铜臭气的名声要强。   读书人明面上都紧张颜面,可背地里谁不知道户部的油水多,但总是没有新进的后生愿意来,怕的就是遇上康柏如今的局面。   户部内一司主官都得是正五品,下面所辖的事务又是繁杂琐碎,最终都得落在康柏这样的人身上。   年后便要开春,康柏刚上任就被指使出去到各个乡户核查春耕的状况,田间地头地踩了一脚泥,一件件核对种子、耕牛之类的杂事儿。   好不容易忙完了回城,这又赶上隗明王朝的多事之秋,朝堂之上见天儿地为新一季押运去北境前线的粮草吵得不可开交。   户部尚书挨了隗文帝的训斥,又在其他五部尚书面前不得脸,回来没得就要把怨气往手底下的人身上撒。   这层层数落排到最后,倒霉的还是康柏。   他今日刚赶回部里述职,便是没来由地挨了好一通训斥,地皮还没踩热乎,又被丢了一本子账册,要他捧了去各个粮仓清点核算粮草总数,以备运往北境前线。   还是个急差。   康柏一出户部的大门,便瞧见多日不见的“老兄弟”已经当春吐了新叶,那点文人的酸腐劲头便又上来了。   四下无人之境,他只身抬首望树,落拓青衫的两袖灌满了清风。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他一首吟罢,又自嘲地笑了笑。   枉他寒窗苦读十数载,进士及第又如何,出仕为官又如何,到头来也还是一如榆荚般无用。   男儿之身托生于天地间,到底还是身如浮萍,飘零来去。   “嘀咕些什么玩意儿高兴成这样?”   康柏本难得洗净了裤管上的泥,刚寻回些读书人的风花雪月来,正是在树下沉思望远,却突然听到一个豪宕的男声似是从头顶传来,语气里还带着两分痞气。   除夕的那场祸事显然已经让他留下了点挥散不去的阴影,他听到声音,吓得缩脖子仰头寻了一圈,可天上除了树叶子,哪还有旁的什么。   总不能教他碰见仙人!   “别找了,这儿呢!”   循着人声,康柏再一次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精壮的男子一身暗色劲装几乎与粗糙晦暗的树皮混在一处;那男子从树叶里探出,飞身跃下,衣摆猎猎。   荆望一身好功夫,看着人高马大从那样的高处跃下,气势极是骇人,落在康柏面前时却只是足尖轻点,连尘土都不溅起半分。   饶是如此,却还是吓得康柏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你……你……是你?”他定睛一看认出了眼前人,才算是捋直了舌头说了句完整的话,“你何故在此?”   “大老爷们的,至于吓成这样吗?”荆望嫌弃地白了康柏一眼,“反正总归不是来寻你的。”   “哦。”康柏恹恹的应了声,拱手作了个揖,“那晚生这便告辞了。”   “诶——等等,等等……”荆望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康柏的背影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也在户部当差来着,那我找你也行!”   康柏驻足回眸,垂首道:“公子何事?”   “公什么子啊……”荆望不习惯地撇了撇嘴,“我叫荆望,你看着比我面嫩,叫我一声荆大哥就成。以后要是再挨揍了,便来寻我,我给你撑腰!只是——”   荆望说着话突然倾身向前,凑到康柏耳边沉声道:“你现下能不能去户部帮我打听打听,押往北境前线的粮草到底点齐了没有,何时可以出城?”   康柏除了家里的娘亲、弟妹,这些年在隗都还从未与人靠得这样近过,待荆望说完,他立刻不适应的退开两步,拍了拍手中的账本道——   “公……荆大哥,不用打探了,又不是什么秘密,晚生这便要去作最后一次点算,是个急差。点算完成后装车,圣上的旨意,押运粮草的队伍四日后一早开拔。”   “那敢情好!”荆望傻笑着抓了抓后脑勺,“我跟你一起去,多个人点快些!”   “不成!”康柏抱紧手中账册忽而正色道:“晚生自有同僚相助,不敢劳烦荆大哥。再者说,粮仓乃是重地,旁人岂可乱闯。”   “那我也不是乱闯啊。”荆望使肩膀又顶了顶身旁的康柏,一脸的无赖相,“这不是叫你带我进去嘛……”   “那更不成!”康柏半步不退,仰着脖子直盯着高过自己一头去的荆望,一脸的严肃相,“粮仓重地,没有腰牌手令不得入内,康柏虽只是七品小官,但身为户部官员,怎可罔顾法纪,肆意妄为!”   荆望闻言后退两步,定睛将康柏又好生打量了一番。   他与康柏算不得相熟,但仅仅两面之缘的白面书生看着一直就是个瑟瑟缩缩的怯懦模样,却不想这时候突然生出了读书人的傲骨。   犟得很!   “行行行,知道了。”荆望敷衍地抱了抱拳算是作礼,“那不打扰康大人公务了。”   两人错身而过,背行渐远。   走了两步荆望一个错身躲进墙后,探头默默瞧着康柏离开的方向。   待康柏抱着点算好的账本向粮仓的管事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日近黄昏,他竟然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辗转几个粮仓,便就这样过了一天。   他揉了揉这会才顾得上辘辘作响的肚子,叹气地颠了颠腰间轻飘飘的银袋子,最后还是撇了撇嘴翻开了手中账册。   各个粮仓分别分配给不同的人点算核查,每人负责一本。   康柏翻看着手中的账册,挨着每个粮仓地数下来,想把在这附近的今天都去点算一遍再回家吃饭。   隗都城内酒肉贵,地价也高,他租住的破院子在城墙外边,出了城用饭便能省下不少银子,就是每日来回格外远了些。   康柏看到最后两页,纸张明显与前面的不一样,字迹也潦草凌乱,还像是沁了水。   他之前作记账的府吏时间也不短,户部进进出出那几个和他同样职位的人互相间也都算是熟脸,康柏就着已经不太亮堂的夕照又把账本怼到脸前儿仔细瞧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之前哪一位的字写得这般难看。   他狐疑地盯了半晌,才勉强认出粮仓的位子,倒正好就在附近。   “大人您再仔细看看,这真是户部的腰牌。”康柏勾着身子双手奉上手中的牌子,“我真是户部派来清点核算这一季北境粮草的,大人您再给问问,上头的命令是不是错了?又许是还没传到?”   “不可能的事!”粮仓的掌事昂着脑袋只用鼻孔瞧着康柏,气势汹汹地一把将人推开,“说了我们这里的存粮与北境无关,你赶紧走!”   康柏本就生得单薄些,这会饿了一天正是晕头转向的时候,被人这一推,即刻便是脚下趔趄,眼看就要倒地,被不知道从哪蹿出的荆望一把扶住。   荆望扶起康柏站直,康柏正欲开口道谢,却被身后来人唤着自己的名字打断了。   “康大人!”来人拎着袍摆一溜小跑,边跑边喊,胀红着一张脸,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急的,“我可算找着您了!”   来人跑到康柏跟前儿,双手撑着膝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儿,半天也倒腾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康柏瞧得心急,低头一看才认出来人是户部与自己同品阶的另一位员外郎。   “李大人?”康柏伸手将人扶起,“我记着你要核算清点的粮仓该是不在这一片,可是有何要紧的事儿?”   “错了错了!”李大人倒腾出一口气儿赶忙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今儿掌事的拿错账册了,你手里那本账目、地址都有问题,做了本新的,老的竟是忘了销毁,这不就让您拿错了。”   “不能吧?”康柏眉头轻蹙,“可我今儿一天跑了好几处地方了,粮仓的掌事都没说我去错了地方啊。”   “错了便是错了!”李大人一把夺过康柏手中的账册,把自己怀里这本塞进了康柏怀中,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这是上头的意思,你不信明儿自个儿去问了你上头的一司主官去!别教我陪着你挨骂!”   康柏捧着新到手的账册正是一脸的茫然,换好账本的李大人便没好气的“嘁”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荆望瞧着康柏这一脸受气包的没出息样儿没来由地一股打抱不平的正义感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他上前一步几欲拉住李大人好好分说分说,却被身旁的康柏一把拽住了手腕。   “算了,我明日重新点过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来晚了.   最近评论区有些质疑的声音,阿鱼正躲在被子里抹着眼泪好好反省..可能暂时不一定出现在评论区和大家聊天了,我需要点时间认真反思下自己....   阿鱼会尽快调整好自己,不辜负自己敲下的每一个字,不辜负每一个认真看文的你们!!!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出自《晚春二首·其一》【作者】韩愈·唐 第17章 隗都城祸事暗藏(二)   咏柳巷前,酒肆道边。   “走啊。”荆望偏了偏脑袋,指着酒肆的大门的方向,“傻愣着干嘛?”   “不……不了……”康柏面露难色,攥紧了袖袋中的那只羞涩的钱袋子,“荆大哥慢用,晚生……晚生还赶着在城门落锁前回家。”   “回家也得吃饭啊!再说这落锁不是还早着呢?”   荆望说罢大手一揽,搭上康柏的肩头,拎小猫崽儿似的就把人带进了酒肆。   他刚进店对着木牌儿点了没俩菜,就觉得旁边有人一下下地拽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的?”他低头瞧着康柏的小动作。   康柏不太自然地左右望了望,小声道:“够……够了。”   荆望那点儿脑子大抵都用在了拳脚功夫和军情刺探上,半分也没瞧出康柏的窘迫,还敞着嗓门道:“没事!你这么瘦,大哥请你吃点好的补补!”   “那怎么成!”康柏也急得吊高了嗓门,在感受到酒肆内众人注视的目光后,又马上羞恼地埋下了头,“君子之交淡如水,康柏无功,无颜受禄。”   荆望哪里能懂得康柏那一套文人的酸腐气节,本是个斗大的字也不识得一箩筐的人,后来与齐钺进了学堂认字,也不过是为了能瞧懂那些战报兵书。   他抓着脑袋想了半晌也没闹明白,索性大手一挥又点了俩菜。   小二陆陆续续地将酒菜上齐,荆望已经两碗酒下肚,才发现对面的康柏还是抱着手中的账本,一筷未动。   “真不吃啊?”荆望抬起袖口抹了把下颚的残酒,“那就当我为那天那脚向你赔个不是还不成吗?”   康柏仍是翻着账册,垂眸摇了摇头,道:“我觉着,这账本不对。”   荆望平日里是个粗线条的愣头,但只要牵扯到北境的军务,却有着比狗鼻子还灵的嗅觉。   他立马蹿到康柏身边,盯着账册小声问道:“你说说,哪儿不对。”   “我为了节省路上的时间,今日挨个瞧过各个粮仓的地址以便规划路线。”   康柏一页页的翻着账册,把标注粮仓所处位子的地方一一指给荆望看了一遍。   “之前李大人明明说是旧账本有误才要调换,我只当是他为了躲懒想抢了我做好大半的账册去与我交换,便未多想。可现下我翻了一遍新的,才发现并未见与原来那本有何区别。”   荆望盯着账册仔细的回忆着,他这一天都跟着康柏,康柏去过的那几处粮仓,的确都出现了这本新的账册之上,除了——   “对了!”康柏突然合上账册抬头盯着荆望,“最后两页,没了。”   荆望也突然转头对上康柏认真的眼神,“可是方才我遇见你的地方?”   康柏未再答话,垂眸点了点头。   康柏要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回家,荆望更是心里揣着要事待办,这一席饭可谓吃得各怀心事,只得草草收场。   荆望扭不过康柏硬是要给自己塞银子,最后索性自己伸手到康柏的钱袋子里摸走了一个铜板,连忙脚底抹油溜了。   二人都本以为至此分道扬镳。   粮仓外,层林间,荆望蹲在一节结实的树干上,嘴上又叼上了半截草梗。   粮仓这样的地方最忌火烛,因为占地较广,也往往设在郊外的地方,到了夜里本该四野无人,阒暗一片才是。   然而此处却是不同。   身着神策营甲胄的一群兵士各个手持火把,里三层外三层将粮仓围了个水泄不通,饶是荆望这样的身手也不得门而入,只能远远地蹲在树上等机会。   他正百无聊赖的搓弄着手里那枚铜板,却听见粮仓外忽而一片吵嚷。   一群兵士似是得了命令一般往人声初起的方向赶了过去,荆望一口啐掉嘴里的草梗,把手中铜板放入怀中,瞧准了机会从树上飞身而下,身形极快地躲过耳目后,又几步蹿到了粮仓的顶上。   他掀开仓顶的瓦片俯身朝里瞧,却不禁大失所望。   原以为这样的阵仗能藏着什么惊天的秘辛,却不曾想此处真真儿就是个粮仓。   一仓子的白米,瞧不出任何异样。   荆望又来来回回打量了几圈,实在没有头绪,眼看着刚才跑开的人陆陆续续将要回来,只好复原了之前掀开的瓦片,飞身跃下了房顶。   他刚瞅准机会找了个缝隙逃过看守的眼睛逃出粮仓的范围,便听见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军爷,你们真的搞错了。您看看清楚这个,我真是户部的人,不是来捣乱的。”   荆望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对儿白眼差点要翻到天灵盖上去。   他在胸口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条黑色丝巾蒙在脸上,转头看了看背后的情况。   康柏还是双手捧着他那不顶用的破牌子,被几个兵士围在中间。   荆望点了点人头,还好,只有七个,刚才围过来的大部队都散了;好在都是神策营的花架子少爷,他掂量了下,并不难对付。   他本就不是那种顶聪明的人,没有齐钺的计谋,没有林诗懿的才学;只有一番打定了主意就不废话,说干就干的心思。   不由分说,他即刻脚上运功掠步上前,神策营的少爷兵连来人在哪个方向都瞧清就被放倒一片;余下的几个回过神儿来竟是直接扭头就跑。   荆望不管那么多,发挥他在付妈妈口中的“特长”,扛起呆愣在原地的康柏,一溜烟就没了影儿。   “荒唐啊!荒唐!”   将军府内院偏厢,荆望点了油灯,刚放下康柏摘了面罩就被一顿好骂。   他抄手站在门边,摸摸耳朵,蹭蹭鼻子,打眼瞧着吹胡子瞪眼的康柏。   读书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几个词儿。   荆望当年还是新兵蛋子的时候,由老兵带着操练,什么样的难听话没听过,保不齐还要被拎出来踹上两脚;现在瞧着康柏骂人倒还觉得有点可乐。   “隗都重地,天子脚下,你竟然出手伤人?”康柏气得背过手去,抬头死盯着荆望,“那可是正经在册的神策营近卫!你眼里可还有天子国法?”   “你被同僚挤兑,被上属刁难的时候倒不见你据理力争。”荆望满不在乎的挠了挠头,“倒跟你的救命恩人在这儿拼嗓门。刚才你要被人拿走了,怎的不见天子国法来救你?”   “他们挤兑、刁难我,那是他们的错处,我万不能罔顾规矩礼法,与他们同流合污!”康柏一拂衣袖,“今日我自有腰牌行事,他日就是下了大理寺狱,我也自有说理的地方!”   荆望到这时候才算看明白,康柏看似个文弱书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瑟缩模样,内里却是一把守着自己规矩的倔骨头。   口舌之争向来不是他的长处,他这会也没那心思与康柏论出个究竟来,“你漏夜返回粮仓,可是察觉有恙?”   康柏闻言这才想起自己被气得忘了正事,即刻偃了刚才的气势,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与荆望道别后,实是放不下账册最后两页的缺失,一直以来处理户部的杂事,他几乎要练就了那过目不忘的本事。   可他静下来仔细回忆后确认,那账册上的字迹绝不可能出自之前与他同为记账府吏的同僚之手,且他经手账册的日子不短,那一处的粮仓位子,他从来没在任何地方瞧见过。   将细节一件件在脑中过上一遍,他便越想越是蹊跷,索性连夜又去了趟户部,把能拿到的账册记录全都重新查阅了一遍。   可无论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关于那间粮仓半个字的记载;只是偶然发现了几本有残缺的账册。   康柏越发起疑,因着查册子横竖已经误了出城的时间,便想着再返回粮仓核实一遍,就有了方才荆望瞧见的那一幕。   “如此说来——”荆望听完康柏的叙述,难得地沉了脸色,抱着小臂思忖良久,自语道:“侯爷猜测果然没错,蛀米大虫当是藏在隗都粮仓。”   “啊?什么虫?”康柏不解的看着荆望,听不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荆望突然回身,定睛瞧着康柏,“你家可是在城外?”   康柏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听着。你怕是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   荆望突然伸手握住康柏的双肩,弓腰颔首平视着康柏,眼神中竟有两分与齐钺如出一辙的不容置疑的气势。   “今日起你就在此处住下,明日写了告假的文书,我找人替你呈上去。半步不要踏出侯府大门。”   康柏与荆望之间不过寥寥数面之缘,但由于情况特殊,本也算得上过命的交情;可他眼中的荆望一直是个没正行的痞子,从来没见过对方这般认真的样子。   不知是否是摄于荆望的威势,康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荆望得了应声,便马上松开康柏,两步走到房中的小案前,拎起桌上一壶冷茶便倒进了砚台里面。   “你读过书,又会做文章,这里面的事儿也数你最清楚。”他一边研墨一边抬头吩咐康柏,“你来,把所有知道的都清清楚楚地写出来给我。”   “你……”康柏又换回了之前瑟瑟缩缩的模样走到案边,小心翼翼地瞧着荆望,“没事儿吧?”   荆望似是若有所思,眼神早已飘向窗外看着向北的方向,敷衍地应了句:“没事。”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有想念齐钺和林诗懿的小可爱们不要急,他们马上就上线了!   经过昨晚的整夜反思,你们的阿鱼已经满血复活!但昨晚三点半才睡的结果是有点后遗症...一整天头痛欲裂...   作为一名每天12点前睡觉早上7点起床的乖宝宝(并不!),阿鱼有点不太适应..周一请假一天调整下身体,也顺便捋一捋后续的细纲。   我们周二晚不见不散哦! 第18章 北大营彻夜难眠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北境大营,将军营帐,又是一个不寐长夜。   林诗懿前前后后忙活了一晚上,从开方到抓药,从生火到熬药,她从头到尾紧紧地盯着,直到每一腕汤药喂进病患的嘴里;又守在一旁仔细记录重症病患服药后的细微反应,直到所有人沉沉入眠。   半点不敢假手于人。   当她撩开将军帐的棉帘,一眼便看见齐钺双眼通红地坐在案边。   她扫了眼案上堆着一叠朝廷文书和几封信笺,轻步往屏风后的行军榻走去。   “有起色了?”齐钺还是唤住了林诗懿,“辛苦了。”   “病势遏制住了,可黄曲毒伤肝甚重,那几个重症的痊愈后,只怕还是要落下病根。”林诗懿驻步,扇状的羽睫迎着烛火,在下眼睑一片疲惫的乌青上又蒙上一层重重的阴影,“是我医术不精,若是能早些发现,或许是能治好的。”   “是我。”齐钺的双拳攥紧,把小案上手边几张文书捏得稀碎,“荆望早提醒过我了,是我,没有想到。”   林诗懿回眸盯向齐钺,“你怎可能知道?”   一季的军粮里可以谋得多少的油水,林诗懿可以想象;经过康柏的事,隗明朝廷的乱象也已经可窥一二。   若说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她信。   但那些糙米、麦麸虽是品质低劣,价格低廉的粗粮,但总也吃不坏人。   再说这一批毒米。   谷物粮食受潮生霉可生黄曲毒,可这事并不是什么世人共知的常理;即便是知道,也不是每一批受潮的粮食必然生出黄曲剧毒。   况且这可是北境军的口粮。   北夷人尚在丹城虎视眈眈,隗文帝又对收复河山极其重视,就算是有人为了一时富贵铤而走险,当不可能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要人性命的“毒药”,拔了老虎的须子。   林诗懿想来,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有人从中揩油时出了意外闹出的乱子。   荆望从何得知?齐钺又从何知晓?   齐钺似是瞧出了林诗懿的疑虑,抬手递上了案上散开的几张信纸。   信纸之上笔走龙蛇,行文流畅,言简意赅。   成亲之初,将军府上,林诗懿曾让荆望记录过齐钺的饮食起居,病势走向;这信纸上的字字句句都不是这短短数月内荆望能练就的功夫。   “这不是荆望的手笔。”林诗懿抬眸。   齐钺微微颔首。   林诗懿蹙眉,“这样要紧的事,怎可牵扯进旁人?”   齐钺已经垂首瞧着案边,沉声道:“你再看下一封。”   林诗懿换过一张信笺,一眼便认出了纸上荆望那不成体统的笔迹;字虽是丑了些,但他与康柏的那些见闻际遇倒交代得尚算清楚明白。   可这信,却把林诗懿看得越发糊涂了。   “你便是收了这信才停下来劫了押运车?”她问道。   “劫押运车的事情我刚返回隗都城时便计划好了,荆望就是我留下刺探粮草出城时间的。北境军这些年来吃的都是粗米糙粮,可我被困在战场之上,一直没法子探个究竟。”   齐钺起身走向帐边,长身直立对着丹城的方向。   “草原之上掩埋多少隗明忠骨,他们都是我的同袍手足;可我,却连临行前的一顿饱饭都不能让他们吃上。”   他回身望向默立的林诗懿,林诗懿感觉对方漆黑的瞳仁里刮起了北境的风沙,拍打在她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刺痛。   “是我把他们一个个带出隗都城,带离父母妻儿的身旁,却没有本事送他们回家。或许有人说,为兵为将者,马革裹尸便是最好的归宿,可我该怎么和他们的亲眷解释,我从北境战场的尸体堆里刨出了他们,却没有护他们躲过背后自己人射来的暗箭。”   林诗懿不曾亲眼见过鲜血是如何染透了草原的黄沙,又是如何被一场大雨冲刷得什么也不剩下。   她所见过的战争的残酷全部来自于那一个瘦弱的身影,那孩子被碗口划破的手指,和凛冽寒风里破烂草鞋的孔洞之下清晰可见的满脚冻疮。   她还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齐钺的话,尤其是在她眼中,黄曲毒米事件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意外。   齐钺满身的悔愧与痛苦并不足以化解前世的遗恨,她同情北境的军民和统帅,却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时候给齐钺更多的安慰。   就事论事,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谋杀整个北境军,黄曲毒米事件只是一个意外。”   “懿儿,若我告诉你,这病征并非第一次出现在北境大营,你又该如何想?”齐钺上前两步,盯着林诗懿的目光如炬,“这毒,换作安乐堂里旁的大夫,难不难把出?”   “随军的医博士都不是正经的太医院出身,他们在军营里呆得久了,经手的大部分都是伤筋动骨或是兵器利刃留下的皮外伤,若说不通毒理,倒也成立。”   说到自己的专业所长,林诗懿立刻收敛了那些纷乱的情绪,脸色沉静,言语犀利。   “可张品殊官拜正六品御医,平日里就算轮不上他侍候皇上娘娘,但给他瞧病的也必是些皇亲贵胄;凭他的本事,就算把不出黄曲剧毒,也断不可能会把这症状与大瘕泄混淆,若他细细查过那些毒米还是瞧不出个究竟,我断然不信。”   林诗懿话音刚落,齐钺却苦笑出声,“每一批运进北境大营的粮草,都要抽检验毒,懿儿,你知道这事儿,是谁来做吗?”   林诗懿抬眸,几近惊恐地望向齐钺。   她早知道到凡外患者,必有内忧;也曾料到朝廷贪腐之风或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但齐钺话里话外,似乎直言有人要将整个北境军摧毁。   那不止是隗明数万热血男儿的性命,更是北境万千黎民最后的倚仗,实在不得不令人恐极。   “他们不是要北境大营所有人的性命,但却也差不多。”   齐钺似是读懂了林诗懿的惊恐与思虑,垂眸温柔地为她绾起一缕鬓边垂落的青丝。   北境大军战时与非战时每日的粮草用度林诗懿自是不清楚,齐钺却烂熟于胸。   这批霉变毒米的数量控制得刚刚好,若是正常分食予全营将士,并不足以摧毁整个北境军的战力,却能使其大为削弱,让此后的战事更加胶着。   而随着粮草入营,兵部催战的文书也是纷至沓来,实在无法不让人往一处联想。   齐钺解释完,林诗懿的脸色却是更加沉重,“你的意思是……仗还是要北境军去打,可战后……”   战后,最好是现今的北境军甚至是齐钺,与敌寇一同没入黄土!   林诗懿并没有直言后半句,齐钺却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齐家或是你齐钺,可曾与朝中何人结怨?”林诗懿细细思忖着前世关于齐家和齐钺的朝野关系,却始终没有任何头绪,“或者是……”   “功高震主”四个字她始终还是没有出口。   齐钺亦是阖眸不言,终于还是有些话也是不愿出口。   他齐家世代镇守北境,父兄三人皆为此殒命,还赔上了一个殉了夫君的娘亲。   这些年来,为了补齐北境军粮草上的缺口,他几乎将整个将军府都搬空了,唯余一座先皇御赐的宅邸他动不得。   如此,若他此生墓志铭只得“功高震主”四个大字,赔上齐家满门和他齐钺的一生,他还可以叹一句,“伺君之道,犹伴虎狼”。   是他与父兄甘愿以身殉道,求一个山河安宁。   但仅为这四字猜忌,便要赔上数万人的性命。   他不甘。   况且现下,他还有身边的林诗懿。   而北境大营今夜不眠的,却不仅仅是将军营帐一处。   营地西北角,一处小帐子从外看来已然吹灯拔蜡,酣然入眠,可帐内却是另一派紧张局面。   “张大人,上头那位大人可有指示的书信传来?现下这病已然被郡主瞧出来了,她眼前有定北候撑腰,身后是权势滔天的相府,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满帐的黑暗中,一男声焦急万分,声音却低得近似耳语。   “你糊涂了!”张品殊的声音也压得极低,态度却是十二万分的恶劣,“大人说过,郡主是万万动不得的!”   “是是是。”那一男声忙不迭地附和,“可是这病……那么多医博士都瞧不出,她一个黄毛丫头是如何瞧出的?难道侯爷所言,句句属实?”   “这怕是,只能等隗都的大人解惑了。”张品殊在黑暗里捻了捻上唇两撇八字胡,“不过大人上回书信里提到的擅闯粮仓的小书生还未除掉,是否是他走漏了风声也尚未可知。”   “大人那般神通广大,怎会抓不住一届书生?”小帐内的男声还是极尽谄媚。   “据说那书生躲进了将军府,便从隗都城销声匿迹了。”张品殊撇嘴,“只怕大人是不想打草惊蛇,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为难将军府吧。”   男声接着问道:“那现下我们当如何是好?”   “大人谨小慎微,之前用少量的毒米试探良久都无人察觉异样,这才敢教这一批毒米入了北境大营,本该是大人致胜的法宝,却不曾想……”   张品殊又往跟前的男子耳边凑了凑,将声音压得更低。   “既然事情败露,这批毒米便极有可能成为日后齐钺为难大人的罪证,万万留不得。”   将军帐内的两人都沉默良久,似是要把这凉夜站透,终于还是齐钺长叹一声,先开了口。   “你早些歇着吧。”他瞧着林诗懿眼下的乌青,“这几日和衣而卧,不日便要有大事发生。”   他话音未落,帐外忽然响起战鼓雷鸣。   狼烟乍起,霎时间连整个将军营帐都被晃得亮如白昼。   “将军!”亲卫冲入帐内,“北夷人袭营!”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回来辣!我也回来辣~求一波收藏,明天还是这个点儿噢~~~~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出自《夜上受降城闻笛》【作者】李益·唐 第19章 身临战双重遇险   被连天战火照亮的不仅仅是将军大帐,整个北境大营皆被唤醒。   西北角的小账内,先前那谄媚附和的医博士抱着脑袋,拼了老命地往桌角里拱,只有扶案坐在靠椅上的张品殊的半张侧脸被忽闪的火光照得时明时灭。   “北夷人!一定是北夷人来了……”   桌子底下传来的声音哆哆嗦嗦地淹没进战鼓与炮火的轰鸣中,而伴随着这一切,却是张品殊近乎癫疯的笑声几近撕裂了耳边的轰鸣。   “好啊,天助我也!”他几乎是咆哮着躬身把桌子底下的人揪了出来,“有救了,我们有救了!哈哈哈!”   “张大人您疯了!那是北夷人!”生死当前,那医博士也顾不得献媚了,“我可不想荣华富贵还没享到就埋在这草原上!我家里可是新纳了一房娇妾的……年前儿走的时候我搭过脉,怀的是儿子啊……我不该来北境的,我不该……”   那医博士被张品殊揪着前襟,不惑已过的人竟横着袖口拭起了眼泪,哭得呜呜咽咽。   “呸!”   张品殊手上一松劲儿,那人便两腿一软瘫坐在地,张品殊坐回靠椅上耷拉着眼皮瞧着地上啜泣的中年男人。   “就凭你做医博士那点俸禄,养妻活儿都是费劲!要是没有大人,你便守着你那膀大腰圆、不能生养的糟老婆子过一辈子吧!嘁,还想什么美娇娘,做梦!”   “张大人,这老话儿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地上的人好无礼仪地紧着袖管擤了把鼻涕,“我听人说,这北夷人可是会咬断人喉管饮血啖肉的魔鬼……”   “谁说他们是魔鬼?”张品殊冷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他们明明是来救我们的。”   地上的人听到这儿总算是止住了哭声,半跪半趴着上前,揪着张品殊的袍角,“张大人,我们还有救?可是隗都城的大人有什么密信?”   “没有。”张品殊扯了扯衣摆,将自己的袍角从那人手中拽了出来,炮火明灭中的侧脸露出些嫌恶来,“我问你,毒米的事儿已经败露,就算是今儿个没有北境人,他齐钺可能放过我们?”   “可……可您明明说过……”地上的人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眼睛,“只要我们按吩咐办事,天大的祸事隗都的大人也定能保下我们!”   “呵。远水,救不了近火。”张品殊躬身伸手拍了拍地上人的脸,“北夷人退守丹城已久,被阻断了粮草补给;任他齐钺极尽挑衅之能事也不肯出城一战,今日却在黎明前夕冒险袭营,你说,是为什么?”   “粮……粮食?”地上的人试探着开口,“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齐钺治军向来严谨,整个北境大营铁桶一块,若是没这乱事,我们如何逃?”张品殊斜眼睨着地上的人,“等着他处理了病患的棘手局面回头找我们兴师问罪?”   “可是外面现在是什么局面我们尚不可知啊!”地上的人直起身子往前凑了凑,“万一漫山遍野都是北夷人,岂非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哼,愚蠢。”   张品殊冷笑一声,勾腰向前,平视着身前惊恐的双眼。   “他齐钺对阵北夷,罕有败仗;这一次他既是铁了心要困死北夷于丹城,自是做足了准备,我都能瞧出北夷人为了粮食而来,他齐钺莫非瞧不出?”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那医博士连忙附和。   “北境大营的粮仓都藏的极为隐秘,又有重兵把守,你是见识过的。”张品殊又习惯性的捻起了自己那两撇八字胡,“若是我们能将他们带去粮仓,你猜,他们愿不愿意帮个小忙,将我们带出营地?”   “这,这……”医博士吓得“噗通”一声又跌坐回地上,蹬着腿连连后退,“这可是里通外国啊!诛九族的大罪!”   “谁会知道。”张品殊的语气明显不耐,“我们引了那些北夷人去毒米的粮仓,既可以在那群愚蠢的野蛮人面前邀功,求他们带我们出去,又能帮上头的大人毁灭了罪证,便也是大功一件。到时候,只要我们逃回隗都,还愁这辈子不能享尽富贵荣华?”   另一头的将军营帐中,齐钺接报便换回了上一世林诗懿最熟悉的那个沉稳坚毅的将军。   他戴上头盔、拎上佩剑,并不多言半句便赶往前线。临走时只眼神示意左右亲卫,两名亲卫便即刻上前一左一右地紧紧贴着林诗懿。   林诗懿缓缓在案边落坐,她瞧瞧案上催战的文书,又望望帐外明灭的战火。   从始至终,黛眉紧蹙。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齐钺抱剑而去的那个果敢的背影,是她前世在那个寂寥的将军府中,无数次照着当年趴在墙头看过的齐钺父兄佩剑跨马得胜归来的模样想象过的。   可如今当真看见了,是那样相似,却又那样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何为战争。   那是长箭撕裂空气时的“簌簌”声响,那是战鼓重擂下的大地震颤,也是利刃穿膛后的痛苦哀嚎。   她强行让自己镇定,回忆起前世在将军府时接到的战报。   由于还不知道前世的时间线为何会被全部打乱,她现下无法准确回忆起关于这一战的详细战报,但关于北夷人被围后趁夜袭营的战役,她隐约还有些映象。   不幸之中的万幸,记忆中所有相关的战报,齐钺率领的北境大军,都是得胜的。   她刚刚劝解自己心内稍安,却有一蹒跚的身影冲进帐子。   身侧两名齐钺留下的亲卫几乎是在帐帘被撩开的一瞬间就长剑出鞘。   帐帘后探进的却不是什么尖锐的兵刃,而是一张爬满血迹的脸。   “带夫人——走!”   来人嘴边蹦出最后一个字便一头栽倒在地,后背上几根羽箭已经深深地没入骨肉。   林诗懿被惊得从座椅中站起,一名近卫即刻横剑挡在她身前,另一名则小心戒备着上前查看。   来人被那名近卫翻了个身,脸朝上;林诗懿定睛一瞧,吓得捂住了嘴巴。   之前一路上除了荆望以外的十九个近卫都跟林诗懿混了个熟脸,之后她每日进出安乐堂,也都是这十九个人中分出两个来轮流跟着她。   虽不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但她记得每一个人的模样。   现在帐前躺着的,便是其中之一。   那男孩不过二十三岁,是齐钺的近卫中年级最小的一个;从前家中是开武馆的,排行老五,习武的粗人也不会起什么好名字,便都唤他一声小五。   动荡之下的武馆虽没落了,小五却留下一身好功夫。   他入了北大营不久便被齐钺瞧上,重点栽培,做了近卫。   一群沉稳老练的近卫中,难得有一个性子略活泛些的,他算是平日里与林诗懿话最多的一个。   他闲时常缠着林诗懿问成亲是什么样的,娘子是什么样的,问林诗懿自己能不能也找到一个像夫人这样好看的媳妇。   他十几岁就入了伍,尚未娶亲,连个意中人都没来得及遇见过。   林诗懿还记得他迎着的无论是阳光还是北境的风沙总是笑得露出一口不那么整齐的白牙,鼻梁上挂着的几点雀斑都好像是会笑的样子。   可她现在瞧见他,仰面倒在血泊里。   那几块星星点点的小雀斑,都被糊在了鲜血之下。   “将他扶起来。”林诗懿快步上前,“先将背上箭矢的木柄掰断,再放到行军榻上!”   身边的两个近卫也认出了来人,即刻照办。   林诗懿蹲下身子,先是探了探鼻息,紧接着又搭了搭脉象,最后翻开了小五的眼皮。   她看着身边近卫费力的处理着小五背上的箭矢,想要用力又不敢用力的样子,感觉鼻梁一阵酸涩,浑身浸满了深重的无力感。   “别弄了。”她拍了拍近卫的胳膊,“他走了。”   她是个大夫,本就该救死扶伤。   却在这一刻,什么也做不了。   她是个大夫,却不是大罗神仙,在太多的时候,都无力回天。   两个近卫极快的速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战场厮杀走出来的男人,眼中竟也染上了雾气。   抱着小五的那名近卫轻轻的将人放下,粗手粗脚的汉子此时的动作倒像是怕吵醒一个刚睡着的孩子。   “夫人,小五是将军最贴身的传令兵,他带来的,必是将军的命令。我们快走罢。”   那近卫的动作虽是轻柔,眼眶虽是湿润,但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丢下他?”林诗懿还是瞧着地上躺着的小五。   “他的使命便是传达将军的命令,他做到了,无论生死,都是个好兵。”两名近卫都已经起身,“现在,护夫人走,是将军的军令,也就是我等的使命。”   好在林诗懿入营后一直是着着男装,在这纷乱里倒也不碍事,一行人很快便出了营帐。   她出帐后看见将军帐不远处那一处存放黄曲毒米的粮仓火光格外明亮。   “我们要去哪?”林诗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将军最贴身的近卫惨死,他叫我们走,却连要去哪里的话都没有留下。”   “你们当真,不担心齐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割破了手指,但是由于没有和大家提前请假..阿鱼顽强地奉上了更新,不过码字费力一点,还是来晚了些,抱歉!   如果明天手指的状况不太好可能需要请假一天...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出自《九歌·国殇》【作者】屈原·先秦 第20章 得地图如虎添翼   林诗懿的话让身边的近卫身形一滞,但很快,她便看到身侧的近卫躬身抱拳——   “夫人,军令如山。”   不待她分辩更多,便听到身后另一名近卫也恭敬道:“夫人,得罪了。”   林诗懿惊恐回头,看见的并不是身后近卫的无礼动作,而是一个趔趄的身影从帐篷后蹿出,擦着她身后近卫的背,倒在了地上。   两名尽职尽责的近卫功夫反应都是第一流,他们反应灵敏,动作迅速,一瞬间便将林诗懿挡在了身后;但这次,他二人并没有立马出手。   与小五浑身是血的残破甲胄不同,来人一身北境军最末阶兵士的服制尚算完整。   林诗懿一把拨开身前的近卫,踏步上前,跪伏在地查看来人的伤势。   “夫人!”两名近卫几乎异口同声。   “他还活着!”林诗懿抬手一把撕下衣摆一角双手交叠按在来人血流如注的伤口上,“你们这也要丢下他?他可是北境军啊!”   两名近卫一时间面面相觑,林诗懿手脚利落的为来人处理伤口,做了简单的止血包扎。   “带上他。”林诗懿回头吩咐,“我们去毒米粮仓。”   两名近卫目瞪口呆,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前世关于北夷人袭营的军报中不曾记载北境大营遭逢过这样大的劫数,虽两世时间线已然错乱,但两世重要战役的结果从来未曾被改写。   林诗懿几乎可以断定,这变数还是出在上一世不曾发生过的黄曲毒米事件,出在现在整个北境大营内最是战火熊熊的毒米粮仓。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   对她而言,齐钺不再是她前世的挚爱,不再是她今生的夫君,他只是,北境的统帅。   小五可以死,懿宁郡主可以死,甚至定北候都可以死。   但是齐钺不能有恙。   北境大军的统帅不能有失,他是北境大营几万兵士,北境战地万千黎民,甚至隗明王朝最后的倚仗。   “小五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来传齐钺的命令,那你们觉得,他的军令会不会只传一半?”   林诗懿见两名近卫不为所动,旋即一边处理着地上的伤患一边解释道——   “凭你们对齐钺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谨慎的人只传出半截军令,会是怎样生死攸关的档口?若是齐钺倒下了,北境军能得几人生还?届时北境十二城再度沦陷,只你二人护着我,又能逃去哪里?”   “将军!”近卫单膝触地,头上缠着裹伤的白娟,却依跪得旧直背挺立,“北夷人三千轻骑已经尽数集结在仓外,弃了吧。等他们完成合围,我们便出不去了!”   齐钺靠坐在一截枯木断枝旁,褪去了半边甲胄,正由另一名近卫侍候着裹伤。   左肩胛旧患本就沉珂难愈,在除夕夜奋力一搏中又遭撕裂,尽管这几个月来在林诗懿的照料下已有妙手回春之态势,但今日艰苦一战中再被玄铁弯刀重创后,任近卫厚重的白娟缠了一重又一重,还是一层层的透出鲜血,几乎浸染了整个内衬。   “是啊,将军……”裹伤的近卫近乎哀求道:“走吧!”   此人叫卫达,是齐钺身边的老人了。   齐重北还在世时便入了伍,一路从当年的新兵蛋子,坐到了现在北境军统帅亲卫首领的位子上。   虽比不得荆望同齐钺朝夕相处的情义,但齐重北在世时于他有提携之恩;齐重北去后,他也算是齐钺从当年背负骂名的少主一路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统帅的见证者。   他眼下亲眼目睹了齐钺皮开肉绽的伤口,语中几近哽咽,“这儿连最普通的金疮药都没有,这血这么流下去也不是事儿啊……”   齐钺阖眸蹙眉,整张脸部的线条紧绷,随着裹伤亲卫手上的动作,牙关咬得轻微颤动。   “怎会如此……”他喃喃道。   他当初之所以对丹城围而不攻,最大的目的就是要耗尽北夷粮草,而这一仓毒米本该是这一季北境军唯一的细粮,从入营那天起他便谨慎非常。   粮草特意建在他的营帐附近,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为了掩人耳目,还极力做尽伪装,弃用了粮仓普通的外形,力求以假乱真。   北境轻骑所乘的军马都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好马,蹄下生风,是中原马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速度。   三千轻骑入营之初的确势如破竹,但齐钺已然早有准备,中门大开,引君入瓮,在营内备好了浅滩以困蛟龙。   不出其所料,深入营地的北夷轻骑失去了速度的优势,加之寻不到粮仓所在,在北境大营内如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很快便被北境军利用对地形位置的熟悉和之前排布好的陷阱击溃打散。   就在齐钺准备下令分割合围、逐个击破之时,北夷轻骑却好像得到号令一般迅速集结,箭头直指毒米粮仓。   那是靠近将军大帐,靠近林诗懿的地方。   卫达到底不是大夫,手上稍不注意便失了轻重,齐钺微微嘶声,却好似被疼痛唤醒了什么似的,突然睁眼,也不顾身旁还在忙活着的人,倾身向前。   “小五呢?可回来了?夫人如何?”   单膝跪地的近卫也不知是被齐钺突然的动作吓到,还是被那问话吓到,先是一惊,愣了片刻才叹了口气垂首,摇了摇头。   “再去,再找人去。”   不知是为着失血还是旁的什么,齐钺的脸色映着战火红光也依旧清晰可见病态的青白,他突然回头,盯着手上一直不停为他止血的亲卫,深邃的眉眼里满溢着过分复杂的情绪。   “你也去,你们都去!把夫人带出大营……送她,回隗都去。”   他靠回身后的半截木桩子上,无力地仰起头看着将军大帐的方向,自语道:“懿儿,终究还是我,对不起你。”   “你对不起的是我吗?”   那个熟悉的女声依然清冷疏离,可对这一刻的齐钺来说,含义又是那样的深刻而复杂。   顾不上肩上的伤口,他倏然回头,看见林诗懿迎着战火朝他走来,男装和狼烟都不能掩盖她骨子里的沉静与端庄。   林诗懿垂眸瞧了眼齐钺已然被鲜血浸透的里衬,蹲身掀开白娟一角查看着对方的伤势。   “你……”齐钺现在倒是不觉着疼了,就是有点儿上不来气儿,“怎么在这……小五呢?”   林诗懿松开手里白娟,黛眉一蹙,算是给了齐钺回答。   齐钺即刻望向跟着林诗懿的两个亲卫,只见对方沉重地点了点头。   林诗懿起身,“你们还愣着?还不带你们将军走?”   “你在……”齐钺也挣扎着想要起身,身旁的近卫连忙上前搀扶,“担心我?”   “将军多虑。我担心的是北境的统帅,隗明的屏障。”林诗懿平静地望向齐钺,“不是你齐钺。”   “呵。”齐钺苦笑一声,回头吩咐身旁近卫,“按我刚才说的,带夫人走。”   几名亲卫面面相觑,谁都能瞧出空气里的气氛诡异,不知如何是好。   “齐钺,你一方统帅,大敌当前,竟还有心思与我斗气拌嘴?”林诗懿眸色一沉,“别教我瞧不起你。”   “懿儿,我不能走。”齐钺看着眼前愈燃愈烈的战火倾身向前,贴近林诗懿耳边,“粮仓里,或许是十四年前,我父亲殒命、隗明十二城沦陷的罪魁祸首。”   林诗懿闻言心惊。   早在救回康柏之初,她便隐隐觉得当年齐重北战败一事或有蹊跷,但不曾想那一转瞬间的念头,会在这样的光景下如此近在咫尺的摆在她的面前。   在喧嚣的厮杀声中,旁人或许听不见齐钺的话,卫达却是撑着齐钺,挨得极近,“将军!您说什么?您是说老将军他……”   齐钺沉重地颔首,双拳攥紧。   “那我去!我去传令!”卫达焦急道:“北夷轻骑再厉害不过也就三千人,刚才的几名弯刀客也被其他亲卫冲散,成不了气候;我去营地各处调人来,定可以守下粮仓!”   “糊涂!”   眼见卫达这便要立刻去办的架势,齐钺轻斥——   “北夷人明明已经入了我们的陷阱圈套,根本找不到粮仓的大门,为何会突然间箭指此处?你想过吗!”   北夷人前往毒米粮仓的路线明确,目的性极强,显然已经有详细的地图。   既然北夷人能得到此处的粮仓地图,那可会有别处粮仓,甚至是整个北境大营的详细地图?   三千机动性极强的北夷轻骑会否只是来唱一出调虎离山?   毒米粮仓事关十四年前齐重北战败的真相,而其余粮仓则事关目下整个北境甚至隗明王朝的安危。   齐钺不得不防。   齐重北对卫达有恩,令他一时情急失了分寸;但响鼓自不需要重擂捶,齐钺点到即止,他好歹也是沙场老兵,自能立刻明白个中深意,马上羞愧的耷拉下脑袋。   就在二人的言语间,一支利箭飞过,撕破了战场边一刻不合时宜的沉寂。   齐钺飞身扑向林诗懿将人揽在怀中,一个转身躲过利箭。   林诗懿慌乱间抬头,看见齐钺一缕鬓发随着利箭被割落,左脸缓缓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顺着利箭行进的方向望去,箭头已然没入刚才齐钺靠坐的那截枯木三分。   在所有都人长舒一口气之时,林诗懿却死死盯着那利箭的箭尾。   北境兵士所持长弓配备的箭矢多镶白羽,而眼下没入枯木的箭矢尾部分明是黑褐色羽毛。   北夷人崇拜雄鹰,那便是雄鹰尾羽的颜色。   林诗懿之前见过北境大营的箭矢,也在刚才小五的背上见过这种黑褐色羽尾的箭矢。   北夷人,近在咫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这样的节奏还行么,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告诉我...(阿鱼望着最近涨涨跌跌的收藏默默流泪....)   3/28紧急请假:鱼爸爸被玻璃划伤了…我现在要紧急赶去医院……还不知道情况,不确定晚上什么时候能回家,今日份更新或许不能保证了,鞠躬致歉。 第21章 觅真相付之一炬   “真相真的那么重要?”林诗懿挣脱齐钺的怀抱,横眉冷声道:“齐重北一代名将,彪炳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你真的认为他会愿意用千千万万人的性命换自己死后一个清白名声?”   “在你眼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为了齐家一世清名,草菅人命?”   齐钺低头瞧了眼因为方才动作过猛而渗出潺潺新血的左肩,再抬眸望向林诗懿时,眸色已然沉入深渊。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是我等为兵为将者该有的觉悟与宿命;我父兄不例外,我不例外,在这里的每一个将士都不例外。但今日我若后退,丹城百姓何其无辜!”   不待林诗懿与在场众近卫思考齐钺话中深意,已另有近卫带着最新的战报拍马赶到——北夷轻骑已经完成合围,包围圈逐渐收拢,剑锋直指毒米粮仓。   防线已然失守,兵溃即在眼前。   “放火烧仓。”   “放火烧仓。”   林诗懿与齐钺同时回头望向与自己说出同字同句的彼此。   齐钺冲林诗懿颔了颔首。   畜生怕火是天性,即便是久经沙场、训练有素的战马,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   “粮仓干燥,火势定当飞速蔓延,趁北夷轻骑反应不急,突围反攻,与其他队伍完成会和。”   下达军令的齐钺即使已然面色青白、甲胄残缺,却依然是林诗懿记忆中最果敢坚毅的样子。   “队伍会和后只做驱赶,切忌恋战,只要北夷轻骑退出大营,穷寇莫追。”   出了大营便是开阔的草原、连天的黄沙,齐钺深知北夷战马的速度,他们望尘莫及。   “你带他们——”他回头看向卫达,“护送夫人前往大营西北角偏门,天黑前若战火停歇,便送夫人回到将军大帐,若是……便一路护送夫人返回隗都。”   “将军!”卫达急急道:“荆望已经不在您身边了,我怎可能在这个时候走?”   “你是我父亲身边长起来的老人儿了。”齐钺目光如炬,“军令如山律如铁的道理还需要我重复吗。”   “齐钺!”   林诗懿似是仍有话要说,却被齐钺出言打断。   “战争,自有兜鍪披甲之人担待,你这个大夫不该掺和进来。”   齐钺言语间已经重新穿好盔甲,只留给林诗懿一个消失在熊熊战火中的背影。   林诗懿想说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不可能“天真善良”到劝齐钺与自己一同逃了,她方才想说的不过是劝齐钺提防张品殊。   之前她早已分析出这一世的突然的变故与毒米有关,再得了齐钺关于地图和北夷轻骑的种种细节信息后她便更加可以断定这一点。   如此说来,问题的症结定出在早该察觉大米有毒却蓄意欺上瞒下的张品殊身上。   虽不知齐钺所言的那一仓子毒米与丹城百姓有何关联,但这一仓大米既然事关十四年前齐重北兵败的真相,且目下也定然是保不住了,那唯一的突破口便在张品殊身上。   不论她与齐钺间有多少爱恨纠葛,起码齐重北的一生当得起每一位隗明子民的尊重。   更何况十四年操控齐重北兵败的罪魁祸首与现今隗都城内重重帘幕之后蛰伏的黑手无论如何看,都有可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北境大营西北角。   北夷轻骑都在毒米粮仓处集结,猛攻粮仓大门,这一路上零星碰上几个掉队的也在卫达等几个近卫面前不够看。   林诗懿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之前齐钺吩咐过的地方,寻了块隐蔽处歇下。   “卫达。”林诗懿言语间气息微喘,“你带他们去寻一个人来。”   “将军有令。”卫达躬身抱拳,“我不会离开夫人。”   “齐钺要你护我周全,我现在已然无恙;况且这一路的战势你应该看得明白,此处远离毒米粮仓,定然无虞。”林诗懿并不急躁,沉了半刻才接着道:“齐重北兵败的真相,你当真放得下?”   “夫人!”卫达骤然抬头看向林诗懿,深深的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又带着点隐藏不住的希冀。   “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当年齐重北在战场捡回来的孤儿,那是不过十几岁。齐重北救你一命,还栽培你成人,让你有能力亲手报了北夷人弑父杀母之仇;对你有再造之恩。”   林诗懿紧盯着卫达,目光凌厉狡黠。   “我会好好待在这里,不教你有负齐钺所托。而那一仓子毒米已然是留不住了,十四年前的真相,现在都系在张品殊一个人身上。”   卫达思虑良久,终于狠下决心,“他们留下来,夫人的吩咐,卫达一个人去!”   北境大营西北角靠近张品殊的营帐,这也是林诗懿当时愿意接受安排,并没有强行留住齐钺把话说完的原因。   张品殊的营帐,便是卫达第一处要去的地方。   北境大营内的营帐,包括将军大帐在内,没有哪一处会有复杂的陈设布置,张品殊小小的帐篷内一览无余。   卫达刚开始仔细翻找,便听到帐外传来马蹄的笃速声响。   他赶紧躬身猫在一只角柜之后,掩住了身形。   “张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咱赶紧逃吧!”   说话的还是跟在张品殊身边的医博士,声音依旧是哆哆嗦嗦。   “大人与我往来的书信还留在帐内——”张品殊打帘走进帐篷横了那医博士一眼,“若是落在齐钺手上,暴露了大人的身份,你我皆是吃不了兜着走!”   卫达虽不是什么顶聪明的人,但这话中的蹊跷自是不言而明,他略略探出半个脑袋,仔细盯着张品殊的动向。   那战战兢兢的医博士缩头缩脑地跟在张品殊身侧,眼神滴溜溜的到处转,也不知到底在瞧些什么,偏是没看脚下,一脚踹翻了地上的铜盆。   铜盆“哐啷”一声破响,惊得张品殊回头大喊一声:“谁!”   张品殊回身正好对着卫达藏身的方向,这一瞬所有的事情连串地发生,须臾间并不由得卫达多做思考,他立刻起身蹿出,利刃出鞘。   张品殊也是大惊,连连后退时随手拉倒了身旁搭衣裳的木架,拦在自己与卫达之间。   卫达身为齐钺的近卫首领,一身功夫不在荆望之下,岂是一个简单的木架能阻拦的。   他凝气抬脚飞身一跃便轻而易举翻过木架,剑锋所指之处便是张品殊的喉间。   他估算好距离与速度,拿捏好力度与准度,剑锋定然会在张品殊喉前两分止住;既能拦住张品殊的去路,也断不会伤人半根毫毛。   但却有一件事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算计的范畴。   张品殊发现木架拦不住卫达分毫,自己的速度也断不可能逃得掉;看这架势,即便是自己逃出帐外,候在帐外两名北夷轻骑也定不可能是卫达的对手。   眼见卫达手中利刃寒芒愈来愈近,他伸手揪过身旁不知所措的医博士往前一把狠推。   直直对准卫达剑尖儿的方向。   卫达的身形动作都极快,任他再如何好的功夫底子也不可能在这样近的距离之内,这样电光火石的速度之下收住刀刃。   “噗嗤”一声闷响,利刃贯穿肺腑,那医博即刻士血溅当场。   细密的血点喷溅了卫达满脸,迷住了他的双眼,他连忙抬起未握剑的手,袖口一横,胡乱地拭去眼周的血迹。   就在这混乱的一瞬间,张品殊逮到机会,连滚带爬翻出帐外,被侯在帐外的北夷人拎小鸡子似的一把拎上马背。   他走前从怀中掏出火折,扔向了营帐的棉布帘子。   卫达一手拭去血迹,一手横臂捞住了面前的医博士,再抬头时却看见干燥的棉布帘子火苗已然蹿出一人多高。   他扛起面前的人艰难的越过火障追出去,却只看见两匹北夷战马绝尘而去的遥遥背影。   当林诗懿再度打帘走进将军大帐的时候,帐内的气氛已然极度的沉重。   帐内已经清扫干净,齐钺身旁站着个颔首垂眸的医博士,想来伤口已经完成了包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里衣。   可他脚边扔着的破烂甲胄和那件已经被鲜血染透的内衬,已经足以昭示之前那场厮杀的残酷。   林诗懿一进帐子所有目光便集中在她的身上,可是却谁也没有出声。   终于还是她自己打破了满室的沉默,“小……小五呢……”   “将军都安排妥了。”见齐钺并未言语,身旁近卫上前答道:“会有兄弟,送他回家。”   林诗懿沉重地垂眸,抬手吩咐身后的卫达。   卫达上前,将肩上扛着的男人正面朝上,平放在地。   “是张品殊的手下?”齐钺定睛瞧清地上的人,终于开口说话,他抬头看向林诗懿,“你白天想同我说的话,与张品殊有关?”   “是。”林诗懿看着齐钺的眼神严肃非常。   齐钺愣了片刻,“你让卫达去找他了?”   林诗懿依旧眸色不改,“是。”   “你!”齐钺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张品殊呢?”   “跑了。”林诗懿依旧沉静。   “那他……”   齐钺再瞧了眼身前地上横躺着的人,只听见林诗懿道:“卫达将人扛回来的时候便已经断了气了,我亦无能为力。”   帐内又是默了良久,齐钺才起身对身边的近卫道:“去吩咐人烧些热水来,给夫人梳洗;剩下的,各自回账歇息。”   “近卫首领卫达不从军令——”他朗声,“明早自去军法处,领了军杖。”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意外实在抱歉,今天提早奉上更新稍作弥补!看在阿鱼贴着膏药嗑着止疼药奉上更新的份上..能不能再爱我一次....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出自《木兰辞》【作者】佚名·南北朝 第22章 裴城之耻尤未雪   “齐钺。”林诗懿冷眼盯着齐钺,“是我要卫达去寻张品殊的,你为何要为难他?”   “我早说过,军令如山率如铁,既然他理解得还不够通透,我便要想法子教他记住,何为法不容情。”齐钺低头望向林诗懿,眼神终于有所回温,“若是你鲁莽了,身边的人便更需要清醒克制。”   林诗懿愠怒,“可是你知道张品殊意味着什么吗!”   齐钺抬眸望远,“我知道。”   知道?   林诗懿愣住了,一时间不明白齐钺究竟知道些什么。   帐内的医博士得了令赶紧拎着袍摆退了下去,只有几个近卫转身时听见了卫达的名字,便多留了片刻。   此刻卫达瞧着帐内紧张的气氛,只好尴尬地开了口,“夫人,您就别再同将军置气了。不从军令的人是我,跟丢了张品殊的人也是我,卫达甘愿领罚。”   “可是将军!”白天抱着小五尸首的近卫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那一仓子白米拱手送了那群北夷蛮兵不是更好!我们腾出手来多带些兄弟,张品殊怎可能逃掉!还有小五……小五他……”   “是我,对不住小五。”齐钺长叹一声,转头问向今天一直驻守米仓附近的近卫,“最后北夷人带走了多少毒米?”   “不到两成。”近卫恭敬答道。   “一粒米——”齐钺双拳紧攥,骨节咔嚓作响,“都不该教他们带走!”   “哐”的一声他一拳砸向身边小案,茶盏倾覆,“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夫人或许不明始末,但是你们,都忘了裴城之难了吗!”   北境气候苦寒,大地贫瘠,并不适合耕作生活,是以境外的北夷人也是游牧为生。   因而北境地界内,多数的村落都是如康柏或是荆望的家乡那般少量人口聚集的小型村镇聚落,而聚集数万人,当得上一个“城”字的只有两座,便分别是丹城与裴城。   而这两座城的建立,各有意义。   丹城背靠尼勒布斯湖,意为眼泪;本就是北境之地难得的一片水草丰美之地。   因为处在隗明与北夷人领地接壤之处,在双方和平的几十年间,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两族互市通商的需求逐渐兴起壮大。   每到春夏,尼勒布斯湖边会开满一种鲜红的野花,当地的百姓喜欢采摘这种明艳的色彩和进泥浆里建屋涂墙,久而久之整个丹城都洋溢在一片热烈的赤红中,故而得名。   而裴城的历史和意义则要比丹城更加悠长得多。   裴城是隗明王朝建立之初设立的北境首府,也是当年齐家先祖世代驻守北境的地方。   只是近百年来北夷人不断侵扰隗明边境,是以北境军的驻地也多次往两族交界处前移。   裴城虽是失了往日的风光,但却仍旧是隗明王朝统治北境的政治核心,即便后来在规模和人口上都已经不能与丹城相媲美,却依然是整个北境的重镇要地。   这些内容对于熟读史书的林诗懿来讲自然是耳熟能详,但十四年前齐重北兵败、十二城沦陷中的裴城惨案却被整个朝廷抹煞在了北境猎猎的风沙尘土之下。   关于北夷人夺城后种种残酷暴行和高压统治可以从死里逃生的百姓口中窥得一二,但唯独裴城沦陷后的景况起初并无人知晓。   因为鲜有人能逃离裴城。   据亲历过裴城一役的幸存兵士回忆,只知道城内大量的百姓被关押,无分平民或官员,青壮年劳动力都被聚集起来在裴城西北角挖土动工,似乎是一个宏大的工程。   在此之后,便再没有人知晓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齐钺带兵收复裴城,那里已然是一座人间炼狱。   裴城西北角那个巨大的深坑齐钺带人清理了足有月余,填满深坑的是一具具累累的白骨。   残肢断骸已经无法厘清,齐钺带人清理了月余也无法整理出一个具体的数字。   只是参与清理的人都知道,裴城常驻军民五万有余,除了部分随军撤退的兵将,少量早期逃出城去的百姓,大多都葬在了那个他们亲手挖就的深坑里。   林诗懿听到这里,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脑中一阵晕眩,她生生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在地。   齐钺见状连忙伸手将人扶了,引到椅边坐下,眼神示意左右亲卫赶紧奉上了些许干粮。   在场的近卫哪一个不是踏着尸山血海走过来的,可到了这个份上,还是个个都红了眼眶。   林诗懿捧着棒子面饼的手还在不住地颤抖。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原来那一仓毒米是齐重北戎马一生的死后哀荣,更是裴城五万白骨迟来了十几年的一个交代。   林诗懿看向齐钺,氤氲一片的羽睫下是哀痛,是悲悯,是难以置信,也是星星点点的不易察觉的歉疚。   上一世她爱齐钺爱得炽烈,这一世她恨齐钺也恨得坦然。   可两世了,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齐钺有这样复杂的情绪。   “所以——”她颤声道:“你一定要守住那一仓毒米?”   齐钺先是点头,却又摇头,抬起来想为林诗懿拭泪的手终于还是缩了回去,“我要守的是丹城八万人的性命。”   决不能再重蹈当日裴城之难的悲剧。   比起丹城,裴城更加深入隗明腹地,远离北夷人的领地。   补给线过于深长,从来都是兵家大忌。   而且裴城没有如尼勒布斯那样受上天眷顾的的水源滋养,四周土地贫瘠,无法通过耕种实现自给自足。   霸占裴城的存粮的同时,如果不杀光裴城多余的需要吃饭的嘴,即使裴城军民不因为国仇家恨而起身反抗,也早晚迫于饥荒生存而背水一战。   这是北夷人的以战养战,也是他们的永绝后患。   这样的细节而具体的信息,就算是林怀济也未必能得到手,是以即便活了两世,林诗懿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些。   但比起这些,更让她悬心的是——   “所以,你刚才的意思是,丹城八万百姓现下无虞?”   齐钺默了片刻,只答了两个字:“也许。”   虽然之前的惨案只发生在了人口数量相对庞大的裴城,但北夷人对治下的每一座被侵占的城镇都极为严苛残暴。   丹城内的探子已经有数月没有能给齐钺传回任何消息。   之前北夷人退守丹城正值秋季,为防十多年前的裴城之难再现,齐钺曾一度准备不计代价,展开猛攻。   可战前派出的探子却带回了不同的消息。   这一次的北夷人虽仍是严苛管制,却没有将人尽数收监;而是家家户户抓了壮丁,男人紧锣密鼓地加紧秋收,女人昼夜不寐地赶制冬衣。   这倒让齐钺缚住了手脚。   他知道,就算他可以不计袍泽生死驱除北夷,可一旦被这样一场大战耽误了秋收,满目疮痍的丹城会在之后的严冬里饿殍遍野。   举棋不定之际还是荆望为他带回了最关键的讯息。   北夷人收粮入仓,甚至向下分发给百姓,还预留了明年春种的种子。   多亏了尼勒布斯的恩泽,丹城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   齐钺至此才确认,他对丹城的围困改变了北夷人的策略,他们准备长久作战,另觅良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接了隗文帝的圣旨,回隗都述职。   “我本以为,他们至少会保丹城百姓无虞到今年秋收之后。”齐钺冷声道:“可我也知道他们的存粮不够挨到秋收,这一次袭营的时间早就算准了。”   “这不可能啊!”卫达疑惑道:“几个月前探子来报时,丹城的存粮是足够度过整个秋季的,现下刚刚入夏,北夷人怎会来得如此快?”   “因为他们的老巢,出了问题。”   齐钺瞧了眼默默捧着棒子面饼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的林诗懿,先是倒了杯清水,想了想又把盛水的杯盏往前推了推,这才接着道——   “哈斯乌拉是北夷公认的首领继位者;他既已殁,那他的几个兄弟,正是蠢蠢欲动。”   卫达却觉得自己越发的疑惑了,“将军的意思是……”   “北夷内乱已起。”齐钺稍作停顿才接着道:“不但无力支援丹城,只怕是还要丹城调了粮食回去救急。”   “怪不得,怪不得北夷那边快有小半年没有像样的军报传回来了,想是被战乱耽搁了。”卫达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自语了两句,又对齐钺道:“将军,要不要传信把荆望叫回来,既然有此变故,我们该要拿到第一手的确实消息,才好早作安排。”   “荆望在隗都的事儿也算了了,是该回来了。”齐钺微颔首,“只不过比起北夷的内乱,现下,我们更应该摸清丹城的景况。”   “荆望身手好。”另一近卫附和道:“翻过几丈高的围墙落地的步子比猫还轻,经此一役,丹城内定然风声鹤唳,要探内部虚实实在非他不可。”   “荆望远在隗都,即便驿道快马,一个来回也要月余,等他赶回北境,还来得及吗?”不等齐钺发话,在一旁愣了良久的林诗懿突然出声,“要探丹城虚实,我也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可能有些压抑了,我自己写的时候也...故事可以杜撰,但战争的残酷从来是不谁可以捏造的,不是阿鱼迟迟不肯进感情线,只是他们的感情从来逃不出时代的大背景.   下一章,会揭开部分的真相,也会提出新的疑问.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出自《岐阳三首其一》【作者】元好问·元 第23章 觅真相去意已决   “胡闹!”   齐钺的回答也算不出林诗懿所料,她并不恼,只轻轻把手中那块棒子面饼放在杯沿儿上,“你们今天都够辛苦了,回去歇吧。”   近卫们挨个抬头看了眼一身怒气、脸色难看的齐钺,见大将军不言不语地默认了,才排着队退了出去。   “你又在胡闹些什么!”见人都退下了齐钺才开口道:“我下午说过了,战争,自有我等兜鍪披甲之人担待,我们食朝廷俸禄,保一方安宁,死生都是本分,你一个大夫不呆着瞧病……你知道丹城是什么地方吗!”   “齐钺。”林诗懿轻叹一声,“白天是我错怪你了,我可以向你道歉。但目下人都走光了,你还演给谁看?”   “你瞧清楚了。”林诗懿起身直视齐钺的双眼,“我是林诗懿,不是雪信,也不是个戏子。”   “雪信?”齐钺剑眉紧蹙,“你在说什么?还是你知道什么?”   林诗懿矮身落座,再抬眸望向齐钺时眸似含刃,“你又知道什么?”   倾山之战前夕,齐钺明知酒里有毒,却还是饮了。   而就齐钺返回隗都后林诗懿在脉象中把出的余毒含量来看,齐钺显然知道酒里混进的是布吉娜之毒,也显然知道茶可解毒。   两世的时间线被打乱,重要事件发生的时间不断被提前,齐钺时常话里有话,直到给出那句让她不得不北上的理由。   林诗懿狐疑至今,却不得其法。   一直到刚才——   “刚才卫达明明说已经半年没有得到北夷领地传来像样的战报,你如何得知北夷内部叛乱已起?丹城已是数月杳无音讯,你又如何得知他们送了粮草和物质回草原救急?”   齐钺盯着林诗懿说完每一个字,终于嘴角微扬,面露苦笑,“我若说是我猜的,你信吗?”   “那我请问大将军——”林诗懿轻靠椅背,“您是如何能把北夷人袭营的时间都猜得这般准,这样的好本事,可否也教教妾身?”   “懿儿,有些事我无法向你言明……”齐钺突然俯身向前以手撑着椅边小案,整个将林诗懿圈在座椅内的小小空间之内,“丹城的情况你不清楚,就相信我这一次行吗?别去。”   “齐钺,若要谈情分,战场之上,数万人的性命面前,未免矫情,这点你该比我更清楚。更何况,你我之间从来没有那种东西。”   林诗懿被齐钺高大挺拔的身影罩了个严实,她面上镇定,心里还是不免些许的慌乱。   毕竟两世了,这是齐钺第三次与她靠得这样近。   她指尖轻点齐钺的肩胛,将人推开,“若要谈义理,国难当前,匹夫有责。你是瞧不起大夫,还是瞧不起林诗懿一届女流?”   齐钺起身,低头看了眼因为刚才的动作又再渗出新血的左肩,新换的里衣又已经染红了小片。   “离我近些就教你害怕成这样吗?”他就这样垂着首,将脸埋进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你那样玲珑细密的心思,竟没瞧出我方才的话并未说完?”   温柔沉静如林诗懿这般的人,前世就没有过鲁莽的性子,现下有了两世沉淀,便更不可能轻易为人三言两语所激怒。   齐钺的话,只会提醒她更仔细的思考之前的每一个字。   齐钺又冷静了片刻,才接着道:“毒米粮仓自然事关重大,我父亲和五万裴城冤魂都不该枉死;可是死者已矣,他们合该为丹城里还活着的八万人让道。”   此话不假。   无论那一仓子毒米如何的重要,齐钺还是下了放火烧仓的军令,且并未急于追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的张品殊。   卫达虽得咎,但罪名是不从军令,也并不是错放要犯的名头。   齐钺首要关心的事便是北夷人最后到底带走了多少毒米,起先林诗懿以为齐钺是故意放出部分存粮给北夷人带走,之后追回便还可以继续查询当年的真相。   所以他并没有很在意张品殊的动向。   可眼下看来,齐钺只说要召回一个荆望打探消息,闭口不谈关于夺回毒米的任何打算。   可一个荆望又能改变什么?   那抢走的不过两成白米,待他一个月后重返北境,说不准早已经进了谁的肚子。   即便聪颖敏锐如林诗懿也是不解,齐钺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丹城水美物丰,北夷人选择那里为最后的据点要与我打持久战,是因为丹城不止可以保障他们自己军队的用度,甚至还有余力支援后方。”   齐钺蹙眉轻叹,好像拿塑像一般陷入沉思的林诗懿毫无办法似的摇了摇头,细细地解释。   “地要人种,布要人织,这是丹城八万人可以活下去的前提。可是内乱显然已经打乱了北夷人原定的步调,他们的粮食不够了。”   齐钺本已准备好了部分糙米粗粮,可以让北夷人与八万丹城百姓坚持道秋收,本来只待绞杀部分北夷轻骑以后便会想办法将粮食放出,让北夷人不起疑心地将粮食带走。   “只怪我没有料到,他们最后会得到毒米粮仓的情报……”   林诗懿不解,出言打断了齐钺。   “可是你如何会有这么多粮草?”   “朝廷送来的是北境这一季的粮草,足够撑到秋天,省吃俭用加上侯府的补贴……”齐钺顿了顿,“粗粮毕竟要便宜许多。”   疑团还是太多,林诗懿甚至觉得不知要从何问起,但是齐钺似乎明白她想要问什么。   目下统领丹城的北夷人是现任北夷首领的大儿子,斯木里,哈斯乌拉的亲哥哥。   此人武力智谋虽都比不上哈斯乌拉,但他年岁更长,比起哈斯乌拉来要更加的沉得住气;所以才会有之前留下丹城八万人从事农耕生产甚至接济后方的长远布局。   由于接替战死的哈斯乌拉统兵在外,斯木里侥幸逃过了北境的内乱。   而若是能在丹城之战中凯旋而归,兵权在握的斯木里便会成为草原民心所向,成为继哈斯乌拉之后,北夷统领继承人的最有力竞争者。   即便沉稳如斯木里,首领之位的诱惑力也是惊人的;更何况斯木里作为长兄,却得不到重用,常年被更为优秀的哈斯乌拉压过一头。   草原的血性男儿不会放过这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齐钺几乎可以断定,若是这次袭营可以获得大量粮草,斯木里定会改变策略,提早开战。   开战之前未免后院失火,丹城八万军民极有可能重蹈当年裴城之难的覆辙。   可若是抢不到足够的粮食……   那便不需要斯木里动手,最先饿死的一定是最无辜的底层平民。   说道这里,齐钺背过身去,“所以,那批毒米我一粒也不该让他们带走……”   “那些都是精细的白米。”林诗懿似乎明白了齐钺的意思,“进不了丹城普通百姓的米缸。”   “可那些米有毒。”齐钺回身,“若北夷人发现了米有问题,却没有更多粮食的时候,你说,这些米最终会进谁的嘴里?”   “所以只能我去,也只有我进得去。”林诗懿已经恢复了平静看向齐钺,“最先病倒的会是北夷的兵士。草原的气候干燥异常,水土也根本种不出白米,北夷人也不善毒理,他们根本不可能听说过黄曲之毒,更遑论解毒,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批的兵士倒下去。”   “这时候他们,会需要一个大夫。”林诗懿看向齐钺的眼神越发锐利,“也只有我,能在他们发现白米有问题下放给丹城百姓之后,可以想办法保丹城百姓无虞。”   见齐钺如论如何也不言语,林诗懿步步紧逼,“传消息的事儿我也可以做,但瞧病这些事儿,荆望做不到;那些医博士你也信不过,只能是我去。”   林诗懿的眼神锐利如同扑食的猎豹,狡黠如同雪地的白狐,她就这样打眼瞧着齐钺。   “况且你不让我去,也拦不住我,无论是荆望还是卫达,他们足够强大和忠诚,却也太过坦率和单纯,我能骗荆望说出你中毒的秘密,能说服卫达去捉拿张品殊,也就一定能躲开你的眼线逃到丹城去。”   “大将军虽机智过人,却也日理万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我。”   齐钺背过身去轻咳两声,之后便是长久的静默。   林诗懿瞧着这个坚毅直挺的背影一点点地佝偻下去……   “齐钺?”   她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仍旧是没有任何回应。   “砰”的一声闷响!   她看见齐钺膝盖一弯直接在她身前倒了下去。   “将军!”   门外轮值守卫的亲卫听见动静打帘冲进来的时候,看见林诗懿已经半蹲跪在晕倒的齐钺身旁。   “将军他怎么了?”亲卫急切的问道。   “无妨。”林诗懿阖眸搭脉,片刻后答道:“他整日里忧思过重,损肝伤脾,加之今日失血过多,才会不支倒地。好在,性命无碍。”   两名近卫闻言算是喘了口大气,这才上前搭手,将齐钺抬到了行军榻上。   “你们去端些温水,里面化些糖和细盐给你们将军喂下。”林诗懿一边走向小案边研墨开方一边吩咐道:“我稍后开了药方,你们抓药煎药都要亲自盯着,不可假手他人。”   亲卫得了令便各自下去忙活了,林诗懿坐在案前仔细地斟酌着药方,却听见行军榻上昏迷着的人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梅香姐姐,我弄丢过你两次了,这一次,能不能,不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将于本周四(4月2号)入V,届时将有万字长章掉落,V章留评也会有大量红包掉落,先到先得!请喜欢的小伙伴们多多支持!阿鱼在这里先鞠躬感谢辣!!!   码字不易,正剧难行。希望大家可以支持阿鱼坚持自己的风格,继续为大家奉上更多更好的故事,再次鞠躬感谢! 第24章 得战报隗都生乱(一)   “秦大人到了吗?”   林怀济刚刚下朝,出了轿子地皮还没来得及踩稳便急急地拉住上前迎接的付妈妈一番询问。   “到啦,到啦。”付妈妈在林怀济跟前明显要收敛得多,跟在林怀济身后答道:“到了得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我让雪信领人在前厅侍候着呢!”   “好好好。”林怀济脚下的步子又加快了些,“快些往前厅去。”   “雪信。”   秦韫谦只是轻唤一声,却将正把托盘里的茶点往桌上码的雪信吓了一跳。   她天生胆子小,手上一哆嗦,骨瓷的碟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碗碟中的坚果便咕咕噜噜地滚出了好几颗。   “对不起!秦大人……”她抱着空捞捞的托盘“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奴婢这便去换新的来。”   “无妨,是我吓到你了。”秦韫谦的声音温润柔和,他起身走到雪信跟前,躬身道:“该是我说‘对不起’才是。”   雪信跪着往后退了两步,也顾不上答话,只忙不迭地垂着脑袋摇头。   秦韫谦拾起地上一枚玉佩,摊在手心儿里递到雪信跟前,“你东西掉了。”   “贤侄啊!贤侄……”   门口传来林怀济的声音,雪信一把夺过秦韫谦手中的玉佩塞进袖袋里,连忙起身退到了一边去。   秦韫谦也顺势起身,走到门口恭敬相迎,还是如往常一般地一揖到地,“见过相国大人。”   “勿要多礼,勿要多礼……”林怀济忙伸手将人接住,一个眼神瞟向了一旁的付妈妈。   付妈妈赶紧招了招手,带着雪信和厅前的几个下人退了出去。   “韫谦啊。”下人刚去,付妈妈在门外闭紧了房门,林怀济便一把抓过了秦韫谦的手,几乎就要泣不成声,“今天早朝的战报你也听到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姨丈大人先莫要惊慌。”秦韫谦忙领着人主位落座,自己则恭顺地立在一旁,“您回府晚了些,可是圣上留您下来说道这事儿了?”   “嗯。”林怀济艰难地点了点头,“圣上宽慰了我几句,可朝上的事儿,你是明白的……又能有几句真话?”   言及此处,林怀济又再压低了声音,“单看裴城的惨剧,朝上可有人敢言语?圣上虽说这次袭营伤亡不大,损失也不多,可你想想,那是北夷的蛮人!他们都敢冲进北境大营了,还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只可怜了我的懿儿啊……我当初就不该放她与那齐钺北上!”   “表妹更像姨母,打小便主意正,您想必也是拦不住的。”秦韫谦忙搭了林怀济的手背安慰道:“好在表妹聪明机灵,又有侯爷妹夫一身好功夫相护,想来定是无虞。”   “刀剑无眼!那可是北夷人!年前儿齐钺回隗都之时自己都是一身伤,如何护得住我的懿儿!”林怀济还是止不住哽咽,“懿儿如果有什么不测,教我如何去见你那早去的姨母……”   “可是姨丈大人,现在一切已成定局,好在表妹经此一劫还是安然无恙,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秦韫谦躬身为林怀济递上一杯热茶,“您也不能急坏了身子,否则叫仙去的姨母和北境的表妹如何能安心?”   “是,是,是。”   林怀济接过茶杯先是连连点头,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茶盏放回案台上。   茶杯重重地落在案台上,“哐啷”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洒了林怀济满手,也溅了满桌。   “可我也不能就这么在家中束手枯坐!”林怀济接过秦韫谦递来的帕子,也不紧着擦手,就这么将帕子死死地攥着,“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秦韫谦鉴颜观色的功夫向来到家,闻言见状立马躬身向前,低声问道:“姨丈大人的意思是……”   “韫谦,我这身子骨是不成了……”林怀济隔着帕子紧紧攥住秦韫谦的手,“你寻个机会北上,替我把懿儿接回来……届时,你便是我林家的恩人!你要什么,姨丈都依你。”   “姨丈言重了,我与表妹青梅竹马,护她,也是韫谦的本分,何敢讨赏。”秦韫谦拱手作揖,含背垂首,“若寻到机会,韫谦自当尽一份心力。”   前厅大门被再次推开的时候,林怀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端稳了相国大人的仪态。   能在相国府做下人的,自然也都是懂事儿的明眼人,此刻大厅的廊下,只立着付妈妈一个人听候差遣。   “付妈妈。”林怀济朗声,“替我送送秦公子。”   付妈妈闻声回头,恭恭敬敬地应了。   刚穿过相府前院的花园,秦韫谦突然面露难色,“付妈妈,韫谦内急,可否借府上溷圊一用?”   “成啊。”付妈妈可不讲究这些,大大咧咧道:“那我这便带秦公子去。”   “这……”于是秦韫谦的脸色便更加难看了。   “看我着脑子,都忘了!秦公子想是能找见地方的。”付妈妈瞧着秦韫谦别扭的神色才算是反应过来,横竖秦韫谦有一半算是在相府长大的,她便也未多想,“那您自便,老婆子这便去忙别的了。”   秦韫谦微颔首:“有劳付妈妈了。”   相府后院有一个极小的花园,因着挨着林诗懿的院子近,这一世她离家前总是亲自打理;里面栽满了可入食疗的花草,全是用来给林怀济调补身子的。   秦韫谦还可以清晰的回忆起去年这个时节,林诗懿一身鹅黄色的襦裙绑着袖管在这里打理花草的样子。   入夏的月季开得正旺,林诗懿躬身采下几枚花苞放进身旁婢女拎着的小竹篮里。   一片玫红里托着那一点鹅黄色,“人比花娇”大抵便是如此了。   “《本草纲目》有载,月季花汤可解疮疖肿毒,也可减缓创伤性肿痛的症状,父亲昨日上朝赶得急,被门槛绊倒撞伤了胳膊,有了这新鲜待放的月季,再加上咱们清早采集的露水,我一会便去熬一碗月季花汤送予父亲服下,不日便能痊愈。”   林诗懿仔细与身旁的丫头合计着,未曾注意到不远处正款步走来的秦韫谦。   她说着说着话抬起袖管随意地拭了拭额头一抹香汗,却不知竟在旁人眼里美得可以印进画里。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此刻,秦韫谦正踩着脚下那条鹅卵石小径慢慢悠悠地走着。   这条鹅卵石的小径也是林诗懿命人打造的。   小径上的石头都是她亲自仔细甄选出来的,挑的都是那最圆润光滑的石头;找来了隗都城里手艺最好的工匠经手,她日日都亲自盯着。   每日晚饭后只要林怀济得闲,她都要搀着父亲脱掉鞋袜来这小径上散步消食儿。   秦韫谦记得自己在一旁瞧着眼前的父女俩。   林怀济由林诗懿搀着,疼得直咧嘴;林诗懿则在一旁笑着安慰道:“民间老话儿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爹爹就权当是为了女儿,再忍忍罢。”   他现在还觉得这小院儿的风中逸着林诗懿的笑。   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水中,溅起层层的涟漪。那涟漪虽不壮阔,但就那星星点点的波动,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人每每回忆起过往,都真实得仿似一场虚妄。   秦韫谦阖眸站在小径上,和着难得的清风陷入重重回忆,而身边却传来一阵细微的啜泣。   “谁?”他睁眼四顾,谨慎地问道。   啜泣的声音立马被一阵草木的窸窣声盖过,他循声望去,但见乔木树冠之后缓缓走出一个弱小的身影对他福身行礼,“给秦公子请安。”   “雪信?”秦韫谦低头瞧清了来人,“你怎么在这里?”   雪信还是低低的勾着头,声音里还隐隐带着些哭腔,“小姐出阁后,我得了付妈妈的吩咐,每日都要来打理这片小院的。”   “既是府里分予你的活计,用心担待着便是。”秦韫谦柔声安慰道:“为何要独自一人在此处抹泪?可是触景生情,想起你家小姐了?”   见雪信垂首不言,只是用手背在脸上轻轻地抹泪,秦韫谦将手伸进袖管里,想要摸出一方帕子给雪信,摸索了半天方才想起,自己随身那方帕子刚才已经交给了林怀济。   “是因着刚才那块玉佩?”秦韫谦接着问道:“可是摔坏了哪里?我瞧着那玉成色普通,你若喜欢,我下次到府上时,寻一块更好的给你。”   “不!”雪信听到“玉佩”两个字猛然抬头,连声音也响了许多,可对上秦韫谦关切的眼神时,又怯懦懦地将头垂了下去,低声道:“不,不用了……”   秦韫谦又盯着雪信瞧了片刻,温和道:“那姑娘若是没有旁的事儿,韫谦便少陪了。”   “秦公子!”   秦韫谦走出去了好远才听见背后又响起雪信的声音,伴随着浓重的哭腔,喑哑而破碎。   他再回头时,看见雪信直接跪倒在了那一片鹅卵石上,泪水氲湿了前襟。   “求求你!能不能带我去北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下午入V三章齐发,将为大家带来袭营战报抵达隗都后引起的各方震动,隗都城内的幕后黑手也将粉墨登场。   齐钺昏迷后,林诗懿该何去何从?北境与丹城的困局也将陆续揭开。   V章留评将掉落大量红包,先到先得,阿鱼请各位看书啦~我们明天不见不散!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萦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出自《虞美人·碧桃天上栽和露》【作者】秦观·宋   接档预收文《我就是馋那个和尚》,求戳专栏康康~~~   1V1,HE,文案:   沅州城内谁人不知,四海镖局的大小姐——林歌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她看着是个甜美可人的丫头,却有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一身男装与父亲走镖时,附近的山匪都要退避三舍。   林父整天看着皮实欢脱的女儿傻乐,倒是教林母愁白了头。   眼瞅着女儿及笄之年已过,这婆家的事情要去何处说?   小和尚悟尘被住持师父从溪边的竹篮里捡回山上的时候尚未满月,直到弱冠之年。因为师父一句“未曾出世,如何渡世”,悟尘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庙。   两人头回遇见便闹了个大乌龙,悟尘被林歌背后一脚,直接踢了个大马趴。   待悟尘拍拍尘土站起来,双手合十唤了一声“女施主”,林歌觉得这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和尚长得也太好看了!   悟尘被林歌带回了家,林母瞧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女儿心内大喜:“求大师在府上多留些时日罢,教教我这女儿读书认字也是好的。”   于是林父这一单走镖独自上路,却不曾想箱子里装的是改变所有人一生的货物。   从林歌每日追在悟尘身后欢快地喊着:“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悟尘总是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到悟尘把林歌紧紧地拥入怀中,哽咽道:“歌儿,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好不好?”   林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然后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活泼善良粗线条女主武力值爆表X清规戒律超别扭男主智力值满格   女追男,隔层纱! 第25章 得战报隗都生乱(二)   荆望抄着手, 颠儿着大步走出咏柳巷时,嘴上照旧叼着截草梗, 开心地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   这些日子以来,他呆在侯府守着康柏同进同出。   对方不是摇头晃脑地读些他根本听不懂的“之乎者也”, 便是整日伏案疾书, 写的也都是他瞧不懂的东西;他趴在桌边没半个时辰就得打瞌睡。   这一白天一白天的睡过去,到了晚上反而睡不着。   他功夫好, 自打齐钺带着近卫离开隗都后,满侯府的护院武夫连一个敢跟他过招的都没有, 生生闲出了一副懒骨头。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在什么地方关过这么长的时间, 可说是无聊极了。   近日得了风声说是北境生变,可他却迟迟没有收到齐钺的书信。   北境的事儿他几乎了如指掌,离齐钺计划的开战日期时日尚早, 他本也没当回事。   但既得了由头, 他倒是乐得把上街打探消息的事儿当成难得的放风了。   刚出了咏柳巷, 日头也渐渐斜了。   正赶上吃饭的点儿,街上行人未几, 连摆摊的摊主们也是各个都恹恹的。   整条大街上,就数他一个最是精神。   打街上呼吸够了新鲜自由的空气, 荆望总算没忘了正经事儿。   他左右瞧了个四下无人的档口, 一扭头闪身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小巷。   这小巷连着隗都城内最大的青楼——凤鸣阁的后门,那可是隗都城里达官显贵们聚集的地方。   只是隐匿好身形,攀檐爬墙地打探点消息,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这边刚攀上墙头, 却看见墙那边凤鸣阁前门好不热闹。   “睁开你的狗眼瞧清楚咯!这儿可是凤鸣阁,要饭也得会挑地儿,你到这儿来冲撞了里面任何一位贵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说话的胖女人满头的珠钗插得不留一点儿空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又往地上啐了两口才摇着膀大腰圆的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荆望眼神儿好,平日里康柏那些要命的诗书他是记不住了,但见过的人却可说是过目不忘。   他几乎只要听声儿就能判断出那胖女人便是凤鸣阁的鸨娘。   鸨娘走后,门口几个看门的护院便把大门重重围住,为首的喊道:“听见我们老板娘说的了吗?还不快走?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这位壮士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几个护院身前趴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直到这“东西”出声,荆望才瞧出来居然是个人。   “求求几位大哥了,我真的认识天字零号房的贵人,求你们带我进去吧,贵人一定会重重有赏的!”   天字零号房?   这倒教让荆望起了兴致。   凤鸣阁是隗都城内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齐钺虽是不爱应酬,但总也有脱不开身的时候。   荆望陪着齐钺到过凤鸣阁几次,却从未听说过阁内还有个天字零号房。   他一口啐掉嘴里叼着的草梗,不动声色地跃下墙头,悄悄混进了瞧热闹的人群中。   “天字零号房?”为首的护院嚣张地白了地上的人一眼,“你既知道是贵人,便好好瞧瞧你自己的身份!你能认识贵人还犯得着混成个叫花子?”   地上的人一身破布褴褛,几乎衣不蔽体,一脑袋头发油腻腻地结成块,不止贴在头皮上,还散下来糊了一脸,即使是荆望这样的好眼力,凑到这么近的地方也瞧不清样貌。   那人不依不饶地上前扒住为首的护院的鞋面,“大哥,我求你了,就算不带我进去,您也帮我传个话儿行吗?”   “呸!”那护院一脸嫌弃地将人踹开老远,“再不走,别怪哥儿几个动手了!”   围观的人群也赶紧往后让了让,想来一是怕这乞丐撞过来脏了自己的衣裳,二是也不愿意瞧热闹还被误伤。   几个护院提起手里的粗木棍子,地上的乞丐便哆哆嗦嗦地在地上爬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后退的人身上。   荆望当年因战乱和家人失散,在入伍之前也当过两年乞丐,现下他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不免起了一时恻隐。   “几位兄弟。”他躬身将地上的乞丐扶起,“人家要饭,你们若方便便赏一口吃食,若是不方便赶走了便是,犯不着动棒子吧?打开门儿做生意的,见了血只怕是也不吉利。”   “你又是哪儿来的?”为首的护院不耐烦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不怕死的人这么多?”   护院说着话上前,没任何征兆地抬手就是一棒向荆望抡去。   荆望只一抬手,便稳稳地接住了。   他手上加力,儿臂粗的木头棒子便“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人群惊呼出声,那群中看不中用的护院也是吓得立马后退两步,那乞儿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倒是人群外有一个人声音喊得响亮。   “荆大哥!”喊话的是侯府的小厮,他扒拉开看热闹的人群挤到荆望跟前,“我可算找着你了!快些跟我回去!”   荆望丢开手中捏着的半截木棒,“出了什么事儿吗?”   小厮左右望了望,踮脚在荆望身边耳语了两句。   荆望霎时间双目圆瞪,他胡乱的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银子交给身边的乞丐,“这凤鸣阁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拿好银子该干嘛干嘛去罢,我这有事便顾不上你了。”   荆望拎着小斯的衣领走进咏柳巷内,迈着大步一直嫌弃身旁一溜小跑的小厮走得慢。   咏柳巷内四下无人,小厮这才得了机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儿。   荆望急得够呛,蹲在小厮身边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北境的书信怎会不是侯爷的亲笔?”   “是……是……”小厮差点没被这一口气憋死,“是夫人!”   齐钺走前在侯府立下规矩,凡是北境送抵的书信都要第一时间通知荆望,旁人不得拆阅。   今天书信送达之时荆望好巧不巧不在府上,这才急坏了满府的下人。   可合府的下人但凡识字的都能认出齐钺的笔迹不假,却应是没有几个人能认出林诗懿的手笔才对。   “侯爷有令,尔等不可拆信。”荆望揪住小厮的衣领,“你怎么知道是夫人!”   荆望虽是好脾气,但好歹也是战场厮杀出来的人,他若真动了怒气,一般人瞧见也没有不怕的。   “是……是康公子……”小厮忙不迭地答话,“康公子认出了信封上是女子的手笔,我们便猜想北境大营能拿到侯爷私印的,该是只有夫人一名女子。”   荆望闻言便更急了。   侯爷连信都需要夫人代笔,那该是什么样的景况。   他顾不得多想,直接丢下小厮,脚底轻功掠起,三两步间便蹿得不见了人影。   西沉的乌金终于还是挂不住了,隗都的夜幕缓缓降临。   凤鸣阁天字零号房内。   不同于屋外的歌舞升平,这屋里只幽幽地燃着一截忽明忽暗的白蜡,阒暗非常。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漆木鹤型纹的雕花屏风后传来一个清雅的男声,言语间虽是质问斥责,却掩盖不住的儒雅。   “张大人远赴万里,不辞辛劳,你们竟让他当街为人折辱。今日若非得义士出手相扶,真有了什么意外,尔等何人可担待?”   张品殊刚得了人侍候着洗漱更衣,目下正坐在屏风外侧的妆台前由人伺候着盘发,听到屏风后的声音,连忙抬开椅子跪下。   “大人言重了,小人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愿肝脑涂地以报大人深恩。”   “张大人一路逃回隗都辛苦了,赶紧起来吧。”   屏风后的声音清润悦耳,却完全不夹带任何的感情和语气。仿似一汪平如镜面的湖水,甚至连狂风和落石都不能让它泛起任何涟漪。   “张大人这般急着见我,可是带来了北境不得了的秘密?”   “齐钺,齐钺他疯了!”刚刚起身的张品殊听见屏风后的问话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下令放火,把大人准备的那一仓子白米全烧了!”   “哦?”屏风后的声音依旧平静,“为何?”   张品殊赶紧把黄曲之毒东窗事发和北夷人袭营的始末都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遍,其中还不忘反复强调自己的功绩。   “是你带了北夷人去毒米粮仓?”屏风后的声音依旧儒雅,“我精心准备了那么久的好东西,就因为你,付之一炬?”   “大……大人……我是怕,怕东窗事发后,那批毒米成为齐钺扳倒您的证据啊!大人,品殊忠心日月可鉴啊!大人!”   “那你的忠心与智谋为何没有用在懿宁郡主发现黄曲毒之前?”   “可是……是大人说过不能动懿宁郡主一根头发……”屏风后的声音明明前后没有任何变化,可是一股凛凛的寒意却冻得张品殊连说话都哆嗦,“还有……还有定北候……他时时护着懿宁郡主,品殊也委实是没有办法……”   “齐钺,他……”屏风后的声音顿了顿,“他对懿宁郡主好吗?”   “护得跟什么似的!”提到齐钺,张品殊就来气,“我可没少为了懿宁郡主的事儿吃他的下马威。”   “所以,你便引了北夷人去米仓包围齐钺,一来为出气,二来为脱身?”   “不是的,大人!您得信我!”   张品殊闻言吓得在地上跪行几步,将要扑到屏风边时,却被一旁守着的黑脸侍卫拦了下来。   他以首叩地,房间内响起“砰砰”的闷响。   屏风后半晌没人答话,房间里只剩下瘆人的叩头声,张品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时,迎着惨淡的烛光,额头已渗出点点血光。   “是,是那个医博士!都是他的主意,引了北夷人去抢粮,交换我们逃出北境大营!”   “哦?”屏风后终于有了反应,“就是你手下的那个废物?”   张品殊用袖子抹去额头上滑下的两滴血珠,“对,就是他。”   “他人呢?”   “阻挠大人伟业的废物岂能留得!”张品殊谄媚道:“我已经替大人,了结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怀着忐忑的心情终于入V了,感谢陪我到这里的你们,评论区掉落红包,先到先得哦~   今晚会一直不时出现在评论区陪大家唠唠嗑~ 第26章 得战报隗都生乱(三)   屏风之后又是长久无言, 张品殊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跪得失去了知觉;可他仍是跪伏在地,半分也不敢动弹, 豆大的汗珠在身前滴成了一个小圈儿。   “张大人连日来也辛苦了。”良久,屏风后才传来让张品殊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现在北境的军报已然入朝, 你的事儿,也不知圣上知晓多少, 你现在若返家定是有危险的。我在隗都城郊有一栋别院,只能委屈张大人暂且避避风头。”   “是, 是。”张品殊忙不迭磕头道谢, “谢大人!”   “只是——”屏风后话锋一转,“希望张大人已安然返回隗都的事情,勿要有第三者知晓才好。”   “那我的亲眷……”张品殊颤声道。   “就委屈张大人和亲眷一些时日了。”屏风后的声音依旧随和儒雅, 却容不得半点质疑, “别院内连端茶递水的丫头都是张大人最喜欢的胡姬, 想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人。”待张品殊去后, 刚才守在屏风边的男子退到了屏风里侧,“张品殊虽然是个废物, 但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错——‘阻挠大人伟业的废物岂能留得!’”   “除掉一个张品殊, 比碾死一只蚂蚁也难不了多少。可你再想想他刚才说的话。”   屏风后的神秘男声沉了片刻才道:“北夷人还是带走了粮仓不到两成的毒米。齐钺早就看到了裴城的惨状,凭他的性子,你说他可会置之不理?”   “还有当年齐重北兵败的真相,我不知道他已经查证了多少, 但也隐藏在着一仓子毒米里。他若是疯起来,凭他的本事,还抢不回那点粮食?到时候东窗事发,总要有一个像样的替罪羔羊,才能不寒了忠臣良将的心,封得住天下万民的悠悠之口。”   “属下明白了。”屏风旁的侍卫恭敬道:“是属下思虑不周。”   “你若什么都能想到,还要我做什么?”屏风后的神秘男声此刻总算透露出一抹冷淡的笑意,“你只需要找人守好别院,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又是一夜月白如霜,又是一夜挑灯难寐。   将军府邸,后院偏厢。   荆望捧着那封书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掌中的信纸沾了手心的薄汗,已经起了潮湿的褶皱。   康柏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瞧着荆望已经许久了。   此刻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倒了一杯凉茶自己却也喝不下,想着给荆望端去,走了两步又还是回身作罢。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习惯了荆望是个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虽然有时候带着点傻气,闹腾又啰嗦,但他还不能适应此刻这般安静沉思的荆望。   “荆大哥……”   “康柏……”   康柏思虑了半晌,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口,没曾想竟还能和荆望撞上。   他等了半晌不见荆望再开口,才试探道:“你先说吧。”   荆望折起信纸塞进袖袋里,“我要走了。”   “你要回北境去了?”康柏似乎并不意外,“可侯夫人在信上说,侯爷无恙。”   “侯爷吩咐我在隗都办的事儿已经了了。”荆望走到案前,刚准备提起茶壶直接对嘴灌,却看见茶杯里早已经满上了,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总是要回去的。”   侯爷若是无恙,为何会连一封书信都需要人代笔?   荆望生得憨直,却不蠢笨。   送信人不是齐钺的亲卫,显然齐钺信得过的人都抽不开身。   而林诗懿在信中虽是简单提及了北境人袭营的始末,却几番顾左右而言他,想是怕这纸书信落在了有心人的手里。   北境大营,定然变故已生。   “好男儿志在四方,荆大哥一身好武艺,不该困在侯府这尺寸间的四方天地!”   康柏伸出手吃力的够着拍了拍荆望的肩,在高大的荆望面前越发显得他瘦弱单薄,这本该豪迈的动作在他这番费劲地演绎下竟也有些滑稽。   “荆大哥几时上路?”   荆望扭头看向窗外的月色,“今晚。”   康柏也向窗外望去,“那我送送你。”   “不成!”荆望厉声道:“上次的事儿显是没这么简单,没准和北境的变故都脱不了干系,你现在出去,便是羊入虎口!”   “我有重要的东西要去取来。”康柏冲荆望点了点头,“在我城外租住的破院儿里。”   现下亥时已过,城门早已落了锁,康柏根本就出不去。   “那我带你一道出城。”荆望托肘思虑了片刻,“一群人上路未免打眼,我派人远远跟着你,你找齐东西,待明日一早城门放行,便早些回到将军府里。”   康柏闻言未在多言,只又冲荆望坚定地点了点头。   隗都城外一长亭,杨柳依依道别情。   荆望已经跨上了城外备下的快马,康柏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   荆望一拉手中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嘶鸣,“我走了。”   康柏颔首,“替我多看一眼北境的山川。”   “你也是北境人?”荆望低头瞧着康柏。   康柏未再答话,他一把拍向荆望胯/下的马匹,骏马再一声嘶鸣,便头也不会的循着驿道冲了出去。   也未再驻足停留,他只低头瞧了眼道旁繁茂柳枝在月色下的影子,便利落地转身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灞桥别君重折柳,西出阳关无故人。   为那一纸战报惊乱的不止是凤鸣阁内的天字零号房和将军府邸的后院偏厢,朝堂之上亦是人仰马翻,连着两日都争论不休。   林怀济因为挂记独女,今日早朝一直是神思不属,幸而隗文帝被朝上众人吵得头疼,也顾不上多做追究。   “那可是一仓子的白米!定北候好大的手笔,说烧便烧了,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说罢他一拂袖,愤而转过身去。   “也没全烧不是,这不还拱手给北夷人奉上了两成吗?”   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用看也是来自兵部。   兵部尚书几次下文书催促齐钺开战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自觉面上挂不住,已经在兵部里发了好几次的脾气。   现下兵部的人提起齐钺,哪个不是恨得牙痒痒,得了今日这样的机会,怎会不好生挤兑。   “你们户部财大气粗,怎么还心疼起那区区的一仓白米?”   现在轮到工部侍郎开口。   “倒是你们之前押运粮草时压坏官道的事儿我们尚书已经提了多次,你们迟迟不肯拨银子修缮,总不能叫我们这些不掌钱银的穷鬼自己想招儿吧?若是过两天定北候再催你们补齐前线的粮草,没有官道走,可别找我们的麻烦。”   “那是我们不拨银子吗?”户部侍郎急得瞪红了眼睛,“要不要给你瞧瞧户部的账本?你问问兵部尚书,北境大营里是多少人?一季的口粮已经把国库的家底儿都给掏空了!”   “皇上。”   眼见着手下的都快要打起来了,户部尚书才终于发了话。   “去年江南又闹了水患,粮食大面积减产。那可是我们整个隗明的粮仓啊!”   