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朋友妻来世可妻 作者:砚心女官   文案:   陈茗儿出身不高,却天生一副好相貌,眉梢一挑,便能勾魂摄魄   京城的贵家子弟各个任她拿捏   除了平阳侯府的五公子沈元嘉——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   *   陈茗儿风风光光地嫁进了闵家大宅   奈何命途坎坷,才恩爱甜蜜了半年,陈茗儿就被抛之脑后   陈茗儿在闵家受尽冷落折磨,孤苦弥留之际   把她接出闵府的是刚从战场回来,连一身甲胄都来不及卸下的沈元嘉   *   再睁眼,屋外锣鼓喧天,一身喜服的陈茗儿果断决定生病变哑巴   兜兜转转   陈茗儿又落到沈元嘉手里   作为大梁朝最年轻的大将军,沈元嘉性情孤傲,眼高于顶,连皇上膝下唯一的公主都瞧不上眼   旁人只当他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直到他挖了兄弟的墙角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陈茗儿 ┃ 配角:沈则(沈元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软糯美人X冷面将军 ==================== 第1章   景和二十一年,腊月初八。   寒风裹着雪粒子从门缝窗缝中钻进来,一同钻进来的还有腊八粥丝丝渺渺的香气。   这香气刺激着陈茗儿已迟钝许久的嗅觉,良久,她以为已经干涸的眼中又慢慢地蓄了泪水——   “才是腊八……”   三月初三成亲,出嫁那日的锣鼓喧嚣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就已经在闵之看不见的庑房中苟延残喘了。   天色暗沉,房中无灯,火盆也是冰冰凉凉的,派来伺候陈茗儿的婆子丫鬟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陈茗儿视线迟缓地在屋中打量了一圈,弯了弯嘴角挤出一丝凄惨的笑意来。   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从前的她何其风光,光是赏人的银子就流水一样,谁都愿意在陈姨娘的院子里做差事。且不管她如何奢靡,闵之总是满目深情道:“你只管高兴,不必算账。”   那个时候,连陈茗儿自己都羡慕自己。   一阵冷风猛地灌入,刺骨地寒风割在人脸上,尖锐的痛楚将陈茗儿从回忆中拽了出来。她曲着胳膊挣扎了两下,还是没能坐起来,最终无力地伏倒在榻边,呼吸粗重又艰难 。   散乱的发丝滑落在她的手背上,病重至此,发丝仍是光洁,闪耀着养尊处优的光泽。   陈茗儿颤抖着指尖轻轻碰触冰凉的发丝,暗自道:“我仍是美的吧。”   多少年来,她总是担心自己不够美,这张漂亮脸蛋,这副妖娆身段,是她赖以生存的全部。   可如今,她还是她,闵之怎么就把她扔在这漏风的庑房中不管不顾了呢。   恨也恨过,怨也怨过 ,磋磨到了此刻,心中却只剩不解和怅然。   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陈茗儿的视线有些模糊了,恍惚之间她又看到了穿着大红色喜服的自己,笑得那样美。   屋外砰砰响了两声,震动着陈茗儿已经浑浊的意识。   咯吱一响,木门被推开,来人迅速回身将门掩上,把漫天的风雪隔断在了屋外。   陈茗儿艰难地仰了仰脖子,恍惚的视线中,沈则的面容还是那样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一身铁甲未除,雪花落在冷铁上消融成水,蜿蜒而下。   沈则不发一言,两步走近,用手中提着的厚重斗篷将陈茗儿裹住,抱起。   她身量轻轻也似一片雪花,随时都有可能融化。   陈茗儿无力地贴在沈则的脖颈处,缓慢地笑了一声:“原来,你喜欢我。”   沈则脚步一顿,垂眸去看怀里的人,眼神温柔又挣扎,像燃着一把火,又像是能滴得出水来。   “唉……”陈茗儿轻叹一声,声音幽微:“那可真是……真是……错付了……”   世间真情,往往都错付。   沈则把斗篷往上提了提,将怀里的人护得严严实实。他手下的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脸上却是让人胆寒的杀意。   闵之站在远处回廊下,披着狐皮氅衣,月白色的风毛衬着他淡漠的神色,更显得整个人清清冷冷,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生机。   他与沈元嘉对视片刻,继而垂头,侧身,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而陈茗儿也终于在沈元嘉怀里泄掉了最后一丝气力,也消减了最后一丝不甘心,他一身的甲胄如此冰凉,却是这世间予她的最后一丝温暖 。   ……   “小姐,小姐快醒醒,迎亲的队伍到了。”   陈茗儿懒懒地挑起眼皮,满眼的喜庆大红。她低头,腕子上的翡翠手镯是闵之给她的定情之物,后来闵之冷待她,连胭脂水粉都没得使,这手镯被她差人当了,换了两盒胭脂。   怎么这会儿又好端端地戴着?   “小姐您抬头,我再给您补些唇脂。”   念夏递过来殷红的棉片,陈茗儿诺诺含住,满目茫然。   唇脂香气馥郁直冲鼻腔,这若是在梦中又岂非太过真实。   明窗下,念夏将折好的喜帕抖开,上头的鸳鸯戏水图案是陈茗儿自己绣上去的,按说未出阁的姑娘都害羞得紧,偏她大大方方地要给自己绣喜帕。   大约是那方喜帕太过刺眼,迷迷瞪瞪的陈茗儿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九个月前,她要嫁进闵府的那一日!   念夏扬手,喜帕随之落下,陈茗儿的眼前浮起影影绰绰的红,这轻飘飘的一方喜帕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小姐,都收拾妥当了,”念夏语调轻快,“吉时就要到了,奴婢这就去回话。”   念夏的脚步声,格栅门外喧嚣的人声,闵家派来的伺候嬷嬷们低低的絮语,齐齐地撞进陈茗儿的脑中,像一簇银针猛地扎在太阳穴,疼得陈茗儿倒吸了一口气。   她想伸手拽住念夏,眼前却是黑压压的一片,她嘴唇泛白,颤抖间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人就扑到在地。   耳边尖锐的蜂鸣声未断,交织着混杂不清的人语,半梦半醒之间,陈茗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榻上。   她没有晕过去,意识都在,她听见闵之焦急地催人去请郎中,闵之拉起了她的手,又抚了抚她的额角,轻声低唤她。   像是有一块寒冰横在了胸口,冻住了所有的情绪,连怨恨也没有。陈茗儿只是觉得困倦,睁不开眼的困倦,有什么东西坠着她的神思往深渊沉去。   这一睡,竟然睡了一整天。她睡得稳当,连梦都没做,却不知陈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先是期间两次三番的大夫诊脉,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道最后只当是陈茗儿为了那喜服的腰身卡得细俏,连日节食所致。   既然没诊出什么要紧的症候来,依着闵之的意思便是等陈茗儿身体好些,再挑个大吉的日子,把婚事给办了。   闵家其他人却不愿意了。   话说回来,这桩婚事原本就是闵之跟他爹求来的,闵时作为当朝宰相,自是不愿意他的儿子娶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奈何闵家老太太心疼孙子,直接拍板定了婚事,虽不是正妻,但在世人眼中,已经是麻雀飞上枝头成凤凰了的运气了。   闵老太太可以不管陈茗儿的门不当户不对,但这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生了急症,误了吉时,可就犯了老太太的忌讳了,说什么都不肯叫陈茗儿进门了。   闵之虽是不吐口,到底也不敢对着老太太硬来,只得先不黑不白地拖着。   等到陈茗儿一觉睡醒,窗外暮色沉沉,周遭一片安静,连念夏都不在身侧。这样的场景让让她生出刹那的恍然,自己是不是还被晾在闵家偏院破旧的庑房里?   眉眼轻垂,身上还未及换下的喜服提醒着她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睡醒了,脑子也清明了许多。   闵家,无论如何是不嫁了,不光是闵家,哪家高楼宅门她都不想进了。但这嫁与不嫁,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让她那见钱眼开的娘把闵家的聘礼退回去,还不如从她身上直接割块肉呢。   陈茗儿好看的眉梢微微蹙起,心说,得想个法子一了百了,叫大家都断了念想。   才想到这里,屋外脚步声渐近,念夏撩了帘子进来,兴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一连叹了好几声。   陈茗儿闭着眼没动,念夏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憋了一路的眼泪突然就忍不住了,吧嗒落了一滴在陈茗儿手背上。   陈茗儿心头倏然一紧,还没等着她睁开眼,就听念夏悄声哽咽道:“小姐你人还没醒,闵家人却挑着这档口退亲,可真是欺负人。”   听到这句,陈茗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即便是不在意,心头到底是有些钝痛,闵之的手松得这样容易   指尖挂住绸缎被面,带出几声轻响,念夏一怔,旋即抹了眼泪,唤道:“小姐,小姐能听到奴婢说话吗?”   陈茗儿缓缓睁开眼,眼中是淬了冰般的冰冷,淡淡的水汽之中透着念夏看不懂的凄楚。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念夏不自觉有些害怕,声调都颤了颤。   陈茗儿反握住念夏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唇角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这一笑,念夏的眼眶便又红了,她赶忙抬手摸了摸眼睛,低声道:“我去给小姐倒杯水。”   陈茗儿拽住念夏,“闵家退亲了?”   她的嗓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嘶哑,愈发得惹人心疼。   “小姐您别多心,闵公子没答应……”念夏想安慰人,奈何声音越来越低,泄了底气。   陈茗儿低低笑了一声,松了念夏,道:“去倒水吧。”   “小姐……”   “你不必替我可惜,闵家不嫁也罢。”陈茗儿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上鲜少出现这样冷肃的神色。   “你也知道,我娘总是想着拿我这身好皮囊换个好价钱。既然没能如她所愿,那便永远都不要如愿了。”   陈茗儿的嗓音柔柔的,再狠的话说出来也没了锐气。   念夏一愣,以为她是灰了心意,忙劝道:“小姐怎的说这样的话,即便是没有闵公子,想娶小姐您进门的人能从南薰门排到安远门去,还是任着您挑。”   “不是的,”陈茗儿自知与念夏解释不清,便索性拉了她到身边,小声嘱咐了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大半年,真的是提头来见。   给大家准备红包,你萌还在吗??   【预收文《皇后成外室》,点进专栏即可收藏】   【这是一个从勾栏瓦肆到母仪天下的故事】   苏羽是庆元春的头牌,突然有一天被人花重金赎了身。   可这都小半年了,苏羽还没见过替她赎身的公子呢……   *   刘瑎的梦中时常出现一女子消瘦的背影,燕山古刹之中,女子始终不愿回头。   内监们奉旨往栖霞寺寻人再三,未果。   后一绝色佳人入梦,嫣然一笑,便蚀骨销魂。   *   他带她出楚馆,带她进明宫,手把手教她做皇后。   他雄才大略,九五之尊——   可苏羽不知道的是刘瑎很长时间都很怕她,因为她一掉眼泪,他就做噩梦。   *架空汉,有故事原型,之前不少小可爱也读出来了   *女主没有金手指,文案最后一句只是戏谑的说法   *甜的   *皇上披着马甲的追妻路 第2章   “什么?哑了?”   崔氏手中茶碗差点砸翻在地上,好在叫念夏手快给接住了。   念夏把茶碗递回去,低头小声道:“奴婢方才回去,小姐人已经醒了,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瞧瞧去,”崔氏着了急,冲着一旁闷葫芦似的陈通直嚷嚷,“还不快请郎中去,你还能坐得住!”   陈通两手撑着膝头站起来,重重地叹了口气,脚步沉重往外头去了。   吵闹了一天,任谁都是疲倦至极。   崔氏进屋的时候,陈茗儿已经把婚服脱下,换了身素净的襦裙,垂眸静坐在圆桌旁。室内昏暗,这人却像是发着光似的耀眼,晶莹剔透。   崔氏只觉得心口疼,这样的妙人儿,若真是哑了,岂不是天要绝陈家,这些年的心思都白费了。   “娘的乖闺女,快张口说句话,好叫娘放心欸。”   崔氏揽住陈茗儿的肩膀,手上力气甚重,掐得陈茗儿眉头一蹙。   “说话啊,快说啊。”崔氏急切道,眯起的眼睛中能冒出火来。   陈茗儿仍是低垂着眼眸,左右摇了摇头,神情委屈极了,莹亮的双眼下一刻就能滚下泪珠子来。   “这……好端端地怎么就哑了?!你别急,你爹爹去请郎中了,会有法子的。”   崔氏颤巍巍挨着陈茗儿坐下,自我安慰般反复念叨着:“会有法子,总会有法子的。”   还没坐稳,崔氏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念夏,“你去,去找闵公子,叫他找好大夫,御医,闵家是能请得动御医的。”   念夏的衣袖被撕扯着,她斜倾着身子,偷偷地瞧了一眼陈茗儿。   陈茗儿仍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心底坦然:甭说御医了,就是神仙下凡,她此刻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不行不行,瞧我这糊涂的,”崔氏松开了紧攥着念夏衣袖的手,自然自语:“不能叫闵家知道,知道了这婚事可就彻底泡汤了。”   陈茗儿抬眼看向崔氏,未及她开口,崔氏便着急给她宽心:“闵公子私下里与我交了底,他是舍不得你的,你先养好身子,过些日子他就会迎你入门。”   人的灵动全在眼睛,纵然不说一个字,陈茗儿眼中盛满的却是让人不敢直视的清澈。崔氏下意识地偏了偏了头,低低咳嗽了两声。   须臾,陈茗儿轻轻拽了拽崔氏的衣袖,把包好的翡翠玉镯递了过去。   这祖传的翡翠玉镯是闵之赠她的定情信物,退了手镯,就是退了亲事。   “你这是……”崔氏用力将手镯往回抵住,“这个时候你不能闹脾气,你越是不闹,闵公子就越是心疼你,你要是把手镯退回去,可就鸡飞蛋打了。”   “你得懂事,这个时候不能叫闵公子受夹板气啊,更何况这点委屈也不算什么,你想想……”闵氏一面说,一面试图把手镯重新给陈茗儿套回去,结果陈茗儿躲得决绝,崔氏手一滑,玉镯砸在青砖地上摔成几瓣。   崔氏腾地站起来,也没了耐性,“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现在是该使小性子的时候吗?为了你的婚事,你爹爹和我费了多少心力,你要摆你的大小姐脾气也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吧,你若真是哑了,别说闵公子,就是巷口的老刘家的儿子,都是你高攀了。”   崔氏这些冷嘲热讽也在陈茗儿意料之中,若不是指着她还能嫁个好人家,只怕崔氏早就容不下她了。   这些年,风言风语的也没少落在耳朵里,都说陈茗儿实则是陈通抱养回来的,崔氏之所以对她还算过得去,也不过是生意人的精明。许她读书识字,请师傅叫她琴棋书画,还专程买了丫鬟跟前跟后地伺候着,样样都比着高门贵女去养着,这一笔笔账,都是在等着陈茗儿嫁到了闵家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两年前陈通铁树开花,崔氏竟给他生个了儿子,这下子陈茗儿便实打实地成了陈家的摇钱树,无论如何,崔氏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的。   “女人再好看看多了也会腻了,你的脾气合该敛一敛,”崔氏吊着眉梢,慢悠悠道:“你的婚事自有我和你爹爹操心,你就只管早些开口说话,少给我们添乱。”   她蹲下身,将摔碎的玉镯用手帕拢起来,凛着嗓音警告陈茗儿:“纵是退婚,也不该由你说了算。”   接下来两天,陈家的门槛快被被陈通请来的大夫踩坏了,只是来的大夫再多也都是束手无策。这一日的傍晚,闵之轻车简从,只身一人到了陈家,只是陈茗儿的房门怎么都叩不开。   崔氏气急败坏,揉着拍红了的掌心,就差找人来拆门了。   虽被拒之门外,闵之仍是不急不缓,他将备好的官交子递给陈通,淡声道:“她性子倔,只怕一时绕不出来,且由着她。只是近日我要往峡州公干,怕是到年底才能回京……”闵之话音一顿,转而道:“这里有五千贯,我又在武学巷子置办了一座私宅给茗儿,想来也不会叫她委屈。”   腰缠万贯便是上上等的富人,闵之出手就是五千贯外加武学巷子的私宅,这合起来可比万贯超出去许多,出手这般阔绰,话里的意思陈通也听明白了。   不光陈通听明白了,屋里的陈茗儿也听明白了,他今日来就是用钱做个了断。原来在他心中,她亦是能被折算成银钱,只可惜她眼盲,竟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   送走了闵之,崔氏脸上的愁云消散了大半,虽有遗憾,但也算满足。颇有些自鸣得意道:“我说什么来着,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就是退亲,也不会不声不响。”   陈通盘腿而坐,闷声接话:“只是不知茗儿的哑病什么时候能好,耽搁说亲。”   崔氏揣起官交子,嗤笑一声:“要我说你还是死了那条心,现在哪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愿意娶她。”   陈通摇了摇手中的茶碗,叹了句,可惜了。   “不可惜,我想好了,叫我弟媳在沈家给她谋个差事,她那一手的好绣工,每月少说也得领三百月钱,贴补家用足够了。”   陈通瞪眼:“能有那么多?”   “那可是皇后娘娘的母家,我弟媳不过是在姑娘院子里伺候,想走她的门路把人送进沈家大宅的都多了去了。若不是沾亲带故的,哪有这么容易。”   “既是这样,也算是个好去处。”   “可不,”崔氏把儿子抱在怀里,逗弄着,眉眼俱是笑意:“年节都给双份月钱,主子家一高兴随手给的赏赐就够咱们吃一年的了,油水厚着呢。”   陈通还是有些遗憾,搁下茶碗,低声叹了句:“到底是没能进了闵家的门,还是得想法子医好茗儿的病。”   听了这话,崔氏的嘴角往下滑了滑,有些不耐烦:“得了得了,人家钱跟宅子都送来了,这分明就是要断了的意思,且不说这怪病什么时候能好,纵是好了,人家闵公子能一直等着啊,他想娶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听了崔氏的话,陈通枕着手往后靠了靠,也不盼着她能理解自己那点心思。   ——   沈则午后进了枢密院,近酉时才办妥手续,再出来时天已大黑。闵之在长庆门候着他,免不了嘲讽两句:“枢密使大人也不给自家公子行个方便?”   沈则此刻口干舌燥,懒得同他斗嘴,倒是生出几分疑惑来:“你才娶亲,竟也舍得在这里候我。”   “到底是没娶成啊。”闵之拢拢衣袖,声音有些低落。   沈则脚步慢了一瞬,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亮了亮:“什么叫没娶成?”   “娶亲当日,新娘子病了,你说巧不巧?”   闵之自嘲般哼笑了两声,“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沈则突觉喉间一阵干痒,似有什么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往上冒,他侧首轻咳两下,淡声问:“什么病?”   “不是什么要紧的,但老太太觉得不吉利。”   一颗心提起又放下,沈则又干咳了两声,不痛不快地。   闵之知他一个下午在枢密使没少说话,也不再言语,加之寒风四起,大有春寒料峭之意,两人一路快步行至横门,临上马车前,闵之又道:“我明日往峡州去做兵马审计,再见面只怕得过年了。”   沈则挑起眼皮瞧他:“你家老夫人竟也舍得孙子出远门?”   闵之无奈:“我祖母宁愿我去峡州,也非得叫我同她断个干净。”   沈则默了一瞬,低头钻进马车,语气不明道:“成,干净。”   马车在敦义街一家门脸不大的缕肉店门口停了下来,店小二轻车熟路地带着两人往后头僻静的房间去。   自闵之坐下,沈则就觉出他有些不对劲来,两根手指捏着衣袖来回摩挲,必得是不小的烦心事,才能叫他如此不安。   “你有事为什么憋着?”   闵之捏着手里的酒盅似是忍了又忍,才道:“她的事,还得拜托你。”   她的事?   沈则先是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这个她指的是陈茗儿,不免有些慌乱和不知从哪里来的烦躁。   他抿了口酒,按压着不快,和那股让自己羞愧的酸劲,像是没听懂般“啊”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出场   我没写过这样的男主,高冷,钢铁直男 第3章   闵之的酒量不如沈则,方才几杯喝得急了,脸色已然涨红。   他看向沈则的目光略略有些失焦距,嗓音也有些含糊:“我听说,她那个娘要把她送去你府上做丫头,这一年我不在京城,就得烦你多多照看。”   沈则愣住了,一瞬之间,太多的不解往脑门冲,竟不知先挑哪个来问,咽了几口酒,才慢吞吞道:“你大可以带着她一同往峡州去。”   “你当我不想吗?”闵之略显疲惫地摁了摁眼窝,低声道:“你知道我母亲和姐姐从来都将她视作眼中钉,从前我祖母好歹还算是站在我这头,她们怕伤着老太太的脸面也不敢太过分,可现在我祖母也由着她们去了,我若是再不松手,只怕她会遭殃。”   沈则脱口:“那你也太孝顺。”   言语间的不屑倒也没藏着,反正他也不是头一回瞧不上闵之对家里的言听计从了。   这一句扎得闵之真是又疼又痛快,竟逼出他几分笑意来。   “你真是……”闵之抬手指着沈则,笑骂:“你这风凉话只怕也说不上几日了。”   遂又正色道:“无论如何,她在你府里我也放心,一切等我年底从峡州回来再计议。”   沈则埋头吃了两口肉,但心头堵着的那句话还是没压下去。他没抬头,声音中有些不自知的心虚,“她做丫头,你也舍得?”说话间,又掩饰般伸手去捞酒壶,却被闵之两根手指按住了手腕。   沈则瞬地一惊,只见闵之坐直了身子,慢慢地斟了一杯酒递过来,十分郑重道:“就是舍不得,才要拜托你。”   光着屁股就厮混在一起打闹的俩人,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相对。   沈则曲指在桌案上轻敲两下,淡道:“搁这。”   不受他这杯酒,因为真的受不起。   闵之端着酒杯没动,却笑:“怎么,不愿意帮忙?”   “酒放下,”沈则故作平淡,“她人在我府上自是受不了委屈。”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闵之把酒塞进沈则手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与他手里的碰了一下:“你暗中关照她便可,她与我的关系,不要叫旁人知道。”   “她与我的关系”这几个字听得沈则有些憋火。   “你这偷偷摸摸的,怕什么呢?”   闵之没答,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点了点下巴,“你的。”   也不知是不是下午话说多了,沈则总觉得这酒入口一路蜿蜒而下,真是辣得人心疼。   -   回到沈府已是夜深,上院的灯还亮着。   沈则搓了把脸,也知道身上的酒气盖不过,硬着头皮叩了叩门。   屋内,大夫人手撑额角闭目养神,听见叩门声,眼皮还未抬,先责怪了一句:“离京三月,先是往枢密院述职那算是正事,竟然又吃酒到夜深,你父亲与我若不是等到此刻,还见不上儿子了。”   “我可没有等这没良心的东西。”沈从盯着手里的书,头都没抬。   父母二人这一唱一和的,沈则不免脸红。   他抬手摸摸鼻尖,先是行过礼,随后赶忙把一只素锦的盒子呈给大夫人,赔着笑脸道:“这是母亲交代儿子供奉在戒台寺的佛珠,儿子一到荆州就马不停蹄地办了此事。”   沈则一凑近,身上酒气扑鼻,大夫人虽是收了佛珠,却又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同谁一起,喝了这么多?”   “闵心远,我才从枢密院出来就被他里截走了。”   一提闵心远,大夫人的怒气倒是稍减了些,话音也变了,“若是他找你你就去。”   沈则无奈,端着醒酒茶抿了一口,笑道:“又许我喝酒了?”   大夫人低头看着锦盒中的佛珠,悠悠道:“他娶亲当日,新娘子生了急症,醒来后就不能说话了……”   沈则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他捂住口鼻转过身咳嗽了几声。   “你怎么喝口茶都这么冒失。”大夫人把帕子递过去,嗔道:“这么大的人了。”   沈则的气息还没有平顺,哽着嗓子问:“说不了话了?”   大夫人点点头,不无遗憾道:“听说那姑娘模样生得极好,又通诗书,真是可惜了。”   “行了,”沈从拍了拍手里的书卷,起身道:“他眼睛都红了,且放他回去吧。”   “再饮一口醒酒茶,”大夫人拍了一把沈则的手臂,嘱咐他:“明日早些起,往你祖母那里请安去。”   “母亲放心。”   沈则放下茶杯,脑中闪过的都是从前陈茗儿伶牙俐齿的模样。真是一句话就能把人心给扎漏了。   这样的人现在不能说话了,该多难受啊。   —   崔氏原本以为要把陈茗儿打发出门得费些周折,谁知根本就没用她多说,陈茗儿便点头同意了。   念夏不愿伺候崔氏,便跟着一块进了沈府,只是念夏没有陈茗儿那一手的好绣工,不能去绣作坊,只能去厨房里做些帮忙的活计。   舅母领着陈茗儿从小偏门进了沈宅,一路上,谁见了陈茗儿都不免多看两眼,她虽只着一身暗花布棉裙,素面朝天,可仍是肤白如脂,唇若点樱,举手投足间又不见半点俗气,温婉如水,如沾着露珠的芙蕖,清新秀丽。若不是打扮得太素,都以为是哪家的千金贵小姐呢。   眼见着前头快到了,舅母放缓脚步,低声嘱咐她:“除了宫里头,可就数咱们府里的绣作坊大了。沈家三个园子,主子媳妇的衣裳都是咱们做的,时不时地,皇后娘娘瞧不上宫里头的手艺,也把活派给咱们。”   “不过呀,你的手艺倒也是出众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只是一样,这深宅大院不比咱们寻常人家,抬脚都是规矩,不该听的不能听,听了也得忘了,不该说的不能说,这嘴呀就得跟封蜡一样严实。”   陈茗儿眨了眨水光盈盈的眼睛,示意自己听到了。   “哟,”舅母叹口气,“倒忘了你如今不能说话了。真是可惜了。”   陈茗儿笑着摇摇头,嘴角的浅浅梨涡像盛了糖水,甜滋滋的。   “你这孩子倒想得开,得了,随我进去吧。”   绣作坊管事的万妈妈看起来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见了陈茗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说:“你舅母拿了你绣的帕子来给我,我还说得什么样妙人儿才能做出这样好的功夫,今儿一见呀,果然。”   陈茗儿乖巧地福了福身子,虽是无法开口,眉眼却是灵动极了。   “你跟我来,”万妈妈带着陈茗儿往里间去,指着一件摊开的氅衣,面露难色:“这件织金缠枝宝相花锦制的翠云裘,原是皇后娘娘给夫人的赏赐,前儿往重元寺上香时叫火星给迸了个窟窿,我们找着一模一样的丝线补了好半天,在屋里虽是瞧不出,可放到日光下,总是差了些颜色。你来瞧瞧?”   陈茗儿认出这是波斯国进贡的翠云裘。这件氅衣妙就妙在,阳光一照便会映出彩虹样的色泽,虽是用同样的丝线修补,可补过的那一块却总是暗沉沉的。   她走近两步,指尖轻抚破损处仔细瞧了瞧,又小心翼翼拽出一根线头在指尖捻了捻,这才回身向万妈妈点了点头。   “果真可以?”万妈妈惊喜道:“需要什么,你写下来,我叫人给你备去。”   陈茗儿拿过递来的纸笔,就着小案几,弯下腰,娟秀的字迹徐徐落下:织金灵鹫纹锦一片,织金团花龙凤纹锦一片,翠云捻金丝线一卷。   万妈妈瞧她写下的这些材料,不免唏嘘,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纵是在沈府中,能识得这些金贵布料的怕是也没有几个人。   虽说这两样布料都不是寻常之物,但沈家的库房里倒还真有几匹,一刻钟的功夫就备齐了。   万妈妈扶着托盘中的布料道:“这些都是宫里给的赏赐,料子软又精细,大夫人说做了衣裳穿在身上太招摇,便一直搁着了。”   陈茗儿用手比划了一下,示意自己只要巴掌大的一块。她将两种布料里头的丝线抽出来些许,与翠云捻金丝织在一处,再将破口处刮开,用绣绷从里面固定住,再一点点地经纬交替地把混好的丝线织了上去。   破口虽说只有指尖大一块,但却是精细的活,陈茗儿一个人在小屋里足足忙了两个时辰,等她拆下绣绷,把氅衣拿给万妈妈,万妈妈仔细地摸索了半天,竟找不出那破损之处在哪。她赶忙把氅衣拿到院子里,暖阳之下,衣面上无一处不泛着淡淡的七彩光晕,炫目极了。   “你这丫头真是能干,”万妈妈眉开眼笑,对陈茗儿道:“一会儿啊你同我一道去见大夫人。”   陈茗儿转了转有些酸软的手腕,笑着点了点头。   又听万妈妈道:“五公子才从荆州回来,大夫人这两日正高兴,少不了你的赏赐呢。”   五公子?   沈则,沈元嘉。   陈茗儿的心突然往下跌了跌,心里泛上了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上院,堂屋。   万妈妈带着陈茗儿进来的时候,沈则正陪着大夫人说话。他才抿了口茶,将将一抬头,还没能看得太真切,便已有白光在脑中劈过,伴着轰隆隆一声响,脑中茫然一片,嘴里的茶却便随着咳嗽声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也叫《京城第一狗哥进化史》 第4章   这一呛可不要紧,眼泪都逼出来了。   陈茗儿见他难受得厉害,下意识地往前挪了两步,她这边刚一动,沈则立即往后背了背。他努力侧过身,连声咳嗽间尽量避开陈茗儿的视线,不想叫她看见自己的窘态。   大夫人抬手捋着他的后背,一面替他顺气,一面小声古怪道:“这是怎么了,怎么从荆州回来连茶都不会喝了。”   沈则挣扎着连连摆手,示意大夫人别管自己,在陈茗儿面前像只狗一样被人捋着顺毛,还不够他丢脸的。   大夫人知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显亲近,便撤了手,转而看向万妈妈道:“你这会子过来,可是翠云裘补好了?”   “是,”万妈妈从陈茗儿手中接过衣裳,小心地铺开,“夫人您看,是不是同新的一样。”   “我瞧瞧。”   大夫人走近两步,仔仔细细地沿着衣摆处看了一圈,又惊又喜:“还真一点都看不出了。”   伺候大夫人的锦绣乐得直拍手:“万妈妈真是厉害,夫人昨儿才说,难不成要去波斯国请个裁缝回来。”   “锦绣姑娘还真是夸错人了,这活呀,是出自她的手。”   万妈妈扯了一把陈茗儿的袖子,将她往大夫人跟前拽了拽。   陈茗儿低眉顺眼地行了礼,默不作声。   万妈妈替她解释:“这丫头手艺虽好,却是个哑女,没法开口问夫人安。”   话音刚落,就听得本来气息已经平顺的沈则又呛出两声咳嗽来。   大夫人扫了一眼沈则,又转过头看向陈茗儿,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迟疑道:“这孩子看着眼生?”   万妈妈上前一步,回话说:“是今儿才入府的,李嫂子婆家的外甥女。”   大夫人凝目望着陈茗儿,轻声问:“是天生就不能说话吗?”   听人这么问,陈茗儿总是有撒谎被抓了现行的窘迫,耳尖霎时就红了,抿着唇摇了摇头。   大夫人又关切道:“那郎中是怎么说的?”   陈茗儿又摇了摇头,垂着眼眉,脸上晕了一片胭脂色。旁人看不见,她的脚趾都蜷缩在一块了,整个人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大夫人还想开口,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在吃药吗?”   嗓音里还带着一丝呛过茶水之后的留下的沙哑。   陈茗儿蓦地抬头,不是从哪里被勾出了一丝心酸出来,竟然不可控制地红了眼眶。   这下,旁人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大夫人指着陈茗儿,问沈则:“你认识?”   “不认识,”沈则扯谎,漫不经心道:“我就是顺着母亲的话随便问问。”   大夫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下巴,转头对万妈妈道:“给这孩子做两身好看的衣裳,再赏一个月月钱。”   陈茗儿自知失态,匆忙揉了一把眼睛,福身行礼谢过便赶紧跟着万妈妈出来了。   沈则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消失在棉帘下的纤瘦身影,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   “咳咳,你看什么呢?”大夫人抿着唇,强忍着笑意,打趣道:“原来你也识得美人啊,我原先还当你没有这根筋呢。”   沈则收回视线,倒也没有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认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难得听你肯这么说,”大夫人慢慢悠悠地剥了一只橘子递过来,突然有些感慨:“我怎么总觉得这丫头长得像谁呢?”   一旁的锦绣小声接话:“眉眼看着倒是有几分贵妃娘娘的神采。”   “对对,你说的对,就是贵妃娘娘,”大夫人想到他了什么,旋即又摇了摇头,惋惜地啧啧两声:“咱们实话实说,贵妃娘娘年轻的时候可比不上这丫头,那么俊俏的一张脸,偏就说不了话,真是可惜了。”   沈则心中冷笑:是美,不美,怎么那么多人为她打破了头。   “你想什么呢?”大夫人推了推沈则的肩膀。   沈则顺势站起来,“突然想到个要紧事,儿子得赶紧进宫一趟。”   大夫人张了张嘴,知道拦不住,也不能问,便道:“加件氅衣再出门。”   “母亲放心。”   沈则掀开帘子疾步而出,杨平见他匆忙,忙抬脚跟上:“五爷这是要去哪?”   杨平这一问,倒让沈则停下了脚步。   去哪?   他本来是想进宫提溜个太医出来给陈茗儿瞧病的,可突然又犹豫了。   闵之托他照顾她,这里头包不包含找太医给她看病呢?   逾越了吗?   手伸得太长了吗?   会让人看出来吗?   杨平自是看不出自家主子此刻内心的纠葛,就是这突然一停脚,让他差点撞上沈则的背。   “五爷?”   沈则握了握拳,又想到,若真是给她把病治好了,那她岂不是又要嫁人了?   治还是不治呢?   杨平见沈则没反应,微微提高了声音:“五爷?”   “干什么?”沈则声音冷怒。   杨平有些结巴:“奴才看您着急以为有要紧事……”   沈则闭了闭眼,脑中的一团乱麻还是理不出个头绪来,平素他最看不上那些拿不起放不下的,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样快。   出了上院,沈则把杨平叫到僻静处,低声道:“你去太医署把傅医正接出来,然后,把他带去万妈妈那儿,就说给新来的丫头瞧病。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大夫人派来的。”   “奴才这就去。”杨平嘴上虽然答应得利索,实则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这事,”沈则的神情有些古怪:“你还是尽量别让旁的人知道。要是办砸了,你就给我滚蛋。”   “主子,您容奴才问一句,那新来的丫头,是刚才进去那个天仙一样的那个吗?奴才瞧着他有点眼熟啊?”   “屁话多。”   沈则摆摆手,不耐烦道:“快去,一会儿宫门该落锁了。”   走出两步,杨平就想起来了,他家主子关照的这个姑娘是采办局陈通的女儿,进京没两年就把京城贵女的圈子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个江南仙女……可这个仙女不是嫁人了吗?嫁给了……   闵家少爷!   “嗨,”他一拍大腿,自以为想明白了,“这不就是受闵公子所托,照看人家没过门的媳妇嘛,有什么好保密的。”   杨平自言自语着上了马,一路疾驰,半个时辰就把傅医正给请回来了。   傅医正名叫傅婉仪,是太医署唯一一位女医正。   绣作坊里,万妈妈叫人给陈茗儿量了尺寸,想着她才来,上午又忙了半晌,也没派什么活给她。   杨平带着傅医正进来的时候,正碰着陈茗儿在院中理丝线。杨平犹豫了一瞬,上前开口,客气道:“姑娘,太医署的傅医正来给姑娘号脉。”   这话按说是没头没脑的,好在陈茗儿也没追究,朝着傅婉仪点了点头,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陈茗儿把傅婉仪带到了住处,将袖梢折了一寸,露出白生生一节腕子出来。   “什么病症?”   杨平代答:“突然间说不了话了。”   傅婉仪皱了皱眉头,探出三根手指压在陈茗儿的腕子上,片刻,又道:“我瞧瞧舌相。”   陈茗儿听话张嘴。   傅婉仪轻轻捏着陈茗儿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又问:“可发过高热?起过疹子?”   陈茗儿摇了摇头。   “那就奇了怪了,”傅婉仪收手,语气淡淡:“一切无恙,这病来的蹊跷。”   不出意外,陈茗儿的耳朵又红了,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低垂着眼眸不敢看人。   傅婉仪摇了摇头,对陈茗儿道:“既是突如其来,你也就放宽心,兴许哪一日,这病自己就又走了。不药而愈。”   陈茗儿仓皇点了点头,如临大赦,忙斟了杯茶双手递给傅婉仪,这是在道谢了。   “茶不喝了,”傅婉仪瞧了一眼陈茗儿眼下的乌青,转头问杨平:“这姑娘心思郁结,夜里不能安眠,差你请我来的那个人说没说,这个病治是不治?”   杨平做了主:“那就劳烦医正给个方子吧。”   陈茗儿想拦着,又说不出话,心里干着急。   拟了方子,傅婉仪跟着杨平出了绣作坊,这一路顺意,还真是一个闲人都没碰着。   “回去跟你家主子说,这姑娘是心病,找我没用。”   杨平点了点头,又多问了一句:“依照医生来看,这病能好吗?”   傅婉仪抬了抬眼,“好与不好,全在她。”   杨平一愣,“这是?”   “你别问了,你又不懂。但我估摸着你家主子懂。”   “行,那我不问了,”杨平也干脆,抱拳行礼:“谢过医正。”   傅婉仪转身攥了攥缰绳,犹疑片刻,还是打听了一句:“荆州的情况如何?”   “怕是……”杨平没说完。   “我知道了,谢了。”   她转身上马,也没再叫杨平送,一路绝尘而去。   杨平回府,把傅婉仪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沈则听,他说一句,沈则就重复着反问一句,到最后,杨平也有些拿不准了:“五爷,傅医正说我不懂您懂,那您到底懂不懂啊。”   “我懂个屁。”沈则拽过杨平递来的方子,三下两下就跟撕了。   “欸,这……这是不给抓药了?”   沈则冷笑:“她安不安眠,与我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沈则:高冷一天是一天 第5章   “她安不安眠,与我有什么关系?”   杨平有些看不明白了,照这么说,那人家是不是哑巴,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杨平也不敢问出来,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   沈则黑着一张脸,撩袍坐下,问杨平:“绣作坊给她安排的什么活?”   杨平赶紧挑好的说:“下午我去的那会儿是在理丝线呢。您别担心,那儿都是靠手艺,没有重活。”   沈则哪里气都不顺,冷冰冰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哪那么多废话。”   “哦,那您问。”   沈则又不吭声了,紧着喝了两口茶,心里跟猫挠似的,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以问的了。   以他的立场,能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他有些颓丧地叹了口气,止住杨平来添茶的手,叫他出去了。   被撕碎的药方就散落在面前的桌案上,关门时透进来的一点风吹得那几片纸打了个璇。沈则伸手,极有耐心地一片片地拾起来给拼凑回去。   端详了半晌,药名和用量都默在了心里,又一口气给吹散了。   她不得安眠,大抵是因为婚事不顺遂吧。   她的郁结于心也都是因为闵之。   人家两个人的事,他一个外人在这操什么心。   沈则突然笑了,骂了自己一句:“真是狗拿耗子。”   -   陈茗儿怕别人说闲话,原本是提着一颗心等了两日,却没见杨平送药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隐隐地又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你瞧,别人对自己的好,总是别人说了算的,可以给,也可以不给。   闵之如此,沈则或许也是如此。   这段日子她的确睡得不好,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总是惊醒。   她总是梦到上一世,风雪之中,沈则把她抱出柴屋,她像是快要燃尽的蜡烛,贪恋着他身上那一点点温暖。   她太冷了,好像怎么都暖不过来了。即便知道沈则对她情深意重,她还是怕,怕花红易衰似郎意,除却巫山不是云。   重活一世,她再也不愿像上一世那般,依附男人而活,纵是苦一点,穷一点,自己给自己的终究才是最可靠的。   想得出神,针尖刺破了手指,陈茗儿差点出了声,她忙低头含着伤处吮了吮。   “怎么这么不小心。”   身旁的新巧探过身来,“昨儿夜里我瞧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这么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夜里没睡好,手下就会出差错。”   陈茗儿捏着手指,笑了笑。   新巧压低声音道:“要是困就去睡一会儿,你的活我给你干。”   她年纪大些,待人总是宽厚。   陈茗儿摇摇头,眼下,只有一门心思干活的时候,她才能不去想从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欸,新巧姐姐,你说是不是该给五爷裁夏衣了?”   坐在新巧另一旁的姑娘叫玥婷,声音清脆,银铃一样。   “还真是,前些日子府上量夏衣,五爷还没回来呢。”   玥婷灿然一笑,将搭在身前的辫子朝身后一甩,脆生生道:“我跟万妈妈说去。”   玥婷走了没多久,万妈妈就差人把陈茗儿也叫了过去,叫她跟着玥婷一块去给沈则量夏衣,“她毛手毛脚的,你稳重些,好好做事,别出了差错。”   一说要见沈则,陈茗儿的心又突突地跳了两下。   她面色凝重,身旁的玥婷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她挽住陈茗儿的胳膊,笑嘻嘻道:“姐姐头一回见五爷,怕是要害怕呢。”   沈则生得剑眉星眸,风度潇洒,却偏偏天生一张冷脸,不会笑似的,他瞧谁一眼,谁就能被冻住。   陈茗儿从前的确是不大喜欢他。   玥婷还在念个不停:“姐姐,你别怕,你只管量尺寸,其他的我来做。”   陈茗儿侧首看了玥婷一眼,这姑娘对沈则的欢喜全都写在脸上了。或许是从前只顾着觅得好郎君了,她对这些闺阁中的红粉心思尤为敏锐。几个月前,她也像玥婷这般,老老实实又欢欢喜喜地贪恋着一个人好。   “姐姐,”玥婷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带了些怯意:“你瞧瞧我的妆,花没花?”   陈茗儿摇头。   玥婷努了努嘴,“真羡慕姐姐,半点粉黛未施,也把旁人比下去了。”   陈茗儿还是摇头。   玥婷理着额前的碎发,自顾自道:“姐姐若是能开头说话,便是想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了。”   想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陈茗儿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玥婷的话,她从前可不就是这样嘛,那些贵家子弟,个个都由他拿捏,可那又怎么样,她的下场,她知道。   那个时候,唯一不为她所动的就是她马上要去见的这个人了。   —   从午饭后,沈则就在屋里对着沙盘推演荆州的地形,杨平进来的时候,他仍是盘腿面对沙盘而坐,拧着眉,似有难解之愁。   要是以往,杨平是不敢再这个时候进来的叨扰的,可外头站的是闵公子的人,他可不敢让人家候着,硬着头皮也得回话。   “五爷,绣作坊的人来给您量夏衣了。”   沈则置若罔闻,眼睛盯在沙盘上某个做了标记的山脊处纹丝不动。   屋里安静得很,落针可闻。   半晌,等杨平想再开口的时候,才听沈则沉声挤出两个字:“候着。”   “是……陈……”   话没说完,就听沈则轻咳一声,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转过身对杨平道:“叫人进来吧。”   陈茗儿比玥婷慢了一步,但沈则的视线却直接忽略了先进来的玥婷,直接落在了陈茗儿身上。   今日阴天,屋内暗沉,却被她生生撕开了一道天光。   “见过五爷,”玥婷的眼神如春水微波,说话的尾音却是遮掩不住的微颤:“府里头都量过了,就差您了。”   沈则收回视线,背过身去,仍是惜字如金,“量吧。”   玥婷捧着簿子专程绕到沈则的侧面,朝着陈茗儿挑了挑眉梢,示意她上前。   陈茗儿捏着软尺往手心攥了攥,她稍稍向前迈了一步,娇小的身段便被笼在面前之人高大的身形之下了。   肩宽,臂长,顺手的尺寸很快量好了。   陈茗儿一一比划给玥婷,玥婷照着之前的记录,仍是寻着机会与沈则搭话:“五爷瘦了。”   沈则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在陈茗儿的指尖碰他肩膀的瞬间,虽是隔着厚厚的衣料,却仍是叫他浑身的骨头都紧张的咯咯响。   “该量腰围了。”   玥婷丝毫察觉不到俩人之间氤氲的那股旖旎又剑拔弩张的的气氛,仍是语调欢快。   沈则低头,恰碰上陈茗儿抬眼看她,她目光澄澈平静,窥不出一丝挣扎。   挣扎的人从来就只有他一个罢了。   玥婷又发话了:“五爷,您抬抬手臂。”   沈则回神,展开臂,不去看身边的人。   陈茗儿伸出胳膊,环住沈则的腰,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陈茗儿就算再小心,脑袋也几乎贴在了沈则的胸前。   有人心无旁骛,有人却似烈火烹油。   沈则尽力仰着下巴,陈茗儿身上淡淡的香气却还是往他鼻子里钻,无处可躲。姑娘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脊背,还有她轻轻呼吸的响动,都是无边的蛊惑。   有那么一瞬,沈则觉得自己几乎都要无法控制地抬手去抚一抚她那柔软的发丝,捏一捏她莹白的耳垂。   好在陈茗儿及时抽了身,捏着软尺去给玥婷看数字,沈则如临大赦,暗自长吁了一口气,放下胳膊时 ,只觉得筋骨都僵直了。   玥婷记下了数字,捧着手上的簿子给沈则看,“五爷,您的确瘦了许多呢。”   在荆州三个月,饮食不惯,又每日早出晚归,不瘦才怪。   陈茗儿也有些吃惊,沈则看着身量高,肩宽,腰却是真的窄,竟是个精瘦的。   沈则一句话不搭理玥婷,她也不甚在意,仍是眉眼弯弯:“还差个身长呢。”   陈茗儿正要蹲下去量腿长,却被沈则提着手肘给拽了起来,力气不小,捏得陈茗儿都有些疼了,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身长不必量了,回去吧。”   他语气不耐,似是嫌弃被耽误了太多时间。   玥婷摸不清这位爷是怎么突然就不乐意了,但也不敢再多话,忙扯了扯陈茗儿的衣袖,两个人快步退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玥婷还是想不懂:“五爷今年才二十,还长呢。好端端的怎么就不让量身长了,做出来的衣裳该不合身了。”   转过头一看,见陈茗儿揉着被沈则弄疼的胳膊,玥婷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姐姐被五爷弄疼了是不是?我方才瞧见了,五爷的手真重,姐姐受委屈了。”   陈茗儿倒是真的不介意。   沈则个性她略知一二,从前他对她,也总是冷眼相待,开口说两句话也是冷嘲热讽。她也曾亲耳听到过沈则对闵之说,他瞧不上以色侍人的人,说的就是陈茗儿。   只是那个时候的陈茗儿是不甚在意这些话的。她知道自己美,亦知道自己的美让许多人不喜欢她,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闵之喜欢就够了。   别人瞧不上她,她还瞧不上别人呢。   此刻再回想,陈茗儿也想不通当时那股子张狂心劲儿到底是从何而来。现在,她是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那“恃靓行凶”,不管不顾的他魄力来。   “姐姐,你说五爷方才到底是为着什么呀?”玥婷还是耿耿于怀。   陈茗儿摇了摇头,她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   没人会明白。   只有沈则自己清楚,他究竟是为什么不敢叫陈茗儿去量身长。 第6章   打发走了陈茗儿,沈则又坐回了沙盘上,还是之前的姿势,盘着腿,胳膊肘搭在膝头,神情凝重,脊背绷得笔直。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让人疏离的正气。   只是此刻,这一身冷硬的骨头之下,是让沈则措手不及的无耻反应。   她只不过是替他量了腰围,行为举止并无半分逾越,甚至比之旁人还有着刻意的回避和收敛,他呢,他竟丝毫控制不了自己。   真是枉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   他垂头静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鼻息间却似乎总能嗅到她的发丝留在自己胸口的香味,像是在荒草地上引了一把火,火势蔓延,看不到尽头。   若是看不到她,也罢了;又或者她嫁做人妇,他就是再难受,也只能憋着。现在,她就在他府里,他若是想,可以每天都看见她,他甚至可以再卑劣点,想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把她弄到自己的院子来,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心还是在别处,而他的心,却仍是要深埋起来。   想到这,沈则突然泄了气,他突然意识到,他对陈茗儿的念想,比他自己从前以为的还要贪。   他竟然想要她的心。   沈则提了下嘴角,自嘲地笑了笑:“配吗?”   此时此刻,以他的身份,可以对这世间随便哪个姑娘动心起念,却独独不能再贪念她了。   -   包月钱这日,陈茗儿老老实实地把月例银子连同这些日子得的赏赐一同交给舅母,由她转交崔氏。非得经这么一道手,崔氏是怕陈茗儿自己私藏,舅母是知晓她每月领多少银子的,顺手就把账查了。   陈茗儿如何不知道崔氏爱财如命,也不愿再招惹她,真是一枚铜钱都没给自己留。   舅母叹了口气,“傻丫头。”   说罢,不由分说地分了一半回去,塞进陈茗儿手里,“你自己也得留些,还能做一辈子丫头?”   陈茗儿一愣。   舅母继续道:“你来日总还得要嫁人过日子,你手里有些银钱,婆家也不敢低看你。”   舅母的这番话,陈茗儿是听到心里去了。她是应该往自己手里攥些钱,但不是为了嫁人,是为了不嫁人也能立足。   与舅母分开,陈茗儿绕道去小厨房看念夏,找了半天,才在偏院的角落里找到正在抹眼泪的念夏。陈茗儿快步上前,伸手摁在念夏的肩膀上,弯腰小声问:“受委屈了?”   “小姐?”念夏回头,赶忙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来:“我没事儿,方才摘了辣椒,又揉了把眼。”   陈茗儿挨着念夏坐下来,看着她,声音闷闷的:“你别骗我了,是不是何妈妈又骂你了?”   见了熟人,念夏的心里的委屈越发忍不住了,噗簌簌往外冒,嘴上再怎么不肯认,眼泪也止不住。   陈茗儿想了想,问她:“是不是克扣你的月钱了”   念夏抽泣着点了点头,“她说她带着我,算是我师傅,我得孝敬她。”   陈茗儿把刚才省下的那一半的月钱塞给念夏,“你拿着。”   念夏吓了一跳,连连往回推:“小姐,您怎么会有?我不能要,不能要的。”   崔氏不准陈茗儿藏私钱,她是知道的。   陈茗儿攥住念夏的手,温声道:“你拿着,以后每个月我都给你。”   “小姐……”   “没事儿的,我想想法子,咱们也不能总在——”   陈茗儿话没说完,就见念夏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就是一道又尖又细的嗓音叫骂着:“你个死妮子,你倒是会躲懒,怎么,还委屈你了?”   说话间,就见个三十出头的媳妇冲过来撕扯着念夏的耳朵,拽着她往外头走,一边走一边打骂,就跟没看见陈茗儿这个大活人似的。念夏扭过身通红着双眼挣扎着朝陈茗儿摇了摇头,眼泪咕噜噜地往地上砸。   陈茗儿气得浑身发抖,她懂念夏为什么不让她出头,单凭她一个,就算扭打一场,撕破脸皮,也无济于事。她跟念夏还是要在沈府栖身,那念夏该受的委屈一样都少不了。   此时此境,若要帮念夏,陈茗儿咬住嘴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她实在想不到比找沈则更快,更有效的法子。   若是放在从前,能引得男人为自己出力,陈茗儿是沾沾自喜的。她是饵,他们是鱼,她让他们往哪里游,他们就得往哪里游。可眼下,明明知道他人对自已有意,再出口求助,总让陈茗儿觉出些不耻来。但为了念夏,她不得不去找沈则。   -   傍晚,沈则刚进院子,就看见了坐在院中的陈茗儿。夕阳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将她白皙的皮肤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像早春枝头上含苞的桃花。   沈则的心紧着突突跳了两下,他没再走近,立在原处,手抵住唇,轻咳了一声。   陈茗儿循声望过来,急忙端着托盘起身,托盘里是叠得整整齐齐,新制的夏衣。   是来送衣裳的。   不知为什么,沈则吐了口气,抬手示意杨平把东西收下。他的院子里没有跟着伺候的丫鬟,许多原本该内侍的活也给杨平干了。   杨平拿走了衣裳,陈茗儿仍是站着没动,她攥着手指,骨节都发白了,似在挣扎。   “还有事?”   陈茗儿抿着唇,点了点头,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更深。   沈则一愣,旋即轻声道:“随我来。”   他带着陈茗儿去了书房,帮她铺好纸,挽了一截袖子,利索地研了两手墨,又从笔架上挑选了一只用着顺手的软毫,蘸饱了墨。   一切准备停当,他自己则退开到一旁,倒像是个伺候人的。这让陈茗儿愈发不安,手心都沁了一层薄汗。她悄悄地把掌心在衣摆处蹭了蹭,这才拾起笔来,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这让沈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要写的话,已在陈茗儿的脑中过了几十遍,措辞用句都想得清清楚楚,她很快写完,沈则也读完了。   “明白了,”没等她多言,沈则便点头应下来:“这事,我管。”   陈茗儿咬着下唇,复又提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多谢你。   “不必道谢,只是我还想再问你一句,你要如实答我。”   陈茗儿有些惶然地点了点头。   “你呢,你有没有受委屈?”   姑娘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还嫌不够,又在纸上写:万妈妈待我很好。   沈则笑了笑,只觉得自己像着了魔一样,她这急切的模样落在眼里也比别人好看。   陈茗儿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仍是局促,红着脸一低头,鬓边一缕头发软软地垂下来。   沈则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克制住想要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的冲动,沉声道:“往后有事就来找我。”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心远去峡州前特意托付我照看你。”   天知道,这后头一句,沈则是多不情愿才说出来的,但若是瞒着不说,又叫他良心不安。   心远是闵之的字,曾经就连这两个字所带的淡泊的气度都是陈茗儿极钟爱的,她总是唤他的小字,高兴的时候叫他心远,撒娇的时候唤他心远,哪怕与他使小性子的时候也这般叫他……这两字在她的唇间心头辗转千回,就连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都是,闵心远,我不怪你,我可怜你。   时过境迁,此刻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上下都是沁骨的寒凉。陈茗儿扯了扯嘴角,不知怎么就挤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来,嘴角虽勾着,眼角却红了。   沈则心口一阵闷痛,又是心疼又是烦躁,半晌,他才冷着嗓子道:“别难过了,心远说等他年底从峡州回来,你们俩的事还有转圜。”   陈茗儿看着对面这个朽木,真是哭笑不得。她摇了摇头,朝着沈则施了一礼,快步出了书房。   沈则留在房内,拿起桌上纸抖了抖,看着她写下的“多谢你”三个字,胸口不上不下地堵着一口气。他心疼她,看不得她难过,可她在为她的不可得落泪,他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啊。   沈则叹了口气,叫了杨平进来。   “我大哥院子里的事现下是谁在管?”   杨平不由得侧了侧耳朵,以为自己听岔了,他面前的这位爷什么时候管过这些家事,还管到了世子爷的头上。   “庞恒,世子妃娘家亲戚。”   “你去跟庞恒说,他们小厨房里有个管事的姓何,勒索旁人的月钱,给撵出去。”   杨平走近两步,小声问:“是方才陈姑娘给您告状了?”   沈则想着陈茗儿的方才的模样,气也不顺,看了一眼杨平,冷道:“我怎么从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杨平噎了口气,又道:“五爷,那个姓何的素来横行霸道,我都有所耳闻。她就是庞恒家的,仗着世子妃的这层关系,谁也不敢撕破脸。”   “我说呢。”   沈则敲了敲额头,这涉及到别院的事他也不好管得太多,更何况他的那个大嫂素来也不是个善茬。   “那你就去找一个叫念夏的,把她送到我祖母那儿当差。”   杨平贱兮兮地挠挠头:“那就直接来咱们院多好,省得咱们这儿一直冷冷清清的。”   话说完,知道沈则要骂他,抬脚就溜。   闹虽闹,杨平还是依着沈则的意思把念夏送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但即便是这样,沈则出手要人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大夫人那儿。 第7章   大夫人将来龙去脉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两遍,还是坐不住,急匆匆地往老夫人院里去了。   沈老夫人正在院中晒太阳,见大夫人进来,朝她比了个“嘘”,示意她莫要声张。   “母亲。”大夫人挨着老太太坐下,不自觉地连声音都放轻了。   老太太挑挑手指叫她靠近,俯在她耳畔低声道:“就是打理花草的那个丫头,你瞧瞧。”   “唔,母亲也知道啦?”   大夫人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看过去,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她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念夏的长相是在普通,她肤色偏黄,今日又穿了件淡粉色的春衫,着实不好看。   老太太瞧着自己儿媳的脸色,小声问:“你不满意了?”   “这……”大夫人有些为难,“给他挑了那么多,他都看不上眼,我原本以为他眼光多高呢。”   老太太看着念夏,若有所思:“小五今年二十了,也得找个人伺候着。我看了,这丫头虽说相貌一般,做事儿倒也勤谨,也不是个多事的,收了做房里人,倒也无妨。”   “母亲说的是。”   嘴上虽是应着,大夫人心里的结到底还是没解,从老太太那里回来,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用晚饭的时候,一碗米饭数着粒吃了两筷子,就不动了。   沈从也跟着放下筷子,关切道:“是不是不舒服?叫郎中来看看。”   大夫人瘪着嘴角,跟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低声道:“原本不想跟你说,可沈元嘉太叫我生气了。”   “小五不是跟太子春蒐去了?人都不在,竟能惹得你不快?”   “他从元克那儿要了个丫头,送到了老太太房里。”   沈从也觉得不可思议,竟笑了:“你是说,他瞧上了丫头?”   大夫人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就怪了,他怎么不把那姑娘搁自己房里?”   “我也想过,”大夫人拿不准:“许是不好意思?”   沈从反问:“送到老太太那儿,闹得人尽皆知,他就好意思了?”   大夫人急了,“那你倒是说说你这儿子是怎么想的?”   沈从淡道:“管他作甚,他那么大人了,瞧上不瞧上地由他去。”   大夫人眉头蹙得更深,“我原本也不想管,只是今儿一看,那姑娘……那姑娘实在是……不好看呀。”   “又不是正妻,打听打听底细,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就行。”   大夫人瞪一眼,幽幽道:“咱们小五,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又得太子重用,什么样的姑娘寻不得,就是个侍妾,也不该随随便便地找。”   “也就你看你儿子是个宝,”沈从嗤笑,“就他那样,一句话能把人噎死,太子作为兄长,又是宽厚之人,与他不计较罢了。”   大夫人根本就没听沈从在说什么,一拍桌案:“不行,我还是得问问他,到底瞧上那姑娘什么了。”   沈从指了指她面前一口未动的鸡汤,“先吃饭。”   ——   沈则回府已是两天之后了。   他原本打算稍稍收拾收拾,把身上这身劲装换下来再去问安,谁知他的母亲大人已经在堂屋静坐着等他了。   沈则脚步一顿,正在解领口的手也停住了,“母亲怎么来了?”   大夫人眼神哀怨,抿着唇,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也不说话,看得人后背直发凉。   “母亲?”   沈则将解开的衣扣又系了回去,周周正正地坐在大夫人对面。   大夫人将眼神收回,往屋内环顾了一圈,突然开口:“你这屋里缺个伺候丫鬟。”   沈则没懂她这言外之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这些年一直都没有,怎么母亲突然提起此事?”   大夫人低低哼了一声,故意刺他:“我前儿去你祖母那儿,见着了个丫头叫念夏,想叫她来你屋里伺候,问问你的意思。”   沈则端茶的手一顿,觉出些不对来,“母亲这是?”   大夫人也懒得再装腔了,索性问他:“你倒跟我说说,怎么偏偏看上她了?”   沈则恍然,看着大夫人那苦大仇深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声。   “你还笑?你……”   “母亲,”沈则搁下茶碗,同她解释,“那姑娘从前在大哥的院里帮厨,庞恒家的苛待她,被我给撞见了,我又听说庞恒跟大嫂家沾亲带故,所以就没有声张,只把那姑娘拨到祖母那里去了。”   大夫人一愣,“只是这样。”   “还能哪样?”沈则没好气道,“路见不平这可是母亲自小教我的,怎么,我不该管?”   “那你没看上她?”   沈则一脸坦荡:“没有。”   大夫人拍拍胸口,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姑娘长相太一般,母亲实在是,看不过眼。”   沈则压根就不知道念夏长什么样子,也不愿多说,便开口转了话头:“既然提到了庞恒,儿子多一句嘴,他们家人如此横行霸道,大哥也不管管吗?”   “庞恒人还算中用,你哥哥待他宽厚,也不光是为着他是你大嫂娘家人。他祖父原在战场上救过你祖父的命,老一辈他的恩情论不清了。”   “原是这样。”   大夫人站起身,抚了抚衣襟出的褶皱,仍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那丫头的事儿你果然没骗我?”   “没有,”沈则无奈,“我若是有意于她,直接带回我这里来,又何苦折腾一圈送到祖母那里去。”   大夫人这次放心地提了提嘴角,“倒也是。你歇着吧,我也得去跟老太太回禀一声,省得叫她老人家也跟着操心。”   “祖母也知道了?”   “你祖母还劝我,说你好容易开了窍,要顺你的意,”说到这,大夫人拍了一把沈则的肩膀,埋怨他:“你瞧瞧,你若是再把这婚事拖着,我们就要得疑心病了。”   沈则推着大夫人往外头走:“母亲快去给祖母回话吧。”   “你别撵我走,我知道你不爱听。可你从前可与我说,就到今年,你若是没有意中人,就全凭我给你相许。”   “到年底再说。”   大夫人瞧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到年底。”   沈则点点下巴,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就到年底。”   -   十六日,府上的人都往账房领月前银子。   玥婷一直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的,直到看见老太太房中的管事丫头,这才悄然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唤了一声:“栖月姐姐。”   栖月一回头,笑说:“你这毛丫头,吓了我一跳。   玥婷撒娇似地贴着栖月的肩膀,柔声细语道:“姐姐可看了新裁的衣裳?可还满意?”   栖月怎会不知玥婷是有意讨好,便笑着点了点头,“满意,满意,你的手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姐姐满意就好。”   玥婷笑意潺潺,乖顺极了,顿了顿,又像是突然想起似地问栖月:“欸,姐姐,我听说五爷往老夫人那儿送了个人,是不是特别能干啊?”   “你也知道了?”栖月实话实说,“那姑娘手脚利索,话不多,老太太很是中意呢。”   玥婷垂了垂眼皮,尽力不让心中的不快露出来,仍是弯着眉眼,笑眯眯地打听:“那这姑娘长得肯定也好看。”   “长相呀……”栖月不愿背后多说别人,一抬头,瞧见念夏正在远处,便努努嘴,“那边,穿蓝色衣裳的就是。”   玥婷顺着往前看,先是瞧见了陈茗儿,她正低着头静静地听着身边人说话,那她身边那个姑娘就穿着蓝色衣裳,便是念夏了。   若是单独拎出来,念夏的长相虽说不上好看,也总算个中人之姿。可眼下站在陈茗儿旁边,就显得有些凄惨了。玥婷生怕是自己认错了,又同栖月确认了一番。   “就是她,”栖月随口道,“跟她说话那姑娘不就是你们那儿新来的?”   玥婷盯着陈茗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啊,原先我还不知道呢。”   那一头,念夏正忧心忡忡地同陈茗儿讲她前些日子是怎么被老夫人叫去盘问,后来又如何不了了之。周遭有人,陈茗儿不好多说话,她握住念夏的手,轻轻捏了捏,叫她不要害怕。   这个动作恰巧被玥婷看到了。在秀作坊,陈茗儿虽说与人和善,见谁都是笑盈盈的,但却总像是隔着一层,绝对不会与人亲近到如此地步。可见陈茗儿同念夏是老相识了。   玥婷一路跟着陈茗儿和念夏,原本打算等二人分开,她好叫着陈茗儿一同回去,还能顺路打听打听这念夏究竟是怎么被五爷撞上的。但这俩人一直往内院去,直到念夏拐进了老夫人的院子,陈茗儿还往前走。   再往前可就是沈则的住处了。   玥婷心里陡然生疑,索性一直跟着了。   陈茗儿来找沈则,是道谢的。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俗是俗,但这荷包是她一针一针绣的,上头绣了个元字,取自沈则的字,元嘉。   看着手中的荷包,陈茗儿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那个榆木脑袋能不能看出另一层意思来。   那一日,沈则当着她的面提到闵之,她不便明说,心里却想让沈则明白,她同闵之断了,彻彻底底地断了。有婚约在身的女子是不能送别的男子荷包的,她这么做,够直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剧情~ 第8章   陈茗儿攥紧手中的荷包,脚步却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起初她不过是想顺从自己的本意,不愿沈则以为她心中对闵之仍有所期待,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沈则在她心中分量不同,她怕他误会,也怕他为此烦恼。可若真把这荷包送出去,会不会又叫他生出别的烦恼来?他会不会当自己是个水性杨花,忙不迭挑个别枝来栖脚的没骨头的人。   这么一想,陈茗儿停住了脚步,扭头就要往回走,偏偏杨平迎面过来,吓得她赶紧把荷包往袖子里收了收。   “陈姑娘?”杨平看见陈茗儿,急走两步,“你有事找五爷?”   躲是躲不开了,陈茗儿只得点了点头。   “只是五爷此时在老夫人那儿,姑娘着急吗?”   一听这话,陈茗儿暗自松了口气,急忙摇头。   杨平眼睛贼,陈茗儿往袖子藏东西的小动作早被他看见了,不过他以为是小姑娘家的物件要转交给闵之,便道:“那等五爷回来我再跟他说姑娘来找过他了。”   陈茗儿抿了抿唇,摊开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给杨平看。   杨平恍然:“姑娘是为着念夏的事?”   陈茗儿浅笑着点了点头,侧过身,示意杨平自己要走了。只是她这一垂手,荷包上缀着的杏黄色的穗儿随着落出来半截,杨平不经意顺着往下瞥了一眼,陈茗儿慌忙给攥住,快步跑开。   望着陈茗儿仓皇的背影,杨平挑了挑眉毛。   躲在暗处的玥婷越发看不明白了,杨平是五爷的近侍,陈茗儿只是个秀作坊的丫鬟,他为何对陈茗儿这般客气?陈茗儿是来道谢的,五爷帮念夏实则是受了陈茗儿所托?她分明是五爷的旧相识 ,可之前去量夏衣那回,两人又为何如初见一般,丝毫不显?   回去的路上,玥婷一直暗自琢磨,却理不出一丝头绪。不过她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从前总觉得陈茗儿同大家之间隔着的一层,而那一层便是隐在陈茗儿身上的这些秘密。   —   此时正在陪老夫人说话的沈则突然打了两个喷嚏,他摸了摸鼻尖,就听老夫人拿他开玩笑:“我们小五也有人惦记了。”   一旁的沈娉顺嘴接着话茬,“只怕是长宁公主?”   沈则抬手就扔了个小果子砸到了沈娉怀里,冷声斥她:“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沈娉瘪瘪嘴,仍是笑闹:“好好好,我不说,可这人就要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提起这事,大夫人也头疼,她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贵妃娘娘那样端庄典雅,秀外慧中,怎么就……还是太惯着了。”   “皇上就那么一个公主,可不是紧着她宠吗?”老夫人觑着沈则的脸色,缓声道:“这事啊,总得有个下场。贵妃好性子,眼下她由着公主瞎闹,也只当是孩子间的玩笑,不作数。但等到来日公主及笄,她若是郑重提起此事,就再不能打马虎眼了。”   老夫人这话无非是叫沈则心里有个准备。   大夫人揉着手中的帕子,声音又轻又柔:“又或许等公主及笄,她就改了主意呢?”   “娘亲呀,”沈娉抱着大夫人的胳膊靠过去,笑成一团:“您怎么还像小姑娘一样天真呢。下个月就是长宁公主的及笄礼了,怎么可能改得了主意。她呀,可是非五哥不嫁的。”   话说完,沈娉直往大夫人怀里钻,生怕沈则训他。都说哥哥疼妹妹,她这个小妹妹可是被沈则追着打大的。   沈则懒懒地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今日休沐,原本是为了躲烦心事才答应来陪老太太说话,谁知道又掉了另外一桩烦心事里。   “小五,你是怎么想的?”   沈则揉着眼窝,心不在焉道:“等等看吧。”   “你到底在等什么呀?”大夫人看见他这不上心的样子就着急,“等等等,只要说到婚事就是等,要是早两年就成了亲,眼下也不用发愁了。”   “那可说不好,”沈则的嘴角噙着一丝漫然的笑意:“就长宁那性子,逼着我休妻再娶也是有可能的,岂不是更麻烦。”   “胡说八道。”大夫人在沈则肩上扇了一下。   “行了,都别发愁了。”   沈则站起身,捋了捋衣袍,矮身对老夫人道:“祖母,我有些困了,回去歇个午觉。”   大夫人揪住他的衣角不放人,“那过两天公主来府里小住的事呢?”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她是公主,自然是想去哪去哪。”   大夫人眯着眼睛,忿忿道:“亏你还能笑得出来。”   沈娉跟着看热闹,“当朝驸马独一无二,可不是要笑嘛。”   刚走到门口的沈则闻声转身指了指沈娉,做了个小心挨打的手势。   从老夫人屋出来,沈则的心更乱了,下意识朝着绣作坊走了两步,又调过头回了自己的住处。   杨平见沈则回来,迎上来便道:“五爷,方才陈姑娘来了,来跟您道谢。”   道谢是常理,他原本没往心里去,又听杨平续道:“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一见着我又给藏起来了。”   话到这,杨平反而住了嘴。   沈则没等到下文,扭头看了杨平一眼,“你把话说完。”   杨平嘿嘿一笑,“我也没看真切,不过啊,像是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沈则翻书的手滞了一瞬。   杨平继续道:“我估摸着,是给闵公子的,闵公子去峡州也两个多月了,姑娘家的心思早就憋不住了。”   是么?那还是真是心有灵犀啊。   沈则瞥了一眼压在手边的书信,今儿一早从峡州来的,落款一句大大方方地问候,茗儿安好?信看完就被沈则随手丢在了一旁,懒得再看第二眼。   沈则继续低头看书,脸色也无异样,但杨平还是直觉地感受到了些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便默默地闭上嘴退了出去。他刚出门,沈则就“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仍在了那封书信之上。   眼不见为净。   他站起身,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随手捏着书架上一只玲珑梅瓶漫无目的地把玩着。   只是再怎么拖着,心里也清楚信总是要回的,一直掩耳盗铃也不是个办法。   沈则暗自啧了一声,抬手捏了捏鼻梁,叫了杨平进来,“你去秀作坊把人叫过来,路上避着点,别又传到夫人耳朵里去了。”   “这就去。”   杨平抬脚转身,身后又传来重重一句:“叫她把给心远的东西也带着!”   这语气明显是带着火的。   杨平出了门,还是满腹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偌大厅间沈则倚靠着凭几,半垂着头摆弄着今日新得的那一刀澄心堂纸。许是他鲜少坐得这般不周正,杨平竟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有些……有些孤独?   陈茗儿听杨平说把给闵公子的东西的带着,先是一愣,遂又想起被他瞧见的那只荷包,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以她从前的性子定要骂杨平一句傻帽。   偏偏杨平那边还热心肠地同陈茗儿解释:“说来也是巧,今儿一早闵公子来信,五爷本来也要请姑娘过去的,没成想姑娘那会儿倒先过来了,叫姑娘现下又跑一趟。”   陈茗儿垂着眼皮,对杨平的话置若罔闻,一门心思盯着脚下的路。   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姑娘,只是经了那么一遭,把世态炎凉看了够,方知和气待人。可眼下对着杨平,她真是和气不起来。心里不痛快,面上自然也就冷了,一直到见着沈则,也还是没精打采的。   沈则见她精神不佳,忍了忍,硬是把关切的话咽了下去,起身,将手中的笔递过去,压了嗓音道:“你写好,自己封了。”   陈茗儿的手敛在袖中,沉默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笔,一动不动。   沈则以为她是不愿自己在旁,将笔搁下,妥协般地叹了口气,“你在这里写,我出去。”   有种谁也说不清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胶着,膨胀,连气息都是干热的。   陈茗儿闭了闭眼睛,掐着一点点衣袖将沈则扯住,轻声道:“你不必走。”   沈则肩膀猛地一抖,低头看她,“你能说话了?”   “我一直都能说话。”   “那你?”   陈茗儿抬起头,眸中盈盈隐动着沈则此刻根本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微颤:“我此刻跟你开口,是不想你误会我与他还有瓜葛。我没有在等他从峡州回来娶我。”   沈则怔住,下意识道:“可心远他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他,他怎么想的与我无关。”   陈茗儿声音轻柔,力道却够,带着叫人生寒的决绝。   这下,沈则是真的有些糊涂了。她若是不想嫁,又何苦等到现在。且过往有些事他看在眼里,陈茗儿与闵之的确是两情相悦,绝非逢场作戏,眼见为实,他不能不信。   明明是满肚子的疑问,但又怕一个不留神伤着她,那些与往事纠葛的话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谢你……然后碰到了杨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陈茗儿有些气恼,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摊开来,“他看见的是这个。”   草青色的香囊荷包,压金刺锦,杏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元字。   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风,裹着叫人心意缭乱的暖意。 