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权臣他重生了》 作者:三愿大人   文案:   嬴晏是十四皇子,女扮男装数年,一朝恢复女身,险些被皇帝赐死。为保性命无虞,招惹了谢昀。   然后她发现,谢昀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嬴晏:他喊的yan yan(四声)是谁?   谢昀:一直都是你。   嬴晏:???   #我本十恶不赦应堕婆娑地狱,看尽人世冷暖,亦不眷十丈软红,因你重返人间,愿为你披荆斩棘手染鲜血,也愿为你放下屠刀一心向善#   算是相互救赎吧。   花言巧语×喜怒无常   1.男主重生   2.女主有女扮男装情节   3.有事会请假~   4.感情线为主,不虐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主角:嬴晏、谢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因你重返人间 ======================== 第1章   永安二十年,腊月。   一场大雪后,废后苏氏悄无声息殁在了昭台宫,消息传回永安帝嬴承毅耳中,已是下午。   乍闻消息,永安帝怔了一瞬,狼毫笔失手摔落在地,墨汁溅染。   司礼监大太监郑礼问道:“陛下,苏氏丧仪如何处理?”   永安帝沉默许久。   郑礼窥探帝心,试探道:“苏氏是明宣太子生母,若是庶人之仪下葬,怕是不妥,不若以妃嫔之仪?”   永安帝颓然阖上眼眸,身子往龙椅上靠,连道两声“罢了,罢了。”他说:“就按皇后之仪吧。”   郑礼微愣,低眉顺眼应是。   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旺,暖腾腾的热气烘得空气有些燥,木窗开了一角,透些新鲜,抬眼望去时,隐约可见殿外红梅绽放,似乎隐隐有暗香袭人。   永安帝忽然想起,昔年少时,他与苏氏二人便是在梅树初遇。   逝者已矣,往事如尘。   永安帝觉得心里堵堵的难受,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吩咐:“来人,去昭台宫,把十四带过来,朕要瞧瞧。”   他口中所说的十四,是十四皇子皇子嬴晏,他与苏氏的小儿子。   不多时,嬴晏便被带到了紫宸殿,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子骨单薄纤瘦,容貌白皙秀美,一双潋滟桃花眸此时哭得红肿,尤为惹人怜。   乍一看像姑娘似的,也像极了苏蕴禾。   永安帝片刻失神,心生怜悯。   嬴晏立在下首,脑袋深深地埋着,一副怯懦惶恐样,卷翘的眼睫盖住了她清明的眼底。   其实她不想来,因为她身上背着一个秘密,若是被人察觉,欺君之罪扣下来,依着父皇的脾性,震怒之下,才不会顾念什么父女情谊,十之八九会赐死她。   永安帝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对这个十四子并无甚特别印象,嬴晏出生时,他与苏氏的感情已经不复往昔,故而对这个孩子感情很淡。   “你母后骤然病逝,朕心中痛惜。”永安帝声音悲恸。   嬴晏神色嘲讽,一朝被废,五年幽禁,你夜夜新人在怀,对母后不闻不问,可没见这般深情。   大抵帝王皆是如此,死后方伪情深。   许是年纪大了,永安帝说着,眼角竟然有些微微泛红,看着眼前瘦弱的小儿子,心中蓦地升起了补偿之心,他招手,“十四,过来,你我父子许久未见,朕好好瞧瞧。”   “父皇节哀。”嬴晏站着不动。   永安帝神色微变,皱眉问:“你是在怪朕?”   随着话音落下,嬴晏一副被吓到的模样,身子微颤,微哑的声音离带着隐隐哭腔,“儿臣不敢,父皇息怒。”   说话间,她噗通一声跪地,连叩了三个响头,毫无皇子作风仪态。   永安帝心里郁结。   “站起来,朕没叫你跪着。”永安帝训斥。   嬴晏继续哭:“儿臣、儿臣……”   哭哭啼啼吵得人心烦意乱,三言对不上两句,永安帝被气了个仰倒,拍桌道:“来人,来人,把她给朕赶出去!”做了数十年上位者,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   嬴晏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去。   周围人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等人走了许久,永安帝气还未消,胸口起伏怒道:“蕴禾那样才华横溢、傲骨凌霜的性子,怎么、怎么养出这么废物懦弱的儿子!?”   郑礼擦了擦手间虚汗,陛下怒骂十四皇子,他却不能妄加置喙天家血脉,此时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静静听着。   说到后面,永安帝的胡子一翘一翘,怒其不争,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郑礼忙递了一杯茶,堆笑道:“陛下息怒,十四皇子年纪还小,等好好教两年,定然能成器。”   “年纪小?”永安帝灌了一大口茶,消了几分气,“朕十三岁的时候,提笔能赋诗,握弓便能射鹿!”   话落,他微微叹息,陷入无尽感慨,开始数落起一件一件往事来。   他的孩子太多了,一开始有儿女出生,心里还欢喜,到后面就渐渐地没什么感觉了。若论起父子情谊来,当属三儿子嬴柏与他最亲近。   那时他与苏氏感情如胶似漆,嬴柏又是二人第一个孩子,自小被他带在身边养,倾注了不少心血。   永安帝絮絮叨叨:“说起来少年有为,朕与蕴禾的第一个孩子,倒是像极了朕,三岁成诗,四岁习武,六岁成文,九便能射得大虎,智勇双全,只可惜……”   “只可惜早产孱弱,身体不好,天不遂人愿,英年早逝。”   郑礼宽慰:“陛下长命百岁,子嗣兴旺,何愁培养不出如明宣太子一般的人。”   永安帝摇头,叹了口气。   *   永安二十三年。   三月份的燕京城已经入了春,早晚间天气仍然有些凉意,正是春困秋乏的时候。   太宁宫,昭台宫。   角落的青石台阶处杂草野蛮生长,庭院前有梨花树,淡雅满枝,灿如白雪,梨花如云朵一般绽放,虽然寂悄无人烟,却满是生机。   昏暗屋室内,嬴晏正坐在一面打磨光滑的瑞兽星云纹铜镜面前描眉。   