户部尚书比起那几个侍郎毕竟老练奸猾许多,满堂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只有他字字句句言辞恳切。   “连年征战,所有的银子都紧着前线,我们勒紧裤腰带不打紧,可江南的河堤若是再不修缮,眼见就又要到雨季了。今年若是再闹水患,户部真是一个子儿的赈灾款都拿不出了啊!”   户部尚书言语间已然是涕泪纵横。   “眼下户部的粮仓已是十室九空,这仗若还打不完,明年全隗明的百姓可都要陪着定北候饿肚子了。皇上,您就是要了臣这颗项上人头,臣也是拿不出银子了……”   “是啊,皇上,户部尚书这话在理。”   兵部尚书也是行礼上前。   “去年江南的水患,灾民险些暴/乱,兵部紧急调派人手镇压,可说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今年若是再闹饥荒,只怕寻常的府兵便要震不住了。届时若是要再遣兵将大举开拔,这人手要去哪里寻?现下除了拱卫隗都的神策营,四境精兵皆在北境,边防空虚,实在也是个隐患。”   “兵部尚书所言在理。”户部尚书立马接过话茬,“就算真能临时集结起一支队伍,这大军开拔,又是一笔不菲的花销……”   齐钺早前在隗都之时曾言,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丝毫不亚于北境前线的阵前厮杀。   此刻大殿之上一群各怀鬼胎的牛鬼蛇神射出的暗箭当真锋利得过北夷弯刀客手中森然的玄铁弯刀。   隗文帝斜靠在龙椅之上,他手肘撑着龙椅的把手,托着他好似重逾千斤的脑袋。   大殿之上人声鼎沸,一群读书人吵起架来也除了用词文雅些,阴阳怪气的态度和升高八度的语调丝毫不见得比市井泼妇含蓄多少。   早朝的大殿一点不比隗都城的早市安静多少。   各方势力连尚书这样的级别都下场了,也吵不出个结果。   隗文帝垂眸不言,自是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拔龙须,所有眼神便渐渐聚拢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大人身上。   “相国大人?”右谏议大夫最先开了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原是我等的本分,现下朝中同僚争执不下,还要请相国大人从中斡旋才是。”   林怀济虽是忧心着林诗懿的事儿,但他宦海沉浮几十年,在这个节骨眼上上早朝,心中就是装着天大的事儿也是带着耳朵来的。   殿前纷扰他不是听不见,只是他的身份敏感,只怕是说多错多。   若要替齐钺分辩,日后定脱不了结党营私之嫌;若要顺着众人朝齐钺插刀子,又只怕是早晚连累了宝贝女儿。   堂上逐渐阒声,所有眼睛都望着林怀济。   这右谏议大夫一席话看似说得大方得体,实是把林怀济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边厢林怀济刚要张口,堂前高坐之上却响起了另一个威严的声音。   “朕瞧着秦爱卿今日倒是安静,不若你来说上两句?”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时间线将切回齐钺昏迷后。点击领取一只北境大营内处变不惊的女主噢~   灞桥别君重折柳,西出阳关无故人。灞桥是古人送别的意象。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出自《渭城曲》【作者】王维·唐 第27章 两世怨偶终生别   北境大营, 将军营帐。   近卫们几乎全员到齐,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将军营帐围了个水泄不通。   黑云压城城欲摧。   齐钺已经昏迷了两天。   “给荆望的信, 可送出去了?”煎药的小炉已经搬进了帐子里,林诗懿一手摇着蒲扇抬头问道。   卫达点点头, “都已照夫人的吩咐办妥。”   齐钺重伤昏迷前, 最后的吩咐便是要召回荆望。   可现下群龙无首的北境大营,前有环伺的虎狼, 后有盘旋的秃鹰;虎狼等着咬断猎物的喉管,秃鹰盼着可以坐收渔人之利。   主帅重伤昏迷的消息哪怕只是泄露出去半个字, 对整个北境大营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林诗懿不得不防。   “药丸的事儿呢?”林诗懿手中动作未停, 低头仔细地盯着炉火,“也都吩咐下去了?”   “是。”卫达恭顺颔首。   齐钺醒来之前,林诗懿需得准备好她去丹城之后要分发给百姓的药物。   北夷人的土地种不出中原人的草药, 他们不善用毒, 亦不善用药;他们连袭营都只是直奔粮仓, 想来对药物根本毫无重视。   林诗懿料想,丹城的药物库存都是战前丹城自身的储备, 数量定然有限。   一旦黄曲之毒大规模爆发,救命的草药便会价比黄金, 北夷人不可能舍得分发给丹城的普通百姓。   况且, 草药熬煮费时费工,她空有一身医术,却只恨也没有那三头六臂,救不了太多的人。   而提前配备好药丸, 便是唯一的上策。   将事先配好的解毒草药淘洗后蒸煮,碾碎后和进白面,按适宜的药量搓成药丸风干备用。   这样不仅可以省去大量熬药的时间,给更多丹城百姓活命的机会;也可以大大缩小药物的体积,方便日后荆望和卫达他们想办法暗度陈仓,偷偷将药送进丹城。   “吩咐那些医博士做的事儿也都安排下去了?”   林诗懿还是紧紧地盯着面前的药罐子,掀开盖子查看时,烫得伸手捏了捏耳垂。   她是个大夫,却也是锦衣玉食了两辈子的相府嫡女,侯门主母;便是再没有主上的架子,这样粗使的活计也不是她所擅长的。   “这事儿……”卫达瞧着林诗懿的样子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试探性的问道:“着紧吗?”   “嗯,也不能耽误了。”林诗懿又摇起了手中的蒲扇,一时间烟雾缭绕,迷了她的双眼,她轻咳两声接着道:“毕竟这事儿不是一两日能成的。”   那天在小五的事之后,林诗懿一行曾在帐外救回个受伤的小兵,现下那小兵已经没有大碍,旁的人只怕早就将这事儿忘了个干净。   可林诗懿却是一直悬心。   当日那小兵的伤势其实并不算重,但若非误打误撞冲到林诗懿跟前,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会死于失血过多,大罗神仙也就不回来。   这事让林诗懿思虑了许久。   她曾经翻看过营内关于各场战役的伤亡简报,也在袭营之后去瞧过那场战役里死去的部分将士尸首。   有很多人便如那日的小兵,其实都是可以救活的。   可前线之上历来的规矩都是在战后获胜的一方才有资格清理战场,战死的大部分只能就地安葬,而一息尚存的人才能被抬回后方医治,有的甚至还会死在路上。   一场战役往小了说也要几个时辰,若是赶上“倾山之战”那样的大规模战役,往往是要持续数天之久。   这期间有多少人是因为阵前厮杀不幸负伤,就只能任凭马蹄践踏或是失救而亡,具体的数字林诗懿不忍细想。   她考虑了很久,结合之前在营内跟近卫们了解到的战事细节,她知道阵前对垒,会有工兵往来穿梭运送箭支等战备补给。   只要这部分工兵哪怕带上最普通的金疮药,会一些最基础的包扎止血技巧,便可以挽救不知道多少因为失救而逝去的年轻生命。   营地里的医博士在齐钺看来虽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家伙,瞧起病来并不济事,但处理刀剑外伤,恰恰是他们的强项。   “你把我之前所书的手札命人誊抄多份,分发给下面的医博士。”林诗懿将煎好的药罐拎到了小案上,“再派人仔细地盯着那群医博士,趁着眼下战事未起,尽早照着手札上的步骤做便是。”   卫达得令转身跟身边的近卫吩咐了几句,那近卫便一溜小跑出了营帐;待他再转身瞧向案边之时,林诗懿已经将煎好的药汤倒进了小碗里。   “卫达,你信我吗?”   林诗懿死死地盯着卫达。   卫达瞧着她眼里凛凛的目光如同暗夜里的火把,沉毅坚韧,除了那两分与生俱来的清冷和端庄,活脱脱就是阵前抱剑的齐钺。   其实对于林诗懿这个大夫而言,眼前又何尝不是一场硬仗。   起先齐钺刚倒下时,林诗懿匆匆搭脉并未把出病势发展竟会如此迅猛。   现在齐钺高烧不退,伤口流血不止;林诗懿将隗都带来的上等药材轮番用了个遍,也丝毫不见起色。   作为一名大夫,她深知高热是因外伤而起;若要退烧,头等要事便是要处理好伤口。   可无论是隗都带来的精磨的药粉,还是她就地亲手调配的草药,敷在齐钺的伤口上,莫说是愈合,就连起码的止血都做不到。   林诗懿想起这一世初遇齐钺时对方在垂帘外说过的一句话——“我沉疴难愈,久治无门,不过是盼着神医能瞧得仔细些。”   不想竟是一语成谶。   她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   齐钺旧患裹挟新伤,加上常年征战的损耗、整日忧思的亏空,还有之前的奇毒……   大将军看似精壮的身子,内里其实早就已经被掏空了。   他这一次再被玄铁弯刀劈伤左肩,伤口近乎深可见骨,利刃割开的皮肉就这么明晃晃地朝外翻着,靠他虚弱的身体和那些内服外敷的药石根本无法使伤口闭拢愈合。   只要一点轻微的动作或触碰,随时都会是一场血崩。   林诗懿是个大夫,对得起隗都神医之名,疑难杂症她诊治过不少;可如此惨烈的外伤,就算是对北境大营内见惯了鲜血横流、残肢断骨的医博士而言,亦是不多见的。   她现在便要仅凭着脑海中留存的医书药典的记载,对齐钺的伤口进行缝合。   这样的事,她此前没有任何经验;那群长于外伤的医博士中或许有人有,但在张品殊的事情后,没有人还能放心把齐钺的身子交给那群人。   她必须自己上。   在这个时候,没人能帮得上忙。   她问卫达信不信得过自己,这个问题与其说是问旁人,其实更是自己问自己。   “夫人。”   卫达唤了一声,并没有再多言语,而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林诗懿取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烤了烤,她盯着那根银针对卫达说道:“你去瞧瞧桌上的麻沸散可温了,喂你们将军服下。”   已经无关任何恩怨情仇,她的手却已然颤抖。   北境大营的主帅不能倒在她的面前,也不能没有了左手。   漏传初五点,鸡报第三声。   齐钺第一次睁眼时,已经是三天后的清晨。   林诗懿就伏在他的榻边,睡梦中的入鬓黛眉依旧紧蹙;显然她已经顾不得搭理散开的发髻,那支木簪就这么歪歪斜斜地笼着她满头青丝。   齐钺抿了抿惨白的双唇,喉结微动,那一点云津却润不湿他干涩的喉咙。   他抬手想要抚平林诗懿紧锁的眉头,却觉得整个身体无力地不听使唤,勉力的抬了抬手便不小心碰倒了一旁盛药的瓷碗。   “夫人!”   帐外守着的近卫各个都尖着耳朵,这样的境况下一丝风吹草动都能教他们如临大敌,瓷碗落地的碎片都未来得及溅开,两名近卫便疾呼着冲进了帐子。   “嘘——”   齐钺忙竖一指于唇边,示意冲进来的近卫噤声,才低头又瞧了眼榻边的林诗懿。   身边的响动似乎只是让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林诗懿没有醒。   “我睡了多久?我睡着的时候夫人都做了什么?”齐钺小声问道:“怎么睡得这样沉?”   “您哪里是睡着啊!”近卫焦急地答话,却被齐钺锐利的眼神打断,马上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压低了音量,“您昏迷三天了,夫人几乎没有合过眼。”   齐钺闻言,偏头看向自己赤/裸的左肩,白娟包扎的细密妥帖,已经没有再渗出新血。   他抬了抬手示意近卫退下。   “懿儿啊,终究还是我错了。”他轻轻抚过林诗懿的青丝,“我不该带你来的。”   之后几天齐钺还是时常陷入昏睡,可是醒来的时间渐渐一天比一天更长了,持续的高热也慢慢地退了。   林诗懿打点行囊时,只有卫达尴尬的守在一旁。   “夫人,您就不能等将军醒来再走吗?”卫达整张脸拧成了一块抹布,“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他醒来若是瞧不见您,我肯定又得挨上一顿军杖。”   “原来你们将军如此不讲道理。”林诗懿露了点淡淡的苦笑,“我们都可以等,只怕丹城的百姓等不了。”   “可是夫人,将军他……”   卫达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将林诗懿留下,倒是林诗懿先开了口。   “去吧,他不会怪责你们的。”林诗懿用力将手中的包袱紧紧地系上口,“你们将军性命已经无碍,可这身子和伤口都需得慢慢调补,一时半刻急不来。之后的药方食谱我都拟好了,你只需找个信得过的人日日盯着照做便是。”   为防露出马脚,林诗懿一袭粗布襦裙,簪着那支木簪,趁夜独自一个人从北境大营西北角的偏门悄悄离开。   没有一个人为她送行。   将军大帐内,齐钺呆滞的睁着双眼盯着篷顶,喉间喑哑,“派人跟着夫人了吗?”   卫达点了点头,不甘道:“将军你早就醒了为何不拦着夫人!就算是送送也好啊……”   “她那般执拗的性子,我如何拦得住。”齐钺的话语里几乎不带任何语气,似是大战后的沙场,一片死寂,“可我若睁眼瞧着,就必不可能放她走。”   仿佛是一场宿命,天定的两世怨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能陪伴阿鱼到这里的小可爱们,我们明晚不见不散哦~   黑云压城城欲摧。出自《雁门太守行》【作者】李贺·唐   漏传初五点,鸡报第三声。出自《和梦得冬日晨兴》【作者】白居易·唐 第28章 丹城内外火映天   林诗懿走出北境大营的时候没有回头, 因为她不知道若是看见了那个不该来的人该要如何。   若是看不见,又该要如何。   她只觉得北境夏夜里的猎猎晚风裹挟着风沙拍打得她面颊生疼, 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体验。   不是边塞的风沙不敢吹进北境大营的门,她现在细细回想才发现, 是齐钺总是在她身边, 走在风吹来的方向。   齐钺的影子笼着她。   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她曾今是那样的熟悉, 在前世的梦里牵她走过泥泞的雪地。   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她现在又是那样的陌生, 从来没有想过他还能成为为她挡风的人。   她刚刚跨出北境大营不过几步路, 里面发生的一切却已然恍若隔世。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幸而得北境天空的云层稀薄,照亮了林诗懿脚下的路。   她正一脚深一脚浅地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 长满倒刺的荆棘撕破了他的裙摆, 也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背和腕子上留下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本就光滑白皙的肌肤迎着惨白的月光, 将那几道血痕衬托得越发鲜艳,仿佛是在与不远处城墙内一整城的赤红遥相呼应。   穿过这片灌木, 丹城就到了。   远方天即明。   在走到灌木丛边缘的时候,茂密的荆棘也开始变得稀疏, 林诗懿下意识地提起裙摆, 加快了步伐。   可还没等她迈出几个大步,便被前方横在灌木丛之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给绊倒了。   灌木之下皆是粗粝的黄沙,她的手掌也被擦破了大片。   撕下裙裾一角,她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再从包袱中摸出火折子;灌木的荆棘遮挡了清冷的月光,她想要看清楚地上的东西。   火折子那一点昏光暖不热今晚的月色,她倾身向前,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握不稳手中的火折。   那是一具尸体。   灰头土脸的尸体。   林诗懿是大夫,在北境大营也查看过一些尸体。   但她也曾今是个柔弱的女人。   在这四下无人的野地里,惨淡的月光透过诡异的荆棘斑驳在这一具真容难辨的尸体上,还是教她的心口狂跳了一阵。   她定了定心神,喘匀了慌乱的气息,再次倾身向前时,她便只是一个大夫了。   她大致观察了一下来人的身份,皮质的甲胄,极为魁梧高大的身躯和卷曲旺盛的头发——是北夷士兵。   再拨开尸体上胡乱掩住正脸的头发,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细节。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日出来得总是更早一些。   所有的细节都随着初晨的光线,变得愈发的明显。   异常泛黄的脸色昭示着死者生前肝脏已经可以说是完全丧失了功能,林诗懿几乎可以断定,这便是死因。   她猜的不错,黄曲之毒已经开始夺人性命。   果断起身后,她环视一圈,夜色掩盖的神秘都随着晨曦浮现在眼前——   周围不远处,还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具尸体。   她挨个查验过去,无一例外的面黄如土的北夷士兵,尽皆死于黄曲之毒。   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不可以再等了。   她旋即朝面前的丹城后城门走去,却发现面前横着个不大不小的深坑。   长舒一口气后她不禁后怕,亏得昨夜被那一具尸体绊倒,否则,自己可能已经成为坑底的一缕孤魂。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她暗自庆幸,城门便发出了刺耳的“咯吱”声,林诗懿连忙委身躲进身旁的灌木里。   城门打开一道小缝,几个身着北夷士兵服制的人推着一个平板木车从门背后缓缓朝土坑边走来。   林诗懿这才瞧清楚,小车上蒙着一层白布,还有人的胳膊从白布里掉出来,就这么脱在地上走着。   平板木车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坑边停下。   是一车新的尸体。   两个魁梧高大的北夷人凑在一堆简单地交谈了几句,说的都是林诗懿听不懂的北夷语。   她屏息凝神仔细的瞧着,看见那两个略高大些的北夷人正指使着一边瘦弱些的一个把尸体抬下来扔在一边。   那两个高大的北夷人一直在交头接耳的讨论着什么,只剩下那个瘦小的一直忙活;他搬完尸体把小车推到一边,又开始在土坑里点火。   林诗懿仔细打量着身旁不远处胡乱堆叠着的尸体,大概从服制和身形判断出,都是北夷人。   那两个高大的北夷人还在叽里呱啦些她听不懂的话,而那个矮小的已经开始把尸体抛进起火的土坑里。   林诗懿瞧着身边的尸体被一具具推入火坑,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味。   那个矮小的北夷人朝林诗懿走来,走向林诗懿脚边滚落过来的一具尸体。   她极力地敛着身形,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顾着抬头死死地盯着来人,却不曾想——   突然!   有一股力量猛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啊!”   慌乱间林诗懿大惊出声。   清晨的草原本该静谧安详,深坑里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本可以掩盖在猎猎的风声和草原的黄沙之下;可林诗懿的声音到底还是打破了这诡异的微妙。   那两个高大的北夷人也朝她跑来,即便听不懂也知道对方口中不断地骂骂咧咧。   林诗懿很快被拽出灌木丛一把推倒在沙地上。   北夷人手中利刃已然出鞘。   “那人还活着!”林诗懿的眼睛直对着刀尖那一点寒芒,“我可以救他。”   那个矮小的北夷人本来已经被另外两个同伴推到了一边,听到林诗懿的呼喊后他突然上前,“你是汉人?”   林诗懿点头。   “你说你能救他?”那人接着问。   “我是大夫。”林诗懿坚定地看着对方,“他还活着。”   那人愣了只有一瞬,突然转身用北夷语跟身后的北夷人交谈起来。   林诗懿打眼瞧着,这三人间的交流不算顺畅,矮个子边比划边说,最后还被高个子其中一个一把推翻在地上。   那人磕破了前额也浑然不在意,干脆一翻身跪在了地上,脑袋磕的“砰砰”作响。   最后不知道那人与另两个北夷人说了些什么,居高临下的两人突然愣了愣。   林诗懿虽是不懂北夷语,却在矮个子的最后一句话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儿——   斯木里。   两个高个子愣了半晌,突然一把将林诗懿从地上拎起来,叽里咕噜对她说了好一通话。   “他们要你和他们一同进城。”小个子从地上爬起来解释道:“给一位贵人瞧病。”   说罢,两个高大的北夷人开始推搡着林诗懿往丹城城门的方向去,那小个子把适才捏住林诗懿脚踝的人重新搬回小木板车上,转身时,极小声地言语了一句:“好好儿的一个女人,趟这浑水作甚。”   林诗懿径直被带往昔日丹城太守的府邸,收押进监牢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再也没有任何人过问。   狭小/逼仄的牢房内只在顶部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她透过窗子望去,看见日头慢慢的升高,又渐渐的沉了。   “吃饭了。”   牢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诗懿抬眸,借着走廊外昏暗的油灯瞧清了来人,是白天的小个子北夷兵。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她盯着来人问道,“他们还要将我关多久?”   “刚到戌时。”小个子从食盒里端出一小碟酱菜和一个糙馍,递给林诗懿,“别的我不知道。”   林诗懿双手接过吃食,“你中原话讲的很好。”   小个子闻言,整理食盒的手颤了颤,“我是隗明人。”   林诗懿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她接着试探性地问道:“能给我碗水吗?”   对方没有再说话,收拾好食盒便转身离开了。   “早上那人病势已然很沉重了,我真的能救他!”林诗懿对着正在远去的背影喊道,见对方身形停滞,她才接着道:“再晚,只怕是来不及了。”   “你真是大夫?”那人回身,站在牢房的栅栏外,“怎么会有大夫是女子?”   “那拜托你救救他。”那人伸手在怀里摸了许久,摸出一块玉坠子,“我叫裴朗,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如果有机会,可以来太守府后院的马棚找我。”   裴朗。   林诗懿总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打开手掌,仔细瞧着刚才对方交给自己的玉坠。   她生长在相府,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这玉坠镂空雕刻着一个“裴”字,成色和雕工都非常普通,却润泽透亮,显是一直被人贴身带了许多年才能养出来的温润。   无论如何蹊跷,裴朗总算是没有言错。   很快,便有两个北夷人将林诗懿接出大牢,带到了太守府后院儿的一处角落。   狭窄的屋子破败凌乱,相府的下人都不会住在这样腌臜的地方,瞧着倒像是个柴房。地上胡乱铺着张草席,草席上躺着的是早上握住林诗懿脚踝的人。   林诗懿一进屋便瞧见蹲在草席边的裴朗起身向自己身边的北夷人行了个她看不懂的礼。   北夷人交代了几句便转身出门去了。   “他们叫你医好他。”北夷人走后裴朗才解释道:“明日这个时候若还不见好转,便要拉你去填后城门外的火坑。”   作者有话要说:  V章前排留评继续掉落红包,明天特殊时期休息一天,我们周日晚不见不散~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出自《马诗二十三首·其五》【作者】李贺·唐 第29章 瘟疫剧毒交织乱   裴朗言罢, 林诗懿并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也没有任何意外和惊惧;她挽起袖口、拎起裙摆上前, 已经蹲在了伤患躺卧的草席旁边。   “你当真是中原的女子吗?哪里人?”裴朗也跟着在草席边蹲下。   林诗懿习惯性地阖眸搭脉,只从嘴边轻轻地蹦出两个字:“隗都。”   裴朗定睛瞧着林诗懿搭脉的那只手。   那只手虽说蒙了些泥土与尘垢, 还挂着几道细小的血痕, 也剪平了指甲,却仍旧依稀可辨原本细腻白皙若骨瓷一般的肌肤。   “隗都来的大小姐?”裴朗接着问, “你真的能治好他?”   “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林诗懿睁眼开始细细查看患者的状况, 并不看裴朗一眼, “能治好他的是草药,不是我。”   “早上的情况你都瞧见了。”裴朗将声音压低了些,“你不害怕吗?”   林诗懿总算将手中的动作停下来, 余光扫了裴朗一眼, “怕有用吗?”   怕有何用。   林诗懿不会被裴朗这一句话吓倒, 她停下来,是察觉席子上睡着的人有异样。   裴朗和北夷人在一起时显得瘦弱矮小, 可若用中原人的标准判断,身形再正常不过了。   可席子上的人却不一样。   席子上的人是真真儿的孱弱单薄, 一层薄皮包着弱骨, 虽说看着约莫还是个少年,却半点没有传闻中北夷的少年人各个儿都壮得像一只小牛犊的样子。   黄曲之毒虽烈,但也正因为毒性猛烈,并不会有时间把人折磨成这副模样。   “他也不是北夷人。”林诗懿问道。   “你救救他。我知道那枚玉坠的成色未必入得了你的眼, 但我身上实在没有旁的东西了。”愣了半晌裴朗才接着道:“他,是我弟弟。”   “玉能养人,给他压压惊也是好的。”林诗懿从袖袋中摸出玉坠子,塞进了少年的怀里,“诊金,你日后有银子再付罢,我行医向来只收银子,不接受物抵。”   说罢她起身,环顾屋内一圈,“我还能出去么?”   裴朗摇摇头,“你需要什么,我去取。”   林诗懿浅浅一笑,“连开方子的纸笔都没有,我说了你能记住吗?”   裴朗愣了愣,“我去取来。”   裴朗按林诗懿的吩咐取来纸笔,又颠颠儿地去抓了药来;现下搬来了小煤炉,药罐子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儿。   他瞧着林诗懿从头到尾一脸专注,现下盯着药罐的眼神也是不散半分,一直找不到到机会言语半句,只能背着手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林诗懿拽下袖口裹住手,掀开药罐子扇走热气仔细瞧了瞧,接着又端起罐子把药滤了出来,这才起身盯着裴朗,“裴公子不妨直言。”   “大夫……”裴朗看看林诗懿,又看了看草席上的人,“他……”   “小裴公子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吧。”林诗懿手执一小块破木头板子轻轻扇着刚熬好的药,“他幼时可是患过小儿疳症,五脏疳中他尤以肾疳最重,以至于现在仍是肝气不足,脾胃失和,是以中毒虽并不深,却最先一个倒下了。”   “中毒!”裴朗闻言上前两步,眼珠子瞪得几乎快要掉到地上了,“这不是瘟疫吗?你说这是中毒?”   “瘟疫?”林诗懿闻言也是惊圆了眼睛,她搭了病患的脉象,除了一些陈年的旧疾亏薄了身子,并看不出什么疫病的迹象。   她细细想来,黄曲之毒起先的病征无非是一些上吐下泻的表现,连北境大营的医博士都能误诊为大瘕泄,那么在缺医少药的丹城,不善医理的北夷人见一批批健壮的兵士因同样的症状倒下而怀疑到瘟疫的方向,倒也说得通。   林诗懿的目光再次沉淀下来,“你还知道些什么?”   北境气候常年干燥,夏短冬长,北夷人果然从未见过黄曲之毒,甚至有可能从未听闻过。   他们把大批兵士的死亡归结于瘟疫,是魔鬼的诅咒,天神的考验;因而才有了早上林诗懿遇见的深坑焚尸的场面。   “斯木里已经传信回草原,求大萨满亲自做法驱邪。”裴朗又再向前靠近两步,低声道:“若我没有猜错,恐怕连他自己,也害了病。”   林诗懿闻言眸色一凛,“所以……”   “是。”裴朗颔首,“若再让我猜,那便是他们信不过你,所以要你治好我弟弟才能放心把斯木里交给你。”   话已至此,林诗懿也不再过多言语。   她将手伸到碗底探了探温度,便端着药碗来到少年身边蹲下,小勺一口一口慢慢地给少年喂药。   这过程也并不简单,少年呕出了不少药汁儿,林诗懿毫不避讳地伸着袖口便帮人抹了去,花了得有小半个时辰才算是将一碗药喂完了。   裴朗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几次上前想伸手帮忙,却终是不忍打断林诗懿专注的神情,连之前林诗懿讲到的中毒的事情也寻不到机会问个清楚。   直到对方一碗药喂完,他才伸手接过林诗懿手中的空碗,递上了一方帕子,“敢问大夫贵姓。”   “我……”林诗懿在这一刻竟突然不知道该答什么。   从他嫁与齐钺那一天起,相府嫡女林诗懿便更名齐门林氏入了齐家的族谱,但若要她答一句姓“齐”,她不甘心。   可若要答真名,林怀济一朝宰相,只怕是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毕竟对于眼前的裴朗,她一无所知。   “我姓秦。”她思忖片刻,终于答了母亲的姓氏。   “秦大夫。”裴朗搁下药碗,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请受裴朗一拜。”   夜里也没有旁的去处,裴朗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矮凳,林诗懿便坐在席边靠墙假寐,却被裴朗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惊醒。   “裴朔!裴朔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哥哥!”   林诗懿骤然睁眼,看见席上的少年痉挛着几乎抽搐作小小的一团,嘴角还溢着点白沫。   她一步扑到席边,跪伏在少年身旁,一边搭脉一边朝裴朗喊道:“银针……随便什么针,快些去找来!”   待裴朗带着东西再回到破屋的时候,看见林诗懿正压着裴朔要往他嘴里塞东西,他忙上前搭手,但还是看见林诗懿喂药时被裴朔咬破了手指。   林诗懿胡乱地在裙摆上蹭掉了血迹,接过裴朗的针,“按住他,我要施针。”   裴朗只好忙不迭地点头。   随着林诗懿手中几根银针落下,草席上的裴朔也逐渐恢复安静。   “你再去将我下午开的药方多抓几副来。”林诗懿抹了把额头上的薄汗,“一并放进炉子里,就在这孩子身边烧掉。”   裴朗闻言正要起身,听到着后半句便又呆了,“为何要烧了?”   “他少时带着的痼疾不曾好好调理,现在脾虚胃弱,解毒的方子性烈,他现在受不起了。”林诗懿起身解释道:“银针和参片只能吊住他这口气儿,却解不了他的毒。”   她转身拿过纸笔再次开房,“先焚些药物透过皮肤和呼吸多少能让他先暂缓毒性,待我先开方调理他的肠胃才可再另行解毒。”   说罢,她已经拟好了新的药方递给裴朗,“一并去取来罢。”   待一切事毕,裴朔终于又安静地睡了过去,林诗懿终于起身展了展酸痛的腰背,看见窗外的天际尽头已经描上了一道迷蒙的红线。   已是她离开北境大营的第二个天明。   裴朗也是这会才得空,在焚药的炉子上烧了点开水,配着昨日的糙馍递到了林诗懿手边,“裴朔他……怎么样了?”   “你不必忧心。”林诗懿接过吃食,放在手心里捂着,试图驱走清晨的寒气和满身的疲惫,“他的病,我能医。”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担心……”裴朗怔了怔,“他们,他们说下午便要来看裴朔状况的,你……”   “病就是这么个病,我便只能这么医。”林诗懿捧起热水饮了一口,“旁的事,便不是我这个大夫能操心的了。”   “那毒……”裴朗欲言又止。   “我只是个大夫。”林诗懿盯着裴朗又说了一边,“我只是个大夫,你弟弟是中了毒,我能解。旁的,我不知情。”   下午时分来到破屋的北夷人明显多了许多,其中有一个装束明显同旁人不一样的,连粗辫儿里都编着宝石,显然是个领头的。   裴朔虽说是已经挺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人却还没有醒,大概除了林诗懿,没人瞧得出他与昨天有何不同。   几个北夷人瞧着乌烟瘴气的小房间撇了撇嘴,再看见卧床不起的裴朔便更是来了气,上前便是利刃出鞘抵住了林诗懿的喉咙。   裴朗在一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揪着为首的北夷人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叽里呱啦的说着林诗懿听不懂的东西。   林诗懿垂眸看了眼架在脖颈上的一点寒芒,再抬头瞧向北夷人领头的眼神亦是毫不畏惧,“得上你们所谓瘟疫的人,是不是起先都上吐下泻不止,接着面色萎黄,浑身无力;有的人早早便去了,拖得时间长些的还会腹大如罗,内有积水。”   裴朗闻言愣了一瞬,马上反应过来林诗懿的用意,急急地翻译了半天。   北夷人的领头儿脸色不变,不耐烦地一脚踹开了身旁的裴朗。   他大步向前,躬身探了探裴朔的鼻息,一招手,便有人押着林诗懿出了破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儿疳症就是小儿营养不良。   很多小伙伴关心感情线的问题,emmm..男女主两世都逃不开时代的大背景,男主作为守护一方安宁的将领如果是个只知道火葬场的恋爱脑未免低龄,所以不管是误会还是感情,都需要在时代的大背景里揭开,爱情偶尔也需要为千万人的性命让道.但是随着故事铺开,过往的纠葛也会慢慢铺展开来!不要走开~我们冲! 第30章 丹城隗都两重天   林诗懿被带走后, 裴朗连忙起身要跟上,却被走在最后的北夷士兵一把推翻在地, 险些撞在了裴朔的身上。   丹城太守府的主厢房门前。   北夷人在草原住的都是毛毡大帐,他们并不善于打理隗明人木石结构的建筑, 廊下原本鲜艳赤红的漆面蒙了尘, 一如现在整个都灰蒙蒙的丹城。   林诗懿已经被人押着站了不知道多久,她只能隔着裙摆稍稍地活动下已经有些许酸胀的小腿, 静静地瞧着檐上已经剥落得瞧不出原样的金漆描画,正倔强地述说着当年丹城的繁华。   终于厢房的大门被从里面拉开, 刚才为首的北夷士兵将她带了进去。   主卧房内宽敞明亮, 即使被一道宽大的屏风揽腰截成两半,也丝毫不显局促;只是地上垫着氍毹想来没有人会打理,林诗懿一脚踏上曾今熟悉柔软的感觉时, 仿佛能看见空气里溅起的细密尘埃。   “女人?”屏风后响起一个低沉厚重的男声, “大夫?”   林诗懿从地上溅起的灰尘中抬眸, 瞧向屏风的方向。   “裴朔还没死。”屏风后的男人操着略微有些蹩脚的隗明官话接着道:“你有本事。”   屏风后说着便伸出了一只男人的小臂,黝黑粗壮, 林诗懿立刻感觉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   她踉跄向前,屋里的下人便在屏风后男人放手的小案旁搁上了一个四脚的小圆凳。   阖眸搭脉一直是她的习惯, 可这一次, 她的手刚触上脉象便惊得睁开了眼睛。   不是黄曲之毒!   身中黄曲之毒的脉象虽不算常见,但她在北境大营治愈被黄曲之毒侵染的病患百人有余,或轻或重,甚至如裴朔一般身带痼疾。   但凡有丁点儿与黄曲之毒沾边, 她断然不可能把不出。   可此人的脉象几乎是她行医数载从未见过的奇异脉象,但内里又透着说不出的熟悉。   她一时摸不准,难道北夷人的脉象天生能与隗明的中原人有如此大的区别?   “我只问你,这病,能不能医。”屏风后的人冷了半晌,“能医,你便能活。”   “在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医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谋定而后战。’”林诗懿收回自己搭在男人腕子上的手,“大人也是领兵者,当知这事儿,急不来。”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却也不难猜。”于细微处,林诗懿将搭脉的几根手指在裙摆上蹭了蹭,“十指粗壮有力,手掌厚而宽阔,覆有重茧,大人习武的年数应不短了。而我们隗明人修宅子都有定式,此处是丹城太守府的正厢房,整个府上最金贵的屋子。”   “中原的女子都如你这般聪明吗?”   屏风后走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就算是跟齐钺比,也要高出半头有余;与齐钺的劲瘦颀长不同,此人肩背宽阔,一条上臂就几乎要粗过林诗懿的窄腰。   林诗懿看着对方向自己靠近,逆着光看不清样貌,只看见那一头浓密的卷发随意的披散着;仿佛一座高山没过她的头顶。   这样的高度给人一种天生的威吓,连身旁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住了。   “你语言不通,裴朗我可以留给你。”斯木里一步步靠近,毫不避讳地打量着林诗懿,“但你要知道,现在聪明和美貌都救不了你的命,想活,你只能医好我的病。”   “我只有一个条件。”林诗懿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并且逼自己直面上斯木里野兽一般的眼睛,“每晚我还要回去后院给那孩子瞧病。”   “呵。”斯木里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现在的处境还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我是个大夫,这不正是我活命的理由吗?”林诗懿也露了个礼貌的笑,“在大夫眼里,你与他,并无不同。”   林诗懿再回到破院的路上,跟着她的人便明显的少了,只剩下两个瞧着穿着就是最低阶的北境士兵。   她一路上走得极慢,因为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   果然她之前所料不错,斯木里在哈斯乌拉死前虽一直不得重用,但却能隐忍蛰伏至今,在哈斯乌拉死后便一举接掌了丹城大权,背后不得人见的地方定然是做足了功夫。   他还借此巧妙地避开了草原的一场内乱消耗,若这还可说这是天降时运,那把被围困的丹城的最后补给送回老巢救急,便足见其谋略远见。   斯木里,不会是传闻中永远被哈斯乌拉骑在头上的草包。   哈斯乌拉势强,示敌以弱未必只是中原人才懂的道理。   和聪明人打交道,装傻充愣未必能瞒得过野兽的眼睛,强者眼中除了臣服,还有一种更难得的东西,叫“惺惺相惜”。   林诗懿看着身边松懈看守的二人便明白,她方才一番直击要害,大抵已经得了斯木里两分的青眼和信赖。   但这远远不够。   她能分析人心,判断局势,却不懂得沙场用兵。   斯木里染病的事齐钺与北境军应是一无所知,她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她知道丹城有北境大营的探子,她此次离开北境大营保不准齐钺还派了人跟着,但是目下全都用不上。   没有人能进丹城太守府,她亦是出不去。   算算时日,荆望重返北境言之过早,她不能只在太守府邸静候接应。   那她身边唯一可用的人,便只剩下一个裴朗。   她跟斯木里要求回到破院里,是一个大夫要照顾病患不假,但也是要争取空隙再探探裴朗的底细。   待她回到破屋,正看见裴朗又是急得满屋踱步。   她不露声色地绕开裴朗,施施然走到裴朔身边,照旧阖眸搭脉。   裴朗急急地上前问道:“如何?”   林诗懿还是不紧不慢地搭着脉,又过了好半晌才把手抬开,幽幽地问了句:“哪一个?”   见裴朗好像听不懂似的瞪着自己,她又接着道:“你弟弟三日内必醒,醒来便可以继续服食解毒的汤药;他毒性不深,性命无虞。”   “你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的。”裴朗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我说的是……”   裴朗的话只说了一半,倒是林诗懿轻描淡写地补了句:“斯木里?”   似乎是被林诗懿的直白惊着了,裴朗愣了愣神儿。   “你为何如此关心他?”   林诗懿再抬头瞧向裴朗的时候目光已是狡黠尖锐。   “你说你在马棚,我瞧着你那玉的成色也普通,想着你大抵是丹城陷落时被抓来做壮丁的丹城百姓,直到我把了裴朔的脉;孱弱如斯,就是抓壮丁也轮不上他。还有这毒是从哪招惹来的,你知道吗?这样的好东西可轮不上一个看马棚的。”   “而且裴朗——”林诗懿微抿唇角,无论如何粗陋的衣衫,超然的气质还是有些令人不敢直视,“你现在对斯木里的关心快要超过你的亲弟弟了。”   裴朗闻言默了良久,“你相信我,我不是个坏人。”   “我只是个大夫。”林诗懿轻颦浅笑,“要我相信你做什么?”   “裴朔不是我的亲弟弟,你也不仅仅是个大夫……”裴朗看向草席上昏睡的少年,“但我现在,真的只是个看马棚的。”   北境动荡不宁,朝堂亦是争论不休;隗文帝高位之上轻飘飘的一句话,镇得住大殿的喧嚣,却压不下各方势力暗地里的鬼胎。   大殿之上,各方势力的眼睛齐聚秦韫谦的身上。   “回皇上——”他迎着众人的目光谦卑地上前行礼,“胜败乃兵家常事,臣以为现下与其争论定北候的过失与袭营带来的恶果,不如先想招把北境大营粮草的亏空补上,稳住前线浴血将士的人心才是重中之重。”   “左谏议大夫上嘴皮碰碰下嘴皮,说得倒是轻巧!”户部侍郎白眼翻过了头顶,两手一摊,“银子呢?哪里来?”   “钱侍郎莫不是忘了——”兵部侍郎拂袖背手,“这定北候,可是我们秦大人的好妹婿!”   “皇上……”户部尚书上前一步,“这一次江南水利的视察是太子亲往的,翻修河堤的银子还未报上来,户部那点存银都不知够不够用……这……”   隗文帝当年与诸兄弟夺嫡上位,情状惨烈;是以他身居高位以来一直敏感多疑,迟迟未立储君。   而现在的太子是嫔妃庶出第八子,母妃地位低贱,在朝中无权无势;年级比齐钺也长不了几岁,刚得册立也不过两三年光景。   这次去江南视察水利,是太子第一次独当一面,单独行事;户部尚书老奸巨猾,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不是我不给钱,只是户部的银子都得留着给太子绷门面,要拂了储君面子的事情我可做不了,你们谁爱来谁来。   秦韫谦被这好一顿挤兑仍是不愠不怒,略略地垂着头作倾听状,暗地里却不住地朝林怀济打着眼色。   林怀济的脸黑了大半张,喟叹一声摇头上前——   “皇上。”   他下跪行礼的动作已是不再轻松,隗文帝忙指了太监上前搀扶。   “国境事关社稷,水利事关民生;依臣看,哪个也耽误不得。但这天下钱粮有限,即便户部同僚再如何的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只怕是也难事事周全;目下事已至此,老臣以为,唯有一法可以折中。”   隗文帝闻言,嘴角似有似无的噙了点笑,“林爱卿不妨细细讲来。”   “北境大营只损了一仓粮,余粮想必是足够应付一场大战的——”林怀济把身子躬地更低了些,“既然兵部尚书催战的文书在路上耽搁了,皇上可以另着重臣,直接捧了圣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支持,阿鱼这两天努力存稿争取加更,就不能时时回复评论区留言了,但每一条都有认真看噢!如果有问题的还是可以留言和我讨论~ 第31章 稚子入府雪往北   秦韫谦这边下朝刚一出了宫门, 便看见自己的小厮正围着马车踱步。   “大人。”小厮看见人连忙上前,“还是直接去相国府上吗?”   秦韫谦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却发现小厮一张苦瓜脸皱得难看极了,“怎么了?”   “大人, 要不……要不先回府里一趟吧。”小厮颇有些尴尬地左右打量了一圈, “刚才府里有人来报,大人的长姐一早便到了府上, 哭闹不止,一定要见大人……下人们, 下人们都劝不动啊……这被左邻右舍的听去了, 怕是不好。”   秦韫谦闻言,跨过轿撵的那只脚顿了顿,他难得地沉了脸色道:“那先回去一趟。你派人去相国府知会一声儿, 说我晚些到。”   不比侯府与相府几进几出的大宅, 秦韫谦只官拜四品, 尚未娶亲,寡身独居, 一直以来做人为官也颇为低调;是以秦府也不过是个比寻常人家略精致些的小院儿,倒是处处都透着读书人的文雅。   他刚进院门没几步, 便听见长姐秦韫谖的哭声里还夹着几声孩童的哭闹, 于是他的眉头便锁得更深了。   下人推开了前厅的大门,秦韫谦先是颔首行礼,唤了声:“长姐。”   “韫谦啊——”秦韫谖听见弟弟的声音哭声马上止住了大半,忙把怀里抱着的小男孩递到下人的手上, 扑到了秦韫谦身旁,“这会你可得救姐姐!”   “长姐。”秦韫谦扶起秦韫谖带到椅边坐下,自己也顺势落座一旁,“韫谦食的是朝廷俸禄,每一斗米,每一钱银都是有数的,今年这才入夏多久,我已经帮姐夫还过三次赌债了……”   秦韫谖接过一旁下人递上的帕子直抹眼泪,“姐姐也是没办法了才来寻你的……”   “这次又是多少。”秦韫谦别过脸去,“我再去想办法。”   “只怕这次……”秦韫谖捏紧手里的帕子,“不只是银子的事儿了……”   秦韫谦语气还是温和礼让,眼神却已经有了些许的不耐,“那这次又是什么?”   “你姐夫……”秦韫谖瞧了瞧左右的下人,压低了声音,“你姐夫打死了人……”   “什么?长姐你糊涂了!”秦韫谦终于压不住微嗔,“这儿可是皇城根儿脚下,你还当是在当年的乡下吗!韫谦不涉刑部,亦不掌管大理寺狱,人命关天的事儿你求我何用啊!”   “你管不了,难道相国大人还不能平了这点小事儿吗?”秦韫谖此刻已经完全止了哭腔,“不过是吃多了些酒错手打死一个乞儿,这点儿小事儿说与相国大人,还不就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秦韫谦面色严肃,“况且现在北境不宁、朝野纷乱,姨丈大人已是焦头烂额,你怎好此时再去与他添乱。”   “那边要瞧着你姐夫去给个叫花子填命?”   秦韫谖抖了抖手中的帕子马上又嚎哭出声。   “爹娘去得早,你攀上相国府之前可都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姐姐可是耽误到了快三十才老姑娘出阁啊……我做寡妇便罢了,只可怜我家平儿才两岁多,刚学会了喊爹爹便没了爹爹了啊——”   一旁的孩子由下人牵着站在一旁,瞧见娘亲大哭也跟着咧嘴哭了起来。   秦韫谦阖眸长叹,眉头拧成了结。   秦韫谖见状不妙,忙把一旁的孩子往秦韫谦身边推了推,“快,快去求求你舅舅!”   两岁稚子又懂得些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到秦韫谦脚边,抱着秦韫谦的小腿,鼻涕眼泪都抹在了朝服上。   秦韫谦无奈地从地上将孩子抱起,掏出自己的帕子为那孩子抹了把脸,转身把孩子递还给一旁的下人。   下人接过孩子,无意间随口说了句:“这孩子……长得倒是真像我家大人。”   秦韫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人言外甥多似舅,韫谦你看看,平儿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便是血脉相亲啊!就算你姐夫再不成器,你也要瞧着外甥的面子保他一条贱命啊!”   秦韫谦闻言又回头好好地打量了一番下人怀里的孩子,似是若有所思。   他思虑良久才道:“现下局势纷乱,我稍后开了出城的文书,你先与姐夫离开隗都避一避,横竖不过是个乞儿,查一段时日没有眉目,兴许也就过去了。”   “那……”秦韫谖抬了抬眼皮,“路上的盘缠……”   秦韫谦扭头,“我一并凑给你。”   秦韫谖又瞧了眼自己的儿子,“可是平儿还那么小,我们带着他能逃去哪里……”   “稚子无辜。”秦韫谦沉了沉眼神里那抹不耐的倦意,“长姐若是放心,便把平儿留在我府里,韫谦自当周全。我府上虽不算得富贵,但阖府的下人倒也都是些妥帖的。”   秦韫谦送走长姐,安顿好侄儿赶到相府时,已是薄暮冥冥。   付妈妈前脚刚吩咐下人把饭菜端回厨房温着,秦韫谦后脚便进了门。   “府上有事儿耽搁了。”他一进门便赶忙向林怀济作揖赔礼,“劳姨丈大人久候了。”   林怀济扶额不言。   今日朝堂之上,秦韫谦字字句句说得看似谦卑恭敬,确实实是把事情往粮草上引。   户部有没有银子,愿不愿意拿银子,堂上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秦韫谦的心里只怕也是明镜儿一般。   林怀济被他这样引着话头带着众人推着走,只差没有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去开口去求皇上下旨,他心中不是个滋味。   “姨丈大人还在为今日朝中的事儿动气?”秦韫谦双膝一弯,“可韫谦实是没旁的法子了。”   林怀济马上伸手去扶,“你这是做什么?”   “姨丈大人可揣度过圣上心意?圣上对丹城势在必得,无论有没有这次袭营之乱,北境的战事,年内必起。”   秦韫谦并不起身。   “现下定北候尚未得胜归来,堂前已经听不见他一句好话,待到他日定北候收复丹城,平定北境,驱除北夷之时,一朝荣膺定北王只怕也是指日可待;荣宠盛极便是要月盈则亏,现下这话由姨丈大人来说,到时也好多少撇清些关系。”   “圣上心意与齐钺的处境都已是再明显不过了,我怎会不知。”林怀济言语失力,显是已然疲惫不堪,“可是韫谦,你想过没有,懿儿还在北境。”   “所以韫谦已向圣上请命,亲去北境传旨。”秦韫谦抬头,“姨丈大人之前的嘱托韫谦铭记于心,开战前,韫谦一定将表妹带离北境。”   林怀济闻言立即坐直了身体,“圣上可允了?”   秦韫谦垂眸,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老朽就把懿儿拜托给你了。”林怀济颤抖着双手将秦韫谦扶起,皱褶深垂的眼皮下几近含泪,“圣上命你几时动身。”   “后日。韫谦此来还有一件事拜托姨丈。”   秦韫谦起身后便连忙扶了林怀济落座。   “送旨的队伍车马仪仗之内皆是男子,北境大营也不例外,若是接上表妹后战乱再起,只怕回程的路上也不太平。韫谦唯恐照顾不周,更怕孤男寡女的坏了表妹名节,不知府上可有表妹贴心些的婢女,扮了男装教韫谦一并带去。”   “有,有。”林怀济连连点头,“付妈妈,懿儿从小到大都是由她带大的。”   秦韫谦面露难色,“付妈妈的年纪……”   “是了。”林怀济叹息一声,“是我思虑不周了,付妈妈的年岁,长途奔波起来,只怕还说不好是谁照看谁。”   “我记得表妹有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婢女。”秦韫谦环顾室内一圈,“不在堂前侍候吗?我记着那丫头好像比表妹还要略小些,莫不是已经嫁人了?”   “雪信?”林怀济抬头,“还是贤侄细心,雪信当是合适。她还在料理懿儿的园子,你稍片刻,我派人唤她前来。”   “姨丈大人莫急。”秦韫谦伸手拦住了林怀济,“我来前瞧着下人们撤走的饭菜都没动过,姨丈大人可是还没用晚?您先用饭罢,总是身子要紧,不好教表妹担心;自有下人带我去寻那丫头便是了。”   原也用不着寻旁人带路,秦韫谦独自退出了前厅,轻车熟路地便摸到了上次碰见雪信的小院。   此刻天已然黑尽,小院的门口已经掌了灯,夏风吹着院门口那只孤零零的灯笼轻微地摇晃着,竟带着两分寂寞。   雪信就坐在灯下的石阶之上,双臂环抱着小腿,下巴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   她身着一身暗黄色的襦裙,本就生得瘦小些,此刻秦韫谦打远处瞧着,倒像是石阶上趴着一只胆小的野猫。   秦韫谦在雪信身前站定,“你为何在此处躲懒?”   “秦公子?”雪信听见声音连忙抬头,正要起身行礼却被秦韫谦轻轻地拍了拍肩膀按下了,“你是来带我去北境的吗?”   “不是。”秦韫谦撩开朝服下摆,就这么大喇喇地坐在了雪信身边,“我就是来瞧瞧你上次的玉佩修好了吗?”   “没摔坏。”雪信脸上的期待霎时间散了个干净,她说着便要起身,“奴婢已经忙完了院里的活计,这便不陪秦公子久坐了。”   秦韫谦还在坐在石阶上没动地方,只望着雪信的背影温和道:“若是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何会倾心自家小姐的姑爷,我可以带你北上去寻齐钺。”   作者有话要说:  双线叙事男女主难免偶然下线,不过就快回来了,阿鱼还在努力屯稿争取多更。 第32章 惨惨柴门风雪夜   隗都城里的北城下街是穷人们呆的地方。   街口便是最下等的暗娼馆子, 馆子门口挂着破破烂烂的红纱,在寒夜里摇在簌簌的寒风中, 窘迫得像是戏台子上一开口便哑了嗓的垂暮的青衣。   顺着街道往里走,排水的暗渠常年失修, 潲水和着便溺溢了满街道的两边, 脚边还会偶尔蹿过两只可怕的老鼠。   走到尽头有一处铁栅栏,将前半条街那些茶寮酒肆内带着粗口的喧嚣都关在了外面。   里面静得可怕。   几口巨大的木笼子撂在院墙边上, 里关着不少孩子,他们三三两两地挤在一团取暖, 笼子上只搭着几块破洞的草席就算是挡风了。   人牙子已经进屋歇下了, 笼子边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正对着长满冻疮的双手哈气,可那点微弱的温度却只能是聊胜于无。   又是一个惨惨柴门风雪夜。   这个凄冷的寒夜好像把院里散养的几只公鸡都冻得懒得打鸣了,人牙子却已经醒了。   他走出房门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 手里还握着根糙了皮的鞭子。   “起来了起来了!”   皮鞭抽打在木笼的栅栏上, 笼内的孩子们都吓得不自觉地往里缩。   今儿是齐重北带领北境军得胜凯旋的日子, 隗都城内定然热闹非常,人牙子也想赶个早凑个热闹, 没准儿能将笼子里的孩子能卖个好价钱。   孩子们被挨个从笼子里拎出来,长绳捆住腕子拴成一排, 被赶着往院外走。   昨夜对手哈气的小丫头因为最是矮小, 便走在最后一个,人牙子的鞭子就跟在她屁股后头,吓得她连忙往前快走两步。   院儿内散养的公鸡终于懒懒地啼了两嗓子,扑腾着翅膀从一群孩子的间隙中蹿了过去。   这世道便是如此, 鸡都能在破院中信步,人却只能关在笼子里。   今儿个好巧不巧,人牙子押错了宝,街上万人空巷不假,可所有人都只给他摆在闹市边的小摊位看后脑勺。   人群伸长脖子垫着脚,都深怕错过了一代名将齐重北和他家几位公子的卓然风姿。   人牙子靠在一把破烂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摇晃着脚尖儿,嘴里哼着不着调的艳曲儿。   “诶——小丫头你过来。”他伸手唤来队伍后面最小的那个姑娘,点了点手边的破茶碗,又眼神瞟了瞟隔壁的茶寮,“给爷爷弄点水去。”   人牙子圈起来的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小丫头脚下那两步道儿走得不稳,在人牙子跟前怯怯地抬起头,举了举被绳子绑住的手。   那截腕子还没有个杯口粗,被粗糙的麻绳摩出一道暗红色的印子,好在冻僵了的四肢也不太能感觉到痛。   人牙子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伸手帮小姑娘解开了绳索。   当小姑娘小心翼翼双手捧着茶寮讨来的热水往人牙子这边走时,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齐重北领着几位公子进城了。   这突如其来的沸腾吓得小姑娘差点没端稳手中的茶碗。   人牙子也被人声吸引了过去,他走不开摊子,便索性起身站在了藤椅上,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瞧。   “水,水。”小姑娘怯怯地唤了好几声,那把子小声音都淹没在了欢腾的人海里;她只得费劲地腾出一只手拽了拽人牙子的衣角。   “哎呀!”   人牙子还没瞧清人群里的状况,这回更是不耐烦了,他胡乱伸出手接过茶碗就往嘴里送。   茶碗刚到嘴边,小姑娘一直拽着他想提醒他里面是开水,却是怎么也不能得那人牙子瞧自己一眼。   果不其然,人牙子刚嘬了一口就喷了出来,“呸!你要烫死爷爷啊!”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条破鞭子便挥了出来。   那小丫头见状立马要往旁边的小案底下钻,人牙子跳下藤椅就要将人拽出来。   丫头死死地拽着桌腿,人牙子火大,索性一把掀翻了小案。   鞭子终于落了下来,破絮薄袄上裂开一条血道。   最讽刺的是,人牙子卖力的吆喝没能为摊子吸引来哪怕一点点的生意,而此刻这边大打出手,倒是立即吸引了方才不肯回头的那群人的目光。   气头上的人牙子可管不了那些,皮鞭再一次高高地扬起……   但这一次却用力地拽了两拽,却怎么也挥不出来。   他一回头,看见身后一匹神气的小马驹上坐着个粉扑扑的小少爷。   那时的齐钺左不过六、七岁模样,刚刚学着骑马,胯/下是齐锏专门从北境给他牵回来的小马驹子。   为着怕他出事,当年也还是一脸稚气的荆望紧紧跟在他身旁,此刻正一手牵着齐钺的缰绳,一手稳稳地握住了人牙子的破鞭。   齐钺身着隗文帝日前刚赐下的软皮小铠,那是隗文帝专门着工部里老练的工匠照着孩子的身量打造,鲜红的颜色印着他一张稚气又骄傲的小脸。   一身利落的北境军少将甲胄的齐锏引着座下高头骊驹穿过自动让道的人群来到幼弟身边,“怎么了?”   他那时的年岁也不大,却已经被北境战场的风沙磨砺出一副威严的嗓音。   “大哥——”小马驹上的齐钺回身,指了指身前的人牙子,“他打人!”   “嗯,大哥瞧见了。”齐锏宠溺地揉了揉齐钺的小脑袋,“是他不对。”   人牙子或许不认识小马驹上的孩子,却不得不认识已经一战封神的定北候长子,他吓得一下松了手中的鞭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齐大公子饶命啊!”   地上的小丫头怯生生的抬眼往这边瞧,许是这些时日的调/教,见着了大人物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会跟着人牙子跪下磕头。   齐锏打了个眼色让荆望将地上的孩子扶了起来。   “大哥。”齐钺拽了拽齐锏的衣摆,“我们能带这女孩走吗?”   “府上不能进来历不明的丫头,”齐锏伸手,一把捞起幼弟抱到自己的马鞍上,“这事儿就交给你荆望哥去处理,好吗?”   齐锏调转马头走前朝荆望抛出个钱袋子,“给她找个好人家。”   荆望给那小丫头找了户老实人家,可日子不久那户人家因为征兵失了家里的壮劳力,她又被一再转手。   直到有一天,她和一群丫头被带进了一个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豪华府邸。   院中的凉亭四面都罩上了厚重的棉布帘子,亭内点着暖炉,规规矩矩地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儿。   付妈妈掀开帘子,带着她们一群小丫头片子进了亭子,天上便恰好开始飘雪。   亭内规矩漂亮的女孩儿瞧了眼从棉布帘缝儿里飘进的雪片。   “你一来便带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初雪。”小丫头瞧见亭内的漂亮姐姐朝自己走来,步子迈得轻盈,她听见那姐姐温柔地对自己说,“如此,你便叫雪信罢。”   雪信抬头的动作还是怯怯的,看着面前温柔的姐姐,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她紧紧地将那日骑着小马驹的男孩儿走后遗落的那枚玉佩攥在手心儿里。   后来她常与林诗懿一道爬上墙头,慢慢读懂了那枚玉佩的含义。   玉佩上的纹饰和北境军军旗上的纹绣一模一样,那是齐家的家徽;而玉佩另一面的斧形纹样是旧时的青铜兵器——   其名为“钺”。   作者有话要说:  小三不洗白,但每一个反派都不是天生无脑坏,他们因为一些原因做了错事,可是有原因也不能改变错了就是错了的事实!!!   这里只是揭开过往,但之后没有任何要洗白的意思。   今日的短小是为了来日的粗长!   惨惨柴门风雪夜。出自《别老母》【作者】黄景仁·清 第33章 裴城耻既丹城忧   “将军。”卫达急匆匆赶到进军大帐的时候, 医博士刚为齐钺裹好伤,两名近卫一左一右地全程死死盯着, 盯得医博士换药的手都打抖,“荆望回来了!”   “回来了?”齐钺连忙起身时, 荆望已经打帘走进了营帐。   荆望进帐时看到的齐钺只着了半身甲胄, 左肩上的旧患处缠着白娟,整个左手都被白布吊着挂在胸前。   这是林诗懿走前的吩咐, 说是要吊满一百天。   “将军!”荆望看在眼里更是急上心头,他两步上前想要查看齐钺的伤势, 伸出的手却是连碰都不敢碰那左肩上厚厚的白娟, “又是玄铁弯刀?”   以齐钺的身手,除了北夷弯刀客,他想不出还有谁能让齐钺再次身负重伤。   齐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帐内一度阒声, 卫达上前扶了齐钺坐下。   “隗都可好?”齐钺抬头瞧着一脸沉重的荆望, “岳父大人可好?”   “我走时倒没有听说相府有异样, 但相国大人到底年纪大了,收到北境袭营的战报, 只怕难免还是要忧心夫人。”荆望难得露出如此忧思深重的表情,“只是, 我在路上接到康柏的手信, 朝廷那边只怕是……不好。”   “料到了。”齐钺眸色一沉,似乎不想与荆望刚一见面就聊到如此沉重的话题,他话锋一转,“你上回信里说那小书生惹了麻烦, 你把他藏在了侯府里,怎么他都不当职了还能探到朝廷的消息?”   荆望走前康柏到底还是出了侯府,为求保险起见,他与康柏约定了驿站,荆望会在那等着康柏的平安信,朝廷的消息便是随着那封平安信一道传来。   荆望并未多想,“想是府里的人探来的消息,由他代笔传个信罢了。”   齐钺面色不悦地偏了偏头,“一个相识未几的白面书生,靠得住吗?”   荆望实诚地点了点头,一点没瞧出来齐钺对那些读书人好像带着天然的敌意,“将军,按康柏信上提到的时日算来,只怕圣旨到达北境前线,不会比我晚太多天。”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齐钺这一句说得优哉游哉、懒散佻达,一点儿都瞧不出是马上要亲临殊死一战的阵前统帅,倒像是与家人商量着明日要不要去游湖泛舟。   但他言罢突然起身上前,霎时间连空气都变得凌厉。   “你准备准备,今晚就动身,去探了丹城的状况,再一并把夫人接回来。”   “夫人?”   “将军!”   卫达与荆望同时出声,而后又同时不明所以的望向彼此,面面相觑。   “你俩——”齐钺轻描淡写地伸手掸了掸甲胄上的薄灰,回身重新坐在方凳上,“谁先说?”   “将军!”卫达急急地上前一步抢过话头,“夫人走前说过了,您的左手若是还想要就叫您消停些!”   “怎么?”齐钺低低地垂着头,抬眸的颜色无限阴沉,“你觉得我一只手就收拾不了那群北夷人?”   “可是将军!”卫达急得顾不得再计较齐钺的眼色,“北夷人走了你还有一辈子!你才二十几岁……难道,难道以后的大半辈子要做个残废吗!”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齐钺还没来得及反驳些什么,倒是荆望再也憋不住了,“什么残废?夫人呢!夫人去哪了?侯爷你到底怎么了!”   “荆望你又忘了。”齐钺轻叹一声,“北境大营只有主将,没有侯爷。”   接着他递了个眼色,卫达便老老实实地把之前的变故复述了一遍。   “夫人……”荆望的面色带着些羞恼,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隐瞒情绪的人,“那我这便准备一下,漏液潜入丹城。”   “慢着——”不比荆望的憨直和卫达的急切,齐钺的双眼已经洞察一切,荆望那点小心思自是逃不过他审视,“你什么时候得罪夫人了?”   “就是……就是……”荆望想起康柏被救那天自己对林诗懿的直言顶撞,直来直去的人也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除夕夜出事那天,我埋怨过夫人不关心你……”   “是吗?”齐钺若有若无地露了个笑,“应该的。”   荆望退下后卫达仍是直直地杵在大帐里。   “天儿都黑了,你当值也站在帐篷外面吧。”齐钺回身瞧了眼帐子里窄小的行军榻,“这么小的床也睡不下两个人啊。”   “将军!”卫达看见齐钺那一脸的满不在乎的表情便是更急了,“真的没法了吗?前些日子军部那么多催战的文书您不也都遮掩过去了?这一次就不能再想想办法?”   “没听荆望说吗?”齐钺走到行军榻边,已经开始更衣褪靴,“这次来的是圣旨,我能有什么法子?”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卫达急急地跟上去,替单手不便的齐钺更衣,“就不能再想法法子拖一拖吗?”   “没有这圣旨,我也不打算再等了。”卫达到底是战场上长起来的粗手脚的男人,总是不如寻常女子仔细,再怎么当心也还是碰到了齐钺的伤处,齐钺微微嘶声,“夫人还在丹城,不开战,她怎么可能答应与荆望回来。”   “妇人之仁!”卫达气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慈不掌兵啊将军!你这话教老将军听了去该有多寒心……”   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   这是齐钺从小就书上看过的教诲,现在想来竟是讽刺。   “我齐钺一生对得起父亲,对得起大哥、二哥和娘亲,亦对得起隗明全境的百姓。”他喃喃低语,“唯独,对不起她林诗懿。”   “我听荆望的意思……”卫达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军与夫人不睦。”   “我岂敢与她不睦?”齐钺露了个笑,却是苦涩难明,“大约,是人家没瞧上我罢。”   “那你也不能为了个女人赔上条左手啊!”卫达说着便又动了气,“男儿七尺立于天地,天涯何处无芳草!”   “可我齐钺,就是要她林诗懿!”齐钺抬眼瞪了卫达一眼,“但我自有分寸,这战,非开不可了。”   北境草原内乱已起,无论谁笑到最后,也必然元气大伤。   且不说斯木里是否瞧得出、抓得稳这难得的上位时机,单说这一场内耗,就会打乱他在丹城的长期部署。   丹城的粮已经运回了草原,丹城内部只怕早晚无以为继,他之所以还不开战,一来是慑于齐钺接手后的北境军连连高捷,鼓角齐鸣地收复北境十一城的气势,想要暂避锋芒。   二来便是眼下将近的丹城秋收。   打起仗来的消耗自不比往常,既然后方已然短时间内指望不上了,那丹城今年秋收的粮草便是斯木里最后的指望。   齐钺猜想,若是自己所料不错,斯木里会在秋收后展开最后的殊死一搏。   然而在那一战前,秋收一旦事毕,为防战前生乱,也为节省消耗;北夷人已经早有先例——   裴城当年之耻只怕便是丹城明日之忧。   即便齐钺的分析有理有据,却仍旧不足以打消卫达的顾虑,“既然这是北夷人的最后一役,那大量的弯刀客只怕是不会再留后手,您现在这样真的能应付吗?”   齐钺躺在了行军榻上,尚且健全的右手垫在脑后,他已经疲惫地阖上了眼皮。   “总会有办法的。”   还是丹城太守府的那件破偏房。   裴朔已经按林诗懿之前批下的日期如期醒来,服了几天的解毒药汤后人已经没有大碍,现在只需要按时服用林诗懿的药调理旧疾。   是以他已经搬回了跟裴朗原本居住的马棚,小破房子便成了林诗懿在太守府落脚的地方。   她一手支着脑袋靠在案边小憩,被一阵很轻的敲门声唤醒。   不会有别人,前些日子她托裴朗去打听消息,这几日便夜夜守在门边小憩,深怕错过了时机。   她连忙起身开门,“你打听过了,丹城内的百姓当真无人染毒?”   裴朗进门后仔细打量了门口,确认无人后才轻轻地带上了房门,他摇了摇头,“我早说过了,北夷人把这当做瘟疫,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这抢回来的白米有问题,又怎舍得把如此金贵的东西分给下头的百姓。”   林诗懿实在抽不开身,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拜托给裴朗,她不得不向其透露了黄曲之毒的秘密,只是话里点到为止,说得进退有据。   林诗懿接着问道:“可斯木里无恙,起码他中的不是黄曲之毒。”   “因为北夷人吃不惯白米。”裴朗答道:“这细粮虽金贵,但斯木里此人向来谨慎,他的吃食向来都是从草原带来的,从来不碰我们的东西。”   裴朗此言非虚。   林诗懿在这段时日接触到的斯木里并不如传闻中茹毛饮血的北夷人一般心智未开的样子。   此人极为谨慎,他不止说得一口隗明的官话,甚至能看懂林诗懿所开的药方;言语间不注意时,偶尔流露出其可能熟读过汉人的兵书典籍。   城府极深。   北境苦寒,常年少雨,能在这里凿出一眼有水的井,比科考举试连中三元还难;是以丹城军民世世代代都饮用着尼勒布斯的湖水。   但斯木里却做到了。   他在太守府内凿开了一口深井,水量不多,只紧着他一个人用。   他谨慎到尼勒布斯的水都不饮,因为他不能把打水的路途和整个尼勒布斯湖守在眼皮子底下。   “那你可打听到,太守府内外,可有旁人有斯木里的病征?”   这是林诗懿最关心的问题。   裴朗还是摇头,“我不是大夫,又不懂得搭脉,你说的病征太过私密了些,寻常的打探只怕也是难窥究竟;至少目下看来,是没有的。”   斯木里起初的病征也曾教林诗懿难觅头绪,那熟悉又陌生的脉象让她一时间无从下手。   也许是因为多日的相处,尤其是林诗懿治愈裴朔之后,斯木里可能开始逐渐对她放下戒心;又许是病势愈发沉重,斯木里再也无法隐瞒——   林诗懿终于找出了脉象里那一点她熟悉的东西。   斯木里体热不退,药石无灵;全身皮肤渗出细小的出血点,染红了里衣。   这一切与前世的林怀济和年前在隗都城的齐钺的病征一般无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我又来晚了点!因为今天我略粗长了些~我会再接再厉哒!!! 第34章 府邸井水藏玄机   林诗懿推开丹城太守府邸主厢房的大门时, 斯木里正坐在案边饮茶。   “秦大夫来了。”斯木里放下手中茶盏,“今日带新药来了吗?”   他的声音很和善, 至少对林诗懿是如此。   “一些外敷的草药。”林诗懿把手中药匣子递到房中婢女的手上,“希望能暂时止住你皮肤渗出的血。”   “还是毫无眉目吗?”斯木里把玩着手中的银制杯盏, “秦大夫可曾想过, 这也许并不是什么病?”   “那还能是什么?”林诗懿露了个笑,礼貌而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我们隗明人饮茶,可不用银制的茶盏。”   不比隗明清贵惯用附庸风雅的骨瓷, 也不比中原富商喜欢富丽堂皇的金杯;草原上的贵族们以使用银器为贵。   但斯木里手中的银制茶盏在林诗懿眼中看来并不只是传统这么简单。   斯木里本没有饮茶的习惯。   他现下每日茶不离手, 不过是遵了林诗懿的医嘱。   起先齐钺也曾有过与斯木里一模一样的病征,但二人匆匆上路,林诗懿并未来得及做什么准备, 是以她在路上除了偶尔为齐钺把脉, 其实甚至没有为对方开过一张像样的药方, 没有煎过一碗解毒的汤药。   但是齐钺却在隗都赶往北境的路上,不药而愈。   林诗懿唯一能捕捉到的点, 便是齐钺甚爱饮茶。虽然亦有可能是为了清除布吉娜的余毒,但她现下能为斯木里想到的招数的确是不多了。   若从丹城太守府邸的破败和目下这间主厢房的陈设观之, 斯木里平日里并非一个极尽奢华之人, 但他却连茶盏都坚持要用银制的,当然也包括了他一应的饮食器具。   林诗懿几乎可以断定,斯木里深知银器可以探毒。   她听得出斯木里言语里的试探,却实是想不出这般谨慎之人是在何处沾染上如此奇毒。   斯木里也回了一个笑, 他起身朝林诗懿走去,身高和体型带来的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袭来。   “那你们隗明的女人都像你这样聪明吗?”   斯木里微微抬手,林诗懿便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躲开了对方触手可及的范围。   “那我或许会考虑带一位回去我的帐子里。”斯木里将自己微微抬起的手背到背后,“甚至做我的大阏氏也可以。”   “要知道——”斯木里也撤开一步,将两人的距离还原到一个客气的范围里,“在草原,我们并不介意娶进门的女子之前是不是嫁过人。”   林诗懿颔首行了个礼,“那便不知道哪位隗明女子有福气,能入主大人在草原的金帐了。”   斯木里闻言朗声一笑,他觉得林诗懿这话说得太妙了。   金帐,是北夷首领居住的大帐,帐顶的毛毡上刷着一层特殊的漆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便是这一层神奇的金光,夏日里可以反射刺目的艳阳,冬日里又可以盖住帐内的温度;那是一种极难得又金贵的东西,只供给首领使用。   是以金帐,便是北夷首领的象征。   林诗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抬举了斯木里是未来北夷的王,却也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告诉斯木里——   金帐永远只会出现在草原上。   北夷的铁蹄,不会第二次踏碎隗明的河山。   他说要娶一名聪明的隗明女人做大阏氏或许只是一句试探性的戏言,但现在他的确觉得眼前的大夫越来越有意思了。   斯木里的沉思被林诗懿的声音打断,“今日还有一件事想求大人。”   斯木里颔首,“秦大夫但说无妨。”   “北境酷暑难消,裴朔他身子不好,又刚历了一场大病,只怕是要熬出新的毛病——”林诗懿微微福了福身,“做大夫的也没有旁的心思,不过想看着自己的病人好罢了,便想找大人讨些消暑的东西。”   “裴朔能作秦大夫的病人当真是好福气,只是……”斯木里重新坐回案边端起银盏,“太守府里的冰窖早就废弃了。”   “那东西太寒凉,裴朔的身子受不起。”林诗懿摇了摇头,“只想替他向大人讨两碗清凉的井水。”   “此事倒不难。”斯木里颔首,“我命人每日给他送到马棚去。”   裴朔脾虚胃弱,前几日不耐酷暑,每日莫说是汤药,就连吃进的饭食都要呕掉大半,林诗懿为着这事忙活了好几天,终于在近几日斯木里送来的清凉井水里有了缓解。   斯木里出手也算“阔绰”,每日送来的井水都有富余,林诗懿便吩咐着裴朗,裴朔一应的饮食起居都用这井水料理。   忙完了之前叫裴朗去打听消息的事,再料理好了裴朗的身体,林诗懿才总算得空好好地歇上一歇。   破房子里那张草席已经被裴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板床代替,垫上厚厚的茅草,总比之前好了不少,林诗懿和衣而卧,甚是疲累却依旧辗转反侧。   终是想不通那奇毒的秘密。   解毒之法向来只能向毒本身去寻,可莫论前世已经无从再探的林怀济,和远在隗都染毒根本摸不到头绪的齐钺;就算是近在眼前的斯木里,她也根本无从查起。   突然,窗外掠过一道人影,林诗懿警醒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她小心翼翼地朝门边走去,借着晦暗的月色仔细地打量着门栓到底有没有插紧。   正在她全神贯注盯着门口的时候,黑影一个鹞子翻身已经从窗口窜进了屋里!   林诗懿甚至来不及回身看清来人,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钳住了双手,捂住了口鼻。   电光火石的慌乱间,林诗懿只能感觉到对方似乎客气地与自己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自己虽是受制于人,但对方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似乎有意不伤着自己。   就从刚才那匆匆一撇的黑影的体型和敏捷的身形判断,林诗懿觉得来人不像是北夷人。   况且北夷人也不需要在自己的地盘上行踪鬼祟。   正当她要进一步分析来人的身份时,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别出声,我不伤你。”   是荆望。   林诗懿闻声开始费劲的发出断续的声音,荆望是出了名的耳聪目明,立刻就得了信——   “夫人?”他松开林诗懿,吃惊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付妈妈说得果然没错。”林诗懿揉了揉被荆望捏过的腕子,压低声音愤愤道:“你们侯府的人都好没规矩!”   荆望还记着之前跟林诗懿顶撞的事儿,现下便更觉理亏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边嘴上连连地赔着不是,一边窘促的伸手抓着脑袋。   林诗懿喘过刚才被荆望惊乱的那口气便接着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还没寻到法子传信出去。可是你们侯爷叫你带药进来了?”   谈到正事儿,荆望立刻正了颜色,“侯爷吩咐我带你回去。”   林诗懿之前猜的没错。   她看着是只身除了北境大营,其实后面跟着齐钺的人;只可惜便如当日卫达所言,他们没有荆望的本事,没办法潜入戒备森严的丹城,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看着林诗懿和北夷人入了城。   荆望来前已经跟当时跟着林诗懿的人通了气,进了丹城后又马上联络了城里齐钺的探子;知道城里百姓间没有爆发黄曲之毒,也知道前段时日北夷人的确是带了一个汉人女子入了昔日丹城太守的府邸。   于是他便一刻未歇,直奔此处而来。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便说些你不知道的与你听。”林诗懿走到案边的小方凳坐下,抬眸盯着荆望,“我不会跟你回去。”   “夫人,您这是斗得哪门子气啊!”荆望急得直跺脚,“催促侯爷开战的圣旨不日便要抵达北境大营,战事将起,你若留在这里岂不是捆住侯爷的手脚?侯爷他本来就只剩一只手了……”   圣旨的事林诗懿自然不知,但就她走之前对卫达留下的吩咐,就算是为着齐钺的左手,卫达也不可能轻易让齐钺起了开战的念头。   必是还有旁的什么东西。   若是比阵前退敌,她自是敌不过齐钺;但若比分析局势,审时度势,她必不差齐钺分毫。   裴城当日之耻便是丹城明日之忧。   这结论齐钺能想到,她林诗懿也不难得出。   “回去告诉你家侯爷,斯木里已然病势沉重,缠绵病榻,只需要稍待几日,便是开战的良机。”林诗懿双目锐利,“但我不能回去。”   “夫人!”荆望这次是真的急得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您若非得这样,那我今天便是打晕您,抗也要给侯爷把您扛回去!”   “我又不是他齐钺的物件儿!”林诗懿白了荆望一眼,“我且问你,你可是盼着你家侯爷英年早逝?”   “呸呸呸!”荆望连忙往地上啐了几口才接着道:“夫人您说什么呢?侯爷要是没了,您可是要做寡妇的……”   “我不在乎。”   林诗懿说这话的表情是真不在乎,但随即,她的眸色便越来越沉——   “但你可知道,斯木里今日的病,便是你家侯爷在隗都染上的毒。”   作者有话要说:  阏氏就是夫人,大阏氏大概就是正方大老婆~历史架空,不比细考啦~   最近三次元缠身,总是来晚,阿鱼在这跟大家道歉了! 第35章 夏夜两遇不速客   “夫人……”荆望苦着一张脸, “我今天不把你带回去,就算说破天去的理由, 只怕侯爷也得打断我一条腿……”   “那也得留到赶走北夷人以后。”林诗懿瞧向荆望的眼神带了两分笑意,“到时候, 我亲自给你接上, 必不叫你后半辈子落下毛病。”   说到底在荆望心里,确也没有人比齐钺的位子更重了;齐钺身上的毒来去都不留痕迹, 到底让他实难安心。   “那说好了!”他用力跺了下脚,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 “还有今天, 我刚才……捂您嘴的事儿,也不能跟侯爷说!不然我另外一条腿也得折……”   “成——”林诗懿玉指尖儿轻轻地点着桌沿儿,“依你。”   荆望单纯憨直, 有时候难免带着点儿少年心性, 但说起正事来也是从不含糊;林诗懿把丹城太守府内的情况事无巨细地都向他交代了一遍, 他还是从中瞧出两分蹊跷来。   “你说那个裴朗这能信得过吗?”荆望也皱上了眉头,“要不夫人, 还是我留下来帮您吧。”   “裴朗的底细我会再探,就算用不上, 我也不会让他误了你家侯爷的大事。”   林诗懿指尖轻击桌沿的频率越来越快。   “但现下太守府里的事儿, 我也只能指着他。你功夫再好,也最多只能漏夜外出悄悄打探,不若他能在太守府邸自由行走,更何况, 这丹城内外的情况,只有你能带得出去。”   林诗懿停了手底的动作。   “齐钺还等着你。”   她心底明白,说得再多,荆望也未必听得进去;他心里只会向着齐钺的意思。   终是要用这最后一句,才能戳到对方的心窝子里去。   果不其然荆望听完便不再作纠缠,他再把丹城太守府内一些不太清楚的细节又打听了一遍,便与林诗懿做了道别。   他一个闪身,便没在了无边的夜色里。   林诗懿这边刚要抬手关门,门口又出现了今夜第二个不速之客。   对方闪身进门的速度远远及不上荆望,林诗懿未来得及再起惊异便瞧出了来人——   裴朗。   丹城太守府的一个燥热夏夜,林诗懿却要接二连三地被这些不好好敲门的人吓出一身身的冷汗,如此,便最是最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也动了肝火。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见往日里最是沉静的大夫也发了脾气,裴朗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我刚瞧见有道黑影朝这个方向来了……”   裴朔这几日得了井水的滋润,身体已经日渐大好了,无论是饭食还是汤药都进得没有问题;可今夜却睡得并不安稳,几次将裴朗吵醒。   裴朗起身查看,便发现裴朔的身子微微有些烫,便找了蒲扇来准备为裴朔打扇,想要教弟弟睡个安稳觉,却不想正巧看见了马棚外一闪而过的黑影。   那黑影身形极快,待裴朗追出门去,只来得及瞧见大致的方向是通往林诗懿单住的破房。   好巧不巧,那身影恰是荆望。   他不敢怠慢,便急急地往林诗懿的住处赶来。   而如荆望一般的身手,怎可能不知道有人暗中跟着自己;于是才有了前面翻窗入户的一幕。   裴朗细细地解释了一通,待见到林诗懿的脸色缓和了些才接着道:“我赶到门口时正准备敲门,却在窗口好像瞧见了两个人影……”   虽听不清房内的低语,但裴朗隔窗瞧见林诗懿的动作轻松,二人的举止也都尚算客气,于是便留个个心眼没有破门而入。   “那人……”他试探道:“你们倒像是熟识的?”   “是。”林诗懿答得坦然。   “秦大夫。”裴朗正色道:“您不只是位大夫吧?”   林诗懿莞尔,“何以见得?”   “您瞧着是中原女子,却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能养得出来的谈吐气质。”裴朗不打算再做隐瞒,“无论是心胸、远见、胆识、医术,甚至是揣度人心,都不是一位普通大夫该有的。”   裴朗顿了顿,“何况,您还是个女人。”   “看来裴公子对女人的成见颇深啊。”林诗懿撩了撩裙摆端坐在小凳上,“可我真的就是个大夫。”   裴朗上前紧逼一步,“您是大夫不假,但您不会只是个大夫!”   “裴公子也不会只是个马夫。”与裴朗的步步紧逼不同,林诗懿的嘴角还是噙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不是吗?”   在太守府邸的这段时日,斯木里已经渐渐对林诗懿放松了警惕,她虽然还没能获得自由,但至少可以由两个北夷兵士跟着,在整个府邸的大部分地方行走。   起先她以为裴朗兄弟俩是被斯木里手下抓进来帮忙的壮丁,虽然裴朔那个小身板让人起疑,但她也确实没有找到更好的说辞能站得住脚。   可多日在府邸行走后,她便发现,这说法越发的不成立。   斯木里城府颇深,行事谨慎,纵观整个丹城太守府,除了她自己和裴朗兄弟二人,她找不见第四个隗明人。   就算是府里煮饭生火的厨娘或是最低级的浣洗丫头,也都是北夷女人。   裴朗倒也罢了,怎可能千挑万选的选中了裴朔这个病秧子。   何况,她第一天入丹城时便发现了裴朗身上的异样。   起先,她瞧着裴朗给自己的玉佩从成色到雕工都太过普通,甚至可说是略显低劣,便只把裴朗兄弟二人当做是普通人家出身。   可那日她侍候裴朔用药,信手抹去了裴朔呕出的药汁儿,事后裴朗曾递给她一方帕子。   那帕子的布料款式虽算不上金贵,瞧着也是很破旧了,但却打理得很干净,裴朗从胸口把帕子摸出来时,那帕子叠得整齐方正。   这不是寻常百姓人家常有的习惯。   在隗明,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教养。   “我的确不是北境人。”林诗懿说得不缓不急,“但若要数数北境十二城内叫得出名字的世家,我还算知道几个。”   “裴朗,你若姓个赵钱孙李,我兴许还猜不到;但偏偏裴姓非是大姓。”她继续娓娓道来,“数来数去也只能是当年裴城破城后从裴城的城门楼子上飞身一跃的裴城太守裴正庸;而他的儿子若还活着,当正好是你这个年纪。”   她说着突然倾身向前。   “可我仍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也是为着这事儿,让我没有在一开始便怀疑你的身份——”刚才裴朗是上前一步紧逼林诗懿,可林诗懿现在却只用眼神便把裴朗逼到了墙角,“若我没有记错,裴正庸膝下,只得一独子。”   这个燥热的夏夜终于在此时起了点点徐徐的夜风,刮过裴朗背心里渗出的涔涔冷汗。   他整个人突然好像是一片枯萎的落叶,寂寥落寞地飘在北境的深秋里,不寒而栗。   “裴朔不是我弟弟。”他伸手扶住身前的小案,好像非得有什么东西撑住他,他才能不倒下去,“他是我逃出裴城万人坑后,在路上捡来的孩子。”   当年失去主帅齐重北的北境军难挽颓势,一夜之间犹如城倒山倾;而各城的守备军常年被护在北境军的羽翼之下,脆弱得好像一个稚子孩童,只能任由强大的北境人随意拿捏。   北夷人将隗明王朝的北境十二城逐个击破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年,而当中的大半年时间,都折在了裴正庸坚守的裴城之上。   裴正庸率领裴城守备军坚守裴城整整一个严冬。   当时已经被北夷人断绝了所有补给和通信的裴正庸不会知道,整个北境除了一个远在国境线上的丹城,已经全线陷落。   他等了一整个严冬也没有等来援兵,终于在破城那日一跃跳下了裴城的城门。   他终于是等不到裴城的春暖花开,殉了他驻守一生的裴城。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那是裴朗出生至今的记忆里,永远不愿再去回想起的一个北境的严冬。   那一个严冬的裴城,是连日月都照不进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三次元缠身,可能都不会来得太早,但明天我会尽量粗长!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出自《北风行》【作者】李白·唐 第36章 日月何不耀裴城   那一年裴城的初雪来得特别早。   “少爷——”张妈撑着油伞跑过来, “我的小祖宗诶,这雪落得这么老大, 老爷都免了你的早课了你怎么还不回屋去?”   “乳娘?”裴朗放下手里刨雪的小铲子,抬头笑眯眯地瞧着张妈跑过来把伞撑在自己头顶上, “我年头上偷了父亲的一壶酒, 就埋在这里呢,我想趁现在有空起出来, 明天带去看娘亲!”   那时的裴朗不过束发之年,清瘦干净的脸上带着笑, 满满的少年意气。   裴家家风甚严, 他每日卯时起身便要和师父练习骑射和拳脚功夫,午睡后未时三刻开始跟裴正庸请来的先生读书;一年里除了春节,便只有母亲忌日的那一天得歇。   他母亲病逝后葬在了裴城外后山上的裴家祖坟里, 每到忌日这天, 裴正庸都会带着他出城一天, 祭拜亡妻。   “明日……”张妈含糊道:“明日我们怕是不能出城去看夫人了。”   “为什么?”少年脸上的笑容马上暗了下去,失望的小眼神儿看着可怜极了, “可是每年的这一天都是要去瞧娘亲的,今年若不去娘亲该生气了。”   裴朗是裴正庸的独子, 虽严苛教导, 却也关怀备至,裴正庸将儿子保护得很好;无忧无虑的少年还不知道裴城已被北夷人围困足有月余。   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这……”张妈一时语塞,不知道要怎么安抚眼前失望的小少爷。   “朗儿,这几日落雪, 山路难行,我们晚些再去,你娘亲不会怪罪的。”   裴正庸身着甲胄笔挺地来到儿子的身边,他的声音里是父亲的威严,眼睛里却是父亲的柔情。   “这几日师父和先生都有事儿,就不能来盯着你了,你先随张妈进屋去自行温习,记着父亲的话,要严于律己,万万不可耽误了课业。”   听到可以连续好几日歇息,少年人的眼睛遮不住开心得放光,之前的失望也是一扫而空,“是!父亲!”   裴朗在府中歇了月余终于是待不住了,裴正庸虽说停了他的课业,近些时日以来连到他院里来检查他的功课都免了,却是加了新的规条,半步不准他踏出裴城太守府的大门。   不用操练不用读书的兴奋劲头在这一个月里早就过去了,少年心性如何关得住。   他想念西边城门楼脚下那个瘸腿老伯摊子上的煎饼锞子已经很久了。   也不知是这入了冬的人犯懒,还是这入了冬年下就不远了,裴朗觉得府内往日里进进出出的下人都变少了;连日日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的乳娘张妈除了一日三餐的给他送吃食、收拾换洗衣物,都很少在跟在他跟前儿转悠了。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正合了他的心思。   亏得这些年来跟着习武的师父日积月累,他瞧好一个没人的档口,三两步便窜上了裴城太守府的院墙。   一跃跳下围墙后少年得意地回头望了一眼,没被任何人发现。   他双手拍了拍灰,哼着小曲儿便上了街。   裴朗刚拐出了太守府的小巷,却再也看不见那个熟悉的,生他养他的裴城。   道边零星的几棵马褂木早就落了叶,光秃秃的枝丫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张牙舞爪。   热闹的集市不见了。   那些熟悉的冒着热气的小吃档,在道边支着竹席摆着的喧闹茶寮,引着姑娘们驻足停留的首饰和脂粉柜,一面把醒木拍得啪啪作响一面唾沫横飞的说书摊子,还有打把势卖艺偶尔还来点骗人的小把戏的摊档……   他们,在裴朗看不见的角落里——   消无声息地死了。   少年雀跃的心情突然变得如履薄冰般的紧张,他不过月余没有出门,熟悉的一切便都换了模样。   北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旋着圈地打转,好像在地上升起一团白烟。   这也是裴朗不曾见过的画面。   裴城的主街道向来热闹,一大早便会有人打扫,即便有新雪落下,也很快会被往来的脚步踏成黑泥。   他记忆里小时候穿了新鞋上街,怕那些黑泥沾污了鞋底,总是要央求父亲抱。   裴正庸向来严格,不肯惯着儿子的娇气,到最后总是扭不过幼子又抹不开面子,只能默许张妈把他抱在怀里。   可他现在踏着足底“咯吱”作响的积雪,无比想念着曾经被众人踩踏出的黑泥。   就算是最污秽的雪泥,都埋着裴城曾今数不尽的烟火气。   每一声足下传来的“咯吱”声都教裴朗颤抖,他拢了拢身上的皮袄,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裴城这场风雪里静静默立,不知要去向哪里。   远处传来一阵泼剌剌的马蹄声将他惊醒,他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队轻骑身披甲胄从远方赶来,骑兵手中的马鞭扬的极高,一队快马很就快经过了他的身旁。   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他又听到一串马蹄折返的声音。   “少爷?是你吗?”   裴朗惊恐的看着一名轻骑单独折返朝自己走来,马上那人面覆甲胄,他看不清来人,却认得这一身装束——是丹城太守府、他父亲身边最得力的近卫。   那一队近卫里,有好些个都做过他拳脚骑射功夫的师父。   虽然记不起来人是谁,但这个声音他是熟悉的。   他连忙点头。   “大人怎么会让您在这样的时局里单独上街?”那人朝裴朗伸出一只手,“上来,属下护送您回府去。”   裴城太守府邸,裴朗正坐在自己的床边觳觫战栗。   张妈正在一旁张罗着用干帕子擦干他被雪片浸湿的头发;而他手里端着的温热姜汤却暖不热他的身体。   “吱嘎”一声房门被推开。   裴朗惊恐地抬头,他看见裴正庸满身的怒气,一副张嘴要骂人的样子,但又咽了回去。   裴正庸叹了口气:“张妈,你先出去。”   “父亲……”裴朗怯怯地开口,他有好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朗儿,你长大了。”裴正庸拿起张妈搭在桌边的帕子,轻轻为裴朗擦拭起了头发。   裴朗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未与他如此亲近。   “是父亲的错,父亲不该瞒着你。”   裴朗的记忆里,这也是父亲第一个和自己认错。   裴正庸从来都是一个威严的父亲。   但裴朗从没有想到,这便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父亲亲近。   从那以后,裴正庸便越来越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但太守府邸被越来越多的灾民和伤兵填满。   裴朗每天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缩在床角抱着自己。   那个饿死了无数裴城老百姓的冬天还来不及过去,战火终是比春天来得更早了一些。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一个夜晚,连天的炮火终于响彻了死寂的裴城。   他缩在桌子地下,看着房顶扑扑簌簌落下几尺厚的灰,为他安逸的前半生画下句点。   张妈赶到房中把他带出来的时候还跟着几个裴正庸的近卫,裴朗被几个人护着逃向城门的方向。   裴正庸的一生终于在最后的时刻自私了这么一回,他想给唯一的血脉留条活路。   踏着无数的尸首,在身边的近卫接二连三得倒下后,裴朗才终于来到了城门楼前。   可他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却只能看见裴正庸纵身一跃的背影。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痛恨软弱怯懦的自己。   但也是从那时起,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活下去。   裴城城破,身边的近卫一个个死去,只剩下他和张妈两个人,终是没能逃得出去;但好在他混在了一群逃难的裴城百姓里,没人知道他是裴正庸的儿子。   一整个寒冬的饥荒已经让裴城死了太多的人,而战争带来的死亡更是不计其数。   外面的人都以为北夷人残暴,是想封住丹城还要吃粮食的嘴和避免后期的暴/乱才挖了那个掩埋了万人的深坑。   只有裴朗知道,也许那些理由都是存在的,但北夷人甚至根本不削在处理这些百姓的问题上耽误时间。   他们的眼睛还瞄着富庶的丹城。   可随着裴城那一场迟到的早春而来的,是一场因为堆积成山无人处理的尸体而迅速蔓延的可怕瘟疫。   数万人的深坑,将一切的真相都掩埋在了黄土里。   当他被埋进那个散发着恶臭的万人深坑里,是张妈伸手为他挡住了即将掩面的泥土。   “这些年我在太守府里攒下的银子都埋在了后院的银杏树下,本来是打算将来给我小儿子娶媳妇的。我把它们起了出来,去疏通了关系,填土的人会在这边埋的浅一些。晚上会有人把你和另几个付过银子的人挖出来,送你们出城去。”   “少爷,张妈老了,走不动了,但你要努力活下去。”   “北境现在只剩下丹城还没有沦陷,你可以逃到那里去,我本来是丹城人,我的小儿子也在那里……”   裴朗还记得当时张妈跟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叫阿朔,那名字还是我求着老爷帮起的。”   当他终于在丹城见到了那个叫阿朔的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时,他都还没满十六岁,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五六岁娃娃的爹。   “你记着,以后你就叫裴朔。”他抱起小男孩,“但凡有人问起,你都要答我是你亲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通知会停电,暂时不确定是不是有更新,抱歉抱歉! 第37章 攻城战前藏疑虑   荆望再返回将军大帐之时, 天刚蒙蒙亮。   齐钺早已经醒来,袒着左半边身子笔挺地盘腿坐在行军榻上, 他听见动静抬头便看见荆望活像霜打过的茄子,于是便知再问什么都是多余。   这结果, 他本也能料到个七八成, 于是继续垂首阖眸,状似假寐。   眼见齐钺没有一点儿要搭理自己的意思, 甚至连骂人都省了,荆望心内更是不安, 挠了半天的头只能恹恹地唤了声:“将军……”   “我知道了。”齐钺还是保持着老样子, 他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等了良久才接着问:“夫人,可有话要你带与我?”   荆望现在一脑门子官司, 哪怕齐钺骂自己也成, 就怕见对方不说话, 这会子逮着机会了,赶紧上前把在丹城的一切见闻都仔仔细细地交代了一遍。   “啧——”讲到裴朗这一段, 齐钺却突然啧声,吓得荆望不敢往下说。   齐钺的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 他抬手用力的揉着眉心, 自顾自地喃喃道:“怎么又有了新人……”   “将军……?”荆望听不清齐钺低着头在嘀咕着什么,只是瞧着对方一张脸铁黑,便连问话也不敢大声。   “没你事儿。”齐钺又叹了一声,“你接着说你的。”   荆望还是挠头, 觉得自家侯爷越来越难懂了,只得一五一十地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复述了一遍。   “等今儿天黑了,你再回去。”听完全程的齐钺正色道:“找丹城内的探子摸清这个裴朗的底细交给夫人,另外再告诉她行事不必着急,至少半个月内,战事不会起。”   “半月?”荆望狐疑地拔高了声调,“侯爷你不急着去接夫人吗?”   “废、话!”齐钺从牙齿缝儿里挤出这俩字,“能不急嘛!”   齐钺心里急,但他知道这事儿急不来。   丹城高壁深垒,不比其他北境十一城,若要强攻,实属不易;就算是当年兵强马壮,一路高唱凯歌的北夷人也曾经围在丹城外无计可施。   若不是那时丹城太守带了近卫弃城而逃后,丹城内有人里通外敌,从里面打开了城门,来了一出开门揖盗,北夷人不会如此轻易的入主丹城。   若是丹城也能有一个裴正庸,丹城只怕会比裴城守得更久……甚至,北境也许只会沦陷十一城。   关于丹城的一切,齐钺早已烂熟于胸。   他不可以贸然强攻,如果可以,他断不会等到现在。   林诗懿走后,他仔细了解了林诗懿走前留下的关于战地救援的一整套理论和方法;不得不说,林诗懿虽然从没有亲临战场,但那法子却可行性极高。   但即便是等北境大营把林诗懿留下的那一套都练好,能大大降低战场致死的人数,强攻高墙,也定然死伤无数。   齐钺不会那么做。   他甚至可以想见,若是林诗懿还在他身边,也断然不会允许自己那样做。   再者说,强攻的结局谁也无法预见;即便他齐钺对自己和整个北境军有信心,坚信他们可以拿下丹城,他也无法预料出一个大略的战程时限。   若是战争的时间拖长,让斯木里有时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兵败无力回天,齐钺无法保证对方是不是会把满腔的怒火转嫁到手无寸铁的丹城百姓身上。   据之前的探报和今天荆望带回来的消息,此刻丹城尚活着的百姓不会比当年葬在裴城万人坑的数量少。   他不可以卖这个万一。   若是一招不慎,他不能原谅自己,林诗懿也不会原谅他。   “如此说来……”荆望也跟着叹气,“便只能由着夫人在丹城的太守府邸跟斯木里那种野兽周旋,自生自灭?”   “凭懿儿的智谋心性,既然现下斯木里有求于她,只要战事一天不起,她就一天安全。”齐钺起身走向床边,望着丹城的方向,“一旦战火燃起,我要以最快的速度踏平丹城——”   “她不肯随你回来,我便亲自去接她。”   言罢,齐钺眼中的柔情渐渐消散,嘴角忽然染上点阴冷诡谲的笑意,“况且,圣旨不是还没到吗?我得要在战前看看隗都这次又给我备下了哪些个好东西,才好安心去赴死,不是吗?再者说了,这仗迟早是要打的,我先向他卖个乖又何妨。”   是夜,再度潜入丹城太守府邸的荆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顾不上敲门的礼节了,一回生二回熟地差点又直接翻进林诗懿破屋的窗户。   他把脚跨上窗台的那一刻又想起了齐钺阴沉着的一张脸,吓得一哆嗦,连忙绕回大门前。   他抬起来要敲门的手还没挨到门框,就听见门内有人应道:“门没拴,进来吧。”   林诗懿正伏在案边撰写脉案,早已瞧见了窗外的人影;说不出为什么,她似乎就是知道今晚荆望会再回来。   “夫人!”顾不上什么礼法尊卑了,门一打开荆望就要拖着林诗懿走,“裴朗有问题,我要是帮不了你了他就更不行了!你还是得跟我回去找侯爷从长计议。”   “又在发什么疯!”林诗懿没好气地一把甩开荆望,“荆望你几岁啊?攻城在即,是你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没有!侯爷这会也还打不进来!侯爷他……不是,裴朗他……”荆望急得无语伦次,嘴里叽里咕噜地倒腾了好半天才说到点子上,“裴朗他就是当初打开丹城城门的奸细!”   十几年前丹城城破的事情林诗懿知道个大概;最起码朝廷公之于众的战报上白字黑字清清楚楚的写着,当年丹城守备军混入了北夷的奸细,在北夷人攻城战之前的夜里,悄悄地打开了丹城的城门。   荆望的话不需要说得再怎么清楚了,当年开门延盗、引狼入室的人,就是裴朗。   但林诗懿仍旧不解,他是裴正庸的儿子,是从裴城的万人坑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当年年少无知、胆小怯懦的裴朗,已经随着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少时一起埋进了裴城的历史里。   亲眼目睹了裴正庸那殉了隗明河山的一跃之后,他对北夷人的恨意,不会比任何人少,难道他真的就为了活命会心甘情愿做了北夷人的走狗。   林诗懿不愿相信。   但若说是为了他那个得来不易的弟弟……   裴朗的命可说是张妈在万人坑里淘回来的,若说为了报恩,他紧张张妈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那还说得过去;可若是为着裴朔忍辱负重,那他开门前早该与北夷人议好了价码,怎么会混到如今要带着裴朔睡马棚的地步?   且单看裴朔那身子,便是没过过什么好日子。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她仔细的分析揣测再去一一核查,她只得直接向荆望挑明了心中的疑虑。   荆望得到的消息都是刚才去找丹城内齐钺安插的探子打听来的,关于裴朗的身世他根本一无所知,只怕因为整个丹城都没人知道,包括裴朔。   除了林诗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叛变丹城……”荆望愣了半晌,他的脑子不适合分析这么复杂的人心,他只能把知道的都倒给林诗懿,“但我或许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要睡在马棚里,因为在叛了丹城之后,他又反了斯木里。”   就在年前北夷人被齐钺追打一退再退终于困守丹城后不久,裴朗带着城中众人,干了件大事。   熬过了秋收,冬季农闲时,他带人挖了一条地道,从丹城南边直通城外。   “什么?”   林诗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她进入丹城的时日不短了,可却一直被困在太守府邸,其实关于丹城内的景况其实一直都是听裴朗的描述,她现在不禁心内起疑。   “所以丹城的人到底还好吗?黄曲之毒没有蔓延至丹城的百姓,是因为丹城已经逃空了?”   “这不可能。”她又接着似乎自语道:“几万人逃出丹城,就算探子不报,齐钺也不可能无知无觉。而且秘密的地道能有多宽,等不到几万人趁夜悄悄逃完,斯木里早就该发现了。”   “还有——”她继续分析,“若是能逃,他就算自己不走,也该早教裴朔走了。这说不通。”   “细节的事儿探子也不知道——”荆望低声道:“但据我所知,裴朗事败,才被关进太守府邸喂马。据那些探子说,平时里倒夜香清尸体的腌臜活计也都是叫他做,斯木里没杀他,瞧着像是要羞辱他……”   “士可杀不可辱”是中原人的话。   根据林诗懿这些日子对斯木里的了解,斯木里了解中原文化,能想到这么个法子教裴朗生不如死,林诗懿不意外。   可若裴朗明明就是当年叛变隗明的奸细,那便早就担不起什么气节名仕的名衔,如此说来,这斯木里又是在唱哪出?   若是当年他开城门是为了裴朔,那为何有生路的时候不叫裴朔逃在第一个?   这裴朗又是在唱哪出?   林诗懿听着荆望解释了一通,可方才的两个问题好像根本没变过。   问题虽然想不通,但所幸,林诗懿还有时间,“你家侯爷定在半月后开战,可是在等隗都的圣旨?”   这回轮到荆望惊大了眼睛,“夫人你是算命先生还是大夫啊?怎么连还在路上的圣旨都算得到?”   荆望这番“吹捧”林诗懿显是并不受用,她没好颜色的瞪了荆望一眼,“我走前兵部的文书都快压塌你家侯爷帐子里的小案了,算算日子,这袭营的战报就是爬也该爬到京城了,圣上怎会没点动作?”   “是……”荆望整个人突然恹恹的,“也不全是。”   荆望接着把齐钺来前和自己解释的话都大概向林诗懿交代了一遍。   林诗懿这才明白,荆望方才突然泄了气不是为着自己瞪了他一眼,而是忧心着齐钺的右臂。   “我走前留了东西给卫达,既然是打算速战速决,那便足够你家侯爷应付过这次攻城之战。”林诗懿的眸色也突然间沉了下去,“只是那封信……齐钺已经及冠,是个成年人了,该作何选择,你提醒他想清楚了便是。”   见荆望的眼神还是忧思甚重,林诗懿接着解释道:“裴朗的事情,你也不必急,我自会想办法求个答案。他最宝贝的弟弟昨日身子又不好了,很快便会再来求我。你且先回去和你家侯爷通通气。”   作者有话要说:  荆望:我觉得你俩要不加个VX? 第38章 求眉目亲身试毒   虽然齐钺这个人林诗懿已经不作他想, 但是定北大将军于军事战略上的真知灼见,两世都不曾教人失望;既然齐钺对开战的时间有了自己的盘算, 至少就这件事上林诗懿是信得过的。   横竖开战的时日还早,她便不急着去找裴朗;左右上次开给裴朔的药五日内便会吃完, 她等着裴朗自己上门便是了。   既然她现在没法子亲自查证些什么, 倒不如等着裴朗有求于人时,她更容易分辨裴朗话里话外, 几分真几分假。   比起这个,她更忧心的是斯木里身上的奇毒她仍旧毫无眉目。   现在少了裴朗这个内外帮着她打探跑腿的, 她眼下一切行事更不方便了, 如此独自研究了两天脉案药理,她已经开始琢磨着,要不等明天寻个由头先去找找裴朗算了。   不料第三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还是裴朗先行色匆匆地敲开了林诗懿的房门。   “秦大夫。”裴朗手中攥着一方带血的帕子, 不住地颤抖, “裴朔他,他怕是不好了。”   这是林诗懿入丹城太守府这么久以来头次见着裴朗如此失礼的慌张。   如此甚好, 她想,这样的裴朗想必就是想跟自己编瞎话, 错漏也定然好抓。   她静静地瞧着裴朗, 并不言语。   她不急。   裴朔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了,幼时苦日子里落下的旧疾,一时间治不好,只能好好将息;但裴朔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 趁着年轻,有她前面的几副药调理着,必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   裴朗关心则乱,倒是合了林诗懿的心意。   她就这么定睛瞧着裴朗,却突然神色大变。   “求求你,秦大夫。”见过亲身父亲纵身一跃的裴朗,爬出裴城万人坑的裴朗眼边滑下点泪,他“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林诗懿面前,“求求你救救裴朔……”   出于大夫的警醒和自觉,她没有再多一个字的废话,甚至没有扶起裴朗,拎了袍摆便直奔后院马棚而去。   裴朗愣了一瞬,赶紧连滚带爬地跟上。   马棚旁边一间破茅草屋,是裴朗裴朔“兄弟俩”休息的地方。   林诗懿一进屋,看到裴朔的状况,甚至不肖把脉,便已是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裴朔的日子即使在太守府内过得也不算太好,但是总有裴朗在旁尽力周全;林诗懿早前想着裴朗或许会为了裴朔做出那些大逆不道、有违天理的事,也是从平日里看出来了端倪。   裴朔穿着的虽是粗布的里衣,缝缝补补的瞧着虽粗陋,但一直被裴朗打理得干干净净。   此刻林诗懿瞧着木板床上躺着的裴朔一身干净的淡青色粗布里衣上密密麻麻渗着的血点子,觉得脊背生凉。   先有前世权倾朝野的林怀济,后有今生功高震主的定北候,眼下是手握北夷在丹城绝对控制权的斯木里……   他三人看着是毫无关联,但哪一个不是当世无两的大人物,又有哪一个不是慎之又慎的性子,尤其是斯木里;可不管他们哪一个,都没能躲得过这诡异玄妙的奇毒。   但天下间能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会舍得用在裴朔这么个出生卑微的病秧子身上。   图什么?   林诗懿一瞬震惊之后还是稳了心神,如常把脉。   裴朔和斯木里都在丹城太守府邸染毒,不由得让人思虑其中的联系,但她把脉后发现,裴朔的脉象到底还是跟齐钺更像。   裴朔与齐钺身体里的毒性,都远远不及斯木里来的严重;裴朔这毒症这样来势汹汹,还是为着他那本就不济事的身子骨。   林诗懿这脉搭得很久,裴朗只觉得自己后背心那一片被急出来的汗水打湿的衣料都快要被吹干了,才听见林思懿问道:“他这几日来吃过什么?接触过什么?”   前几日裴朔就一直不太好,摸着有些许的低热,进食也不多了;裴朗就是夜里起来给弟弟打扇子想要让人睡个安稳觉,才会撞见林思懿与荆望的事儿;结果不想被林诗懿撞破了身份,牵出了一段往事。   裴朔只是低热,并不那么明显,又正值伏天,瞧着弟弟进食虽是少了,但进药之时也没有以前呕吐的症状,裴朗一直只当是着了暑气,最后便耽误了下来。   直到今晨,他早起便看着裴朔一脑门子的汗,刚打了水想给弟弟擦个身,却是沾了一帕子的血迹。   “吃食都与我是一样的,天儿热了他胃口本就不好,进得倒比我还要少许多。”裴朔不敢耽搁了,一五一十仔细道来,“因着他这些天一直不好,我都没敢教他出过这门,一直就在榻上躺着,还能接触些什么……”   “我还记得你叫我去打听的病征,和裴朔……和裴朔他一样……”裴朗痛心疾首的蹲在榻边,痛苦地抱着脑袋,好半晌才问:“斯木里不是害病,裴朔也不是,对不对?”   “对。”林诗懿没有再作遮掩,直白道:“是毒,且我毫无眉目。”   但她无意与裴朗说更多。   裴朗有事瞒着她,她也不十分信任裴朗;且她现下脑子里转得飞快,想找出齐钺、斯木里甚至是前世的林怀济与眼前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病弱少年有何共通之处。   若要让裴朔与齐钺、林怀济硬是攀上点儿什么关系怕是不能够了,但和斯木里倒是可以……   起码都住在着丹城太守府邸不是?   林诗懿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儿,突然榻上昏睡的人出了声——   “哥、哥……”裴朔的气息很微弱,“我想,喝水……”   林诗懿站在小案边,手边便是茶盏;她也没多想,端起茶盏里满着的一杯清水便要送去给裴朔。   “这是我平日里饮的水。”裴朗起身将人拦下,接过林诗懿手中的茶盏,随手将杯中的水泼在脚边,抬了抬眉毛看着小案上一个缺了半截嘴儿的破茶壶,“他的在那边。”   林诗懿瞧着裴朗在那破嘴儿壶里再倒出一杯清水满上,动作小心翼翼的,好似里面装着什么琼浆玉露一般,深怕洒出半滴来的样子,不解道:“有何区别?”   “这是你向斯木里求来的井水。”裴朗扶起裴朔的半身,一点点地喂着水,“我好不容易寻了个有盖子的壶给他盛着,怕着了灰。”   井水!   林诗懿瞬间醍醐灌顶。   若硬要让裴朔和斯木里攀上关系,那便是他二人都饮着一口井里打上来的水;整个将军府邸,整个北境,只有他二人一样。   奇毒之事困扰了林诗懿这许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寻到一丝眉目。   根本来不及细想跟这口井毫无关系的林怀济和齐钺,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破茶壶,也顾不上担心那断了半截的壶嘴儿是不是会刮伤自己的嘴唇——   大家闺秀礼仪全无,对着壶嘴就朝自己灌了几大口。   裴朗不明所以,茫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知所措的抱着裴朔愣了好半晌,错愕的瞧着林诗懿细细的研究着壶里剩下的那点井水,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过来;“你怀疑……这水……”   林诗懿手上蘸着点井水,凑到鼻尖前又闻了闻,她点了点头,“是。”   “那你还……”裴朗惊得不轻,急忙放裴朔躺平回榻上,“你都说自己毫无眉目你还敢喝?宫里太监才试毒,你这算什么!”   “不试——”林诗懿余光扫过裴朗,目光凛凛肃清了北境伏夏的暑意,“我还能上哪里去寻眉目?”   作者有话要说:  谜底明明都在我心里,但解迷过程也是很累人的QAQ... 第39章 假意争吵露端倪   荆望赶回北境大营时, 齐钺正带着一群医博士看着手下的士兵演练林诗懿留下的那一套战地施救的东西。   “将军,差不多了。”   齐钺闻声抬头便看见荆望整个人像是刚从土坑里刨出来似的, “不过是叫你去看看进度,怎弄得如此狼狈。”   “看他们干活太慢……”荆望伸手随便抹了把脸上的灰, “我便忍不住搭了把手。”   “都差不多了?”齐钺带着荆望朝无人之处退了两步, 低声道:“做得都隐蔽吗?”   “嗯。”荆望点点头,“按您之前的吩咐, 壕沟都是趁夜挖下的,早上天一亮我就叫他们停了手。那地方选得离丹城的望楼也远, 就算他们日夜盯着, 也瞧不见什么。”   齐钺牵了牵嘴角,“自然是要挖得远一些。”   骑兵是北夷人最大的依仗,而速度是北夷骑兵最骄傲的尖刀。   齐钺在丹城外挖筑了九尺深壕, 自然要等骑兵跑起了速度再狠狠的跌进去;也只有速度够快, 才能让跟在后面的骑兵没有足够的时间反应, 跟着跌进去。   “可是斯木里也不傻。”荆望不解地问道:“他在丹城里守了大半年,任凭我们如何挑衅也不曾出城一战, 将军你有什么把握引他出城?”   “还记得‘倾山之战’吗?”齐钺的眼神戏谑又自信,林诗懿说的话他都信, “区区布吉娜就能让哈斯乌拉出城与我一战, 若是现在让他们知道我左手已经残废了呢?他的身子和身后的草原都等不了啦,不会放过一个这么好的机会。”   “夫人说过,斯木里此人极为谨慎。”荆望一脸严肃,“他不会信。”   “看看我们的圣上便知道, 谨慎之人,往往多疑。”齐钺也渐渐正色,“你夜里再去瞧瞧夫人可安好,顺便让丹城的探子把我残废了的事传出去。”   “将军,不妥吧。”荆望挠了挠头,“丹城被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斯木里自己的人都得不到信儿,居然有消息从底下传上来,他怎么会信?”   “他自然是要起疑的,我要的就是他起疑。我的左手的确是在那日被北夷的弯刀客所伤,这点他不会忘。他会起疑,却不会全然不信;但只要他起疑,他便会去查证;查丹城,也查我们。”   齐钺大手一挥,面上表情忽又转晴露笑。   “圣旨就快到啦!你去同卫达说,圣旨到北境的前后让他略略松一些,放两个斯木里的探子进来,让斯木里瞧见一个被圣旨胁迫,就快要被逼成一条疯狗的残废了的齐钺。”   “啧——”荆望没好气地砸吧了两下嘴,“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夫人上次跟我说,都留药给卫达了。”   齐钺的眸子沉了沉,“我知道,卫达已经把东西给我了。”   所以,我这条手,是残定了。   是夜。   当荆望再轻车熟路地摸进丹城太守府之时,敲罢林诗懿的房门,他甚至已经可以“悠闲”地抱手靠在门边。   荆望呆了片刻,听着草原上特有的沙百灵啼了两声。   这夜静得可怕。   他越发的觉得不对劲了,房中没有一丝响动,不像是有人。   他一扭头便翻身跳进窗门。   他不敢有动作也不敢点灯,但好在草原上的云层稀薄,月光清亮,他的眼神是极好的,轻易就能瞧清楚,屋内没人。   荆望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房门却被轻轻地推开了;他立马矮身隐匿身形,瞧见来人却是长舒一口气。   林诗懿回来了。   “夫人,你大半夜的跑哪去了?”荆望起身道:“差点没吓死我……”   虽然立马能听出对方的声音,但林诗懿还是被这突然的人声吓了一跳,她没好气地道:“谁吓谁!”   “是荆望失礼了。”荆望抱拳欠了欠身,“侯爷叫我来看看你,夫人可还安好?”   被人问到“可还安好”,林诗懿忽地想到前几天饮了井水的事儿,她现在倒真希望自己有点什么,起码可以找到奇毒的源头。   可这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她却一丁点事儿也没有。   “我能有什么事?”她白了荆望一眼,“不过是去瞧了个急症。”   不想提起试毒的事再叫荆望和北境大营里的那位大惊小怪,她略过了裴朔的病情。毕竟这一世的齐钺太过古怪了些,天晓得他知道了实情会做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林诗懿想着。   “哦。”荆望自觉乖巧的点了点头,又把齐钺准备的计划朝林诗懿交代了一遍。   “等圣旨入了北境就该开战了,听说这次送圣上旨意上北境的是夫人本家的表哥,秦大人,夫人真的不回去吗?到时候您表哥回去跟老相国告上一状,我家侯爷又该挨骂了……”   “不回去。”   齐钺要引开北夷骑兵出城一战,既可以减少战事的伤亡,又能转移开战的阵地,最大限度的保护丹城里手无寸铁的百姓。   林诗懿的心思现在都在这上面,她懒理荆望的唠叨,出言将人打断。   “要让斯木里信了齐钺的计,我自有办法。”   林诗懿自己饮了井水无事,裴朔的病却越发的沉重了,他这几日无事都守在马棚边的茅屋内,刚才碰巧回屋取往日的脉案,恰好遇见了荆望。   待荆望走后,她取了东西便又匆匆赶回马棚。   裴朗还守在弟弟的床边,熬了几天的瞳仁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秦大夫。”听见动静他起身给林诗懿作了个揖,“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为了你这病病歪歪的弟弟,我连着忙了这许多时日,你有何可以报答我一二的东西?我没嫌弃他下贱出身,你倒反而不满意?我早同你讲过,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   林诗懿把刚取来的脉案重重地摔在案头上,抬眸对上裴朗狐疑的眼神,怒意毕现,“告诉你吧,我不姓秦,是我娘姓秦,我姓林。隗都人。”   裴朗好歹也曾今是世家出身,早年跟着裴正庸回过隗都城述职,那时候的林怀济虽然还不是权倾朝野的相国大人,但官位总也不低了。   林怀济当时仕途一帆风顺,多少世家想要巴结这个寒门里高升的新贵,抢着要把女儿送进林府。   但林怀济与夫人秦氏情深意笃,莫说是娶隗都世家的贵小姐做平妻,就算是纳妾的心思也从未动过。直到林诗懿生母丧期已过,他也一直不肯往屋里添哪怕一个暖床的丫头。   这些韵事在坊间一度传为佳话,多少姑娘盼着自己日后也能觅得这样一位既有才学前途又深情专一的如意郎君。   这些事,裴朗自然也都听说过。   “敢、敢问秦……林大夫。”裴朗不可置信地盯着林诗懿,抱了抱拳,“林怀济林大人是您的……”   “一品恩国公,当朝宰相林怀济?”林诗懿笑了,便又是个标准的名门闺秀,“正是家父。”   全隗明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林怀济深慕亡妻,不肯续弦,膝下只得一名独女,身份贵不可言。   裴朗瞧得出林诗懿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但却怎么也料想不到对方能是林怀济的独女;他不敢相信这样贵重身份的人会出现在北境这一片不毛之地,出现在危机四伏的丹城太守府邸。   林诗懿曾今信手拭去裴朔嘴角呕出的药汁,可裴朗分明瞧见她神色如常,没带半点嫌弃。   “草……草民见过林大小姐。”裴朗赶忙退后两步,朝林诗懿规规矩矩地行礼,“之前,是裴朗怠慢了。”   林诗懿泰然受了裴朗的礼,她缓缓于矮凳上落坐,即使在这样简陋的环境和衣饰的衬托下依旧风姿绰约。   “裴公子久不闻隗都新事,只怕还不知,相国府嫡女年前封了懿宁郡主,已嫁入定北候府为当家主母,是定北大将军齐钺的正妻。”她淡淡道:“你这礼,不够。”   裴朗闻言忙是跪地叩首,少时裴正庸严加管教的礼数他这些年来都还记得,“裴朗见过郡主。”   林诗懿没有再出声,他听见窗外几声窸窣,终于长吁一口气,露了个满意的笑。   自从荆望给她带来了裴朗曾今反过斯木里的消息,她便额外的留了心眼;尤其是这两日裴朔病势沉重,她日日守在茅屋里,早就看出了些端倪。   自己白日里进进出出虽是都有人盯着,但都是光明正大的走在明处。   荆望几次进出她的破屋,凭着荆望的本事,若是她破屋附近有人监视,荆望早就发现端倪并告诉她了,不可能每一次行事都如此顺利。   北夷人身强体壮,力道是惊人的,速度和灵敏度却是不济,本就不善于做些藏匿盯梢的事儿。   但裴朗的马棚却不一样,林诗懿这两日夜里留意观察过,总能发现外面偶尔出来异常的响动。   北夷人不善藏匿盯梢。   但斯木里定然信不过一个反了自己的人。   裴朗看着行动不受什么拘束,只是斯木里要全丹城的人看看反了自己的人会活成什么样子。   但暗地里,他半点也信不过裴朗。   林诗懿刚才听完荆望的话便早已成计于胸。   既然斯木里信不过任何人,那便想法子让他听见些“不该听见的东西”;只要斯木里信了她是齐钺的正妻,接下来的事,便好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荆望:我什么时候能不做VX?   阿鱼:快了! 第40章 状似狂将军拒旨   卫达早早地迎在北境大营的正门口, 瞧着朝廷护送旨意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   队伍最前面的华丽马车在营门口停下,车夫拽紧了缰绳, 跟在马车后的太监便马上小跑向前掀开了半边车帘。   卫达抱拳行礼,“末将见过左谏议大夫, 大人一路辛苦了。”   “卫少将不必多礼。”秦韫谦由太监搀扶着下了马车, “定北候的身子可还安好?圣上那边可是记挂得紧。”   “不、不太好……”卫达按着齐钺的吩咐仔细答话,表情凝重的样子是荆望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本事, “侯爷在袭营一役中旧伤复发,之后便是沉珂难愈, 再也没能下来过床榻。”   “竟是这般严重!”秦韫谦也皱起了眉头, 转身打手掀开车帘便要重返车驾,“圣上自有先见之明,派了隗都御医一路随行, 快快引我去瞧瞧定北候。”   “这……”卫达面露难色, 瞧了瞧秦韫谦身后的那辆马车, “依着侯爷的规矩,入营的车马器物……甚至人, 都需得着人细细盘查过才是。”   “原来如此,是韫谦唐突了。”秦韫谦停了手上稍显急躁的动作, 转身对着卫达谦和一笑, “这车是我私人的车驾,车内都是些我个人的行礼物件,读书人没有旁的东西,只盼卫少将找两个妥帖些的人细查, 别弄坏了我那几本书卷便是了。”   “是。”   卫达顺着秦韫谦微微掀开的一角帘缝瞧进去,费劲压住了心内一阵冷哼,想起齐钺早前的吩咐——无论如何不可与送旨的队伍起了冲突。   “秦大人现在也算是侯爷的兄长了,自是挂心着妹婿的身体,这关心则乱的事儿如何能算唐突。”他抬手躬身指向将军大帐的方向,“末将这便先引了秦大人与宫中的御医大人去瞧侯爷。”   齐钺正百无聊赖地躺在行军榻上,他的人生至九岁那年起,便甚少这般的清闲,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前两天府里来的信笺,听卫达说还有你的私信?”他无聊地跟身旁的荆望打趣儿道:“那样厚厚的一沓,那小书生都同你说了些什么隗都秘辛?”   “别提了,他们读书人可能都有病!这大老远的,寄几朵花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   荆望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小心翼翼地把封口拆开,帐内便飘出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他打开信封内厚厚的一沓宣纸递给齐钺,“这老厚的一沓宣纸就包着几朵破花,这不是糟践东西吗?”   齐钺接过信纸大略地翻了翻,当真全是白纸,没着半点墨迹;他复又把信纸凑到鼻尖细细地闻了闻,确定这宣纸曾今包着的就是茉莉。   这沓宣纸用的都是定北候府他之前惯用的那一种,再熟悉不过了,但此刻他手指轻轻地的抚过纸面,却总觉得有种异样陌生的艰涩。   “大约是怕这一路上太远,香味儿跑没了罢。”他随口敷衍道:“北境也长不出茉莉,夫人回来了没准喜欢这味儿,你包起来好生收着便是。”   荆望恹恹地接过信纸,不大精神地随口应了一声,重新叠好了信笺塞回胸口里。   此时门外的近卫突然打帘小跑进大帐,不待对方说话,帐内各人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荆望点点头示意来人退下;齐钺已经拉好被角合上了眼睛。   秦韫谦快步入账,一眼便瞧见了行军榻上“气息奄奄”的定北大将军。   定北大将军眼下黑青,双唇皲裂泛白,探出被角的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白娟,白娟上还渗出点点血迹。   “怎就伤得如此重……”秦韫谦眉头紧蹙,抬手拦下了大帐内众人的见礼,扭头对身后的太医焦急地嘱咐道:“皇甫大人,有劳了。”   “是是是。”太医接过太监手里的药匣子,拎着官服袍摆一溜小跑去到了行军榻前。   将军帐内一时噤声,帐内诸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立刻老僧入定,魂游天外。   秦韫谦左手拿着圣旨,右手跟着太医,进了北境大营片刻未歇便领着太医来到了齐钺跟前;那太医好巧不巧算得上林诗懿之前的半个师父,正是圣上最信任的太医院右院判,皇甫弥。   就算是荆望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能瞧得出来,这是左谏议大夫得了圣上的吩咐,要探探屡屡借伤延战的定北大将军的虚实。   跟着秦韫谦进帐的人都怕老太医瞧出什么端倪,深怕自己这时候出点动静便触了定北候的霉头,早前齐钺的“光辉事迹”已经在隗都传遍,这人敢在御前宽衣解带、冲撞圣驾,焉知道此刻会不会恼羞成怒直接提剑砍人。   与皇城隗都不同,北境大营可是齐钺的地盘儿。   至于守着齐钺的近卫也各个都紧张兮兮。   林诗懿的本事他们已经瞧过了,无不叹服;现在来人可是林诗懿的师父,要是真瞧出点什么该要如何收场。   “这……这……”皇甫弥上了年纪,走两步道儿都颤,搭脉的手也微颤,现在的声音更是颤抖得断断续续。   满大帐的人尽皆闭口噤声,齐钺在行军榻上紧紧地阖着眼皮,刚才瞧着像是管事儿的卫达也没有跟进大帐,他现在有话也不知道要与谁讲。   “可是定北候有恙?”照着大帐内的品阶,答话的自然得是秦韫谦,“皇甫大人莫急,可慢慢道来。”   “侯爷,侯爷这左手……”皇甫弥移开搭脉的右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齐钺的左肩,“这是被何利器所伤啊!侯爷这左手怕是不成了……”   “你说什么!”帐内第一个大惊出声的人是荆望,他就站在行军榻边,挨着皇甫弥很近,两步上前便搭上了对方的肩膀,“可夫人之前明明说……”   林诗懿说过给卫达留下了药,足够齐钺应付这场攻城之战,荆望一时情急险些道明实情,忽而想起来这话不知道能不能说,便又咽了回去。   “夫人?”皇甫弥迟疑了半刻才反应过来,“是了,老朽记着懿宁郡主当初是随定北候一起上的北境。不知道郡主现下人在何处?若是能劳烦郡主来同老朽一道商议,或许能想个法子?”   帐内没有人答话,秦韫谦上前问道:“懿宁郡主呢?定北候伤得这样重,郡主没有坐镇帐中?”   此后账内便再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荆望焦急的朝帐外望,好在卫达处理完帐外送旨队伍的杂事,这时候打帘入帐。   “见过秦大人。”他朝着秦韫谦抱拳行礼,立刻发现了帐中气氛诡异,他大步走到荆望身边,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医说……说将军的左手怕是要不成了。”荆望低声回道,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了一处,一个劲儿朝卫达递眼色,“这会正寻旁的大夫来一道会诊呢。”   卫达心领神会,“郡主她衣不解带侍候了侯爷月余,终是体力不支倒下了,头前儿刚复了药歇下,这会怕是不便去搅扰吧?”   “郡主也染疾了?”秦韫谦眸中的淡定从容散了散,又很快聚拢,“可要皇甫大人去瞧瞧?”   “太医是奉圣上天恩来照料侯爷的,郡主自己便是良医,就不劳烦了罢。”卫达对着秦韫谦又欠了欠身,“况且,郡主歇下了,这么多外男,总是不方便。”   “卫少将说的是。”秦韫谦也欠身回了个礼,“是韫谦思虑不周了。”   帐内一顿言语来回,半点没提到圣旨的事儿,现下又是一片寂静,可急坏了传旨的太监,他上前伏在秦韫谦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卫少将——”秦韫谦上前两步,“侯爷一病不起,连郡主也抱恙在身,这圣旨……”   “是谁在诅咒内子抱恙在身?是我将她送走了。”行军榻上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略带嘶哑,“怎么?还让她留在这让你们来肆意作践?”   “将军!”眼见齐钺要挣扎着要起身,卫达赶紧上前将人扶住,“您这是病糊涂了!”   “我哪里有病?是谁在盼着我有病!”齐钺起身牵着嘴角,眼神阴狠诡谲,“我要是倒了,谁来接这圣旨,圣上一片心意不都叫一群狗东西吞了去!”   齐钺拖着病躯还想要颤颤巍巍起身的样子,看起来比之前的皇甫弥更加迟暮腐朽,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一定会一头栽倒下去。   皇甫弥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恨不能逃到帐外去。   荆望见卫达扶着人吃力,也赶紧上前帮忙,一左一右将齐钺从行军榻上架了起来。   秦韫谦见齐钺脚步虚浮,躬身驼背地朝大帐一侧走去,忙要抬手拦阻,“圣上在千里之外悬心北境,侯爷身系江山社稷,还万望珍重自身才是!”   “江山社稷?秦韫谦——”齐钺打眼睨着秦韫谦,目似含刃,“你这是说我反了吗!”   齐钺这话说得重,帐内立刻“噗噗通通”跪倒一片,秦韫谦也难得的面色不佳,急忙行礼道:“侯爷言重,是下官失言了。”   齐钺眼下就快要走到帐边,却被秦韫谦绊住了脚步,他冷声道:“圣旨呢?你们不是急死了吗?怎的我醒了这半天也不见人请出来?”   帐中的齐钺俨然已经疯了大半,送旨的太监这会子冷不丁被点了名字,吓得抱着圣旨连滚带爬地来到齐钺跟前。   他喘了好几口大气才勉强在齐钺身前站定,双腿抖似筛糠,险些连圣旨都捧不住。   “奉、奉天承运……”太监宣旨的声音也在打颤,“皇帝诏曰……”   ……   “望定北候早日开战,平定河山,成不世之功业……”   太监的声音在阒静一片的将军大帐内甚至可以听见回响。   “望定北候早日开战,平定河山。”齐钺一边冷笑着一边小声地重复着宣旨太监的话,“成不世之功业……”   他一步步朝帐边挂着的佩剑走去。   突然帐中一点金石寒芒划开一道弧线——   “去他妈的不世功业!”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那叠宣纸要考的!后期搬到幕后黑手的重要证据,你们不要想歪了。 第41章 大戏终场破真相   齐钺已经竭力演出好了一名身残的将军被一道催战的圣旨逼成疯狗的戏码, 他相当懂得见好就收。   见宣旨的太监几乎要被那一剑吓得当场尿了□□,他“从善如流”地表现了自己的衰颓, 久经沙场的身手为重伤所累,那一剑堪堪劈歪, 及时被一旁的荆望和卫达及时联手拦了下来。   帐内众人都惊出了一脑门子虚汗, 卫达赶紧把已经为急怒攻心而又再次“昏厥”的定北候交给荆望扶回行军榻上。   他连忙上前行礼道歉,“侯爷这些天时睡时醒, 只怕是也时常忧心着丹城战局,脑子已经糊涂了, 各位大人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秦大人。”他又对着秦韫谦拜了拜, “圣上那边……”   “定北候忧思过重,损了心神也是难免的。”秦韫谦回礼,“韫谦当是知道何事说得, 何事说不得, 卫少将不必忧心。只是……”   他看了眼跌坐在地、惊魂未定的传旨太监, 递去了个眼色,那太监愣了半晌才算是心领神会, 由着身边的小太监将自己扶了起来。   “那卫大人瞧这圣旨……”传旨太监哆哆嗦嗦地又瞧了眼行军榻上一动不动的齐钺,“谁来接?”   “欸……”卫达夸张地叹了口气, 沉思半晌才道:“圣上的旨意公公刚才也是宣读过了, 侯爷和在场诸位都听见了,只是目下侯爷这身子已然这样了,要不卫达先代侯爷收下,待侯爷醒来卫达定当即刻转达。”   “是、是、是。”传旨太监能交出着烫手的山芋当真是求之不得, 急忙把怀里的圣旨往卫达手里递,“有卫大人担待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卫达接过圣旨,余光与行军榻旁的荆望交换了个眼神,见对方微微地点了下头,他才接着道:“现在天色见晚,侯爷今日的情况怕是不好,只怕是去不了之前为几位大人备下的接风宴了。”   他上前做了个引路的手势,“刚才的事儿教诸位大人受惊了,就先由卫达代侯爷敬上一杯薄酒,赔个不是。”   待帐内牛鬼蛇神皆去,荆望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还出帐子巡视了一圈后才推了推行军榻上“昏迷”的齐钺,“将军,都走了,别演了。还上瘾了是怎么的?”   “我不是个病人?”齐钺懒懒地动了动眼皮,对着荆望抛了个白眼,打趣儿道:“怎么就演了?”   齐钺嘴上虽是不着调,但说着话起身的动作还是颇为费劲,荆望连忙上前将人扶住,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都走了?”齐钺起身后问道。   “将军你别真是病糊涂了吧?”荆望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大帐,“可不都走了吗?”   齐钺沉声,“我说帐子外面让卫达放进来的苍蝇。”   “走了。”荆望闻言也立马正了颜色,“我刚出帐子瞧了一圈,卫达走时应该是给帐外的近卫递过颜色了,帐子里外都打扫得干净。”   “好啊——”齐钺长吁一口气,向后靠上行军榻边的柱子,撩起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垫在脑后,“北境大营主帅状似癫狂的消息今天夜里就该出现在斯木里的案头上了。”   “你找机会同卫达说,让他赶紧想招儿送走隗都来的老爷们;利诱我们是没那个闲钱了,威逼、恐吓,怎么都行,赶紧让我眼前清净。”他打眼瞧着荆望,挑了挑眉毛,“斯木里一旦信了那消息,这战事就该起了……”   荆望为齐钺递上一盏茶,“将军为何如此笃定?”   “不起也得想法子叫他起!”齐钺接过茶盏咬牙道:“斯木里既然已经得了信儿,再拖下去,懿儿那边的日子就该不好过了。”   北境大营本就备不出什么像样子的酒席,荆望赶去寻人时,卫达刚刚应付完一群兴致缺缺的隗都老爷。   他刚跟卫达交代完齐钺的吩咐,扭头回将军大帐的路上却撞上了领着小斯在帐外“赏月”的秦韫谦;本想着当没看见绕了道儿过去,倒被秦韫谦的话头先行拦住了去路。   “荆侍卫大半夜还行色匆匆,北境大营当真是人人夙兴夜寐,都抢着为圣上效力。”   “秦大人好雅兴。”荆望敷衍地行了个礼,不比卫达老成持重,他不喜欢何人便半点也装不出虚伪的恭敬,“您这大半夜的不也没回帐子安置吗?想来这北境的月亮是比隗都的圆。”   “惭愧,到底是韫谦贪恋着半尺月色了。”被人胡乱安了个罪名的秦韫谦依旧笑得客客气气,“瞧这方向,荆侍卫是去瞧侯爷吗?定北候可好些了?”   “还是那样儿。”荆望没好气地答道,说着便抽身欲去,“不劳秦大人费心。”   “荆侍卫稍待片刻。”   秦韫谦身边的小斯得了主人的吩咐,躬身抬手将荆望拦下。   “我受相国大人嘱托,从林府带来了下人,本是要照顾郡主的,却不想郡主已经不在营内。我瞧着定北候身子也不好,身边的近卫虽各个忠心,平日里练得却不是侍候人的功夫;倒不如把这下人送去侯爷帐内,能有人替郡主照顾侯爷,也好教相国大人和郡主都安心。”   荆望心道,这瞎子都能看得出来,怕不是皇帝又要派人盯着他家侯爷。   可秦韫谦已经搬出了齐钺的岳父和林诗懿,现下对方的小斯就拦在他身前半步不退,他便也明白对方看着再怎么谦和有礼,这事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饶是他再怎么莽撞也不可能在营内对送旨的钦差大打出手,只得悻悻地应了。   在带着所谓“下人”回将军大帐的一路上他都在暗自腹诽——隗都城里当真没有一个能教人省心些的东西!   “将军!”   行至将军帐外,因着身边跟了个不清不楚的外人,荆望先是扯嗓门喊了一声,这是在提醒齐钺赶紧回到榻上去。   待他打帘进帐,果见齐钺睁着眼睛躺在行军榻上,他勉强自己做了个惊喜状,“将军您醒了!”   “嗯。”   齐钺余光扫过荆望身后跟着个小斯打扮的人,就算瞧不清脸也知道不是自己人。   不止自己身边亲信的近卫,就算是把北境大营里生火煮饭的都算上,也没一个这么矮小的,不知道又是隗都哪个老爷派来碍事的闲人。   他沉着嗓子带了两分嘶哑道:“给我倒盏茶来。”   他原意是想找个机会叫荆望凑近些,就算不能言语也能从眼神里交换些信息,却不料被荆望身后的下人抢先道:“侍候人的活计还是我来罢。”   齐钺凝眉,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直到对方恭恭敬敬地跪在行军榻前双手为他奉上一杯凉茶。   他手上没接,只低声道:“荆望,你先出去。”   荆望刚一转身又听见齐钺的声音冷得过数九的寒冬——   “去告诉外面的近卫,没我的吩咐,听见什么也别进来。”   荆望不解地挠了挠头,这边刚出帐子传达了齐钺的吩咐,就听见大帐之内“咔嚓”一声,不知是何器皿坠地。   “你和秦韫谦那点小把戏还当我不知道?丹城大战在即,我腾不开手,谁要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添乱,我就敢徒手拧断他的脖子。”   齐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目光狠戾犹如嗜血的凶兽。   “侯爷……”   雪信只抬头瞧见那眼神一瞥便立刻吓得低下头去,她盯着地上之前自己奉上的土瓷茶盏已经碎成了瓷片,茶叶渣子撒了一地。   “真是老爷吩咐我来北境照料小姐的。”她低低地啜泣,“这军营里都是男子,老爷他、他不放心小姐。”   “用不着把我岳父大人抬出来,他的确不知道你们那点龌龊的伎俩,但我却全明白。”   齐钺冷笑,寒意森森。   “岳丈大人不放心郡主,当初为何会放我们走?若是惊于袭营一役,为何不赶紧叫秦韫谦把人带回去?要你做什么?我若是没记错,你三年前就被你家小姐赶出了内院,就算是要照顾郡主,何时轮的上你?”   齐钺起身的盯着雪信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眼神中除了愤恨与嫌恶却半点也不见怜惜。   “你当真以为我与郡主夫妻不睦,就半点也打听不到你们相府的消息?”   齐钺的一通质问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砸向雪信,雪信不明所以,只会巴巴地抹泪。   “你若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也不打紧,只是你们筹划着的事儿若是还没动手的就别再浪费功夫了。”   齐钺重新躺会行军榻上,刚才言语里激烈的情绪悄悄散去,染上的淡淡的疲惫。   “去告诉秦韫谦,这次就算他把他与懿儿的孩子牵到我跟前儿来,我也敢受那孩子唤我一声‘爹’,侯府再是落魄也不差那一口吃食,这便宜儿子我替他养了便是。但若想我放手——”   “叫他不用想尽办法在北境做文章了,我的地盘必不可能让他生出事端,有这闲工夫不如回隗都好好在朝中钻营,斗死了我,他才可能有机会!”   “侯爷……”雪信用手拭了拭被泪水蒙了的双眼,抬头的动作似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我只是想看看您的伤。”   “用不着。”齐钺合上眼,似是不欲多看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雪信还跪在齐钺的床边,哭了良久也不见齐钺再睁眼,她哆嗦着起身,刚要走出大帐的时候突然听到齐钺再开口。   她眼中突然升起一丝希冀,但很快,又被齐钺的话语浇熄。   “把我的玉佩和懿儿少时送你的面人留下。不用找话搪塞我,我知道你从不离身。”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这刚揭开一小角,如果有小可爱觉得不太明白没有关系,后文还会细细道来. 第42章 北境处处皆险情   大帐之内, 雪信正要向秦韫谦行礼。   她在相国府可以唤秦韫谦一声公子,是因为秦韫谦与林家沾亲带故, 按着她与秦韫谦之间的身份,签了卖身契的婢子连平民都算不上, 在外见着朝廷命官, 她是要跪的。   秦韫谦在雪信双膝着地之前将人扶了,“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可是定北候有什么不好?”   雪信起身后摇了摇头, 还未答话便先是眼泪扑扑簌簌的落。   “雪信。”秦韫温柔谦和的神色随着雪信滴落的眼泪一点点严肃起来,“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帮不了你的。”   “不敢再劳烦秦大人。”雪信终于还是跪了, “奴婢只想看一眼侯爷……侯爷,侯爷他一切都好,就好……”   “那你瞧着——”秦韫谦退回一旁的靠椅边坐下, 伸手端起一杯清茶, “定北候, 他还好吗?”   “侯爷伤得那样重……”雪信哭着摇头,“但他不肯给我瞧、瞧她的伤……而且他身边连一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   秦韫谦伴着雪信的哭声不着一语, 雪信也渐渐止住了哭泣。   沉默的空气让气氛变得凝重。   半晌,雪信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头, 她在地上跪行两步后, 重重地给秦韫谦磕了个响头,“求大人去把小姐寻回来罢!小姐她医术高超,不输太医院里任何一位老大人,她一定能救侯爷的!”   “小姐……小姐……”秦韫谦反复咂摸着雪信的话, “你当我不想寻你家小姐吗?但定北候若是有意藏起了郡主——”   他叹息一声,捏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你认为,以我的身份又能在北境大营里置喙什么?”   “不会的!不会的……”雪信猛然抬头,怯生生的眼神突然坚定,“小姐若还在北境,定不会丢下侯爷!”   秦韫谦闻言抬眸,“你如何知晓?”   “小姐钟情于侯爷多年……”雪信虽是止住了啜泣,但说话的声音却越发地低了下去,“若是小姐知道侯爷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定是不会离开侯爷的……”   雪信言罢良久都不见秦韫谦答话,便小心翼翼的抬眸偷偷瞧了眼秦韫谦,却着实读不懂对方的表情。   秦韫谦大力地捏着手中的茶盏,皮肉与粗瓷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在捕捉到雪信细微的动作后才开口——   “你既知道你家小姐钟情定北候多年,他二人又业已成婚,你为何还要心心念念着齐钺?为何还要追到北境大营来?这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该做的事儿吗?”   雪信不止瞧不懂秦韫谦的表情,现在也读不出对方的语气,她只觉得自己后背冒出涔涔的冷汗。   原来北境的夏夜竟是寒意森森。   她连忙辩解道:“我是关心侯爷的身体,毕竟……毕竟他是相府的姑爷……姑爷好,小姐才能好。”   “是吗?”秦韫谦转而露了个笑,“你既要做忠仆,是何事惹怒了郡主,被赶出了内院?怕不是你那宝贝玉佩又不合时宜的掉了出来?”   雪信闻言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那日我问你为何钟情于齐钺,你只说齐钺少时曾对你有恩。若只是还报恩情,你拾到了恩公的玉佩不是该早早完璧归赵吗?怎么,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是齐钺私人的物件吧?”   秦韫谦说着倾身向前,玩味地盯着地上吓傻了眼的人。   “恩公刻了家徽和姓名的私人玉佩你日日贴身揣着便也罢了,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好巧不巧地就掉在了我的脚边儿?”   秦韫谦说完又靠回了椅背,把玩起手边的粗瓷茶盏。   “别妄图跟我玩儿你那点儿小心思,你担心齐钺不假,担心的却不是相府的姑爷。”   茶盏的杯盖轻轻的刮擦着杯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   “定北候英俊风流,胆识才情均不落人后,又是你的恩公。少艾知慕君子……”   “秦大人,我错了!”   雪信突然以头触地,“哐哐”的磕头声打断了秦韫谦的话,她的声音因为哭喊而变得断断续续。   “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道,知道自己不可能与小姐相提并论,奴婢只是想守在侯爷身边,奴婢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奴婢真的知道错了……”   “你既是这样想——”秦韫谦抬手拦下雪信的动作,“刚巧卫达方才与我传话,说是侯爷醒来后已经接了圣旨,答应了不日便要开战;他与我商量回隗都的归期当是越快越快,免得延误了北境的战机,我都已经应了下来。如此,我这便把你一道送回相府去?”   “可是……可是……”雪信的额前已经渗出了血,她声微语颤,“可是侯爷的身子……”   “还是放心不下,对吗?”秦韫谦温柔地将人从地上扶起,他瞧着雪信额头的血珠就快要滴下来,从袖袋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上,真诚道:“其实,真心思慕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处呢?”   “秦大人……”雪信怯怯地后退两步,不敢接过秦韫谦的帕子,“您的意思是……”   “你放不下齐钺,我也得替姨丈大人盯着表妹。”   秦韫谦作势要帮雪信擦拭伤口,雪信只好哆哆嗦嗦地把帕子接了下来。   “既是如此,大家开诚布公的将话讲明白,我也好去想办法不是?”   同一个北境夏夜的丹城太守府邸。   齐钺重伤甚至已经失了心智的消息很快传到斯木里的耳朵里,夜色已沉,却沉不过他的脸色。   他唤来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待侍女行礼后退出卧房,他又一拳重重地砸向面前的书案,慢慢地收敛起脸上的情绪。   至那夜林思懿假借有意刁难裴朗,向斯木里透露消息开始,她的日子一直过得看似风平浪静。   她知道,斯木里这个人很是沉得住气。   可当荆望再次夜访,把北境大营的情况、齐钺的安排部署、甚至开战的时间都一并呈报林诗懿之后,她也知道——   斯木里很快就要沉不住气了。   所以当斯木里的侍女深夜前来传召她的时候,她丝毫不觉意外。   “见过大人。”林诗懿进屋行礼,虽然斯木里已经借由刚才的一拳宣泄了情绪,可林诗懿还是瞧出了对方与往日有些许的不同。   荆望上次带来的消息里,隗都的圣旨抵达北境大营应当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林诗懿立马悟出了其中关窍,就立在房门口,不再言语。   她等了好半晌,斯木里才从屏风后缓缓现身,客气道:“天色这么晚,打扰秦大夫休息了。”   “病人生病哪里能自己挑时间,那自然大夫瞧病也就不分白天夜里。”林思懿微微福身,“是大人客气。”   “大夫?”斯木里的笑容颇值得玩味,“你留得住裴朔的命,自然是个好大夫,只是不知这大夫究竟是姓秦,还是林?”   “名字从来都只是个称呼,大人又何必放在心上。”林诗懿轻颦浅笑,“小女不也从来没问过大人姓甚名谁?”   斯木里把玩着小案上精致的银制杯盏,“林大夫蕙质兰心,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面对斯木里突然更改了自己的称谓,林诗懿并不意外,她依旧面色沉静,“大人,我不姓林。”   “哦,是我忘了——”斯木里放下手中茶盏盯着林诗懿,“你们隗明的女子出嫁从夫,你现在该是——姓齐。”   斯木里绕过小案缓缓朝林诗懿走来,“我说的对吗,懿宁郡主?”   斯木里高山一般的压迫感再度朝林诗懿汹涌袭来,饶是这些日子来她早已经为今日的对峙做足了准备,却还是在这一刻感觉到一丝局促。   她挺了挺腰背,没有让心里那点儿变化在脸上体现半分,“大人说的是。”   “你那些玲珑的心思呢?”斯木里还在一步步逼近林诗懿,身体上,和心理上,“不打算为自己辩驳些什么吗?”   “既然大人已经着人调查过了,那应该是什么都查清楚了。”林诗懿后撤两步,“大人赞我是聪明人,在聪明人的面前撒谎,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儿。”   “可是我还是有很多疑惑。”斯木里还在步步上前,循着林诗懿后退的方向,“不知道郡主可能为我答疑?”   林诗懿终于已经退到了门边,大门紧紧的拴着,她只能用躬身垂头的方式与斯木里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她顺势福了福身,“知无不言。”   “比如——”斯木里像是瞧懂了林诗懿动作里的含义,他没有再继续上前,“齐钺为什么会把你送来我这里?”   “大人既查过,就应当查到了——”感受到斯木里的克制,林诗懿站直了身体,“我与齐钺,夫妻不睦。”   “就因为夫妻不睦他便要用这种不声不响的方式除掉你?”斯木里捞了把自己卷曲凌乱的头发,“你们隗明的男人,可真不怎么样。”   林诗懿仔细地观察着斯木里细微的动作,“我前有显赫家世,后有封诰在身,他区区一个侯爵,凭什么能勉强我?”   “我也不愿意相信,能手刃我那愚蠢又彪悍的弟弟、和我草原周旋多年不尝败绩的隗明名将,是一个在朝中要靠女人上位、在阵前要靠女人博弈的东西。”斯木里说着忽然再次上前,“尤其,还是自己的女人。”   他双手抬高抵住门板,将林诗懿圈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北夷人的身形过于高大,林诗懿几乎够不上他的胸口。   “可我还是非常不喜欢你现在急于替他辩驳的样子。凭你的聪明,应该知道我喜欢聪明的女人。林大夫,我现在随时可以轻松地让你变成我的女人,或者一个死人。”   他捏住林诗懿的下巴。   “你知道你现在处境的危险吗?”   危险。   林诗懿被迫仰起脸,从斯木里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些时候奉上第二更,鞠躬! 第43章 梦里又见梅吐香   隗都的早春还带着点轻微刺骨的料峭;细碎的春雨断断续续地落了一天, 把这点寒意都缓缓落进了人们的骨头缝儿里。   街道之上行人未及,他们都撑着油伞, 行色匆匆,像是要赶着回家去找出前两日收进柜子里的冬衣, 好替换下刚上身没几天的春衫。   寥落的街道上的店铺也纷纷提早打了烊。   那年, 齐重北新败,头颅被北夷人悬在了城门楼上;驿道上日日奔驰着快马, 传来的净是令人惊心的消息。   在盛世中繁华了百年的隗都早已经歇得懒散,禁不起这番折腾, 这一场早春被那一封封战报生生雕刻成了一副“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的图景。   一时间隗都全境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随着一家家店铺闭门歇业,街边的灯笼也一盏一盏暗了下去,寂静漆黑。   街边零星剩着几个未撤去灯笼的大铺面门的前廊下, 没有人会注意到, 那里正缩着个十岁模样的小男孩。   那孩子把双手拢在嘴边, 接着口中哈出的一团团白气,想要从中攫取一丝暖意。   这场雨始于今日晨起, 这孩子看着是在躲雨。   可他身上还穿着单薄的春衫,想是早上出门前家里的大人没想见这样的天气, 未来得及给他加件外衣。   他哈完气又合掌用力地搓着双手, 接着抱着自己的双臂拼命地上下揉搓着,但看着却收效甚微……   因为他的身子冷得直打哆嗦。   终于他好像放弃挣扎,身体顺着门边滑了下去,他双臂抱着自己蜷缩的双腿, 开始浅浅地抽泣。   他太冷了,之前被细雨淋透的衣衫紧紧的贴着身体,像是结出了冰碴子,倒刺一般戳着他稚嫩的皮肤。   就着头顶上那一点点昏暗的光线,他掀开裤腿看见自己的膝盖和小腿猩红一片。   粗糙的沙砾在他的小腿和膝盖上留下一道道骇人的血迹,尤其是在膝盖的那一片,血肉模糊中还嵌进了不少沙粒。   伤口已经有些结痂,鲜血把布料和皮肤胡乱地黏在了一起,又在他掀开裤腿的时候被再次撕开,现在又渗出了可怖的新血。   于是,他便哭得更大声了,嘴里还断断续续、不大清楚地唤着“娘亲”。   这夜本就寂静,哭声都混在了雨声里。   他哭得既伤心又认真,没有发现一顶精致的软轿正在朝他靠近。   “小姐,您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就偏偏生了这么一副犟脾气?今儿个这天本就不好,我早起便说了不好出门的,老爷又临时被召进宫去,您说您为什么非要在这天出城上坟啊?”   “可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啊。”   轿内传出一个甜美可人的女童的声音,小小年纪,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愁绪。   “每年的这几天爹爹都要难过地把自己锁在房里,除了上朝和上坟哪里也不去,连我都不大见得着他的面儿。他今天不能去瞧娘亲了,若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也不去,爹爹只会更加难过的。他会自责,怨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人能去陪陪娘亲。”   “就你会说,小嘴儿巴巴的,老婆子说不过你!”撑着油伞跟在软轿边的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可今日咱们被这雨耽误到了这个时辰,刚才险些进不了城门……小姐啊,这样的时局里,您说老爷从宫里回府瞧不见您,该有多担心?”   “是我思虑不周了。”轿内的女童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也学着那中年妇人叹了口气,“我好像听见哭声了,你们有人听见了吗?”   “这还没说您两句呢,怎么还学会了岔开话题?越发的人小鬼大了……”中年妇人面上看着是在责备,却忍不住掩着口鼻笑了两声,“我看,以后哪户人家敢把你这么个鬼灵精娶了去!”   “嘘——”女童拍了拍轿厢,这是示意落轿的动作,她掀开轿帘儿,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小小声说道:“我真听见了,你们都再仔细听听?”   “好像是有。”   “还真是。”   “听着好像还是个孩子?”   “对!是个男孩!”   “好像在那边,赵家米铺的方向。”   “最近年景不好,这大半夜的……还怪渗人的……”   几个轿夫和小斯小声议论着,越说越不着调,中年妇人连忙把抱团的人赶开,出声打断道:“呸!敢在小姐面前议论这些个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去都得领了板子吃!”   她训斥完下人又转头对软轿里的女童道:“小姐,咱们赶紧回罢,老爷这会该回府了,没准儿正等您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女童一脸正经,小眼神儿里全是机灵,“大半夜的一个孩子,若真是迷了回家的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正巧就打他身边儿过,你们良心能安吗?”   她坐进轿子里又拍了拍轿厢,“咱们瞧瞧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哭?是迷路了么?”   小男孩闻声抬头,看见廊下立着一个娇俏的女童,女童一身衣饰华丽精致,却精致不过她的眉眼。   女童的双瞳似剪水,口若含朱丹,教他看傻了眼。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孩。   愣愣地起身后,他方才发现自己竟然比眼前的小女孩还矮了两寸,也不知道幼稚的好胜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他止了哭声,不动声色地踮了踮脚尖儿。   女童看穿了他那点小动作,却没有说破,她掩唇轻笑,从袖口里摸出一方帕子递了上去。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一旁的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拦了下来,“女子贴身的帕子怎好随便送人?”   女童撇了撇嘴,对小男孩做了个鬼脸,悻悻地将帕子收了起来,“我方才听见你在唤娘亲,是和娘亲走散了找不见家吗?”   “娘亲……”   小男孩好像被戳到了什么痛处,刚才那点争胜的小心思一下子散了干净,“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他们都说我娘亲去寻我爹爹了,我只是想出来叫我娘亲带我一同去……娘亲去了好远好远的山上,我只去过一回,根本不记得路……”   他说着说着索性蹲下身去,抬起袖子胡乱地蹭了把脸。   “我去山上寻了一天也没找见娘亲和她住的地方,下山的路上又磕破了腿……再回来天都黑了,也找不见家在哪了……”   “你连爹爹都没了啊……”小女孩忽闪忽闪的机灵大眼睛里透着点惋惜,“真可怜……”   “我记得爹爹为了怕我顽皮,在我的轿子里备了药箱,都是些寻常的跌打伤药和白娟。”她转头吩咐一旁的中年妇人,“你去取来。”   中年妇人去后,女童也跟着蹲在小男孩身边,丝毫不介意干净华丽的斗篷边浸进了污糟的泥水里,“给我看看你的腿?”   那中年妇人回来时,正看着小男孩抽噎着掀开了裤腿,她忙上前一把捂住了小女孩的眼睛;“男女授受不亲!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小女孩扒开妇人的手,真诚地盯着对方,“不看着,我要怎么给他裹伤呢?”   妇人看了眼小男孩的伤口,也未免起了点恻隐之心,但嘴上还是坚持道:“这活儿哪是小姐能作的,老婆子来罢。”   “我在府里看过医书,你看过吗?”小女孩认真道:“若是再弄伤他可怎么好?”   女童处理完伤口,见小男孩还在细细的啜泣,便抱歉道:“是我弄疼你了么?”   小男孩摇头,“我只是想念我的娘亲……”   “别难过了……”女童又小大人儿似的叹了口气,“帕子不能给你,我送你一样好东西罢。”   她起身对一旁妇人又吩咐了几句,妇人便又撑着伞朝软轿走去。   稚童心性总是好奇。   小男孩也跟着起身,往妇人离开的方向望去;还没等他瞧出来点什么,就感觉到有人伸手温柔地揉了揉自己的发心。   他转身看见小女孩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新月。   “我也没有了娘亲。”她笑着对他说:“但总会好的。”   小男孩觉得自己全身冻得发抖,脸却烧乎乎的。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对面人儿。”女童接过妇人地上的一个锦缎布包,“可惜有一个断了胳膊,这个好的送你,别再哭了。”   女童把锦缎里的泥人儿重新包好,递到小男孩手里,“还记得你家在哪条巷子吗?你稍后说与我的小斯,他们会送你回去。”   言罢,女童已经转身,两名小斯来到小男孩的身旁。   他瞧着女孩的背影突然喊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女童正要答话,却被一旁撑伞的妇人拽了拽衣袖,妇人低声道:“女子闺名不可轻易透露给旁人。再者说老爷为着怕有人惦记,连小姐您出门都不叫乘有家徽的轿子,您可得当心着隔墙有耳和别有用心!”   女童点点头,给了妇人一个了然的眼神,她想起这两天随手翻到的话本,回眸一笑,甜甜地说:“我叫梅香。”   “梅香姐姐——”   齐钺猛地从行军榻中翻身坐起,额头挂满了豆大的汗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问号?有人猜到了吗?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自《春望》【作者】杜甫·唐   子不语怪力乱神。出自《论语·述而》 第44章 丹城战火终将燃   齐钺呼喊的动静太大, 惊动了帐外守夜的荆望。   “侯爷?”荆望冲进帐子里,看着满头大汗的齐钺, 焦急地问道:“是又被噩梦魇住了?”   齐钺迷迷糊糊地瞧清荆望后,又将将军大帐内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圈, 才缓缓从方才的梦境里回到现实, 他垂头恹恹道:“本来,该是个美梦的。”   “您又起来这么猛做什么?”   荆望看见齐钺左肩上的白娟又再次渗出一片新血, 他连忙拎起药匣子走到行军榻边,一边重新给齐钺包扎一边没好气地唠叨——   “不是我说您啊, 将军, 就算夫人不在了,您也该检点些。”   “什么叫不在了?”齐钺也没好气地白了荆望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好好好我说错了, 是夫人现下不在北境大营里, 可你还是要检点啊……”   荆望接着啰嗦——   “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照看好, 这一惊一乍的,唤的还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这叫夫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将军啊,您要记着, 您娶的可是郡主, 这辈子就绝了那些个三妻四妾的心思罢……再者说了,夫人她哪儿不好啊?样貌好,家世好,医术还好……”   “这些还用你说?”齐钺终于受不了荆望的啰嗦, 黑着脸将人打断,“我说,夫人哪里好,你是怎么知道的?”   荆望那副直肠子半点也闻不到空气里的酸味,还在继续添柴加火,“这不明眼人都看得见吗?谁不知道夫人好啊?隗都城里求娶的队伍都能从相府排到城门外康柏的家去——”   齐钺看了眼自己被包扎得乱七八糟的左肩终于再也忍不了,“行了,弄得差不多了就滚出去!”   “马上,马上……”荆望最后给新扎的白娟打上结,“我再最后说一句啊,将军,梅香梅香的,一听就是什么小门户里丫头的名字。”   他突然低身一脸神秘,“趁着夫人没发现,早些断干净的好……”   “荆望。”齐钺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你是不是也不常去听戏?”   “我整天都跟着您。”荆望无奈地挠头,“您自己常不常去听戏自己还不知道吗?”   “也是。”齐钺点了点头,眸色里却突然透露出一丝教人心疼的寂寞。   “将军,您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饶是荆望这样大大咧咧的人也看出了端倪,他小心翼翼道:“我这就滚出去……”   “荆望,你说——”   荆望刚转身,背后却响起齐钺无比落寞的声音。   “如果当年,我大哥、二哥都没有死,我父亲没有战败,我母亲也就不必一颈子吊死。如果那样,齐家还是隗明屹立百年的簪缨世胄,父亲母亲虽是严苛,但我有大哥疼着,二哥护着……你说,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不会长成隗都城里最浪荡佻达的公子哥儿?”   “侯爷……”荆望揪心地看着齐钺,过了齐重北和老夫人离开后的那几个月,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如此脆弱的齐钺。   他想要安慰,可笨嘴拙舌的人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您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不是都过去了吗……”   “我也就是想想。”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齐钺的眼神空洞寂寥,似乎装得下整个北境的清冷月光。   “如果那样的话,我可能也会和隗都城的那群纨绔一样,提笼架鸟、吟风弄月,和他们一起喝花酒,一起搭戏台。如果那样的话——”   齐钺低下头,将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似乎是想埋葬一些不愿教人看见的东西。   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那我便能早些知道,《墙头马上》是一折戏,早些知道里面女主身边跟着个叫梅香的丫头。如果我早些知道那一切都只是一出戏……”   齐钺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荆望担心地盯着齐钺,也不知要从何问起。   片刻之后齐钺再抬起头,便又是那个杀伐果断,沉毅坚韧的北境大营主帅了。   尽管他的颊边,还留着点不为人见的泪迹。   “你歇着吧。”他看着荆望有些丧气的脸,吩咐道:“去把卫达叫来。”   “将军。”卫达进帐朝齐钺行了一礼。   “人送回去了?”齐钺说着话,并没有抬头。   卫达点头,“我亲自瞧着人进了秦大人的帐子。”   “商量好了吗?”齐钺这会已经完全醒了,脸色也跟着沉了下去,“那群蛀米大虫什么时候走?我北境大营可没那么多粮食养这些闲人。”   卫达摇了摇头,单膝跪地,“属下有负将军所托,愿领责罚。”   “起来吧,也怪不得你。”齐钺叹了口气抬头,“那边怎么说?”   “秦大人说……说……”卫达踟蹰了片刻,“他说回隗都的事儿还要请皇上的旨意。”   “请旨?”齐钺拔高了声调,“这一来一回又得月余,丹城都该秋收了!若是赶在秋收的时候开战,这个冬天是不管丹城百姓的死活了吗!”   他起身焦急地踱步,“催我开战的是他们,现在要绊着我腿脚的也是他们,一群不知死活的老东西,就不能等我回了隗都再斗吗?”   齐钺自顾自地低语,却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回了隗都再斗?   他突然想起之前与雪信说过的话——   “有这闲工夫不如回隗都好好在朝中钻营,斗死了我,他才可能有机会!”   嘴角浮上一丝冷笑,他喃喃道:“这么快便开始了吗?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齐钺深沉阴鸷的脸色看得卫达心里发憷,他小声问道:“将军,您说什么呢?”   “没事儿。”齐钺嫌恶地扯了扯嘴角,“秦大人请的旨意只怕是很快就要到了,懿儿等不起,一切战前准备照旧,咱们静候对方出招便是。”   果不出齐钺所料,两日后又是一道新的圣旨抵达北境。   隗文帝亲封秦韫谦为督战钦差,在北境大营替皇帝监视这一场至关重要的丹城之役。   翰林承旨自然是笔下生花,拟出的诏书竟说是钦差如圣上亲临战地,为一众将士鼓舞士气。   齐钺在听着卫达转述这一段时,一个没憋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们现下连绷个门面都懒得了。”齐钺微哂,“只两日时间,秦韫谦去哪里求来的圣旨,会飞吗?这明摆着两道圣旨是前后脚出的隗都城;秦韫谦连敷衍的说辞都免了,想来也是圣上逼得太急。”   “呵。”他冷哼一声,“可真是难为他了。”   卫达瞧着自家主子阴晴不定的表情和语气,在一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他听见齐钺重新恢复往日里正常坚定的声音——   “吩咐下去,今天夜里,我要拿下丹城!”   “都准备好了,只等将军一声令下。”卫达躬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壕沟旁的作战指挥帐也都备妥了,只要将军临阵,便能马上支起来,将军您现在可要去看看那位置是否妥当?”   “那个帐子留给你了!”齐钺解开铠甲外的氅衣,一把扔个一旁的亲卫,大步流星地朝帐外走去,“卫达,把夫人走前留下的药交给荆望帮我带上,你去阵前帮我多杀几个北夷骑兵!”   荆望侯在帐外,瞧见齐钺打帘出帐的时候顺着缝隙往里扫了一眼,只看到一个呆若木鸡的卫达。   “将军,您要给我什么啊?”他不解道:“卫达怎么了?”   “给你你便好好揣着,跟着我就行。至于卫达嘛——”齐钺勾着嘴角回头看了眼将军大帐的方向,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他今晚要做将军了!”   壕沟设伏坑杀北夷轻骑的策略是攻城之战的重要环节,所有人都以为齐钺会亲自坐镇。   毕竟,北境大营的年轻主帅身手了得,冲锋陷阵、杀敌在前的名声早已传遍北境,这么重要的战役中谁也不相信齐钺会龟缩在后方。   但不出现在最重要的壕沟旁,齐钺还能去哪?   荆望接过卫达命亲卫送来的小木盒,“所以将军,您到底要去哪儿啊?”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么?”齐钺挑了挑眉,“我说会亲自去丹城太守府邸接夫人。”   “哎呦!我的将军!”这可把荆望急坏了,“我是说叫您对夫人好点儿,可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啊?怎么能拿几万人的性命去讨好一个女人!”   “我看着——”齐钺横眉,“像是这么蠢的人吗?”   齐钺知道,拿北境大营几万人的性命开玩笑,林诗懿不会原谅自己,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壕沟设伏是他筹谋已久的一步好棋,可真正的关窍却不在壕沟边,而在于如何引出北夷轻骑。   不止要将他们引出城来,还得要他们出来得欢呼雀跃,出来得满心欢喜,出来得志在必得。   只有这样,骑兵才能跑出他们的速度,落进齐钺布好的陷阱里。   “要诱敌谁去不行啊?士兵能去,亲卫能去,我和卫达也能去!”荆望焦急道:“您干嘛要拖着个断手自己去?”   齐钺凝眸,瞧了瞧荆望手中的木盒子,“我的手,马上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战了!奥利给!!!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出自《夜月》【作者】刘方平·唐 第45章 战备部署含深意   荆望不疑有他, “就算好了也用不着您以身犯陷啊!”   齐钺转身,瞧着丹城的方向, “你想过,开战以后夫人可能的处境吗?”   “可是……”荆望还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前丹城太守弃城而逃之后, 守城将士有人叛变, 开门揖盗;而这个人正是现在林诗懿身边的裴朗。   裴朗此人多番行事两面三刀,居心难测, 若是齐钺心系夫人,怕小人别有用心、从中作梗, 牵累甚至是林思懿, 也是情有可原。   荆望还想要解释什么,可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劝阻齐钺,毕竟齐钺的问题, 他也是真的没想过。   “我也想不到。”齐钺轻叹, “所以我要第一时间找到她。”   “那之后呢?”荆望焦急地问道。   诱敌设伏只针对北夷轻骑, 而骑兵无论在哪儿都是一直军队里最金贵的兵种,就算是生在草原的北夷人再怎么爱马善骑, 骑兵的数量多于一般的队伍,但若按总数来算, 也只是少部分。   即使是北夷军, 主战力也仍旧是长于巷战的步兵。   而丹城里,正住着满满的平民。   北境其他落寞的了小城镇里十室九空,饿不死的大多都选择了逃难,逃离饥荒和连年的战争, 就像之前林诗懿与齐钺在路上遇到的那一对祖孙。   逃难的方向无非是远离战场的中原,可像隗都这样的地方,虽是安宁繁华,却到底太过遥远。饥寒交迫的难民都未必能活着摸到隗都城的墙边儿。   所以最好的去处莫过于曾今富庶的丹城。   所以自战后,与那些节点没落甚至沦陷的小城小镇不同,曾今富庶繁荣丹、城坚池固的丹城甚至变得越发拥挤,直到现在还住着满满的平民。   一旦北夷人发现中了圈套,回援丹城后,齐钺想要拿下丹城,巷战就会在所难免。   而最终遭殃的只能是手无寸铁的丹城百姓。   所以,齐钺能选的只剩下一条路——   直捣黄龙。   “就算您真的能以闪电之势,攻斯木里一个出其不意,包围丹城太守府邸,救出夫人——”荆望仍是不解,“那之后呢?我们要如何逃出丹城?”   “谁说我要逃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齐钺隔着铠甲,摩挲着怀里那只精致的锦囊,“到时候,只有你会带着夫人离开丹城,而我,哪儿都不去。”   如果我都逃了,还有谁可以吸引驰援回防的北夷兵的视线和火力?   只是这一句,齐钺是不能说的。   北夷人本不善兵法,他们连战告捷靠得是强悍的体魄,迅捷的战马,和只对主将近乎狂热的崇拜和偏执的绝对忠诚。   齐钺的计划里,一旦他切断斯木里与外界的联系,北夷众将顿失主帅后,他们会在一小段时间里陷入惊慌与失控;而他要做的,便是在这段时间里吸引到北夷人要去祸害丹城百姓的注意力。   若不出所料,不需要太久,北夷军便会不惜一切代价驰援主帅斯木里。   那么他们就会慌乱,会大失章法;他们会像无头苍蝇似的撞进齐钺的埋伏里。   “就算您真的能逼急了那群北夷人,可丹城城门大开放出北夷骑兵的时间毕竟有限……”   荆望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您能趁机带进丹城的人毕竟是少数,就算您能集结北境大营里最精锐的部队,拿下丹城太守府邸,甚至直接拿下斯木里,也不一定能抵挡接下来北夷人潮水似的反攻啊!”   “将军……”荆望紧紧攥着手中的木盒,几乎快要把那可怜的盒子捏碎,“哀兵必胜的道理不需要我来教您,您为什么要逼疯那群野兽。”   “那便要看我,能让他们‘哀’到什么程度了。”齐钺抿了抿唇,“我来问你,斯木里为什么可以在丹城相安无事那么久?”   “因为攻城不易啊。”荆望抱拳行了个礼,“因为将军体恤北境大营的众将士和丹城百姓!”   “拍马屁不适合你——”齐钺白了荆望一眼,“隗都的老爷们才来几天,你好的不学,竟学会了这个?”   荆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齐钺接着道:“若不是裴朗打开城门,北夷人不可能不废一兵一卒入主丹城;而同样的,目下我们这大半年来对丹城围而不攻,也正是因为你说的攻城不易。”   “所以这一次——”齐钺抬起那只隔着胸甲摩挲着锦囊的手,拇指蹭了蹭被北境的风沙吹得有些皲裂的下唇,“我要和斯木里换个位子。”   作为整个隗明疆土离北夷草原最近的城镇,丹城不止在修筑之初就极重防御工事;此后数十载,丹城富足的生活又给这坐城镇提供了充足的税收,城防逐渐加固,曾今抵御外敌的筹谋,今日净成了齐钺收复丹城的阻滞。   可也正是因为丹城极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丹城太守的府邸都仿照着军营重地的安防级别修建,墙高炮利,一应配备了瞭望楼等设施,甚至院墙中还暗设了远程制敌的床弩。   前任丹城太守懦弱惜命,上任后把之前的工事又再着力一一加强了一遍,这也就是为什么一直以来都只能指望着荆望一个人进出太守府邸传递消息的原因。   “将军您的意思是……”荆望颇为震惊的瞧着齐钺,似乎渐渐弄清了对方疯狂的想法。   “反攻为守。”齐钺冷冷地笑,“围点打援。”   而被齐钺死死盯住的丹城太守府邸,也不平静。   “林大夫这两日休息得可好啊?”斯木里长腿大步跨进偏厢,“我这两日事忙,少见林大夫了,不知道这新居所林大夫住得可还称心?若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大可以吩咐下人补上。”   那日之后,林诗懿一直被困在斯木里主厢房左侧的偏厢,门外把守甚是严格,可斯木里却没再来过。   林诗懿细细想过荆望带来的消息,现在斯木里忙成这样,想是齐钺最近给他递来的消息不少。   现下,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斯木里的靠近遮挡了周围油灯的昏光,让本就不太亮堂的偏厢更显压抑。   她放下手中医书,起身后对斯木里福乐福身,“大人费心了,小女一切都好。”   “林大夫当真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大夫。”斯木里瞟了一眼林诗懿反扣在小案上的医书,“那不知道我身上的病,林大夫可有眉目了。”   “大人谬赞,小女愧不敢当。”林思懿不动声色地退开两步,将她与斯木里隔在了小案的两端,“小女才疏学浅,只堪堪遏制病势发展就已是教我绞尽脑汁,对痊愈之法,小女暂时还不得其门。”   “别再跟我玩你们中原人那一套没屁用的寒暄客气了!”   斯木里突然上前一步,他两手按在案台上,木质的结构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本就不大的小案轻微的摇晃起来。   小案随着斯木里的颤抖,而颤抖。   “你今日晌午托人给我传话,居然是要去看裴朔那个半死的货色?你应该知道我在等你跟我说什么。懿宁郡主,我没有太多的耐心了。”   “那大人想听什么?”林诗懿的言语不疾不徐。   “若我说外界传闻皆为妄言,我与齐钺比翼连枝、举案齐眉,大人现在可以绑了我去找我的夫君换顶贵重的东西,大人可会信?”   林诗懿死死盯着轻微颤抖的小案,面色依然沉静,言语却越发尖锐。   “若我说外界所言皆有实据,我与齐钺早已琴瑟失调、夫妻离心,我愿意出卖齐钺向大人讨条生路,大人又可会信?”   “大人赞我一句聪明人,既然明知无用的话,我又何必多言。”   林诗懿舒展了紧绷的线条,朝着斯木里露了个礼节性的笑。   “倒不如紧守我一个大夫的本分,去瞧瞧我的病人。毕竟我离开时裴朔的身子就已经不太好了,这几日过去了,看着裴朔病势日渐沉重,裴朗不会坐视不理。我这不也是怕他为着自己的宝贝弟弟一时失了理智,去扰了大人的清净。”   林思懿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吵嚷。   斯木里还没来得及细想林思懿的话,没来得及发怒或是想法子与对方继续周旋,门外的守卫就进了房间报信。   守卫单膝跪地,对斯木里讲了一长串林思懿至今仍旧听不懂的北夷语。   但很快,守卫退出门去以后,林思懿就从斯木里玩味笑容的嘴角里读出了门外的情景。   斯木里冷笑道:“郡主果然是聪明人,料事如神。”   裴朗被两名近卫一左一右扣住肩膀押进了林诗懿现在的住所,本就不太宽敞的偏厢一时间因为局促而更显压抑。   “大人。”裴朗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求您让秦大夫去看看裴朔吧!之前的药已经吃完了,裴朔他就快要不行了……”   “她姓林。”斯木里的眼神冷漠得太过明显,“你愚蠢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敢把弟弟交给她。裴朗,你应该知道我对蠢货的包容是有限度的;我对你已经足够的包容了,你还有什么能跟我换取条件的东西?”   “我有,大人我有!”裴朗费力地想甩来左右押着自己的守卫,却换来对方更加大力的桎梏,“裴朔现在得了和大人一样的病,他可以为大人试药。”   斯木里闻言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抬眼瞧了瞧小案另一头的林诗懿。   林诗懿微微颔首。   斯木里满意的头回,那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毫不掩饰自己早就已经知悉了这一切,他对林诗懿询问的眼神只是想看看林诗懿会不会对自己撒谎;而他现在的眼神显然对这个答案满意。   他捋了捋自己浓密的络腮胡,仍旧冷漠道:“这不够。”   “还有!我还有……我知道林大夫为什么来丹城!”   裴朗还在费力地挣扎,斯木里闻言递了个颜色,两名守卫才松开了手;裴朗快步跪行到斯木里身边,他艰难地起身后趴在斯木里耳边低声道——   “齐钺也染上了和大人一样的病。”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真的开战了!害~我也是没想到要介绍清楚一场战役的军事部署这么艰难...   明天要去医院一趟,不确定会不会有更新..但下一次更新一定开战!   鞠躬.. 第46章 丹城战拉开帷幕   斯木里一把揪住裴朗的前襟, 仅一只手就几乎让裴朗双脚离地。   林诗懿骤然心惊。   裴朗并非病躯孱弱的裴朔,他有正常中原男子的体型和体魄;甚至他还是裴正庸的独子, 在正经的拳脚师父手下受教十余载,后来还入了行伍。   可是裴朗在斯木里面前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林诗懿想起之前斯木里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现在随时可以轻松地让你变成我的女人, 或者一个死人。”   她不禁对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处境感到后怕。   而更可怕的是, 她几乎无法想象,两世的齐钺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在与这些野兽的常年缠斗中, 连连高捷。   甚至齐钺还亲手斩杀了传言中比斯木里更为强大的哈斯乌拉。   她想起今生几次与齐钺私下二人相处的场景——   寥落的隗都街道那个阒静的雪夜,荒唐可笑的洞房花烛, 狭窄局促马车里的一夜小憩。   还有在边塞小镇的客栈, 那几晚窗外传来的好似夜猫爬过的轻微响动;还有她与齐钺在窗边那一场阴差阳错的“亲密接触”……   她在这一刻第一次如此清晰的体会到男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可怕;也在这一刻才明白,若是齐钺在曾经那么多次的机会里想做些什么,她只怕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因为内心的后怕, 她的双唇不可控制地轻微翕动。   她双手轻轻地撑在小案上, 似乎想要借此尽量维持自己的平静, 开始思考裴朗这一招“意外”,会对一切的计划带来何种改变。   可是未来得及等她恢复思考, 又再次有守卫冲进门来。   “又怎么了!”斯木里不耐烦地吼道。   几名守卫看来并听不懂中原人的官话,他们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 斯木里才改口说了一句北夷语。   刚进来的守卫立马下跪, 行了一个北夷军礼,然后又开始了听不懂的北夷语。   林诗懿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细致地观察着二人的表现。   冲进来的守卫明显比刚才通报裴朗事件的守卫焦急许多,语速也明显更快;而听人传话的斯木里的表情也更显凝重。   不需要太多缜密地思考与分析林诗懿也知道, 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小案上的桌布。   新进来的北境守卫只简短地说了两句便低头行礼。   林诗懿虽然听不懂北夷语,但这段日子以来已经大略看得懂北夷人的礼数,这是报告完毕的意思。   果然,话音未落,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斯木里一抬手,扔麻包似的一把将裴朗整个人扔向墙边。   裴朗的后背撞向墙面后弹回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本人趴在地上,抖动着肩膀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林诗懿倒吸一口凉气,看着斯木里面色阴沉地走向自己。   “齐钺他是不是疯了?”斯木里一把掀翻拦在他与林思懿之间的小案,“你现在最好跟我说实话!”   林诗懿盯着一旁碎成几块的小案残木,“那大人应该问一些我能回答的问题。”   “齐钺中了和我一样的毒。”也许是因为急躁,也许是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斯木里的言语已经算得上是开诚布公,“而且听说,他的左手已经废了。”   他的靴底踩着飞溅的木头碎屑,发出难听的“咯吱”声响,这声音正在朝林诗懿靠近。   “他都已经这样了,北境大营为什么彻夜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斯木里来到林诗懿身前,再次以高山一般的身躯向林诗懿施压,“他围困丹城大半年都裹住不前,难道非要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千挑万选一个最差的时机?你最好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诗懿看着斯木里居高临下的姿态,终于明白为何每次都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压力。   这大概是斯木里惯用的伎俩了,人在巨大的压迫面前总是会不经意的说实话,即使有意撒谎,也容易破绽百出。   斯木里此人城府颇深。   林诗懿再次想起了之前的论断。   她颔首行礼,避开了斯木里的圈套,“大人为什么觉得我这个正常人,该懂得一个疯子在想些什么?”   “呵。”斯木里冷笑,“你这是想拐弯抹角地告诉我,齐钺是真的疯了?自己的夫君都疯了,你却淡定如此——看来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谣言几分真假,大人心中自有分辨。”林诗懿镇定抬眸,“我说什么大人都不会信,但北夷的玄铁弯刀到底劈在了齐钺的哪里,大人想必比我这个大夫还要更清楚。”   “可林大夫一届神医——”斯木里的眼神不肯放过林诗懿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只要人还活着,这天下焉有何伤患,是药石不可愈的?”   “齐钺是不是活着,我不知道,但大人一定知道。”   要躲开斯木里的审视,林诗懿知道现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实话实说。   “大人可以算算齐钺受伤的时间与我出现在丹城的时间,小女即便当得起一声神医,却也不是神仙。天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病患是我也奈何不了的,且看看大人、裴朔和齐钺现在身上的病征便知道了。”   林诗懿句句实言,不教斯木里看出半点端倪。   “他齐钺若真的敢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攻打丹城,那除了疯了,还能作何解释?难道就是为着大人抢掉了他那点子白米?”   “不可能!”斯木里打断道:“那米根本就有问题!”   原来斯木里早已察觉毒米有异?这意味着什么,林诗懿来不及细想。   她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转移话题,“那我便更不明白他为什么疯了。况且无论我与齐钺是否夫妻和睦,我说的话大人都不可能会信;没准儿,大人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不是吗?”   言罢,林诗懿似乎在斯木里的嘴角看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满意笑意。   斯木里大手一挥,似乎用北夷语向堂前的守卫传达了一句军令;一名守卫即刻行礼后冲出门去,剩下两人则跟在斯木里身后离开,走前又闭紧了房门。   所有人似乎都忘了墙角的地上还趴着一个刚刚遭受重创的裴朗。   林诗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稳住了心神,走到墙角后,蹲身搭了搭裴朗的脉象,“别装了,起来吧,你没有大碍。”   裴朗捂着胸口起身,又轻微的咳了两声。   林诗懿也跟着起身,“你是来添乱的,还是来帮忙的?”   “裴朔是真的不太好了。我起先冲进来只是想救裴朔,但进屋之后我便知道,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裴朗的气息还不是很稳,教林诗懿也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是因为担心还是因为惊惧,“我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   “可你为何知道齐钺染毒的事儿?”不再相信裴朗的林诗懿只把话说了一半,并没有把齐钺不药而愈的真相言明。   “我说我猜的你信吗?”   裴朗随手拾起两张之前斯木里掀桌时带倒的圆凳,递给林诗懿后见对方不为所动,他便自己先坐了下来。   “你太过关心斯木里的病了,就算是大夫的医者仁心,也不至于如此尽心尽力的救治一个敌军主帅,也许是我小人之心,我猜,是你身边也有人染了一样的病。”   裴朗自嘲地笑笑。   “既然反正是瞎猜,刚才情急之下,我便随口往大了说。北境大营内,谁又能大得过定北候呢?”   林诗懿沉默良久,她已经不想再去猜测裴朗的话几分真假,她只想知道结果,“你告诉我,斯木里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裴朗看了看站在圆凳边同自己保持着微妙距离的林诗懿,又看了看刚被自己扶起来的圆凳,他伸手用衣袖掸了掸圆凳上的薄尘,“林大夫还信我吗?”   林诗懿别无选择。   她轻轻地走到圆凳边落座。   “斯木里刚才说——整肃骑兵,夜袭北境大营。”   丹城训马场内,北夷骑兵已整肃列队,马蹄都裹上了消音的粗布,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甚至都没有燃火把,悄声列队往城门的方向行去。   而另一侧的城墙外,荆望头抵着粗糙的砖石,偏头看向身侧的齐钺:“将军,丑时了,若是斯木里还没有行动,等到天亮了,壕沟就骗不了人了。”   “快了,你听。”   齐钺阖眸养神并没有睁眼,他的耳朵贴着城墙。   “如此整齐划一的动静,只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北夷轻骑。我们今晚的动静搞得这么大,斯木里多疑,必不会毫无反应。你不信我,也要信夫人。”   “什么?”荆望也学着齐钺的样子把耳朵贴在城墙上,很认真地说:“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啊……”   “马蹄裹布消音,这么简单的伎俩你都忘了?”齐钺睁眼,看见荆望一脸真诚地趴在墙上的样子,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声音可以藏,但是没人能藏得住大队骑兵经过时溅起的尘土。”   齐钺伸脚,点了点足下的地面,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荆望明白过来,马上伏下身子整个脸都贴在地面上。   大地也感受到了战争的来临,它在不住的震颤。   齐钺一把撕断吊着左手的白娟,随手扔在脚边。他长腿一弯,蹲在荆望身边,“他们就快到了,把那个木盒子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这真的算是开战了!明天继续~ 第47章 丹城赤红蒙新血   荆望起身看见齐钺拽掉了白娟, 正要开口唠叨,却被对方一个眼神瞪了回来, 只好悻悻地闭了嘴,从怀里摸出了木盒。   齐钺接过木盒拧开, 荆望借着月光能看见里面装着一颗深褐色的药丸, 齐钺却看都没看就直接拿出来吞了下去。   他潇洒地随手扔掉木盒,伸出自己的左手, 做着五指屈伸的动作,简单地活动着。   “将军……”荆望再也憋不住了, “您这是真没事儿?”   “没事儿。”齐钺甚至“大刀阔斧”地扭了扭肩膀。   齐钺这“危险”的动作看得荆望直冒冷汗, 他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巨大的噪音打断了。   丹城老旧沉重的城门内部的机阔发出低沉而庞大的“咯吱”声,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细缝。   齐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猛然抬眸, 目光锐利, 对着荆望重重地点了下头。   埋伏在丹城城墙外的数百名北境大营精锐都听到城门的动静,眼神齐齐望向荆望和齐钺的方向;荆望得令, 举手对众人做出了之前约定好的手势——   行动!   就在丹城城门上的守卫都被开门的动静和城门边上整肃庞大的北夷轻骑队伍吸引去注意力的时候,一排铁钩神不知鬼不觉地挂上了城门女墙的垛口。   齐钺伸手大力地拽了拽连着铁钩坠在自己面前的麻绳, 他没有再言语, 足下蹬地,便蹿上了城墙。   荆望还是担心着齐钺的左手,就算看着对方矫健的动作也放心不下,连忙快速跟上。   剩下的人也都有序地开始了同样的动作。   巍巍高墙矗立在历史的洪流里, 它陪着丹城几经易主,见证了丹城从无到有,从繁华到凋敝;也即将见证着整个丹城浴血重生。   它在黑夜里雄伟而静谧。   城门已经缓缓洞开,北夷人最强大也最神秘的精锐轻骑鱼贯而出,列队齐整。   城墙上的北夷士兵这一刻眼睛都望向了城墙内的方向,他们羡慕地砸吧着嘴。   实在放心不下齐钺的荆望终于第一个翻过女墙,他落地的步子像猫一样轻。   看着三步开外的一个北夷士兵正勾着脖子往城墙内部的下方望,他没有半刻迟疑,一把拔出军靴边的匕首,一点寒芒迎着冷月,顷刻间便刺破了黑夜。   利刃出鞘发出轻微的金属嘶鸣,那名羡慕着同袍的北夷士兵似乎察觉到些许异样,但一切在这一刻为时已晚。   他刚要转身时却已经被一只手捂住了口鼻。   来不及呼喊和挣扎,他先是感觉到脖颈上传来的一丝寒意,紧接着便是澎湃的暖流。   所有的惊恐和哀鸣都随之流逝,生命也随之终止。   荆望伸手将尸体架住,抬起一只脚接住之前北夷兵手中握着的长矛。他手脚并用的动作都很轻,小心翼翼地让尸体和兵器都缓缓落地。   一条性命消无声息的终结,这看似漫长的动作,其实只发生在须臾一瞬。   或许这就是战争的嘴脸。   荆望处理完第一个人,转身想要走向几步外的另一名北夷士兵的时候,却听见背后传来“噗嗤”一声闷响。   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都能在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利刃当胸穿过之时鲜血喷溅的声音。   他立刻警觉地回头,但见身后的北夷士兵高举着马刀却没有劈下;眼神下移,他看见那北夷人的胸口伸出一个剑尖。   北夷士兵的身体缓缓地倒地,露出身后齐钺的脸。   荆望正要本能的开口叫一声“将军”,被齐钺摇头制止。   齐钺将那名北夷士兵的背后长剑一把抽出,动作决绝矫健;那具尸体顿失依傍。   荆望见状忙上前接住,跟之前一样让尸体无声落地。   齐钺空出手一个躬身,敏捷迅速地接住了北夷人手中即将落地的马刀,见荆望已经把尸体放倒,他轻轻把刀放在了那具尸体上,以免发出声音。   荆望以手势道了谢,齐钺也没有多停留,只用手势指了指自己的背后,提醒荆望注意身后。   越来越多的隗明精锐越过女墙,他们轻步躬身,像潮水般散开,席卷过整个丹城正门围墙的墙头。   越来越多的北夷士兵在围墙边毫无知觉地永远宁静。   而城墙之下的北夷轻骑已经全部步出了城门,走在队伍最前端的那一批人已经如齐钺所愿跑开了速度;而走在最后的那一批也完全不知道关闭城门的手,已经换成了旁人。   也许是因为机阔沉闷的响声总是那样的相似。   在机阔的响动中,城墙上响起几声口哨声,北境大营的精锐们没有半刻迟疑,掏出腰间的铁钩系好麻绳,铁钩挂紧女墙上的垛口后,麻绳伸向了丹城内部的方向。   齐钺看着手下分批有序的滑下墙头,他袖口蹭过手中利剑的剑刃,拭去鲜血后的剑锋露出森森的寒芒。   始终放心不下的荆望靠了过来,“将军,您的……真的没事吗?”   齐钺还剑入鞘,动作行云流水,只是坚定地点头,对荆望道:“走。”   “可是……”荆望瞧着不远处还有几名同袍并不打算一起离开,甚至已经开始换起了北夷人的战袍,“他们?”   “事情差不多了,总要有人点燃狼烟,唤外面的疯狗们回来救主。”   齐钺说着话已经拽着麻绳翻身到了墙外,荆望即刻收刀跟上。   北夷人对被占领地区向来实施高压残酷的统治,斯木里治下的丹城更是毫不例外地夜夜宵禁。   更深露重家家闭户,路不点灯。热情赤红的丹城在这一刻被拢进了无边的夜色中。   身着暗色轻甲的北境大营精锐们进入丹城后便兵分几路,互为掩护;他们悄无声息地没入这夜色中,快速地沿着阒静的小路向丹城太守的府邸靠拢。   整个丹城,只有曾经的太守府邸灯火通明。   正殿前厅。   斯木里以手扶额,坐在案边,揉了揉狂跳不止的左眼。他一头浓密蓬松的卷发被罩进了兜鳌里,露出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猩红得像刚嗜过血。   手下士兵的战报一条条地涌进来,他的军令也在一条条地下达。   就在刚才,传令兵刚得了斯木里的军令——下令骑兵后队加速前进,务必在齐钺发现并作出反应之前扰乱整个北境大营,打断对方后续进攻丹城的脚步。   传令兵快马从偏门冲出城去,却不知道这将是斯木里今晚下达的最后一纸军令。   随着传令兵马蹄下的青烟一路步出丹城,荆望嘴里叼着匕首已经攀上了丹城太守府邸的瞭望楼,他迅速解决了上面两个望风的北夷人,向下面自己带领的第一批部队发出了暗号。   第一批部队为数不多的十几名精锐快速散开,趁乱翻过了丹城太守府邸的围墙,用之前在城墙上的办法秘密暗杀掉了几个最先发现的巡逻哨兵。   之后他迅速散开,根据事先的情报,找出了围墙内暗设的远程制敌的床弩。   第一批部队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小罐的火油,火油浇在木质的床弩上,遇火既然,火苗在“毕毕剥剥”的声响中蹿高,为后来的部队打响暗号。   又一名守卫走进斯木里身边低声言语了几句,斯木里疲惫地点头示意对方退下。   他之前吩咐人将裴朔抬进了林诗懿的房间。   裴朗说的不错,斯木里已经不再相信林诗懿,却又不得不依靠林诗懿,所以他很需要一个人为他试药。   得令刚要退出房门的守卫还没有走出房门,又一个守卫连滚带爬地冲进前殿。   心烦难耐的斯木里睁眼刚要骂人,见状却立刻坐直了身子。   最新冲进来的守卫显是惊得三魂不见了七魄,结结巴巴到最后,只用北夷语说出了三个字——   “起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原谅我今天的短小,身体翻江倒海的一天太难受了..争取吃了药明天保证更新!!!   鞠躬. 第48章 被围困的太守府   不出齐钺所料, 斯木里对一切措手不及,待他有所反应, 丹城太守府内外的防御设施都已经被荆望带着的人毁了个干净。   战报雪片似的纷至沓来,斯木里在前厅急得来回踱步。   齐钺已经带人完成了对整个丹城太守府邸的合围, 斯木里现在的命令没有一条能传递的出去。   丹城繁华数十载, 楼阁林立。大批部队驻守在城边,没有人发出消息, 一时半会根本没人能发现位于整个丹城最中心部位的丹城太守府邸内部的动静。   大家的眼睛都瞄着同样毫不知情的北境轻骑。   亲近的死士在斯木里面前跪成一排,力荐他突围逃命。   斯木里被团团围在中间, 终于下定了决断。   林诗懿还在照看着裴朔, 房间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斯木里大步跨进房门,厚重的马靴溅起地上的微尘,那些微尘被他大步前行带来的凛风卷起, 飘散在空气中。   裴朗见势不妙, 马上跪在了斯木里和林诗懿中间, 他刚要行礼,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就被斯木里抬腿一脚踹到了边上。   斯木里一把揪住林诗懿的手腕把人从床边拽起来,“你早就知道对不对!这是你与齐钺的计划对不起!”   “早就知道什么?”这样靠近的距离与这样不可撼动的力量面前, 林诗懿也不禁心惊, 但她还是勉力维持着面上和语气里惯常的沉静。   斯木里眸似含血,“不要跟我打哑谜。”   林诗懿对上斯木里可怕的眼睛,对方眼仁中的猩红并非全部来自愤怒,斯木里的眼睛是真的在流血。   “大人, 我提醒过您,这病最忌急怒攻心。”林诗懿很冷静,她必须冷静,“您应该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异样,才会在这样紧急的时刻来见我。若是您不试着让自己平静,可能活不到看见齐钺的时候。”   林诗懿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开始逐渐减轻。   这段时日的研究,她虽然对毒性的来源和解毒之法仍是毫无头绪,但就对两个病患的仔细观察,她找出了此种剧毒的病程发展路径。   也许是剂量不够,也许是此毒不比常见的砒/霜或者鸩毒那样性烈,她所见的病患都是缓慢发展,最明显的症状便是全身皮肤无差别的出血。   裴朔虽是染毒最晚,毒性也最弱,但由于身体的底子太弱且中间又断了救治,今日再抬进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了呕血。   再加上斯木里刚才几乎渗血的瞳仁,林诗懿几乎可以断定,身中此毒之人最终将毙命与全身及内脏出血,毒至末期,药石无灵。   “大人。”终于被松开腕子的林诗懿福了福身,“若是您继续情绪急躁,血脉急行,若真是脏器破裂出血,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聪明又美貌的女人——”斯木里伸手划过林诗懿的左脸。   林诗懿无法忍受内心的厌恶,偏头躲开了那种干燥又粗糙的触感。   斯木里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慢慢握成了拳,他一拳砸向床框,“怪不得齐钺不舍得放手!他能有今晚这一出,只怕是为了来救你吧?”   林诗懿看着野兽的眼睛逐渐走向失控和发狂的边缘,她想要后退,身后却已经是躺着裴朔的床榻。   她退无可退。   “你跟齐钺演了这么大一出好戏给我看,不如,也跟我演一出戏吧?”   斯木里捏住林诗懿的下巴,强迫对方看向自己。   “你反正解不了我的毒,不是吗?如果难逃一死,那我很想在死前看看,齐钺他生不如死的样子——”   斯木里的手顺着林诗懿精巧的小巴下滑,食指的指尖已经勾住了她的襟口。   “大人!大人……”裴朗的额头刚才磕在了凳子脚上,现下半边脸糊满了鲜血,他现在扑过来抱住斯木里的小腿,鲜血蹭上了斯木里的皮靴,“林大夫刚才已经施针止了裴朔的出血,大人您冷静!可以救的……只要再给林大夫一点时间,这毒她一定可以解的!”   门口守着的精锐死士在这一刻也紧张地上前,他们并不能听懂裴朗的话,只是在裴朗靠近斯木里的时候出于护主本能地上前。   裴朗很快被人一左一右地架开了斯木里的身边。   “时间?”斯木里看着自己军靴边蹭上的血迹,他的眼神充满了嫌恶,嘴角却挂着一丝近若疯癫的冷笑,他突然大声地咆哮,“是齐钺他不肯给我时间!”   林诗懿强迫自己冷静坚强,斯木里的指尖还搭在她的襟口,她终于瞅准了斯木里走神失控的这一刻,一把拔下头上的木簪,把尖头插进了斯木里的手背。   “嘶——”   斯木里吃痛地捂着手退开两步,林诗懿见状逃开,却很快被迎上来的死士拦住。   于是她的木簪尖端,便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斯木里,我告诉你,我与齐钺夫妻不睦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今天他就算是在这里见着我的尸体也一点不会影响他收复丹城的喜悦!你别做梦了。”   死生对这一刻的林诗懿已经不再重要,但至少,她不能允许自己成为齐钺收复丹城的阻滞。   “你坏事做尽,在这一刻却只想着要拉齐钺跟你一同下地狱?你看看这一屋子忠心追随你的死士,你可曾想过为他们谋一条出路?我虽与齐钺夫妻不睦,但就凭这点,你也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外面已经传来撕打和呼喊的声音,林诗懿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你早就发现那批抢来的白米有毒,可你却对外说这是瘟疫?我起先以为这是你要为日后坑杀丹城百姓找好说辞,但到底是我错了。你下令把那些白米分给了谁?”   林诗懿在今晚得知斯木里早知白米有毒后,向处理尸体的裴朗细细查问过,死去的都是在之前的战争中受伤致残,或是病弱无力的士兵。   这不禁让她脊背生寒。   “那些残废和染病的士兵,哪一个不是曾为你,为你身后草原上的金帐卖命?你却把明知是毒药的东西送进他们嘴里,只因为不想用你宝贵的粮食去奉养再也没有用的闲人。你把他们看成是负累,把整个丹城的百姓看成是为你产粮的器具,还有这一屋子的死士,你要拖着齐钺下地狱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他们的死活?”   林诗懿的木簪已经渐渐的戳破他颈项间的皮肤,那里渗出一点点鲜红的颜色。   “你不会想,因为在你的眼里只有权势和胜利。他们,我们,都不是人。你的眼里,没有人命。”   林诗懿阖眸,手间陡然加力。   作者有话要说:  病愈后将恢复粗长..鞠躬! 第49章 太守府邸再生变   在前往北境的路上, 齐钺在客栈里削了好几天的木头。   在房间里等消息的时候他拿着小刀小心地刻,守在林诗懿窗口的时候借着月光瞧不清楚, 他便拿出砂纸细细地磨。   没有人见过杀伐果断、平定一方的北境大营主帅痴痴傻傻的模样。   他手里捏着木簪,时而想起林诗懿若是不肯收下要怎么办, 愁得皱紧了眉头;时而看着木簪觉得有些简单粗陋, 好像总怕委屈了对方,连眼神都变得像一只雪地里寻不到主人的幼犬一样委委屈屈的;但想着想着又觉得林诗懿不管戴什么都好看, 连表情也跟着雨后初霁般放着光。