第9章   “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自己也就这点手艺,想送你,又怕……”陈茗儿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的怕字几乎是没出声地唇齿间嚼了嚼。   沈则下意识伸手去接,心里却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哑声问:“又什么?”   “没什么,”陈茗儿有些着急,眼神亮亮的,“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   沈则这一句铿锵有力,反倒显得是陈茗儿自作多情了。她小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手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带,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藏起来。   可对面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默了默,带了些小心翼翼指了指陈茗儿手中的荷包,问她:“那你这谢礼,还给我吗?”   陈茗儿咬着嘴唇小声应了一句:“嗯。”   沈则接过荷包,放在鼻前嗅了嗅,“什么香?”   “良姜和白芷。”   “头一回知道,姜还能入香。”   陈茗儿抿了抿鬓边的发丝,细声细语同他解释:“你别嫌弃,这香散风除湿,你再去荆州,用得上。”   嫌弃?就差供着了,还敢嫌弃。   沈则掩饰般笑了笑,低声问她:“怎么知道我要再去荆州?”   “自然是猜的。   柔和的风从横披窗穿进来,才刚别到耳后的碎发又被抚到额前,陈茗儿“唔”了一声忙低下头用指尖摁着发梢,再一抬头,正对上沈则含着笑意的目光。那双眼睛一贯是寒潭样的清冷疏离,鲜少有情绪外漏,此刻的那几份不自知温柔就显得格外动人。   再心如止水,也难免被烫着。   姑娘心底里这些微妙的变化沈则自是瞧不出来,他此刻绞尽脑汁只想多与她说几句话。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陈茗儿噗呲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眸中似有星河。   沈则有些难为情,别过头轻咳了一声,正巧见杨平在门口探了探头,顿时蹙眉:“有事?”   杨平抬脚进来进来,看了陈茗儿一眼,委婉道:“五爷,宫里的贵人到了。”   沈则明显听到身边的人呼吸都重了一瞬。   不等他开口,陈茗儿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她脚步仓皇,走得极快,好像只要她走得够快,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若不是今日正巧碰着,陈茗儿差点都忘了,皇上的独女长宁公主在出嫁之前曾心悦沈则多年,却终是一厢情愿。之所以忘了这段“前缘”只因后头的事太摧人心肝,因为这后来做了驸马爷的人……是闵之。   长宁长公主入府之后对陈茗儿半百刁难,闵之则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淡,终是以她对长宁公主不敬,罚她跪了一天一夜,这之后连别院也不再叫她住了,撵去了下人住的庑房。而陈茗儿最终也就是在那间漏风的庑房里熬完了一生。   胸口撕扯般地疼起来,陈茗儿终于慢下脚步,扶着立柱缓了口气,她仰起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跟自己保证过,再不会为过去的事落一滴泪。   春光极好,天上没有一丝云,陈茗儿却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顺势坐在廊下,迎着天光揉了揉眼睛。老天爷就好像是掐着点给她浇了一盆凉水,叫她再不得动心起念。   ——   陈茗儿出去后,沈则先弯腰小心将荷包收在了书格的屉中,这才问杨平:“皇后娘娘到了?”   “是,还有太子和长宁公主。”   沈则暗自吐了口气,“这还真是打算叫长宁住下来啊。”   杨平小声道:“虽是不合规矩,可长宁公主做的就是不合规矩的事。”   沈则瞥了杨平一眼,又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书信,“送出去吧。”   “就一封?陈姑娘没话?”   杨平不相信自己的推断有错,追问:“那东西呢,总有东西送去峡州吧?”   沈则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杨平,看得杨平都有些发毛了,他才突然冷嗤一声:“下回把你的眼睛擦亮些再跟我回话。”   “那我真是看错了?”杨平自言自语地念叨:“明明是荷包穗子啊。”   沈则兀自勾了勾唇角,没再言语,出门往上院去了。   此时的上院可真是热闹非凡,皇后娘娘携太子奉了一株东海的红珊瑚来给沈老太太贺寿,这珊瑚鬼斧神工天然一个寿字,是天赐的祥瑞,如今普天之下能得此宝贝的也就沈老太太独一份了。   众人聚在院中,都等着一睹这东海珍宝的尊荣。   沈则刚露面,就被太子给逮住了:“元嘉住的离祖母最近,怎么到的最晚?”   沈则笑笑,满脸无辜:“这也没敢耽搁。”   言毕,他规规矩矩拱手请安,“皇后娘娘万安,太子万安。”   皇后扭头对老夫人笑道:“母亲瞧瞧,这混小子长大了倒是守规矩,私下里也不肯唤我一声姑母。”   “你看不见我吗?”长宁公主嘟着嘴故作娇嗔道:“你怎么只跟母后和兄长问安。”   她这一开口,屋里霎时静了,大家都颇有默契地看向沈则。   沈则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啊?公主怎么也来了?”   皇后姓沈,太子是皇后嫡出,流着一半沈家的血,但长宁公主是贵妃娘娘的女儿,实则与沈家没有半点关系。沈则这一句把远近疏离道了个明明白白。   长宁公主虽是娇生惯养,人却是机灵,怎会听不出这言语之中的暗讽。她面上挂不住,人虽往前迈了一步,言语仍是讪讪:“怎么,我来给老太太贺寿,也要你同意不成?”   沈则慢悠悠一笑:“那倒是不必。”   “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太子迈了一步横在了两人之间,朝外扬了扬手,“来人,把红绸揭开。”   长宁瘪着嘴角,满脸不高兴,皇后将她拽到身边,好言劝着:“来,陪着母后。”   沈则趁机退到了太子身边,似是不经意提了一句:“心远的书信到了,兵马数确实出了岔子。”   太子面上不显,只微微点了点头,“一会儿细说。”   院中红绸“呼啦”一声落下,院中人似鸟雀般齐齐被惊动。   “果然是稀世珍品,”沈从摇头感慨,“色泽通亮,熠熠生辉,就连这字形,也似乎带了彦氏的遒劲之风,妙哉、妙哉。”   沈格附和:“珊瑚小巧,多制成手串佩戴于身,如此体量的天然成品真是百年难遇。”   剩下的人也皆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庸赞叹,听的皇后很是受用,笑盈盈道:“这贡品昨日才进京,皇上念起母亲寿辰将至,特许本宫亲自送来恭贺母亲七十大寿。”   沈老夫人于簇拥之中,仍是不忘恭谨谢恩,“皇上、娘娘隆恩,老身实是愧不敢受。”   皇后娘娘握着沈老夫人的臂弯,不叫她行礼:“母亲乃福寿双全之人,自然是配得上这样的祥瑞。”   沈则的气质天生与热闹绝缘,那些喧闹的溢美之词他定然是说不口的,而他此时真正想说的又是极扫兴的,干脆闭了嘴。   太子瞧出端倪,叫他:“听说园子新修了,带我去转转。”   长宁一听,忙闹着也要跟去。   太子对这个妹妹倒是一贯的温和,好言好语劝她:“你左右是要留下来住几日,不急这一时。先陪着母后。”   皇后适时开口:“是啊长宁,本宫一会儿就要回宫了,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过来。”   沈则带着太子从上院出,往园子绕了一圈,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将闵之的书信拿给太子看,“这数字虽同呈报三司的相去甚远,却桩桩件件都有的解释。”   太子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信尾处,“茗儿安好?”   沈则推过一盏茶,“他的私事。”   “我倒是有耳闻,他先前有桩婚事没成,怎么,人在你这里?”   “是。”   太子将信压在手底,抿了口茶:“你真是什么忙都帮。”   说完岔开话头,“那珊瑚,你有什么要说的?”   面对太子,沈则也不再遮掩,直言:“我看是人造的天意。”   太子怅然轻笑,“你现在长进了,知道该闭嘴的时候闭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父皇钟爱彦旬的书法,这珊瑚所成的寿字竟也带了彦老的风骨,若是天然所成,也太过巧合。”   沈则将摁在膝头的手提起来,扶住了桌案。好像必须找到个着力点,他才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兄长,我有些担心。”   即便是在两人之间,沈则也鲜少这般亲昵地称呼太子,叫的人不太自在,听的人也诧异。   太子沉默一瞬,转了转手腕将杯中残余的凉茶泼了,沉声道:“你既唤我兄长,也该明白,有些事是逃不开的。”   沈家四代,代代军功赫赫,又在朝中担任要职,纵是功高盖主却仍是毫发未伤行至今日,其中一条便是从不涉党争。可如今,太子同沈家血脉相连,是不争也争了。   “父皇的寿辰在年底,他们此时进贡珊瑚,表面上讨了父皇欢心,最终却是意图在我。”   臣子越过皇上对储君尽忠,对储君而言便是最大的灾难。   沈则撑在桌按边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握,眼底有挣扎:“清查兵马数的事,要不要缓一缓?”   “不怕。”   太子语气温和,就像小时候教沈则骑马时那样,跟他说,不怕。   “查,或许亡了这太子之位,可若是不查——”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沉沉落日,仍是平淡,“不查,要亡国啊。” 第10章   翌日,万妈妈一早去见了大夫人,回来后就一直紧锁着眉头。   原来公主及笄礼的礼服还没定下。殿中省从三月初开始改,改了快两个月,公主都不满意。眼看着及笄礼就到了,殿中省的宫人被罚了一圈的俸禄却还是伺候不了公主满意,这活就落到了名声在外的沈府绣作坊的头上。长宁当然乐意,推着说自己要监工,人就堂而皇之地住进来了。   一举两得,长宁是满意了,领了旨意的绣作坊里却是凄凄惨惨。   距离及笄礼不足半月,就是不分昼夜地赶工,最好的结果怕也是费力不讨好。   万妈妈的话说完,下头的人个个愁眉苦脸,敛着手不做声。   半晌,玥婷悄声嘟囔了一句:“我看呀,这事还得茗儿姐姐来。”   她话音一落,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欸,”玥婷四下一顾,声音清脆:“茗儿姐姐人呢?怎么不见她”   万妈妈冷声应她:“她身上不舒服,今日告假了。”   总不能所有的难事都指着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更何况她晨起才去瞧过,陈茗儿那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喝口水,嘴唇都打颤。虽说来月事的时候多少有些不适,但像陈茗儿这样,疼得下不了地,又是恶心呕吐的还真是少见。   听见下头的人都跟着附和,万妈妈不悦地拔高了声音:“事事都找茗儿,你们月银是白拿的?今日把手头的活停了,这件事办不好,往后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   玥婷讪讪地垂了头,心道,陈茗儿病的还真是时候。   万妈妈亲手将殿中省所制的礼服展开,金粉印花罗衫,薄如蝉翼,领口和袖口皆以米珠为饰,仅这罗衫一件就价值千钱不止,里头的襦裙更是金丝捻线,极尽奢华,看得出殿中省是用尽了分寸,也乱了分寸。这礼服华贵有余,却华贵得没有章法。   “你们都来看看还能怎么改。一个时辰后,我听你们回话。”   万妈妈虽是疾声厉色地锁了这些人来拿主意,心里却没打指望。还是得想法子叫陈茗儿赶紧好起来。   此时的陈茗儿蜷缩在榻上,身上捂着隆冬时节的厚棉却仍是止不住的手脚冰凉。腹部的绞痛袭来,她忍不住低哼了两声,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落。   女子的月事关乎生育,从前她这经水不利的症候就是崔氏的心头大患,生怕被闵家知晓。为此也是什么偏方草药都用过了,小心养着也渐好些。只是这一回,厉害得有些招架不住。   疼得神思混沌,朦胧之间,陈茗儿仿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眼前的人影都是虚晃的。   “好孩子,来吃口东西。”   万妈妈从食盒中端出阿胶红枣桂圆汤来,里头的阿胶是年前大夫人的赏赐,用黄酒烊化入汤,和血滋阴,补气提神。   陈茗儿浸了一身的汗,干渴得厉害,此时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甜汤宛若救命稻草,也没客套,双手捧过,不怕烫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喝。   万妈妈拨了拨陈茗儿濡湿的发丝,抚着她单薄的脊背,轻声道:“慢些,小心烫着。”   一碗汤下肚,腹痛缓了许多,陈茗儿这才显出些不着意的羞赧。   虽是心下不忍,可事压在头上,万妈妈也没法子,只得道:“你先好生歇两日,等你好了,只怕有个大麻烦要交给你。”   陈茗儿一手摁着肚子,听了万妈妈的话,原本无神的眼睛倏然睁了睁,眼底还有隐约的泪光,像只待宰的麋鹿,叫人不由心生怜爱。   “是长宁公主。”   听万妈妈述了原委,陈茗儿由惊转怒。前世受她折磨也罢,这一世躲得这样远,竟还要被她为难。   见陈茗儿垂着头半天都没个反应,万妈妈也知道事情棘手,抬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先养病。”   其实这事儿对陈茗儿而言还真是不难。这位长宁公主的隐好,旁人不清楚,陈茗儿却碰巧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钟情旧唐的服饰,在府中的燕居服皆是宽襟敞袖,尤其偏爱是袒领裙,前襟处雪肌耀眼,像熟透了春桃。难怪有诗云:慢束罗裙半露胸,参差羞杀白芙蓉。   长宁公主体态丰腴,尤其是两处挺翘傲人。而大梁的宫服皆为高领襟,突不出长宁的美来,反倒显得她脖颈短,肩背厚,毫无姿态美感可言。这两年,旧唐风在民间盛起,不少妇人都暗地里宽了腰身,松了领口,绮罗纤缕见肌肤,倒也是另一番艳丽动人。只是叫长宁她自己开口说要把领子削去两寸,又实在显得轻薄。殿中省不得关巧,一味只知道在华贵上做文章,自然是缘木求鱼。   目送万妈妈出去,陈茗儿拥着被角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这件事上她也没什么退路,万妈妈待她不薄,就是本着为她解忧,这个活也要揽。   晕乎乎地也想不清楚更多,陈茗儿往被里缩了缩,阖目沉沉睡去。   -   一住进沈府,长宁就知道沈则是有意躲着他了。整整两天了,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大夫人,谁传话都没用,谁都见不着人。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长宁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忿忿道:“就他那又硬又臭的脾气,谁又稀罕见他。”   话虽这么说,人却是老老实实地候在沈则住的方寸轩门口。   长宁摇着手里的绢子,百无聊赖地盯着月洞门上的几个字,问自己的婢女,“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他为何只在意方寸?岂不是甘愿做个井底之蛙?”   婢女在日头下晒得发晕,不自觉埋怨:“奴不懂,宁远将军这个人总是特立独行的。”   “谁许你置喙将军的?”   长宁柳眉倒竖横了一眼,吓得那婢女也清醒过来,连声道:“奴说错了。”   说话间,方寸轩的主人大大方方地过来了。   长宁心头的烦乱登时散去大半,扬声嗔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后半夜呢。”   沈则在两步远处停下来,垂眼看她:“不去盯着你的礼服,在我这做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人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旁人可不好受。   “我……”   长宁捏着绫帕,“我”了好几下,才勉强想出个由头,“礼呢,我及笄之日,你当送我礼的。”   沈则问出去的话,却丝毫不在意她回什么,又问:“你的礼服改的如何了?”   “咦,你今日倒肯关心起这些女儿家的琐事了。”   长宁被他这不搭前言的后语牵着走了,顺着道:“还没有回话,也不知能改成什么样。”   沈则将头顶蔓出来的树枝折断一截,懒懒地丢了,拍了拍手道:“我明日亲自去过问,就当是送你的及笄之礼。”   “这算什么礼?”   “不要?拿不给了。”   沈则抬脚要走。   “没说不要,”长宁心意微动,紧着问他:“那我跟你一道去?我明日午后来找你?”   “那可不行,我送你的礼,你跟着算怎么回事?”   “那你这……我怎么知道你去没去啊?”   长宁下意识觉得自己被他绕着走了,关心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   “来日见了礼服,你自然会知道。”   沈则卖了个关子,趁着长宁还在琢磨,带着杨平快步侧身而过,留下公主主仆二人仍在日头下。   “欸,什么人呀!我等他这么久,也不邀我进去喝口茶?”   长宁盯着沈则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公主别恼,男女大防,宁远将军也不好与您太过亲近。”   知道长宁行事莽莽撞撞,出宫前贵妃特意叮嘱了几个随侍的婢女,叫她们亮着眼睛规劝着,任性可以,不能坏了规矩。   长宁没好气道:“喝口茶干男女大防什么事?迂腐!”   婢女笑笑,讨好道:“奴听宁远将军的意思,似乎是要在公主的礼服上着意添些什么?”   “我听他也是这个意思。”   长宁是孩子心性,转瞬就晴了天,嬉笑道:“我还真没到他能这么有心,你知道的,他一贯不在意这些。”   “那你说,他会添什么?”   长宁只顾着欢喜,踩到石子绊了一下,又惊呼一声。   “公主当心,”婢女一脚将石子踢飞,扶住长宁的手腕,细声道,“无论什么,宁远将军给公主的,都是最好的。”   沈则这次打算给长宁的,的的确确是样稀罕玩意。   上个月,太子特意给了他两枚东珠,质地上乘。当时他还不解,他素来不好这些,府上又没有妻妾,怎么好端端给他这物件。方才长宁讨要贺礼,他才突然明白,太子这是替他备下了。   “主子,”杨平盯着桌案上硕大圆润的珠子,有些头疼:“这缀在衣衫上,怕是不好看吧。不如拿去制成首饰?倒也来得及。”   “长宁缺首饰?”   沈则看他一眼,问的认真。   “哦,”杨平讶异,“主子不光要送礼,还要送这独一无二的?”   “不行吗?”   “行。”杨平忍着笑,重重地吐了一字。   杨平或许看懂了沈则的不上心,可沈则为什么千方百计地想去一趟绣作坊,眼下,他是打死也想不到。 第11章   陈茗儿歇了两日,脸色不佳,但到底行动无碍,一早就捧了公主的礼服独自在稍间里忙活。她这一起身,其他人头顶上压着的山可算被移开了。   万妈妈劈了单间给陈茗儿,不叫旁人扰她,连三餐都吩咐人做好了送进去。这待遇又不免叫他人眼热。   玥婷拧着手中的丝线,小声嘟囔:“咱们倒像是她伺候她的。”   “这时候你算酸什么?”新巧直爽,说话也不过脑子,“你若有那本事,我也伺候你去。”   玥婷哑口,讪讪一笑遮掩道,“我也没说什么,就是伺候茗儿姐姐我也高兴。”   新巧笑瞪她一眼,抱了篾箩站起来,直了直腰:“就你嘴甜。去里头了,廊下热起来了。”   “就来。”   玥婷应了一声,紧着把手下的丝线缠了缠,余光瞥见远处似有人影,扭头一看,是万妈妈带着沈则。   “五爷?”玥婷不自觉地站起来,伸长了脖子,眼见着沈则去了陈茗儿所在的稍间。   万妈妈把人带到门口,轻声道:“五爷有什么嘱咐尽管跟茗儿说,她虽不能开口说话,人倒是机灵。”   沈则手里捏着锦盒,散漫道:“就是加两颗珠子,应当不费事,万妈妈去忙吧。”   陈茗儿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放下手中的针线,撩了纱帘出来。   五月暮春,微风作响,院中鲜翠欲滴,廊下一片斑驳。而沈则就踩着树影立于面前,修长挺拔,眉宇间是淡淡的笑意,如风和煦。   陈茗儿微微一怔,欠身见礼。   沈则点了点下巴,谦和道:“是不是扰到你了?”   陈茗儿下意识抿唇摇头,见四下无人,忽又莞尔一笑,“没有,我在给公主改衣裳,五爷进来看看吧。”   她一笑惹得沈则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陈茗儿背着光,方才不显,走近了,才发觉她脸色差得可怕。   沈则止住她要给自己擦杌子的手,弯腰凑近:“脸色这么难看,可是病了?”   他的气息中裹着淡淡的良姜的甘辛,是她缝的香囊的气味,可他腰上分明什么也没佩。   见陈茗儿看向自己的腰间,沈则忽地就明白了,解释道:“我从不戴那些,她们若看见了,又要多事。 ”   她们大抵指的是老夫人和大夫人吧。   陈茗儿弯了弯的嘴角,存心逗他:“长宁公主看见了,更要多事。”   “啧,”沈则接不上话,索性不提了,只问她:“说你脸色的事呢,怎么就扯远了。”   “我没事,就是没睡好。”   陈茗儿侧过脸,看向摊在长条案上的礼服,有意避开他的关心,“五爷是来替公主关照衣裳的是不是?两天,两天就好。”   见她有意岔开话题,沈则微微皱眉,“你跟我走,我得找人给你治病。”   我得找人?为什么是得找人?   连他自己也没明白怎么说出话像是有人逼着,就已经握住了陈茗儿细细的手腕,用力一箍。   陈茗儿简直是被他提溜着往前走了两步,他掌心的温度穿透布料,仍是温暖,就是力道太大,捏得人生疼。   “你停,停……”陈茗儿低呼,“弄疼我了。”   “啊,”沈则慌乱地松了手,见那白皙的手背已经被自己勒出了两道红印子,含着歉意又不无惊讶道:“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陈茗儿转着手腕,皱眉瞪着他,声音却是柔柔软软:“骨头都要碎了。”   她恼起来,也是另一番灵气鲜活。   沈则忍俊不禁:“那倒是不至于。可你脸色太差,今日无论如何你得跟我走一趟。”   “你这个人……”   陈茗儿被他执拗得没了法子,只能小声说了实话:“是小日子来了。”   “小日子?”沈则先是没懂,跟着重复了一遍,羞得陈茗儿一张小脸能滴出血来,咬牙道:“你还说。”   “哦,”等明白过来,沈则也没着急害臊,紧着又问:“这么严重,那从前吃什么药吗?”   陈茗儿声若蚊呐,细细地嗯了一声。   “吃了药管用?”   “管用。”   沈则舒了口气,“那就好说了。”   被盘问老半天的女儿家的私事,陈茗儿羞恼不已,瓮声问他:“你今日来总有正事吧?”   经她这么一问,沈则才想起来,把手中的锦盒递过去,“这两枚珠子,你想个法子给她缝上。”   陈茗儿打开一看,“整只珠子缀上去吗?”   沈则被问的有些心虚,“不行吗?”   陈茗儿将珠子捧在手中,凝眸打量:“贺礼如此贵重,公主一定很喜欢。”   言语中淡淡揶揄,沈则是听出来的,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把鼻尖,无奈道:“丑就丑罢,你也得给缝上。”   沈则原本还怕陈茗儿追问,但她没有。她只是垂了垂眼皮,乌密的眼睫沉甸甸地压下来,然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样迂回又明朗的小心思,杨平看不懂,陈茗儿还能看不懂吗?   如果说之前她还因改礼服的事心中多少还有些意难平的话,此刻,摩挲着手中华贵的珠子,陈茗儿突然觉得往事无稽,真是不必念念不忘。   —   两日后,陈茗儿把改好的衣裳拿到了万妈妈的面前。领口打开,肩缝下移,照着这尺寸,是要连肩膀都露出些许。下摆和袖口处一些繁复的坠饰被拿掉了,腰身处加了一条泥金色的腰带,胸口多了两枚东珠,周围用轻软的绫纱簇着,如花中点蕊,既显华丽富贵又将坦露的肌肤隐约遮掩住,犹抱琵琶半遮面更添朦胧美感。   万妈妈阖目,脑中映出长宁公主换上这身衣裙的模样,蓦然明白了陈茗儿为什么要这么改。   “你心思真是巧。”万妈妈很是满意,但也不敢替长宁公主拿主意,“我呈上去给公主过目,若是公主点了头,我一定要给你讨个大大的赏赐。”   陈茗儿凝望着那两只东珠,笑着摇了摇头。   长宁午睡才醒正跟沈娉下棋,听说衣裳改好了,懒懒地念叨了一句:“这么快,怕不是敷衍了事。”   “你先看看。”沈娉收了棋子,“别平白说我们怠慢。”   长宁轻嗤:“又不是你做的。”   两个婢女躬身,一人提肩,一人展裙摆,原本不抱什么希望的长宁转眼一看,简直倒吸一口气。   眼前这身衣裙的每一处都是她想要的,竟然还要比她所想的更精美。   “快,拿近点,我看看。”   “还是我们府上……”沈娉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长宁一声尖叫,“啊!这珠子!”   沈娉捂住耳朵,皱了皱眉头:“这珠子怎么了?”   “这是你哥哥给我的贺礼。”   长宁激动得眼角都红了,拉扯着沈娉的衣袖,逼问似的跟她确认:“是不是特别好看,是不是呀?”   沈娉懵懵的,被她拽斜了身子,“我哥?我哪个哥?沈元嘉?”   “当然是沈元嘉,”长宁扬着下巴,跟斗赢的公鸡似的,“他说等我见了衣裳便知,原来没有骗我。”说了这句,大抵是觉得露怯,又慌忙补充道:“我也知道他是不会骗我的。”   “你先松开我。”   沈娉抚了抚自己被长宁抓皱的袖口,看着她欢天喜地的模样,心里的疑惑半分未减:这不是沈则能干出来的事。   -   傅婉仪喂完试药的小兔子,打了盆井水蹲在院子当中慢条斯理地洗着手,余光瞥向一旁的沈则。沈则靠着廊柱,颇为入神地翻看一本傅婉仪所作的药典,即便已经被晾了快半个时辰,脸上丝毫不见愠色。   “你挺闲啊。”傅婉仪把手巾砸在盆子里,站起身来。   沈则慢悠悠地看她一眼,“傅医正既然忙完了,给我写方子吧。”   “礼尚往来,”傅婉仪有些着急:“我知道荆州态势事关军务,你挑些无关军政的给我听,也不行?”   沈则无奈,“无关军政?你当我去荆州是游山玩水的?”   “好,那你等着吧。”   傅婉仪转身要走,就听沈则叹了口气,“我没见到师兄。但他托人给了我一封信,信中只字未提你。”   傅婉仪背对着沈则,突然低低地笑了两声,仍是不甘心:“信中说什么?”   “问我是否要同他恩断义绝。”   “你如何答?”   “我说,我想迎他回家。”   “你这是屁话,”傅婉仪慢慢吐了口气,胸中仍是激荡:“你明知他已无家可回。”   说完这句,傅婉仪抬手搓了搓脸,自己转了话头:“你替谁讨要方子?”   “友人。”   “得号脉。”   沈则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脸,“你号过她的脉。”   傅婉仪突然想起什么,问他:“那姑娘开口说话了吗?”   “嗯。”   “说来也奇了,你回京前几日,闵心远也来找过我,说他的……”傅婉仪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则一眼,“他的新娘子,突然失语。因为太后那几日头风厉害,我离不开,晚了两日,他又说不必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沈则只能点头认了:“就是她。”   “那你今儿来向我讨方子,是忠人之事?还是?”   “有区别吗?”   傅婉仪不无凄楚地勾了勾唇角:“你不会想像我一样吧,这辈子只能从旁人那里打听他。”   作者有话要说:  沈狗子上线倒计时~~ 第12章   他知道陈茗儿煎药不方便,沈则专程叫人制了药丸,随药丸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两袋子金丝党梅和糖荔枝。   递过来的姿态略僵硬,“我记得你爱吃。药苦,吃了药你再……”   大概是觉得自己话多了,说了一半,沈则兀自就住了口。   陈茗儿弯眉一笑,接过来,顺手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又递给沈则一块。   沈则笑了下,接过那块糖荔枝,他都不记得上回吃这些哄小姑娘的甜食是什么时候了,迟疑了一瞬才把糖荔枝放入口中,咯吱咯吱两下咬碎,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不由地压了下眉梢,“真甜。”   “你怎么嚼着吃啊,要慢慢在嘴里含化了才好吃呢。”   陈茗儿的嘴里含着梅子,一侧的腮帮子鼓鼓的,唇角上沾着点点的糖渍,柔柔的嗓音天生含娇带嗔,口中刚才还甜得腻人的糖荔枝顿时索然无味,哪有她甜啊。   “那你再给我一个,我慢慢吃。”   沈则伸手同她讨要,谁知陈茗儿将蜜果往怀里一护,侧过身,嘟着嘴道,“不给了。”   沈则顺势抬手,本是想在她额头上轻敲一下,最终还是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他别开眼,盯着远处的柳枝,笑骂了一句:“没良心,谁给你买的啊?”   “那不管,既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陈茗儿笑起来像只小狐狸,杏眼明亮,宛若春水,看得人心神微动。   沈则深吸了一口气,垂着眼,半天没说话。   他太喜欢看她笑了,而这一刻,她是在对着他笑,与任何人无关。   沈则都不知道这个口子一撕开,他还肯不肯退回到原来的立场。就像傅婉仪说的,他真的能接受余生只能偶然从旁人那里得到她只言片语的音信吗?   见沈则不吭声,陈茗儿转过身去找的眼睛,“宁远将军真生气啊,嗳,给你吃呀。”   哄人的时候也不忘揶揄。   沈则低头看向她,突然问了一句一直憋着心口的话:“你在绣作坊过的好吗?”   “好呀。”陈茗儿答得飞快,现在日子不管是什么样,对她来说都是好日子。   沈则往湖边的石头上一坐,一副要打听到底的模样,“怎么个好法?跟我说说。”   “万妈妈待我好,其他人也好,活也干得顺手,”陈茗儿扬了扬手中的蜜果,笑得灿然:“喏,还有果子吃,一切都好呀。”   她声音轻柔,像羽毛在耳旁划过,不像是勉强的说辞。   沈则微微提了提嘴角,把卡在嗓子眼的话的咽了回去。既然她是真的舒心,又何苦要招惹她。   “出来的时候不短了,我得回去了。”陈茗儿施施然见了一礼,“多谢五爷的药还有糖。”   两人虽站在树荫下,可这么一小会儿她脸上仍被晒出了红晕,眼皮都是胭脂色。   “回去吧。”沈则扬扬下巴,心道,这么娇的姑娘怎么就突然狠了心,宁愿几个月不开口说话,也要同闵之断了呢。   这点疑问在他心头辗转反侧,但他到底也舍不得问她。   —   陈茗儿一路跑回绣作坊,美人桃花面,此刻又晒得粉扑扑的,俊俏极了。   新巧叫住她,“日头正烈,晌午觉也不歇,你这是去哪了?万妈妈找你呢?”   陈茗儿笑着缩了缩脖子,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嘘的动作,把怀里的蜜果往前一送,示意新巧吃一块。   新巧翻看纸包一看,捂嘴笑:“你这丫头,原来是嘴馋了啊。”   将两样吃食各分出来一些给新巧,又把其他的小心收好,陈茗儿对镜理了理发髻,这才去找万妈妈。   万妈妈正在翻看花样子,身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匹金沙粉的花绫,见陈茗儿进来,笑了笑:“你这丫头,身子原本就弱,大中午还往外头跑,当心中了暑气。”   在其他人面前陈茗儿还是不愿开口说话,只是抿唇笑。   “我听你舅母说下月初二是你的生辰,那日你回家一趟,同家人一起吃碗细面。还有这匹花绫,”万妈妈指向矮几,“是我给你的生辰贺礼,给你或者你娘亲做几身秋天的衣裳。”   花绫质地清爽透风,用来做秋裳最好。   不容陈茗儿推辞,万妈妈将布匹裹起来地给她。陈茗儿细细的胳膊都有些抱不住那沉甸甸的布料,左右晃了晃。这身量一看就是没干过什么重活。   抱着布料出来实在太显眼,陈茗儿就是再不想叫人知道,旁人也不免私下里啧啧几声。尤其是玥婷,满眼都是羡慕,三两步凑到陈茗儿跟前,伸手轻轻刮了刮布料上的金丝线,“这花绫布料柔软却不易出褶皱,做成绫裙,等秋来起风的时候,随风扬起,姐姐就像只蝴蝶一样美。”   姑娘家得了上乘的布匹想的无外乎都是这些,做个什么裙子什么袄,图个新鲜漂亮。陈茗儿满心里算的却是,这匹布能换几贯钱。   现在每个月的月钱虽能攒下一半来,可若是想兑一间商铺就不知得攒到何年何月了。这几日陈茗儿也的确想出去一趟。她从前常去一家成衣坊,叫疏影阁,生意极好,时常需要临时添些人手来做杂活。凭着陈茗儿的手艺做那些打下手的杂活是绰绰有余,倒也是个能来钱的路子。   陈茗儿的生辰是六月初二,恰好跟长宁的及笄礼是同一天。   大清早杨平就被沈则差出去买松鹤楼的桂花糕了。   这桂花糕也叫平安糕,京中有生辰吃桂花糕的习俗。而这松鹤楼的桂花糕每日只出两锅,老板刚正不阿,不管谁来都得排队,常常是天不亮队就排了老长,也不乏有人白白等上两个时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前头那一位把最后一块桂花糕给包走了。   陈茗儿偏好甜食,就是不过生辰,一个月也总得吃两回桂花糕。从前闵之他为了讨她欢心,还自己过来排过一回。就为了这件事,闵之的亲姐姐,宰相府的大小姐彻底地记恨上了陈茗儿。闵时三十有五才得了这头一个嫡子,闵府上下从闵老太太开始简直就把闵之看做心肝肉,这么个含着金汤匙的贵公子放着正事不干,竟然窝在人堆里等着买块点心?   可偏偏陈茗儿那时候也不是个省油的,闵源越是不喜欢,她就越是喜欢指使闵之,跟她对着来。为了哄美人开心,闵之没少同家里人龃龉。   桂花糕这事儿闹得有多大?反正是连沈则都知道了,陈茗儿喜欢松鹤楼的桂花糕。   恰逢生辰,总得吃上一口爱吃的。   公主及笄,沈则要进宫观礼,他嘱咐杨平买了桂花糕给陈茗儿送过去。杨平也不敢怠慢,趁着桂花糕还热乎,脚不沾地地送到绣作坊,转了两圈没找到人,正巧碰到玥婷。   “哎呀杨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不是五爷有什么吩咐?”   “正好我问你,陈姑娘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玥婷眨眨眼,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哪个陈姑娘呀?”   “哦,就是陈茗儿。”   因为她同闵之的那段过往,杨平还不习惯直接叫她的名字。   “杨大哥对茗儿姐姐还真是客气呀,”玥婷不着意地笑笑,同他道:“万妈妈准了茗儿姐姐一天假,叫她回家去了。”   “既是这样,那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了?”杨平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得了,白忙活一趟。”   玥婷扫过纸包上“松鹤楼”几个字,“哎呀”了一身,“这是不是松鹤楼的桂花糕?”   “小丫头片子知道的还挺多,你忙吧,我回去了。”   杨平抬脚要走,袖子被玥婷拽住。玥婷把他往没人处拽了拽,小声问他:“杨大哥,这是不是五爷叫你送过来的啊?你能不能跟我实话,茗儿姐姐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呀,我看她一点都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倒像是个小姐?”   “话多!干好你的活,别打听这些。”   杨平素日虽然喜欢玩笑,闲来无事也爱逗逗这帮姑娘,但在这些事儿上却是个嘴严实的,特别是有关自家主子的,他更是不会多说一句。   玥婷冲着杨平的后脑勺鼓了鼓腮帮子,心里却是对陈茗儿的好奇更深了,除去好奇,还有嫉妒。杨平随人不认,能使唤杨平这么早买了又送来的除了沈五爷还能有谁?沈家五爷,弱冠之年尚无妻无妾,甚至连伺候自己的丫鬟都一一打发出府结了亲,就没见过他对谁上过心。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专程叫人送一趟桂花糕来。   -   长宁的及笄礼可谓是极尽奢靡,镂金云月冠,前后以白玉龙簪,饰以北珠,珠翠玳瑁不计其数,冠角云鬓摇曳,米珠和金珠伶仃作响。配上一身旧唐袒领裙,裙摆曳地,领口肤白耀眼,胸前东珠于日光下闪着温润的光,的的确确是诠释了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沈娉勾了勾唇角,微微侧身,对沈则道:“难为她了,顶着这一身行头,还能走路。”   沈则冷着脸,没什么反应,大多数时候他对沈娉的反应都是这样,沈娉也习惯了,顿了顿,又往沈则跟前靠了靠,不怀好意道:“我听说有人转了性,知道讨公主的欢心了?” 第13章   沈则睨了沈娉一眼,冷声:“慎言。”   “你究竟为甚啊?”沈娉真是一脑门的浆糊,愣愣道:“你不会真是看上驸马爷的尊贵了?”   沈则不看沈娉,双手摁在膝头,垂头静思,好像真的在考量她这句话。   皇室萧姓,与沈家已是两代姻亲;贵妃出自上河苏氏,那是南境的高门望族,统领南军数十载,御得一方百姓安泰。沈则要是跟长宁结了亲,这萧、沈、苏三家就牢牢地绑在了一起,于上于下,于君于臣都是个一劳永逸的省心法子。虽然皇后不提,也不开口逼迫,这些好处他又怎么会看不透。事实上他原本是下了决定的,总是要娶亲,顶着沈家的姓氏,既受了家门的恩惠,也不能只顾自己肆。   可偏偏出了岔子。   “哥哥,你怎的了?”   以往提及这些,沈则要不是训她两句,叫她不要多话,要不就是毫不在意,却今从未像今日这般,连呼吸间都透着沉重。   沈则抬头看了看天,天边一卷黑云慢慢压过来,骄阳当头,这天也是说变就变啊。   礼毕,太子叫了沈则往东宫喝茶,也是有意替他抵挡,否则贵妃开口留他用宴,没准就要扯到赐婚上去了。   “我看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太子挥手屏退了下人,亲手煮水烹茶。   沈则拽了一把衣襟,淡声:“这天要下雨,太闷了。”   太子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那今日就饮杭白菊吧,去去火气。”   沈则默然不语,只盯着泥炉上冒泡的铜壶,目不转睛。   六月暑气渐盛,宫内各处都开始用冰,茶饮蔬果多用冰湃过,入口方才舒爽。这时节恐怕只有东宫仍煮热茶。太子衣着严谨,对着煮沸的铜壶,不见丝毫灼意。   沈则心里又是一沉。   “说煮杭白是玩笑,”太子将沸水注入壶中,又以热水遍浇壶身,动作熟稔,徐徐道:“这有蒙顶新贡的龙坡山子茶,今年就得了五斤。你知道,我没什么别的喜好,人生所乐不过饮茶。这五斤,我私留了两斤。”   沈则抬手扇了扇热气,轻声问:“太医最近可请平安脉了?”   太子压腕斟茶,不在意道:“每日都来,所言无异。”   男人之间的关心总是该点到即止,太子自若,沈则也不好多言。   茶香弥漫,太子轻嗅一口,眉头舒展,看向沈则:“长宁既已及笄,婚事就近在眼前了,你一直躲也不是办法。”   “我没躲。”   沈则捏着茶盅,说的认真,“只是眼下荆州不安定,我也无心想这些事。”   他说的算是一半的实话。至于剩下那一半,他究竟有没有想过这些事,想到了哪一步,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太子吞口热茶,呼气道:“明年底,怎么说荆州也该料理清楚了。”说完,他突然抬头,问沈则:“你今年二十”   “是。”   “了不得啊。等你明年平了司空乾,保了荆州一线的安宁,就是大梁最年少的大将军。”   这一番话,字字落地,说得板上钉钉,仿佛那是没有第二种可能的事实。   “我要是平不了司空乾呢?”   沈则将喝空的茶杯往前一推,像是随口问了一句。   “我在这儿吊死,”太子抬手指顶上房梁,嘴角却噙着笑。   “那我呢?”   “你是不必自己动手了,自有司空乾送你上路。”   “你还是不信我能带他回来。”   “我不信,劝你也别信。”   这样的对话不是头一回了,每次说到最后都是相同的沉默。   -   越近正午,天色愈暗沉,黑云压在头顶,把白昼遮成黄昏。滚滚惊雷之后,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陈茗儿弯腰护着怀中的包袱,快跑两步,躲进了街边的歇脚亭。此刻,她也顾不上自己被打湿的衣衫,忙去翻看怀中的布料是不是淋了雨,见布料完好,这才舒了口气。   刚才跑的那几步,只顾着照看怀里的东西,踩了两脚水坑,鞋袜湿透,襦裙下摆裹着泥点子粘在小腿上。风逐着雨灌入亭中,陈茗儿猛地打了个冷战。   四周是遮天的雨帘,连商户都纷纷掩了门,目之所及,竟再找不到另一只落汤鸡了。陈茗儿将身子蜷了蜷,其实风并没有变大,但她着实觉得更冷了。   雨珠顺着发丝流进眼中,酸涩胀痛。   这就是她的十五岁生辰,饿着肚子,浑身湿透。   丝丝缕缕的伤感像裹在身上的湿衣裳一样,冰冰凉凉,虽不刺骨,却黏湿得难受。   一声惊雷似在耳边炸响,电光从黑云间劈下来,吓得陈茗儿脊梁一弓,心似被人捏着手里狠狠地攥了两把,方才涌上心头的那点顾影自怜的伤感瞬间就被惊惧驱散了。   陈茗儿慌忙捂住耳朵,又往亭中心挪了挪。   这个时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沈则,只是这个名字刚冒出来,陈茗儿就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算是对自己的警告。她不能允许自己再像从前那样,只等着别人来打捞。   脚下积水越来越多,鞋底整个浸在了水中。陈茗儿将脚收回在小石墩上,抱膝缩成一团,整个人竟也能安安稳稳地栖在小小的石墩上。   她将下巴抵在膝头,焦灼又无助地盯着将自己围困的暴雨。   雷声渐小渐疏,雨势却丝毫未见收敛。要不是顾及从疏影阁带出来的那些布料,她真想冒雨跑回去,她实在是饿了,肚子一直咕咕地叫个不停。   陈茗儿轻轻地揉了揉饿得有些发疼的肚子,动作间不经意地往身后掠了一眼,浑身的汗毛噌得就竖了起来。   两条野狗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亭子里,就卧在陈茗儿的身后,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人在极害怕的时候,是连害怕都忘了的。   陈茗儿抠着石桌凹凸不平的边缘,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浑身却不停地使唤地过筛一般发抖。   “不能跑,不能跑……用石头丢……”   她哆嗦着看了看四周,哪怕是个小石子她都够不着,陈茗儿刚要尝试着伸脚去拨,野狗对着她警告似都急吠两声,惊得陈茗儿差点从石墩上摔下来。   她猛地想起头上的发簪,一把拽下来,握在手里。   两条野狗却没吓到。反倒向前走了两步,嘴边的黏液扯得老长,露出尖尖的獠牙。   陈茗儿扶着石桌慢慢地站起来,攥着发簪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野狗抢食为生,凶残似狼,凭着陈茗儿这点微末力气,是逃不过的。   她心里清楚。   她一点点,一点点地,以几不可见的距离往后退,对面的野狗却似耐心耗尽,伏在地上,粗重又不耐地哮着,爪子在泥泞中拉出骇人的痕迹。   陈茗儿膝盖一扣,人眼看着要跌坐在水滩里,突然被人扶住了后腰,稳住了。   “你胆子够大的。”   沈则一只手顶着陈茗儿的背,腾出另一只手将短刀脱鞘。   看清来人,陈茗儿眼眶一红,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手指死死地拽住沈则的衣袖,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   姑娘娇软的身体就毫无防备地贴上来,沈则呼吸一凛,手掌扶着她的腰,不敢用劲也不敢不用劲。   陈茗儿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指着他手里不足小臂长的短刀,眼泪都快下来:“行……行吗?”   人软成这样,竟然还顾得上关心这把刀好不好使。   沈则哂笑:“总比你那个好用。”   说的是她手里的发簪。   “那你快去吧。”   陈茗儿顺势攀住沈则的胳膊,人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钻。   这贪生怕死的机灵劲儿。   沈则真是又气又笑,看她一眼:“你倒是不客气。”   两条野狗仿佛也意识到新来的这一位不好惹,耳朵耷拉着,原地刨着爪子,却不敢再逼进一步。   沈则松开陈茗儿,撩袍蹲下,捏着刀柄往前探了探,开口道:“欺负人姑娘家没力气,是吧?”   真像是逗自己家的猫狗似的。   “你还说话?!”陈茗儿着急,又不敢大声,掐着嗓子叫他。   沈则提了提嘴角,手腕往下压然后一转,刀子从手里飞了出去。   眨眼的瞬间,只听见一阵凄厉的叫声,两只狗的眼睛都成了血窟窿。   “啊,”陈茗儿捂住嘴,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   沈则看了一眼沾了血污的短刀,起身叹了口气,“这刀跟了我快十年了。”   “那,我给你洗干净。”   陈茗儿心神甫定,小脸苍白,眼角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罢了。野狗吃腐肉,喝污水,太脏。”   他把备好的披风递给陈茗儿,“是我的,有些大,你先裹着。”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这才腾出功夫问他:“你是特意出来找我的?”   “不是,我是出来淋雨的。”沈则没好气地顶了一句。   陈茗儿笑笑,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在府里啊?”   她不着心思,却正巧扎着他的七寸。   “别说废话,”沈则羞恼,只能用不耐烦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冷声催她:“动作快点。”   “哦。”   沈则的披风太大,像挂了一床被单在身上,兜帽从额前垂下来,遮得陈茗儿的脸更显小了,只剩两只水光盈盈的眼睛带着未散的惊慌望着沈则。   看着自己的衣裳穿在她身上,沈则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伸手替她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雨珠,轻声道:“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沈狗子真要是撩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   新文求个预收呀,不瞒大家说,我这次打算无缝衔接开文(认真脸),辣你们给我预收好咩?(歪着脑袋卖萌中)   《皇后成外室》   【这是一个从勾栏瓦肆到母仪天下的故事】   苏羽是庆元春的头牌,突然有一天被人花重金赎了身。   可这都小半年了,苏羽还没见过替她赎身的公子呢……   *   刘瑎的梦中时常出现一女子消瘦的背影,燕山古刹之中,女子始终不愿回头。   内监们奉旨往栖霞寺寻人再三,未果。   后来,一绝色佳人入梦,嫣然一笑,便蚀骨销魂。   *   他带她出楚馆,带她进明宫,手把手教她做皇后。   他雄才大略,九五之尊——   可苏羽不知道的是刘瑎很长时间都很怕她,因为她一掉眼泪,他就做噩梦。   *男非典型重生   *这一世1v1   *甜的感谢在2020-03-25 16:38:07~2020-03-28 20:2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1176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下了一整夜的雨,明天 10瓶;爱凯在心乐常在 6瓶;nnnnnom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沈则没问陈茗儿的意思,径直把她带回了自己院子。   “我要回绣坊。”陈茗儿踮着脚尖,看着一尘不染的内室,躲在廊下不愿意进去。   沈则扔过来一块帨巾,“你先擦擦,喝口热汤再回去,耽误不了。”   陈茗儿攥着帨巾,低声道:“今日多亏五爷,我先回去了。”   “你站住。”   沈则扫了一眼她湿漉漉的脏裙子,吩咐杨平:“去叫他们烧两锅热水,再找一身合适的衣裳来。”   “欸,这就去。”   杨平把一壶刚煮沸红糖煲姜拿毛巾垫着放在陶案上,对陈茗儿道:“姑娘先喝一口去去湿气。”   “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沈则叫了陈茗儿一声,转身往里间去了。   陈茗儿轻轻的呼了口气,把湿了的鞋袜脱了,趁着谁都没看见,踮着脚快速地跑进屋里,靠着陶案抱膝而坐,把光着的脚收在裙摆下。   沈则换了身干净的藏青色的窄衫,陈茗儿捧着汤碗,正小口小口地抿着姜茶,见他出来,把倒好的另外一碗推了过去,仰着头道:“你说有话跟我说,什么话呀?”   沈则挽袖在她对面坐定,抬眼看她:“你今日去哪了?”   陈茗儿支吾道:“万妈妈准了我一日假……”   “我知道,”沈则不好糊弄 ,“我问的是你去哪了?”   陈茗儿硬着头皮撒谎:“回了趟家。”   话说完,对面的人半天没吭声。   “好吧,我跟你说……”陈茗儿泄了气,指尖抠着袖边的线头,小声道:“我去了趟疏影阁,找了些私活来做。”   沈则目光一怔,不觉放缓了声调:“你要用钱?”   “是。”   “要多少?”   “少说也得五六千贯,”说到这里,陈茗儿突然来了些精神,笑着同他道:“我想盘个铺面,做生意,自己养活自己。”   沈则提起铜壶,示意她把汤碗往前拿,“自己养活自己,以后不嫁人了?”   陈茗儿歪着头,盯着从壶嘴里流出来的汤汁,眼神中透着隐隐的憧憬:“等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了,再嫁人。”   沈则笑了笑 ,“这话新奇,但也无不可。”   “你真这样想?”陈茗儿眸光闪动 ,“我还以为你会笑我。”   她这话若是被寻常人听去,一定要骂她头脑坏掉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老百姓认的就是这个老礼,姑娘家,嫁个好的婆家,相夫教子,就是养活自己的出路,哪里还有什么先养活了自己,再嫁人的说法。   “那你想做什么生意?”   “我女红好,也可以做个成衣铺子,还能再顺带着卖些姑娘家用的香脂水粉,”陈茗儿语速渐欢,“我自己有好些独门的方子,调出来的粉又香又细,肯定有人买。”   沈则认真地听她说完,问道:“做生意要同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能应付过来吗?”   “我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求赚很多钱,也不可以吗?”   “别人或许可以,你不行。”   陈茗儿皱眉:“凭什么?”   “你……”沈则撑着额头,斟酌着用词,“你长什么样,自己心里没数吗?”   能把夸人的话说的像骂人,大概也就是只有他了。   “我?”陈茗儿一愣,“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   沈则嘴硬,“也不算,你的长相本来就出挑,我这是实话实说。”   陈茗儿揉了揉眼角的发丝,神色凄然,“我长成这样,好欺负是不是?”   “你也可以理解为,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今日真是后悔喝你这碗热汤了,”陈茗儿目光幽怨,“你赔我。”   沈则被她惹笑了:“赔你什么?”   “赔我的打算呀,我这下又没打算了。”   “你容我想想,”沈则一顿,“什么声音?”   陈茗儿咬着牙闭上眼睛,将脸埋在衣袖中,不说话。   沈则这才反应过来,“饿了?”   陈茗儿哼咛了一声,耳尖通红。   “你先去洗一洗,把湿衣裳换下来。我吩咐人给你弄吃的。”   陈茗儿爬起来,低着头,轻手轻脚逃去了水房,模样虽是窘迫但又实在娇憨得可爱。   沈则阖目沉思须臾,起身将收在茶室的桐琴连同琴案一起搬来出来。   水房里热水,澡豆,欢喜的衣裳,包括鞋袜都备好了。   热水足足有两大桶,在绣作坊虽说每五天也能洗一回,但每个人只有半桶水,大家都排队候着,也只能匆匆冲洗了事。   陈茗儿飞快地将头发拆了,把黏在身上的衣裙褪掉甩在一旁,兑了一盆温水,兜头朝下一泼,浑身的黏湿和不适随着哗啦的水声,都被冲走了。   她这里洗的酣畅淋漓,发出动静却引得外头的沈则心猿意马,等她洗干净出来,沈则人已经躲到院中看雨去了。   屋里清清静静,戟耳炉中沉香扑出袅袅水烟,旁边就是一把金徽十三权的桐琴,陈茗儿一下子就挪不动脚了,指尖下意识凭空拨弄了两下。   沈则的这把“复古殿”是梁初年,□□皇帝的心头挚爱,御赐珍品。京城里想一睹此琴真容之人成百上千。   陈茗儿抚裙跪坐在琴案前,伸出手,隔了些距离,虚虚地在琴上走了半阙的《潇湘水云》。   “你弹罢。”   沈则不知何时从屋外进来,手中端着食盘,轻轻搁下,像是怕扰了陈茗儿的雅兴。   获了准许,陈茗儿也不娇作,她本就等不及了。   素指轻抚琴弦,琴音泄出,时而铁骨铮铮,时而柔丝细缕,密密的风,皓朗的月,稀疏的星,都在其中。   沈则小臂撑在陶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人。   陈茗儿沉醉于琴声之中,嘴角微扬,杨平给她找了一件鹅黄色底海棠花暗纹罗衫,腰间的丝绦逶迤拖曳在坐榻上,同半湿的发丝搅在一处。   她才出浴,半点粉黛未施,肌肤白嫩如新剥鲜菱,吹弹可破,眸若秋水,又因琴曲动情,含着点点泪光,美人如斯,勾魂摄魄。   沉香缭绕,人却有比香更醉人。   沈则忽又想起傅婉仪的那句话,眼神暗了暗。   肖想许久,现在人就在他身边,他还是不敢。君子德行,谗口嗷嗷,他都可以不在意,只是那些冷箭暗枪射向的未必是他。   伤她半点,他都不愿。   他若是出手要她,一定是保证能护她周全。   曲终,思虑停,沈则回过神来,淡笑:“我还以为你许久不碰,会生疏呢。”   陈茗儿摩挲着指尖,眼皮陡然一跳,“桂花糕,松鹤楼的?”   沈则让开到一旁,将食盘转向她:“今日你生辰,我叫人给你煮了碗寿面。”   陈茗儿鼻子一酸,呆呆地看着沈则。她原本以为那些委屈和顾影自怜都已经被吞咽消化,却被他一句话轻易勾了出来。   “快吃吧,不是早就饿了吗,”沈则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一口,道:“我送你个生辰贺礼,这把复古殿,你以后若是想,可随时来奏,成不成?”   陈茗儿咬了一小口桂花糕,细细在嘴里嚼着,听了沈则的话,摇摇头。   如今他是主,她是仆,这样登堂入室的事,只一回就罢了。   “你擅长女红,在绣作坊也做得得心应手,但那并不是你的喜好。你想没想过,更自在些?”   “怎么能更自在些?”   “来我这,我能照顾自己,不用你做什么。你平时就看书,抚琴,练字。”   沈则话说得平静,心里的弦紧得快崩断了。   陈茗儿挑了一筷子面又放下,兀自笑了,“我来你这里,看书,抚琴,练字?那你给不给我月钱?”不等沈则回答,陈茗儿又道:“你有脸给,我都没脸拿。”   “我……”沈则被她顶得哑口无言,很是错愕。   这脾气,简直莫名其妙。   陈茗儿低头继续吃饭,她是真的饿了,也顾不上斯文,中间抬头含糊着说了一句:“我若不是饿了,这碗面也不想吃了。”   沈则如坐针毡,无措道:“我就是想你能做些自己喜欢的,至于将来的出路,我帮你想办法。”   陈茗儿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冷道:“沈五爷,你凭什么替我想办法?”   沈则再次哑口,却仍是不解,“刚才的话究竟哪里冒犯了你?”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把突然涌上来的哭腔压下去,低声道:“你帮我,你救我,一回,两回,我感激你,我也觉得有你护着真好。所以我就要做一只折了翅膀的鸟,把自己束起来,堂而皇之地交给你来庇护,要是有一天,你厌了,倦了,我呢?”   “我不会的。”   沈则情急,脱口而出,觉得不妥,又道:“我说了,会帮你想出路的,我没有折辱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也不是在向你讨要一个保证,我只是……”陈茗儿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我可能只是惊弓之鸟,对不起你的好意。”   沈则盯着陈茗儿的眼睛,半晌,声音低哑开口问道:“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究竟为什么要同闵之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狗子的追妻路才没有那么简单感谢在2020-03-28 20:26:31~2020-03-29 19:54: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0912monic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压在沈则心头的疑问到底是问了出来。   陈茗儿目光微怔,旋即别过脸,低声道:“我就想换个活法。”   沈则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极淡:“换一个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的活法?”   等能养活了自己,再嫁人。   话问完,不等人回答,转身走了,边走边道:“饭吃完就回去。”   屋里安静下来,炉中的沉香也快焚尽,烟雾缭绕淡薄。夏雨过去之后的沉闷从四面袭来,陈茗儿闭了闭眼,抬手将还未干透的发丝随意地绾起,轻手轻脚地从屋里出来。   沈则没走远,人就蹲在水池边涮着笔洗。   陈茗儿看着他,犹豫片刻,上前轻声道:“五爷,我先回去了,还有……”她声音更低,说的有气无力,“今儿真的是多亏五爷了。”   把手中笔洗灌满水,泼掉,再灌水,再泼掉……沈则重复着这个动作,对陈茗儿的话置若罔闻。   其实这样的他,才是陈茗儿记忆中的模样,永远黑着脸,对她爱答不理的。   陈茗儿扯了扯嘴角,也不再自讨没趣,绕过沈则,径直出了院子。   等到人走远了,沈则才慢慢抬起头往月洞门处瞄了一眼,笔洗咣当一下掉入水池中,裂开了一条缝。   换种活法?   反正不管是哪种活法都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挺好。   -   及笄礼之后的宴席上,长宁的小脸一直耷拉着。成文帝打眼一看,果然,沈则不见了人影。   “元嘉又躲了?”   皇后闻言,搁下玉箸,解释说:“是泓儿把人叫走了。”   成文帝倾身往皇后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道:“朕问你啊,元嘉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实在是不想当个强买强卖的坏人,可总得给长宁一个交代。”   这一个强买强卖引得皇后笑嗔:“哪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   成文帝悠悠叹了口气,“这女儿啊是朕一手给惯坏了,朕也实在是抹不开这个脸去问元嘉的意思。”   皇后笑笑,宽心道:“孩子们的事儿,皇上就先由着他们去。”   “那元嘉现在到底有没有瞧上眼的姑娘?”   “皇上您也知道,这孩子对婚事从未上过心,”皇后话语一停,觉得这样说也是不妥,遂道:“臣妾再叫泓儿去问问。”   成文帝点点头:“他同太子一向亲近,许能说些实话。”   一桌子的菜肴,长宁几乎没碰,只一味地痛饮镇过的梅子汤。苏贵妃朝她摆了摆手,启唇轻语:“仔细伤胃。”   长宁只当没看见,又命人添了一碗。   “这孩子……”苏贵妃暗自叹了口气。   薛怡芳一直留意着贵妃和公主的动静,见状,轻摇手中的绢扇,轻飘飘地坐在了贵妃身侧。   贵妃转头与她对视一眼,苦笑道:“孩子大了,我真是管不了了。”   薛怡芳姿态盈盈:“娘娘莫恼,宁远将军提早离席,公主怄气,也是情理之中。妾身一会儿去劝劝公主。”   苏贵妃语气微怒:“你若是劝她,就劝她死了这条心,也省得旁人为难。”   这话要是旁人说也罢了,只是苏贵妃一向温婉,说话总是柔声细语的,像今日这般把不快挂在脸上,甚是少见。   见贵妃是真的动了气,薛怡芳急忙笑劝:“哎呦呦,我的好妹妹,长宁这个性,风啊雨啊的都在面上,来得快去得也快,您还真拿她的小性子当真啊。”   薛怡芳是贵妃的娘家嫂嫂,大家出身,人也机灵通透。贵妃没有姊妹,入宫前就同这位嫂嫂亲密,入宫后,更是薛怡芳时常往来探望,有许多体己话,贵妃倒是愿意同她说。   “不怪我生气,你瞧她把人家宁远将军为难成什么样子乐,见着她就躲。她还真当自己是天家公主,什么都能顺着她的心意了?”   苏贵妃说着,竟然脸红了,凄凄叹了一句,“你说长宁这孩子随谁啊,我真是拿她没办法。”   “随谁呀,除了随陛下,随娘娘还能随谁呀,”薛怡芳淡淡笑道:“公主聪明伶俐谁人不夸,不过是姑娘家耍些小性子罢了。”   贵妃轻轻摇头,呵了一口气。   薛怡芳扑了扑手中的扇子,嘴角的笑意渐渐凝住。   宴席毕,皇上召了苏贵妃随侍奉,薛怡芳陪着长宁回了棠梨宫。   “你看你这小嘴噘的,这样隆重的及笄礼先朝的公主可从未有过,还不高兴?”   长宁面对凌冰而坐,将脸凑到薄薄的水汽之中,瓮声道:“我母妃不愿帮我,她若是跟父皇说了,父皇今日就会留住沈元嘉,下赐婚的旨意。”   普天之下只怕也就长宁能丝毫不带少女羞怯地谈论自己的婚事,还颇有借着皇恩,威逼的意思。   “舅母,你去同我母妃说说罢。”长宁转向求助薛怡芳,“你说了,她会听的。”   薛怡芳笑笑,对殿中的女婢道:“午宴公主饮了许多梅子汤,去煮一碗鸡汤银丝面来,暖暖胃。”   等人退出去,长宁更是不悦:“为什么要打发她们出去,我这些话又不是说不得。”   “不是说不得,只是舅母想问你一句,宁远将军对公主你的心思,公主知道多少?”   “什么心思?”   薛怡芳下了痛手,直言:“你情我愿的心思。”   长宁一愣,羞恼道:“是我母妃叫你来劝我的吗?你情我愿,你情我愿,我就不信了,这天底下所有的婚事都是你情我愿了?母妃当年进宫,我父皇给她商量了吗?是你情我愿的吗?”   “嘘……”薛芳怡急道:“这话也是你说的?更何况,皇上对贵妃的娘娘好,世人皆知,公主难道不知?皇上对公主的宠爱,可不就是为着贵妃娘娘。”   长宁强词夺理:“这不就得了,谁说非得是你情我愿,才能举案齐眉?”   “宁远将军的心性公主一定了解,若是由皇上下旨赐婚,婚后他是否会对公主体贴,公主就无半点怀疑?”   “他还敢对我不好吗?”   薛怡芳很少这样硬碰硬地同她说话,长宁都快气哭了。   薛怡芳深吸一口气,仍是半点不退,句句见血:“他或许不敢不对公主好,可公主所求难道就是个不敢吗?公主自己也说了举案齐眉四个字,难道不像夫妇和睦,真心相对?”   长宁一拍桌子,也不称她舅母,厉声道:“魏琪侯夫人你到底要说什么?”   薛怡芳闻言,起身跪拜,“公主三思,宁远将军绝非良配。我劝公主,只是怕委屈了公主,公主才貌双全,又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实在无须勉强自己。”   除了贵妃,还没有人敢在长宁面前把这层纸戳破。这层窗户纸不破,风就漏不进来,她就可以继续装傻,顺了自己的心意。可是……薛怡芳到底还是客气了,字字句句的不必勉强不就是再说,宁远将军无意,强扭的瓜不甜吗?   长宁气得浑身颤抖,她知道沈元嘉不喜欢她,可他也不喜欢别人呀。更何况,她是真心看重他,她千金之躯,拼了命地对他好,他还就一直暖不热吗?   长宁忍着眼泪,推搡了一把薛怡芳,尖声呵斥:“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对我指手画脚,你给我走,走啊!”   薛怡芳眼眶一热,哽道:“公主……我……我…我真的是为了公主呀。”   盛怒之后,长宁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冷冷道:“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即使父皇赐了婚,所有人也都会笑我,不过是仗着皇恩逼婚而已。 ”   “是。”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不在乎呢?”   “公主当然可以不在乎。众口悠悠,不听也罢。我劝公主舍了他,更是因为宁远将军注定要为大梁朝疆场厮杀,于他而言,有国无家,公主又何必非要做他的家人。”   “呵,”长宁冷笑一声,“照这么说,你又为什么嫁到苏家?”   薛怡芳沉默片刻,轻声道:“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女人总是没得选,所幸,公主不是没得选。”   —   自从那日跟沈则闹了个不痛快,这人就再没出现过。陈茗儿白日里要忙绣作坊里的活,夜里还要赶制给疏影阁的私活,忙得颠倒,倒也没什么空去想这件事。只是再来月事,再不像上回那样疼得起不来身,陈茗儿的心里猛地多出些灰晦涩不明的情绪来。   重来一世,她再也没有那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去的鲁莽了。   不是有心难为他,她丁点都不想难为他,只是她心头的墙太厚,而墙内圈着的又是一片荒芜。   陈茗儿凝着窗外那缺了一块的月亮,眼皮渐沉,她浅浅地打了个哈欠,翻身睡了。   第二天,她同万妈妈讨了半日的假,去给疏影阁送做成的衣裳。   她步履匆匆,人刚拐上府正街,闵源迎面过来。   陈茗儿一惊,刚要回身,就听闵源哼咛一声笑:“这不是小哑巴吗,好久不见,没了个我那个冤大头的弟弟,不知道你如今又攀上了谁家啊?”   陈茗儿不想同她纠缠, 转身欲走,跟着闵源的丫鬟胳膊一横堵住了去路。 第16章   此时天色尚早,府正街还没热闹起来,偶尔有人来往,也俱是神色匆匆,没有功夫管闲事。   陈茗儿也不打算躲了,扬起脸,平视闵源,眸中没有丝毫的胆怯。   闵源伸出两根手指夹住陈茗儿的衣袖扯了扯,冷声嗤笑:“以前锦缎不是最时兴的花样都要闹脾气的人,穿上着布衫,感觉如何啊?”   陈茗儿微微侧首,躲过闵源。   “对了,你不会说话,”闵源咯咯笑了两声,“要不然,你娘肯定能再把你卖个好价钱。”   崔氏爱财,明里暗里地找了各种由头没少向闵之讨要,闵之不愿陈茗儿受为难,钱财上从没二话,崔氏张口,他就给。闵源为此,更是不喜陈茗儿。   闵源挑着眉梢,洋洋自得地看着陈茗儿,“我们家倒是不缺几万贯银钱,能买个嫁祸于人,也是好的。只可惜你现在成了哑巴,京中稍微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肯要你,你娘给你找了什么营生?那勾栏瓦肆的地方,倒是不用说话,只要……”   闵源同丫鬟相识一笑,垂眼看向陈茗儿纤细的腰肢,啧啧两声:“你这身娇体软的,怕是也不错。”   闵源可是憋了一肚子的新仇旧恨,从前顾忌着自己那个傻弟弟,眼下好容易不用再忍着了,她简直恨不得直接撕了陈茗儿的脸。   可陈茗儿始终淡着一张脸,眉头都没皱一下。   闵源勾唇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本来就是个不知廉耻的,要不然怎么不脱衣裳就能勾引得男人一个个失了魂似的。”   闵源铆足了劲儿的拳头砸在了棉花上,心中怒火更盛,言语上也越发露骨不顾。   周围的人渐渐多了,闵源是个人来疯,非得闹个大家没脸方才作罢,陈茗儿不想由着她满嘴胡说八道,脏了耳根子。   她弯起眉眼露了一个笑给闵源,喟叹似地道了一句:“你还真是恨我。”   “你……你……”闵源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圆,“你什么时候医好的?”   “这话我只跟你说一遍,你记好了。收了你闵家钱财的是崔氏,你若是要讨,向她去讨。还有,我现在有心避着你弟弟,也算是如了你的意,不过,你若再像今日这般口无遮拦,那我倒不妨给你添添堵。”   陈茗儿莞尔一笑,“你说你弟弟要是知道了我能开口说话,会不会立马从峡州回来啊?”   她口口声声弟弟,只字不提他的名姓。   一番话话说完,趁着闵源还在发愣,陈茗儿扬手拨开挡路的丫鬟,两步就扎进人堆了去了。   闵源回过神来,指着陈茗儿的背影:“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丫鬟张了张嘴,慢吞吞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这人怎么看着不大一样了。”   —   人要是不顺,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先是碰上了闵源,小偏门一进来没走多远,又碰上了沈则。   陈茗儿还因为闵源的话生闷气,低头走路,走得又急,沈则其实老远就看见了她,本来也想装作看不见,只是眼瞅着这姑娘就往门柱上撞,还是伸手替她挡了一下,冷声提醒:“能看着路吗?”   陈茗儿猛地停住,一抬头,眼底带着残余的愤怒。   “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没怎么,”陈茗儿气鼓鼓道:“碰见闵源了。”   “她难为你了?”   “也不算。”   她走路走得急,额前挂汗,眼睛也湿漉漉的,微微喘着气,玲珑的身体跟着起伏,这一路上也不知道着了多少人的眼。   沈则心里有些发堵,嗯了一声,冷道:“你以后没事少往外头跑。”   听他这么说,陈茗儿诧异得皱了皱眉头,抿着唇没吭声。   沈则自己把话说进了死胡同,后悔也来不及了。他咬了咬后槽牙,放缓语气,有些不自然地往回找补:“有跑腿的活,可以使唤杨平去。”   “杨平是五爷你的奴才,不是我的,”陈茗儿低声道:“我也是沈府的奴才,不敢坏了规矩。”   她语气不卑不吭,不像赌气,倒像是在提醒沈则要按规矩办事。   陈茗儿总是能用自己的坦然把别人逼到墙角。   沈则冷笑一声,真想扇自己一巴掌,又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行,规矩,按规矩我那天就不该把你从野狗嘴里救下来。”   陈茗儿冷不丁被他噎住,咬了咬嘴唇,应了一句:“是。”   “你……”沈则觉得自己五脏都要气炸了。   陈茗儿偷偷地瞄了沈则一眼,旋即垂下眼皮,密密的羽睫颤巍巍的抖动着。   瞧她这副模样,沈则强压着心里的火,冷硬又无奈道:“你就不会好好同我说话,是不是?”   陈茗儿鼻息微动,软软的嗓音中带了些许不着痕迹委屈,“我今天被闵源羞辱了一番,心里难受,你别同我说话了。”   她微微福了福身子,也不再看沈则,低头兀自朝前走。   沈则跟着拧过身,凝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头。那背影中透着一股莫名的孤烈,又因着她骨相极好,孤烈之余又多了些蚀人魂魄的妩媚。   陈茗儿专挑没人的地方走,脚步慢,也不知道避日头,整张脸连着耳朵都晒红了。   晃晃悠悠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回头,果然,沈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了,两步过来,抬手在她额前虚虚挡了挡,低声问:“你现在不怕晒黑了?”   陈茗儿像是被晒蔫儿,抬了抬眼,没什么情绪。   沈则把人往廊下一推,抱臂望着她,“闵源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陈茗儿眯了眯眼睛,像只困倦的小猫,瓮声道:“她说我没别的本事,只会勾引男人。”   沈则背靠着廊,笑了一声:“勾/引男人也是本事啊。”   陈茗儿眨眨眼,转头看向别处,一副不想同他理论的困倦。   沈则弯下腰去找陈茗儿的眼睛,神色认真:“让男人心甘情愿对自己好,这怎么就不算本事了?你想想,君主治国,说白了也就是‘勾/引’臣下,让臣下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这是一个道理。”   这话虽荒唐,却终是惹得陈茗儿笑骂了他一句:“胡说。”   沈则一撩袍角在她对面坐下,盯着她粉红的耳垂,戏谑道:“美色也是力量,你可别瞧不上。”   陈茗儿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过,小声问:“你帮我,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沈则挑眉,不紧不慢:“我若说是,你怎么办?”   陈茗儿搓着衣角,声音低浅:“是就是吧,我能怎么办。”   “我怎么还听出些不情不愿来?难不成貌若无盐,会叫你更开怀?”   陈茗儿摇摇头:“以色侍人,终是不能长久。”   沈则看着她,表情探究,“那以何侍人,能得长久?”   陈茗儿答不上来,凝眸望着他。   “错不在色,而在长久。无论以何侍人,想得长久终究是难的。”   他的话,乍听总是荒诞,细品却别有深意,听得陈茗儿早忘了心头的不快,一双眼盈盈亮亮,转而问他:“所以你不娶妻,是因为不信长久?”   “呵……”沈则低头一笑,“我怎么把自己绕进去了。其实不光是男女之间,还有……”他一顿,似乎不想多言,简短道:“世事皆如此。”   他伸出胳膊捡起陈茗儿落在地上的一截绦带,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话也说得散漫:“闵源其貌不扬,对你是口出恶言那是公报私仇,你大可不必在意。”   陈茗儿抿唇一笑,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沈则把绦带往她膝上一扔,起身,“你要先学会心安理得,再去学诚惶诚恐。”   “心安理得又诚惶诚恐?”陈茗儿好似能体悟他所说的情景,却又不大真切,懵懵懂懂地等着沈则的解释。   沈则朝着在远处等了半天的杨平摆了摆手,转而道:“太子找我,我得进宫一趟。下回你要去疏影阁送东西找杨平,他腿脚快。”   陈茗儿仍坐在原处,看着沈则快跑两步,接过杨平抛过来的马鞭,走得倒是又快又利落。   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回头多看一眼。   陈茗儿收回目光,看向垂落在膝头的绦带,弯了弯唇角。   —   自打撞见陈茗儿,闵源的心内就一直不安定。她不得不承认,那如画的眉眼,不盈一握的细腰,玲珑精致的身段,别说男人了,同为女人她看着都有些挪不开眼,她那个弟弟就更别提了,留着陈茗儿在京城,始终是个祸害。   伺候闵源的丫鬟从崔氏那打听到陈茗儿人在沈府,闵源一听,连说了几句不好,“你想想,她怎么偏偏就进了平阳侯府?这定是闵心远的迂回之计,把人交给沈则护着,等他从峡州再去磨老太太去,他还真是不死心呐。”   “那倒也不难,您跟平阳侯夫人说一声,叫她把人驱了就是。”   “不行,这事儿不能惊动夫人,也不能叫沈元嘉知道,”闵源抓着手中的帕子,恨恨道:“咱们得出其不意,绝了这个后患。”   作者有话要说:  啊,马上就是狗血但又让我暗搓搓兴奋的情节……嘻嘻嘻 第17章   从东宫出来,尽管沈则特意绕了远路,却还是被长宁截住了。   “公主。”   他后撤一步拱手行礼,特意把尊卑后面的疏远演到淋漓尽致。   长宁蹙着眉头,幽幽地瞪了杨平一眼,杨平后背一凉,知趣地退开了。   落日余晖中投射在地上的是泾渭分明的两片人影。长宁上前一步,生生地让两人的影子重叠,她固执地看着沈则,一字一句同他道:“我及笄了。”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去求了父皇要他赐婚。”   “知道。”   长宁无声地笑了笑,“那你也肯定知道了,父皇说要等荆州战事平息再议。”   沈则嗯了一声。   长宁深吸一口气,又问:“那荆州战事何时能了?”   沈则默然须臾,苦笑,“我也想知道。”   “那我等,”长宁咬着牙,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哪怕十年,二十年,我都等。”   残阳余晖恰在此时被吞尽,沈则的脸匿入淡薄的暮色中。   半晌,除了长宁带着哭腔的急促呼吸,没有别的声音,连风都停了。   “你说话啊!”长宁沮丧地抹了一把眼泪,强硬又卑微。   只是沈则刚一提气,还未开口,长宁就立刻后悔了,下意识捂住耳朵,声音拔得更高,几乎叫破嗓子:“你别说了,别说了。”   “你这又是何必呢?”沈则还是说了,语气是隔岸观火的淡漠,不管长宁这里如何九曲回肠,患得患失,燎原的火势却终究烧不到对面去。   “沈元嘉,我可是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公主。”   长宁憋着一口气,尽管眼泪根本止不住,语气却仍是凛冽,不肯认输。可这几个字出口,就如同她亲手将自尊摔了个粉碎。她的狼狈,因狼狈而生的气急败坏,都在里头。   可沈则的眼中连同情的不忍都没有,仍是寒潭一般,除了冰冷,生不出任何涟漪来。   自知颜面丢尽的长宁使劲儿抹了一把腮边的泪珠,索性破罐子破摔,“沈元嘉你给我听好了,反正你一日不娶,我一日我不嫁,看咱们谁能耗得过谁。”   凄厉又无助。   然而就在这一刻,沈则的脑中鬼使神差地闪过另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来。   她出嫁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也这样慌乱无措地质问过,她又是为什么死了心?随着这些念头,心间陡然翻滚起一股难言的挣扎来,只要想到她可能在别处受到委屈,他就无论如何都放不了手了。   长宁压抑的抽泣零星漏出几声,眼底噙的泪愈发暗沉的天色下闪着破碎的光。可纵是这般梨花带雨,也惹不出他丝毫的动容。   沈则抬了抬头,语气中有淡淡的不耐:“我再不走,宫门就落锁了。”   长宁梗着脖子,眼泪吧嗒落下来,语气仍是强硬:“好,你走。”   人倔强地没有回头,余光却追着沈则被拉长的影子,直到什么也不剩。   沈则走得飞快,杨平欲言又止地跟在他身后,肚子里的话,他憋了小半天了。   “五爷,有些话我不知当讲……”   他还在这儿铺垫,沈则那儿却猛地回头,“知道不当讲就不要讲。”   “哦,”杨平吃瘪,半天没吱声,临上马前却还是没忍住,自然自语地念叨:“您对陈姑娘是不是太照顾了些,太子今儿生生等了您半个时辰。”   “哟呵,”沈则握缰绳的手一顿,“听你这意思,是要代太子来训诫我?”   “属下不敢,”杨平后退一步,小声嘀咕,“就是怕闵公子回来,您不好交待。”   沈则都气笑了:“我跟他交待什么?”   “就……”杨平磨磨蹭蹭说得稀里糊涂,突然贼兮兮地凑到沈则跟前,小声道:“陈姑娘确实好看,能比得上她的人,还真没有。其实,属下私心里也盼着她能进咱们侯府呢。”   说罢,朝着沈则挑挑眉,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沈则皱了皱眉头,一副头疼的表情,弯起手中的马鞭照着杨平头顶就是狠狠的一下,“我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你是个傻子?”   “不是,这是属下的心里话,您……”   不等杨平说完,沈则翻身上马,冷眼睨他:“你还是给我闭嘴吧。”   —   陈茗儿怎么都没想到崔氏会突然找上门来。当着绣作坊里其他人的面她也还算客气,只说是家里出了事,要接陈茗儿回去。   由舅母领着,万妈妈自然要同崔氏客套几句,虽然不过几句话,却看得出崔氏是个世故泼辣的。万妈妈心里不免嘀咕,真是人各有命,崔氏这样的竟也能生养出陈茗儿这般水灵的姑娘来。   