不消片刻,原本纤细的笼烟眉便成了斜飞入鬓的剑眉,添了几分英气。   等撂了黛笔,嬴晏神色苦恼。   如今她已经十六岁了,幼时或许只被人说道女气,如今年岁渐长,容貌愈发女儿家姿态。   故而这两年来,她愈发深居简出。   只是这样到底不是法子。   嬴晏摇头叹气,如今只能走一步瞧一步了。   眼前还有另外一件事令她着急,这两年,父皇寻仙问药,一心求长生不老,大多朝事政务都交给一众宦官与大臣,就连金羽军兵权都交给了神鸾卫指挥使谢昀。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月前时,父皇立六皇子嬴启为太子,若是父皇驾崩,嬴启登基,以六哥的性子,她必死无疑。   嬴晏握着黛笔的手微紧,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心思微动间,抬腕在檀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谢昀。   若有朝一日身份暴露,她得寻一个能救她一命的靠山。   谢昀。   嬴晏想了想。   不多时,她摇头,抬腕把谢昀二字划掉,重新写了三个字——顾与知。   在燕京城里,顾与知是个响当当的风流人物,出身徐州楚河顾氏,少年时便名声鹊起。   六年前,顾与知殿前高中状元,如今风头正盛,是永安帝面前得宠的臣子之一,官职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素有温雅端方的雅名。   嬴晏轻舒一口气,这顾与知,应当比谢昀好结交些。   这两年朝廷腥风血雨,他是少有的几位并未参与夺嫡之争的大臣,如此一来,她也能更安心些。   只是如何同顾与知见上一面,成了令她头疼的问题。   哐当哐当——   嬴晏的思路被一阵踹门声打断,与之同来的还有一道少年凶狠的声音:“嬴晏!滚出来!”   这声音……   嬴晏皱眉,这不是两年前被父皇赶去凉州放马的十哥嘛?竟然回来了?   她捏了下额角,果然是昭台宫消息不灵通么,这么大消息,竟然等人找上门来才知晓。   因为她容貌女气,十哥自小和她合不来,后来年岁渐长,俩人关系才缓和了一点。   前年时,嬴宽被永安帝一道圣旨贬去了凉州,这中间谋划,没少的她的推波助澜,想到这里,嬴晏又揉捏了两下额角,颇觉头疼,估计嬴宽要记仇。   嬴晏起身去开门。   随着屋门乍然打开,光线侵入。   正在踹门的嬴宽踹了空,身子一踉跄,嬴晏惊讶虚扶:“十哥。”   嬴宽勉强站稳了身子,一转头便瞧见了一个秀美白净的少年,他眼底闪过一瞬惊艳,随即不屑地撇撇嘴。   小时候嬴晏就长得就像个姑娘,玉雪可爱,如今容貌真是愈加女气了。   “你回来啦?”嬴晏语气友好极了。   嬴宽心底憋着怒气,反声质问:“我不能回来吗?”   “十哥自然应当回来。”嬴晏笑容真挚,也不在意他语气,“许久未见十哥,弟弟日思夜想。”   日夜思念?嬴宽闻言冷笑:“你还知道想我啊?还当我是十哥?当年你三言两句话,连哭带抹泪,骗得父皇把我贬去凉州,你怎么不说兄弟情谊啊?”   “……”   “怎么,这就无话说了?”   嬴晏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事情不好说,得等他自己想明白。   嬴晏慢慢摇头,一本正经,“十哥,怎能非议父皇。”说完,她话锋一转,好心道:“不过十哥放心,我断然不会向父皇说你坏话的。”   嬴宽怒气冲天:“我何时非议父皇了?嬴晏,你不要一张嘴胡言乱语。”   嬴晏无辜眨眼。   眼前的少年身高比他矮不少,容貌又秀美,眼神清澈似泉水,让人忍不住怜惜。这样一副乖巧模样,嬴宽心生一瞬动摇。   嬴晏没错过他眼底神色,知他已然心软,便三两步扑上前,亲昵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十哥,凉州好看吗?”   嬴宽莫名其妙,“你问这个做什么?   嬴晏揽着他胳膊又紧了紧,“我听闻那里得天空湛蓝明澈,景色雄伟壮阔,白云低得好似压城,还有美酒和异域美人,一直心生向往,十哥此去,便也当是弟弟我瞧过了。”   只是嬴宽的心思不在她话上,而是在她拽着他胳膊的手臂上,忍不住眼角微微抽了一下。   哪个男儿家像她这样?   “十哥,你是不是瘦啦?”嬴晏眉眼弯弯笑问,一点儿也不惧他威胁神色,自言自语又道:“不过这样也好,十哥如今瘦瘦高高的,父皇看了一定心里欢喜。”   嬴宽瞪她一眼:“你能不能别娘们唧唧的。”   当然不能。   嬴晏沉默几许。   瞧人无辜乖巧样,嬴宽心里气结,拎着手里的棍子微微顿了下,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愧疚而怕吗?怎么敢一副全然无事的模样!?   不过嬴宽很快便想明白了。   他颠了颠棍子,扯了个凶狠笑容,“现在知道怕了?想讨好我?做梦!你即便现在跪地求饶,我也不原谅你!”   嬴晏在心里默默夸,十哥好像聪明了一点儿。   她假装没听见,温声软语:“十哥可有想我?”   “想你?”嬴宽快被气笑了,觉得眼前人厚颜无耻至极,少年俊俏的眉眼间闪过凶巴巴,“当然想啊,辗转反侧,日思夜想,想着如何打得你痛哭流涕。”   嬴晏弯眸笑:“我就知道十哥会想我。”   “……”   嬴宽呼吸又是一窒,再次气结,他怀疑十四弟这两年可能脑子受了刺激,出了大问题。   如此想着,嬴宽心硬如铁地拽下她胳膊,摸到骨头时,神色惊讶。   一别两年,怎么这个弟弟愈发瘦弱的不像话,胳膊纤细的和女人似的,还软和。   见到他神色,嬴晏大惊,暗道不好,如今年岁渐长,她早已不是前两年时雌雄莫辨的年纪,离得近了,很容易发现异常,她敏捷地拽出手腕,避开他的触摸。   然而这一番动作落在嬴宽眼中,却以为她要趁机动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按她肩膀,将人往后一贯,自以为没用多大力气。   却不想眼前人身量极轻,根本受不住他的三分力。   嬴晏躲不及,被力道一带,后背便狠狠撞到了柱子上。   为什么十四弟的力气变得这么小?   看着意外之外的状况,嬴宽震惊。   嬴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撞在柱子上的少年,此时她眼中泪花盈盈,眉头蹙着,唇瓣轻咬,像是痛极。   “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架空【架空】   *文中政治制度和社会风貌为几个朝代混杂,有私设,有想象,一切设定为剧情服务,不要按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和本文对比哦~   ——————————   开新文啦,有点儿小紧张==   虽然评论区还没开,但是后台能看到的,呜呜留下评论脚印吧!! 第2章   嬴宽脸上有愧疚神色一闪而逝,本来想关切两句,话到嘴边,又抿唇收了回去。   嬴晏缓过劲儿来,眼泪汪汪:“十哥,好疼。”   嬴宽哼了一声,不为所动,她就是个小骗子!   他这是什么坏脾气!   嬴晏有点儿生气,她目光下移,盯着他手中木棍,忽然说:“十哥,你这棍子好漂亮呀。”说话间,便反手去夺。   什么棍子漂亮?   嬴宽怔愣了一瞬,等回过神儿来,棍子已经脱手而出,被嬴晏握在了手里。   他下意识地看了木棍一眼,光秃秃黑漆漆的木棍,那里漂亮了?   嬴宽正欲骂她去寻太医治治脑子,一抬眼,只见昏昏内室里,光线亮堂处的秀美少年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细看之下,眼尾处还隐隐约约带着点儿委屈。   她委屈什么?嬴宽皱了皱斜飞俊气的眉,怎么好似是他不对一样,明明被贬去凉州受委屈的是他好不好!?   嬴晏卷翘的眼睫微垂,声音淡淡:“方才是我不对,竟然问了如此蠢的问题,纵然凉州风景美如画,想来十哥日日放马,也无闲暇时间去赏景。”   说到后面,她语调变得温软而欢快,嘴角笑容充满恶意:“瞧瞧这大漠风吹日晒的,十哥,你变得又黑又丑了呢。”   嬴宽气得牙颤:“你闭嘴!”   嬴晏后退几步,神色温柔:“十哥,你带着棍子来看我,我心里甚是感动,决定回之以礼。”   说着,她拎着手里棍子就朝嬴宽毫无章法的打去。   情势瞬时急转而下,嬴宽一时不察,结结实实挨了一棍,闷哼出声,俊俏的脸蛋也扭曲了好几分,慌乱闪躲之间,棍棍到肉。   嬴宽抱头怒道:“嬴晏!你竟然敢打我!我要去禀告父皇!”   嬴晏软声回怼:“你多大人啦还告状?丢不丢人?”   “……”   没几下,嬴宽便被打得满屋乱窜。   直到借着一凳子挡了一下,嬴宽终于寻了空机,一边反手夺过了棍子,一边将人轻而易举的死死钳制在怀里,他心底忍不住嘲讽,就这点儿力气,还想和他打架?   嬴宽捏着她纤细的肩膀,笑得张扬:“你打啊,怎么不打了?”   “……”   嬴晏奋力挣了两下,脱不得身,终于放弃。   嬴宽冷声哼笑,按住她就和按住一个娃娃似的,还想挣开?   他心里不禁庆幸,还好十四弟力气小,不然这么些棍子下去,非得把他打骨折了不可。   饶是如此,估计身上也一片青青紫紫了。   如此想着,嬴宽愈气,正要泄了一身怒火,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忽然听见她小声委屈巴巴道:“十哥,我好饿。”   嬴宽一愣,拎棍子得动作缓下。   他扯了一个凶巴巴的笑:“活该!”   “十哥哥。”嬴晏盯着他压在前胸的手腕,眼神幽幽。   一声十哥哥,听得嬴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差点将人直接推出三丈外,“你好好说话!”   嬴晏神情犹豫,语调轻软:“我知十哥心中有气,轻一点儿打,好不好?”   “……”   怎么好似他十恶不赦,将人欺负得很惨似的。   怀中的身子软绵,嬴宽心底忽地升起一抹怪异感,他微微摇头,将那些不可思议的想法晃出了脑袋。   许是在凉州见惯了高头大马的男人,再见嬴晏,他竟然觉得她瘦弱的奇怪。   嬴宽目光下垂,无意间扫到她肩颈,比起他来,着实过分纤细,他眼底有转瞬即逝的怜惜,怒气也消了几许,难不成真是饿的?   还没等细想,嬴宽便听见嬴晏吸了吸鼻子,似是在小声抽噎,昔日阴影倏地涌上心间,他下意识地喊出口:“不许哭!”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头顶,瞧不见是不是真的掉了泪。   嬴宽心软迟疑,勒着她肩的手渐松,皱眉问道:“真的饿了?尚膳监那边没管你膳食?竟敢如此苛待皇子?”   嬴晏默了默,以前是挺苛待的。   她趁人松懈,飞快夺过棍子,一眨眼的功夫,便小跑着躲到了柱子后面,神色警惕。   嬴宽望着空荡荡的两手,意识到又被戏耍了,脸色黑得不像话,亏他还好心关心她!怒气冲冲间一抬头,便瞧见躲在柱子后面的嬴晏。   容貌秀美的少年雌雄莫辨,一双桃花眼尤其潋滟朦胧,娘气是娘气了点,但模样的确出挑。   比起两年前瘦弱的样子,漂亮不少,嬴宽再次惊艳。   嬴晏留意到他眼神,皱眉,直了直腰身,冷脸端了气势。   还敢给他摆脸色!?   嬴宽回神儿,恶狠狠咬牙道:“嬴晏,我今日一定打的你抱头鼠窜,跪地喊好哥哥求饶!”   嬴晏点头,压嗓喊:“好哥哥。”   嬴宽:“……”   重点难道不是打得他抱头鼠窜、跪地求饶吗?   嬴晏卷翘的眼睫眨了眨:“十哥从凉州回来第一个来看我,我太感动了。”   嬴宽青筋直跳,纠正:“我是来打你的!”   嬴晏无语凝噎,我当然知道你是来打我的。   她一副没听见的模样,笑得腼腆: “十哥送的见面礼太贵重了,打人很趁手,我很喜欢。”她拎着手里棍子在眼前比划了两下,仿佛稀世珍宝。   “……”又被戏弄了。   一连串儿的动作看得嬴宽怒火闷在胸腔,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手指指着他,嘴唇发颤:“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厚颜无耻之……”   还没等话说完,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儿敲门声:“十四殿下。”   两人双双偏头看去。   嬴晏神色欢喜:“陈公公!”   随着她话音落下,殿门缓缓推开,光线乍然侵入。   一面容清秀白净的太监出现在门口,眼神阴冷,身着一件红色暗花绣飞禽的衣袍,手里拎着一个三层雕花方形的红漆木食盒。   正是去年春日时得了永安帝身边大太监郑礼的青眼,被调去了紫宸殿御前伺候的陈文遇。   如今他已经入了司礼监,成了两位秉笔太监之一。   嬴晏把手里的棍子一扔,往陈文遇旁边小跑去,一副委屈可怜的小模样。   “陈公公。”   陈文遇低头看了眼盈盈可怜的嬴晏,神色微沉。   嬴宽:“……”刚才被打的好像是他吧?   陈文遇转头望着嬴宽,神色不善,眉眼阴冷冷,吓得嬴宽一激灵。   嬴宽是金尊玉贵的皇子,哪里受过如此气,即便在凉州那两年,一众官员也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他怒喝:“放肆!信不信本宫砍了你的狗头!”   陈文遇冷笑了下:“陛下还在紫宸殿等十殿下觐见,十殿下不赶紧去面圣,跑来昭台宫做什么?”   闻言,嬴宽一愣,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袍。   红色,正衫绣云雁,袖口处为黑色锦缎绣蟒纹,左臂上还有三道莲花纹,这是四品宦官和东厂的标志。   司礼监的大太监?容貌怎么如此年轻?   嬴宽惊讶,他的身份不至于对这些阉党卑躬屈膝讨好,招惹树敌也不应当。这些宦官们身体残缺,心里也扭曲,一向小心眼,记仇的很。   这两年,父皇极其重用宦官。   司礼监平日在御前伺候,最擅媚上欺下,说小话。   眉眼张扬的少年理了理衣衫,明知故问:“你是哪里的太监?”   “是咱家不是,忘记十殿下刚从凉州回来了,不识人。”陈文遇故意刺激他,皮笑肉不笑,“咱家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姓陈,殿下离京时我们见过,在紫宸殿门口,那时殿下正跪着。”   嬴宽俊脸一黑,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人是谁,他拂袖轻哼,气势不输人:“陈公公来此做甚?”   陈文遇笑笑,神情温和:“劳十殿下关心了。”没有半点儿要回答的意思。   嬴宽:“……”   这个娘娘腔死太监!真和十四弟天造地设一对儿啊!   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性还不稳,此时俊俏的脸蛋上一阵儿青一阵红的,仿佛下一刻便要撸袖子打一架。平日里嬴晏戏耍他就算了,好歹是他弟弟,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算个什么玩意儿?   见事态不对,嬴晏上前一步,挡了两人间的剑拔弩张。   十哥这个人脾气不好,脑子也时常不好使,若是真惹怒了陈文遇,他这一次就不是去凉州放马,怕是得去荆州大荒山风吹日晒拣石头了。   她朝嬴宽行礼送别,声音软软哑哑很是好听:“十哥,你快去吧,父皇要等着急了,来日方长,我们兄弟二人改日再叙旧。”   谁要和你叙旧了!   嬴宽气得眉毛都要飞起来。   只是已经出言赶客了,嬴宽没有再留下的理由,面子上又抹不开,于是恶狠狠瞪了嬴晏一眼,重重拂袖,忍着身上疼痛,抬着下巴,佯装自然地大步离去。   等人走了,嬴晏望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一次,她没再刻意压低嗓音,原本娇软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十哥,欢迎回来。   其实方才她同他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虽然她有兄弟姐妹二十余个,但除了三哥,平日里思念过的只有嬴宽。   嬴晏觉得,她与嬴宽其实有几分兄妹,哦不,兄弟情谊。   等人走了陈文遇敛了方才的阴阳怪气。   关了门,俩人往屋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嬴宽:揍弟一时爽,哄妹火葬场。   ————   更新时间晚上6点。   有事会在文案请假,谢谢小可爱支持~   (如果六点没刷出来更新,多半是系统延迟几分种,可从章节目录点进去看到最新更新。) 第3章   陈文遇眉眼微沉,语气不善道:“嬴宽又欺负你了?”   “没欺负到,反而是被我打了好几棍子,晚上回去抹了药,他得疼好几天。”   说完,嬴晏话音一转,弯眸笑问:“你今日怎么得空来看我啦?”   如今陈文遇身为秉笔太监,每日里要将奏折分类批朱,勾划出重点整理,再上呈皇帝,辛苦的很。   陈文遇提着食盒放到桌上,声音清澈:“今日休沐歇息。”   嬴晏眨了下眼,恍然大悟,她平日一个人在昭台宫住着,竟然忘了时日。   熙朝律法规定,官员每五日休沐两日,宦官作为官员体系的一部分自是不例外。   休沐日的时候,不当值的高位宦官们通常会出宫回私宅休息,有些性情雅致的大太监,还会焚香沐浴,抚琴弄弦,陶冶情操。   陈文遇在宫外也有宅子,只是大多时候都来昭台宫陪她。   母后与霜露姑姑病逝后,她身边唯一能信任的便只有陈文遇了,数年生死相依,很是依赖。   窗子推开了一角,明亮的光线打亮屋室,隐隐约约腾起了几缕飘渺的烟雾气。   俩人在桌前坐下。   如同宫里大多数宦官一样,陈文遇气势也阴冷冷的,眉眼间也总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戾气,好在身上书卷气浓,又面容俊秀,少了些不阴不阳的意味。   陈文遇伸手去推食盒盖子,袖口下垂时,露出左腕上戴着的一只金镯子。看得出戴的时间很久了,色泽已经不再亮丽,但形制依然精巧华贵。   嬴晏看了几息,别开视线。   如此贵重的镯子,只有富庶人家才戴得起,而且陈文遇精通史记书律,比起自小在内书堂学习的宦官们懂得还要多,也不知是家里遭了什么难,才净身入宫。   不过嬴晏也没问,何必再往人心窝子上戳一刀。   陈文遇:“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茯苓饼,多加了桂花蜜糖。”   嬴晏乖巧地坐在凳子上,望着皮薄色白的茯苓饼,夸道:“陈公公,你手艺真好,我真有福气。”   陈文遇动作一顿,“若没有十四殿下,我早已是地狱里一抹冤魂,应当是我更有福气些。”   嬴晏接过他递来的茯苓饼,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炸开,   “是我与你有缘分呀。”她含糊不清的声音软糯。   陈文遇淡笑了下。   所谓缘分,三分天意,七分人为。   窗外枝叶摇曳,阳光透过窗棂打亮了内室,所有阴暗仿佛这在一瞬间褪去,只余岁月静好。   陈文遇夹了一筷米饭送入嘴中,垂下眼帘时,恰好盖住了眼底纷杂情绪。   ……   俩人用过膳,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了一会儿。   陈文遇虽是不大的年纪,学识阅历却十分丰富渊博,从天文地理到杂谈野趣竟是都知晓些,和他聊起天来,丝毫不觉得无聊。   昭台宫安静,也无外人打扰,夕阳斜挂之时,颇有现世安稳之意。   陈文遇偏头看了嬴晏一眼,小姑娘的脸颊白皙细嫩,两片唇瓣饱满,娇娇艳艳,无一不诱人。   他目光微动,不自然别过头。   嬴晏毫无察觉,坐在梨花树下,捧着一张白瓷似的脸蛋,说话间声音感慨,带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焦虑:“陈公公,你说我女子的身份还能瞒多久。”   别看父皇一副风流多情样,但一向心狠,不然这些年,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也不会死的死,贬的贬。   而且整日里小心翼翼地捂着女子的身份,她也厌烦。   陈文遇心思细腻,没忽略她声音里的焦虑,衣摆一展,直接屈膝蹲在了她面前。   “殿下莫要忧心,”他握了握她微凉的手,语气安抚,“有我在,断然不会让你有事。”   陈文遇的声音不似寻常男子般低沉浑厚,却异常清澈细雅,如溪水娟娟流过,伴着簌簌风吹花叶的响儿,足以抚平心中所有不安。   嬴晏偏头看他,只瞧见一张清俊的脸蛋,枝杈树叶的阴影落在身上,正好掩去了他眉眼阴霾。   “我相信陈公公。”   嬴晏娇美眼间弯了笑意,忽然道:“陈公公,我这算不算是好人有好报呀,竟然随手一救,便能救出一权势滔天的内官来。”   陈文遇颔首:“自然。”   闻言,小姑娘眉眼愈发舒展,焦虑退去,其实她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孤独无依,至少身边还有陈文遇。   陈文遇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她冰凉的小手往怀里塞了塞,说:“春风料峭,我帮殿下捂一捂手。”   对于嬴晏而言,已经十分习惯,自她十二岁起,陈文遇便跟在身边伺候,如兄如父,如师如友。   陈文遇轻柔捂暖,动作十分熟练。   嬴晏小声嘟囔:“陈公公,若是我以后出宫立府了,你也常来看我好不好?”   本朝皇子,无论是否受宠,都于十六岁封王赐府邸,不过是有无封地和封地富庶与否的差别。   若是她的身份瞒得住,应当今年就能搬出宫了。   陈文遇笑应:“好。”   说这字时,他心情颇好,其实有时候,他心里也会卑劣的想,若是嬴晏永远只是不受宠的十四皇子,那她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像现在这样,如金屋藏娇一般。   身世坎坷之人,本就应该相依不是么?   嬴晏不知他心中所想,微微偏头,吹落肩头雪白花瓣,转头间,视线划过他左袖上的三道莲花纹,停顿了一下。   她忍不住道: “陈公公,父皇性情难以捉摸,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陈文遇淡淡“嗯”了一声。   见人不以为意,嬴晏有点着急,声音愈发关切,“司礼监与东厂权力更迭血腥,刀剑上舔血,自设立以来,很多人在里头丢了性命,陈公公,你在宫里没根基,万事小心为上,不可强出头。”   “知道了。”陈文遇朝她笑笑,视线落在她脸蛋上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姑娘生的容貌娇美,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朦胧醉人。   只是她的眼睛太澄澈干净了。   陈文遇的心颤了一下,垂下眼帘,掩了所有情绪。   嬴晏刚要再说些什么,陈文遇忽然站起了身,转身背手,看向宫门方向。   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   不多时,就瞧见一位红袍太监领着五六个蓝袍宦官入了昭台宫。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明晚见~ 第4章   领头的太监嬴晏认得,他名叫李才秀,是针工局的掌印太监,身上穿的衣衫同陈文遇相似,只不过袖口没有黑色锦缎绣蟒纹,左臂衣袖处亦不见三道莲花纹。   这是普通四品内官同司礼监四品内官的区别,亦是同东厂宦官的区别。   嬴晏神色微微惊讶,昭台宫冷寂,少有人踏足,这是哪阵儿风把李才秀吹来了。   李才秀行礼:“老奴见过十四殿下。”   嬴晏微笑:“李公公不必多礼。”说完,她偏头看了眼陈文遇,这是沾了他的光吧?   正如她所料,李才秀朝陈文遇打招呼道:“陈公公也在这里啊,真是巧了,我正来给十四殿下送春衣。”   陈文遇笑道:“李公公辛苦,亲自跑一趟昭台宫。”   “都是分内的事儿,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李公公一副慈蔼老实的模样。   “……”早不来晚不来,踩着傍晚陈文遇在的时候来,还不是特意的。   今年的春衣早已经按照分例送到昭台宫了,这些是额外的衣衫吧?   嬴晏眼神扫过那些衣衫,一看便知料子和做工都是极好的,李才秀这是搞哪出儿呢?   李公公微胖的面容亲切,偏身让出身后的宦官们手里端着的衣衫:“十四殿下,这是今年宫里入的最好的云锦与蜀锦,裁制了十二件春衣,穿在身上既挡寒又透气,软和舒适。”   说这话时,他一直留意着陈文遇的神色,见他神情满意,李才秀心底微微松了口气。   嬴晏不戳穿,只一副欣喜模样收下:“真是有劳李公公了呀,还惦记着本宫。”   李公公谦辞道:“哪里哪里,这是十四殿下应得的,殿下若是喜欢,老奴就安心了。”   早两年时,常有捧高踩底的宫女宦官们克扣昭台宫的分例,平日里用的东西,都得花大银钱去打点。那时嬴晏常想,她若出宫立府,日子得比住在这宫里处处受限舒坦多了。   直到去年陈文遇调到御前伺候,克扣分例的事情才渐渐少发生,甚至有不少宦官有意讨好昭台宫。   宦官间也有派系争斗,礼尚往来,利益相诱早是寻常手段。   陈文遇朝李公公颔首笑道:“李公公今日辛苦,咱家记下了。”   听他如此说,李才秀笑得合不拢嘴,暗暗在心里夸自己机智,果然,讨好这位十四殿下果然比直接去讨好陈公公容易多了。   