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世了, 他唯一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正要刺进心上人的喉咙。   也许是某种感应,齐钺总觉得内心焦灼得像是有一团火。   他身历过大大小小数百场战役,却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般, 明明一切都按着自己的计划走, 可自己的内心却片刻难得安宁。   “荆望。”他的眼神大略扫过已经逐渐对丹城太守府邸完成合围的精锐部队, “北夷步兵得到消息后也不会收到命令,他们的反扑会惊慌、会失去计划, 你留在这里,按照之前的计划, 逐渐分化, 各个击破。”   丹城太守府邸才是这次攻城战役的主战场,荆望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齐钺会在这个时候不顾而去,可对方的话里话外,分明好像是在作最后的交代。   他警觉道:“将军, 你要到哪儿去?”   “我说过,要亲自去接夫人的。”齐钺还剑入鞘,“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眼看着齐钺已经转身面向入府的方向,荆望一把跪倒在齐钺前进的方向上,“将军……玄铁弯刀至今尚未在战场中现身,无论您心里如何的放不下夫人,也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只身闯进去啊!”   齐钺眼神冷峻地看过身旁的每一个人,他太知道这里要面对的恶战对整个攻城战役和全丹城的百姓来说有多么的重要,他不想从这带走任何一个人。   “你让开。”齐钺冷声道:“我的左手已经好了,荆望,你该知道,你身手再好,也不是我的对手。”   他低头看向寸步不让的兄弟,“你拦不住我。”   “那至少让我跟您一起去。”荆望抬头,“您不是说过,找到夫人后要我护送她走。让我和您去。”   当年,他没有拦住冲锋在前的齐锏,也没能陪在对方的身边,这是他一生都不能面对的伤痛,也是他一生都无法获得救赎的过失。   无论结果如何,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齐钺似乎能在荆望的眼中看见他尘封已久的往事,他长吁一口气,点点头算是应允。   木簪刺进皮肤的痛感让林诗懿在方才的愤怒中获得了平静。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对这一切并不感到陌生和畏惧。   唯一的遗憾,便是这两世,她都对不起林怀济。   她失去过爱人,她的父亲也失去过她的母亲;她失去过亲人,也很快就要让林怀济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活了两世,不能改变自己婚姻,也不能改变自己又一次做了不孝女。   木簪正要一寸寸刺下去,但相比颈项间的疼痛,却是手腕上的痛感来得更早一分。   有人捏住了自己的腕子!   林诗懿骤然睁眼,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见正是刚才拦住自己去路的北夷死士,拦下了自己自裁的手。   她还来不及思考对方是得了斯木里的授意还是在这转瞬之间另有别情,却听见对方开口,是一口蹩脚的隗明官话。   “大人,这大夫,说的是真的吗?”   在连天的厮杀声中,房间里似乎又静得可怕。   没有人会想到,这房中除了林诗懿、斯木里、裴朗和昏迷不醒的裴朔四人,还会有旁人能懂隗明的官话。   斯木里沉了沉眸子,“你,听得懂隗明人的话?”   “我的阿娘,是隗明人。二十几年前,草原和北境还不打仗。”   那人的隗明官话说得蹩脚,一字一顿的样子,似乎需要很长的时间思考。   “我阿爹原本是生意人,经常带着羊皮子来丹城换粮食,而我阿娘的家,是在丹城开米铺的。我从小,就会说隗明话,只是好多年不说也听不到,就快要忘记了。”   那名死士的神情越发的痛苦。   “十几年前开始打仗,我阿娘被家里人强行带离了丹城,我爹也死在了战场上。金帐里的主君说,是隗明人不给我们活路,我便带着弟弟投了军,我想要替我阿爹报仇。”   铁血的死士有着北夷人的血统,他们像高山一样雄壮和粗粝,现下却也红了眼眶。   “我的弟弟,在之前退守丹城的路上遇到了伏击,他失去了一条腿。而在半个月前,他也在城外的土坑里,被一把火烧成了灰……”   那名死士说着说着突然跪下,眼中终于流下了近乎绝望的泪水。   “大人!您说过那是瘟疫!您说过,他们的身体染上了肮脏的瘟疫,那是魔鬼的诅咒,所以您不能带他们回到草原上;可是不能回到草原的男儿,连魂魄都会找不到家的方向!所以,您也说过,回去后会请大萨满作法,接他们最洁净的魂魄回家。”   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泣不成声。   “大人……请您……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斯木里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后颈,他不削地撇了撇嘴,“草原上从来都只有最矫健的雄鹰才能展翅翱翔,金帐不需要你们这样没有用的废人效力。”   电光火石之间,跪伏在地的死士突然抽出腰间的斩/马/刀。   北夷人没有花哨的招式,也没有诡秘的技巧,只有一瞬间全力的爆发。   那刀直直地朝斯木里的正脸劈去。   斯木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他成竹在胸,甚至不退不躲,身后马上又几道黑影破窗而入。   玄铁弯刀并没有耀眼地锋芒,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隐藏了光芒,一旦现于人前,却在转瞬间便割破了那名死士的喉咙。   “这几个隗明人,给我带走。”斯木里冷漠地用北夷语对身后如兵器一般直立不动、面无表情的玄铁弯刀客们下达命令,“其他人,不留活口。”   他用两根手指夹起在自己面前永远停下来的那柄斩/马/刀,一脸嫌恶地扔在一旁。   斩/马/刀落地,在满屋的厮杀声中发出刺耳的鸣响。   斯木里随手在一旁的床帏上擦拭着自己那两根金贵的手指,他换回隗明官话,诡异地似乎是在跟已经倒在地上的尸体对话——   “我不想再听到有哪只阿猫阿狗跳出来说,自己是隗明人和高贵的草原血统生出来的,杂种。”   眼前的一幕教林诗懿看得恶心,她强忍下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的厌恶,看着一名玄铁弯刀客一把扛起床榻之上昏迷的裴朔。   另一名弯刀客俯身在地,他掀起地板上的氍毹,用弯刀的刀柄敲击着木质的地板。   他的耳朵几乎紧贴着地面,片刻之后,弯刀调转方向突然出手,刀刃便没入了地板之中。   林诗懿大惊,她在这房中住了几日,能够着的地方都细细地查看过,却不曾想这氍毹之下的地板居然是中空的。   斯木里似乎瞧出了林诗懿眼神里的变化,他冷笑道:“林大夫,聪明人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就跟你不知道这房中埋着密道一样,你想要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偏偏要让你活?”   没有给自己任何反驳的机会,林诗懿陡然发觉后颈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阵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又来晚了,因为白天不太舒服几乎都睡了过去..希望早上起来看到更新的你们能原谅! 第50章 尼勒布斯与奇毒   再一次恢复知觉之时, 林诗懿最先是感受到的是满眼刺目的光线,尽管阖着眼皮, 还是让她觉得很不适应。   她本能的抬手遮挡住炫目的光线,略略适应了以后才尝试着睁开眼。   天那么蓝, 像是滤去了杂质的蓝靛色油彩, 连一点浮絮都找不见。   来北境也有好几个月了,她此前对北境的感受都来自于粗粝的风沙和破败的一切, 似乎北境的一切天生都是粗糙的。   便是在这一刻,她突然间发现北境的美, 原来也可以这样的精致。   只是有人, 毁掉了这一切。   想到了毁掉这一切的人,脑海中的记忆碎片才开始重重叠叠的组建,林诗懿突然回忆起自己的处境, 翻身坐起, 却再一次被眼前的精致骇住——   她正置身于一片盛大热烈的赤红花海。   “林大夫, 您醒了?”   是裴朗的声音拽回了林诗懿的思绪,她回头, 看见裴朗正搂着裴朔喂水。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她警觉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大夫在北境也一定听过尼勒布斯的传说吧?”裴朗伸手指了指面前几乎和天空的颜色混为一体的湖面, “我们正坐在北境大草原的眼泪身边。”   他轻轻放下怀中的裴朔平躺在草地上, 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对林诗懿颔首行礼,言语间面露愧色,“都是我的错。”   “你到底做了什么!”联想到几日前荆望的话里,裴朗之前种种两面三刀的行为, 林诗懿心头一沉,她不顾礼仪地上前一把揪住了裴朗的前襟,“你把齐钺怎么了?北境军怎么了?丹城怎么了!”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裴朗痛苦地蹙眉,“林大夫当是已经知道了我之前带人偷挖密道的事情,我真的,没想到……斯木里发现密道之后不是派人填了着密道,而是把密道一路接通到了丹城太守府邸的那个偏厢内……”   斯木里此人谨小慎微、城府颇深。   林诗懿想起之前对斯木里为人的判断,似乎瞬间打通了其中的关窍,她松开裴朗的衣襟,颓然倒坐回地。   丹城面向北夷人统治的草原,丹城大门正对的方向,就是隗明王朝的国门。   之前裴朗带人挖地道逃跑,一定也是想逃往隗明的腹地,所以密道通往的方向,一定是丹城的后门,朝向隗明腹地的方向。   而丹城本就是背靠尼勒布斯湖修建,所以从密道出来应该不需要走太远,就能来到尼勒布斯湖边。   这便是他们现下的处境。   还好……   林诗懿长吁一口气安慰自己。   还好裴朗的自责应该是自责当初留下的密道成为了斯木里逃出升天的路径,而不是最后的丹城之役出了什么变故。   更何况……   逃出生天?   也不见得!   若是丹城之役告捷,齐钺带领的北境军很快便能收复丹城失地,而此处,是丹城的后门。   就算齐钺不能找到他们,想必斯木里也很难拖着病躯穿越一座已经被齐钺和整个北境军控制的丹城,逃回草原去。   斯木里看似的生路,仍旧不过是一个死局。   厘清了所有混乱的思绪,还有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和证据,林诗懿眼神巡觑一圈,找到了死局中的困兽。   斯木里歇在不远处一处灌木的树荫里,周围环绕着一圈北夷的弯刀客。   玄铁弯刀被主人别在后腰,即使在烈日下仍旧收敛着锋芒;弯刀的主人们各个都端着警觉的眼神四处打量。   林诗懿又回身看了眼还在昏迷中的裴朔——   逃,是不可能了。   战争爆发后,她被斯木里带着离开了丹城,与齐钺的方面彻底断了联系。丹城与北境军近况她已经无从知晓,齐钺接下来的安排部署她暂时也无法揣测。   她目前能做的,也只剩下按照斯木里接下来的反应,见招拆招。   “现在什么时辰了?”林诗懿伸手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裴朗,向裴朔靠了过去,“我睡了多久。”   “午时快过了罢……”裴朗眯着眼睛看了看挂在天中的红日,他侧开身体给林诗懿腾开位子,“其实只是寻常的昏睡穴,不过林大夫您真的睡了很久,想来是最近一段时日都没有好好休息……”   听着裴朗的话,林诗懿才发现的确是已经快要不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她将三指搭上裴朔的脉搏,陡然间心中一凛,“你给他吃过什么?”   “什么也没有啊——”裴朗也被林诗懿的面色带着紧张了起来,“连斯木里都是逃命出来的,就算他们备了干粮大概也不会舍得分给我们……这草原之上炎热干燥,我怕裴朔受不了,就多打了一些湖水喂他喝下,旁的就再也没有了啊……”   裴朗低头又在琢磨了一会,喃喃道:“这水我也喝了,连斯木里带来的人也都在这湖里汲水,能有什么问题呢……”   “没有问题。”林诗懿像是在回答裴朗的自语,他一把掀开裴朔胳膊上的薄衫,盯着裴朗,“你没有发现,他的皮肤已经停止渗血了吗?可是他应该已经很多天没有服药了罢——”   裴朗急忙爬到裴朔身边,在惊喜和大夫面前,他也顾不得那些幼时的礼教了,一把掀开了裴朔的衣衫,前胸后背的仔细查看。   起先他一直担心裴朔的身体禁不起这一夜的折腾,不曾想竟会有了好转。   林诗懿搭了脉,现下说毒性已解虽是言之过早,但裴朔身体里的毒性本就不强,单从脉象里看,中毒带来的奇异脉象的确是有细微减弱的迹象。   这水……   林诗懿看着面前那一汪波光潋滟的湖水,看着眼下唯一的线索。   “你是说,丹城从建立之初——”林诗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盯着又惊又喜的裴朗,“就所有人都饮这里的湖水,对吗?”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斯木里那样的财力和物力在北境掘井。”裴朗不明所以的点头,“尼勒布斯是整个丹城唯一的水源。”   林诗懿只想过水里有毒,却从来没有想过水能解毒……   原来,一切的方向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曾经,在隗都悬丝诊脉时见过的诸多疑难杂症在这一刻如书本上的纸张,在她的脑海中一页页地翻过,最终定格在一位隗都权贵年老瘫痪的父亲身上。   那位权贵虽无实权,却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身份贵重无比,又是一位事亲至孝的主。   权贵的父亲瘫痪在床多年,听闻隗都城出了一名悬丝诊脉的神医,便专程带了老父来碰碰运气。   后来林怀济听闻了此事,因为自己早年受过那位老者的些许提携之恩,还特意叮嘱过林诗懿一定要上心,希望女儿能为自己将当年的恩情还报两分。   林诗懿当时搭过脉,那老者分明是被脑中淤滞的血块阻碍了身体的行动;可是因为血块积年太久,已经成为痼疾,是以她几副行气活血的汤药下去,都不见丝毫起色。   为了替父亲聊表对对方当年恩情的谢意,林诗懿在那一段时间内宵衣旰食地翻遍了手边的医书药典,终于在一本已经失传已久甚至书页都不甚齐全的古籍里查到了一味秘药。   书中记载,在北方,有一种植物研磨而成的药粉,赤红无味,可化瘀血;但药性极强,是为大破之方,医者运用计量稍有不慎,便毒赛砒/霜,会夺人性命。   林诗懿身为医者,自然深知,药之于毒,往往只是一线之隔的道理。   那医书本就是残缺的孤本,无从考据;那种药粉也因为药效太烈早已失传难觅;加上患者年事已高,身体恐是禁不起一番折腾。   与患者亲眷商量后,此法最终作罢。   是以最终,她也没能找出那一味失传的秘药,这事儿便也慢慢被淡忘了。   现下,林诗懿望着眼前满目的赤红,双肩微微的颤抖。   她静心沉思之时,不查已有人悄悄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林大夫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够沉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弥补短小,今日双更,稍后奉上! 第51章 再次疯癫的主帅   这一声问候显得既客气又礼貌, 甚至带着两分熟稔的关切。   林诗懿越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地泛着恶心,她偏过头去, 不想看到斯木里那张伪善的嘴脸。   “怎么?”斯木里将所有情绪都伪装得很好,他走到林诗懿的面前俯下身来, 言语间没有任何波澜, “利用完我,林大夫就连病人都不管了?”   “现在想要利用对方的人, 恐怕是阁下您吧?”   林诗懿再次被高山的威压笼罩,最后的尊严不准他仰望斯木里, 她平视着前方。   “你本就知道我解不了你的毒, 但是你还是强行掳了我出来。昨夜我能当众揭开你的真面目就没想过活命,你也该知道,那之后你就不再是我的病人, 也不可能威胁我再替你瞧病。斯木里, 你还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林诗懿看着满目的赤红细细地盘算着。   “我与齐钺不睦是事实, 随便你信不信,你若是想找人对付他, 那就是聪明人的百密一疏了。我不可能是你在齐钺那儿的免死金牌。”   “是吗?”斯木里夸张地笑,声音却很低沉, “你知道齐钺疯了吗?这次只怕不是演戏, 不如聪明的你猜一猜,这次是了为什么?”   被人背后谈论的“疯子”本人此刻正倒在丹城太守府邸的前厅里。   身边往来进出的近卫一条条地呈报着这场战役的各方信息,齐钺却瘫软在靠椅里,目光呆滞的望着房顶。   近卫们呈报的都是伤亡数字, 战俘,缴获的存粮等一系列重要的信息,却等不到统帅半个字的回应,大家都只能把焦急和疑惑的眼神投降一旁的荆望。   可荆望此刻的心里,只怕比他们还急。   自从陪着齐钺杀进丹城太守的府邸,他二人的刀头舔过多少鲜血,一间间地在府里找过来,都没有找到林诗懿。   从那时开始,齐钺就再没有说过一个字。   直到大军占领丹城,府外的精锐先头部队冲进府中肃清了整个府邸,齐钺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掘地三尺,把夫人找出来。”   之后这人便一直瘫坐在椅背上,连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十几年前摧毁齐钺童年的那场浩劫延续至今,十几个年头下来,一切终于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可荆望分明在齐钺的脸上找不到半分凯旋后的快意。   他只看见齐钺呆呆地望着虚无,仿佛是一个死人。   “将军……”荆望无所适从地没话找话,“让我看看你左肩的伤罢?”   齐钺还是没动,也不言语。   荆望试探着上前,见对方果真没有任何反应,才小心翼翼地扒开对方甲胄的一角——   里衣洁白,没渗出一点血丝。   这让荆望悬着的心稍定,“有这么好的药,夫人怎么也不早些拿出来……”   荆望自顾自的小声嘀咕着,却不想旁边的人突然出声。   齐钺的声音也仿佛是个死人,沙哑得好像来自地狱,“你懂个屁。”   荆望闻声转头,看见已经两个时辰枯坐的齐钺终于偏了偏头。   齐钺望向窗外大盛的天光,虚弱地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这时候的荆望已经不在意齐钺到底说什么,只要能说话就是好的,他连忙答话,心里还想着怎么能引着齐钺再多说两句,“将军是有什么吩咐吗?”   “我时间不多了,荆望。”齐钺还是呆滞地望着窗外,“卫达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场面你镇不住。可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还要去找她。”   荆望心道,齐钺这说话还不如闭嘴,张口闭口的没有一个字吉利。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敢顶撞,只能顺着齐钺的话安慰道,“侯爷要去哪?找夫人吗?已经吩咐下去了,手下的兄弟们正挨着太守府一间一间地找呢,没准儿一会就有信儿了。”   “怎么又弄丢了……怎么又不见了……怎么……又不要我了……”   齐钺好像听不见荆望的话,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把手伸进甲胄里哆哆嗦嗦的摸索了半天,掏出那个精致的锦囊握在手里。   荆望听不懂齐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在一旁焦急地盯着齐钺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捧着锦囊突然泪如雨下,连声音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   “梅香姐姐……你在哪?你不要丢下齐钺……”   “齐钺没有家了……”   荆望在一旁急得恨不能捶胸口,这是他第三次看到齐钺这样。   第一次,是在送走齐钺的母亲不久,齐钺便失踪又很快被人送回之后;第二次,是在齐钺与林诗懿大婚当夜……   荆望看着齐钺这样,恨不能马上冲出城去把卫达搬回来救场;但他看着齐钺这样,又实在放心不下就这么走开,于是只能在屋里急得直跳脚。   就在他急得快要跳上房梁的时候,终于迎来了转机。   “将军!”一名亲卫冲进前厅,“有发现!”   齐钺倏然抬头,他盯着亲卫的嘴唇翕动,却好像听不见对方发出的声音。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好像被静音了,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缓慢……   亲卫开合的双唇,荆望焦急地上前询问,甚至连窗棂里射进的几缕阳光中跳动的微尘。   它们都慢得仿佛静止。   世界喧嚣又吵闹,可所有的声音都拥在他的耳边,却一丝也传不进去。   他不知道亲卫在说什么。   林诗懿找到了吗?在哪里?   他不敢问,他怕最终的回答,是这个世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曾经的他已经送走过太多人,大哥,二哥,父亲,母亲,还有,爱人……   当他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来,当他努力让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不能再次承受一个一模一样的结局。   “有什么发现?”荆望急切的上前问道:“是夫人找到了吗?”   “没有……”近卫抱歉的低头。   没有……   没有!   齐钺觉得周遭的一切突然又都恢复了正常。   跑步进来的近卫在大口的喘息,荆望再一旁焦急的踱步,还有阳光里细碎的微尘被溅起又再落下。   没有。   没有找到尸体,那人就还活着。   于是,他的世界也跟着活了过来。   他上前一步拽起近卫,“发现了什么?”   “后院主厢房左侧的偏厢,发现了十几具北夷人的尸体,看衣饰品阶,应该都隶属于斯木里亲近的死士。”近卫急忙答道:“可不是我们的人做的,卫副将查看过尸首,他确定了那刀口是玄铁弯刀所致。”   齐钺赤红的双眼中,眸色突然暗了下去,他低语道:“内乱?”   近卫站定抱拳行了个军礼,“属下不敢断言!”   “卫达在哪?”齐钺已经起身往门外走,“我不是说叫他一回来就第一时间来找我?”   “卫副将一回来就赶到前厅了。”近卫连忙跟上,“只是属下刚好抬着偏厢清理出来的尸体走到门口,卫副将恰巧经过门口,他瞧着蹊跷就略作了查看。”   齐钺走到门口,伸手免了卫达要行的礼数,言简意赅地问道:“确定是玄铁弯刀?”   卫达抱拳回道:“是。”   “你留在这,处理丹城收复的后续事宜。”齐钺没有在多问,他拍了拍卫达的肩膀,转身对刚才的近卫和荆望说道:“走,去发现尸体的地方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巅峰对决的进度条快要拉满了!冲! 第52章 尼勒布斯的死局   在失去控制的地方留下探子, 不是谁的特权。   丹城在斯木里的治下藏着齐钺的探子,可齐钺夺回的丹城也一样留着斯木里的眼线。   斯木里嘴里说着隗明人和北夷人的孩子是杂种, 可偏偏只有这样的人之中,才会出一些身形和模样与中原人相似的, 可以混在丹城的老百姓中。   他嘴上不削, 可要用到的时候却也很顺手。   钻进地道后,他得到的最后一条来自丹城的消息便是齐钺发疯似的只身闯进了丹城太守府邸。   “我好后悔啊!”斯木里站直身子, 说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若我早些知道能杀掉我那个蠢货弟弟的将军是一个情种, 我早该有办法弄死他了。”   林诗懿还是不言不语, 探子的密报不会送到她手上,她自然不太明白斯木里在说些什么。   “昨天,昨天如果我晚些走, 如果我给他看些让他更疯的东西——”斯木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林诗懿, “或许我是有机会杀掉他的, 那现在,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复又抬眼看了眼身边环绕着的弯刀客腰里藏着的锋芒, “毕竟玄铁弯刀的威力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你们演戏作了那么多伪,但他失去左手的事情只怕, 是真的吧?我还是很有胜算的, 对不对?”   “你们北夷人号称要以武定天下。”林诗懿微哂,“你们的胜算原来就是要靠这样的本事?上次哈斯乌拉要靠布吉娜,这次你是要靠对方只有一只手?”   “林大夫这是要告诉我,哈斯乌拉上一次靠布吉娜赢不了齐钺, 我今天也同样赢不了他,对吗?”   斯木里俯身贴近林诗懿,他抬手想要抚摸林诗懿的脸颊,被对方偏头躲开。   他的手还悬在空中,眼睛里已经不能再完全藏住不悦。   “这么好看又聪明的女人,这么紧张地跳出来维护齐钺,我好像突然就不那么喜欢这张脸了!”   斯木里一把掐住林诗懿小巧精致的脸,强迫对方正视着自己。   林诗懿一张小脸儿还没有巴掌大,配着白皙而娇嫩的皮肤被斯木里粗糙的大手攥在掌中,仿佛是一口精致的白瓷瓶,粗粝又蛮横的手指很快便在洁白的瓷胎上落下了红印。   “我和齐钺——”林诗懿艰难地发声,“都是隗明人。”   “很快就不是了!”斯木里粗暴地一把将林诗懿推倒在草地上,“我现在就教你做草原的女人!”   “大人!大人不可以啊……大人……”   裴朗跪在地上试图拉住斯木里的小腿,却被人一脚踹翻在地。   斯木里一个眼神,身旁的弯刀客便横掌一下劈在了裴朗的后颈上,这人,便马上没有了声音。   林诗懿看着眼前的一切,知道已经再也没有了退路。   她被斯木里推倒,倒坐在地,只能用手肘和脚跟蹭着地上的草皮无力地后退,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支木簪。   她两世嫁了两次,嫁给同一个人;甚至这一世,还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夫,不是什么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虽然两世她都不曾与齐钺有过什么鱼水之欢,但也不可能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恐惧。   是一定的。   她甚至感到身体不受控制地觳觫而栗。   但至少,她还留着最后一丝清明。   她不会为谁守着清白和名节,活了两世,她看得开这个虚伪的东西。   但她一定会守住自己。   她攥紧袖口里的木簪,两世齐钺唯一送给她的东西。   她自问不欠齐钺什么,自然不准备为齐家守什么贞节牌坊;但她感谢齐钺送她的唯一的礼物,让她有机会在最后一刻,守住自己的心。   在斯木里俯身粗暴地拽开林诗懿襟口的那一刻,她掌中的木簪也终于寻到了出手的机会。   她痛苦地合上眼睛,木簪拼命地刺了下去。   也许无论刺向哪里,斯木里,或是她自己,都没有关系。   她只是要阻止这一切。   她只是要拒绝她不愿意的事情,哪怕需要以性命为代价。   木簪的尖口撕裂尼勒布斯湖畔边燥热的空气,林诗懿没有留任何的余地,狠狠地刺下去。   可动作大开大合间,损失的便是转瞬即逝的时机。   于这一脉上,她到底还是陌生的。   心再怎么坚定决绝,身子却还是养尊处优的豪门贵女,无论力量、速度还是敏捷程度,林诗懿都不可能是斯木里的对手。   斯木里发现了林思懿的心思,一个翻身躲开要害,木簪将将好擦着他的左脸而过,在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看着只是小小一道擦伤,却霎时间血流如注。   “林大夫只怕还不知晓——”鲜血顺着脸颊流过斯木里的嘴角,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咸腥,“草原上的男人,都喜欢驯服最烈的马——”   斯木里话音未落,似乎为了和着他的话,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一声骏马的嘶鸣。   天边夕阳将斜,湖面与湖边的赤红都染上了炫目的金色。   枣雪洁白的四蹄骄傲地踏在尼勒布斯湖边在夏日里才特有的赤红上,相映成趣。   它昂首挺胸,裂风而来,枣红色的马鬃在这幕天席地的赤红鎏金里被风高高地扬起,随之扬起的还有枣雪满身的桀骜。   马背上的北境大营主帅伏低前驱,胸口几乎贴马背上,用力地拽着马缰。   与胯/下枣雪的一身骄傲不同,齐钺满目焦躁里透着赤红,红得过尼勒布斯湖边的颜色。   尼勒布斯夏日余晖里的赤红,几乎是鲜血才艳得过的颜色。   “他来了,我说吧——”斯木里望着齐钺奔袭而来的方向,笑得阴鸷又诡异,“你们隗明人是不是有句话,‘温柔乡即英雄冢’?红颜祸水啊!哈哈哈——”   林诗懿也望向在枣雪的背上起伏的齐钺,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是有几分心安的。   也许是因为在斯木里的龌龊面前意识到了之前齐钺有太多次机会,却选择了和自己保持尊重的距离;也许仅仅是因为这个男人曾走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开过北境的风沙。   四周的弯刀客见势迅速地集中聚拢,弯刀出鞘,拦在了斯木里与齐钺的中间。斯木里却拍手示意所有人散开,完全敞开了齐钺与自己之间的视线。   他起身抽出背在背后的斩/马/刀,利刃出鞘横在林诗懿的面前。   齐钺只身匹马走进弯刀客的包围圈,勒紧手中的缰绳吓住胯/下的枣雪。   枣雪急奔中骤停,前提离地,几近直立,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齐钺本是毫无惧色,却在低头看清眼前的情景后目眦近裂。   “斯木里——”他几乎咬碎了后槽牙,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想做什么!”   斯木里脸上的伤口还在不住地流血,他横袖随意地拭了去,表情却好像很享受那满口的血腥,“林大夫说你二人夫妻不睦,我就是想看看,到底不睦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五一了,大家节(假)日(期)快乐鸭~   之前生病和这两天的“亲戚”彻底打乱了我的作息..最近的更新可能都会比较晚,早睡的小可爱可以第二天再来,我尽快调整一下状态恢复粗长! 第53章 斯木里的金帐梦   “不要兜圈子打哑谜了, 斯木里。”齐钺翻身下马,枣雪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情绪, 在一旁焦躁地打着响鼻,“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 你都能给吗?”斯木里偏头盯着手中斩/马/刀上折射出的夕阳余晖里的光芒, “我想要你在哈斯乌拉手中夺去的一切,你给的了吗?”   齐钺吹了声口哨, 赶走了一旁焦躁的枣雪,“你知道草原的情况, 就算齐钺现在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和你的草原铁骑也不要妄想还有能力夺回失去的一切。”   “是啊——”斯木里露出一个很认同的笑容,“可是谁在乎?”   “你以为我很想要那些破地方吗?哈斯乌拉根本就没有脑子,你们隗明人肥沃的土地原本就不在北境。他空守着贫瘠的北境十二城, 居然没有看见隗的明腹地才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斯木里把玩着手中斩/马/刀的刀柄。   “现在的北境, 焦土一片, 你可别想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我。”   焦土一片?   齐钺冷笑一声。   曾经的北境十二城的确不比丹城富庶繁华,但也有十数万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北境十二城贫瘠, 却也曾经是他们的家园。   可是,是谁让他们流离失所, 是谁让他们易子而食。   又是谁, 让北境十二城变为孤魂野鬼的坟地。   “你还是没说——”齐钺听不下去斯木里歪理邪说一般的鬼扯,他的眼睛里只有林诗懿,“你要怎样才能放了她?”   “我的父亲太老啦。”斯木里好像听不见齐钺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不着边际的东西, “十四年前那一战之后,草原的头狼瞎了眼睛!”   十四年前的一战!   十四年前……   那是齐重北身殁的一役。   齐重北死前拔下了胸口的利箭,戳瞎了草原的头狼,也就是金帐的主君,斯木里和哈斯乌拉的父亲——巧那的右眼。   巧那身负重伤却保住了性命,那一战之后他本人退回了草原,北境的军务在他几个成年的儿子手中几经更迭,最后落在了似乎是最合他心意的哈斯乌拉的手中。   十四年前的一切齐钺都心知肚明,他知道斯木里说的是巧那的那只右眼,更是巧那选中哈斯乌拉为继承人的心思。   “你知道草原的头狼为什么选中我愚蠢的弟弟吗?”   斯木里斜眼瞧着齐钺。   “因为哈斯乌拉的母亲出身低贱,哈斯乌拉是草原最忠诚的狼崽;当然,他也确实很强壮。老东西不是喜欢顺从的崽子吗?那我怎么能让他如此顺心如意?”   “你说什么?”联系到草原的内乱,齐钺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   “对,你想得没错。”斯木里看着齐钺的表情变化,对对方报以一个上位者满意的微笑。   “斯木里你疯了!”齐钺现在才意识到斯木里不是被眼前的局势逼疯的,这个人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草原本就贫瘠,你还要在这样的情势下策动内乱?你想过你父亲的子民们要怎么活下去吗!”   “我为什么要想这些?你都说了,他们是我父亲的子民。我要先把他们变成我的子民,才有空思考这样的问题。”   斯木里抬头望天,笑得理所当然。   “再说,我哪里有策动什么内乱,内乱爆发的时候我可是被你困在丹城,草原上再也没有人能比我撇得更干净了。我不过是在走之前,提点了那些废物脓包的兄弟们几句而已。”   斯木里说着话,笑容却突然僵住了,他愤恨地盯着齐钺。   “这都要怪你,和我那个没用的弟弟!我怎么知道哈斯乌拉才这么两年就拦不住你?我本可以料理好草原的一切再来会你,可哈斯乌拉那个自大的蠢货,把这一切都毁了!我辛辛苦苦布下的局,却只剩下草原上那几只臭鱼烂虾扑腾在泥里!很快,那群愚蠢的狼崽子就会被草原的头狼咬断颈子。”   斯木里是疯还是傻,齐钺不关心,但是他很担心自己没办法和一个疯子交换出林诗懿。   他试图把话题拉回眼前的局面里,“这是你们草原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得这么明白你还不懂吗?”斯木里做出一个夸张的难以置信的表情,“我真不敢相信哈斯乌拉居然是败给你你这么一个愚蠢的东西。”   他转头看向倒在自己身后的林诗懿,“聪明人,不如由你来告诉你的好夫君,我在说什么。”   林诗懿在方才斯木里的一通疯言疯语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恶心,在她被逼着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却一开口就再也压不住生理性的干呕。   斯木里的所作所为实实令人作呕。   “懿儿!你怎么了!”齐钺焦急难耐,手中长剑就要出鞘,却不得不看着斯木里手中的斩/马/刀与林诗懿指尖的距离,又再生生地按了回去。   “嘘——”斯木里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听她说。”   斯木里的话看似没有章法,混乱无序,但其实都逃不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主题。   他所作的一切无论如何的肮脏下作、丧心病狂,都不过是为了一样东西——   顶替草原的头狼,成为金帐的主人。   起先,林诗懿不信如此浅显的东西齐钺竟会完全不查;直到现在,她仔细的在观察着齐钺和刚才齐钺长剑就要出鞘的动作才发现——   眼前的分明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冷静沉毅的北境大营主帅。   齐钺的眼神比刚才的枣雪更加的焦躁不安,甚至是深深的恐惧。   勉力的压下喉间的恶心,林诗懿才冷漠道:“斯木里,你想要做金帐的主人,真是草原最大的不幸。”   斯木里对林诗懿的指责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他甚至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你聪明。”   可齐钺的眼里已经看不到这些,他焦急,他只想要一个答案。   “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才能放了她。”齐钺咬牙道。   “齐钺,事情会变得这么糟糕都是因为你,为什么你还要生气?”   斯木里说着话刀口又朝林诗懿靠近两分,齐钺瞬间上前两步,却只能被面前的弯刀客拦住。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谁也想不到最先开口的会是林诗懿。   “斯木里,你不可能要齐钺带兵帮你去草原平了内乱再杀了你的父亲和兄弟;当然,你不会舍不得他们的性命,因为你不在意任何人的性命”   “可是你足够谨慎小心,你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哈斯乌拉,你大概知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有道理。”斯木里俯身靠近林诗懿,伸手想要挑起对方的下巴,被林诗懿厌恶地躲开,“你这么聪明,真的很难教我不喜欢你。”   玄铁弯刀几乎就架在齐钺的喉头,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别、碰、她。”   斯木里起身白了齐钺一眼,“这样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你就是不如她聪明。”   “呵。”林诗懿冷笑一声,“你现在可不就是正要和他谈条件吗?”   “不、不、不。”斯木里眯了眯眼睛,“你在我手上,我的话对他就是命令,用不上一个‘谈’字。”   “释放丹城的战俘,还有战马,给大家换上你们精制的铠甲,再备好充足的粮草,送我回到草原上。”齐木里轻蔑地看着齐钺,“让这个女人解了我身上的毒,待我入主金帐,就会慈悲地赐你们一个夫妻团圆。”   “我答应你。”齐钺嗤笑,“斯木里,我说我答应你,你敢信吗?”   “啧、啧,啧。”斯木里从牙缝里挤出不屑的声音,“真是苦命鸳鸯啊,我都快被感动了!你知道你夫人之前也曾与我说过相同的话吗?”   “我不是哈斯乌拉那种蠢货,会被你们夫妻二人欺骗一次又一次!”斯木里手腕一转,带着手中斩/马/刀的刀刃对上了林诗懿的方向,“你证明给我看。”   齐钺紧张地上前一步,脖颈间几乎已经可以感受到玄铁弯刀的刃口上传来的凛凛寒意,“你现在到底要我做什么!”   “那就先证明,你的左手确实是废了吧。”哈斯乌拉旋回了刀刃,说话地样子带着点随意,“也好教我稍微宽宽心。”   齐钺沉默着点头,抬起右手已经开始解着铠甲上的锁扣。   他褪去半边铠甲,露出里衣,并没有沾染血迹。   林诗懿陡然间瞪大了眼睛,却没有贸贸然开口。   齐钺看着林诗懿的表情,深邃的眉眼里漾过复杂的情绪。   他先是点点头,似乎是在给林诗懿一个肯定的答案;接着又摇摇头,似乎是在安慰着对方,说着不用担心。   褪去的铠甲还挂在腰间,他终于扯开最后一层里衣,赤/裸着半身,一把拽掉了左肩上缠着的白娟。   林诗懿似乎读懂了齐钺的信息,蹙眉偏过头去,似乎不愿意看到接下来的一幕。   那一条深可见骨的可怕刀伤盘亘在齐钺的左肩上,从肩头几乎伸过了他的锁骨。   因为之前的缝合而勉强闭合的伤口在昨夜的一战里被再次撕裂,腐坏的烂肉里艰难长出的一点粉嫩的肉芽也被一同撕开,却不见渗出新血。   黑色的血茄凝固在丑陋的疮疤上。   斑驳而破碎。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码字不小心睡着了..我趴在了键盘上....打乱了我所有的稿子....   这是什么人间悲剧..   原谅我这一次!呜呜呜.... 第54章 尼勒布斯的生机(一)   “好极了。”斯木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颇为满意, 他甚至收回了横在林诗懿喉前的斩/马/刀,却接着话风一转, “可是,还不够。”   他一把将手中的斩/马/刀抛向齐钺的脚边, 那大刀被地上的草皮接住,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刀柄刚好架在齐钺的军靴上。   这一刻尼勒布斯的湖边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 直到斯木里说:“右手,你杀掉哈斯乌拉的右手。”   “别误会, 我没有兴趣替他报仇。”   斯木里微笑着看着齐钺怒不可遏又不可置信的眼神, 舔了舔嘴角的的血迹。   他脸上的小口还在不断的渗血,但他似乎全然不在意,表情更像是在品尝胜利的佳酿。   “等你没有了右手, 我才能安心让你呆在我的身边。放心吧, 林大夫的医术一定能保住你的性命。”他回头投给林诗懿一个询问的眼神, “对吗?”   林诗懿垂眸不想看见眼前的一切,眼睛只盯着齐钺脚边那柄斩/马/刀。   “哦, 我忘了——”斯木里顺着林诗懿的眼神看了眼倒在齐钺脚边的斩/马/刀,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大将军现在只有一只手, 操作起来不方便。”   “那让大夫来吧。”他给身侧的弯刀客递了个眼神,对方就心领神会地拾起地上的斩/马/刀对着斯木里双手奉上。   斯木里将斩/马/刀递到林诗懿的跟前,“毕竟大夫有经验一些。”   林诗懿死死地盯着那刺目的刀锋,再愤恨地瞪向斯木里, 咬紧牙关没有言语。   于是斯木里又再轻飘飘地补了句:“如果让我们这些粗人动手,只怕手下没有个轻重。”   赤/裸/裸的威胁!   林诗懿看着斯木里将手中的刀柄推向自己,她咬着下唇不住地摇头,忍着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第一次与欲望带来的疯狂正面交锋。   权势和欲望令人疯狂,尤其是大半生求之不得的那些念念不忘,似乎快要有了回响。   就像现在的斯木里,在希望与希望即将破灭的错觉里,已然癫狂。   “我忘了——”斯木里看着林诗懿往日里沉静的脸色变得煞白,表情甚是快慰,“林大夫不会拿刀,对吗?”   他曲腿蹲在林诗懿身旁,拽起林诗懿洁白纤细的腕子,“我教教你。”   “懿儿!”齐钺隔着森然的玄铁弯刀唤着林诗懿的名字,像是要唤回那个冷静的女人,他朝林诗懿坚定地点头,“懿儿,不要怕。”   林诗懿在齐钺的呼唤里厌恶地甩开斯木里的手,颤抖着接过那柄对她来说过分沉重的斩/马/刀。   她起身,需要双手才能握住那柄刀。   重于千斤。   她上前,身前的弯刀客们识趣地让道。   觳觫而栗。   她与齐钺之间终于没有了所有的阻碍,却最终还是隔着一柄斩/马/刀。   从一开始就错了。   斩/马/刀的刀尖离齐钺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他看着林诗懿颤抖的双肩不再前进,开始一步步地上前。   齐钺在上前,刀尖已经埋进了他半身还勉强挂着的里衣。   林诗懿在后退,就好像这两世他们的关系。   当前世的林诗懿努力地靠近,却怎么也触碰不到心中的爱人;当今生的齐钺尝试着向前,却再也抓不住儿时的温暖。   从一开始就错了。   “懿儿……”齐钺轻声的唤着,卑微又怜惜,“不要怕,你知道的,不会很疼的。”   林诗懿终于在齐钺的声音里抬头看见了对方不再流血的左肩,只一眼,她就阖眸别过脸去。   齐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继续向不再后退的刀尖挺进。   虽然看不见,但当刀尖刺进皮肉带来的那种阻力,林诗懿还是无法无知无觉。   她手中的斩/马/刀在不住地颤抖。   夕阳下的尼勒布斯,在颤抖。   “将军!”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一切都成定局的时候,终于一阵沉闷的马蹄声撕破了尼勒布斯的死寂。   当齐钺在丹城太守府邸主卧的偏厢发现密道的时候,早就料到这密道通往的大致方向;他当即叫卫达带上枣雪去往丹城的后门相候。   当他带着荆望等人从密道爬出的时候,他令荆望集结了当初他带回隗都的所有亲卫,除了留守丹城的卫达,和长眠的小五,所有人火速集结完毕。   但集结完毕的精锐亲卫们甚至都来不及看到枣雪一骑绝尘而去的马蹄留下的青烟。   北夷战马最不缺的就是速度,隗明的战马永远望尘莫及,更何况是齐钺胯/下最一等一的枣雪。   不过好在,总算是赶上了。   斯木里一声令下,弯刀客暴起迎上荆望带来的近卫,将他们隔在了远处。   一团混乱中,齐钺一把握住斩/马/刀的刀刃,似乎不知道疼痛,他只想把林诗懿带回自己的怀里。   慌乱中的林诗懿脚下一个趔趄,随后便是脖颈上传来的窒息。   斯木里手臂卡住林诗懿的喉间强行将人拖离了齐钺的身前,他从腰间掏出匕首抵在林诗懿的喉边,“怎么?这样就觉得你有胜算了?”   “斯木里!”齐钺的愤怒与焦躁被局势完全缩在了一双眸子里,他不敢有动作,连言语都不敢过激,甚至已经带着两分哀求,“你只是想做金帐的主人,她一个女人,能碍着你什么?”   “但是你碍着我了!”斯木里在咆哮,“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早点死!”   齐钺说的神色痛苦而深沉,眉间锁紧了他所有道不出口的情绪,“我早就死过了……”   “斯木里。”似乎察觉到齐钺已经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林诗懿逐渐镇定。   “他死了,你还想回到草原吗?你与隗明对峙多年,不知道隗明流传着北境军姓齐的传言吗?你猜一夕间痛失主帅的北境军可会给你留下个全尸?你不是巧那,解决了齐钺你也不会是巧那!你需要他的,你知道的。现在,只有他能帮你成为下一个巧那。”   “解毒。”林诗懿好像突然间想说很多的话,“我能解,我找到了办法。你去看看裴朔,他的身上已经不再渗血了。”   斯木里的脸颊血流不止,双眼却猩红过鲜血的颜色,他咬牙道:“你还想骗我?”   “我没有。”林诗懿答得很诚恳,“裴朔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这个我骗不了人。我以前不想治好你,但我现在愿意,治好你,换我的夫君。”   “你可以去看看,押着我,去看。”林诗懿“循循善诱”,“裴朔的身体,你是知道的,我骗不了你。”   斯木里狐疑地带着林诗懿靠近裴朔,他谨慎地只用脚尖挑起裴朔衣裳的一角。   “你看。”林诗懿用声音催促着,“裴朔他真的已经好了。”   齐钺一直小心的跟着斯木里移动,就在斯木里低头的一个瞬间,齐钺拔剑而起!   电光火石间的机会只在一瞬间,齐钺这一刻恨自己,他的速度已经变慢了。   不管他多么努力。   斯木里拽着林诗懿一个转身躲过了刚才致命的一击。   “你们果然在骗我。”他咬牙切齿,之后又仰天大笑,“我就知道!”   他双目赤红,目眦欲裂,在疯癫的同时,鲜血终于渗出了眼眶,“如果我要死,那你们就陪我一起!”   他举起匕首,落下的方向正对林诗懿的颈项。   “不!”齐钺的嘶喊带着破碎的尾音,那尾音还未落地,先落地的是斯木里手中的匕首。   林诗懿感觉到颈项间的力道一松,她立马躬身逃离斯木里的桎梏,紧接着便被齐钺一把拉到身后。   齐钺横剑,拦在斯木里和林诗懿之间。   斯木里不可自制地屈膝,跪倒在地,他难以置信地艰难抬头,盯着齐钺身后的林诗懿,“是……是布吉娜……”   “好,好……哈哈哈……”他疯狂地大笑,“好一个兵不厌诈!”   林诗懿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即使看到斯木里跪倒在地,也没有丝毫的怜悯或是快意,她甚至不太在意,还抽空瞧了眼齐钺右肩的新伤。   她的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不管是斯木里的倒下,还是齐钺右肩上的新伤几乎没有渗血。   她冷漠道:“你们北夷人善用的布吉娜,自然是顶好的东西。”   “齐钺。”斯木里突然罢眼神转向林诗懿身前的齐钺,“哈斯乌拉对你用过布吉娜,这一箭之仇你居然要靠一个女人替你报,我连魂魄都会唾弃你!永远躲在母狼身下的狼崽子!”   斯木里还在挑衅,即使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愿认输,如果不能带着齐钺下地狱,那他也要带走齐钺的尊严。   “斯木里,羡慕吗?虽然你们的铁骑夺走了我的父母兄弟,但还是有人护着我,她从小到大都护着我。我真可怜你。”   齐钺不气也不恼,说话的声音似乎都变得温柔了。   “你母亲是金帐唯一的女主人,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大阏氏;但我猜,也正是因为她母族的权势,巧那忌惮她,而她为了让你能在巧那面前有立足之地,不得不刻意地疏远着你。”   “可是没有用,巧那永远忌惮着你和你母亲背后的势力,他不会把金帐交到你的手中,即使你比哈斯乌拉和你的那些兄弟们更加优秀,因为他不想我们隗明人所说的‘外戚干政’发生在草原上。巧那不会放任金帐在他走后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改了姓氏。”   “可你真的很优秀,斯木里。从头脑到体魄,从智谋到出身;自古皇家无父子,豪门无兄弟,所以你的兄弟们也不会喜欢你,他们都嫉妒你,除了单纯低贱的哈斯乌拉——是你唯一的‘兄弟’。”   “可是巧那也看上了哈斯乌拉的单纯和卑贱,权利与欲望让你的心态失衡,也让你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个兄弟,失去了你从小到大唯一的温情。”   “你恨我,仅仅是因为我打乱了你部署的一切吗?你刚才分明可以杀我或者劫持我,但你没有那么做。你恨我,因为我手刃了哈斯乌拉,所以你要折磨我。”   齐钺轻轻的叹息,为这一席话做下最后的结语。   “你很可怜,斯木里,但你不值得同情。也许是孤独和过往际遇里的不公让你迷失在权利和欲望里,但那不是你可以随意草菅人命的借口。”   “呵。”斯木里的脸上淌着血泪,他瘫倒在地,声音诡异而嘶哑,不知是哭还是笑,“在我见到哈斯乌拉之前,我能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吗,林大夫?”   即使刚才有关斯木里的身世林诗懿是第一次听说,但她也认同齐钺的话。这世间有太多的可怜人,但却不能成为恶人行凶的借口。   斯木里不值得同情,她不愿与这样的疯子交谈更多,只冷漠道:“聪明一世的人到底百密一疏,还是要谢谢你把我关进了那个偏厢。”   起先偏厢密道出现在林诗懿面前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因为她是真的把偏厢的里里外外观察了个透彻。   布吉娜作为贫瘠草原上的一种野草,具备着顽强的生命力;而斯木里作为北夷人并不在意丹城太守府邸除了防御措施以外的东西。   北境常年的风沙在偏厢窗外的宽沿上积下了厚厚的尘土,给了布吉娜扎根的土壤,林诗懿就在窗边找到了那小小的一株。   她将那小小的一株制成药水,涂抹在了木簪上。   “起初,我担心那点药量不够,因为你那段时间一直都在饮茶。”林诗懿的话语里没有太多的语气,“你迟迟没有毒发,但我也没有别的机会了,只能和你拖延时间,孤注一掷。可能是天可怜见,直接混入血液中的布吉娜远比混在饭食里服用的效果更佳,还好一切来得及。”   “斯木里。”林诗懿目光如炬,“你坏事做尽,是天不容你。”   “我坏事做尽?”斯木里冷笑一声,“战场上走过的人,又有谁的手能干净?”   斯木里言语间眉目里射出最后一丝狠戾,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掷出了手中的匕首。   因为中毒的关系,他这一切的动作并不如往日灵敏,匕首飞行的迅速也不算不快,凭借往日里齐钺的身手该是可以从容的抱着林诗懿躲开。   斯木里最后的一击本来只是末路穷途上的无力的自我安慰。   可当齐钺看到对方的动作想要调动身体的动作时,却发现,他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敏捷而快速的调动自己的肢体。   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再给他机会。   时间到了。   他转身抱紧林诗懿,终于肆无忌惮、光明正大地将人紧紧地拥在怀里,阻挡住匕首飞来的路径。   他的这一世,以最短的时间、最小的伤亡收复了北境十二城,于国于民,仁至义尽。到了最后一刻还能拥住生命里唯一的光芒——   终于在生命的尽头,这一次,他可以给林诗懿一个拥抱,一次保护。   而不再是伤害了。   他的唇角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磨了很久,抱歉.略粗长弥补我昨天的缺席,羞愧鞠躬! 第55章 尼勒布斯的生机(二)   齐钺阖上眼睛, 无法面对怀中人的神情,更无法想象林诗懿之后的反应。   林诗懿的惊恐、无奈、惋惜或是冷静, 甚至也许还有伤感。   他不知道他在期待对方哪一种表情。   只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只能细细地感受着林诗懿在他怀中轻微的战栗。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齐钺知道就算匕首没入他的背心, 现在的自己也不会感受到太剧烈的疼痛,但为什么这么久?   为什么会毫无知觉?   直到他敏锐的耳朵过滤掉不远处的厮杀声, 听到利器嵌入皮肉的“扑哧”声响,紧接着是一捧滚烫的鲜血洒向他的后颈!   他骤然回身, 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挡在了他的身后。   这个回身的动作让开了林诗懿的视线, 那个人林诗懿是熟悉的。   林诗懿看着那人下颚滴答着鲜血,双膝一弯,像一只零落的纸鸢, 面向草地直直地倒了下去。   “裴朗!”   林诗懿惊呼出声的同时, 没有发现六根三寸长的钢针正朝着她的面门袭来。   那位子正好是齐钺方才错身空出的缝隙。   林诗懿没有见过这样阴毒的暗器, 一时不查;齐钺却不可能不知,他的身体越是不中用, 精神就越是集中。   可是钢针由自带弹簧的铁器射出,速度要比方才的匕首快了许多, 而齐钺的身体还在走着下坡路, 他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抬起右臂,用肉/体挡住了那六枚钢针。   钢针没入皮肤肌肉不像匕首那样发出闷响,一切来的悄无声息。   林诗懿还没有来得及从裴朗突然倒地的震惊中清醒, 就看到身前的齐钺突然垂着右臂单膝跪地。   齐钺抽动着嘴角。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身体的速度在流失,疼痛的感觉却在复萌。   这一切的变化来得太快,齐钺的身体现在还几乎不会出血,林诗懿不会知道这时候已经有六根钢针已经没入了对方右上臂的骨缝里。   “你……”   她口中的“怎么了”三个字还未来及出口,却突然感觉有一个影子突然升起,挡住了她头顶夕阳的光芒。   高山一般的威压,那种熟悉的感觉……   她惊恐地抬头,看到斯木里勉强着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对方眼睛里的光芒像极了垂死挣扎的野兽瞳孔里的回光返照。   “梅花袖箭,还是很多年前哈斯乌拉在丹城的摊上淘来的,他看着精巧,便送给了我。”斯木里说着话咳嗽了两声,已经有鲜血溢出了唇角,但他完全没有理会,只接着道:“你们隗明人的东西真是秒啊。”   “可惜了,我身边没有林大夫这样会用毒的人。”斯木里勾腰捡起一旁的斩/马/刀,拎着刀走向齐钺,“不然他也没有机会跪在这里了!”   他手中的斩/马/刀高高地举过齐钺的头顶,“哈斯乌拉不管有什么错,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我的手上……我不许别人动他!”   紧绷的气氛已经不允许林诗懿再多说一个字,她仅有的仍然冷静的神经催出着她慌乱地摸向齐钺的腰间。   她记得,那里挂着齐钺的佩剑,从不离身。   斯木里已毒入肺腑,回光返照中的人也不可能再拥有往日的力量与速度,她也许还是有胜算的。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的手胡乱而颤抖地摸索在齐钺的腰间,在碰到剑鞘的一瞬间眸色一震——   空的。   她骤然垂首,只看见齐钺腰间空空的剑鞘。   紧接着是“扑哧”一声闷响。   如果说这个声音对之前的林诗懿来说是陌生的,那现在也已经不再陌生了。   利器穿过人皮肉的声音,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是第二声了。   几滴滚烫的鲜血滴在林诗懿的额头,她颤抖着抬眸,看见齐钺的佩剑已经没入了斯木里的胸口。   齐钺左手拔出佩剑,背对着斯木里反向一刺。   他的速度已经不再迅捷了,好在中毒癫狂的斯木里也没有察觉。   利剑贯穿了斯木里的胸口,从背后露出了森然的剑尖。   “你的左手……”斯木里不甘道。   齐钺冷漠道:“是假的。”   斯木里仰面倒地,看着即将落尽的夕阳,“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天边的夕阳将整个北境镀上一层赤金。   这里虽然是隗明的国土,但地理风貌其实还是跟草原更像。   混沌中的斯木里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无边无垠的草原上。   草原上两名少年迎着夕阳驰马,他们都是典型的北夷少年,壮得像小牛犊子。   “哈斯乌拉!”看起来更年长些的少年偏头看向身侧马背上更健壮的少年,“你说,我能成为草原的主君吗?”   “吁——”少年哈斯乌拉那时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他突然勒停了疾驰的骏马。   “大哥!”他对着前方来不及刹住这风一般的速度的少年斯木里大声地喊道,“你一定可以的!”   斯木里那时候也左不过二十岁模样,还带着点少年的青涩与桀骜,他掉转马头,骏马踏着小碎步回到哈斯乌拉的身旁。   他看着哈斯乌拉翻身下马,坚定地屈膝,单膝跪地;他看着哈斯乌拉略带青涩笨拙地模仿着巧那副将向巧那行礼的动作,朝自己行礼。   他听着哈斯乌拉少年的嗓音对自己真诚地说道——   “等大哥成为大君,我要做大哥麾下最忠诚,整个草原最勇猛的苍鹰武士!”   “哈斯乌拉永远追随大哥!”   斯木里看着眼前的夕阳,却再也回不到那一片有哈斯乌拉的草原上。   那是一片盛满年轻人的梦想和希望,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亲密无间的草原。   他阖上眼,渐渐觉得眼前黑暗一片。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林诗懿卸下了最后一口气,颓然倒坐在地。   齐钺紧张地上前将人扶住,“你……”   他笼着林诗懿的手想用力,又还是放开;可那手刚刚离开林诗懿的身体又马上感觉到那身体里失了气力地后仰。   他的手最终揽了回去,手掌却在林诗懿的身后握拳,不敢靠近。   “懿儿,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没事。”林诗懿答话的时候本是双目失神,却突然眸色一凛。   我没事,可是还有人有事!   林诗懿突然起身,绕过齐钺来到裴朗的身边;她费力地搬过裴朗正面朝下的身体,搭上对付的脉搏。   “他怎么样?”齐钺也跟过来问道。   未等林诗懿答话,裴朗先轻咳几声转醒。   “裴朔……裴朔……”   齐钺听不清对方在呼唤什么,他躬身附耳,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林诗懿习惯了阖眸搭脉,他垂着眼睑道:“他弟弟的名字。”   “林大夫……”裴朗虚弱的睁眼,“我知道我做过很多错事,但裴朔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的,对不对?”   林诗懿微微睁眼,沉声道:“我会。”   “我要去见我的父亲母亲和乳娘了,对不对?”   裴朔伴随着咳嗽呕出几口鲜血,林诗懿正要帮忙拭去,被一旁的齐钺抢了先。   “你们一定在嘲笑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见我的父亲,没有资格做傲骨铮铮的裴正庸的儿子,对不对?”   裴朗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裴城真的死了很多很多人,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万人坑有多可怕。如果当时我爹知道不会再有援兵,他还会不会殊死抵抗?如果没有殊死抵抗,是不是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如果不死那么多人,裴城会不会永远,都没有那个万人坑……”   裴朗说着说着,嘴角突然浮上一丝笑容。   “我真的很想爹爹和娘,还有乳娘;我想念裴城的煎饼锞子,裴城的街道,和裴城的一切。我想去问问爹爹,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裴朗脸上的喜色渐渐地淡去,他阖上眼皮便有泪水滑落了眼角。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我只是……其实我根本就找不到乳娘的孩子,裴朔、裴朔只是我在逃荒路上捡来的孤儿,可是我真的……真的只是再也不想看见有人死了……”   一场恶战结束。   弯刀客,甚至斯木里身边跟着的可能都是真正的苍鹰弯刀客,他们的确有以一敌十的能力,但齐钺身边最精锐的近卫也都不是吃素的。   近卫们多少有点人数优势,渐渐主导了这场恶战。   原处的厮杀声渐渐落下帷幕,裴朗微弱的声音却没有再响起。   林诗懿睁开眼睛,撤去了搭脉的手。   齐钺看了眼裴朗身后被鲜血浸透的草地,“要拔刀吗?我可以帮忙……”   林诗懿轻轻地摇头,“没用的,他走了。”   齐钺沉默地起身,从林诗懿腿上搬开了裴朗的尸体。   他回身在林诗懿身前单膝跪地,仔细地翻开袖口里,里衣最里面的一层,找到一处干净的衣角,轻轻拭去林诗懿额头上的血迹。   “将军。”荆望跑到齐钺身侧,“都料理干净了。”   齐钺闻言先是一把拽下身后的披风,裹住林诗懿微乱的前襟,接着才点点头问道:“还有活口吗?”   荆望摇头道:“没有。”   “那就地把尸体处理了吧,现在天热,不要闹出疫病。至于——”齐钺看了眼身旁裴朗的尸体,“把他带走,找人送去裴城后山的裴氏祖坟安葬。”   在战场上绝对服从是士兵的使命,荆望没有多问,只行礼答:“是。”   “他弟弟……”齐钺向林诗懿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林诗懿没有答话,只把眼神看向了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边还有个孩子。”齐钺指了指林诗懿眼神的方向,对荆望吩咐道:“让人先送回丹城,好生照顾。”   “是!”荆望仍旧没有多话。   “还有什么吗?”齐钺温柔地问向林诗懿。   “水!”林诗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望向面前尼勒布斯平静的湖面,“多打点水带回去。”   于是齐钺便转头对荆望吩咐道:“想办法。”   荆望得了军令,麻利地转身跑开了。   林诗懿被齐钺从地上扶起,她轻轻推了一把身侧的人,倔强地想要保持距离,可是一天一夜没合眼、水米未进的身体却是不争气地脚下一个趔趄。   齐钺这一次没有再克制,他一把打横将林诗懿抱起。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中挣扎。   “最后一次了。”齐钺垂眸看着怀中挣扎的人,眸色温柔,甚至含着笑意,他紧了紧手臂上的力气,“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抱你了。”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   林诗懿在齐钺的怀里渐渐安静,只垂眸道:“你的手……那药……”   “我用了。”齐钺没有等林诗懿再说下去。   他吹了声口哨,枣雪便背着夕阳朝二人奔来。   林诗懿看着一旁紧紧跟着齐钺前行的枣雪欢快地打着响鼻,“你要带我去哪里?”   “北境的风雪比隗都更凛冽,但雪住以后的落日却也比隗都的更大更圆。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想着,能与你同看一轮北境雪霁的日斜。”   齐钺抱着林诗懿,朝着面前的夕阳走去。   “虽然赶不上那一场北境的雪霁了,但今天的景色,也是不错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人生,或许总是带着些许遗憾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洗白任何人,斯木里不值得原谅和同情,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但我笔下也绝不写任何一个无端作恶的人,善恶都有因有果.   之前没有分卷,今天整理了一下,发现第二卷 也马上就要结束啦!第三卷会是本文的最终章.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那个结局.我个人其实为这个故事设置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局,但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想在正文里就看到一个happy ending?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出自《登乐游原》【作者】李商隐·唐 第56章 金疮中风痉之危(一)   丹城太守府邸已经收拾停当, 但后院的主厢房只留了人看守,没人再愿意进去。十九名最精锐的近卫里三层外三层地牢牢守卫着府邸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偏厢。   “你怎么……”荆望在偏厢内围着塌前的小案急得直打转, 他手心里攥着的一张字条几乎快要被他捏成齑粉,他终于忍不住冲坐在榻边的卫达吼道:“你怎么能把这样的东西给侯爷!”   “你轻点!”卫达轻手轻脚地为榻上的齐钺换下一条额头上冷敷的帕子, 才接着道:“将军好不容易才睡着, 你这是要给他闹醒?”   他又帮齐钺拉了拉被角,起身把荆望拽到了屏风外面, 低声道:“将军折腾了这么久才睡下,我们这才好不容易把夫人也劝回去歇息。你这一闹, 把将军闹醒了, 夫人也得跟着过来;夫人那么久没合眼了,刚才起身都差点跌倒,要是真折腾病了, 谁来管将军?就是将军能好, 你也擎等着他跟你秋后算账吧!”   “他现在能起来跟我算账也行啊……”荆望觉得鼻梁骨一酸, 气儿就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怎么能把这东西给了他!”   “夫人给我那个小木盒子的时候上面封了火漆, 我哪儿能知道里面是什么!”卫达叹息道:“若不是刚才替将军整理衣物发现这字条,我们谁能知道这事儿?将军这是有心瞒着我们呢……他怕我们担心, 也怕我们拦着……”   “夫人也是……”荆望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她就算真不喜欢我们侯爷,凭她相府权势滔天,和离了就是,为什么要拿这种东西害我们侯爷……”   “你说什么呢!”卫达一把捂住荆望那个没把门儿的嘴, “丹城和朝廷是什么局势你还不知道吗?这一仗将军等不起了!夫人、夫人想必也是怕,怕侯爷左手不方便……就算真没了左手,也比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强罢!”   荆望痛苦地抱着脑袋蹲下,“侯爷、侯爷现在可太遭罪了……这一会里衣都汗湿了三件……”   卫达的眉头也锁得很深,他躬身拍了拍荆望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将军打小跟你一起长大,整个北境大营数你们感情最好,可我们哪一个能不担心他?”   “担心归担心,你这话今天我听见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在将军和夫人面前说。”卫达语重心长道:“你要惹了夫人心里不痛快,将军还能痛快吗?要是让将军知道你怪责夫人,那非得把他再气晕过去不可……”   “我不是怪夫人……”荆望哽咽地嘀咕着:“只是侯爷、侯爷他还不到二十四岁啊……这辈子也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这媳妇娶上了,仗也好不容易要打完了……怎么就、就变成了这样……”   “这仗,离打完还早呢。”林诗懿突然推门进屋,蹙眉看着房中的场景,“隗都留在北境大营的人进了丹城城门口了,有人先来传话,在门口候着呢。卫达,齐钺这样子是肯定去不了了,你先去应付着吧。”   “夫人,您怎么来了?”卫达惊讶道:“您这刚去歇了小半个时辰。”   “我不困。”林思懿垂了垂眸,纤长的眼睫便遮住了爬满红丝的眼仁,“你先去把外面该应付的应付了罢。”   “没人和夫人说过吗?”卫达瞧出林思懿对隗都的来使没有什么好脸色,试探道:“这次隗都的来使是……是左谏议大夫,秦大人。”   “是表哥?”林思懿讶异地抬高了些许声调,她突然上前问道:“他可有提到我父亲?我父亲可还安好?”   “相国大人一切都好,只是——”卫达恭敬道:“夫人要亲自去见见秦大人吗?”   卫达话语间带着几分异样的谨慎,林思懿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便被屏风后一阵急促地咳嗽声打断。   “我不去了,你们将军这架势哪个医博士应付得过来。”林思懿说话间已经朝屏风后面走去,“你去罢,带我向秦大人问声好。”   林思懿绕过屏风,先是帮齐钺额头上换了块新帕子,才又阖眸搭上对方的腕子。   房中静默,齐钺的呼吸都几乎微不可闻,唯余下荆望焦躁踱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里除却担忧,便满是悔恨。   他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那药丸的秘密,竟然亲自递到了齐钺手里;也恨自己现下一点忙都帮不上,想要问上两句都唯恐耽误了林诗懿的医治……   林诗懿搭完脉后将齐钺的手放回被子里,她重新掖好被角,抬眸盯着一旁的荆望,“有什么便问罢,别把自己憋死了。”   “那药……”荆望停下脚步,踟蹰道:“侯爷的手……还能有救吗?”   林诗懿凝眉,“你都知道了?齐钺居然告诉了你们?”   “没有,是卫达替侯爷更衣的时候……”荆望指了指小案上的一堆杂物,然后摊开掌心里那张已经被揉成菜干状的字条,“我们在侯爷随身的杂物里看到了这个……”   林诗懿打眼一瞧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她垂眸道:“有没有救我还不知道,这药之前没有人试过。但就目前看来,想恢复到以前是不可能了,能不留下残疾便已是万幸。”   “但你家侯爷现在最可怕的伤只怕不是在左肩。”她抬眸对上荆望惊恐的眼神,“那药无论如何虎狼,不会致人高烧不退、盗汗如雨,你和卫达为你家侯爷更衣,可还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旁的伤口我没清理?”   林诗懿的话没有一点保留,那是一味虎狼之药。   前世林怀济是死于全身渗血的奇症,在发现这是中毒症状之前,林诗懿往日里对医书药理的研究多偏往止血药物的方向;而那粒药丸便是她在那几年得来的奇药。   当初卖药给她的老者是一位南疆的外族,对方号称这是祖上失传的秘药,名为生肌丸,对止血一脉破有奇效。   那药丸只得两粒,因为不放心日后父亲有可能要服用这来历不明的药物,林诗懿当即化开了其中的一粒以便研究药理药性;可这一研究直教她骇然心惊。   此药配药大胆,用量十足;除了有强力的止血奇效意外,还兼有惊人的止痛之效。   服药之人的伤口不止几乎不会再流血,甚至还能完全感受不到疼痛,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不是伤及性命,都可以暂时忘却,形同生肌再造。   林诗懿这才算是弄懂了这药名的由来。   但当大夫自是明白,有此逆天疗效的药物,定然也要教人付出逆天的代价。   这药能救人,便能杀人。   药用的时限根据伤口的恶劣程度有所区分,根据当初林诗懿对齐钺的伤口来判断,药效不会超过一天。果不其然,齐钺头天夜里服下此药,到第二天傍晚时副作用便已经开始浮现。   因为此药麻痹了人的痛觉,凝固了血脉的流动,服用者等同在透支自己的身体,药效之后必遭反噬。   缺血的伤口会坏死,再难愈合;而由于止痛的疗效过于显著,服用者在今后数日甚至数年的时间内再服用其他的止疼类药物都很难再有任何效用。   但以上的分析都只存在于林诗懿的研究里。   因为此药丸中有多味药材是古籍上记载的早已失传的南疆秘药,林诗懿多年苦寻无果,而且药性过于猛烈,她也断了要在病患身上试药的心思,是以只是一直将这药丸贴身带着,盼着有一天机缘巧合,能找到里面药材的替代品,若是稍作改良,不止林怀济的病症有救,没准儿还能造福后世。   却不想,机缘巧合没有等到,却是等来了造化弄人。   此药只得两粒,一粒被她化开来做研究,一粒已经进了齐钺的肚子里。   虽然没有任何关于病患服用此药后遭到反噬的记载,但林诗懿可以肯定,高热并不是此药的反噬症状。   尤其是齐钺的脉象和表症,恶寒,发热,舌强口噤,盗汗如雨,这分明是金疮中风痉之症。   而比起辅以药物,金疮中风痉治疗的最关键之处便是要清理创口。   林诗懿想不明白,齐钺浑身的伤口他都仔细地清理包扎过,即使左肩旧伤已经皮肉坏死,也并没有哪处伤口出现腐败溃烂的症状。   齐钺不该害上这致命的金疮中风痉。   她怎么也找不到,到底还漏了哪里。   “我想起来了!”就在林诗懿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荆望忽然拍了怕脑门,“右臂!虽然没有伤口,但我刚才整理侯爷替换下来的衣物时,发现右边袖子上有几块细小的血点。”   林诗懿闻言一把掀开右手的袖口,果见上臂外侧有几点渗出的血珠,已经结痂。   她忽然忆起之前再尼勒布斯湖畔边的情景,当时齐钺的确有过垂着右臂跪倒在地的动作,可她一直只当做是药物反噬的结果。   “荆望。”林诗懿严肃道:“我问你,可有什么暗器可以伤人于无形,几乎不留下创口的?”   “夫人您是说……”荆望哆嗦着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金属圆筒,“这是我在斯木里的尸体上找到的……”   梅花袖箭。   作者有话要说:  金疮中风痉,既是破伤风的中医叫法.部分病症描述来自《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作者】蔺道人·唐,请勿细考.   小姐妹新开的古言,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看看~   《嫁给太子的死对头后》,作者:葛芸香   爹爹被挫骨扬灰,娘亲无故而亡,许诺她一生的太子另娶佳人,她被赐婚给暴戾狠毒的三皇子,宋青时在十八岁的冬天,悲愤交加,呕血而亡。   再睁眼,她回到了五年前。   彼时春光明媚,一片风景独好,她还没有瞎了眼,爱上那个之后欺她,辱她,害她家破人亡的东宫太子。   宋青时发誓:这辈子,她要将前世之恨尽诸回报给这些仇人!   而那个以后将会权倾朝野,狠厉暴虐,对太子造成极大威胁的三皇子,现在,还是个备受欺辱,地位极低的后宫贱奴。   宋青时有意示好未来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她对着三皇子伸出手,微笑道:来,到我这里来。   她本以利相诱,不料付出真心。   *   岳停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过了。   肮脏,低贱,哪怕身上流着皇家的血,也没人把他当主子。   他是上不得台面的卑贱种。   直到有个少女对他伸出手,笑容明媚如春光。   他想,他要从泥潭里爬出去,要站到她的身边,要拥有她。   她是他的光。   狠厉痴情皇子x美貌娇弱贵女。 第57章 金疮中风痉之危(二)   林诗懿坐在床边焦急的等候, 荆望捧着那支空着的箭筒出去问了一大圈,终于带回了结果。   梅花袖箭, 箭筒内共有六枚钢针,郑重一箭, 周围五支小箭一次排列成圈, 形似梅花,故而得名。箭筒内部只有精巧的弹簧机阔, 机阔链接着箭筒外身的机关,轻触机关即可发射钢针, 快速而精准。   但也正因其设计精巧, 手工繁复,钢针若不萃毒,非直击要害而不能致命, 是以并不常见。   荆望带来的小兵隔着屏风解释完一番后便退下了, 林诗懿在房中踱步, 手中捏着那支说是不致命,却实实是将要了齐钺性命的梅花袖箭, 抬眸望向一旁的荆望,“他说话, 可信吗?”   “可信。”荆望点头, “这小子之前司职于兵部武库司,各种精巧冷门的兵器,没有他没见过的。因为他父亲早年受过老候爷恩惠,才自请来北境前线, 负责料理大营里的军备器械。”   荆望言罢,林诗懿觉得眼前一黑,她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幸而正好走到窗边的小案边伸手扶了,才不至于跌倒。   几日不曾合眼,铁打的身子也该熬不住了,何况是自小娇养的千金贵女。   “夫人!”荆望急忙上前,看着林诗懿扶着小案勉强维持住了身形才收回了搀扶的手,“您没事儿吧?”   林诗懿胡乱地摇了摇脑袋算是回答了荆望,也是想要甩开眼前一片漆黑中的飞絮。她伸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在几个长长的喘息里调整着自己。   眼前的混沌逐渐散去,她模糊间看到桌上摆着些许凌乱的杂物。   她有映像,之前荆望捏着她留给齐钺的字条时,曾经指着这个小案,说上面放着齐钺随身的杂物。   一堆杂乱无章的物品中一直鼓鼓囊囊的精巧锦囊太过打眼,林诗懿甚至觉得这个锦囊有些眼熟,便鬼使神差地将锦囊拿起来打开。   一个老旧的捏面人儿出现在她眼前。   面人保存不易,眼前的面人也已经皲裂变形,看得出面人得主人悉心的照料着,涂胶抹漆,却改变不了那面人已经丑陋变形的结局。   林诗懿觉得面前这个丑东西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她努力地想要回忆,却觉得额角跳动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了。   她颠了颠锦囊,发现里面还有几块不知名的碎块。索性把锦囊里的东西倒在桌上,她手指拨弄着那几块碎块。   即使是碎块,她还是觉得熟悉。   眼前的混沌刚散,她本就瞧着什么都有重影,她蹙眉眯起眼睛想要把面前的东西看个清楚,而那重影中的死物就好像有了生命——   它们在跳动,在旋转。   林诗懿越是想要努力就越是看不清。   头疼,愈演愈烈。   她不得不阖眸,想要靠回忆抓住眼前纷乱的一切。   那丑陋的捏面人像是有生命,正牵着她和她的回忆向前走,但当她要迈开腿的时候,却一脚踏空……   跌入谷底前,林诗懿最后的回忆停留在荆望的一声惊呼。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的一切带着一丝颤抖。   她睁眼,看见齐钺斜靠在窗框上,对方双眼紧闭,痛苦地蹙紧眉头。   齐钺额间挂满了细密的汗珠,散乱的鬓发被汗水浸透,结成一缕无力地垂在鬓边。他牙关咬得死紧,紧绷着下颚的线条。   连那线条都在颤抖。   林诗懿好像突然明白过来她身下的颤抖是来自哪里,她转头,惊觉自己正靠在齐钺的怀里,枕着齐钺手臂。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那只自己枕着的手臂紧了紧,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和自己说——   “你醒了?”   “别乱动,我只有一只手了,抱不稳你。”   这个声音前世也曾阴鸷,今生也曾温软,但却从不曾虚弱至此。   “你怎么醒了?”林诗懿还是起身挣脱了齐钺的臂弯,她勉强地撑起半身,“我睡了很久?”   所有止痛的汤药都已经对现在的齐钺无效,剧痛之中的齐钺无法得一刻安枕;而对于虚弱的重症来说,睡眠所带来的对身体的弥补,要比一切补药都重要。   林诗懿无法,只能施针让齐钺短暂的睡去,以缓解对方为之前那颗南疆秘药反噬之下被无限扩大,又药石无灵的疼痛。   她手上自有轻重,齐钺三个时辰之内应该不会完全清醒。   “哪里是睡着,你是累倒了。”齐钺还盯着自己已经空空如也的怀里,“刚不到一个时辰,要不要再睡一会?”   如果只是不到一个时辰,那算上之前种种,在她施针以后齐钺满打满算也就歇了不到两个时辰,林诗懿对自己手下的银针是有自信的,她不解的问道:“我施过针,你不可能醒来这么早。为什么会醒?”   为什么呢?   齐钺轻叹一声。   也许是荆望那一声疾呼,也许是两世歉疚里的牵肠挂肚,已经变成他脑子里永远绷紧着的那一根神经。   他自嘲地笑笑,尽量让自己表情轻松地对林诗懿摆了摆头,还耸了肩膀,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林诗懿起身坐在榻边,和齐钺保持了一个客套的距离,眸色又再度暗了下去。   “林大夫。”齐钺故作轻松道:“是我这个病人又教你操心了吗?”   林诗懿不言。   “不用瞒我。”齐钺伸手,想撩起林诗懿掉落的鬓发,却发现对方离自己远了一些,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他收回手,“荆望都告诉我了,梅花袖箭的事。”   林诗懿抬眸,对上齐钺弯给自己的一个笑。   “别怕。”齐钺温柔地说道,“那么多人想我死,我都死不掉,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这一次,你不让我死,我就不死。”   “可是,我没告诉荆望是什么病。”林诗懿似是不忍瞧见齐钺刻意的轻描淡写,她偏过头去,看向方才的小案,却没找见那个精致的锦囊,“是金疮中风痉。”   “是因为右臂吗?”齐钺坦然道。   林诗懿点头。   “呵。还真是个要命的病。”齐钺在笑,和之前的伪装不同,这一次是真的笑出了声,“大夫看着治吧,我尽量做个让您省心的病人,你说怎么来都行。”   林诗懿转头盯着齐钺,对方那种不在意的语气教她在北境的伏夏嗅道一丝寒意。   “要是治不好我也不会怪大夫的,让我埋在北境,和我父亲在一起。裴朗想去问问裴正庸他有没有做错,正好,我也想去跟齐重北炫耀炫耀,告诉他,我没给他丢人。”   齐钺的佻达的声音逐渐沉了下去。   “也好教隗都那帮老爷们把花在我身上的心思多些用在朝政上,那我齐钺就算死,也算是造福隗明百姓了。”   盯着林诗懿眸中里的不可思议,他勉强地上前,把下巴凑近林诗懿的耳边。   “你会难过吗?哪怕只因为我是你的病人。”   那就坟前为我落一滴泪,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说罢他撑着床沿唯一能动的右手艰难地攥紧紧胸口里塞着的那只锦囊。   “牡丹花下死,没准儿好过回去面对那些肮脏下作的算计。” 第58章 金疮中风痉之危(三)   金疮中风痉是死亡率极高的危重病症, 齐钺不可能不知道。   但对林诗懿来说,这病她是能治的。   防风、胆南量、白附子、羌活、白芷、天麻、全蝎、僵蚕、蝉蜕、川芎, 按比例调配出五虎追风散,方可祛风疏表, 解毒定痉。   类似的方子她脑海中还有很多, 烂熟于心。   可是她看着齐钺被剧痛拉扯的面部轮廓里故作轻松的神情,有些话, 她着实不知当从何说起。   她回忆起当时在尼勒布斯的湖畔边斯木里曾说过的话,那支梅花袖箭, 是许多年前哈斯乌拉送给斯木里的。   许多年前……   那也就意味着那些钢针很有可能早就锈蚀。   这便也就不难解释, 为何齐钺身上的金疮中风痉之症的病程发展为何会如此来势汹汹。   而治疗金疮中风痉,比起辅以药物,最重要的是要清理疮口。   那六枚钢针已经完全没入了齐钺的表皮肌理, 真是肉眼从外侧已经无法找见, 那疮口改如何清理?   清理前最起码先要把那六根钢针取出, 才能避免伤口进步一溃烂,接着才是清理……   可到底要如何取出如何清理?   林诗懿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她凝眸沉思之时, 却听到身边一声痛呼的呻/吟,她转头, 看见方才还靠在榻边的齐钺已经倒在床榻, 蜷缩成团。   齐钺往日里高大挺拔的的身躯在床榻间痛苦地瑟缩着,他不住的抽搐,汗水浸透了之前刚换的里衣。   林诗懿急忙走到榻边,想搬正齐钺的身体, 却发现对方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僵硬,她看着对方之前青白的脸色转为青紫,颤抖的搭上了齐钺的脉搏。   脉弦而数。   齐钺的病征已经由金疮中风痉的第一程风毒在襄,很快就要进入第二程,风毒入里。   若是再不做决定,不需要太久,就算华佗在世也将无力回天。   林诗懿散开包裹银针的布袋果断取出两支扎入齐钺的穴位,暂时止住齐钺的抽搐,便立刻起身去寻门外的荆望。   她快步向外间走去,刚转过屏风的拐角就差点撞上冒冒失失冲进来的荆望。   “夫人!”荆望连忙行礼。   林诗懿本就心急如焚,这一惊更是急出了火气,“你急冲冲的做什么!”   “卫达派人来传话——”荆望焦急道:“秦大人带着人已经入府了,这会估摸着已经在来偏厢的路上了!”   “表哥?”林诗懿蹙眉,“可还有什么旁人?”   荆望急得直跺脚,“不就是隗都那群大老爷们!”   林诗懿想起齐钺之前的话——“那么多人想我死。”   联系之前种种,就算她信得过秦韫谦,可来人之中也定然有不善之辈。   可是齐钺等不了了。   “你同卫达说,无论如何,将人拦住,那怕只是一个时辰也好。”看着荆望转身就要离开的背影,林诗懿又补充道:“你着人去传话,然后速速回来,再带上两个信得过的近卫一并进来帮忙。”   看着荆望出门后,林诗懿走回屏风后的里间,在小案边的木凳坐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已经……很严重了……是吗?”刚刚平复过来的齐钺声微气弱。   林诗懿拢了拢耳边的鬓发,尽量平静道:“没有。”   “你不用瞒我……”齐钺轻咳两声,“你与荆望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严重,你叫他带人进来做什么?”   “我能治。”林诗懿迟疑道:“但你的身子……”   齐钺的声音很低,“你说能治,我便不死。”   “齐钺。”林诗懿转头认真地盯着齐钺,“我能治,但若你的右手还想要,我得吧那六枚钢针取出来,我懂我在说什么吗?”   “懂。林大夫言简意赅。”齐钺费力地与林诗懿打趣,不想房中的气氛如此凝重,“这右手,我想要得紧。就这一只手了,我还想留着,若有机会再抱抱你。”   “无耻。”   林诗懿背过脸去。她知道齐钺心里在想什么,却还不是不习惯这样环境里齐钺刻意轻浮的样子。   “我留给你的字条里很清楚,现在任何阵痛的药物都对你无用了,你知道……那针要怎么取出来吗?”   “我知道。”齐钺豁然一笑,“当年关二爷刮骨疗伤,今天我齐钺也算是能做回英雄?”   林诗懿静了片刻才接着道:“稍后我会再施针,想法让你睡过去……”   “不必了。”齐钺打断道:“你之前施针,我也会被吵醒不是吗?到时候刀子化开皮肉,只怕也不会有多大用,你也知道,对不对?”   他艰难地转头望向林诗懿,“况且隗都的老爷们都来了,我要是真睡了,万一有事谁来应付?”   “我可以……”   “不可以。”齐钺再一次打断林诗懿,“斯木里是草原上的野兽,可司马昭之心终究是藏不住;但隗都的秃鹫们吃人从不吐骨头。更何况……”   齐钺没有再说下去。   更何况我想看着你救我的样子,你还愿意对我好的样子。   也许看一眼便少一眼了。   荆望再带着近卫回来的时候,齐钺已经被林诗懿扶起,坐在了房中的小案边。   “侯爷,你怎么起来了?”荆望担心道。   “嗯。”齐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荆望的问题。   林诗懿怀中拿着一个布包,手上端着一碗油灯回身吩咐道:“把案台上收拾一下,再去端一碗烈酒进来。”   两名近卫得令,一人转身出了房门,一人三下五除二便把小案上收拾了出来。   荆望看着林诗懿把油灯和布包都放在小案上,他看着林诗懿打开那个小布包,里面精巧的刀具泛着森森的寒光。   “这是要做什么?”这话齐钺可以不问,荆望却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   林诗懿取出一把小刀,在火苗上晃了晃,“取针。”   荆望盯着林诗懿手中的小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觉得那簇刺眼的火苗晃得他眼晕,“夫人……你说过,侯爷现在什么止疼药都不顶用了……”   “是。”林诗懿也盯着手中的小刀。   荆望觉得自己似乎是听错了,“那就不能再等等吗!”   “可以等。”林诗懿接过近卫递来的烈酒,“但等下去,右手和命便只能选一样了。”   “夫人……”   荆望哽咽,被齐钺打断,他的气息虽微弱,气势却比往常不弱半分;他盯着林诗懿握刀的手轻微的震颤,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懿儿。”他轻轻地唤林诗懿,搭在案上的手握住同样放在案上的林诗懿的手腕,他望向林诗懿的眼神坚定而温柔,“别怕。”   林诗懿这次没有再抽回手,她抬眸,用眼神里的坚定回应齐钺的坚定,对一旁的近卫和荆望吩咐道:“无论发生什么,按住他,别让任何人进来。”   “转过去。”他从齐钺手里抽走了腕子,捏着刀子的手止住了颤抖,“不要看。”   于是整个过程里齐钺都望向林诗懿紧蹙的眉心。   当林诗懿手中缝合的细线最终在齐钺的右臂上搭上小结,她才终于吁出一口气,抬袖拂去了额前的冷汗。   她听着门外传来的人声,感受到齐钺身体里不可自制的颤抖。   终于结束了,又终于要开始了。   她起身为齐钺的伤口裹上最后的白娟,感受到对方泄了浑身最后一口气,倒在自己的臂便。   着突然的靠近让她身体一滞。   “不要走。”齐钺唇间的呢喃已经不甚清晰,“让我靠一会,就一会。”   林诗懿偏过头去,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房门终于被打开。   林诗懿身旁靠着齐钺,看着一脸愧疚的卫达,冷静地问道:“拦不住了?”   卫达愤愤地点头,“我好说歹说,终于只有秦大人带着一个小斯进来,对不起夫人,末将尽力了。”   “已经够了。”林诗懿偏头看向身旁的齐钺,看见对方的汗水湿透了里衣,已经滴在了地上,“扶你们将军上床,给他换一生干净的里衣,然后再把人请进来。”   语罢,她把身侧的齐钺交给卫达,转身步出屏风。   待卫达和荆望做好一切,林诗懿再回到榻边为齐钺诊脉时,齐钺已经在高热中昏迷不醒。   “夫人……”荆望担忧地问道:“侯爷会没事吧?”   “这样大的疮口,发热是一定的。”林诗懿搭完脉正要抽手,却被床榻中昏迷的齐钺一把捏住,她手上略略使力,却没有能挣脱,“高热退了,就会好的。他现在……不清醒……”   荆望只能悻悻地点头,卫达便已经领着秦韫谦进了门。   秦韫谦进屋便恭敬地行礼,“见过定北候,见过懿宁郡主。”   他带着身后的小斯虽没有言语,也跟着恭恭敬敬地跪下。   林诗懿闻声抬眸,“秦大人不比多礼。”   秦韫谦带着小斯起身,语带关切地问道:“侯爷可好?”   儿林诗懿所有的答话在这一刻僵在了喉间。   旁人看见秦韫谦身边矮小瘦弱的小斯,只会猜测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只有林诗懿一眼便能瞧出,那是扮了小斯男装的雪信。   定北候此刻已经不可能答话,懿宁郡主也是不言,这个时候房中任谁开口都是逾矩,一时间静谧得有些诡异。   “梅香姐姐……不要走……”   最终是昏迷中的齐钺胡乱的呢喃打破了房中的死寂。   林诗懿沉眸,一把收回被齐钺攥在手中的腕子。   上一世的北境,是雪信陪在齐钺的身边,原来这一世也没有变。   林诗懿觉得可笑,她重活一世,一切都变了,却又一切都没有变。   她在丹城的日子里,她不在北境大营的日子里,原来雪信,一直都在。   前世她对齐钺的深情是错付,今生齐钺对她的温柔是作伪。   她曾经以为也许今生她和齐钺之间最后隔着的是一柄斩/马/刀的距离,却忘了他们之间永远横着一个雪信。   两世都没有变。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关于病症和脉象的描述阿鱼翻查过医书,包括药方,但阿鱼本身并不是医科生,请勿当真,也不必细考。   感谢~ 第59章 两世二度话和离   林诗懿起身, 并不多言,转身便要离去, 却被榻边不知何时滚落的物件垫在了鞋底,足下一个趔趄。   她扶着床框稳住身形, 看见了脚边那只精巧的锦囊。   许是刚才那名近卫慌乱间收拾杂物时未来得及将锦囊的袋口系紧, 里面捏面人的碎块洒了一地,连原先尚算完好的那一只也断成了两截。   林诗懿正要躬身去捡, 秦韫谦向一旁的雪信递去眼神,雪信便马上躬身上前, 恭敬道:“不敢脏了郡主的手, 教奴才来吧。”   林诗懿起身,看着雪信小心翼翼地把氍毹上的碎块拾起来收在掌心里,又一块一块地放入锦囊中, 模样近乎虔诚。   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荆望。”她沉声吩咐, 言语表情里净是相府嫡女、侯门主母的威仪, “你和卫达先下去罢,卫达还有丹城的琐事要处理, 你在门外守着,我要和表哥叙叙旧。这里留表哥的下人侍候便是。”   不明所以的荆望似乎还有话要问, 却被一旁瞧出端倪的卫达拉拉拽拽地带出了偏厢。   说着要“叙旧”的林诗懿不开口, 一旁的秦韫谦便识趣的不接话,房中只留下收拾好锦囊的雪信怯怯的站在里间的中央,不知道如何是好。   “雪信。”林诗懿沉默了良久才看着锦囊道:“这是什么?”   “小姐……我……”雪信唯唯诺诺地抬头偷偷的瞧着林诗懿的表情,“奴婢……奴婢不知道……”   林诗懿走到案旁的小凳边坐下, 手指搭在桌沿上,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是吗?”   “雪信,姨丈大人要你来北境是来侍候郡主的,你怎可惹得她不悦。”秦韫谦恰到好处地开口,“此处也没外人,你跟自家小姐要说实话。”   “是,秦大人。”雪信规规矩矩地行罢礼,转头对林诗懿答道:“回小姐,是捏面人。”   “我还瞧不出是个捏面人?”林诗懿盯着雪信眼泪汪汪的大眼睛,“行罢,你爱卖关子,我们就换个地方慢慢儿聊。”   林诗懿言罢已经起身往外间走,雪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扑扑簌簌地流,“小姐,侯爷病得这样重,您就要把他一个人扔下吗?”   “我自会唤门外的近卫看着他,你急什么,又死不了。”林诗懿驻步回头,“我们这么些人杵在这,扰了侯爷休息才是不好。”   看着林诗懿冷漠地回头,秦韫谦也转身跟了上去,雪信情急道:“小姐!我说!我说……”   已经走到屏风外侧的林诗懿再次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听到屏风另一头雪信带着哭腔答道:“这个捏面人,是前些日子侯爷问我要了去的……”   “那你好生照顾他罢。”屏风后的林诗懿莞尔一笑,意味难明,“我与表哥还有要事相商。”   “夫人!”守在门口的荆望吃惊地看着从门口走出的林诗懿,“您出来了侯爷可怎么办?”   “自有更妥帖的人看顾他。”林诗懿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说着已抬脚步下偏厢的几级小阶。   荆望急急地将人拦住,“什么人还能比大夫更妥帖啊!”   “自然是你们侯爷的贴心人。”林诗懿冷漠地看着荆望拦在自己身前半尺的手臂,“荆望,我现在还是侯府的主母,圣上亲封的懿宁郡主,你还是不要忘了规矩才好。”   “可是……”   荆望抓耳挠腮地想留住林诗懿,却也是嘴笨一时寻不到由头,屋内却在此时传来一声骨瓷碎裂的声音。   “侯爷!”荆望大呼一声,再也顾不上眼前的局面冲进屋去。   “走罢。”林诗懿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秦韫谦,转身步下阶梯。   秦韫谦应声跟上,小声道:“表妹不去看看吗?”   林诗懿并不停留也不回首,他沿着小路往院外走去,冷冷道:“与我何干。”   小院子外群星布满了天幕,却遮不住那一轮冷月凄清,唯有炎夏酷暑里那一缕带着凉意的晚风算得上是唯一的安慰。   林诗懿瞧着院外的一处凉亭,她第一次与雪信相遇也是在相府之内一处相似的凉亭。   “表哥。”她驻步回身瞧了眼一路上跟随不语的秦韫谦,“坐会吗?”   秦韫谦躬身抬手,“郡主,请。”   “我爹爹还好吗?”林诗懿走到凉亭边的美人靠前坐下,“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相府一切都好。”秦韫谦站在美人靠边言语谦和,“姨丈大人身体也无恙,就是一直担心着表妹你。”   林诗懿垂眸,“是诗懿不孝。”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做父母的自然都是牵记着子女的,表妹也不必过于自责了。”秦韫谦适时地安慰道,“这回总算姨丈大人吩咐我带了雪信来北境,他知道你有人照顾,想必会安慰不少。”   “是爹爹要雪信来的?”林诗懿牵了牵嘴角,勾了个无奈的笑。   她多番谋算人心、猜测圣意,可无论如何的运筹帷幄却逃不过天命。   若是齐钺当真与雪信缘不该绝,她倒好像才是那个多余的。   今生她对齐钺本就不作他想,她只是不解,为何无缘无分、无情无爱的两个人偏偏就还是躲不掉。   “既然北境战事已歇,表妹可要提早回隗都?”秦韫谦言罢不见林诗懿答话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不过战事已歇,想必圣上很快也会传旨召定北候回隗都述职,既是如此,你夫妻二人一道凯旋本也是应该的。”   “不了。”林诗懿抬眼望向隗都的方向,“我手边还有个病患,待他身子好些能上路了,我便带他一道会隗都。”   “那是自然。”秦韫谦微微颔首,“侯爷现在的身子也是不便上路的。”   “我说的是个半大孩子。”林诗懿收回眼神盯着秦韫谦,“不过是受故人之托帮忙照料罢了。”   林诗懿来北境左不过半年时间,何来故人?   秦韫谦虽是不解,但凭他多年为官、察言观色的本事,林诗懿既不远多说,他也不会多问半个字。   “定北候此战之功彪炳千秋。”他话锋一转,“不知表妹回隗都后作何打算?”   “‘彪炳千秋’一词未免僭越。”林诗懿打量着秦韫谦,“在我与齐钺和离之前,还请表哥谨言慎行,为相府避嫌。”   “表妹你……”秦韫谦震惊地看着林诗懿,随后好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垂首抱拳作揖,“是韫谦失言。”   “我知表哥是担忧齐钺功劳太过,回到隗都只怕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怕相府攀上军权白扯不清。”林诗懿抬手免了秦韫谦的礼,“表哥放心,我会尽快与他和离。”   “表妹可是因为……”秦韫谦担忧地看向林诗懿的侧脸,“要表妹与雪信那样出身的女子共事一夫的确是委屈了些,不过她的身份究竟是上不得台面,定北候就是宠她,侯府的主母也只会有一个。”   “雪信是何出身与我何干?定北将军府有几个主母又与我何干?”   林诗懿突然抬眸盯着秦韫谦,目光炯炯,如有实质。   “我林诗懿相门嫡女,书香世家,有一计傍身自可行走于天地之间,此生不为蒲柳,不依磐石;定不与任何人共事一夫。”   林诗懿言罢,眼神渐渐温柔。   “我父亲此前一直心心念念,说要将我娘的骨灰送回老家的林氏祖坟安葬。爹爹他年纪大了,隗都虽不及北境苦寒,却也没有江南那样温柔的冬天。那是他与我娘相识相知的故乡,我也是时候陪他回乡养老,以尽孝道。”   “表妹……”秦韫谦凝望着林诗懿,眉宇间似有千言万语,“你当真决定要走吗?”   未等林诗懿答话,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诗懿定睛一瞧,正是齐钺身边的熟脸的近卫。   近卫在凉亭外行礼,“夫人,侯爷方才醒来勃然大怒,想是急怒攻心又晕过去了,现下阖府上下都在寻夫人,求您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  即将直播掉马现场... 第60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当林诗懿再度返回偏厢之时, 场面一度混乱非常。   小小的偏厢围满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近卫。   雪信跪缩在墙角边,抖动着双肩细细地啜泣;身边布满了碎裂的瓷片。   房中人虽不少, 却各个缄默,除了雪信细小的抽泣声, 便只有卧榻之上齐钺含糊不清的呓语。   “怎么了?”林诗懿站在屏风边问向卧榻旁的荆望。   “我也, 不知道……”荆望急道:“我进门时侯……”   荆望进门的时候药盏茶盅已经碎了一地,他只看到跪在一旁泣不成声的雪信, 和赤脚站在房中大呼小叫、状若疯癫的齐钺。   “我十几年来从来没见过侯爷这样,夫人……”荆望担忧地看着林诗懿, “侯爷他该不会是高热烧坏脑子了吧……”   林诗懿闻言并没有答话, 他走到榻边正欲拉起齐钺的腕子搭脉,却看见对方双手于胸前合十,掌心里紧紧地攥着那个锦囊。   她收回搭脉的手, 冷漠道:“我看着, 倒是清醒得很。”   眼瞅着林诗懿冷漠转身, 抬脚欲去,一旁的荆望忙上前两步欲作阻拦, 连呆在墙角不住哭泣的雪信都趴在地上上跪行了两步。   但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动手拦住林诗懿去路的, 会是卧榻之上昏迷不醒的那人。   “不要走!”齐钺伸手勾住了林诗懿的衣角, 他的眸子还是紧紧地阖着,眉头蹙得很深,额间挂满了细汗,“梅香姐姐……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了……”   听到这里, 林诗懿没有再回头,她决绝地一把拽开齐钺攥在手心里的裙摆,沉默地朝屏风外走去。   