陈茗儿乍一见崔氏,心里突突两下,以为她是来讨要银钱的。   谁知崔氏拽住她的手腕,什么都不说,拉着她就往外走。   陈茗儿转了转手腕子,挣扎不开。她也不敢开口同崔氏说话,一旦叫她知道了自己能说话,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这是……”舅母看不过去,拉扯住崔氏,“你这是要把孩子带去哪里?”   崔氏搪塞:“你姐夫这几日身子不好,想见闺女。”   陈茗儿一只手死死拽着舅母的衣袖,连连摇头,示意她崔氏是在撒谎。   舅母犹犹豫豫地多问了一句:“姐夫怎么突然不好,请郎中去看了吗?”   崔氏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急着想打发她走:“你忙你的吧,府上事儿多,别叫人说你躲懒。”   陈茗儿一听,用力拧开崔氏的手,终究还是开了口:“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见她开口说话,崔氏也不惊讶,反而朗然一笑:“我的好闺女,你终于憋不住了。”   陈茗儿微微喘息,脑中却伶,直问:“闵源找你了是不是?”   “你倒是聪明。我原先还不信,没想你真是出息了,把我们骗得团团转。”   “你们俩这是?”舅母在一旁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头雾水,“茗儿这病好了,是好事啊。 ”   崔氏哼咛一笑,对这舅母抚掌:“当然是好事,这不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嘛。”   果然被她猜中了,陈茗儿心下一沉,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指,按压下心头的惊慌,故作平静地问崔氏:“那你这次又挑的是哪家?”   崔氏也不遮掩,坦然道:“是承恩伯家的小儿子。”   “好,好,”陈茗儿一连道了几个好字,“鄂琛不到三年娶了两位夫人,两位夫人都是过门不到半年就暴毙而亡,坊间传闻鄂琛有隐疾,心里不痛快才往死里作弄女人,折在她手里的侍妾丫鬟更是不在少数。您这是要送我去死啊。”   崔氏面上有一瞬的尴尬,转而恢复如常:“我是不愿意糟践你,可闵家那么好的婚事,你非要作死,谁也拦不住。”   “闵源给了你多少钱?”   崔氏猛地瞪眼,“这话轮不上你盘问我,我管你吃,管你穿,还找丫鬟伺候你,你识字读书琴棋书画哪样不花钱,你跟我谈钱,你还不配。”说着话,又要伸手去拉扯陈茗儿。   陈茗儿把手往身后一背,冷声止住她:“你别动手,我跟你走。”   崔氏一愣,甩甩了手腕,清脆道:“那感情好。”   陈茗儿侧过身叫了一声舅母,同她嘱咐:“茗儿多谢舅母这几个月的照拂,还想再劳烦舅母帮我带句话给念夏,就说我先回去了,叫她别惦记。她能去老太太那里不容易,叫她去道个谢,她知道同谁道谢。”   她轻声细语地说完这些,朝着舅母行了个礼,水灵灵的眼睛如两汪映着月色的清泉,清澈动人,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舅母欲张嘴劝说崔氏,被陈茗儿拦住,“舅母一定帮我把话带给念夏。”   “行了,别啰嗦了,”崔氏心中莫名不安,急急打断两人,“还得回去梳妆呢。”   “舅母,快去吧。”陈茗儿用力握了握她的小臂。   -   时隔三月,再次回到自己的闺房,谁能料想境况竟比离开时更不如。   陈茗儿在妆台前坐下,手指轻轻抚过崔氏给她备好的头饰花钿,对着镜中的崔氏勾唇浅笑:“娘亲可知道,这是要送我上路的装扮?”   崔氏不自然地抽了抽嘴角,“倒还不至于。鄂琛倾心你许久,这两年四处去找眉眼像你的姑娘,知道你跟闵家的婚事没成,老早就派人来问过,只是那个时候闵家没给个准话,娘也不好答应。”   陈茗儿定定地望着她,直到崔氏别开脸,她才垂眸低笑两声,“事已至此,又何必说这么多。”   崔氏往榻上一歪,翻了翻手中的绢子,也不怕把话说透,“我捡着你的时候,你就剩一口气了,没有我你活不到今日。”   “我知道,”陈茗儿柔柔道:“可我真希望你当年没救我。”她伸手去抓金钗,崔氏忽然神情慌乱地钳住陈茗儿的手腕,颤道:“我来。”   “你怕我自尽是不是?”陈茗儿盈盈一笑:“我不会,既然当年一口气都能活下来,我就不能轻易死了。否则,岂不是白费了。”她甩开崔氏,敛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对镜篦发,细细上妆。   美人楚楚,尖尖的小脸如瓷如玉,柳眉杏眼,乌发垂腰。崔氏收回视线,沉沉地叹了口气,“红颜薄命,下辈子别生得这么美了。”   陈茗儿正在涂唇脂的手一顿,又起沈则同她说的那一句——   错不在色。   红颜薄命,红颜祸水,这世间,不知有多少黑锅就这么一股脑地扣在了女人身上。   外头的人进来在崔氏的耳边咬了几句,崔氏应了一句,起身拍了拍陈茗儿的肩膀:“走吧,鄂公子的人来了。你放心,该过明面的还是会过,他不过是担心夜长梦多,想先将你接进府里。”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高能预警 第18章   鄂琛派了十几个家丁来接陈茗儿,这阵仗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押解,就差直接拿绳子给捆起来了。   陈茗儿一声不响地钻进马车里,面上端庄沉静,实则心慌的厉害。   也不知道舅妈是不是找到了念夏,念夏有没有听懂她言语中的暗示,她甚至也不敢保证沈则还愿不愿意再蹚这趟浑水。陈茗儿心烦意乱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心里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对付鄂琛 。   就算今儿到底也没人来救她,她也不能就这么认命了。   鄂琛留个心眼,没有把陈茗儿接进鄂府,而是接到了自己的一座外宅。   陈茗儿下车一看,心里原本的期待噗簌簌的全灭了。   “这是哪里?”她转头问身边的伺候婆子。   鄂琛派来的人一个个都哑巴似的,只管带路,多余一句话都不跟陈茗儿说。   没人理她,陈茗儿索性倚在门口不进去,怒道:“你们一个个什么话都不说,我怎么知道里头是谁?我不进去。”   这些人竟也真跟木头似的,仍是一声不吭,陈茗儿不走,他们也不走,十几个人直愣愣地把陈茗儿围堵在门口。   跑是肯定没办法跑了。   僵持半晌,陈茗儿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指甲都快掐进手心里去了,看来不认命是由不得她。   一道噙着笑意的男声忽然响起:“娘子怎么不进去?”   鄂琛手持折扇,气定神闲,公允地说,长相上他也算是个玉面公子,仪表堂堂,但陈茗儿一想起坊间的那些传闻,就既恶心又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娘子累着了吧,快扶着夫人,”鄂琛使了个眼色,两个丫鬟便一左一右地上来想要搀扶陈茗儿。   陈茗儿抬手一挡:“别碰我,我自己走。”   鄂琛极殷勤,赔着笑脸:“那我给娘子带路。”   一听他叫自己娘子,陈茗儿手背上都是鸡皮疙瘩。   “我有名字。”   鄂琛无视陈茗儿言语中的嫌恶和冷漠,她这么一说,他就嬉皮笑脸应道:“好茗儿,都依你。”   鄂琛的这座私宅建得是曲里拐弯,一会儿一道门,道道门口都有人守着。他这一路洋洋得意地带着陈茗儿走进来,意在告诉她,进了门,就别想出去了。   也不知道绕了几道回廊,鄂琛终于摆了摆手,屏退了下人,对着陈茗儿做了个请的姿势。   眼前的堂屋,喜字高悬,红烛燃燃,俨然是照着洞房布置的,还没进门就能嗅到一股奇特的香味,香味浓郁,似花香,又不似花香。   “茗儿?”   陈茗儿巧然躲开鄂琛伸过来的手,兀自跨入房门。   鄂琛将落空的手收回,满不在乎地一笑,跟着进来,反手将门关上:“我叫人备了饭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你看看,若是想吃什么,我再叫他们去做。”   陈茗儿警觉地同他周旋:“你能把门开着吗?热。”   鄂琛转了转眼珠子,笑得玩味:“还是关上吧,有些声音叫那帮奴才听去了可不好。”   被他占了口头上的便宜,陈茗儿面上烫红,心下嫌恶,只能极力忍着不发。   “你坐啊,我还能吃了你不成?”鄂琛把扇子一收,色眯眯的眼神在陈茗儿身上滚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她的胸口,喉间吞咽几口:“茗儿真是极品。”   话说完,人像是再把持不住,猛地朝陈茗儿扑了过来,好在陈茗儿早有防备,一个转身,叫他扑了空。   “你等等,”陈茗儿伸出一根手指横在两人之间,慢悠悠道:“你这宅子迷宫似的,我也跑不出去,你急什么?”   “急,我真急,”鄂琛哈巴狗一样,双目灼灼:“茗儿,你不知道,我想你许久,夜夜都能梦到你,我会对你好的,真的,你先叫我亲亲,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去扯陈茗儿的手,陈茗儿回身避开,在桌前坐下,手指轻叩桌面,舍了个笑给他:“你好歹也说要娶我,这合卺酒总该喝吧。”   她这一笑,鄂琛的心肠都酥了,痴痴道:“茗儿,你可真好看。”   陈茗儿斟了杯酒推过去,“我敬你的,你先饮。”   鄂琛捏起酒盅,倒是一点没犹豫,这酒从她手里递过来,似比平时还上头。   陈茗儿一连灌了鄂琛五六杯,自己却只抿了一小口,还都偷偷吐进帕子里了。   鄂琛的眼神愈发迷离,醉眼之中,陈茗儿身上绯色的罗纱裙如一团火焰,看得鄂琛简直滴血,他颤巍巍地伸手去碰陈茗儿绾发的簪子,用力一抽,长发如瀑,划过鄂琛的手背,竟引得他全身颤抖不已。   他也是御女无数,什么样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玩物,唯独一个陈茗儿,他肖想许久,始终念念不忘。   “茗儿,你总算是我的了。” 鄂琛吸了一口她发丝上的香气,伸出胳膊想把人拥入怀里,却被陈茗儿用一根手指抵住额头往后推了推。   “这多没意思呀,”姑娘媚眼如丝,嗓音娇柔,“咱们得玩些花样。”   陈茗儿起身拿起帐内的红绸,在自己白生生的手腕上缠了一圈,朝着鄂琛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原来你是个会玩的……”鄂琛笑得猥琐:“只是把你这细皮嫩肉的美人捆伤了,我还真是心疼。”   “那就不绑我,绑你。”   不等鄂琛反应,陈茗儿已经利索地绕过他一只胳膊,将红绸在桌腿上打了个死结。   “你还真是不一样……”鄂琛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身侧的姑娘,光是这样都已让他浑身滚烫,他自觉将另一只手递过去,舌尖舔着嘴角,“用力。”   陈茗儿也没客气,使了全身的力气一扯,把他的另一只胳膊也死死地捆在了桌腿上。   看着被绑得结结实实的鄂琛,陈茗儿暂时松了口气,瞬时浑身都有些瘫软。   她挪到正对着鄂琛的小榻上坐下,呼吸微喘,头也闷闷的,心神迟钝,嗅觉又十分敏锐,房中的花香似乎比方才更浓郁了,这香味钻进五脏,酥酥麻麻,让人心驰摇曳。   陈茗儿不自觉扯了扯领口,有股难耐的触感从下腹蔓延,她不是没经过人事,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看着她的小动作,鄂琛轻笑两声,“难受吗?茗儿。”   陈茗儿陡然一惊,努力拉扯回几丝清明,无力道:“你用了什么?”   “这可是好东西,”鄂琛被绑着,脸贴在桌面上,眼中的醉意散了几分,“不是你,我还不给用呢。”   “下作……”陈茗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两条腿却似棉花絮子,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身体却越来越烫,有些让人可耻的念头在脑中炸开,陈茗儿用力咬住自己嘴唇,用金钗在手臂上划了几道血口子。   “哎呦,”鄂琛心疼得只抽气,“你快住手吧,没用的,过不了一刻钟,你就会求着爷的。”   心智渐渐软弱,手臂上的疼痛已经无法叫她清醒,陈茗儿伏在小榻上,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混沌的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沈则好看的眉眼,还有他修长的手指,捏着她腰间的绦带,他低声唤她:“茗儿,茗儿……”   陈茗儿浑身一抖,滚落的汗珠眯了眼睛,她浑噩地叫着他的名字:“沈元嘉……”   见陈茗儿已无力抵挡,鄂琛右手用力一别,崩断了红绸,他侧过身慢条斯理地去解另外一只手,肉到了嘴边,反而就没那么着急了。   只是他这边还没把自己解利索,就听见外头一阵嘈杂,紧跟着,咣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了。   “哪个不长眼的坏老子的好事……”鄂琛都没看清来人,面上就已经挨了一马鞭,这一鞭子正巧抽在他左眼上,顿时满眼的猩红。   突然涌入的凉意让陈茗儿终于清醒几分,只是眼前的这张脸,又叫她糊涂了,分不清真假。   两人衣衫都没乱,况且鄂琛的一只手还捆着,沈则揪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把陈茗儿揽进怀里,迫使她仰起头来,指腹摁着下唇,轻声道:“别咬,不怕。”   陈茗儿泪眼朦胧,发丝散乱,唇边挂着血珠,胳膊上也是斑斑血迹,看得沈则心疼不已,用披风把人一裹,拦腰抱起。   “宁远将军留步,”鄂琛捂着被打伤的眼睛,见沈则要把人抱走,虽是害怕却仍是上前阻拦,“我实话跟你说,这事儿是闵家点了头,你犯不上替闵之出头。”   沈则一脚踹在鄂琛的要害上,冷怒:“闵家的账我改天再算。”   鄂琛疼得几乎失声,跪趴在地上直抽搐。   宁远将军战功赫赫,盛名在外,鄂琛满府的家丁也没人敢吱一声。   沈则把陈茗儿抱上马车,先喂她喝了几口清水,又把帕子打湿,替她擦了擦脸,想叫她舒服些。   突然袭来的凉爽叫陈茗儿忍不住哼咛了一声,下一刻她又羞耻地咬住了下唇,再不肯出声。   沈则抱着软香在怀,心意浮动,他轻轻地揉了揉被陈茗儿咬破的嘴唇,哄着她:“听话,放开,没关系的。”   陈茗儿慢慢睁开眼睛,湿漉漉的眼神脆弱又妩媚,任人采撷。   她神情恍惚地伸手去描他的眉眼,呢喃道:“抱抱我吧,沈元嘉。”   作者有话要说:  沈狗子:那我可就真抱了啊   感谢在2020-04-01 21:13:04~2020-04-02 23:20: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titofe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你抱抱我吧……”姑娘软着嗓音又说了一遍,嫣红的唇瓣微微张合,小巧的舌尖抵在细白的牙齿上,两条细细的胳膊圈住沈则的脖子,前后轻轻摇晃着,像央求又像是撒娇。   她手臂上有伤,这么一蹭,又有血珠子密密地渗出来,沈则摁住她的腕子,喉结滚动,哑声道:“别动,不疼吗?”   陈茗儿哪里还知道疼,温软的身体颤抖地蹭着沈则的胸膛,她烫得厉害,含着水汽的眼中满是清澈又勾人的情/欲。像带着露珠的罂粟花,既纯净又妖艳。   沈则原本轻扶住在她腰侧的手倏然收紧,把人拉进了怀里,坐怀不乱四个字怎么写,突然就忘了。   陈茗儿仰着小脸,呼吸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情/潮翻涌之中似又对男人的克制带了些淡淡的哀怨。   沈则抬手,一点点拨开她脸颊上濡湿的发丝,眼神温柔:“知道我是谁吗?”   “沈元嘉。”   陈茗儿光洁的额头蹭着他的下颚,被他短短的胡茬刮出红痕,沈则把人往上抱了抱,她的唇瓣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脸颊,触感柔软,拉着人沉沦。   沈则一把攥住陈茗儿柔弱无骨的小手,摩挲着她的指尖,身体的反应无比无比的真实,欲/望被禁锢得滚烫发疼,怀里的人衣襟已微微散开,冰肌半露,小巧的轮廓刺着沈则的神经。   他闭了闭眼睛,呼吸粗重,低头伏在陈茗儿耳畔,低声问她:“醒来后,会怪我吗?”   陈茗儿哼咛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沈则也没有听清,因为下一瞬,她便侧过脸吻住了他的嘴唇。   酥麻的感觉从尾椎骨冲到天灵盖,沈则想躲开,又或者说他觉得自己应该躲开,但这滋味太好,叫他只想深入。   陈茗儿并没有感受到沈则此刻浑身的颤栗,轻轻地碾磨之后很不满意地朝咬了他一口。   “嘶,”沈则捏住她的下巴,手指拂过她柔软的耳骨,眸色晦暗深沉,“我不愿趁你之危,你还反咬一口。”   陈茗儿懵懵懂懂,又去拽他的衣领。   沈则把人圈在怀里,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叹息似的:“我是想要你,但得正大光明地要。”   马车停住,沈则深吸一口气,把陈茗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从车上抱下来。   好在天色昏暗,看不出俩人之间旖旎。   沈则没看杨平,沉声嘱咐:“想办法弄点药来。”   这个境况,也无须他多言,杨平自然知道是什么药。   这药在人体内久了,伤及脏器,总得先纾解一二。沈则找了一把尖刀,将刀尖用火燎过,将陈茗儿的领口扒开,看住穴位,极快地扎了一下,随着鲜血涌出,陈茗儿绷了一路的身体总算松弛些许,朦胧之中,似又唤了他一声。   “我在。”沈则低头凑过去,陈茗儿已陷入昏睡,却还是蹙着眉,湿漉漉的眼睫上挂着莹亮的泪珠子。   沈则情不自禁探出指尖碰了碰,把她的眼泪抹碎:“如果我能从荆州回来,你就跑不了了。”   _   陈茗儿做了个兵荒马乱的梦,转醒的时候,太还没亮,只在榻边亮着一盏灯,隔着床帐,影影绰绰。   落入眼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陈茗儿揉了揉额角,脑中仍是一片茫然。胳膊一动,锁骨处有撕扯的疼痛,她低头去找,又看见手臂上的血口子,脑中轰然炸响,她腾地坐起来,撩开纱帐,端起烛台细细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身后一声轻响,隔扇门被推开。   陈茗儿浑身仍是不自觉地一抖,慌忙转过身去。   沈则端着一碗水,立于门口,声音清淡:“醒了?”   陈茗儿松了口气,弯腰将烛台搁下,人也顺势坐下来,揉了揉鬓角,才喃喃道:“我想起来了。”   她这会儿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想起了沈则见到她的时候,她该是多么的不堪。   “先喝口水,”沈则把碗递给陈茗儿,自己则端起烛台将铜枝灯一一点燃,等屋里彻底亮起来,他才转头问陈茗儿,“饿不饿?”   陈茗儿死死地抠着碗边,轻轻摇了摇头。   沈则人靠在窗前,也不走近,抱臂打量着她,等她喝完了水,气息平顺下来,才开口:“还难受吗?”   陈茗儿摇摇头,模样极乖顺。   沈则不由得舔了舔被她咬破的唇角,有点想笑。   “既然不难受了,我跟你说两句话。”   陈茗儿抬起头,手指捏拢,紧张不安地咽了口,才细细道:“你说。”   “不管你高不高兴,我都要替你做个主,”沈则站着,低头看她,莫名威严,“绣作坊你是别想回去了,就留在我这儿。只是,我很快也得去荆州了,不过你放心,走之前,我会把你安顿好。”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声音很轻:“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沈则笑笑:“那你也太瞧不起我了,不管是闵源还是鄂琛,都算不上麻烦。”   光影绰绰,他的神色是从没有过的柔和。   陈茗儿忽然想起什么,担忧道:“大夫人若是知道你院子里突然多了个人,会问的。之前念夏就……就被……”   沈则摇摇头,起身往外走,“能操这份心,看来是真没什么事儿了。”   药效散去,陈茗儿才觉出浑身疼来,她钻回榻上,将薄被往身上拉了拉,被角有很淡的香气,陈茗儿伸手往枕下一摸,果然拽出了她先前送给沈则的香囊。   他虽然没戴在身上,却日夜搁在身边。   看着香囊,陈茗儿的心里是高兴的,除了高兴,还有些酸胀。她揉了揉眼角,又把香囊塞回去,心想赶在他去荆州前要多做几个给他带上,这般盘算着,眼皮却越来越沉,人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陈茗儿坐在榻边醒了半天神,把衣衫拢好,这才小心翼翼地出来。   沈则的院子很安静,院中竹林掩映,将骄阳的灼热削减五分,真可谓色侵书帙晚,隐过酒罅凉。   碰巧杨平从东稍间出来,看见陈茗儿,咧嘴一笑:“姑娘起了,屋子也刚收拾好,以后姑娘就住这里。   “我不能……”陈茗儿连连摆手,哪有丫鬟住稍间的。   “是五爷吩咐的,姑娘放心住,哦对了,”杨平又追了一句:“五爷说姑娘今天先别出去了,在屋里好好养养。伤口上该敷的药,也都放在屋里了。”   “那五爷去哪了?”   杨平顿了一下,道:“闵源来找大夫人了,五爷刚出去。”   “我知道了,”陈茗儿勾唇笑笑,“多谢你了。”   —   此时的上院,大夫人听着闵源不停歇地说了半个时辰,耳朵直嗡嗡,几不可查皱了皱眉头,温声劝她:“你喝口水。”   “哎呀,我的侯夫人,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不着急啊?”   大夫人端起茶碗,徐徐地吹了吹面上的浮沫,笑得有些尴尬:“其实我没太懂你的意思,你是说,闵之退了婚的媳妇人在我们小五那儿?”   “是!那姑娘……”闵源又要顺着自己往下说,被大夫人打断,“你说的我听见了,那姑娘是个狐媚子,又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出身。”   “是啊。”闵源皱着眉感慨, “小五对心远义气,自是没的说,但我那弟弟是个糊涂的,平白连累了小五。”   “那我问你啊,这婚是退了没退啊?”   “退了。”   “既然退了,这姑娘可就跟你们家什么关系了……”大夫人目光盈盈,语气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能噎死人。   闵源一愣,旋即嘶了一声,“话不能这么说,婚虽说是退了,可心远那不是还没死心嘛。”   “等小五来了,我问问他。这人要真是心远送来的,那也得心远来接走,咱们谁都不能替他做这个主。”   大夫人这么做倒不是有意护着陈茗儿,在她看来,凡事都得讲个礼,既然是沈则答应了闵之,就不该失信于人。   “夫人你这是……哎呀……”   闵源急得不行,嘴上又不敢乱说,端起茶碗一连灌了几口,大夫人笑盈盈地把帕子递过去,贴心道:“慢点喝。”   外间的婢女唤了声“五爷”,片刻,沈则一撩帘子不慌不忙地进来,瞥了闵源一眼,不冷不淡道:“我还没找你,你还先找上门来了。”   闵源只当沈则是为了闵之,讪讪道:“你就不管答应闵心远那个糊涂东西。”   沈则坐定,手肘撑着陶案,冷声:“把人从我府上绑走,直接送去了鄂琛那儿,鄂琛是个什么东西你心里没数吗?你真是仗着自己是京兆尹夫人,目无王法。”   闵源也是丞相府的大小姐,被人这么数落还是头一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虽然恼怒,却又不敢发作,她心里清楚,闵家根基尚浅,她的父亲虽有个右丞之位,实权却被沈从的枢密使分去大半,更何况沈家四代,军功卓著,又是皇后外戚,实在是比不得。   大夫人也觉得沈则过了,悄悄瞪他一眼,这一瞪,瞪出些古怪来。   “咦,你转过来我看看,”她伸手去拨沈则的肩膀,“你嘴唇怎么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沈狗子:这下好了,全世界都知道我初吻没了……   明天恢复晚上九点更新啊,我跪下了!感谢在2020-04-02 23:20:08~2020-04-03 23: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儿 2瓶;Unicor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无碍,”沈则拇指蹭了一下嘴角,面不改色地撒谎:“鄂琛这个王八蛋还想跟我动手。”   闵源呵了一声,“怪不得人都差点让你给废了。”   虽然知道自己那一脚够受的,沈则尤觉不足,怒气不减:“废了也活该。”   闵源瘪瘪嘴,“也就是你了,鄂琛再怎么样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哑巴亏?”沈则看着闵源,轻笑一声:“他还敢觉得自己吃亏了?那我得让他见识见识到底什么叫吃亏。”   这人平时不笑的时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这会儿一笑,反倒更叫人毛骨悚然。   闵源忙不迭道:“是我说错了,鄂琛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你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闵源不接话茬,转而问:“你打算把她怎么办?”   沈则明知故问,“谁呀?”   闵源没好气地翻了翻眼睛:“还能有谁,那个狐媚子呗。”   “你好好说话啊,”沈则蔑然,“我们平阳侯里还没人用过这么粗鄙的字眼,别污了我母亲的耳朵。”   听他这么说话,闵源像是捏住了什么把柄,连叫两声:“大夫人您看,这就护上了!您瞧瞧,您瞧瞧,您说这姑娘是不是妲己转世啊,专门勾男人魂儿的。”   大夫人的确是听不惯闵源嘴里的这些话,皱眉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不理闵源,只问沈则:“人在哪儿?”   “我那儿。”   “你这是打算以后就把她留你那儿了?”   沈则大大方方认:“是。”   闵源觑着大夫人的神色,悄声提醒:“我们闵家肯定是不会叫她进门了,保不准这姑娘想再攀个高枝,就得朝着小五下手。大夫人您可不能错主意啊。”   大夫人冷下脸,直接撵人,“你也来了半天了,先回吧。”   “大夫人……”   大夫人摆手:“我跟你说过了,这是小五同心远之间的事儿,咱们做不了主的,你再什么说,我也不会强迫小五把人交给你。”   闵源碰了一鼻子灰,实在是再没脸待下去了,悻悻起身告辞。   等闵源走了,大夫人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又问了一遍:“你嘴唇到底怎么回事?”   “儿子刚才说过了,是鄂琛。”   大夫人也不直接戳穿他,淡淡笑道:“这鄂琛真是出息了,我以为敢跟沈元嘉动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沈则眸光微动,仍是面色平静地顺着大夫人接了一句:“说的是啊。”   大夫人心里冷冷一笑,又问:“那姑娘长得好看吗?”   “母亲见过她,她原先在绣作坊当差,帮母亲补过那件翠云裘。”   大夫人仔细回忆,略略吃惊:“我想起来了,可万妈妈不是说那姑娘不会说话吗?”   沈则又开始一本正经地瞎说:“是急症,医好了。”   “原是这样,”大夫人徐徐颔首,突然又问:“谁给医好的?”   这记回马枪杀得真是漂亮,沈则没防备,愣了愣,才道:“傅医正,闵之离京前也交代过她。”   大夫人嗯了一声,尾音莫名拖得有些长,她弯弯唇角:“我说呢。”   “母亲,”沈则起身,“既然事情已经同母亲说开,儿子就先回去了。”   “好啊,”大夫人也跟着站起来,“既然人在我府上,我也得去过过面。”   沈则知道这一关终究要过,只轻飘飘说了一句:“母亲亲自去见她,也太隆重。”   “不隆重,”大夫人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则一眼,“或许还有更隆重的。”   沈则缓缓一笑,跟着出来。   两人到的时候,陈茗儿刚把脖子处的纱布换掉,疼得脸色发白,手臂上的伤还来不及处理,听见杨平在院中叫了一声夫人,便急忙将纱布一丢,疾步往外走,正好跟来找她的杨平撞上。   陈茗儿的眼中满是惊慌,“夫人来了?”   “是,人去堂屋了,要见姑娘。”   陈茗儿脚下不停,边走边小声打听,“除了夫人和五爷,还有谁啊?”   杨平知道她担心什么,笑说:“只有夫人和五爷,姑娘放心吧。”   陈茗儿略略松了口气,却仍是害怕,人停在回廊的拐角处定了定心神,这才鼓足勇气进来。   人跟人之间也讲究个眼缘,不管闵源怎么抹黑,大夫人看见陈茗儿,就半点都讨厌不起来。   “见过夫人。”   陈茗儿缓步上前,施然行礼,神色虽略显慌乱,仪态举止却又妥妥帖帖,挑不出半点错来。   大夫人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看见她领口露出的纱布,不觉皱眉:“是鄂琛那个废物跟你动手了?”   “没有,”陈茗儿抬手摁了摁,说话的气力稍显不足,“这伤口是为了放血排药。”   “排药?”大夫人立即明白过来,语气微怒:“鄂家怎么生了这么个下做东西。”   沈则朝陈茗儿扬了扬下巴,“把你袖子捋上去。”   陈茗儿听话把左臂露出来,上头密密麻麻布了十几条口子,有几处伤得深,翻开的皮肉边缘暗红发紫,尤为骇人。   大夫人下意识攥住自己的手臂往怀里收,咬牙:“这可是要留疤的。”   沈则压住心疼,不动声色地解释:“锁骨处的口子是我开的,但手臂上的这些是她为了保持神志清醒,自己用金钗割的,我到的时候已经这样了。”   大夫人吁了口气,低声对称茗儿道:“你回去歇着吧,先好好养伤,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陈茗儿似乎没想到就这么放她走了,眼底倏地蓬出泪花,咬住嘴唇抽噎道:“谢夫人。”   望着陈茗儿瘦小的背影,大夫人无力地摇了摇头,她自己也是有女儿的,要是沈娉受了这样的委屈,她的心可真是要疼死。   “你还算是君子,”大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还知道放血排药,没有趁着这说不清的时候欺负人家。”   沈则面色坦然:“ 我不是这种人。”   大夫人低头摆弄着手中纱绣花鸟图折扇,沉吟片刻,道:“人你要留着就留着,你要是不放心,等你去了荆州,就把她放在我身边,我护着。”   沈则捏着虎口,淡淡一笑,“再说吧。”   大夫人面色一凛,“你不会是要带着她一同去荆州吧?”   “不是,”沈则无奈:“哪有行军打仗带女人的,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大夫人摇着扇子轻拍胸口:“你知道就好。”   送走大夫人,沈则在院中犹豫片刻,走到了陈茗儿门口。   房门开着,她正在给胳膊上药,药粉撒在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精致的小脸蹙成一团,眼泪汪汪地一声声倒抽气。   沈则抬手敲了敲门框,也不等她答应,人已经进来了。   陈茗儿疼得浑身是汗,忍不住跟他抱怨:“不上药还好,一上药更疼。”   沈则弯腰够起矮几上的纱布,替她裹伤口,力道是特意拿捏过的,半分力气不敢加。   “这药是猛,但伤口愈合如初,不会留疤。”   陈茗儿唔了一声,方才还染着水汽的眼珠子一下子亮了,“果真不会留疤吗?”   沈则提了提嘴角,“就那么怕留疤?”   “怕,多难看呀。”   沈则低头把纱布咬开,修长的手指极灵活的打了个结,末了嘱咐她:“这两天先别碰水。”   是不叫她洗澡沐浴的意思。   “知道的。”   为了不留疤,该忍的还是得忍,陈茗儿答应得干脆,模样乖巧。   沈则忽又想起她黏在怀里磨人的样子,情不自禁拨了拨她垂在脸侧的鬓发。   这动作亲密,引得陈茗儿脸颊微烫,却没避开。   沈则倒不显尴尬,神情自若四下打量,随口问她:“这屋子住的习惯吗?”   陈茗儿转头看他,语气软糯:“习惯是习惯,就是不合规矩。”   沈则无所谓地一笑,“习惯就好,规矩不规矩的暂且就不提了。”   “你这是?”陈茗儿这才发现他唇有伤,疑惑道:“难不成是鄂琛?”   沈则鼓了鼓嘴角,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玩味。   陈茗儿被他盯得无所适从,小心试探:“不会是我……抓的吧?”   “差不多。”   “我……”陈茗儿试图解释,“我昨天……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所以……要是冲撞了五爷……我……给你赔个不是。”   陈茗儿原本是个嘴皮子厉害的,这辈子头一回把话说得这么语无伦次,自己听着都头皮发紧。   “没事儿,”沈则慢悠悠地站起来,眼角带笑,看着不太正经,却又说不出迷人。   “你没冲撞我。”   他原本还想说一句,你不过是占了我便宜,怕姑娘面子薄,下不来台,也怕自己此时说出去也接不住,只好作罢。   他故作无事,反而欲盖弥彰,陈茗儿心里更虚,白生生的脸蛋染了一片霞色,低着头不敢看人。   她人都到了那个地步,沈则也不指望她能记起什么,不过是觉得打趣小姑娘,逗得她脸红有趣罢了。   说到底还是男人的那点劣根性。   “你歇着吧,我出去了。”   走了两步,人又转过来,笑着叫她:“茗儿?”   头一回听他这么叫自己,陈茗儿都傻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啊了一声。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陈茗儿连连摇头,又羞又恼:“我不记得了呀。”   把姑娘逼得直跺脚,沈则却是心满意足,语气温和:“我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  沈狗子:我不光记得,我还能给你编点有的没的   感谢在2020-04-03 23:59:23~2020-04-04 20:4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六 30瓶;nnnnnomi 3瓶;墨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陈茗儿已经埋头在榻上趴了半个时辰了,细白干净的手指把被面抓出了褶皱,却抵不住脑中的嗡嗡乱响。昨日见了沈则之后的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   偏偏他不怀好意地说完那句“我记得”之后,人扭头就走,留着她一个人在这胡思乱想。   做什么了,到底做什么了?   她醒来后衣裳都还是整齐的,身上也没有任何不适,那件事肯定是没发生的。   那她是不是说什么了?把从前的事儿说出来了?   可是在沈则破门而入之间,她的舌根就发软,说不出什么话来的。   那就是……转念想到他唇角的伤,陈茗儿浑身一凛,“不可能 ,不可能——”她胡乱地摇着头,人直往被子下头钻,像只避难的鸵鸟,自言自语道:“肯定是抓的,抓的!”   下一瞬,看着自己为了干活方便磨得短短的指甲,她吸了吸鼻子,颓丧地哀嚎一声,这要是想把人抠破,得花多大的气力啊。   陈茗儿又想起沈则刚才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就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她哼咛一声,把脸埋进手心里,鼓起勇气朝最坏的方向去想。   她可能是亲了他……看起来是很用力地亲了他……也有可能是咬了他……   她咬了他。   陈茗儿慢慢地抬起头,满脸的心灰意冷,再坏也不过如此了,就算她亲了他,咬了他又能怎么样呢?她是着了迷香的道,可有人不是也把香囊放在枕边嘛,虽是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还是羞赧得想哭。   而此时始作俑者正盘腿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嘴角不自知地上扬。   杨平进来送书信,看着眼前的一幕简直跟撞鬼了似的,他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沈则确实是一个人在笑。   杨平有些不敢动了。   意识到面前的人影半天没有动静,沈则将铜钱反扣到手心,头也没抬,“是荆州的来的吗?”说话间脸上那点温柔笑意已经消散不见。   “是。”   杨平双手将信奉上,人退到一旁,待沈则读完,他小声问:“是司空乾有动作了吗?”   沈则把信递给他:“司空乾果然连同了北魏,打算从荆州撕开口子,瓜分我们江北十三州。”   杨平额上青筋暴起:“孝文帝难道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   沈则眸色淡淡,手指一下下轻敲着桌案,“螳螂扑蝉,可大家都以为自己是黄雀。贪心不足而已。”   “那咱们?”   “咱们的计划得提前了,过了中秋就走。”   沈则抬头看了一眼杨平,“我让你找的书呢?”   “齐了,现在送过去吗?”   “再等两天吧,叫她养养伤。”   “五爷对茗儿姑娘还真是上心。”杨平话里有话。   话音刚落,沈则手里的铜钱“啪”地一声弹了过来,“茗儿也是你叫的。”   杨平逮住铜钱蹦着往后退了两步,嬉皮笑脸地怼沈则:“那我该叫夫人吗?”   “别着急,”沈则淡道:“有你叫的时候。”   “真的假的?”杨平双手抱拳,一脸佩服:“您这真是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是鸡飞狗跳。”   这屁话。   沈则抄起镇纸作势要砸他,“你要是不会说话就赶紧滚出去。”   杨平笑着躲了,但是他那句鸡飞狗跳倒是说对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怕鸡飞狗跳都是轻的。   沈则拿了荆州的密报进了趟宫,回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但陈茗儿的屋子里还是黑漆漆的。   杨平知趣道:“我去叫吴婶儿把饭菜送过来吧。”   这虽然顶的是丫鬟名,实则是小夫人的身份,怠慢不得。   沈则敲了两下门,没人答应,他径直推门进去。   “茗儿?”   一回生二回熟,再这么叫就顺口多了。   榻上的人影动了动,怕她衣衫没穿整齐,沈则停在屏风外头,低笑:“还睡着呢?”   半晌,除了略微有些沉重呼吸声,里头的人再没有动静。   沈则绕过屏风,轻轻拨开床帐,陈茗儿双眸紧闭,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呼吸灼热。   “茗儿?”   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烫得厉害,他顺势把人翻过来,扯开领口,见伤处无恙,松了口气。   陈茗儿额头滚烫,四肢却冰凉,没意识地往沈则怀里缩。沈则拉开被褥把人严严实实地裹住,提声叫杨平:“你去请傅婉仪,叫吴婶儿打井水来。”   陈茗儿靠着沈则怀里,神情恍惚,却还惦记着吴婶儿是外人,软绵绵地推了推沈则的胳膊,“你松开我。”   沈则收拢胳膊把人圈住,“等吴婶儿进来我就松开。”   陈茗儿提了提眼皮,混沌的脑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来了一句:“金屋藏娇,早晚会被人知道的。”   沈则垂眼看她,“你的意思是不藏了?”   陈茗儿愣愣的,接不上话,脸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亲你了?”   “嗯,”沈则低头贴在她耳边,小声道:“算是吧。”   陈茗儿缩了缩手指,哀哀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你肯定以为我是个……不好的人。”   陈茗儿到底是没好意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水性杨花四个字,但这期期艾艾的语气,格外动人。   沈则心头一软,嘴上还是逗她:“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担忧得生病了吗?”   “我都病了,你还说。”   陈茗儿挣扎着从他怀里钻出来,往里头一滚,埋头趴在软枕上,长发铺散。   沈则靠在床头,捏了一缕发丝缠在手指上,声音低沉:“你昨天什么情况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   陈茗儿好像笑了一声,含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沈则起身去点灯,随口应她:“你就是个小姑娘。”   陈茗儿人还被体热顶着,迷迷糊糊地,还来不及再答又睡着了。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傅婉仪提着药箱进来,见了沈则也没个好脸色,“我是皇上的医正,不是给你当差的。昨天不是刚拿过药吗?”   沈则不接茬,把陈茗儿额头上的帨巾拿下来,扔进水盆里,一面拧一面道:“她身上有几处伤得深,天又热,我担心是伤口引得高热。”   傅婉仪扭头看杨平:“你见过他伺候人吗?”   杨平哗啦啦摇头。   傅婉仪转过来,冷哼一声:“你也有今天。”她把药箱一放,指着沈则,“给我搬个杌子来。”   明摆着是要消遣他,杨平摊摊手,示意我也不能替你。   沈则把手上水滴往杨平脸上一甩,单手拎了个杌子过来。   傅婉仪先是查验了伤口,瞪沈则:“你看不出来这伤口没事儿?”   “我又不是大夫。”   “可你身经百战,你小时候不是老被……”傅婉仪突然不说了,抬起陈茗儿的腕子,替她诊脉。   沈则替他把话说完,“是,我小时候老被师兄揍。”   傅婉仪眸色黯淡,声音更淡:“听说他双腿废了,现在是打不过你了。”   “运筹帷幄,靠的又不是体力。”   傅婉仪咬住嘴唇没说话,换陈茗儿的左手把脉,一撸袖子,睁了睁眼睛,“这姑娘对自己下手挺狠啊。”   沈则嗯了一声。   傅婉仪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没救了。”   虽然知道不可能,沈则还是紧张了一下:“谁没救了?”   “你没救了,”傅婉仪没好气道:“人姑娘没事儿,就是被折腾了一圈,身子骨本来就弱,估计落地的时候就不足月,得好好将养一阵子。”   她从药箱最底下的抽屉里掏出个纸包,扔给杨平:“叫人煎药。”   沈则把陈茗儿胳膊收进被中,放好床帐,转头对傅婉仪比了个手势:“谢啦。”   “就这点小毛病随便找个赤脚郎中就看了,难为宁远将军看得起我。”   沈则摸摸鼻尖,“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求你。”   傅婉仪朝榻上看了一眼,“我猜还是为她。”   “是,”沈则拉着傅婉仪往门口走了两步,小声道:“我下个月就得去荆州,你也看见了,一个不留神人就被伤成这样,我不放心。”   “不放心带着呗,”傅婉仪故意道:“峡州离荆州也近。”   闵之人在峡州,听了这话,沈则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想把人交给你,你在宫里行走,叫她给你做个帮手。”   “她通医术?”   沈则顿了一下,才道:“倒是可以现学。”   傅婉仪挑眉,啧啧两声,竖了个大拇指,“真不愧是宁远将军,经我手的可都是后宫贵人,现学?你是觉得我命太长是吗?你不如现在就把我抹了脖子,给我个痛快。”   “帮手,”沈则加重语气:“又不是让她搭脉看病,别一惊一乍的。”   傅婉仪盯着沈则良久,突然笑了:“我觉得你比闵之聪明。”   “什么?”   “你知道把她托付给我,闵之这个白痴……”   她话没说完,沈则耳根就红了。   “哟,你这就挂不住了,你还是先演练演练吧,以后怕是有更难听的等着你。”   沈则鼓了下腮帮子,模样混蛋:“你觉得我在乎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今天的狗子二米五感谢在2020-04-04 20:49:59~2020-04-05 21:05: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洛 10瓶;墨染 5瓶;patitofe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行,知道你从来不畏人言,”傅婉仪拍了两下沈则的肩膀,敛了笑意,轻声问:“你什么时候走?”   “过了中秋。”   傅婉仪盯着沈则的眼睛,半晌无话,眸中暗潮翻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我还是要说,”傅婉仪指了指远处的床榻,一字一句道:“你的人,我给你看好,我的人你也得给我看好。”   沈则眯了眯眼睛,沉声:“他不是你的人。”   如秋风过耳,尽是萧瑟之感。   傅婉仪红着眼眶,却仍是笑:“所以他就活该是孤魂野鬼,是吗?”   “你应当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他不应该变吗?” 傅婉仪蓦地攥紧手指,嘴唇微颤:“他司空一门,九十七口皆因他殒命,你告诉我,他不该变吗?”   提及此事,沈则心内也有不忍,闭了闭眼,道:“可若是任他攻破荆州,横扫江北,直指帝都,丧命的可不止九十七人。如此改朝换代,必血流成河。”   像是被扎漏的气囊,傅婉仪颓然地往后靠了靠,眼中的情绪慢慢散去。   她也是将门之后,怎么会不懂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但道理归道理,她的少年郎,曾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郎,怎么就不见了呢。   “可是他做错了吗?”傅婉仪看着沈则,眼中迷茫,“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做什么都应该。”   顿了顿,沈则又道,“但你我不是。”   傅婉仪脊背一抖:“你真要与他为敌?”   “我与敌为敌。”   昏暗月色下,沈则眉目清冷,下颚线崩得笔直,整个人肃冷而威严。这些年,他也被迫急速成长,不再是那个凭借着几分机灵聪明的毛头小子了。   那一场败仗,不仅改写了司空乾的命运,也改写了沈则的命运。   屋内氛围诡异,杨平端着煎好的药立在门口不敢贸然打扰两人。沈则朝他勾了勾手:“拿来给我。”   闻声,傅婉仪急忙侧过脸抹了把眼泪,再抬头已神色如常:“这药隔一个时辰喂一次,今夜降了体热,便无大碍,你守着吧,我走了。”   话说完,不等沈则回应,便匆匆而出。   五年了,她最终还是什么都留不住。哪怕是一点点念想和不安,哪怕是再不相见,活着就好。   都没有了。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她不敢想。有时候她也沮丧到极致,会去想,或许五年前他就应该死在荆州,如此便可以万古长青,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活着的人。   现在他成了那个苟且活命的人,背负一切。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傅家深受皇恩,她为为皇家效忠,而他,是皇上钦定的逆贼,他们之间,隔着这世上最远的距离。   傅婉仪捂住胸口处佛像,慢慢地蹲下来。   她的心好疼啊,五年了,这份疼痛并未淡掉一分一毫。   可是她知道,她就是再不让自己好过,也抵不过那那个人所受的十中之一。   —   喝了药,不到半个时辰陈茗儿就浯了一身的汗,人也松泛了许多。她迷蒙蒙地睁眼,沈则伸手探到她额间,掌心的薄茧刮蹭着皮肤,声音低缓:“凉了些。”   陈茗儿浑身轻飘飘的,脑子也晕乎,眼角不自觉的冒眼泪。   沈则见状,声音更柔,“怎么哭了?”   一碗药将病症都逼了出来,陈茗儿声音囔囔道:“我没想哭。”   沈则了然,“你这是受了风寒。”   “天这么热,也会着风寒吗?”   陈茗儿歪在软枕上,眼神没了平日的机灵,懵懵的,带着几分娇憨和慵懒。   沈则一笑,便同她说起这没滋没味的闲话,“已经过了处暑了,暑热尽了。”   “这么快呀,”陈茗儿闭上眼睛,低声自语:“处暑,出暑,这就到秋天了。”   上一世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她还来不及同闵之赏菊酿酒,长宁就进门了。   可是眼下,闵之人在峡州,归期未定,他同长宁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瓜葛。   她转过头,呼吸有一瞬的起伏,问沈则:“公主及笄了,那她婚事定下了吗?”   沈则微怔,“怎么突然说这个?”   陈茗儿略略勾了勾唇角,倦道:“谁要是娶了公主,便只有公主了。这世间的女子恐怕也只有公主才能独自拥有完整的夫君,一丝一毫都不同她人分享。”   这话朦朦胧胧,却叫沈则有些心惊,他惶然地望着陈茗儿,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   陈茗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不是这场病,有些话她说不出来,也不愿说。   “长宁公主钟情于你也不是什么秘密,她想嫁的人,是你。”   沈则对上她的视线,平道:“可我想娶的人,不是她。”   “是我吗?”陈茗儿也不想装傻。   沈则捏了捏她的手指,刻意让气氛缓和些,才道:“我还以为自己表现得不够明显。”   陈茗儿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可我配不上你。”   这句话从她嘴里出来,丝毫不显卑微,反叫听话的人不安。   “茗儿,”沈则急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放心……”   陈茗儿手指摁住他的嘴唇,“你听我说。”   “我说的配不上,无关家室,容貌,才学,我是说心智。我现在太软弱,心智太软弱,会拖累你。如浮萍,自身无法安身立命,要活下去就要依附于人,你又或者是旁人。可被依附的那个人,需要为我考量,为我割舍,久而久之亦会生出疲倦。”   沈则好像听出些门道来,问她:“你是担心皇上赐婚我和长宁?”   陈茗儿直了直身子,眼中有莹亮闪动:“我更担心的是你周旋于其中所受的为难。”   “那是我的事。”   “这为难又不是非受不可,能躲就要躲。”   沈则总算是听明白了,“你这是不信我。”   “我若是信你,亦是在逼迫你。”陈茗儿自讽般一笑:“你救我于水火,按理我该报答你。我却自私,不愿卷入是非之中。也不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你,每每只能求助于你。我会看轻自己。”   “我从未想过让你报答你,我也不愿你因为所谓的恩情就听从于我,只是那日我救你出来,你在我怀中喊我名字,我总觉得你心里不是没有我。”   沈则从榻边起身,神情尴尬:“若是我这两日叫你觉得受了委屈,我同你道歉。你先安心养病,你的话我记住了。”   沈则将药碗放在她顺手能够到的矮几上,冷声嘱咐:“还得再喝一碗,才能好透。”   陈茗儿目送他出去,直到房门彻底关上。   她疲累地阖眼,心跳地很快。   家世门第就横在那,她不可能做沈则的正妻,哪怕不是长宁,总还有别的高门贵女。想起那样的日子,陈茗儿就心里发怵,再深的情谊也经不起如此消磨。   她走过一遭了,不能再重蹈覆辙。   —   一连几天,陈茗儿都没再见过沈则,不光是沈则,连杨平都没见过。若不是一日三餐都是由吴婶儿送进来,陈茗儿真是觉得这偌大的院子里只住了自己一个人。   到了第三日,陈茗儿早早起身,正要出去,又碰着吴婶儿又送了早饭进来。陈茗儿哪里还好意思受着,连说自己无碍,吴婶儿却笑呵呵道:“你去照照镜子,脸白成这样,还能说无碍?”   话说完,扔下托盘转身就走,临出门前还叮嘱她:“多吃点啊。”   陈茗儿叹了口气,刚拿起汤匙,听到沈则的声音,急忙跑出来。   沈则手中拿着一只信匣,边走边同杨平说话,抬头看见陈茗儿,眼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像没看到这个人,也不同杨平说话了,加快步伐往外走。   陈茗儿生生把“五爷”两个字憋了回去,求助般看向杨平。   杨平放缓脚步,没跟上沈则,走到陈茗儿跟前,小声问:“姑娘有事?”   陈茗儿看了眼沈则背影,悄声道:“五爷不叫我出院子,我想劳烦你替我去绣作坊拿几块布料回来。”   她还欠着疏影阁的活没交。   “好,等我回来我就去,正巧五爷也叫我给姑娘送些东西。”   “五爷?”   “是,五爷叫我给姑娘送些书,”杨平抬头看了一眼,忙道:“我先走了,回头跟姑娘细说。”   说完话,杨平紧跑两步追上沈则,没等他问,便道:“陈姑娘叫我帮忙去绣坊拿些布料。”   沈则冷眼睨他:“我问你了?”   杨平憨笑:“这不是该跟您说一声嘛。”   他虽然猜不出沈则这两天为什么黑着一张脸再不愿去看陈茗儿,但他知道,沈则放不下陈茗儿。跟着沈则十来年了,还是头一回见他为了个女人闷闷不乐。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则低头走路,闷声道:“送布料的时候把书也送过去。”   “知道。”   ……   陈茗儿只看见沈则低头同杨平说了句什么,再想起他方才对自己视若无睹的样子,心里总还是有些空,一个人在默默廊下立了半晌,正要转身进屋,月洞门处突然探出个脑袋,一道清丽的女声跟着响起:“你就是陈茗儿?”   作者有话要说:  女鹅这辈子不可能别人对她好一点,救一次她,她就勾勾手跟着跑了,女鹅要有自己的成长~~~~~   感谢在2020-04-05 21:05:21~2020-04-06 20:5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姓墨的、夭夭洛 10瓶;nnnnnom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小姑娘从月洞门外走进来,一双杏眼明明亮亮,带了些许的羞涩,小声道:“我叫沈娉,沈元嘉是我哥哥。”   “姑娘好。”陈茗儿见了一礼。   沈娉咕噜噜转着眼珠子上下打量着陈茗儿,雪腮微鼓,眼中流淌的是明朗的羡慕。   “姐姐果然是好漂亮,”她一吐舌头,怯怯道:“我叫你姐姐,可以吗?”   其实沈娉没在谁跟前这么乖巧过,只是这一见陈茗儿她就下意识地收敛了脾性。   没想到平阳侯府的小姐这样客气,陈茗儿微微一愣,这才点点头,“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沈娉捏着裙摆走近了一点点,小声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从前就听说过姐姐,又从未一睹真容,所以好奇。”   闻言,陈茗儿有些惨淡地笑了笑,她多少知道些自己流传在外的名声,谈不上光彩。   “她们都说姐姐好看,我原先还不以为意,今日见了,果然不一样。”   沈娉搅弄着手中的帕子,带着少女娇憨,“我原来还以为我自己是顶好看的。”   懂礼又直率,倒是个惹人爱的性子。   陈茗儿莞尔一笑,“姑娘是好看的。”   “比之姐姐还差些,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沈娉飞着眼尾往堂屋瞧了一眼,颇有些得意,“我跟我五哥说想见姐姐,他非不让,我这是等着他走了,才来跟姐姐打招呼。姐姐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陈茗儿摇摇头,“五爷没说。”   沈娉略显失望地鼓了鼓腮,“不过那一时也不会回来的吧,我能进去跟姐姐说会儿吗?”   “姑娘进来吧。”   陈茗儿把沈娉让进屋里,沈娉吸了吸鼻子,“姐姐在喝药?”   “我前两日着了风寒,现下已无碍了。”   “那就好,喝药太苦了。”   沈娉满眼好奇,东瞅瞅西瞅瞅,又跑去妆台翻了翻,转头问陈茗儿,“这些姐姐都没用过?”   “没有。”   沈娉的眼睛倏然就瞪圆了,长呵一声,“姐姐竟然没有涂香粉?那你这肤色像剥了壳的鸡蛋似一样,到底是怎么养的?”   “倒是有个方子,我写给你。”   “不忙不忙,”沈娉看着食案上还未动的早饭,连连摆手,“姐姐先用饭,我来的不是时候。”   “姑娘吃了吗?”   吴婶儿送的多,陈茗儿也吃不下。   陈茗儿一问,沈娉也不客气,捋了裙摆端端正正在食案前坐定,手遮在肚子上,略显委屈:“我其实是吃过了,但是没吃饱。我这件衣裳明明是两个月前新做的,可今儿穿上这腰身就紧,我就不敢吃了。但这会让看见这糯米糕,又极香。”   陈茗儿会意一笑把筷子递沈娉,“姑娘吃吧,我不吃这个。”   “那姐姐吃什么?”   “我喝米粥就够了。”   到最后那碗粥也就喝了小一半。   沈娉嘴里的糯米糕嚼不动了,带了委屈道:“ 姐姐饱了?原来姐姐这楚楚细腰,是这么得来的啊?”   “才不是,”陈茗儿哭笑不得,“我这是风寒才好,嘴里苦,没什么胃口。姑娘你该吃还得吃。”   沈娉伸手在陈茗儿腰前比划了一下,皱起眉头:“这太细了,姐姐束腰吗?”   陈茗儿老实说:“束过一阵子,觉得也没什么用处。”   沈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满脸忧愁。   其实沈娉的长相也是上乘,极水灵,只是年龄尚小,身段还没张开,不过那肉嘟嘟的脸蛋上写满的都是少女甘甜。   “姑娘这两年正长身体呢,可别想着节食束腰这些的。”   陈茗儿起身去找笔墨,沈娉跟过来,摸弄着案上的小物件,随口问:“姐姐你为什么肯留下来照顾我五哥啊?”   陈茗儿一手研磨,笑道:“这话怎么这么问?”   “我五哥脾气那么坏,总是黑着脸,”沈娉抽了一根软羊毫在指间转着,忿忿地嗤了一声:“像是你欠着他银子没还似的。”   陈茗儿噗地笑出来,点头同意:“是这样。”   “这么个臭脾气,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啊。”   话说出口,她转念一想,似乎也不能说的太满,又补道:“也就长宁,一个蛮横不讲理,一个冷冰冰的不管你讲不讲理,倒是绝配。 ”   “哎呀,”陈茗儿停住手,看着纸上歪掉的那一撇,轻声道:“写歪了。”   沈娉伸过脖子看了一眼,又是啧啧两声:“姐姐的字也这么好看,怪不得那么多人争着想娶姐姐呢。”   “姑娘别瞎说。”   陈茗儿将手下的纸抽出来,又重新铺了一张。   沈娉仍是自顾自道:“虽然长宁脾气不好,但我哥脾气也不好,他也没什么可挑的。其实吧,我要是长宁,才不会那么赖着对谁好呢,人家又不当一回事。”   话说到这,沈娉突然咬了咬嘴唇,几不可闻地问了陈茗儿一句:“姐姐听过孟敬这个名字吗?他的父亲是知枢密院事,孟缙。”   陈茗儿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哦。”   沈娉随意走开两步,指尖划着书案的边缘,声音轻轻的:“他同闵之兄长是同一年的贡生。”   陈茗儿没抬头,嗯了一声算是应她。   沈娉悄悄地拍了拍胸口,腻腻歪歪道:“我还怕说出闵之兄长的名字来,姐姐会难受。”   陈茗儿淡然一笑:“这有什么好难受的。”   “哦。”   沈娉觑着陈茗儿的神色,见她是真的不忌讳,才又放心继续说:“孟敬不像闵之兄长那般有才学,在姐姐这里自然是排不上名号的。”   这话听着就有点意思了,陈茗儿停下笔,看着沈娉,目光探究:“怎么就提到我了?”   沈娉垂着眼,慢吞吞道:“孟敬给姐姐写过很多诗文,即便是姐姐跟闵家结亲之后,他仍是对姐姐念念不忘。”   陈茗儿这才发现小姑娘脸颊染了一层粉色。   “那这些事,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说实在的,连我都不知道呢。”   沈娉结舌,脸上的红晕更深,支吾半天才诺诺开口:“才子佳人的轶事,大家都好传个嘴,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   陈茗儿笑盈盈地看着沈娉,也不再追问,只把写好的养护肌肤的方子递过去,细心叮嘱她:“这里头用了玫瑰和山茶,姑娘当心些,有人是用不惯的。若是脸上起了疹子或者痛痒,就一定不能再用了。”   “谢谢茗儿姐姐。”   沈娉接过来小心收好,又同她确认了一遍:“只照着这个果真就能把皮肤养得同姐姐的一样好吗?”   为了这一身水嫩的肌肤,陈茗儿可没少下功夫。除却外养,还需内调,不食辣,过甜过腻的也要少食,日光更是半点见不得。但陈茗儿不打算同沈娉说这些,只点了点头。   沈娉又缠着陈茗儿说了好一会儿话,眼见着到了晌午,担心被沈则逮住,这才恋恋不舍地辞了,临出门前还一直说自己没有适龄的姐妹作伴,与陈茗儿又分外投缘。   “那茗儿姐姐,我还能再来找你的吧。”   “姑娘随时来便好。”   沈娉不满地瘪瘪嘴:“我可不敢随时来,等沈小五不在我就来。”   沈则行五,也没个小名,长辈们都叫他小五,沈娉也就是背后过过嘴瘾。   小姑娘叽叽喳喳一上午不停口,陡然空下来还真些安静得不适应。   陈茗儿揉了揉额角,又想起沈娉说起沈则同长宁般配的事儿来,心里那股难言的滋味又冒了出来,她摇摇头,小声训自己,“你又矫情。”   —   后半晌突然淋淋漓漓地下起雨来。先是零星,后又越下越大,把最后一点微末的暑气驱散干净,冷风拂面,竟然觉得凉凉的。   陈茗儿在院中转了一圈,沈则还没回来,看这情形,大抵是要淋雨了。她想了想,人往后院小厨房里去了。   吴婶儿才收了晒在院中的干辣椒,一抬头撞见陈茗儿,哎呦一声:“姑娘怎么在这儿站着?病才好,当心又扑了风。”   “我担心五爷一会儿回来淋雨,想来拿个银吊子去前头给他熬一锅红糖煲姜。”   吴婶儿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雨珠,一面道:“姑娘有所不知,五爷不喝那些东西,我以前熬过,一口都不碰。他啊,仗着自己结实,就是病了都不肯喝药,谁劝也不听。”   陈茗儿站着没动,等了一小会儿,仍是柔声央求:“吴婶儿您就帮我拿吧,我能干的不多,也不好总是闲着。”   “成,我给你拿去,你等着啊。”   陈茗儿笑弯着眉眼,嘴角漾起两只浅浅的梨涡:“多谢吴婶儿。”   “你这丫头啊,就是招人疼。”   吴婶儿在橱柜下头掏出一只银吊子来,擦了擦递给陈茗儿,又利索地剁了两块老姜,拿了一包红糖,一并给她。   “五爷要是不喝,你就自己个儿喝了,对你也好。”   “知道了。”   陈茗儿抱着东西从后院过来,正巧碰上淋了个通透的沈则和杨平。   沈则仍是对她视若无睹,快步跑进屋里,倒是杨平嘟囔了一句:“这跑不跑的,也没什么分别了,反正都湿透了。”   陈茗儿放下怀里的东西,跟了进去。   沈则才解了发冠,余光瞥见陈茗儿站在一旁,也不叫她走,也不叫她上来伺候,就晾着她,自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陈茗儿往屋里扫了一圈,径直走到矮柜旁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抱出来,搁在长条案上。   “先把湿衣裳换下来吧。”   沈则背对着她,也不理睬,只用帨巾狠狠地揉了两把头发。   陈茗儿见状,也不再多话,脚步轻轻地退了出来。   等沈则自觉拿糖拿够了,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便只剩一身干净衣裳平平整整地搁在那儿,他以为还在受冷落的人早就没影儿了。   “嚯,”他把手里的帨巾一扔,哑然失笑:“还真是收放自如啊。”   作者有话要说:  沈则:比高冷我是比不过我媳妇的   感谢在2020-04-06 20:55:29~2020-04-07 22:07: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琦琦酱 5瓶;鱼?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等沈则把自己收拾妥,姜茶的气味以及弥漫开了。   滚了一滚,陈茗儿就先给杨平倒了一碗,所以等沈则循着味出来的时候,杨平正蹲在廊下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热汤。   陈茗儿就在一旁,低照料着仍坐在火上的银吊子。   檐下落雨,一砸一个水坑,溅起的水花洇湿了她的裙摆。   沈则用力咳了一声,叫杨平:“你喝完了进来。”   话撂下,人转身又进去了。   “欸,五爷你洗好了?”杨平端着碗站起来,急忙给陈茗儿递眼色,“姑娘先把姜汤送进去吧。”   陈茗儿抬头只看见了背影,她不慌不忙用毛巾把吊柄裹了,将煮好的姜汁倒入小茶盘碗中,转身交给杨平,“五爷叫你进去肯定有正事,我就不不去了。”   这话说的没得挑,但不对劲儿是真的不对劲儿。杨平也不能多问,接过茶盘,道:“我一会儿就去绣作坊给姑娘拿布料去。”   陈茗儿弯了弯耳边的碎发,轻声细语道:“不着急,等雨停了。”   屋内沈则就坐在窗下的陶案旁,从窗扇的缝隙间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柔柔的嗓音随风入耳。真是可笑,这么温软乖巧,偏偏说起话来软刀子一样,字字见血,割得人心疼。   沈则提了提嘴角,转过头来,随手翻阅着案几上的一本荆州游记。   “五爷,陈姑娘煮了红糖煲姜。”   杨平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了点潮气,把小茶盘往沈则面前一推,“您趁热喝,去去寒气。”   沈则将书册一合,不冷不热道:“你什么时候见我喝过这玩意。”   杨平一想,这也是实话,便不想着再劝他,干脆道:“那我就再喝一碗。”伸手要去拿,又被沈则用书册扇了一下,“搁着。”   我不喝,谁也不能喝。   “得,”杨平赶紧把手缩回来,“那您叫我进来是?”   沈则又低头看书:“把东西送过去。”   “这就去。”   杨平盯着那堆书都有些头疼,“这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   “她记东西快,”沈则徐徐翻过一页书,不忘嘲讽:“又不像你。”   杨平看他一眼,诧异:“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沈则也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反正就是知道了。   那些闵之随口提起的,琐碎的,或许连闵之自己都忘记了的,关于她的细节。   他都记住了。   沈则闷笑一声,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   雨还没停,杨平就已经从绣作坊把陈茗儿要的布料取出来了,随同一起送来的还有五六本医典。   “这是?”   “五爷离京之后,姑娘就跟着傅医正,在宫内的太医署当差。”   “我?”陈茗儿面露难色,“可我不通这些。更何况是伺候宫里的贵人们。”   “姑娘不用担心,傅医正会担待的,姑娘只肖从旁帮衬些。”   “这样真的可以吗?”   陈茗儿仍是心慌,立即蹲下身一本本翻看着杨平送来的书,眉心蹙成一个川字。   “五爷能这么安排,想来是无碍的。”   “好,多谢你了。”   陈茗儿也顾不上送杨平,顺势跪坐下来,先挑了一本最薄的《素问》来看。   这一看,还真就看入了迷,直至天色暗沉,爬起来点了盏灯,身上披了一条薄薄的毯子,倚着陶案,边读边做注解,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沈则一向睡得晚,临睡前往院中转了一圈,陈茗儿房中的灯还亮着。   姑娘的身影投在碧纱窗上,额前几根发丝凌乱地翘着,俨然一幅埋头苦读的模样,低头勾勾画画,再随意地扯了扯滑落在肩头的毯子,人往低缩了缩。   此时雨停月朗,头顶是被洗刷得极干净的深靛色天空,微凉的空气中有金桂的香气。   舒爽通透。   沈则深吸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惬意和放松的心境了。   哪怕荆州还有无数艰难等着他去面对,但有这片刻的喘息,也就够了。   还有就是——他暗自一笑:   红糖煲姜凉了是不好喝。   -   接下来的十几天,沈则忙着荆州的事务早出晚归,陈茗儿窝在房中念书,两人打照面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沈则也从未跟旁人问起过陈茗儿,就好像已经这号人抛诸脑后了。   但陈茗儿知道,堂屋的那盏灯这些天一直陪着她,不过多晚,一定是她的灯先灭。   八月节前两日,杨平连着送了好几趟东西给陈茗儿:石榴、葡萄,榅勃、枣梨、糖栗,弄色枨橘,都是时令的蔬果,还有一小罐新酒。中秋吃螯蟹,螯蟹寒凉,必要配着紫苏姜酒。   “等螯蟹蒸好了,我再姑娘送来。”   杨平拍打着衣襟处沾染的灰尘,无意间看到摊开在陶案上医书,上头密密麻麻的注解,都是漂亮的蝇头小楷。   “姑娘的字写的真好看。”   杨平没读过多少书,很是羡慕,憨笑道:“这么多书姑娘全都读完了?”   “还没有,”陈茗儿苦笑:“《伤寒论》有八十多卷,一时看不完。”   “姑娘接着看吧,我就不打扰了。”   杨平才要转身,见陈茗儿张了张嘴,人又停下来,问她:“姑娘还有吩咐?”   陈茗儿笑笑,神情惶然:“五爷什么时候动身去荆州?”   “五天后。”   “那……”陈茗儿话说的很慢,“他近来应该很忙吧。”   “那是自然,有许多事都需要提前筹划。”   陈茗儿抿着嘴唇又笑了笑,有些局促:“我知道了。”   纵然对付那些医书药典已叫她精疲力尽,可她仍是匀出精力给沈则做了个几个香囊,她想当面给他。   “姑娘若是有话要对五爷说,大可去找他。”   杨平思量之后,还是多了句嘴,“毕竟这一别,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陈茗儿眸色忽地一闪,轻声回他:“再说吧。”   上一世,他打完这场仗回京的当日,把她从闵府的柴房里接了出来。   那一日是腊八。   忆起这段往事,不免怅然,陈茗儿叹了声,揉揉额角,随手捻了只枨橘在鼻前嗅着解乏,复又去看啃那本《伤寒论》。   离出发的日子越近,沈则的话越少,待在屋里的多数时候也是锁着眉头盯着荆州地形的沙盘,心中将可能情况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杨平替他打了盏灯,人站在他身后,一只手虚虚地拢着烛火。   眼前蓦然亮起,沈则摆摆手,“不用灯。”   这地形早已烂熟于心。   “五爷,方才我去送东西,陈姑娘问起咱们什么动手。”   沈则直了直腰身,从鼻间溢出一声嗯来,“过了中秋,先把她送到傅婉仪那里。”   杨平疑惑:“我去送吗?”   沈则回头看他一眼,“你不方便?”   “五爷你不打算同陈姑娘告个别吗?”   “不了,”沈则答得干脆,顿了顿,又冷嗤一声;“矫情。”   此去荆州,沈则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焦灼的战事,他心中的疮痍,杨平可以想象,却无法体会。这些日子,他不说话的时候总在摆弄着一枚箭矢,那是聊城之战,司空乾替他挡下的箭。   荆州若是胜了,沈则亏欠司空乾的是两条性命。   杨平把手中的烛台吹灭,悄悄地退了出来。   中秋赏月,贵家都在院中结饰台榭,日落时分,司篁声起至月出鼎沸,有不少人家甚至连宵嬉戏,至于通晓。   耳畔丝竹声缭绕,陈茗儿独自在屋内煮酒,新坛黄酒加入紫苏、陈皮、黄糖、老姜,文火慢煮,酒气散开,入口少了几分辛辣,多了醇甜。   酒过三巡,身上暖了,人的兴头也高了,嘴里叼着一根螯蟹腿,跪坐在陶案前,临着元稹的《饮新酒》:   闻君新酒熟,况值菊花秋。   莫怪平生志,图销尽日愁。   愁字落笔,房门咯吱一声被人推开,陈茗儿迷蒙蒙抬头,待看清来人,唔了一声,瘦瘦的螯蟹腿从口中滑落,掉在膝头。   “佳节人团圆,我还担心你触景生情,是我想多了。”   沈则缓步进来,瞧见案上的字,轻挑眉梢:“提起元稹,人们多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两句,你倒是心意特别。”   陈茗儿仔细一想,“其实你说的那两句,倒也是我此时心境。”   沈则曲腿坐下,不等人请,径自拿盏,给自己斟了一杯。   他抿了口酒,淡淡道:“沈娉最近在议婚事,这姑娘心里有话不说,我母亲给她挑的她又都不满意,两人说起两句就能呛起来,连中秋家宴都吃得不痛不快,我听说她倒是常来找你,不知道是不是跟你说了心里话?”   陈茗儿仔细一想,脑中蹦出一个名字来,“孟敬。”   “孟敬?”沈则哼笑一声,“知枢密院事孟缙的次子孟敬?你说我妹妹看上他了?”   “是他。”   沈则捏着杯盏,抬眼看向陈茗儿,宴席间他肯定是饮了酒,桃花眼中竟透出几分风流笑意来。   “你是不是不知道孟敬了?”   陈茗儿想起沈娉的话,故作淡然:“我应该知道孟敬吗?”   沈则哂笑出声,言语中尽是对孟敬的嘲讽:“他逢人便说非你不娶,要为你守节终生,贞烈如此,却连个名号也没在你这里留下,实在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可能都想问为什么昨天那一章要写沈娉来看陈茗儿,最主要的就是我要给我鹅子找个台阶下呀,要不然我鹅子怎么来看媳妇呀感谢在2020-04-07 22:07:14~2020-04-08 21:13: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慕容狗蛋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陈茗儿定定地望着沈则,跳动的烛火映在她波光洌艳的眸中,生生将整个人逼出几分灼人的媚意来。   这段日子她太柔和了,不带妆,不簪花,甚至连衣裳的颜色也都刻意选了暗沉的,让人差点都忘了,她从前是多么美艳浓烈的女子。   沈则刚要张嘴,就见陈茗儿莞尔一笑,漫不经心道:“这样的人多了,记不住一个孟敬也实在正常。”   话说完,复又扬眉看着他,嘴角含笑,眼中却是□□裸的挑衅。   沈则静了一瞬,便抖着肩笑出了声,一手撑住额角,边笑边摇头,“你还真是……”   陈茗儿漫然地拨弄着手下的几个糖栗子,因着清酒上头,原本就娇柔的嗓音不自觉带了娇嗔:“我怎么了?就许你说,不许我说。”   沈则笑睨着她,牙齿磕着酒盏的边缘,带着一丝痞气,“那你倒跟说说还有谁?”   陈茗儿还就真报出了几个名字,沈则还都知道。都是京中有名的雅士,其实一位当真是为了陈茗儿休了发妻,闹得鼎沸一时。   沈则突然头疼,抬手一下下揉着眉心,语气无奈:“不错,都是些脱俗的清雅之人,且叫他们谈老庄,演周易,再无病呻吟地为女人吟诗作赋,攀比深情。”他提唇轻笑,忽显凄然:“总得有人做俗物吧。”   谈国事,言民生,把家国放在一己之上。   语出抱怨,这不像沈则的作风,他很少会把自己躯壳上的裂缝暴露出来,因为那些裂缝蔓延的最深处是他的私欲和困惑,当下无人能解,也不知何时能解,若是揪着不放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他好像真的是有些醉了,又或许是郁结于心的情绪酿出的醉意,才将这些原本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   沈则放下手,眸色沉沉看向陈茗儿,“是不是想说我刻薄?”   “清谈误国,你实在已是嘴下留情。”   陈茗儿用银钎子拨弄着烧软的灯芯,声音也同烛火般飘摇:“虚无之谈,尚其华藻,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耳而已。”   沈则显然是被她这话给惊着了,张了张嘴,愣是没出声。   陈茗儿淡淡看他一眼,扔下手中的银钎子,捋了裙摆起身。   “闵心远也瞧不起这些自诩高洁之士,这话是他说给我听的。这一点上,你们也算是志同道合。”   沈则了然,仰头看她:“你现在提起心远倒是不会红眼睛了。”   “从前难受也不是为他,为我自己。”   陈茗儿转身从床榻边抱了五六个香囊过来,沈则一吸鼻子,便笑:“还是良姜还是白芷。”   “荆州临江,潮气重,易生内疾,这些给你还有杨平,你若是还有什么亲近之人,再送给他们。”   沈则轻嗤:“哪有送礼送一窝子人的,我不要。”   说罢,攥了一把剥好的石榴,捂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了。   “真不要?” 陈茗儿作势要放回去,“那算了。”   她刚一转身,腰上的绦带便被人捏住了,手指绕了一圈轻轻往后拽,沈则没抬头,闷声:“你若是送我的,我就收了。”   说着话,从她手里勾了一只香囊,当即就绑在了腰带上。   “你不是从不佩这些女儿家的玩意?”   “我还从不跟人说这么多废话呢。”   沈则看她一眼,懒懒起身,将剩下的几只荷包悉数拿过,手指划过上头青竹的花样,笑了笑:“早些睡,明日杨平送你去傅婉仪那里。别的不用带,也带不进去,把给你的书带着就行。”   酒起了后劲儿,陈茗儿突觉嗓间一阵干涩,哽了哽才道:“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沈则弯腰,拾起桌上的酒盏,把余下的一口酒喝完,淡道:“没什么了,你聪明,我也放心。有不懂的,你就多问傅婉仪,她虽然看着不好相处,却是个极仗义的。”   陈茗儿呼吸稍紧,竭力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意,朝他笑了笑:“那你一路平安。 ”   沈则颔首:“好。平安。”   -   跟着傅婉仪在太医署的头半个月,陈茗儿就干一件事,照料那几只用来试药的小兔子。这活看着简单,却必得有心人来做。在陈茗儿之前,傅婉仪也用过几个人,可那些想尽办法进了太医署的都只愿意往宫内行医当差,碰上这样喂兔子的差事,每每敷衍。倒是陈茗儿,仔仔细细地将每日用药量,喂药时间,饮食情况,甚至这兔子放出笼时跳了几步,记得清楚。   傅婉仪从皇后处请了平安脉,听了几句关于沈则的消息,心想着来告诉陈茗儿一声。刚进后院,就看见陈茗儿抱着一只兔子在怀里,一下下捋着那双长耳朵,像哄着不爱吃药的孩子,柔声道:“再吃一口啊,最后一口。”   傅婉仪在陈茗儿身旁蹲下来,摸了摸她怀里的兔子,笑道:“你这么惯着它们,赶明儿换个人来,只怕这帮兔子真要咬人了。”   “唔,傅医正,”陈茗儿眸色一亮:“我原本还有事找你呢。”   “怎么了?”   “《针经》我已经看完了,你能不能给我九针,我想先在自己身上试试。”   傅婉仪低头看了一眼那皓雪般的腕子,半开玩笑:“真叫你在自己身上扎的都是针眼,沈元嘉回来该跟我算账了。”   陈茗儿脸蛋一红,“那不会。”   傅婉仪提起兔子耳朵扔进笼子里,拍了拍手对陈茗儿道:“我方才去皇后宫中,听她说起沈元嘉,他在荆州目前一切顺利。”   陈茗儿理平裙摆,下意识弯起嘴角:“那就好。”   傅婉仪也跟着一笑。   只是少女思春的明媚与她而言已是前尘往事了。   她示意陈茗儿随她进屋,“九针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先在我胳膊上练。”   “那不行,我扎伤了医正怎么办?”   “我知道针下对了是什么样,所以你扎不伤我。倒是你扎伤你自己。”   傅婉仪将包裹好的针器地给她,又给她一个标注了穴位的玩偶,“你先学会摸准穴位,可以做到在布偶上闭眼下针,而不差分毫。”   “我知道了。”   陈茗儿面色欣喜,像得了什么值钱的玩意似的,小心翼翼地将针器和布偶接过来。   “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等过两日我给贵妃行针,你跟我一同去。”   傅婉仪忽然想起什么,比划了一下,“长宁知道你跟沈元嘉……”   这个关系还真不好形容。   陈茗儿会意,先是摇摇头,又陡然觉得不妥,急道:“我跟沈元嘉原本也没什么的。”   傅婉仪不解:“你急于撇清,是为着闵之的缘故?”   “那倒不是,”陈茗儿不知该如何解释,便胡乱找了个理由:“我配不上他。”   她原本以为傅婉仪随口问过也就罢了,谁知她竟正色同她论起,“那到底什么叫相配?长宁与他配吗?”   “那……”陈茗儿想起沈娉的话,“一物降一物,倒也算般配。”   “你真的这么想?”   陈茗儿咬着嘴唇,不点头也不摇头。   傅婉仪双手支在身后的桌案上,眼神忽然幽森:“你可知,爱意是藏不住?”   陈茗儿肩膀一抖,想被人抓住了什么把柄,腾得红了耳根。   “明明心存爱意,却仍要拒人于千里,你们这种人,安的什么心?”   你们?   陈茗儿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傅婉仪低了低头,“我曾爱慕过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意始终不吐一字,可我全都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才又觉得更残忍,更无望。”   