李才秀笑容满面道:“岂敢劳陈公公记挂,这些都是老奴分内职责。”说着,他转身吩咐身后跟着的宦官们,将衣衫送入内室。   ……   等人走了,嬴晏好奇问道:“李才秀有求于你?”   陈文遇点头:“御用监的掌印太监前两日告老还乡了,如今位置正空缺。”   嬴晏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御用监可比针工局油水厚多了,可是少有的肥差,怪不得李才秀眼馋。   *   等到用过晚膳,陈文遇便拎着一包草药,去偏殿厨房煎药。   净银锅架在火上,流水煎药,沸珠相逐。   陈文遇盯着沸滚的药汁,眼神幽深,直到草药的药效煮开时,药香四溢,他捏着两侧小耳,将汤药过滤掉药渣,倒入碗中。   夜间寒凉,窗外春风习习,殿内寂静暖和。   一碗乌漆抹黑的药汁端上时,嬴晏已经卸了束发,解了束胸绸带,穿着一件白绸寝衣,身姿秾纤曼妙。   闻见药味儿,她皱了皱眉头,日日喝着这汤药已经快两年了,身子确实不再如年幼时那般孱弱,康健了不少,就连夜里也睡得安稳,但这苦涩味仍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只是如今早已不是她撒娇胡闹的年纪和处境。   嬴晏叹了口气,端起碗一饮而尽,直到嘴里含了两颗蜜饯许久,方才觉得那苦涩味散去了些,眉眼渐渐舒展。   陈文遇又捏了一颗蜜饯递到唇边。   嬴晏没吃,小声道:“等我身子养好了,一定再也不吃蜜饯!”   陈文遇知她不喜苦味,每次喝药都要备上一碟甜食,许是日日吃的多了,连蜜饯都一道不喜了。   他放回蜜饯,捏了块花生酥糖喂她,又道:“等再过些日子,药就可以停了。”   “真的吗?”嬴晏抿着酥糖,潋滟眼眸里闪过欢喜。   她欢喜神情落入眼中,陈文遇被晃了神,也跟着笑了下。   “我怎会骗你。”   嬴晏“唔”了一声,笑容愈发欢喜。   陈文遇伸手接过空空药碗,视线瞥过残余在碗底的一点儿药汁时,微微停顿,眼底有晦暗不明的光色闪过。   喝过药,没一会儿的功夫,嬴晏半趴在桌子上就有些困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屋里美人抱烛的铜大灯上烛火恍恍跳跃,屋里亮如白昼,陈文遇俯身,挨个将其吹灭,四周瞬时昏暗下来,只留床尾一盏缠枝莲灯还有点光亮。   陈文遇将俯在桌上睡着的女子拦腰抱起,走向床榻。   因为陈文遇宦官的身份,嬴晏对其从无男女大防之意,即便如此亲密伺候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甚至睡意朦胧间,下意识地伸手环了他脖颈。   细细软软的手腕搭上来的时候陈文遇有一瞬的僵硬。   同那些自幼入宫的宦官不一样,他十六岁才净身,早已识得情滋味,纵然如今欲望已然很淡,但心底阴暗处仍有渴望,甚至更叫嚣扭曲。   这一切,嬴晏全然无知。   怀中小姑娘身上有淡淡的冷竹香,离得近了,方才能嗅到熏香遮掩下的一抹甜果香,身量轻巧软绵,胸脯起伏,腰肢也纤细如柳枝。   若是没有束胸扮男子,应当是位妖娆美人。   陈文遇脑海里突然浮现这么一句话。   想及自己,他神色微微痛楚,而后松了手臂,放嬴晏在床上躺好,又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   捏被角的时候,陈文遇目光无意间落在她手指上,那里细细白白好似削葱根,指甲粉嫩透亮,着实不像男人家的手。   晏晏的身份,也不知还能瞒多久。   陈文遇神色微暗,如今陛下虽然看中他,可尚未全然信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等捏好了被角,见人熟睡,陈文遇慢步走到床尾,半蹲下身子。   那里刻着一副蝶戏牡丹的木雕,陈文遇抬手,在上面摆弄了一会儿。   咯吱——   暗门打开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屋室内分外清晰刺耳。   直到床尾处渐渐露出一个矮小的洞口,陈文遇拎着一个火折子,弯腰走了进去。   嬴晏陷入软和的床榻,睡得深沉,全然无知。   作者有话要说:  嬴晏:我觉得陈文遇是个好人。   谢昀:他骗你的。   嬴晏:……   谢昀:世上只有我对你真心。 第5章   第二日一早,天色大亮,灿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打亮了屋室。   嬴晏悠悠转醒,撑着床榻坐起来,一头过肩的青丝垂下,衬得巴掌大的小脸容色姣好。   寝衣的带子有些松了,露出分明漂亮的肩窝和锁骨,细滑的肌肤透着莹润白皙的光泽。   她迷茫地眨了两下眼,直到完全清醒,方才随手扯了扯寝衣,遮住一抹诱人春色,趿拉着木屐下了床。   因为她是废后之子,平日里也无人关心,霜露姑姑去世后,昭台宫便只剩她一个人住,也没再往宫里调伺候的宫女宦官,身负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不敢轻易为外人知晓。   嬴晏洗面净口后,从木施上拎起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带和一套干净的墨色男装。   她对着铜镜,绕着束胸一层一层缠上去,因为勒的过紧,忍不住蹙眉,咬了下唇,眉眼间闪过烦躁。   整日里缠着这个难受极了,闷闷胀胀十分不舒服,常常压得她胸口疼,只在夜里才能松快一会儿。   缠了没几圈,嬴晏重新解开,对着镜子看了看。镜中女子肤色白皙如羊脂玉,曲线婀娜,处处玲珑媚惑姿态。   她叹气低头,伸指戳了戳圆圆软软的一团,怜惜般地自言自语:“日日压着,难为你长这般大了。”   站在门外的陈文遇:“……”   他收回压在门边上的手指,深长的眼睫下垂,遮住了眼底情绪,直到听见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消失,方才再次伸指叩门。   推门进去时,嬴晏正坐在铜镜前束发,背影纤细,隐隐可见腰身玲珑。   陈文遇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手指拢过一头柔软的发丝:“我来。”   在背着光的角落中,他眉眼埋在阴影中,稍显昏暗阴谲,但神色和动作却是十分认真。   