房中这一幕教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没人知道齐钺在唤谁,甚至没人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只是所有人都看清了林诗懿眼中的狠决。   “小姐!小姐……”   谁也没有料到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是一直缩在墙角的雪信,她匍匐在地跪行到林诗懿的脚边,不管不顾地抱住林诗懿的小腿,“你救救侯爷,小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雪信,别在外人面前失了相府的体统,你要唤我夫人。”   林诗懿并没有低头看一眼脚边的雪信,跟刚才从齐钺手中拽走裙摆一样,她只是抬手利落地扯开被雪信扒住的襦裙。   “药方我已经开下了,既然他砸了药盏,再命人去熬药送他服下便是。我是大夫,又不是下人,这点小事还需要找我做什么。”   一旁的秦韫谦默默地看着房中诡异的气氛,他垂眸示意雪信退下,又抬手向荆望示意,要他带着近卫们都退出去。   饶是荆望再怎么直心肠现在也能察觉出房中的异样,他接到秦韫谦的提示,立马眼神示意左右的近卫随他一道退下。   众人的动作都很轻,似乎是怕碰断房内那根无形中紧绷的弓弦。   林诗懿却突然开口,弹指间摧毁了大家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都躲什么?”   “犯不上。”她冷冷道:“我走。”   就在所有人手足无措的时候,身后的榻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懿儿……”   当林诗懿回身,看见齐钺已经从榻上跌落在地,她看着他艰难地匍匐向前,终于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我错了,懿儿,我真的错了!你别再走了……别再走了……我求你……”   就在林诗懿准备像刚才不留余地地从齐钺手中抽出脚腕的时候,却是对方先松开了手。   齐钺重重地倒进老旧蒙灰的氍毹里,似乎又在晕了过去,可嘴里还在不住的梦呓。   林诗懿在满室的阒静里隐约听见了类似“悬梁”、“悔恨”的字眼,她忍不住蹲身,凑近了齐钺的身边,想要弄个明白,却听见齐钺混乱地说着——   “两次了,为什么要我两次看见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自缢在我的面前……”   短暂地沉默之后,也许众人并不能听清齐钺在说什么,却都听见林诗懿颤声道:“所有人,都下去。”   荆望帮忙把齐钺抬回榻上,嘴边梗着一万个问题,却禁不起林诗懿的一个眼神,全都咽了回去。   房中只剩下这对两世的怨偶。   林诗懿攥着齐钺的襟口摇晃着昏迷不醒的人,“齐钺,你不要装睡!你起来,给我说清楚!”   “梅香姐姐,孩子都已经会叫娘了,我还能怎么办?你教教我……”   “我以为他会对你好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你原谅我……”   房中只剩下齐钺胡乱的呓语。   “不会的……姐姐很好看……哪个眼瞎的……敢说姐姐丑……等我长大了……就,就娶你回家……”   两世的眼泪终于滑落林诗懿的颊边。   那年林诗懿只有九岁,母亲新丧刚刚三年。   每到妻子忌日的前后许多天,林怀济除了上朝以外的所有时间都会把自己锁在房里,不是对着房内的那副画像饮酒发呆,就是一遍遍地临摹着画像。   九岁的林诗懿总想挤到林怀济的怀里,央求着爹爹带自己玩耍。她还太小了,不懂往日里对自己有求必应的爹爹为何总在这段时日里敷衍自己。   那天她照例硬要闯进林怀济的房里,付妈妈自是拦不住的。   她钻进林怀济的怀里好一顿撒娇,却发现爹爹只是望着眼前的画作发呆。   心中一时不忿,她撒气似的一把推倒了桌边的茶盏,茶水浸透了桌上吸引了林怀济所有目光的画作。   在林诗懿的记忆里,那是林怀济第一次对自己说了重话。   她涨红了一张小脸,丢下一句:“爹爹你凶我!我要去娘亲面前告状!”   说罢便哭着冲出了林怀济的书房。   那天夜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大小姐睡下了以后,九岁的林诗懿从围墙边的矮洞偷偷溜出了相府。   每年林母的忌日,林怀济都会带着林诗懿上山祭拜;林母的坟前林诗懿去过三次,她循着之前模糊的记忆上山。   莽莽榛榛的层林间挤满了盛夏的流萤,打开了少女天真活泼的心性。   林诗懿几乎快忘记了告状的事情,追着满山的流萤一路小跑,一直到她一个不小心跌倒,滚下了山坡。   觉得脸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她趴在地上,伸手摸了摸黏糊糊的脸颊,借着流萤的微光,看见自己满手的污泥和着鲜血。   呼啸的山风在林间穿行而过,卷起茂密的树叶发出浪涛般的沙沙声。   她从这个时候才突然知道害怕。   九岁的小女孩趴在泥坑里哭成了泪人,口口声声地唤着“爹爹”。   “你怎么了?”   林诗懿循着人声抬头,看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小公子;那小公子向她伸手,把她从泥坑里拉了出来。   七岁的齐钺一生麻衣,却还是粉粉嫩嫩的。   “姐姐也想爹爹了吗?”   齐钺扶着林思懿在一旁的大石上坐下,递上了一方折得规规整整的帕子。   “我也很想爹爹。可是我娘说了,爹爹不能陪在我们身旁是去做天下人的大英雄了,姐姐的爹爹若是也不在身旁,那一定也是做大英雄去了。”   林思懿听着齐钺的话,却还是止不住地啜泣。   “后来我大哥也去做大英雄了。”齐钺自顾自地说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被送来山上。”   想起自己的母亲被送上山时的情景,林思懿心有戚戚,不禁有些同情起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来,她略略地止住了哭泣,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大哥也被送到山上来了?”   “嗯。”齐钺认真地点了点头,“我和娘已经在山上守了五天了,娘说要守满七天才能回家,也不知到时候大哥可要跟我们一同回去。”   她比齐钺大两岁,那时虽是还不能完全明白生死的含义,却已经隐隐地知道了,送上山的人便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若是……”她怯生生地抬眸看着眼前小男孩眼睛里比繁星流萤更加清亮纯澈的光芒,“若是你大哥不能跟你们回去了呢?”   “那也没关系!”齐钺起身自豪地拍了拍胸口,“我二哥也去做大英雄了!我娘说了,总有一天,等我长大,我也会和他们一样去做大英雄!”   林诗懿听着齐钺的话,却突然哇的一下哭出声来。   七岁的齐钺紧张地回头,有些手足无措地围着林诗懿,“姐姐,你怎么了?”   “可是我是女孩子,我不能做大英雄……”九岁的林诗懿委委屈屈地呜咽道:“我的脸都摔坏了,破了相以后就没有人愿意娶了我了!”   齐钺回身紧张地盯着林诗懿,看着林诗懿的两行清泪在满脸干涸掉的泥渍上冲开两条泪漕。   他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瞧见对方那一双泪蒙蒙的大眼睛。   拿起林诗懿手边捏着一直没动过的自己的那方帕子,他小心翼翼地替林诗懿擦着脸上的眼泪和血污。   稚嫩的童声软软糯糯却又无不真诚地安慰道:“不会的,姐姐很好看。哪个眼瞎的敢说姐姐丑?等我长大了,就娶你回家!”   十六年后的林诗懿哭成了当年那个迷路的小女孩。   她原以为齐钺全都忘了,却在那个隗都的雪夜发现齐钺仍旧记得;可即便记得,她也从没想过齐钺能记得当年的字字句句。   “齐钺……”林诗懿无力地松开手,似乎已经忘了面前的人还在昏迷中,“你为什么要骗我……你说过要娶我的……”   我等了好久好久。   “我没有……我没有……可是定北将军府已经沦为整个隗明的耻辱和笑话……我还……凭什么娶你……”   卧榻中人仍是喃喃,语似梦呓。   “是我太蠢了……我当时……我当时不知道……你就是……梅香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马要慢慢掉,不能一下就掉光~估计还得掉几天...   抱歉我本来想今天早点更的,可是一直不太满意,改了好多好多遍... 第61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草原上特有的沙百灵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啼, 惊醒了丹城内不知道哪一户人家看门的小犬,夜风送来草原馈赠给整个北境盛夏的凉意。   这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夜将明。   林诗懿想要冷静, 就像她这一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但她做不到了。   她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与齐钺说过梅香的故事;也不敢去想齐钺看到了哪两个重要的女人自缢于前, 更不敢猜测这意味着什么。   还有那个会喊娘的孩子?   她两世都不曾生养过,哪里来的孩子?谁的孩子……   齐钺似是在向她答话, 可最终只剩下胡乱的梦呓;她根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拭去眼角的泪水起身,不愿再留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   “不要走!”   她转身的一瞬间还是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扣住了腕子。   曾经, 齐钺的一双大手, 无论是挽缰舞剑还是挑起喜帕,都敏捷有力,可现在却连握住心尖儿上的爱人都在颤抖。   林诗懿感受着腕子上传来的颤抖和微弱的力量, 她回头, 只看见齐钺右上臂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又再渗出新血。   猩红刺目。   于是不可自持的眼泪又再滑落眼角。   那滴泪, 不偏不倚地落在齐钺颤栗的手背上。   “我又让你哭了?”也许是被手背上滚烫的温度灼伤,齐钺虚弱地睁眼, “对不起……”   上一世的“倾山之战”要远比这一世惨烈,身中布吉娜之毒的齐钺在把手中的利剑递进哈斯乌拉的胸口之后, 也终于不堪深重的无力感和疼痛的剧烈撕扯, 倒进了巴彦淖尔的沼泽里。   连接着巴彦淖尔的河水发源于境外,一直流向隗明疆土的腹地,于是齐钺顺着河流被冲离了北境。   当他再睁眼时,看见身处一处乡间的农舍, 身边站着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妪。   “小伙子,你终于醒了!”老妪激动地开口,言语间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这都十几日了,多少大夫都说没救了……看来啊,真是那姑娘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是您救了我吗?”齐钺揉了揉胀痛的额角,不解道:“还是那位姑娘?”   “起先是我老家老头子把你从河边捡回来的,我们瞧着你年纪轻轻的还有口气儿,怎么也不能教你死在河边上。可是乡下人也没有多余的银子,我们请不起大夫,老头子就上山自己给你挖了些草药裹伤,可是好些天也没有起色。”   那老妪叹了口气。   “就在我们老两口不知道咋办的时候,一位上门讨水喝的姑娘好像是你的旧相识。是她去请了大夫来医你,把身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可是医了这段时日,大夫换了好几个,各个儿都是摇着头走的……”   老妪说着坐到榻边,替齐钺换下额头上冷敷的帕子。   “是那姑娘挨着一家家的医馆跪着求,天天不合眼地照顾你啊,我和老头子看着都心疼……那么瘦弱的一个小丫头……想来真是感动了满天的神佛……”   齐钺坚持挣扎着起身,行礼谢过了老妪的救命之恩后问道:“不知晚辈另外两名恩人现在何处?”   “什么恩不恩人的。”老妪客气地摆摆手,“老头子在田里干活;倒是那姑娘,又到镇上给你求药去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老人家这么大年岁了还要自己下地吗?”齐钺关切地问道,“可是儿女都不在身旁?”   “嗐——庄稼人,手停口停的,不下地吃什么。”老妪言语间一双皱褶下垂的双眼蒙上了老泪,“女儿嫁得远,早就顾不上了;两个儿子……全都死在了北境的战场上……尸首都看不见……”   “可是朝廷有政令,不征家中独子!怎么会两个都……”齐钺眉间一凛,“还有碑价银呢?少说也有百十两……”   “乡下人哪里懂那些什么令,反正人就差没让上上枷锁压走了……”老妪扒开袖口抹着泪,“碑价银倒是有的,可银子拿到手上,连买块好点的木头到镇上找识字的先生写个牌位都不够……”   “侯爷……”   就在齐钺与老妪坐在榻边聊起这伤心事的档口,门边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喜中带着颤抖。   “侯爷!”雪信手里的药包掉在脚边,“您终于醒了!”   “所以——”林诗懿背过脸去不看斜靠在床榻之上的齐钺,“雪信是你的救命恩人。”   齐钺沉声道:“是。”   “所以——”林诗懿唇角牵扯,苦笑一声,“所以你与她在北境耳鬓厮磨了三个年头,所以你现在说这些想要我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说起来,倒好像是我,耽误了你们这一对神仙眷侣。”   “我没有!”   齐钺因为一时的激动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直到林诗懿无奈地起身为他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境快一个月了,心急如焚只想赶回北境大营,那一路上,伤口溃烂,高热不断,的确是雪信撕破了襦裙用木条捆成了架子,抬着我,拖着我回到了北境大营。”   他接过茶盏,爱不忍释地握在手心里。   “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曾经想过替她求你赎了卖身契,帮她找个好人家,甚至想过许她一世荣华,却从来没有,也无法,对她起旁的心思。”   “说得比唱得好听!”林诗懿冷哼一声,“是谁在堂前……”   她忽然就觉得再也说不下去,顿了顿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发现我也是……”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在北境大营。当我知道这一世没有那一道赐婚的圣旨之时,便已经察觉到异样,直到我发现,你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齐钺轻叹一声,当时他醒来后发疯似的想要冲回隗都,却终于逃不开两世责任的枷锁。   战场上血流漂杵的场景,乡间农舍内老妪含泪说起两个尸骨无存的儿郎时的情景,是他终身的噩梦,永远束缚着他深埋心底的情愫。   “若是我不管不顾的跑回来,只怕你也会瞧不起我。还好,我打听到你在隗都没有与秦韫谦成亲……所以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隗明的百姓,我都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也只有战功,才能让我再有资格娶你。   只是这话,清醒时的齐钺便再也说不出了。   “上一世我初上北境战场的时候只有二十岁,就算我熟读兵书,也握着我父亲当年留下的所有关于北夷人的资料,但战争在眼前和在纸上毕竟还是太不一样了……我也曾摔过跤,犯过错,那时候我是实打实的在北境五年不能回来。好在,我还有一次机会……”   所以即使知道哈斯乌拉那是一席鸿门宴,只要能尽快结束这一切,那杯毒酒我也甘之如饴。   “可当我终于求来那纸圣旨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你与秦韫谦已经定亲的消息……”   “那你为什么还不放手?”林诗懿横眉冷对齐钺眼中曾经她万分渴求的千般柔情,“成全我,也成全你和雪信。”   “我放过手!”齐钺突然喑哑的嘶吼,“可我得到了什么?你冰冷的尸首悬在房梁上!和我娘当年一模一样……”   “你太可笑了,齐钺。”林诗懿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转身便要离去,却听见背后齐钺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   “我还能怎么办?孩子都会叫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碑价银,古人对阵亡将士抚恤金的叫法.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猧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出自《春晓》【作者】元稹·唐 第62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三)   起先, 齐钺是真的把雪信当做救命恩人般相待,敬之重之, 直到他慢慢发现雪信对自己的情意似乎逾越常理。   他想过也许雪信是想依靠自己求一个下半生的安稳。   “我特意与她恳谈,告诉他会为她赎身, 为她寻个好人家, 甚至许她一世富贵荣华。”齐钺小声道:“可是待我说完,她便长跪不起……”   那时的齐钺已经收复了北境的大量失地, “倾山之战”后更是打通了隗都北上北境大营的官道,肃清了沿路的山匪与北夷余孽。   “我当时只能说, 要送她回到隗都去, 要她带着我写于你的书信,承诺她,会求你还她一个自由身。”   齐钺的双眼半睁半闭, 林诗懿甚至怀疑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她说她不能走……她说她回将军府没办法面对你……和你与秦韫谦的孩子……”   “荒唐!”林诗懿怒不可遏, 她现在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断定, 齐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一把揪住齐钺的衣襟,“齐钺!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什么孩子!哪里来的孩子!”   “她与我说了那孩子的年岁……”齐钺伸手握住林诗懿抓着自己前襟的手, 望向林诗懿含怒又含泪的双眸,“算算时日, 就是从那个孩子出世, 我开始再也收不到你写与我的书信……”   “你胡说!你胡说……”林诗懿无力地松开齐钺的前襟,掩面而泣,“我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写信给你……”   怕官道不通齐钺会收不到,她有时候甚至会将一封信誊抄许多遍。   林诗懿终于泣不成声, “是你……从来没有、没有回过一个字给我……”   于是每日一封的书信变成三日一封,五日一封,七日一封,月余一封……   终于慢慢的,她觉得就连自己的书信可能都是一种打扰;于是她便把写不尽的相思存着,存到那只枕边精巧的小木匣子都放不下了,再一把火焚掉。   “我没有办法回你的每一封信,可是只要战事稍歇,我恨不能回给你每一个字!只是你没有收到……”齐钺的眼睛好似不能视物,只伸出手在床边虚虚地摸索着,“就算是在战场上,我也要读着你的信才能睡着……我每一封、每一封都背得下来……”   “文帝四十七年,二月初八。   隗都已然立春,怎奈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北境春晚,望君添衣勿念,妾安。   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若君梦回故园,当见将军府邸万事皆安,待燕北归,驿寄梅花,鱼传尺素,代妾聊表寸心。”   “文帝四十七年,三月初十。   隗都无所有,无法以江南春色相赠,咏柳巷道边垂柳半支,盼君终有一日长留。勿念,妾安。”   “文帝四十七年,六月二十八。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   北境夜寒,君莫贪凉。勿念,妾安。”   “文帝四十七年……”   “够了!够了……”   两世的怨怼只能在这一刻化为无尽的眼泪,融入林诗懿唇边“够了”那两个字里。   “对不起……”齐钺伸手想要为林思懿拭去颊边的泪水,但他的眼前模糊一片,不知是因为伤,还是因为同样的泪,林诗懿好似离他很远很远,怎么都触碰不到,“懿儿,对不起。”   林诗懿挣扎了许久,还是握住了齐钺的手,但终于没有将那只手带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是将齐钺的手塞进了被褥里。   她略略敛住了哭声,“那你的梅香姐姐怎么办?”   “你真的不记得十四年前那个料峭的春雨夜了吗?”齐钺悲伤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柔情,“那对面人,裴少俊和李千金,你曾替一个摔伤了腿的小男孩裹伤,是你告诉我——”   “总会好的。”   “我也没有了娘亲。”十一岁的林诗懿笑着对九岁的齐钺说:“但总会好的。”   于是那个夜晚,成为了齐钺的童年走进黑暗后看到了第一束光,一直照着他从万人耻笑的破落将门之后,走到了那个收复北境十二城的定北大将军的位置上。   “可那时我只是林诗懿……”林诗懿漠然道:“我不想再作谁的替身,你出于好心安慰要娶的那个小女孩也好,我出于好心无意安慰过你的那个梅香也罢,齐钺——”   “错了便是错了。”林诗懿深吸一口气拭去眼角的泪痕,“我们都回不去了,我那时和现在,都只是林诗懿而已。”   齐钺的眼中似乎已经装不下两世的深情与歉疚,他望着林诗懿,“可是我曾经肖想过的每一个影子,都是你。”   那天夜里,齐钺带着林诗懿在大石边等着家里的下人找来,下人送林诗懿回城返山的时间很快。他担心地问过那个小女孩的情况,才知道原来满隗都的神策营都出动了,在找一个林家的女儿。   当时的齐钺还不懂那意味着什么,直到他慢慢长大才后知后觉,当年那个哭着怕自己“没人要”的小女孩,是他早已高攀不起的相门嫡出的独女。   这样也好,彼时的齐钺曾豁达地想着,这样他就可以无牵无碍地去寻他的梅香姐姐。   他找了好多好多年才知道,梅香只是《墙头马上》里一个丫鬟的名字。除了那个多年后在战场上碎成小块的捏面人,他与他在黑夜里的那束光,再无关联。   林诗懿慢慢长成,十五岁及笄,前世付妈妈曾说过——   “小姐及笄之年便是这隗都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儿,这些年来,多少世家小姐一茬茬儿地长成,也终没人能把您比下去。”   相门嫡女每每出巡,隗都城内万人空巷,为得是样貌,也是才情。   多少隗都城的公子哥儿之间流传着,相府后院偶尔飘出一只断了线风筝,上面有相门嫡女蝇头小楷提诗一首,诗情才气不输殿试上的举人。   此后隗都城的文玩店里,相传是相府里飘出风筝总能标得百两金。   少年齐钺外表虽是隐忍自持,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少年郎终归是少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他遥遥看着提亲的人踏破了林府的门槛,终是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是自己不配。   直到那纸赐婚的圣旨砸到他的头顶上,他虽然知道隗都城里的人全都酸着牙根说他齐家祖坟冒青烟,但心里终究还是欢喜的。   “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齐钺?”林诗懿的眼神苍凉含霜,“你口口声声说着倾心,那你可曾给过我半分信任?”   “我有!我真的有……”齐钺的语气近乎哀求,“就算再也收不到你的只言片语,我还是一封封的书信写给你,我求你跟我解释,哪怕只是半个字,只要你说没有,我都愿意信……”   那三年,北境战事稍平,齐钺虽然没有送雪信回到隗都,但到底以军营不宿女客为由,将人送出了北境大营,送到了已经收复的北境后方的小城。   之后他也有过如这一世一般回隗都述职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   因为他不敢。   因为他收不到林诗懿半个字的回音。   隗都城内谁不知道谦谦君子秦韫谦与林诗懿是一对从小长大的竹马青梅。   他终是怕他黄粱美梦一场初醒,还是不配。   “所以——”林诗懿已经恢复平静,“你还是不信。”   “我想要信,可是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你连半个字都不愿给我……”齐钺的手在被褥里死死地捏住贴在胸口的那只锦囊,“直到北境的战事结束,我退可退,要带上雪信回隗都的时候……”   “我看到他她怀里掉出来的那个捏面人。”   那面人,与齐钺锦囊里的碎块,原是一对。   梅香是戏文里的丫鬟,而雪信正好也是丫鬟出身……   当初林诗懿不会预料到,自己随口的一个近乎玩笑的称呼,竟会让他二人两世深情几乎沦为陌路。   “那日我替你裹伤,你满脸都是泥水和眼泪,我没有认出你。”林诗懿不甘道:“可我当时一身都干干净净的!你就算认不出我是当年迷途的孩子,也该知道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如何认得出,懿儿。”齐钺一声苦笑,“你可还记得我是从哪里把你拉出来的?你跌在泥坑里,满脸都是泥。”   “何况——”齐钺接着道:“我怎么敢想堂堂相门嫡出的独女,一失踪便引得皇帝亲率的神策营全城出动的身份,会在雨夜里亲手为一个来路不明、肮脏如街边乞儿的孩子裹伤;甚至还揉了揉我沾满雨水的发顶。”   “不过也是我傻。”齐钺神情突然转变,笑得有些痴痴傻傻的,“你那时候就那么好看了,我小小的年纪便看傻了眼,我是该早些想到的。”   “那也不该是雪信。”林诗懿愤恨道。   “可是雪信笃定,那个捏面人是她的……”齐钺痛苦地蹙眉,眉间净是悔恨,“是我……把她错认成了你……”   “于是,你便要为了你的恩人与我和离?”林诗懿苦笑一声,觉得两世尽皆荒唐,“这便是你刚才与我述说的满纸深情?”   “雪信救过我一次,我没想到居然还救过我另一次,我想过要如何报答她,却没有办法对她动情……”   齐钺抬眸望着林诗懿。   “但我被鬼迷了眼睛,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为何小时候那样善良的女孩子现在会骗我,所以我悄悄加速赶回隗都,在所有人的都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的回了将军府。”   那时的齐钺,只想要个答案。   如同发了疯一般。   直到他入府,亲眼看到一个小男孩抱着府内下人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娘亲呢?我要娘亲!”   “奴婢带您去找乳娘罢。”那下人抱起小男孩,“夫人在后院忙着呢,您先跟乳娘玩一会,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迟了一点..因为这一章大概改了不下20遍....   裴少俊和李千金是元曲《墙头马上》里的男女主,梅香是女主李千金身边的丫鬟.   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出自《汉宫春·立春日》【作者】辛弃疾·宋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出自《踏莎行·郴州旅舍》【作者】秦观·宋   隗都无所有,无法以江南春色相赠。化用自: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出自《赠范晔诗》【作者】陆凯·南北朝   暑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出自《四景》【作者】朱瞻基·明 第63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   “砰”的一声, 林诗懿听见,脑中紧绷的那根弦, 断了。   上一世,她是真的爱过齐钺。   而不仅仅是放不下那个说要娶她回家的小男孩。   齐钺的高大, 齐钺的挺拔, 齐钺英隽深邃的眉眼,以及那眉眼中他幼年时的热诚善良, 他青年时的坚韧沉毅。   隗都人人都道她与秦韫谦是一对青梅和竹马,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日日爬上墙头盼着的, 才是她心中的竹马。   她看着他在风中抱剑而立,也看着他在雨中策马疾行;她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长成了心怀家国天下的大将军。   齐钺的优秀,她不得不仰慕;就如同齐钺为她的优秀而倾心。   一般无二。   他们有同样优秀、善良、不畏艰险、勇担责任的灵魂。   他们本该是世上一对无双的璧人, 却生生被捉弄为两世生分的怨偶。   可以这一切到底是情深不寿的天意, 还是蓄谋已久的人祸……   “砰、砰、砰——”   林诗懿耳边除了齐钺胡乱的呓语就只剩下她哪种那根弦崩断的声音。   那一根弦是警觉也是恨意, 提醒着今世的她离齐钺远一点,再远一点。   毕竟就算重活一次, 齐钺的优秀还是那么明显。   “砰、砰、砰——”   那声音还在不住地响起,她痛苦地捂住耳朵, 想大声喊出来——   “离我远点!”   天终于亮了, 这个夜晚过于沉重,她已经不能承受更多。   “砰、砰、砰——”   可那声音没有远离她,反而离她越来越近,直到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表妹, 你在里面吗?”   林诗懿瞬间吁出紧闭的一口气,慢慢清醒。   不是什么弦断的声音,至少现在不是了;是秦韫谦在敲门。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   榻间的齐钺虽然再次昏睡过去,却和之前一样好像还留着半丝清醒;他在林诗懿起身的一瞬间就伸手拉住了对方的裙摆。   林诗懿的眸子轻微的颤抖,她没有再向之前一样粗暴地从齐钺手中拽出裙摆,却也实在无法做得更多。   且不说齐钺的话混乱得形似梦呓,当中有许多漏洞她来不及细想,尚不知能信得过几分;权且当对方一腔真心从未改变,可他们毕竟也已经在两世的光阴里渐行渐远……   骤然地靠近还是让林诗懿无所适从。   她只能缓缓拉过齐钺的手腕,塞进了被子里。   卧榻人中好像不能满足于这清浅的安慰,在睡梦中仍是蹙起了眉头。   林诗懿走到房中那面布满尘垢的铜镜前,她用帕子拭开了铜镜上的蒙尘,露出当中一角美人的倩影。   她真的很好看,即使满面的倦容与泪痕也无法遮掩的光泽与华彩。   对着铜镜,她收拾好自己的一切,仪态或是神情,转身步出屏风。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   “表哥。”林诗懿拉开半扇房门,颔首对门口的秦韫谦福了福身,“早。”   秦韫谦立马恭敬地回礼,“臣请郡主安。”   “也没有外人——”林诗懿抬手免了秦韫谦的礼,“表哥不必多礼。”   “是。”秦韫谦客气地起身,眼神越过林诗懿往屏风后探去,“定北候……可还好?我进去瞧瞧他罢。”   林诗懿一步跨出门槛,伸手轻轻带上房门,“外子无碍,不劳表哥挂心。”   秦韫谦的瞳孔难掩瞬间的震动,但又在转瞬间恢复平静,“是,全赖表妹妙手回春。”   林诗懿莞尔,“表哥谬赞了。”   北境的云层向来稀薄,夏日的朝晖已然刺目,林诗懿迎着晨光,看见秦韫谦的额间结起一层细密的汗珠。   “稍后叫荆望去煎药送与你家将军服下,他那里有我开的药方。”林诗懿转头吩咐左右看守的近卫,“定北大将军病中虚弱,你们稍后换班时手脚也放得轻一些,莫要扰了他的浅眠。”   左右近卫连忙恭敬答“是”,一溜小跑赶着去完成林诗懿吩咐的差事。   旁人或许不晓,但林诗懿和秦韫谦都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谁扰了谁的休息,不言而明。   林诗懿无声的敲打力道刚好,秦韫谦只觉得——   这天儿,更热了。   是时候回隗都了。   林诗懿看着秦韫谦略显局促的表情,心中自明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带着秦韫谦步下台阶,话锋一转,浅浅道:“表哥这么早来寻我,可是有要事?”   “昨夜……”   想起昨夜堂前种种和今早林诗懿态度的明显转变,秦韫谦心有余悸地斟酌着字句。   “我担心你,便想着一早去你房中看看,不想走到你门前,看到那房门都未拴,大抵是被风吹开了条宽缝。见你人不在,我便忧心定北候是否有恙,更是忧心你在那边别吃了什么亏,便急着赶去查看……倒是失了礼数,教表妹看笑话了。”   自己有意的敲打被对方以一句“笑话”轻轻带过,林诗懿浅浅一笑,从善如流地化解了二人间的尴尬,“表哥多虑了,齐钺现在废人一个,他的命都握在我手里,何能给我吃什么亏。再者说,我与他现下到底还是夫妻,二人共处一室,也不算是败坏了名节。”   “是,是。”秦韫谦连连点头,“是韫谦思虑不周了。”   “表哥做事向来周全,父亲也是看重你这一点,时常教我多向你学学。”林诗懿回头打量着秦韫谦,目光狡黠,“只怕表哥是有话还没说完罢了。”   “表妹慧眼如炬,韫谦叹服。”秦韫谦拱手作揖,“昨夜韫谦回房后,收到了隗都传来的书信,圣上忧心定北候伤情,只恨不能亲往北境探病,所以着韫谦多多留意,替他老人家聊表关心。”   “这仗总算是打完了,草原内乱已起,巧那接连痛失爱子两名,都是北夷骁勇善战的猛将,草原上的金帐只怕是这几十年内都再难翻身。所以——”林诗懿望着初升的红日,面似蒙雪,语似含霜,“圣上这是急着传齐钺回隗都了吧?”   “这……自然是也有的。”秦韫谦踟蹰道:“定北候一战封疆,泽被北境,圣上已经着手与众大臣商议后续的封赏事宜;只待定北候凯旋,表妹只怕就要坐上本朝第一位异姓王王妃的位子了。”   “表哥不必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我说过会与齐钺和离,就算是为了相府——”林诗懿回头盯着秦韫谦,“我也不会忘。”   屏风之内,烛火明灭,齐钺昏睡了一整天才终于安静下来,停止了口中胡乱的呓语。   “什么?”荆望气得想拍桌子,可看了眼榻间好不容易熟睡的齐钺,一巴掌终是只能趴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轻声些!”卫达急忙去捂荆望的嘴,“还想把将军吵醒是怎么的!止疼药都没用了,将军好不容易睡熟……”   “可是……”   荆望心里委屈,替齐钺,也替齐家逝去的英烈。   齐家满门忠烈尽数殁在了这片茫茫的草原之上,剩下一个半条命的独苗,气儿还没喘匀乎,就又要被隗都算计上了。   “不回去!”荆望难过地抽了抽鼻子,“跟隗都的大老爷说,咱们再也不回去了!死也死在着草原上,就是见着了老候爷,他也挑不出小侯爷半点错处来!”   “拥兵自重,奉召不归,荆望——”林诗懿坐在案边幽幽地开口,“你这是要替你家侯爷反了?”   “夫人,荆望不是那个意思,他这个人您是知道的,心直口快罢了。”卫达急急地解释道:“现下将军这个状况,我们又都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还是要仰仗您救救侯爷。”   “那你们早些打点行装,给你家将军备下一辆舒服些的马车。”林诗懿沉声道:“准备回隗都罢。”   “夫人!”想起齐钺在隗都时满身渗血的奇症,再想到除夕夜来路不明的苍鹰弯刀客,荆望急得绕着小案直打转,“您就是不救侯爷也不能趁着他不清醒推他进火坑啊!”   “荆望。”卫达的声音也不自主地颤抖,但还维持住了最后的分寸,他拉住身旁上蹿下跳的荆望,沉声道:“听夫人把话说完。”   “齐钺这两日烧退,人就会清醒,没人能不明不白地抬了他回隗都。”   林诗懿沉静地抿了一口桌上的清茶。   “裴城万人坑的五万白骨,齐重北和齐家满门死后的声名,你们以为齐钺他真的能放下吗?他若是醒了,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回隗都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事耽搁了,完了一小时,抱歉抱歉!   剩下的谜题会在隗都尽数揭开,我们冲!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出自《中吕·山坡羊》【作者】陈草庵·元 第64章 多行不义必自毙   于医道一脉, 林诗懿今生还未失手过,果如她所言, 齐钺在三天后的早晨醒来。   “荆望。”他虚弱地睁眼,看见靠在桌案边小憩的荆望, 眸底滑过一丝低落。   “侯爷!”大喜过望的荆望却注意不到这些, “您醒了!”   “嗯。”齐钺无力的耷拉下眼皮,“我睡多久了?”   荆望夸张地比着手势走到榻边, “四天了!”   “一直是……”齐钺顿了顿,“只有你在这儿吗?”   “侯爷还要找谁啊?卫达吗?”荆望不解地挠了挠头, “我去给您叫来啊。”   齐钺失望地背过脸去, “不用了。”   他问不出口——   夫人呢?   去哪了?   她好不好?   有没有来看过我?   有没有一点担心我……   他怕自己没有资格。   被人惦记了八百遍的林诗懿身后远远地跟着两个齐钺的近卫,走在尼勒布斯的湖边。她脚下踏碎了这个北境夏日晨曦里的第一道赤红。   她以手掩面打了几个喷嚏,却只当是被暗暗的花香扑了鼻子。   躬身蹲在湖边,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慢慢装满她手臂上挎着的小竹篮子。   齐钺昨夜已经慢慢退烧, 她留在北境的日子不会太多了。   她还没有忘记此次荒唐的北境之行一开始的目的——查出奇毒的真相。   裴朔这几日已经日渐大好,尼勒布斯的湖水可以解毒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可此回隗都路途遥远, 且这毒也不知会在何时降临在谁的身上,若说是盛了湖水带回去以备不时之需到底是不切实际。   若是真等着解药救命时才发现解药早已经变了质, 也未免儿戏。   作为一名大夫, 林诗懿自然不愿如此敷衍。所以她眼前剩下的最后一条路便是研究清楚这奇毒,从根本上断绝她在乎的人染毒的可能性。   起初她打听过,丹城满目的赤红由来都是面前这种不知名的野花。   丹城人习惯了搅碎这种野花混进砌墙的泥瓦里,比起隗都城繁华多彩的描金画漆, 丹城热烈的红色更加历久弥新。   直到她身临这一片热烈的花海,联想到之前古籍里失传已久的那一位秘药——行气活血的大破之方,与她从斯木里及裴朔身上观察到的此毒最终的走向,是死于内脏与全身出血。   她便是从那时开始怀疑,那毒与面前红色的野花有关。   当初发现斯木里染毒时她就始终想不通,斯木里如此一个小心谨慎到近乎变态的人,怎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下毒。   但她起初为裴朔治病时,她曾对无法进药的裴朔使用过药物熏蒸之法。   既然药物可以通过一呼一吸与裸露的皮肤进入身体,那毒自然也不例外。   林诗懿仔细想过,斯木里不可能无缘无故染毒,而若这毒源自这种鲜红的野花混进斯木里每天身处的房中,日积月累,中毒也便能说得通了。   民间有句老话,被毒蛇咬伤,七步之内必生解毒的草药。   这说法虽是有些武断,但作为熟背医书药典的大夫,林诗懿自然明白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   解毒的湖水伴生着剧毒的花草。   因为丹城从建立之初,尼勒布斯便是整个丹城唯一的水源,所以从来没有人毒发,而这野花的毒性很可能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埋葬在了尼勒布斯的湖底。   直到丹城唯一一个不饮湖水的人出现——   斯木里。   而此后裴朔在开始断饮湖水改饮井水以后也出现了同样的中毒症状,只因为时间更短,所以毒性更轻。   一切的线索便在这一刻闭合成圆。   斯木里的谨小慎微偏偏要了他的性命。   林诗懿挎着装满鲜红野花的小竹篮朝丹城后门的方向走去,第一次这么深刻的体会到何为——   多行不义必自毙。   再次回到齐钺休息的偏厢时,林诗懿看到荆望正粗手粗脚地给齐钺喂药。   作为一个现在两只手都不方便“废人”,齐钺黑着一张脸忍受着荆望把药汤子都洒进了他颈窝里,那眼神简直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这人送到军法处去领军杖。   “荆望,你这是做什么呢?”林诗懿看着荆望也是一脸的嫌弃,“饮食服药都要定时定量,我开的方子本是正好,你大半都喂给了你家侯爷的里衣,这到底是给谁治病呢?”   “这……”荆望尴尬地撇了撇嘴,把药碗放在一旁床头的小案上,“那我再熬一碗去。”   “慢着——”林诗懿叫住脚底抹油准备开溜的人,“再熬一碗也是洒一大半。”   “那我……”荆望试探性地竖起两根手指,“熬两碗?”   “糟践东西。”林诗懿白了荆望一眼,“早前儿不是有个侍女吗?总是比你会服侍人罢?去唤来,侍候你家侯爷进药。”   “懿儿……”   卧榻之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林诗懿还没搭理,倒是荆望话头接得快。   “那怎么行!”荆望直摆手,“上次就是她,把侯爷气得都站起来了!估计服侍人的功夫还不如我,差点让侯爷给打出去……”   “去传来。”林诗懿继续跟荆望贫嘴,“你家侯爷不打女人,现在这样估计也打不过。你放心去传,也叫她放放心心的来。”   “这……”荆望哪里是林诗懿的对手,三言两语便被咽得说不出半个字,只能把求救的眼神儿递向榻上的病人,“侯爷?”   “这里有夫人就行了。”齐钺佯装镇定道:“你下去罢。”   “是!”荆望嘴上答着话,房里已然不见人影。   “行什么行!”林诗懿还是没搭理齐钺,对着荆望脚底抹油的方向骂道:“我又不是下人!”   齐钺看着林诗懿的背影费力地伸手勾了勾林诗懿的袖摆,低声道:“你是内人。”   林诗懿倏然回头,凌厉的目光瞪向齐钺,唇边挤出两个字:“松手。”   齐钺悻悻地从命,恹恹地叹了口气。   林诗懿打量着齐钺往日神气坚毅的侧脸此时已经没有半点血色,连脸颊都跟着凹了下去,最后只能无奈地端起小案边还剩下的半碗汤药。   齐钺见状立马要挣扎着起身,只看见林诗懿林诗懿捏着勺子沉声道:“别动。”   他乖乖地躺回榻上试探道:“懿儿……我……”   林诗懿把盛药的勺子递到齐钺唇边,冷冷道:“闭嘴。”   齐钺只好闭嘴,盯着林诗懿端着药碗,恨不得吧勺子都咽下去,剩下的半碗药终于没再洒出半滴。   林诗懿放下空碗,“几时上路?”   “你……都知道了?”齐钺小心翼翼地盯着林诗懿的表情,“对不起……没和你商量。”   “你当初带我来,也没和我商量过。”林诗懿别过脸去,“定北将军府何时有了礼数?”   齐钺垂下眼睑,悻悻地又道了一句:“对不起。”   林诗懿也没搭理,又重复了一遍,“几时上路?”   “就这几日罢,越快越好。”齐钺轻叹一声答道,“等荆望他们打点好一切,就走。”   “那就明日。”林诗懿沉声,“该打点的一切我已经着人都打点好了。”   齐钺忍不住勾着唇角笑了笑,满眼的柔情和自豪,“还是夫人懂我。”   “想多了。”林诗懿尴尬地清了清嗓,“是我自己归心似箭,你别在路上身子扛不住,耽误了我的行程就算万幸。”   “扛不住不是正好么?”齐钺微哂,“他们不是都盼着我扛不住了么?齐钺半死不活,将军府和相府才能活得好。”   “你……”林诗懿闻言轻叹一声,“卫达翻遍了丹城也找不出那仓子毒米的踪迹,想是被斯木里着人分食了个干净,你还能从何查起?”   “我什么也不查,就在家里养身子。”齐钺看着林诗懿满头雾水的表情笑道:“回到隗都我都还不满二十四呢,不好好将养着,等着往后大半辈子做个残废么?”   林诗懿白了齐钺那个散漫的样子一眼,“你要养不会在北境养着吗?回去凑什么热闹。”   “我不回去,不得急死他们啊。”齐钺冷笑,“我不回去,他们拿谁当靶子?”   “你的意思是……”林诗懿蹙眉垂眸,似是明白了齐钺话中的深意,“蔓引株求?”   “夫人伶俐!”齐钺眼含笑意地盯着林诗懿,“我要查,反而未见的能查到什么,不如等他们出手。反正总会有人按捺不住的。”   “齐钺伤重,想要趁我病要我命的人只怕不会少。”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隔壁我同期连载文周一入V的万字章,明天也许(我是说也许..)没有准时出现的话,还望各位海涵! 第65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定北候明日启程返回隗都的消息不胫而走。   虽是不比先前潜回北境时那样的低调, 甚至狼狈,可北境大营里向来没有那些铺张排面或是安逸享受的东西。   找一个能容一人平躺, 旁边还能留下些许位子供大夫把脉换药的马车就教卫达绞尽了脑汁,最后还是不得不唤了营内的匠人连夜用小马车改出来的。   可当那朴素到甚至有些简陋的老旧马车跟隗都车队把头那一辆蒙着锦缎的驷马骈车并排的时候, 却总还是讽刺得令人笑不出来。   北境天地辽阔, 云层稀薄,夏日里即便初到巳时, 骄阳便已然耀眼。   齐钺被荆望架着走出房门的时候,迎着许久不见的阳光被刺得有些炫目。   林诗懿虽然已经换回了女装, 但在整个北境只怕也找不出什么太金贵的衣饰, 她头上插着的还是那支木簪,一身月牙白的细棉布襦裙背身站在朝阳里,像是一只被描上金边儿的甜白釉瓷瓶, 白得近乎透明。   齐钺慢慢地适应着刺目的光线, 一点点儿把林诗懿揣在眼睛里瞧清, 只恨自己没有曹子建那般风流的文采,吟不出那一首千古绝唱的《洛神赋》来。   余情悦其淑美兮, 心振荡而不怡。   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 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 沾繁霜而至曙。   林诗懿跟一旁的下人交代完琐事,抬眸扫过时,只看到杵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北境大营主帅。   她没有多作搭理,一旁的秦韫谦见状躬身垂首, 谦谦有礼地生出一条手臂。林诗懿点头谢过,轻轻扶了便踏上了之前改给齐钺乘坐的马车。   “怎么回事?!”齐钺回头盯着荆望,眼神里全是针尖儿。   “啊,卫达没跟您说呢?”可惜荆望实在是皮糙肉厚,针扎在脸上也感觉不到疼,“秦大人说看您的马车太局促了些,怕一路颠簸身子受不住,就把隗都派给钦差的马车让给您了。”   齐钺觉得胸口堵得慌,恨不得现在就打发荆望去领了军杖,他回头盯着马车的方向;咬牙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哦,您说夫人啊——”荆望顺着齐钺的眼神望过去,“秦大人既然马车让您了,那自然也不介意再往后让让,所以给您备下的马车就让给夫人了啊。”   “荆望——”齐钺闻言闭上眼睛粗粗地喘了两口气儿,觉得胸口更堵了,“我没有手吗?”   “现在……可能……”荆望撇过头认认真真地盯着齐钺上下打量,“真不算有。”   荆望好不容易把齐钺弄上马车,刚准备跟上去却差点被齐钺一脚踹下来。   齐钺长腿一横,拦住马车厢门,“你上来做什么?”   “侍候你啊!”荆望答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卫达这会儿不能跟咱们一道回去,这一路除了我,还有谁能侍候得了你啊。”   “你什么时候会侍候人了?”齐钺白了荆望一眼,“你是婢女啊还是……”   还是大夫啊……   齐钺没接着往下说。   “侯爷要婢女啊?”荆望有点儿吃惊地盯着齐钺,“那只有你上次赶走的那一个,我去给您传来?”   “滚回来!”齐钺看着荆望的背影十分后悔刚才那一脚留了余地,没实打实地踹上去,“荆望,你知道‘疾步逐车’能练脑子么?”   “什么步什么车?”荆望一脸恼火地抓了抓脑袋,“侯爷,咱能好好说话吗?”   “你今天开始追着车驾跑——”齐钺收腿,车帘儿就跟着落了下来,他隔着帘子说道:“没准儿到了下一站你就能听懂了!”   他靠回车里,整个人泄了气似的靠在马车的木板上,本想着这一路颠簸,后背没个垫子得膈得生疼;他看了眼就在手边不远处的垫子,想动手又怕再扯着了伤口。   那不定又得被林诗懿怎么数落自己这个不省心的病人。   想了半晌,也只好作罢。   待所有人都准备妥当,车队浩浩荡荡地启程。   林诗懿开给齐钺的汤药里本就辅以凝神静心的药材,马车晃了几晃便就把车上的人摇睡了过去。   齐钺再睁眼的时候,瞧着天光想是已经过了晌午,他直起身来活动活动了腰背,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酸痛僵硬的感觉。   他这才回过神儿来,这一路上他好像还睡得挺舒服。   转头看了眼刚才靠着的车厢,他这才发现,整个马车的轿厢内都包好了软垫,连软垫外面蒙着的绸布都是上等的云锦。   就算他父亲死前,侯府风头正盛的那些年,自己也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华丽的马车。   可以啊!   他在心中暗暗地骂了几句军营里兵痞子挂在嘴边的脏话,想着果然还是隗都的大老爷们会享受啊。   想着这些年里北境军断粮时手下那些个十来岁的小兵,明明还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各个饿得面黄肌瘦,他满肚子火就不打一处来。   虽然左臂是动不了了,但负伤的右臂其实还是能动的,他一时没忍住,也忘了牵扯伤口的事儿了,一拳狠狠地锤在了马车的轿厢上。   这一拳他使了大力,不过马车内包着厚厚的软垫,他自是不会伤着自己;只是随着这一拳落下,赶车的马夫长“吁——”一声喝停了马车。   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有人一把掀开了车帘。   “怎么了?”荆望顶着一脑门子的汗喘着粗气,“怎么了,侯爷?”   “什么怎么了?”齐钺不解地盯着荆望,“不是该我问你怎么了吗?为何停车?”   荆望一脸无辜道:“不是您砸车门来着吗……”   “哦。”齐钺好像懂了点什么,尴尬地清了清嗓,“什么时辰了?”   荆望抹了把脑门上将要滴下来的汗珠,“刚到申时。”   齐钺一惊,不想自己已经睡了这么久,“夫人用过午了吗?”   “用过了。”荆望答道:“路过河边儿停下来打水的时候就便顺道用了。”   齐钺撇了撇嘴,“路边上能有吃什么?”   “就是说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大家都只能吃事先备下的干粮,夫人本都说不用了。”荆望喘了口气,“还好秦大人细心,居然事先叫宫里的太监备了点心,这才哄着夫人用了些。”   荆望本以为林诗懿若是连饭都吃不下去,齐钺醒了肯定又得怪自己,还好有秦韫谦将这事儿圆了,他才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却没想到,齐钺听完他这早早备好的一席话,脸色更沉了。   “侯爷?”他试探性地问道:“您这是饿了吗?”   齐钺黑着一张脸叹了口气没答话,只问道:“夫人呢?”   “用过午便去……”荆望盯着齐钺头顶上的黑云越来越浓,自己的声音便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小,“去了秦大人的车架里……”   “去那,干什么去了。”齐钺这话说得咬牙切齿,又是一拳砸向了车厢的木板上。   “侯爷!仔细着手!”荆望一时情急,刚要伸手去拦又被齐钺阴沉的脸色吓了回去,他斜着眼缝小心翼翼地盯着齐钺,“人家表兄妹俩一家人的事儿……我上哪知道去……”   “他俩早就出了五福了!”齐钺愤愤地自语:“算哪门子表兄妹……”   荆望愣在马车边。   这齐钺不发话,他走也不是,上车也不是,同行的好些人发现着领头的马车停了也都跟着停了下来,大太阳底下就这么晒着,总也不是个事儿。   他无奈地抬头,正准备探探齐钺口风,却一眼便看见了齐钺右臂渗着鲜红。   “侯爷!”他焦急道:“我都说了叫你小心!”   齐钺低头看了一眼右臂,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句:“又不碍事儿。”   “这几层衣衫都浸透了怎么还不碍事了!”荆望急得直跺脚,“我去请夫人来罢?”   “夫人?”齐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仰头靠在轿厢上,虚弱道:“快去与夫人说,我这血,又止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阿钺啊,你这么戏精不怕读者说你一方主帅的人设OOC吗?   齐钺:我有醋包人设啊,不信你去看文案.   阿鱼:好吧,好吧,你说了算~   齐钺:再说了,人设哪有媳妇重要!   开启年下醋包美强惨的追妻路?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出自《洛神赋》【作者】曹植·魏晋 第66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林诗懿被荆望请道了齐钺的马车上, 重新为其换药包扎,还留下了事先备好的药丸才离开。   车队人马再次开拔。   可这路还没有走出十里地, 领头的骈马车驾便又停了下来。   “夫人。”荆望抹着满脑门子的汗,再次敲响了林诗懿的车窗, “侯爷又不大好, 您快去悄悄罢。”   “哪里又不好了?”林诗懿掀开车帘,“药我不是都留下了吗?你倒水送他服下便是。”   荆望看着林诗懿已经收手放下车帘, 急得恨不能马上把人抗上就走,但是转念想想之前齐钺头顶上的那片黑压压的阴云, 也只好作罢。   他觉得自己要是真扛了, 估计就见不着今天的日落了。   想着齐钺刚才大费周章、状似虚弱地歪倒在马车上,夸张地以手扶额,没好气地跟自己说:“说我身子又不好了, 快些去请夫人来。”   可是侯爷哪里不好了呢?他自己也没跟我说啊!   他本来就不是会编瞎话的主儿, 这会儿只能努力回忆着齐钺夸张扶额的动作, 没底气地小声嘀咕道:“大概……大概是头疼!”   “头疼?”林诗懿总算再度掀开车帘,她瞧了眼北境午后刺目的天光, “莫不是中暑了?”   荆望能瞧见林诗懿搭理自己心里已是大呼“阿弥陀佛”了,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什么的, 顺着杆儿就往上爬, “对对对!侯爷就是中暑了!”   看见林诗懿提着裙摆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荆望只觉得自己就快要中暑了,根本瞧不见对方狐疑的眼神。   林诗懿跨上马车,也不急着搭脉, 只坐在一旁盯着齐钺,“侯爷中暑了?”   “啊?”齐钺阖着眸子躺着,手背还搭在脑门上,他闻言先是惊得一睁眼,接着又马上心虚地将眼睛闭上,“啊……是……”   林诗懿盯着齐钺僵在额边的右手,“侯爷这是不准备让我搭脉了吗?”   “啊?”齐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害上中暑这个毛病的,只是直觉告诉他在大夫面前撒这样的慌只怕不好,他支支吾吾道:“我以为……中暑犯不着搭脉……”   “本也是不用的。”林诗懿坐着没动,看样子也不像是要给人搭脉,“只是想着侯爷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儿要吩咐。”   “吩咐?”齐钺差点一个挺身直接从软榻上坐起来,但想着自己只怕不久后还要再“病”,只能强行忍住,“没有……没有了……”   林诗懿平静地看着齐钺,对方从来不是隗都城里那些娇养的公子哥儿,医家瞧病讲究一个望、闻、问、切,她打进马车就知道齐钺没事儿。   “我车上有解暑的药茶,稍后教荆望想招儿拿水给你兑了服下。”面上的体面她还是留着,“侯爷若没吩咐妾身就先回了,总耽误车队的行程,天黑该没处落脚了。”   林诗懿回头把茶包交给荆望的时候,才大概懂了对方那个感激涕零的表情是为了什么。   当马车的车轮再次转动,她觉得这一天的荒唐大概也到了头。   却不想,只是开了个头。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威震一方、教北夷人闻风丧胆的北境军主帅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化身了隗都城里最病弱的美娇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   当林诗懿一天之中第五次踏进齐钺那辆宽敞的马车时,她再也忍不住了。   “齐钺,你究竟还要折腾道什么时候?”她一把甩下马车的车帘,“着急上路的也是你,折腾得这一整天耽误了行程的也是你,你到底什么毛病?”   “毛病……”齐钺小心翼翼地盯着林诗懿,“不是得要大夫瞧么?”   眼看着对方一句话没有转身就要跳车,齐钺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连忙起身将人一把将人拉住,“这次是真有事儿了!”   他瞧见林诗懿回头一脸不耐地盯着自己,恹恹地松了手,指了指左肩的方向,“裹伤的白娟开了……”   齐钺的左肩是临行前林诗懿亲自换的药,裹的伤,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若不是再舞上一套剑法,那白娟如论如何也开不了。   “所以——”她揶揄道:“侯爷这是在马车里打了拳,还是舞了剑?莫不是跟着荆望一道‘疾步逐车’去了?”   齐钺心里暗骂一句,怪自己没直接把荆望丢在丹城。   “这个混账东西怎么什么都说!”他小声自语道。   “荆望和侯爷可不一样。”林诗懿盯着齐钺,目光狡黠,“他又不会撒谎,我问了,他自然便说了。”   知道这是林诗懿拐弯抹角地挤兑自己折腾了大半天,谎话连篇,他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襟口,“真松开了,不信你看看……”   林诗懿本是半点也不愿意搭理,可顺着齐钺的手边儿望过去,那一片袒露的皮肤上,新伤旧疤重重叠叠,她还是不免生出恻隐。   她叹了口气上前,扒开齐钺的衣襟便看见那白娟明显有被人破坏过的痕迹。   学聪明了,这次倒是下足了功夫。   她暗暗地想着,盯着齐钺没有言语。   齐钺想起之前荆望废了好大的功夫,最后都上牙咬了才扯开了白娟,这时候看着林诗懿带着愠怒的眼神儿不免心底发憷。   他暗暗叹了一句——   想他齐钺两世战场厮杀,多少次刀尖划过鬓边都没有眨过眼睛,却不想今天会被一个女人瞪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既然自己能解开,就能想法子系上。”   林诗懿见齐钺不答话,丢下这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懿儿!”齐钺还是只知道将人拉住,心里却是编不出半句好用的说辞,“那个……荆望、荆望他粗手笨脚的,再碰到了伤口,我回头还是得寻你……”   “齐钺!”林诗懿一把甩开齐钺攥着自己腕子的手,“这天儿都黑尽了路还没走到一半儿,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齐钺收回盯着林诗懿的眼神,好像突然又变成了小时候第一次问林诗懿名字的那个小男孩,心里给自己打了半天气才咬牙道:“想让你别走了!”   林诗懿盯着齐钺异样泛红的耳尖瞧了半晌,冷清道:“不行。”   “为什么?”齐钺抬眸,委屈得就像当初那个蹲在屋檐下哭鼻子的那个小团子,“别走了……”   林诗懿也不知道怎的,总觉得好像在齐钺眼睛里能看到,那个当初在房檐踮起脚尖儿不愿意比自己矮两寸的那个小男孩儿眼里的那点子小倔强。   “你再折腾,什么时候才能到前面的官驿?”   “对!”齐钺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掀开车帘,跟守在外面的荆望嘀咕了两句,“今儿若要赶路,到了也得后半夜了,夜里跑马总是不安全,不如……我吩咐他们在此处生火安营罢?”   “随你。”林诗懿的语气还是冷冷冰冰,拒人千里。   “那妾身先回马车休息了。”她躬身拉开齐钺的襟口,随手将那个白娟系了一个结,“侯爷身体抱恙,即便是想早些康复,为国效力,也不宜在此时过度操练,揠苗助长。”   她言罢未再多留,转身拎起裙摆打帘欲走。   齐钺也没有再拦着,只是一个翻身坐起跟上。   林诗懿听见动静回头,差点与身后的齐钺撞了个满怀。   “你……”她只觉得自己的耳尖也有些发烫,“还要做什么?”   “我……”齐钺收回刚才情急间无意揽住林诗懿的那只手,抬眸间无限温柔,“荒郊野外,我要亲自守着你。”   就跟当初去北境大营路上露宿的每一晚,和客栈里的每一夜一样。   林诗懿本可说,这一车队的人加上北境大营的近卫,哪一个不比你强,你现在这样能顾好自己便是不错了。   但她看着齐钺这些日子被折磨得越发瘦削的侧脸,终是没有开口。   两个人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在马车里杵着,窗外的沙百灵啼了两声,像是某种催促。   “那马车太小了,歇着也不舒服。”   终于还是齐钺先开了口,他后退两步在靠着马车的软垫坐下,指了指面前的软塌。   “你总是歇在这里更舒服些,我也……”   才能放心得下。   林诗懿低低地垂首,教齐钺看不见表情。齐钺愣了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伸手拽了拽林诗懿的袖摆。   “这马车宽敞,不比来前儿的路上,就歇这一晚,我保证坐得远远儿的,行吗?”   见林诗懿虽是没有同意,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他掀开车帘跟荆望吩咐道:“吩咐下去,今晚就歇在这里。”   接下来一段时日齐钺总算是消停了些,可毕竟拉着伤号,车队的脚程还是算慢的。   林诗懿不辱神医之名,行程过半,齐钺左臂虽然还是毫无知觉,但金疮中风痉的病征已见大好,右手也可以握筷端茶了;晚上歇在官驿时,他还时不时能在荆望的搀扶下偶尔出门活动活动。   这夜的官驿厢房,齐钺本已睡下,却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   他起身看着窗外屋檐上落下来的那些连不成串的雨珠,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夏天便是要过去了。   车驾离开了北境,干燥的空气便也被甩在了身后,他恍惚间觉得周身潮乎乎的凉意像极了当年那个隗都的早春寒夜。   于是便也想起了那个替他包扎了童年的人。   “荆望——”   睡在外间的荆望闻声立马冲进了里间,紧张道:“侯爷又不舒服了?这么晚去请夫人只怕是不好……”   齐钺叹了口气,“什么时辰了?”   荆望松了口气,“子时刚过。”   齐钺指了指房中木架上挂着的外衣,“扶我到廊下走走罢。”   说是走走,齐钺出了房门没走太远便斜倚着廊下的木柱,呆呆地愣了许久。   “侯爷,雨越下越大了。”荆望在一旁担心道:“你若着了凉,明天我得同你一道被夫人数落。”   “也是。”齐钺答话时,嘴边不自觉地勾了个笑,“那回去罢。”   他由荆望搀扶着刚刚走过回廊的拐角,便被一个冒冒失失的下人撞了个满怀。   荆望警觉地上前一把推开来人。   齐钺借着廊下的昏光偏头一瞧,疑惑地脱口而出道:“雪信?”   “侯……侯爷……”雪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低地垂着脑袋,被雨水打湿的鬓发垂在额前,滴答滴答的滴着水,“奴婢光顾着躲雨,没瞧着眼前儿,是奴婢冲撞了侯爷,奴婢该死。”   “子时都过了。”齐钺冷淡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婢……奴婢……”雪信还是一如往常怯生生地答话,“秦大人叫奴婢烧水沏茶……”   齐钺嘴角微挑,“这么晚了沏茶?”   “是。”雪信恭顺地点了点头,“小姐……小姐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粗长了一些!O(∩_∩)O哈哈~ 第67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   齐钺一脚踹开秦韫谦的房门之时, 房中二人都心中一惊。   痼疾虽是束缚了他的左臂,令他的两颊凹陷, 但战场生死之间磨砺出来的威势终究是抽不去的,那威势仅仅是盛在他那一双眸子里, 只怕普通人见了也得要栗栗危惧。   可房中没有一个普通人。   秦韫谦收拾了心里那点寒意起身上前行礼, 言语动作间皆得体有度,“下官见过定北候。”   齐钺偏着脑袋打量了秦韫谦一圈, 没有开口答话,甚至都没有免了秦韫谦的礼数。   他一脚踢开脚边上刚才被自己踹断的那截子门闩, 威如雷霆;直接绕过秦韫谦向林诗懿走去, 面若冰霜。   林诗懿瞧着乌云罩顶的齐钺朝自己走来,面色依旧沉静如常,不卑不亢。   她想起那个被齐钺圈在墙边的雪夜, 心中盘算着若按齐钺往日里的脾性不知道又要与自己如何大疯一场, 但她只觉问心无愧, 根本不想跟对方多计较半句。   待齐钺走到她身旁,她却疑心自己是否是眼花了——   那人眼眸间的冰雪尽数融化, 勾唇间的点点浅笑软化了下颚角凌厉的线条;齐钺对着她微微躬身,将小臂伸平递到她的面前, 连距离都把控得刚刚好。   无论是前世隐忍深沉的齐钺, 还是今生时不时带着点兵痞无赖相的齐钺,她都算是见惯了的;可如此一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齐钺,她还是第一次见。   “夫人,夜深了。”她听见齐钺的声音都似乎更温柔了, “雨夜湿滑,为夫送你回房罢。”   见招拆招她虽是不怕,但眼下委实是看不懂齐钺的新招儿了。   她呆呆地愣在圈椅上,直到齐钺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   “更深露重。”齐钺轻轻地揽过林诗懿的肩膀,“别着凉。”   林诗懿猛地被拢进了齐钺的温度里,竟不自觉的一哆嗦;她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由着对方揽着自己走出了房门。   房中只剩下一个呆立的秦韫谦,他甚至还保持着之前向齐钺行礼的姿势,低低地垂着头,不曾移动半分。   雨水的凉意和沙沙声冲刷着林诗懿脑中混乱的思绪,直到齐钺揽着她走过了她自己的房门口都没有停下,她便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扭了扭肩膀挣脱齐钺的怀抱,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我……”齐钺尴尬地收回手,“没想做什么。”   林诗懿没有多言,她回身目光凌厉穿过齐钺,看向自己卧房那一扇已经走过了头的房门。   “我想——”齐钺对着林诗懿躬身作揖,“请林大夫为我开一计药。”   “什么意思?”林诗懿薄怒。   齐钺缓缓地靠近林诗懿的耳边。   这样靠近的距离让林诗懿瞬间警惕,她心下想着,若是齐钺能说出什么“医我相思”那类浪荡子的轻薄戏言,她也不介意再出力给对方一巴掌。   却只听见齐钺低声道:“隔墙需有耳,窗外岂无人。”   瞧着齐钺言罢伸手对自己做了个请的手势,她疑惑着驱步向前,齐钺便也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门窗紧闭的厢房之内烛火明灭,起先里面只传出清浅的人声,就算贴着墙根也听不真切。   门外看守的近卫们在深夜里依旧站得笔直,目光炯炯,这都是北境大营训练有素的成果。   直到门内传出一个大惊失色的男声,扯着嗓子把那调子都拖得略显怪异——   “什么?”荆望看茶的手一哆嗦,茶水便洒了满桌,“侯爷,人家好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还没好呢就开始折腾,怕自己活得太久了是怎么的?”   “再大点声!”齐钺白了荆望一眼,“我给你个锣,你到院儿里去把大家都敲醒了,好说给他们每一个人听见!”   “侯爷,你自己身体现在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还当你是三年前隗都那个老虎都能打死三只的小公子呢?”   荆望不甘的压低了声音,语中既是怒也是恼,更多的还是心疼,连尾音都跟着打颤。   “要是让老候爷和大公子知道你这么糟践自己,你不怕他们晚上来找你,我都怕他们晚上来把我带走咯!”   荆望气着气着,语中慢慢带上了两分哽咽。   “这几年我怎么劝你也没用,你总说你还年轻,仗打完了再养也来得及……明知是毒药的东西,你吃一次不够还要吃第二次……眼下这仗总算是打完了,你那左臂没养好不说,怎么这头糟践自己还糟践得顺了手了?”   齐钺两辈子和荆望在一起的时间比和自己父母兄长加起来的都长,他们平时互相挤兑拌嘴,可真看见对方这样,他什么火也都咽了回去。   安慰人的话他也不擅长,只能用眼神指了指坐在小案对过的林诗懿,“你多大了,夫人还在这儿呢,也不嫌丢人……”   林诗懿捧着手中的清茶,到现在仍然面色沉静地垂着眸子,安静得好像根本就不在这个房间里似的。   夫人?   荆望好像被提醒到了什么,眼神一亮。   “夫人!”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林诗懿面前,行了个大礼,“您劝劝侯爷罢!他这上路以来脑子一直不太正常,都是为了您!”   “荆望!”齐钺拍了桌子,刚才洒在桌上的茶水溅起了水花,“你说什么胡话呢!越来越没规矩了!”   “不是吗?”荆望也是寸步不让,“你你前些日子整天装病要我去请夫人不就是不乐意看她去秦大人的马车吗?这些日子才消停了几天啊?夫人前脚去了秦大人房里,你后脚就要求药弄死自己!”   “你给我闭嘴!”齐钺情急之下拍案而起,一时失了分寸用力过猛,右上臂的伤口又再渗了血。   荆望连忙焦急得上前,被齐钺一把甩开。   “不碍事。”齐钺拧眉瞧了眼伤口,“你先下去罢。”   “我不走!”荆望正欲分辨什么,林诗懿却轻声开了口。   “我只是去拿家书。”林诗懿还是垂着眸子,瞧不见一点表情,连语气也是冷冷的,“两世了,齐钺,你从来没想过要信任我。”   言罢,她起身离开。   “什……什么两世?”荆望不解地挠着脑袋,可是没人搭理他。   林诗懿的手拉开房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她听见齐钺的声音埋在这“吱呀”声里,显得又远又轻——   “懿儿……你,都知道了?”   林诗懿面露苦笑,没有回身,“你自己说过的话,竟是全都不作数的。”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齐钺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抬手似是想要唤住门边儿那个不回头的人,“我那晚……那晚脑子根本不清醒,我只是模模糊糊知道你要走……”   可是,林诗懿后来好像并没有走,于是齐钺就和她说了好多好多的话。   那些他醒着的时候想说又从来不敢说的话。   从年前回隗都以后,恍惚间他总能察觉林诗懿似乎知道过往的种种,可冷静下来他又自私地希望对方如果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更好。   于是那句对不起梗在喉头,终是让他在那一场梦境中才说着最清醒的话。   “所以……”齐钺缓缓地上前,想要靠近又终是却步,“我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林诗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回身,指了指一旁呆若木鸡的荆望,“他说的有道理,你的身子受不住,别再折腾了。”   “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齐钺很认真地望着林诗懿,“我知道你是去看家书,但那副药,我还是要求。”   齐钺一直派人盯着秦韫谦,他们的车马一行刚进驿站有朝廷的信使送信给秦韫谦,想是隗都有人算着时间早早把信侯在了驿站里。   凭借林怀济的权势地位和他与秦韫谦的关系,想要在朝廷的文书里夹上一纸家书本也算不得什么事。   为着这个,进了驿站一整晚齐钺都没有去打扰过林诗懿,可探子那边来说,秦韫谦竟是一晚上也没有去寻过林诗懿。   想着许是自己想岔了,齐钺也并没有多想;可他刚刚出门一眨眼的功夫雪信就淋着雨撞进了自己怀里,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多无巧不成书的事儿。   既然秦韫谦想让自己瞧见林诗懿在他房里,齐钺索性就去瞧了个明明白白。   “既是如此——”林诗懿终于关上房门,回身走到厢房里,“你到底要那药做什么?”   “朝廷的文书明面儿上说是关心我的身子,暗地里的意思是嫌我们走得慢了,有人急了,想看看我这半死不活的身子能不能走得快些,还是要死在这半道上。秦韫谦一封书信回去隗都,有心人就该知道齐钺死不了了。”   “懿儿——”齐钺指了指身旁的位子示意林诗懿坐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要等着他们先出招儿吗?既然齐钺已经死不了了,他们就该着急了,我得给他时间好好准备啊。”   于是齐钺方才向林诗懿求药,一味能让自己忽然病势沉重,最好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的药。   他要有足够的理由在驿站里拖足时间,让秦韫谦带着那帮隗都的大老爷们先行回到隗都——   把该传回去的消息都传回去。   “那……那……”方才齐钺与林诗懿二人的话荆望听不懂,可是现下的话他都明白了,“那给我吃!我身子好!”   “那你要我说什么?”齐钺盯着荆望,“说我要留下来亲自照顾我的近卫?”   “是不成。”林诗懿点点头,“不若说你要留下来亲自照顾懿宁郡主罢。”   作者有话要说:  没想到我今天这么早吧!\(^o^)/~   因为要赶着和你们说一声520快落鸭~~~   在这一章留评,阿鱼送出小红包给大家过节罢~ 第68章 一碗毒药埋深情   小灶台旁, 林诗懿用抹布裹着药罐的把子,小心翼翼地将汤药毕到台上放着的小瓷碗里。   刚煎好的汤药腾起滚滚的热气, 烫到了她的指尖,她放下药罐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夫人……”荆望见状急忙上前搭手, “还是让我来罢?”   “已经得了, 等这药晾凉点儿就成。”林诗懿放下手中的药罐子转身问道:“吩咐你办的事儿,都办妥了?”   她早前给齐钺抓药时特意在里面加了一味安神散, 能保齐钺这一夜雷打不动地睡到天明。   她吩咐荆望一定要在今晚看着齐钺服下。   待天亮了,一切便成定局。   “那个……夫人……”荆望一脸担忧地望着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小瓷碗, “这药, 真的没事儿吗?”   “我自己开的药,能有什么事儿?”林诗懿瞪了荆望一眼,“人在服药之后半个时辰以内会起高热, 进而昏睡。我会提前自己回房躺好, 你叫人在门外守着便是。”   她神情严肃地继续交代着。   “若有旁人问起, 你便说我是昨夜淋雨,着了寒气, 染上了风寒急症,需要静养, 受不了路途颠簸便可。只一点——”   她认真地盯着荆望。   “这病寻常人看着与普通的风寒并无二致, 只是略微严重了些,可是若不严重,便也不能让我们脱身留下;可是若有大夫来搭脉,便会立刻原形毕露。你一定要与齐钺交代清楚, 无论他想什么办法,切忌要拦住来为我请脉的人。”   “我还是觉着这药……我来吃最合适……”荆望哭丧着一张脸,嘟囔道:“可侯爷非说我不够资格……”   “他堂堂世袭侯爵,圣上亲封的定北大将军,要为你一个近卫耽误回隗都述职的行程。”林诗懿叹息道:“你想想,这若是传了出去,有心人是会说你与齐钺袍泽情深、胜似亲兄弟,还是会说他定北候视功狂放、目无君上?”   她知道朝廷的事并非三言两语能与荆望说清,也见不得荆望那张快要拧成抹布的苦瓜脸,随口带开了话题,“刚问你事儿,办妥了吗?你家侯爷可睡下了?”   “这……这……”荆望抓耳挠腮了老半天,这这那那的没一句准话。   林诗懿心中生疑,刚一回首,便看见身后蹿进一个高大的身影,紧接着,她便感受一掌落在他的侧颈上。   那一掌力道很轻,却不偏不倚的打在昏睡穴上。   她两眼一黑,便没了知觉。   齐钺伸手,接住马上就要倒下的林诗懿揽在肩头。他本就只有一只手,劈出那一掌后就不住地战栗。   荆望看着齐钺紧蹙的眉心和颤抖的右手,只当是对方力有不逮,马上上前要接过林诗懿,“侯爷,我……”   我来罢?   他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齐钺两道能杀人的眼神瞪了回去。   “你去门口吩咐他们瞧好路上,别被旁人看见。”齐钺一把将林诗懿扛上肩头,“我先送夫人回去,你端着药,去我房里等我。”   齐钺把林诗懿扛回卧房,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榻上,用他仅有的一只手,扶了林诗懿的后颈将人放平,才回身拉过被褥帮林诗懿搭上。   他瞧着林诗懿沉静精致的睡颜;这张脸醒着的时候总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凉薄,可睡着了原来是这样沉静如水的温柔。   只可惜,他没有太多的机会瞧见。   他轻轻替林诗懿掖好被角,脑子里全是对方刚才在小厨间被药罐子烫着后捏着耳尖的小动作。   那样高高在上的天骄贵女,现在竟能把这样的杂事也做得如此娴熟……   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但他就是觉得胸口钻心的疼。   那日活生生地刨开皮肉取出锈蚀的钢针都没有这么疼。   “对不起……”他俯身低嗳,“是我,对不起你……”   情不自禁地,他想要吻一吻他两世深爱又愧对的女人。   他勾着头,一滴泪从眼眶直接低落在林诗懿的颊边。   那滴泪似乎带着灼人的温度,让昏睡中的林诗懿也有了知觉,她发出一声轻浅的闷哼,皱了皱眉头。   静谧里的没一点声音,就算林诗懿的一个蹙眉都好像一个巴掌将齐钺扇醒。   他恨自己的情不自禁差一点变成趁人之危。   轻叹一声起身,他抬手想拭去那一滴还留在林诗懿颊边的泪水。   可那只手还在不听使唤的颤抖。   从他劈下那一掌起,那只手就好像不再是他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他现在都没办法回忆起自己是怎么下得了手的。   但他了解林诗懿。   林诗懿太犟了,两世都是一样,认准的人和事,就是一辈子。   连性命都可以弃。   他没把握说服林诗懿,但也绝对不允许林诗懿代他受了那份罪。   他欠她太多了。   “侯爷?”荆望轻轻地敲了敲房门,“您还在里面吗?”   齐钺抬眸瞧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终于还是掏出一方帕子为林思懿拭去了泪水,他又替林诗懿拉了拉被角才起身道:“来了。”   齐钺带上房门,转身看着荆望蔫儿得像霜打的茄子。   “药快凉了……夫人说过……”荆望垂着头,“药凉了,不好……”   “侯爷……”房中的荆望端着药,迟迟不肯递到齐钺手上,“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我怕你这一碗药下肚,躺下去容易起来难……”   “哪儿就那么柔弱了。”齐钺从荆望手中夺下药碗,眼都不眨一下便一饮而尽,“夫人之前还与你吩咐过什么?你可还有别的瞒着我?”   荆望把方才在灶台前林诗懿的吩咐又再复述了一遍,临了还交代了一句:“没了。”   齐钺长吁一口气,解了外衣躺下,“你小子学坏了,胳膊肘朝外拐,竟然敢伙同夫人,想把我蒙在鼓里?”   “那我们不也是也你好吗?”荆望不甘道:“侯爷,我还是不明白,我端药进来可是什么话也没说,你怎么瞧出来今晚那药不对的?”   “我又不是大夫,哪儿能瞧出来药有什么问题。”齐钺惬意地倒在枕头上,还砸吧了两下嘴,好像刚才服下的不是什么毒药,而是一杯美味的琼浆玉露,“我是瞧着你这个人有问题,那脸挤得,跟刚吞了苍蝇似的。”   “嗐——”荆望了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   “荆望,我问你——”齐钺偏头盯着荆望,“我今天要是没发现,你是不是真的打算瞒着我?”   “不知道。”荆望诚实地答道,他这辈子,别说是对着齐钺,就算是对着旁人也不曾扯过什么谎,“但我心里其实……我不想夫人吃那药的。我知道,夫人也是好人。”   齐钺也知道,荆望的世界有时单纯得像个孩子,只有好人和坏人。   “你就不会撒谎。”齐钺说得很直白,“刚才若是我不出现,夫人也马上就能发现你不对劲儿了。”   “那还能咋办!”荆望泄气地自暴自弃道:“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以后能不能别总让我夹中间儿了!”   两口子?   齐钺忍不住垂眸笑了笑。   虽然两世他都不与林诗懿有过什么夫妻之实,连靠近都很难,但被旁人不经意地放在一条阵线上,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隐秘的幸福感。   “荆望,你答应我一件事罢。”齐钺觉得脑子已经开始有些昏昏胀胀的,“以后,不管再遇到什么事儿,你要保着夫人,先于保着我。她如果有什么不测,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你又说什么胡话呢!”荆望气恼地上前,恨不能把齐钺拉起来比划比划,“药又给你脑子吃坏了是不是?”   “别装睡!”他盯着齐钺已经阖上的眸子,“别一说到关键时候你就……”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林诗懿在灶台边说过的话。   他伸手搭了搭齐钺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热了。   林诗懿醒来时已经不需要多问便能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打开房门,发现门口齐钺的近卫依旧站得如常笔直。   “你们家侯爷是不是病了?”她低声问道。   近卫正要答话,看着远处秦韫谦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便马上低头闭了嘴。   林诗懿长吁一口气扬了扬下巴,端稳了她侯爵夫人的仪态。   “微臣见过懿宁郡主。”不管是不是又旁人在场,秦韫谦也向来礼数周全。   “秦大人有礼了。”林诗懿的笑容端庄谦和,“各位也都起来罢。”   “郡主。”秦韫谦起身,“我一早起来便接到通报说是侯爷病倒了,可有此事?”   “正要去与秦大人说。”林诗懿颔首,“定北候昨夜着了点潮气,染上了风寒,原也是不打紧的毛病;可他旧疾未愈又添新患,只怕舟车劳顿他受不起。思懿知道秦大人与众大人皇命在身,也不好耽搁了。好在我略略也懂些医术,这里便留我一人看顾外子便是。”   林诗懿先是抬出定北候的威名,又把齐钺为整个隗明所受的旧伤摆在台面上,教人绝了嚼舌根的勇气。   接着,她又将“外子”两个字挂在嘴边,隐晦地表态,照顾齐钺是他们定北将军府的家事,让廊下一众外人都免了参和一腿的心思。   她连自己大夫的身份都不讳言,不叫任何人钻了空子。   林诗懿的话滴水不漏,秦韫谦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圈身后惴惴不安的人群。   他靠近林诗懿身旁低声道:“表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诗懿了然地点点头,侧身让出房门的档口,“表哥,里面请。”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下阿鱼昨天为什么断更..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不信的话..如果有人想看,我可以把截图发微博里o(╥﹏╥)o   我昨天,为我下一本要开的预收去算了塔罗牌..说我下一本会失去小可爱单机到完结!   阿鱼原地爆哭满床打滚!所以...但我这两天会补上加更! 第69章 解衣带请君入瓮   “表妹。”秦韫谦局促地站在房里一侧, “你的医术我自是信得过的,定北候的身体, 你能否与我交个底?”   “我刚才在房门口当着众人已是交代过了。”林诗懿不疾不徐地在房中的圆凳上落座,“表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那就恕韫谦直言了。”   秦韫谦躬身抱了抱拳。   “早上荆望来时与我交代了定北候染病一事, 我已经拦下众人, 准备招呼着他们上路了。可是隗都来的赵太医,你是知道的, 他坚持自己身负皇命,若是见不到定北候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   他又再行了一礼。   “韫谦请表妹指条明路, 如何解了当下这难题。”   林诗懿垂眸回忆起这个所谓的赵大人, 便是太医院右院判赵钰成。她此前对此人也不甚了解,只知大约道对方在太医院与自己曾经师从的太医院左原判皇甫儒齐名。   直到昨夜家书之事发生的白天,这个赵钰成便是与那封朝廷的文书同时入的驿站。文书上有写隗文帝惦记齐钺的身体, 特意派了人前来照顾。   齐钺的身子向来只肯交给林诗懿一人看顾, 左右不过才一天的时间, 他一直找理由没让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赵钰成有机会接近自己。   现下,便是更不可能让这人见了。   “他现下也在门口?”林诗懿试探道:“若是见不到齐钺, 他当真是不肯走?”   秦韫谦面露惭愧,点了点头, “他不肯走, 还守在自己的房中,说是要等候召见。”   “我知道了。”林诗懿也点了点头,只淡淡道:“表哥早些回去准备罢,别耽误了上路的时辰。”   林诗懿露出送客的姿态, 向来玲珑通透的秦韫谦却似完全不查,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表哥还有什么吩咐吗?”林诗懿抬眸,作势端起手边隔了夜早已经凉透的茶盏。   “韫谦还有一事请教。”秦韫谦又作一揖,“望表妹直言。”   “表哥客气了。”林诗懿露了个笑,“请教不敢,但说无妨。”   秦韫谦起身,“敢问表妹,我等去后,雪信要如何安排?”   林诗懿正要掀起杯盖的手一顿,她失神道:“什么怎么安排?”   “表妹是想我带她走——”秦韫谦仔细的观察着林诗懿,“还是将她留下?”   “呵。”林诗懿哂笑,“她不是来照顾齐钺的吗?齐钺现在不醒,这去留你自去问她自己便是,与我何干。”   秦韫谦上前一步,“可她是姨丈大人托我带来照顾你的。”   林诗懿歪头挑了挑黛眉,“你说什么?”   “表妹与我日渐疏远,韫谦自知是因为自己做了这个送旨的钦差。可是韫谦别无他法……”   秦韫谦面色凝重。   “当日北夷人袭营的战报传回隗都,姨丈大人忧心表妹寝食难安,韫谦作为晚辈,怎可能拒绝他老人家涕泪纵横地拉着我的手,求我北上寻你的哀求?”   林诗懿蹙眉盯着秦韫谦,“所以……”   “是。”秦韫谦颔首,“所以我主动求了传旨这个烫手的差事,姨丈大人担心你在北境无人照拂,便教我带了雪信一道北上。”   “韫谦无意为难定北候,更无意带雪信来破坏你二人夫妻和睦;我并非是要为自己开脱,只不愿有什么误会教你我二十余载的感情就这么生分了。”   “表哥多虑了,这圣旨你不送自有旁人送,我与齐钺是否和睦也不是一个雪信能左右的。”林诗懿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你我虽非一母同胞,但诗懿一直视表哥为亲兄长,怎会因为这点小事生分。”   亲兄长。   秦韫谦的手在袖摆里死死地攥紧。   林诗懿在齐钺房中看着对方月余以来青白的脸色在高热中染上绯红,总不免让她想起那一夜睡梦中那个胡乱呓语的人。   她起身,正要唤了荆望进来照顾,却撞上荆望急急地冲了进来。   “拦不住了夫人。”荆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看样子便是已经与人周旋了许久,“那个什么郑太医,口口声声都是皇命,定要看一眼侯爷才肯动身。”   林诗懿凝眉。   这次的说辞变成了动身,而不是在房里犟着,想是秦韫谦劝过了,可到底为什么没劝成呢?   她已经来不及多想秦韫谦究竟尽了几分力。   “我手书一封你替我送去给秦大人。”她走到书案前提起毛笔,边书边道,“去之前先叫你守在门口的兄弟放那位郑大人进来,但是除了他,别教旁的人进来。就让他一个人来。”   “真让他进来?”荆望疑惑道。   “是。”林诗懿把写好的信笺放入信封,封好火漆,“但是别直接让人进来,尽量做出是实在拦不住了的样子。”   荆望接过信封的时候盯着林诗懿,不知为何,他总能从对方坚毅的眼神中瞧出几分齐钺的影子。   于是他便没有再多问,点点头“嗯”了一声。   “我皇命在身!圣上担忧定北候贵体寝食难安,我等食君之禄,便定要担君之忧!教我看一眼定北候性命无虞便好回隗都复命,也好教圣上安心。”   赵钰成虽是摆足了官威,言语里倒还留了两分客气,只是门口的近卫还是拦在他跟前,半分没有要退的意思。   他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莫说是齐钺,齐重北还在的时候他也给对方医过病,于是便越发地倚老卖老起来。   “圣上龙体事关隗明江山社稷,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尔等可担待得起?莫说你们几个,就是老候爷在的时候喝的也是我开的药,怎生现在连瞧一眼都不行了!”   眼见赵钰成推开自己要往里面闯,门口守着的近卫才终于开了口。   “夫人在里面照看着呢,只是风寒而已,赵大人自可返回隗都回了圣上,不必忧心。秦大人车马已经等在驿站门口,赵大人还是不要耽误了行程才好。”   “皇甫家与我赵家世代行医世交,皇甫儒与我同朝为官三十载,分列太医院左右院判,你说的夫人还算是皇甫儒的半个徒弟——”   看着面前的近卫言语态度都算是恭顺,却是半步也不让,赵钰成越发咄咄逼人。   “我这便去看看,他皇甫儒教出来的徒弟是怎么把一个风寒治得如此严重的!”   林诗懿听着门外吵闹的动静,大概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她回眸看了眼躺在榻间的齐钺,缓缓地解开了腰间的束带。   “你们若是再拦着我!便是抗旨!是欺君!”赵钰成的声音越来越大,恨不能嚷嚷得叫全驿站的人都看过来,“你们这是要替你家侯爷造反吗!”   这罪名安得这样大,守在门口的近卫“噗通”一声跪倒在门前。   “躲开!”赵钰成一脚踹开近卫仍然拦在门边儿的手,终于闯了进去。   他进门,知道林诗懿还在房内,收敛了刚才教训近卫的气势,在屏风后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微臣见过定北候,见过懿宁郡主。”   半晌,屏风内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像是一间空屋。   他的年纪比起林怀济也小不了几岁,要保持着这个行礼的姿势已是颇有些吃力,他呆立片刻便实在撑不住,又抬高声音道了一遍:“微臣见过定北候,见过懿宁郡主。”   还是未见任何回应。   房里太静了,静得可怕,也静得蹊跷。   他蹑着手脚,悄悄绕到屏风之后——   刚越过屏风边沿,他看着面前的景况,吓得膝盖一软,“噗通”一下瘫跪在地。   “何人?”   卧榻里侧传来一个疲惫的女声,透着点不耐烦。   林诗懿慢悠悠地睁开“睡眼”,勉强地撑起上半身朝屏风边异响发出的地方望去——   “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琢磨一下双更的事儿啊,这两天! 第70章 长剑出鞘险索命   赵钰成跪伏在地, 双肩战战,低低地勾着脑袋, 把脸死死地埋进蒙灰老旧的氍毹里。   “郡……郡主恕罪!”他求饶声里带着哭腔,“老臣有罪!老臣该死!但是老臣……老臣、老臣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无论是隗都还是北境, 一直流传着懿宁郡主与定北候夫妻不睦的传言。谣言传得有模有样, 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将谨小慎微的斯木里轻易地骗了进去。   赵钰成一进驿站便亲眼瞧见了林诗懿与齐钺本是分房而住,怎会想到自己刚进门就能撞见“宽衣解带”的懿宁郡主和定北候青天白日里的睡在一个被窝里。   隗都城收到的折子里, 齐钺病得只剩半条命,他本也只是想进来确认一下齐钺是真病还是装病, 可现在, 他只恨不能戳瞎自己的眼珠子。   林诗懿扯过被褥将自己挡了个严实,按照之前的计划,她现在只肖哭喊一声, 就算没有事先交代, 近卫也一定会冲进来。   到时候只要以对郡主大不敬的罪名相要要挟, 就可以轻轻松松将这个碍事的赵玉成打包塞进回隗都的车队里。   可她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动作,身边明明该昏睡着的人却突然出了声。   齐钺的声音沙哑而沉重——   “的确该死。”   他起身, 一把扯过自己的罩衣前前后后又将呆住的林诗懿围了一遍,才翻身下榻。   他步履轻浮, 没有直接走向赵玉成, 而是向房间左侧的墙角走去。   赵玉成听着齐钺脚步声的动静,吓得舌头都打了结,刚要开口求饶就咬破了舌尖。   林诗懿不知道齐钺是何时醒的,也不知道这个疯子现在想要做什么, 她的计划里没有这一环。   她看着齐钺走向墙角的木架,那里撑着齐钺那套鹿皮的轻铠,旁边的木钩上挂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剑。   利剑锵鸣出鞘,清亮的声音响在阒静的房间里。   像是在索命。   赵钰成的脸贴着地面,腿蹬着向后跪行,求生的本能短暂地医好了他的舌头,“侯……侯爷、侯爷饶命!”   他的声音哆哆嗦嗦,颤颤巍巍,因着刚才咬破的舌尖,听起来像个大舌头,有些滑稽。   林诗懿只看到齐钺猩红的眸子里好像浸着血,她的手在齐钺的衣衫里紧紧地攥住了被褥。   齐钺右手执剑走到赵钰成面前,歪头看着地上栗栗畏惧的丧家之犬。   “侯爷……您、您听我解释……”   可是齐钺不想听。   他抬腿一脚,直接将赵钰成踹翻在了屏风后面。   门口警觉的近卫听到异响立刻冲了进来,可门一打开,瞧见眼前的情景,便谁都没有再上前半步。   赵钰成仰面倒地,抖似筛糠,他的脸方才趴在氍毹的短毛里,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嘴边还溢着点鲜血。   齐钺举起佩剑,剑芒直指赵钰成的脖颈。   他想杀人。   非常想。   林诗懿在榻间已经看不见赵钰成的情况,她只能看到齐钺的背影和对方利剑出手划出一道剑芒。   “齐钺!”她惊呼一声。   于是齐钺的剑停在了赵钰成颈边不足两分的地方。   赵钰成低头,顺着鼻尖往下看到因为林诗懿一声呼喊而停在自己喉间的利剑,他脖颈上的皮肤几乎已经感受到可那剑锋上的寒气。   他终于咽下了一口津液。   齐钺双眼中的癫狂在林诗懿的声音中慢慢暗去了点,但他开口的声音还是宛如北境的寒风过境——   “带着所有我看不惯的喽啰从我眼前消失。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谁,回去告诉他,我齐钺就是一条北境的疯犬,要斗,我奉陪到底,但是要挨着了我的女人——”   他长剑一挽,直接削掉了赵钰成的发冠,“我就要他的命。”   赵钰成脸色酱紫,目眦欲裂,他看着齐钺手中长剑划过自己的头顶,看着自己的头发被斩断掉落……   一口气上不来,他直接吓晕了过去。   齐钺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懒得再看,收回手中长剑只说了两个字:“拖走。”   近卫立刻动手像拖尸体似的将赵钰成拖出门去,齐钺转身前看到对方身下的地板上溢着一摊水。   林诗懿看着齐钺拎着剑朝自己走来,直到此刻才感受到自己恢复了呼吸。   太医院右院判,不管背后藏着的是何方势力,虽然正四品的品阶算不上多高,但也是受圣上亲封的朝廷命官。林诗懿见过敌军阵前杀伐果断的齐钺,却没有真正在齐钺眼中见过如此凛凛的杀意。   齐钺方才对赵钰成说自己是北境的一条疯犬,而林诗懿方才是真真儿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狂意。   齐钺回身,走到榻边不住三尺的地方停住,他看了眼林诗懿,又把头埋了下去。   房中肃静,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散着一丝尴尬又微妙的气氛。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又都同时噤了声。   一场漫长的沉默再次在两人之间崛地而起。   林诗懿本就用棉被将自己捂了个严实,又被齐钺裹了一层外衣,她在这沉默中觉得后背冒出了点点虚汗。   热。   她刚才想问齐钺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希望对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解了衣裙躺在了他的枕侧。   想到这里,她觉得更热了。   毕竟,她与齐钺两世都从未有过什么肌肤相亲。   那种不寻常的热度一路从后背爬上她的颈项,接着是耳根,一路烧到了脸上。   她深吸一口,正准备开口前终于听到了齐钺的声音——   “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为了不打扰齐钺安睡,房中拉着帘子,光线很暗。齐钺埋着头,深邃的眉眼沉在看不见的阴影里。   “我……”林诗懿想要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她只听到齐钺的声音很低很低,“不用解释了,放心吧……我、我知道这是你的权宜之计。我……现在出去,你穿戴整齐再唤我。”   她看着齐钺背过身朝外走去,刚才冲天的气势散了个干净,勾着背好像一只受伤的孤狼。   她看着齐钺剑尖点地,好像迟暮的老人拄着拐杖。   她看着齐钺走到屏风拐角的地方,“当啷”一声长剑脱手,膝盖一弯,就这么扶着屏风的边框跪倒下去……   “齐钺!”林诗懿大呼一声跳下床榻。   门外的近卫听见响动正要冲进门来,却被齐钺大喝一声阻断——   “出去!”   林诗懿身上还披着齐钺的外衣,她赤脚小跑到屏风边,一把拉过齐钺的腕子,眸色大惊。   这次不是装的,高热还在持续。   起先在那一段长时间的沉默里她也细细地想过,齐钺为什么会提前醒来。   她突然想起,齐钺饮的那一晚药本是她为自己备下的,她体型身量都要比齐钺矮小瘦弱不少,自然药量也下得轻。   她想过齐钺或许是因为这个提前醒来,却不想对方的高热半分也没有褪下去。   果然,即使药量减轻,即使提前苏醒,齐钺的身子还是禁不起这一番折腾。   “你……”她颤抖着伸手,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扶住,“是什么时候醒的?”   齐钺看着林诗懿迟疑着朝自己靠近,躬身把脑门靠在了林诗懿的肩头——   “在你需要我的时候。”   林诗懿感受到肩头传来的灼灼热度,烫得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感受着齐钺靠在自己的肩头的重量越来越重,直到对方终于脱力瘫倒在自己怀里。   她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将人抱住还是推开。   “齐钺?”她试探性的轻唤,颤抖着抬手,探了探齐钺滚烫的额头。   “梅香姐姐,齐钺好冷啊……”   就在她要抽开手之时,被齐钺一把握住。   她看着齐钺拽着自己的手,虔诚地捂在他的胸口;她听见齐钺喃喃中低语道——   “你抱抱我,好不好?”   荆望捧着林诗懿的书信一路小跑往驿站门外的车队赶时,雪信就跪在秦韫谦的脚边。   “秦大人……”雪信照旧低低地垂着脑袋,“您让我留下罢,侯爷现下病重,谁都见不到他的面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嗐——”秦韫谦长叹一声,“不是我不让你留下,你也说了,谁都见不着他,你留下就能让你侍候他了吗?”   雪信就在官道的沙地上向秦韫谦叩了一个头,“雪信不求别的,就远远地看一眼侯爷安好便好。”   “你这又是何苦……”秦韫谦摆摆头抬眸,看见了远处正朝自己跑来的荆望,“有人来了,先起来。”   “秦大人。”荆望喘着粗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递上了林诗懿的书信。   “是荆少将。”秦韫谦客气地朝荆望点了点头,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信封,“可是你家侯爷醒了有何吩咐?”   “侯爷没醒,是夫人——”荆望倒了一口气儿接着道:“夫人照顾侯爷脱不开身,叫我送封手信给您。”   秦韫谦作揖道谢,“有劳。”   荆望没有那些七拐八绕的肚肠,做完自己的差事扭头就走。他路上遇到两个近卫拖着半死不活,裤子还在滴水的赵钰成,还“好心”地给对方指了指秦韫谦的方向。   “表哥此回隗都山遥路远,诗懿不便相陪,只立秋已过,朝寒夜露,莫忘添衣。   代问家父安。”   荆望的背影渐远,秦韫谦读罢林诗懿的书信,久久地默立。   剔透玲珑如斯,不可能读不出这信中如此明显的示好。只是……   林诗懿的目的在他看来,也很明显。   “秦大人。”看着荆望走远,雪信再次来到秦韫谦的身边,“我……”   秦韫谦将信折好收回袖袋,胸中终于有了决断。   他抬头,看了看这天光,“不必多言,上车罢。”   作者有话要说:  立下flag!晚些时候有双更!!!! 第71章 异姓王以慰劬劳   好在那碗药是按着林诗懿的药量配的, 齐钺服下后转好的速度比之前预想的要快;加之齐钺那日发了一场疯,总算是扫走了身边所有碍眼的东西;这段时间以来, 驿站里的日子过得倒也算顺心遂意。   只是齐钺的身子看着是见好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天儿入了秋, 他总是畏寒。   算着日子, 秦韫谦的车马抵达隗都也该有段时日了,果不其然宫里传旨的太监带着大批的赏赐进了驿站。   舒心安逸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林诗懿走近齐钺的房间时手上还端着汤药, 近卫已经习以为常,并未通传便替她打开了房门。   她端着药盏走过屏风, 看见齐钺背对着自己坐在小案边。   齐钺右手端着茶杯, 左手颤颤巍巍地想要揭开杯盖。   一下,两下,三下……   他的左手捏起的杯盖又总是很快掉落, 杯盖不断地撞击着杯沿, 发出骨瓷特有的清脆声响。   本是挺好听的声音, 却在此时时显得刺耳。   齐钺也觉得刺耳。   那只手曾经可以徒手捏断一个高大北夷人的脖子,现在却连揭开茶杯的盖子也做不到。   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听着院外喧闹的人声, 知道隗都已经有了动作。   身前是权力与欲望的万丈深渊,他于悬崖边行走, 如履薄冰。   他想起之前赵钰成的事……   可他只有一只手了, 如何还能护住心里的人?   