陈茗儿从袖间掏出手绢递过去,轻声道:“那他一定是个有苦衷好人。”   “我没哭,”傅婉仪摆手,“早没有眼泪了。”   她虽看着陈茗儿,眼神却是茫然的,人陷在回忆中,声音淡薄如烟气:“他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人,我甚至觉得他过于好了,不应该在这浊世中起伏。”   陈茗儿手一抖,声音也跟着抖:“他……不在了吗?”   “算是吧,”傅婉仪声音微颤:“他应当死了千百回了。”   现在活着的每一天,于他而言都是凌迟。   陈茗儿伸手在傅婉仪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傅婉仪医术高超,又不苟言笑,陈茗儿敬她,也多少有些怕她。而此刻在她面前的极显疲惫之态的傅婉仪,才真的人如其名。   可这样的傅婉仪好似只存在于这个下午,再见她,又是从前滴水不漏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陈茗儿觉得傅婉仪和沈则有种说不出的相像,看似刀枪不进的躯壳之下似乎掩旧伤疤。只是这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两个人其实是在为着同一个人伤心动肺。   等陈茗儿记熟了穴位,傅婉仪又叫她在自己身上试针,陈茗儿倒像是天生适合做这个,下手又快又稳,倒也不怯。   傅婉仪扭头看她:“你这也算天赋异禀了。”   陈茗儿将拔下来的针小心收起,“大约是从小做女红,也是用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又瞎说了。”   傅婉仪倒是认可她这个说法,“刺绣繁复,也需手稳,是一个道理。”她放下袖子,转了转手腕,“明天我要去给贵妃行针,你跟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最近几章刺激了~~~~   感谢在2020-04-08 21:13:24~2020-04-09 20:4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棠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琢月 5瓶;patitofeo、Akir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贵妃体寒阳虚,内阴不调,每月必得行针,才能催得经水下行,否则可能一连三四个月都不来癸水。   听傅婉仪说完这些,陈茗儿暗暗吸了口气:“这么严重啊。”   傅婉仪在一样样清点行针要用的器具,随口应她:“是,比你还严重。”   说者无心,听者却脸蛋发烫,陈茗儿抿着唇,声音细弱蚊呐,“还没谢过医正呢,吃了药,身上的寒症好多了,再来月事就没那么疼了。”   “医家本分,不必言谢。”傅婉仪回头看她一眼,略略诧异:“你这脸皮也太薄了。往后若真是行医不光嘴上得说,眼睛得看,手下还得摸,就顾不上害臊了。”   “知道了。”   一切准备停当,傅婉仪又交代了陈茗儿几句,最后道:“贵妃娘娘性情温厚,你不必太担心,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   陈茗儿捏着袖口,浅浅地应了一声。   贵妃住的凝和堂距离皇上所住的福宁殿最近,俨然圣宠优渥。有关这位苏贵妃,民间倒是流传过不少故事,陈茗儿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贵妃绝色,进宫伊始便是专房之宠,奈何嗣源淡薄,几次有孕都未能如愿诞下皇子,有长宁的时候已年近三十,当真是拼了命生下的女儿,也是为着这个缘故,成文帝对长宁便是格外地宠爱。   一进凝和堂陈茗儿就暗自吃了一惊。院中暖意浓浓,这深秋时节,别院都凋敝,独独凝和堂中依旧花香浓郁,婉然盛春。陈茗儿垂着头,也不敢肆意打量,只在心中留了个疑影。   “傅医正来啦,”凝和堂的侍婢同傅婉仪都熟络,迎她到了院中,边走边道:“娘娘在寝殿呢,今儿早起又有些头疼,精神不好。”说着,又伏在傅婉仪的耳边小声嚼了几句,冲她使了使颜色。   这寝殿中未见火盆,却极暖和,殿中的侍女也都只着夏衫。   傅婉仪将药箱交给迎她的那位婢女,转身小声对称茗儿道:“把外裳脱了吧。”   这婢女看见陈茗儿,笑问:“这位姑娘从前没来过?怎么称呼?”   傅婉仪跟陈茗儿介绍:“这是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叫秋英。”   “秋英姑姑叫我茗儿就好,”陈茗儿把解下来的外裳抱在手臂上,小声回话:“我才跟着傅医正进的太医署,头一回来后宫伺候。”   “虽是头一回,倒是懂规矩,”秋英不免多看陈茗儿两眼,“说来也怪,我肯定是头一回见你,却总觉得是见过,一定是因为你长得像哪个熟人。”   听秋英这么说,傅婉仪微微一笑:“丑人各有各的丑法,天底下的美人却多少都有几分相似。”   秋英两手一拍,“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丫头的眉眼像贵妃。”   陈茗儿浑身一凛,忙道:“秋英姑姑,您折煞我了。”   “不是闹你,是真的像。”   说着,秋英又打了一道帘子,轻声回话:“娘娘,傅医正来了。”   里头的人闻声抬头,淡笑着朝傅婉仪招了招手,吩咐秋英:“沏茶来。”   “娘娘安好。”   陈茗儿学着傅婉仪的样子跪地请安。   贵妃悠悠然叹了口气,笑得无奈:“安好是安好不了了。”   秋英端着茶盘,悄悄朝着傅婉仪挑了挑眉,又盈盈然劝解贵妃:“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娘娘自然是日日安好。”   傅婉仪笑而不语,从医箱中掏出把脉枕,再垫上一层细绢,置于榻边。   贵妃捋了捋身下的狐狸皮毡子,伸出手腕,皱眉道:“今儿不知怎么头疼得厉害,疼得人心烦意乱的。”   “容臣瞧瞧。”   傅婉仪静心诊脉,贵妃也阖上眼睛,屋内一时间又落针可闻。   陈茗儿按着傅婉仪先前的吩咐,把备好的砂盐包暖上,再将银针用烛火燎过,再用纱布一一擦拭。她动作仔细妥帖,几乎听不到什么动静。   须臾,傅婉仪抬手,“除了底子里的那些老病症,娘娘一切都好。今日头疼是癸水将至的正常反应,娘娘的身子是在好转。”   “果真?”贵妃撑着腰身起了起,“那也得谢你,仔细照顾着我这身子。”   “娘娘总是这么客气。”   傅婉仪侧过身,叫陈茗儿:“先把盐包拿来给娘娘热熨。”   “是。”   陈茗儿将烫手的盐包用干巾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贵妃的小腹上,动作间柔声道:“若是娘娘觉得烫了就跟奴婢说。”   这盐包温度确实高,陈茗儿缩了缩烫红的手指,捏住了耳垂。   “你是才跟着……”   贵妃侧过脸,突然瞧见陈茗儿手心的疤痕,说了一半的话给停了。   陈茗儿见怪不怪,把掌心摊开,细声细气道:“虽然看着像是烫的,但是听家里人说是生下来就有了。许是胎记。”   “生下来就有了?”   贵妃直了直身子,探出手:“能叫我看看吗?”   陈茗儿乖顺地往前挪了挪,她注意到贵妃的指尖颤巍巍的。   “你今年多大了?”   “奴婢十五,才刚及笄。”   “哪里人?”   陈茗儿摇了摇头。   “不知道?怎么会呢?”   贵妃一再直腰,腹上的盐宝滑了下来,陈茗儿忙伸手去接,贵妃却先一步给捞住了,丢在一旁,“当心烫着你。”   陈茗儿惶然无措,任由贵妃抓着自己的,讷讷道:“娘娘没烫着吧?”   贵妃双手用力一握,急切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呢?”   “我……”陈茗儿无助地回望了傅婉仪一眼,喉咙间吞咽了一口,小声道:“我是娘亲从蒿草堆里救回去的。”   傅婉仪倾身过来打圆场,“娘娘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不是……不是……”   贵妃一连说了好几个不是,胸口上下起伏着,人像是喘不过气来。   “娘娘……”   陈茗儿反握住贵妃的手,用力掐住虎口处,似乎怕她晕厥过去。   “你……你叫什么啊?”   “陈茗儿。”   “茗儿,茗儿……”贵妃反复念着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殿内所有的人都看出贵妃的反常来,却只有秋英伊人清楚贵妃为何会突然失态。   等送走了傅婉仪和陈茗儿,秋英屏退了诸人,只她自己陪着贵妃在内殿。   “我总是不相信我看错了。”   到了这会儿,贵妃的心绪已定,说话时眼神仍是茫茫的。   秋英眼中满是心疼,悔道:“公主不足月,落草也不哭,太医又说娘娘您有血崩之势,忙忙乱乱的,奴婢也没顾上细看,否则也不叫娘娘您心里这疑影存了这十几年。”   “我分明是看到了的,我的孩子手心里有个月牙样的胎记。偏偏只那一眼我就昏死过去了,说到底是我太不中用。他们说我记错了,又或者是疼得精疲力竭眼花了,我又如何自证”   贵妃抓皱了裙摆,氤氲了水汽的眸中如淬了冰,“秋英,你自小服侍我,你跟我说句实话,长宁可有半点像我?”   “娘娘!”   秋英伏在榻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颤抖道:“这话说不得啊。”   “小时候不显,越长我越心寒,秋英……”贵妃摇了摇头,无力地倒在了软枕上,喃喃道:“你说我的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娘娘,”秋英硬下语气,“您听奴一句,疑心易生暗鬼,您不能再多心了。十五年了,真真假假的,不重要了。”   苏贵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疲乏至极,缓缓阖上眼睛,眼角处慢慢地渗了一滴泪。   -   薛怡芳才进绛萼阁,屏风后就传来长宁的声音:“舅母,你要是来劝我去给母妃请安,就趁早闭嘴。”   长宁在薛氏跟前尤其放肆。   薛怡芳人在屏风外坐下,垂眸捋着自己的袖边,静了半晌,才道:“贵妃娘娘病了。”   长宁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却仍是嘴硬:“她是不是又要说是我气的了?每次都是这样,有个头痛脑热的,都是我气的,也不知是我气人的功夫太好,还是她身子骨弱。”   “长宁!”   薛怡芳冷硬地语气狠狠地扎了长宁,她把手中的暖炉往地下一摔,声音更高:“你该称我公主!”   薛怡芳气极又不能发作,慢慢地吐了两口气,沉下声音,刻意改了称呼:“贵妃是公主母亲,母亲有疾,公主不侍奉在侧就已是不孝,怎么竟然还说这些混账话。”   “混账?”长宁浑身的刺都冒了出来,她提着笑意,直接叫了薛怡芳的名字,“尊卑有别,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轮不上你来教我。”   薛怡芳握手成拳,指甲几乎陷入手心的皮肉中,她终于知道什么叫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了。   “说啊,怎么不说了?”长宁洋洋自得,咄咄道:“这些年,我叫你一声舅母,你还真当你自己当长辈啊?父皇都没有这么同我说过话,你算什么东西!”   薛怡芳只觉得胸腔一阵闷痛,顷刻间天旋地转,她捂住胸口,声音断断续续:“长宁啊,你要知道,因为你的母亲是贵妃,你才是公主,你的尊贵,实则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我对长宁也真是狠,基本上写成了疯狗……   要入V了,换个名字~ 第27章   成文帝从凝和堂出来,脸色铁青,“长宁还没来请安?”   秋英只能实话实说:“回陛下的话,沛国公的薛夫人去请公主了。”   成文帝瞪一眼秋英,“请?”   “奴说错话了,”秋英忙道:“自入了秋公主也一直夜咳,不大爽利,许是怕过了病气给贵妃。”   秋英说完,没听见成文帝言语,略略抬头,才发现他眯着眼盯着从远处过来的陈茗儿。   “这谁啊?”   “这是太医署傅医正的身边的医女。”   成文帝有些恍惚,刚才一打眼,他都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分明就是当年的贵妃。   陈茗儿已经把脚步放得很缓了,几乎是挪蹭着往前,不过看起来皇上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茗儿闭了闭眼睛,只能豁出去了。她双手托着小茶盘,低头行至成文帝面前,咬着嘴唇福了福。   “多大了?”   “奴婢十五。”   陈茗儿狐疑,这怎么跟贵妃问一样的话。   成文帝看了看陈茗儿,又抬头虚虚往长宁住着的绛萼阁掠了一眼,沉声道:“照看好公主,朕会重赏你的。”   “谢皇上。”   见皇上抬脚欲走,陈茗儿忙侧身避开,脚下一慌,手中的小茶盘差点砸翻,刹那之间,陈茗儿脑中飘过好些个念头,甚至连……连怎么死都想好了,好在成文帝伸手帮他稳住了。   陈茗儿惶惶然抬头,竟连谢恩都忘了。   “朕的女儿今年也十五……”成文帝欲言又止地摇摇,朝着陈茗儿摆手,示意她把药端进去。   陈茗儿应声往里走,走出去好远,悄悄回头,仍能看到皇上的背影杵在那里。   明明周围拥簇的都是人,却显得孤零零的。   傅婉仪才替贵妃切完脉,见陈茗儿进来,低声叮嘱她:“娘娘的脉象已经平稳,今日便能醒来,你小心在跟前伺候。”   说罢,收拾了药箱,是一幅要走的模样。   “医正去哪里?”陈茗儿慌道。   “太子派人传我。”   “那贵妃这里……”   真要独当一面,陈茗儿心里还是虚。   “娘娘的病情已经稳定,只需好生将养,每日按时以砂盐热熨,叫血块行完便无碍。”   “好,”陈茗儿虽是应下,仍是不放心道:“那若是忙完了,医正还是早些回来吧。”   “嗯,你安心。”   陈茗儿勾勾嘴角,心里的话说不出来。她不安心,不光是因为自己是个新手,更因为,这几日在贵妃这里伺候,总叫她觉得怪怪的。前日贵妃在睡梦中握住她的手不放,口中念念呓语却是:“怪娘亲没有护好你……”   今日连皇上也好端端在自己面前提及长宁。   陈茗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是真的很像贵妃吗?她自己却是瞧不出来的。   贵妃转醒,见陈茗儿在身旁发呆,叫了她一声。   “奴婢服侍娘娘喝药吧。”   陈茗儿将贵妃扶起,多加了两个软枕叫她靠着舒服些,端起药碗自己先唱了一口,“正好。”   “我自己来,这几日把你累坏了。”   贵妃接过药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也不急着往嘴里送,勉强朝着陈茗儿露了个笑脸,“你去歇会吧。”   “不急的,等娘娘喝了药。”   说话间,秋英从外头进来,回禀说薛氏带着长宁来了。   陈茗儿一听,低头收拾茶盘,出来前小声嘱咐贵妃:“娘娘,这药别耽搁凉了。”   隔扇门外,薛怡芳和长宁迎面过来,陈茗儿低下头,脚步匆匆,错身而过的瞬间,薛氏却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   东宫正殿,太子负手而立,他年前是铺展开的地图,荆州以南。   傅婉仪还未开口问安,就听太子徐徐一笑:“这些年咱们俩都在这一圈宫墙之内,却始终见不着彼此。”他转过来,背光之下,看不清面色,气质却仍是淡泊。   傅婉仪毕恭毕敬行礼,“太子心系社稷,朝务繁忙,自是碰不上我这样的闲人。”   “心系社稷 ……”   太子人往茶案边去,摆手叫傅婉仪也跟上。   待两人坐定,太子才将话说完,“既然你说我心系社稷,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去一趟荆州。”   傅婉仪端着茶盏的手狠狠一抖,茶水泼出一半来。   太子抿茶,对她的反应视而不见,神情自若:“元嘉跟司空乾僵持住了快一月,托到入冬,我恐生变数,你去一趟,或许有用。”   傅婉仪手里的茶到底是没送到嘴边,她将杯盏搁回茶案上,拿起一旁备好的帕子掸掉了手背和袖口上水渍,垂着眼,半天不说一句话。   太子盯着傅婉仪手中的帕子,淡道:“那原是备着给你抹眼泪的。你没有以前爱哭了。”   傅婉仪指尖一顿,沉沉开口:“太子肃清了殿内,是怕我说出什么叫人难堪的话来吗?”   “那倒不是,”他眼中尽是落落坦荡:“去日之事已成定局,如今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你不会这么糊涂。”   傅婉仪冷笑:“我一介女流,说出天去也不过是个医官,有什么责任。”   太子挑眉:“你若非要忘了傅家先辈如何热血疆场才换得今日安康,我也懒得纠你,但我仍是信我自己。”   “信你什么?”   “信我没看错你。”太子曲指在案上空写一字:“家国于前,你不会糊涂。”   傅婉仪终于抬头与他对视,“非要教训我吗?”   太子脱口:“不敢。”   这两个字迅速将时光拉回十年之前。   “你就非要教训我吗?”   “我不敢。”   “你是太子,有什么不敢。”   “就是不敢。”   ……   光阴交叠,面前之人已绝非当年之人。   傅婉仪认命般闭了闭眼:“我仍是要谢你。你不是不知道我草木之人,没什么用处,不过是想叫我再见他一面。”   太子猛地咳了两声,握拳抵住嘴唇,半晌,气息微喘道:“去吧,把心结了了,回来好好活着。”   傅婉仪别开脸,低声道:“我想带个人一起。”   “好。”   太子合掌撑在茶案边缘,难得啰嗦了一句:“若是见了司空乾,替我带一句给他。”   “什……什么?”   “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 第28章 问罪   听见薛怡芳叫自己, 陈茗儿站定却没有转身。秋英紧着上来, 客气道:“娘娘在里头候着公主和夫人呢。”   薛怡芳打量着陈茗儿的背影,“她是?”   “太医署新来的医女,跟着傅医正的。”   光是这几天, 这句话秋英就不知跟多少人说过了, 好像任谁见着陈茗儿都免不了多问一句。   薛怡芳谨慎道:“娘娘身边的伺候的人, 还是要仔细些。”   “夫人放心,这姑娘很伶俐。”   陈茗儿心道薛怡芳叫住自己,这挑三拣四的话却又不是对自己说的, 也不言语, 抬脚边走。走出一步,听见秋英诶了一声, 笑着解释:“丫头才进宫, 许多规矩还不懂,也不认得夫人。”   薛怡芳淡淡道:“在我这失礼倒是没什么, 别在娘娘跟前失礼就好。”   陈茗儿越走越快,到没人处, 把茶盘往墙角一砸,气红了眼睛。   秋英以为她不认得薛怡芳,她怎么会不认得,挫骨扬灰她也认得。薛怡芳不光是长宁的舅母,还是闵源的婆婆,上一世,她在闵府受的磋磨, 多半都是这个薛舅妈在背后挑唆。陈茗儿就不明白了,一个舅妈,姻亲而已,怎么就对长宁的事这么上心,大大小小,事无巨细,连长宁和闵之的房事都恨不得过问一二。   陈茗儿捡起被自己摔坏的茶盘,指尖抠着那坏损的一角,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比起愤怒更有不解,这些人尊贵无比,又为什么非要一个二个的都是视自己为眼中钉,她到底碍着谁的路了?   “找了你一圈,怎么在这?”   傅婉仪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陈茗儿忙揉了揉眼睛,转过来,露出笑脸:“医正回来了,好快。”   傅婉仪略显疲惫,沉沉道:“我有话跟你说,但也不知道谁不谁擅自替你做了主。”   “什么?”   “太子要我去一趟荆州,我同他说要带你一起。”   “荆州?”陈茗儿诧异:“荆州战事才起……哦,对了,听说医正从前也随军做医官。”   各种缘由,傅婉仪不便同陈茗儿说的太清楚,她这么想,那么是吧。   “沈元嘉把你交给了我,我走到哪都得带着你,所以也没问你的意思。”   陈茗儿笑笑:“那我自然是愿意跟着医正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就这两日。十一月下旬江上起冰,就不能走水路了。”   陈茗儿舒心一笑:“正好,贵妃娘娘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了。”   傅婉仪见她把贵妃的事放在心里,随口道:“我看你跟娘娘还真是有缘,长得像,娘娘待你也格外好。”   “我倒是没想那么多,”陈茗儿摇摇头,“我是记着你跟我说的医家本分。病人就是病人,她是不是贵妃,对我好不好,与我长得像不像,都无关紧要。”   能听得陈茗儿这番话,傅婉仪还真有些佩服她,玩笑道:“果然是孺子可教。我原本以为带你在身边是我沈元嘉的忙,眼下看来,他把你送来,倒是帮了我忙了。”   “医正过奖了。”   陈茗儿抿了抿嘴唇,其实她心内深处对傅婉仪的感激更多,只是一时不好表露罢了。   不过傅婉仪倒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陈茗儿不好直问,便关切道:“傅医正是不是累了?”   “我还好,倒是你辛苦了。”   傅婉仪沉吟片刻,忽然问陈茗儿:“你若是再见闵之,会如何待他。”   陈茗儿被问得一愣,倒是答得十分干脆:“不相干的人,该怎么待就怎么待。”   “不相干的人,”傅婉仪品着陈茗儿的话,喟叹一般,“是啊,不相干的人。”   陈茗儿直觉地感受到这次荆州之行会遇到深埋于傅婉仪心底的那个人,因为此刻,傅婉仪就站在她面前,可她的七魂六魄却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   荆州,江陵城。   阴雨连天,江雾蒙蒙,只能零星窥见隔岸灯火。   沈则双手置于膝上,凭空握了握拳。僵持半月,这半月来江水暴涨,而他麾下的水军也多半都是北方人,虽训练有素,但到底不是从小在江边扎猛子长大的,水性了了。   他不知道司空乾现在是不是已经神到,连天象也能推算了。   屋外脚步声尚远尚轻,沈则却已经听到了,他倏然睁开眼睛,片刻之后帘帐挑开,杨平身后站着闵之。   沈则下意识握住腰上的香囊,张口却是算账:“君子一言,你却迟了两天。”   “你有没有良心?”闵之一手解斗篷,“这几日大雨,我急着赶路,差点葬身江底喂了鱼,你还嫌我迟了。”   沈则冷眼:“迟是没迟?”   闵之将斗篷一扔:“迟虽迟了,但……”   “知道迟了就行。”   沈则才不听他后头的那些废话,指着杨平,“备饭吧。”   “沈元嘉你真的好好招待我,”闵之也不见外,就着沈则的东西擦了把脸,把手巾往脸盆里一砸,颇为得意道:“你要的兵马数,我给你他两倍不止,除了这个,我还给你备了份大礼。”   “少卖关子,”沈则不领情,“不是太子大刀阔斧从三司开始查,你在峡州的兵马审计能这么顺利?”   “好好好,”闵之往小榻上一倒,骂道:“数月不见,你这狼心狗肺的功力见长,亏得我替你打算。早是如此,我且作壁上观,看司空乾怎么溜你。”   一时口快不顾及,说完后两人都默不作声。闵之自知言语有差,瞧了瞧外头的天色,蹙眉道:“我看这雨还有的下。”   沈则嗯了一声,撩袍坐定,问道:“江上如今什么样?”   “风大狼急,以咱们水师的功力堪堪能够应付,但这雨要是再下两日可就不好说了。”   话说到这,闵之微微挑眉,拿捏着沈则:“我原本还想替你解了这僵局,但你不领情,也就罢了。”   闵之话虽都说到这份上,沈则面上仍不见丝毫急切,只淡淡道:“你且说说。”   “我说了,你要是要用这法子,怎么赔罪?”   “怎么都行。”   闵之两腿一盘,顿时来了兴致,“浔阳扈辛这个名号你听没听过。”   “听过,”沈则点头,“号称能没入水底四五十里,潜得七日七夜。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见沈则知道这人,闵之更是得意,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扈辛虽是个穷的叮当响的渔牙,却有风骨,不愿受雇于官府?”   话音刚落,杨平送了酒菜进来,沈则回头看了一眼,续道:“瞧你这势在必得的样子,你是把扈辛给我带来了?”   “算你聪明。”闵之趿鞋下榻,往食案前一坐,笑睨沈则:“怎么样?是不是恨不得跪下来谢我?”   “若真是有用,一跪也无妨。”   沈则手肘撑在膝头,人往前探,“你先跟我说说,扈辛是怎么被你收服的。”   “说来话长,总之我就是跟他有了过命的交情,你说巧不巧。”   沈则淡笑:“我说巧。”   闵之没留意他的言外之意,仰头饮了一杯酒,满目讶然:“你行军不是一向轻车简从,怎么这会还带酒来。 ”   “尝出来了?”   “这能尝不出来?”   沈则漫笑:“这坛酒换你的扈辛如何?   闵之嗤他:“那也太便宜你了。”   “人在哪,扈辛?”   “想见?”闵之抹了一下嘴角,知道情急,也不再玩笑,“得,你先欠着,回京我必得好好敲你一笔,人在外头,我就知道你肯定等不及要见。”   沈则叫了杨平进来,“把扈辛给我看管起来,找得力的人,多派几个人手。”   “你?”闵之嘴里还嚼着菜,说话含糊不清,“你这是做甚?沈元嘉,你糊涂了吧。”   沈则给杨平摆摆手:“照我说的做。”   “不是,”闵之也吃下去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扈辛才肯跟我来江陵的吗?”   沈则瞧一眼闵之,“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问你什么什么,”闵之微怒,“有话直说。”   沈则倒是不急,徐徐看他一眼:“你问我巧不巧。 ”   “怎么?”   “你不觉得,这扈辛就像是有人掐着算着送到你跟前的。”沈则抬手在案上轻叩两下,“如果我没有猜错,扈辛是不是连制敌之术都同你商量好了。江上交战,他可以潜入水中破敌军船底,我可不战而胜。”   见闵之不语,沈则呵了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闵之仰头,思量片刻,“我像是懂你的意思了。”   “其实你来之前我并不知这困境如何能解,”沈则起身,往案上添了盏灯,“就在方才我突然明白了,我的破局之策只有一条。”   “什么?”   “按兵不动。”   沈则凝着手里刚刚燃起还有些虚晃的烛火,目光沉沉:“我一直没他有耐心,他知道。”   “司空乾尤擅诛心,”闵之叹了一声,“其实我原本还想跟你出个馊主意呢。”   沈则看过来。   闵之道:“傅婉仪。司空乾不会视她为仇,倒是能牵制一二。”   沈则不语,又转过身去。   闵之自讽一笑:“我知道你不耻这些。”   “不光是不耻,也不忍。”   “我敬你的磊落。”闵之若有所思地望着沈则,语气突然古怪:“有时候我竟也会龌龊地去想,沈元嘉的脊梁会为了什么而弯。”   “想清楚了吗?”   闵之徐徐斟酒,话里有话道:“快了。”   沈则一笑而过,也不追问,坐下来同他喝酒,人一动,腰上的香囊跟着晃了晃。   闵之朝他腰间勾了勾手指:“头一回见你戴这玩意,卸下来我看看。”   沈则不理会,“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公主亲手做的你都未必瞧得上,”闵之打着思量,“平阳侯夫人的手艺?”   “你说是便是吧。”   “你别含糊,我是不信有人给你做针线。”   两人喝了一巡,闵之吁了口气,道:“公事了了,说点私事吧。”   “你说。”沈则抬手要给他添酒,手极稳。   闵之捂住酒盏,低笑一声:“我的人在你府上几个月,怎么音信全无?丢了似的。” 第29章 胎记   闵之这话里话外都是问罪的意思。   沈则一提眉梢同他对视:“我还以为你至少能关心关心我出京前如何安置她的。毕竟闵源差点在我眼皮子底下要了她的命。”   闵之脸色顿变, “她做什么了?”   “从我府上直接把人绑去了鄂琛那里, 要不是随她入府的那个丫头来知会我,鄂琛真就得手了。”沈则自鼻间溢出一声冷哼,“你也没这个机会质问我了。”   闵之听着沈则的话, 手背青筋暴起, 攥得骨节咯咯作响, 忿道:“他们还真要赶尽杀绝。”   沈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饮尽,方才垂眸去看闵之, 一字一句道:“你放了她。”   闵之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 你放了她。”   闵之的眼中蓦地生出凌厉:“然后呢?”   沈则对上他的视线,平声:“然后叫能护得了她的人娶她。”   他一字一句都和风细雨, 却一字一句都是刀子, 是朝着那层纸去的。   闵之塌着肩伏在案上,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片刻, 猛地把手底下一直捂着的酒盏往前一推,低声呢喃:“还是喝酒好。”   一出手咄咄逼人的是他, 到最后不敢面对先认怂的也是他。   他不知是自己低估了沈则,还是高估了自己。   -   依照太子的安排,傅婉仪去荆州的行踪严格保密,不必像太医署报备,连沈则也没有知会。   陈茗儿虽不懂为何要如此谨慎,但她一向不是多事的人,离京前一日仍如常来伺候贵妃热熨。   贵妃精神好了许多, 人也从内室的榻上躲到了暖阁里,薛怡芳陪她说着话。   自打两日前进宫请安碰巧贵妃身子有恙,薛怡芳就以侍疾的名义之际住下来了。说是侍疾,也不过是嘘寒问暖,说说闲话。倒是把人情做尽了。   她一面修建着花房送来的百合,一面讨巧道:“要我说这宫里最有福的还是娘娘您,皇上叫人把这温泉水引进凝和堂之后,这凝和堂就跟没冬天似的。花房里千娇万贵催得的花苞,也只在凝和堂开得。”   贵妃轻蹙眉头:“这话以后不许说了。”   “好好,”薛怡芳脸上笑意不减,将花樽转向贵妃,“娘娘看我修的可称心。”   贵妃也不甚在意,随口道:“你的手艺自然是好。”   薛怡芳见她心不在焉,招招手叫秋英把花樽端走,起身走到贵妃身旁,用手背碰了碰小几上的药碗,“药凉了,娘娘快喝了,这药若是冷了就腥了。”   贵妃暗暗咬牙,神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太苦了,先搁着。”   薛怡芳抿唇一笑,似是不经意玩笑,“依我看,公主的任性是随了娘娘的。”   “你别排揎我,”贵妃语气虽柔,申请却郑重:“也别劝我。”   薛怡芳搅弄着手里的汤药,慢幽幽笑嗔一句:“您瞧瞧,还真跟自己亲身闺女置气不成。”   贵妃略略垂眸,低低道:“有时候我真在想她到底是不是我闺女,怎么冤家似的。”   薛怡芳肩膀一抖,手中的汤匙掉进碗里,磕到碗边叮的一声脆响,她勾勾嘴角,起身:“药凉了,我叫秋英去热热。”   秋英正巧引了陈茗儿进来,见薛怡芳端着药碗出来,忙上前接了一把,“奴去吧。”   陈茗儿也只当没看见薛怡芳,自顾自地往贵妃身边去。   苏贵妃侧首看见她,脸上霎时有了笑:“穿的这样单薄,当心受寒。”   “娘娘安好。”陈茗儿先依礼请了安,才答道:“殿里暖和,才进门就把外裳脱了。”   贵妃攥了攥陈茗儿的手,满意地点点头:“嗯,手是热的。”   陈茗儿不愿多话,眼见着贵妃想同她多说几句,仍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   贵妃留意着陈茗儿的一举一动,提着心眼子叮嘱她:“你仔细烫着,砂盐也不必烧得太热。”   薛怡芳在旁冷眼瞧着,这会儿上前一步,不冷不热道:“这姑娘话还真是少。”   陈茗儿背对着薛依芳低头忙着手里的活,仍是没听见一样,倒是贵妃替她应了一声,笑道:“话少,做事周到,我真想起了私心把人留在我身边。”   薛怡芳假意笑笑:“那还不是娘娘您一句话的事。”   说话间,秋英端着热好的汤药进来,也跟着打趣:“还说呢,茗儿要是进了凝和堂,奴只怕都要靠边站了。”   贵妃觑她一眼,笑说:“你牙尖嘴利的,我着实头疼。”   秋英挑眉,“您瞧瞧。”   方才还闷气沉沉的殿中,豁然就亮堂了。   薛怡芳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只跟着附和:“这药又热了一遍了,娘娘快喝吧。”   “奴婢备了渍好的莓果,可甜了,娘娘含一颗,嘴里的涩味就尽可消了。”   贵妃仍是不情不愿,嫌弃地摆摆手:“等等再喝。”   秋英掩唇轻笑:“这药啊不热个三五回是喝不进嘴里的,一贯如此。”   薛怡芳顺着话头就往长宁身上扯:“我刚才说呢,这公主啊不光长得像娘娘,那任性的劲儿啊也像娘娘。”   一时说笑高兴,秋英也没顾上细想薛怡然芳话里的意思,嘴快道:“要说像贵妃,这里可有个现成的,活脱脱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薛怡芳自是不喜秋英这番话,故而没答,只略略挑挑眉。   秋英错开一步,去搂陈茗儿的肩膀,陈茗儿不着意被她拉扯了一下,半张正脸对上薛怡芳。   只半张脸,也足以惊得薛怡芳凉了手脚。   她勉强提了提似是僵住的嘴角,吐了两字:“是像。”   其他的人眼睛都盯在陈茗儿脸上,偏她事不关己,只灭了灯,小声对贵妃道:“娘娘躺着吧。”   贵妃背靠着软枕,人往下矮了矮,毫不吝啬地赞了陈茗儿一句:“我可不如你好看,现在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也比不上。”   陈茗儿不卑不亢,轻声道:“娘娘说笑了。”她拉过薄被将热烘烘的盐包盖住,又道:“傅医正给娘娘的方子中加了一味芸香,煎的时候得格外留意,奴婢去后头叮嘱一声。”   薛怡芳不错眼珠的盯着陈茗儿,忽然开口:“你是怎么认得傅医的?”   薛怡芳问的突然,好在沈则提前教了陈茗儿一套说辞。陈茗儿照着说完,滴水不漏,薛怡芳一时间也再问不出什么。待陈茗儿出去,她才疑了一句:“这姑娘看着似乎不像是穷人家出身。”   贵妃掖了掖,语气温和:“这性子,不像是娇惯出来的。”   她原本还想说,娇惯的是什么样我知道,又怕提到长宁引得薛怡芳絮絮不停,省了半句没说。   薛怡芳绷着脸色,笑也不自在,怕被人瞧出端倪,垂首挽了挽袖口,道:“娘娘不是说想我那一口百味羹的味道,我昨儿吩咐小厨房备了料,娘娘且少等等,群殴这就去做,晌午便能吃上了。”   “正巧我乏了,你去吧。”   贵妃人又往下躺了躺,阖目睡了。   薛怡芳心慌得厉害,出殿门的时候脚下一乱,差点摔倒。她心里骂自己:慌什么,哪就那么巧了,真是自己吓自己。   心仍是跳得厉害,叫人烦乱不安。   陈茗儿人在廊下煎药,薛怡芳远远打量着,心里默念,眉眼是像,却也没秋英说得那么玄乎。   这些年安安稳稳,有些事她都快忘了。   她抚着胸口,人站在向阳处,后背却一阵阵发凉。   其实她知道的,也少之又少。她也在月子中,一觉睡醒,出生才一天的女儿就被抱走了,只剩下她睡过的小小被褥。婆母劝她,家道为重,贵妃早产,诞下的女儿气息奄奄,活不长的,而贵妃先前几番有孕小产又见下红之症,子嗣上再无可望。   薛怡芳勉强只说了一句:“又不是儿子,送进宫去也没什么指望。”   她还记得婆母的原话,公主又如何,皇上又不缺皇子。   薛怡芳便什么都没再说,连孩子都没再见她抱一下,就包裹得严严实实送进宫去了。她知道,婆母心疼女儿,留个孩子是给贵妃留个念想,若是这个孩子再没了,贵妃只怕也要没了。   没有谁顾念她,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却没人同她商量一句。她甚至不能伤心,她若是显露一丝的不情愿,便是不顾全大局,不知好歹。   薛怡芳心里的那道伤隐隐疼了好些年。直到她亲眼看着皇上和陛下把长宁心肝肺一样的宠着,要星星不给月亮,她才终于能说服自己,这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又能如何。   “哎呀,姑娘当心。”   一声尖叫唤得薛怡芳收回神思,原是陈茗儿正要把煎药的砂锅移开,砂锅在她手里扎了道口子,里头的药水正滚着,烫得不轻。   “快快,先拿井水冲冲。”   薛怡芳往前凑了两步,陈茗儿倒吸着气,将手浸入盆中,手背已要起水泡,怕是得留疤。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倒是可惜了。   薛怡芳这么一想,竟有些过瘾,转身欲走,听得蹲在陈茗儿身旁的小丫鬟咦了一声,“姐姐,你这手心里有一道胎记。”   薛怡芳扭头多看了一眼,脑中嗡地炸开。 第30章 修罗   贵妃八月早产, 孩子胎位不正又是难产, 诞下的女婴面色青紫奄奄一息,谁都没把握这孩子能活不能活。其实宫里才传出说贵妃保不住胎要提前发动,老夫人就已经做了打算, 万一这个孩子没保住, 不管男女都把长宁换进去。   只一处犯了难, 贵妃诞下的女婴手心有道月牙状的胎记,抱长宁进宫的时候,老夫人甚至想过在长宁手心里烫一道疤, 又因新疤的颜色同那个孩子手心里胎记的颜色不同, 遂作罢。后来贵妃再问起,知情不知情地都只当她当时疼得思绪混乱, 看花眼了。   稳婆是苏家千挑万选用了多少年的, 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皇上又没来及见那个哭都没哭一声的孩子, 自然也不知实情,便也就这么瞒了下来。   瞒了十五年。   最初那几年, 薛怡芳时常心惊肉跳,生怕一个不留神长宁身世败露,连做梦都是兵荒马乱的,这几年倒是越过越踏实,踏实着却生了事。   薛怡芳只觉天旋地转,她抠住砖缝勉强支着不叫身子倒下去。   她不确定陈茗儿是不是当年那个都说活她不成的孩子,她也不敢确定。薛怡芳心乱如麻, 又没人能打个商量,惊惧之下,只想干嚎着哭两声,可这是凝和堂,哪里容得她哭。她只在墙角处多站了片刻,来往的宫人都纷纷侧目打量。   薛怡芳撑着精神仍是炖了一小碗百味羹,只是她脑中茫茫,手下更是没个准,许是搁了两道盐,贵妃吃了一口全吐了出来,“又咸又苦。”   她这才看到薛怡芳左手包了一圈纱布,“你伤着了?”   薛怡芳面色惨青,身上是半分力气也没有,抬了抬手道:“不中用了。”   “我瞧你脸色差的很,去偏殿歇歇。”   “娘娘,”薛怡芳人恍然得厉害,说话也没了半分往日的精干,“我身上确实不大好,怕是伺候不好娘娘,想今日就出宫去。”   “突然就难受了?我传太医来给你瞧瞧,也放心。”   “不劳烦,我原本就是为娘娘侍疾,再传太医不妥。”   薛怡芳撑着站起来,仓皇行了礼,不容贵妃多问,跌跌撞撞就往外头去,走得又急又忙,差点把秋英撞个跟头。   秋英趔趄退了两步:“诶,夫人这是?”   薛怡芳也不理会,逃也似地往外跑。   贵妃凝着薛怡芳的背影,又看看手边不知用什么心思做出来的难吃的要命的汤羹,心下知道薛怡芳定是遇了什么事,可究竟是什么事能叫她丢了魂似的,还不肯跟自己说一声。   —   薛怡芳下了马车,急匆匆直奔苏劭的书房,也不叫人回一声,推门就进来。   苏劭不悦,拧眉道:“怎么回来了?可是贵妃出了事?”   薛怡芳回身带上门,神色凝重,“你同我进里间来。”   苏劭被她搅得也不由得紧张,提了声音:“你做什么?”   薛怡芳也不解斗篷,就着往矮榻上一坐,声音压得极低,只在两人之间他:“我问你,当年贵妃生的那个孩子,你怎么处置的?”   苏劭眉心蹙成疙瘩,极不耐烦:“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薛怡芳也急了,咬牙切齿道:“你说。”   她大家闺秀,端庄贤惠几十年,头一回在自己夫君面前用这般语气。   苏劭抿了抿嘴唇,草草道:“我找个人家,叫她们带着孩子出城了,你问这些做什么?”   “你找的谁家?跟傅家有没有瓜葛?”   “你越说越离谱了,找到的是个开茶店的小贩,我给他百两黄金,送他出了城,叫他带着孩子往别处安家,怎么能跟傅家扯上关系。”   苏劭起身欲走,薛怡芳一把拽住他的衣袖,“那人姓什么”   “我哪还记得这个。”   薛怡芳捏着手指,颤巍巍道:“所以这孩子,是有可能活着的。”   “活不了,太医都说活不了。”苏劭冷怒,“这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薛怡芳忽地怒道:“既然知道活不了你就该直接掐死,还劳什子找什么下家,就不知绝了后患。”   她瞪着发红的双眼,像只发怒的豹子,满眼杀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苏劭甩袖,“我手上不沾苏家人的血,孩子也不行。”   薛怡芳薛怡芳搓了一把脸,“贵妃身边多了个医女,长相上同贵妃有五分相似……”她叹了口气,几乎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完了,“她手心里也有一道胎记。”   苏劭也是一惊:“能有真么巧的事?贵妃疑心了?”   “应当还没有。但贵妃似乎挺喜欢那姑娘的。”   苏劭掐着眉心,倒不像薛怡芳那般惊慌失措,沉声道:“你素来多心,杯弓蛇影,恍惚无凭,此事你不要再管。”   “苏劭,”两人成婚二十几年,薛怡芳头一回叫出这两个字,“这时候你别犯妇人之仁。”   苏劭:“不用你教。”   “为着和平阳侯府的婚事,陛下和贵妃已对长宁不满,这个时候再生出枝节,这些年就白费了。你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啊,更何况,”薛怡芳捶着胸口:“我有不讲道理的直觉,我觉得就是那姑娘。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巧合,怎么就偏偏被傅婉仪带到了贵妃身边,又或许是当年知情之人走漏了风声,如今被盯上了也未可知啊。”   苏劭做了个稍缓的手势,“容我查查。”   -   薛怡芳彻夜不眠,竟是一丝睡意也没有,睁着眼到大天亮。   这一夜,她该是冷静下来了,但她仍是怕的厉害。她当然知道苏劭说的有理,陈茗儿未必就是贵妃的女儿,可事关长宁,她必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   大人再无辜也有辜,但当年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是真的没得选啊。   在府中熬了半晌,薛怡芳心中猫抓似的,坐卧不宁,左思右想还得进宫一趟,即便什么都不做,就看着陈茗儿,她也放心些。   才不过一天,薛怡芳又递了腰牌要进宫,贵妃虽是应了,心中却极是疑惑。   “秋英,你说她昨儿才匆匆忙忙地走了,这又要回来,为什么啊?”   秋英也摸不准,猜着:“许是觉得昨儿在娘娘跟前失礼了,今日缓过些便来问安。”   贵妃摇摇头,“说不好,只她那日走的时候,仓皇失措。你也知道她这个人,一向是能稳得住,不挂脸的,得是什么样的事能叫她失了分寸。”   秋英到底是在宫里头伺候的老人,知道这是叫她上心的意思,忙道:“此番奴婢多留意着些。”   贵妃转了转腕上的翡翠手镯,望了望窗外,“茗儿不来了?”   “哦,”秋英回话,“奴婢方才叫人去问了,才知道这傅医正带着陈姑娘他都不在太医署,说是被太子派去了别处。”   贵妃略路有些失望:“哦,那许是哪个公侯府上要人照料。”   “怕也只能是这样了。”   贵妃笑着叹了口气,“茗儿这丫头还真是跟我投缘,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这猛的一下见不着,心里还空落落的。”   秋英扶着贵妃起身,笑应:“娘娘若真是喜欢那丫头,就留在身边。”   “不行啊。你没看出那丫头,实则不喜跟咱们打交道?”   秋英摇头,“不能够,这还有不愿意往上爬的人。”   贵妃随手拨弄了一把才开的百合,轻声道:“你还别说,我喜欢这丫头,怕就是喜欢她身上那股子淡漠的劲儿。咱们夸她的时候,也瞧不出她有多欢喜,也不甚在意。”   “娘娘观察得好细致。”   贵妃自讽:“我是太闲。”   -   太子的亲随一路护送傅婉仪和陈茗儿,走水路官道,不到五天已入荆州辖内。只是暴雨如注,租后这点车程却不得不耽误两天。   有太子手谕,她们一路无阻,直至江陵城。   沈则得信的时候,人已经快到官邸了。   杨平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是怎么寻来的?”   沈则轻叹一声:“太子到底是把傅婉仪送来了。”   杨平是个直肠子,这会儿操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可是五爷,傅医正多半得把陈姑娘带来。”   沈则起身正衣衫,瞥一眼杨平:“来了又怎么样?”   杨平一脸的讳莫如深,又是挤眼,又是皱眉,支支吾吾道:“那不是闵公子也在呢。”   沈则故意道:“没听清,大点声。”   “这……”杨平梗着脖子,没好气道:“您这咸吃萝卜,我是淡操心。得,反正也与我无关。”   沈则低头把腰上的香囊重新打了个结,淡道:“知道与你无关就好。”   他抬脚出门,回头瞪一眼跟在身后的杨平:“你做什么?”   杨平悻悻道:“我去给两位贵客收拾间屋子出来。”   说罢,人往左手边去了。   等沈则再回头,正巧两道纤瘦的身影从正门进来,陈茗儿低头掸了掸裙摆上的水珠,似是同傅婉仪抱怨了句什么。   也是,那么娇气的姑娘,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吃了些苦头。   沈则勾勾唇,原本想上前迎两步,转念又不愿显得太毛躁,便在廊下站定,静候佳人。   颇有守株待兔的意思。   陈茗儿不喜潮湿,胳膊肘处已经起了红疹子,微微痛痒,此刻正是心烦意乱,也顾不上其他。反倒是傅婉仪先看见沈则,扬声道:“你杵在那看什么?”   没等沈则开口,厢房的门帘一动,闵之探出半个脑袋,犹豫道:“我怎么听着是傅婉仪的声音?” 第31章 说开   闵之话音刚落, 天际处碰巧炸了一声响雷, 四双眼睛同时循声望向一处。   傅婉仪将头顶上的伞移开,不无忧虑道:“听说荆州这雨下了快二十天了。”   “是,”沈则囫囵一笑, “快把荆州城的根基泡垮了。”   闵之人从屋里出来, 挑眉:“眼下这荆州的百姓都恨不得往城外跑, 什么风把你们俩吹来了。”   他语气熟稔,没有半分再见的尴尬。   傅婉仪侧首看看陈茗儿,这姑娘一门心思整理着手中的骨伞, 没打算理会闵之。比起闵之的故作坦然, 看得出她才是真的坦然,坦然的冷漠。   “都进来吧。”   沈则转身推开房门。   他住的这一间大, 起居和政务都在此间, 南面墙上挂着荆州地形图,沈则呼啦拽了望子给遮住了。   傅婉仪嗤他:“你实在无须这么谨慎, 你叫我们俩看我们也看不懂。”   沈则不答这句,只道:“我得信太晚, 杨平才去给你腾住处。”   “这些倒是不急,”傅婉仪指着沈则的书案,“借纸笔一用?”   沈则抬手:“你用。”   傅婉仪又不忘噎他,“不选收一收,万一有什么我不该看的?”   没想到沈则还真把两张纸抽开压在摞起的书册下,这才问她:“要写什么?”   傅婉仪眼皮子一翻动,碍着闵之在场, 话没说那么透,只道:“我写个方子,你支起大锅熬,这天气易生湿毒。茗儿才来两天胳膊上已经起了疹子,其他人即便没有症状,驱了湿气也做预防。”   沈则看了一眼陈茗儿,她比三个月前瘦了些,这一瘦更像是把内里的什么东西雕刻了出来,人更显玲珑。   陈茗儿走到傅婉仪身边替她研了两手墨,轻声道:“我听说荆州潮湿,却没想如此潮湿。今年的雨水似比往年更甚。”   这话她本事对傅婉仪说的,谁知沈则却接:“我看了司天台的记档,这一场雨实是百年难遇。”   说着话,有意无意地拨了拨腰上的香囊。   陈茗儿扭头,眉宇间竟有愁容:“天不作美,江对岸的人倒是会选时机。”   她不识司空乾,一旁的傅婉仪心里却咯噔一下。   沈则笑笑,弯腰往壶里添茶,“江对岸雨也不小,伤我一千,自损八百,算不上赢。”   傅婉仪捏着笔,忍了再忍,还是问了一句:“你像是已经有法子?”   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她是怀着什么心思问的这一句。就像沈则先前说的,司空乾做什么都可以,而她不是。   “兵家之道,左不过就是那些,”沈则不愿多说,扬扬下巴指向桌案上的方子,问道:“写好了?我先叫人去抓药。”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闵之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又进来,手里捏着个香粉盒子样的物件,神情自若走到陈茗儿身边,把盒子往桌案上一搁,看着她:“给你的。”   陈茗儿体内湿气重,少时又跟陈通在余杭安家,每年梅雨时节身上关节处总会起疹子,来京城后虽不似以往眼中,零星也总会有,闵之不知从哪里得了个方子叫生乳膏。将生大黄,黄柏、黄连,生乳香研磨成粉,再以隔夜浓茶水调成糊状,敷上一夜,第二日就能好个大半。   闵之给她的,就是一小盒生乳膏。这东西不常得,闵之随手就能拿来,想来是提早备好的。他既提早备好了生乳膏,难不成他已经料定了会在荆州见到自己?   陈茗儿静静地盯着那一方盒子,心思拐了几道弯,却没伸手。   距离两人最近的傅婉仪只恨自己没有遁地而逃的本事,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我看看。”   掀开盒盖闻了闻,品了药材,行医习惯使然,眼下如得至宝,“能想到把这几味药混在一起,确有灵性。若是再加一味生没药,许成效更佳。”   陈茗儿回忆了一遍自己默过的药典,轻问:“生没药?我好像从未听过。”   傅婉仪笑:“是个叫朋特的小国送来的贡品。他们那里气候炎热,终年无雪,倒产出许多独特的香料药材来。”   闵之一手撑在书案边,侧了侧身子,也不知是不是有意,反正是隔在了沈则和陈茗儿之间。   他低头看着陈茗儿,问道:“你跟着傅医正在宫里,怕不怕?”   他声音柔和从容,能听得出其中的宠溺。   陈茗儿闻言,人往后迈开一步,淡然答他:“不怕,又不是在闵府,有什么可怕的。”   沈则没防备她会这么说,差点笑出声,只能咳了一声作为掩饰。   闵之脸上无光,跟着陈茗儿转身,“我听元嘉说了,这事是闵源不对,我代她跟你道歉。”   陈茗儿仔细想了想这句话,很认真地问道:“你凭什么代她。”   这话问的对,闵之哑口。   天气冷,屋里又没有火盆,陈茗儿蹲在煮茶的泥炉旁,就着微弱的火光的取暖。傅婉仪也跟过来,搓着手指道:“你这屋里比外头还冷。”   沈则才叫人来把方子拿去抓药,听她们抱怨冷,也不迁就:“眼下军中都没生炭,你们俩也一样,冷就多穿些。”   陈茗儿朝着手心哈了口气,淡道:“应该的。”   火光映在她如雪的肌肤上,乌密的长睫投下的阴影更深,素白的手指去够茶盏,下意识在边缘摩挲了一圈,眨眨眼,“宁远将军,想在喝茶前烫烫茶盏,不算靡费吧?”   沈则微微点头。   傅婉仪接过陈茗儿递来的茶,又忍不住多看她一眼,不知怎么,她突然觉得这屋子里嘴不自在的就是闵之了。   那盒生乳膏还孤零零留在桌案上。   等两人在住处安顿好,傅婉仪见陈茗儿皱着眉头朝胳膊上的红疹吹气,便道:“把药留下也是无妨。”   陈茗儿抬头莞尔,倒是实在:“我这会儿也后悔了。”   “不过我的手艺也不差,你喝了药三天就能见好。”   两人没说上两句话,杨平敲门:“将军叫我送些东西来。”   出了平阳侯府,杨平虽为家奴,对沈则的称呼也变了。   陈茗儿把门拉开,抿唇笑了笑:“怎么不叫个人帮你一起拿。”   两大包药,煎药的锅子,两床棉被,两只暖袋,还有一包点心,齐齐地全挂在杨平身上。   “夜里冷,又潮,添两床棉被,再用上暖袋能好过些。”   杨平把被子扔在炕上,眼睛在屋里打量一圈,“缺什么跟我说,都好置办。”   “哦对了,”他揉揉飞进鼻子里的棉絮,又道:“将军的小厨房拨出来给你们用了,平时要用热水能方便些。”   姑娘家总是爱干净,沐浴洗头总是少不了的。   傅婉仪笑:“替我们多谢将军关怀。”   刚才还不咸不淡说怕冷就多穿点,转眼间就连用热水都替她们周全了。   杨平临出门前,指着那包点心颇为不好意思跟陈茗儿解释:“将军叫我买蜜果,一时没寻到,这点心也是甜的。”   傅婉仪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给她解苦味的,没我什么事儿是吧?”   杨平挠挠头,“医正想吃什么,我去买去。”   “我算是看出来了,”傅婉仪指着屋里东西,转向陈茗儿:我这都是沾了你的光,要是我一个也就这冷炕薄被,爱睡不……睡……”   傅婉仪打了个结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闵之,强行镇定发问:“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闵之看看脚下,顺着她道:“是我的不是。我来给茗儿送药。”   陈茗儿实在也痛痒得难受,不再推辞,接过来,大方谢他一声。   东西送了,闵之人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堵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   傅婉仪知道躲不过去,开口道:“我先去……”   “不用,”陈茗儿看着闵之:“你有话说?”   “有。”   “那我跟你出去说,叫傅医正歇会。”   “好。”   这院子原是荆州城富商白鸿飞的房产,修的精致,假山湖水错落有致,还有个凉亭。   “就去那儿吧。”   闵之抬手指了指,陈茗儿不发一言的地跟着。   她兜了披风上的帽子,两手敛于手中,人站着,闵之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周身的气息已经变了。   距离上回见面已近八个月,留在闵之脑中最后的印象还是她穿着红色嫁衣,美艳不可方物。   眼前的人冰雕玉琢,拒人于千里之外。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着倒带了几分沈则的淡漠来。   这个念头使得闵之不快,他就势坐在泛着潮气的石凳上,只有矮些,才看得清她的眉眼。   “我写过信到平阳侯府,给你的。”   “五爷告诉我了,”她不自觉地就在维护沈则,“是我对你无话可说,所以没回信。”   闵之仰着头,眉头微蹙,“我不懂。”   陈茗儿沉默眨眼,并不相问。   这是把无话可说做到了极致。   闵之无奈,只能自己找台阶把话说完:“茗儿啊,你总得叫我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叫你觉得同我无话可说。”   这是陈茗儿没有办法回答的问题,因为眼前的这个闵之,他尚未做错任何事。   “沈元嘉叫我放了你,说我不能护你,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作者有话要说:  陈茗儿;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个意思。   感谢在2020-04-13 03:43:32~2020-04-13 23:4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09238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夭夭洛 10瓶;琦琦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雨虽停了, 偶然一阵风过仍是会将枝头檐角的雨滴吹落, 有几滴就落在闵之的脸颊上,乍一看像眼泪。   闵之抬手拂了拂,姿态潦倒。   他一向矜贵, 脸上鲜少露出这样卑渴的神情。   见陈茗儿不做声, 闵之又低声问了一遍:“茗儿, 你也觉得我护不了你是不是?”   他这样固执,反激出陈茗儿几分怒气来。她低下头,正视着那双写满渴盼的眼睛, 抿唇笑了笑, “你护不护得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你从没护过我。”   “茗儿?”   闵之微微瞪眼, 尾音上扬,似是受了冤枉。   “不是么?”陈茗儿嘴角的笑意更深, 她转头看了看别处,淡道:“不管是闵源, 还是你府上其他的人,他们欺负我的时候,你又做了些什么?”   闵之微怔,“可你知道,只要我心里有你,我对你好,他们就永远不敢太过分。有些小打小闹, 也不过是闹气罢了。”   陈茗儿缓缓地点了点头,“好一个小打小闹。”   “你不要曲解我,她们若真是敢伤着你半毫,不管闵源还是什么人,我觉不会轻纵。可……可大家终究是要当一家人,同一个屋檐下,总不好事事计较,为长久计,总得忍让些许。”   闵之急于辩解,说话又急又冲,竟有唾沫星子飞溅开,引得陈茗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长久、忍让还有家门……   陈茗儿突然意识到这些的确是闵之经常挂在嘴边的,他这么劝陈茗儿,他也这么劝他自己。   闵家是京城新贵,根基尚浅,不得肆意。就像上一世,明知公主下嫁就是赌气,专挑跟沈则关系亲近的闵家,但闵之仍是乖顺地听了家里的安排,连些许的挣扎都没有。   他似乎总有说不出的难处,道不尽的苦衷。   陈茗儿慢慢地呵出一口气,这口气在胸口都快冻成冰了。   风越发的凉了,陈茗儿捏了捏领口,缩着脖子道:“我想回去了。”   有些时候,你还想把话说清,把疑问道明,把那些委屈,那些不甘都一一摊开晾晒,想要把眼泪晒干,想要追问解释,想要安慰。   可有些时候,你什么都不愿再说,又或许根本就无从说起。   闵之一把攥住陈茗儿的手腕,几近哀求:“茗儿,你信我。若是从前种种叫你觉得受了委屈,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护你,啊?”   他下了狠力气,骨节都因用力泛了白,陈茗儿皱了皱眉头,用力将自己的手腕挣脱开来,“别执着了。”   这四个字,没有恼怒,没有厌烦,闵之听到的,都是悲悯。   陈茗儿不再管他,只快步往前走,这个人以及同这个人相关的那些过往,都扔在身后不要了。   虽只隔了一道门,前院却鼎沸异常,传令兵从大门奔入,连胜高呼,“襄城大捷,襄城大捷!活捉敌将宇文休,活捉敌将宇文休。”   陈茗儿先是一愣,紧着就见傅婉仪推开房门,同是迷茫。   “未闻出兵,怎么就大捷了?”   襄阳是楚国重镇,破了襄阳,楚军就等于没了眼睛。更何况,宇文休是什么人?那可是楚的大将军,司空乾通兵法,却因双腿受刑残废不能战场杀敌,宇文休是他的利刃,可这把利刃许是磨得太锋利,折损得也极快。   沈则看似坐以待毙,竟这样不声不响地定了胜局?   先是宇文休,下一步就该是司空乾。   傅婉仪心口狠狠地绞了一下,本以为五年前就已是死别,谁知还要再遭一回。   见傅婉仪脸色不佳,陈茗儿上前搭住她的小臂,关切道:“医正?”   傅婉仪慢慢抬头,眼神愣愣的,好半天,一字不语,只有叹气声。   “我没事。”   傅婉仪轻轻拨开陈茗儿的手,独自回房去了。   一直到入睡,傅婉仪都没在说过一句话。   新换了地方,即便身体已经疲乏困倦,脑中的杂念却似走马灯。   后半夜,弥漫了半个多月的残云终于层层散尽,露出一轮圆月来,格外皎洁又格外清冷。   陈茗儿就着窗边看了一会儿,总还是觉得不过瘾,便裹了斗篷轻手轻脚地出来。   前院的灯还亮着,窗上剪出一道孤独的背影,看上去郁郁寡欢,不像是打了大胜仗。   陈茗儿上前,轻轻敲了敲窗棱。   人影晃动,拉长又缩短,咯吱一声响动,陈茗儿往二道门处探了探头,沈则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拢着烛火,眉眼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夜深了,你不睡觉,趴窗户上吓人。”   陈茗儿缩了缩脖子,老实说:“我睡不着,出来看月亮,谁知你也没睡。”   听了她的话,沈则无意识抬了抬,吹灭了手中的烛台,“赶了这么多天路,还不累?”   “累,但是睡不着。”   陈茗儿攥着斗篷的下摆,眼睛四下打量,想找个能坐下说话的地方。   沈则看着她:“睡不着,想看月亮?”   陈茗儿迟疑了一瞬,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过来。”   陈茗儿心下突然敞亮,话也跟着活泼起来,“我这不是生怕犯了将军您的忌讳嘛,谨慎为上。”   沈则回头瞪她一眼,“不叫你用炭火,就这么记仇。冻着你了?”   言外之意是我这也没少送御寒的物件。   陈茗儿兀自笑了一声,“不是记仇,是从没见过你治军的样子,新鲜。”   沈则轻嗤一声:“有什么可新鲜的。\"   沈则把陈茗儿带到了前院的抱厦中,反手一指,“站这等我。”   他转身去屋里拿了块毛毡,一撩帘子,这姑娘缩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领口风毛衬着她那张原本就巴掌大的脸更小了,两只眼睛亮莹莹的,乖巧极了。   沈则心头猛地一阵酥麻,那些被刻意隐藏和压抑的思念终于找到了裂缝,一点点地渗出来。   是想她了。   沈则抖了抖手中的毛毡,铺开在泛潮的石板上,抬眼问道:“冷不冷,冷的话我给你生火。”   陈茗儿捋平裙摆在毛毡上跪坐下来,瞥眸看他:“不是不能用炭吗?”   “不用炭,我去灶间拿些柴火来。”   “那不得把我的脸熏黑了?”   沈则一撩袍角,人也坐下来,“看来是不冷。”   陈茗儿把怀里揣着的暖袋露出一角给他看,得意地挑挑眉梢:“我备着呢。”   沈则笑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略作停留,随口道:“你一来,雨就停了。”   陈茗儿突然想起什么,哦了一声,“你是不是打了胜仗?”   沈则斟酌须臾,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   “不是襄城大捷,还擒了宇文休吗?”   是不是胜仗,这还能有什么说法吗?   沈则搓了一把脸,手指摁了摁眼眶,跟陈茗儿又兴奋又疲惫不同,他是真的有些倦。   陈茗儿心下不忍,立即道:“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不必陪我的,方才我是看你屋里灯亮着,也没多想,就去敲了窗……”她越说声音越小,带了微微的懊恼。   “没事的,我也睡不着。”   沈则曲着一条腿,人往廊柱上靠了靠,因为困倦眼神有些慢,却少了些平日的冰冷,添了几分柔软。   陈茗儿鼓着腮帮子吐了口气,小声道:“我有话想问你,但又不知是不是该问,若是涉及军务机密你不便答我,便不用管我。”   沈则点了点下巴,“你想问什么,我听听看。”   陈茗儿看着他,“你打了胜仗,怎么看起来一定都不开心呀。”   “我刚才说了,我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胜仗。”   陈茗儿咬住嘴唇,不解道:“那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沈则淡淡一笑,微微摇头,叹道:“太顺了,特别是竟然能擒了宇文休,这不对,这不是他。”   “我还想一直想问你,”陈茗儿不自觉往沈则身边挪了挪,“楚国是不是有很厉害的人,你……”她舔了舔嘴唇,话没说完。   沈则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有浅淡的笑意,“你是不是想说,我怕他?”   陈茗儿胡乱地动了一下脑袋,像点头,又不像。   沈则抬头,人往后仰了仰,因为喉间拉扯,声音有些哑,“你听没没听过司空乾这个名字?”   陈茗儿吸了口气,“我听过,可他是……叛降之人?”   她最后收音的声音的时候,硬是拐了一下,成了问句。   但此句成问句便是杀头的罪。   那是皇上钦定的逆贼,是大梁朝最没有脊梁的少将军。   沈则听出陈茗儿言语中的迁就之意,不是迁就司乾,是在迁就他。   叛降与否,认与不认,说不清了。   沈则曲指敲了敲额头,声音有些发翁,“我和他一道师从夏侯沭,他是我师兄,我们同窗近十年。”   陈茗儿突然打了个冷战,她拢紧胳膊抱住了怀里的暖袋。   沈则笑笑:“你是冷还是怕啊?”   陈茗儿摇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哪一个。   “我的确有些怕他,我怕赢不了他,又怕赢了他。”   沈则闭上眼睛,终于感受到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13 23:43:48~2020-04-15 23:57: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域人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曙光、慕容狗蛋、3411760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域人 12瓶;琢月、Damascus 5瓶;hh鸡蛋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见沈则合了眼, 陈茗儿扯了毛毡的一角给沈则盖上, 轻声道:“外头凉,进去睡吧。”   沈则闭着眼摇了摇头,“我还想再跟你说说话。”   困倦来袭, 人的意志也被瓦解, 有许多平时说不出的话也就顺势说出口了。   陈茗儿挪了挪, 抱膝而坐,下巴抵在膝头磨了磨,低垂着眉眼:“还有一件事, 我一直想问你。”   “你说。”沈则虽没睁眼, 人却下意识往陈茗儿那边倒了倒。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又同他确认了一遍:“那我真问了啊。”   沈则眯了一只眼睛, 瞧了瞧她, 低笑:“我竟不知道你如此乖巧。”   陈茗儿也不在意他话中的揶揄,缩着指尖捋了捋唇边的碎发, 声音细细的:“事情关乎傅医正,我虽是觉得古怪, 但又知道不该问的,可又实在太古怪。”   她这一番小姑娘心思的糊涂话来回说,彻底把沈则热笑了。   沈则伸了伸胳膊,转头看她:“你看出什么古怪来了?”   “先是太子突然叫傅医正来荆州,我就看不明白,”陈茗儿捏着手指,仔细道:“离京前医正特意嘱咐我不叫我跟任何说, 连贵妃娘娘也不能说,然后这一路上都是太子的近卫护送,又是我们人都到了才传了信给你,我看不懂。”   沈则点了点头:“还有吗?”   “还有啊,就是傅医正听到襄城大捷的消息后,就一直不说话,脸色也很不好看,”陈茗儿深吸了口气,又抿了抿唇,小心道:“她跟我说过,她心里曾有个人,可那个人死了千百回,我在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   沈则听着她说话,动了动下巴,淡道:“是司空乾。”   虽然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可真听到沈则亲口说出来,陈茗儿还是恍了神,“那太子叫她来,是何用意啊?”   沈则抬眼反问:“你说呢?”   陈茗儿慢慢低下头,认真回想着:“所以太子才要瞒着你,不叫你知道,因为你不愿意这么做。”   “两国交战,与私情无关,”沈则提了提嘴角,“若论私情,我也有。”   “同窗情谊吗 ?”   “不光如此,”沈则沉了沉眼皮,“他救过我的命。”   陈茗儿总算知道沈则为什么夜不能寐了,可她又不懂了,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叫沈则来打这场仗。   沈则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解释道:“正因为我与他同窗,最为了解他,才最适合出战。而我,”他吐了口气,“我身后是大梁的江山和百姓,我别无选择。 ”   陈茗儿招不出再能安慰他的话,只伸出手在他垂在膝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却被沈则反手一把攥住,片刻,又松开。   他低着头,不敢看陈茗儿。   “我……”陈茗儿张了张嘴,终是放弃,“我不知道说什么。”   沈则摇头他:“你什么都不用说。”   你只要陪我坐着就好。   可陈茗儿急切地想要做点什么,猛地问他:“你,你想不想喝酒?”   沈则先是一愣,旋即笑了:“你不必陪我。”   她能问出这句话,已叫他心头怦然。   姑娘执着地看着她:“可我冷,我想喝。”   沈则挑眉:“真喝?”   陈茗儿用力点头:“喝!”   “成,喝。”   沈则腰部发力,直接站了起来,伸手去拽陈茗儿,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近,月夜冷风混着她发丝的澡豆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连着几晚都没睡,沈则这会儿本就慢半拍,竟攥着手腕把人往怀里扯了扯。   陈茗儿不着意,身子一晃,撞上他的胸膛,她伸手一推,倒也没恼,只是笑他:“你还没喝酒呢,怎么就装醉呢?”   沈则低下头,微热的呼吸扑洒在陈茗儿耳畔,他说出的话也是滚烫的,“我的心意没变,你的呢?”   亲眼见她对闵之的冷漠,沈则心里那些念头,压下又浮起。   陈茗儿退后一步,“我为什么要变?”   沈则笑笑,丢开她,转身往屋里去,边走边道:“这就是还没变。”他一手打着帘子,一手揽过陈茗儿的肩膀往里一推,懒懒道:“眼下不得空,总有叫你改心意的时候。”   陈茗儿哼一声:“怕不见得。”   同沈则斗嘴,她总是格外在行。   沈则又只能笑,去了里间拿了一小坛君子,摇了摇,“这是那日我同闵之喝剩下的。”   “用残羹剩酒招待我?”陈茗儿不买账,“这还想叫我改心意?”   沈则看她一眼,语气玩味:“我只带了这点,本也不是为了招待你。”   陈茗儿自然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并不答话,只一门心思用热茶去烫酒盏,嫌弃道:“你这里来来往往的,也不知谁都用过。”   沈则另拿了一只给她,“这只就我用过。”   陈茗儿不接,“怎么你的我就不嫌弃了?我一样嫌弃。”   沈则蹲在她身边,闷笑两声,“这怎么出了京城,你的嘴是越发厉害了。”   他这么一说,陈茗儿也觉得这会子自己的话连珠炮似的,不好意思地挽了挽耳发。   谁知沈则却道:“这样挺好。”他把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搁,“新的,你用吧。”   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她,先前她喝茶的时候抹了一把茶盏的边缘的小动作,他记下了,这茶盏是专门给她留的。   听他说是新的,陈茗儿仍是凑到烛台下认真查看一半,这才放心用了。   她这机灵的模样惹得沈则摇头直笑:“真是女子难养。”他却也知道,她这会儿有意无意地同他笑闹几句,无非是想惹他少许开怀。   一开塞,酒香浓郁,陈茗儿凑到跟前嗅了嗅,“果然是好酒。”说着就想要抿一口。   “慢着。”   沈则捏着酒盏躲开,“等温温再喝。”   他不知从哪找了只碗,倒了热茶水,再放了酒盏进去。   陈茗儿心疼得直咬牙,“这酒热可不得。”   “什么热不得,”沈则道,“疼得起不来身的时候都忘了?还贪凉。”   陈茗儿怎么都想不到沈则竟是惦记着她小日子时肚子疼的事,红着脸愣了半天,才小声接了一句:“我好多了。”   “那也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等了稍许,沈则把温好酒递给陈茗儿,又把另一盏也搁进了热茶里,“我也喝热的,成不成?”   陈茗儿还是不领情,“这又是何必呢。你同我一起暴殄天物,难不成就不是暴殄天物了。”   沈则无奈:“你哪来那么多歪理?”   不过这酒温过之后,入口到底没那么冲了,陈茗儿喝了一大口,暖流涌入,浑身都舒展了,脸蛋上立马泛起娇艳的霞色,在晃动的烛火之下,更显朦胧动人。   “好喝呀,”陈茗儿伸出指尖去捻唇角,竟又含进嘴里吮了吮,连一滴都舍不得浪费,“可惜没有下酒菜。”   见她咬着自己的指头,小馋猫一样,沈则忍不住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起身拿了一包炙牛肉来,拆开来放在陶案上。   这是下午他叫杨平去给陈茗儿买蜜果,杨平做主给他买的,他也没动,一直搁着,这会儿倒派上用场了。   “哎呀,”陈茗儿忍不住惊呼一声,伸手撕了一小块,小口小口地嚼着。   这些日子沈则的胃口一直不大好,吃也行,不吃也不饿,这会儿看着陈茗儿吃,肚子竟咕的响了一声。   陈茗儿讶然看他:“你饿了是不是?”   沈则嗯了一声,也揪了块肉扔进嘴里,囫囵嚼了两下就咽了。   “那你再吃呀。”陈茗儿往他手里塞,随口问:“你晚饭没吃吗?怎么饿得肚子都响了?”   沈则又吃了一块,咽了一口道:“那会还不饿。”   “你这又是不困,又是不饿的,铁打的也受不住啊。”   陈茗儿拧着眉,故作严肃,奈何声音又柔又软,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沈则又温了一轮酒,淡笑:“这不看见你就饿了嘛。”   这话乍听怪怪的,陈茗儿却也没深究,她其实是有些小酒瘾的,酒量虽然差,却总是贪恋酒酣上头后那点朦胧的快乐。   她抿一小口酒水,再吃一口牛肉,好不惬意,沈则久不见她笑脸,索性叫她饮个痛快,就一趟趟给她温酒。   也不过五六杯,陈茗儿的笑就带了醉意,指着沈则,嗔他:“你从前明明是不喜欢我的。”   冷不定把这喜欢不喜欢地摆到面上来说,沈则反有些不自在,他又没醉,说不出混账话,只能敷衍着噎她:“现在我就喜欢你了?”   “我知道的,”陈茗儿嘟着嘴,“哪怕你承认我都是知道的。”说着话,她忽地垂下眼,带了哭腔:“但是太迟了,又太难了,我也不是我了,总想躲起来。”   沈则也听不懂她这些醉话,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道:“又是笑,又是哭的,酒品可不太行。”   酒劲上头,陈茗儿两只眼对在一处,愣愣道:“沈元嘉,等我能也救你能护着你了,等我不再是只能任人欺负,等我也能像傅医正那样,不谈长相门第,只因为她是这个人,她有这个手艺,人们就敬她,礼待她,等到了那个时候啊,你就娶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下一章的高能是啥,想想就激动~~~~感谢在2020-04-15 23:57:00~2020-04-16 23: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桃桃momo呀、琢月 5瓶;艳031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陈茗儿颤颤巍巍地说完这一番话, 不等沈则有反应, 人就直直地栽在了他怀里。   沈则顺势揽住她的肩膀,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笑得无奈:“是刚说完就打算不认账啊?”   陈茗儿闭着眼睛, 呼吸微喘, 人往他怀里蹭了蹭, 喃喃道:“没……有……不认……”   话说得迷迷糊糊,沈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到的那几个,想把怀里的醉鬼摇醒叫她签字画押, 可人家呼吸渐起, 连乌睫都不抖了,可见是睡老实了。   把别人搅得不上不下, 自己反倒睡得踏实。   像是气不过, 沈则抬手捏捏了她的脸蛋,明明没使劲, 一松手,却还是留了一道淡淡的红痕。眼下已经到了后半夜, 沈则脑子也胀,盯着那道红痕不免想到她身上别处,岂不是更经不起折腾。   脑中念头浮动,身上也跟着烧起来。   沈则长吁一口气,右手从她膝下穿过,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安置到自己的榻上。原本还起了一刻的念头,想把她送回去, 一则是外头冷,她喝了酒再受风,怕是会病,二呢,也是想着傅婉仪还在房中睡着,他若是进去,吵着她不说,也不方便。   陈茗儿睡相倒是乖巧,手臂抱在胸前,曲着腿,蜷缩成一团。沈则托着后脑将她歪着的脖子正了正,提了被角盖在她胸口,起身放了床帐。   陈茗儿占了里头的床榻,沈则只能在外间的小榻上栖身。说来也怪,前些日子在床榻上都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这会儿缩手缩脚地窝在小榻上,稍一翻身就能掉下去,倒是枕着手合眼就睡着了。   天刚亮,杨平照着以往的时间送水进来伺候沈则擦洗,发现他人双手抱在身前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南窗下的小榻上。沈则身形高大,这模样着实是有些委屈。陶案上酒盏散乱着,酱牛肉吃了一小半,看来昨儿是趁着大伙儿都睡了,偷偷喝酒来着。不过有些日子没见他睡得这么踏实了,杨平心里反倒高兴,赶紧蹑手蹑脚地关了门退了出来。   闵之也才收拾停当,负手站于廊下,见杨平端着水盆过来,抬眼看过来:“沈元嘉这是还没起?”   “闵大人早,”杨平点头问好,才道:“还真是奇了,自来荆州就没见过将军睡到这时候。”   闵之勾唇淡笑:“襄城大捷,自是能睡个好觉。”他抬抬下巴,对杨平道:“你去吧,叫他歇歇。”   这一回,沈则是派手下的副将管温书偷袭襄城,破城之前连杨平都不知晓此事,兵贵神速,他把所有人瞒了个结结实实,自己心里的弦绷多紧,可想而知。谁便睡吧。   结果一直到了用早饭的时候,沈则房中仍是一片安静。   傅婉仪从后院过来,看见杨平鬼鬼祟祟的,凑到他跟前一拍他肩膀,“你干什么呢?”   杨平吓了一声,倒吸了口气,指着屋里道:“将军还没起呢,我担心他是不是身体出了岔子。这好半天连个姿势都没换。”   “怎么,偷偷摸摸打了个大胜仗还能高兴得生病不成?”傅婉仪伸手就要推门,“我找他有事,茗儿不见了。”   其实沈则早醒了,只是刚一睁眼就想起陈茗儿在里屋睡着,外头天光大亮,人来人往的,他倒是不怕什么,姑娘脸皮子薄,这会儿从他房里出去了,不清不楚的。索性不如再等等,等到日上三竿,别人即便瞧见了也不会想到她夜里是睡在这里的,也就不会多嘴了。   听到杨平跟傅婉仪在门口嘀嘀咕咕,沈则只觉得脑仁疼,硬撑鼻炎装睡,一副天塌下来也打算醒的模样。   “沈元嘉,你这是?”   傅婉仪搡了他两把,见没反应,索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嘴上道:“你这铁打的身子不会是……”后头刻薄话还没说出口,傅婉仪循着余光往右一转,噎了一口:“茗儿?你怎么在这?”   沈则闻声擎身,见陈茗儿捏着后脖颈睡眼惺忪地从里屋出来。她是真的才醒,又饮了酒,姿态不觉得地带了些娇憨的慵懒,眼下虽谈不上衣衫不整,但到底是没梳洗,绝对能叫人胡思乱想些这屋子里的可能的千般婀娜,万般旖旎。   傅婉仪指着陈茗儿,再转过头来看看终于从榻坐起来的沈则,瞠目结舌:“你们这是?”   杨平则吓得赶紧垂头盯着自己脚尖,眼神半点不敢挪。   陈茗儿揉了揉眼睛,倒是也没臊,抬手指了指陶案:“我许是喝多了。”   “那你们……”话说到一半,傅婉仪先瞪杨平:“你出去。”   杨平巴不得赶紧走,傅婉仪话音才落,他立马窜出去好几步,谁承想,一撩帘子被闵之给顶了回来,杨平又连连后退两步。   “沈元嘉啊,虽然说你打了个胜仗,也不能,”待看清屋里的境况,闵之脸上的笑意一抖,神情变得极微妙:“也不能睡着不起啊。”   沈则看了一眼陈茗儿,淡道:“先回去吧。”   陈茗儿捋了捋头发,并无半点慌乱,竟然还惦记着把没吃完酱牛肉给顺走了。   这才叫出其不意,沈则怀疑陈茗儿是不是读过兵法,他抿着嘴唇,强忍着没笑。   陈茗儿这一走,傅婉仪跟杨平也一声不吭地赶紧溜了,只留下沈则跟闵之。   沈则没着急言语,他自是觉得犯不上同任何解释。   闵之脸上的笑意是彻底退了,却仍是端着姿态,“我来贺你襄城大捷,昨日你这里人进人出,我没顾上。”   沈则一面理袍衫,一面道:“你当真觉得这是赢了?就无半点心虚。”   沈则哦一声,随手捞了捞衣袖,淡声问:“怎么?有不妥?”   “尚看不出又什么妥,但你别忘了,”沈则看他一眼,“那人是司空乾,宇文休能这么容易被我擒了,总觉得不对劲。”   “你也太过谨慎,”闵之走到陶案旁,扫了一眼案上的狼藉,徐徐道:“人都在你手里了,还能有什么不对劲。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捂脸)   大噶放心,欠大家的更新我下周一定会补齐的 第35章   沈则抬手正发冠, 手下动作不停, 语气平淡:“你有话不妨直说。”   闵之甩袖往陶案前坐下,手指在已经空了的酒坛上轻敲两下,声音清脆。   他轻轻一笑, “看来我是得有话直说了。”   听到这句, 沈则正色看他, 道:“那有些话我不妨提前告诉你。不管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人,茗儿,我是不打算放了。”   闵之神色微滞, 竟不择言问道:“你和她是不是已经?”   话一出, 他就后回来。他词汇显然已经沈则的毫不遮掩逼得无措,问出的话也失了水准。   沈则面色沉静凝他须臾, 叫他心虚更甚, 才开口:“本与你无关,但为她女子声誉, 我可以答你。我没有,也不会。”   闵之胡乱在额前摸了一把, 眼底冒出怒色:“与我无关,你真以为此事与我无关?”   沈则挑眉看他,不是讥讽,“你想听什么?”   这话沈则问住了,他想听什么,听他的歉意,还是想逼迫他隐忍自己的心意前者他不配, 后者他得不到。