嬴晏忽然道:“陈公公,你会不会梳女子发髻?”   “会梳,”陈文遇声音很淡,忍不住抬眼问,“你想梳?”   嬴晏摇头:“我随口问问。”   她头发不够长,熙朝男子头发过肩,女子头发及腰,如今她的头发不过过肩而已,梳不了复杂好看的发髻。   即便恢复了女身,也得等许久。   ……   用过早膳,俩人练了一会儿大字。   陈文遇的字写的好看,翩若惊鸿,遒劲有力,相比之下,嬴晏的字便不是那么出挑了,甚至有些歪扭难看。   她八岁那年就随母后入了昭台宫,没再继续上学堂,母后因为三哥的事情大病一场,身子再也没能好起来。   偶尔身体好些、头脑清明时,母后恨不得把一身才学全教给她。   而她年纪小,要学的东西多,有些便学的不精,比如写字,识字读字无甚问题,只是字迹不太漂亮。   后来有陈文遇教她,书法便日益精进,如今她的字迹也行云流水,拿得出手了。   因为临摹的是陈文遇的字帖,俩人字迹像了七八分,颇有几分男子的疏朗豪纵之意。   等过了晌午,陈文遇回了飞霜殿,昭台宫只剩下嬴晏一人。   窗外一树梨花雪色满枝,纷舞飘扬。   嬴晏撑着下巴看落花,思绪也没闲着,开始琢磨了起该如何同顾与知交好一事。   *   三月中旬的时候,永安二十三年的春闱与殿试皆已结束。   三月十九那日,永安帝赐新科进士及诸科及第者在燕京城东南角的曲江园那边举办闻喜宴,朝中文武大臣与王公子弟皆会出席。   户部尚书顾与知,自是要出席的。   这天一大早,嬴晏收拾整齐,身着墨青色卷云纹锦衣,腰间缀着一块成色颇好的玉石,手里拎着一把缀着玛瑙的百骨折扇,出宫了。   春光明媚,艳阳当空。   嬴晏摇着把扇子,刚至丹阳门,便瞧见一辆华丽宽敞的马车,车身大漆黑如墨,光泽透亮,四角缀着镀金铜铃,飘逸的真丝绉纱挡了窗,处处显露金尊玉贵之意。   马车旁边还站着一位熟人,锦绣华衣,金革带佩玉绶,少年眉眼朝气,正是十皇子嬴宽。   嬴晏不禁感叹她运气着实好,方才还想着租一辆马车去曲江园,如今可以乘便车了。   此时嬴宽正要抬腿上马车,无意间一偏头,就瞧见一身墨青衣衫的秀美少年逆光而来。   嬴宽半眯了眼睛,凝了一会儿,等看清了来人容貌,怒火蹭蹭往头顶上窜。   自从那日被嬴晏赶出了昭台宫,夜间里辗转反侧,愈想愈憋屈,若不是母妃严声厉色地教训了他一番,这口气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吞下去。   见嬴晏竟然还敢如此大摇大摆出现在他面前,嬴宽冷笑一声,收腿转身,双手环胸,神色不善地看着来人。   心里想着,若是她上前诚恳道歉,他或许还能勉为其难原谅她。   若是嬴晏吓得转身就走,他心里也还好受些,好歹她还知道愧疚和害怕啊!   却不想嬴晏一副欣喜模样,快步上前,揽住他的肩膀,笑容亲切极了:“十哥。”   她瞎套什么近乎!   嬴宽冷哼,勾着抹恶劣的笑容:“十四弟这是要去哪儿啊?”   嬴晏笑笑:“十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嬴宽一听,瞪大了眼睛,简直再次被她的厚颜无耻所震惊,唇角翕辟间,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感受着肩上那只纤细的手臂,忽然顿了一下。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泛上来了。   前两年的时候嬴晏年纪小,他不觉得有甚,可是如今年岁渐长,这个十四弟怎么看怎么比寻常男子纤弱。   嬴宽心里不禁疑惑诧异,男儿家身体当真会如此纤细软绵吗?   他微微低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她容貌一番,直到瞧见白皙脖颈上的喉结和比寻常女子高了不少的身量,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思了。   十四弟怎么可能会是女子。   嬴宽自然不知道,嬴晏踩着一双厚底的翘头靴,连喉结都是假的。   嬴晏注意到了他的打量,也没在意,只灿烂笑问:“十哥如此看我,可是许久未见想念了?”   “想你?”嬴宽冷笑,磨牙蹦出一句话,“是啊,我可是日夜思念你!”   嬴晏点头,嫣然一笑:“十哥的心意我知晓了。”说着,她松开勾着他肩膀的胳膊,后退两步,将两人隔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一别两年,十哥长高了许多,如今再搂他肩膀,她还得微微踮脚尖,太累了!   “……”   难道听不出来他说的是反话吗?   嬴宽心里又闷了一口气,偏生眼前人笑得温和腼腆,让他没了发火的理由,只能瞪了瞪眼。   “你要去哪儿?”嬴宽没好气问了一句。   他这个十四弟,自小不爱出门,平日守着宫墙砖瓦看天儿,今日难得转性。   “别再说我去哪儿你去哪儿的混话。”嬴宽又道。   “曲江园,”嬴晏摇扇轻笑,一副风流肆意样,“我听说那里有美人,还有佳肴美酒,也去见见世面。”   “……”还真是和他一道。   留意着她的话,嬴宽迟疑道:“……美人?”   嬴晏点头,自然是美人。   不然依着现在她男子身份,若是扬言去看俊美男子,岂不怪异?   嬴宽沉默几息,深深看她一眼,一时间,心里情绪有些复杂。   差点忘了,两年未见,嬴晏今年已经十六岁,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到了该有通房侍妾的年纪。   他听闻苏氏与霜露都去逝了,想来如今十四弟也无人教导,那日去昭台宫时,偌大的宫殿里空荡荡的,根本瞧不见伺候的宫人。   嬴宽心底突然涌上一抹怜惜,其实嬴晏也挺惨的,如此想着,望向她的眼神温和几分。   许是年龄渐长,嬴宽也没了幼时欺负人的劲儿,在凉州这两年,少年心性长了不少。   嬴晏眨眨眼,十哥这是在可怜她?   的确是在可怜。   嬴宽听闻,在他离京这段时日,朝堂风起云涌,他那些兄弟姐妹们争权相斗,死伤残贬皆有,到底血脉相连,乍然听此骨肉相残的消息,心中悲凉惋惜。   也就他置身事外,运气好些。   事后回想,十四弟无依无靠,好好的嫡皇子一朝跌落尘埃,这滋味应当难受,如今还能毫发无伤站在这儿,也挺不容易。   而他因为两年前那日嬴晏的胡闹一番,将父皇气得吹胡子瞪眼,怒斥他性情顽劣,冥顽不灵,目无礼法。在太子之位争夺开始之前,就被一道圣旨贬去了凉州,远离朝堂漩涡和权力争斗。   