于是他一把砸了茶盏。   林诗懿被这突然的动作惊着了,她小退半步,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齐钺听见动静回身,尴尬道:“你、你来了。”   林诗懿没有答话, 轻步走到榻边,从托盘中端下了药碗。   齐钺狼狈地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我方才……没端稳。”   “嗯。一个杯子而已。”林诗懿也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骨瓷碎片,“等会唤人来收拾了便是。”   她把汤药往齐钺面前推了推,“服药当趁热。”   林诗懿面色沉静,齐钺却觉得自己好像是书堂里对着手拿戒尺的教书先生的那些个坏学生,闻言赶紧抱起了药碗,仰头间喉结翕动,一饮而尽。   林诗懿接过空碗转身便是要离开,齐钺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   他只是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氅衣。   林诗懿垂眸驻步。   曾经少年时的齐钺结实挺拔,就算是在隗都的冬日里房中也从来不燃炭火。   林诗懿曾经爱慕那时的齐钺在雪中舞剑的身姿,利落矫健。   那时,她看着只着单衣的齐钺一套剑法舞罢,虽是只着单衣,额间也坠着细密的薄汗。   那时,她看着齐钺口中哈出的白色雾气,便觉得整个冬天都暖。   “入秋了。”她的声音还是带着距离,“觉得冷也是寻常的,不必多想,仔细将养着,总会好的。”   “那你……”齐钺盯着林诗懿的背影,“你的冬衣备下了吗?我让荆望先去准备着。”   这天儿,寻常人还穿不上冬衣。   但林诗懿到底还是没忍心这样说,她只淡淡道:“备下了。”   “嗯。”齐钺点点头,神色落寞,“那就好……”   他嘴上不断地重复着,“那就好……”   林诗懿轻轻地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回头,“宫里送来了些赏赐,我瞧着有几匹好料子,等会叫荆望去寻个裁缝来,给你量了身量裁两身厚衣裳。”   “不用了。”齐钺嘴角勾起了个笑,“裁制新衣需时,只怕来不及了。既然宫里的赏赐都下来了,只怕送旨的太监也到了罢?”   “是。”林诗懿也不讳言,她放下手中的托盘,“送旨的太监我安排在客房休息了,我同他说了你身子不济,好些了再去接旨,以免带着病气对圣上不敬。”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齐钺起身,“我齐钺福薄,这天家恩赏于我,只怕是一纸催命符——”   他起身往门外走,回头同林诗懿说:“走罢,一道去瞧瞧,他们想我什么时候死。”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   自北境十二城沦亡以来,朕夜不能寐,唯恐愧对先祖重托。兹闻齐卿之战报,以丹城之役为最,朕躬闻之甚慰。   卿彰武功于四海,宏带砺于山河,然却为之抱恙,朕躬闻之几欲垂泪,不知可以何用以慰劬劳。   遂与众臣商定,今特晋定北候为定北王,享亲王礼俸,永袭勿替;以慰卿怀,安心休养。   一切封赏及晋封事宜待卿返都后与礼部再行商议。   钦此。   宣旨的太监捏着鼻子将那尾音拖得老长,却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哟——”他合上圣旨往齐钺面前递,满脸堆笑,“定北候大喜啊!”   齐钺不言。   想起宫中传出上一次去北境传旨的太监差点被吓得尿了裤/裆的事,那送旨的太监忙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呸!瞧老奴这张笨嘴!现在该尊您一声定北王了——”   “王爷?”他又把圣旨往齐钺跟前递了递,“别光顾着高兴忘了谢恩啊。”   齐钺还是没有伸手,他打眼瞧着送旨太监那张笑得满是褶子的脸,觉得恶心,“公公觉得齐钺大喜?”   “那可不!”太监腾出手来竖起了大拇指,“隗明定国以来,异姓封王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王爷这可是独一份儿的荣宠,光宗耀祖啊!”   “呵。”齐钺哂笑。   光宗耀祖?   齐重北戎马一生,至今还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死因不明。   好一个光宗耀祖啊。   何其讽刺。   他伸手接过了圣旨,叩首触地,“臣齐钺,叩谢天恩。”   齐钺尾音将落,一旁的林诗懿才终于悬心坠地。   刚才的某一刻,她真的疑心齐钺会直接起身,抽剑砍了面前的太监。   她瞧着齐钺长跪不起,连忙向一旁的荆望打了个眼色,一边自己先行起身,掏出一个银袋子打赏了送旨的太监。   这事,才算是过去。   当她再回屋的时候,瞧见齐钺已经坐在榻边,圣旨就胡乱地被扔在脚边。   她也未多言,躬身拾起圣旨时只听齐钺冷冷地说——   “他们,等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劬(qú)劳:劳累.   我终于双更了!!!以后不双更的日子还是正常的12点更新,啾啾咪~ 第72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侯爷。”荆望牵着枣雪来到马车前, “您真的要骑马?”   “嗯。”齐钺掀开车帘,伸手抚摸着枣雪红亮的马鬃, 许久没有见过主人的枣雪轻颠着马蹄,欢快地打了两声响鼻。   “耽误了这么些时日, 总得教想瞧的人瞧上一眼, 不然我回了将军府也是不得安生。”齐钺望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隗都城门,“走了这么久了, 我还想偷两天闲,去山上看看我娘亲和大哥、二哥。”   不忍见齐钺说起母亲兄长时眼神里终身难以愈合的寥落, 荆望没有再多言, 只伸手扶住要下车的齐钺,“侯爷,您慢点。”   没有向任何人提前通报归期, 连之前秦韫谦留下的那辆顶华丽的马车也被留在了城外, 齐钺领头带着一行十几个近卫和林诗懿那辆马车, 轻车简从,便入了隗都。   没有山呼海啸的欢呼, 没有万人空巷的庆祝,他们悄悄地来, 就如同之前默默地走。   只有神气活现地枣雪昂首阔步地踏着四蹄, 总是吸引着道旁的行人驻足旁观。   齐钺走在最前端,带着队伍往相国府的方向去。   “侯爷。”荆望驱马赶上,“您久不回隗都,家门在哪儿都找不见了么?这可不是咏柳巷的方向。”   “我知道。”齐钺眼神平视前方, “先送夫人回相国府。”   “为什么!夫人不跟我们回将军府?”荆望大为不解,“之前成亲匆忙,您都还没带过夫人去给老夫人还有齐锏他们看看……老夫人他们不知道多盼着您娶上媳妇呢……”   荆望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以他的性子,心里有话总是藏不住的。   他忘不了当年齐锏殒身那一战开战前,他曾问过齐锏,仗打完了,回去娶媳妇吗?   齐锏笑着说,仗哪有这么快打得完的,自己顾不上,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想耽误了谁家的好姑娘。   他说他就盼着再等上十年八年,能一步步平息战火,等齐钺长大了,不必走上自己的老路。   他说盼着那时自己打完仗回去,能瞧见自己最宠爱的幼弟在太平盛世里娶妻生子。   夫妻美满,子孙绵长。   齐钺闻言攥紧了手中的缰绳,他没有说话,枣雪已经乖巧地放慢了脚步。   “侯爷。”荆望说着话一脸的委屈,“您这一路上又是装病又是发疯,最后连毒药也饮了一碗,才总算是和夫人的关系缓和了些,您这还要把她送回相国府,就怕满隗明的人都要知道你们夫妻不睦了……”   “嗐——”他叹了口气自顾自地嘀咕着,“这么个闹法,侯府什么时候能有小世子啊……”   荆望低低地垂着脑袋,齐钺抬手往他后脑勺上就是一巴掌,“整天净琢磨些没有用的!”   “嘶——”荆望不服气地揉着脑袋,抬头正要辩驳两句,却被齐钺满身的落寞硬是给憋了回去。   天儿近傍晚,正是隗都城里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传来的一阵阵叫卖声,将他们一行悄然入都的车马掩在这浓重生动的烟火气中。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隗都还是这样的繁华,衬着齐钺的满身寥落。   他觉得有些吵。   “荆望,我问你。”齐钺引着枣雪和身后的队伍拐进街边的小巷,“你可知道本朝的封赐制度为何?”   荆望摇头,不懂齐钺在问什么。   “我齐家定北候的爵位世袭罔替。”齐钺难得耐心地解释道:“那侯爵之上呢?”   “是相国大人?”荆望迟疑道。   “也可以这么说。”齐钺点点头,“按照本朝的封赐制度,公、侯、伯、子、男,岳父大人贵为当朝一品恩国公,当是在我之上。”   “侯爷……”荆望虽是迟钝,但他与齐钺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能感受到空气里凝重的氛围,“您想说什么?”   “我并不是赏无可赏,封无可封。若说旁的,有罪的是我父亲,可我母亲家世青白,我夫人出身高贵,完全可以封了诰命;若说我自己,也尚未登顶国公之位,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富贵……”   齐钺勒马回身,盯着荆望。   “隗明自建国以来从未有过分封异姓王的先例,这次为何朝廷要坏了祖宗礼法,捧我上天?”   荆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现在朝中多少双眼睛盼着看我登高跌重的那一天,他们现在只怕我走得不够高,摔得不够惨,合力推着我呢。”齐钺拍了拍荆望的肩膀算是安慰,“天家荣宠已极,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怎还能叫夫人陪我涉险。”   朝堂斗争的事儿荆望不懂,但只要齐钺说的,他总是信的,“那侯爷……您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你——”齐钺紧紧地攥着荆望的肩膀,即使强健如荆望,也觉得肩头被人捏得生疼,“替我好好看着她。”   “您又要把我支开!”荆望想起除夕夜的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他一把甩开齐钺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若是再有弯刀客来了怎么办?”   “北夷人都让我们打退了……”齐钺撇嘴道:“你想什么呢?”   “那批苍鹰弯刀客本就有蹊跷!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荆望气愤地喘着粗气儿,“再者说了,别的刺客你就能应付了?你现在的左手要是能把剑拔/出来,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他们既然能把封王的事儿摆在台面上,就说明不会再在暗处捅刀子。”齐钺解释道:“是你想多了。”   荆望白了齐钺一眼,“既然侯爷觉得不会再有暗杀的事儿发生了,还要我去相国府瞧着做什么?”   “但他们……”齐钺想起之前林怀济的死因,眸色阴沉,“之前有对相国府动手的先例。”   “什么时候的事儿?”荆望皱着眉头,看着齐钺的眼神有点疑惑,“我咋不知道?”   “你还能什么都知道!”前世林怀济的事儿也无法与荆望解释清楚,齐钺干脆又一巴掌拍在荆望背心,“你就说你去不去罢!”   “不去!”荆望梗着脖子昂着头,“我要回将军府!”   他们一行车马拐进小巷,吵得齐钺脑袋疼的人声渐微,可狭窄逼仄的小巷里光线也渐渐微弱。   那一点点透过瓦房间隙透进来的夕阳把齐钺的影子拉得老长。   “荆望,我再也没有别的可以信得过的人了。”齐钺突然收回手,盯着荆望正色道:“这次,算我求你了。”   “可是……”荆望甚少见齐钺这样,反驳的话卡在嘴边怎么也出不来了,“齐锏死前一直叫我要看好你……我一定要好好看着你的……我……”   “路上我已经修书快马往丹城去,叫卫达处理好手边的交接事宜就赶紧回来。”齐钺诚恳道:“他单人匹马,定会日夜兼程,没准儿这两天就该到了。”   “那你叫他去守着夫人啊!”荆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将军府……”   齐钺故作讨好道:“他身手不是不如你嘛!”   “侯爷。”荆望得了便宜也是无话可说,他忽而正色道:“你能修书叫卫达回来,是不是早就料到了隗都的局面?”   “也不算太早。”齐钺挑了挑眉毛,“我知道有人不想我好,却不曾想他们竟这样急。我也是在收到圣旨后才看明白。”   “你当初就该听我劝留在北境!”荆望愤愤地挥了下手中的马鞭。   “然后呢?”齐钺打眼瞧着荆望,“拥兵自重做土皇帝?你说我是干脆反了好啊,还是等圣上出兵剿灭我的时候再跟他打一仗?”   “可是!”荆望有话要说,却又好像无力反驳。   “届时满目疮痍的北境必将再度血流漂杵——”齐钺目光如炬,“你真是不怕我爹和大哥从地底下爬上来打死你。”   荆望想起林诗懿在齐钺醒来前曾说过的话——“裴城万人坑的五万白骨,齐重北和齐家满门死后的声名,你们以为齐钺他真的能放下吗?他若是醒了,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回隗都的路。”   他抬头盯着齐钺,“你着急回来,是不是因为这个。”   齐钺淡淡一笑,“懿儿她懂我。”   “那、那你……”荆望已经没有退路,“让我先回一趟将军府……”   齐钺疑惑道:“有事儿?”   “我……”荆望支支吾吾地嘀咕,“我要去找康柏……他还没跟我说清楚,寄一包白纸算怎么回事……”   “行罢。”齐钺勒停枣雪,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就先回去将军府,问好了就到相府来……”   荆望点点头,没等齐钺把话说完马鞭一扬就脱离了队伍。   前方的队伍明显放慢了速度,林诗懿疑惑地掀开车帘看到荆望单人匹马走远了。   她刚要开口问问身旁的近卫发生了什么,却认出附近的置身的小巷是回相国府的路。   她撂下帘子,呆呆地望着手中作好了大半的狐裘氅衣。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家书事件当夜,她和齐钺曾说起过那个荒唐的夜晚,可究竟没有把话说清。但她是个通透的女人,有些话听着难辨真假,可有些事落在眼里却是更能教人清醒。   齐钺的情意她不是浑然不知,只是相隔两世,崇山峻岭,究竟还是太远了……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对往事提起半个字。   相门嫡女锦衣玉食,不善女红。   当初林怀济也曾经请过嬷嬷来府里教授,可是当时的林诗懿年少,总觉得学些针线不如读书,或是爬上墙头、溜出相府偷瞧一眼心中的竹马来得有趣。   林怀济宠着女儿,向来也不强求。   林诗懿看着手中缝得有些不成体统的氅衣,起身默默把东西塞进箱子里,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瓶药膏,涂在被细针扎破的指尖上。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跟大家讨论一下,在我的大纲里不管是齐钺还是林诗懿,在面对眼前的局面时,都不会选择反了,因为他们见过战争,所以他们不会挑起战争。   但的确有人很可恨,他们也会努力处理好这一切,隗明才会真的太平。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出自《杭州春望》【作者】白居易·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出自《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作者】贺铸·宋 第73章 人之相识贵相知   “荆望呢!”送完林诗懿, 齐钺前脚刚踏进将军府的门槛,后脚看到管家语气便不善。   管事儿的心里犯着嘀咕。   这齐钺久不归家, 府里的管事傍晚时看着荆望风风火火的冲回来就忙不迭地准备着,好在他家侯爷向来也不是个讲究排场享受的人, 他还不算是太过措手不及。   可今儿这一个两个的也太奇怪了。   荆望回府便一头扎进西苑久无人居住的偏厢, 谁也喊不动。这平日里对下人和颜悦色的侯爷也是一进门就拉长个脸,跟刚才去要账没要着似的。   管事儿的摇摇头, 觉着自己个儿今早起床没看黄历,像是撞了鬼。   “荆望一进门儿就去了西苑儿的偏厢, 瞧着像是有什么急事儿, 我还当是侯爷的吩咐呢。”管家赔着笑脸,“他与我说了侯爷回朝的事儿,该准备的我都着下人提前备下了, 侯爷看看, 您是先沐浴还是先用晚?”   瞧着齐钺黑着一张脸, 长腿一迈,不言不语地直奔偏厢而去, 管家也只好一路小跑地连忙跟上,“夫人的车驾可进了咏柳巷?要不要我派人去迎一迎?”   齐钺闻言驻步, 脸色更沉了, 他瞪了管家一眼,“你先下去。”   管家愣在原地,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齐钺心里恼。   之前该陈明的利害关系他都与荆望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了。他与荆望兄弟多年, 比他与齐锏的时间还要长,甚少求过荆望什么,他觉得对方至少应该是懂他的。   可他在相国府左等右等,等不见荆望的人影,竟不想这人答应得好好的最后居然逃了。   无奈,他只好留了两个近卫在相国府附近,自己亲自回来逮荆望。   他现在一肚子火,又气又恼,还担着心,深怕相国府有个闪失;脚下的步子迈得都带风。   “荆望!”   他一脚踹开偏厢的大门正是有火没处发,恨不能抓了荆望出来就在这院里比划比划,却突然发现着气氛有些诡异。   房中没有掌灯,荆望那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坠在黑影里,像是完全泄了气。   “荆望,你……”齐钺还没见过这样的荆望,他略略收敛了点儿气势,只是语气里还带着没散尽的怒意,“你做什么呢?灯也不点,大晚上的,要扮鬼吓唬谁?”   “侯爷。”荆望没答话,只是行了个礼,整个人病恹恹的。   齐钺招手,让一旁跟着的近卫点了灯,房间亮起来时,他看见荆望手里捏着张信纸。   他才突然想起,这房中不该只有一人。   “怎么了?”他狐疑着走到荆望身旁,从对方手中抽出了那张信纸。   荆望吾兄台启,见字如晤:   得兄照拂多日,多有叨扰,愚弟甚愧,本应当面叩谢荆兄与侯爷一片美意。   然,愚弟要事在身,不得不亲赴江南,不及与兄当面道别,特此留字。   不周之处,万望海涵。他日再逢,愚弟定叩首谢罪。   胡马自当依北风,越鸟合该巢南枝。   望兄好自珍重。   勿念。   康柏顿首。   齐钺将信笺按在桌案上,面色沉重,“你当日就是跟踪着这个小书生,发现了那个诡秘的粮仓,是吗?”   荆望只是点头,没有答话。   “你同我说过——”齐钺咬牙,“你保证他没有问题。那人呢?”   荆望盯着信纸,只答了两个字,“江南。”   齐钺深吸一口气压住怒气,“他是江南人氏?”   “他是北境人。”荆望的声音没有什么语气,“与我是同乡。”   齐钺握拳一圈砸向桌面,“那他妈的他去江南干什么去了!”   那日荆望发现的那个诡异的粮仓,无论如何在现在看来都与北境那一仓子黄曲毒米脱不了干系,那一仓子毒米被一把火烧光,余下的被斯木里挥霍,一粒不剩。   若要想追查源头,那个诡秘的粮仓便是现下唯一的突破口。   而这件事的知情人无故失踪,实在很难让人不多做揣测。   荆望从齐钺手底下抽出信纸折好,轻声道:“我也想知道。”   “荆望,你知不知道那个粮仓对我们意味着什么?”齐钺看着荆望的样子不得不压着火气,语重心长道:“如果那个小书生把这事传了出去,或者根本他就是那伙的人,我们就很可能连最后的线索都断了。”   “他不是。”荆望看着齐钺认真道:“我跟你是兄弟,跟他也是。如果今天有人同我说你做了坏事,我也是不会信的。康柏他这个胆小、身子弱,迂腐又寒酸,但有自己的倔脾气。侯爷,你为什么不想想,就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康柏可能已经被人掳走了?”   齐钺垂眸沉思了片刻,“你说与他是兄弟,那你会希望他被人掳走了吗?如果是真的,这么长的时间,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为我了解他。”荆望偏头看向窗外,那日他与康柏道别,也是在这间房里,这样一个月夜,“他宁愿被人掳去,也不会愿意有人误解他与那群蛆虫同流合污。”   “可是若非他自己离开侯府,还没有人有本事从侯府悄无声息地掳人离去。”齐钺拍了怕荆望的肩膀,“他若非自愿,我不可能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荆望转头看向齐钺,“一定另有别情,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齐钺重复了一遍。   “我相信他。”荆望也重复了一遍。   齐钺点点头,“那我相信你。”   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给我搜!”他转头对门口的近卫吩咐道:“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就算把这房子给我掀咯,也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侯爷?”荆望疑惑地看着齐钺。   “那小书生我当日在相国府里也见过,算不上机灵,但看着也不像是个蠢货。”齐钺拽着荆望走出偏厢,不想妨碍近卫们办事儿,“若是真的另有别情,没准儿这屋里还能留下什么线索。”   他拽着荆望一路走出小院儿,随手逮了个下人,“传管家到我书房来。”   “侯爷。”管家心知今天的齐钺不好惹,一进门恭恭敬敬行罢礼,便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儿只当自己是个摆件儿。   “嗯。”齐钺应了声,还是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册子,“我走前儿吩咐你帮我留意隗都城内的异动,一一做下记录,你可都记着呢?”   “记着、记着。”管家一边答话一边忙不迭的上前,“知道侯爷回来了,老奴把整理出来的册子都搁在您书案上呢……”   “应该就在侯爷手边儿啊……”管家眼神往齐钺手边扫了两眼。   “知道,就是太多了。”齐钺把小册子丢在一旁,“你册子上记着的,你脑子里还能记得多少?”   “侯爷吩咐的事儿老奴不敢不尽心。”管家躬身答道:“若是紧要些的,老奴大约都能记得。”   “那我来问你。”齐钺起身走到管家身旁,“之前借住在府上的康公子,是何时离开的?”   “这……这个……”管家刚才信誓旦旦地答了话,这会不禁语塞,“具体的时日老奴也不清楚,左不过就是在荆望离开后不到一月。”   “这么早?”荆望抢着问道。   管家勾着腰点了点头。   齐钺却是没有这么好说话了,“他一个大活人,住在府上是何时不见的你会不知道?”   “侯爷息怒!”管家连忙行礼,“着实是这个康公子……太过特别了些……”   康柏之前住在将军府时,总是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小的偏厢,起先管家还是经常去照看一二,可十次里有八次都吃了闭门羹。   起先大家只当是他在房中用功苦读,可时间长了也不禁纳闷。   那日他与荆望道别后是搬回来一些书册回来,可左不过十本八本的模样,这样没日没夜的读,早该背完了,可也不见他出门买新书。   慢慢儿的,府里上下都默认,这位客人面上虽是好相处,可背地里性情却是古怪得很。   偶尔有送饭的婢女进屋瞧见他桌上摆着的宣纸,都是些写写算算的东西。府里的下人哪里有人懂得这个,也不闹不懂这个康公子到底在做些什么。   更奇怪的是,被人无意中撞见两次后,康柏索性连送饭的婢女都不让进门了,只教把饭食都放在门口。   “他没日没夜地鼓捣那些个我们看不懂的玩意儿,经常送过去的饭食都忘了吃。时间长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只当是他头前儿的没吃完,就忘了出门拿新送的。”   管家接着回忆道。   “直到那一日,他连着有三四天都没有接吃食,送饭的婢女觉得蹊跷,怕这人关在房里别是闷出了什么毛病,才来与老奴知会。老奴想着康公子好歹是荆望的客人,总不能真在府中出了什么事儿,这才不顾规矩地推门进去……”   管家又朝齐钺行了一礼。   “老奴进去的时候这人已经不在了,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看到桌上留下封书信。那信封了火漆,指明是给荆望的,老奴也不敢擅自拆阅,就一直留在那间房里。”   齐钺偏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荆望,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接着问道:“那我问你,隗都近来可有什么大人物南下江南的?”   “近来?”管家歪着脑袋想了又想,“侯爷若要说近来,那是没有的,不过年前儿,倒是有一位。”   “谁?”齐钺问得干脆利落。   管家也答得干脆利落,“太子。” 第74章 两世三度话和离   太子李瑊, 隗文帝嫔妃庶出第八子,母妃地位低贱, 在朝中无人无钱无实权。   瑊之一字,意为石之似玉者也, 可再如何“似玉”的美石终究也不是玉, 说到底还是顽石一块。堂堂凤子龙孙出身只得了这样一个名字,可见一开始在隗文帝心中, 就不曾多重视这个孩子。   加之李瑊为人向来沉默低调,在被封为太子之前, 一直都不曾引人关注, 齐钺对其也不甚了解。   就算这两三年来被册封为太子,也没几个人看好他真能继承大统,朝中诸臣也不过就是和他装装体面罢了。   直到去年江南水患, 隗文帝多次要遣人去江南视察水利, 可这是一个烂摊子, 没人愿意接。   这番视察倘若只是走走过场,来年入夏进了丰水期如果水患再犯, 那定要被追问办事不力的罪名。可若是认认真真地查起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南的河堤筑坝若是没有毛病, 怎可能隔三差五就要闹水患?   可这疏通河道翻修堤坝的事情, 哪一件不得海量的银子砸下去?   这个档口全隗明的眼睛都瞧着北境,谁有敢在这时候去和户部要银子?   得罪了户部的大老爷不说,没准儿还要碍着皇帝的眼。到时候北境一切顺利还则罢了,要是北境失利, 没准儿还得一道担着罪责,被人诟病是分薄了北境的军款。   可见,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是以从去年夏天一直拖到入冬,朝中诸人推推搡搡,愣是没一个人敢接。   直到平时埋在人堆儿里不太出声的太子主动请缨。   当时隗文帝为表父子情深,还曾婉拒过太子的请求,说是年下近了,总要留太子在宫里圆了天伦之乐才好。   可太子却言,年后便是开春,若是视察一切顺利还好,若是有什么差漏,只怕没法赶在春种之前补救。   冬季正是枯水期,便于视察,而且正值农闲,若有需要就地招些工人也更方便。一旦春种开始便是农忙时节,通河修堤是最费人工的事儿,只怕到时更加劳民伤财。   若是不能赶在雨季来前办妥一切,这番视察便也就没有了意义。   这番言论在当时甚得帝心。   太子出城南下之时,隗文帝亲自出城十里相送,超过了当年送齐钺出征的架势,给足了太子面子。   这才有了之前朝堂之上户部尚书铆足了劲儿拍太子马屁的后话。   便也是如此,齐钺与李瑊一前一后进出隗都,阴差阳错地一直没能碰上照面。导致齐钺至今对这位太子还是一无所知。   齐钺遣退了管家,转身与荆望说道:“你信得过康柏,我信得过你,那你可信得过我?”   “侯爷?”荆望盯着齐钺,有些不明所以。   齐钺沉声,“我会连夜派人去江南。”   荆望愣了愣,“我这便去相府,侯爷放心。”   荆望走了没几天,卫达便不出所料地进了隗都城。   他风尘仆仆地刚进将军府大门不久,便远远看见老管家在齐钺的书房门口忧心地踱步。   “怎么了这是?”卫达迎了上去。   “哟!卫少将回来了?”老管家连忙行了个礼,“看来这仗真是打完了……嗐——”   “这仗打完了不是好事儿吗?”卫达不解道。   “唉——”老管家长长地叹了口气,“仗要真打完了,这帖子,便不会停下了。”   齐钺归都虽是没跟任何人知会,但他骑着枣雪招摇过市,想知道的人便全都知道了。   他前两日去后山祭拜先祖,自己一连在山上住了几日躲清静,可是忙坏了老管家。   府里日日都要招待好几波客人,不是求见新晋定北王就是急着送上拜帖。这次归家的齐钺看着心情不是太好,老管家不敢怠慢,照着齐钺走前儿的吩咐,一一都回了。   可今天来的帖子他不敢回——户部尚书请齐钺往凤鸣阁一叙。   齐钺向来不吃请,不赴宴,何况是凤鸣阁那种烟花之地。可偏偏这户部尚书早前儿对着太子一通溜须拍马,现在满隗都谁不知道他和太子走得近,管家也不敢善做主张得罪了。   可齐钺这次归家脸色一直不好看,昨个儿从山上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见人,管家这才捧着拜帖在门口犯了难。   “给我罢。”卫达接过拜帖看了看,“侯爷这儿有我担待,你自去忙活便是。”   管家交出了这烫手的山芋如蒙大赦,嘴上“诶”了两声便连忙退下了。   “侯爷。”卫达叩开了书房大门,“末将来迟,向侯爷请罪。”   “回来了?”齐钺眼睛还是盯在面前的书册上,“进来说话。”   “是。”卫达转身带上房门,看见齐钺盯着手上的册子一脸专注,“侯爷,最近府里的拜帖不断,管家也是应付不过来,您若是有事儿忙着,卫达去帮您回了罢?”   “是吗?”齐钺闻言倒是放下了手中的册子,“也没什么要紧的,是之前荆望救回来的那个小书生留下的书册,都是些记账的东西,我也瞧不明白,闲着没事儿瞎看看罢了。”   他看见卫达手中的拜帖,“之前我教管家一律帮我回了,怎么到了你手上了?看来这一封来头不小。”   “是户部尚书尤敬之的拜帖。”卫达双手呈上拜帖,“请您到凤鸣阁一叙。”   齐钺信手翻开拜帖,低声道:“凤鸣阁?”   “是。”卫达瞧着齐钺脸色不对,“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我去替侯爷回了罢。”   “别啊——”齐钺突然挑了挑眉,“去,干嘛不去?这么金贵的地儿,没人请客我还去不起呢!”   “是。”卫达虽是心里疑惑,但他不至于像荆望那样的直心肠,既然齐钺说了,便是另有安排,“帖子上的日期便是今晚,那我去吩咐管家备下车马,我陪侯爷去。”   “不用。”齐钺放下拜帖,起身靠近卫达身侧低声道:“我还有别的事儿吩咐你做。”   齐钺看了眼卫达的一身常服,“你回隗都,没让人发现罢?”   “不曾。”卫达垂首,“之前侯爷书信里要我低调入城,我出丹城前便刻意换掉了北境军的铠甲,一路轻马常服入隗都,没引起谁的注意。”   “那便好。”齐钺勾着嘴角笑了笑,“晚上我去赴宴,你替我上城外走一趟。”   “是。”卫达恭恭敬敬地应了,“不知侯爷要卫达去探何处?”   “城郊有一处别院,你能探多少探多少,千万不要打草惊蛇。若是戒备森严,你远远地瞧一眼便是,别让人发现。”齐钺回身走到书案前,“我画地图与你。”   卫达跟到桌边,帮着齐钺研墨,“探查的事儿向来是荆望更拿手些,卫达今日入府,倒是没见着他?”   “嗯。”齐钺埋头作画没抬眼,“他还有别的事儿要办。”   为了陪陪好不容易迎回来的宝贝女儿,林怀济已经好几日没去上朝了。父女俩在相府雅致的后院内品茗对弈,本也是一派天伦之乐。   可数日下来,林怀济却慢慢觉着这杯中上好的君山银针也越饮越不是个滋味。   他虽是不出门,却不是隗都城的聋子。   城内疯传,这次归朝的齐钺性情大变,整日流连烟花柳巷饮酒作乐,昼夜颠倒……   “懿儿。”他放下手中茶盏,“整日里要你陪我这个老家伙在院里下棋饮茶,闷坏了罢?”   “怎会。”林诗懿两指捻起一粒白子,微笑着盯着棋盘,“这几日懿儿的棋艺可是大有长进呢。”   她白子落盘,“叫吃!”   林怀济低头看了眼棋盘,笑得无奈又宠溺,“懿儿赢了,爹爹认输。”   “从前与爹爹对弈,让三子懿儿也并无胜算。”林诗懿轻颦浅笑,“今日倒是连下爹爹三局,到底是懿儿有长进,还是爹爹有心事?”   “明日爹爹要去上朝了——”林怀济轻叹一声,“你可要回将军府去?”   “不回。”林诗懿脸上还是还是挂着笑,上前像小时候一样蹲在林怀济脚边儿,“女儿明日亲自下厨,跟付妈妈学两个小菜烧给爹爹吃。”   “我的懿儿长大了,知道心疼爹爹了。”林怀济伸手抚过林诗懿精巧规矩的发髻,可那已经是出嫁妇人的发髻,“可你到底已经嫁进了齐府,总是呆在娘家,只怕要招人闲话。”   “爹爹放心。”林诗懿乖巧地呆在林怀济的手心儿里,“我与齐钺的和离文书只怕这两日就要入府了。”   “荒唐!”林怀济大惊,起身盯着林诗懿,“你一个姑娘家,怎可随意把‘和离’两个字挂在嘴边?”   齐钺的确没有和林诗懿说过和离的事,可自从林诗懿那日在小巷里认出这是回相国府的路,虽是不能完全摸懂为什么,但她已经看懂了齐钺的心思。   “爹爹不想我与他和离吗?”林诗懿起身,“他要封定北王了,圣旨都下了,只差大礼。爹爹不会不知晓。”   如何封赏齐钺的事朝上议了好几日,林怀济当然知道。   “隗明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林诗懿接着道:“爹爹不忧心吗?”   林怀济也自然是忧心的。   可是林诗懿几年前肯为了齐钺绝食明志,如今又肯随齐钺远赴北境……   “若是你们真的有情……”林怀济叹息道:“爹爹老了,是相国还是布衣又有何区别?既然军权与相权不该联姻,那为了你们的幸福,爹爹让一步又如何。”   “爹爹……”林诗懿看着林怀济花白的两鬓,不知两世的纠葛要如何与他说清,“告老罢,待我与齐钺办好和离,我们一道送娘亲回江南老家去。”   “你……”   林怀济还想说些什么,被远处付妈妈的大嗓门打断了。   “小姐!有封信指明要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快了快了,下一次再掉马就掉得干干净净!!! 第75章 声色犬马音靡靡   齐钺可着满隗都城放浪形骸了多少天, 荆望就在相国府守了多少天。   可林诗懿日日在相国府内,就在后院里呆着, 除了付妈妈和林怀济,几乎不见任何人。   林诗懿在房中呆着, 荆望就在院内的树干子、房顶子上呆着;他成天叼着根草梗摩挲着一枚旧铜钱, 觉得自己闲得就快要长出蘑菇来了。   白天林诗懿收到一封书信,是她回府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接触府外的东西, 荆望虽是留了个心眼,但毕竟隔着几丈远, 任他眼神儿再好也瞧不见到底写了些什么。   林诗懿看罢便把信贴身收着, 荆望也寻不着门道,正准备晚上有近卫来交班替换他休息时去与齐钺汇报这事儿。   不想交班的近卫没等到,却是等到林诗懿漏夜单人溜出了相国府的大门。   荆望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只能远远地跟上。   凤鸣阁内还是声色犬马, 这里不分寒暑甚至没有昼夜, 只要肯付银子,鸨娘随时为你备好一整院的花团锦簇, 红锦似霞。   齐钺懒懒地靠在不知道是天字几号房内的贵妃榻上,瞧着这满屋有些不合时宜的春色, 他恍然间发觉,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战火永远烧不到的地方。   他齐家破落以前曾经也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虽是后来为了填补军饷的缺口,齐重北把老底儿都搭上了,可在那之前, 齐钺作为家里最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儿子,他自认为自己也是过过好日子的。   宫里御膳房的珍馐百味他尝过,圣上亲赐下的琼浆玉露他也饮了,却也真真儿是在这几天才瞧见了好些他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西域进贡的白玉葡萄因为路程遥远不易运输,在宫里都算是稀罕的果子,他头前儿得了赏赐都巴巴地送到了相国府去;可在这儿却是一碟一碟的装在鎏金镂空的小盆里,打翻在地上都没人捡。   齐钺一低头,便正好看到有人打翻了那果子滚到了自己的榻边。   “定北王这才几杯下肚,怎么就歇了?”户部尚书尤敬之满脸的酒气都已经铺到了脖子上,他推了推怀里只着一层薄纱的妓子,“去!都是你们没有侍候好。”   齐钺瞧着那妓子端着那支论市价足够普通人家吃上一年饱饭的高足金杯朝自己走过来,勾着嘴角笑了笑。   连这妓子都是胡姬,金发碧眼,稀罕的波斯猫。   不想等着那声娇体软的妓子黏上来,他干脆自己起身走到了圆桌边坐下,遥遥对着尤敬之举了举杯。   那胡姬扑了个空,转身又倒回尤敬之怀里,尤敬之将人搂了,调笑道:“这胡姬可是难得得很,不合王爷胃口?”   齐钺笑而不答,只是饮酒,倒是旁边有人忙不迭地搭腔,“咱们王爷娶得可是懿宁郡主,隗都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儿,哪里瞧得上你这些庸脂俗粉。”   人群跟着起哄,“怪不得这些天都不见王爷下手呢,不曾想我们威风八面、赫赫有名的定北大将军——倒还是惧内的!”   屋里的人饮得都不少,正在酒劲儿上都放松得有些放肆,一阵戏谑调笑。   齐钺看着尤敬之那张笑得有些变形的脸,觉得被这满屋的脂粉气憋得有些上不来气儿,他伸手拉松了交合服帖的衣领。   早前打仗的时候,他北境军里着人去找户部要银子的时候,哪个不是求爷爷告奶奶的,只差给尤敬之跪下磕俩了,可谁也没有捞到过尤敬之的好脸子。   他现在看着尤敬之满脸堆笑,再想起北境大营那些十几岁的孩子面黄肌瘦的小脸儿,总觉得有点犯恶心。   他“啪”地一声砸掉手中价值连城的高足金杯,房间里的笑声瞬间一怔,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是玩笑开得过了火的时候,却看见齐钺在笑。   “光耍嘴皮子有什么意思,女人吹了灯都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这么好的酒——我在北境可是喝不到。户部尚书既说是请我吃酒的,便不要小气了,齐钺是军中呆惯了的粗人,没这些个讲究,上大些的酒坛子来!”   “哈哈哈——”尤敬之笑出了声,满屋子的人才跟着松了口气,他打了酒嗝,竖起大拇指,大着舌头说:“王爷!豪爽!”   卫达守在凤鸣阁的后巷听到约定的口哨声时,已经后半夜了;他翻身跃上墙头爬进窗户,看见齐钺抱着手懒懒散散地靠在窗边儿上。   “侯爷。”他声音很轻,对齐钺抱了抱拳。   “没事儿,都放倒了。”齐钺扭了扭脖子,骨节“咔咔”响了两声,刚才那一身的懒散劲儿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但他的脸色还是很沉,“东西备好了?”   “备下了。”卫达从身后拿出一件纯黑的塑身劲装。   齐钺接过衣裳,“换上,走。”   林诗懿偷偷揣着林怀济的令牌出了宵禁的城门,她靠两条腿走到城郊足足用了好几个时辰。   虽然在北境也算是捱过苦日子了,可在齐钺身边的时候到底没让她吃过什么亏,到了丹城虽是日夜忧心、殚精竭虑,但体力上实在还是占不到便宜。   她额间坠满了汗珠,只觉得脚下越来越沉。   可那封信就揣在她的怀里,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在推着她前行,一刻也不敢停。   信上说的地方就在前面不远。   城郊在夜里几乎没有光线,今晚连月色都很暗。   乌鸦啼叫了两声,林诗懿有些紧张地攥紧了前襟。   面前是一栋雅致的庭院,隐在郊外矮丘的层林之间,修竹碧树,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不容易教人瞧见。   院里响着奢靡的淫词艳曲,偶尔还有几声女人的浪笑,跟这院子的气质完全搭不上。   林诗懿两世大家闺秀,就算是与自己的夫君都不曾亲近过,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在这声音里觉得尴尬又局促,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赶了太久的路,总觉得脸色烧乎乎的。   可那信还揣在怀里,她就无处退。   她绕着院子兜了好几圈才找到入口,手扣在门环上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身后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带着点儿力道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朝着小院的反方向带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猜到这只手是谁的吗?还有这个院子是哪里?   评论区第一个答对的阿鱼发红包~猜中院子的发大红包!!!我前文都有提过哟~~~ 第76章 稚子啼哭唤娘亲   “唔……唔……”   林诗懿挣扎着从对方的指缝里溢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紧接着,她觉得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对方好像怕捂死了她的呼吸似的,松开了点指缝。   逮到机会, 她没有多想, 直接一口咬上对方的虎口上。   黑夜放大了她的恐惧。   在这突如其来的惊慌中她使了大力,直到唇齿间溢散着咸腥的气息, 林诗懿才发现,对方安静地被她咬住, 没有反抗, 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恐惧似乎被血腥味盖过了些许,林诗懿这才想起对方还有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尽管对方的力道很轻, 但她现在的姿势几乎是从背后被人圈在怀里。   她的后脑几乎顶着对方的锁骨, 这样高大的身材——   是个男人。   甚至有些异样的熟悉。   不知为何,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当初远赴北境的路上,在那个客栈里, 齐钺在窗外,险些被他开窗的动作推到楼下去。   当时齐钺为了稳住身形, 也曾经揽过她的腰身。   林诗懿松口, 猛然回身,挣脱了对方的“怀抱”。   “是我。”   刚才捂住她口鼻的大手托着她的后脑将她按进了对方的怀抱里;刚才搭在他腰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感受到对方垂首靠近自己的耳侧,鼻息滚烫。   她听见齐钺低声同她说:“不要怕,懿儿, 别出声,是我。”   “是我。”   当初在客栈的窗口,齐钺也曾对她说过这两个字,在当时那样的情景下,让她一颗悬着的心落地。   当时齐钺也揽着她,双臂温柔又有力。   今天齐钺还是揽着她,力道却那么虚。   她靠在齐钺的怀里短暂地喘息,脑中一片空白。   “侯爷。”荆望突然从树枝上跃下,落地的动作很轻,“有人上山,我看到了火把跟提灯。”   齐钺揽着林诗懿没有松手,“多少人?”   “从光点的数量来看,不到二十。”荆望的声音也很轻,“但只怕他们会惊动了院里的护卫。”   齐钺沉声,“多少。”   荆望垂首,“百人。”   “你送夫人回府。”齐钺拍了拍林诗懿的肩,“我跟卫达断后。”   “那怎么行!”荆望急道:“您的左手还不方便,您带夫人走,我与卫达断后。”   林诗懿抬头,从齐钺侧身的缝隙里看到了从山下蜿蜒而来的火龙正在朝他们靠近。   最先头的几人已经上山,今晚的月色很暗,她瞧不清火把下的人脸,只隐约看到有几名壮汉在朝一个刚上山的男子行礼。   可今晚的山中也很静,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秦大人,需要通知院里的护院出来封山搜索吗?”   秦韫谦?   林诗懿迟疑间听到齐钺还在同荆望争辩——   “你既然知道我不方便就快些带夫人离开,不要在这碍事。荆望,我没有要和你商量,这是军令!”   “可这里不是北境大营!”   两人争执不下,卫达也只能在一旁干着急,直到一直安安静静呆在齐钺怀里像是吓傻了的女人开口——   “都闭嘴!”林诗懿的声音不大,气势却不小,“都走。”   “懿儿?”齐钺低头看着身前的人,“你说什么?”   “我说都走!”林诗懿一把推开齐钺,“听不到他们要封山搜索吗?再晚了谁也走不掉!”   “不可能!”齐钺斩钉截铁地拽住林诗懿的手腕。   “你看清楚,来的是秦韫谦的人!”林诗懿一把甩开齐钺的手,“你们不在这,他会把我怎么样?你们在这就真的说不清了!”   远处秦韫谦的声音在沉思片刻后终于答道:“去通知院里的人,封山,搜!”   “还不快走!”林诗懿急得咬牙,转身奔向秦韫谦的方向,“我去拦住他。”   “懿儿!”齐钺对着林诗懿的背影正是伸手要拦,却被荆望一把抱住。   “侯爷!那是夫人的表哥!咱们别添乱了!”   齐钺还在挣扎,卫达也终于开口,“侯爷,走罢。夫人能漏夜来着必然是也知道了什么,若是我们留下,她也得跟着一起暴露,到时候就凭我们三个未必能救得了她。可若是她一个人,对方未必能发现什么,反倒安全。”   齐钺的愤怒在卫达的话里逐渐冷静。   “啊!”   他发出一声愤怒又低沉压抑着的咆哮,溢满情绪,声音却不高;他在这声发泄里挣脱了荆望的双臂,转身一跃窜进了密林中。   林诗懿在靠近秦韫谦的地方跌倒,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何人!”秦韫谦身旁的壮汉警觉道。   林诗懿试探道:“能帮个忙吗?”   “表妹?”秦韫谦上前一步拦住正要前去查看的莽汉,他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郡主,是你吗?”   “表哥?”林诗懿故作疑惑,“表哥,我在这边!”   身边的人手执火把跟着秦韫谦朝林诗懿走来,他瞧见林诗懿,赶紧躬身将人扶起。   “表妹,山中多有猛兽,兴许还有山匪,你怎会漏夜独自前来?”   “与爹爹拌了两句嘴,我只是想上山看看娘亲,我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娘亲了……”林诗懿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没人再去不远处的小院通传,才接着道:“表哥怎么会大半夜的带了这么多人来?”   “哦,我……”秦韫谦挥手让身边的人退下,“姨丈大人多日不朝,我今夜本有急事赶着去相国府同他老人家商议,却在门口瞧见表妹独自出行。韫谦不敢声张,怕吓着姨丈大人,但又不敢怠慢,只好赶回府上,点上家将上山来寻你。”   林诗懿的娘亲不埋在这个山头,她要上坟也找不到这里来;她不该来这儿,秦韫谦自然也不该找到这里来。   但他二人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想把谁揭穿,都默契地揣着明白装糊涂。   “表妹的脚还能走路吗?”秦韫谦蹲身看了看林诗懿的脚踝,“要不要韫谦着人穿轿送表妹回府。”   “还能走,表哥不必大费周章了,再吵醒了爹爹更是麻烦。”林诗懿说着活动了两下脚,作势要往山下去,“表哥还有事儿?不一起走吗?”   “自然是要一起的。”秦韫谦斜眼朝一旁的壮汉打了个眼色,立马躬身跟上林诗懿的步子。   山脚下不远处便停着马车,林诗懿回程的速度要比来前儿快了许多。   她不知道齐钺一行是骑马还是步行出城,甚至不知道荆望是跟着她上了山才遇上的齐钺;若他们一行是步行,功夫再好能难敌骏马四蹄,更何况齐钺还带着伤。   若是步行,她走后秦韫谦的人完全还有机会再找回去,林诗懿放心不下,总想着还得找法子将秦韫谦离开的时间再拖上一拖。   相国府自然在这隗都城内一等一的好地段,紧挨着皇城根脚下,而秦韫谦的小院则要远上许多。   他们入了城,往相国府的方向去,刚巧先经过秦韫谦的小院。   “听说表哥有眼光,府上收集的书画都是顶好的,好些个孤本教我心痒了许久了。”林诗懿打帘看了眼马车外,“这都打府门口过了,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这……”秦韫谦眼底压不住有些受宠若惊,可脸上仍是面露难色,“夜这样深了,表妹不回府当真不要紧吗?”   “同表哥说笑呢。”林诗懿言语间掩唇轻笑,“不过是我在山上跌倒弄得满身狼狈,想要借表哥的地方梳洗一番,怕回去再教我爹爹瞧出了什么来,只怕要麻烦。”   临了她还加了一句,“若是表哥府上不便,诗懿就不打扰了。”   “怎会。”秦韫谦亦是谦和一笑,“韫谦寡身独居,府上局促得很,还要表妹不嫌弃才好。”   林诗懿客气地冲秦韫谦微微颔首,也答了句,“怎会。”   秦韫谦言罢打开车帘朝马夫吩咐了几句,马车便掉转马头驶向了隗都城内一座不太起眼的小院。   秦韫谦的小院地方不大,却是按照苏式的园林打造的,院内天然镂空的太湖石与画廊下雕花的窗镂互相点缀,层峦叠嶂间无限拉大了这仅有的空间。   每一处景致裱上画框,都是一幅雅致的水墨。   江南的水乡虽是林怀济与发妻的故乡,林诗懿却不曾到过南方,她现下只觉得这江南的景色在这院中的灯火间,更见婉约。   “韫谦寡身独居,在隗都没有什么亲眷,府上难得有客来访,仓促间来不及打扫偏厢。”   秦韫谦走在林诗懿身前执灯引路。   “也好在并无外人,表妹可以在书房梳洗,我之前攒下的那点书画也都在书房里,稍后韫谦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宵夜的空挡,表妹可以随手翻阅,也省得闲来无趣。”   林诗懿迈着细步冲秦韫谦含笑颔首,“还是表哥周到。”   林诗懿在秦韫谦书房内细细地打量了一圈,听见秦韫谦在外间与下人吩咐了几句后脚步声朝自己走来,她随手捞下书架上一本册子翻开。   “只是寻常的《了凡四训》。”秦韫谦走到林诗懿身后,“到不想表妹喜欢这个。”   “此书讲究‘命自我立,福自己求’,结合儒释道三家思想以及作者自身的经历导人向善,宣扬行善者积福,作恶者招祸,鼓励‘向善立身,慎独立品’。自是有大智慧的,诗懿很喜欢。”   林诗懿抬头看了看书册原本摆放的位子,正是最显眼处。   “袁了凡平民出身,一路靠读书中举出仕为官,他本人也是江浙人氏,算来和表哥倒可说是半个同乡,表哥大抵也很是欣赏的罢?”   “表妹博览群册,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秦韫谦拱手作揖,“韫谦拜服。”   房内林诗懿话里有话,也不知秦韫谦能领会几分,但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响鼓自是不用重锤,房中陷入缄默。   正在林诗懿重新把头埋进书册里的时候,却听见院外传来几声孩童奶声奶气的啼哭。   林诗懿回身,面有疑色,“表哥家有孩子?”   “是、是……”秦韫谦微微蹙眉,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坦白道:“是我长姐的孩子,长姐回乡探亲,孩子太小只怕带在身边多有不便,只好送来了我府上代为照料。”   长姐?   秦韫谦家中姐弟二人,他有一亲姐秦韫谖,林诗懿自然是知道的,可秦韫谦的老家何时还有亲可探?   当初林怀济肯接济秦韫谦姐弟,一是为着林母的面子,二是爱惜秦韫谦的才华,而这最重要的第三点,便是可怜他姐弟二人的身世。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当初秦韫谦姐弟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仅有的几个亲戚都绕道走,莫不是现在瞧着秦韫谦富贵了,倒生出了莫名的亲戚?   “那可是表哥的亲外甥。”林诗懿忙道:“表哥快去瞧瞧。”   秦韫谦急忙出门查看,林诗懿也留了个心眼远远地听见两声,左不过是孩子半夜被梦魇着了,哭闹不止要寻亲娘,乳娘实在无法又不敢怠慢,便只好把人抱来了。   林诗懿听着,便想起自己前世曾经捡来的孩子。   她猛然间有些心疼,这些孩子就和自己一样,小小年纪陡然离了亲娘,夜里总是睡不安生。   想来秦韫谦的亲外甥也是她的外甥,她这便没有避嫌,走出房门想要看看那个孩子。   她刚刚步出门口,便看见那孩子躲在秦韫谦的怀里,肉乎乎的小手揉着半梦半醒的睡眼,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儿涨得通红,嘴里还在不住地抽气。   她刚想安慰这孩子两句,却是那孩子先抬头看见了自己。   稚童突然瞪圆了眼睛,奶声奶气里还带着哭腔,看见林诗懿张嘴便是一句——   “娘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突然暴增的评论使我粗长!!!大家有空多聊聊天鸭~   袁了凡是《了凡四训》的原作者。 第77章 我他妈的后悔了   “表妹……抱歉。”送走乳娘和孩子, 秦韫谦有些尴尬地站在房中,“平儿他年纪小, 胆子也小,骤然离了亲娘, 见到面善些的年轻女子总是瞎唤, 是韫谦没有教好子侄。唐突了。”   “稚子无辜。”林诗懿不动声色地把在书房一角看到的一副自己的画像往回塞了塞,“表哥言重了。”   “下人备了些小点, 热水也都烧好了。”秦韫谦识趣地点了点头,“表妹可要先用些再梳洗?”   突然, 安静的庭院传来一阵吵嚷, 来人没有给旁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一脚踹开了秦韫谦书房的大门。   齐钺常服马靴站在门外,影子被廊下的灯笼拉得老长。他抬脚, 靴底踏着秦韫谦的门槛, 歪着脑袋打量着秦韫谦。   秦韫谦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要说话, 起码应该行礼。但他在齐钺的眼神里看到了一只手,那只手伸过来扼住了他的喉咙, 把他的呼吸和言语一并攥在了掌心儿里。   然后他看着齐钺跨过门槛走向林诗懿,听到齐钺用背影对自己说, “不必了。”   态度嚣张又傲慢。   秦韫谦在这种极度不屑的压迫感与窒息感中, 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凭什么?   齐钺目不斜视地经过秦韫谦的身旁,径直走到林诗懿跟前,刚才秋风扫落叶的气势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他拉起林诗懿的腕子,轻轻道:“跟我回家罢。”   甚至像是在撒娇。   “我……”林诗懿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就被齐钺拉着走,她慌忙间脚下一个趔趄。   “表妹!”秦韫谦也紧张地上前,却被齐钺一个转身用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一边。   “怎么了?”他勾身盯着林诗懿的小腿。   房中的气氛诡异尴尬,林诗懿总觉得齐钺紧张的样子有些过分夸张,她尴尬地清了清嗓,“不小心……崴、崴到了。”   齐钺和自己挨得太近,林诗懿觉得鬓边有些发烫,她勾着头不敢抬脸看房中其他两人的表情,也听不见齐钺回应。   她只感觉到那只仍然很有力的右手突然揽住了她的后腰。   “你做什么!”她推了一把齐钺,“你左手……”   话音未落,她只感觉到后腰上那只手用力地又将自己揽了揽,紧接着她双脚离地,就这么被齐钺单手扛上了肩头。   她这才反应过来,齐钺的身子再是怎么大不如前了,也不是她这把子小力气能挣脱的。   早知道就不该把他治好!   她愤愤地想着,用拳头在齐钺背后重重地锤了两下,最后还是只能羞恼地把脸埋在齐钺的身后。   “老夫老妻的,害臊什么?”   齐钺旁若无人地扛着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   秦府小院的门口只停着三匹快马,看不见主人的枣雪焦躁地颠儿着四蹄,马缰由一旁的卫达拽着。   终于出了院门口,林诗懿余光瞟见一旁恨不能把脑袋埋到胸口里装瞎子的荆望和卫达,在齐钺肩上挣扎起来,“戏演完了!放我下来!”   枣雪看见主人,欢快地前提离地,嘶鸣一声。   齐钺小心地将林诗懿放下,林诗懿瞧着他低低地垂着脑袋,倒好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这算什么事儿?   林诗懿不想搭理这个有戏隐的疯子,转身就往相国府的方向走。   “懿儿……”齐钺两步跟上,拽住林诗懿的小臂,“不是说好……跟我回家……”   “谁跟你说好了!回什么家!我家在相国府,从来不在将军府!”林诗懿一把甩掉齐钺的手,声嘶力竭,“齐钺,从你送我回相国府到现在,你早就想好了罢?和离的文书都准备好了是不是?这儿已经没人了,你还要演给谁看!”   “是。可是我后悔了!”   我他妈的后悔了!   齐钺一把将林诗懿拽入怀中,眼泪顺着下巴滴在林诗懿的发心。   “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不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和秦韫谦在一起……”   林诗懿一把推开齐钺,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她红着眼眶却终是不肯让自己落泪,眼含狷愤。   她绝望地转身,往相国府的方向走去。   齐钺昂头,双手覆面,拭去不争气的泪水。他再疾走两步,从背后抱住了林诗懿。   林诗懿奋力地挣扎,却始终不肯回头看齐钺一眼。   “懿儿……安静……”齐钺只有一只手,他控制着力道却没有再松手,“我再说最后两句话,就两句。”   “无论发生什么,南郊的小院儿,你不可以再去。还有,你可以不爱我,但秦韫谦此人,不可托付终身。”   “齐钺,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林诗懿终于不再挣扎,她回头,眼神已经平静犹如一潭死水,“你什么时候相信过我?”   “还有,南郊的小院儿,我一定会再去。”   “你……”齐钺缓缓地松开手臂,“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林诗懿思忖了片刻,终于还是掏出了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信上那只有短短十二个字,蝇头小楷——   南郊十里,枫山别院,黄曲秘辛,隐没山林。   齐钺一把夺走了林诗懿的书信,“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凭什么!就因为我一届女流?”林诗懿盯着齐钺,寸步不让,“就算齐重北的事儿是你齐家家事,裴城万人坑的五万枯骨总是国事!天下兴亡,虽林诗懿一届女流,亦是隗明子民。”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齐钺伸过手再拽住林诗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回将军府去,好不好?”   林诗懿不情不愿地被齐钺拽着走回枣雪身边,荆望和卫达还在路边垂着脑袋扮木头。   齐钺没有多言,单手托起林诗懿一把送到枣雪的背上,自己也跟着翻身上马——   “回府。”   “你!”   感受到齐钺翻身上马就在自己的背后,对方的手从自己的身后揽过,拽住自己面前的缰绳;林诗懿转身,愤愤地盯着齐钺。   “你又不会骑马,再者说,也没有多的马了……”齐钺无奈地耸耸肩,“我保证,我老老实实的,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掉马,争取粗长! 第78章 两世情迢递人间   定北将军府门禁向来森严。   到了书房门口, 齐钺回身吩咐卫达与荆望,“你们俩都在门口守着, 一只苍蝇都不准靠近。没我吩咐,不管听见什么, 都只当没听见。”   卫达和荆望头前儿扮了一晚上的木头, 现在大抵是已经习惯了,两人一同点头, 谁也没吱声。   齐钺那日在病中梦呓,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同林诗懿将前世的纠葛说开了多少, 两人这一路走来都很少提及那一晚的事儿, 像是某种奇妙的默契。   齐钺也知道,不管自己说过些什么,林诗懿半信半疑。   现下, 南郊枫山之上那座别院很可能藏着黄曲毒米的秘密, 这不仅事关北境那一仓子被付之一炬的证据, 也事关齐重北的悬案和裴城五万条人命。   策划这事儿的幕后主使干的是掉脑袋的买卖,为了瞒住这事儿, 这黑手但凡瞧出了端倪,就必不可能留下活口。   太危险了。   不仅危险, 对于到底是谁要拉林诗懿一道跳这个火坑, 他甚至都毫无头绪。   “你……”他觉得自己只要对上林诗懿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舌头打结,“喝茶……”   林诗懿瞧了瞧那杯没一点儿热乎气儿的凉茶,分明能从那杯沿上窥见齐钺的局促。   “说事儿吧。”她冷冷道。   “南郊别院藏着黄曲毒米的秘密。”方才踟蹰了半晌也不知要怎么开口,齐钺这会话到嘴边也只能直着说, “这是掉脑袋的罪过,你掺和进来太危险了。”   “夜半三更,我跟你回来,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林诗懿言罢掏出那张只有十二字的匿名信笺拍在桌上。   齐钺的话分明就是信笺里的意思,她听得出对方有所保留。   “懿儿……”齐钺瞧着摊开的信笺,明白林诗懿的所指,“你可以同我置气,但不能拿性命开玩笑……到底要如何,你才能答应我不再插手此事?”   “齐钺,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会和我说实话?”林诗懿还是盯着杯沿,“我收到匿名信,知道南郊别院事关黄曲毒米。”   “可你——”林诗懿突然抬眸,眼神锐利,“是怎么知道的?”   “懿儿,我不知道我再病中与你说过多少……”   尘封的话题要被再次揭开,上次齐钺还能再半梦半醒间痛诉衷肠,仿佛是多饮之人借着酒醉壮胆的模样。   可现下烛火明灭,映着林诗懿那张两世都教他恋慕又遗憾的冷清侧脸,不禁让他声颤。   “可我两世,只同你说过一句违心的话,就是我要与你和离。”   前世林诗懿的书信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寥寥数句,而且齐钺只是断断续续地收到几封,可每一个字,都是他在草原的黄沙与生死间最大的慰藉。   后来断续的尺素慢慢变成折翼的鸿雁,仿佛再也飞不到他身边。   他抽空写给林诗懿的信,也从来没有回音。   直到雪信救他一命,送他回到北境大营,带来了林诗懿与秦韫谦私有一子的消息,那时间,算起来跟他与林诗懿断了联系的时间是那么接近。   他不愿意相信。   可是又无法怀疑在那个曾经再料峭春寒的雨夜里替他包扎了整个童年的女人。   毕竟那时的梅香姐姐,是那么温柔、善良。   他不知道要从何怀疑起。   刚上战场的齐钺只有二十岁,纸上的兵法与眼前倒下的生命有太大的不同。他犯过错,吃过败仗,也受过伤,亲历了死亡。   起初的五年,他在战场上拼命,为山和安宁,为齐家先烈,也为前程声名。   他想要配得上林诗懿。   可之后那两三年间,他却才是真的在拼命,拼命的想结束这一切,想回隗都去问个究竟。   当一切渐渐尘埃落定,他一面心急,一面胆怯,不敢面对那个有可能的结局。   直到他终于走进阔别近八年的将军府,看到了那个跟秦韫谦六分相似的孩子,唤林诗懿娘亲。   醋意使他愤怒,愤怒着发狂。   几乎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他努力了八年,拼命了八年,回首间却终是敌不过林诗懿的竹马。   他的人生从九岁起卑贱进尘埃,生活在白眼、指责与唾弃里;他从来不敢想,林诗懿的竹马,会是他。   将那封和离文书亲手交给林诗懿的时候,他撇过头去,不敢看林诗懿的脸。   他怕看到林诗懿松一口气的表情,更怕只要一眼,他就会跪下来,求林诗懿不要走。   他真心地同林诗懿说过“自由”,那是他想最后留给自己那一点男人的尊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时的林诗懿曾死死地盯着他沉在乌金里瞧不见表情的侧脸。   谁也不会想见,只是那一个微微偏头的动作,就是——   一世天人永隔,两世阴差阳错。   一对本该天成的佳偶,至此迢递人间。   那一夜齐钺躺在偏厢的卧榻之上彻夜难眠,反复回想着林诗懿最后的一句话,弄不懂那“三尺白绫”究竟是何意。   天将未明,他终于忍不住起身,碾碎最后的自尊也想要去问个明白。   他去到了林诗懿的房间,那间他们大婚时的新房——   他在那间房里迎娶了他的新娘,挑开喜帕的一刹那,林诗懿美得不像真的。   可当他八年后再一次踏进这个房间,却只看到了他九岁那年人生中最深刻的那道阴影,再次重现。   林诗懿选择了和他母亲一样决绝的方式,两个人不曾与他道别。   那之后隗都城里盛传,定北候在北境重伤难愈,积重难返,命不久矣。   事实上也是。   隗文帝派过不知道多少波太医进将军府,每一个都摇着头出来。   定北候于新春返回隗都,谁人都言,他看不到隗都那一年的夏天。   也许是因为这样,那些日日盯着他这个隗都新贵的眼睛也就慢慢地倦了。   那时的齐钺已然形销骨立,谁也没有想到,他硬是把那最后的一口气吊到了入秋。   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必须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   不再有人盯着他,他才有机会细细地查。   直到他查到了南郊枫山之上的别院里。   在那里,他看到了他与林诗懿之间所有消失的书信。   有他写与林诗懿的每一封,也有她收不到林诗懿书信后,林诗懿写与他的每一封。   时年二十八岁的定北候齐钺满脸沧桑,乱须不理,英挺俊朗的青年看着已经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急怒之下的他一口鲜血染红的面前的信纸,殁在那一年枫山之上正好红枫漫山的深秋里。   “我睁开眼时,已经在北境的战场上。”   齐钺终于把两世的话都说尽,喉咙里像是扎着一千根针。   “我也想快些回来找你,可不管我活几次,北境都是我逃不开的责任。我只能用我知道的一切尽量避开我之前犯过的错,让这场战争早些结束。”   自残自损也好,功高震主也罢,他真的都顾不上了。   那一千根针扎在齐钺的喉咙里,也扎在林诗懿的耳朵里。   那是横亘在他们中间,长达两世的巨大悲戚。   林诗懿的眼中现在只能看到刚才在秦府书房前那个稚童的脸,那个孩子叫平儿,她捡回家的乞儿取名林康乐。   林康乐养在付妈妈身边,并不与她十分的熟悉;而那个叫平儿的孩子,她还是第一次见。   大人们孩子总是抱怨孩子长得太快,每天一个样儿。   现在的平儿与当年的林康乐并不同岁,她之前没有怀疑过,可现在仔细想来……   这两个孩子都与秦韫谦的确有几分相似!   可她前世……从来没有想过……   林诗懿的耳边开始不断地响起齐钺在梦呓中哽咽地背读她的书信的声音。   为什么……   她勾腰抱住自己。   为什么会这样?   齐钺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他上前,将林诗懿紧紧地搂在怀里。   可在房中相互依偎的,已经是两具颤抖的身躯。   甚至齐钺能紧紧揽着林诗懿的已经只有一只手了,没有人知道上天还要从他们之间夺走什么。   “如果……如果你有查过……”林诗音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在齐钺的怀中抬眸,眼神绝望而悲切,“你就该知道,前世为什么会有那道圣旨!”   相门嫡女绝食明志这么大的事,她不信齐钺查不到。   若是齐钺查到了……   若是齐钺知道她是如何艰难才求到了那纸赐婚,那他为什么到了今生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与秦韫谦毫无挂碍。   “那道圣旨……那道圣旨不是为了牵制相权不与望族联姻吗……”   齐钺查过,他真的查过。   林怀济无子,在他死后,相府门庭已然凋落。而在相府唯一的女儿,懿宁郡主也跟着去后,乌衣门第的倾颓也只在一夕之间。   齐钺曾查到林怀济的死因蹊跷,怎么会没查到林诗懿曾经绝食晕厥。   “我没有找到付妈妈,她那时已经离开了隗都,回了乡下老家。可我找过几个从相府里出来的下人问过……”   齐钺的的的下唇轻微地抖动,努力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抗旨拒婚……才会绝食明志……”   堂堂相门,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嫡出独女,为了倒贴一个男人绝食,这传出去得是一桩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林怀济护女心切,怎会允许隗都出现那样的传闻。   林诗懿好像突然明白过来,齐钺或许可以查清人为,却永远窥不透天意。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与齐钺之间,无不在诠释着何为造化弄人……   可若天命已然不佑,从中作梗的宵小便显得更加可恨。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   小可爱们六一快乐鸭~ 第79章 与君相知无绝衰   愤恨与不甘会使睿智的思维走向崩溃, 一如前世的齐钺;但同样也会使崩溃的心灵趋于理智,正如现在的林诗懿。   她被抽干了气力, 倒在齐钺的怀里。   两世的纠葛让他们的每一次靠近都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现在这个借口便是一个虚弱的爱人。   林诗懿没有再流泪, 她的眼泪已经在前世的那八年里流尽了。   “你前世没有查到枫山别院的主人, 对吗?”她的声音异常的平静。   “是。”齐钺点头,不舍得松手。   他在第一次踏进那座别院就看到了血淋淋的真相, 急怒攻心,抱憾而亡。   原来齐钺什么都不知道, 他针对秦韫谦, 居然只是因为一直误以为林诗懿思慕秦韫谦。   林诗懿掩面浅笑,“枫山别院的主人,是秦韫谦。”   “什么?”   齐钺果然不知道, 林诗懿从地方的语气中听到了吃惊。   “我看到了那个孩子。”林诗懿在齐钺的怀中抬眸, “我之前养在将军府的‘儿子’, 秦韫谦的亲外甥。”   她看到了平儿,也就是林康乐;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画像。   不知道其中的关节时她不曾细想, 可只要知道了,以她的聪颖智慧, 要打通当中的关窍实在不难。   那孩子与秦韫谦有五分相似。   聪明的孩子什么都好, 学东西快,只要有人肯教,什么都能学会。   前世的林康乐就很聪明。   “你不知道——”林诗懿被齐钺揽在胸口,她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感受到那胸口的起伏在加速,“那你为什么一直坚持不让我去别院。”   “我的确不知道,但别院的主人能针对我一次,这一次也没道理放过我。”齐钺的声音很低,搂着林诗懿的手很轻,“我回隗都第一件事就是要卫达去查,可是什么都查不到。”   南郊枫山别院守卫森严更甚定北将军府,若说没有猫腻,谁信?   这一世已经没有可藏匿的书信,齐钺身上最大的秘密便和黄曲毒米有关。   虽然他不能确定,但即使极小的可能性,他也不能让林诗懿涉险。   “探查的事儿向来是荆望更擅长。”林诗懿狐疑地瞧着齐钺,“你为何不让他去?”   “他……”齐钺眼神闪躲,“他还有别的事儿……”   “还有什么事儿能比毒米案更重要?”   情急之下林诗懿的问题脱口而出,但她突然察觉了异样。   不止是齐钺眼神里的遮掩,还有荆望。   他在今天夜里遇到的卫达和齐钺同是一声玄色束身劲装,只有荆望是平日里的常穿的便服。   荆望显然不跟齐钺一路。   今晚一共三路人马,既然不是齐钺,便只能是秦韫谦或者自己。可齐钺此前并没有来得及怀疑秦韫谦什么,那……   “你……叫荆望跟着我……”她的眼神也开始不自主的躲闪,“做什么。”   这语气不像是问话,落在齐钺耳朵里倒像是带着两分娇嗔的埋怨。   封王的诏书就是催命的鬼符,林诗懿不是荆望,不需要他解释太多。这些日子来他在隗都城里终日浪荡,现在话说到这份上,林诗懿定能瞧得出他的用心。   他现在觉得嘴上像是糊了膏药,张不开来。   “文书呢?”林诗懿推开齐钺伸手,仰脸瞧着齐钺的眼神有点冷,“和离的文书。”   “我……”齐钺磨磨蹭蹭的从怀里掏出那纸皱巴巴的文书。   这张纸他捏在手里手里看过不知道几百遍,当初明明心意已决,理智上他知道不能带着林诗懿涉险,可多少次想叫人给对方送去的时候又还是迟疑。   毕竟他错过一次了。   林诗懿拿着信,一把将齐钺推开得更远,她盯着那信瞧了半天。   “之前那封我没看过。”她倔强地昂头盯着齐钺,虽然个子只到对方胸口,眼神却好像是藐视,“是和这写得一样吗?”   这让齐钺如何答。   他皱褶眉头脸上好像有巴掌落下。   他走进林诗懿,恨不得对方真的打他两下。   但林诗懿偏不。   她又一把将齐钺推远。   “当日我要嫁你,我父亲不允,为了断我念想,他要我嫁太傅府的嫡子。我绝食三天才求了那纸圣旨,爹爹觉得荒唐,为怕坏我名声,才与下人说我是抗旨。”   “下人哪里知道圣旨是什么时候下的,能在相国府当差的都不是傻子,主子说什么,他们便听什么。”   “懿儿……”   齐钺觉得鼻梁一阵发酸,连眼睛都跟着花了。   他不敢想林诗懿记得童年的誓言,不敢想那么好的梅香姐姐还记得他,更不敢想隗都城里人人艳羡的女子会在他还泥坑里挣扎的时候就钟情与他。   “对不起……”   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把林诗懿拽进自己的怀里,却被林诗懿又一个巴掌打在胳膊上。   “齐钺,你前世不信我钟情与你,也该信我有起码的妇道。”   “这一世你提前功成名就,想要同我共富贵,却不信我能与你同患难。”   “你觉得,我会和你大难临头各自飞?”   林诗懿一把将手中的和离文书撕成几片,揉成团狠狠地砸向齐钺。   “齐钺!你从来都不信我!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冲齐钺大吼,声嘶力竭,礼仪全无。   “对不起”三个字齐钺说了太多次,在这样的局面里已经难有诚意。他没有再开口,只是上前死死地抱住林诗懿。   林诗懿在挣扎,用脚踹他,最后干脆一口咬在齐钺的胳膊上。   两世的眼泪倾泻而出。   齐钺搂着林诗懿,无论如何这次没有再松手,尽管只有一只手,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力。   “懿儿不哭。”那只不堪大用的左手起码还能拍怕林诗懿的后背,他觉得这样就够了,“是我膈疼你的牙了吗?那我换个软和的地方给你咬。”   “你走开!”林诗懿用力推了一把齐钺,可是一点用也没有。   齐钺见惯了冷清的林诗懿,端庄的林诗懿,睿智的林诗懿,果决的林诗懿,但两世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对方哭得这么委屈,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他躬身吻了吻林诗懿的额头——   “梅香姐姐,齐钺不走。”   再也不走了。   这次就算是死,也埋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会真的掉马掉干净了..就差夫妻同心斩妖除魔了!   你们都是骗子..呜呜..都说等我掉马..我掉马一写..收藏比马掉得快..嘤嘤(╥╯^╰╥) 第80章 未出世的小世子   房间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荆望和卫达站在门口尴尬地面面相觑。   荆望竖起拇指指了指房门的方向,给卫达递了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卫达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堆, 对荆望摇了摇头,末了还无奈地叹了口气。   荆望白眼快翻到天灵盖上去了, 苦大仇深地“啧”了两声。以他那一副直心肠, 实在是看不懂房里两人的弯弯绕。   他家侯爷自是不必说,打成亲那晚就不正常, 跪在雪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末了还让媳妇睡了客房。   可就算这样还是留不住人, 没两天林诗懿就回了娘家。   好不容易去相府迎回了侯夫人, 齐钺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荆望愤愤的想,哪有人这么笨, 在自家媳妇面前话都说不利索。   最后还亲手将人送进了丹城。   就在他都快信了他家侯爷与夫人当真不睦的时候, 又是齐钺豁出去左胳膊不要了, 也硬要自己杀进丹城太守府邸去寻林诗懿。   到了这儿,荆望就更是看不懂了。   早前儿碰不上面的两个人总算是为了齐钺那一身毛病天天能见着了, 他家侯爷为了这个,一路上没少装病卖傻, 可不就是见见自己媳妇吗?   犯得上的吗?   荆望想得挠头, 可再想想侯府未来的小世子,他又觉着,管他什么招儿呢,能见着总是好的。   刚没想通两天, 齐钺又给人送回了相国府,眼见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偏偏要教自己跟着。   跟了这些日子,荆望觉着自己心都快跟凉了,总算盼着齐钺把林诗懿迎回了将军府,可这过去见不着还好,现在好不容易回家了,怎么还打起来了?   荆望气得蹲地上寻摸了一根草梗叼上,满脑子都在替齐钺愁着侯府未出世的小世子。   因为想着他家这位夫人,更是奇怪。   自打见面儿那天起,他就没见过林诗懿给齐钺什么好脸子,可偏偏齐钺的命是林诗懿救的,每次看着都还挺上心,尤其是上次抢着喝毒药那次……   这教他想怪林诗懿都不好意思。   难得林诗懿去相府呆了这么多天还肯回到将军府来,眼瞅着小世子的事该有指望了……   怎么打起来了?   荆望叹了口气,一口啐掉嘴边的草梗起身,他心里打定了主意——   这架他得劝,就算是为了小世子。   他起身直接推开了房门,打了卫达一个措手不及,卫达跟在后面“诶”了两声,还是来不及了……   林诗懿哭得像个泪人,几乎就是要站不稳脚跟的样子,梨花一枝春带雨,靠在齐钺怀里。   荆望瞬间愣成一个傻子。   他家夫人成日里一副拒人千里的冰美人儿脸孔,荆望哪里见过这样温柔带水的林诗懿。   别说他没见过,齐钺也没见过。   齐钺无措的揽着林诗懿,下巴架在对方的发心,也不知能安慰些什么,只能一下下地拍着林诗懿的后背给人顺气。   荆望觉得自己不止是个傻子,可能还是个聋子。这场面分明是小世子该有着落了,他怎么就能听成打起来?   他连忙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身后的卫达,可卫达已经垂着脑袋,呆若木鸡。   林诗懿第一个发现门边的事,她连忙一把推开齐钺,面露羞赧,背过身去狼狈地拭着自己的眼泪。   齐钺跟着反应过来,转过身去一脸不耐烦地瞪了荆望一眼,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不是说了……别进来!”   “那个……”荆望也尴尬得上不来气儿,他左右看了看也找不着救兵,一脸心虚地指了指门扇,“风吹开的……”   他用脸接住齐钺眼神里射来的利箭,连忙躬身拉着房门要退出去,嘴里念叨着:“侯爷,你们继续……继续……”   继续个屁!   “别折腾了——”齐钺在心里几乎已经想好要把荆望重新发配到北境去喂马,他叹了口气,“去打盆热水,唤婢子来替夫人梳洗。”   “诶!”荆望连忙应声,转头要逃的时候才发现一言不发的卫达动作可比他快多了!   妈的!   他在心里暗骂一声,这算什么兄弟?   大难临头各自飞……   “侯爷……”他回身沮丧地瞧着齐钺,“那我……”   “也别闲着。”齐钺踹了一脚地上方才被林诗懿撕碎的纸团,没好气道:“收拾干净。”   荆望长舒一口气,接连应声,连忙趴在地上,深怕再对上齐钺的眼睛。   齐钺挪步让开脚边的地方,扶林诗懿到一旁的圈椅上坐下,房中还没安静片刻,就听到荆望又咋呼了起来。   “侯爷!”荆望手里捧着张皱巴巴的纸条,吃惊地盯着齐钺,“康柏什么时候给咱写过信?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康柏?   这个名字让齐钺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上前接过荆望手里捧着的那张纸条。   是林诗懿之前接到的匿名信,只有短短十二个字。   “你自己那两笔字写得跟狗刨的似的。”齐钺揪着荆望,“就这么几个字,你会不会认错了?”   “我只写得丑,但我又不瞎!”   荆望之前被齐钺留在隗都的时日里,日日与康柏同进同出,同吃同住。   “我整天都对着他在纸上写写画画,这还能认错?”   康柏的字迹齐钺见过,夹在荆望之前寄给自己的密信里,说的便是隗都粮仓的事。   但也就见了那么一回,他虽通诗书,可到底还是武将,没有康柏那样过目不忘的本事。荆望的功夫或是北境大营里的事他都能信得过,可扯到这笔墨上,他总还是怀疑着。   且这康柏太重要了。   这人关系着毒米的秘密,前世也没有出现过,到底是黑是白齐钺心里没底。   这房里还有一个人曾见过康柏的书信,齐钺突然想起来,走到林诗懿身边,“懿儿,你还记得吗?那个康柏。”   “我也就见过那么一次。”林诗懿一直冷静的瞧着眼前发生的事儿,“这么重要的事儿,不能凭借一面之词就作数。”   “信呢?”她抬眸盯着齐钺,“之前的那一封。”   齐钺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一着急把这事儿忘了,他连忙转头吩咐道:“去把卫达叫来,信我叫他收着呢。”   见荆望磨磨蹭蹭地不动地方,他一时火起,军营里的脾性又冒了出来,一脚踹在荆望屁/股上,“赶紧的!”   “在我这……”荆望扭扭捏捏的把信掏出来,“我找卫达要来的……”   齐钺白了荆望一眼,一把接过信笺走到林诗懿身边,两人就着烛火细细地比对。   康柏一届正经的进士及第,写得一手好字,旁人就算是要仿,也不容易。   不比齐钺一届武将,林诗懿满腹诗书,不输男儿,她打眼一扫便能瞧出来,这两张纸上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是他。”林诗懿肯定道。   “真是康柏?”   等在一旁的荆望有些不可置信,他之前笃信自己能认出康柏的笔迹,可这会陪着齐钺和林诗懿又看了半天那小纸条,才反应过来当中的意思,眼下,他反倒不愿意相信这匿名信是康柏留下的了。   “夫人您再瞧瞧?怎么会是他呢?您当初可是救过他的命,他好好儿的引您去那南郊的枫山别院做什么?”   “是他。”林诗懿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齐钺听着身旁的对话,在烛火里眯了眯眼睛。   他也不知道康柏要做什么,但他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两世了,那帮酸腐的读书人就没有一个跟他是对付的。   “荆望。”他沉声吩咐道:“叫卫达去取上次在偏厢小屋里搜出来的东西与夫人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是黑是白呢?   最近该死的牙疼有点影响我的更新,老是迟到,我觉得我该请一天假把这颗倒霉的牙拔了! 第81章 隗都城再现毒米   “什么东西啊, 侯爷?”荆望一脸的震惊,“那天房子都快拆了, 您不是说没有搜出东西来吗?”   “没来得及告诉你!”齐钺随便敷衍了一句,“你先去把卫达叫来再说。”   荆望大条大理惯了, 齐钺说什么他都信, 也没瞧出对方的敷衍,转头找卫达去了。   瞧着荆望出了门, 齐钺才算舒了一口气。   他不是有意要瞒着荆望,只是可怜荆望这小半辈子不是围着北境大营转, 就是围着将军府转, 从未见识过何为尔虞我诈,整个世界单纯得非黑即白。   战场上生死之交的手足袍泽,纵是有什么瞧不过去的, 情愿撸起袖子打一架, 打完了还是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好兄弟, 总不至于会做些背后捅人刀子的下作事。   加之荆望天生仗义憨直,没有那些鬼心肠, 齐钺是怕自己这个傻兄弟要真给人骗了。   若是康柏有异心,便是显而易见的处心积虑, 他骗荆望, 就是为了骗进将军府来,后果不堪设想……   他怕荆望接受不了。   荆望看着不聪明,出生也不好,但身上总有些愿意把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的江湖义气, 齐锏身亡的事本怪不着他,还是他背着齐锏的尸首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几百里……   齐钺知道,即便是这样,荆望直到今天也没有原谅自己。   若是被查出康柏真的有意对将军府甚至是对整个北境不利,教荆望知道了,肯定得怨自己当初眼瞎,捡了只老鼠进米缸。   齐钺还不知道要是真到那一天,荆望会怎么样。   荆望瞧不出来的东西,林诗懿却是尽收眼底。   “你做什么要骗荆望?”她轻声道,“你演得这么差他都没瞧出来,得亏他信得过你。”   “我……”齐钺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却又怕被林诗懿误会自己利用了荆望的信任,只好为难道,“我非是有意瞒他。”   “可是康柏有问题?”林诗懿瞧得出齐钺的不得已,语气软了些,“人是我要救的,你也别怨荆望。”   “懿儿,你别误会,我谁也没打算怨。”齐钺柔声解释着,“只是这康柏到底是哪一头儿的,我现下还瞧不出来。”   “别想得太糟。”林诗懿瞧着齐钺蹙紧的眉头伸手想要安慰,可指尖刚碰到对方的袍边终还是收了回去,“康柏出身寒微,仕途也不太顺畅,但我总觉着,他身上还留着两分读书人的傲骨。”   “侯爷,夫人。”卫达进门先行了个礼,也不多话只站定等着吩咐。   “荆望。”齐钺看了眼一旁伸长脖子的荆望,“门外守着去。”   “我不去!门口有近卫呢。”荆望倔脾气上来了一甩膀子,“我就要看看你们都有什么事儿瞒着我呢!”   齐钺眼看瞒不住了,无奈地扶额,眼神示意卫达把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个粗布袋子,看着只有一般女子的香囊大小,却是粗陋得很。   荆望不解地挠着脑袋,“谁家姑娘送的香囊这么难看啊,料子不行就算了,手工还差!”   齐钺无奈地摇头,盯着卫达点了点头。   卫达得令走到书案边,打开袋口,“哗啦”一下把布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   竟然是一小把白米。   林诗懿就着烛火瞧了一眼便觉出不对。   齐重北在时就常常要拿将军的银子贴补北境,到了齐钺这边更是几乎要把整个将军府掏空;这些事儿,林诗懿是知道的。   可是,到底瘦死的骡子比马大,齐家再不济也是几世簪缨的世家,若论祖上庇荫,还要远胜她相国府许多,再是没落了,也不至于连碗新米都吃不上。   但桌上的白米颜色泛黄,色泽暗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隗都城里,日子稍微过得去一些的平民百姓都未必瞧得上这样成色的大米。   “这不是将军府的东西。”林诗懿斩钉截铁道,“不过康柏的日子拮据,我听他说起过,在老家还有弟妹和寡母要养,他吃这样的东西倒也是合理。”   “可那日他与荆望来到将军府事出突然,可说是被迫。”齐钺锁眉,“带进府来的都必然是随身的物件,他好好儿的带着一小把米做什么?”   煮一碗饭吃都不够。   齐钺的问话着实可疑,林诗懿一时也想不明白,倒是荆望急着开腔。   “我走前儿他求我带他出城回家取东西来着,可是那时候拿来的?”   看着荆望这说话不过脑子的样子齐钺又急又气,他白了荆望一眼,“我将军府是短了他吃还是短了他喝?要他费劲儿跑回家拿这么一小袋破米?”   荆望还在不服气嘟囔,“那许是多的吃完了就剩这点了……”   “卫达,你去着管家给我问清楚——”齐钺懒得打理,转头吩咐道:“康柏回府的时候到底都带了些什么回来!”   “侯爷,搜出这小袋白米的时候我就找管家细细问过了,还问了平时在偏厢时候的婢女。”卫达肯定道:“都是书,还是看不懂的那种,乱七八糟的,可是咱们把屋子搜了个底儿掉,一张纸也没见着。”   卫达言罢,房中陷入一片寂静。   林诗懿抬眸瞧了齐钺一眼,便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袋子白米,像是故意留下的似的。   她伸手摩挲着桌上的白米,却隐隐觉出异样……   这触感,有些熟悉!   她一把抓起桌上的白米凑近烛火仔细的瞧,还探过鼻尖嗅了嗅。   “懿儿。”齐钺连忙凑过去,“怎么了?”   他瞧着林诗懿把鼻尖往手心凑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初在毒米粮仓时,林诗懿不管不顾要尝毒米的样子。他现在还能清晰的忆起林诗懿当时凌厉坚定的眼神——   “神农尝百草,我不过尝一把米。”   他吓得立马拽过林诗懿的腕子,抖落了对方手心里的米。   林诗懿抬眸,和齐钺四目相觑。   两世恩怨纠葛,爱恨情仇都走过,他们现在好像能就这样看到对方的心里去。   齐钺的眼神儿似是在询问,于是林诗懿便点了点头。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又迟到了!我有空一定去拔牙!!!   每日一问:到底是黑是白呢? 第82章 娇嗔碎挼花打人   费了好半天劲也赶不走荆望, 后来还是下人来请示夜宵和热水都备下了,要送去哪里, 齐钺才借机带着林诗懿去了主厢房;荆望这才不情不愿地被卫达拽了出去。   待林诗懿梳洗完齐钺再扣开房门时,看到门边的林诗懿已经解了发髻, 乌发如瀑披散。   却了珠翠光华, 离了烛火明灭,银白月色下的林诗懿美得更加浑然天成。   肩若削成, 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 铅华弗御。   洛水之滨有神女, 大抵亦不外如是。   “你……”林诗懿也被瞧得有些不自然,“何事?”   “哦……那个……”齐钺回神,带了点显而易见的局促, “我瞧着方才下人把夜宵端出去, 你一点儿没吃……刚好在东厨间瞧见了牛乳, 便熬了碗粥,这是北夷人的吃法, 吃了夜里好睡……”   齐钺垂眸偷瞄着林诗懿,不见对方答话, 声音也越来越轻, “也不晓得你可吃得惯……”   林诗懿低头,眼神划过齐钺手中的托盘,看到了那只覆满薄茧的手,虎口处一片烫红。她没有再说话, 只侧了侧身子让了齐钺进屋。   粥碗冒着袅袅青烟,林诗懿捏着汤勺,轻轻刮擦着碗边。   这是他们大婚的房间,可两世间,除了大婚当夜,他二人还不曾在这房间中独处过。   “也不必太过忧心。”林诗懿从齐钺眼中读出对方欲言又止的拘束,“那一小袋毒米虽然含义不明,但北境大营的毒米粮仓好歹有了证据,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我担心的是荆望。”齐钺抬眸瞧着林诗懿,接过对方手中的粥碗,轻轻搅拌着,“荆望单纯,在隗都和康柏历过患难,只怕在他心里,已经把康柏看做如北境大营里袍泽一般生死与共的兄弟,若是康柏要对将军府不利,我怕荆望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无论康柏是黑是白,他若有所求,就必然继续有所动作,静观其变就是。”林诗懿盯着齐钺的手,总觉得那块烫伤惹眼得很,“倒是那南郊的枫山别院和秦韫谦与这一切可有联系,真该好好查查。”   “夜来多思不利安寝,这是林大夫之前同我这个病人说过的,自己怎生忘了?”   齐钺舀起一勺牛乳粥在碗沿边细细地刮净勺底才递到林诗懿嘴边。   “一直都是我吃你熬的药,你也尝尝我的手艺。起锅前我加了蜜糖,总不至于会比那些苦药更难入口。”   齐钺这一勺子来得有些出其不意,林诗懿就愣愣地被人喂完了半碗粥。   “凉了。”齐钺摸了摸碗底,“我再拿回去热热。”   林诗懿还在愣神儿,毕竟当初喜欢也是真喜欢,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一般,只是后来便怎么也不敢想,自己与齐钺还有走到这一步的今天。   直到齐钺转身就要走出房门,她才反应过来,“不用了!”   这一声唤得有些急,听着像是带了点命令的语气,毕竟他与齐钺没好话也是习惯了,现下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调子便跟着降了下来,“我……回屋歇息了。”   她起身的动作有些仓促,也忘记早前儿崴脚的事情,还没走到门口脚下一歪就跌了下去。   齐钺眼疾手快,一把抛下手中的瓷碗,将人接到了怀里。   林诗懿先倒在齐钺怀里,才听到瓷碗落地的声音。   “你的房间就在这儿,还要去哪儿?”齐钺一把将人抱起,不等林诗懿挣扎,先在对方耳边柔声道:“别动,左手还不吃劲儿,等会再摔了还是我垫着你。”   林诗懿由着齐钺抱着,往屏风后的里间走去,脑子里一片空白。   论理,她与齐钺得圣上赐婚,三书六礼,三媚六娉,八抬大轿,天地合卺,一样不缺,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   谈情,她的确钟情于这个男人;即使这一世刻意疏离,到底也没有过旁人能入她的眼。   可是……   林诗懿感觉到自己被齐钺缓缓放落榻间,呼吸微促。   她没有母亲,没有人曾教导过她闺中之事。前一世他们饮完合卺交杯齐钺就奔赴北境,喜事嬷嬷都省了;这一世这样荒唐,即便是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赶走了。   屏风那头的烛火照不进来,门窗也紧紧地闭着。   昏暗中带着点燥热。   她感觉到齐钺在靠近。   齐钺在榻边倾身向前,他看不清林诗懿涨红的脸,但满眼前儿都是林诗懿。   他在靠近,近得可探鼻息。   林诗懿终于还是羞赧地偏过头去。   齐钺勾着嘴角笑了笑,笑容没在昏光里,他伸手拉过榻上的褥子,为林思懿掖了掖被角。   他浅浅地吻过林诗懿的额头,悄声道:“贵安。”   林诗懿就这么怔怔地望着齐钺转身的背影掠过屏风,接着灭了屏风后的烛火,直到她听见房门轻闭的声音……   她立马掀开褥子从榻间翻身坐起。   大概是秋意未去,暑热还有余威,她觉得这房间闷得她从耳根烫到了颈子上。   荆望不放心,第二天一早便侯在了齐钺的房门口,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敲门也不是,等着又焦心,他在门外急得直打转。   林诗懿拉开房门之时便看见门外的人满头大汗。   “大清早的——”林诗懿狐疑地打量着荆望,“这么热吗?”   “是,热……”荆望心不在焉额敷衍着,却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一个激灵转身,“夫人!”   怪不得齐钺这老半天不见人!   侯府马上就要有小世子了的喜悦立刻冲淡了荆望所有的忧心,他赶忙跟林诗懿行了个礼,转身开溜前还一直嘟囔着:“跟侯爷说,不急!”   林诗懿盯着荆望的背影满面狐疑,心道这人该不是被康柏的事情刺激出了毛病,正想着要不要去帮忙搭个脉,看到廊下大步走来的齐钺才突然明白了过来。   齐钺走到林诗懿跟前,顺着荆望的背影望去,“怎么了这是?谁给他吓成了这样?”   “还不都怨你!”林诗懿瞪了齐钺一眼,“备轿,我要回相国府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天字零号房的大人吗?过度结束,夫妻就要联手打怪了。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出自《洛神赋》【作者】曹植·魏晋 第83章 长袖善舞两台戏   林诗懿的话语间染了怒气, 好在左右看守的近卫都比荆望又眼力见儿,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最是机敏的北境大营近卫突然都变了聋子和瞎子。   齐钺打眼儿扫了一圈,对大家的表现颇为满意, 一把揽过林诗懿的纤腰, 转身闪进了主厢房里。   “懿儿。”他抬脚磕上房门,环住林诗懿将人抵在墙边儿, “我错了。”   “你!”林诗懿怒气未消正要骂人,一抬头鼻尖却撞上了齐钺的下巴。   “我……”她立马红了耳尖, “你自己……去跟荆望说清楚……”   “说什么?”齐钺矮身偏头盯着林诗懿的侧脸, “你是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夫人,要与旁人解释什么?”   齐钺的鼻息滚烫,就拍在林诗懿的耳边, 让她觉得上不来气, 她偏过脸去, 倔强道:“我要回相府。”   “欸——”齐钺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长长地叹了口气, 整个人泄了劲一般,把下巴搁在林诗懿的颈窝里。   “不走, 好不好?”他小狗撒娇讨食一般蹭着林诗懿的颈子, “懿儿,我错了……我去解释还不成吗?”   林诗懿被蹭得痒痒的,伸手抵着齐钺的额头将人推开。   齐钺还是不依不饶地又靠了回去,“梅香姐姐……”   “你……”林诗懿的调子跟着齐钺这个人一道软了下去, “别闹了,我真的得回去。”   齐钺闻言收敛了性子,虽然站直了身子,但还是一手抵着墙一手揽着林诗懿,“为什么?”   林诗懿终于离了齐钺灼人的鼻息,她深吸两口气平了平情绪,“你之前可着满隗都城浪荡,不止是为了寻个由头与我和离吧?”   说到这事齐钺总是惭愧,他垂眸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你要旁人知道你恃攻狂妄,行为失据,好教那些有心人放开手脚行事。”林诗懿抬眸,“既然你戏服水袖,粉墨登场,这戏都演了大半了,我怎能不陪你继续演下去?”   齐钺不想林诗懿走,他们已经分开了那么久,每一次有机会靠近,却总是隔得更远。   现在,已经是他们两世最近的距离,他怎么舍得放手。   去他妈的两情若是久长时!   已经太久了,他现在就想要朝朝暮暮。   可是林诗懿的话他没法反驳。   即使他们终于在两世后并肩,也还是走在悬崖峭壁,他想要朝朝暮暮,也想要长长久久。   于是他无奈地点了点头,“那让荆望跟着你,他同卫达换班,我才能安心。”   林诗懿也点了点头,齐钺便倾身,再将人揽进了怀里。   “用了晚再走。”他的下巴点在林诗懿的发心。   我们还没有好好地坐在一起用过一顿饭……   以前不能一起做的事,我都想要和你做一遍。   华灯初上,凤鸣阁内花天酒地,一如往常;可不起眼的角落内,总有一间暗着烛火的偏厢——   天字零号房。   “大人!”尤敬之跪地行礼,勾着脑袋。   “尤大人来啦?”与尤敬之的拘束不同,屏风后的声音云淡风轻,“怎么今儿这么有空?不用陪新晋的定北王吃酒么?”   “大人这是那儿的话,小的陪着齐钺,也不过是想替大人探探他的虚实罢了。”尤敬之谄媚完话锋一转,“昨个儿枫山别院有人误闯,后来听说居然是懿宁郡主误入,可好巧不巧这齐钺带着懿宁郡主明明已经回了将军府,今儿却又给送回了相府。这只怕是——”   “一张圣旨绑出的盲婚哑嫁,他夫妻二人不睦已久,又不是什么秘密。定北候此番回朝,可着满隗都城把那些花街柳巷玩了个遍,你不是十有八九都陪着吗?”屏风后的声音甚是不以为然,“懿宁郡主身份何等贵重,容不下了,便要回娘家,这有何不妥。”   “懿宁郡主深夜独自上山去拜祭母亲,这话大人也信?户部有问题的账册都藏在枫山别院里,若是真教人发现了什么,只怕这会儿已经传到相国大人的耳朵里了!”   尤敬之以首触地,泫然而泣,“下官求大人搭救!”   “尤大人品阶还在我之上,这礼,重了。”   屏风后沉着脸的男子抬了抬手,身边便有人上前扶起了尤敬之。那人看着是凤鸣阁内的下人装扮,体魄却不输寻常看家的护院。   “以定北候的本事和脾气,我没想着黄曲毒米的事儿能这么过去。顶罪的人我早就备下了,也在枫山别院候着呢,尤大人宽心。”   “还是大人英明,算无遗策!”   尤敬之方才的眼泪说掉就掉,跟死了老娘似的伤心,现下一个转头的功夫,拍起马屁来也是毫不含糊。他又对着屏风那头的神秘人物好一阵溜须,直到听见对方清了清喉咙,他立马心领神会地闭了嘴。   “只是大人……”他小心翼翼道:“不知道这替罪的冤鬼,嘴紧不紧?”   “他老婆孩子都在我手上,包括小妾前两月刚生的儿子,尤大人觉得,我可能教会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屏风后的声音总是很轻,语气也淡得很,尤敬之连连称是,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   “尤大人回吧。”屏风后的人又抬了抬手,一旁的下人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人。”送走了尤敬之,下人重新回到了屏风之后,“交出张品殊的事,可要手下马上去办?”   “嗯,可以办着了。”神秘男子的手指轻点着桌案,“我稍后修书一封,教教他该这么说话。”   “那敢问大人——”那下人毕恭毕敬,“是要张品殊自己去大理寺狱请罪,还是……”   “尤敬之此人贪财惧死,左右逢迎,就连什么底细都摸不透的太子也敢贴上去,我看着就恶心。齐钺已经是定北王了,一个张品殊哪儿够封住他的嘴,顺了他的气儿。”   神秘人哂笑,难得地露了情绪。   “齐钺既然盯着枫山别院,那索性让他知道别院儿里有什么,省得他惦记。你信送到后,瞧着张品殊背熟,再挑个夜里的好时辰,把张品殊这个大礼,给我们御前新宠,新晋的定北王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短小,我再隔壁的连载文这两天就会完结,完结后会在这边双更,请再爱阿鱼一次!!! 第84章 半梦半醒幻弯刀   “这……这……大人……”张品殊刚宿醉中清醒, 脸上还挂着昨夜胡姬的唇印,他颤颤巍巍地捧着信, “不是、不是叫我去死吗?”   “张大人怎么说话呢?”送信人蒙着脸看不见表情,只有一只刀疤眼盯着张品殊, “大人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这些时日, 你不该稍作报答吗?须知这美艳的胡姬就算是在凤鸣阁也是稀罕的珍品,这满院儿十几二十个的围着你, 夜夜笙歌,张大人不也快活过了?”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啊!我起先……起先也只想回家去……”张品殊说着说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壮士, 您替我求求大人!留下我一条狗命为、为大人鞍前马后!”   “你现在不正是能为大人效力的时候吗?”刀疤眼低头盯着张品殊,“哦——对了!你府上夫人孩子大人都替你照看得很好,还有你新纳的小妾, 孩子刚落地。”   他凑近张品殊的耳边, “是你走前留下的种罢?你自己该是把过脉, 那有没有把出来,是个男胎。恭喜张大人有后了。”   张品殊闻言双目失神, 瘫坐在地,他脸上已经有些松垮的皮肉跟着嘴角抽搐, 看着刀疤眼转身拂袖而去。   “侯爷!”卫达冲进后院书房, 还没到门前就大声唤着。   卫达不是荆望,他老成持重,很少这般坏了规矩;齐钺吓得打翻了手边的茶盏,冲到书房门前一把将门拉开。   “可是夫人有事?”他拽着卫达, “还是相府?”   “侯爷您忘了?今儿守着相府的是荆望……”卫达也甚少见齐钺这般慌张的模样,一脸惊异,“我刚从枫山别院回来。”   “是了……我忘了……”齐钺长舒一口气,松开卫达,转身往书房里走的时候问道:“别院儿怎么了?”   “有异动。”卫达转身带上房门,低声道:“守着的兄弟想请示侯爷,可要动手?”   “异动?”齐钺在圈椅中坐下,以手扶额,再抬眸时一扫方才的慌乱,眉目凌厉,“他们若是敢出来,就不必留手,抓活的。”   