他太了解沈则,荆州相见那晚共饮,他就知道沈则已不打算再瞒,至于歉意,舍他的是陈茗儿,把陈茗儿送到沈则跟前的是他自己,他怪沈则什么呢?把羊送到狼口,还要怪狼吃了羊吗?   沈则有些糊涂了。半年前他离京的时候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他是不是太过自私,自己做不了决断,便想着叫沈则替他做决断,如今却又要反过头来怪沈则做的决断不合心意吗?   闵之闭了闭眼,手指捏在一处无意识地摩挲着,忍着喉咙的艰涩,平声道:“你底气之足,是因为心内认定,你能护她,而我不能,可我若告诉你,我能呢。”   沈则起身走至闵之身侧,语气沉沉:“如果你能,你离京赴峡州时,又怎会愿意将她交与我。”   一针见血,直直地戳到闵之内心的懦弱和窝囊上。   闵之静默半晌,垂首低喃:“你说的对,这是我该得的,只是,”他忽地抬头,眼中的迫人的光,“沈元嘉,你什么时候都能护着他吗?我指的是,如果有一天,你的前程,你唾手可得的大将军之位,你沈家四世满门的荣耀,都有可能逼迫你做决定,你会如何?你仍会选择她,不管为之付出什么代价,都会选择她。是这样吗?”   闵之下颌紧绷又似乎是笑着,眼底情绪翻滚,整张脸带着一种扭曲的怖感。   沈则撩袍蹲下,小臂搭在膝头,冷声问他:“你说清楚。”   闵之狠狠地笑了一下,“你也不敢做这样的承诺,是不是?”   沈则人又往前逼了几分,眼神凌厉,如审讯犯人一般:“闵心远,我知你不会信口,你把话说完。”   “沈元嘉,”闵之被迫仰脖看他,“人都有苦衷,我也是。我知道你有时候看不起我,厌恶我的虚与委蛇,又对家里人言听计从。你横冲直撞,自有太子、皇后、甚至陛下为你撑腰,谁能奈你何?不是什么人都能像你一样孤勇,究其根本,他们也许并不是真的怯懦,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则静静听他说完,微微垂了吹眼,轻声:“你这番话就看得起我了?你不如直说我不知疾苦,站着说话不腰疼。”   闵之笑一声,“你腰疼吗?”   京城官场,天子近臣,哪个不是如履薄冰,闵之着实已算其中肆意的,他却仍是贪心不足。   沈则倏然起身。   “我不浪费时间同你说这些,你若能想通,就把你藏着的话说完,若是想不通,便自个儿憋着。”   他一字一句说得重,话说完,猛地叫杨平,“端水进来。”   _   秋英亲自将薛怡芳送到景和门,躬身道:“夫人,前头奴不便过去,夫人路上当心。”   薛怡芳侧首往远处瞧了瞧,却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伸手捻掉一片不知什么时候粘在秋英肩头的枯叶,“姑姑的肩上落了片叶子。”   秋英忙后退两步,“夫人叫奴名字就好,折煞奴了。”   薛怡芳笑笑,“你年岁比我大,你入府伺候娘娘那会儿,我还没嫁过来呢,叫你一声姑姑,也是应该的。”   秋英摇头,“到底是尊别有别,夫人您和善,奴却不敢僭越。”   “这话就生分了,”薛怡芳拉着秋英往墙下躲了躲,似是不经意道:“太医署那个长得眉清目秀还有几分像娘娘的那个医女,这几日怎么没见着啊。我瞧着娘娘也没大好,还是该叫人小心伺候着。”   “是。”秋英双手交叠,恭顺道:“娘娘前几日接连吃药,行针,也的确是受了不少罪,缓上几日,还是得精细着调养。”   薛怡芳深吸一口气,心下急躁,“我瞧娘娘倒是挺中意那姑娘的,留着与娘娘作伴也好,难得投缘。”   “娘娘的为人夫人您也知道,她哪里肯向陛下开这个口,到底是太医署的人。”   “娘娘谨慎我知道,”薛怡芳摁了摁秋英的手腕,温然嘱咐她:“你也得劝劝,这左不过都是顾着娘娘的身体,留在身边跟在太医署还不是一回事。”   秋英点头应道:“夫人说的在理。”   兜了半天圈子,秋英这头滴水不漏,薛怡芳彻底失了耐心,直接挑破:“我呀,我瞧着贵妃娘娘喜欢那医女,都胜过亲骨肉的,这回来我原本还想着出了个馊主意呢,”她掩唇,咯咯假笑两声,“我呀想劝贵妃娘娘认她做个义女呢,你说是不是馊主意。”   秋英只陪着笑,并不说话。   “只是这回来,竟没见过她姑娘,我心下想着是不是她惹了娘娘厌烦,可这姑娘做事利索,又不多话,想来也不会见罪于娘娘,是吧?”   自上回贵妃叫她留意着薛怡芳,秋英就对她多了几分防备,话不往实处落,只打太极,“莫说这伶俐的,就是粗粗笨笨的,贵妃一向也是宽厚。”   薛怡芳是用力提了口气,再不要一丝的遮掩,“傅医正连同这医女这几日都不再太医院当值,明知道贵人这里离不开人,可别是有人耍什么心眼子,误了贵妃的身体。是不是该叫陛下过问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赶紧写到从荆州回来虐渣渣啊 第36章   苏贵妃见秋英皱着眉头回来, 将手中的茶盏朝着她晃了晃:“我茶都喝了两遍了, 你才回来。”   秋英闻言,眉头皱得更深,“夫人她拉着奴又问了好些话, 都是有关茗儿姑娘的, 听得奴云里雾里的, 竟还说出什么娘娘中意茗儿比之长宁公主更甚这样的话来,又说原本还想跟娘娘提认了茗儿姑娘做干女儿。奴说句实话,侯夫人这些年常来常往的, 说话做事都是妥帖谨慎, 怎么这些时日像失了魂似的,说话做事都颠三倒四的。”   苏贵妃听着秋英说话, 凝神细思, 薛怡芳近来行事的确是反常,而这反常又的确是从她见了陈茗儿才开始的。   “秋英, 你刚才说,薛怡芳她说我中意茗儿长宁更甚?”   秋英点头, “是,奴婢在想,是不是因为长宁公主同茗儿姑娘年岁差不多,公主这些时日又因为婚事同陛下和娘娘不愉快,所以夫人才过分忧心了。”   苏贵妃握着茶盏,感受着指尖的淡淡暖意,轻声道他:“仔细想来, 薛怡芳的确是对长宁格外上心。”   “可不是嘛,”秋英道,“这些年夫人对公主也真是无微不至,作为舅母那的确是没得挑。奴就想到自己的舅母,从前在家里,哪怕奴多吃一口,她都必得又大又骂闹得鸡犬不宁。这么一比,侯夫人哪里像舅母,许多亲生母亲都尚做不到如此呢。”   苏贵妃眉心一跳,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秋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奴失言,请娘娘责罚。”   “我不是怪你,”苏贵妃轻轻摇头,“我是觉得你说的有理。她一直就对长宁格外关心,又因茗儿过分不安。当年,我生下长宁前一日,薛怡芳也生了个女儿,后又说胎里不足夭折了。长宁早产,她的女儿足月,怎么就她的女儿胎里不足了呢?”   秋英看着苏贵妃陡苍白的脸色,艰涩道:“娘娘……您这话是?”   苏贵妃定定地望着秋英,突然道:“当年那几个稳婆,你想法子给我找找,但我就怕已经找不到了。”   秋英被这句话吓得腿软,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   苏贵妃也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人往后靠了靠,声音轻飘飘的,“这个疑影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你知道为什么多年我明明心里怀疑,却始终不敢深究,不敢彻查吗?”   秋英摇摇头,忽又点点头,心疼道他:“奴知道,娘娘心里苦。”   贵妃仰面深深地叹了口气,欲哭无泪,“我害怕即便我费尽心力查出真像,也只是我的女儿已不在人世了,因是我,是我不中用,不能把她带到这世上来,是我身子太弱,我的孩子我一个都保不住,秋英,我太害怕了,哪怕长宁不是我的女儿,我也……也想骗我自己,是我太懦弱呀……我错了……茗儿的出现或许是老天爷给我提的醒,哪怕我的女儿已经不在了,她也值得我为她哭一场,得叫她认祖归宗啊。”   —   沈则派去偷袭襄城的副将管温书亲自押解宇文休回江陵城,恐夜长梦多,丝毫不敢耽搁,进城的时候天还没亮。   沈则尚在睡着,听说管温书回来了,即刻起身,披了件外裳就出来见他。   管温书拱手抱拳;“末将叨扰了将军。只是宇文休实在狡诈,不把他押回来,属下实在不放心。”   沈则摆手叫他坐下:“襄城一战你打得好,擒了宇文休是意外之喜,他还安分吗?”   “安分,”管温书接过杨平递来的茶,“不过他越是安分属下心里反倒越是不安。”   沈则拽了拽挂在肩上的衣襟,目光沉郁:“他怎么个安分法?”   管温书咳了两声,哑着嗓音道:“属下原本以为他会自戕以死明志,缴了他的械后,又担心他绝食相逼,谁知他吃喝不误,只说要见将军您,此后便一言不发。”   沈则沉吟须臾,又问:“路上呢,顺利吗?”   “顺利,”管温书迟疑道:“其实破城当日,宇文休并不是没有退路,是他没有退。虽然擒了他,但属下心里也总是不踏实。”   沈则伏在案头,曲指一下下敲着自己的额头,低声自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管温书又猛地咳嗽了几声,他狂灌几口茶水去压,喉咙间却总是干涩难受。   沈则抬眼看过来,沉声道:“你连日奔波辛苦了,先去歇着,我改日再找你喝酒。”   “好。”管温书起身,揉了揉胸口:“我这两日是着急上火,这下把宇文休带回来了江陵,便好了。”   虽然外头还是乌漆嘛黑,沈则已是睡意全无,他将披着的外裳穿好,对杨平道:“跟我去看看宇文休。”   沈则上回见宇文休是七年前,彼时他还只是司空乾身边的一个小副将,而此刻,那时的敌依旧是敌,那时的友却也成了敌。   宇文休被关在相邻院中的柴房内,看得出管温书很谨慎,派重兵把手,个个都是精锐。   沈则扬了扬下巴,“开门。我要见他。”   铁链沉重,在夜色中发出的声响无端端他地泄露了心虚。   咯吱一声木门推开,宇文休对门而坐,似已料到有故人前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小灯,沈则接过杨平手中的灯笼,挑至宇文休身前,他衣冠周正,面上无伤,身上没有丝毫挣扎过的痕迹,正如管温书说的,宇文休能退,但他选择自投罗网。   “看够了么?”宇文休抬起双手,姿态闲闲:“你看看给我的这副镣铐,宁远将军的手下是不是有些太看得起我了。”   沈则凝眸看他,唇角勾起一瞬,“不战而降,宇文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宇文休哼笑一声,将双手重又砸向桌面,“襄阳城破,我战与不战,都已是死局,刻苦再战。”   “哦?”沈则缓缓一笑,在他对面坐下,“如此说来你是诚心叛降?”   虽是成王败寇,宇文休的气势却是半点不减,狂道:“我是真的敢降,但不知将军你敢不敢信啊?”   沈则仔细观察着宇文休的申请变化,此时此景,他的确太过放松,不像是演出来的。   见沈则不语,宇文休朗笑出声,更是咄咄逼人,“你还真是被司空乾吓破胆了,连他败了你都不敢信?”   听他提起司空乾,沈则面色一变,转而问道:“师兄好吗?”   宇文休眼角张狂的笑意未散,讽刺道:“你肯尊他一声师兄,他却未必肯认你这个师弟。你不会还当真期望司空乾能顾念着那点所谓的同窗情分,对你手下留情吧?”   沈则双手交握撑着下颌,直视宇文休的眼睛,“看来你跟着师兄也不太顺意。”   “顺意?”宇文休赫然冷笑,“我同司空乾从前原本就是水火不相容,即使现在同朝效力,我是为国运,他是为私仇,怎可同日而语?”   沈则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只是这私仇能让人更狠,更毒,而国君自然更喜欢这位比你更狠,更毒辣的孤人?他无牵挂,一心只想复仇,而你,追名逐利,自是不可与他同日而语。”   宇文休磨了磨后槽牙,无所谓地一笑:“这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我倒是想看看,没有了我宇文休,他一个连宫门都出不了的残废之人又能做什么。”   沈则仔细观察着对面的人,这半晌,他的言语、表情都没有丝毫的漏洞,面前的宇文休俨然是个被嫉妒蒙了眼的失宠旧臣。   见了宇文休出来,沈则一路沉默不语,直到快进房门才突然回头问了杨平一句:“你觉得宇文休的话可信吗?”   杨平慎重道:“也不是不能信。”   停下脚步,沈则忽而一笑,“那你说,司空乾到底是想让我信,还是不想让我信?”   杨平张了张嘴,答不上来。   沈则索性也不进屋了,在院中坐下,既是同杨平也是同自己分析起利弊来,“宇文休恃才放旷又心胸狭窄,他自诩为楚立下赫赫战功,定是不愿居于师兄之下,但他与师兄之间究竟割裂到什么地步,才能叫他置楚之国祚于不顾?”   杨平顺着沈则的话往下细想,又生疑心:“可若只是仿周瑜打黄盖,叫宇文休假降,这招数又岂非太过小儿科?”   “你说的对啊,旁人走棋,走一步看三步,师兄走一步许能看出三十步,”沈则手指曲起,无意识地叩在石板桌上,眉宇紧蹙,“他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呢?”   见沈则忧愁得厉害,杨平在一旁小声道:“又会不会真的是宇文休说的那样,司空乾……败了?”   沈则笃定:“不会。一定不会。”   两人正说着,突然见管温书身边的卫忠神色慌张地从门外进来,见沈则正在院中坐着,也不近身,急忙拱手道:“将军,管副将他,吐血了。   “啊?”沈则腾地站起来,“我才见过他,刚才还好好的,我去瞧瞧。”   卫忠急忙后退两步拦住沈则的去路,急道:“将军留步,管副将不光吐血,身上还有生了瘢疮,看着实在不大好,末将担心惹到将军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是个大剧情了,今天的不肥,明天双更~~~感谢在2020-04-19 23:41:24~2020-04-21 23:0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梁www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理你 50瓶;0912monica 5瓶;伊人不化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双更合一   沈则到的时候, 军医已替管温书诊治完毕, 仍是拦着没叫沈则进屋,回话的时候又特意同他隔了一人的距离。   沈则抬手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你离我这么远, 这病传染?”   军医搭手行礼:“说实话, 卑职并不十分确定这病是否传染, 因为卑职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体肤起水泡有伴血疮,既像天花又像是疥疮,而脉象中又现结脉, 说明血行无力, 心肺受损,脉来缓慢, 歇停又多, 此病伊始便为重症,凶险万分, 所以为防万一,还请将军不要近身探望。”   沈则心头一沉, 又问:“管温书先前押送宇文休,走的多是山野小道,有没有可能是虫蛇叮咬?荆州多山,草木繁盛,有许多别处不见的飞虫,或能伤人于未知?”   军医颔首:“将军所言极是,卑职也有如此猜想, 只是眼下管副将人事不省,有许多话实在是无从问起。”   沈则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又松开,最终道:“你尽全力,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从管温书处回来,也不管天还没亮,沈则奔到陈茗儿和傅婉仪的住处。两个姑娘听到砸门,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听沈则话说到一半,才陡然清醒。   傅婉仪用凉毛巾揉了把脸,当即对沈则道:“我先去看看,你派人查,查管温书这几日的饮食,再留意他身边的人这几日有无症状,便可确定这病是不是传染。”   沈则转头对杨平道:“先把管温书身边的人另行安置起来,一应吃食用具单独分开,派专人管理,旁人都先不要插手。”   傅婉仪用下巴点点陈茗儿,对沈则道:“你给她也重新找间屋子,别让她跟我住一起,病情不明,以防万一。”   “不用麻烦了,”说话间,陈茗儿已经学着傅婉仪样子将丝绢绑在脑后掩住了口鼻,声音不大但态度坚定,“医正,我跟你一起去。”   “茗儿,你还是……”沈则一顿,到了嘴边的话成了,“你还是要小心。”   论私心,他当然是想拦住陈茗儿,可当着傅婉仪的面,这么厚此薄彼的话他不能也不应该说出口。   傅婉仪没在意沈则此时的纠结,朝着陈茗儿连连摆手,“不是偏私你护着你,只是这个时候自然是越少的人去接触越好,之后若真是需要你了,我自然也不会叫你闲着。”   听沈则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心里确确实实舒了口气。   杨平带着傅婉仪快步往管温书住处去,沈则特意慢了两步,他拉住陈茗儿小声嘱咐着:“我一会儿给你换个住处,你这几日别乱跑,就在屋子里待着。”   陈茗儿点点头,又不安心:“那你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一定告诉我,我不想一个人躲着。”   “放心吧,需要你的时候我自会上门。”   沈则轻轻捏了捏陈茗儿的肩膀,露了个笑给她:“不知怎么,突然出了事我心里反倒踏实了。”   他这话说得无奈又悲怆,听得陈茗儿心头蓦地一酸,伸手拂去不知何时落在他肩头的枯叶,轻声道:“你也要顾好自己啊。”   沈则提提嘴角,“成,你个糊涂丫头还知道关心我了。”   陈茗儿幽怨地看他一眼,“听到没啊。”   “知道了,”沈则点头,嗓音温柔逗她:“觉不觉得你自己越来越有小媳妇的样子了。”   话说罢,也不傻等着她骂自己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朝着陈茗儿摆了摆手,意叫她安心。   这是第一次,陈茗儿见他走出后回头。   -   这边管温书的病情没有进展,军中零零星星又有士兵病倒,症状同管温书的一模一样,人数虽还不算太多,但也足够人人自危。   且不管是傅婉仪还是随同的军医抑或是江陵城中名号响当当的郎中,一时之间,谁都拿不出对症的方子,只能先依照老的法子,以柴胡降体热,又以连翘、金银花、绵马贯众、鱼腥草、广藿香、大黄、红景天、薄荷脑大锅熬煮汤药,清瘟解毒,宣肺泄热,病情虽能得一时的控制,却难有成效,稍有不慎便又是高热反复,且一次更甚过一次。   染病的无一例外都是同管温书一道偷袭过襄城的,沈则看着手中报上来的名单,心里忽觉不妙,“派人快马去襄城,看看城中是否也起了类似的热症。”   荆州守将江夏闻言,神色突变:“将军,您的意思是这病是从襄城起的。”   沈则终于吐一口气,浑身竟得以一丝松懈,“如果是这样就说得通了,宇文休已经知道襄城中闹了时疫,所以他才降的这么痛快,此时降才是胜。襄城此时或许已经大乱,我们攻下的不过是个烂摊子。”   江夏大骇,“不仅如此,管副将及手下将士还会将热症带回江陵,如此人人相传,我军自溃,可眼下我们并无医治热症的方子,不如趁着病症还未波及开,属下带着一对人马攻过江去,攻其不备。或许还能有转机。”   “不急,即便真要正面开火,收了他这么个大礼,我也得礼尚往来。”沈则瞥了一眼更漏,“你们先回去歇息,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吃好睡好,不要乱。”   他语调沉静,将这一室的躁乱抚平不少,众人鱼贯而出,只剩杨平。   沈则抬眼看他:“你也回去吧。”   杨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只见沈则摆手,“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下去吧。”   自那日清晨分开,陈茗儿就一直没再见到傅婉仪,也不见沈则,就连杨平都没碰到。她心下知道情况一定严重,而自己闲在这处,除了干着急什么忙都忙不上。这会儿,她眼巴巴等着将军值房中的人散了,直到最后杨平最后也退了出来,她才上前轻叩房门,一连敲了好多下,才听见沈则嗓音沙哑道:“进来吧。”   沈则撑着额头坐在案后,听见门响,头都没抬,便知进来的是她,低声道:“不想应你是想叫你回去,你怎么这么执着?”   陈茗儿回身小心掩上门,搓了搓手,“我屋里都生火盆了,你这里怎么还是什么都没有?”   沈则揉着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低声道:“不怕冷,怕热。”   陈茗儿走近两步,见他眼中全是血丝,心口揪着疼了一下,却又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   “我听说染病的将士越来越多,我不能再闲着了,明日起我想去帮傅医正。”   沈则一下下摁着胀痛的眼角,哑声道:“我不想同意。但若是不同意,又是轻看了你。你去吧,只是一定要多加小心。”   陈茗儿嗯了一声,将他手边的浓茶泼了,“你是不是又连着几日没睡?”   沈则抬起头,见她好看眉眼全是小女儿的嗔怒,连日紧绷的神经终得一日松弛,他将手心摊开在桌上,不说话,只看着陈茗儿。   陈茗儿愣了愣,不理他伸出来的手,反去捉他的额头,“我给你按按,傅医正教过我的。”   沈则就着她的手侧了侧身,两腿分开,一只胳膊仍搭在桌案边上,差不多是陈茗儿圈在了自己怀里。   陈茗儿垂眼仔细瞧他,除去疲惫倒不见许多忧愁。   “你有应对之策了吗?”   沈则闭着眼睛,声音发翁:“还没有。”   陈茗儿手下用力,声音仍是又细又轻:“之前襄城大捷的时候你说心里不踏实,这场疫病是不是就是你的不踏实。”   沈则慢吞吞地笑了一声,“茗儿,你真的聪明。”   “那傅医正她们也没有办法吗?要不要传信回京,再找郎中来?”   沈则握住陈茗儿的手腕,将她的胳膊拉下来,仰头看着怀里的人,“茗儿,我同你说实话,我怀疑这病就没得治。”   陈茗儿瞪圆了眼睛,“那你的意思是要坐以待毙。”   “你看,”沈则道:“比这病更可怕的,是恐惧。就像你此刻的恐惧。其实加上荆州的守兵,我们有十二万人,去过襄城又回来的不过三千,而这三千人多数又在江陵的卫军中,想要将他们隔开剔除并不难。”   陈茗儿听的迷迷糊糊却又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司空乾是要乱你的军心?”   “是,又不是。”   沈则右手握拳撑住口鼻默了一瞬,才道:“偷袭襄城是我下的命令,城虽攻下,却是残城,管温书和其他将士也要为一场胜仗而丢性命,这一切的拳头,那个做决定的人,是我。”   “这不怪你的,”陈茗儿急着劝慰沈则,连声急切道:“你不要怪自己,你怎么能把这些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啊?”   “我可以这么想,道理或许也是如此,但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因我一时的决定而丧命,若说不锥心,是不可能的。”   沈则握着陈茗儿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前,轻声道:“司空乾是要诛我的心。”   这是沈则第一次当着别人的面没有用师兄来称呼他。   沈则抬眸,眼底清亮:“他这样的法子我不是不会,是不耻,他以前也不耻。这是用草菅人命卖弄聪明,不是仁义之道。”   陈茗儿眼中尽是心疼,“那你预备怎么办?”   沈则松开陈茗儿的手,人有些疲倦地窝进圈椅中,“卑鄙我也会,而且我卑鄙起来,谁都措手不及。”   —   傅婉仪捂住自己的口鼻,人躲在墙角处,催促沈则:“你有话快说。”   沈则伸手,“玉佩。”   “什么?”   “我知道你身上有枚玉佩是司空乾赠的,给我。”   傅婉仪下意识扼住领口,“你要做什么?”   “我也要卑鄙一回。”沈则勾手,“你跟我来。”   他把傅婉仪带到关押宇文休的柴房外,手往窗下一指,“你站这儿听着。”   柴房内昏暗,光从门缝中漏进来刺得宇文休闭了闭眼睛,他拖着镣铐艰难地抬手一挡,“你这回来得比我想象的要慢啊,哦不,是比你师兄预测的要慢,看来你比他想象中要笨。”   沈则手背摁在桌上,倾身逼向宇文休,“能叫你也心甘情愿做弃子,我师兄确实有办法。”   “有舍才有得,”宇文休懒洋洋地看沈则一眼,朗笑出声:“只是你得了襄城,感觉又如何啊?是不是如鲠在喉啊?”   沈则脸色一沉,手指猛地一敲桌面:“疫病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   “有药吗?”   “不知道。”   “宇文休,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有药吗?”   宇文休挑起眼皮,语气轻蔑:“怎么,我不说,你要杀我?”   “有何不可,”沈则哼笑一声:“反正你对我,对他都没什么用了。”   “好。”宇文休低头朝向一伸,“来吧。”   沈则一把握住宇文休的脖子,用力他往下压,将他的喉结挤在桌子边缘处,宇文休耳朵头皮霎时涨红,被挤压的喉咙处发出几声浑浊的干呕声,求生的意识让他如缺水的鱼一般在沈则手下挣扎打挺。   沈则又加了把力,宇文休挣扎地更猛,细胳膊细腿的木桌都快被他撞得散架了。   沈则这才松了手,垂眸淡笑:“你也不想死嘛。”   宇文休弯腰干呕两声,再抬头嘴角挂着的口水一直托到胸口,好不狼狈。他猩红着一双眼睛瞪着沈则,艰难喘息着:“你来对我动手是因为你也不好过吧,你的副将是不是没命了?司空乾笃信你会为此乱了心性,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竟真的如此儿女情长。你至今口口声声叫他师兄,可他,他因不能诱你亲自率兵攻襄城而自悔,若你攻襄城,此刻身染重疾的就是你,那大梁朝就再无第二个能与他司空乾抗衡之人了。”   窗下一阵响动,沈则知道傅婉仪听到了。   “那你呢,”沈则低头看他:“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非让你降呢?费尽周折让管温书把你带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宇文休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他以笑掩饰,“你不是说了嘛,我是弃子。”   沈则闷笑一声,只应了个好字,便拧身出来了。   傅婉仪失魂落魄站在屋外,今日无风,她却瑟瑟发抖。   “这是司空乾的计?”   沈则已经许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她始终避讳,直说他,不提名字。   “你先跟我来。”见傅婉仪摇摇晃晃,沈则想伸手扶她,傅婉仪仍是下意识往后避,“别碰我。你不能得病。”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傅婉仪眸中无泪却全是悲戚,“我原本以为他想要,他会光明正大来拿。所以他反,他光明正大的反,我不怪他。可他不该用无辜人的血,这样的他跟陛下又有什么区别?”   沈则抬眼看向别处,“其实他这么做,倒好办了。”   傅婉仪低头解开脖子后的绳扣,自胸口抽出一枚弯月刀形状的玉佩,莹润翠绿,带着她的心跳和体温。   “你拿这玉佩做什么?”   沈则道:“我要修书给他说你也染了热症,问他求个药方。”   傅婉仪凄凄摇头,“他多半不会因我手软,你看他现在行事毒辣,还会顾及我吗?”   沈则把玉佩握在手里,声调冷脆也似玉琢,“他是不会,但我也要他亲自弃你。”   傅婉仪恍然,却不甚在意,“这玉佩你替我还了正合我意,我每日戴着它,它压在我胸口,我时常无法呼吸。”   说完,她独自朝前走,步履沉重。   沈则知道让她面对这样的事实有多残忍,无论世人如何评述司空乾,在傅婉仪的心中他从来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   司空乾抖开信封,玉佩从中滑落,他尚没看清是什么,却下意识伸手去捞,仍是没有拽住,一声脆响,小小的弯月刀摔成了两半。   没有四分五裂,只是恰好两半。   司空乾这下看清了。他伸手想要去捡,用力弯下腰却还是够不着,身边的人想要帮他,却被他一声呵住:“别碰。你们都出去。”   他撑着桌子,伏跪在地上,小心地将碎成两块的玉佩攥进手心里,任凭破碎处的尖锐划破掌心的皮肉。   信的内容只有一行字:“她因你而病,却从未辜负于你。师兄,盼归。”   温热的血从手心里慢慢地淌出来,一点点染红了信笺。   “沈元嘉,你长大了。”   司空乾赌沈则绝对不会用傅婉仪来要挟,这根刺太深了,不管是在司空乾心里,还是傅婉仪心里,他都扎得太深了,用这一招,是胜之不武。   他一直派人留意着傅婉仪的动向,她明明一直在京中,怎么就突然到了荆州。   但这玉佩不会有假,她玉佩不离身,谁都不能把这枚玉佩从她身上摘下来。   司空乾看着手中被鲜血浸泡的残玉,麻木的胸口终于涌上一股酸疼。到头来,他到底还是最对不住她。他苟活于世,拼死复仇,或许已对得起司空一门,但他独独愧对傅婉仪。   正如沈则信中所言,她从未辜负过。   师兄,盼归。   司空乾心酸一笑,既已无来处,往何处归?   作者有话要说:  活在大家嘴里的司空乾终于上线……感谢在2020-04-21 23:07:54~2020-04-22 23:5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染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染病的将士越来越多, 治愈者却寥寥, 单劈开的院中很快就横七竖八摆满了病患,而襄城传回的消息也的确如沈则猜想的那般,城中时疫四起, 从百姓到守军染病者半数以上, 哀鸿遍野。这里头, 还是不少是原来宇文休所领的襄城守军。   “襄城守军中大抵只有三分之一没有染病,人数最多,看来这病是从楚军中起的, 而襄城百姓不过是被连累了。”   “如果是从楚军中起的, 总不能只有襄城这一处吧,如果不止襄城一处, 那司空乾此时定也是焦头烂额。”   “可我们似乎并未得到关于别处的疫情的密报。”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句, 沈则却始终一言不发。   等其他人吵吵嚷嚷地散了,闵之特意留到最后, 见沈则脸色不佳,问他:“你在想什么?”   沈则低低咳嗽两声, 伸手去找茶盏,声音低沉:“我原本以为司空乾不过是利用时疫反杀我,那他也不算太狠毒。可现在看来,这场时疫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闵之不解,“怎么说?”   沈则仰头手中的茶喝完,“襄城的守军十有六七都染了病, 而宇文休厮混其中,怎么他就好端端的?这病好像就传不到他身上似的。我一直觉得奇怪,即便司空乾要把通过管温书把疫病从襄城带进来,又为什么非要我们捉了宇文休。现在我明白了,他把宇文休送到我身边来,其实是要传话给我。”   闵之预感不妙:“传什么话?”   沈则道:“我死,药方出。”   闵之声音微颤:“你的意思,这病有对症之药,宇文休没有染病是因为他自己服了药,而且他知道药方?”   沈则轻轻点头,“是。宇文休不会傻到司空乾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万一司空乾为了大局要弃掉他这枚棋子,他也能用药方从我这里换回一条命。”   “互相牵制,”闵之叹了口气,“可我总以为司空乾不会如此狠毒,他却真的腰治你于死地。”   沈则伸臂从笔筒中挑出那只箭矢,“我这条命原本就是他捡的,没有他,我也活不到现在。 ”   “那我们强行渡江呢?就没有胜算吗?”   “当然有,就是因为有,司空乾才必得出此下策。渡江后,即便我们胜了,疫情恐怕已在江北十三州传开,若真是那样,我们又算赢了什么呢?”   闵之失神,“若是你死了,大梁朝就再无人可与之抗衡。司空乾便可长驱直入。”他怅然摇头,眼中了无神采:“复仇心切,竟能将一个人变成如此面目。”   沈则起身,“我还得再从宇文休身上下功夫,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闵之猛然想起什么,一把拉住沈则:“其实是有办法的,是不是?”不等沈则回答,他继续道:“宇文休此人虽有几分奇才,却骄奢放逸,是个好色之徒,且如今楚王独尊司空乾,宇文休事事被他压一头,不得不沦落到为诱饵的地步,心中定是忿忿不平。你能撬开他的嘴,你舍一人,就能撬开他的嘴。你不是没有办法。”   沈则拽了拽自己的衣袖,示意闵之松开,“你说的那个办法不是办法 。”   “论容貌,她称得上绝世无双,论才华,她只怕要胜过你这麾下多半的将领,不用她,这江陵城任凭你挖地三尺也再找不出一个来。”   沈则低头抚衣袖,“你出主意也是为大局,为我的安危,我不好怪你,但我不会用茗儿去劝降宇文休,想都不要想。我自由办法叫宇文休开口。”   “你有什么办法”闵之冷眼看他,“你真能想出比茗儿劝降更好的法子?你若想得出,就不会这样愁眉苦脸了。”   沈则眼睛看向窗外,默然不语。闵之说的对,他的确没想到比陈茗儿去劝说宇文休胜面更大的法子,又或许这法子根本就不存在。但他舍不得,叫他怎么舍得。   “我去撬宇文休的嘴,你也回吧。”   沈则伸手拉门,一下子愣住了。陈茗儿就站在门口,脸上还围着丝绢,只露着一双大眼睛,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   沈则猛地呛出几声咳嗽,他侧过脸后退几步,“你怎么来了?”   “我愿意去。”陈茗儿看着沈则,眼中说不出的温柔,“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愿意去。”   沈则按压着咳嗽后的气喘,刻意沉着声音:“用不着你去。”   “那你怎么办?”陈茗儿偏着头去找沈则的眼睛,一只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转过来看着我,你看着我。”   沈则猛地扭头过来,“我看着你你也不能去。”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陈茗儿瞥了一眼闵之,仍是把想说的话说了,“我想要护你一次,哪怕是帮你一次,我就嫁给你。”   闵之清清嗓子,一双手抱着胸前也不是,垂在身侧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侧身挤了挤,“容我先出去,你们俩他慢慢说。”   陈茗儿往左移了一步,让了闵之出去。   “你给我进来!”沈则转身往里走,声音微怒:“我还用不着你个姑娘家为我犯这个险。”   “这算什么险,”陈茗儿解开围在脸前的丝绢,透了口气,“我来找你,是因为今日染病的的将士们已经运不进来了,院子里满了,躺不下就坐着,今日坐也坐不下了。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且想着你的法子,也总得叫我去试一试。”   沈则倔强地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不。”   “我心里有数,能保护自己。”陈茗儿捏住沈则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就在你眼皮子地下,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啊。更何况,军国大事,人家也未必吃我这套。”   沈则反手将她握住,正要说话,胸口一阵绞痛,来得又猛又急,叫他不由得皱了眉头。   “你怎么了?”陈茗儿扶住沈则,神情紧张,“你哪里难受?胸口吗?”   沈则闷着说不出来话来,胸口的痛感不散,有血腥味往口鼻处蔓延,视线中那张娇柔的美人脸怎么都看不清楚。他好像听见有在叫自己的名字,可那声音离得那么远,他极力想张口应一声,却哇地吐了口血出来。   “沈元嘉!”   陈茗儿用力拖住他的后背,奈何自己那点微末力量根本挡不住沈则往下滑。陈茗儿只能抱住沈则同他一起滑跪在地上。   沈则歪在陈茗儿的怀中,气息不匀,竭力道:“傅婉仪能模仿司空乾的字迹,让她写……”   陈茗儿稳着沈则的下颌,尽量不叫他憋气,“写司空乾要弃了宇文休是不是?”   “是,”沈则唇色惨白,更显得嘴边的血迹骇人,“我已命江夏偷偷渡江决堤,过三天,不管情况如何都要替我发丧,兵……兵不厌诈。”   顷刻间陈茗儿已满脸是泪,她死死咬住嘴唇,惶惶然点头。   “茗儿,”沈则强撑着勾了勾唇角,伸手去抚她的脸:“别怕,这场仗……胜了。”   杨平听到里头动静不对,但又听不大真切,犹豫再三才推门进来,沈则的手正从陈茗儿的脸庞软软地滑落。   “五爷这是怎么了?”   杨平上手把沈则从地上钳起来。   “是时疫。”   “你先看顾五爷,我去叫人。”   杨平一阵风似地裹了出去。   陈茗儿颤抖的指尖上还沾染着沈则的血迹,抬脚才发现脚下踩着棉花似的,虚浮着。   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进去,跪坐在沈则的榻前,两只手死死地掐着他的合谷穴,口中无意识地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在这一刻之前,陈茗儿从来没有想过她可能会失去他。在过去快一年的时间里,他无处不在,在她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地方照应着她,关心着她,不管看起来多无望的境况,只要有他在,陈茗儿就相信一定会有转机。可是现在,他就躺在她面前,看起来那么脆弱,脸上和胸口沾满血污,任凭她怎么叫他,他都不答应了。   很快,杨平就带了傅婉仪来,后头七七八八还跟着好些陈茗儿不认识的,屋子里一时间被围得满满当当,人心惶惶。   陈茗儿抹了一把脸上泪,拦在内室的门口,“诸位将军先同我来。”   经了这段日子,旁人虽摸不透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这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沈则待陈茗儿不同,情急之下她既然开口,众人也都听顺。   陈茗儿还没彻底缓过来,说话时声音微微抖着:“将军同我说已经命江夏大人渡江掘堤,三日后不管情形如何都替,”她喉咙一哽,咬着牙把话说完:“替将军发丧,江夏大人得信便会出兵。将军说,兵不厌诈。”   沈则的这番安排其他人自是听得懂,他的丧讯一出,楚军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江夏再趁其不备,借助秋汛水淹楚国江南六城,便能摧枯拉朽,锁定胜局。   实是兵不厌诈,可现在怕就怕这个诈成了事实。   众人只默默点头,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惶然。   陈茗儿垂了垂眼,将鬓边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提高了声音,强迫自己显得有底气:“还有去时疫的方子,将军已经交代我了,明日之前,我会按照将军的办法诱宇文休松口,叫他把方子交出来。”   听闻此言,下头的人又是惊喜,又是惭愧。这样的事落最终却压在个姑娘身上,真是叫他们这些自诩铁骨铮铮的大梁好儿郎自愧不如。   一个娃娃脸模样的年轻人率先抱拳请命:“提审宇文休之事请交给末将,末将一定叫他吐口。”   陈茗儿微微欠身,“诸君稍安,后续自有需要各位的地方,等将军缓过来,他亲自安排。”   陈茗儿才哭过一气,眼眶鼻尖都透着红,说话到了尾音不免期期艾艾,但她那这一句却说得无比自然,加上她那把柔柔的嗓音,让人听起来好似沈则只是染了一场轻微的风寒,不日便可痊愈。   闵之人站在角落里,打量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他虽然也为陈茗儿的美貌所倾倒,也认可她的聪明脱俗,腹中诗书,但即便如此,他对陈茗儿的欣赏也不过止步于觉得同她聊天快意,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能如此柔弱又刚强地站在这些穿盔披甲的国之将士面前,去安定他们的心。   嘴上的话虽然可以说得轻松,心里到底是坠了个大石头。等进了里屋看到榻上双眼紧闭的沈则,眼皮一垂,眼泪又下来了。   “傅医正,”陈茗儿也顾不上抹眼泪,拉住傅婉仪避到一旁,略略偏了偏下巴指着沈则,“他说让你仿着司空乾的字迹写一封信,信的内容是要弃了宇文休。”   “我明白了,”傅婉仪虽是点头,眼中仍有茫然,“他确定宇文休一定知道去时疫的方子 ?”   闵之不知何时进来,接话道:“他一定有。这是司空乾给宇文休的投名状。”   傅婉仪不懂:“什么意思?”   闵之捞了捞衣袖,道:“这场从襄城传来的疫病,是司空乾在以两城百姓的性命换沈则的命。”他盯着傅婉仪的眼睛,加重语气:“不是天灾,是司空乾釜底抽薪的制敌之术。”   后面的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傅婉仪也明白了,她怔怔道:“司空乾真的是什么都不顾了……他不顾我,我其实能理解,但他连沈则都不顾,我就有些害怕了。”   闵之低低叹息:“司空乾这一回,没留后路。”   傅婉仪揉了把眼睛,看向闵之,“我写了信,谁去劝宇文休。”   “我去。”陈茗儿看了一眼沈则又转过头来,“傅医正,你写信,我去收拾一下自己。”   傅婉仪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好字。   再提笔临他的字,傅婉仪不免手抖。她使右手掐着左手手腕,仰面将眼泪咽下去。   过往二十年,终以此笔绝。   司空乾用右手拿刀,却用左手写字,所以他的字迹极难模仿,即便仿得了骨架仿得了气韵,运笔之间笔锋走向,力度偏颇是来自左还是右,这是仿不了的。   傅婉仪平时问诊开方都用右手执笔,除了沈则几乎再没人知道她能用左手写一纸以假乱真的行云流水。   而这些,司空乾并不知晓。   —   陈茗儿换了一身水红色襦裙,外头披了一件驼灰底羽缎的氅衣,妆是才上的,却仍是染了泪,莹亮的肌肤透着被眼泪浸润的粉红,尤其惹人怜爱。   闵之递给陈茗儿一把短匕,“你拿着,我跟杨平都在外头。”   陈茗儿看了一眼闵之手里的匕首,摇头,“不用,我有数。”她接过傅婉仪手里的信,想了想,问道:“司空乾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傅婉仪认真回忆,“他用左手写字,不喜食葵菜,最爱王介辅,哦对了,他胸口靠下有疤,为了救沈则被毒箭所伤,当时差点要了命。”   说话间,傅婉仪生出一股错觉,这些过往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陈茗儿没接杨平递过来的灯笼,轻声道:“把钥匙给我,你们暂且不用跟,如何应对我已经想好了。”   杨平不敢应,转头看向沈则。   沈则摸了一把鼻尖,示意杨平把钥匙给陈茗儿,又道:“好。你当心。”   已近子时,宇文休靠墙而坐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闻到一阵香气,女人的香气。   他噌地睁开眼睛,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手执烛台就盈盈然蹲在他身前。   宇文眯了眯眼睛,人从朦胧中拔醒,警惕道:“什么人?”   陈茗儿摊开手,盈盈笑道:“宇文将军如今真是惊弓之鸟,连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要怕么?”   宇文休漫然一阵哼笑,上下打量着陈茗儿,即便柴房内昏暗,仍能见他眼中渴求的光。   “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身段,”他说一句,目光从陈茗儿的脸蛋上往下移一分,直到那纤细的腰肢上,“莫说整个荆州,整个大梁朝也没几个吧,沈则从哪里把你找出来的?”   陈茗儿哼咛一笑,“将军以为我是沈则派来劝降的?”   “不是吗?”宇文休轻挑眉梢,又啧啧两声,“真是可惜了。”   “才不可惜。”   陈茗儿起身坐在木条板凳上,低头看向宇文休,又说了一遍,“将军,不可惜的。”   宇文休是个没耐性的,对着陈茗儿却着急不起来,只拖着沉重的镣铐往前挪了挪,“你想说什么?”   陈茗儿抵着膝盖,倾身往前探,眼尾飞起,如勾魂摄魄的妖精。   “我是来取将军性命的,又有什么可惜?”   宇文休不愿被个小姑娘吓唬住,嘴角抽动,挤出一丝笑意,“是吗?那沈则对我也算不薄。”   “你错啦,”陈茗儿拖着强调,懒懒道:“将军你谢错人了,不该谢沈则。”   陈茗儿说的每一句都留个小尾巴,就跟她这个人一样,勾得宇文休心痒痒。   宇文休不免他急躁,“不是沈则,那是谁?”   陈茗儿托腮淡笑,就是不说话。   宇文休恍然,两手用力一撑,手上的镣铐玱琅一声响,他眼中烛火跳跃,如充血一般。   他盯着陈茗儿,咬牙切齿道:“是司空乾。”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真的是更新太不稳定了,我……   但我真的是忙到巅峰,连着一周从早上五点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悄咪咪地说其实现在我还在开网络会议……感谢在2020-04-22 23:54:16~2020-04-24 21:5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7瓶;nnnnnom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说出“司空乾”三个字后, 宇文休忽又笑了, 眼中火光熄灭,只剩狡黠的笑意。   “美人计套着离间计,”他狭长的眼尾促起, 老狐狸一样, “你们沈大将军真是好打算。”   他自以为拆穿了沈则的诡计, 笑的得意洋洋,陈茗儿却收敛了笑意,眼神悲悯, 直勾勾地盯着宇文休, 盯得他只剩嘴角无声地抽搐。   “将军就这么信司空乾吗?那将军是信他的为人,还是信他心中的仇恨?”   宇文休端详着陈茗儿, 冷声反问:“那我就信你?”他倒是颇有心得, 语气玩味:“美往往信不得。”   陈茗儿眼底一翻,自袖筒间抽出信封扔在宇文休面前, 任他拖着镣铐地艰难地拾起,拆开。   宇文休只是打眼看, 便没了方才那十拿九稳的模样。   力透纸背,是司空乾那一手比楷分张狂两分,又比草书收敛三分的张狂司空体,提笔运笔皆是他的风骨,就连落笔最后必得回勾也都与他的素日的习惯吻合,寥寥数语是他惯常的语气。   宇文休后背一凉,蓦地又怒火中烧。   但即便如此, 他也没有全然相信,手指尖夹着薄薄的信笺,冷然道:“沈则自小跟着司空乾,做出一封以假乱真来的书信不过是易如反掌,他不会以为就凭借着这几行字,我就能信了他?”   陈茗儿注视着宇文休,他眼神闪躲,气势又是故作的强硬。陈茗儿心里清楚他眼下虽是嘴上不认,心里已是信了五分。   陈茗儿摇头淡笑,起身道:“将军既然如此信任司空乾,那后头的话我也不必说了。将军好自珍重。”   说着话,人就要往外走。   宇文休见状,急着叫住她:“姑娘留步。”   陈茗儿耸肩吐了口气,似是无奈,“将军还有什么话。”   宇文休抖搂着手中的信封,“既然司空乾命你除掉我,你就这么走了,如何跟他交待。”   陈茗儿没回头,飞快道:“那是我的事。”   话音落地,人又往前走两步,可到了门口忽又转过身来,快步走到宇文休跟前,咔嚓两下替他把手脚的镣铐都解开了。   “你?”宇文休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竟然被陈茗儿打了个措手不及,茫茫然竟僵住了。   陈茗儿冷声讽刺:“怎么,将军才被锁了几日,就习惯了这镣铐?松了解,反倒受用不起了是不是?”   宇文休做了十年楚国大将军,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着鼻子讽刺过,但陈茗儿的话莫名叫他觉得痛快。   他松松手脚,仰头道:“门口守卫森严,你堂而皇之的进来,还能替我开锁卸去刑器,姑娘,你好大的本事。”   “这就叫本事大?”陈茗儿嗤笑,“那将军也太没见识。门口守卫森严又如何,只要是男人,没有一个是有骨气的。”   说罢,也不管宇文休,负气般转身就走。   宇文休拦了一胳膊,竟也没再动手脚,“话不说清楚,我也受不起姑娘这救命之恩。”   陈茗儿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你根本就不想走是不是?你还想着用医时疫的方子来换沈则一条命是不是?宇文大将军,你真是……”   陈茗儿小声骂了一句。   宇文休根本没心思去关心她是骂自己笨还是骂自己蠢,搡一把道:“你竟然知道这些?你果然是司空乾的人?”   “我是谁的人都不重要了,司空乾已经派人把医时疫的方子送过来了,不出意外明日就能过江。若是他给的方子真有效,宇文将军,这之后的事如何,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宇文休不信:“他若是把这方子给了沈则,功亏一篑,他不会。”   陈茗儿眉梢轻挑,漫然轻笑:“将军不会没听过傅婉仪这个名字吧。”   宇文休脸色一绷,仍是平静道:“小儿女的事,家仇面前不足为提。”   看来是他也知道傅婉仪同司空乾的过往。   “小儿女?”陈茗儿叹了口气,“傅婉仪随军到了荆州,为了救治染病的将士也染了时疫。可不是小儿女的事,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宇文休有些绷不住了,恼道:“出兵前,我原本说要派人除掉这个女人,司空乾信誓旦旦,说他已丝毫旧情可言,更说以沈则的脾气秉性不会靠一个女人来拿捏战事。我念他身背灭门之仇,自以为他不会儿女情长,这才留了傅婉仪一条性命。”   陈茗儿猛地听到这些,不觉后怕,攥紧了手指道:“司空乾自知战事无望,派我来了结将军你,随后再嫁祸给大梁朝。可我不明白,成也萧何败萧何,坏了棋局的人是司空乾,丧命的为何是将军?我大楚国就要任其摆布,举国上下穷兵黩武,就为他一门私仇吗?”   陈茗儿说得动情,又是气又是急,泪眼汪汪。   宇文休动容,也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漏洞,慨然叹道:“他如此做事,岂非真要我落得个败军叛降之名。”   “将军别忘了,襄城自毁不提,是您把疫病带来江陵城的,更何况是您捏着药方不放,您尽忠职守,却两头不是人。没了时疫的挟制,大梁朝也未必会容您呐。”   陈茗儿留意着宇文休的神情,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事到如今我倒是看不明白了,司空乾这一番到底是算计沈则,还是算计将军您呢?”   这句话彻底把宇文休给点炸了,这几年因为司空乾,他没少受怠慢。他原是不主张这个时候同大梁开战的,奈何司空乾一力主战,又与楚王不自量力的那点野心谋和,他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局外人。   思及此,宇文休简直怒不可遏。   “我必得给自己留条出路。”   见宇文休撕扯腰带,陈茗儿一惊,下意识后退两步他,眼神防备。   宇文休淡淡瞥她一眼,“放心,我虽落了个贪恋美色的恶名,却也禽兽不到如此地步。”说话间,他将腰带夹层咬开,从里头搓出一小团纸卷。   陈茗儿心道,这便是治疗时疫的药方了,心就快从嗓子眼飞出来,面上仍是冷淡道:“这东西将军现在拿出来又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宇文休将纸团一点点展开,陈茗儿稍稍凑过去扫了一眼,纸上空无一字。她惊呼一声,拧眉瞪向宇文休:“你被司空乾骗了?”   “你这丫头,”宇文休存心逗她,“你瞧不到这上头的字吗?”   陈茗儿心急,直接上手夺了过来,对着烛火仔细查看,沮丧地直跺脚:“这上头分明就是什么都没有啊。”   “头发长见识短。”   宇文休端起烛台,就着陈茗儿的手在纸背处拿火苗燎了燎,片刻,便有淡淡的字迹显露出来。   陈茗儿倒抽一口气,差点哭出来。   见美人惊讶,宇文休的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又道:“等我把这方子……”   话说一半,身边的人噌地就蹿向了门口。   “杨平!”   陈茗儿推门瞬间喊了一声,又是害怕又是高兴,嗓音都劈了。   杨平带着人应声而上,等宇文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摁在地上了。那副才卸下来的手镣又重新锁上了。   “妈的。”   —   沈则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杨平在打盹。   他转了转有些僵直的脖子,哑声道:“杨平啊,别睡了。”   杨平倏地醒了,又以为自己在做梦,愣愣地看过来,既然又立马是一阵阿弥陀佛,双手合十转着圈地作揖,“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   沈则撑着坐起来,四下里看了一圈,没见陈茗儿,心里竟突然有些委屈。   “怎么就你一个?”   杨平指着乌漆嘛黑的窗外,“我的爷,您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   沈则靠在床头,身上虽觉乏力,精神却格外轻松。   “我睡了几天了?”   杨平把温着鸡汤递给沈则,伸了一只手:“整整五天了。傅医正临走时嘱咐说您多半该醒了,醒来后只能先喝这碗鸡汤,其他的等她把了脉再说。”   沈则端着鸡汤,口中算着:“五天了,江夏那边什么消息。”   “已经贡下九江郡了,再有三天就能捣到楚军的老巢了。”   沈则点点头,这才呷了口鸡汤,又问:“时疫的方子是茗儿拿到的?”   “啊,”杨平也不困了,眉飞色舞道:“陈姑娘真是神了,把宇文休骗得一愣一愣的。那方子原是一张白纸,若不是陈姑娘骗着宇文休,咱们就是搜出了方子,也是没用。”   沈则看着杨平,似笑非笑:“别老没大没小的,陈姑娘陈姑娘的叫。”   杨平停住嘴,“那我倒是想称一句小夫人,人家也得认呀。”   沈则眼底都是笑,“那她得认。”   杨平接过沈则喝空碗,随口道:“这几日都是陈姑娘在照顾五爷您,头两天您烧得厉害,她两天两宿都没合眼,人都快扛不住了。这眼见着您好了,才被傅医正生拉回去睡觉。”   沈则听着,心里什么滋味都有,转头看向窗外,就盼着天能早些亮。   再见她,想光明正大地抱抱她。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觉得宇文休挺憨的感谢在2020-04-24 21:54:11~2020-04-25 22:3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kira 3瓶;吃货baby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沈则病后, 陈茗儿最多的一天也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倒不是她不想睡, 只是脑中的那根弦一直崩着,总是睡不踏实。傅婉仪怕她自己也折腾出病来,偷偷在她晚上喝的那碗粥里加了点安神补眠的药, 所以陈茗儿这一觉醒来已经能闻得到后厨在炒晌午饭的菜了。   陈茗儿心里还惦记着傅婉仪说沈则今日能醒过来, 连身上久眠的松软劲都来不及缓就翻身下床, 稍事梳洗就往沈则房里跑。   心下着急,加上这几日也是常来常往的成了习惯,陈茗儿也没敲门, 推门进来的时候, 人微微喘着叫杨平:“五爷醒了吗?”   只是就在前一刻钟江夏的军报传回,楚国沿江六城已攻下三座, 大势已定, 只待后续大军渡江收网定音。所以眼下沈则的屋里聚了不少人,都齐刷刷地他看向门口。   陈茗儿唐突得尴尬, 脸一下子红了,却还是愣愣地看了沈则片刻, 才小声道:“打扰了。”   见她要走,沈则把手里的军报往桌上一扔,对着这一屋子不太有眼力劲的下属道:“都不饿吗?先吃饭吧。”   “哦哦,对,是该吃饭去了。”   这几个愣头糙汉终于反应过来了,也闹了个脸红害臊,互相推搡着往外走。   陈茗儿低头躲开到一边, 等屋里终于清净了,才悄悄地伸手把门关上,一回头,沈则已经到了跟前。   大病初愈,脸色还不是太好,难得见他披了件棉衣,笑意柔和。   陈茗儿抬眼,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沈则轻轻拥入了怀中。   陈茗儿贴在他胸口,感受着头顶上落下来他温热的呼吸,撩动着发丝。衣料上的熏香和淡淡的药味混在一起,拧成一股莫名温暖的味道。   陈茗儿下意识吸了吸鼻子。   沈则手掌托着她的后脑,低声笑笑:“小狗一样,闻什么呢?”   “你才是狗呢 ,”陈茗儿声音闷闷的,带着淡淡的哭腔,“你这是好了?”   沈则微微低头,下颌抵着陈茗儿的额头磨了磨,笑着说:“有人等着我娶,不敢不好啊。”   “你胡说!”   陈茗儿又急又臊,想在沈则腰上掐一把,奈何这人的腰腹硬邦邦的,找不出一丝囊肉来,她手掌软软地摩挲半天也没找到下手的地方。   “急什么,我又没说是你。”沈则捉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拉扯到身前,低头对上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胸口被又甜又疼的情绪胀满,低声道:“醒来后我就开始害怕了。”   像是在跟她抱怨,又像是在撒娇。他人在病中,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淡漠冷硬,眼神更是能把人融化的温柔。   陈茗儿心突突地跳着,别开脸不看他,小声问:“你怕什么呀?”   “怕你反悔。”   陈茗儿被他这一番欲进还退搞得云里雾里的,茫然地嗯了一声。   “那日你喝醉,说哪一日能救了我就嫁我,你还认不认?”   说着话,沈则胳膊往回勾,生怕怀里的人恼羞成怒给跑了。   陈茗儿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了,但先前她的确也是这么想的,看来是酒后把心里话给吐出去。她双手无力地抵在沈则胸口,人想往外挣扎,她这一扑腾,沈则却抱得更紧,嘴唇似有若无地贴在她的耳畔,噙着笑道:“我还没好全,你乖点。”   他的气息灌入耳中,像有人拿着羽毛逗弄着耳廓,陈茗儿浑身颤栗,手指抓住他腰间的衣裳,怯生生道:“你……你先放开我。”   沈则轻叹一声,“你就让我抱抱吧。你不知道,从前我心里有多难受。”   他这话让人心疼,陈茗儿诺诺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别怕,放心跟着我,回京之后你若愿意就还跟着傅婉仪在太医署,”沈则的嘴唇从耳朵到鼻尖再到脸蛋,一面说着话,一面蜻蜓点水地亲着陈茗儿,“等我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你就踏踏实实嫁给我,嗯?”   陈茗儿溺在他的柔情蜜意中,朦朦胧胧,却还是拽着一丝清明,“她是公主,你怎么料理呀。”   “公主也不能强人所难,”沈则拇指摁着陈茗儿娇柔的唇瓣,轻轻揉着,“你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他病着的时候,陈茗儿是后悔过,生怕连一句真心话都来不及同他说。可他现在好端端地就站在自己面前,陈茗儿也确实如沈则预料的那般,心中又松动了。   她神情怅然凝着沈则,“你不必要非得为了我跟长宁,跟贵妃,甚至跟陛下闹得不痛快,不值得。”   沈则揽着她坐下,轻声道:“真是个傻姑娘。”   陈茗儿被沈则摁在腿上,动弹不得,只能垂眼看着他:“我说的是心里话,不是负气,更不是逼你。你有大好的前程,若真是因我给毁了,不值当的。”   “我的前程若真能被你给毁了,那这样的前程便是不要也罢了。”   沈则扶着陈茗儿的腰,眼神缱绻,他眼中有她,也只有她。   他并非刻意而为,也并不知晓此时的他有多撩拨人,陈茗儿却被这样的眼神烫得不行,别开眼睛,“不许说这样的话骗人。”   “没骗你,”沈则在她腰上轻拍两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我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我怎么敢骗你?”   陈茗儿在他怀中不自在,又怕谁突然间进来,小声央求着:“你放我下来说话好不好,这么抱着像什么样子。”   沈则知道小姑娘脸皮薄,看了一眼门口,“你放心,没人敢进来。”   “那也不好。”   “你一个姑娘家怎的有这么许多的忧虑。”沈则扳着她的肩膀叫她冲着自己,眼神审问,“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陈茗儿软软瞪他一眼,“你以前还不这样呢?”   沈则明知故问:“不哪样?”   陈茗儿眼神幽怨地看了一眼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你以前见我次数不多,却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   “是吗?”沈则淡淡道,却顺势又在她腰上摩挲两下,“那会儿你又不是我的,我干什么要给你好脸色。”   陈茗儿像是小奶猫,气鼓鼓道:“我这会儿也不是你的。”   沈则手下用力把人猛地摁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哑道:“我本是想要忍到成亲之后,你若再这么气我,我可……”   “可就怎么样?”陈茗儿从他怀里脱出来,不羞不怯道:“你少嘴上过瘾了,你才不会。”   “所以你才放心大胆的气我是不是?”   沈则徐徐起身,轻拍两下门框,外头杨平应声,“将军?”   “把饭送进来吧,两副碗筷。”   “我不在你这儿吃,”陈茗儿站起来,“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还得去帮傅医正呢。这几日我就忙着照顾你,傅医正他们肯定累坏了。”   沈则握住陈茗儿的手,轻声道:“那也得先吃了饭再去。”   陈茗儿拗不过,只得敛了衣裙,随他坐下。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从宇文休那里套了药方出来。”沈则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有些懊悔,“你不该自己去。”   陈茗儿眨眨眼,“宇文休不好骗,我给他看了傅医正写的信,他也是不肯信的。那个时候你病着,哪有功夫再三番五次地去试探他,游说他。叫谁去我都不放心。”   沈则捏着她的手指,神色又低落几分:“没受欺负吧?”   “没有,”陈茗儿抿唇笑道,“宇文休这人倒也不坏,好歹是楚国的大将军,有世家风范。”   “跟我说说,你怎么骗的他?”   陈茗儿把那天的情景细细地说给沈则听,眉眼灵动。   沈则听完,胸臆微动,不无骄傲道:“你个机灵鬼,是怎么想到的。”   陈茗儿笑睨他一眼:“还不是为了救你,我原本也是没那么脑子的。”   沈则一副头痛的表情,“你能不能放过我?”   “放你什么?”   沈则凑近,坏笑道:“听你这么说话,我忍不住怎么办?”   “嘶,”陈茗儿一脸嫌弃地将他推开,“再这么说话,不理你了。”   两人正闹着,杨平叩门,“将军。”   沈则丢开陈茗儿,拽了拽袍衫,一本正经道:“进来。”   见杨平手中的食盒比平日里大了许多,陈茗儿随口道:“是给将军病中加餐吗,这么丰盛的,我正巧能跟着蹭一顿好的。”   杨平将一碟子糯米藕放在陈茗儿面前,应她:“这一餐是将军特意吩咐做的,想给小夫人您做几道爱吃的,但眼下入冬许多食材一时……”   “杨平!”陈茗儿涨红着脸断他,“你好好说话,谁是小夫人。”   杨平也是装傻充愣的好手,一点点同陈茗儿掰扯,“咱们府上有老夫人,有大夫人,大爷房里的是少夫人,到您这自然就是小夫人了。”   沈则撑着额头,窃窃暗笑。   陈茗儿听见他笑,用手肘撞他:“你跟杨平说,不许他胡说八道。”   沈则满脸正经,摊手道:“这我可管不了,这是民意,民意不可违。”   “你……”陈茗儿气急又无奈,“你们……”   沈则见她是真着急,也不忍再逗她,对杨平道:“行了,人多的时候不许这么叫。”   陈茗儿怒目:“人少的时候也不行。”   “好好好,不行不行,”沈则一副好说话的样子,“都听夫人的。”   “你……”   当着杨平的面不好发作,等杨平出去了,陈茗儿咬牙切齿道:“你再这么叫,我真生气了。”   沈则提箸加了一块糯米藕给她,好言好语道:“逗你的,放心吧,以后不会的。”   说罢,他叹了口气,酸楚又委屈:“不过我是真的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   这叫陈茗儿还怎么同他生气,只能闷闷的不做声。   “吃吧,”沈则拍拍她的背,承认错误似的,“以后不逗你了,我就是太高兴了。茗儿,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原本从来没敢想过咱们俩能有今日,若不是那些烦心事还未了,我恨不得现在就娶了你。”   陈茗儿嘴里咬着一小口糯米藕,目光柔柔,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则笑得无奈:“你这嘴平时看着挺厉害,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笨,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哄哄我?”   陈茗儿把嘴里的糯米藕咽了,张了张嘴,艰难地挤出一句,“我还想再吃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  啊,狗儿子真的是能撩感谢在2020-04-25 22:38:14~2020-04-27 20: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ST 10瓶;南野的猫 9瓶;nnnnnomi 5瓶;uheryija宜家 3瓶;吃货baby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宇文休被俘之后, 统领楚军的是他的侄子宇文新。宇文新年轻气盛, 本就立功心切,一听江北发丧,自以为没了沈则这个威胁, 更是轻狂冒进。司空乾一日三道加急军令全然被宇文新扔到了脑后, 且不顾暴雨之下汉水暴涨, 为尽快渡江竟将大军驻在低洼之地,江夏依照沈则的吩咐引流放水,将唐河、白河、小清河及西北的普沱沟暴涨的山水都引入汉江, 水面急剧上抬, 宇文休觉察不妙再想往高地撤已是来不及,能仓皇准备船筏出水, 结果被江夏瓮中捉鳖, 打了措手不及,三万人马所剩无几。   宇文新狼狈回逃, 见了司空乾岁自知有错,嘴上仍是不甘, “司空大人不是说除了沈则,梁军必定军心大乱,我看江夏一点没乱,反倒凶猛得很。”   司空乾将宇文新领兵出征时所写的军令状摔在他面前,声音寒意渗人,“你枉顾军令,连丢我沿江三城, 竟还敢堂而皇之地质问我,果真是竖子不足与谋。来人!给我绑了!”   宇文新双手被反绞在身后,发冠披散,目眦尽裂:“司空乾,你是要以军法处置我吗?是,我是打了败仗,该我担的我自会承担,可你呢?你自诩步步机关算计,我叔叔听你安排,以自身为诱饵,现被梁军所擒,生死不明。襄城被你拱手相送,又被热症时疫祸乱,已是废城。怎么你筹谋如此,且事事皆如你意,连沈则也因时疫身亡,我们落到如今的地步,究竟是谁人之过,谁人该罚?”   司空乾单手摁在膝头,强忍着骨缝中的溢出的酸疼,心力交瘁:“你叔叔,你叔叔只怕已经中了沈则的离间计,用医治时疫的药方换了他一条性命。至于沈则亡故的消息也不过是兵不厌诈,我三道急令给你,阻你冒进不行,三万士卒折在你手里,你死有余辜。但我留你一条性命,不过是想你睁眼看着,坏了我棋局的人究竟是谁。”   司空乾猛地在案头重击一掌,“把宇文新锁了,看管起来。”   宇文新被拉出去老远,叫骂声仍影影绰绰。   霍回朝下头的人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还不把他的嘴堵上。”   司空乾揉着膝盖,无所谓道:“我还怕他骂么?”   霍回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大人自是问心无愧,我是嫌他脏了大人的耳朵。”   司空乾疼得厉害,卸下方才在人前的凌厉,声音虚弱:“如果我没算错,沈则的困境已解,他的丧信不过就是为了引宇文新上钩,偏偏宇文新就上了钩。”   霍回拿了张厚毯子盖在司空乾的腿上,愤愤不平:“当初大人就该坚持不叫宇文休随身携着药方。他嫉妒心重,难成大事。”   司空乾缓缓摇头,“你既知道他嫉妒心重,他手中不攥着药方又怎么会安心往襄城为饵。”他面色苍白,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珠,一言一句都是从齿缝间逼出来:“这样局面我也不是没想过,大势已去,再论功过,于他们有用,于我已是无用至极。”   霍回道:“那我们即刻班师?只是属下担心回去后楚王问罪。”   司空乾抬眼朝看向远处,虚虚一指,“元嘉,是在那个方向吧?”   霍回不明所以,茫然点头:“是。”   “那我们就在这里候着,见他一面。”   “大人此次并未手下留情,”霍回为难道,“沈则大抵也不会再股念旧情。”   司空乾淡淡笑道:“无妨,我从未希望他手软,只是有些话我想亲口对他说。我不过是丢了城池折了人马而已,他再回京要面对的可是杀人不见血的朝局。”   霍回意会,却仍有担忧:“大人楔在齐王身边的那枚钉子,果真能成事吗?”   司空乾乏得厉害,阖目淡道:“他们嫌隙已起,咱们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成不成事,关键不在我们。”   霍回想不了这么深,但见司空乾精神倦得厉害,也不再多问,只是静静地立在一旁。   须臾,司空乾突然沉沉开口:“叫厨房给我煮碗面吧。”   -   陈茗儿搓着烫红的指尖,对傅婉仪道:“我手艺不好,才听五爷说今儿是医正的生辰,煮了碗长寿面给医正,尝尝?”   陈茗儿细声软语,眸色盈盈,特别是最后那个“尝尝”,听得沈则这个妒忌,啧啧两声,“也不知道我生辰的时候有没有这个待遇。”   陈茗儿飞快地嗔他一眼,极自然地接道:“那肯定是没有了。”   沈则手背撑着脸,鼻间一声哼笑:“我就不该问。”   傅婉仪低头沿着碗边抿了一口汤,看向陈茗儿,“这汤极鲜,你怎么做到的?”   没等陈茗儿开口,沈则懒懒道:“她也不知道跟谁学来的,要用黄鸭叫炖汤,那自然得有人去捉鱼。”   傅婉仪唔一声,“原来这荆楚有名的黄鸭叫不是鸭,是鱼啊。果然是好喝。”   “嗯,”沈则道,“你只管喝汤,也不想想这冰天雪地里捉鱼的不易。”   陈茗儿努努嘴,“你净瞎说,哪里有半点雪花了,还冰天雪地,这汉水若是也有了冰期,还了得,沿江的百姓不都得饿死,渴死。”   傅婉仪看着沈则哑口无言的样子,甚是好笑:“上回见你这样吃瘪,只怕还是在司空乾跟前。”   她说的自然,旁边的人却忽地都静下来。   “没事儿的,”傅婉仪吸了口面,笑笑,“说破无毒,总捂着伤口,那伤口怎么好?”   这一桌饭,是为了给傅婉仪过生辰不错,但也不光是为了她的生辰。   陈茗儿知道沈则有话跟傅婉仪说,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出去了。   陈茗儿出去后,沈则也没着急开口,等着傅婉仪把面前的那碗面吃完了,才倒了杯酒给她,酒盏推过去的同时,似是不经意道:“我两天后出发,你要跟我一同去吗?”   “要。”   傅婉仪仰头,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辣得眼角渗出了眼泪。   沈则自己也喝了一口,看着对面的人,“傅婉仪,我不会心软。留着这样的司空乾,后患无穷,襄城就是个例子。”   傅婉仪揉了把眼睛,示意沈则再给她倒一杯,“这五年来我每天入睡的时候都在想,若这个局真的解,到底该怎么解。我答不出来,好像除非他死,可死了亦是无解。”   她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把鼻子,“其实对他这个而言,死了反而是解脱,他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比死了难受百倍千倍。可我心疼的是,他终究是没能自证清白,也没能为司空家报了仇。苟且五年,终是抱憾。我替他不值。”   沈则微微仰着头,呼吸间透着酒气,“这样清白,证来也是无用。”   傅婉仪怔怔地看着沈则,“你近来似乎总是郁郁寡欢。”   “谈不上郁郁寡欢,”沈则蓦地一笑,“只是我时常会想,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   “你风头正盛,想这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凉之事做什么。”   “是啊,”沈则低低地叹口气,“狡兔死走狗烹,你想没想过,司空乾是狡兔,那谁是走狗?”   傅婉仪浑身一个机灵,冲头的酒劲霎时散了不少,“你别胡说八。”   “不是吗?”沈则拣了几粒花生米在手掌间搓了搓,“当时司空乾距离大将军的位子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跟我我现在不像吗?”   “不一样,”傅婉仪语气笃定,“你姓沈,你身后是太子,是皇后。这虽说是萧家的天下,可萧氏子弟中除了太子,也就剩个齐王,其他的皆为庸碌之辈。齐王虽有几分聪慧,可他母亲的出身实在是低微,与你们沈家拿什么争。”   沈则双目出神,半晌才道:“若是都这么想,那才是要出事。实不相瞒,回京后,我打算放了兵权。这一场楚国元气大伤,没个三年五载是缓不过来的,南境安宁,国无战事,兵权在手也不过是招惹是非。”   傅婉仪眯眼瞪着沈则,幽幽问:“你几时起的这个心思?”   沈则散漫笑笑:“这心思起的早了,但下定决心是这几日。”   “这就是了,”傅婉仪低下头,“你还是为了茗儿。”   沈则摆手,“不至于,我还能因为一个长宁避让到这地步?陛下跟贵妃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若真是要逼着我娶,能拖到现在?”   傅婉仪的神情明显是不信他这套说辞,“那我问你,你不做大将军,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就做个闲散武将,拿着朝廷俸禄,过安稳日子。”   听到这句,傅婉仪突然变了神色,虽然她尽力咬住嘴唇,却仍是期期艾艾地哭出声来。   在很多年前,司空乾也说过类似的一句话。   那是他鲜少愿意同她闲聊的时候。   五月暮春,空气中浸润着清冽的泥土的气味。   司空乾握着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一下傅婉仪的头,淡笑着:“别说做大将军,就是做皇帝,在我看来也绝非得意之事。”   傅婉仪揉着额头处被他敲过的地方,不服气道:“那你说还有什么事更得意?”   司空乾漫然地看向远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喜悦:“君子如水,随方就圆,无处不自在,择一人而白头,择一城而终老。”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的角色好像总是淡泊多一些。感谢在2020-04-27 20:57:36~2020-04-28 21:0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4234654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傅婉仪平时不怎么喝酒, 又哭又笑地说了两句从前的事, 就含含糊糊地睡着了。陈茗儿把傅婉仪扶在榻上安置好,轻轻揉了揉她皱成一团的眉心,却始终揉不散笼在她眉宇间的忧愁。   沈则一个人在院中, 陈茗儿安顿好傅婉仪, 轻轻地在沈则身边坐下, 拽了拽他的衣袖。   “嗯?”沈则偏过头,对上陈茗儿切切的目光。   那双眸子太好看,莹亮如星芒掉落。   “我听到你跟傅医正说话了, ”陈茗儿道,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沈则抬袖替她遮了遮风,淡道:“无妨, 我能同旁人说的话都能同你说。但你要知道, 我不是因为你才做此决定,我老早就觉得倦得很。”   陈茗儿倚着沈则的胳膊, 仰头看他:“你是因为司空乾吗?他当年是不是有冤情?”   沈则重重地吐了口气,沉声道:“我的话或许也不公正, 毕竟从明面上看来,他的确是降了。为将者,马革裹尸应为自誓,他的确不该降。”   “陛下不许人打败仗吗?”陈茗儿眼中倏然染了一层泪光,颤颤道:“你也必得以马革裹尸为誓?”   沈则抬臂将陈茗儿揽入怀中,安抚般地在她头顶轻拍两下,“不是不许人打败仗。司空乾降后, 朝中众人参他谋逆,说他与楚国勾结,不战而降,实为献城。”   一阵冷风扫过,陈茗儿不禁打了个寒战,声音也跟着抖:“可他就要做大将军了,位极人臣,他为何要叛楚谋逆?”   这样的不合情理之处,陈茗儿看得出来,皇上又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装傻罢了。所谓奸臣构陷,可究竟为谁尽忠为忠,辩不清楚的。但这些话,沈则不打算跟陈茗儿细说,朝堂局势,云谲波诡,何必叫她一个姑娘家跟着担惊受怕。   沈则收拢手臂把人用力搂了搂,“是不是冷?进去吧。”   陈茗儿陷在他的臂弯处,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多说这些事,我也知道我不懂,可我就是不想你一个人闷着。我原先就觉得你这个人怎么像是冻住了,面色是冷的,说话也是冷的。现在才知道,原来你心里有千斤重的石头坠着,也难怪你总是不高兴。”   沈则笑笑,低头去看怀里的人:“你从前见我的次数又不多,哪就能知道我总是不高兴了。”   陈茗儿皱皱小鼻子,“见你次数是不多,可每次你的脸色都不好看。”   沈则心道,你也不想想你从前的身旁的人是谁,我能有好脸色吗?他这个人心胸还豁达,平日里计较的不多,独独在这件事上狭促得很,又怕陈茗儿看出他的狭促来,索性岔开了话头,问她:“过两天我就走了,傅婉仪也要去,你自己一个人留下来能照顾好自己吗?”   “我不光能照顾自己,还能照顾那些未痊愈的士兵呢。”陈茗儿缩着脖子,盯着说话时哈出的那团白气,抿唇一笑,“快到腊月了,真是冷了。”   月光昏暗,廊下的灯笼随风而动,人影也随之摇曳,忽明忽暗。   “欸,”陈茗儿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倏然一亮,“腊八的时候咱们能回京城吗?”   “怕是不行。”   “那也不要紧啊,”陈茗儿突然笑起来,“反正能跟你一起过腊八就好了。”   姑娘的笑尤其感染人,像一碗冰糖梨水灌进喉咙,沈则也跟着提了提唇角,“为什么要跟我一起过呀?”   陈茗儿想了想,很认真地同他说:“腊八是我生日。”   沈则微讶,忽又笑了:“你生辰不是六月吗,是不是想讨双份的生辰贺礼?”   “我才没有,”陈茗儿着急着否认,可顺着这话一想,又觉得不对,像是被人给套进去了,“还t双份,明明一份也没有。”   沈则笑道:“怎么没有,你再想想?”   陈茗儿仔细回想,眸色微动,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住嘴唇,细声细语道:“也不怪我那天生气,你原来是想把我当金丝雀来养。”   沈则伸手拨了拨她被吹乱的头发,声音不自觉地更柔和:“是了,你现在可了不得,救了我麾下的将士不说,还救了江陵和襄城两处的百姓。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襄城?襄城留下的都是楚国降军,你也给他们药吗?”   沈则点头,“不给的话,跟着遭殃的襄城的老百姓。城池易主,百姓何辜。”   陈茗儿定定地看着沈则半晌,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乖顺地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也跟着血脉怦然。   “我见过的世家子弟不少,他们无一不是才华横溢,满腹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谈古论今时说的那些之乎者也有时候我听着也头疼。他们的忧愁都很飘渺,国祚百年,人伦纲纪,但他们看不到眼前的苦难,看不到那些切切实实的痛苦。他们才说完悲苦,抒发胸臆,下一刻常常就是去妓馆饮酒,酣醉之时写几句狗屁不通的诗文,再拨弄几下琴弦就以为自己是风雅之姿了。可你不一样,你虽然也是世家出身,但你懂悲悯,你懂那些低处的,落在平常日子缝隙里的喜怒哀乐,有你在,大梁的脊梁在。”   陈茗儿憋着一口气说完,微微喘息,脸颊和鼻尖都冻得粉扑扑,眉眼又是机灵透顶,活脱脱一只小狐狸。   这些年越走越高,军功压身,沈则听过不少溢美之词,他从未在意过。哪怕是皇上、太子也对他的称赞,也不会叫他如此刻这般心意震动。   