卫达办事小心,他带着近卫将人扛回来的时候,甚至是走到门边时才教齐钺听见动静。   他抬手正要叩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侯爷。”他行礼道。   齐钺没有做声,侧身让开道,使眼色让卫达将人带了进来。   一行人进门,卫达身后的近卫把一个黑布袋子扔在地上,袋子里挣扎得厉害,还发出“呜呜呜”的奇怪响动。   齐钺盯着袋子,冷淡道:“谁?”   卫达上前一边打开袋子的封口,一边道:“熟人。”   张品殊的手脚都被麻绳绑住,嘴巴也被一根布带勒紧。   他出了袋子先是被眼前的烛火晃了眼睛,捞起手挡了半晌才看清眼前的景况,虽然呜呜咽咽地说不清话,还是半跪半爬地往齐钺的方向挪,一路上都在磕头。   看着张品殊就快要爬到自己脚边,齐钺嫌弃地挪开靴子,对着一旁的近卫点了点下巴。   近卫们眼疾手快地将张品殊拽开,替他解下了封住嘴巴的布条。   “侯、侯爷,救我!侯爷……”   张品殊嘴巴被勒了太久,这会说话还不清楚,听着有点像大舌头。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住磕头,刚才被勒住嘴巴时溢出的黏涎子还挂在嘴边,看得齐钺有点恶心。   “别磕了——”齐钺不耐烦地偏过头去,懒得多看一眼,“想要我救你,就说点儿值得救的话来听。”   “值得、值得救……”张品殊嘴上重复着齐钺的话,眼睛滴溜溜地瞎转了半天,突然瞪得老大,“有!侯爷我有!”   “毒米!粮仓!黄曲毒米!”他似乎因为惊吓过度而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的……只有我知道!”   “你说什么?”齐钺闻言把眼神看回地上的张品殊身上,内里却尽是厌恶的鄙夷。   “我、我知道……”张品殊两个眼袋快掉到了下巴磕上,散了发髻的头发乱得像枯草,满脸口水眼泪地咧着嘴冲齐钺笑,“那事儿是谁干的,我知道。”   齐钺靴底碾过地上的氍毹,两步跨到张品殊跟前,揪小鸡子似的将人拽起来,眼神狠戾,“谁!”   “我不能说,嘿嘿——”张品殊笑出了声,像个街头的疯妇,夸张地凹着嘴型,“我要活!”   齐钺一把将人推翻在地上,反手抽出卫达腰间的佩剑,“那我现在就叫你死。”   “哈哈哈——”张品殊干脆大喇喇地就这么仰面躺在地上,“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   “可是,侯爷——”他突然死死地盯着齐钺,“我要活!”   “呵。”齐钺冷笑一声将剑交还给卫达,曲单腿蹲在地上同样瞪着张品殊,“那你想怎样?”   张品殊在齐钺的眼神里打了个寒噤,他喘了两口气才低声道:“只有我知道,我要面圣。只有圣上说我能活,我才能活。”   卫达带人下去后齐钺疲惫地坐回书案边,以手扶额,闭上了眼睛,有点似梦似醒的感觉。   “侯爷?”   直到他听到卫达的声音就在他跟前。   “夜深了,去房里歇罢。快入冬了,小心着了凉,夫人要怪罪。”   夫人?   齐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懿儿!”   他睁眼,却只看见眼前的卫达。   “侯爷。”卫达垂首道:“夫人不在府上,您要是找她有事儿,明儿个我去传话。”   “没、没事。”齐钺深吸了两口气,捏了捏胀痛的眉心,“你明天悄悄去传话,把今晚的事儿大致告诉夫人,说我明天会去面圣请旨,等圣上应了便带张品殊去御前。”   “是。”卫达虽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但心里还是不解,“要全说吗?只怕夫人要忧心……”   “岳父大人官拜一品,等我带了张品殊去面圣,早晚藏不住。”齐钺起身看着相国府的方向,“她知道的越少,就想得越多,反而忧思更重。”   “是。”   “今晚可还有其他活口?”齐钺转身问道。   “都是死士,事败自裁,没有活口。”卫达小声道:“尸首都留着,侯爷可要亲自看看?”   死士?   这个词莫名戳进了齐钺的记忆里,让他想起那个被弯刀划破的除夕夜。   斯木里至死都没有提起过那个除夕夜,当时情况紧张,齐钺也未来得及多问。   可是斯木里为什么不提呢?   他曾经差一点就能在战场外干掉自己,多么值得炫耀的功绩。   为什么不提?   “他们用的什么武器?”齐钺惺忪的睡眼突然凌厉,“那群死士。”   “就……”卫达有些不解,“寻常刀剑啊……”   “那便不用看了。”齐钺泄气地靠进椅背里,“尸体处理掉,张品殊着人看好。”   “卫达。”他又阖上了眼皮,“帮我把灯灭了罢,我今晚就歇在书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隔壁的文正文完结啦!很快可以开始这边的爆肝双更!完结可待~   大家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我先安排一下?   还有阿鱼的古言预收文《我就是馋那个和尚》,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戳专栏康康!   1V1,HE,文案:   沅州城内谁人不知,四海镖局的大小姐——林歌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她看着是个甜美可人的丫头,却有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一身男装与父亲走镖时,附近的山匪都要退避三舍。   林父整天看着皮实欢脱的女儿傻乐,倒是教林母愁白了头。   眼瞅着女儿及笄之年已过,这婆家的事情要去何处说?   *****   小和尚悟尘被住持师父从溪边的竹篮里捡回山上的时候尚未满月,直到弱冠之年。因为师父一句“未曾出世,如何渡世”,悟尘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庙。   *****   两人头回遇见便闹了个大乌龙,悟尘被林歌背后一脚,直接踢了个大马趴。   待悟尘拍拍尘土站起来,双手合十唤了一声“女施主”,林歌觉得这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和尚长得也太好看了!   *****   悟尘被林歌带回了家,林母瞧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女儿心内大喜:“求大师在府上多留些时日罢,教教我这女儿读书认字也是好的。”   于是林父这一单走镖独自上路,却不曾想箱子里装的是改变所有人一生的货物。   *****   从林歌每日追在悟尘身后欢快地喊着:“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悟尘总是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到悟尘把林歌紧紧地拥入怀中,哽咽道:“歌儿,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好不好?”   林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然后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   活泼善良粗线条女主武力值爆表X清规戒律超别扭男主智力值满格   一句话简介:女追男,隔层纱! 第85章 一代帝王渐迟暮   巍巍宫墙瓦, 曲曲回阆苑。一叶堕金井,秋色满蟾宫。   齐钺走在皇宫的甬道上, 想起小时候的情景。   他在很小时便入过宫,那时还有齐重北和两位兄长。他拉着哥哥们的手, 跟着进宫参加皇帝的赐宴, 在同样的一条甬道上,当年的他走得蹦蹦跳跳的。   齐重北很严厉, 会板着脸斥责他没有规矩;齐锏却总是最宠他,为了怕他犯错, 会把他抱在怀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 皇宫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变的只有那个走在路上的孩子。   “哟!王爷来了!”宫里管事的公公侯在殿外,见着齐钺立马堆笑行礼, “奴才请王爷安。”   “公公抬举了。”齐钺抬手免了对方的礼数, “封王之礼未成, 哪儿来的王爷。”   “嗐——这诏书都下了,还不是早晚的事儿!”能在御前做大太监的人惯会的便是察言观色, 齐钺既然不喜,他也不会继续这个话题, “圣上候着了, 侯爷里面请。”   齐钺使了个眼色叫后面的人跟上,一旁的太监却尴尬地止了步。   他回头打量了一眼那太监,没有言语。   “这……蒙圣上垂怜,侯爷可佩剑于御前自有行走。”太监说着眼神飘向齐钺的身后, “可旁人……”   齐钺并没有多言语,跟身后的卫达打了个眼色便抬脚走进了正殿。   早朝下了有一阵了,文武百官这会都该出了宫门了,齐钺走进空落落的大殿,能听见靴底碾过地上大理石地砖的回声。   “齐卿来了?”   倒是隗文帝先开了口,齐钺上前,标标准准见了个武将的礼。   “起来说话。”隗文帝摆摆手,“你回隗都后身子不好,朕想教你好好养着便没有传召,也免了早朝;好些日子没见啦——”   隗文帝又招了招手,“上前来,教朕瞧瞧。”   “蒙圣上挂心。”齐钺上前两步,“齐钺惭愧。”   隗文帝伸手,身边眼尖的老太监就立马上前,扶着他缓缓走下龙坐。   齐钺躬身站着没有抬头,他余光打量到隗文帝来到自己身前,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感受到对方的苍老。   有时候人的苍老不在弯曲的脊背和难展的皱纹里,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日暮西沉的气息。   “当初,你跟着齐重北进宫赴宴的时候,刚这么高——”隗文帝伸手比了比自己腿根的位子,“那时候齐锏抱着你,朕也抱过你。还记得吗?”   “臣彼时年幼,映像不深了。”齐钺答得恭谨,却没有说实话。   那时的隗文帝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目光如炬,声如洪钟,连抱着自己的双臂都格外有力;远非今日这般迟暮的景象。   时移世易,隗文帝老了,那时陪在他身边的父兄也不在了。   天真的稚子已经长大,齐钺不愿再话当年。   “你不记得了,朕却记得很清楚。诶——”隗文帝的叹息带着深深的无力,“那会你可真粘齐锏啊,朕一抱你,你便要哭鼻子。”   “没想到啊……当年趴在齐锏怀里嗷嗷哭的毛头小子,一转眼,都已经比朕高出一个头了。”隗文帝拍了拍齐钺的肩,“你很好,一方将帅,可安国家。好。可是,朕,老了。”   齐钺这时候抬头,才看清隗文帝微微佝偻的脊背,一代帝王真的已经不再年轻。   他抱拳行礼,“圣上龙体康健,才是隗明四境万民之福。”   “嗯。”隗文帝由老太监搀扶着重新坐回龙椅之上,“这人啊,年岁大了便总爱琢磨以前的事儿,齐卿也不必往心里去。”   他没有再等齐钺答话,他知道齐钺也说不出什么太好听的话来。若是想听恭维的话,尤敬之之流能比齐钺说得强上百倍,但他也早就听腻了。   “你在折子上说了北境军粮案的始末,但也只说了个大概;朕瞧着蹊跷,今日下了早朝便把相关的人都留在了偏殿暖阁里,你是想要张品殊单独同朕交代,还是把大伙儿都召来?”   “齐钺事无不可对人言。”齐钺躬身行礼,“但凭圣上决断。”   “嗯。”隗文帝从鼻孔里挤出点声音算是应下了,转头吩咐老太监,“都叫来罢,和那个张品殊一道。”   林怀济领着六部重臣进了大殿,遥遥向隗文帝行礼,隗文帝靠在龙椅上没有睁眼,挥挥手便算是应了。   直到卫达拎着张品殊“嗯嗯啊啊”的进殿,隗文帝才微微张开点眼缝。   “就是他?”隗文帝皱着眉头,对张品殊这样品阶的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张品殊浑身绑满了绳子,缠得活像个粽子,一路被卫达拎着进了大殿,这会还被蒙着眼睛堵着嘴巴。可他耳朵还在,听出了隗文帝的声音,便开始不要命的挣扎和呜咽。   齐钺回身点了点头,示意卫达将人解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时都在张品殊身上,没人注意到一脑门子汗的尤敬之往人群后面挪了挪。   卫达还没完全把人解开,只卸掉了张品殊蒙眼的黑布和塞在嘴里的破布,张品殊就忙不迭地往御前凑。   他的手脚还捆着,挣扎间跪起身子,一个劲儿的磕头。   “圣上!圣上救我!”他大着舌头的喊叫声配着额头撞地的声音,听得人脊背生寒。   隗文帝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一旁的老太监立刻心领神会,“大胆!这儿可是御前,你当是什么乡下地方?这副仪态有辱圣听,拖下去——”   门口站着神策营的近卫,闻言面无表情的上前拖着人就要走。   隗文帝抬了抬手,“现在能说清楚话了吗?”   神策营近卫松了手,张品殊马上挣扎着往回爬,嘴里不停的念叨着:“罪臣该死……罪臣该死!”   “你是该死。”隗文帝幽幽地开口,“但死前能把话说明白吗?”   “圣上饶命……圣上!罪臣官拜六品,只是太医院里最末阶的太医,连给皇室近亲瞧病都轮不上罪臣……”   张品殊哭得呼天抢地。   “圣上明鉴!那么一大仓子的毒米啊!罪臣怎么办得到……罪臣、罪臣不过是一时被贪念蒙了眼睛,答应帮人将这事儿瞒着定北候而已……”   他说到激动处还想上前,齐钺使了个眼神,他便又被卫达拎回原地。   “罪臣罪不至死啊!圣上明鉴……”   张品殊这是摆明了一副要交出幕后主使来保命的架势,大殿之上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躬身垂首,只有齐钺昂头,瞧着一言不发,像是在闭目养神的隗文帝。   殿上阒声,唯余张品殊一人的呜咽。   过了良久,大殿之上才响起隗文帝沉郁的声音——   “该死。”   隗文帝睁开双眼,几十年稳坐帝位的人不怒自威。   “当初朕受定北候玄武符时说过什么?”隗文帝对身旁的老太监招了招手,“他大概忘了,你来,你告诉他。”   老太监得令站直了身子,调高了嗓门,“圣上金口:‘自即日起,北境事无小事,齐卿权且安心阵前杀敌,朕心与北境军民共存亡——’”   “你要朕食言于定北候。”隗文帝在太监拖长的尾音里开口,“你说,你该不该死。”   听到这里,张品殊已经再难保持跪姿,他跌坐在地,涕泪纵横。   “罪臣也不想的啊,圣上……罪臣家中上有老下有下,这事儿找上了罪臣,若是不肯同流合污,也只能是杀人灭口啊……”   他哭着哭着突然睁眼,将就着小臂的衣袖胡乱蹭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   “尤敬之!”   他突然疯癫般的冲向一旁围观的众臣,卫达眼疾手快将人拦下,张品殊还是不依不饶的在殿前吼叫。   “尤敬之!你为什么要害我啊!你到现在都不肯出面保我一命,那你便陪我一起死!就是下到地底下,我也要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很关键,所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在这断章.   最近几天就会开始双更,会把欠的都补上.   一叶堕金井,秋色满蟾宫。出自《水调歌头·次韵别张梦卿》【作者】袁去华 ·宋 第86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张品殊一语石破天惊, 隗文帝还端坐殿前,殿上众人只敢小心翼翼地四下环顾。   倒是一直畏畏缩缩躲在一群人之后的尤敬之再也绷不住了, 膝盖一弯,就这么跪倒在了大殿之上。   “圣上……圣上您信我……我没有、没有……”   与之前张品殊的嚎啕和喊叫不同, 他的声音不大, 听上去更像是自语。   “圣上!”尤敬之以头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大殿之上的情景,想必圣上与众同僚都看得清, 张品殊明摆着要拉人垫背, 而微臣,就是那个倒霉鬼。”   “张品殊?”他抬头看着一旁的张品殊,“我尤敬之与你虽不相熟, 但你我好歹同朝为官, 同为圣上效力, 敬之自认从不曾与你有过什么过节,到底是谁……要你给我扣上这样一个杀头的罪名……”   之前北境军报呈抵隗都的时候, 尤敬之在争吵不休的大殿之上也曾言辞恳切,今朝亦然。   “臣虽为户部尚书, 但臣惭愧, 实在分/身乏术,户部琐事繁多,臣难以面面俱到。可天子王法在上,户部行事也自有他的规矩, 并不是臣,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   “够了。”隗文帝打断了尤敬之“情真意切”的陈词,“传朕的旨意,张品殊此人罪大恶极,斩首示众,即日行刑,九族没入奴籍。尤敬之既然与此事牵连不清,便收押大理寺狱,着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一同监审。”   大殿之上终于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死寂,连之前嚎啕不止的张品殊都没有了声音。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   “朕乏了。”隗文帝捏着鼻梁不耐道:“都下去罢。”   听到自己总算可以与这掉脑袋的官司撇清关系,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礼便要退下。   只有齐钺一人站定不动。   他低低地垂着脑袋,没有人能看到刚才一系列惊变发生之时,他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切。   “北境军粮案,前后共有三百一十六人接触毒米,共致一百四十一人死亡,有近百人落下不同程度的残疾,其中五十四人丧失自理能力,甚至需要终身卧床。”   他在满殿高呼“万岁”和“英明”的告退声里,齐钺缓缓地开口,声音和眸色一样沉。   “致死的士兵里最大的三十七岁,叫巩兴庆,是两个孩子的爹;最小的十四岁,叫熊娄,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熊番,死在了更早的‘倾山之战’里,死的时候,十七……”   隗文帝从龙椅的靠背中坐起,他倾身向前,小臂撑在膝盖上,眯着眼睛打量着齐钺,“定北候,想同朕说什么?”   “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齐钺像是没有听到隗文帝的问话,“巩兴庆、熊娄、熊番、唐承、彭安……”   “你到底想说什么!”隗文帝咬牙打断了齐钺的自语,也拦住了所有人退去的脚步。   “一两百人的伤亡于整个‘丹城收复战’甚至是整个北境十二城的收复战而言,微小得不足挂齿。”   齐钺似乎仍在自说自话,殿上气氛凝重而压抑。   “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名字,臣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名字!臣想说,他们不是躺在战报和日后史册上的一串数字,他们有名有姓有家人——”   齐钺的沉着侧脸,没人能看清他泛红的眼眶,只能听见他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有力。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会在每个夜里来找臣!问臣为什么没有带他们回家……他们不止是数字而已!”   “齐卿稍安,朕明白你的意思。”隗文帝揉着跳痛的额角,压着言语里的不耐,“你拟个名单出来,朕会着人双倍给他们的遗孀遗孤发放碑价银,等着年后国库有了闲钱,也会在北境为他们修祠立庙,让他们受后人香火……”   “圣上可知道,那点儿可怜的碑价银经层层盘剥之后,落在真正苦主手中的,能有多少?”   殿上没有人敢想见齐钺居然公然打断了隗文帝的话,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圣上不明白。死者已矣,身后的哀荣不过是对活人的安慰,毫无意义……”   “放肆!”隗文帝拍案而起,惊得一旁的老太监连忙上前搀扶,他一把推开老太监指着齐钺的鼻子,咬牙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圣上恕罪。”齐钺双膝跪地,终于抬头正视隗文帝的眼睛,“张品殊罪该万死,不足怜惜,但臣要替死去的兄弟们,要一个说法。”   “朕没有赦免张品殊,尤敬之的事儿也按例发与大理寺狱刑部一同追查。”隗文帝缓缓落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齐卿,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张品殊一死,尤敬之的事,整个北境大营的毒米案始末——”齐钺的眼神在这个隗都的初秋里几乎让整个大殿结冰,“真的还会有真相吗?”   “真的,有人会在意这个真相吗?”   “齐钺。”隗文帝的声音不是太大,却带着十足十地帝王之气,“你太放肆了。”   殿上众臣跪倒一片,齐声高呼“圣上息怒”。   “定北候……”尤敬之跪在地上遥遥向齐钺行礼,“下官知道,因为北境军的军粮偶有拖欠,您与下官一直不对付。战乱连连,国库空虚,下官实在惭愧……可是、可是下官不是有意为难……不知是何缘故,让侯爷今日一定要置下官于死地?”   还是熟悉的那一套,尤敬之说话,几乎有能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吐得“发自肺腑”的本事。   齐钺闻言不禁哂笑,“我不在乎你死不死,但一个张品殊不足以祭奠亡魂!枉死的人,需要一个真相去告慰。”   是那一百四十一名北境士兵,是齐重北,更是裴城万人坑内的五万枯骨。   “可是下官并没……”   “够了!”隗文帝打断了尤敬之的话,“尤敬之官拜三品,是六部之一的户部尚书。难道朕要因为张品殊这个罪臣的一句话,就把他推出去斩了?”   “荒谬!”隗文帝终于张开眼睛瞪着齐钺,“你们爱跪的,都给我去殿外跪着,别碍着我的眼。没事儿的的就都给我滚回去。”   相府后院的书房内,林怀济的眉头锁得很深。   “他真的这样说?”林诗懿满脸的不可置信。   林怀济并没有答话,只是在叹息之后点了点头。   林诗懿扶着椅背坐下,一时间闹不明白,齐钺为什么这么傻。   荆望守在房中,他需要躲着外人,但并不需要躲着林怀济。他弄不懂朝中的利害关系,但房中的气氛已然凝重成了这个样子,他再是迟钝也没法子不察觉。   “夫人!”他紧张兮兮地盯着不言不语的林诗懿,“侯爷会有事吗?”   “目前,还不会。”林诗懿的语气尚算冷静。   齐钺战功加身,是他的催命符,也是保命丹。   现下北境十二城虽已收复,但诸事尚未最终尘埃落定,即便有人眼热新贵或是圣上忌惮权臣,也不会敢在这个时候逆着天下万民所向朝齐钺明着捅刀子。   可暗地里……   齐钺公然顶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罪圣驾,这罪名说穿了可大可小,皇帝不计较便是无过,皇帝要计较便是犯上。   今天不计较的时候一切无恙,明日若是有旁的事发生,便可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其实诸多欲加之罪,莫须有的事情本来也就在圣上一念之间。   “爹爹。”林诗懿起身,“他现在还在宫里跪着?”   “我走前儿是,不过——”林怀济还是叹气,“后来听说圣上大怒,让人给赶出来了……”   “爹爹,我回一趟将军府。”林诗懿转身对荆望道:“走。”   荆望早已心急如焚,碍着齐钺的交代不便脱身,这会儿得了林诗懿的话,两步就蹿出了房门。   林诗懿也要跟上,林怀济却颤着声音开了口:“懿儿,你……”   “当初于他齐家落魄之时你执意要嫁他,后来圣上下来旨意你又坚决不从;再后来,你们终于还是成了亲,你还于他同赴北境,爹爹以为,总算能见到你们琴瑟和鸣;可是他齐钺风风光光班师回朝的时候,你却与爹爹说要与他和离……”   林怀济起身,抚着林诗懿头顶的手有点颤抖,“女儿大啦,好多心事也不和爹说了……”   “可是若真的过不下去,懿儿,相国府还养得起你。爹爹殚精竭虑一辈子,就想给你和你娘过上好日子,你娘福薄,你便替她都享受一遍,也不算枉费了爹爹这些年的苦心不是?”   “将军府现下一潭浑水,前途未明……就算是爹爹的私心罢,你若是有心和离,就别再去参和了,成吗?”   “是女儿不孝,叫爹爹担心了。”林诗懿福身,对着林怀济深深一礼,“女儿不知是否会与他白首,但就算为着这二十几年来受的诗书教化,也不准女儿在这时候……留他孤身赴难。”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虽然浑身湿透,但齐钺倒是不觉得冷,他喝了许多酒,倒在不知道谁家的屋檐下。   他抱着酒坛,浑浑噩噩听着耳边的雨声,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带着料峭春寒的雨夜。   当年的小女孩真的很漂亮啊,眉宇间染着点担忧的神色,她为自己包扎,指尖染上了血,却圣洁得像一尊白玉菩萨。   齐钺有些小小的懊恼,他当时抱着膝盖哭,没有看到林诗懿朝自己碎步走来的模样。   太遗憾了。   他努力地强撑开点眼缝,居然真的看到了当年的梦境。   林诗懿朝自己走来,一手撑着一把海棠花的油纸伞,一手提着裙摆,样子已经是成年后的模样,但眉宇间的担忧与当年如出一辙。   淡淡的。   就像油纸伞上的海棠花,明明生得那样娇艳,美得不可方物,却几乎没有香气,不争不抢,让这层美淡然,又悠长。   “梅香姐姐……”   他不自觉的低喃,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说好的千杯不倒呢?怎饮得这样醉?”林诗懿走到廊下,收起油纸伞递给身后的荆望,言语中带着两分嗔怪,“这身子若是不想要了便趁早说,省得浪费我的汤药。”   “梅香姐姐!”齐钺坐在地上揽上林诗懿的腰,像个孩子似的靠在林诗懿的身上,“齐钺没有用……我答应过他们的……我答应过的……要带他们回家……”   他哭得也像个孩子。   “总会好的。”林诗懿悄声安慰着,并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说的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话。   她伸出手,迟疑了片刻终于后还是抚上了齐钺的发心,也和当年一样。   她说:“别哭了,梅香姐姐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重要感情戏预警!   就因为阿鱼请假了一天你们就走光了么o(╥﹏╥)o..如果我说评论区多点人出现我就会加更的话你们会回来吗.... 第87章 爱意似火焚荒原   醉酒的人最是难缠, 明明浑身使不出一点劲儿来,却还要胡乱折腾。   荆望要抗一个齐钺并不是多费事, 却架不住这人不老实,一路上要往林诗懿身上扑, 他这段日子以来虽是因病清减了不少, 但也不是林诗懿的小身板能受得住的。   荆望连拖带拽,林诗懿还得在一旁哄着, 才总算是将人弄回了将军府。   进了主厢房,齐钺便跟个死人似的瘫倒在圈椅里, 林诗懿总算腾出手来, 抹了把额间的细汗。   “去叫管家烧热水来,再唤小斯来侍候你家侯爷沐浴更衣。”她看着齐钺一身的脏污酒气,转头对荆望吩咐道:“再熬上一碗醒酒汤来。”   醒酒汤是要入口的东西, 她想起齐钺年前在隗都中的毒, 一阵齿寒, “算了,我去罢。正好你等着小斯来了, 守着你家侯爷沐浴。”   荆望大口地喘着粗气,忙不迭的点头, 就要上前去扶齐钺。   “怎么又要走!”这醉倒的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蛮力, 齐钺一抬手,差点把荆望这样体格的人推翻在地,他死死抱住林诗懿的纤腰,“梅香姐姐不走!你答应齐钺的……”   看着自己怀里的人说着说着就要掉泪, 林诗懿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威风凛凛、立马横刀,几年间便收复了北境十二城,斩杀哈斯乌拉于马下和手刃斯木里于刀前的定北大将军吗?   她看着自己怀里哼哼唧唧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当年哭鼻子的肉团子。   “你去罢。”她无奈地转头吩咐荆望,“亲自盯着,别教旁人插手。”   荆望领命出了房门,齐钺手上的力道就松了松,林诗懿狠狠地剜了齐钺一眼,怀疑这人根本就是装醉。   “起开!”林诗懿没好气地推了齐钺一把,“人言酒醉三分醒,你疯也疯够了,再要胡来我便要走了。”   齐钺闻言倒是果然松了手,抬头盯着林诗懿,平日里深邃沉毅的眉眼被泪水打湿,雾蒙蒙的,瞧着倒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醒了?”林诗懿瞧着对方一脸的可怜相,到底还是收起了脾气,“你说说,今日为何要胡闹?”   “我……”齐钺泄气地垂下脑袋,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多饮了两杯……”   “那是两杯吗?”林诗懿刚要发火,却发现自己被齐钺带着话题走远了,她压了压火气,“我说的不是这个。你今日在御前,为何要失了方寸,公然顶撞圣上?”   齐钺再抬眸时平视前方之时,一扫之前的雾气,眼神中充满了狠戾。   他说:“我恨。”   没有人天生就会杀人,即便是从小骑马练剑的齐钺也一样。   当他在二十岁那年走上战场,手中利剑第一次刺穿敌人胸膛时,那种可怕的阻力与顿感,活人在死亡前绝望的抽搐,让他的小臂无助地打颤。   他永远也忘不了。   “懿儿你知道吗?”他幽幽地开口,“不管是北夷人还是隗明人,鲜血都是一样的滚烫,就那样洒在我的脸上。”   他从那一刻开始真实地感受到战争和死亡,也是在那一刻他发誓,要平息这一切,不让更多的人体会到当中可怕的感觉。   可是热血是一回事,经验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的齐钺太年轻了,不可避免的走过弯路。   “好在上天待我不薄,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我要尽快平息战乱,减少伤亡……”   一杯萃了布吉娜的毒酒又何妨。   “更何况我还有你。天知道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北境大营,有多想跨上枣雪飞奔回隗都;我每一天都做噩梦,深怕回来的时候你……”   不想提起秦韫谦的名字,他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我不能。北境军民十几万条人命压在我的肩上,我连喘气都要格外小心翼翼。”   林诗懿的眉头锁得很紧。   抛开前世从中作梗的人不谈,齐钺在之前的五年里没有回过将军府,她是有过怨气的。   如果不是这一世与齐钺同赴北境,或许她永远也无法真正读懂战争的含义,无法衡量十几万条人命的重量。   可当她将一切尽收眼底,当她看见齐钺的无助与悔恨,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已经原谅了那场漫长的等待。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战争必然会带来死亡,这不能怪你。”她抚了抚齐钺的发顶,“是北夷人的贪婪在吞噬着生命。”   “我也想这样安慰自己,可是不是的……”齐钺歪头靠着林诗懿,“我答应过会带他们每一个人回家,最终却只能带回战报上的数字而已……”   他曾在尸山血海中探过每一个他所能触碰到的人的鼻息,反复确认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生命,他在尸体堆里刨出一具具残缺的肢体,只求他们还有一口气。   “他们……”齐钺终于还是落泪,但他把牙关咬得死紧,“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叩、叩、叩。   “夫人。”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热水备下了。”   林诗懿被热水烫着似的一把推开怀里的齐钺,站直身子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正声道:“进来。”   老管家身后跟着一排下人,他们在房中支上木桶,很快便灌满了热水。   “夫人。”老管家躬身道:“老奴侍候侍候侯爷沐浴罢?”   林诗懿点点头,转身要走,却被齐钺一把拽住,“都下去,我自己来。”   林诗懿压着火气待下人都退下去,扭头盯着齐钺,“你又要撒什么疯?”   不好倒还好,这一看,刚才狠戾尖锐的人完全不见了,齐钺懒洋洋地从圈椅中起身,那两步路走得还是歪歪倒倒。   林诗懿本能的伸手去扶,这人便顺势靠在了她的肩上。   齐钺生得高大,躬身勾腰靠在林诗懿肩上的样子不太协调。   林诗懿刚要伸手把人推开,却听见——   “就靠一会。”   齐钺的声音好像也雾蒙蒙的。   “梅香姐姐,你别走好不好?你答应带齐钺回家的,你走了,齐钺便没有家了。”   “从九岁那年,就没有了。”   林诗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齐钺那两句醉话说软了心坎,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留在房中陪他沐浴。   这也就罢了,齐钺硬说怕她偷跑,隔在屏风的那一头沐浴,还要伸出一只手来拽着林诗懿的袖摆。   林诗懿在屏风的另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房中氤氲着水汽,林诗懿觉得有点热,脸上烫烫的。   “你——”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好了吗……”   齐钺松开了手,屏风那头传出一声“哗啦”的水声,接着便半晌都没有动静。   除了那杯合卺交杯,林诗懿两世都不曾饮酒,但她听说过热水会发散酒气,她接诊过晕倒在温泉里的醉鬼。   刚才齐钺的样子也不知几分醒着几分醉了,晕倒一事可大可小,可若是倒在水里闭了气,时间长了便是神仙也难救。   林诗懿仔细听着,屏风那头当真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心中一凛,抬脚越过了屏风。   齐钺披着单薄的里衣,披散的乌发还在滴水,水珠浸透了洁白的布料,隐隐透出底下坚实完美的筋肉线条。   “你……”他惊讶地抬头看着林诗懿,正绑着里衣衣带的手顿了顿,“怎么了吗?”   林诗懿也惊讶地看着齐钺,对方的里衣还没穿好,豁开了一大片胸口的皮肤,重叠横亘着几条丑陋的刀疤。   她不是没有见过齐钺的伤,却没有想过这么多,甚至在胸口这样致命的地方。   喉间微梗,她不忍地偏过头去,“你没事,为什么不应声?”   “我以为你在催我,就赶紧起来更衣了……”齐钺小心翼翼地上前,“懿儿,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林诗懿连忙后退两步,撞在了身后的屏风上。   齐钺上前两步扶住屏风,顺带将林诗懿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他勾头看着在烛火里逞强嘴硬的林诗懿,觉得对方脸红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与林诗懿之间曾经所爱隔山海,他绝望地想过,只要林诗懿不走,他远远地看着也是好的。   可人终究是贪婪的,尤其是对着羞赧的爱人。   既然他们慢慢地靠近到今天这样的位子,他还是发疯的想要破除他们之间所有的距离。   这是他之前从不敢想的。   也许真应了那句老话,酒壮怂人胆。   他终于低头,吻上林诗懿的薄唇。   林诗懿身后是被齐钺紧紧拽着的屏风,她退无可退。   或许,也不想再退了。   两世了,她只为这一个男人倾心,即使所爱远隔山海,他们也最终走过了山,跨过了海。   就算如今要携手走在悬崖边,她也从不曾胆怯。   她爱过,也恨过,敢爱敢恨,无惧世俗流言。   既是如此,那又何妨再爱一场。   林诗懿终于抬头,那截白皙的颈子在这个动作里被拉长,弧线优美。   她回应着齐钺的拥吻。   齐钺托着林诗懿的后颈,缓缓将人放落榻间。   因为格外珍惜,所以小心翼翼。   “懿儿……”他深情又贪婪地望着林诗懿,整理着自己最后理智,“我……”   “齐钺。”林诗懿的脸红到了脖颈,但她骄傲的望着齐钺,这个优秀的男人是她的夫君,“行不行?”   于是烛火摇曳,床帏缓落。   爱意似火,终于焚尽了理智的荒原。   阴雨绵绵,这一个夜晚有人芙蓉帐暖,也有人寝寒难眠。   大理寺狱的天牢里,刀疤眼背靠着牢门的栅栏。   “我今天可是一个字也没说啊!”尤敬之跪在栅栏的另一边,他拽着刀疤眼的裤脚,“大人一定会救我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有点关键来着,阿鱼来晚啦~抱歉!   明天阿鱼去拔牙,希望晚上可以活着回来给你们更新o(╥﹏╥)o 第88章 别离情思染花香   林诗懿醒来的时候还被齐钺紧紧地圈在怀里。   看着齐钺还阖着眼皮, 她难为情地扭了扭身子想要先起身,却又怕把人吵醒, 一想到若是等会齐钺醒来二人要以这样的姿势四目交接,她面上就臊得不行。   她枕着齐钺的胸膛, 听着对方匀长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 齐钺分明睡着,可她才刚稍微动了动身子, 齐钺却环过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醉着醒着不好分, 睡着起了也是瞧不出。   “齐钺……”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齐钺迷迷糊糊地眯开条眼缝, 随口应了一句“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瞧清怀里的爱人,“我……”   瞬间好像手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他觉得自己连喘气都快忘了。   林诗懿连忙低下头, 不敢瞧着齐钺, 可这动作看来却更像是少女羞赧地躲进了爱人的怀里。   “我……”齐钺伸手抚过林诗懿如瀑披散的墨发,像是在安慰, 动作却是僵硬又拘谨,“昨晚……”   齐钺叹了口气, 小声道;“对不起。”   “你是应该要道歉……”   林诗懿似乎还准备再说些什么, 却被齐钺手臂上突然传来的力道打断。   “对不起。”齐钺抱紧林诗懿,好像害怕对方随时会消失似的,“是我酒后失态,是我行为失据, 你想怎么样都行……”   “但,能不能,别走……”   “是挺失态的。”林诗懿的脸还埋在齐钺怀里,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倒掩盖了往日的清冷,“多大的人了,喝两杯就全都灌进了眼睛里,一个劲儿的抹泪,难看死了。”   “荆望他们都瞧见了,我看你这定北大将军以后要如何做人。”   “你……”齐钺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在意林诗懿的话,“不怪我……”   “怪你什么?我不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正房妻室吗?”   林诗懿牵着颈子仰头,抬眸盯着齐钺。   “林诗懿无悔。若是你后悔……”   齐钺俯身低头,将后面的话都揉碎在了二人的唇齿间。   “荆望?”卫达从院外大步走来,瞧见了守在主厢房外的荆望,“侯爷在不在房中?快,我有要事禀报。”   “诶——”荆望一把拦住了卫达就要叩门的手,“侯爷在,但你不能进去。”   “侯爷的吩咐?卫达喘着粗气,想是一路疾行,他不解道:“可是有什么人物在房内?”   荆望竖起右手食指,故作神秘地左右晃了晃,“侯爷没吩咐,是我打听来的。”   他早起寻例来找齐钺操练功夫的时候遇到了老管家,老管家带着下人奉了晨起梳洗的东西站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经荆望一番打听才吞吞吐吐地道出,昨夜林诗懿留在房中陪齐钺沐浴,之后好像一整夜没有出过房门,所以他在门口不知道这门叩得叩不得。   荆望知道了高兴得恨不能蹿上房梁,立刻把所有人打发掉亲自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   他咧着嘴冲卫达傻笑,“咱们侯府,终于要有小世子啦!我终于不用怕齐锏半夜来踢我屁/股啦!”   门外传来争吵声,齐钺终于放开了林诗懿,二人呼吸微喘,房中的气氛暧昧又尴尬。   “你再躺会。”齐钺听出了荆望的声音,“我去叫那个兔崽子安静。”   他起身披上一件寝衣,步出屏风后一把拉开了大门,抬脚就踹在了荆望的屁/股上。   “找死呢!”他压着声音,“一大早的胡闹到我门口来了!”   “也不早了……都巳时了……”荆望委屈地揉着屁/股,“再说是卫达要闹!我都说了你在忙活小世子的事儿了……”   “你!”齐钺抬手,恨不得马上就拍死荆望,却听见房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回头,但见林诗懿虽未绾发,却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来,“懿儿,你怎么起来了?”   “你和荆望分开都是大人,凑在一处便成了两个总角的孩子,就会胡闹。”林诗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想着正事。”   齐钺闻言瞪了荆望一眼,也没反驳,他今天心情好,甚至好到可以放荆望一马;正事儿什么的还真的就浑忘了。   “卫达。”林诗懿也没打算和那两个“半大孩子”继续纠缠,转头对卫达道:“可是有什么急事儿要与你家侯爷说?”   “是。”卫达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还是没忘了抱拳行礼,“侯爷,尤敬之昨天夜里,死在了大理寺狱的天牢里。”   定北将军府的书房内大门紧闭,齐钺在里间的书案便奋笔疾书,林诗懿坐在外间的茶桌旁澄思渺虑。   此间阒静,林诗懿抬眸时,恰好看见齐钺停笔。   “你昨日刚才大闹御前,夜里尤敬之就死在了大理寺狱的天牢里。”她沉吟片刻,“大理寺狱的天牢,不是一般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而几乎整个隗明都会把你看做是最想尤敬之死的人。”   “这顶帽子扣下来,若非实据,你便甩不开。”   “就算手握证据,有心之人也可以编造莫须有的罪名继续诋毁你,轻则可以说你恃宠而骄,重则可以参你一本目无君上。”   “到底是谁的好手腕,你可有头绪?”   “我们在明,敌在暗,他不露头,就是要把我当个靶子射穿。”齐钺折起方才书罢的宣纸走到外间,“但他既然不想让我好过,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虽然现在没有头绪,但只要他还有行动,我就有机会把他揪出来。”   “他杀尤敬之只怕不止是为了要我难办。他此番谋划得当,显然是个聪明人;可聪明人便应该知道,这罪名不足以置我于死地。但要进大理寺狱的天牢杀人,也并不简单。”   “他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我,这不是一个聪明人的行事。但若是这件事能一石二鸟,那便就说得通了。”   “只怕是他担心尤敬之会说出不该说的话——这个人和北境大营的毒米案定然有关!”   “你先回相府罢。”他站在林诗懿身前,低头看着林诗懿,“我叫荆望送你。”   “齐钺!”林诗懿的眼神带着明显的怒气。   “这个你拿着,我已经签字盖印,若是——”齐钺蹙紧眉头,把方才的宣纸递到林诗懿手里,“若是日后我有什么意外,你便签好字拿出来,好教相府与将军府撇清干系。”   林诗懿捧着宣纸,能瞧见点穿透纸背的墨迹,她不用打开也知道这是什么——   她与齐钺之间的第三纸和离文书。   两世的恩怨纠葛只得半日的情意缱绻,她读得懂齐钺这封和离文书背后的深意。   但她还是恨。   “齐、钺。”她红着眼眶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你后悔了,是吗!”   她突然发疯似的拿起手边所有能用的东西砸向齐钺。   齐钺不躲也不闪,被被飞来的杯盏砸青了前额,他只是心疼又愧疚地看着林诗懿;直到林诗懿扔完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抬手一把锤向他的胸口。   他捏住林诗懿的腕子,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   “懿儿!”他紧紧地抱住林诗懿,“齐钺无悔。”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遇见你,是我齐钺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齐钺何其有幸,得妻如此,时至今日还愿与我共赴荆棘泥泞。”   “可是懿儿……若是前方当真悬崖万丈,我真的要拉着你的手一道跳下去吗?”   齐钺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就算不为了自己,你也要想想相国府上下的百十条人命。岳父大人年事已高,他真能能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怆痛吗?”   “懿儿,你知道的,这只是权宜之计。”   林诗懿在齐钺怀中终于安静下来,泣不成声。   她是说过不会留齐钺孤身赴难,可齐钺说得对,整个相国府不该与她一道赴难。   不可以这么自私的。   “那我等你。”   多晚,都等着你。   林诗懿把和离的文书收进袖袋里,她踮起脚尖勾上齐钺的脖子。   这个吻充满了眼泪的咸涩。   躲在背人处目送林诗懿出了将军府,齐钺转身便着人找来了荆望。   “这都什么时候了!”荆望听完了齐钺的吩咐恨不能跳到桌子上,“你怎么还要把我支开啊!”   “你去不去?”齐钺斜眼瞪着荆望。   荆望一抄手,一脸无赖的表情,“不去。”   “当真不去?”齐钺又问了一遍。   “不去!”荆望又答了一遍,嘴噘得老高。   “那算了。”齐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注定没人替我守着小世子了。”   “什么?!”荆望吃惊地盯着齐钺。   齐钺点了个头的功夫,荆望已经攀上墙头蹿出了将军府去。   对着荆望身影消失的方向,齐钺驻足呆望了好久好久。   相国府的日子太过平静,像是一汪没有涟漪的死水。林诗懿除了偶尔去小院侍弄她那些可以入药的花草,几乎不踏出自己的院子。   荆望时常看着林诗懿静静地坐在廊下,望着着高高的院墙发呆。   一望便是一整天。   时令终于立冬,这日起了北风。   荆望照例半躺半靠在房檐上,嘴里叼着半截草梗,把手伸进胸口里,准备摸出那枚这些日子以来被他把玩得都快起了包浆的铜板。   铜板小小的一枚,他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叠洁白的宣纸。   北风起了,吹散了茉莉花香,宣纸也被吹散了两张。   纸张顺着房檐飘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林诗懿脚旁。   和那宣纸一块落下的,还有房檐上的荆望。   他落地的动作很轻,单膝着地,顺势朝林诗懿行了个礼。   林诗懿拾起地上的宣纸,“这是什么?这么香。”   荆望摇摇头,盯着林诗懿手中的宣纸。   林诗懿看出荆望眼神有异样,她顺着对方的眼神打量着手中的信纸,不过是侯府里寻常的东西。   侯府拮据,齐钺向来舍不得用什么顶金贵的东西,这宣纸若是给寻常的读书人用算是上品,但若放在世家贵族里,并不多名贵;相府的宣纸便要好出许多。   那荆望在紧张什么?   “谁给你的?”林诗懿故意捏着宣纸不还给荆望。   荆望叹了口气,“康柏。”   康柏?   这个名字教林诗懿骤然绷紧了神经。   她把宣纸凑在鼻尖细细的闻过,是茉莉花香。   茉莉花开在夏季,那时荆望与康柏一个在北境,一个在隗都,远隔千里;如此说来,只能是书信。   谁家书信寄白纸的?   何况是康柏这样颇通诗书文墨的人。   她思忖之时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宣纸,突然觉察出异样。 第89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东西——”林诗懿捏着宣纸突然目光如炬, 她盯着荆望,“你可给齐钺看过?”   荆望看着林诗懿突然认真的表情有些摸不到头脑, 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林诗懿这才反应过来荆望还跪在地上,他抬手教人起身, “齐钺就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没有罢……”荆望起身, 还是摇头,“这是康柏给我的私信, 又没有字,侯爷随便瞧了两眼就还给我了。”   林诗懿捧着宣纸突然起身, 眉宇间愁绪深锁, 若有所思,只简短道了两个字,“进屋。”   这可教荆望站在门口犯了难。   他这些日子以来虽是天天都守着林诗懿, 白天呆在房檐上、树冠里, 夜里就守在廊下;但他还没进过林诗懿的闺房。   诚然他不晓男女之事, 也与齐钺没规矩惯了,可男女有别他还是懂的。   他站在门边, 觉得这腿要是跨过了门槛,指定得被齐钺打断。   “愣着做什么?”林诗懿进了屋子才发现没人跟上, 他回头盯着荆望脸上为难的神色, 突然明白了什么,“该守规矩的时候没规矩,说正事儿的时候倒想起规矩来了。”   “这就是你们将军府一直用的宣纸。”林诗懿把手中的宣纸递到荆望手上,“摸摸看, 有什么不对吗?”   这事儿不用林诗懿说,这宣纸荆望里里外外研究过许多遍,除了摸起来手感有些艰涩,并无异常。可这信笺大老远从隗都寄到北境,若说路上沾染上些什么东西也是寻常。   他并没有多想,旋即摇了摇头。   林诗懿急得随便从房中拽出半截宣纸塞到荆望手里,“再摸。”   “夫人。”荆望一脸诚恳,“我知道这宣纸有些艰涩,可是……”   可是这能代表什么呢?   “仔细摸。”林诗懿盯着荆望,“不是整张纸都这样。”   “有纹路的。”她压低声音道:“关门。”   这几日起了北风,林诗懿本就畏寒,付妈妈早早吩咐人在房中燃起了炭火。因为林诗懿院中不爱留下人,还特意多备下了些木炭装在一直精巧的小铜炉里,放在房间的角落,以备不时之需。   林诗懿掏出一方帕子,捏起一块木炭走到书案前;她沉了一口气,把木炭轻轻地涂在了宣纸上。   木炭的黑色很快覆盖了宣纸的一角,但有些地方却无论怎么样也涂不上。   荆望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变化,连嗓音都跟着有些变形了,“这……这是什么?”   “我猜——”林诗懿盯着信纸没有抬头,仔细地扩大着碳灰涂抹的范围,“是蜡。”   以烧化的透明蜡油为墨书写在宣纸上,这便是宣纸手感怪异的来源。而油蜡滑腻,沾不上碳灰的颜色,反复涂抹便显现了纸上的字迹。   荆望虽然文墨不通,却是识字的,他看着林诗懿已经涂好了大半页的宣纸,却瞧不懂纸上写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啊?”他焦急地问道。   林诗懿涂完一整张宣纸后终于停下了手,抬眸道:“这样的纸,康柏寄给你的,还有多少?”   荆望闻言紧张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那一沓厚厚的信纸。   林诗懿接过宣纸,粗粗地估量了这宣纸的数量,“若是我猜得不错,这大概,是个账本。”   林诗懿并不懂得做账,她也看不太懂纸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又代表着什么,只是当年她还开着那家医馆的时候,瞧过请来的账房做账,大抵能瞧出是个什么东西罢了。   她又再压低了声音,“最近几日卫达可来与你传信?齐钺那边的情况如何?”   “上次传信还是两天前。”荆望老老实实地答道。   两天前,齐钺传来了书信。   信上的意思大抵也就是圣上虽然斥责了齐钺,教训了两句要他守规矩,却再无下文。而阴暗处的对手再无动作,探查一事陷入僵局;不过将军府内一切都好,教林诗懿安心。   如何能安心?   “荆望。”林诗懿看了眼紧闭的门窗,从缝隙里透出的一抹赤金判断出乌金将斜,“今晚你想个办法,带我偷偷摸回将军府去。”   巡夜的更夫敲响了手中的梆子,夜色已深;定北将军府邸的书房内门窗紧闭,灯火通明。   所有的宣纸都被碳灰涂抹过,再由林诗懿仔仔细细地誊抄下来。   不管是林诗懿还是齐钺,都不是能瞧懂账册的人,最后还是只能交到了老管家的手里。   “管家,你再瞧仔细些。”齐钺面上焦急,可这话还是得缓着说,“慢慢瞧,千万别弄错了。”   “侯爷,老奴当年十几岁就进了侯府,从一个记账的小账房做起,帮着之前的老夫人记两笔府里的支出。”老管家双手奉上账册,紧张道:“如今,老奴入府都快要五十个年头了,这账册老奴也看了快五十年,如何会看错。”   齐钺接过老管家递回的账册,双手有些颤抖;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如此简单。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本“账册”虽不完整详实,但已经有许多细节证明户部有大量本该用于北境军军粮的银子流入了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地方——   凤鸣阁。   荆望弄不懂这其中的要害,但他能从房中凝重的氛围里读出这事非同小可;他刚要开口,却是林诗懿率先打破房中沉默——   “你们都先下去罢。早些歇下,明儿个有得要忙活。”   “我……”   荆望还想说什么,但林诗懿没有给他机会。   “康柏是黑是白,明儿个大抵就有结果。”林诗懿瞧了眼荆望,“你相信康柏,也要相信你家侯爷。”   “懿儿。”所有人都退下后齐钺才开口,“我没想到,自己苦寻无果的东西原来一直就在自己身边,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不重要。”林诗懿站在案边,没注意自己的手按在那一叠被涂满煤灰的宣纸上,“你明日去查抄凤鸣阁的结果才重要。”   “你也支持我去查抄凤鸣阁?”齐钺意外道。   他从管家口中得知事情的那一刻恨不能立即叫卫达点人冲去凤鸣阁,但他到底还是忍了。因为之前御前失态已经给帘幕后的黑手留下了把柄,他不能再有一点疏忽。   齐钺拉过林诗懿的手,从袖口扯出一截衣衫的里衬,仔细替林诗懿拭去手上方才不经意间蹭到的碳灰。   “我以为你一定会拦着我。”他恹恹道。   “隗都的城防与治安由神策营与京兆尹联合拱卫。”林诗懿的声音很冷静,似乎早就猜到齐钺有此一问,“你若是想违反祖制,越过他们去行事,自然是不妥。”   可若是不越过还能怎么做?   查抄一家民办的声色场所算不得什么顶天的大事,齐钺不是没有想过,去循例递折子,或是干脆亲自到御前去求一道圣旨下来都并不困难。   可难的是他虽然位及侯爵,说出去是响当当的定北大将军,可到底不在京中挂职,若是按常例走,最后定然躲不过会有神策营的人参和进来。   神策营那些花架子少爷兵没什么用便也罢了,麻烦的是能进神策营混资历的少爷们多少都是和隗都城内各大世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亲戚。   既然幕后之人能在大理寺狱的天牢里杀人,自由来去,想必已是手眼通天。那这事若是惊动了神策营,难免不会走漏风声。   到头来,教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着来不行,他也想过暗着办。   凭他身边定北大营带回来的近卫,偷偷掳走一家青楼的老鸨和几个管事实在易如反掌。   可明面上的事一旦被抹在了暗地里,那之后不管得到何种证据,再想搬上台面来就难免被有心之人诟病。   北境大营的事他可以不顾身家性命地去查,为的就是要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之下,既然都做了,他就不允许真相带有瑕疵,不允许有人借题发挥刻意再诋毁死者半个字。   齐钺思忖着,还是林诗懿开了口,“这事儿要查,就要光明正大的查,半点话柄也不能给人留下。不止要查,还要干净利落,不准任何外人插手。”   齐钺闻言抬眸,盯着林诗懿的眼神既是安慰也是感激。   不管分开怎样遥远的时间与距离,林诗懿终是这世上最懂自己的人。   “我有办法。”林诗懿低声道。   当两人携手走出书房的时候,子时都要过了。   因为不知道还要不要送林诗懿回相国府去,荆望守在门口没有走。   林诗懿看见外人,立马羞赧地想抽回被齐钺攥着的左手,齐钺却反手一扣,将那只纤纤玉手完全的包覆在了自己那只覆满薄茧的大手中。   他瞧了眼荆望,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跟着他再垂眸瞧着林诗懿,“今晚,你还走吗?”   林诗懿闻声抬眸,撞进齐钺温柔又带着点哀求的眼神里,她能感受到齐钺手心里的薄汗。明天的一切对齐钺来说太过重要,尽管齐钺竭力克制,可她无法不体会到对方紧张的情绪。   “不。”她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就在将军府,等你回家。”   齐钺也坚定地点了点头,使了个眼色教荆望退下。   好像从这一刻起,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   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回廊外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齐钺从门边拿过一柄油纸伞,撑开后递给林诗懿。   林诗懿接过油纸伞,眼神有点狐疑;齐钺要高出她许多,怎么会要她撑伞。   她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却脚下一空,被齐钺打横抱起。   “以后每一个下雨的日子里,你撑着伞,我抱着你。你的脚不要沾地,你整个人都不要沾了半点雨气。”   在往后人生的任何一个阴雨天里,我都想能像现在这样,护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是剧情解密(打脸)的高/潮部分,阿鱼争取双更写完,不吊着大家胃口。   (争取...) 第90章 凤鸣阁之变前夕   按照之前的计划, 齐钺会在一大早带上证据入宫请旨,他瞧着身边熟睡的林诗懿, 不敢有大的动作,轻轻抽出被林诗懿枕着的右臂, 俯身浅浅地吻过对方的额头。   因为怕吵醒林诗懿的休息, 他悄声下榻,拎上榻边的军靴, 在这样一个初冬的早晨里,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 赤着足, 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去了隔壁的偏厢梳洗更衣。   听见齐钺小心翼翼地合上房门的声音后,林诗懿便睁开了双眼, 她眼眶微红, 怔怔地望着齐钺离开的方向。   齐钺安静的体贴她不愿打扰, 阖着眼睛妥帖地收下,但那不代表着她真的可以安枕无忧。   早朝的群臣还在暖阁内候着, 此时的大殿之上只跪着齐钺一人。   隗文帝手上拿着林诗懿誊抄的账册,脑袋后仰, 将自己的眼神和账册间的距离拉得老远;他眯缝着眼睛, 伸手翻动着账册。   殿前寂寂,只有书页偶然翻动的声音。   “怎么还跪着?”隗文帝抬眼看见端正跪在殿前的齐钺,“这入冬了地上凉,赶紧起来。”   “你也是的。”他说着话转过头埋怨一旁的老太监, “朕年岁大了,总有疏忽的时候,这定北候跪了这么久,你也不知道提醒一声。”   “欸——”他放下账册看着齐钺起身的动作利落,“头前儿一直说你有伤,我现下瞧着好得差不多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这身子养得快。不像朕,瞧个册子都瞧不大清楚了。”   “瞧不清便罢了,查个青楼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朕依你便是。”说着他索性把账册撂在一旁,“只是你要求与大理寺同查此案实在有违祖制,朕知道你对这事儿上心,但朝堂之上,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朕许你旁观听审便是。”   说着,他转身对身旁的老太监吩咐道:“薛宏朗今儿个上朝么?去给朕传来。”   齐钺闻言恭恭敬敬地欠身行礼道:“谢圣上体恤。”   隗文帝抬手免了齐钺的礼,笑得颇有两分安慰的神色。   不多时,薛宏朗便入了殿,他领了隗文帝的令,带着齐钺去神策营中点人封楼。   “侯爷凯旋合该万人空巷,但听说因着侯爷的身子一直没好利索,莫说是庆贺的仪典,就算是封王的大典都只能往后挪,末将不敢觍颜上门拜见,深怕打扰了侯爷静养。”   薛宏朗与齐钺并肩走在出宫去往神策营的路上,他说着话突然停下脚步,对着齐钺抱拳行了个礼。   “说来惭愧,竟因为此,这许多日以来,末将也没机会见着侯爷的面儿,跟侯爷当面道上一句‘恭喜’。”   薛宏朗,神策营统领大将军,正二品武将,与齐钺这个定北大将军可算是平级;虽说没有世袭侯爵的名衔傍身,但他好歹也是齐重北的平辈,按礼数,在齐钺面前绝不至于要行礼自称“末将”。   齐钺向来瞧不上神策营,军务上也与神策营没有交集,他跟薛宏朗并不熟识,于情于理都受不起对方的礼。   能在隗都城里摸爬滚打走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即便不如尤敬之那般极尽谄媚之能事,但圆滑世故也定然是少不了的,齐钺心中也不愿与这个薛宏朗过多牵扯。   “薛将军使不得。”他连忙伸手将人扶起,出言止住了这个话题,“齐钺有伤不便,今天的事儿还要劳烦薛将军多担待。”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薛宏朗连连点头称是,可言语间却是突然话锋一转,“侯爷年轻,办事雷厉风行,薛某年纪大了,只怕、只怕耽误了侯爷。”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宫门,枣雪由将军府的小斯牵着侯在门口,瞧见齐钺便兴奋地打着响鼻。   齐钺接过枣雪的缰绳,拍了拍枣雪的前额安慰着,正要翻身上马却见一旁的薛宏朗停在了马车边。   文臣乘车,武将骑马,这是隗都城的规矩。   齐钺瞧着薛宏朗在马车边面露难色,也不得不上前虚与委蛇两句,“薛将军可是有事要吩咐齐钺?”   “谈不上,吩咐可谈不上。”薛宏朗连忙摆手,“不瞒侯爷,薛某年事已高,这老寒腿到了冬天就走不动道,圣上隆恩,传皇甫太医看了几回了也不见好……”   “这不,这天儿只要起了北风,我就得坐轿子或者马车。”他眼神惭愧地看了看身旁的马车,“知道侯爷今日的事儿重要,耽误不得,要不……”   他靠近齐钺两步低声道:“薛某待会唤个得力的副将陪侯爷前去可好?”   从绑着张品殊入殿,到咬死尤敬之不松口,在旁人眼中,与齐钺和北境大营毒米案扯上关系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齐钺看懂了薛宏朗的意思,心中冷哼一声。   果不出他所料,薛宏朗世故圆滑,这是要同自己、同北境大营的毒米案撇清关系。   可他心中鄙视薛宏朗的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薛宏朗虽不比齐重北一世名将,但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他与齐重北同辈,年轻时甚至还一道入过军营历练,怎么就在隗都娇养成了一个马背都跨不上的大老爷?   神策营拱卫隗都,以三倍于普通军队的给养供着,养出一班混吃等死的少爷兵不说,连统领的大将军都是这样的嘴脸。   他瞧着薛宏朗由小斯扶着坐进了马车里,想起方才与对方一同走在皇宫甬道上的情景。   薛宏朗连气息都不乱,哪里是跨不上马,分明是有备而来躲着自己罢了。   他不明白,他齐家四条人命,加上他齐钺的上辈子和这一世半辈子守护的隗明王朝,到底已经打心里烂成了什么样子。   如薛宏朗之流,这么些细致的心思,若不是用来谋算人心,而是用在政务军务上,何来当年北境十二城之变,又何来之后裴城之殇?   若是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他会不会还是在齐锏怀里做个撒娇胡闹的小少爷?   父母兄弟俱在,隗明第一将门,定北将军府的嫡出幼子可以昂首阔步求娶门当户对的宰相嫡女为妻。   若是那样,他与林诗懿之间,会不会就没有那么多错过与遗憾的伤痛了。   看着薛宏朗的车夫已经扬鞭赶着马车往神策营的方向走去,他阖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身跨到枣雪的背上。   所有的如果都不会成立,他自出生起便背负使命,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林诗懿还守在廊下,等他回家。   枣雪的速度自是不在话下,齐钺早一步到了神策营,一直在门口候着薛宏朗。   薛宏朗下了马车便连声道歉,引着齐钺进了神策营随便揪住一个门边的小兵便是一顿责骂,“侯爷大驾都到了营门口,怎么不知道迎进去奉茶,就让人站在这北风里,没有一点眼力见儿!”   齐钺冷眼瞧着薛宏朗做戏,他不介意再多耽误些时间,也好教那头的荆望和卫达他们时间充裕些。   他今日在御前乖巧地接受隗文帝安排神策营横插一脚,不过也是因为早有准备罢了。   “将、将军,息怒。”倒霉的小兵看着身形壮硕,说话倒是唯唯诺诺,他似乎被吓得有点结巴,指了指自己右眼蒙着的眼罩,“小的……小的是眼神不好……”   薛宏朗叹了口气,戏也做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教齐钺在北风里听他训人,他索性挥了挥手,“去把赵统军给我叫来。”   神策营有三倍于普通军队的给养,又常年驻守隗都不用去边关受苦,轻轻松松就能混到资历,能把孩子送进来着实不容易。   能在神策营当兵,就算不是世家直系的子弟,多少也带着点裙带关系,非富即贵,怎么这当中会混进来一个右眼带着眼罩的残疾?   齐钺心中有点起疑,盯着方才那个小兵的离开的背影又多瞧了两眼。   那小兵步履稳健,却又很轻,走在神策营校场的沙地里都不带起灰尘。   别的尚且瞧不出,可这轻功的底子,或是不在荆望之下。   “看不见的?”他故作轻松地与薛宏朗闲话道:“这神策营怎么还混进了瞎子。”   “嗐——剩个左眼还是能看见的,就是人不大灵光。”   薛宏朗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齐钺往主帐走。   “这人早前儿是宫里的侍卫,在围猎的时候救驾有功,却被猛兽挖掉了右眼珠子,怕瞧着吓人就带了眼罩。圣上感念其功,这人却也没什么大本事,形象已经不好了,还结巴,自是不能继续留在御前,换了几个地儿都待不下去,最后只能扔到神策营来。我平日里也就让他做点斟茶洒扫的功夫,算是养老罢。”   很快,神策营的张统军就被唤来了大帐,那个带着眼罩的小兵进来奉的茶齐钺还没来得及饮,就与张统军一道去往校场点人,往了凤鸣阁去。   而凤鸣阁内的卫达与荆望的行事看来也很顺利。   按照林诗懿的计划,为防私下行事,遗人话柄,齐钺会一早入宫请隗文帝旨意,让这一切的发展有理有据。   而为怕神策营之内有人走漏了风声,卫达和荆望会提前带人控制凤鸣阁内一干人等,在齐钺与神策营的人赶来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有了尤敬之的前车之鉴,为避免有人杀人灭口,齐钺已向隗文帝奏请同查此案,虽然最后只得了旁听审理的资格,但只要有资格参与其中,他就有机会安排自己的近卫看着人犯,确保万无一失。   此刻,卫达指挥着近卫将凤鸣阁内外牢牢控制住。   而荆望正横刀立于门边,看着身形臃肿的老鸨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双更失败,阿鱼明天会努力的!   有人猜到什么吗?继续红包诱惑! 第91章 凤鸣阁惊变于前   枣雪一骑绝尘, 率先来到了凤鸣阁门前;齐钺抬头,一眼便瞧见卫达已经在楼上挂出了事先约定好的事成的暗号。   他攥紧手中缰绳, 引着枣雪在凤鸣阁的门前踱着碎步,直到看到远处街的那头出现神策营的影子, 他按约定吹响了口哨。   为了讨好齐钺, 别在隗文帝面前说漏了自己没参与这次凤鸣阁抓捕的实情,薛宏朗给足了面子, 派出的神策营队伍浩浩荡荡,声势壮大。   神策营不愧是朝廷三倍给养供着的皇城兵, 那些少爷兵正经本事没有, 却是各个甲胄簇新,配备精良,他们一个个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 一脸神气活现。   还没走到凤鸣阁门前, 便引来了街上众多百姓的驻足围观。   齐钺撇了撇嘴, 这场面看得直教他牙疼。   在北境大营,破破烂烂的甲胄都舍不得扔, 东拼西凑便又是一身;可这群没用的废物点心倒各个人模人样的走在大街上。   背地里却不见得干人事。   卫达同荆望等人接到了齐钺的信号,早早隐蔽在了无人处, 悄无声息地将场面递到神策营手中。   张统军在门前与齐钺寒暄奉承, 齐钺也强装好脸一一应了。   神策营的人的确是狗占马槽者居多,但也不见得各个都是傻子,并非无人觉察出异样,只是谁也不愿声张。   左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因为张统军的意思很明显。   神策营统军共两人,正三品,在整个神策营位子也只在薛宏朗之下,能爬到这个位子的也不傻。   张统军现在只想平平安安将人送到大理寺狱,之后能和齐钺、和这些人、和这整件案子撇清关系,就是最好的了。   凤鸣阁内一众下人被麻绳绑了手,串成串被神策营的人赶着挨个从大门里走出来,街上驻足围观的人群也是越聚越多。   随着老鸨和管事的掌柜几人被单独押解出门,事情总算是要告一段落,齐钺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瞧见一旁与自己骈马而立的张统军面露难色。   “侯爷,按照惯例……”张统军在马背上冲齐钺颔首,算是行礼,“这人犯进大理寺狱前都要先搜身,看看有没有私藏什么利器毒药,一来怕他们跑了,二来,也是怕有人畏罪自戕……”   这么简单的事儿齐钺自然是知道的,可该搜查的,之前卫达与荆望必然已经都搜过了,这群花架子少爷兵也不过就是要走过过场,本也无妨。   但他转头看了眼熙来攘往的街头。   今儿虽是起了个大早,但忙活到现在已是日近中天,时值初冬,但尚算晴好,日头瞧着还是晃眼。   齐钺微微眯起了眼睛。   凤鸣阁开在隗都城最热闹的街道上,现在他身边人头攒动,议论纷扰,吵得人头疼。   这样的氛围使他心中隐隐地升起一丝不安。   “查是一定要查的,总该按着规矩办事。”他也冲张统军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可这街上这么多人看着,若是出了乱子只怕难收拾,不如进了大理寺狱再查,张统军以为如何?”   “这……”张统军欲言又止,“那只怕这路上……”   “这一路上就劳烦神策营的兄弟们多担待了。”齐钺抱了抱拳。   这一路上卫达和荆望都会在暗处跟着,他并不但心人跑了,但他也深知张统军想听什么。   于是他接着道:“若是因为这个在押解的路上出了什么问题,齐钺自当一力承担,到御前请罪。”   “侯爷这是哪儿的话儿。”张统军朗声一笑,“左不过这点儿路,能出生么事儿呢?但凭侯爷做主便是!”   枣雪是北夷草原上纯血的良驹,远比中原的马匹高大,齐钺端坐马背上,便将周遭的一切尽收眼底,他丝毫不敢怠慢,盯着身边的动向。   人犯被挨个押进了木质的囚车,天边有黑云飘过,却还没有来得及挡住越来越刺眼的阳光。   越来越拥挤的人群使空气变得燥热,今天的隗都城里没有一丝风动,有些闷热。   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人群外一个老汉勾着腰垂着脑袋推着一辆木车从人群后经过,车头前挂着面小旗子,上面写着“王麻子烧饼”。   午饭的点儿要到了。   齐钺觉得有些气促,伸手拽了拽交合服帖的前襟。   他跟着凤鸣阁的鸨娘很熟,同尤敬之厮混的那段日子里,他也算是凤鸣阁的常客。   看着老鸨被人押着走在最后一个,经过自己身边,他吁了一口气。   天太闷了,总算要结束了。   他想拉着枣雪跑一圈,把林诗懿揣在怀里,去吹吹风。   “侯爷!”鸨娘好像突然认出了齐钺,她经过齐钺的身边,突然跪倒拽住了齐钺的军靴,“侯爷您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人群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变故点燃,越发的躁动了起来。   枣雪感受到外界的气氛,也开始焦躁不安,它晃着脑袋打了几个响鼻。   这里是隗都的闹市区,一旦马匹受惊冲进人群,后果不堪设想;齐钺连忙收紧了手中的缰绳。   “没有人要你的命。”齐钺有些厌恶地抽走被鸨娘拽住的脚,“天子王法在上,会有你说理的地方。”   几个神策营的人见状上前拽开了鸨娘。   也许是因为生人的靠近,枣雪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蹄间的碎步越来越凌乱;齐钺抚着它的马鬃安慰着。   可是枣雪陪着齐钺这多年来久经沙场,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   尸山血海,阵前厮杀。   齐钺无惧,枣雪亦然。   齐钺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眸紧张地扫过人群,刚才挂着“王麻子烧饼”招牌的小木车还停在人群外,可推车的老伯已经不见踪影了。   刚才那人虽然佝偻着身子,可身形却是壮硕,或许,就不是个老人家。   人总是容易先入为主罢了。   不妙!   齐钺翻阅回忆中的碎片,方才那人一直勾着脑袋,可恍惚间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见了对方的右眼上横亘着一条刀疤……   瞬间一阵砭骨的寒意窜便全身,他似乎感受到了那只刀疤眼中凛凛的杀意,直将他后背心的薄汗都冻成了碎冰。   他立刻曲起手指放在嘴边,吹响了口哨,转头盯着正被神策营士兵拽向街边的鸨娘。   卫达和荆望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军队历练的结果便是服从命令,雷厉风行。   瞬间,十几名近卫从各自隐蔽的地方现身,朝着齐钺的方向靠拢。   人群的骚动已经演变成一场骚乱,不明真相围观人群拼命往前挤,想瞧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神策营警戒的士兵双手横枪与胸前,堪堪拦住躁动的人群,大声地呵斥着。   可这一切齐钺已经看不见了,他背对着人群盯着鸨娘,只觉得身后有一只带着刀疤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带着杀意,甚至是嘲讽。   那个身材臃肿的鸨娘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大声叫喊着:“侯爷!救命!”   “侯爷!”   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和鸨娘的呼喊声重合。   齐钺盯着鸨娘的方向太过专注,甚至迟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荆望的声音。   “小心!”   荆望朝他大喊。   他倏然回头,刚好正面对上一根飞来的钢针。   这东西他无比熟悉,曾经有六根打入他的右臂。一发六枚的叫梅花袖箭,而这次的好像只有一枚。   单发袖箭。   并不稀奇,这暗器本就是隗明人的东西。   钢针逼近,穿透闷热的空气,带着刁钻的角度划出弧线,直取齐钺面门。   那日受药物限制,他只能已身相挡,可今日的他已经可以从钢针的角度判断出袖箭射出的大致方向,然后再——   从容地矮身躲过。   在钢针擦着自己发丝经过的一瞬间,天边的阴云终于飘近,遮住了太阳耀眼的光芒。   天终于,暗了下来。   刚才钢针的尖端迎着太阳的光芒划过齐钺的鬓边,他有一瞬觉得目眩。   连骚动的人群都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在这短暂的近乎静止的时空里反复回忆起钢针行进的路线。   糟糕!   那钢针角度刁钻,取的是他的命门,也是他躲开后的旁人。   他倏的回头。   一切不是仿佛静止,而是真的静止了。   包括刚才呼天抢地、拼命挣扎的臃肿鸨娘。   那鸨娘目眦欲裂,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内里写满的是不甘与惊惧。   她那张厚涂了不晓得多少层脂粉的脸在恐惧中扭曲变形,眉间正中不偏不倚地落下了一个红点。   猩红刺目。   她所有的情绪都停留在了这一刻,停留在了那个红点之上。   “啊!——”   人群中一个女声爆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嚎叫,紧接着吓傻了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死人了?”   “死人了!”   “有人当街杀人啦!”   一场动乱在所难免。   “来、来人!”张统军的嘴皮子已经不利索了,但他还是在声嘶力竭的喊着:“保护侯爷!把人都拦、拦开!”   卫达和荆望已经带着潜伏的近卫来到了齐钺的身边,他们横刀马前围住枣雪背上的齐钺,将涌上来的神策营士兵挡在了外面。   就连枣雪发出的嘶鸣都像是在喝止。   齐钺却翻身下马推开了面前的卫达。   在闹市区的动乱可大可小,人群已经开始推搡,争先恐后地逃跑,这里有老人也有孩子,若是演变成一场踩踏,后果不堪设想。   “带人,和神策营的一起——”齐钺拽住卫达,“疏散人群。”   “你去,那个方向——”接着他揪着荆望,指了指方才自己判断出的单发袖箭射出的方向,“找一个男人,黑灰色麻布衫,身高五尺四寸,右眼有刀疤。他可能轻功了得,不在你之下,但我要活口。”   语罢,他抬手做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北境大营近卫没有人发问,应声而散。   他两步上前,躬身查看已经瘫倒在地的鸨娘的尸体。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些时候奉上双更,等不及的宝贝们可以明早。 第92章 凤鸣阁惊变之后   从那晚要熬醒酒汤开始, 林诗懿就一直放心不下要入口的吃食,她想要自己动手又实在是无从下手, 只好着人从相国府上接来了付妈妈。   消息传回定北将军府中的时候约莫是申时。   当时林诗懿正呆在东厨间内,跟着付妈妈学些简单的菜色, 与往日里的沉静从容不同, 她属实不善烹调,动作间慌乱得很。   “哟——小姐!”付妈妈的嗓门依旧很大, “放下!放下!您这是做什么呢!”   “切、切菜啊……”林诗懿一脸茫然,瞧着自己被刀刃划破的指尖。   不得不承认, 不擅长是一回事, 心绪不宁又是另一回事。   “我早就说这东厨间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非要来就算了,怎就还动上刀子了呢!”   付妈妈说着上前,正要夺过林诗懿手中的菜刀, 报信的近卫便正好冲进了东厨间, 带来了凤鸣阁惊变的消息。   东厨间里传来“当啷”一声响动, 林诗懿手中的菜刀落地。   接着是付妈妈的惊呼。   隗文帝于殿前踱步,呼吸粗重。   齐钺单膝着地跪在大殿的正中, 标准的武将之礼。身边还有几个朝中官员战战兢兢地侯在一旁,缩在朝服里的手都跟着打哆嗦。   隗文帝又在龙坐之前走了两个来回, 在终于有些气喘后才坐回龙椅之上。   “齐钺。”他的气息还有些急促, “朕就是太过纵容你了。”   “你——”他指了指齐钺身后一名瑟瑟缩缩的文官,“你来给他念念。”   “是……”那名文官哆哆嗦嗦地上前。   尤敬之没了,现下户部的事情都落在两名侍郎的肩上。   这人便是两名户部侍郎中的一人,正四品下。当初北境大营袭营战报抵达隗都的时候, 在殿前争得面红耳赤的群臣中便有他。   “此次动乱发生在洒金街,从大约午时持续到未时三刻;共有四十七名平民受伤,十二名神策营士兵负伤;加上损毁的路边摊档、建筑、道路等赔付,共计约需纹银一千三百二十一两……”   户部侍郎瞧着隗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声音也越来越小,在这空旷的大殿之上,弱得像是蚊子叫;与当日殿前激辩的光景当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够了!”隗文帝出言打断,深深地叹了口气,“听听,齐钺你听听。朕今日服了皇甫太医的药,好不容易睡了个午觉,醒来没收到你的好消息,倒是听到了这个。”   “你知不知道——”他倾身向前,“为着你搞出来的这个乱子,多少你在朝中的同僚脚不沾地儿的忙活到现在,连口饭都顾不上吃!”   同僚?   齐钺觉得有些可笑。   他感受不到大殿之上、朝堂之中有几人是他的同僚,他只知道北境大营里有他的同袍。   而他的同袍们也是时常吃不上饭的。   所以,吃不上饭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笑极了。   但他笑不出来,甚至一个表情也做不了。   张品殊死了,尤敬之也死了,现下连意外获得的凤鸣阁的线索也断了。   他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倒是不想吃饭,可林诗懿在府中定然备好了酒菜,细心地隔水温着。   他想回家了。   他跪得笔直,垂首恭敬道:“圣上教训的是。”   仿佛对齐钺的这个态度是满意的,隗文帝靠回了龙椅的靠背上。   “你是朕瞧着长大的,当年朕能顶住压力把让你承袭定北候的爵位,后来也是朕力排众议授予你玄武护符亲自送你出征。”隗文帝看着齐钺,眼神中仿佛带着点慈祥,“齐卿心中当明了,朕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齐钺惭愧。”齐钺依旧跪姿挺拔,不动如松,表情和语气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仿佛对齐钺的这个态度又不那么满意了,靠在龙椅上的隗文帝阖上了眼皮。   “你要带张品殊上殿,朕允了;你要查封凤鸣阁,朕也许了。张品殊和尤敬之都死了,朕没有怪你,现在连凤鸣阁的老板娘也没了,朕还是可以不予追究。”   隗文帝突然睁眼,坐直身体盯着齐钺。   “但是齐钺,你不是在齐锏怀里哭鼻子的孩子了,朕便是再纵着你,也该够了。加倍恩恤北境大营毒米案死伤者的事儿,朕既然答应你了,就会着人去办——”   他突然眯起了眼睛,像是捕猎者在扑食猎物前最后的聚焦。   “可你若还要借着这事儿胡闹下去,届时朝野动荡,物议如沸,逼得朕连这最后的恩恤朕也得考虑酌情的时候——”   他缓缓起身,在老太监的搀扶下步下王座。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吗?”   他在齐钺身前站定,伸手搭着齐钺的肩上,费力地躬身凑近齐钺的耳边低语道:“比起死者的身后名,难道不是活着的人们好好活着更重要吗?”   齐钺的身形依旧维持不变,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之前他是在克制隐忍,现在他是被隗文帝的言语冻僵了手脚。   “比起死者的身后名,难道不是活着的人们好好活着更重要吗?”   不知是为何,他此刻脑海中第一反应想到的不是他们之前一直讨论的北境大营毒米案的死难者,而是他的父亲,齐重北;而那些所谓的活着的人也不是死难者的家属,而是他齐钺。   他垂着头颅,看着一滴冷汗低落在自己的膝头。   自此次返回隗都,他的视线一直被秦韫谦和那只看不见的幕后黑手牵绊,直到此刻,他方才想起之前在北境大营内与林诗懿的对谈——   亘古亘今,伺君之道,犹伴虎狼。   他双手握拳,不可抑制地颤抖。   隗文帝似乎感受到了齐钺身体甚至是灵魂的震颤,他拍了拍齐钺的肩膀起身,对殿上的众人吩咐道——   “北境大营毒米案证实为尤敬之指使张品殊所为,此二人皆已伏法,余下亲眷交由大理寺狱按律惩处,此案就此做结。日后若再有别有心之人借此案兴风作浪,皆以同罪论处——”   “圣上!”   齐钺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抬头盯着隗文帝,眸间凛凛,却又似有火焰。   “圣上——”   没等隗文帝有所反应,殿外又是一声疾呼。   “启、启禀圣上——”殿外候着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冲入大殿,跪倒在群臣面前,“殿外、殿外太子洗马携太子手谕,有要事紧急求见!”   齐钺闻声回头,看见门外一人朴素青衫,身形单薄,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脚步沉稳,朝殿中走来。   那人站在殿上群臣的身后朝隗文帝恭敬行礼——   “微臣康柏,恭请圣安。”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康柏是黑是白?   阿鱼明天也争取9点更! 第93章 枫山别院的主人   康柏当年高中举人时只十八岁, 隔年春天入了隗都,在翰林院的春闱会试里顺顺当当地考中贡士, 而后风风光光进了殿试,得朱笔御批时还未及弱冠, 也曾年少轻狂、踌躇满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   若是放在寻常讲究些的人家, 这可是要戒酒茹素三日,备上三牲饭菜、三茶五酒, 沐浴更衣后进祠堂敬告祖先的荣光。   光宗耀祖大抵如是。   可他家里穷, 北境的穷乡僻壤,因为实在荒僻,幸而没让北夷人占了去, 寡母和一双年幼的弟妹总算得以偷生。   只是日子太苦了。   他爹的牌位都是他自己削块木头拿毛笔写下的, 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告慰的祖先。   而再看这宫里, 隗文帝荣登大宝几十年,手上批过多少个状元、榜眼、探花, 区区一个康柏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康柏在隗都侯缺了这么多年,早就被上位者忘了个干净。   年头上, 也就是荆望上北境不久, 太子曾修书一封道自己在外有幸结交了几名文人墨客,欲觍颜向隗文帝求些个官职。   按例,东宫太子当设太子詹事府,以统众务;又置左右二春坊, 以领诸局;按照规矩,光是洗马一职就可设一十六人。   可如今的太子李瑊册封时日尚短,历来不争不抢、为人低调,在去年被隗文帝大张旗鼓送去江南之前,瞧着一直是个不得宠的。   除了太子詹事府内日常照顾饮食起居的,左右二春坊内诸多太子属官的职位一直虚待。   是以这次他难得开口向隗文帝求点什么,又不过是从五品太子洗马或是更低的职位,隗文帝也懒得细瞧,大笔一挥便是允了。   而康柏的名字,就夹在当中。   “你——”隗文帝眯着眼睛朝康柏的方向瞧了半晌,还是对这个跪在殿前的文弱书生没半点印象,“就是之前太子向我求官位那一批人里面的?”   “回圣上。”康柏恭恭敬敬地垂着头,“正是微臣。”   隗文帝点点头,言辞平淡,“读过书?”   “是。”康柏还是垂着头,教人看不见表情,“微臣是文帝四十六年进士及第。”   “是吗?朕年纪大了,几年前的事儿居然都记不住了。”隗文帝的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你既然是读过书的,太子也为你求了官职,怎么不好好留在太子身边侍奉?”   “太子此次着臣回宫,有要事向圣上禀报。”康柏从袖袋中摸出一本书册,垂首间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隗文帝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挥了挥手着身边的太监取来。   太监取来书册后细细检查一番递到隗文帝手上,隗文帝接了,信手翻看着。   “这东西——”他随意地扫过两眼,便觉出异样,“朕好像看过了……”   殿上众人的眼神瞬间带了些狐疑,包括齐钺和康柏自己。   康柏一直垂着头,直到现在才终于抬眸看了眼一旁的齐钺,二人交换了眼神,眉间皆是紧蹙。   “圣上往后看。”康柏试探道:“兴许些不同。”   隗文帝这才耐着性子看下去,方才发现,与齐钺递上的账册相比,眼前这本明显更为相识准确,连掂在手里的分量都要重出许多。   他继续向后翻看,便果真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你是说——”隗文帝还在同康柏说话,语气却渐渐冷了下去,“此前尤敬之在户部贪墨的赃款在账面上看是流进了凤鸣阁用以玩乐挥霍,实际上这银子在凤鸣阁内走一遭后都又去了隗都城的南郊?”   康柏顿首,沉声答“是”。   隗明有祖制,当朝为官不可经商;但通过亲眷裙带置办产业,好教贪墨来的银两有个合理的去处,倒腾几手变成干净的银子,也算不得什么惊天的秘密。   之前林诗懿誊抄的账册上就已经能清清楚楚地瞧出来,尤敬之和凤鸣阁就是那样的关系。   这事儿本不难看出,齐钺坚持要查抄凤鸣阁,是因为不信就凭一个尤敬之可以只手遮天。   且不论前有除夕夜不明的弯刀客和他身中奇毒的事情,单就从他听荆望提起过天字零号房的事情,就可以笃定尤敬之不过是幕后黑手马前的小卒。   他与林诗懿费力筹谋要从凤鸣阁中找处线索,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曾想今天会在消失已久的康柏口中叙上前文。   从在康柏暂居的小屋中查到本来已经消失无踪的毒米,到林诗懿收到的十二字匿名书信是康柏的手笔,再到久查无果的毒米案线索竟然埋在康柏寄予荆望的私信中。   一直到现在,连断掉的线索都能被康柏再次接上……   隗都城外、南郊。   这样的关键词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南郊十里,枫山别院,黄曲秘辛,隐没山林。   “朕说过了——”隗文帝叹气间揉了揉酸痛的颈子,“此案已结,朕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对你今日的忤逆不予追究,下去罢。”   “圣上适才的吩咐臣在殿外听见了。”康柏重新垂下脑袋,仍旧是瞧着自己膝盖前尺寸见方的地方,“可太子吩咐臣来面圣道明真相的时候,圣上还不曾下旨。”   “所以——”隗文帝睥睨着康柏,“你身为二春坊太子属管,眼中只要有太子,不需要有朕这个皇帝了——”   他咬着牙,“对吗?”   “臣惶恐!”康柏以首触地,“臣为太子近臣,自当完成太子交代的任务,可臣从未想过要忤逆皇命。然臣今日入殿,瞧见枫山别院的主人赫然在殿前,臣不得不言明。”   康柏礼数周全,谦卑至极,言语间却是不卑不亢。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谨遵皇命是臣子的职责,直言劝谏亦是臣子的本分。”   “直言劝谏?枫山别院的主人?呵——”隗文帝冷笑一声,指了指人群中的户部侍郎,“你来告诉他,枫山别院的主人是谁。”   户部侍郎哪里能料到这么紧要的时刻自己会被点了大名,愣了半晌才颤颤巍巍地上前答话。   “枫山别院是之前上一任相国大人的私宅。前任相国大人因贪腐入狱,后在狱中自尽;其家产尽数罚没,变卖后充入国库,多用作北境军军饷。只枫山别院虽景致宜人,却地处罕僻,在山中出过猛兽伤人的事件后便更加鲜有人踏足,是以枫山别院一直没有寻到买家,至今仍只能算是户部的产业。”   “户部的产业,多年间无人问津,便说是他尤敬之的私产也不过分罢?”   康柏仍是跪伏在地,微微抬头,看了眼刚才长篇大论的户部侍郎,似乎对对方的答案并不意外,言语依旧很冷静。   “枫山别院的位子本就偏僻,当初建时只怕是瞧上了那满山红枫景致,可是这些年荒废下来,愈发隐没于莽臻层林之间,它变卖不出的原因倒成了有心人藏匿罪证的好地方。尤敬之借花献佛——”   他再朝着隗文帝的方向重重叩首。   “臣食朝廷俸禄,便不能瞧着这尊‘大佛’还安然地站在大殿之上!”   隗文帝在龙椅中坐直,他盯着康柏,分明很用力,眼神却再也不见当年的凌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臣早前也在户部供职,无意中撞见了其中猫腻;后来得太子赏识,进而被圣上封为太子洗马,太子心系北境,既然他信任臣,着臣细查,臣就不敢不尽心。”   康柏直起身,今天在殿上第一次对上了隗文帝的眼神。   “幸而臣不辱使命,查及始末,那臣就不敢对圣上有所保留。”   “好、好。”隗文帝无力地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意味难明,“那你说罢,是谁?”   康柏颔首应下,转头间眼神在殿上群臣间掠过,最终锁定在一个人身上——   “秦韫谦。”   作者有话要说:  好卡卡卡卡卡卡!!!双更失败,明天加油!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破局..只是要写清楚太难了....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出自《登科后》【作者】孟郊·唐 第94章 两人一马相拥眠   齐钺再次步出皇宫之时, 天已经黑尽了。   这里不是蟾宫清朗,星幕辽阔的北境;巍巍皇城, 万家灯火,隗都的繁华与旺盛全都印在他疲惫的眼底。   方才殿前的局势可谓瞬息万变。   为证实户部的账册有问题, 殿内搬来的户部账册堆成了小山, 康柏可以一一找出里面缺失或是字迹有异、疑似后补的部分;而这些部分恰好都能和他带来堆在殿外的各种证据对上。   隗文帝无法,只能命人紧急封查了枫山别院,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秦韫谦多年筹谋的证据。   铁证面前,龙颜震怒, 秦韫谦即刻下狱。   一切杂乱无章的蛛丝马迹在这一刻形成一个完整的闭环, 一切无从下手的谜题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太快,太突然。   齐钺揉了揉跳痛的额角,看见在宫门外撒欢打转的枣雪。   无论如何, 自己也有份尽心守护隗都这一片繁华与旺盛, 这就够了。   不是吗?   他朝枣雪走去, 接过卫达手中的缰绳,枣雪亲昵地将脑袋凑过来, 他便轻轻地抚着枣雪的前额,对着枣雪笑道:“高兴什么呢?”   齐钺语罢, 发现一旁的卫达一个劲儿地朝自己使眼色, 他朝着卫达眼神的方向望去,这才注意到身边还停着一辆不太起眼的马车。   马车挂着齐家的家徽,他家的确是没有什么太精致的东西,连马车都普通得教他没注意到。   紧接着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他还没来得及瞧见车里的人,只看到了那一只托着帘子的纤纤玉手——   “它可能是在高兴,今晚有这么多人陪它罢。”   “懿儿?”   齐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两步跨到马车前,看到林诗懿笑意温柔的脸。   林诗懿回了隗都,已经换回了相府嫡女、侯门主母应有的衣饰装扮,素雅清新间又不失大体端庄,只是头上依旧插着那支朴素的木簪。   “你怎么来了?”齐钺又惊又喜,觉得自己现在肯定笑得很难看。   “我申时的时候收到了凤鸣阁生变的消息,突然就后悔了,不想再等着你了。”林诗懿朝着齐钺伸出右手,“我想来宫外陪着你,无论结果如何,我们一起回家。”   齐钺牵过林诗懿的手,一把将人拽进怀里,打横抱起。   他朝着枣雪走去,“好,一起回家。”   将林诗懿抱上马鞍坐稳后,他翻身上马,马鞭轻扬。   在无人的街道上枣雪撒开了欢,一骑绝尘。   中午在凤鸣阁门口的时候,他就想带着林诗懿一道跑马。   林诗懿总是这么懂他。   身后的近卫见状,立刻拍马远远地跟上。   这夜回到将军府后,谁都没有再提起过白天发生的事,沐浴洗漱后齐钺只是浅吻过林诗懿的额头,相拥而眠。   或许大家都太累了,只想好好地歇一下。   直到第二天用过早,卫达传来了大理寺狱的消息。   “秦韫谦自从下狱开始就断水绝粮,也不肯多言语,只说、只说……”卫达的脸色不太好看,“只说要见夫人。”   “不见。”齐钺答得干脆利落。   “下狱?”林诗懿一脸不明所以。   齐钺阖眸,长叹一声,对卫达挥了挥手,“你先下去罢。”   “懿儿。”他再睁眼瞧着林诗懿,“你昨日为何什么都没问我?”   “你都那么累了。”林诗懿浅浅一笑,“歇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儿说。”   齐钺也跟着笑了笑,“就不怕是坏消息吗?”   “好坏又能如何?”林诗懿笑着,却突然唇角含嗔,“再者说,若是坏消息,你不早该赶我走了吗?”   于是齐钺便笑得更开了,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   他伸手握住林诗懿的手,敛了笑容正色道:“康柏回来了。”   待他交代完昨天大殿之上的一切,林诗懿的表情依旧冷静。   “这是好事儿。”林诗懿指尖无序地点着桌面,这显示她的沉静或许只在表面,“起码,你不用再担心荆望被人骗了。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齐钺摇摇头,“你不觉得这事儿太过蹊跷了吗?”   “康柏之前在户部当差的时日不短。”林诗懿的指尖还在敲着桌面,她在思考,“能通过正经举试的人,脑子都不傻,何况他是进士及第,若是能发现个中秘密,也只能说明他是个细心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康柏。”齐钺垂眸,盯着林诗懿的指尖,他能从对方指尖无序的跳动中窥得林诗懿心底不安的情绪。   所以,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康柏是个能人,他咬死秦韫谦的证据链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态度又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无论隗文帝之前心中作何打算,在这样的证据和态度面前都只能就范。   那可是天子。   康柏能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做到这一步,他背后的力量不容小觑。   现在想来,太子多年甘于人后,未尝不是一种隐忍蛰伏。   凤子龙孙,岂是凡人。   只是究竟李瑊所谋何事,真的只是一腔正义这么简单吗?   尚未可知。   还在现在身陷囹圄的秦韫谦……   齐钺恨他,因为他横在自己与林诗懿之间,两世都恨得牙根痒,但却没想过要把毒米案的帽子往他身上扣;毕竟——   秦韫谦只是个掌论议的左谏议大夫,从四品文官,按品阶甚至还不如之前死在大理寺狱的正三品户部尚书尤敬之,更谈不上是实权……   齐钺没有继续想下去,因为他看见林诗懿已经起身。   他连忙将人拉住,“去哪?”   “思虑无益,妄自揣度只能徒添烦扰。”林诗懿回身看着齐钺,伸手覆上齐钺拽着自己的那只手,温柔又坚定,“既然有疑问,不如,去当面问个明白。”   “我不要!”齐钺手上加力,一把将林诗懿拉近自己怀里。   他还坐在圈椅上,林诗懿被他拉坐在自己腿上,颈子和脸上瓷白的皮肤立马就飘上绯色。   “你……我……”林诗懿羞臊地别过脸去,“你知道我与他没什么的……你再这样……我、我要生气了……”   齐钺垂头埋进林诗懿怀里的动作像是撒娇,“我就是不想你见他……”   林诗懿叹了口气,每次齐钺这个样子就像是变回了当年在屋檐下哭鼻子的小肉团子,她总会没有办法。   “那你陪我一起去。”她无奈地抚过齐钺的头顶,像是给炸毛的小狗顺气,“好吗?”   “那用过晚再去罢……”齐钺也跟着叹了口气,语气里不情不愿的,“见了他,我怕吃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  蟾宫既月宫,代指月亮。   这是一个过度章,下一章会看到你们之前一直要求的东西~不要走开~今晚双更(晚一点)~~~ 第95章 秦韫谦悲惨序曲   大理寺狱的天牢阴暗潮湿, 局促逼仄。   这里关押着的都是朝廷的重犯,一般杀人放火的罪名都不够资格住进来的;为防止这些个人犯越狱, 这里墙高壁坚,只有在靠近房顶的地方有几处小口通风, 即使是在白天, 也没有几束阳光能照得进来。   墙外的天已黑尽,走廊上只零星燃着几盏摇曳的油灯。   大理寺丞事先得了大理寺卿的吩咐, 一直在牢里侯到现在,他躬身提灯走在前头引路。   能在大理寺这样地方当差的人, 见过太多落毛凤凰不如鸡的事情, 今日你奉承的对象,明日就可能是皇城的阶下囚;所以他们并不如朝中一般官员善于谄媚寒暄,更多的是知道何为祸从口出。   今日的大理寺丞也不例外, 他恭敬的朝林诗懿行过礼后就没有再言语, 只是作好提灯引路的分内事。   林诗懿跟在大理寺丞的身后走在狱中的狭窄走廊上。   暗沉、压抑——这是他对大理寺狱天牢最直观的映像。   呼吸着潮湿发霉的空气, 她甚至能在里面嗅出一丝血腥味;这里很安静,安静得那些轻微的□□和呜咽都显得刺耳。   觉得鞋底踏着的地面甚至都有些粘腻, 她抬眼瞧着那盏提灯照出来的尺寸光亮,仿佛还能看到那些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有些嫌恶地拉起斗篷的兜帽盖住大半张脸, 伸手掩住了口鼻。   齐钺跟在她的身后, 穿了一身暗色的便装没在黑暗里,看着像是一个近卫,不远不近的跟着。   走到最里间的一个牢门前,大理寺丞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儿了。”他躬身行礼, 捧起了手中的提灯,“郡主可需要微臣在这儿守着?”   林诗懿挥了挥手,身后的齐钺便上前接过了大理寺丞手中的提灯。   那大理寺丞应了声,又再行了一礼后才躬身退下。   仿佛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门里传来几声窸窣,紧接着是一个虚弱的男声,“表妹……是你吗?”   走廊深处的牢房显然与外面的那些不同,这里是一扇封死了的铸铁大门,只在门底靠近地面约莫不到一尺的地方留了个小窗。   门里门外的人互相看不见,林诗懿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秦韫谦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进,他本来就不过是个读书人的身子,还受了刑,此时已经直不起身。   费力地半跪半爬到牢门边,他艰难地伸手顶开了那个送牢饭的小窗,“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林诗懿被黑暗中突然伸出的手惊住,脚下小退两步,刚好撞到了身后齐钺的怀里。   齐钺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揽了揽林诗懿的肩。   对林诗懿来说,那只手似乎总是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她沉了沉微乱的呼吸,借着齐钺手中提灯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手。   那是秦韫谦受刑后的污血,也是北境大营三百一十六名年轻士兵的满腔热血。   “表哥当然知道,你自小聪颖早慧,却不想有一日会糊涂至此。”林诗懿的大半张脸还是埋在兜帽里,看不见表情,只有声音里传来的冷清,“你既知道我会来,就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   “呵——”秦韫谦冷笑,收回搭在小窗边的手,整个人泄了戾气,埋在地上腐烂发霉的稻草里,“齐钺要你来的对不对?他想知道我上面还有没有别人,对不对?”   “你们到现在还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谋划这么大一场阴谋,对吗!”   “从来没有人要瞧不起你。”林诗懿蹙眉,说不清是嫌恶还是痛心,“一直都是你在轻贱旁人性命的同时,也轻贱了你自己。”   “我轻贱自己?难道在你们的眼里,我不是生来就卑贱吗?表妹,我还没有跟你说过罢——”   觉得喉间泛起些许的血腥气,秦韫谦勉力地咽了下去,舔了舔自己干裂起皮的嘴唇。   “我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没两年我爹得了替户部修路的差事,死在了工地上,到了都没有拿回几两银子。村里人都说我命太硬,是克死父母的灾星;我只剩下一个姐姐,连亲戚看见我们姐弟俩都要绕道走……”   “可就这么一个姐姐,为了抚养我,硬是拖到了快三十才老姑娘出阁,到头来,嫁了一个什么废物脓包!我不是不知道她贪财,可是怎么能怪她呢?她只是穷怕了。”   “我那么努力读书,就是想要摆脱这不公平的命运,好不容易进了林府,我努力讨林怀济的欢心,弱冠之年我登科及第,又努力学着讨各位上位者和圣上的欢心……”   “左右逢迎,蝇营狗苟,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可我得到了什么?”   “我努力讨每一个人欢心,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过秦韫谦这个人活得开不开心!”   “命运从来就没有公平过!我这么努力,也不过就是一个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可就是有人,至出生即便什么都不做,得到的就要比我多许多许多……”   “我爹对你不好吗?我不敬重你吗?还是林府薄待了你?”秦韫谦骇人听闻的言论没有让林诗懿觉得怜悯,她反而觉得寒心,“你从来只看到你还没有什么,却看不到你得到的已经比普通人多了许多。”   “我得到的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秦韫谦突然咬牙切齿地发狠,“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一无所有不是活该吗?谁让他们不努力不上进!”   “你所谓的努力上进就是要从别人的怀里抢东西吗?”林诗懿不可置信地摇头,“你踏着张品殊、尤敬之的肩膀,踏着北境热血男儿的尸体去挣去抢那些根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   “秦韫谦,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怕冤魂索命吗!”   “哈哈哈——”   秦韫谦癫狂的笑声拍打在狭小密闭的囚室内,逐渐和飘荡的回声融合,层层叠叠,虚虚实实,让他仿佛置身幻境。   “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死,是因为他们蠢!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我更早地看出来,那个人想要什么……”   秦韫谦的话似乎意有所指,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林诗懿没办法听清,她不自觉的上前,躬身凑近了耳朵。   齐钺觉得蹊跷,他刚拉住林诗懿的小臂想要阻拦,就听见林思懿一声尖叫。   秦韫谦突然从小窗中伸手,拽住了林诗懿的小腿。   没有半刻迟疑,齐钺右手拔剑,手起刀落,精准利索,直接挑断了那只从铁窗中伸出来的手的手筋。   鲜血染红了林诗懿襦裙的一角,齐钺一个转身将她护在怀里,拦在了她与秦韫谦之间。   囚室内发出痛苦的“嘶”声和喉咙深处胡乱的呜咽,秦韫谦收回右手,捂在怀里。   那是读书人的右手,助他得尽林怀济的青眼,助他金榜题名,助他筹谋算计,是他这一生最后,也是仅存的骄傲。   毁了,现在全都毁了。   “啊——”他发出绝望如困兽般的嘶吼,咬牙道:“齐钺!”   “嗯。”齐钺搂着林诗懿,冷冷道:“是我。”   “为什么是你!”秦韫谦的声音似咆哮,又似悲鸣,总之再也不是隗都城内那个谦谦如玉的君子,“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总是你!”   他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颅,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你从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和我抢……这都怪你……这一切都怪你!”   “我本来只想要那个会对我笑的女孩……”   他初次见到尚在襁褓中的林诗懿时,林诗懿就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出了声。   那么好看的小人儿,粉嘟嘟的,他第一眼就喜欢。   后来林诗懿慢慢长大,不过三五岁的模样,就像是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不管他是读书还是习字,林诗懿都爱跟在一边瞧着,胖嘟嘟的小脸儿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那是第一个会对他笑的女孩。   即便是秦韫谖都不会。   秦韫谖脸上的笑容早就被生活的重压抹平了。   只有林诗懿会对他笑,他不用刻意讨好,不用刻意迁就,不管他做什么,林诗懿总是冲他笑。   比寒冬里的暖阳还是明媚。   后来林母去世,林诗懿的笑容也变少了,但还是总爱跟着他。   林诗懿喜欢读书,所以也爱跟着秦韫谦,对方读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   可这一切在秦韫谦看来,是那么的不一样。   “整个隗都城都知道,我和表妹才是一道长大的一对竹马青梅……”秦韫谦的话语在哭声中断续,“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连这也要抢……”   “表妹,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发现你不爱跟着我读书,居然是为了爬在墙头上偷看经过的齐钺……你知道、知道我那时有多难过吗……”   秦韫谦咳嗽了两声,唇齿间全是血腥味,这会怎么咽都咽不下去了,可他却突然笑了。   “但是后来你情愿抗旨也要拒婚,我那时开心极了!我当时是说过实话的,只要你能嫁给我,即使只是与我做一对相敬如宾的表面夫妻,我也是愿意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突然答应嫁给他!”   齐钺刚要开口,却突然发现怀中的林诗懿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唇。   “我不属于你,即使我嫁给齐钺,我也不属于他。我林诗懿是一个人,不是你作恶的借口,更不是你抢夺的物件!”   林诗懿离开齐钺的怀抱,掀开兜帽,重新走回那堵铸铁的门边。   “秦韫谦,你知道你又今日的下场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只是看到了日落,就已经断言天再也不会亮。”   “有谁不曾身陷黑暗,有谁不曾踏足荆棘,你从未试过向着日出的方向前行,就已经妄言这个人间再也没有光明。”   “你说齐钺从出生便什么都有了,那他承受白眼奚落的时候,你见过吗?你恨他有爵位军功可以向圣上求娶我,可你没有见过他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刀疤换来的。”   “而你呢?你只会想着你没有的,就要从旁人手中夺过来。”   “单凭这一点,我爱他而没有爱你,就证明我的眼睛还没有瞎!”   林诗懿没有爱过自己,秦韫谦从一开始就知道。   就如同当初从北境回到隗都的路上,在驿站的门口,林诗懿给他一封手信向他示好,不过是为了让他把碍眼的雪信带走。   他都知道的。   但他还是强行骗自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他想用一切办法击垮齐钺,也许这样林诗懿就可以属于他。只要林诗懿能呆在自己身边,他就可以继续骗自己,林诗懿是爱自己的。   刚才的右手是他最后的骄傲,而对林诗懿自欺欺人的感情是他苟延残喘最后的希望。   没有了。   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绝望地躺平在腐臭发霉的稻草上,前所未有的冷静,再也哭不出来了。   “我能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就因为我带去了雪信?”他阖上眼睛,像是担心最后的审判迟迟不到,又加了一句,“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你带来雪信我是有起疑,但还不到怀疑你的程度,你后来说那是我爹的决定,我也是信的。”   林诗懿也觉得有些乏了,她刚想靠在铁门上,却发现齐钺先她一步,将手垫在了她的身后。   “你太急了,秦韫谦。在驿站那晚我的确想过要与齐钺和离,但我不曾开口,我只是说与他有些矛盾,可你开口就问我和离的事情。你不是这么不谨慎,会把心中猜疑说出来的人。”   她冲齐钺抱歉地笑笑,“你真的太急了。”   “我虽然知道你大概已经不走在正路上了,但的确没有想到你能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甚至,在你府上那一晚,我还天真地想过要规劝你。还记得吗?《了凡四训》。”   “此书讲究‘命自我立,福自己求’,结合儒释道三家思想以及作者自身的经历导人向善,宣扬行善者积福,作恶者招祸,鼓励‘向善立身,慎独立品’。自是有大智慧的,诗懿很喜欢。”   林诗懿那夜的话还响在秦韫谦的耳边,最终和她今晚的声音重叠融合。   “命自我立,福自己求。向善立身,慎独立品。”   “秦韫谦,每个人受到伤害或是失去挚爱都不该是他作恶的借口,你的一生由始至终都是你自作自受,怨不得命运,也怨不得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命自我立,福自己求。向善立身,慎独立品。节选自《了凡四训》【作者】袁了凡·明   还没有完全终结秦韫谦对不对?还有雪信我也还记得!明晚直播齐钺鉴biao现场~ 第96章 作恶者悲惨终章(一)   已经知道不会再有想要的答案, 林诗懿只把今夜的一切当做他与秦韫谦二十几年来兄妹情义的一场割裂和话别;她已经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云锦蒙面的翘头履甚是轻便, 几乎没有脚步声。   齐钺本来就不对秦韫谦抱有任何希望,他只是来陪着林诗懿, 现在林诗懿既然要走, 他便片刻都没有迟疑地跟上。   与林诗懿的翘头履不同,他的军靴碾过潮湿粘腻的地面, 仍然在这静得可怕的牢房尽头铿然作响。   而这靴底的声音,对秦韫谦而言, 似乎是对他生命终点下达的最后判决。   恨意与不甘汹涌而来。   他坏事做尽, 根本就不怕下地狱,他只恨自己没有能带着齐钺一起下地狱。   “齐钺!”   他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是哀鸣, 也是咆哮, 他的声音在绝望中仍然浸满了狠戾的恨意。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得到一切吗?”   “今日吾躯归故土, 他朝君体也相同……哈哈哈——”   瘆人的笑声回荡在狭小的走廊里,秦韫谦的嗓音破碎不堪。   “齐钺, 我在那头等着看,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林诗懿回身看着身后的齐钺, 眼神有一抹不易察的担忧, 齐钺没有言语,拉过林诗懿的手继续朝外走。   秦韫谦□□枯霉变的稻草戳痛了眼睛,却只等来冷漠的脚步声算是回应,他终于在这令他厌恶的声音中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落狱, 抄家,这一套流程大理寺狱可是熟练得很,第二天一早,卫达就带来了消息。   “见过侯爷,见过夫人。”卫达行罢礼后恭恭敬敬的上前,凑到齐钺跟前,“侯爷,秦韫谦,没了。”   林诗懿正坐在书案前为齐钺开调理身子、恢复左臂的方子,闻言间手中一顿,一张整洁的宣纸上留下了一团难看的墨迹。   齐钺跟着蹙眉,不为了秦韫谦,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药方,就这么糟蹋了;更是可惜了这难得别样的“红袖添香”的美好图景被打扰。   “怎么就没了?”他眼神还留在那团墨迹上,“大理寺卿亲自上阵,不是正审着呢吗?”   “早上要提审时,发现人都凉了……对上报得是畏罪自裁,左右秦韫谦的罪名也逃不开一死,圣上便没在意。可是……”   许是觉得这话题不太适合教姑娘家听见,卫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尸体运出了大理寺狱,荆望找机会去瞧过,没有找到自裁的痕迹;大理寺狱那样的地方管得严,想要自尽也不容易。”   齐钺点点头,“那可是受了刑,身子吃不住了?”   “荆望说看着虽是受了刑,但都不是致死的伤,大理寺狱的人精于此道,手下是有轻重的。”卫达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荆望甚至都没瞧出中毒的痕迹,这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秦韫谦其罪当诛,如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赦免,就他昨晚的表现来看,也不像是会坦白交代争取宽大的样子。   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齐钺并不意外。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对方昨夜在牢中最后的嚎叫,就像是一种莫名的诅咒,直教他到目下依旧脊背生寒。   不是真的怕了一个死人,而是这事儿确实蹊跷。   当初他与林诗懿曾谈到过,怀疑秦韫谦就是枫山别院的主人,但这事到底还是不了了之,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秦韫谦太年轻了。   他一直疑心北境大营的毒米案和当年齐重北兵败一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幕后的主使即使不是同一人,肯定也存在某种关系。   可是秦韫谦太年轻了,他虽然比齐钺、林诗懿大上几岁,可十几年前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尚未出仕为官,怎可能与当年那样的大案有关系?   见齐钺愣在案旁半晌没有言语,卫达又试探性的唤了声:“侯爷?”   “嗯,我知道了。”他猛然回神,瞧见一旁的林诗懿脸色也不太好,“懿儿,你没事儿吧?秦韫谦也算是在岳丈大人身边长大的,不算半个儿子,也会半个学生,他骤然落狱,接着暴毙,岳丈大人想来也不好过,稍后我教管家备上些薄礼,我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林诗懿抬头望着齐钺,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倒是卫达难得急躁地接过了话,“侯爷,末将正要说这事儿呢。秦府被抄,说是搜出与相府下人往来的书信,大理寺卿奏请圣上问是否要去相府拿人,估计派出拿人的神策营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林诗懿紧张地从圈椅中站起来,一时不查,膝盖撞在桌子腿上,差点跌倒。   齐钺连忙将人扶了,语气因为急躁,听上去带了两分责备,“你什么时候也和荆望一样了,说话不知道捡紧要的先说!赶紧叫管家备马车去!”   林怀济到底还是朝廷的一品大元,即使神策营的人有皇命在身,也不敢跟去一般人家拿人似的嚣张跋扈地冲进去。   带头的人在门口与相国府的管事寒暄了好一阵,确定了今日要拿的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子后,只带了几个人入府。   见着林诗懿急得魂不守舍的样子,齐钺也顾不上备马车了,直接自己去马棚牵了枣雪,带着林诗懿便一路飞驰到相府,让卫达和今日当值的近卫在身后一通好追。   可即便这样紧赶慢赶,待二人抵达时,相府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有付妈妈引路,二人径直来到了后院婢女住的偏厢。   刚一进院,林诗懿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火油味。   这种刺鼻的味道她太熟悉了,之前在丹城城外,他遇到裴朗焚烧尸体的时候,就曾经用了不少火油。   乱局当前,神策营那群不堪大用的花架子少爷兵早就没有什么严整的军纪可言,乱哄哄地将小院围住。   齐钺本就忧心,看到这场面更是心烦,推开面前挡着的废物护着林诗懿往里走。   神策营领头的听见动静,一见是齐钺带了林诗懿来了,额头的汗珠马上啪啪地落,赶紧迎了上来,“末将见过侯爷,见过郡主。”   林诗懿紧张地上前,“我父亲呢?”   “这儿这么危险,哪里是相国大人能呆的地方,末将着人将相国大人送去了前院儿正厅。”领头的似乎对自己这一通溜须拍马的操作颇为得意,脸上堆着笑,“侯爷和郡主也去前院……”   “别废话了!”齐钺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压根不领情,“到底怎么了?”   “是、是。”外面盛传定北候不好相处,今日领头的算是见识到了,他一边应声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过、不过是一个疯妇罢了……”   “你们这么多人。”齐钺盯着那名神策营领头的,“一个疯妇都制不住?”   “这、这……”领头的又抹了把下巴上的汗,“这房中还有其他的下人……末将、末将也是怕……牵连无辜,所以、所以才……”   好在跟着齐钺的近卫这会也赶到了,齐钺将身旁的林诗懿留给卫达,“先送夫人去前院儿看看相国大人。”   说罢他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了面前当着的神策营的人。   直到走到近前瞧清了偏厢的情况,他才恍然大悟。   墙角里的确缩着几个哆哆嗦嗦的婢女,看着年纪都不大,可是真的让神策营裹足不前的原因只怕不是这个。   空气里之所以弥漫着火油的气味,偏厢里到处都是火油泼过的痕迹,逮捕一个小小的婢女让相国府走了水,日后若是责怪起来,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齐钺又在上前两步,看清有人手持火折子拦在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婢女前;那人一身暗黄色细棉布襦裙,垂着脑袋的身影有些眼熟。   “雪信?”他试探道。   那人听见动静抬头,眼神空洞像是一个死人,却在瞧清来人后终于泛起了光芒,“侯、侯爷?”   齐钺到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不管前生还是今世,秦韫谦总是能对相府甚至是前世将军的一切了如指掌,原来一直和他书信往来的人——   是雪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将现场直播齐钺的鉴biao现场,很快奉上!   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香港跑马地天主教圣弥额尔坟场的对联,【作者】查理曼大帝的老师写的拉丁文诗句。 第97章 作恶者悲惨终章(二)   “侯爷?”雪信眼里马上泛着泪花, “您是来救我的,是不是?雪信不想死……”   “谁也没说要你死。”齐钺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冷淡, “秦韫谦虽然罪大恶极,但想来你也不够资格牵扯上北境的军粮案, 你只是与他有些牵扯, 罪不至死。”   “可你先下若是再前行一步,铸成大错, 那便是法不容情了。”   “法不容情?”雪信嘴角带着点苦笑,空着的那只手背拭了拭脸上的泪痕, “可是我至少会被发配边疆罢?小姐以前读律法的时候, 我也在一旁看过……”   “侯爷……那样雪信就再也见不着您了。”她向前走了两步,眼睛一直盯着齐钺,“您是侯爷, 是大将军, 您替我向皇上求求情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天子国法在上。”齐钺的眼神一直盯着雪信的方向, 盯着她手里的火折子,“没有齐钺说话的地方。”   “天子国法在上?”雪信突然笑出了声, 她年纪小,笑声里还带着两分稚嫩, “若是今天犯错的是小姐, 您可还会说出‘天子国法在上’这几个字?”   “她是我夫人,她若有错,我自当与她罪罚与共。”齐钺哂笑,“你凭什么与她相提并论。”   “凭什么?凭什么!”雪信还在笑, 可是眼泪又再滴了出来,她的头发似乎也沾上了火油,湿哒哒地黏在前额,瞧着真真儿像是个疯妇,“就因为她是相府嫡出的独女吗!可明明……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还记得吗,侯爷?”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摊在掌心里,做出一个向前递出的动作,“当年的洒金大街,有一个小女孩挨了人牙子的鞭子,差点要被打死……”   “是你救了我。”   当年齐重北还在时,将军府的情况虽是比现在要强,但俸禄赏赐也时常要贴补北境的军饷,还要拿去安慰战死将士的家属,其实并不宽裕。   齐钺那枚玉佩成色普通,雕工平平,并不起眼。   当年的事儿他早就忘了,也不可能远远地看着一枚瞧不清的普通玉佩就想起什么来。   可他也不敢贸然激怒雪信,毕竟还有几个丫头困在倒满火油的房间里,雪信手上捏着火折子。   “你说我救了你,但你现在却要害我夫人的娘家。”齐钺冷淡道:“这不是农夫与蛇吗?你这些荒谬的言论是从哪里学来的?懿儿从来不会这样,是秦韫谦教给你的吗?”   “你还记得的是吗?”雪信眼里有一丝兴奋的光芒一闪而过,“对,都是秦大人说的。我起先,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小姐的。”   “我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着您,哪怕是看您和小姐鸾凤和鸣,只要能看到您什么都好,雪信就不求别的……可是……”   “是秦大人说……他说小姐什么都有了……她生来就什么都有!美貌、才华、家世、还有疼爱她的父亲……就算没有您,她还会有很好很好的夫君……”   “可我什么都没有……从出生就没有……是因为我不懂得争取……”   雪信在言语间不知不觉的上前,朝齐钺靠近。   “侯爷……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只是喜欢你啊……”   从前雪信与林诗懿那样要好,一道长大,情同姐妹,齐钺相信,雪信也曾经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可是对方现在与秦韫谦如出一辙的言论当真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我不喜欢你。我根本就不记得你,从始至终,我都只喜欢林诗懿一个人。”   “为什么……”雪信崩溃恸哭,嘶喊破音,“为什么!”   这就是齐钺要的效果。   雪信已经离他很近了,他在对方失控的刹那间突然上前冲进房间,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火折子。   他一脚把身边的火折子踢出房间,转身对缩在墙角里的几个婢女利落地喊道:“跑!”   几名婢女吓傻了眼,闻声迟疑了半晌才跌跌撞撞跑出偏厢。   “为什么……”雪信跌倒在地,她就那样趴在地上,十指都嵌进了泥地里,划出了血丝,“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谈不上讨厌。”齐钺活动了下刚才因为动作过猛而突然有些疼痛的左臂,“你刚才不是问我,若是林诗懿犯了同样的错我会如何吗?”   神策营的人见状已经冲进了房间,拦在了雪信与齐钺中间。   雪信回头已经看不见齐钺了,只听见齐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懿儿那样善良,她永远不会做出这等下作的事。那才是我爱的女人。”   处理完一切的齐钺刚一回身,却突然被一个清瘦的女人撞进了怀里。   “有没有事?”林诗懿扒着齐钺的衣襟,想要看他左臂旧患的地方,“你的左手,有没有事!”   自己方才明明已经叫卫达将人带走了,齐钺抬头,看见一脸抱歉的卫达正在不远处朝自己行礼。   他了然地笑笑,林诗懿这样倔强的性子,若是不肯走,谁又能勉强得了。   林诗懿低着头,齐钺瞧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额头上那一层薄薄的汗珠。   “懿儿,这么多人瞧着呢。”齐钺一手揽着林诗懿,一手以袖口替对方拭去额间的薄汗,“我没事儿。”   林诗懿羞恼地撇过脸去,正要挣脱齐钺的怀抱,却是被人一把抱紧。   “走罢——”齐钺柔声道:“我们去看看岳丈大人。”   等林诗懿侍候林怀济服药歇下后,天又已经黑了。   最近的每一天似乎都非常的拥挤,每一件看似结束的事情都会再生变故,齐钺站在屋外的廊下,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回身拉过林诗懿的手,“怎么样了?岳丈大人还好吗?”   “不太好。”林诗懿有些脱力,难得温柔地倒在了齐钺的怀里。   齐钺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搂着林诗懿,让对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肩头,“那你可要留在相府陪陪他老人家?”   最近朝中的大事一件接一件,不用多想也知道林怀济定然是夙兴夜寐、寝食难安;他年纪大了,总不如齐钺这样的年轻人,身子亏空了便难补得起来。   可这还不是最教林诗懿伤神的。   《黄帝内经》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   林诗懿方才从脉象中把出林怀济脾虚微弱,明明是忧思过度的脉象。   可眼下迫害将军府的势力被接连拔出,林怀济之前一直担忧的问题都在慢慢被解决,他到底在忧心些什么呢?   齐钺的话她方才也想过,甚至差点就要跟林怀济说出口来,可是细想之下只能作罢。   她若是留在府中,只怕林怀济会想得更多。   “我若是留下了——”感受着齐钺的柔情,她也慢慢放松下来,难得地和对方打趣,“那你怎么办?”   “我脸皮厚,不介意做个上门女婿。”齐钺也知道林诗懿这是不想自己也跟着担心,索性也玩笑一句逗林诗懿开心,“林府家大业大,求郡主赏口饭吃罢。”   林诗懿轻笑出声,“那你吃得多么?”   “多!”齐钺也跟着笑。   林诗懿闻言轻轻拍了齐钺胸口一巴掌,“真没有人吃软饭吃得像你这么理直气壮的……”   齐钺低头,凑到林诗懿耳边,几乎是含着林诗懿的耳垂小声道:“能吃的人才能干活,我得多吃点,才能侍候好我家娘子。”   “哪、哪里学来的贫嘴!荆望、卫达都没有娶妻……你是和谁学来的一肚子坏水……”林诗懿觉得耳根发烫,羞赧地推开齐钺,娇嗔道:“回家!”   齐钺闻言没动,倒是在林诗懿面前背身蹲下。   “上来——”他拍拍自己的后背,抬头看着天中的月色,“今晚月色这么好,我们散步回家。”   齐钺背着林诗懿走回将军府之时,林诗懿已经趴在他的肩上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这一夜的一切终于回归了今晚月色一般的宁谧。   接下来几天也终于风平浪静,齐钺还得空带了林诗懿去城外的祖坟拜祭了母亲和兄长。   荆望反倒是那个最伤感的,从城外回来的一路上想着想着就抹泪。   只有齐钺知道荆望那是仿佛完成了齐锏死前重托般的释然,他也不忍责怪;只是越是明白,就越是感觉得到自己还有没完成的事情。   北境大营的毒米案以张品殊为始,经过尤敬之,到秦韫谦做结;他事后去大理寺狱翻查过雪信与秦韫谦的信笺,雪信的确与毒米案没有关系。   这一切到这里就结束了,齐重北兵败案的真相也似乎跟着一道埋进了棺材里。   “侯爷。”卫达在将军府门口迎了齐钺一行入府,瞧见了荆望红红的眼眶,“怎么了,这是?”   荆望面上挂不住,也没答话转身就跑开了。   “别理他,一会就好了。”齐钺也不好揭荆望的疮疤,只能胡乱地打了句马虎眼,接着把话题带开,“你在这儿等着我,有事儿?”   “是。”卫达脸色一沉,压低了声音,“刚才宫里来人了。”   宫里的太监送来了新制的异姓王袍服,特意交代下来,因着本朝没有出过异姓王,仿得是亲王的仪制。   “那太监传了圣上口谕,说是——”卫达接着道:“既然侯爷您身子见大好了,钦天监正好算出,下月初十……是黄道吉日……”   卫达没有再说下去。   齐钺偏头看向林诗懿,发现对方也紧张地盯着自己。   秦韫谦已死,可背后推着他朝前走的势力却没有一道停下来。   那么秦韫谦到底是幕后黑手,或者只是对方手中的一柄利刃?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讨厌的人都下线了..是不是又有一大波人要离开阿鱼了..可是不解决小鱼小虾我怎么去揪幕后大boss啊!!! 第98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   一来, 秦韫谦年纪尚轻,无论如何不可能与当年齐重北兵败一案有任何联系。   二来, 说到底,秦韫谦不过只是朝廷从四品的左谏议大夫。   论品阶, 尤敬之官拜三品, 在秦韫谦之上,可当日殿前情势那般紧张, 他都不敢开口攀咬秦韫谦半个字以求自保脱罪;论实权,谏议大夫不过是个掌论议的文官, 钱粮、刑罚、升迁、兵马一样也沾不上边, 却能在大理寺狱天牢那样的地方取人性命,来去自如。   林诗懿不是荆望,这样多的蹊跷不需要齐钺多言, 她心里明镜似的。   秦韫谦与相关的一干北境大营毒米案的始作俑者相继落狱、抄家、行刑, 朝中一时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可这一切却没能阻止封王大典的准备事宜按部就班。   山雨欲来风满楼。   齐钺往相府加派了近卫去守着,每日通报, 换林诗懿一个心安。   而他则二人足不出户地呆在将军府的后院,琴棋书画, 诗酒花茶;相濡以沫地守在这片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里。   这日林诗懿步出房间, 齐钺已经在棋盘上摆好了昨日的残局,她瞧了眼门边的站着的近卫问道:“荆望呢?”   时局紧张,后院里平时不留下人,卫达老成周全, 在府外张罗打听,留在院内的一般都是荆望。   “他最近心情不好。”齐钺上前揽过林诗懿,“放他出去打探消息,权当透口气罢。”   秦韫谦落马虽说多亏了康柏最后的证据,可说到底是他修书将林诗懿拉近了乱局里,那晚险些出事,林诗懿还扭伤了脚,一瘸一拐地将养了好些日子。   这几天荆望在内院跟进跟出,瞧着林诗懿细心调理着齐钺的身子,可林诗懿越是尽心,他就越是羞愧,每日都恹恹的。   这一切林诗懿也看在眼里,她担忧道:“他那个样子自己出去,当真不要紧吗?”   “出不了大事。”齐钺含笑安慰道:“我教卫达悄悄跟着的。”   林诗懿点点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这些天到底是为着什么?”   “还不就是康柏的事儿。”齐钺扶着林思懿在石台边坐下,“这次的事儿闹得这么大,又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康柏到现在也没给个说法,只怕荆望觉得自己拿康柏当亲兄弟,可是康柏却不这么看他。”   他又接着叹了口气,“他打小在军营里长大,跟人称兄道弟惯了,那些文人的肚肠九曲十八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我都闹不明白的事儿,更别说是荆望了。”   齐钺与荆望说是亲兄弟也不过分,荆望有心事,齐钺也跟着皱了眉,林诗懿瞧在眼里也帮不上,只能岔开话题和对方打趣。   “侯爷别总关心读书人的肚肠了,关心关心我的肚肠罢?”她拽了拽齐钺的衣袖,“我饿了。”   见惯了端庄从容的林诗懿,偶尔也能看见疲惫脆弱的林诗懿,可是撒娇的林诗懿齐钺还是第一回 见,尽管有些生涩,他还是喜欢得移不开眼。   他把难得撒娇的爱人揣进眼睛里瞧着,倾身向前。   “侯爷!侯爷!”   冒冒失失闯进后院来大呼小叫地,不用想也知道没有别人。   齐钺的鼻尖刚碰上林诗懿的,就被吓着了的林诗懿一把推开。   荆望也不曾想会看到这个,吓得也是赶紧背过身去,“那、那个……我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   “看来透气儿是有用的。”林诗懿没好气地小声道。   齐钺也跟着瞪向荆望,一脸嫌弃,“说罢,又怎么了?”   “侯爷大喜!”荆望闻言转过身来,蜜色的皮肤都能透出脸红来,但声音里还是很兴奋,“封王大典延后了!”   太子李瑊这一年在江南治理水患颇见成效,今秋隗明的江南粮仓大获丰收,粮食产量较去年几乎翻倍。   喜讯与丹城大捷几乎前后脚进了隗都城,隗文帝大喜,追封李瑊已亡故的生母皇后之位,又亲笔御书与李瑊,遥寄父子情深,盼言早日团圆。   李瑊回信只待到秋收后农闲水枯之时再仔细检查一遍河堤,并确认明年春种相关事宜一切妥当后定然早日返都,赶在年前共叙天伦。   如此一来,便是拖到了现在。   礼部现在人人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就是风风光光迎太子回宫,封王大典相关琐事繁复冗杂,只得暂时搁置延后。   听完全部的因由后林诗懿与齐钺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   不久前,几乎陷入死局的北境大营毒米案在大殿之上因为康柏带来的太子诏书而一朝攻破;现下,连秦韫谦的死都不能阻止的封王大典居然就这样被搁置延后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合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前脚太子刚风风光光返回隗都,后脚像是为了安慰异姓王爵位到了嘴边又飞走了的齐钺,这些日子以来宫中的封赏络绎不绝。   这日刚又送走了宫里送赏的太监,将军府就迎来了稀客。   老管家进后院传话时,莫说是荆望,连林诗懿都惊得不轻。   “侯爷,夫人。”老管家行罢礼小声道,“康公子着人送信,请荆望到城外一叙。”   康柏送来的信里并没有写明地方,荆望只得找去了对方之前的住处。离开隗都前他曾经陪康柏回来拿东西,凭着映像现在居然还能找见。   当日的康柏寒酸窘迫,住着的是一处混居的大杂院,老老小小都有,好多户人家挤在一个院子里;当日是趁夜摸进来的倒不觉得什么,今日白天到访方才能看出局促来。   老人们已经勾腰驼背也不好歇着,还是要做些缝补洗涮的活计;孩子们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衫,磨穿的布鞋露出冻红的脚趾,满院乱蹿。   院里的破房子瞧着摇摇欲坠,房顶上的瓦破了也舍不得换,铺上些茅草后找块石头压住就算完。   这样的房子是会漏雨的,荆望似乎能听见那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水洼里的声音,当年他小时候在北境的家,也曾经是这样。   他就这样愣在院门边出神,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荆大哥来了?”康柏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谦和有礼又带点小心翼翼,“里面坐罢。”   荆望抬头,看见康柏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身朴素的棉布青衫,外面罩着件烟青色的薄袄坎肩,人比以前更瘦了,像根站不稳的筷子似的插在那间松垮垮的薄袄里。   “都没来得及恭喜康大人高升啊。”他跟着康柏进屋,那房间若说家徒四壁都是抬举,“怎么还是这么小气?不舍得请我吃酒就算了,自己还要住在这种地方。”   “荆大哥这是怪小弟当日不辞而别?”康柏拖来一张木头小凳放在荆望面前,随手拿袖口抹了抹灰尘,“大隐隐于市,有些话可能在这里说总是要方便些。”   “我是怪你!”荆望不是个会虚与委蛇的人,他一脚便踹翻了面前的木凳,“你为什么要寄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与我?既然你有线索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或者侯爷,为什么要把夫人拉下水?当日可是她救了你的性命!”   “康柏!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荆望平日里虽是有些急躁,却不曾这样认真地发过火,康柏也骇住了,愣了好半晌才接着道:“我没想过要害候夫人,我只是、只是找不到定北候……”   那日荆望离都,康柏从自己的破屋里抱回了之前在户部当值时留下的的零星记录,那些账册散碎断续,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凭着记忆一一补全,终于找到了其中的漏洞。   可漏洞是有的,证据却不全,康柏思来想去,还是要回去户部才行。   知道此行凶险,他走前特意把整理出来的账册誊抄一份,许是因为做账的活计干了好几年,他的性子也越发谨慎。   想要把账册保存下来,可又怕账册落在有心人的手里,他藏在哪里都不放心,最终把眼光看向了北境。   他是信得过荆望的,却信不过路上送信的人,想了许多办法之后,才终于有了那一叠厚厚的白纸,阴差阳错地被林诗懿破解。   “等、等、等……你都知道有问题了还敢回去?”荆望翻了个白眼,“不要命了!”   这样的疑问康柏就是听不得,一听见那股子没道理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公义大道在前,岂是爱惜一己之身的时候?”   “不过……”   他说着说着又没了底气,毕竟当时他的确还没走到户部衙门,就差点命丧黄泉。   “是太子殿下的人救了我,后来还替我向圣上求了官。”   “但你还是没说清楚——”荆望的脑袋分析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他只会一根筋地揪住最关心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夫人拉下水?”   康柏被太子的人护送着下了江南,见到了之前李瑊查到的证据。   可是李瑊上位不久,身边实在没有精于此道的能人;而正经中举的读书人向来瞧不起这些写写算算的小巧,比起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整日对着账本总是像个算术先生。   是以查到的证据胡乱堆砌,混乱无序。   而康柏的到来,恰到好处,他整理了相关的证据,终于和自己之前交给荆望的那一封信里的内容形成了完整的链条,成为了扳倒秦韫谦的有力一击。   “我们查到户部贪墨的银两进了凤鸣阁,也查到银子在凤鸣阁转了一圈儿后进了枫山别院,可线索至此就断了,枫山别院隶属户部,我们查不到它背后真正的主人。”   康柏蹙着眉头看着一脸疑问的荆望,尽量想把事情讲得简单些。   “所以我向太子求了悄悄返回隗都细查,可仍旧无果,就算是太子的人,也摸不进枫山别院去。直到太子派过去守在枫山别院的人看到了定北候府的人也在暗中调查枫山别院。”   康柏叹了口气。   “我起先修书是想送往将军府的,可是侯爷总是不在府上,我又不放心交给旁人,直到有人告诉我郡主在相府,我便把信递了进去。”   荆望听到这里更急了,“你知道侯爷回来了就该知道我也回来了,你直接给我不行吗!”   “可你也不在将军府啊,我打听过的……”康柏撇了撇嘴,“而且太子殿下吩咐过,我们回来暗查,不能暴露行踪,所以我只好写了匿名信。”   对康柏来说,信能交到林诗懿手中就等于是交到了齐钺手中,他只是个闷头读书的呆子,又离开隗都许久了,哪里知道街头巷尾传着的那些关于侯爷郡主夫妻失和的小道消息。   荆望这样的直肠子虽是看着莽撞了些,但也有个优点,不记仇;话既然说开了,火消得也快。想起自己之前进门时对康柏的态度,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他自己怀疑兄弟在先。   “那……”他看着康柏瘦弱的小身板,都怕对方被自己吓出个好歹来,“你今日找我做什么?”   “我听太子殿下说,最近宫中有不少封赏进了将军府。”康柏压低了声音,“你提醒侯爷,宫里的东西,能不碰,便不要碰,总归……”   他顿了顿,“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会用午的点儿已经近了,院里吵闹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康柏的声音也很轻,几乎凑到荆望耳边像是耳语。   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骇人的巨响。   破烂的木板门可禁不起踹,已经可怜地躺在了泥地上。   齐钺的军靴踏在木板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   “康公子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何不干脆说完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太卡了,双更失败,阿鱼只能稍微粗长,明天加油!   山雨欲来风满楼。出自《咸阳城东楼》【作者】许浑·唐 第99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康柏骇住半晌后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下官见过定北候。”   齐钺没有答话,只是斜眼睨着康柏, 他两辈子都最讨厌和读书人打交道,秦韫谦那种精明人他讨厌, 康柏这种酸秀才他也不喜欢。   “侯爷!”荆望出了军营就没有了规矩二字, 他见状直接冲了上去,“您怎么来了?”   “我不来——”齐钺还是盯着康柏, 却怎么也找不到对方那日在御前不卑不亢、慷慨激昂的影子来,“只怕你教人卖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见。”   “哪能啊——”   荆望挠着脑袋好像还想说什么, 却被齐钺直接打断。   “是吧?”他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荆望, 继续盯着康柏,“康公子?”   “侯爷明鉴。”康柏被点到名字又再颔首,“如果您刚才在门外什么都听见了, 就该知道下官并无恶意。”   “我听见了, 所以我知道——”齐钺也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 “你还有话没说完。”   “侯爷,您该知道——”康柏抬头对上齐钺的眼神, 还是有点怯怯的,但也没有再逃避, “除夕夜的弯刀客还有您身染奇毒的事儿, 都不是秦韫谦的手笔,他没有那样的本事。”   “侯爷。”他又再抱拳作揖,深深一礼,“不得不防。”   “你连奇毒的事儿都知道?”齐钺蹙眉, 上前两步,“康公子不觉得自己知道得太多了吗?”   齐钺步步紧逼,康柏便节节后退;这房间局促逼仄,说话间康柏的后背已经贴到了后墙上。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齐钺终于在康柏身前站定,“你当日在御前那副不卑不亢、慷慨陈词的架势呢?合着跟我这儿演戏呢?”   那到底哪副嘴脸才是真的?   “我没有!”   康柏直起身子抬头,被逼到了墙角才终于能看出点荆望和林诗懿都曾说过的那种读书人的傲气。   他当日在御前能能不卑不亢,能慷慨激昂,是因为他笃信自己行得是正义之举;但在齐钺或是荆望面前,不行。   他心里有愧。   “侯爷,您与郡主还有荆大哥对康柏有救命之恩,又曾在危难中遗康柏容身之所,恩光渥泽,康柏无以为报,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将军府身陷水火而无动于衷。”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却越发透出点倔强来。   “可是太子殿下也曾救过康柏的性命,于康柏有知遇之恩,康柏也绝不能有负太子殿下所望。”   “所以不论康柏知道什么,也都只能言尽于此……”他再颔首,一揖到地,“若是侯爷定要相逼迫,康柏情愿一死,以昭日月星辰。”   齐钺闻言默了良久。   “都有恩就有恩嘛,怎么好好的说着话动不动就要死不死的?”荆望在一旁着实摸不着头脑,委实忍不了才住上前道:“你们这些秀才是不是书读多了,把个人脑子读成了猪脑子?”   没人搭理荆望,齐钺叹了口气,“所以,是太子告诉你的?我要的答案,他都有,对吗?”   康柏没有答话,仍是低低地垂着头。   齐钺回退了两步,连着道了两声:“好、好。”   说着,他转身出了房门。   “侯爷急着去哪?”见齐钺出门,卫达急急地跟上,“去相府接夫人吗?”   “夫人回相府了?”齐钺闻言慢下了脚步,“可有人跟着?”   “侯爷忘了?您出门时夫人说您有事要忙,相国大人近来身子又一直不好,她回去看看。”卫达总算跟上了齐钺的脚步,“今儿个荆望跟我都不在,您还特意吩咐了多叫了两个近卫跟着。”   齐钺叹了口气,刚才一紧张,真的给忘了;他吹响口哨,唤来独自在道旁撒欢的枣雪。   “太子在宫里吗?”他拽着枣雪的缰绳问道。   “太子殿下在西郊皇陵。”卫达放低了声音,“太子生母裴氏追封了皇后,按理说,他是该去看看的。照祖制祭拜需要提前斋戒三天,今日刚好期满,大概明日就能回。”   “裴氏?”齐钺微微蹙眉,翻身跨上枣雪,“等不了了,去西郊皇陵!”   “现在?”卫达疑惑地看了看天光,在心中大约计算了时辰,“西郊皇陵路程可不近啊,侯爷,若是现在跑马赶过去,到了都该后半夜了——”   卫达刚才一直警戒在门外,也闹不清门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还想再劝两句,可齐钺一夹马肚子,枣雪就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只把自己的声音留在卫达耳边——   “若是现在还不走,那后半夜也到不了!”   齐钺与卫达都是行伍出身,北境地广人稀,行军跋涉的事一点也不稀奇,现在又是两人一队、轻骑快马,总算在子时的梆子声敲响之前赶到西郊皇陵。   照理说普通臣子不得圣谕是不能随意进出皇陵的,齐钺都做好翻墙的准备了,却在门口遇上了提灯相迎的太监。   “太子殿下候着呢。”太监也不多话,躬身抬手举着灯笼指了个大概的方向,“侯爷,请。”   齐钺被太监引至皇陵内大片修竹后一处隐蔽的水榭,太监推开房门,识趣地和卫达一道留在了门外。   从门里看去,太子李瑊捧着一卷书册在书案边坐着,虽是一身常服,却衣着周整,配饰齐全。   齐钺看着李瑊脸上些许的倦色,这起止是候着,只怕是已经侯了很久了。   他抬脚跨过门槛,“臣齐钺,见过太子殿下。”   “定北候来了。”李瑊放下书册上前,双手扶起齐钺,笑容和声音一般亲切,倒没有半点得势皇太子的架子,“叫李瑊好等。”   齐钺起身,眉峰一挑。   他起先想过许多种与李瑊周旋的可能或方法,但却万万没有想到李瑊会这么直白地道出他正在等着自己。   “定北候,坐。”见齐钺没有答话,李瑊做了个“请”的手势后率先走到圈椅旁坐下,“是李瑊太过心直口快,定北候莫怪;但李瑊并无恶意,定北候若有话,但说无妨。”   齐钺扫了眼桌上的茶盏备下的都是两人份,眉间一凛,“太子殿下怎知齐钺今日会来?”   “我知定北候一定会来,却不知什么时候会来。这不,怕定北候入宫不便,也怕宫中人多口杂,只好早早来这皇陵候着。”   李瑊顺着齐钺的眼神看过去,笑意清浅,毫不避讳地直接伸手为齐钺满上一杯花茶。   “康柏识礼,却更是重义,将军府昔日与他有恩,他既知道其中猫腻,便很难袖手旁观。不过李瑊也帮过他一些小忙,他那个别扭的性子自然也是不肯多说,侯爷可不是只能来寻我吗?”   “太子殿下快人快语,齐钺佩服。”齐钺接过茶盏,放下后抱拳,“既是如此,便恳请太子殿下明示。”   “除夕夜的苍鹰弯刀客和定北候身中的奇毒不是秦韫谦能做到的事儿,想必这点定北候心知肚明;以定北候您对北夷草原的了解,甚至已经看出,那弯刀客,非是真的弯刀客。”   李瑊也为自己满上一盏花茶,浅浅地润了润嘴皮。   “不管是弯刀还是奇毒,都没有能要了定北候的性命,侯爷可想过缘何如此?”   齐钺也捧起茶盏浅尝辄止,“请太子殿下赐教。”   李瑊盯着茶盏笑了笑,看出了齐钺对自己的戒心。   “因为主使之人本不想要定北候性命,他只是要您明白隗都凶险,想催您快些返回北境罢了。”   李瑊轻叹一声起身。   “可现下北境十二城业已收复,侯爷再度返回隗都却没有理由重返北境,焉知道对方可会再次出手,也保不准这次冲着的就是定北候的性命了。”   “康柏忧心,并非全无道理。”   太子起身,齐钺也没有继续坐着的道理,他跟着起身,“太子殿下既如此坦诚,那可愿直接告诉齐钺,所言何人?”   李瑊回身,对齐钺微微颔首,抱歉道:“恕李瑊爱莫能助。”   “或者齐钺这样问——”齐钺勾了勾嘴角,“这个人,和当年我爹兵败巧朵那一事,可有干系?”   “非是李瑊不想说,只是——”   李瑊面露难色。   只是,去年齐钺返回隗都之时,李瑊已经离了皇城;而他虽是比齐钺年长几岁,十几年前却也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母妃无宠,亦无家世。   “李瑊汗颜,能力有限,零星的证据我有,却始终无法查实,如此泼天的罪名,李瑊不敢说出信口揣测之言。”   “不过——”他忽而话锋一转,“若是侯爷疑心除夕前后对您动手的人与当年老候爷兵败一案有关,李瑊倒是可以为定北候指条线索。”   “李瑊事前所得证据虽不详实,却无不指出现在朝中一人或许知道当年始末。”   齐钺听到这里双拳已然攥紧,左臂因为用力传出隐隐的疼痛像是在提醒他要冷静,可是他还是无法抑制袍袖中的手轻微地颤抖。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真相接近的紧张。   接着他听见太子低声道——   “这个人,定北候比李瑊熟识,正是懿宁郡主的父亲,当朝宰相,林怀济。”   论能力,能在十几年前窥探这样的大案,地位一定不低,而这样地位的人今日若扔在朝堂之上,年纪肯定也不轻了。   其实在李瑊说出那个名字之前,真相似乎就呼之欲出,只是齐钺不敢往下细想。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   很多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了,大概也不过尔尔。   转身离开前他最后问了一句,“敢问太子,为何要为一直齐钺指路?”   李瑊轻笑,“我母妃,是裴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些时候有双更. 第100章 莫道浮云终蔽日   曾经将林诗懿拥在怀中之时齐钺就想过, 只要林诗懿还在他怀里,他无惧上苍再拿走他身边的一切。   却没有想过今天这贼老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给他一个答案。   他两世都背负着枷锁, 寻找着真相,可当他真的打破了身上的枷锁终于站在了真相的面前, 一切却又这么残忍。   那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啊!   为何要蒙尘。   枣雪的脚程很快, 齐钺一路飞奔,卫达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开, 不见了人影,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他站在了相国府的门前。   可他也只是站在门前, 怔怔地站着。   “侯爷?”   早起洒扫归置的下人拉开了相国府的大门,看到了在寒风中呆若木鸡的齐钺。   已经不是十几岁少年时的身子了,他的嘴唇被冻得青白, 连眉毛上都结起了白霜。   “这是来了多久了啊?”小斯连忙上前, 将齐钺往门里迎, “怎的不敲门呢?”   “是小的侍候不周了,侯爷赏脸进屋暖暖?”见齐钺完全不动地方, 连眼神都好像被这砭骨的北风冻住了,小斯连忙赔着笑脸, “这要让老爷知道了, 我们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老爷?   这两个字像是一根钢针,刺进了齐钺紧绷的神经。   林怀济。   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救他,他要去见林怀济,听对方跟自己说, 那一切都不是真的。   木然地站在相国府主厢房的门前,直到侍候的婢女出来同他讲:“老爷洗漱好了,请姑爷进屋呢。”   可他的脚好像有千斤重,就好像他当年心悦林诗懿却不敢上门提亲一样,怎么都跨不过相府的高门槛。   “进来罢。”林怀济在门内唤了一声,声音哑哑的。   齐钺终于跨进房门,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岳父大人。”   林怀济僵硬地点了点头,下人虽说他刚刚起身,可看着却好像是根本没有睡过,他双目赤红,满脸倦容,已经好几天没去上朝了,就总是觉得怎么也睡不醒似的。   虽然看着不太好,可一身衣饰打扮却得体讲究,从发丝到靴底,一丝不苟。   像是在迎接着某一个重要的时刻。   “你一大早来,不去找懿儿,却跑来找我。”   林怀济借着窗外熹微的晨光和房里还未来得及灭掉的烛火,瞧清了齐钺下颚上因为一夜未眠、来不及打理的淡淡青色。   “你来了,终于来了。”林怀济轻咳两声,声音低沉,“我知道,躲不掉的。”   “想问什么?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说罢。”   齐钺的喉结翕动,冷汗连连,寻找了两世的真相就摆在他的面前,可那句问话偏偏就只是卡在喉间,怎么也蹦不出出来。   “你是想问,当年你爹兵败,与你在北境大营收到的那批毒米可有关系,对吗?”   林怀济的喘息很粗重,他说完这一句又接连倒换了好几口气,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动。   “你既然问到我,就必然也想问问,那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真好啊。”他的眼神突然释然,“我憋了十几年了,日夜煎熬,总算能有一个人同我好好儿说说了。”   他颤颤巍巍地起身,齐钺想上前搀扶,却被挥挥手拒绝了。   “在这儿。”他点了点脚下的氍毹,对齐钺道:“掀开。”   齐钺不敢怠慢,掀开了地上的氍毹,对着下面的木板敲了敲,果然是空心的;他拔出靴筒旁的小匕首,敲开了那块木板,看到了一本泛黄的书册。   “当年的证据都被大理寺和刑部抄走,留下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林怀济点点头,“交给你,我就算蹬腿儿了,也能好过些——”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激烈的咳嗽拦住了,齐钺将人扶住,送到了一旁的小靠上。   “齐钺,我没有做过。”林怀济突然抓住齐钺的手,没什么力道,还带着颤抖,“但齐重北的死,我难辞其咎。”   当年林怀济位列正二品侍中,掌政令审核封驳之权,无论品阶实权都不容小觑,但与位列三公、位极人臣的宰相之位虽是一线之隔,却是云泥之别。   早年他与林母秦氏私定终身,因为家境贫寒一直在岳丈一家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一口气一直憋在少年的心中,直到他人到中年。   彼时林诗懿已经出生,因为本就体弱又高龄难产的原因,秦氏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终于撒手人寰。   林怀济怆痛不已,恨自己没能在有生之年把最好的一切都奉与爱妻。   而挚爱离世后,他的寄托也再少一重,正值壮年的年纪越发醉心仕途。   当时的隗明朝堂之上,内有前任相国大权在握,外有屡退北夷豺狼的齐重北甚得民心,尽管林怀济旰衣宵食、汲汲营营,却始终再难更进一步。   直到北境的战事越发焦灼,林怀济意外发现,北境大营的士兵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成批倒下,病状相似;如此反复两三次,北境军兵力受损,战事从齐重北总能轻松制敌变得焦灼了起来。   所有人都把这当做一种不知名的瘟疫,可林怀济细查下,发现了黄曲毒米的秘密。   若能查实如此可怕的惊天要案,那他停滞不前的仕途未尝不可百尺竿头。   但他都能发现的秘密,寻常低品阶的官员接触不到,那大权在握的前任宰相与细心多疑的隗文帝难道就毫不知情?   终于在齐重北兵败案发生的近半年前,林怀济找到了答案,而那答案让他如坠冰窟。   当年他与前任宰相同朝为官,对方晋升之路并不比他顺畅多少;甚至,在朝中众人有资格接替宰相之位的人选中,林怀济才是呼声最高的那个。   可老宰相一朝告老还乡,继任者却不是他林怀济,他现在才看明白原因。   因为是前任宰相甘愿俯首,做了隗文帝手里的刀。   齐重北手握兵权,连战连捷,民望太盛,坊间早就流传着北境只识得一面齐家军旗,并识得那一方传国玉玺的流言。   隗文帝当年兄弟夺嫡,多么惨烈才终于登顶人极,他继位以来一直疑心甚重,眼里怎可能揉得下这么大一粒沙子。   不忿之下林怀济又突然大喜,前宰相甘愿做刀,掌握了隗文帝这么大的秘密,那么事成之后,隗文帝这样多疑的性子又岂会留他存活于世。   当时的林怀济多年醉心仕途,已经被对权力的渴望蒙住了眼睛,他只隐隐觉得,闲坐壁上观的自己的机会,也许很快就要到了。   半年后,齐重北兵败战死,接着北境十二城接连失手,半壁河山,就此沦陷。   而之后不久,前任宰相也果不出林怀济所料,因为贪腐入狱抄家,和之前的秦韫谦与尤敬之一样,很快便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大理寺狱的天牢里。   虽然之前齐钺也有过揣测,他不止一次同林诗懿说过一句话:“侍君之道,犹伴虎狼。”   可真的当一切的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终于在剧烈的恨意里齿寒发颤。   怪不得当日在大理寺狱的天牢里,秦韫谦死前会同他隐晦道——   “我不做,也会有别人做……”   “只是我更早地看出来,那个人想要什么……”   原来,秦韫谦口中的“那个人”竟然是隗文帝。   原来,秦韫谦走的就是前任宰相的老路。   当齐钺在北境战场日渐势强,大有赶超当年齐重北威名之势,多疑善忌的隗文帝终于又再度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而秦韫谦一向善于体察圣心,是他看出了隗文帝的心意,做了那把陷害忠良的毒刃。   也许他并不一定有隗文帝的正面授意,但仅凭他的权势地位可以无往不利,一定少不了隗文帝的暗中助力。   一个齐重北甚至加上他齐钺或许都可以说是死不足惜,身后的名望也皆是幻影。   可北境十二城的百姓呢?裴城万人坑的五万白骨呢?   苍生何辜!   要他们做皇权斗争中的一粒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棋子……   齐钺说不出半个字,可林怀济的忏悔仍在继续。   “如果……如果我当年可以修书一封告诉齐重北真相……那,这一切也许就、就不会发生……”   良心的谴责在此后的十几年间鞭笞着林怀济,每一个日日夜夜。   直到他知道了林诗懿,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对齐钺的心意后,越发的寝食难安。   他甚至把这纠缠的孽缘看做老天对自己的惩罚。   “可我当时真的,真的不知道他们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他细细查过每一次送到北境的毒米数量,数量控制得极为精准,根本不可能造成大面积减员而直接改变战争胜败的的局势;就算在齐重北兵败前送去的那一批,也是一样。   “如果我知道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不会、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林怀济至今也不明白,把北境十二城拱手让人对隗文帝自己而言,有什么好处。   难道一个齐重北会比北夷草原上的饿狼更可怕吗?   林怀济满脸老泪纵横,气微声颤。   “是我,对不起齐重北,也……对不起你。但我真的……没想到他们、他们会做的这么绝,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绝……”   在从北境回隗都的路上,见过齐钺病中畏寒的模样,林诗懿曾经鬼使神差地缝过一件狐裘大氅,在她知道齐钺把自己送回相府的马车里,她把那间氅衣塞进了箱底。   而后他二人终于心意相通,再结鸳盟,她第一次离开相府是跟着荆望漏液潜回将军府,第二次又被雪信的事情耽误,一直没来得及拿回那件氅衣。   最近每日晨起梳洗,齐钺都会亲手为她簪上那支他在年头上亲手削成的木簪,林诗懿每每想到,都想回家取来那件她还没来得及完工的氅衣。   昨夜又起了北风,冬至过后的隗都越来越冷了,她在侍候林怀济歇下后,又忙活了一整夜,才勉强觉得那件氅衣算是能见人了。   方才付妈妈来说齐钺入了相府,正在林怀济的房中,她连忙梳洗装扮,捧着氅衣来到了林怀济的门口。   却只能听到房内的林怀济从感愧无地的诉说,到最终泣不成声的忏悔。   她抱着氅衣站在门口,手不住的颤抖。   她本来也只是想送一件自己亲手缝制的礼物给情郎,她就着烛火赶制了一整夜,直到现在双眼还酸涩胀痛……   却终于发现,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知道。”林诗懿缓缓推开房门,胸前捧着的狐裘大氅之上已经沾满了泪水。   她站在门口轻声道:“我想,我知道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一到重要章节就卡文的阿鱼惭愧鞠躬...   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后,问题就只剩下就是如何直面眼前的困局,所以正文大概在最近几天就要完结啦~   在这里想问问小可爱们有没有想看的番外,阿鱼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第101章 袖箭裂风取性命   对于齐钺, 于林诗懿而言,她曾经奋不顾身, 自信自己对齐钺两世都问心无愧。   他们相伴的时间或许并不算长,但他们相爱的时间却很长很长。   直到跨越生死与光阴, 驱散阴霾与恶鬼, 他们终于隔世重逢,鸳盟再结。   在相拥的那一刻, 林诗懿第一次相信,何为所爱隔山海, 山海亦可平。   可是山海之遥, 可能大得过割不断的血脉亲情?   林怀济不曾亲手执刃捅进齐重北的心窝里,可是他全程站在一旁看着,没有出手拦阻, 任由齐重北的鲜血洒了他满身。   林诗懿不敢想, 若是与齐钺易地而处, 她是否可以开口说得出那句“原谅”。   推开房门之前,她已经拭去了颊边的泪水, 除了泛红的眼眶,她几乎收拾好了她能做到的一切。   进门后她随手找了一个椅背搭上手中的狐裘大氅, 掏出一方锦帕递给林怀济。   “还记得你之前中的毒吗?”她的语气淡淡的, 也没有抬头看齐钺,“丹城告急,无论如何忌惮,他们都不会敢重蹈覆辙, 让你死在战前。”   因为仔细接触过两个身中奇毒的患者,斯木里和裴朔,林诗懿全程跟踪着斯木里从毒发到身亡的全过程,也亲手治愈过裴朔。   此后,她甚至还带回了在尼勒布斯湖畔采来的野花仔细研究过。   现在的他已经对这种毒十分了解。   再结合他之前为齐钺把脉时的脉象和荆望提供的病征描述,她几乎可以断言,那时齐钺的毒已经很深了。   她也曾给齐钺开过方子,但那时她对这毒一无所知,开的不过是些止血补身的寻常汤药,可是齐钺却好起来了;说是不药而愈也不过分。   按照她之后的分析,齐钺的毒只需要再继续不多的时日,等到他与斯木里一样五内脏器出血,那必是药石无灵,可是对方却停了手。   可见下毒之人并不想齐钺真的去死。   那为何会把毒下得这么重?   其实很简单,因为下毒之人也不知道这毒下得重了。   “布吉娜看上去毒性不强,但是它本身有扩大药效的效果,所以也会扩大毒性。”   林诗懿仔细研究过奇毒,自然也没有放过布吉娜,何况她还亲手给斯木里下过布吉娜之毒。   “当日给你下毒的人,不知道身体里还有残留的布吉娜,所以没有能控制好计量,让你中毒深重,所以他很快停了手,你在离开隗都后也不药而愈。”   这里在座的没有人通晓药理医案,所以他直接抛出了结果。   “而当年他们给齐重北的毒米数量一致恒定,为什么会突然酿成大祸?布吉娜在北境草原随处可见,并不罕有,也不特别,时常为人畜误食;它的毒性也不强烈,少量摄入不易察觉,而兵败前的那段时间,既然是北境军等着朝廷分拨粮饷的日子,也就很可能是青黄不接的日子,也许有人挖野菜草梗误服过布吉娜,使之后的黄曲之毒一发不可收拾。”   林诗懿又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带有任何情绪,使自己的判断看上去中肯。   “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真正的答案你或许——”   或许只能找“那个人”问个明白。   可是她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一声骇人的巨响打断。   霎时之间木屑飞溅,林诗懿骇然之间也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应对,只能回过身去挡住身后的林怀济。   这样的场面齐钺要熟悉得多,他看清有黑衣人手执利刃破窗而入,旋即长剑出鞘,拦在了黑衣人与林诗懿中间。   黑衣人破窗而入,在地上翻滚一圈后稳住身形,他单膝跪地,一手撑在膝头直起上身,终于抬起正脸,与齐钺四目相接。   来人蒙着黑色面罩,但齐钺还是在对方抬头的一瞬间就认了出来。   他看见了对方右眼上那条骇人的刀疤。   就是那个在凤鸣阁门前百步穿杨,以一只袖箭射杀凤鸣阁鸨娘的人。   虽然只是匆匆一撇,可就算化成灰齐钺也认得。   舔了舔干燥的下唇,他甚至在这一刻勾了个似有似无的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来人,“阁下终于现身了,教齐钺好找。”   来人手持一柄短刃单刀,也不言语,不待齐钺话音落地便挺刃上前。   因为不知道来人的目标到底是自己还是自己身后的林诗懿或者林怀济,齐钺在对方起身的一瞬间先发制人,冲了上去,尽量让打斗的范围远离身后的两人。   刀剑相接,发次刺耳的尖啸,林诗懿这个时候才来得及回身看清身边的一切。   虽然对武学无甚了解,但她还是能清楚地看出,对方一招一式都在专攻齐钺的左身。   短刃单刀专为近身搏斗而生,刀身轻薄短巧,杀伤力或是不如寻常刀剑,但胜在灵活迅速。   齐钺贴身的佩剑虽是削铁如泥的好剑,在他的手中多年磨炼,长度、力量、速度、灵巧程度和杀伤力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峰值,但却在此时暴露出一个致命的缺陷。   这把剑在齐钺手中各项能力近乎完美的平均分配,就意味着难以和对方只擅于一项的长处相媲美。   从之前射进鸨娘眉心的钢针那凌厉的一击中齐钺就不难看出,对方是个极擅暗杀的高手;而现在对方手执利刃极为快速凌厉地攻击他不便的左侧,招招致命,他的格挡逐渐开始露出疲态。   只守不攻或许不是上策,虽然他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可仍旧无法与巅峰时期相媲美,尤其是他的左臂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对方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体力消耗他并不占优。   可他也不敢完全祭出不留后手的杀招,这个人太重要了。   他想要活口。   就在这时,之前被齐钺远远甩在身后的卫达已经赶到相府,被下人引至主厢房的小院。   北境大营磨炼出的近卫首领,自是极度敏锐,他听到房中传来激烈的打斗声,甩下身后的小斯几步蹿到廊下,在刚才被刀疤眼破开的窗口看到了房中的情形。   刀疤眼凌厉的一刀正劈向齐钺防守空虚的左侧。   “侯爷!”卫达惊呼出声。   被这一声扰乱了心神,刚才的凌厉一击攻势减弱;齐钺迅速侧身,挽剑反握,终于将剑身拦在了这致命一击行进的路线上。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这道理齐钺明白,刀疤眼也是了然。   他刚才那一击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却被那一声惊呼扰乱了心神;他全力进攻的代价便是接下来的防守定然漏洞百出,既然一击未成,他便会立刻落于下风。   他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隗明一等一的高手悍将,他知道自己一旦给了机会,齐钺定然有本事抓住。   而自己分神的一击既然不可能成功了,那面对对方接下来的反攻的最好方式——   便是让他也分神。   齐钺之前扑上来的架势里保护的欲望很明显,不管外界有多少关于他与林诗懿夫妻不和的传闻,可人在生死一瞬的反应都过于最诚实。   刀疤眼可以肯定,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身后的人对齐钺来说,很重要。   因为姿势不便发力,齐钺在横剑当下对方杀招的一瞬间,被那力量带倒,不得不单膝跪地。   而这个姿势,暴露出了他身后手无寸铁的两人。   刀疤眼用最后的力气刀锋一挑和齐钺拉开距离,几乎仰面朝后倒去;而就在身体滞空的同时,他另一只手滑出一直缠在手腕上的袖箭,对着齐钺身后的方向射出。   卫达已经从窗口跃进,本可以控制重心不稳即将到地的刀疤眼,可他也看见了那支直奔林诗懿而去的钢针。   他迅速拔剑,跃身欲作阻拦,可是来不及了。   人总是不及裂风而去的钢针快。   齐钺被刚才对方的全力一击震得右手虎口发麻,无法在这短短的一瞬做出精准快速的格挡。   刀疤眼的身体还悬在半空,面罩下的嘴角却已经浮现了计谋得逞的笑意。   对齐钺而言,要么现在起身以身体拦阻,要么就看着钢针射向毫无还手之力的林诗懿。   这是一个死局。   刀疤眼亲眼看到了刚才齐钺是如何奋不顾身朝自己冲来,他几乎笃信对方会选择前者。   与之前斯木里的梅花袖箭不同,刀疤眼所携的单发袖箭,萃满鸩毒,见血封喉。   可下一瞬,他的笑意就僵在了唇边。   齐钺单膝跪地,左手顺势从靴筒边拔出匕首,朝着钢针行进的方向掷出时,眼神已满是杀意。   当初在从北境回隗都的路上,在驿站里,他曾同吓得尿了裤/裆的赵钰成说过,谁挨着了他的女人,他就要了谁的命。   今朝亦然。   匕首的重量远胜于一枚钢针,两相碰撞之后,钢针落地,没入氍毹里,而匕首的飞行轨迹也被改变,飞向了刀疤眼的眉心。   这一刻,再识不得什么大体,顾不上什么大局。   他就是想让对方死。   刀疤眼的身体悬空,根本无处借力躲避,飞刀正中眉心。   乌黑的鲜血从眉间流出,流进他那双瞪大的、不可置信的、带着刀疤的眼睛。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连齐钺手中的佩剑都落地。   卫达回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对方的鼻息,而后又用手指沾了点对方额间的黑血凑到鼻尖闻了闻。   “有毒。”他转头对齐钺说道:“人已经死了。”   齐钺的左臂残了,所有人都知道,却没几个人知道林诗懿在医治她左臂的事情,可到底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的状态。   他刚才看似凌厉的飞刀其实欠了火候,准度有余,力道却不足,又在飞行的途中被那枚钢针卸了力,几乎全靠的怒气与杀意飞向了刀疤眼的眉心。   若不是因为途中遇那枚萃毒的钢针相遇染上了鸩毒,倒真不见得致命。   又是一个多行不义必自毙的。   齐钺冷笑,拾起佩剑撑着自己起身,斜眼瞟见了对方眼神里的难以置信。   “怎么?”他对着那具再也无法行杀人灭口之事的尸体轻蔑道:“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会用暗器?”   “搜身。”他抬眸吩咐卫达,利落干脆,却突然想起了身后的林诗懿,急忙补了一句,“弄出去搜,碍眼。”   卫达领命,很快带着尸体出了房间,方才的打斗声剧烈,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有许多相府的下人和护院赶了过来,卫达正好关上房门,拦住了众人。   外面喧嚷不断,齐钺愣愣地站在房中,直到现在额边才滴落了第一滴冷汗。   他没有回身。   在危险面前保护林诗懿几乎已经是刻入骨血的本能,但是在危险之后,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直到林诗懿发出一声尖叫。   “爹!”林诗懿的呼喊中带着哭声,“您怎么了!”   齐钺连忙回身,看见圈椅中的林怀济已经陷入昏迷。   “懿儿!”他走到林诗懿身边,那只本能地伸出想揽住林诗懿安慰的手生生地僵住了,他看着林诗懿颤抖的双肩,“冷静,你是大夫,你可以的。”   林诗懿看着齐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对方的眼神中攫取理智和戾气,她强忍拄尚未夺眶的泪水,颤抖着搭上林怀济的脉象。   其实即便不用搭脉,她也基本上可以确诊眼前的病情了。   在雪信那件事之后她就留意到,林怀济时常头疼头晕,肢体麻木,至今更是异常嗜睡,昏沉难醒。   她搭过脉,五志过极,心火暴甚,肝阳暴亢,风火上扰。   这分明就是脑卒中的前兆。   而现在林怀济的脉象中的这些症状较之前更为明显,甚至已经出现了“风痰瘀血、痹阻脉络”的症状……   “能帮我……”林诗懿睁眼,却没有再看齐钺,“帮我把他抱到榻上去吗?”   齐钺照做,待林诗懿安顿好林怀济后,他踟蹰良久才终于开口,“严重吗?”   “脑卒中,不轻。”林诗懿还是没有看齐钺,声音也很轻,“性命无碍,但不知醒来后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房中一时陷入沉默。   林诗懿开好方子递了出去后又重新步回里间,坐在林怀济的床前。   “你有事……就去忙吧……”她轻轻道。   “懿儿……”齐钺喉间喃喃。   隔着屏风,齐钺伸手攥紧了胸口。   两颗心,都是一样的痛。   “侯爷!”卫达突然闯进房来,手上握着一块腰牌,“除了一些暗器毒药,我还搜出了这个。”   齐钺接过腰牌细细打量——   五府中郎将,皇帝身边最贴身的近卫统领。   他深深地吸气,攥着腰牌的手觳觫而栗。   “齐钺。”屏风后飘来林诗懿的声音,“是我父亲对不起你们齐氏满门,所有罪责,我林府甘愿领受。”   “你去罢,齐钺。”   她的声音苍凉却坚毅。   “你所有的决定,我也都会理解。”   作者有话要说:  打斗场面不是阿鱼的强项,这一章我磨了很久,双更失败..   是he鸭,大家别紧张!正义和爱情会战胜一切!善良的人们都该得到幸福!   不过正文真的快完结了,大家对番外的事情如果没想法,那我就信马由缰啦~   文中提到的"脑卒中"就是中风,中医叫法. 第102章 自古天家无父子   齐钺吩咐完卫达照料好相国府后转身要离开, 卫达怔怔地望着齐钺的背影,没有应声。   虽然他与齐钺的感情不比荆望, 但是他要比荆望细心得多,他看得出, 齐钺还有话没有说完。   果不其然, 齐钺拉着枣雪的缰绳却很久都没有上马,他终于还是转过身来, 不放心道:“派人去通知荆望和府上的人,收拾着, 还有夫人……如果真的……”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的话。   “带他们去北境罢, 隗都虽繁华,却不一定容得下这么多人;北境虽苦寒,却未尝不能是一方自在天地。”   “侯爷。”卫达也认得那枚腰牌, 即便是不说, 他也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您要去做什么?”   齐钺说完了想说的话,已经翻身上吗, 扬起马鞭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要去为枉死者,讨一个说法。”   晨雾弥漫, 东方欲晓。   齐钺进宫的时间还不到早朝, 隗文帝不比当年,能天天在早朝前两个时辰就起来批阅奏折,齐钺到时,他还在太监的侍候下洗漱更衣。   齐钺侯在殿外, 脸沉得教平时溜须拍马惯了的老太监都不敢多话。   “齐卿今日这么早。”隗文帝被人扶着出了寝殿来到中堂,见齐钺要跪先抬手免了对方的礼数,“可是有要事?”   “对齐钺是要事。”齐钺抬眸看着隗文帝,“却不知,对圣上来说是不是。”   隗文帝闻言坐直了身体,他微眯起眼睛打量着齐钺,没有言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齐钺撩起袍摆单膝跪地,掏出那枚腰牌双手奉过头顶,“圣上若要取臣的性命,奇毒可以,黄曲毒米也可以;可偏偏来者没有带着圣谕,臣无知之下奋起自卫,不想却是忤逆了皇命。”   能在御前侍候了大半辈子是何等聪明的人,惯会的就是察言观色,老太监觉察出气氛诡异,并没有立刻上前接过齐钺递上的东西,而是试探着偷瞄着隗文帝。   隗文帝挥了挥手,老太监便识趣地带着殿前一众下人退了下去。   接着,隗文帝歪倒在椅子里,他右手撑着前额,没有再看齐钺手上的东西。   齐钺的话说得明白,他哪里还需要看那是什么。   “齐钺可以死,齐锏、齐铠、齐重北都可以死,因为我们都是圣上的臣子。”齐钺还是举着那枚腰牌,语气出离的平静,“可是北境的将士们不该死,裴城万人坑的五万白骨何辜?满目疮痍的北境何辜?”   “朕险些以为你忘了。”隗文帝冷哼一声,“你居然还知道你是朕的臣子?”   他抬眸,目光阴鸷,“可是齐重北他不知道!”   说话间他拍案而起,“如果他还知道他是朕的臣子,他就不该让北境十二城差点改了姓齐!”   “那是朕的天下!”   “可是没了齐重北——”齐钺放下手中的腰牌,抬眸冷冷地盯着隗文帝,像是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北境十二城便成了巧那的天下,成了人间炼狱!”   “圣上心里只有您的天下,可想过生活在这天下的,您的子民?”   “齐钺是不是过分苛刻了?当年您夺嫡登位,连骨肉至亲也没有放过,何会在意旁人卑贱的性命。”   “齐钺……”隗文帝突然颓然地坐回宽椅上,收起了之前的狠戾后,老态毕现,“若是朕同你说,朕是在意过的,你可会信?”   “朕曾经有过太多次机会可以取你的性命,可是朕没有。”   “朕老了,总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会哭、会闹又很皮,跟朕的皇子们都不一样。他们看见朕都只会毕恭毕敬,害怕得要死……”   “还有你和齐锏,朕年少的时候也总是想着,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个亲密的兄长,或是乖巧的弟弟?”   “齐钺你看看,朕的兄弟们都做了什么?朕的兄弟要同朕争这天下,他们不死,朕就要死!后来朕终于赢了……可是巧那又来了,朕在这个皇位上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那时朕就会想起当年朕登基前和齐重北在一起的日子,朕同他,比同宫里的那些兄弟们还要亲……”   “巧那来来去去,齐重北就一升再升,当初,明明是他亲手把玄武符交还与朕,朕明明那么信任他!他却差点让北境十二城改了姓‘齐’。”   “于是朕看着身边的儿子们,就慢慢明白了——”   “自古天家无父子,又何来的兄弟?”   齐钺盯着隗文帝长篇感怀,情绪却再难有半分波动,“若齐重北真的有谋逆之实,圣上大可以拿他下大理寺狱,着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查个明白。”   “他拥兵自重,几次三番以战事为借口对朕的旨意置若罔闻,好一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隗文帝冷笑,“整个北境都对他感恩戴德,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所以您就要让整个北境给齐重北陪葬?”齐钺也笑了,笑得苍凉戏谑,“要他们在黄土下记得您的恩情?要他们化作白骨去记得您才是隗明的帝王!”   “不、不……不是这样的……”隗文帝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刚才梳理好的发髻也被带乱了,他突然放下手重重地砸向座椅的扶手,“兵败一事是他自己没有用!怪不得朕!朕怎可能将自己的河山拱手让人!”   “那您真的,就什么都没做过吗?”齐钺眸色深沉。   方才他走时,终于还是没有带走林怀济留下的小册子。那小册子一旦呈到御前,那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林怀济和整个相国府就再也不可能跟这件事撇清干系。   他心里不是没有恨,但恨意最终还是遮不住他知道相国府还有无辜的人。   “您疑心甚重,忌惮功臣,却又不愿背负枉杀忠臣良将的千古骂名,所以黄曲毒米的伎俩,您用在齐重北身上,也用在我身上。”   “甚至,为了撇清干系,您两次先后选了两把好刀,前任宰相和秦韫谦到底是不是有您的授意我不知道,但都少不了您的暗中相助吧?”   “您说您心软过,可当初假扮的苍鹰弯刀客和奇毒没能要了我的性命,到底是因为您老来见不得杀业,还是因为您担心没人帮您料理丹城的烂摊子?”   “不管是我还是齐重北,前宰相或是秦韫谦,都不过是您手中的刀。前者替您驱除蛮夷,护你河山无恙;后者替您排除异己,助您皇权永固。”   “帝王之术,当真是,高明得令人齿冷。”   “哈哈哈——”终于听见齐钺说出了心里话,隗文帝不怒反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齐钺,朕真的有点后悔了,当初为什么没有了结你,看来妇人之仁真的是要不得。不过——”   他说话间突然眸间一凛,“只要朕还是皇帝,现在也还来得及!”   隗文帝抬手像是正要下什么命令,门外却突然传来太监的一声通传——   “太子殿下到——”   “你来做什么?”隗文帝大怒,抓起一旁的茶盏砸向太子的脚边,“朕不是说过了,任何人不准进来!滚出去!”   “父皇!”李瑊恭恭敬敬地行礼,奉上了今天的第二块牌子,“您醒醒罢!”   隗文帝看见李瑊手上的令牌,似乎比看到刚才齐钺呈上的腰牌还是惊惧,他脚下不稳,直接跌到在了宽椅上。   “父皇。”李瑊还是捧着牌子,“既然您忌惮北境十二城姓‘齐’,那若是当年的事情传到北境军的耳朵里,乱的只怕就不是区区北境十二城了罢!”   李瑊抬头,竟有种说不出的威势。   “若是有人执玄武符重返北境,这天下,还会姓‘李’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阿鱼又迟了,是想着直接奉上双更,完结正文。 第103章 山河无恙岁月安   文帝五十年, 隗文帝亲下罪己诏,还齐重北以青白, 于裴城建万人冢,于皇陵设排位, 令李家子孙后继帝位者, 必年年香火供奉,以告慰北境无辜亡魂。   隗文帝退位, 不称太上皇,不足一月便离世, 没能熬过文帝五十年的冬天。   次年一月, 太子李瑊登基,改年号为祭北,史称祭北元年。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之外的第二道圣旨, 便是准了林怀济告老还乡。   *****   新帝高坐殿前, 堂上只留两人。   “你也要辞官?”李瑊面露难色, “相国大人年事已高,卧床不便, 朕实在是不忍再以国事扰之晚年,可定北候可是正值盛年, 现在隗明看似繁荣, 实则内里空虚,北境十二城更是百废待兴。朕新帝继位便顿失左膀,怎可再失右臂?”   “圣上抬举了。”齐钺抱了抱拳,“齐钺是个粗人, 带兵打仗还可以,朝堂政事却是一窍不通,已经不能再为圣上做些什么了。”   “况且——”齐钺眼神飘向一旁的垂首默立的人,“圣上已得贤臣,定可助圣上再现隗明昔日盛景。”   “康柏?”李瑊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康柏,“此次北境毒米案得以告破,卿实在是功不可没,可要向朕求些什么?”   康柏一届文人,多年寒窗,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便是要入翰林院,作大学问;可真的当李瑊问到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弄不清自己真的想要什么了。   “圣上……”他的样子看上去拘谨又局促,“臣……”   “既然你没有想好,朕帮你挑了个去处。”李瑊浅笑,“户部尚书一职悬空至今,不知道卿可愿屈就?”   若是放在以前,康柏是一万个不愿意。   读书人,尤其是像康柏这样清高的,都瞧不上那些个铜臭气。   可这大半年来经历了这许多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手握整个隗明王朝的钱袋子,意味着什么。   他突然想起年少时在北境拜在自己启蒙恩师门下后,老师教他们读的第一首诗——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个位子不好做,也有太多的诱惑,他突然真的不放心交给任何一个旁人。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他要做好这个位子,比起北境浴血的将士,比起翰林院鸿才的大儒,他也不矮半分。   挺了挺腰杆,康柏坚定道:“臣愿领户部尚书一职,不敢不殚精竭虑,以报皇恩!”   齐钺在一旁笑了笑,“恭喜圣上,又得一贤臣。”   “可是这还不够啊,定北候,朕还是不能放你走。”李瑊抱歉地笑笑。   “此次的事出在神策营,现在神策营空有一副皮囊,内里烂成了什么样子,你我心知肚明。薛宏朗告罪的折子也递了上来,神策营统领大将军一职悬空;你再帮帮朕,留下来,好好整肃整肃朕的神策营。”   “这个位子——”齐钺也跟着勾了勾嘴角,“臣有一个更好的人选。”   “你真的,一定要走吗?”李瑊倾身向前,“若是北夷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日卷土重来,你也有人选向朕举荐吗?”   “若是四境有任何蛮夷胆敢踏入我隗明河山,齐钺即便两鬓斑白,也愿意随时再为圣上和万民披坚执锐!”   “若是山河安宁,齐钺只愿与心爱之人相伴山水,一世渔樵耕读,便于愿足矣。”   齐钺最后一次向李瑊行了一个庄重的武将大礼。   “愿圣上为一世明君,开万世太平。”   荆望和卫达跟着齐钺进了宫,看着齐钺推开殿前的大门走出来,都围了上来。   “诶诶——”荆望出了军营就是个没正型的,他手拐子顶了顶一道跟着走出来的康柏,“圣上赏你什么好东西了?是黄金万两还是美女成群?你现在有银子了,是不是该请我这个做大哥的去大吃大喝一顿?”   “酒色无益,只会消磨人的意志。”还走在出宫的甬道上,康柏自然是守规矩的,他往旁边让了让,不想跟着荆望胡闹,“圣上封我户部尚书,康柏食朝廷俸禄,每一分银两都是有数的,家中尚有寡母幼弟,怎可肆意挥霍。”   “嘁——没劲!”   荆望也搞不懂户部尚书是个什么东西,他只依稀记得以前打仗的时候,他们去户部要钱,从来没见过好脸色,他跟户部不对付,也懒得打理康柏,嘟囔着凑到了齐钺的身边去。   “侯爷,侯爷。”他手拐子又顶了顶齐钺,“那圣上可赐你什么好东西了?”   “那可就真是好东西了——”齐钺故作神秘地卖了好一会关子,直到荆望急得跳脚才接着道:“圣上赐了我,自由之身!”   荆望摸不着头脑,又缠着齐钺朝自己解释了半天才搞明白,齐钺辞官,决意离开隗都。   “什么?”   眼瞅着走到宫门口了,荆望看见了牵着枣雪的小斯,正在往马鞍上挂上齐钺的包袱。   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布包。   “侯爷!你真的要走啊?”他又看看一旁的康柏,“合着我们一群人废了老半天的劲儿,没一个捞着好处的?”   “也不是。”齐钺看着一直跟在一旁没有说话,却红了眼眶的卫达,“我给你和卫达都谋了好去处。”   “你从我爹在的时候就跟着他老人家,这十几年来在北境风里来雨里去,连个媳妇都没顾上娶。”他拍了拍卫达的肩膀,“现在天下终于太平了,可若是不教你带兵,想来你也不想做别的。”   “神策营是拱卫隗都的精兵,责任重大,现在却是一盘散沙;你从前跟着我爹后来跟着我,没少做募兵招新和训练那群新兵蛋子的活儿;要说这方面,我也是不如你的。”   “我想了许久,神策营统领大将军这个位子,你再合适不过了。能安安定定留在隗都,你也好张罗着娶一房好妻室,过过正常人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   齐钺什么都替自己张罗好了,卫达千恩万谢,无以言表,只能郑重地朝齐钺行了个北境军的军礼。   “只此一次了,下不为例。”齐钺扶起卫达,“我现在不是将军了,只是一个没有实权的虚爵侯爷,教旁人看了去,免不得又参我一本,说我放肆僭越。”   卫达横不善言辞,也不好意思掉泪,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被荆望挤开了。   “我什么都不要!侯爷!”荆望不管那些,就差站在宫门口抱着齐钺的大腿嚎啕大哭了,“我要跟着你!”   “荆望。”   齐钺眼神看了看左右,康柏和卫达都是识相的,立刻心领神会地让开了位子。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大哥的死,可不管他以前对你有什么恩,这些年你在侯府,在北境大营,对我、对齐家、对整个北境,该报的恩都报完了,仁至义尽。”   “你记着,我大哥的死,我们谁都没有怪过你,你也要放过你自己。”   “这么多年了,你不是围着我大哥转,就是围着我转,围着整个北境大营转,你可想过你自己?你有没有想做的事而?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侯爷……”荆望抽泣着,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这是……终于,要丢下、丢下我了吗……”   “我没有。”齐钺揽过荆望的肩膀,“你是我的兄弟,一辈子都是,你要愿意跟着,我这辈子去哪而都带着你;但我不能这么自私,你为我活了十几年了,也该为你自己活着了。”   荆望受齐锏重恩,后来又一直自责于齐锏的死,此后他就一直把齐锏的遗愿当成自己唯一的愿望,就这么活着。   齐锏最担心的就是齐钺,想看齐钺娶妻生子,可是现在齐钺什么都有了,他也不能真的钻进齐钺的房间瞧着齐钺怎么给齐家后继香火。   他好像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齐钺的话。   他有什么想做的事,他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没有想过,什么叫为自己而活。   “我给你求了五府中郎将的位子,皇帝身边贴身近卫的首领,总算不埋没你这一身功夫。”齐钺拍着荆望的肩膀,“但我知道你不一定喜欢被困在皇宫里,你这性子,若是在御前行走也未必是好事。”   他说着又看了看一旁静静站立的康柏。   “他也是你兄弟,户部尚书这个位子不好做,他又是个执拗的死心眼子,以后在朝中还说不定会得罪多少人,有多少人想抓他的小辫子;你若是嫌在御前拘束,也可以去给康柏做个府兵亲卫什么的,他会是一个很好的户部尚书,跟着他,你也算是于国于民有功了。”   “可我……”荆望嚅嗫。   “现在还没想好也无所谓。”齐钺松开荆望,“你现在侯府里住着慢慢想,就当是帮我看家了;省得我日后回隗都,家里都不知道该成了什么样了!”   “你还回来吗?”荆望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回!”齐钺笑着,答得利落爽快,“我的兄弟在这儿呢,我肯定回来看你们。”   “那……”荆望有点担忧地看向康柏,想起了之前没有好下场的尤敬之,“你说新皇帝,会是个好皇帝吗?”   李瑊的母妃是裴城人,他的外祖曾是裴正庸的手下,当初李瑊母妃来隗都探亲,逃过了裴城沦陷的一劫。   齐钺猜想,李瑊不受隗文帝宠爱,也不受旁人待见,一定是由母亲带着长大,听过不少北境的事情,所以对北境有很深的感情。   但他这次的仗义出手,真的只是正义感吗?   齐钺也答不上来。   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巧合得让众人都不看好的太子在这样快的时间里就登上了帝位。   但齐钺不愿再揣测更多,帝王之术,本也不是靠着一腔热忱。   至少李瑊继位以来,各项政令都在与民生息;至少目前看来,都是好的。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至少现在看来,李瑊是这样的。   可曾经,隗文帝又何尝没有励精图治过?   终究是权力的高位让人迷失。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齐钺要把更多的忠臣良将留在李瑊身边,时刻勉励劝谏。   他走时对李瑊的一番话是真心的,他是真心的希望李瑊可以为一世明君,开万世太平。   至于他自己——   背负了两世的责任和枷锁,他真的很累了。   他说要荆望为自己活一次,他又何尝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活了两世,他也想自私一回,为自己活一次。   “侯爷!”府上的小斯急匆匆地奔过来,“夫人!夫人车驾出城去了!”   齐钺还记得,此前林诗懿说过,一直想着等林怀济辞官,就要带着她母亲的骨灰回江南老家的林氏祖坟安葬。   “走的哪条驿道?”齐钺吹响口哨,唤来在道旁的枣雪,“是往江南方向吗?”   “是!”小斯忙不迭地答道。   齐钺没有再犹豫,翻身上马,转头对余下的众人潇洒地留下一句话,“我走啦——”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若说他完全放下了当年齐重北的事情,可能也不见得,但他实在没有办法因为这样就放下林诗懿。   且不说两世林诗懿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但说这件事本身,或许没有谁有义务,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道德的约束向来应该约束自己,而非是旁人。   林怀济有错,却不是罪不可赦。   林诗懿可以原谅自己,他齐钺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毕竟他们深深相爱着。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从前都是林诗懿等着他、陪着他,与他同历风雨,共担责任;现在,他想去陪着林诗懿,去一切林诗懿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林诗懿想做的事情。   枣雪健步如飞,带着齐钺奔向林诗懿,一骑绝尘。   我奔向你,无论前路,不惮距离。   荆望还在抽泣着,望着齐钺远行的背影,突然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身旁。   康柏没有说话,只是掏出了一方帕子递上。   “你说——”荆望用力吸了两下鼻子,“侯爷和夫人,会好好儿的吗?”   “会的,一定。”康柏也看着齐钺远去的背影,眼神坚定。   “侯爷此前的人生都活在算计和阴谋里,可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他是隗明真正的英雄;而郡主是英雄战乱中最后的铠甲,也是他残酷半生里唯一的温情,是郡主支撑着英雄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点亮了他心里那一隅最后的光芒。”   “他们,都是隗明的恩人。”   “上天有眼,他们一定会很好的;因为侯爷卸下责任枷锁后,郡主就是他的一切。”   *****   马车出城上了驿道,林诗懿照料好林怀济歇下后也靠着车厢假寐。   可是出城刚不久,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齐钺跨着枣雪一路驰来,在马车前勒停枣雪,枣雪一声嘶鸣,凛凛威势立刻就吓得驾车的寻常马匹不敢动弹。   林诗懿一行轻车简从,除了付妈妈,也就只有赶车的车夫了。   付妈妈发现不对,立马掀开车帘跳了下去,却一眼看见了单人匹马的齐钺,立刻没了声音。   林诗懿呆了片刻,不见外面有动静,也不见付妈妈回车上继续赶路,狐疑地掀开了车帘。   “你……”她一眼便看见齐钺。   春日晌午的太阳甚是刺目,她都疑心自己花了眼。   “怎么?我刚辞了官准备正大光明吃娘子一碗软饭,娘子就招呼也不打地跑了?”齐钺躬身,一把拽上林诗懿的腕子,凑上去撒娇道:“林大夫行行好,我刚丢了官位,已经没处容身了,别丢下齐钺好不好?”   “我……”林诗懿望着齐钺,眼尾绯红,所有的话都融进了眼泪里。   齐钺手上加力,眼瞅着就要把林诗懿拽到枣雪的背上,拽进自己的怀里。   “不行!”林诗懿突然大叫,一把甩开了齐钺的手。   “懿儿……”齐钺有些痛心地蹙眉,翻身跳下马背,拽着林诗懿的手握在胸前,他抬头望着林诗懿,“那天……我需要一点时间消化,你……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林诗懿垂眸,偏过头去不看齐钺,她觉得自己脸上很烫,不知是不是因为着天光太过耀眼。   “懿儿……”   林诗懿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对,她回过头去,看见齐钺已经单膝跪地。   “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一刻也没有过。以前都是我的错,连你嫁我也是我逼迫的,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再求你一次,你重新嫁给我,好吗?”   “不行。”   林诗懿盯着齐钺惊恐的眼睛,突然掩唇莞尔,心中暗骂一句“傻子”。   齐钺一时之间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听见林思懿拒绝了自己,可林诗懿分明笑得娇羞又温柔。   “我都已经嫁了你两次了,还嫌不够吗?”林诗懿拉了拉齐钺,让对方起身,“我没有怪过你……只是、只是……不能、不能和你骑马罢了。”   “为什么?”齐钺更不明白了。   “傻子!”   林诗懿娇嗔,终于把心里的话骂出来了,脸上却已经红到了耳根;她低头避开齐钺热烈的眼神,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你要做爹了。”   愿山河无恙,愿岁月长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终于完结啦!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当天在这一章留评,阿鱼会送出一点小小心意!   后面的番外内容阿鱼会提前预告,也会在题目和摘要里概括内容,小可爱可以挑选食用。第一篇番外会是男女主远走江湖后的甜蜜日常,宝宝也会出镜~   下一本为了避免断更的情况发生,阿鱼会在大量存稿之后开文,喜欢的小伙伴可以点一个预收~你们的预收会加快阿鱼存稿的速度噢!(作话下拉奉上文案)   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出自《神童诗》【作者】汪洙·宋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弗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出自《道德经》【作者】老子·春秋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出自《饮冰室合集》【作者】梁启超   接档预收文《我就是馋那个和尚》   1V1,HE,文案:   沅州城内谁人不知,四海镖局的大小姐——林歌是个无法无天的霸王。   她看着是个甜美可人的丫头,却有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性子,一身男装与父亲走镖时,附近的山匪都要退避三舍。   林父整天看着皮实欢脱的女儿傻乐,倒是教林母愁白了头。   眼瞅着女儿及笄之年已过,这婆家的事情要去何处说?   小和尚悟尘被住持师父从溪边的竹篮里捡回山上的时候尚未满月,直到弱冠之年。因为师父一句“未曾出世,如何渡世”,悟尘第一次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庙。   两人头回遇见便闹了个大乌龙,悟尘被林歌背后一脚,直接踢了个大马趴。   待悟尘拍拍尘土站起来,双手合十唤了一声“女施主”,林歌觉得这个世界从此安静了……   这和尚长得也太好看了!   悟尘被林歌带回了家,林母瞧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女儿心内大喜:“求大师在府上多留些时日罢,教教我这女儿读书认字也是好的。”   于是林父这一单走镖独自上路,却不曾想箱子里装的是改变所有人一生的货物。   从林歌每日追在悟尘身后欢快地喊着:“和尚你看看我好不好?”   悟尘总是合掌默念:“阿弥陀佛。”   到悟尘把林歌紧紧地拥入怀中,哽咽道:“歌儿,你睁开眼睛再看看我好不好?”   林歌唇角溢出一丝鲜血,然后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活泼善良粗线条女主武力值爆表X清规戒律超别扭男主智力值满格   女追男,隔层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