他的姑娘能和他心意相同,他的姑娘亦有这样的眼界和胸韬。   “我说,”沈则舌尖微微抵着唇角,眼底满是笑意:“你这个嘴皮子怎么没去御史台啊,做个谏臣,我看谁还敢用清谈玄学那套来障眼。”   陈茗儿垂眼,悻悻道:“我诚心夸你,你却打趣。”   不是打趣,你可知我从前做梦也没敢这么梦过。   作者有话要说:  我突然发现我可真是太爱我的狗儿子了,这个彩虹屁啊 第43章   沈则陈豫章外, 既未破城也未遣人送信, 静悄悄地过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城门大开,茶铺酒馆照常掀望子, 摆摊的摆摊, 叫卖的叫卖, 并没有大兵压境的危迫。   临近午时,霍回一人一马出城,卸盔甲, 着常服。他牵马立于城门前, 与梁军对峙,却不再上前一步。   沈则听了江夏的描述, 答道:“是霍回, 司空乾的家臣。”   “城门大开,又故作以迎客之姿, ”江夏仍是担忧,“司空乾计谋深远, 或许效仿诸葛孔明的空城计也未可知。”   沈则看了一眼男装打扮,静坐在一旁的傅婉仪,平声道:“我与他没有私仇,如今胜败已分,取我性命已无意义。”   江夏再欲张口,沈则笑着摆了摆手,“无妨, 我去见他,如果有任何意外,你即刻攻城,不必多做思量。”   杨平朝着江夏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除了大帐。   傅婉仪僵直着脊背,像一道绷紧的弦,神情却是破碎的。   沈则抿唇,斟酌了半晌用词,才开口:“他未必肯见你。”   傅婉仪愣愣会神,嗓子都和平日里不同,又紧又细,“可我想见他。”   “好。”   沈则起身,三下两下去甲,亦未着官服,只在燕居襴衫外披了一件狐皮裘衣,转头叫傅婉仪,“走吧。”   傅婉仪僵直着双臂撑着座椅边缘,起了两次,人才勉强站着。   沈则伸出一只手稳住她的手臂,低声道:“你或许已经想到了,但我还是要再说一句,这一次见面境况不会好。”   傅婉仪惶然点了点头,眼中泪光隐动,“他没有心力,楚王也不会再给他机会重来一次。”   除了自我了解,司空乾没有出路。   沈则松了松手,“能走吗?”   傅婉仪没答这句,反而扯住沈则,小声问他:“你说我能劝住他吗?”话问完,自己先摇了摇头,“我不该劝他,也劝不住他。”   沈则忽然想到,他曾经也这么问过太子,问他信不信自己能带司空乾回来。   我不信,你也不要信。   太子如是答他。   霍回远远地看见两只人影,朝前迎了几步,拱手作揖,语气温然平淡:“五爷,傅姐姐。”   五年未见,却如昨日才见。   再听霍回这么唤她,傅婉仪霎时泪如余下,她哽着叫了一声,“霍回啊……”就再说不出话来。   碰上司空乾公务缠身,一连几日见不到人影的时候,傅婉仪就会去找霍回,想着法地从他这里套些有关司空乾的近况。   “傅姐姐,”霍回又施了一礼,轻声道:“留步于此吧。”   傅婉仪摇头又点头,满脸挂泪,泣不成声道:“转告他,我不怪他,他没救我,我也不怪他。”   霍回下颌紧绷,眼眶通红。他想跟傅婉仪说,这五年来,每一年她的生辰,司空乾都会要一碗长寿面;这五年来,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扎风筝,扎了很多风筝却都没缠丝线。   可司空乾嘱咐过他,留给傅婉仪的每一寸念想都会塌陷成不见天日的深渊,不如相忘。   所以即便看着傅婉仪哭得撕心裂肺,这些话霍回也不敢说出口。   傅婉仪抽噎着,断断续续道:“你们,你们进去吧,我,我不进去,我就在这,在这等一等……”   这是五年来,她离司空乾最近的一回,他就在城中,即使不知他此刻人在何处,她也要守在这里。   沈则翻身上马,随霍回一道入城。   城中祥和,人流往来,马骑得并不快。   霍回侧首问沈则,“五爷不问我们去哪里吗?”   沈则抬头,迎着日光微微眯了眯眼,“我猜是滕王阁。”   滕王阁地势高,他在那,能看得到。   霍回勒住缰绳,走得更是慢吞吞:“五爷身子好些了吗?”   沈则不想同他说这些,简短道:“无碍。”   霍回吞了口气,只点点头,未再作声。   过了城中,人渐稀少,沈则扬鞭打马,冲着滕王阁绝尘而去,反把霍回丢在了后头。   沈则临过许多遍《滕王阁序》,却是头一回亲见滕王阁。拾阶而上,沈则在心里逐字将序文漠北了一遍,果然景不如文,除却江风习习,窥不得半点文中磅礴迤逦。   无路可走,便见司空乾凭栏而坐,一身黛色袍衫,因为消瘦,五官同从前有细微的差别。   沈则脚步一顿,那声“师兄”实则是下意识喊出来的。   司空乾捞袖拱手平揖,温声道:“我站不起来了,只能坐着迎你。失礼了。”   沈则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仍是没能提起。   司空乾笑笑:“你还是不肯跟相熟之人行礼吗?”   沈则点头,低声道:“做不出来。”   司空乾转动轮车,聊天似的随口问他:“那你见了太子呢?”   “也不行礼。”   “陛下呢?”   沈则呼吸一窒,微微摇了摇头。   司空乾弯腰去拿棋盘,仍是带着笑意道:“升了大将军,便不能如此任性了吧。”   “我想交了兵权,”沈则走到司空乾身边,同他一起分棋子,“做不了大将军,就还能一直任性。”   司空乾嗯了一声,先行捡了白子落定,抬眼看他:“怕了。”   沈则捏着棋子,迟迟并没有下手,想了想,才答:“烦了。”   司空乾轻敲两下棋盘,催促他落子,“你倒是也不必因噎废食。你我不同,你是天之骄子。元嘉,我这话没有半点揶揄你的意思。”   沈则仍是夹着那枚黑子在指尖摩挲,轻声道:“我不想下棋。我不想再跟你争输赢了。”   司空乾皱眉笑了笑,“可我连茶水都没给你备,不下棋,你我坐着说话,不乏味吗?”   沈则把手里的棋子一丢,“不下了。”   司空乾勾勾手,把他的棋子也拿了过来,“不是你跟我争输赢,我自己一个人也不知道是跟谁争输赢。”   沈则默然看着他自己同自己对弈,哪一个他都拼尽了全力,棋局开始便走得辛苦。   “你成亲了吗?”   司空乾突然问。   沈则不答:“你插在京中的眼线没有告诉你?”   司空乾看他一眼,仍是淡然:“可瞧着你似乎有了些烟火气,不像是没成亲。”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写的我想去写耽美……给两个男人留一个专属章节吧感谢在2020-04-29 23:33:12~2020-05-02 00:4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贪欢 、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0瓶;nnnnnom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司空乾一面看顾手下的棋局, 一面同沈则漫然聊天:“只是这让你有了烟火气的人, 怕不是长宁吧?”   沈则手撑膝头,不知怎么嗓子眼有些紧,“怎么说?”   “只有喜乐的人怎么会有烟火气, ”司空乾悠悠笑答, “你或许是长宁此生唯一的不可得, 在这之后她或许能有些。唯有这喜怒哀乐都尝过,才能叫人真的活过来。”   沈则不做声,只沉默地看着司空乾。   果然, 对面的人又噙笑补了一句, “可若是都尝尽了,也就又死了。心死之人, 辨不出歹毒, 也尝不出欢愉,你们……别同他计较。”   沈则搁在膝头的手倏然攥紧, 嗓音哽哑:“不会有人怪你,你也别怪你自己。”   司空乾摆首, “家仇未报,万死难辞。不能不怪。”   外头不知何时细细地飘起了冰丁,随风窜入,落在沈则的手背上。他抹了手背上的水,眼睛随着司空乾手中的棋子移了两步,方才道:“傅婉仪就等在城门口。”   司空乾仍是没抬头盘,平声道:“你看, 我自己也时常把自己逼入死局。”话说完,他把面前的棋盘一推,抬眼看沈则:“太子送她来的?”   沈则不承认也不否认。   司空乾揉了揉了膝头,抓头看向阴沉沉的天机,声音也似压顶乌云,“你从前问过我,什么样的人能做王。我今日答你,那便是太子这样的人。够狠,也够温和。舍得自己更舍得了旁人。他悲悯天下,却从不悲悯天下人。”   沈则刚要张口,又听司空乾道:“在其位谋其政,国之储君如此,国之大幸,储君之大不幸。陛下需要一个像自己的儿子,也惧怕一个比自己更像自己的儿子。”   司空乾说话间转过来,脸上的阴霾已散,语气也跟着淡下来:“今日瑞雪,明日好天气。午后你来接城。趁着雪还未密,回去吧。”   沈则蹲下身,把一枚滚落在地的棋子捡起握在手里,人没起来,手肘撑在腿上,仰头看着司空乾,“傅婉仪说,她不怪你,你不救她,她也不怪你。师兄,你说要带我看滕王阁,你没有食言,于我,你从来都没有食言。”   冰丁变成雪花,漫天遮蔽,看不清眼前的江水。   沈则起身,撩了撩衣袍,恭恭敬敬地朝着司空乾揖了一礼,轻声道:“师兄,我走了。”   第二日,果然如司空乾所说是个冬日艳阳天,梁军进驻豫章,城中未见司空乾。   临近傍晚,北风高扬,城中的小娃娃们纷纷挤上街头,放起了风筝。   漫天的姹紫嫣红。   —   江陵城中时疫已清,陈茗儿望着檐下那几十只熬煮汤药的锅子,迈步上前,抱起一只狠狠地往地上猛摔。   她也不知是跟谁那里听来的,病好了要把熬药的锅子砸掉,就再不会得病了。得砸掉越碎越好。   陈茗儿那两只细胳膊哪来的力气,才刚砸了一个就咬牙揉了揉手腕子,不过人却是眉眼弯弯,少有的欢畅淋漓。   “把这些都砸完得砸到什么时候去?”   听到有人说话,陈茗儿下意识回头,等回了头才反应过来这是闵之的声音,顿觉扫兴,也不想砸熬药锅子了,提了裙摆,转身欲走。   闵之往右迈了一步,虚虚拦她:“我就几句话,你听完。我知道沈元嘉是真心待你,可有长宁在那儿横着,你终归还是要为难。”   陈茗儿拍了拍心里头沾上土,冷冷道:“管好你自己。”   闵之微怔,继而道:“你从前从不会这么同我说话,纵然时有嗔怪,也是娇滴滴的。可你并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你在我身边,看起来肆意,实则是忍得辛苦,是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真诚又懊悔,陈茗儿也不愿再多做苛责,只是摇摇头:“都过去了。”   闵之神情惘惘,“那一日,我劝沈则用你去劝宇文休,诱出药方,你听见了,你是不是更瞧不起我?”   陈茗儿终于看了他一眼,“你要听实话?”   “实话。”   “我根本顾不上,”陈茗儿嗅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药香味,“那个时候沈则病着,我顾不上埋怨你。相反,我谢你,若不是偶然听了你的那番话,我或许不敢贸然去见宇文休。”   有些时候,你总以为自己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去听实话了,这实话仍是比你预想的更伤人。   闵之无力地闷笑一声,“好茗儿,你真是叫我汗颜啊。”   “你我原本话不投机,又何必多说呢。”   陈茗儿走出两步,闵之在身后喊住她:“你无论多心仪沈则,回京后都不要表露一分一毫。太医署也不要再去了,贵妃娘娘身边更去不得。”   他这一句话,把她新谋的生路全都堵死了,陈茗儿心下怒极,本欲张口骂他,愤愤然转头的瞬间,却又突然觉出几分不对味来,收敛了语气问,“你什么意思?”   闵之慢慢地吐了口气,缓了缓才道:“你同贵妃娘娘长得太像,太招眼。”   陈茗儿头脑清楚,没被他搪塞,追根究底道:“那我是招了谁的眼?你又怎么知道?”   闵之抬了抬手臂,不知是想拉住她还是想抚她的鬓发,又见陈茗儿嫌弃地撤远了一步,终又是无力地塌了肩膀,垂下手臂。   “茗儿,对不住你的地方,我认,我都认。是我没护好你,是我软弱,不管是闵源还是其他人,我不该拉着你一味地往后退。”   见陈茗儿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闵之忙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我不说了。你说的对,都过去了。但此次回京,你务必听我的,也叫我能偿还些许,好吗?”   陈茗儿将他这几句听起来颠三倒四的话在脑中翻来覆去过了几遍,忽然道:“长宁。你说我招眼,又不叫我表露对沈则的心意,所以我招的是长宁的眼。可我又不明白,这与我长得像贵妃又有什么关系?”   闵之张了张嘴,眼中郁然一片:“我说的话,你还愿意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很久之前有小可爱留言说,觉得闵之怪怪的,是不是重生啊。   是啊。感谢在2020-05-02 00:45:36~2020-05-03 23:25: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kira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闵之习惯话只说三分, 陈茗儿从前觉得这是他或许是他在在朝为官的城府, 现下却嫌他不够干脆,拖泥带水,所以并并未多言说信与不信, 只是看着他, 静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   想说的话有太多, 也有太多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就算他说了实话,陈茗儿会信吗?这样匪夷所思, 就连他自己都不敢信, 又怎么叫旁人信。   但即便如此,闵之还是绞尽脑汁地想要说些什么。他不愿再叫陈茗儿对他失望了。   闵之微微抬手指了指, “贵妃见过你手心的那道胎记吗?”   陈茗儿下意识攥住手掌, 愕然点头:“见过的。”   “那薛夫人见到过吗?”   陈茗儿用力回想,脑中模模糊糊, 不大确定:“应当是没有的。你为什么这么问,你是知道什么吗?”   她眼中的不耐烦消退大半, 人也跟着柔和下来,他问她答,是因为她心中也有隐隐纠缠的疑。   闵之环顾四周,周围零星有人搬着东西来往,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你跟我来吧。”   两人出了院子,也还算有些默契地都往护城河去。天寒地冻,又是傍晚, 这时候没什么人再肯出城了。   旷然又寂静,只剩风声过耳。   闵之特意转了个方向,站到上风口,欠身护了护陈茗儿。   他总是能在这些细微之处,给人温暖,从前,陈茗儿就是太贪恋这样的温暖。可有的人就是这般,能替你挡住冬日的微风,却趟不过岁月长河中的风雨。   闵之忽而勾唇笑笑:“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做作,是不是?总是做这些表面的,没用的事情。”   陈茗儿心事被说中,也不做遮拦,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淡道:“各花入各眼,我如今是不好这个了。”   她说得直白,刺得闵之也痛快。   闵之笑着叹了口气,重新拾起方才的话头,“你刚问我是不是知道什么,看来你也有疑惑?”   陈茗儿抿唇不答,这是她的狡黠,也是她对闵之的不信任。   闵之如何看不出来,也不等她,自顾自往下说:“贵妃在诞下长宁后曾说过,她记得孩子手心有一道月牙状的胎记,但长宁并没有。所以我想,贵妃如果留意到你手心的胎记,必定会失态。”   陈茗儿胸口一窒,屏息抬头,眸中有困惑却也有一丝释然。   闵之继续道:“你长得像贵妃这件事,我想很多人都同你说过。我爹不愿我娶你,不是嫌弃你的出身,是因你的长相。因你那七分与贵妃的相似,或许会招致麻烦。 ”   “招致麻烦?”   闵之低眼往远处胡乱一扫,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绝色佳人,自是有红颜薄命的嫌疑。除却皇恩富贵,贵妃的命数并不好,不是吗?”   陈茗儿手指轻抚突突直跳的眼睛,突然很淡地笑了一下:“你把我说糊涂了”   闵之沉默须臾,也不再把话往深处说,只道:“茗儿,这些话你听过,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想你心里有个数。回京之后你万不可再去宫中。你只管躲起来,其他的自有我替你周全,我会护着你的。该是你的,都会是你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从前为什么只字不提啊?”   水边风大,吹得陈茗儿的额前鼻尖的头发都覆她的脸上,平添了些妖娆媚意。   她说话声音不大,似乎不想跟风声比个输赢,所以闵之须得侧耳靠近她,才能听清。   陈茗儿这个人,她的神情,就连她说话时的用词音高似乎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势在必得,现在却是温文淡然。   闵之仰了仰头,在想如何才能回答陈茗儿的疑问,“我也是才知道这些,从前并不知晓。”   “可你这几个月都在峡州,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宫闱之内的隐秘旧闻,若是都已经传去了峡州,京中岂非已经沸沸扬扬?”   陈茗儿眸色平静却执着,她又极聪明,知道闵之留下的比说出来的更多。   闵之瞥到远处有人过来,眯眼仔细一看,像是沈则。   哒哒的马蹄声倒是他的救赎。   他怅然轻笑,“我经历了一件极荒唐的事,说出来你只怕是不信,便不说了。”   陈茗儿也听到了马蹄声,回头望去,沈则才勒住缰绳,面容疲倦,满身风尘。   “你回来啦?”   陈茗儿虽是又惊又喜,但到底心头压着事,表情有些不自在,展露的笑颜也像是带着疲倦。   “才要入城,远远看着像你,就过来了。”   说话间沈则正要翻身下马,闵之拦住他:“话说完了,带她走吧,怪冷的。”   陈茗儿扭头看了一眼闵之,再回过头来朝着伸手,勾唇笑道:“我好像还骑过马呢。”   沈则拉住缰绳调动马身,服身勾住陈茗儿的细腰,只有一只胳膊就把人提到了马背上。   陈茗儿暗暗惊呼,坐定后,又觉新奇,扭过身子朝着沈则灿然一笑。   沈则垂眼看她:“好玩吗?”   话问完,朝着闵之扬扬下巴,撂下一句“那我不管你了”,便调转马身朝城门而去。   陈茗儿被沈则圈在怀中,见这马走得慢吞吞的,嫌不过瘾:“你抽它一鞭子呀。”   她这娇滴滴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听得沈则又笑:“天冷,骑得太快,你受不了。不然你掉过头来坐?”   陈茗儿脑中飞快地闪过面朝着沈则的坐姿,光是想想就叫人脸红,“还是算了吧。”   沈则睨着姑娘微红的耳垂,轻声笑问:“耳朵怎么红了?是冷,还是害羞?”   “冷呀,”陈茗儿也没细想他话里的揶揄之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声音低下来:“跟闵心远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沈则闻言,腾出一只手,把自己的氅衣往她身上裹了一道,“回去我叫人给你炖碗热汤。”   陈茗儿嗯了一声,“你怎么不问我跟他说了些什么呀。”   “可以问吗?”沈则低头,“我怕问了你,又叫你觉得不自在。”   身份尴尬,他也不想陈茗儿连跟人说话的自由都得跟他讨。可说句实话,他当然是想知道这俩人说了些什么的。   陈茗儿悠悠叹了口气,“回去我再跟你说罢,他云里雾里的说了半天,像是真的,但我又不敢信。”   “好。”   沈则下意识往前倾,把怀里的人箍得更紧。嗅着她发丝,脖颈处的幽兰香气,身心的疲惫都得到了纾解。   听到身后的人深吸了一口气,陈茗儿挪了挪身子,又想去看他。   “你总是动什么,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呀,我想看看你,”陈茗儿顽强地拧着脖子往后看,拉扯得嗓音都变了:“豫章的事了了?”   她问的很小心。   “嗯。”   “那傅医正呢?   “她没跟我一块回来,她想在豫章多留几天。”   “那她……是一个人吗?”   “我给她留了一队人,她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人看顾。但你若问的是…… 那她还是一个人。”   沈则觉察到身前的人浑身都紧了一下。   “茗儿。”   “嗯。”   “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3 23:25:51~2020-05-06 01:1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贪欢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一更   官邸门前下马, 沈则也没避讳, 直接将陈茗儿抱了下来。   陈茗儿冻得脚僵,扶着沈则的手臂蹦了两蹦,“你今晚怎么说都得生火盆了, 太冷了。”   沈则任由她扶着自己, 漫不经心道:“两个人一起或许就没那么冷了。”   陈茗儿也不恼, 只瞪他一眼,满脸真诚:“那你可以问问杨平愿不愿意。”   “你快打住吧,”沈则听得浑身难受, 连忙讨饶:“我再不闹你了, 你个小姑娘家家,一剑封喉倒是用得极狠。我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想看见杨平了。”   陈茗儿抿唇:“叫你胡说八道。”   沈则走了近十天, 又不许生人擅自进他的屋子, 本以为会微尘呛人,打起帘子却是一片窗明几净。   “你收拾的?”   陈茗儿飞着眼尾瞧他:“不是我, 还真能是田螺姑娘?”   说着话,想要去点泥炉, 烧茶水。   “人美得天仙似的,竟然还这么贤惠啊,”沈则拉着陈茗儿的手不叫她动,眼底都笑:“我还真是捡到宝了。”   陈茗儿也不跟他客气,美滋滋道:“可不就是。”说完又撒娇般甩甩手,“你松开我呀,我去给你煮茶。”   沈则胳膊用力往回一拽, 直接把人搂进了怀里,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心里还惦记着刚才她没说完的话,低声问:“闵之跟你说什么了?”   陈茗儿缩在沈则怀里,手指抓着他的衣襟,声音轻轻地将闵之方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说给沈则,末了,惴惴不安地问他:“是不是听着糊里糊涂的?”   沈则的淡然多少抹掉了些陈茗儿心中的不安,他掐腰将人抱起,往小榻上一放,人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茗儿,我没问过你,可崔氏她是你亲生母亲吗?”   陈茗儿摇摇头,“她不是。她说我是她捡回去的。她总说捡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快没命了,所以这些年不管如何,我总记着她救了我一命。”   沈则爱怜地抚了抚陈茗儿的脸蛋,眼中满是疼惜:“我虽然不知道闵之为什么这时候突然跟你说起此事,可是你长得也确实太像贵妃。我母亲头一回见你就说说起过。你也说在宫里的时候贵妃对你掌心的胎记颇为上心,这事,倒有几分可信。”   陈茗儿心里慌乱,水光盈盈的眼眸毫无保留地诉说着她自己的脆弱和对沈则的依赖。   “可闵心远为什么不叫我进宫,说的好像有人要害我。”   沈则揉搓着陈茗儿微凉的指尖,尽量让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那么骇人,“贵妃自己不会把亲生女儿换出去,那么你的出现一定会让有些人害怕往事暴漏,这些人就会对你不利。心远有没有怀疑谁?”   “有,”陈茗儿神情紧张,“长宁的姨妈。薛夫人。”   “薛夫人,”沈则凝神静思,忽而道:“我记得曾经听母亲说过,薛夫人在贵妃诞下长宁的前一天也生过一个女儿,但那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   陈茗儿眉心蹙成一团,频频摇头:“可是……这说不通啊。苏家跟贵妃本是一体,怎么会背地里做出这样的事儿呢?”   沈则猛地想起什么,“我记得傅婉仪原先给你把脉的时候说你身子虚弱原是胎里不足,你是早产是不是?”   “是,”陈茗儿道,“我听崔氏说过,她捡着我的时候,我比寻常未满月的孩子仍要小很多,所以他们都以为我活不下来呢。”   姑娘眼神干净,安安静静地说出这些话,让沈则心口撕裂般地疼起来,再开口,嗓音中都带了点哑:“贵妃是八月生产。皇后娘娘总说长宁养得好,不像早产的孩子总是孱弱。”   陈茗儿瞪圆了眼睛。   沈则牵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仰头看她:“可是茗儿你想没想过,如果真如所说,你都快断气了,她又怎么会把你抱回去,她是如此心善之人?”   沈则这句话把陈茗儿问住了。   是啊,谁会想要抱一个眼看都活不下去的婴儿回家呢?更何况,后来崔氏又有生育,实在是没有道理啊。   陈茗儿缩着肩膀,讷讷自语:“她在骗我……她……可是……”她猛地抬头,呼吸急促,只无助地看向沈则,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沈则赶紧把人搂紧怀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捋着,“没关系,你想到什么慢慢说,若是不想说话也可以。”   陈茗儿软软靠在沈则怀里,手脚冰冷,她喃喃低语,像说梦话,“小时候在杭州,爹爹是做茶叶生意的,赚了些钱,就改了名字,捐了杭州采办局的小官职。再后来又带着我们回到京城。他说自己从未离开过杭州,可他对京中事务熟悉,并不像是头一回来。”   沈则轻声道:“我估摸着陈通并不知道你的出身,否则,他不敢带你回来。”   陈茗儿从沈则的怀里钻出来,抬起手臂,无力道:“你掐我,掐我一下,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啊。”   “一场梦?”沈则面上不显,心内还是有些诧异,轻声问她:“你不愿意做贵妃的女儿?”   陈茗儿抱膝依偎在沈则的身边,闭着眼睛,很是疲累:“我不愿意。我现在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可我又想要还自己一个公平。想要教训教训那些欺负过我的人。但要做成这一切,必然要经历很多艰难,想想那些艰难就让人更气愤。原本就是你的,你却要拼命去争,就算争到了,过去的那些年,那些苦该受也都是受了,终究也是没有公平可言。最终能疗愈我的,并不是这些。”   沈则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是什么?”   “是你呀,”陈茗儿委屈地抿住嘴唇,“你是他们从我这里抢不走的。”   沈则用嘴唇轻轻碰了碰陈茗儿的额头,哑声道:“茗儿,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明明喜欢你,却要装作不喜欢你;后悔明明想娶你,却要眼睁睁看着别人娶你。”   陈茗儿懒懒地笑笑,突然感到一阵难忍的困倦,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就窝在沈则的怀里睡着了。   沈则扯了扯她身下的斗篷把人盖起来,自己往后靠了靠,让她在自己怀里睡得更舒服。他手指插/入她的发丝间,一下下捋着,“你睡吧,我永远都不会走。”   陈茗儿做了个梦,梦见她一个人在漆黑的山洞里走了好远好远,但她不累也不害怕,以为她知道,在能看见光地方,始终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   两天后,大军拔营回京,启程前陈茗儿掰着手指计算着还有几日能到京城。   “你怕是得加上两天,我要先带着你往襄城去一趟。”   “去襄城做什么?”   沈则笑笑:“你自己救下来的城,你自己不想去看看?”   这功劳太大,陈茗儿哪里好意思受领,急忙道,“你快别这么说。”   沈则见她脸红,心意浮动,正想逗逗她,杨平在外头回了一句:“将军,宇文休他…… ”   “他怎么了”   杨平战战兢兢道:“他说想再见一面那日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姑娘。”   “他是嫌命长了?”沈则语气不善,冷冷道:“杨平,这样的话你也敢来向我回?”   “本来是不敢的,但……但宇文休这个人无赖起来简直地痞一样,不叫他见他就不肯上囚车,大吵大闹地更是搅得人不安宁。所以就……”   “巧了,”陈茗儿用眼神止住沈则就要到嘴边的不中听的话,笑盈盈道:“我也想去见见我的这位手下败将。”   “茗儿,不许闹,”   沈则难得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   “没关系的,你放心,要不你同我一起去?”   问是这么问,陈茗儿却不是真心想邀沈则一同去,兀自开门朝着杨平点点下巴:“走吧。”   沈则拿这姑娘没办法,只好黑着脸,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宇文休看见陈茗儿,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有怒火也有□□。他不阴不阳地笑了两声,手上的镣铐随着身体抖动,哗啦啦作响,“我到底是折在了沈则的美人计里,我认。只是姑娘,你虽是心甘情愿为他赴险,可自己爱慕之人如此不懂怜香惜玉,这个中滋味你也不好受吧。”   “将军,”陈茗儿像是没听见宇文休言语中的讽刺,施施然行了个万福礼,笑道:“将军见我,是想在我心中埋一根刺是不是?那如今埋下了,将军便痛痛快快地上车可好?”   宇文休咬牙握拳,却终是噗呲一声笑了:“沈则从哪里找来的你这样的妖精。原是我大意了,我自以为也是阅女无数,但你这样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好,好。”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是不甘道:“不过我听说你们梁朝的公主对他有意,你纵是能干,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奴婢,沈则并不会许你什么。”   宇文休这个人虽是生得五大三粗的,心眼小的时候也是不管不顾,眼下便是不痛快极了,非得羞辱了陈茗儿才算过瘾。他这番话对个没出阁的姑娘说,简直就差把不要脸三个字宣之于口。   可陈茗儿偏偏一点也不生气,仍是徐徐有礼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虽是吃了瘪,但也说明您是英雄呀。别这么输不起。”   沈则站在远处,听不太清陈茗儿回了什么。但宇文休故意高声,他倒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宇文休,”沈则大步过来,停在陈茗儿身侧,伸手去牵她,“这是我夫人,你给我看清楚了。”   话说完,也不再跟宇文休废话,拉着陈茗儿转身就走。陈茗儿跟在她身后,小声道:“哎呀,我还有句话没跟他说呢。”   沈则没好气道:“你还跟他说什么呀!”   陈茗儿扯着他沈则停下来,笑嘻嘻地去戳他绷紧的下颌,柔柔道:“其实不说也行,不如这样——”   她踮起脚,在沈则左脸上轻轻地落了一吻。   大军拔营在即,周围熙熙攘攘全是人,短暂的静默后,立马爆出一阵欢呼还有起哄的口哨声。   那红唇贴在脸上的柔软触感转瞬即逝,人却不肯浅尝辄止,心火更盛。   沈则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全凭当下的本能,把陈茗儿拦腰打横抱起,钻进了屋里。   陈茗儿被沈则钳在小榻上,像个作弄人得逞的孩子,咯咯直笑:“宁远将军这道行太浅,被我吓到了是不是?”   她笑得花枝乱颤,柔软的腰肢就在他手臂上轻轻摇晃。   沈则浑身的燥热无处宣泄,只得捏住她的雪腮晃了晃,咬牙切齿道:“你胆子大了?”   陈茗儿呀地一声皱眉,软声嗔怪道:“你弄疼我了。”   “这就疼了?”沈则嘴硬,手却立马松了,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脸蛋上淡淡的红痕,不怀好意地笑笑:“将来还有更疼的呢。”   两人离得很近,沈则微喘的呼吸落在陈茗儿的眼皮上,逗弄得她乌睫轻颤,脸也跟着烫起来,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别把我头发弄乱了,一会儿就要出发了,我可没时间再梳了。”   沈则掐着她的腰,语气低沉暧昧:“姑娘的道行似乎也不深呐。”   “你放开呀。”   陈茗儿这把娇软嗓子撒起娇来真是要命,沈则腾地站起来,背对着陈茗儿连着吐了好几口气,光从背影都能看出他此刻的难受和无措。   “你……”   “你别说话。”   沈则连看陈茗儿一眼都不敢,推门往院中吹冷风去了。   -   襄城中的时疫比江陵城严重许多,好在方子和药材送到的及时,这才保住了元气。   沈则带着陈茗儿从城门口下马车,一路沿着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往里去,虽然仍是稍显冷清,但街边的店铺十有七八已恢复如常,也不见之前襄城守军中奏报中所述的哀鸿遍野。   “五爷,”陈茗儿指着道边卖甜粥的摊子,“咱们喝碗甜粥吧。”   支摊子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又瘦又小,在寒风中似乎都要立不住了。   沈则笑笑,“好。”   两人在摊前的小木凳上坐下,老妪见两人都是富贵扮相又不像是本地人,憨笑着迎上来,“两位贵人不是襄程本地人吧。”   “我们是从江陵城过来的,”陈茗儿笑应,“大娘,烦你给我们煮两碗甜粥。”   “好呀,喝碗甜粥暖暖身子。”   老妪一面弯腰往炉里添炭,一面随口同他们道:“郎君和娘子来得正是时候,若是早几日,这城里还闹时疫呢,可是不敢来的。”   陈茗儿怕冷,伸手在炉边取暖,听了老翁的话,默默与沈则对视一眼。   老妪继续道:“这宇文休真不是个东西,他的人马染了病,连累城里百姓受苦,他又吃了败仗,襄城这个烂摊子啊,没人敢管,那时间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多亏了梁朝的沈将军,叫人送了药又送了梁,这才保住了一城的老少啊。”   听到别人夸沈则,陈茗儿不禁弯起了唇角,甜甜地看一眼沈则,沈则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裳,怕被炉边的火燎了。   老妪从车辕底下的帷帐中抱出一只陶罐,拣了几只渍得盈盈亮亮的蜜枣给陈茗儿看:“我在襄城里卖蜜枣粥卖了快五十年了,来我这吃粥的郎君娘子也不少,都没见过像两位这般情好的,”她笑呵呵道,“恕我老婆子他多嘴,你们二位才真真是蜜里调油啊,比我这甜粥还甜。”   陈茗儿含羞地垂,虽是闹了个大红脸,不过竟破天荒地没急着否认,沈则眉梢轻挑,伸手揉揉她的后脑,满眼坏笑。   “方才娘子说,你们是从江陵城来?”   陈茗儿躲开沈则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老妪将蜜枣加进煮滚的米粥中,把炉子的风门关小,手下的木勺不断搅动着,“听说沈将军和夫人也在江陵城,我还听说治疗时疫的方子是沈将军的夫人从那个该挨千刀剐的宇文休嘴里套出来的。”   陈茗儿大惊,“大娘,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都知道,”老妪将盛好的甜粥端给陈茗儿,因着笑,脸上的纹路更深,“他们是襄城的恩人,襄城的人世世代代都忘不了这份恩情的。想来这沈将军和夫人,也应该像同郎君和娘子这般浓情蜜意。”   陈茗儿端着米粥,碗中蒸腾的热气浸得她眼睛忽的有些湿润。   沈则把自己碗中的蜜枣夹了两个放进陈茗儿的粥里,“你爱吃甜的。”   陈茗儿肚子不饿,勉强喝了半碗粥,吃了几个蜜枣,该结账的时候才发觉身上没带钱,便示意沈则给钱。   沈则手往腰间一搭,只有陈茗儿给他缝的那只香囊,也是囊中羞涩啊。他眼中掠过一丝尴尬,只得摆手叫了杨平来付账。   陈茗儿朝着杨平使了个颜色,示意他多给一些,杨平索性把整袋子钱丢给卖甜粥的老妪,“大娘,你这些钱够不够买您这一大锅的粥?”   老妪僵直着手臂忙不迭道:“够了够了,富余了,富余了。”   “那就行。大娘这一锅粥我们买了,之后再有人来喝粥,您就甭收他们的钱了。”   老妪捧着钱袋子,颤巍巍道:“好好……可这也太多了……”   陈茗儿搭着沈则的手臂笑盈盈起身,“您收下吧,快到年关了,给家里的孩子添些衣裳。”   老妪一时手忙脚乱,话也说不清楚,“这……你们粥也没喝完……我……”   杨平询问沈则的意思:“将军,还进城吗?”   “将军?”老妪急急道,“难不成您就是江陵城的沈将军。”   沈则还未答话,不知前因的杨平亦是惊喜,“大娘,你也知道我们沈将军。”   老妪眼中热切又看向陈茗儿,“那这位娘子。”   沈则伸手牵住陈茗儿,淡淡一笑:“她是我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01:17:31~2020-05-06 19:1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野的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二更   薛怡芳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 见了苏劭只愣愣地吐了两个字:“完了。”   年底诸事烦乱, 苏劭本就心绪不佳,见她这副模样更是心下不快,“你又有什么话说?”   薛怡芳直愣愣地立在苏劭的身前, 将他的光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陈茗儿的爹娘不知所踪。”   “不是叫你别插手吗?”苏劭怒道, “你不要总是自作聪明。”   “我自作聪明?”   薛怡芳像是被苏劭那一声怒吼给震醒了,人活泛起来,“我早叫你去找陈茗儿的爹娘, 现在可倒好, 人都不见了,你就不怕他们是被贵妃找到了吗?”   “你不要犯蠢了。就算贵妃找到了又如何, 她又能如何, 我问你,她不姓苏吗?欺君之罪株连九族, 她难不成要灭了她的娘家不行?叫你别管你就别管,我手头还有事, 你先出去。”   薛怡芳不依不饶,摁住他要去握笔的那只手,“是,你只管这么想。可你想过长宁吗,如果姓陈的那个丫头真贵妃的女儿,贵妃就算念着一母同胞给你留了脸面,也保了长宁这个公主名号, 可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假公主还如何自处?她还能有出路吗?”   “那你想要如何?”苏劭在桌上用力拍了一掌,震得薛怡芳浑身上下一个机灵,眼底噙着的泪水摇摇欲坠。   薛怡芳用力撕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襟,哀道:“我想要如何,我想要如何?我是个母亲,我想要保护自己的女儿。十五年前我没得选,现在仍要我坐以待毙吗?啊?”   苏劭挑起眼皮,冷眼看她,“你休要跟我胡搅蛮缠。苏家没有亏待你分毫,你也不必委屈。当年的事,谁都没得选。没有贵妃在陛下身边,苏家这些年能顺风顺水,你能风风光光地做你的侯夫人,人前风光显贵?你的女儿虽没经由比亲自教养,可她所受贵妃和陛下的恩惠,任你我拼尽一身的骨头也给不了她。你做人莫要太贪心。”   “贪心,我贪心?”薛怡芳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泪,哑声冷笑,“我富贵,风光?风光都是你苏家人的,旁人尊我一声侯夫人,可我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我宁愿长宁不享那些富贵,至少我不用心惊胆战十几年。我的女儿对我说尊卑有别,视我为奴婢,你呢,贵妃呢,你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你眼中只有家门尊贵,只要苏家不倒,你什么都能舍出去,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啪”,苏劭扬手给了薛怡芳一耳光,整个人气得发抖,语气却又冷又静:“你若觉得苏家委屈你,大可离了苏家。可你若为苏家妇一日,就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矫情心思给我收起来。我再最后跟你说一次,长宁的事,你不要插手。”   薛怡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偏着头,发髻凌乱。   这一巴掌好似把她打傻了,好半晌,她才喃喃道:“苏劭,你真是有本事。”   结亲二十几年,她知道苏劭不是细微体贴的男人,也知道苏劭行事狠辣,能舍能得。可这二十几年的夫妻,虽说不上是相敬如宾,他这个行武之人到底也没对自己动过手。   薛怡芳忽地想清明白了许多事。苏家的女人都一样可怜,不光是苏家的媳妇,苏家的女儿也一样。   苏贵妃在宫中汲汲营营,拼了命地想要为皇上诞下一男半女,除了为人母之心迫切,也是被苏家人逼着,迫着。薛怡芳没得选,但她到底是清清楚楚地过了这些年,贵妃被在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舍弃的是女人,断送的是女人。   她,长宁,贵妃,做选择不是他们,痛苦受折磨的却是他们。   这世间只把尊卑留给了女人,却把公平给了男人。   -   荆州大捷的消息早先沈则一步传回京城。   皇上看了奏报,龙心大悦,连说了五个好字,“原本以为是个硬骨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沈则这小子给啃下来了。来人,去请大将军印,等沈则还朝,太子代朕往朝天门相迎,拜大将军。”   太子闻言,捏着衣袖的手指豁然松开,起身接旨。   他终于把沈则送上了那个位子。   从福宁殿出来,天色已晚,太子遥遥望了一眼宫门,问福惠:“是不是来不及出宫了?”   福惠拱手回话,“殿下,您有腰牌,不碍事的。”   “算了。”太子提袍,一阶阶迈下福宁殿前的石级,等走完最后一阶,身子前后晃了晃,人看着像是要栽倒,福惠赶紧上前撑住他的臂弯,焦急道:“殿下,奴才去传太医。”   太子摆摆手,硬挺着脊背,却还是借着福惠的力,不敢撤。   福惠鼻头一哽,只觉酸楚,稳下声线,小声对太子道:“奴才扶着殿下慢慢走。”   太子无声笑笑,觉得自己无用,却又离不开他人的搀扶。   大梁朝的太子本该驭马驰骋,用一次次凯旋为自己铺好通天的阶梯,可自入秋以来,他已许久不握马缰了。   “福惠啊,我…… 想去骑马。”   夜风刺骨,哗啦啦地刮得人耳朵都麻了,哪里是骑射的时候,但福惠并没有直接忤了太子的意思,而是顺着他的话道:“那殿下要小郎君陪着吗?”   “天太冷了,绛儿年幼,若是染了风,母亲又要责怪的。”   “那奴才陪着殿下,奴才的骑术还是殿下教的。”   这一日,太子尤为坚定,执意往跑马场骑了两圈才回东宫,只是后半夜就起了体热。   太子妃知他不愿传太医,便吩咐福惠去煎柴胡,自己跪在榻边用毛巾擦拭着他滚烫的身体,他的肌肤干得快要裂开。   混沌之间,太子口中呓语不断,偶尔一两句是清楚的,叫的是:司空绍钧。   绍钧是司空乾的字。   太子妃捏着毛巾的手停住,拼命地捂住嘴,不让哭声泄出一丝半点来。   临近天亮,太子的高热终于退了,人悠悠转醒,出神地望着床榻顶上的纱帐,直到太子妃轻声唤他,他方才转过神来,淡淡道:“我梦见司空乾了。他说他输了,我也没赢。可我岂止是没赢啊……余既还山寻故巢,君亦归家渡渭桥……”   太子妃匆忙背过身擦了眼泪,转过头来仍是勉强笑着:“殿下,绛儿昨天跟我说,他临了一手字帖想送给殿下做元旦贺礼。”   “荌荌啊,替我更衣,我要去听朝会。”   “殿下!” 太子妃摁住他的肩膀,徐徐摇头,脸上泪痕未干,“殿下今日歇歇,养好身子,也好风风光光地给宁远将军授大将军印呀。”   太子轻拍太子妃的手背,撑着胳膊坐起来,“你拿绛儿劝我,也用元嘉劝我,所以你心里清楚,尘埃落定之前我必得为了这两人再撑一撑,不把病态展于诸人面前。”   “萧温纶!”太子妃杏眼瞪圆,喊出他的名字,“你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去。”   太子靠在床榻上,双手握于身前,神色温和:“偶尔看看你这幅娇蛮的嘴脸,也是有趣。”   “有趣吗?”   太子妃一夜未眠,已是累极,索性坐在床榻边脚凳上,也不再遮掩涟涟泪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顾念你的儿子,你的兄弟,你可曾顾念过我一丝一毫。昨天夜里我守在你身边,我就在想,是我没有用,我没有办法拉你回头。如果当年你娶的是傅婉仪,你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可即使,你未来所有的考量里都没有我,我依旧因为无法靠近你而恨我自己。我……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啊,你告诉啊!”   太子妃弓下身体,将脸埋于他手心里,哭得悲怆又隐忍。   “荌荌,”太子掀开棉被,赤脚踩在地下,伸手揽过浑身颤抖的太子妃,轻声哄着:“我抱你一会儿,但我还是要去听朝会。大将军印还没交到沈则手里,我不放心啊。”   “你已经是太子了啊……”   “一个没有军功的太子,总是心有亏欠。你也知道,齐王劳军有功,最近在朝中颇有威望,他又一直是贵妃名义上的儿子,我不得不多想一步啊。”   “可你烧了一整夜,又怎么能?”   “无碍的,”太子无奈笑笑,“我昨日高兴,往马场跑了两圈马,受了些风。这些年不也这么过来了,哪能就受个风就不出门理事了?等我从朝会回来,我还要亲自看顾绛儿的课业呢,你叫他在这里等着我。”   “绛儿还太小,他才六岁呀……”   太子妃不忍再说下去,只是拼命摇头。   “就是因为他太小了,我才不得不……机关算计啊……”   —   圣旨送到的时候,沈则距离京城还有整整一日的车程。   也就是说明日的这个时候他就是梁朝的大将军了。   马车摇摇晃晃,陈茗儿总是犯困,这会儿也是才醒,察觉到周遭的弥漫着一丝欢腾的余味,懒懒地问沈则:“车怎么停了?”   沈则伸手扶她下来,随口应他:“皇上的旨意到了。”   陈茗儿人还迷糊着呢,眨眨眼:“什么旨意?”   “没什么,”沈则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笑问:“他们晚上要烤羊吃,你吃不吃得惯?”   “烤羊多好吃呀,还要配上酒呢,”陈茗儿瞥见沈则手中握着的明黄色的布帛,突然反应过来,“皇上拜你大将军了?”   “嗯。”   “怎么说都是他高兴的他事,你总该露个笑脸呀。要不然你手下那些为了而兴高采烈的将士该多惶恐啊。”   说着话,陈茗儿伸手摁住沈则的唇角往上拉了拉。   沈则攥住那双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小手,垂眼看她:“说不高兴是假的,但也确实没那么高兴。”   陈茗儿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囊中取物,自是不会欣喜若狂。”   ”我跟你说件正事,”沈则不再提大将军一事,反是说起了陈通和崔氏,“那日在江陵你同我说完之后,我派人快马回京,本想先把陈通和崔氏圈起来,但他们已经不在原来的住处了。”   陈茗儿有些心惊,“那会不会是薛怡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19:13:14~2020-05-06 23:4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奶小王子 10瓶;Shar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旷野风大, 陈茗儿才从暖和的马车里出来本就有瑟意, 听到陈通和崔氏去向不明,心里着急人反而抖得更厉害,像只离了巢的雏鸟。   沈则见不得她这样, 也不顾周围人看着, 直接抬手替她把斗篷的帽子兜起来, 轻声安抚道:“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的。”   陈茗儿被他箍着脸蛋,说话时有些费劲:“有你在, 我不怕的。但我也不想他们两个出事, 他们待我虽不是真心诚意的好,但到底也没少我吃喝, 还叫我读了不少书, 我是感激他们的。”   “我猜薛怡芳一时还不敢下狠手,她若是这样按捺不住, 那反倒是容易了。”   陈茗儿不自觉往怀里靠,手指攥着他腰间的衣裳, 轻轻道:“回去后,你就是大将军了?”   沈则听出她语调当中的低迷,捏住她后脖颈揉了揉,“怎么了?”   陈茗儿瞥一眼沈则,声音幽幽:“我不能回太医署了,你打算把我藏在哪里呀?”   是小姑娘的羞怯,委屈和无奈。   “我还要跟你商量呢, ”沈则有些急了,“给你找个宅子,你能自在些,可你不在我身边,我又不放心。这个时候若是提亲娶你又仓促,时机也不好……所以,先委屈你跟着我一阵子行不行?”   这个手里还攥着圣旨的新任大将军,无措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茗儿垂着眼,半晌没说话。   她不说话,沈则便更着急,扳住她的肩膀低头去找她的眼睛,声音发虚:“你说句话,成不成?”   陈茗儿抿了抿嘴唇,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现在想娶我,我还不肯呢。你是大将军,就是不娶长宁,也不知道有多少高门贵女等着进你沈家呢,我才不凑热闹。”   “那你这是……愿意了?”沈则急忙跟她保证:“你放心住着,我不会叫任何你扰了你清静。”   陈茗儿嗔他一眼,“那倒是大可不必。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沈则心里的石头仍是悬着的,抬高陈茗儿的下巴叫她看着自己,“茗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不想你有一星半点的不高兴,嗯?”   陈茗儿眨眨眼,忽而有些孩子气的蛮横:“那我每日都要弹奏那把复古殿。”   沈则这才松了口气,说出来的话也跟着混起来:“这还不容易,我都是你的了,更何况那把琴。”   “别,快别这么说,”陈茗儿指尖轻点着沈则胸口作势往后推了推,笑得美丽又妖娆:“我可不认。”   沈则在陈茗儿鼻梁上轻轻一刮,嘴角噙笑:“那你这叫始乱终弃。”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又极有默契的在同一刻静了下来。   风越来越大,在耳边哗哗作响,吹得陈茗儿额前的发丝胡乱飞扬,她的声音在风中显得辽源又飘渺,“京城的风好像没有这么大。”   沈则眯了眯眼睛,语气很淡:“京城的风,都刮在人心里。”   —   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则在方寸阁里藏了个美人的事儿第二天就被沈大夫人知道了。不过还没等着她叫沈则来问话,这人就自己来“投案”了。   沈夫人挑起眼皮慢悠悠地瞥自己儿子一眼,眼底有淡淡的愠色:“荣升大将军,做事倒是越发荒唐了。人家姑娘即便卑微,也不能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跟了你。”   沈则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小声自语:“卑微的是你儿子。”   大夫人不觉挺高了声音:“你说什么呢你?”   沈则笑笑:“人家姑娘怎么就不清不白了,我可什么没干。我本想着一回来就跟您提了这事,可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这才给耽搁了。”   大夫人面色仍是绷着:“那我问你,闵之知道这个事儿了吗?”   沈则嗯了一声,不痛不快道:“知道了。”   大夫人瞧他这狭促的模样,撇撇嘴角,“既然挑明了,那就别藏着掖着了。这姑娘从前也受了不少委屈,你不能再委屈人家。就因着她从前跟闵之有过那么一段,倒是越发不能怠慢,否则旁人指指点点,你是无所谓,脸面受损的是姑娘家。”   “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委屈她,才没着急。”沈则郑重道,“眼看新岁,府上本来事儿就不少,再备三书六礼也是仓促,不如等开了春,才缓缓计议。”   大夫人抬手止住沈则:“你等等。我没明白,三书六礼,你这是要娶她做妻?”   沈则眼中没有一丝犹疑,坦然承认:“是。”   “那不成,”大夫人当即给他回绝了:“你这么做是害人,你是要害了那姑娘。”   沈则明白大夫人的顾虑:“所以我没着急。”   “这是着不着急的事儿吗?”大夫人情急,身子一晃,鬓边的步摇流苏叮咚作响:“长宁那个性子,若是知道你要娶旁人为正妻,天都能捅个口子出来。”   沈则看着大夫人,仍是淡然自若:“我知道。这不想办法呢。”   大夫人看他这副不着急的样子,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想办法?想什么办法?”   “先过年吧,”沈则拣起桌上的香橙嗅了嗅,“挺香的,给我那儿送一筐吧。”   大夫人愣愣的,只觉得不可思议,“你还有这闲心思呢?”   沈则起身,慨然道:“母亲放心,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我还有事,就不陪您用饭了。”   大夫人揉着额角,懒得看他,摆摆手:“走吧走吧。”   打沈则走了,大夫人这一天就再不痛快,直到要安置了还是时不时地觉得鬓角针扎一样的疼。   锦绣伺候大夫人脱外衫,见她面色不佳,便小声劝慰:“夫人若是发愁,何不去亲自去找陈姑娘?您的话他她不敢不听的。”   大夫人头疼得心烦意乱。皱着眉头将脱下来衣裳交到锦绣手里,“我凭什么去找人家姑娘,人家姑娘又没错,沈元嘉那个土匪样,那姑娘不还得听他的。”   “不过呀,你倒是提醒了我,”大夫在镜前坐下,微微偏着脖子去摘耳饰,“眼看就快过年了,我得看看那姑娘。沈元嘉这才当了大将军,正是忙的时候,怕也顾不上,姑娘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心里多难受啊。”   锦绣笑着点头,“那奴婢明天去库房挑些好的布匹跟首饰,再包上几盒上好的点心。五爷那儿肯定也不短吃食,不过也是年节图个喜庆。”   大夫人着被箍得有些发疼的发根,低声道:“你还别说,我还真喜欢那姑娘。”   —   第二天一早,锦绣就把给陈茗儿的见面礼从库房搬回来了。有了昨天大夫人那句喜欢打底,她挑东西的时候也没客气,都是上乘的。   沈从正在同大夫人一道用饭,瞥见锦绣搬进来的盒子,问道:“你这是给谁准备的?”   大夫人喝了口粥,没好气道:“昨儿不是跟你说过了。你儿子做事不规矩,还得我这个当娘的去给人家赔礼。”   沈从点点头,“人在咱们府上,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亏待了人家。”   大夫人放下碗,眼神刀子一样盯着沈从,“你可是答应我了,得摁着沈元嘉,不叫他胡来。”   “你多虑了。”沈从不以为意,“小五能胡来什么,人家长宁是公主,陛下就这么一个女儿,想做陛下驸马的人多的是。我就听说近来就有人给陛下出主意说等开了春给公主招亲,遍选天下有才之士。你真当人家赖上你儿子了。”   听了这话,笼在大夫人眼中的愁云惨淡消去一半,说话的语调也轻快起来,“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说这个?”   沈从笑笑,也不好承认她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就睡着了。   大夫人把锦绣挑来的东西一样样地他翻看了一遍,很是满意:“不错,都是好东西。你再把妆台上那只云鬓海棠步摇拿来。”   锦绣唔了一声,脚下倒是没停地去拿了,“这是前日进宫皇后娘娘才给您的,您还真是心疼陈姑娘。”   大夫人看着手里的步摇,不在意道:“什么人戴什么首饰,我心里有数。就得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戴着,才不辜负这首饰不是。”   首饰、布匹还有点心,三个丫鬟抱了个满怀才把这些东西搬进方寸阁。   一进院子,大夫人就听见一阵清亮的琴音,她驻足院中,朝着他向她请安的下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复古殿的声音,我好久没听过了。”   复古殿的琴弦比普通的瑶琴粗一些,又脆一些,弹奏时力度实在是不好把握,很容易生出荒腔走板的音律。如驯服烈马一般,除非在七弦上极有慧根,一般人不敢轻易碰复古殿。   曲音如冬日山泉,萦绕在这方寸之间的小院,大夫人心头忽地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沈元嘉的住处终于不再是冷硬的了。   锦绣抚着大夫人,后头跟着的人皆是轻手轻脚,生怕扰了这一室的悠扬。   陈茗儿弹奏时极其专注,直到一曲终了,方才发现站在门口的大夫人。   “夫人……夫人快进来。”   陈茗儿起身,慌乱地去请大夫人,心下害怕又束手无措,满眼的惶然,不知大夫人这一趟来是个什么意思。 第49章   大夫人就站在屋檐下, 上下打量着陈茗儿, 按理说,沈则这屋子里突然冒出来个姑娘总会觉得突兀,可眼前这个人却与周遭的一切契合, 相容。   “快过年了, 我来看看你。”大夫人瞧出陈茗儿的局促, 收回目光,莞尔一笑:“几个月不见,你又瘦了。”   陈茗儿的心仍是吊在嗓子眼, 战战兢兢地迎了大夫人进来, 忙着要去烹茶。   “你别忙了,”大夫人叫住她, 摆摆手, ”我才喝了茶过来的。”   陈茗儿才要去拿茶壶的倏地就缩了回来,手指抠在一起, 蓦地有些尴尬。   大夫人见姑娘这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倒是有些后悔不叫她烹茶了。她谦和一笑, 指着大大小小垒起来半人高的锦盒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挑了些女儿家的玩意,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总归是你用得上的。”   陈茗儿看着那些东西更是不安,诚惶诚恐道:“我没有去拜见夫人已是失礼,怎么敢受夫人这样的厚礼。”   大夫人朝着锦绣使了个颜色,示意她带人出去候着。她本意是怕有下人在, 陈茗儿不自在,毕竟她现在身份尴尬,说是主子吧毕竟还没过明面,但又不是丫鬟。谁知,锦绣这一出去,陈茗儿眼见着更慌了,额头上生生逼出了汗珠。   大夫人简直苦笑不得,伸手去拽她,才发觉她额头上有汗,手却是冰凉。   “茗儿,你别怕我,”大夫人把自己的暖手炉塞进陈茗儿的手里,“我就是怕你在府上不自在,才说来看看你,你瞧瞧,却反倒叫你不自在了。”   陈茗儿捧着暖手炉,诺诺摇头,乌密的眼睫上挂着莹亮的泪珠,“我不是不自在,我是没想过夫人您会对我这么好。”   “傻丫头,”大夫人眼中满是心疼,拉着陈茗儿坐到身边,拿起最上头的首饰盒打开,“这只步摇是前儿进宫,皇后娘娘给的,但这步摇颜色艳丽,我上了年纪戴着不显稳当,你戴着却是正好。”   “夫人这……使不得……”   使不得的那个得字还在嘴边没说出来,步摇就已经戴在鬓边了。   大夫人顺手抿了抿她的耳发,对自己眼光很是满意:“好看。”   陈茗儿总算缓过来了些许,面色稍稍起了些红润。   “剩下的这些也都是衬你的首饰,你们这个年纪该好好打扮起来,不能总是素着,红颜弹指老,再想打扮就来不及了。”   大夫人目光一斜,瞥见案几便摊开的书册,上头是密密麻麻的注记,她随手拿起来,倒扣着一翻,“《伤寒杂病论》,你看医书?”   “是,这次跟着傅医正去荆州,碰上襄城时疫,时疫传到江陵,不少将士都染了病。那样的场景现在想来仍是心悸不安。也不知研读医书有没有用,但总想着能多做些。”   “你去了荆州?那你跟小五是一起从荆州回来的?”   陈茗儿一愣,“小五?”   “哦,”大夫人笑着解释,“就是沈元嘉的小名。”   “小五……”陈茗儿不自觉地翘翘嘴角,应着大夫人之前的那句话,“是,我跟五爷一起从荆州回来的。”   大夫人突然明白过来,“我原本还怕他从荆州回来会……你知道他跟司空乾?”   陈茗儿点点头。   “所以啊,这场仗,他输不得,赢……也……”   陈茗儿会心点头:“我懂他的为难。”   “说实话,他这次回来未见郁郁寡欢,我原本还真是有些惊讶,现下明白了,原来是你跟着呢。”   大夫人说得大方,陈茗儿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晕更深:“夫人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的。”   “你不用做什么,你就在他跟前就行。”大夫人轻轻摇头,带着苦涩的笑意:“这些年,他总是一个人,不冷不热的。很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他,他也不会说。他没怎么高兴过,却又好像也没怎么不高兴过,一门心思就惦念着荆州的这场仗。说实话,我是心疼他,又担心他。”   大夫人的一席话让陈茗儿不禁想起从前印象中的沈则。冷漠,寡言,不管周遭如何喧嚣,都会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被一股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力量阻断,像屋墙阻住雨水,沾不湿他一分一毫。   大夫人与陈茗儿絮絮地说了好些闲话,陈茗儿极感激于她即便是闲谈时也恪守的分寸感,任何有些许可能会叫陈茗儿难堪的话题都被大夫人不着痕迹地避开了。送走了大夫人,陈茗儿一个人静坐良久,心里感慨万千。她见识过世家望族的势力和冷眼,她曾经极力想融入想要被接纳,踮起脚,伸长胳膊,却没人愿意接她一把。她小心谨慎,一步步都似踩在裂了缝的冰上,却从来不敢停,停下来,这冰裂开得更快。她只能一路往前,脚下的裂缝也一路蔓延。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心境如此轻松欢快。陈茗儿抱着膝盖,背抵着热乎乎的火墙,唇齿间轻轻地吐了小五两个字,便惹得自己咯咯地笑起来。   这几日沈则回来的都迟些,陈茗儿看书也迟,沈则回来就先来她屋里,两人说话会儿,他再回屋去睡。   头一晚上陈茗儿还略略有些担心,生怕他耍混,这几步路也不愿意走,想磨蹭着她宿在一块儿。沈则像是看出陈茗儿这点小心思,那一日是关照了她火盆热不热,床铺暖不暖,话都没敢多说,就走了。反倒是这几日,纵是晚,也赖着想跟她多说几句。   陈茗儿把大夫人送来的点心分装在小茶盘里,泥炉上煮着荷叶茶。冬日里菜肴多烹煮羊肉,羊肉火气大,宜饮些荷叶茶去火,调理内和,助夜间安眠。   沈则推门进来的时候,陈茗儿已经生了困意,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抬头朝他一笑:“今日好像更晚些。”   沈则回身掩上门,“家宴结束又被太子叫去了东宫,耽误了好些时候。你是不是困了,困了就睡吧。”   “喝酒了?”陈茗儿放下手里的书,懒懒地撑起腰身,“等我往荷叶茶里给你兑勺蜂蜜,解酒最好。”   沈则确实喝了不少,摁着眼窝在陈茗儿身边坐下,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忙东忙西。   “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陈茗儿冷不防听到这一句,懵怔地嗯了一声。   沈则换了个姿势坐,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陈茗儿,他原本就长了双桃花眼,平时冷下来不显,这会儿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墨色的眼眸中风流毕现,说不上的缱绻勾人。   陈茗儿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这位驰骋疆场的大将军,竟是色若春晓之花,风流韵致倒像是个舞文弄墨的才子。   陈茗儿被他看得脸颊微烫,忙吹了吹手中冒着热气的荷叶茶,递过来,“你先小心喝一口。”   沈则接过茶盏,顺势攥住陈茗儿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欸,你慢点,当心茶水洒出来了。”   陈茗儿欠着身子,往沈则身边挪了挪,小声道:“今天夫人来了。”   沈则目光亮了一瞬,“她没说什么吧?   “没有,夫人很好,我原本以为她会让我走,但是她没有,她还送了好些东西给我,”陈茗儿低头捋着自己衣角,声音因为发困有些瓮,“我今天甚至在想,如果将来我儿子就这么带回来个姑娘藏在家里,我能不能做到像大夫人一样宽厚。真的太让我……”她的声音低下去,“受宠若惊了。”   沈则在她脸上轻抚一把,声音低柔:“不许这么想,这儿就是你的家,不会有人赶你走,也不敢有人赶你走。”   陈茗儿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有时候很不干脆,患得患失的。我也不知怎么了,我希望别人对我好,可别人对我好了,我又觉得像假的似的。”   “那是我做的还不够,等你惯了,就不会觉得是假的了。”   说完,沈则挺了挺背,身体坐正了些,看向陈茗儿眼中是玩味的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什么?”   “你儿子?”沈则抿抿唇角,暧昧不清地在陈茗儿耳边低声道:“想生个儿子啊。”   陈茗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咬了咬嘴唇,故作平淡地推沈则一把:“夜深了,快去睡吧。”   沈则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仍是在儿子女儿的事儿上纠结着:“我倒是想先要个女儿,像你,又乖巧又伶俐,等她长大了,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我这个做老丈人的,一个二个的难为死他们。”   “你胡说什么呢。”   陈茗儿又恼,但又莫名地有些憧憬他说的那些。   沈则抱着陈茗儿,思绪停不下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这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啊……”陈茗儿低声嘟囔着,“哪有这个时候就想名字的。”   沈则的眸色倏然暗下来,呼吸也越发烫人,薄唇磨着陈茗儿的耳廓,声音低哑却又带着得逞的笑意:“那什么时候想,怀上了再想?”   “你…… 你真是喝多了。快回去睡!”   陈茗儿盯着沈则的那双眼睛,根本也恼不起来,声音奶奶的像只发怒小猫。   “没喝多……但我不想走了……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找到场合吹一波狗儿子的颜值了 第50章   不等陈茗儿回答, 沈则已经俯下身来, 光源被他挡在身后,朦胧黑暗之中,嗅觉尤其敏锐, 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似蛊惑一般, 陈茗儿忍不住他肩窝处靠。   陈茗儿一靠上来, 沈则原本就微微发颤的身体猛地抖了一瞬,他呼吸很重,胸口上下起伏, 砰砰的心跳声响在陈茗儿的耳边。   陈茗儿经历过这些, 比起闵之的游刃有余,沈则俨然只剩紧张。除了紧紧地箍住陈茗儿, 他再没有别的动作。   而陈茗儿闷在他胸口其实很不好受, 但她仍是乖顺地一动未动。她突然觉得,至少在这件事上她跟沈则之间的关系像是乾坤调转, 她很珍视他这一刻只剩颤栗的无措。   沈则的确是不太会,要命的是, 他是在起了个头之后才发现自己脑中一片空白,这让他慌乱无措。   可有些事情,本就是无师自通,比如他被心内的欲望怂恿着,微微偏头,咬住了陈茗儿的耳垂。   他嘴唇挨上来的瞬间,陈茗儿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后,酥酥麻麻,陈茗儿禁不住低低地哼咛了一声。   沈则听见,放过了耳垂,又来吻她的唇。   柔软相触之间,含混着笑问:“难受了?”   “嗯,”陈茗儿微微喘息着,声音软糯撩人:“痒。”   沈则的吻,都是颤抖的,毫无章法,横冲直撞。陈茗儿被迫仰头承受着,舌尖都麻了,他钳在她脑后的手也在发颤,却分毫都不让她退缩,想要把她拆吃入腹。   沈则曲起一条腿,半跪在地上,微微弓起背与陈茗儿之间空出一段来。陈茗儿朦朦胧胧地看向他,也不知是在他怀里闷的,还是因为害羞,总是脸蛋通红一片,娇艳欲滴。   沈则喉结微动,轻轻地抚着陈茗儿的脸蛋,眼中是欲望和怜惜的交织。即便他已经很温柔了,但他的手却不是温柔的,指腹上的旧茧剐蹭着肌肤,微微刺痛。   “我有些忍不住了,”沈则勾勾唇角,像泄了气认输一般:“什么冷静自持,见了你,统统都没有用了。”   “那……上一回我都那样了,你也没碰我呀……”   虽说是煞风景,可这时间,陈茗儿满脑子只有这一句。   沈则低笑一声,“那你这是怪我了?”   说着话,他的胳膊从陈茗儿的膝弯处穿过,把人抱了起来,往床榻上去。   身体腾空,陈茗儿忙圈住沈则的脖子往下压,人凑到他耳边,声音几不可闻:“你真的想?”   沈则哼笑一声:“你说呢?”   他弯腰把陈茗儿放在床榻上,自己也跟着跪上来,一条胳膊垫在陈茗儿枕下未抽,另一只手紧着去捉她铺散在身下的头发,生怕压着。   陈茗儿抬起腰,任由他把自己发丝捋顺。   沈则的动作温柔又缓慢,因为是头一回,还显得有些笨拙。   “你把胳膊拿出来吧……”陈茗儿道,“被我一直枕着,会难受的。”   “枕着吧,不难受。”   沈则的目光在陈茗儿的脸上梭巡,最后落在她唇角的红肿处,登时愧疚起来:“疼了,是不是?”   “一点点,”陈茗儿垂下眼,似有挣扎,“你下头……”   沈则怎么会感受不到,那抬头的欲望几乎在发疼。   他低声,像诉委屈般跟她说:“嗯……难受……”   话说完,又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哑声问:“行吗?”   “我……”   沈则临近崩溃,却还是耐心着等着她说完。   “我的小日子来了……”   沈则怔住,旋即趴倒在陈茗儿肩窝处低低地笑出来,“那可真是太巧了。”   “对不住啊,”陈茗儿跟着笑,“我没骗你啊,我也没有……”   沈则抬起头:“没有什么?”   “没有不愿意。”   沈则闻言,侧身在陈茗儿身边躺了下来,手自然而然搭在她小腹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还疼吗?”   “不疼了,药一直在吃。”   “那就好,”沈则合上眼,嘴上仍是絮絮道:“你洗过了吗?”   “嗯,”陈茗儿偏过头去看沈则,“你今天是不是不高兴啊?”   “没什么,但凡参加宫宴我都不会高兴。”   陈茗儿探出手指,慢慢地描描绘着他的眉眼,“是不是因为不愿意见那些人啊?”   其实连陈茗儿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嘴里的那些人指的是哪些人,她只是隐隐地觉得沈则和许多人都不一样。   沈则没办法与她细说,只说了一半的原因:“我想陪着你。从荆州回来后,连一顿饭都没能好好跟你吃过,我心里烦得厉害。”   知道他不愿多说,陈茗儿也不深究,兀自笑笑:“你竟知道说些好听的来敷衍我。”她突然想起什么,腾地地撑起胳膊,笑盈盈叫了一声:“小五?”   沈则睁开眼睛,没好气道:“我母亲告诉你的?”   “是啊,”陈茗儿笑得花枝乱颤,嘴里不断念叨着:“小五,小五,小五……”   沈则握着陈茗儿的手腕,倾身把她压在身下,“你的小名叫什么?”   “我没有小名,”陈茗儿忍着笑,“茗儿听着就像个小名,你说是不是呀,沈小五?”   沈则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没大没小的,你该叫哥哥。来,叫一声哥哥我听听。”   “不……”陈茗儿摇着脑袋,东躲西藏,“不叫。”   “叫不叫?”   “就不叫。”   沈则再往下压,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陈茗儿只穿着燕居的对襟,玲珑和柔软都在他的眼前和手下,看得沈则眼眶发热。   他仍是攥着陈茗儿的手腕往上一提,摁在枕头两侧,目光能把人融化掉滚烫,他还没有靠近,陈茗儿就下意识闭了眼睛。   不过这一回,她没再任由他孟浪,而是用自己柔软的唇舌牵引着,她小巧的舌尖灵活地穿梭于唇齿之间,给他一点甜头,再抽身离开,沈则像条鱼,她是他的水。几番下来,她能感觉的得到沈则的紧绷与放松,他的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几乎是凭借着男人的本能摸索着到了她的衣襟处,轻轻揉捏着。   陈茗儿人虽然瘦,该长肉的地方却一点没少长,一只手都不太能拢得住。   唇齿相接,沈则含糊不清道,“原来你这肉全长在这一处了……”   “不许说!”   “那你叫哥哥。”   “不叫……”   “……茗儿好软。”   “你……”   “你叫不叫?”   ……   两个人稚童一样较了半天的劲,沈则到底是得了一句哥哥。   小五哥哥。   -   腊月二十八,闵之赶着三司封印的前一天往大理寺把自己手头压着的案子结清,出来时,沈则已经侯了他半晌了。   又是个快要下雪的寒天。看见沈则的瞬间,闵之竟有恍惚之感,三月,他离京前一天来找沈则,因着倒春寒,也是这般冷风瑟瑟。   时过境不迁。   闵之淡淡地扫了沈则一眼,并未与他答话,抬脚径直朝前走。   沈则扭头跟上,走出几步,才道:“陈通和崔氏在你那里?”   闵之极低地应了一声,忽然停下脚步,眉目凝重地盯着沈则,“我会替茗儿出头,不用你插手。”   沈则正色问他:“你打算怎么办?只怕陈通自己也不知道当年找他的人是谁,他嘴里吐出来的话,没用。”   闵之耸肩,把斗篷往上提了提,“只要陈通在我手里,就一定有办法。”   “你以为手中有饵,那这鱼如果不咬呢。既然知道单单一个陈通没用,他们又怎么会为了陈通露出马脚。”   “那你是怎么他个意思?”   沈则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要钓大鱼,得下长线。现在能惹着他不顾一切动手的,只有——”   “茗儿?”没等沈则说完,闵之接道,语气不快:“这招太险,一击不中,就再无可能。不妥。”   沈则并不急着与他争辩,仍是低缓道:“只茗儿一个还不够,要成事必得把贵拉扯进来。我听皇后娘娘说,我在荆州那段日子贵妃想突然要派人去寻当年接生的稳婆,但她没用景阳侯府的人,反而是求了皇后,用了沈府的人。”   闵之急道:“找着了吗?”   沈则摇头,“挖地三尺也翻不出半点痕迹。一来是当年清理的干净,二来也的确是日子太久了。不好找。不过既然贵妃娘娘也起了这心思,就好办多了。否则就算证据确凿,景阳侯府的人依然可以不认。”   闵之盘算一二,到底松了口,问道:“那你预备怎么办?”   “年后吧,”沈则道,“过了年,我叫茗儿进宫给贵妃请安。”   闵之神色悠悠,勾唇淡笑:“只怕不光是请安吧。你这是想一举两得,连婚事也一并挑明了?沈元嘉,我从前倒是错看你了,论心机,谁都比不上你。”   他话里有话,又酸又刻薄,沈则并不同他计较,继续说正事:“我一直没问你,茗儿的身世,你是怎么知道的?”   闵之微微仰头,沉默须臾。   就在沈则就快说出算了的时候,他突然问:“如果我说,我不光知道茗儿的身世呢?”   作者有话要说:  也不知道会不会锁啊……狗儿子想长大,太难了…… 第51章   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下了一整夜的雪, 除夕一大早还在窸窸窣窣地飘着雪花。陈茗儿躲懒, 连早饭也不愿吃,只管缩在被窝里。   沈则往老夫人和夫人那儿请了安回来,往院中打眼一看, 先往后院小厨房来了。   吴婶见沈则过来, 忙放下手里的活, 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五爷怎么过来了?”   “不是,”沈则往灶间的火上瞥了一眼, “我把茗儿的饭给她拿过去。”   “好, ”吴婶会意一笑,解释道:“这些日子姑娘看书看得晚, 我便想着叫姑娘多睡一会儿, 这饭菜呀都温着呢。”   吴婶拿出食盒,将笼屉上的饭菜一一装进去, 交给沈则的时候特意嘱咐:“里头有一钵鸡汤,搁了几味补药, 是夫人昨儿特意叫人送过来的。味道虽不是太清淡,但最是滋补养人。”   沈则微讶:“母亲送来的?”   “是啊,夫人见着姑娘也是满心满眼的,”吴婶笑着打趣,“五爷,您眼光好啊,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咱们的小夫人呢。”   沈则接过食盒, 也没谦虚,“她是好。”   陈茗儿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吴婶送早饭来了,轻巧地应了一声,只裹了一件对襟,也没穿鞋,踩着绫袜就来开门。   见门外是沈则,陈茗儿下意识拢住衣衫,人往后退了两步,“怎么是你呀?”   沈则瞅了一眼她的脚,“你就这么往外跑?”   说着话,伸出胳膊环住她的要,稍稍用力就把人提了起来,另一只手还稳稳地提着食盒。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去穿鞋。”   陈茗儿微微挣扎两下,就被沈则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她弯腰穿鞋,一面不忘心虚地朝着沈则笑笑:“你今天终于不忙了 ?”   沈则瞥她一眼,颇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傅婉仪特意嘱咐说你不能受凉,你就不能听点话?”   “外头冷,我不想叫吴婶儿等太久,”陈茗儿穿好鞋,站起来,伶牙俐齿地同他说笑:“我若知道是你,就不着急了。”   “你就气我吧,”沈则把食盒搁在陶案上,招呼她:“过来吃饭,先别梳头了,一会儿鸡汤凉了,腻得慌。”   陈茗儿利索地擦了把脸,在食案前跪坐下来,“这鸡汤闻着有股子药味。”   “这是母亲送来的,专门给你调理身子的。”   陈茗儿才把鸡汤往远处推了推,听了这句又偷偷地给拽了回来,抬眼问沈则:“大夫人对我这么好,按说我该去当面道一声谢的。”   沈则抬头替她把垂下的头发挽到耳后,笑笑: “不着急,等成了亲再说。你先尝尝这汤,若真是滋味不好,也不要勉强。”   陈茗儿盛了一勺,吹着热气。随口问沈则:“你吃了?”   “嗯,我陪着老太太吃的。哦对了,我把念夏要过来了,她伺候你这么些年,你也惯了。”   陈茗儿舔了舔嘴角沾到的汤渍,眼中不安,“就这么把念夏叫回来,会不会耽误老夫人那儿的活。”   “不会,”沈则点点下巴,“鸡汤能喝吗?”   “好喝的,你尝尝?”   陈茗儿喂沈则一口,还想喂第二口,被沈则拦住了:“你这是想要我帮忙啊,姑娘。”   小心思被人看透,陈茗儿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么一大碗,我实在是喝不下,可若是不喝完又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好心。”   沈则接过她手中的汤碗,干脆道:“喝不了就喝不了,滋补原本就在于日积月累,一顿餐的多与少没什么分别的。惹了你厌烦,再好的汤药也没用了。”   他说话时仍没有太大的情绪,偶尔几句还总是姿态生硬,可陈茗儿偏吃他这一套,灿灿一笑。   “傻笑什么呢,”沈则摸了摸她的额头,“再吃两口馉饳儿。吃完了,我带你出去踩踩雪去。”   “可以出去吗?”陈茗儿又惊又喜,赶忙拨了两口馉饳,急道:“我吃好了,等我换件衣裳。”   沈则见她兴奋如此,心中不免愧疚,随着她起身,“回京这些天闷坏了吧?等过了年,我尽快把你的事儿料理了。你就不用一味躲着了。”   陈茗儿手一顿,转过头来,“想起这事儿我就头大,心里虽挂念着,却总是讳疾忌医似的不敢开口问你。”   “我知道,”沈则上前一步,低头替她整理衣衫,“这事儿你不用操心,只管交给我。只是,要入虎穴就还得你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有危险,只是你不露面,他们就不会动手,他们不动手,咱们就没有证据。”   说罢,沈则像哄小孩子一样,揉了揉陈茗儿的头发:“别怕啊。”   两人收拾好,才要出门,正碰上绣作坊的人来送衣裳,来的人不是旁人,是玥婷和新巧。   前日大夫人吩咐绣作坊照着陈茗儿的尺寸赶制两身衣裳送来方寸阁,绣作坊因着这个事简直炸翻了天。陈茗儿猛地不见了踪影,其他人心里原本就犯嘀咕,一听又跟五爷扯上了关系,便捕风捉影地拼凑出了个丫头爬床的故事来,竟还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些话沸沸扬扬地传了两天,惹得玥婷两天都没睡好觉。后来还是万妈妈斥责了那几个舌头长的,这话才压住了。   沈则没防备这会儿有人进来,手还在陈茗儿腰上搭着,看见新巧跟玥婷进来,他也没避讳,搂着陈茗儿往身边靠了靠,这才把手放下来。   新巧捧着托盘福了福,轻声道:“这是夫人叫我们送过来的,是给陈姑娘的新衣。”   沈则往陈茗儿住的东稍间一指,“搁里头去吧。”   玥婷抿了抿唇,经过陈茗儿身边时,怯怯抬眼,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茗儿姐姐,好久不见。”   陈茗儿没出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她在绣作坊的时候一直开口说过话,心下担心猛地一说话吓着这俩人。   “不许再叫茗儿姐姐,”沈则突然叫住玥婷,态度冷硬:“她不是你姐姐。来日再见要称夫人。”   沈则对下人一贯亲和,平日也不是太在意规矩礼节,冷不丁地纠着玥婷的称呼,就连新巧这一贯温顺事少的也听得一愣一愣。   玥婷忙向陈茗儿赔不是,嘴上极乖:“奴婢一时嘴快,还望夫人见谅。”   陈茗儿自己也是吃过苦的,不愿让人觉得她小人得势,正欲开口安抚玥婷,沈则却攥住她的手腕,淡道:“走吧。”   陈茗儿没有拗着他的意思,走出几步才小声问:“你不愿意我同她们多话呀?”   沈则示意她下心脚下的雪水,轻声道:“有些架子你该端还是得端起来。特别是眼下,什么事儿都没走明面,我不想她们在背后嚼舌根。”   陈茗儿扶着他的胳膊,仰头笑盈盈道:“我不在乎这些的。过了明面又怎么样,还不是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沈则听这话音不对,皱眉:“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意有所指啊?”   陈茗儿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说漏了嘴,摇摇头:“表面上风光,背地里受罪的人还在少数吗?我不过是随口感慨一番。”   搁下衣裳,玥婷慢慢吞吞地打量着陈茗儿房里的布置,妆台上倒是没有太多的名贵首饰,可方才见她时,她头上戴着的那只步摇,一看就是价格不菲,做工和样式都不是寻常首饰店里能做出来的。除去熏香的气味,房中氤氲着淡淡的墨香,还有不少书。玥婷不识字,也不看出来个究竟。只是恋恋不舍地四下张望着。   新巧见她心思都跑了,拽了拽她的衣袖,“别看了,赶紧走吧。”   跨出门前,玥婷又往屋里扫了一眼,这才关上房门。   “新巧姐姐,你听刚才五爷华丽的意思,像是不打算叫茗儿姐姐做妾,而是要夫人?”   新巧一贯不愿意多说这些事,只是道:“那些事儿是咱们该操心的吗?”   玥婷瘪瘪嘴,不管新巧怎么说,她只顾着倒自己肚里的酸水:“你说茗儿姐姐的哑病治好了吗?应该是治好了吧,否则大夫人也不会催着咱们赶着除夕给她做新年衣。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她这病是装的,她原本就能开口说话,那为什么要装哑巴呢?”   新巧警告她:“你再多嘴,当心万妈妈罚你。前几日那几个多嘴的都被罚了月钱,你还不长记性吗?”   “我这不就只是跟姐姐你说嘛,你还能告我的状不成?”玥婷白眼珠子一飞,酸道:“不是说五爷是要做驸马爷的吗,他如果很要娶茗儿姐姐做夫人,那公主怎么办啊?你说这茗儿姐姐是给五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新巧见她说的离谱,脚下走得飞快,并不答话。   玥婷却不管不顾,撵着问她:“欸,她们都说茗儿姐姐许是有孕了,你瞧着像不像啊?这冬日里棉衣一裹,不到七八个月根本看不出来,即便是显怀了也能藏些日子呢。不过咱们进去的时候,我看五爷扶着她呢,走得时候也牵着她,这么小心翼翼,是不是茗儿姐姐真的已经大了肚子了?”   “你胡说什么呢,雪天路滑,小心些也是常理,”新巧忍了半晌,此刻脸色已是难看极了,也不再给玥婷留半分脸面,直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茗儿是个好姑娘,她怎么入了五爷的眼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那起子人嘴里胡诌的那些。更何况,以她的容貌品行,就是被五爷瞧上也是情理之中。你别再跟着他们编排那些,你自己也别动什么歪心思。”   新巧说的义正言辞,特别是那句“你自己也别动什么歪心思”,臊得玥婷脸红到了脖子根。玥婷气急败坏,挤出来一句:“你怕不是见她要做夫人了,一味地讨好奉承吧。”   “你……”新巧气得说不出话,扭头走了。   玥婷站子原地,仍是忿忿自语:“本来就是嘛,大家都在一处当差,她一转身成了主子了,咱们不吃不睡地给她做衣裳,就为了她能漂漂亮亮的,凭什么啊。”   -   除夕沈府的年夜饭,陈茗儿说什么也不能跟着沈则一起去,沈则也清楚这个章程不能坏,贸然带了茗儿去,只会叫她尴尬。   沈则也没着急,陪着陈茗儿往潭柘寺上了柱祈愿香,又在山上四处走了走,等再回来,天都黑了。   陈茗儿知道他磨磨蹭蹭地是怕自己落单心里难受,从马车上下来就催着他走,“你快去吧,我累了一天也正想歇歇呢。”   陈茗儿脚步匆匆,沈则倒是走得不紧不慢,“酉时才开席呢,急什么。”   陈茗儿以为他心里有数,随口问他:“那现在什么时辰了?”   沈则无所谓:“不知道啊。”   陈茗儿真是哭笑不得:“那你怎么知道没到酉时?”   “走路吧你。”沈则把兜帽往她上一扣,笑说。   沈则到底是迟了,他到的时候凉碟已经都撤了,下人们只轮番地上热菜。   他偷偷摸摸地钻进来,刚坐定,就听见沈元白的老鸭嗓,“五哥,你迟了半个时辰啊。今儿可是除夕家宴,一年就这么一回,你迟到这么久,可别以为自己能躲过。”   沈元白是沈则二叔家的弟弟,就比沈则小几个月,两人从小打闹着长大的,总是喜欢揭对方的短。   沈元白这么一说,原本想装作看不见沈则来迟的沈老夫人也不得不问一句了,“你做什么去了?”   沈则信口胡诌:“后半晌歇了一觉,睡过头了。”   大夫人慢悠悠看他一眼,抿了口酒,那眼神似是在说:你还真是随口就来。   老夫人最是偏爱沈则,立即顺着他的话道:“你晨起来请安太早,难怪你后半晌犯困。倒是元白,都日上三竿了,才来跟我问安,元嘉陪我用的早饭,你倒是好,陪我用了午饭。”   沈元白也习惯了,笑嘻嘻地看着老夫人:“祖母,您这偏心的有点过分了啊。亏得我为了您的那只八哥,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来叫它说话。”   沈则自知理亏,又怕元白这玩笑话扯远了,端起酒盅干干脆脆地干了一杯,一摸嘴唇,说出来的话也噎人,“这么好的酒,这哪是罚啊,分明就是赏啊。”   沈元白抬手笑指着他,还是把沈则不想听的那句话说出来了,“行,大将军说什么都对。”   沈元白自是没有恶意,反倒是带了些炫耀,他的兄长升了大将军,于他而言也是脸上有光,背后有了靠山。可这话还是让沈则心里揪了一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有比大将军的头衔更高的书吗?那起在人心里风,全都刮过来了。   这顿饭沈则吃的心不在焉,沈娉倒了杯酒,做着敬酒的样子凑到沈则跟前。   “金屋藏娇的滋味怎么样啊?”   沈则看她一眼,低声道:“怎么,跟孟敬的婚事定下了,这就卸磨杀驴。”   沈娉嗤他:“你少卖我人情,这人情要认我也只认茗儿姐姐的。”   “什么茗儿姐姐,”关系到陈茗儿,沈则格外地挑礼,“那是你嫂子。”   “你别不要脸了,”仗着人多,沈娉说话也放肆,“你娶人家了嘛,就让我叫嫂子。”   “那不是迟早的事儿。”   “我问你,”沈娉贼兮兮地把声音又降了几分,几乎是唇语,“长宁可是一门心思等你从荆州回来呢,之前皇上许她的也是荆州战事之后再论赐婚一事,你怎么躲?你就这么把我茗儿姐姐藏着啊?”   沈则挑挑眉梢:“我没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娉一脸严肃,“你少装傻,我的意思是你可不能亏待茗儿姐姐,不能让长宁欺负她。”   沈则嘁一声,一幅嫌她多管闲事的表情,“那是我媳妇儿,我还能让别人欺负她?”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沈娉拍拍沈则的肩膀,突然对她道了声谢,“眼光不错,给我找的这个嫂子也不错。”   要是长宁做了她嫂子……沈娉都不敢细想,背后直冒冷汗。   沈则微微有些愣神,这才一天的时间就有两个人夸赞他眼光不错,怎么心里比打了胜仗还来劲啊。   散了宴席,沈则也不跟人招呼寒暄,趁着其他人不在意,悄默默地溜了。   可等着同大将军说上两句话的人可不少,沈娉仗义了一回,替她兄长圆了场,只是这场圆的不怎么利索:“他方才在席间吃错了东西,肚子不舒服,各位先回吧。”   大夫人在旁听到,掩唇轻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你就不能说点你哥哥的好。”   沈娉也咯咯地笑个不停,“谁叫他总是欺负我来着。”转念,她又问:“母亲,你喜欢茗儿姐姐吗?我好喜欢她呀。”   “喜欢。”大夫人莞尔一笑,“不过我虽然喜欢她,但也得承认自己的私心,我更喜欢跟茗儿在一起的沈元嘉。”   沈娉年纪小,还看不到这么深,疑道:“哥哥有什么不同吗?”   “你哥哥呀,”大夫人思量半天,也拿捏不好用词,只得笑笑:“我说不清楚,但他确确实实比从前鲜活了,不是吗?”   沈娉仔细想想,视乎是能有些体悟:“照您这么说,好像真的是鲜活了,我虽然还不常见他,但方才在席间他竟同我说了好些话。他从前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还总是训斥我。”   “是啊。所以不管这事儿有多难,我还是希望他能娶茗儿,虽然茗儿不是公主,也不是大户人家的出身,但一定比娶长宁更让你哥哥高兴。他这些年始终闷闷不乐,所以比起大将军,比起那些虚妄的前途,我更希望我的孩子能过得顺意一些,舒心一些。”   沈娉动容,挽住大夫人的手臂,轻轻靠在她肩头,“所以母亲才同意了我跟孟敬的婚事?”   大夫人垂下眼眸,宠溺地在沈娉额头上点了一下,“孟敬有才,也是个有担当的年轻人。我不纠他的过去,只看他的来日。”   沈娉羞怯地点点头,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看来日。”   沈则是一路走得急,推开陈茗儿房门时,整个人像才从笼屉上拿下来的馒头,腾着热气。   屋里却是一片岁月静好,才没有他担心的孤苦冷清。   知道陈茗儿眼下还没有身份能跟着沈则参加家宴,大夫人提早派人把各式菜品都送了一份来。凉碟,热菜,汤羹,点心,一样不落。陈茗儿握着半卷书,斜斜地歪在小榻上,手中的诗集是个孤本,沈则才给了她寻了来,正读到兴头上。美酒美食作伴,再品几行诗作,当真是世外桃源一般。   所以陈茗儿见沈则进来,她脱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沈则摊摊手,不无沮丧道:“我也发现我倒像是扰了你似的。”   陈茗儿抿唇,“那倒不是,没你陪着,不管是美酒还是佳肴,抑或是这这里行间的美景,都是少了五分的滋味的。”   沈则贪心不足,“只有五分吗?”   陈茗儿伸手拉他坐下,嘴上却是不让分毫:“就五分了,不能再多了。”   “你这张嘴呀……”沈则低头在樱唇上亲了两口,笑道:“明明这么甜,怎么说出来的话能噎得人肺管子疼?”   “这才哪到哪啊。”   陈茗儿拉过薄毯给两人盖上,往沈则怀里缩了缩,靠在他胸口,悠哉哉道:“不过,你现在想反悔也是来不及了。”   沈则把人抱在胸前,握着她一双又软又滑的手,慌乱了一整晚的心终在此刻安定下来。他侧首亲了亲陈茗儿的额头,喟叹一般:“我才不反悔……我只嫌不够。你是不知道,这一晚上我就怕你这不好过,饭菜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两人对饮几盅,沈则才赖着说要跟陈茗儿一同守夜,忽听有人砰砰地拍门。   “五爷,”杨平声音急乱,“老太太院子里的人来传话,说老太太忽发急症,人事不省,叫你快过去呢。” 第52章   “我跟你一块去。”   沈则还没反应过, 陈茗儿已经起身去拿医箱了, 她手脚极利索,嘴上同沈则解释:“大年下的郎中不好找,这一时半会儿的来不了, 我先去应个急。”   “好, 你多穿些。”   沈则接过陈茗儿收拾好的医箱, 他面色凝重,但说话仍是不疾不徐。   外头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静谧的簌簌声在耳边拂过。   沈老夫人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股紧绷的慌乱与焦躁。   沈则和陈茗儿的身影刚在院门口晃过, 就听见有人尖着嗓子问:“是何大夫来了吗?”   在门口候着的丫鬟是念夏,看清是陈茗儿之后愣了一瞬, 旋即来不及问好, 先答里头的话:“不是,是五爷俩了。”回完话, 才小声叫陈茗儿:“小姐!”   不过念夏也知道此时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急急地先向沈则回话:“老夫人睡前必得用一碗小米粥, 今儿结了家宴一回来只说头晕,把小米粥换了醒酒汤,可老夫人手抖的厉害,连汤勺都拿不住了,接着话也说不大清楚,嘴里含糊。”   沈则下意识看向陈茗儿,陈茗儿谨慎, 只道:“我先看看。”   外间用屏风隔着,里头只有两个婢女惶惶然地守着老夫人,老夫人尚有意识,只是嘴角歪斜,说不出话来。   沈则两步走到榻前,叫了两声祖母,遂又拉住陈茗儿,同老夫人道:“这是茗儿,她跟着傅婉仪在太医署小半年了,孙儿在荆州得了时疫也是她照顾的,您放心叫她看看。”   陈茗儿握住沈老夫人的手腕,见脉象有力,心放下一半,“老夫人,我问您两句话,您点头摇头答我。您近来饮酒的量是不是比平日更多?”   老夫人颤巍巍点头,逢年过节的,喝酒的时候总是多些,加之沈则荣升大将军,老夫人心里高兴,也没拘着自己。   “今儿家宴结束,您是不是没坐轿撵,是一路走着回来的?”   老夫人又点了点头,亲戚间难得见一回,边走边说说话,也不觉累着。   陈茗儿看向沈则,“寒邪入侵,影响血脉循行,过食醇酒,脾失健运,引动肝风,这是内风邪。方子我不敢开,但我可以先用针灸得气放血,避免风邪引发呃逆,不至危及性命。”   她利索地脱去斗篷,挽起衣袖,吩咐人拿灯盏过来给银针消毒。   “你放心,”陈茗儿码着手里的针,抬头看了一眼沈则:“之前太后也发作过一次,我跟着傅医正照料的,不会有差池。”   沈则接过烛台替她掌灯,“我信你。”   得气放血得在眼窝处,几乎就在眼角处,陈茗儿深吸一口气,朝着老夫人笑笑:“我下手很轻,不会疼的。”   话音落地,手里的银针已经利索得一进一出,针尖沾血,须臾之后,针孔处噗簌簌地冒出红得发乌的离经之血来。待血出三分,陈茗儿便用备好的帕子用力捂住针眼,血才堪堪止住,老太太的口齿便利索了不少能辨出她对陈茗儿的说那句谢字来。   屋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看傻眼了。   陈茗儿继续掐着穴位行针,对沈老夫人摇摇头,“您先别急着说话,省着些气力。”   这时间,沈从和大夫人才匆匆而来。   大夫人是认得陈茗儿的,先是极诧异得提了提眉梢,见她下针很稳,复又想起这姑娘在读《伤寒杂病论》,便悄然地拉扯了沈从往一旁去,小声道:“这就是茗儿。”   “茗儿?”沈从一时没想起这个名字,还以为是哪家医馆的医女。   大夫人索性直道:“就是小五的媳妇。”   沈则瞧见两人嚼舌头,担心他们信不过陈茗儿,便过来解释说:“我们来的时候,祖母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多亏茗儿针灸放血,这才稳了下来。”   从这个方向,沈从只能看见陈茗儿半个侧面,但见她神态沉静,一面轻声细语地询问老夫人的感受,一面拿捏着下针,颇为从容。   大夫人在沈从手背上轻拍两下,续道:“你放心。是傅婉仪教的她。我先前去看她,就见她在读医书,书页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注解,很是用功。”   陈茗儿以针灸稳着气血,又让老夫人舌下含了两片丹参,等到半个时辰后大夫来的时候,老夫人的症候已眼见着轻了许多。   无需陈茗儿再多做解释,何大夫只打眼一看便知这姑娘是个行家,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拱手道:“多亏了姑娘及时救护,老夫人急症已解,眼下已无凶险。”   陈茗儿起身相让,轻声道:“我只懂这些,暂时解急,治不了根本,还请您来为老夫人诊脉。”   等何大夫接上手,陈茗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冒出些害怕来,浑身虚脱似地无力,撑着沈则的胳膊,半天挪不动步子。   “辛苦你了,”沈则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吃着多大的劲,扶着她坐下,“你先歇歇。”   陈茗儿还未过门,沈从不便贸然同她说话,只叫大夫人过来关切。   陈茗儿见大夫人来,又想起身,大夫人急忙示意她坐下,亲自端了杯热茶给她,温声嘱咐:“快缓缓。今儿亏得有你,否则老太太的病真要被耽搁了。”   方才行针时手极稳,这会儿握着茶盏陈茗儿却是微微有些手抖,沈则伸手结果,小心喂她抿了一口,低声道:“我给你端着,你慢慢喝。”   陈茗儿不肯,抿着唇往后躲,大夫人会意一笑,心下想开两人的玩笑,却碍着身份也不好当着晚辈的面多说什么,又见何大夫那里已经搭完了脉,预备开方子了,便对沈则道:“你跟茗儿回去吧。”   沈则往榻上看了一眼,点头应着:“我送了她回去,再过来。”   “不用过来了,这里有你父亲跟我看着就成。你来了又能做什么,白白跟着熬罢了。”   陈茗儿挡住沈则,“我自己回去就好。”   沈则不语,一手抓起陈茗儿的斗篷,一手拉她,“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更新的确很差,躺着任骂,之后不更新我及时挂请假条。过多的解释就不说了,实在是非常抱歉。明天我休息,会给大家肥章更新,鞠躬。 第53章   因为沈老夫人身体有恙的缘故, 沈府的年过得是静悄悄的。直到快正月的时候, 沈则突然说要在院中办元宵灯会给身体痊愈的老太太热闹热闹。   这话虽然说的没错,只是从沈则嘴里说出来就叫人觉得匪夷所思了。从前但凡听到这茶会、灯会、赏花会之类的字眼沈则都是一副头痛的样子,实在躲不开了才露个面, 这上赶着办灯会还是头一回。   大夫人看着沈则拟定的宾客名单, 啧啧两声:“我还以为你从不留心这些呢, 你竟然也知道平衡各家的关系,不至厚此薄彼。”   沈则道:“这些事又不难,从前有我哥操持这些, 我也只是懒得管。”   “那这一回, ”大夫人扬扬手里的名单,“你怎么突然肯在这些琐事上动脑子了?”   沈则笑笑:“年前太忙, 恭贺我的拜帖我都辞了, 也不能太拂这些世家的面子。”   “这话听着没错,可我这心里却总是觉得古怪, ”大夫人盯着沈则的眼睛,想从中窥探出一丝半点的破绽来, “你跟我说实话,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沈则似笑非笑,“我能卖什么药。”他瞧瞧窗外,“时候不早了,我去看看祖母去。”   大夫人没留情面地嗤他:“你是要去看祖母,还是要把茗儿从你祖母那儿接走?”   沈则提提嘴角,大大方方地认了这点小心思, 出门前像是突然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大夫人道:“元宵灯会,皇后娘娘和苏贵妃也会来。”   “老太太病愈,皇后娘娘作为女儿自然是要来问安,但贵妃娘娘?”   沈则伸手掀棉帘,语气很淡:“成日里在宫里闷着,兴许就是图个热闹。”   大夫人眼皮子一跳:“那长宁呢?”   已经走出门的人淡然扔下一句:“也来。”   何大夫才替老夫人诊过脉,见沈则进来,忙拱手行礼:“见过大将军。”   沈则躬身还礼,“辛苦何大夫了。祖母的身体如何?”   何大夫笑得谦和,“脉象上已全然无碍,只肖再用最后一副药巩固些许便可。”   “那就好,”沈则舒心一笑,“亏你妙手。”   “老朽真是虚担了大将军的这句称赞,老夫人的症候起得急,能这么快就恢复如初,全是因为这位小姐处置得果断又得当。”   沈则转头看向陈茗儿,眼底笑意甚浓。   说来也怪,这俩人站在一块,哪怕就是一道眼神也能令周遭陡然痴缠起来。   何大夫拿不准两人的关系,但多少能窥出些端倪,忙着辞礼:“我先去开方子,有几味药的用量需得再调一调。   沈老夫人略略一笑,心道,这简直同落荒而逃无异。   沈则坐在陈茗儿身边的杌子上,稍稍扬眉:“祖母笑什么呢?”   “没什么,”老夫人攥攥右手给沈则看,“你瞧瞧,一点都不抖了,多亏了茗儿天天给我针灸。”   沈则侧头便问陈茗儿:“我该怎么谢你呀?”   陈茗儿提了提衣袖,露出腕上的翡翠玉镯来,面色却说不上的带了几分艰难:“我不过是会些雕虫小技,可老夫人却赠了我一只极贵重的镯子。”   不等沈则说话,沈老夫人先佯装生气地觑陈茗儿一眼:“怎么还叫老夫人,就不能叫声祖母?”   沈则握住陈茗儿的手,急着替她解释,“姑娘家害羞,等成了亲再改口罢。祖母且再等等。”   沈老夫人笑着摆手:“那你这就是自作多情了,我认茗儿是我的孙女,可不管你的事儿。”   “那不乱了,”沈则淡笑,“孙媳妇就是孙媳妇,您别乱认亲戚。”   就这么一句玩笑似的话,老夫人心里便清楚了沈则在婚事上寸步不让的决心了。她找了个由头,支开陈茗儿去小厨房挑几样可口的点心包回去,只留下沈则一人。   沈则先发制人,半笑着看向老夫人:“祖母是要劝我,还是要帮我?”   老夫人没好气地笑睨他一眼:“那我问你,我劝得住吗?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了,能没这点掂量?”   沈则一听,讨好地拉着杌子往老夫人身边挪了挪,“那祖母您是要帮我了?”   “帮你?”老夫人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沈则的嘴角登时就垮了,抱怨道:“您不劝我,也不劝我,您坐等着看戏呢?”   沈老夫人瞪了瞪眼睛,却又忍不住被沈则这副吃瘪的样子逗笑了,“你怎么说话呢?”   沈则一本正经地同自己的祖母理论,“人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您不报了?”   “自然是要报,只是我要报茗儿的救命之恩,”老夫人揶揄道:“与大将军您有什么干系?”   “茗儿的可不就是我的,”沈则拿出小时候都没有的撒娇的劲头来,央着:“好祖母,这事儿还真得您出手,旁人不行。”   老夫人哼笑,松了口:“你既想要我帮你,总得把你的法子说出来与我商量吧。”   沈则回头往门口看了一样,确认陈茗儿没回来,这才道:“正月十五灯会,孙儿想求皇后娘娘赐婚。到时候就得祖母您出面,压着皇后娘娘点头同意了。”   “我当你有什么好法子,”老夫人听得诧异,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数落:“你这么做,不就是把茗儿架在火上烤吗?长宁骄纵,地位又尊贵,她能让茗儿好过?你不能只顾着你自己,得想想茗儿。即便是皇后赐婚,茗儿要想入府做正妻也是极难的。”   “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沈则心里的盘算同老夫人话说不透,只得保证道,“祖母,我爱惜茗儿,定是不愿意叫她受哪怕一丁点的委屈。我这么做有我的道理,您信我。”   “你有什么道理啊……”老夫人眸色迟疑:“你可别小看了女人的嫉妒心。那是能杀人的。”   “祖母您千万放心,但你一定得替我说动皇后娘娘。”   听见陈茗儿的脚步,原本还想说什么的老夫人住了嘴,朝陈茗儿笑笑:“我这里的点心还是蛮精致的,挑到对胃口的了吗?”   陈茗儿抿唇:“拿了不少呢,的确是样样看着都好吃。”   “那就好,”老夫人捏了捏陈茗儿细细的手腕子,柔声嘱咐道:“你得多吃些,太瘦了。”又对沈则道:“带她回去吧,我这已经大好了,这两日就别叫这丫头再过来了,好生歇歇,等着元宵节看灯。”   说罢,颇有深意地看了沈则一眼。   跟着沈则从老太太院里出来,陈茗儿欲言又止地看了沈则好几次,沈则原本不想接她这茬,只当没看见,只是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他就怎么也忍不住了。   沈则抿笑看她:“想问祖母为什么把你支出去?”   陈茗儿点点头,“我多少能猜出些来,只是不知道祖母到底是什么想的。”   沈则隔着衣袖摸了摸陈茗儿腕子上的手镯,问她:“祖母跟你说过这镯子的来历吗?”   “没有细说,”陈茗儿道,“只说是她年轻时的老物件,叫我别嫌弃。”   沈则的手顺着陈茗儿的腕子往下滑,捏住她的手指,“那是祖母的祖母给她的,确实是个老物件。祖母为人大方,什么东西都舍得给旁人,唯独那只镯子,看得极宝贝。我母亲过门的时候她没给,大嫂进门的时候也没给,这不是沈娉在议亲了嘛,她有心跟祖母讨要过两回,都被祖母给敷衍过去了。随意啊,祖母心疼你,支开你,也不过是叮嘱我要谨慎行事,生怕伤了你。”   陈茗儿提起越发沉甸甸的手腕,凝着通透莹亮宛若冰晶的玉镯,轻声道:“老夫人心思细腻,这些天她从不同我说起这些,怕我吃心。”   “茗儿啊,”沈则突然停下脚步,神色凝重:“我原本想晚些再跟你说,可既然提起了,就不妨此刻告诉你。元宵那日我会当众求皇后娘娘为你我赐婚,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茗儿深吸一口气,旋即点点头:“这样,长宁才会着急。如果长宁真的是薛怡芳的女儿,薛怡芳必然会视我为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   “没错,”沈则又道:“明日傅婉仪会进宫,不着意地告诉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你是如何救了我性命,救了江陵和襄城。有这件事情在前,我骤然提出赐婚,也至于太突兀。”   不知怎么,陈茗儿心口突突撞了两下,声音也跟着发紧:“那然后呢?”   沈则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发,轻声道:“然后你就得频频抛头露面,要给薛怡芳留下可乘之机。但你放心,我的人始终都跟着你。”   “好啊。”   陈茗儿灿然笑笑,应他。   尽管闵之言之凿凿,但整件事在陈茗儿心里轻飘飘像雾也像梦,总之是落不到实处。她在意的不是所谓的公主尊荣,她在意的是她终究可以反击一次,而不是像上一世那样,毫无还击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   傅婉仪在豫章逗留了近一个月,腊月二十八才回到京城,所以年前并没有往太医院当值。她同司空乾的那些过往,皇后和贵妃也多少知道些,也理解傅婉仪夹在其中的艰难。所以大家都极默契地对荆州的种种绝口不提,也并不催她,只当没有去岁冬天这回事。   新鲜的伤口和更久远的伤疤就像雪花一样,融化在了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   傅婉仪受了沈则的托付,原本以为要跑两趟,谁知贵妃碰巧就在皇后宫中,反倒是方便。   先问起陈茗儿的是贵妃娘娘,傅婉仪便照着沈则教他的,将荆州时疫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最后才说陈茗儿人现在就在沈府。这样一来,就是傻子也听明白了。   皇后和贵妃相视一眼,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傅婉仪觑着两人的神色,续道:“要说茗儿跟沈家还真是有缘分。除夕那日沈老夫人中了风邪,得亏茗儿行针放血才缓了急症,才不至于邪入骨髓,所以老夫人恢复得极好,内里未受任何损伤。”   “原来是陈茗儿?”皇后恍然,“我只听说是个住在府上的医女救了老太太,却不知这医女就是茗儿。 ”   贵妃虽是惊讶,却也未见不悦,只是有些遗憾地笑了笑:“那往后就不能时常见到茗儿了。”   见贵妃如此淡然,皇后索性直接问了:“长宁的婚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怎么又听陛下说年后要亲自替公主择婿?”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不该听的也不能再听,傅婉仪便悄然行礼退了出来。   皇后起身走到苏贵妃身边,轻声道:“你前些日子拜托我的事到底也没查出个结果,既然如此,那长宁就还是你的女儿,她的婚事最终还是得你做主。这驸马的人选可马虎不得。”   苏贵妃垂下眼皮,郁郁道:“元嘉的心里摆明是没有长宁的,长宁做事没个轻重,只怕这些年府上也为她头疼。这一回我不想遂着她的心意了,没得为了她损了咱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等元嘉和茗儿成亲的时候,我也要送份大礼,至于长宁,我当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这个难题就交给陛下去头疼吧。”   “难为你了,”皇后轻轻叹了口气,“长宁若能学你一半,便够了。”   苏贵妃看着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这不是什么大气,只是……唉……说不上来,娘娘,您知道我心里总有个结,这结是解不开了,但我总是隐隐地觉得我亏欠了谁。我对茗儿好,打心底里是想把那份不知该放在哪里的亏欠,从她身上弥补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今天还有2000字,但是为了情节的连贯性只能放到明天了,所以明天也会更,字数也不会少~~~ 第54章   元宵节这日, 从申时起就有宾客就陆陆续续进了沈府, 园中各个地方眼见着热闹起来。女眷们多先往梅园赏花,出了梅院便是清音阁,大夫人安排了几折子戏给众人解闷, 以等天黑后再观灯。   丝竹声影影绰绰响了一个时辰, 陈茗儿抬头看了看愈见昏暗的天色, 手里的书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了。   昨夜她又梦到从前,梦到那个四面漏风的庑房,梦到闵之冷漠的背影, 梦到她枯槁的病容, 以及沈则救她的那个雪天。纵是在梦中,那切肤的愤怒和绝望依然折磨着陈茗儿, 让她拼了命地想逃离。但她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像是被吃人的沼地抓住,一点点吞噬。   她想呼喊, 想抓住什么,拼了命地想要睁开眼睛, 却仍是浑浑噩噩溺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陈茗儿终于挣扎着醒过来,满脸的泪水已是冰凉。   天色破晓,霞光隐现。   不管多可怕,只要是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   “茗儿,茗儿——”   院中突然传来沈则的声音, 陈茗儿急忙开门迎出去,诧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沈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手上还牵着半个大孩子。   “这孩子是?”   沈则提了提孩子的胳膊,低头道:“嬢嬢问你话呢。”   孩子仰头看看沈则,再看看陈茗儿,挣脱了沈则的手,规规矩矩地朝着陈茗儿拱手行礼,“绛儿见过嬢嬢。”   陈茗儿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沈则道:“绛儿是太子的长子,跟着皇后娘娘来的。”   “原来是小殿下,”陈茗儿笑着蹲下身,柔声道:“殿下是不是困了?”   绛儿揉眼睛的手停住,“嬢嬢怎么看出来的?”   陈茗儿拉住他的手腕,笑道:“殿下的眼睛都揉红了,我带殿下去睡会儿?”   绛儿顺从地牵住陈茗儿的手,扭头看着沈则,“五叔,我就睡半个时辰。”   沈则点头答应,绛儿才跟着陈茗儿进去。   安顿绛儿睡下,两人转到外间,陈茗儿小声问沈则:“我怎么小殿下看着很怕你?”   “我教过他两年骑射,许是严厉了些,孩子心有余悸。”   陈茗儿眨眨眼,她有些想象不出沈则严厉起来是什么样子。   沈则抚了抚陈茗儿的额头,淡声问:“想什么呢?”   陈茗儿抿唇一笑,仰头看他:“你还要去前头见客吗?”   “不了,”沈则撩袍坐下,“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说的场面话也都说了,只等晚上的宴席了。”他抬起手臂把陈茗儿揽入怀中,一只手漫然在她耳垂上捏了两下,“皇后和贵妃已经我们的事了,但皇后不知道我会当众求她赐婚,一会儿就热闹了。”   “你特意办灯会,邀这么多人来,是逼着皇后娘娘只能答应你。”   想到这一层,陈茗儿心中不安,“我还是害怕,如果皇后娘娘真的生你气了,怎么办?”   沈则拍拍陈茗儿的后脑,含笑道:“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嘛,一时的恼怒总是有的,但皇后娘娘不会真的动气。”   陈茗儿看着他,眼中情愫万千,最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为她自己伸张正义的这条路上,多多少少地牺牲了沈则。   皇后和苏贵妃来这一趟只为沈老夫人,所以两人不赏花,也不看景,只在老太太的屋子里陪着说话。   出宫前贵妃一早叮嘱了长宁不能乱跑,所以长宁只能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吃点心。手里的那块芙蓉糕翻来覆去地咬了快半个时辰,还剩下一大半。她时不时梗着脖子往窗外看,盼着沈则应酬完了宾客能过来,左等右等,等得屁股下的杌子简直像长了针一样,怎么都坐不住了。   长宁把手里的芙蓉糕扔下,抹了抹嘴角的碎屑,起身走到苏贵妃,眉头皱成一团,闷闷道:“娘亲,我想去找沈娉,屋里太闷了。”   贵妃心里清楚,她说要去找沈娉不过是个借口,也不戳穿,只是道:“今儿外头人杂,天晚了又冷,你若是想跟沈娉说话,差丫鬟去叫了便是。”   “是啊,长宁,”皇后也跟着道,“等上了灯,咱们再一同出去。”   长宁哭丧着脸气冲冲地坐回去,心中不顺意的邪火只能朝着随侍的婢女发,把盘中的芙蓉糕胡乱一推,怒道 :“这芙蓉糕难吃死了,还粘牙,拿走拿走。还有这茶,半凉不温的,喝的人难受,都给我拿走。”   这些话叫沈老夫人面上一阵难堪,却又只能赶紧吩咐下人换几样茶点来,笑着对长宁道:“芙蓉糕不好吃,殿下尝尝别的,那枣泥酥不错,一早才做的,补气养颜,公主想吃吗?”   长宁懒懒地瞥一眼,并不动手,嘤嘤咛咛道:“我被那芙蓉糕搅得难受,一时吃不下别的。”   苏贵妃瞪一眼长宁,示意她收敛,长宁反倒是变本加厉,拧着眉道:“娘亲您别瞪我,这点心确实不好吃,定是府上的厨子偷懒了,再不打回去,倒叫他们觉得咱们舌头笨,活该受欺负。”   “长宁你闭嘴!”   苏贵妃厉声呵了一句,自己先尴尬得红了脸,长宁那里还是不咸不淡道:“屋里太闷,我头晕得厉害,说话自然不好听,老夫人是不会怪罪的。”   贵妃气得手抖,又不能发作,只能转过头来对沈老夫人歉意道:“这孩子被我惯坏了,夫人您别介意。”   “不会,”沈老夫人笑笑,对长宁道:“殿下去逗逗那只八哥,它如今能说的话多了,都逗闷子呢。”   “哦。”长宁嘴上应着,却仍是坐着不动,只一味低头撕扯着手里帕子。   贵妃摇摇头,轻声道:“夫人,您不必管她。”   皇后面上打着圆场,心里却是极不痛快。这是她的母家,她的母亲,长宁却如此不知收敛,若是真的嫁进来,还不得闹翻了天。   被长宁这么一搅和,屋里气氛始终怪怪的,好在外头的天很快黑了,华灯初上,才将这沉闷驱散些许。   一见灯亮,沈夫人急忙对皇后和苏贵妃道:“你们去看看灯吧,我身子刚好,怕扑了风,就不去了。”   “咱们难得见一回,女儿再陪母亲说说话,也不去了。”皇后笑容温婉,朝着长宁扬了扬手,“快叫你娘亲陪你去看灯吧。”   长宁傻子似地还想劝皇后一同去,被贵妃阴沉脸叫走了。   等着母女俩人一出去,皇后脸上的笑登时没了,失望道:“这长宁怎么年岁越大,越不懂事了。这要真是娶回来,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娶了个祖宗。”   长宁这跋扈的性格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是碍着陛下宠着,旁人再看不惯也只能忍着,就连皇后也是头一回把心里的不满宣之于口。   “母亲,”皇后迟疑道,“我看这婚事要不算了?”   沈老夫人原本还发愁怎么开口同皇后提这件事,谁知她反而自己先说了,还真是刚犯困就有人给给枕头。   “唉,”沈老夫人无奈笑笑,“咱们沈家和苏家也是几代的缘分了,有些话不能往透里说还不是为着贵妃的面子。这长宁啊,不是个惜福的人,我不喜欢她。从前不跟你说,是怕你为难,毕竟贵妃娘娘又是个温厚谦和的好人。但你既然起了这个心,我就不妨跟你说了,元嘉从荆州带回来个姑娘,这姑娘除了家室差些,样貌品行没有一样不出挑,除夕那日,若不是她,我恐怕就……”   皇后微微颔首,“我知道,昨儿傅婉仪来请平安脉,给我说了不少这两个在荆州的事。陈茗儿啊,还救过沈元嘉一命呢。咱们只晓得荆州闹时疫,傅婉仪一说我才知道,原来这治时疫的方子就是陈茗儿从楚军降将宇文休嘴里套出来的,两城的百姓都得感念着她的好呢。”   沈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悟不过来:“还有这事儿?”   皇后莞尔笑道:“咱们竟不知道,元嘉在荆州也染了时疫,凶险得很。”   “你说说,你说说,”沈老夫人惋惜得直抽气,“这么好的姑娘,却只能委屈着藏在家中。沈家上下都受了人姑娘的恩惠,却连个名分都没法给人家,这事儿做的,不厚道啊。”   皇后便道:“元嘉好容易有个心悦之人,也别拖着了,按照平妻的规矩纳进府里来吧。”   老夫人徐徐摇头,“你的那个侄子是什么心性你也清楚,他怎么肯叫心上人做妾室呢?”   皇后吸口气,“那他这是打算娶正妻?”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道:“虽说茗儿这出身差了些,可这姑娘说小了是沈家的恩人,说大了那是大梁朝的恩人,若是个男子什么功名挣不来,这怎么还做不得个正妻了。”   “容我想想,”皇后蹙眉沉思,“倒也不难办,出身不好……那咱们就给她个好出身,我收她做义女,赐封号,虽然只是义女,但嫡公主的尊荣反倒压了长宁一头,想来也能说得过去。”   “这办法是好,”沈老夫人看着皇后,“就怕贵妃心里怨咱们?”   皇后思忖须臾,平道:“贵妃若真是有心促成元嘉和长宁的婚事,又怎么会只字不提……她对这个女儿也是……”   皇后话还没说完,伺候贵妃秋英慌里慌张地地从外头进来,急道:“皇后娘娘,公主闹着往方寸阁寻大将军去了,说是听府上丫鬟饶舌,说大将军的…夫人就住在方寸阁。” 第55章   绛儿睡醒后, 见外头天都黑了, 见了沈则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战战兢兢道:“五叔,我睡晚了。”   沈则握了握右手, 求饶般看向陈茗儿, 陈茗儿眼底含笑朝他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拍拍绛儿的头。   沈则只能别扭地抬手,轻轻地覆在绛儿的头上揉了揉,清了清嗓子道:“无碍。”   陈茗儿抵唇浅笑, 终于上前解救了沈则, 弯腰对绛儿道:“小殿下饿不饿?”   绛儿被沈则摁在手下,茫然又无措, 朝着陈茗儿连连摇头, “不饿。”   “那我带着殿下去换衣裳。”   陈茗儿朝着沈则眨眨眼,沈则这才愣愣地把手从绛儿头顶上拿开。   绛儿抬眼看沈则, 小孩子澄澈纯净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却是复杂难明的情绪,两人对视片刻, 绛儿又垂下头,随着陈茗儿往里屋去。   望着绛儿小小的背影,沈则的心里生出一股从来没的难过来。   绛儿穿戴好后,见陈茗儿并不打算换衣裳,便小声问她:“嬢嬢不跟我们同去吗?”   陈茗儿把添好碳的手炉塞进绛儿手里,轻声道:“我怕冷,就不去了。”   绛儿略显失望地垂下眼皮, 嘴角蠕了蠕,小声地跟陈茗儿道了句谢,便拧身走出去了。   陈茗儿一愣,这才意识到,孩子七窍玲珑早把大人间的心思看得通透。   才送走沈则和绛儿,还没及回屋,就听见院门口乱突然间乱糟糟的,紧接着就见绛儿蹬蹬地跑了回来,冲到陈茗儿跟前就把她屋子里推。   “殿下,这是怎么了”陈茗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抵上了回廊的立柱。   绛儿神色着急:“五叔让嬢嬢进去,躲起来。”   就在陈茗儿迟疑之间,门口的熙攘声更大,长宁尖利的嗓音盖过了丝竹乐声。其实就算听不到,陈茗儿也能猜到是长宁。   见陈茗儿不动,绛儿着急不已,催她:“嬢嬢,您快进去吧。”   陈茗儿的脑中忽地就想起曾经的那些噩梦,她若是再躲,这梦就永远醒不了了。   长宁叫嚷着冲进院子,见陈茗儿静静地站在廊下,先是一愣,旋即更是像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直直地就要冲向陈茗儿,只是还没等到她挪出步子,已经被沈则钳住手臂甩了出去,这一甩,沈则使了大力气,长宁差点栽个跟头。   “沈元嘉,你敢跟我动手?你……你……”长宁发髻散乱,状若女鬼,指着沈则,一双眼通红的快要滴出血来,在朦胧的夜色中愈显恐怖骇人。   沈则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陈茗儿跟前,沉声道:“你进去。”   陈茗儿摇摇头,杏眼明亮,“我不怕的。”   眼前的这一幕,简是朝着长宁的心口捅了一刀,捅得她心肝俱裂,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沈则看向陈茗儿时眼中无处藏匿的温柔,那是她从来可望而不可求的。   “沈元嘉,”长宁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歇斯底里道:“你给我离那个贱婢远一些!”   “长宁,你闭嘴!”   喝住她的是苏贵妃。   长宁猛地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贵妃,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去娘亲,你让我闭嘴,你好好看,我才是受欺负的那一个,我才是!我是你的女儿,当朝唯一的公主,沈元嘉和那个贱婢竟然敢如此羞辱我,你却让我闭嘴?你还是我的娘亲吗?”   长宁捶胸顿足,头饰耳饰叮叮咚咚地砸落在地上,一颗硕大的东珠咕噜噜地滚到了陈茗儿的脚边,莹白通透的珠子上全是泥点子。   苏贵妃回头,示意秋英将院门关上。   她人站在高处,垂眼看着长宁,眼中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悲凉。   “长宁,你还知道你是公主,你还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像个公主吗?你想想你这一路的大呼小叫,丢人现眼,你丢的你的脸,我的脸,还有你父皇的脸。天家威严,你的姓氏带给你无上的尊荣,如今却让这尊荣扫地,我真希望我从来都没有你这么个女儿。”   苏贵妃声音哽哑,眼底噙着的泪珠在黑夜中亮亮的,也凉凉的。   长宁眼神直愣愣地看着苏贵妃,她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她的亲生母亲嘴里说出来的。   “啊——”她突然抱住头,凄厉地嘶吼一声,“你收回去,把你说的话收回去,收回去!你不能说这样的话,我要告诉我爹爹,我要告诉我爹爹,你们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绛儿挺着小小的身躯挡在陈茗儿身前,鼓足劲叫了长宁一声:“姑姑,没有人欺负你。”   长宁愣愣地转过身,循着话音看向绛儿,低啜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慢吞吞地朝着绛儿走了两步,突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忽又凌厉起来,眼神如刀子一般剜向绛儿:“你也觉得自己很尊贵吗,当朝太子的嫡长子,从娘胎里出来你就享万人之上的尊贵,你以为你这一生都会如此从容淡然,你以为从来都不需要争,不需要抢,所有的好东西,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对不对?”   “我告诉你,”长宁仰头冷笑,“这都是假的,都是!我倒要看看,你那个病怏怏的太子爹爹等护你到几时,等他……”   “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皇后刚刚赶到就听见这么一句,简直怒不可遏,扬手就给了公主的侍女一耳光,“公主行迹风迷,你们就由着她这么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长宁失声狂笑,“皇后娘娘,敢问太医署里太子的存档为何要封起来?您如此欲盖弥彰,还怕我们说吗?”   “啪”的一声,长宁的左脸挨了挨了贵妃重重的一巴掌,她捂住脸,定定地看着围在四周的人,她的母亲,她的嫡母,平日对她恭谨温顺的侍女,还有她爱慕了许多年的男人。怎么突然之间,所有的人,都对她横眉冷眼。   长宁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张脸,她拨开人群把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喊:“舅母,舅母——”   “拦住她!”   皇后一声令下,守在院门口的宫女和内监一拥而上,他们不敢使大力气,但长宁冲撞的力气甚大,推搡到门边,已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   薛怡芳人就在门外,长宁出事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皇后下令锁了院门,她心急如焚,进不去,也不知道里头的情景。猛然听到长宁叫她,声音悲戚如若滴血的幼鸟,摧心剖肝。   薛怡芳不管不顾往院门上撞,没几下额头上就血淋淋,里头长宁也拼了命地往外头挣,外裳被撕开,衣襟松散,十分不雅。   苏贵妃看着皇后,突然开口 :“皇后娘娘,把门开开吧,把薛怡芳放进来。”   皇后稍事沉吟,便朝着门口扬扬下巴。   门栓刚拉开,薛怡芳就一头撞了进来,她像只发了怒的母狮子,对拦着长宁的婢女和太监拳打脚踢,嘴上骂道:“你们的脏爪子也敢动公主,是不想活了吗?给我松开,都给我松开!”   长宁哭着扑进薛怡芳的怀里,痛哭道:“舅母救我啊,舅母,你带我去找父皇,我要让父皇砍了他们的头,我一定要让父皇砍了他们的头!”   薛怡芳脱下自己斗篷把衣衫不整的长宁裹住,愤愤地瞪着苏贵妃,咬牙切齿道:“贵妃娘娘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这样欺辱吗?”   不等薛怡芳说话,站在她身后的闵之突然弯腰劝她:“薛夫人,这是天子家事,轮不上你置喙。”   薛怡芳抱紧怀中哭得浑身颤抖的长宁,想也没想便道:“什么天子家事,这是我的——”她猛地反应过来,说了一半的话吞了回去。   贵妃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东稍间廊下的陈茗儿,浑身颤栗不休,她走到薛怡芳跟前,蹲下身,一字一句道:“你的什么?”   薛怡芳冷下来,低着头道:“我的,我的外甥女——我命中没有女儿缘分,公主虽然是我的外甥女,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是我心疼过的孩子,虽比不得贵妃对公主的疼爱,但我的确是把公主当做自己的他女儿来疼的。”   “把我的女儿当做你的女儿来疼?”贵妃微微一笑,“你真是天底下最好心的舅母。”   长宁从薛怡芳怀中挣扎着抬起头,断断续续道:“舅母对我好怎么了?贵妃娘娘看不惯旁人对我是不是?你这个亲娘对我不好——”   “长宁不许胡说,”薛怡芳一把捂住长宁的嘴,厉声呵斥道:“最疼你的人永远都是贵妃,是你的亲娘。”   长宁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用力去掰薛怡芳的手指。   院门大敞,四周人影晃动,贵妃倏然起身,一甩衣袖:“天气冷,有话进屋说罢。”   闵之抬脚便要跟着进来,闵源伸手拉他,小声道:“你跟着去做什么?”   闵之拂掉她的手,一声不吭,疾步跟上,走至廊下,与沈则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   屋内人少清静,却也亮堂,薛怡芳和长宁的狼狈看得更清楚。   此刻薛怡芳才算是清明过来,扑通一声跪地请罪:“臣妇方才一时情急,冲撞了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臣妇甘愿领罚。臣妇只听说大将军有了夫人,便觉蹊跷。而大将军对公主一向不伤心,臣妇担心公主受委屈,有辱皇家颜面,这才特地赶来相护公主,却见院门紧闭,只听公主的呼救声,那时臣妇并不知道皇后和贵妃在院中。”   贵妃静静地听她说完,抬头打量了一圈屋里的人,轻声问:“你们有人相信她的话吗?”   沈则淡道:“薛夫人,这是我府上,我的院子,你不要在这胡说八道。”   薛怡芳看着沈则,再看看他身边的陈茗儿,“这位就是大将军的夫人?果然是容貌出众,好像同原先闵公子的妾室有几分像呢。”   “你不必指桑骂槐,”陈茗儿面色平静,“我的确同闵之有过婚约。”   薛怡芳抹了一把鼻尖,冷道:“那就是,公主端庄,自然是比不过专勾男人的狐媚子,倒也不丢人。”   陈茗儿抬了抬眼皮,语气玩味:“是啊,公主的确端庄。”   端庄的公主现在披头散发地立在薛怡芳更前,锦缎的鞋面上都是污泥。   站在角落的闵之突然跨出一步,朝着皇后和贵妃拱手行礼,“既然薛夫人提到了微臣,那微臣倒有个故事想讲给薛夫人听。”   皇后虽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也名表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些,便道:“你说吧。”   闵之转身看向薛怡芳,问她:“恨陈茗儿吗?”   薛怡芳面无惧色:“我厌恶她。女儿家无名无分地跟着男人,这样的事儿大家闺秀是做不来的。”   闵之转而又问:“那你怕陈茗儿吗?”   “笑话,”薛怡芳哼然冷笑,“我怕她?她就算攀上了大将军的高枝,一样也是狐媚贱婢。”   闵之眉眼冷下来,“你记住你说的话。每一句,你都会为之付出代价的。”   他不再看薛怡芳,而是转头对皇后道:“陈姑娘人在荆州的时候,薛夫人曾派人三番五次地搜寻陈姑娘的养父母,最令不解的人,她找的人并不是景阳侯的府兵,而是行里有名的杀手。那个时候并没有知道陈姑娘和沈则两情相悦。皇后娘娘一定不解,为何薛夫人这么早就盯上了陈姑娘。”   闵之一顿,薛怡芳颤道:“你胡说!”   “薛夫人别急,这才刚开始。”闵之瞥她一眼,徐徐道,“方才在院中,您说您是把贵妃娘娘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这话其实说反了。这些年,分明是贵妃把您的女儿当作自己女儿来疼。长宁公主原本就是您的亲闺女。”   霎时间,周围的呼吸声都停了。   薛怡芳脸上血色全无,浑身过筛似的,舌头也打了结,含糊道:“无稽……无稽之谈!”   长宁随意抄起手边的小香炉就往闵之身上砸,“你胡说八道,你说这些话,可是要被砍头的!”   闵之后退两步,掸了掸身上的香灰,似笑非笑地望着薛怡芳:“咱们不如看看,谁先被砍头。不妨告诉你,陈姑娘的养父母都在我手里,当年你们是如何找到他,如何把气息奄奄的公主交给他,叫他公主离开京,我都一清二楚。还有,就连当年给贵妃娘娘的接生的稳婆我也找到了,公主手心月牙状的胎记可不止一个人瞧见了。”   闵之走到陈茗儿身边,将她的手心的胎记露出来,然后对薛怡芳道:“你就是因为看见这枚胎记,才一定要置陈姑娘和他的养父母置于死地,杀人灭口。只可惜你错算了一步,当年接生的稳婆良心不安,偷偷在公主的襁褓的夹带中塞了一片绸布,这块绸布还请贵妃娘娘过目。”   闵之从袖筒中抽出一块花色罕见的绸布,递给苏贵妃。   “这是……”苏贵妃接过那块色泽已经发暗布料,顷刻间泪如雨下,“这是……我给我的孩子做的肚兜,这上头的花纹是我自己绣的,是一朵黄色的小花。绣花的时候我扎破了手指,染在了布料上,所以花叶子上有一处颜色较深,就是这里……”   苏贵妃下意识先指给陈茗儿看。   薛怡芳突然疯了一样扑向贵妃,一把将布头夺走,丢在了火盆里。她跪在火盆跟前,火光灼着她的额上的伤,让她整个人恐怖又狰狞。   长宁直愣愣地看着薛怡芳,满目不解:“你在做什么呀?”   薛怡芳裹在长宁身上的斗篷慢慢滑落,长宁一步步踩在素白的斗篷上,人像是傻了:“舅母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你没有女儿,也不能抢我做你的女儿啊,你烧那块破布干什么,难不成就凭一块破布,贱婢就成公主了?你为什么好害我啊?你这么做是在害我啊……为什么要害我啊?”   薛怡芳张着嘴,呜咽两声,伸手把已经烧黑的布料从炭盆里捡了出来,“我没有……我不会……我怎么会害你……”   长宁软塌塌地坐在地上,失神地盯着眼前的陈茗儿,那张脸渐渐地与贵妃的来年重合在一起。   “像……母女都会像……”长宁念叨着,便用力去抠自己的脸蛋,边抠边哭喊着:“我不要这张脸,我不要这张不像我娘亲的脸……”   薛怡芳匍匐到长宁身边,握住她的胳膊,“你抠我,抠我,不怪你,不怪你,与你无关啊……”   长宁仍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抓自己的脸,脸上血痕班班。   薛怡芳丢开长宁,爬到贵妃脚边,咣咣地磕头:“娘娘,娘娘,当年的事与孩子无关啊,她还在襁褓中,她做不了主啊……”   贵妃垂眼看她,“你认了是不是?”   “我认,都认……”薛怡芳一面哭一面磕头,“娘娘,您救救长宁吧,您救救孩子吧……当初,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小公主活不了,母亲这才做主把长宁换进了宫,原是想给娘娘留一丝念想啊娘娘……绝非故意加害小公主……这么多年,长宁承欢膝下的时光也的确叫娘娘安慰不少,不是吗?”   贵妃揪住膝头的衣裙,咬着牙道:“我问过那么多次,我说我的孩子手心里有胎记,你们一个个都骗我,我孩的孩子被送出宫的时候明明是活着的,她活着的,你们凭什么以为她活不了啊……承欢膝下……那我的孩子这些年又承欢谁的膝下,我的孩子就该长大后被你们一口一个贱婢地叫着吗?”   薛怡芳闻言,仓皇地转向陈茗儿,伏跪在陈茗儿的脚边,一下下扇着自己嘴巴子,“公主大人不记小人过,是奴婢言语冲撞公主了,奴婢……奴婢给公主赔罪。”   陈茗儿嫌恶地朝后挪了挪脚。   长宁一见薛怡芳抽自己,也跟着开始抽自己,一下下道:“让你长得不像,让你长得不像……”   “长宁……长宁……”薛怡芳扑住长宁,哭道:“不应该啊,不应该让你承受这些的……你别再糟蹋自己了长宁……”   长宁如此作践自己实在难堪,皇后朝着沈则点点头,沈则会意,拽住长宁的胳膊往上一提,照着她的脑后就是一计手刀,长宁软塌塌地晕了过去。   薛怡芳此刻已经神志不清,见长宁晕倒便以为她被贵妃害死了,凄厉地嘶喊了一声“我也要杀了你的女儿”,便拔了头上的金叉,朝着陈茗儿刺了过去。   沈则阻拦不及,却见贵妃倾身护住陈茗儿,金钗深深地没入了贵妃的后背。   陈茗儿下意识抱住贵妃,背部惨痛异常,贵妃却仍是笑的,她艰涩地对陈茗儿道:“娘亲对不住你……”   “快……快把贵妃挪去榻上,去叫傅婉仪……把毒妃给我锁起来,押回宫中待审!”   瘫倒在众人慌乱脚步下的长宁,紧紧地闭上眼睛。   睡一觉,梦就醒了。   傅婉仪也在沈府,很快就到,加上沈则这里处理外裳的器具和药品也齐全,三下五除二,傅婉仪就把贵妃后背的金钗拔了出来,好在金钗光滑,拔出时并没有流太多的血。   傅婉仪用厚纱布用力捂住伤口,约莫捂了一刻钟,血就止住了。她小心地将伤口勒住,对贵妃道:“娘娘,怕您伤口裂开,今晚得扎得紧些,你或许有些难受,等明日便能松开了。”   贵妃蹙眉点了点头。   皇后不放心道:“这伤口看着挺深的,无碍吗?”   傅婉仪擦着手上的血迹,温声道:“伤口是深,好在伤处不致命,大将军这里金疮药都是最好的,眼下 又是冬天,伤口不会化脓,好好将养着,月余也就恢复了。只是恢复时难免痛痒,而且,留疤是一定了。”   皇后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道:“留疤就留疤吧……人没事儿就行,欸,你别动啊,当心又渗出血来……”   贵妃抬了抬脖子朝外头看,张口时眼底又是泪:“皇后娘娘,我想见见孩子。” 第56章   尽管苏贵妃和皇后再三劝说, 陈茗儿仍是不肯随她们回宫, 贵妃泪水涟涟,却也知道面前的姑娘纵然是她的亲生骨肉,眼下也不过是陌生人的情分。   沈则送了客回来, 见陈茗儿一个人坐在院里发呆, 走过去用斗篷把人裹住把怀里一圈, 下巴在她头顶,也不说说话,两人安安静静地望着雪后初霁的皓朗夜空。   半晌, 陈茗儿突然道:“我一点都不高兴, 还有些难过。”   沈则低头看她,在她冻得冰凉的鼻尖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委屈。”   陈茗儿闭上眼睛, 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让那些喧嚣冲撞的情绪都找到出口, 慢慢地释放出来。   “从小,崔氏就把我不是亲生的挂在嘴边, 叫我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后来有一回她带我去庙里,抽了个上上签,庙里看卦的和尚也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回来后她便给我请了师傅教我读书认字,琴棋书画。她总说她把我当小姐养着,但我心里清楚我不是富家小姐。来了京城以后,她又要我风头出尽……”   说到这里, 陈茗儿突然笑了一声,“真是看着光鲜,实则千疮百孔啊……”   沈则伸手去抚她的脸蛋,被陈茗儿拍落:“我没哭。我就是突然有些感慨,不过是谁一瞬的念头,我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被送走,我会是什么样……”   话音才落,沈则便觉手背一凉,陈茗儿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哽咽着断断续续道:“贵妃让我跟她进宫,可那也不是我的家呀,宫里再好,公主的名位再尊贵,跟我有什么关系呀……”   在沈则的印象中,她还没见过陈茗儿这样哭。以前她就是憋着两眼通红,也不轻易掉眼泪。他收住想替她抹眼泪的手,转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哭吧。”   这个晚上陈茗儿断断续续地哭,断断续续地说话,最后就抽抽搭搭地靠在沈则怀里睡着了。   也是在这个晚上沈则突然意识到,陈茗儿身上那与众不同的明艳其实与她的容貌无关,是她骨子里的刚烈和直率,是她坦坦荡荡的胆怯和明明白白的勇敢。   -   第二天日落十分,皇上的车辇停在了景阳侯府门口,他没惊动旁人,只叫沈则带他去见陈茗儿。   去方寸阁的路上沈则有些犯难,犹豫再三还是对皇上说了实话:“臣跟公主说了您午后会来,但公主还是不愿见您。”   皇上捏了捏手里的布偶,略显心酸地笑了笑:“在宫里时见过她,当时只觉得跟贵妃长得像,没想到……她不愿见朕,也是情理之中。”   沈则看清皇上手中的布偶是只小老虎,陈茗儿的属相。   “茗儿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心里的坎儿只怕一时迈不过去。”   “朕明白。”   直至方寸阁门前,皇上一路急匆匆的脚步突然停下来,他忽显慌乱地问沈则:“你方才出来见朕,茗儿知道吗?”   沈则点点头,“但她把自己关屋里了。”   “她住哪间?”   “东稍间,臣带你过去。”   “朕自己去,你们都别跟着了。”   皇上戎马半生,现在虽上了年纪,却也一直是步履矫健,少见年迈之感。但沈则看着皇上往东稍间去的背影,竟窥探出一丝迟暮沧桑来。   冬日里明黄显眼,即便是躲在屋里,陈茗儿也不可能瞧不见。   她仍有面见天子的惶恐,却见皇上坐在了她门前的回廊下。   心间陡然一悸,陈茗儿也跟着在屋里坐下。   她对亲情的感触不深。小时候见过邻居家姑娘骑在爹爹肩头看灯会,喜笑颜颜,陈茗儿也曾短暂地有过一时的羡慕,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现在,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成了她的爹爹,而她面对自己的爹爹仍如在宫里初见时那般,揣着尊卑分明的疏离。   外头的人轻轻敲打着地板,声音低哑轻呼她的名字,“其实就在你娘亲还怀着你的时候 ,我给你起过一个小名,就叫小老虎。那个时候太医说多半是位公主,我也还是想叫你小老虎,你娘亲不愿意,说女儿家怎么能叫这个名字。但不知怎么,我今日一直在回想去年见你的那一面,总觉得你就是只小老虎。”   陈茗儿微微勾唇笑了笑,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小老虎。”   这是属于她和她的爹爹之间的回忆。   “其实我也有些怕,”皇上续道,“怕见你。我治国平天下,竟连自己的女儿也保护不了,比起作恶之人,我更恨我自己,气我自己。”   在跟陈茗儿说话的时候,皇上特意没用“朕”,只道“我”,质朴地诉说着一个父亲的追悔和自责。   “小老虎啊,我知道你心里别扭,但册封公主的旨意明日便会昭告天下。我知道无论我现在做什么都无法补偿你过去受的委屈,吃得苦,但我做父亲的心还是想把能给的都给你。”   斜阳西下,金乌沉沉,院中竹影婆娑,皇上的身影和竹影混在一起,拉长,变淡。   陈茗儿揉了揉湿润的眼角,却自始至终还是没有拉开那扇门。   她并不生气,也不怨恨,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面对陌生的亲情。   皇上能说的话也并不多,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起身,“小老虎,我先回去了,我一直坐在这,你就得一直在屋里闷着。我过两天再来看你,等你娘亲好些,爹爹和她一起来。”   陈茗儿跟着屋外的身影起身,待外头彻底安静下来,她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   开门的瞬间有什么东西掉落在了陈茗儿脚边,她弯腰捡起,是只小老虎模样的布偶。边缘处的布料已经起了线头,是长年握在手中把玩摩挲的结果。   手指拂过线头,触感略显粗糙,陈茗儿突然能够体悟几分,那个骑在父亲肩头看灯的小女娃为什么笑弯了眉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写了大概有五六遍,其实现在茗儿该怎么面对皇上和贵妃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觉得这个是对的。 第57章   和册封公主的旨意一同昭告天下的还有薛怡芳的罪诏。   调换公主、刺伤贵妃, 两条都是该杀头的罪状。苏、薛两家没有一个人敢替她开口求情。薛怡芳什么时候死在廷尉大牢里都没人知道, 堂堂一个侯夫人的下场不过是一张破草席卷了。   不过这细枝末节的沈则并没有告诉陈茗儿,只说是皇上赐了毒酒。   陈茗儿鼓了鼓腮帮子:“听说长宁疯了?”   “是,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沈则道, “人被送到行宫去了, 眼不见为净。”   陈茗儿的噩梦醒了,长宁的美梦也醒了。   院中人头攒动,动静不小, 陈茗儿起身往窗边扫了一眼, 见杨平指使着人从沈则的屋里往外头搬东西。   “这是干什么呢?”陈茗儿指着窗外,不解道:“怎么你要搬走?”   沈则看着陈茗儿只是笑。   陈茗儿着急地推沈则一把:“你说话啊, 搬东西做什么?”   沈则顺势拉住陈茗儿, 低低笑道:“原来让你住在我这里是怕薛怡芳对你下手,现在该讲讲规矩了。”   “什么规矩?”陈茗儿懵懵懂懂, “前日皇后娘娘不是说,已经在议婚期了吗, 你折腾什么呀。”   说着话,陈茗儿就要出去,拦住不准人搬。   “欸,欸,茗儿你听我说,”沈则拉住她,解释道:“你是公主, 我是臣子,我怎么能跟你就这么住在一个院子。就这么几天,皇上明里暗里提点了我好些回了,我若再赖着不走,皇上就该派大内监来轰了。”   陈茗儿一愣,她的确是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她虽然没把自己当公主,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公主了。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宫里的赏赐送来,就连她的饭食都是宫里派来的御厨做的。   陈茗儿抿抿嘴角,低声问:“那你要搬去哪啊?”   沈则把陈茗儿抱进怀里,伸手碰了碰她嘟起来的脸蛋,笑说:“我先搬到大将军公府去,再把你娶进去,可好?”   陈茗儿撅着嘴不说话,期期艾艾的眼神中缠绵悱恻。   沈则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说不上的竟有几分愉悦:“舍不得我啊?”   陈茗儿老老实实地点头。   “我更舍不得你,”沈则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我偷偷来看你。等夜里,趁人不注意,我就翻墙进来。反正这沈府的墙我从小翻到大,熟门熟路。”   “胡说什么呢你!”陈茗儿在沈则腰上用力掐了一把,闷声问:“大将军公府在哪里啊?”   沈则看着陈茗儿的眼睛,笑得不正经,“怎么,你要来偷偷看我啊?从前没发现你这么粘人啊?”   陈茗儿皱眉瞪他:“我也就是猛地听你说要搬走有些不适应,过两天就不这样了。”   沈则抬臂把她往怀里一搂,手指一下下顺着她背上的发丝,“可是哪怕一天不见你我都受不了,就盼着婚事都早些定下来。把你娶到我身边,跟你朝夕相对,相伴度日。”   陈茗儿勾勾唇角,含笑轻道:“你现在说这些哄人的话倒是说的越发顺溜。”   沈则叹口气,“那还得多谢你,没你□□,我可不会。”   陈茗儿不认:“这就是胡说了,我什么时候□□过你?”   “那就奇怪了,”沈则提提眉稍,“怎么我就对着你才说得出这些?”说着话又低头贴上她的红唇,呢喃道:“让我亲亲。”   天色还没有全然暗下来,陈茗儿原本羞怯不肯,左右躲了两下,却见沈则的眼神越发晦暗幽深,里头是毫不遮掩的欲念。这欲念痴缠,热烈却又纯净。这不是男欢女爱的龌龊欲念,却是只对着陈茗儿才有的情难自禁。   陈茗儿抬手轻轻环住沈则的腰,仰头往他身边凑了凑:“你今日就走吗?”   沈则被她引得闷哼一声,嗓音低哑:“明日再走。”   “那……”陈茗儿亲了亲他的唇角,声音几若未闻:“你……要……”   “嗯?”   陈茗儿伏在他怀里,咬住嘴唇,只觉得脸颊滚烫,后头的话说不出来。   沈则气息微喘,眼神浓密得化不开,“你又勾我……”   怎么听着还有几分委屈。   陈茗儿讷讷道 :“我哪有……”   “怎么没有,”沈则揽住陈茗儿的腰把人往里屋带,一面像是控诉自己的冤屈似的:“从见了你,你就在勾我……”   陈茗儿哑然失笑,方也才想起问他一句:“咱俩头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沈则抱着她倒在榻上,嗅着她身上的香气,闭上眼睛道:“你肯定不记得了。”   “你说给我听嘛……”   这一声娇软,刺得沈则太阳穴嗖嗖地跳。   他抬脚一勾,床帐落下,鼻息间香气更浓,两人都像是病了一般,身上一时比一时得烫。   沈则的手不安分地在陈茗儿腰间摩挲着,低眼看她:“我头一回见你,是在城门口。”   “城门?”陈茗儿声音越发低柔,眼神中也染了一层娇媚。   “就一眼。”沈则挑开陈茗儿的外衫,手指灵巧地往里头钻,“我出城,你进城。你在马车里,伏在窗上往外头看,就错身时一眼。”   陈茗儿被他捏住要害,低低哼咛一声,“你当真吗?”   “不信是不是,”沈则像是有意磋磨她,轻拢慢捻,手上的力量时重时轻:“只一眼,误我终身,你倒是不记得了。”   听他这样说,陈茗儿的心里又是酸,又是甜,又疼得有些发苦。她突然不可控制地想要知道,上一世,沈则将她接出闵府之后,他最终又如何过完了这一生。他是否娶妻生子,他有没有再想起她。   陈茗儿欠起身子,搂住沈则的脖子,叫他看向自己。   “我……”才一开口,陈茗儿就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搂着沈则不撒手,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她哭得难过极了,胸口起伏,眼珠子咕噜噜地往下掉。   “怎么了这是?”   沈则心里那点旖旎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眼泪,“受什么委屈了,怎么哭得这么难过?”   陈茗儿用力摇头,抽抽噎噎道:“我就是……心疼……你……”   “你心疼我啊?”沈则捧着她的脸蛋,嘴唇抿着她的泪珠:“当时一顾,如今美人在怀,我这是多大的福气呀,你怎么还心疼我……”   “我……”   “茗儿啊,”沈则一下下轻拍陈茗儿的后背,顺着她的气息,“我这个人啊,从来对男女之情就迟钝,什么美的丑的,端庄的,泼辣的,在我眼里都一个样。独独对你,一见倾心。只是爱慕亦会生烦恼,若没有你,我也许少了些烦恼,但也少了心动和高兴。和你在一处的高兴,是我从来都没体会过的,所以你不必心疼我,倒是我该谢你。俗世扰扰,幸得有你。”   陈茗儿噙着眼泪,气息终于平顺了些,“沈元嘉,你说了这么多,却不说你爱我。”   “我……”沈则刚开口,却被陈茗儿堵住了嘴唇。   她头一回这么肆意地亲吻他,含住他的舌尖用力吸吮着,唇齿间水声啧啧,伴着情难自已的吟哦。   亲吻之间,陈茗儿咬住沈则的嘴唇,呢喃道:“沈元嘉,我爱你。”   这话该由我来说。   这六个字背后隐藏着许多陈茗儿说不出来感激和歉意。   我很抱歉,在很长的时间里,忽略了你的存在,让你孤独又艰难地朝我走了那么久。   我也想,走向你。   外头的天彻底黑下来,静谧又暧昧。   陈茗儿感觉到自己衣裳被剥落到肩头,沈则的吻顺着脖颈往下,到锁骨,到肩头,他轻轻咬着她,手下却极利索地把她的衣裳解了个干净。   陈茗儿颤巍巍地贴住他,喉咙间的呜咽声似小兽一般。   “茗儿,你看着我。”   沈则的眸子在黑暗中格外明亮,星辰一般。   “沈元嘉,”陈茗儿忽地有些委屈,“你怎么……还穿着衣裳啊……”   自己像只待宰的小鱼,他还穿得整整齐齐,连衣扣都未解。   “你来替我脱,成不成?”   沈则牵住她的小手,从离开,到胸膛,一颗颗衣扣,一件件衣衫。   这场交付,更多的像是沈则把他交付给了陈茗儿了。   胸口有块肌肤凸了出来,陈茗儿指尖一颤,“旧伤。”   “嗯,”沈则又拉着她的手去摸肩膀,“还有这里。   在对伤疤的探索中,两人终于□□相见。   □□上吸引有时候更不讲道理,陈茗儿抱住沈则的腰,反倒没有了先前宽衣解带时的害羞。   她总是能嗅到沈则身上暖暖的香气,不是衣物熏香,是他皮肉骨骼的香气。   是陈茗儿闻到过的最好闻的气味。   沈则心跳如鼓,陈茗儿听得到,也感觉得到,因为紧张,浑身的皮肉都微微颤抖着,又都是血脉喷张。   “元嘉,” 陈茗儿勾他靠向自己,“我从来都没有归属,过去我不属于陈通和崔氏,如今也不属于皇上和贵妃,我不属于市井街头,也不属于深宫大院。从前的我就只是我,我是我自己的。从今以后,我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今天会休息,想给大家双更,结果觉还没睡醒,公司就有急事,加了一天班。而且接下来的那一章不好写,我明天给大家更。我最近更新真的是太差了,好在大情节已经过了,大家可以等到正文完结再看,不会太久了。 第58章   才过正月, 夜风之中尚是春寒料峭, 芙蓉帐内却已然春光乍泄。   陈茗儿用力搂住沈则的肩膀,乌溜溜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只得盯着落在窗纱上飘浮不定的竹影, 就像飘浮不定的她。情/浪渐起, 陈茗儿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 沈则的掌心贴着柔润的肌肤,一面轻抚一面喘息道:“才算知道什么叫滑润犹如塞上酥了。”   陈茗儿微微颤抖,忍着腰上一阵阵的酥麻, 咬着嘴唇道:“你还顾得上说这些……还真是……”   拈酸吃醋不是陈茗儿的风格, 她也不大会说这些,只是一双春水含情的眼睛哀怨又委屈地盯着沈则。   沈则停下手上的动作, 撑起胳膊, 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些,对上陈茗儿的视线, “说出来也真是难为情,但我是头一回。”   肌肤相亲是一回事, 突然把这话他说出口又是另外一回事。   陈茗儿被沈则笼在身前,躲也没处躲,只得受着他滚烫的气息落在脸上。   “不过,该看的该学的,我也都学了。”   陈茗儿愣愣地看着沈则,到底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笑什么啊?”   “没……没什么……”陈茗儿别过头, 不看沈则。   沈则箍着她的脸蛋,把人掰过来:“你看着我。”   陈茗儿抿着唇,笑眼弯弯,眼中灿若星河。   沈则被她这么看着,心底软成一团,拇指轻轻揉着她上翘的唇角,沉声道:“不许笑我。”   “没有。”   鬼使神差地,陈茗儿探出舌尖舔了舔沈则的拇指。   沈则浑身一凛,脑中白光劈过,原本还犹犹豫豫的那些念头,顷刻间势如破竹。偏偏身下的人还他目光澄澈,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茗儿,”沈则松了胳膊压下来,声音沙哑难耐:“我真的想你了。”   “我也想。”陈茗儿轻轻道:“我愿意的。 ”   她拉着沈则的往自己脑后的后山骨上摸,“你瞧,我是长反骨的人。那些规矩,礼数,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我看重的你这个人,是我们之间的情谊。”   沈则像是被她蛊惑了一般,腰往下一沉,陈茗儿下意识揪住身下的被单。   雾解金风洩,露滴牡丹开。   这一夜来的或许是早了些,却又实在晚了太多。   等陈茗儿能朦胧胧醒过来,外头天还是黑的,她不知时辰,却见沈则仍是枕着手半靠在床头,低头看着她。   陈茗儿转身拥入他怀里,声音绵绵无力:“你怎么还不睡呀?”   “舍不得。”沈则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问:“很疼是不是?”   “嗯。”陈茗儿在他硬邦邦的腰腹上掐了一把,此刻想起仍是心有余悸:“真的疼。”   “那你再掐两下。”沈则拽起被角把陈茗儿裹紧在自己身边,又问:“你饿不饿?”   他这一问,陈茗儿才忽地发觉自己是怕是饿醒的,揉着饥肠辘辘的肚子点了点头:“晚上什么都没吃,就跟你瞎闹来着。”   “怎么是瞎闹。”   沈则好脾气地纠着她的用词,一手提起被角落,支着腿坐了起来。   “你干什么呀?”陈茗儿跟着坐起来,神情紧张:“你不会是要回你房里睡吧?”   话是脱口就出,说完了,陈茗儿才觉出些难为情来,垂下眼,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大夜里,怪冷的。”   “想什么呢。”沈则摸摸她的脸蛋,眼中噙着笑意,“我去给你煮碗面。你睡着的时候肚子就咕咕响,我想去给你找些吃的,又怕你一时醒了看不着我,所以就只能等你醒了再去。”   陈茗儿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可思议地看着沈则:“你还会煮面呢?”   沈则伸手捡起落在床下的衣裳,淡笑道:“我还会别的呢,来日慢慢做给你吃。”   “你是在军营里学的吗?”   “嗯,”沈则道,“为了饱自己的口腹之欲,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陈茗儿渣渣眼睛,“我想同你一起去,还没见过呢。”   话是这么说,人却是坐着没动。   沈则本也没想叫她跟着,但见她纹丝不动,想起什么,衣裳穿了一半又在她身边坐下,“疼,是吗?”   陈茗儿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光是疼,也没力气。”   沈则闭了闭眼睛,倒吸了口气:“茗儿啊,别这么说话。”   陈茗儿目光往下一扫,轻咳了一声:“你……控制控制你自己……”   沈则看他一眼,忍了忍,起身无奈道:“我去控制控制。”   陈茗儿裹着被子复又躺下,被子里香气馥郁,有她的体香,也有沈则身上的香气。   这方寸阁沈则住了快二十年,明明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推开门的瞬间却像是做贼一样。   他灯都不敢照,摸黑往后厨去,好在院里的人都睡了。   灶间的小炉上还温着红枣小米粥,吴婶知道陈茗儿晚饭没吃,特意给她留的。   沈则想了想,还是打算自己动手给陈茗儿煮碗面。   方寸阁的小厨房他来烤过几回鹿肉,还算是熟悉,但煮面这功夫到底是许久没做了,生疏得厉害,等到好不容易煮了一碗面,厨间已是狼藉一片。   沈则也顾不上收拾了,端了碗就往回走。屋里的人却蜷缩成一团,又睡着了。   不过陈茗儿睡得不是很踏实,迷迷糊糊间听到脚步声,又闻到香味,鼻间微微耸动着醒过来。   “尝一口。”   沈则端着碗,是要喂她的架势。   陈茗儿揉揉眼睛,小脑袋往他跟前凑,懒懒地张开嘴。   沈则挑了一小口面,吹了吹,“你当心烫。”   陈茗儿嚼了两口,眼神一亮,“好吃呀。”   沈则又喂着她喝了口汤,“我看有鸡汤,就拿鸡汤煮的。”   “你也吃一口。”陈茗儿把碗往他跟前推。   两个人就着一碗面,竟吃出些相濡以沫的滋味来。   吃完了面,天色渐渐发亮,沈则伸出手指碰了碰陈茗儿不由自主往下垂的眼睫:“知道你困了,但得先把你抱去小榻上,这床榻上得整理整理。”   陈茗儿本是昏昏欲睡,听了这话倏然清醒过来:“啊,对。”   作者有话要说:  等正文完结,给大家补个小剧场,把车速提上来。 第59章 一更   陈茗儿缩在棉被里, 眯着眼看着沈则在榻下忙活, 偶尔指手画脚两句,沈则也好脾气地应了。   收拾好了床褥,沈则又把陈茗儿抱回了床榻上。   “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再陪你一会儿, ”沈则半倚在床榻边, 握着陈茗儿的手指把玩着, “今日有朝会,等下了朝会我就得往公府去了。”   陈茗儿抱着沈则的胳膊,强撑着往下塌的眼皮, 淡声道:“果然是个负心汉, 才在一块,我就见不着人了。”   沈则被她这小女子狭促的模样惹得直笑, “知道你想我, 夜里我翻进来成不成?”   “谁想你,”陈茗儿懒懒地打个哈欠, 闷闷的:“你怎么总想着翻墙,就不会光明正大的走进来?”   沈则捏着她的耳垂, 眼中是浓浓的笑意:“那多没意思。”   陈茗儿抬眼幽幽地瞪过来,“不正经。”   沈则笑笑:“怀里抱着你,我还怎么正经。”   说着话,摊开手心覆在陈茗儿的眼睛上,“眼睛都敖红了,再睡会儿。”   陈茗儿往他身边靠了靠,低声呢喃:“不想睡……想再跟你说说……”   最后一个“话”字还没说出来, 呼吸渐稳,人就睡着了。   沈则却是睡意全无。   他从小锦衣玉食,什么都没缺过,也从没有想要过什么,直到把陈茗儿抱进怀里,才头一回感受到所愿的达成的激动和不安来。他就想这么一直抱着他的姑娘,一刻都舍不得松开。   -   傅婉仪给苏贵妃换完药,略显惊喜:“娘娘背上的伤口愈合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快些。”   秋英伺候苏贵妃将外衫套上,抿唇:“娘娘头一回这么听话,顿顿按时吃药,辛辣半点不沾,稍微有些发性的都不碰,可是仔细呢。”   傅婉仪点点头,“眼下看着,再有半个月就能全好了。只是还需娘娘再忍几日再沐浴。”   “沐浴倒是不急,”苏贵妃道,“她们伺候着我擦洗了别处,又洗了头发,便没什么难受的。只是我想出去一趟。我看换下了的纱布上已经没血迹了,是不是就动了?”   “娘娘这么着急出去?”傅婉仪随即反应过来,“娘娘想去看公主?”   苏贵妃点点头,又带了些期盼道:“你这两日见她没有”   “微臣这两日一直在太医署,不过昨儿沈将军来替公主拿药了。”   苏贵妃心里一紧,急道:“她是哪里不好?”   “没有没有,是调理的药。”傅婉仪连连摆手,“公主跟娘娘的体质有些像,又因不足月而产,就更虚弱些,所以总是经水不利,气血双亏。”   “严重吗?”苏贵妃自责起来,“都怪我,孩子胎里不足,这些年肯定也没有仔细将养。那除了用药,饮食上你要怎么调养,阿胶桂圆时时饮着,是否好些。”   “娘娘且宽心,食补的方子大夫人老早就问微臣讨要了一份,从年前冬日里开始就已经顿顿按着方子进食了。”   苏贵妃听了,虽有宽慰,但犀利内疚更胜,不觉间潸然泪下,“我这个做亲娘的,还不及大夫人。”   傅婉仪垂了垂眼睛,轻声安慰:“来日方长,娘娘也别太心急。您今日若出宫,当心肩膀不要用力,不要抻着伤口,也不要久坐。”   她转头看着秋英,继续交待:“来回马车上给娘娘垫上软枕,其余的倒也没什么了。”   “好,我都记下了。”   傅婉仪收拾好药箱,临走前小声问秋英:“我进来时见景阳侯在外头跪着。”   秋英叹了口气:“连着三日,日日都来,娘娘不见。”   傅婉仪朝外头张望了一眼,道:“他可曾开口讨要过长宁?”   “没有,”秋英摇头道,“如今这么跪着,也是怕失了娘娘这个依靠,在陛下面前没脸罢了。只是苏家的爵位原本也不是大公子挣来的,皇上依旧留着这个恩典,除了顾念贵妃娘娘的脸面,也是念着老侯爷,至于外面那一位……”   秋英没有再往下说,转而道:“傅医正,公主那儿您得空能否也帮着劝说一二。我虽说是明白公主没有道理不生疏,但贵妃娘娘心里刀割一样,正月十五之后就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偏偏做这事的又是她娘家人,娘娘心里的苦没法活。”   傅婉仪想了想秋英的话,道:“公主的性子我倒是了解一些,她不太与人亲近,暂时不愿意搬进宫里来也正常。”   傅婉仪回想起正月十五那天,苏贵妃当着一屋子的面用几近祈求的语气劝说陈茗儿跟她回宫。陈茗儿一言不发,只是抿着嘴唇摇头,满眼的委屈难受。贵妃再多劝两句,眼见着姑娘就能哭出来。   “我听说皇上下旨建公主府了?”   秋英苦着脸点点头,“选的地方就跟大将军府隔着一条街,也想着来日公主有孩子,贵妃娘娘能出宫帮忙照料照料。”   “皇上跟贵妃的苦心,公主明白的。我先走了,等娘娘从宫外回来,你差人叫我一声,我来瞧。”   “好,多谢医正。”   见傅婉仪走过来,苏劭急忙起身,格外谦恭:“傅医正,娘娘的伤如何了?”   傅婉仪年纪小,论岁数苏劭是她的长辈,搁在平日是断然不会这样同她说话的。   “侯爷客气了,”傅婉仪回了一礼,淡声道:“娘娘的伤已经无碍。”   “那就好。”   傅婉仪没忍住,走出两步又回来,看着苏劭,“侯爷,您只在凝和堂跪着,怕是不妥。”   苏劭一愣,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沉声道:“福宁殿有外臣来往,才是不妥。”   “侯爷不觉得对不住公主吗?公主这些年所受苦楚,又岂是您能想象的。您不觉得您应该跟您的外甥女道句对不住吗?”   苏劭没应傅婉仪的话,再次撩袍跪下,像樽石像一般。   现在的苏劭,结发妻子死在狱中,亲生女儿行迹疯魔,成了废人。苏家几代功勋,到他这一辈,至于顶峰却又急转直下。   听见秋英回来的脚步声,苏贵妃抬起头,“苏劭还在外头?”   “是。”秋英知道贵妃心里堵得厉害,犹豫道:“要不奴去把侯爷劝走。”   “侯爷?”苏贵妃淡淡往窗外扫了一眼,“他现在跪着,也是怕再当不成侯爷了。只是这景阳侯是父亲的功勋,与他有什么关系。给苏诏的信送到了吗?”   秋英扶着苏贵妃起身:“算起来,昨日怕就到了,兴许再过两三日,三公子就到京城了。”   “那就好。我从前就是太好性了,以为一母同胞,有些话说出来就太伤情分。只是我这里惦念着血脉之情,他们却各有各的打算,他们看中的是这个贵妃头衔。苏劭跪的不是我,是贵妃。他心里并无愧疚,或许也不觉得自己错,他只是害怕。”   苏贵妃长叹一声,抬手轻轻拂落腮边的泪珠,“不说也罢,最对不住我女儿的是我这个做娘亲的。”   秋英心疼贵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挑些高兴地来说:“娘娘别难受,您不是说要乐乐呵呵地去见公主吗?”   贵妃一下下点头:“是,是。”   秋英笑笑:“您还要亲口告诉公主陛下赐婚的消息呢。”   “咱们快走吧。”   苏贵妃理了理衣裳,扶着秋英从里头出来。和前两日一样,她对跪着的苏劭视而不见,避着风,径直往车辇上去。   “蔓蔓。”苏劭喊出苏贵妃的小名,跪行向前,拦住苏贵妃的去路。   苏贵妃停下脚步,目视前方,并不看跪在脚下之人。   苏劭也不顾大庭广众,双肾交叠置于额前,伏身跪拜,哀切道:“当年的事,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但你信哥哥一句,孩子被抱走的时候已是气息奄奄。母亲与我当真以为那孩子是活不了了,但凡有定点的可能,我们一定把孩子给你留下来啊。”   “那孩子?”苏贵妃冷眼瞥他,“她是公主!她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好好说话。还有,你不必搬出母亲来。难道是母亲做的我就不怨了吗?生养大恩难弃,我不能对母亲做什么,只是母亲她叫我与自己的女儿分离,往后她也需得尝尝一样的滋味。”   “蔓蔓,”苏劭似乎没想到自己一贯温顺和善的妹妹会突然如此冷情,一时间竟想不出对策来,只得一遍遍道:“咱们是一家人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的种种考量和打算,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吗?”   苏贵妃气极反笑:“那我倒真想听听,你是为谁?为我吗?景阳侯,只怕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景阳侯……”苏劭哀哀道:“贵妃娘娘是要与我断了兄妹之情吗?”   “我自然是要与你断,”苏贵妃越过他,迈步往前,“往后你我只论尊卑,没有亲情。”   -   天气转暖,陈茗儿原本想偷偷跑去大将军府看看沈则,刚换好衣裳就听见外头回禀说贵妃娘娘来了。   陈茗儿下意识皱眉,怏怏地脱掉斗篷,对念夏道:“看来今儿是出不去了。”   宫里虽然派了不少人来伺候陈茗儿,但贴身的活她只习惯交给念夏。   念夏看不懂陈茗儿眉宇间不情愿,好奇道:“公主,贵妃娘娘来看您,您不高兴吗?”   陈茗儿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无奈道:“陡然叫我唤贵妃娘亲,还不如我从前跟着傅医正在宫里伺候贵妃时来的自在。”   念夏似懂非懂,憨憨一笑:“奴说句犯死罪的话,若是有一天我突然公主,只怕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其实,”陈茗儿看着念夏:“从前我也这么想过。”   特别是上辈子,被长宁欺负的时候,她也想过,如果自己是公主多好啊,不管做错了什么都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谁都对她笑脸相迎,没有人敢欺负她。   大夫人也知道贵妃是来看陈茗儿的,只过来见了礼便走了。   正月十五之后陈茗儿还没见过苏贵妃,怎么样都觉得不自在,讷讷地行礼之后他,陈茗儿就一直低着头。   苏贵妃想抱抱她,又怕惹得孩子难受,攥了攥,笑着同她道:“你爹爹原本也是要来的,被几个老臣给缠住了。”   陈茗儿勾勾唇角,把茶盏往前一推,静声道:“您喝茶。”   苏贵妃一双手正愁没地儿搁,顺势将茶盏端起来,抿了一口。   “哦对了,”苏贵妃笑意潺潺,语气更温柔:“你跟沈则婚事就定在五月初五了,不过那个时候公主府应该还没建好,你们成婚就先在将军公府。”   要建公主府的事,陈茗儿听沈则说了,她实在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如此劳民伤财,大动干戈。   “其实不必再另建府邸的,”陈茗儿低声道:“不管是平阳侯还是大将军公府,都是很好的。”   陈茗儿越懂事,贵妃就越是心疼,目光切切:“你要成婚,公主府就算作爹爹和娘亲给你添的嫁妆。”   沉默须臾,陈茗儿才开口,“谢……”舌头僵硬,那一句“爹爹和娘娘”怎么都说不出口。   “叫贵妃也成,”苏贵妃强撑着笑脸,装作不在意道:“称呼什么的,你看你心意,怎么自在怎么来。”   陈茗儿真是松了口气,颇为感激地抬头看了一眼贵妃。   “我听傅婉仪说你在吃进补的药,可有成效?每月来潮时肚子还疼不疼?”   小女子私密之事,贵妃问得自然,陈茗儿却闹了脸红,声音细细道:“还是会难受,但已经好多了。”   贵妃瞧出姑娘的难为情来,朝着秋英摆摆手:“你先出去。”   “是,”秋英福了福身子,又对念夏道:“姑娘是伺候公主的?我与姑娘交待几句。”   其实交待倒是其次,她知道贵妃有许多话必得单独面对女儿时才说的出来。   秋英跟念夏一出去,陈茗儿眼见着更拘谨了,手指抠着衣袖,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茗儿啊,”苏贵妃轻轻开口,生怕吓着了她,“娘亲,对不住你。”   陈茗儿仓皇摇头,显得手忙脚乱,“不是,没有的,贵妃娘娘别这么想。”   苏贵妃眼底的眼泪颤颤巍巍地落下来,“我恨薛怡芳,恨苏劭,甚至恨我自己的娘亲,但我最恨我自己。我听傅婉仪说你胎里不足,气血两亏,我恨我不能给你一个好身体……我更恨我这些年的犹犹豫豫,接生姥姥把你抱给我,我是看见你手心的胎记的,但等我从昏睡中醒来,躺在我身边的那个孩子,就不是你了。”   陈茗儿垂眸看向自己掌心的胎记,轻轻道:“我不怪您。”   “我宁可你怪我,真的,茗儿,我宁可你怪我。”   苏贵妃被上涌的气息憋的说不出话来,她摁住胸口,戚戚惶惶去看陈茗儿的眼睛:“我疑心过,我问过他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告诉我是我疼得看花眼了。但我……我应该信我自己的……”   陈茗儿揉了揉眼睛,“不怪您的。”   “怪我!”   苏贵妃突然泣不成声,“我不敢查,不敢问,我怕你已经死了…… 我没能把你保到足月,你生下来没有哭声……我……我太害怕了……我……”   苏贵妃抽噎得厉害,又牵动了后背的伤口,面色变得极难看。   “是不是伤口疼了?”陈茗儿伸手扶住她,“您脱下衣裳我看看,这儿有沈则留下的金疮药。”   “没有。”   贵妃反手握住陈茗儿,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才慢慢道:“你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你的姐姐生下来的时候就没了,大哥哥不足满月,小哥哥也不过长到两岁,娘亲很小心,很小心……但娘亲还是没有办法留住他们……我……我自私地想要留住一份念想,想要有个孩子,所以即便心里有疑影,也总是说服自己或许真的是看花眼了。”   “您别哭了,”陈茗儿把手中的帕子递过去,轻声劝着:“当年的事儿,我们不提了。”   苏贵妃攥住手中的帕子,压抑的哭声变成呜咽:“若不是因着我懦弱,你就不会吃这么多年哭了。”   陈茗儿温柔笑笑啊:“我这么多年啊,论衣食,肯定不比做公主金贵,但也确实没吃什么我,他我深感老天待我不薄。”她垂下眼皮,唇齿间微微用力,“仗着……仗着娘亲给我的这张脸,还总是作弄别人来着。”   苏贵妃猛地抬头,连哭声都吓停了,“你唤我什么?”   “娘亲,”陈茗儿又叫了一次,“别哭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第二回 再叫,似乎就不大艰难了。   “好……好……我不哭了…… 不哭了……”苏贵妃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丝笑了,嘴上说着不哭了,却止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出声。   陈茗儿抿抿嘴唇,默然不语,只轻轻抚着苏贵妃的后背。   窗下,秋英握着念夏的手,两人原本在说话,可她耳朵极灵的听到里头传来的那句“娘亲”,也跟着戚戚沥沥地哭起来。 第60章 二更   每年春天, 北面蒙地契丹人因为粮食短缺必定不安分, 两国交界处时有纷争发生。   沈则才看完军报,提笔正欲回复,听见有人拍了两下门框。他以为是杨平, 头也未抬, 随口道:“进来。”   屋门咯吱一声推开, 陈茗儿朝着身后跟着的人摆了摆手,轻手轻脚地走到沈则的桌案边。   沈则低头写回批,等不到开口, 不耐烦道:“什么事?还有你看不到墨没了……”   一抬头, 沈则就傻了,陈茗儿挽起一截衣袖, 露出白生生的腕子, “我研磨肯定比杨平强。”   沈则欠身,握住陈茗儿的手腕往怀里拽, “这天都黑了,你怎么来了?”   凑近了, 才发现这姑娘眼尾的红晕还未散去,眉头一皱:“你哭了?”   陈茗儿往他胸口一靠,没精打采道:“今天贵妃来了,同我说了好些话。我心疼她,但我眼下又实在无法与她亲近,她总说对不住我,我却知道不怪她呀。”   沈则拍了拍身前的小脑袋, “我猜你今天改口了。”   “你怎么知道?”陈茗儿眼里盛满了惊讶,“难道是谁告诉你了?可是,谁会告诉你呢?”   “没有人跟我说,我猜的。”   陈茗儿不相信,“那你猜的也太准了。”   沈则拉着她坐下,止住她要解斗篷的手,“我屋里没有炭盆,冷。”   “倒春寒你知不知道?”   “我习惯了。这不是不知道你要来吗,我让杨平送来。”   “别,我不脱斗篷就是。”陈茗儿拉住沈则,“时间不多,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沈则笑握住她的手,“我一会儿送你回去,你继续说,贵妃还跟你说什么了。”   陈茗儿“唔”了一声,眸中涌入别样的笑意:“婚期定在五月初五了。”   “这么晚?”   沈则的这个反应倒是陈茗儿始料未及的。   “这都二月了,”陈茗儿失笑:“贵妃说就赶着这个时间许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呢。”   沈则张了张嘴,又觉得陈茗儿不可能理解他此刻的烦躁,只剩下叹气。   陈茗儿凝着他,慢慢地琢磨出些不对劲儿来,不由得嗔他:“你满脑子就只有一件事是不是?”   沈则竟然点了点头。   “你还承认,”陈茗儿满脸的痛心疾首,“国之重器,你得多想点大事。”   沈则哼笑两声,“国之什么器,也得想这件事。”   好女不跟男斗……嘴,陈茗儿刚抬手,就被沈则握住,他嬉皮笑脸道:“你老打我,手疼不疼?”   “疼也得打。”   沈则目光往下,落下陈茗儿小腹上,压低声音道:“我是怕你已经有了。”   “啊”   陈茗儿浑身一个机灵,下意识捂住小腹,“不…… 不会吧……”   沈则还在落井下石:“到了五月,可就显怀了。”   “那可怎么办啊?”   “不如你跟贵妃说说,咱们就二月成亲,到时候就是孩子生下来,时间也对得上啊。”   陈茗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进宫不方便,不如你去说。”   “我?”沈则一愣,看出陈茗儿是在装傻,只好赔着笑脸做小伏低:“您是公主,有些话您能说,我可不能说。”   陈茗儿冷冷一笑,把手抽回来,“你吓唬谁呢,明明就是不可能的事。”   沈则挤着眉眼,又来捉陈茗儿的手,“我这不是怕万一呢?”   陈茗儿轻轻将他的手拍落,侧了侧身,“大将军真以为自己,年富力强有这百步穿杨的本事?”   沈则微怔,继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抖着肩膀伏在陈茗儿身边,便笑便道:“你懂的这么多啊?”   陈茗儿哼咛一声,翘起下巴,像只高傲的小孔雀,“就你认识字?就你看得懂那些……”   陈茗儿一时还想不好怎么说。   沈则仍是笑着,“那些什么?那些淫词艳曲?”   陈茗儿气鼓鼓道:“对,就是这四个字。”   沈则猛地环住陈茗儿的腰,拉着她顺势往小榻倒,陈茗儿不防备,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嘴,一低头,自己已经被沈则抱在身前了。   “你干什么呀,”陈茗儿抵着他的肩膀,紧张道:“外头可都是人。”   沈则勾着的她的脖子往下压,刻意压低的嗓音听着格外蛊惑:“你小点声。”   “呸,”陈茗儿挣扎着要起来,像只小野猫一样威胁沈则:“不松手我咬你了。”   说着,还真在领口处磨了磨牙齿。   “你别老鲤鱼打挺,”沈则摁着陈茗儿的后腰,“我就抱抱你,真是想你了。”   沈则一卖可怜,陈茗儿就没办法了。她瘪瘪嘴,但语气到底和缓下来,“还说想我了,一见我就吓唬我?”   沈则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这不是想早点把你娶进门,省得跟做贼似的。”   “往后不许翻墙了!”   他搬出去没两天,还真大半夜翻墙进来过一次,陈茗儿睡得迷迷糊糊,两人什么也不干,就抱着睡了一宿,天不亮,堂堂大将军又做贼似的翻出去了。   沈则老实道:“要是五月成亲,我看还得翻。我就是得看见你,方才你进来之前我一个人坐在这看军报,看得我心烦意乱,你一进来就好了。”   “我还有这本事呢?”陈茗儿摁住沈则的太阳穴轻轻揉捏着,妥协让步似地同他说:“那你若是想翻墙,就翻吧。”   -   闵之正在屋里看书,闵源气冲冲地撞进来,劈头盖脸道:“我就不明白了,你费尽心思,出头替贵妃娘娘把亲生女儿都找回来了,怎么赐婚的旨意还是下到平阳侯府去了?”   闵之略略抬了抬眼,“赐婚了?”   “你以为呢?”   “什么时候?”   “五月初五,”闵源夹枪带棒,“你还有心思在这读圣贤书呢?你这书里是既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你图什么啊,闵心远。现在苏劭爵位不保,连带着苏秦都跟着遭殃。”   苏秦是苏劭的长子,也是闵源夫君。   闵之一脸淡漠,“就算不出这么一档子事儿,也未必是苏秦承袭景阳侯位。”   “怎么不是他,他是长子,不是他是谁!”   闵源气急败坏,又不知道该说哪一句来撒火,毫无章法地想到什么就骂什么:“闵心远,亏得旁人不知道的还说你是才子,我看你才是愚蠢至极!你想跟沈元嘉争,想笼络贵妃和陛下,你倒是像个万全的法子,无头无脑地把事儿做了,这下他可好,鸡飞蛋打,我问你,谁念着你的好了?是贵妃还是那位真公主?”   闵之冷冷的态度更是火上浇油,闵源直接将他面前的书抽开,随意往地下抛,“你别跟我装腔作势的,你说话,你说话呀!”   “你要我说,好,”闵之冷眼看着她,“那咱们就先说说你对公主都做过什么吧。”   顷刻间,闵源面色煞白,身上的戾气消了大半,“我不知道她是公主。”   “那个时候只因为你是丞相之女,而茗儿只是沈府的丫鬟,你就可以肆意欺凌她。那现在人家是公主,说句难听话,要了你的命是不是都应该啊?”   “她要……要我的命?”闵源话都说不利索了,仍强装淡然:“皇上虽然喜欢她,但也不会为了她滥杀无辜,更何况还要顾及爹爹脸面。”   闵之冷然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都是奴才,谁又比谁高贵呢?”   “你什么意思?”闵源盯着闵之,像是在看一只怪物,“你在说什么啊?”   闵之挑了挑眼皮,笑得轻佻:“你在苏家不好过是不是?”   闵源目光忿忿,“还有说吗,你是我亲弟弟,苏家的人因为你个个自危,我的日子能好过吗?”   “那就好,”闵之往椅背上一靠,抬头打量着闵源。虽是自下往上,却十分傲慢,“你不好过,那我就放心了。”   闵源的神色突然变得惊恐,她下意识往后退,颤颤抬头:“闵之,你疯了是不是?”   “我疯了?没有。”闵之徐徐摇头,语气温雅,“原来你这知道这疯了,那从前你们拼了命不叫我好过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疯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说我在说什么!”   闵之腾地站起来,一扫刚才的冷静儒雅,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我不过是喜欢茗儿,想娶她进门,你们百般阻挠,难为她,也难为我,你们是不是疯了?啊?若不是你非要斩草除根,把她往鄂琛跟前送,她会这么快就心灰意冷吗?你现在说你不好过,在我看都还不够,你受的还不够!你……”   闵源终于听明白了,她张着嘴,像溺水一般呼吸急促,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原来你是为了她,为了她报复我们?你以为报复我们,她就会回来吗?”   闵之紧绷的肩膀松塌下来,他忽然低笑两声,“回不来了,她怎么可能回来呢,回不来啊。她从前那么信我,是我没护好她,都是我该受的,所有这些都是我该受的,也是你该受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7 19:52:37~2020-05-27 23:3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沉溺温柔_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公主在府上住着, 大夫人自是不敢怠慢, 每日都要来看看陈茗儿,不是叮嘱着喝鸡汤,就是送些时令的果子点心来。陈茗儿与大夫人也投缘, 天南地北地聊上半日也不觉乏累。   这一日两日说起沈娉婚事, 大夫人忽地有些发愁, “沈娉这丫头被我惯坏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今儿一早突然跟我说不想成亲了, 这黏黏糊糊地说了半天, 又跟我说成了亲还要住在娘家,我多说了两句, 还眼泪汪汪的。我就弄不明白了, 这婚事是她自己挑的,人是她自己选的, 怎么又不乐意了呢?”   陈茗儿微微皱眉,轻声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又或者两人闹不愉快了?”   “我问了,她说没有,”大夫人凝眸望着陈茗儿,祈求似的:“她尤其喜欢你,有些不愿意同我说的话或许愿意同你说。茗儿,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她?若真是出了什么事,也不能叫她就稀里糊涂的受了委屈。”   陈茗儿点点头, “我明白您的顾虑,我午后就去找沈娉。”   涉及到沈娉的婚事,陈茗儿的处境实则是有些尴尬的,毕竟这个孟敬从前总是说些什么非陈茗儿不娶的混话。但就像大夫人说的,沈娉对陈茗儿那真真儿是像亲姐姐一样,什么样的知心话都能跟陈茗儿说,也极护着她这个未过门的嫂子。更可况,婚姻大事上陈茗儿自己是吃过亏的,如若真是出了什么事,眼下退婚总好过将来受罪。   春日里人容易犯懒,陈茗儿原本也不大爱走动,用了午饭之后,吃饱了更是恹恹的靠在小榻上发呆。   念夏想着,便道:“奴婢去请沈小姐过来,这节气容易反复,奴婢也担心公主出去了又受了风。”   陈茗儿顺着窗户往外头看,是个春意盎然的艳阳天。   “咱们出去走走吧,”陈茗儿怅然笑笑,“我刚才是在想从前的事儿。同闵之成亲之前,好像有那么一瞬,我也有过沈娉这样的心思,只是那个时候我没有退路,也没有娘家可回。”   念夏一直伺候陈茗儿,陈茗儿表面的光鲜和内里的心酸她最是清楚,听她这么说,也不觉跟着感慨,“如今真是苦尽甘来了。”   陈茗儿笑笑,柔声道:“是啊,做梦一样。”   春光和煦,陈茗儿仰起头微微眯了眯眼,脑中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若是沈则看见她这副模样,肯定会说她像只懒猫。   “公主笑什么呢?”   陈茗儿脸上脸上笑意更浓,“我想起沈则了。”   念夏跟着笑:“那就是了,想起大将军的时候,公主就笑得格外好看。”   “是吗?”陈茗儿垂下眼,“他这几日好像很忙。”   念夏笑着揶揄,“前日大将军才借口回府来看老夫人陪着公主用了晚饭呢。”   陈茗儿略显诧异,“前日么?我怎么觉得都过了好些天了?”   “那句话怎么来说着,”念夏慢悠悠地摇头晃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公主是想大将军了。”   陈茗儿对这些向来大方,看了看天色,兴冲冲道:“左右今儿天儿好,咱们一会儿去大将军府。”   “好,”念夏应着,又道:“估摸着不等您去,大将军就会回来。”   念夏算是看明白了,这俩人虽是住在两处,但只要隔着一天不见,就坐卧不宁。念夏只能装着不知道,但沈则翻进来几回她心里都清楚。   沈娉见陈茗儿来,先是想扑过来抱她,人都凑到跟前才想起陈茗儿如今身份已是不同,忙把伸出去的胳膊收了回来,捏着手指后退两步,就要行礼。   “咱们不用这么生分,”陈茗儿笑挽住沈娉的胳膊,“从前什么样,往后还是什么样。”   沈娉瘪着嘴角,也没遮拦,张口就委屈道:“茗儿姐姐,我不想成亲了。”   陈茗儿微微一愣,眼前这一幕比她预想的还要严重一些,沈娉没说几句就已经是眼泪汪汪了。   陈茗儿转头对念夏道:“你先出去候着。”   “是。”   念夏轻巧地退出去,顺手又将屋门掩上。   陈茗儿低头看着沈娉的眼睛,声音轻轻:“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了,孟敬这个人原也是你中意的,他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惹了你不高兴?”   “是也不是,”沈娉抹了两下眼角,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说话的声音都是颤的,“我就是不想嫁人了,管他再好,再有才华,终究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不是你一个人的?”陈茗儿一下子没听明白,“那他还能是谁的啊?”   沈娉满眼沮丧地看着陈茗儿,“他总会别的妻妾。”   陈茗儿微微一愣,旋即皱起眉头,“这话是他同你说的?若是他亲口跟你说的,我叫你哥哥去打断他的腿。”   沈娉眉眼低垂着摇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不是他,是给我讲礼仪的教养姑姑。她说,即便是夫妻间感情再好,有了孩子之后……做夫人的也要主动给夫挑选填房的丫头。”   “你听她胡说八道。”   陈茗儿拧着眉毛,语气微怒,“她们这些人说的话,你听了也就忘了,这成了亲之后的日子怎么过,还是得你们两个商量着来。纳不纳妾,要不要填房丫头也不是这教养姑姑说了就算了。”   沈娉抬了抬眼皮子,目光哀怨:“可是……谁不是三妻四妾啊。”   陈茗儿点点下巴:“你爹爹就不是啊,我看府上就只有大夫人一人。”   沈娉长长地叹口气:“可我爹爹这样的,有几个呢?我娘亲是命好,同我爹爹几十年来举案齐眉,子嗣上也不费力气,我爹爹不愿意再纳旁人,也便可以不纳。否则,即便爹爹对娘亲有这份心,怕也是有心无力。”   沈娉这话说的在理,陈茗儿哑口无言。她本是来劝人的,却被沈娉的话也勾出几分不痛快来。这沈娉按说比她还小几个月呢,怎么就能想到这其中的艰辛,她自己每日反倒是傻乎乎的就等着嫁与沈则呢? 第62章   从沈娉的住处出来, 陈茗儿默不作声地往方寸阁去, 念夏惦记着她刚才说要去大将军,瞧了瞧天色,便道:“公主, 那奴婢去吩咐备车, 到了大将军府上您还能再陪着将军用顿晚饭。”   陈茗儿看着念夏, 硬邦邦道:“不想娶了。”   分明是赌气呢,可这明明是来劝人的,怎么突然生气起来, 更何况沈娉这里应该也听不到什么糟心窝子的话来。   念夏摸不着头脑, 也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跟在陈茗儿身后。   陈茗儿心里的火苗是蹭蹭蹭地往上冒, 脚下也不安分, 追着一枚小石子踢。   念夏小声提醒:“公主,您当心崴了脚。”   “不会的。”   陈茗儿气鼓鼓地飞起一脚, 脚下的石子划过一条好看的弧线正巧落在沈则的脚边。   沈则顺势将石子踩住,陈茗儿低头追着过来, 不分青红皂白就在沈则的官靴上跺了一脚,“你让开。”   沈则看着鞋面上晃晃然的脚印,傻了眼。   陈茗儿也不看她,依旧踢着石子往前头走。   沈则盯着那个连后脑勺都透着不高兴的背影,叫了一声:“欸,你给我站住。”   嘴上的话虽是硬气,脚下却是极乖的追了上来, 伸手拽住陈茗儿的衣袖,带着笑意道:“你怎么了?是沈娉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陈茗儿任由衣袖给他扯着,并不答话,只一门心思地追着眼前的石子。   沈则从没在陈茗儿这儿吃过闭门羹,扭头看向念夏求助,用唇语问她:“怎么了?”   念夏苦着脸摇头。   沈则两步跨在陈茗儿面前,仗着身量高大,把人堵了个严严实实。   “生我的气了?”沈则赔着笑脸,揣摩着陈茗儿的心意,小声道:“我昨儿去了趟京郊,回来的时候晚了,就没来看你。”   陈茗儿微微扬起头,目光从沈则的脸上轻轻掠过,樱唇轻启:“你忙你的。”   沈则拉起陈茗儿的手,讨巧一笑:“往后我就是不来找你,也一定给你个信儿,不叫白等,好不好。”   “不用,”陈茗儿甩开胳膊,淡淡道:“反正我也没等你。”   沈则笑着又去握陈茗儿的手,用力些力气攥住,倒是含了几分委屈道:“可我昨儿没见你,一夜都没睡好。”   陈茗儿勾了勾手腕,见脱不开,也不与他挣了,凝眸静静望着沈则,“我刚去看沈娉。”   “我知道,”沈则急着表现,“我一来就去找你,听说你去沈娉那儿了,这不正要去接你就碰上了。”   陈茗儿也头一回见他这么不择手段的讨巧卖乖,抿了抿嘴唇,忍住笑意慢吞吞道:“沈娉倒是提醒了我。”   “她能提醒你什么,”沈则散漫一笑,“她一个傻丫头。”   陈茗儿面色凝重地摇摇头,“她才不傻呢,我傻。”   这么有一句说半句的,沈则听着着急,见四下无人,一弯腰就将陈茗儿打横抱起,“咱们先回去,我再听你说。”   陈茗儿踢了踢小腿挣扎两下,沈则垂眼看她:“再动我可就亲你了。”   陈茗儿急忙捂住嘴转头看向一旁,小声骂道:“无赖。”   沈则无所谓地笑笑:“人在我怀里,怎么骂都行。”   陈茗儿幽幽瞪他一眼,“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嘴笨的,谁知道这些骗人的话你也说得很顺溜嘛。”   沈则笑着把怀里的人往上掂了掂,“说我嘴笨我是不认的,但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心里话,也只对你说。”   这一路上虽说没什么人,但沈则就这么抱着陈茗儿到底惹眼,来往的人不小心撞见了也都赶紧低下头不敢看。所以陈茗儿余光瞥见有人直愣愣盯着自己,先是奇怪,转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熟人。绣作坊的玥婷。   玥婷见陈茗儿看过来,匆忙低头挽着耳边的头发,但她眼中那独属闺怨的惆怅却不是霎时就能遮掩的,全都落在了陈茗儿的眼里。   陈茗儿微怔,心底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浮起来。   沈则顺着陈茗儿的目光看出去,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来,低头问她:“你看什么呢?”   陈茗儿若有所思地皱起眉:“总觉得忘了个什么事,可又想不起来。”   “你提醒提醒我,我跟你一起想。”   “你这话说的,我若是能提醒你,为什么不提醒我自己,”陈茗儿闷闷地看沈则一眼,“更何况我现在还生气呢。”   “为什么生气?”   沈则目光灼灼,看着陈茗儿的时候早没了一贯的清冷。   陈茗儿也学着沈娉,郁郁道:“不想成亲了。”   沈则正抬脚进方寸阁的门,差点栽个跟头,站定之后,垂眸看着陈茗儿,须臾的沉默之后方才开口:“感觉到了?”   “什么?”   “我差点把你扔出去,你若是不想摔着,就不要随便乱说话。”   陈茗儿踢踢腿,“你先放我下来。”   “我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沈则箍紧胳膊把人抱进房里。   陈茗儿打量着他的神色,“你这哪里是怕我走。”   沈则他陈茗儿往榻上一放,人也跟着坐上来,胳膊撑在她身侧,把人环在身前,“到底从沈娉听到了什么了?”   陈茗儿半仰着头,身子挺着,又跟沈则离得极近,这姿势原本就叫她有些脸红心跳。她往后挪了挪,小声道:“你躲开些。”   沈则却是逼得更近,鼻息就落在她的眼上。   陈茗儿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你知不知道女子出嫁前教养姑姑都会同她们说起一件事,那就是作为正妻如何与夫君的侧室,侍妾们相处。”   沈则愣了愣,似乎不大相信自己听到的,迟疑道:“你顾虑这个?”   陈茗儿垂着眼皮不吭声。   “你怎么会顾虑这个,”沈则苦笑不得,“你还指望我娶个侧室,又或者纳个侍妾来给你练练做正妻雅量?”   他松了口气,枕着胳膊在陈茗儿身边躺下来,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我要是想娶旁人早娶了,何苦眼巴巴地惦念你这么多年。说实话,除了你,我真是没把谁看进过眼里。” 第63章   沈则抽出一只手摁着陈茗儿的后脖颈往下压, 直到两人的嘴唇轻轻碰上 , 他才睁大眼睛,“你看看,我眼里是不是只有你。”   距离逼近, 陈茗儿乌溜溜的眼珠子对在一处, 让他喃喃道:“我哪里看得清。”   “你闭着眼睛都该能看得清。”   沈则搂住陈茗儿的腰, 压着不让她动,贴着她的嘴唇,轻声道:“原本以为这些话没必要跟你说, 可谁知道姑娘大了也有这些蠢心思, 有些话还是得明白着跟你说了,才能叫你安心。”   陈茗儿不甘心的小声嘀咕:“这怎么就是蠢心思了。”   沈则轻轻一笑, “不是蠢笨就是存心给我使坏, 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却还是跟我矫情,非我磨我是不是?”   陈茗儿拉开沈则的手, 侧身枕在他胸口,手指捏住他的领教漫然揉捏着, “那我要是生不出儿子呢?我的那些症候你也知道,子嗣上或许艰难。”   这一点沈则还真想过,暗地里也跟傅婉仪打听过,不过他想的却是如果陈茗儿的底子的确不适合有孕,还不如不要孩子了,以免像贵妃那样生了孩子又遭丧子之痛,身子更坏, 病病痛痛的。   见沈则不说话,陈茗儿的嘴角一点点瘪下去,是了,关乎子嗣,又有哪个男人不在意呢。   沈则不用看,也能感受到陈茗儿此时的低落,手指逗弄着她的嘴唇,低声问:“不高兴了?”   陈茗儿无声摇了摇头,“能把话说开也是好的。”   沈则哂笑:“可我这还没说呢,你跟谁说开?”   陈茗儿不高兴地鼓鼓嘴,“那倒也不必说的那么开,我能听得懂。说实话,我也不想你没儿子。”   沈则轻笑着叹口气,“平阳侯府有我哥哥,我哥哥也已经有了长子,爵位有人承袭,祖宗牌位有人侍奉,够了。至于我,你能给我生那是最好,但最要紧的还是你的身子。你现在年纪还小,再调理两年看看,也不着急。”   陈茗儿撑起身子,目光澄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可曾骗过你?”   沈则眼底噙笑,问得底气十足。   陈茗儿摇摇头,收起那股子伶俐劲,老老实实道:“没有。”   沈则勾着陈茗儿的衣襟示意她躺下来。   陈茗儿才一松手腕就被沈则抱在身上,往床榻里一滚,欺身压上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着陈茗儿的腰带,嘴上道:“孟敬会怎么沈娉我不知道,但你在我这儿是永远不会为了这些事发愁的。你也当我有些私心,女人多了我自己就够头疼了。”   陈茗儿噗呲一笑,微微抬起身子顺从地叫沈则将脱下的外衫抽走,脸色微红:“你真是越来越不着调了,外头还亮着呢。”   沈则的眸色早已沉下来,留着陈茗儿的小衣未脱,嘴上道“我抱着你,咱们先说说话”,手下却是不安分,一勾一挑,掌心贴住陈茗儿的腰窝揉了揉。   “还有三十二天。”   “什么呀?”   “还有三十二天就能正大光明地,每天晚上都能抱着你睡了。”   陈茗儿往沈则的怀里缩了缩,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就这么一声不知怎么就像是放了火,等帐内再消停下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了。   陈茗儿是真的累坏了,半眯着眼睛在沈则肩膀上咬了一口。   沈则眼睛都没眨,拨了拨她濡湿的额发,低低笑道:“累坏了?”   陈茗儿没好气地轻踹他一脚,翻身裹住被子,只留给他个后背,阖目睡了。   沈则赤脚踩在地上,往水盆里绞了个手帕,轻轻擦拭着陈茗儿脸上的汗痕,“你先歇会儿,等吃了饭再睡。”   陈茗儿不吭声,眼睫却抖个不停。   沈则扳住她的肩膀,凑近道:“我还得请你帮我个忙。你帮我看个字条。”   “什么呀?”   沈则往地上的一片狼藉中捡起中衣,从里头掏出一张揉皱了纸条递给陈茗儿,“你看看这是不是闵之的字,我看着像,又不太像。”   陈茗儿撑起腰身往塌边挪了挪,仔细研究着纸条上的字迹:齐王异心,未雨绸缪。   须臾,陈茗儿将字条交还给沈则,抬眼看他,“这是闵之字,不过应该是他用左手写的。只是这上头写的齐王,我好像听贵妃说起过?”   沈则将字条搓成一小条又塞回中衣的夹缝中,眉头微蹙,“齐王的生母是宫女出身,所以他一直养在贵妃膝下,所以贵妃会给你提起他。”   “可是,”陈茗儿认真回想,“贵妃虽然说的不多,可言语之中的齐王分明是个极有才干,又谦恭孝顺的贤王。”   沈则撑着膝盖坐下,眼神微凝,“诸皇子中除了太子就属齐王最得圣心,但齐王也深知自己的出身无法与中宫嫡子抗衡,所以这些年也算是安分守己。他看似背靠苏家,但贵妃娘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是不会叫苏家蹚这趟浑水的,所以齐王只有恩宠,没有依靠。”   “元嘉,”陈茗儿坐直身子,眸色沉沉,“我能不能见闵之一面,我有话问他。”   沈则扶住陈茗儿肩膀,与她对视,“茗儿,你便是日后嫁给我,你想见谁这样的事儿也无需问我。其实我正要跟你说,闵之请了外放,要去杭州当差了,你去送送他,毕竟在你的身世上,他真心诚意帮过你。”   杭州,那是陈茗儿从小长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挑选了这里。   陈茗儿偶尔也会疑惑,这一世闵之的深情似乎显得格外执着和真挚,全然不像会把自己丢在庑房里不管死活的薄情郎。今日看到那张纸条,加之从前的种种,她心里冒出来个念头,想当面问一问沈则。   已经耽误到这会儿,沈则索性也不往老夫人和大夫人那里问安了,偷偷地窝方寸阁陪着陈茗儿用晚饭。   下午折腾得狠了,晚饭的时候陈茗儿面前的那碗饭竟也见了底。   陈茗儿抿了口茶水,想起什么,偏过头问沈则:“绣作坊里有个姑娘叫玥婷的,你认得吗?”   沈则放下筷子,“好像有点印象,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不是问过你,正月十五那天长宁是怎么着突然就闯到方寸阁来的,你说不是你安排的。后来我又问了伺候贵妃的秋英,她说是府上的丫头说漏了嘴,说了句大将军的夫人住在方寸阁里,这才引了长宁来,虽然是阴差阳错帮了我,但我觉得这挑事之人的初衷怕不是有意帮我。”   沈则接过念夏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问陈茗儿:“你觉得是玥婷?”   陈茗儿浅浅一笑,眼中是活灵活现的狡黠:“她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沈则把擦嘴的帕子往桌上一丢,“你别冤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觉得这姑娘聒噪得很,话多,人又太活泛,也的确不像个安分的。”   “等我明日问问她吧,”陈茗儿起身,扶住沈则的肩膀,“外头天色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则握住陈茗儿的手,意味不明地一笑:“你今儿累着了,也早些睡。”   陈茗儿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垂眸沉吟须臾,抬头小声问:“我现在去责问玥婷,算不算欺负人啊?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我也没伤着,再追着一个丫鬟不放,让人觉得我小气。”   沈则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 “这府上的下人偶尔贪些小便宜什么的都不打紧,最怕的就是心术不正的,你这么做没错。你问清楚了,若真是她做的,直接叫万妈妈把人撵出去,不必心软。以后啊,管咱们府上的人也要这样。”   “知道了,”陈茗儿轻声应着,“你总能叫我安心。”   沈则正要出门,又被陈茗儿叫住,“我想了想,你还是得去叮嘱孟敬两句,不能叫沈娉受了委屈。”   “好,我想想。”   沈则也为难,他如今身居高位,虽说是为妹妹私事,却也不知会牵扯出什么,反倒是束手束脚的。   其实陈茗儿也一样,成了千尊万贵的公主,却也会掂量着别叫人家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小丫头。   —   才知道陈茗儿就是公主的时候,玥婷也惴惴不安过好些时日,后来见无人追究,这才放下心来。可她没想到,这安稳觉才睡了没几天,陈茗儿就找到了绣作坊来。   陈茗儿只留着玥婷一个人在小屋里单独说话,她才刚开口询问,玥婷就像只刚出壳的小鸡崽般抖个不停。   “我看我也不用问了,”陈茗儿叹了口气,“的确是你故意引了长宁去方寸阁是不是?”   玥婷伏在地上,脑中一片混沌,连争辩都没有,只是喃喃地求着饶命。   “我不要你的命,”陈茗儿在她身旁蹲下来,静静道:“你那个时候心不甘,同样都是府上的丫鬟,怎么五爷就看上了我,所以你想要借着长宁的手发落了我,是不是?”   “我……我……”玥婷瘫软在地上,颤抖着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玥婷,你喜欢五爷没有错,你心里有嫉妒也是人之本性,但你不应该害人,”陈茗儿勾了勾嘴角,眼中浮起别样的情绪,“害了人,哪怕是隔世,报应也会追来。”   玥婷浑身冷汗,像是死了一遭,等恍恍惚惚听到关门的声响,才发觉陈茗儿已经出去了,她眼前一白,昏死了过去。   万妈妈见陈茗儿出来,忙躬身迎过来,陈茗儿示意念夏把包好的银子递过去。   她轻轻开口:“这里有一百两,给玥婷安家用,找个好人家叫她出府去吧。”   万妈妈也不敢多问,接过银子便道:“是。”   出了绣作坊走到无人处,念夏仍有些忿忿不平,“公主您大可以直接赶了她出去,您给她安家的银子,她也未必会念着您的好。”   陈茗儿低头笑笑,有些苦涩:“人的命没法选,我也是念她可怜。”   玥婷的汲汲营营叫陈茗儿看到了往日了自己,可怜也可恨,她希望玥婷能真长了教训,往后安安分分的过日子。 第64章   闵之离京赴任的前一天, 还是在敦义街那家常去的缕肉店, 他见到了陈茗儿。   陈茗儿穿了一身水绿色挑线襦裙,腰间系着一条杏白底子淡紫色绣金蝴蝶样的宫绦,云鬓沉沉, 赤金花簪轻轻摇曳, 肤色白皙如凝脂, 面色沉静如夜月皎洁,上挑的眼尾在看人时又自带媚意,取舍之间, 进退之间, 都被她拿捏得刚刚好。   闵之低头笑笑,一万回, 他见陈茗儿一万回, 一万回都会一见倾心。   只是两人再见,除却往事如风, 又添了尊卑之别。   闵之站起身,捋正衣袍, 恭恭敬敬行揖礼,“微臣见过公主。”   陈茗儿将脱掉的帷帽递给念夏,示意她出去候着,转过身来对闵之道:“你这礼折煞我了,无论如何,这一世你对我有恩。该我谢你。”   闵之去握茶壶的手蓦地僵住,瞳仁猛地一缩, 抬头看着陈茗儿,骇然无声。   他惊骇的眼神,坐实了陈茗儿心中疑惑。她倾身提起茶壶,慢慢地斟了一杯茶递给闵之,看向他的眼神,清朗明澈:“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噩梦,你有兴趣听听吗?”   虽已竭力控制,闵之的手还有有些发颤,端在手里的茶盏都有些不稳。   陈茗儿在他对面坐下,并不看他,漫漫地盯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图,声音幽幽如隔山雾。   “在荆州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为了与你退婚才装病,我那时没有答你,今天答你好不好?”   闵之张嘴,先是一梗,随即沙哑道:“好。”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嫁给了你,最后我死在了我的梦里。我还记得梦里的那天是腊八,下着雪,冷风刺骨,我在闵家后院漏风的庑房里奄奄一息,却终于还是没有等到你来救我,等来的是甲胄未除,眉眼沾雪的沈则。”   她转过头,竟还能浅浅地笑了笑,“梦里的冰冷和痛楚是如此真实,所以梦醒之后,我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嫁给你了。闵之,但我今天不是来责问你为什么要在梦里丢下我,因为在梦之外,你是救我于水火的恩人。而我呢,也能重活一回,不辜负真心待我之人。”   “不,”闵之眼眶泛红,气息不稳,连连摇头。   “你不责问我,我却一直欠你一个解释。茗儿,你的梦能醒,便是上天给我最大的恩赐,也不枉我再活一世。只是茗儿,我……”到了嘴边的话被闵之咽了回去,他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有愧疚。终究是我太懦弱,配不上你。”   他曾经在梦里一次次跟陈茗儿解释,他娶长宁并非自愿,而是被人下了药,这主意是齐王出的。齐王使这下三滥的招数,断了长宁对沈则的念想,也断了苏贵妃与皇后之间的结亲,加之闵源已经进了苏家的门,闵苏两家便牢牢地绑在了一起,而齐王也在朝中也有了闵时这个仰仗。后来薛怡芳无意中发现陈茗儿手中的胎记,索性对闵之挑明了当年作为。只是那个时候闵之和长宁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闵家也已经暗地里与齐王一党,蓄意夺嫡,经不起这一档子假公主的风波,所以就只能……   可此刻对着陈茗儿,这些话闵之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身不由己,可口口声声说爱她,拼了命的要娶她的是他闵心远,最后眼睁睁看着茗儿落难受苦,无动于衷的也是他闵心远。   他有什么脸面去跟陈茗儿说他的身不由己,就像陈茗儿说的,她等不来他救他,能不管不顾把她抱出庑房的只有沈则。   “茗儿,”闵之喉结微动,艰涩道,“从前种种,大错铸成,追悔无用。若有来世,我亦愿你早早遇到沈则,知晓他的心意,也明白他可以为你赴汤蹈火,是我所不能及。”   陈茗儿轻轻点头,“借你吉言,我也有这般念想。只是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陈茗儿莞尔一笑,她心内反复斟酌,仍是抵不住自己那点好奇,问出了口:“上一世,沈则他娶了谁?”   闵之似是没想到,微怔片刻,旋即摇头,“他谁也没娶。”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亲耳听到的瞬间陈茗儿的心还是狠狠地疼了一下,她抵住鼻尖,按压着哭腔问闵之,“你帮我,是心怀愧疚,你又为何要帮沈则,帮太子?”   面对陈茗儿的疑问,闵之只觉得羞愧,他自嘲一笑,叹道:“茗儿,我虽优柔寡断,却也曾想为无双国士,为国尽忠。齐王表面礼贤下士,实则刚愎自用,阴险狡诈。一个人蛰伏太久,反扑时便似野兽出笼,杀戮太重,这样的人不配做君王。而沈则……我没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那你自己呢,”陈茗儿看着闵之,“因为我的事儿,苏劭的爵位没了,人也被驱出了京城,闵源是苏劭的儿媳妇,你们闵家也一直同苏家交好,你走漏齐王意欲生变的消息,不怕祸及萧墙,连累家人吗?”   闵之手背抵着下巴,洒脱一笑:“若再重蹈覆辙,我岂不是白活一世。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孝过,再忠一回。”   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昔年初见之时。   “闵之,”陈茗儿全了一个万福礼给他,“我谢你救我于水火,也谢你深明大义。别的我不敢过多承诺,但将来无论如何,你家人的性命,我替你周全,你在杭州好好活着,咱们来日再见。”   “好,”闵之还礼,嘴角带笑:“陈姑娘,咱们来日再见。”   这便是他同陈茗儿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他与现在的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从来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但陈茗儿之后并没有再见过闵之,他去了杭州之后便没了音信,只在陈茗儿诞下第一个儿子的时候,收到过一份自杭州而来的未署名的贺礼,是一封上好的西湖龙井。   茗,茶树嫩芽。   后来杭州最大的茶庄叫念茗轩,茶庄的老板极神秘,众人挖地三尺也只打听得他从京城来,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却终是孑然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短小,因为明天要完结了,单开一章写大婚~~~昨天没有祝大家六一快乐,今天补上~~~~ 第65章 大结局(上)   傅婉仪听人说公主来了太医署, 急匆匆地跑过来, 见陈茗儿正蹲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她照料过的那几只试药的兔子。   陈茗儿头一偏对上傅婉仪错愕的目光,弯眉笑笑:“这几只兔子可不如我养着的时候肥了,怎么还少了两只?”   “还说呢, ”傅婉仪道, “这几只兔子可是眼下宫里最金贵的, 皇上听说你从前养过,原本全都要给挪去福宁殿养着,我好说歹说的求着, 只叫挪走了两只。”   陈茗儿微微一愣, 旋即垂下眼,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傅婉仪在她身旁抱膝而坐, “所以看来你进宫一趟, 没去福宁殿请安。”   陈茗儿捏了捏兔子的耳朵,抿唇道:“我本来也是来找你的。”   这几个月, 都是皇上跟贵妃出宫看陈茗儿,进宫这都是头一回了。   见陈茗儿面色略显尴尬, 傅婉仪忙替她找了台阶下:“这时间福宁殿正忙,你去了皇上也未必有空见你。”   陈茗儿颇为感激地看了傅婉仪一眼,又见四下无人,这才禀明来意:“我今天来是想问你讨要个方子。”   “什么方子?”   陈茗儿做贼似的,声音压得极低:“助孕的方子。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月事也不准,从前总有大夫跟我说这样的病症于子嗣上困难, 所以我担心。”   傅婉仪捡了片白菜丢进兔子窝里,拍拍手,“方子我有,但你眼下在吃调理的药,对身体反而不好。”   “那就先把调理的药停了?”陈茗儿跟傅婉仪商量,“我现在来月事也不大疼了。”   傅婉仪挑挑眉梢,“你来找我这事儿沈则知道吗?”   “不知道,”陈茗儿忙叮嘱傅婉仪,“你也别告诉他,他总觉得我弱不禁风,离了一顿药就要病倒似的。”   “那不行,”傅婉仪摇摇头,“我跟你说实话吧,他老早就来问过我,不过他跟我说的是孩子的事儿不强求,要紧的是你的身子,我要给你停药,得跟他说,不能也不敢瞒着他。”   陈茗儿眨眨眼,“就是因为他总说不强求,我心里才更过意不去。他年纪也不小了……”   “那倒是,”排揎起沈则来,傅婉仪也是不留情,“再过几年就得算是老来得子了。”   陈茗儿没想到傅婉仪比自己下嘴还狠,扑哧一笑:“还真是。”   “不过呀,也不一定非得要用药,你照着我说的试试。”傅婉仪凑到陈茗儿耳边,小声嘀咕了两句。   陈茗儿听得脸颊微烫,犹豫道:“这能行吗?”   “我也是听在宫里伺候的接生姥姥们说的,”傅婉仪扬扬下巴,“不过呀,这事儿不能心急,越急越是没有。顺其自然,兴许很快就有了。”   陈茗儿垂眸盯着自己的小腹,心理道:你可要争点气呀。   从太医署出来,正好对上沈则散朝会的时间,陈茗儿在横门处等了一刻钟,就见沈则远远地过来,边走边同跟前的人说着话,他仍是没什么表情,高大的身形在人群中却极为显然,虽是刻意收敛,眉宇间仍是意气飞扬   沈则说话间不经意间抬头,脚步一顿,说了一半的的话卡在嘴边,变成了:“成安伯,我这里还有事,咱们明天再议。   成安伯尚不识陈茗儿,只看见沈则小跑着奔着一位绝色佳人,心内恍然,转头问身边的人:“想必那位就是要与大将军结亲的公主吧。”   周围不知谁笑着打趣了一句,“看大将军这副样子,想必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众人说笑两句也就散了。   笑声不大,却足以传进陈茗儿的耳中,她朝着沈则身后轻扬眉梢,“笑你呢。”   “听见了,”沈则不甚在意,“你怎么来了?”   “我去了趟太医署 ,”陈茗儿实话实说,“原本想停了眼下在吃的药,换成别的药,傅医正说这事儿得你点头才行,这差几天成亲,我就连这点事儿都不能说了算了。”   话自是不必说得太清楚,沈则也知道她嘴里的别的药是什么药,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还这点事儿?你真是胆子大了。你的身子就是最大的事儿,身子调理不好,别的事儿什么事儿都得先靠后放。更何况,我还想多与你过两年逍遥日子呢,你这么着急要孩子,那我岂不是要失宠了,你好歹先哄我两年,再把我丢到一边,你疼你的孩子可好?”   “你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呀,”陈茗儿小声道,“只说我呢,我当然是不着急的,这不是怕你落个老来得子,面上不好看。”   “好么,”沈则拽了拽陈茗的耳垂,“我说方才朝会的时候他我怎么耳朵发烫,你是不是跟傅婉仪编排我来着?”   陈茗儿轻扬眼尾,盈盈笑道:“一点点。”   走至宫门口,沈则扶着陈茗儿上马车,随口问:“你明日是不是就该搬进宫里来了?”   “是呢。”   陈茗儿抚了抚裙摆,柔柔道:“我是不想这么折腾的,可贵妃说若不从宫里出阁,礼仪上甚难周全。你也知道,皇上和贵妃总怕委屈了我,出阁礼自然是半点也他不愿将就的。”   沈则笑望着陈茗儿,“好姑娘,学会给我留面子了。”   公主出嫁,实为下嫁,所以公主出阁,一般称为出降,陈茗儿确实是有意避而不用。   被戳中心事,陈茗儿却不肯承认“我不在意这些,也不拘说话时用什么词。你想多了。”   “好,是我想多了,”沈则顺着她的话,“不过啊你要体谅皇上跟贵妃的心意,他们现在呀把星星月亮捧到你面前,还嫌不够呢。”   “我知道,”陈茗儿倚着沈则的胳膊,轻轻靠上去,“贵妃也算是极迁就我了,怕我跟她一同住在凝和堂不自在,还专程给我劈了个院子,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的确是个不太容易跟人熟络的性子,也别逼迫自己,怎么顺意怎么来,你舒心了,贵妃才能舒心。”   沈则揽住陈茗儿的腰,手臂往回一收,低头看她,“我怎么觉得你这腰又细了。”   “还说呢,你是见着殿中省给我做的喜服,那腰身掐得极紧,怕是多吃一口都穿不下了。”   “不老实,”沈则的手贴着姑娘的侧腰上下摩挲,淡淡笑着:“我怎么听说是有人叫殿中省把喜服改了又改,只嫌那裙身包得不够紧。”   被沈则点破,陈茗儿倒是理直气壮,掐着自己的腰给沈则看:“这样不美吗?”   “你也匀些活路给天底下别的女子吧,”沈则玩笑,“你若是还要再美,可叫她们怎么活?”   陈茗儿被夸得心满意足,弯起眉眼,“大将军今天是吃糖了吗,嘴这么甜。”   “不如你尝尝?”   沈则贴过来,容不得陈茗儿闪躲,含住她的嘴唇吮了吮。   他没吃糖,她却似美酒,而他的酒量却似越来越差,沾上便会醉。。   -   五月初一 ,陈茗儿终于搬进了宫里,住在紧挨着福宁殿和凝和堂的一处院子。   皇上不知怎么想着,把养在福宁殿的两只兔子拎了过来,说要给陈茗儿逗闷子。   这两只兔子比留在太医署的肥大了不少,陈茗儿才抱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小臂酸疼,她放了兔子在院中,笑道:“看来这两只在福宁殿吃得不错。”   皇上挠挠下巴,“好像是肥了些?”   苏贵妃抿唇:“臣妾跟您说您不听,这兔子哪敢那么喂啊。”   “你去,赶着它们俩跑一跑,”皇上对大内监道,“这兔子还是该有个兔子样,怎么都不蹦了呢。”   陈茗儿听了,笑着脱口: “父皇,您这是……”   她话没说完,周围十几双眼睛都在一瞬间齐刷刷地看过来。   皇上最先反应过来,这位万人之上的君王竟然无措地低了低头,笑意仓皇:“那什么,朕在福宁殿还有事,先走了。”   慌忙走了两步,皇上又停下来,转头看向陈茗儿:“小老虎,父皇晚上再来看你。”   话说完,简直落荒而逃一样出了院子。   陈茗儿还愣愣的回不过神来,苏贵妃眼眶红红地拉住她的手,哽咽道:“你父皇做梦都想听你叫她一声,今天可算是如愿了。”   陈茗儿望向院门的方向,心里又酸又甜,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皇上走出去好远,才终于慢下脚步,陈茗儿那一声又甜又软的父皇,像蜜糖一般灌进他心里,也像利刃扎在他心头。   大内监见皇上如此这般,眼眶也不禁发酸,上前道:“陛下,公主这一声父皇叫出口,往后便越来越好了。等将来公主和大将军给陛下添个外孙,带着小殿下来看陛下和娘娘,一家子的天伦之乐。”   想到这些皇上先是乐呵呵地笑,忽地又不高兴了,忿忿道:“朕的女儿那么好,还没等得留在身边多疼两年,便宜了沈则那小子了。这婚期是怎么定的,为何不推迟两年。”   大内监觑着脸,哭笑不得,只得哄着这矫情的老父亲:“公主出降那也是您的女儿啊。更何况大将军一表人才,与公主两情相悦,这是天作之合啊。”   就这么哄着,皇上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他不是不知道,比起他这个父皇,他的小老虎还是跟沈则更亲近些。   但沈则是不可能知道,为什么第二天的福宁殿议事,皇上留着他研了一下午的墨。 第66章 大结局(中)   大婚前一晚, 陈茗儿梦到了自己, 梦到了小时候自己。   小姑娘梳着羊角辫埋头描着字帖,嘴上念念有词,神情专注。   这大概是八岁的时候, 崔氏带她在庙中求了个大富大贵的上上签, 回来便请了师傅教她写字。   小小的陈茗儿并不知道学这些能做什么, 但若是写不好字就被挨罚,她不怨挨罚,所以一遍遍地对着字帖描红。烛光昏黄, 纸上自己浮动, 小茗儿放下手中的笔,抻了抻已经僵直手指去揉眼睛。   “你是谁呀?”小茗儿看见身边的不速之客, 并没有害怕, 好奇地眨眨眼,“美人姐姐, 你是仙女吗?”   陈茗儿哑然失笑,自己果然从小就嘴甜。   她走到小茗儿身边, 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笑道:“我不是仙女,我是你,长大后的你。”   “唔,”小茗儿睁大眼睛捂住嘴,“我长大后,这么好看呀。”   陈茗儿蹲在她身边, 抹了抹她手背上沾到的墨迹,“你现在也很好看啊。”   小茗儿有些难为情的垂下眼,“我不好看,我没有簪花,身上还有臭臭的墨水气味。”   陈茗儿拔下自己头上的琉璃花簪,小心地戴着小茗儿的头上,“喏,你现在也有簪花了,还有啊,墨水的气味是香的,是墨香。”   小茗儿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头上的琉璃花簪,眼神怯怯地看向陈茗儿:“这是送给我的吗?”   陈茗儿点点头,“我的都是你的。”   小茗儿慢慢笑开,话也多起来,拨弄着陈茗儿额前的红宝石坠子问她:“你穿着大红色的衣裳,是要成亲了吗?”   陈茗儿低头看看,笑道:“是啊,我明天就要嫁人了。”   小茗儿转了转眼珠子:“那既然你是长大后的我,你所嫁之人是不是就是我将来要嫁的人。”   “是啊,”陈茗儿被小时候的自己逗笑了,“是你将来要嫁的人。”   “他是大哥哥那样的人吗?”   “大哥哥?什么大哥哥?”   “就是住在姑苏寺里的大哥哥呀,大哥哥还从寺庙的墙上翻出来,给了我桃花酥呢,”小茗儿有些不高兴了,“我长大后连大哥哥都忘了吗,那我就不要长大了。”   “姑苏寺,大哥哥……”陈茗儿脑中猛地闪过一念,“大哥哥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小茗儿嘟着嘴,“我忘了哥哥的名字,但我听到有人叫他小五,我就喊他小五哥哥。”   陈茗儿泫然欲泣,“小五哥哥是不是姓沈,叫沈元嘉?”   “对的!”小茗儿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你记得大哥哥啊!那你嫁的人是像大哥哥一样的人吗?”   “我嫁的人啊,”陈茗儿攥着手指抵住鼻尖,还是忍不住哭了,“我嫁的人就是小五哥哥。”   “真的吗?”小茗儿眼中亮晶晶的,又突然有些低落,“我是不是还要很多年才能嫁给大哥哥啊,我去哪里找他啊,他说他的家在京城,离杭州很远的。”   陈茗儿捏了捏小茗儿软软的脸蛋,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去找他,他会来找你的。”   ……   梦醒的时候,陈茗儿眼角有泪,嘴角带着笑。   很多年前,姑苏寺外她确实碰到过一个俊朗的小少年,少年骑在寺院后面的墙头上叫她:“小丫头,你哭什么?”   陈茗儿抽噎着,“我的桃花酥,一口都没来得及吃,掉在泥水坑里了。”   小少年往下头看,果然小姑娘的面前的泥水坑里躺着一块桃花酥。   小少年轻嗤一声:“你就为了这个哭?”   被奚落的陈茗儿,瞬间哭得更大声了,颤颤巍巍去扣桃花酥上没有沾染的小酥皮,模样可怜又可爱。   “欸,”小少年喊住她,“别吃那个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心。”   陈茗儿也没疑心他是在戏弄自己,傻傻地仰头等着。   一刻钟后,翻墙而出的少年怀里兜着好几个纸包,不光有桃花酥,还有栗子糕,枣圈,狮子糖,召白藕,都是好吃又难得的点心。   “你吃吧。”   陈茗儿咽了咽口水,先拣了一块桃花酥小小地咬了一口。   小少年只看着她吃,自己却不动一口。   “你不爱吃点心呀?”   小少年做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样子,“都是哄小姑娘家的吃食,我才不吃。”   “你吃一口吧,好吃的。”   陈茗儿递过来一小块召白藕,刚哭过的眼睛还带着红晕。   小少年不想再惹这个娇气包哭了,一低头顺从着把那块召白藕嚼了。   “哎呀,”陈茗儿努努小嘴,“要慢慢吃,先吃掉外头的那层糖衣,再吃里头的。”   “真是麻烦,”小少年一脸不耐烦,却还是低声道:“那你再给我一块,我重新吃。”   ……   天边霞光微露,昨夜的梦境和多年前的旧事齐齐像陈茗儿涌来,惹得她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止不住地埋怨自己,怎么就把姑苏寺外大哥哥给忘了呢,转念一想,沈则他自己也忘了,还说什么初次见她是在城门口,也算是两清了。   念夏叩门进来的时候,陈茗儿正坐在床边呆呆地出神。   之前嬷嬷就交待过,大婚头一晚公主兴许紧张得睡不好,所以妆容要格外上心,须得比平日上妆的时间多出半个时辰来,这么一看,果然是没睡好。   念夏把手里端着的水盆放好,绞干了帕子伺候陈茗儿梳洗,“这水里兑了玫瑰花汁子,气味香甜又养肌肤。公主洗了肤色就像玫瑰花瓣一样娇艳动人。”   陈茗儿掬了一捧水,将脸埋进去,半晌仰起头,脸上挂着晶晶莹莹的水滴,偶尔有一两滴顺着脖子流到胸膛,她也不在乎,笑盈盈对念夏道:“你找些桃花酥,包起来。”   睡得这样少,却是神采奕奕的。   “公主怎么突然想吃桃花酥了?”念夏自顾自道,“先前大将军还问起过我,问我您喜不喜欢吃桃花酥。”   陈茗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子,诧异道:“他问过你这个?”   “嗯,”念夏不知前因,只是笑:“奴婢总算是知道什么叫心有灵犀了,这不,您就问起桃花酥了。”   陈茗儿捂着胸口,只觉得自己一刻也等不及了,等不及要见自己的大哥哥。   两人正说着,苏贵妃已经亲自带了梳头嬷嬷来,听见里头笑语盈盈,也不觉跟着弯唇,“新娘子昨夜可睡好了?”   “娘亲。”   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对着苏贵妃,陈茗儿倒也能把这声娘亲叫出口了。   “我给你炖了碗莲子羹,你先喝了垫垫,”苏贵妃眼中全是对女儿的心疼:“今日事儿多,你得累一整天。正午之前先要祭天地,告祖宗牌位,接着是未时添妆换喜服,所以这午饭你定然是不肯多吃的,眼下啊得多吃些。”   “好。”   陈茗儿接过莲子羹,一口一口地喝着,一旁嬷嬷们准备着一会儿挽面、梳头和上妆要用的器具。   苏贵妃细细打量着四周,生怕还有什么没关照到的,又再三提醒念夏:“你记得揣些小点心,掰得碎一点,若是后半晌公主饿了,叫她躲在擔子里也能偷偷吃上一口。”   “奴婢记下了,贵妃娘娘放心。”   放心,公主的婚事多少人操持,肯定是出不了差错,她自然放心。可作为送女儿出嫁的娘亲,她又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心。   苏贵妃端详着陈茗儿,忍住眼窝子的酸胀,嘴角牵扯出几缕笑来:“娘亲出嫁时可没有你好看,我前一日生生地一刻钟都没睡着,早晨起来这眼皮子都是肿的,扑上去的粉呀都虚浮着。后来就连你父皇也说,我就数进宫那日最丑。”   “朕可没说过这话,”皇上人还未进来,声音先到:“贵妃莫要在女儿面前栽赃陷害。”   苏贵妃一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包的狭促表情,朝着陈茗儿吐了吐舌头,随即起身行礼,浅笑嫣嫣,“皇上怎么这时间过来了?”   “朕想了想,今日还是朕亲自带着茗儿祭拜天地,跪拜祖宗,”皇上在陈茗儿对面的杌子上坐下,眼神和语气中都是从未有过的柔情,“父皇带着你,那些狗屁规矩你便不必再在意,对也对,错也是对,全在咱们父女二人。”   苏贵妃半晌都没划过来,看看陈茗儿,再看看皇上,又惊又喜,“先前就怕这繁文缛节太拘着茗儿,说是叫太子带着,能安心一些,如今若是皇上亲自带着,那臣妾真的是一点都不担心了。”   陈茗儿虽不是太懂宫里的这些规矩,但这听着就有些僭越,便迟疑道:“这不合规矩吧?”   皇上抬手在陈茗儿鼻梁上轻轻一刮,满眼宠溺:“你就是规矩。”   公主府是按照太子府的规格建的,如今由皇上亲自陪伴在册祭拜天地,也是册封太子时才有的礼仪,可即便如此,皇上的内心深处还是一片填不上的荒芜,还是有想起来就揪着疼的愧疚,哪怕以万里江山做陪嫁,也弥补不了过去的十五年他的女儿所受的苦楚。 第67章 大结局(下)   祭拜了天地祖宗, 回到宫里换下礼服, 陈茗儿这才觉出来几分困倦了,才说想要眠一眠,外头就传话来说驸马已经到了和宁门。   陈茗儿撑着眼皮子, 胡乱喝了小半碗红枣粥, 便急匆匆坐在铜镜前, 催着人添妆。于她而言,上午好不好看都是不打紧的,这会子好不好看那才是要命的。   伺候的嬷嬷们都是苏贵妃千挑万选出来的, 手艺都是上乘, 却半点不敢马虎,描眉, 施粉, 添彩,上妆, 哪一样都是耗时的。   妆容毕,六个宫女一同伺候陈茗儿着喜服, 嘴上道着吉祥话:吉日辰良,鸾凤和鸣,鸳鸯比翼,百年好合。   喜服为正红色大衫,深青霞帔,织金云霞龙文压边,铺翠圈金, 饰以珠玉坠子。   苏贵妃亲手将九翚四凤冠给陈茗儿戴上,金蔓珠帘遮面,真可谓是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外头催妆乐起,也就是说沈则已经在和宁门抛了大雁,来到院中了。   陈茗儿只觉得心跳如擂,扑通扑通地要飞出来。   沈则在众人围观之下,行至闺房门前,嗓音沉沉念起了催妆诗:欢颜公主贵,出嫁武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   陈茗儿还是头一回听沈则文绉绉地念这些,忍着笑意对念夏招招手:“叫他再做一首。”   苏贵妃点点陈茗儿的额头,小声道:“哪里有新娘子自己为难驸马的?”   念夏朝着门外轻喊一声:“公主妆容未成,驸马须再做一首。”   沈则似是料到陈茗儿这一手,不疾不徐清了清嗓子,又道:“羡绯罗、烛吐银墙。灯影背、响鸣珰。夹路如花还似雾,戟门前、步步荀香。剧怜春夜,花融锦瑟,月亚金堂。况画眉夫婿,清河小弟,杜曲诸郎。纱笼徐引,绣幕斜张。蓝桥捣就元霜。琼岛仙花偏并蒂,珠帘畔、一朵笙囊。朝来更喜,五铢裙细,百子钗长。问傍人、宜称何如,生憎唤作宫妆。”   陈茗儿听得面红耳赤,心下清楚这人根本就是故意的,自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行了,”苏贵妃发了话,“吉时到了,送公主出降。”   话音落地,她忍了在忍,还是落下泪来。   陈茗儿挑起额前的珠帘,轻唤了一声娘亲。   苏贵妃捻着眼泪,强笑着:“娘亲还没好好疼疼你呢,你就嫁人了。”   越是这个时候,陈茗儿的嘴越笨,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牵着苏贵妃的手,捏了捏。   可越是这样苏贵妃的眼泪却成了断了线的珠子,止都止不住,惹得周围人都红了眼眶。   “公主又非远嫁,”皇后握住两人的手,拍了拍,“等公主府建成了,你便能时时出宫去看女儿了。”   “是啊,娘亲。”   陈茗儿鼻尖一酸,险些也掉下金豆子来。   苏贵妃一听她这声音不对,急忙擦了眼泪:“你别哭,当心花了妆。”   一左一右两位送嫁嬷嬷扶着陈茗儿上了檐子。这檐子高五尺,深八尺,宽四尺,若是坐满了可坐六人,眼下只坐着陈茗儿一个。檐子四面悬着刺绣的横额和珍珠帘子,珍珠帘子上又点缀着宫女晨起才摘的鲜花。檐子匡箱之外,皆镂金花。两队十二人抬檐子,皆佩挂绿绸宫绦。   檐子前后皆以红罗销金掌扇遮簇,青色华盖于最前头做引导,又有六十六名宫嫔簇拥于后,所以擦肩之间,沈则根本没能看得清陈茗儿,只打眼敲了个背影,这腰的确是细。   公主的嫁妆装了不多不少三百三十三个檐子,由禁军上四军的的天武官抬着。   出降仪仗是太子亲自护送,仪仗最前头由街道司管辖的禁军出动,提着镀金镶银的水桶,在公主出降仪仗要经过的主街上清扫洒水,这便是叫“走水路”出嫁。   从宫城到大将军府,沿街设有路障,百姓都在路障之外观礼。   丝竹乐声一路未歇。   送亲的队伍到了大将军府门前,先是撒谷豆,谷子、黄豆、铜钱以及果物落在铺在地上的红绸缎上,陈茗儿这才下檐子,脚不沾地,只踩着红绸缓缓而入。   喜娘手捧铜镜倒退着牵引陈茗儿迈过马鞍,草垫以及秤杆,再经过正厅,坐虚帐,此时沈则在外敬太子三杯酒,送亲的仪仗才算散了,宾客往宴席就座,陪嫁宫嫔便入府随侍。   直到送完了女客,沈则才有机会近身见到陈茗儿。   他将同心结的另一端递给陈茗儿,牵着她往家庙参拜,拜了家庙,沈则这才终于能牵着陈茗儿入了新房。   两人于榻上相向而坐,喜妇们用金钱彩果往新人身上抛撒,这些原本是该兜起衣襟接的,意在多子多福,可沈则觉得傻气,任由她们抛,纹丝不动,眼神却是牢牢地盯在陈茗儿身上。只是有凤冠的珠帘挡着,看不真切她的眉眼,沈则心里微微燃起不耐烦的小火苗来,只是这些礼数一样都少不了。   撒帐之后,男坐在左,女坐在右,再行合髻礼,合髻礼之后,喜娘端来交杯酒,两人饮过,将金制的酒杯扔在榻下,这是大吉礼。   大吉礼之后,沈则才伸手将凤冠前的珠帘拿下。   他不是没见过新妇的模样,却在拿下珠帘的瞬间,仍是不争气地眼红心跳。   喜娘和傧相们都眼巴巴留着想看一眼公主的模样,这时候都暗自倒抽气,这眉眼,这神情,还有这妖娆的身段,真是少一分寡淡,多一分媚艳,不多不好的刚刚好。   怪不得素来冷情冷性的大将军连眼角都红了。   见了公主的真容,闹房的人也都散了,再不散,可能就得被沈大将军赶出去了。   喧闹了一天,这时间总得留给小两口说几句悄悄话,喘口气。   念夏在陈茗儿的示意下将包好的桃花酥留在桌上,关上门,退了出去。   耳边安静下来,沈则觉得自己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怎的见了陈茗儿就这般没出息。   沈则还没开口,就见陈茗儿吊着眼尾往桌上瞟,娇滴滴道:“我饿了。”   沈则握住她的细腰,眼神上下一扫,慢悠悠道:“叫谁呢?”   陈茗儿飞眸看他,心里明明知道他要听什么,偏偏不上钩,“我叫你呀。”   沈则手下慢慢用力,一点点靠近,低声耐心诱着她,“那我是谁?”   “你是,”陈茗儿咬住嘴唇,俏生生看他一眼:“你是小五哥哥呀。”   这一刻叫出的小五哥哥,心中滋味几何,只有陈茗儿自己清楚。   “重新叫。”   沈则轻柔着陈茗儿殷红的嘴唇,看着指尖沾染的淡淡的口脂红,眸色越发幽邃。   陈茗儿磨够了,这才又娇又软地在他耳边轻轻地喊了一声:“郎君。”   沈则浑身一凛,呼吸都停了一瞬,“再叫一声,成不成?”   陈茗儿那自己那点磨人的本事都使了出来,温软的嘴唇似有若无地在他的耳垂碾过,幽兰般令人迷醉的气息钻进他的脖颈里。   “郎君,我饿了。”   若不是外头还有上百位宾客等着沈则去招待,陈茗儿那一身喜服早就不在她身上了。   看得着吃不到,偏偏这姑娘还勾着人,沈则烦乱极了。泄愤似地在她的柔软上捏了一把,起身去给她拿吃的。   新房里备了不少点心,沈则各样拿了两块,陈茗儿看都不看一眼,“不要这些,要那个。”   她朝着案几上轻轻一点,“纸包里包着的。”   沈则不动,心有成竹:“左右你爱吃的我都给你备下了,你还能藏出花来?”   “郎君,”陈茗儿豁出去了,又叫了一声,“你帮我拿来。”   沈则只觉得耳朵都酥了,立马乖乖地起身。   就有那么一个转念,他大概有些理解周幽王为何能烽火戏诸侯,陈茗儿就这么多叫他两声,他就什么都愿意做了。   “什么宝贝,还叫你从宫里带出来,”沈则拆开纸包,眼神凝住,“桃花酥。”   红烛轻摇,陈茗儿面若桃花,轻轻叫他:“小五哥哥,小时候可去过杭州?”   沈则垂下眉眼,笑意莫测:“想起来了?”   “你一直都记得?”陈茗儿扑进沈则怀里,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你既然一直都记得,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跟我说什么,说什么第一回 见我是在城门口。”   沈则掰了一块桃花酥喂进陈茗儿嘴里,低声道:“在城门口初见你的时候我的确不知道你就是姑苏寺外那个小哭包。城门那一眼的确惹我心动,只是我没想到,我这年似乎只能为一个人心动。少时是她,长大成人也是她。”   沈则揉了揉她的头发,“可是小哭包把我给忘了。”   陈茗儿嘴里嚼弄着桃花酥,哭得呜呜咽咽,“我分明是记了你很久的,可后来,后来我过得极不顺,我就不愿意记得从前的事儿了。”   “但你还是想起来了,”沈则把陈茗儿抱起来,勾住她的腿盘在自己腰上,“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你还是我的。”   陈茗儿看着他,看着他眼中的自己。   于沈则而言,这是将近十年的守护,对陈茗儿来说,却是两世的深情,和一世的辜负与错过。   “小没良心的,”沈则像抱孩子一样掂了掂陈茗儿,“你终于想起哥哥了,也终于嫁给哥哥。”   陈茗儿吸了吸鼻子,“我八岁的时候就想嫁给小五哥哥了。”   沈则笑笑,“那是哥哥不对了,叫你等了这么多年。”   他弯腰将陈茗儿放在榻上,抬起她的下巴,“只不过,八岁的时候,你到底是喜欢哥哥,还是喜欢哥哥给你的点心。”   陈茗儿眸色闪闪,支支吾吾道:“兴许是点心?”   “果然还是个没良心的。”   沈则捏着陈茗儿的下巴,低下头来,还没吻上姑娘红樱桃一样的唇瓣,就听见杨平的声音:“五爷,开宴的时辰已经过了,您再不出来……大夫人就亲自过来叫您了……”   沈则不耐烦地闭了闭眼睛,对陈茗儿道:“把喜服换下来,吃些东西松泛松泛,我尽快回来。”   陈茗儿极乖巧地点了点头。   沈则看着她那双春水含情的眼睛就受不了,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乖,等我啊。”   等沈则出去,念夏这才他推门进来,陈茗儿已经将霞帔解了,念夏上来接手,“公主累坏了吧。”   陈茗儿揉了揉嗡嗡直响的耳朵,“聒噪了一天,若不是嫁给沈元嘉,真是不值得遭这份罪。”   念夏手上极利索地拆着发冠,对着镜中的陈茗儿笑道:“这话若是大将军听了,可是要高兴了。”   陈茗儿揉捏着被发冠束得发麻的头皮,任由念夏替自己把身上的喜服换了,身上一阵轻松。   “奴婢去备水,公主在热水里好好泡泡,去去乏。”   “去吧。”   等着念夏备水的空隙,陈茗儿才顾得上打量自己的新房,这才发现南面墙上挂着一副画,看着像是江南水乡景致,陈茗儿走近细看,画上画的正是姑苏寺,寺院的矮墙下,有一高一矮两个小人影。   陈茗儿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那两个小人影,心间像是塌软了一块。   想着沈则一时半会从宴席上回不来,陈茗儿慢慢悠悠地沐浴,洗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还躲在水里不愿意出来,人都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听见脚步声,便闭着眼睛叫念夏:“再添些热水吧,还想再泡泡。”   沈则伸手试了试水温,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衣裳。   “咦?”陈茗儿转过头,对上沈则精壮的上身,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你怎么偷偷摸摸的?”   “我怎么偷偷摸摸了?”沈则抬腿就进来,“我要是偷偷摸摸的你还能叫我给你添水?”   “你……你……”陈茗儿语无伦次地往浴桶边缩,“那……你怎么不添水呀……”   “水有不凉,再添的话,就该溢出来了。”   沈则说着话,把光溜溜地陈茗儿捉进怀里,长腿一盘,陈茗儿哪里都跑不脱。   虽然两人已经行过房/事,却没再床榻以外的地方如此赤/裸相见,陈茗儿死死地闭着眼睛,慌乱地命令沈则:“把蜡烛吹了,吹了!”   沈则从善如流,把蜡烛吹了,净房里暗下来。   陈茗儿这才将眼睁开了一点小小的缝隙,像是埋怨一般:“你怎么回来这么快呀?”   沈则撩起她落在水里的一缕发丝,在手指间绕着圈,笑声里带了几分醉意,“听你这话,我惦记着你倒是我的不对了。”   “那倒也不似。”   陈茗儿攀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住他的喉结,呢喃道:“内室墙上的画是你画的?”   “嗯。”   沈则一手拢住陈茗儿光洁的后背,一只手往下探。   陈茗儿仰着头顺着他的喉结亲上他的下巴,柔中带媚:“什么时候画的?”   沈则喉间滚过沉沉的笑意,“这一幅是才画的。”   陈茗儿哼咛一声,止不住的浑身轻颤,眼神迷离地望着沈则:“这一幅?”   是啊,这一幅。   “我画了许多幅姑苏寺,”沈则轻吻她的眼角,低声道:“念了你许多年。”   倾洒而入的月光,它知道我这些年来所有的心事。   -   我这一生所有的心动都给你,却仍是差点错过你。   我不知道是前世多少次回眸和擦肩才换来这一世与你厮守。   但我知道,我曾或许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浮生一刹逝如电,画楼辜负美人缘。   未知来生相见否?陌上逢却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