不少人惋惜他连夺嫡的机会都没有,嬴宽倒不觉得有甚,他对皇位没兴趣。   只是嬴晏着实可恶!   满口胡言乱语脸皮厚如山,哭哭啼啼不像话,竟然哄骗父皇,贬他去凉州放马!   嬴宽俊脸一黑,什么放马,都被那个小骗子一口一个养马给带偏了,他堂堂皇子,身份尊贵,自然是去凉州治理马政。   不过说起来,嬴晏也算是误打误撞帮了他。   又或许是有几分故意在里面。   嬴宽闷在心里的那点儿不满和怒气渐消,想着母妃连日来的教训,最终所有的不满和怒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嬴晏眨了下眼,他这是在想什么呢?神色一会儿一变,表情都扭曲了。   她没细想,毕竟十哥这人脑子同寻常人不太一样,她应当想不明白。   嬴晏伸手拍了拍,轻喊:“十哥?”   嬴宽回神儿。   嬴晏转了转眼,轻咳一声,说出了此来搭讪的目的:“十哥,你这马车好生宽敞呀。”   嬴宽稍显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自然是宽敞。”   他外家安家是富贾,通达商道,富甲一方,腰缠万贯,母妃又是安家最受宠的小女儿,故而他身家颇丰。   瞧他得意的像是哪个富庶人家的傻少爷,嬴晏默了默,继续夸道:“十哥真厉害。”   嬴宽听得舒坦,扬唇扯了一个颇灿的笑容,望着眼前瘦矮的人儿,忽然间,他想起了早逝的三哥。   他默了一瞬,叹气,罢了,就肩负起兄长的责任。   嬴宽问道:“你如何去曲江园?”   嬴晏神色意外,今日十哥怎如此上道?哪里知晓嬴宽已经胡思乱想了一通。   “大概……步行前往吧?也许租一辆马车。”嬴晏不好意思道:“让十哥见笑了。”   嬴宽盯着她脸蛋,皱眉:“你别咬唇,声音大点,像个男子汉。”   “好。”嬴晏抬了一双桃花眼醉人朦胧看他,声音乖巧,“我听十哥的。”   “……”   嬴宽一口气顿了又顿,最终无言,也就他心地善良,度量宏大了。   “上马车,同我一道去曲江园。”   嬴宽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抬腿上去时,视线扫过威风凛凛的两匹拉车骏马时,他停了下,偏头看了嬴晏一眼,迟疑道:“不用扶吧?”   他隐约记得,幼时学骑马射箭,那么温顺的小马驹,就把十四弟吓得腿软直哭。   没等她回答,嬴宽又道:“不敢上来就别上来了,丢人死了。”   嬴晏抿了唇角,朝他微笑:“十哥,我没那么孱弱胆小。”上个马车而已又不是上马。   下一刻,她踩着杌凳,抬腿上了马车,身姿平稳而自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昀:曲江园见。   嬴晏小声:二爷,我不是去见你……   谢昀抬眼:嗯?   嬴晏:我是去见你!! 第6章   车轮辘辘,华盖四角悬着的铃铛叮当作响,马车朝着城东南角的曲江园而去。   燕京的街道以朱雀大街为主干道,向外延伸,四衢八街极其规整,街上人流如织,车马往来,繁华喧闹。   嬴晏不太喜欢幽闭的环境,总会勾起幼时不美好的记忆,压抑得喘不过来气,于是素白纤细的手指掀开绉纱,一直看着窗外。   真是没见识,外头有甚么好看的?   嬴宽翘着二郎腿靠在车壁上,瞧她侧颜,瘪了瘪嘴巴。   忽然,嬴晏瞧见朱雀大街上人潮散开,留出空静的街道,有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这是……军队?   嬴晏诧异,欲一探究竟,将身子往外探了探,只见一道翩跹的黑色衣袂从视线中飘过,还不等视线往上瞧了人脸,身后的人忽然伸手拍了一下她肩膀。   “一会儿到了曲江园,别和我走散了。”嬴宽嘱咐。   嬴晏注意力在外边,轻声应了一句好,又急急地往外看去。   神鸾卫有那么好看!?   嬴宽瞪眼,恨不得把她脑袋掰过来。   片刻功夫,领头人已经打马过去。   嬴晏只瞧见一道挺拔颀长的背影,身着黑色绣金线的华丽锦衣,由金线绣成的蟒龙熠熠生辉,好似要冲破衣衫而出,肩上系着的暗色披风迎风飘扬,腰间悬着镶宝石金玉的雁翅刀,气势逼人。   他身后跟着数人骑马而过,皆身穿紫衫上绣着飞蟒兽纹,腰上配着柳叶刀,整齐划一。   神鸾卫?   那方才领头的应当是谢昀了。   嬴晏收回视线,有些失望没能一窥他容颜,瞧这方向应当是向曲江园而去的。   她默了一瞬,这么喜庆的日子,谢昀出现应当不太妙吧?   见人还在看,嬴宽心里气闷,提高声音喊了一声:“嬴晏!”   嬴晏吓了一跳,忙笑着转身:“十哥哥。”   嬴宽气结,深呼吸一口气,好耐心重复了一遍:“曲江园里人多杂乱,一会儿跟着我,别乱走,免得被人欺负了去。”   “十哥真好。”嬴晏笑着夸道。   嬴宽哼了下,递了嬴晏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   想着方才街上打马而过的神鸾卫,嬴宽又提醒道:“入了曲江园,离神鸾卫远些,他们可先斩后奏,若是被他们抓去镇抚司,可别怪十哥我不救你。”   他顿了顿:“尤其是指挥使谢昀,见着他绕道走。”   嬴晏从没见过嬴宽如此小心一个人,疑惑问道:“他与十哥有过节?”   过节?   嬴宽沉默,想起了在凉州那段日子。   那时大熙与邑国交战,需要战马供应,他免不得要与谢昀打交道。   邑国不敌,便动了歪心思,遣了无数死士前来暗杀谢昀。凉州白日长,那一天太阳刚要落山,残阳如血,那个男人面无表情,手起刀落收割人性命,周围尸骨如堆,说是地狱罗刹都不为过。   显然那些回忆不是很美好,嬴宽神色难看,气呼呼道:“没有!”   “……”那就是有了。   嬴晏笑笑,好心没戳穿他。   谢家历经两朝,是绵延了数百年的老世家。前朝覆灭,熙太-祖登基后,保留了部分前朝老臣的官职和爵位,谢家就是其中之一,在新朝封爵肃国公,帝宠不衰。   肃国公谢山如只娶一妻陈氏,膝下有两子,长子谢时,次子谢昀,是为双生。   她对谢昀又或者是谢时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约莫她七八岁的时候,在紫宸殿殿前惊鸿一瞥的俊俏少年,似乎……模样长得挺好看?   她记不清了。   这两年她处于深宫,身边也没个心腹,消息十分闭塞。   只听闻肃国公府二公子谢昀,三年多前带兵出征邑国,收复了蜀州失地,今年年初的时候大捷而归,没有封王拜相,也没留在军营,而是接任了神鸾卫指挥使一职,深得帝心。   应当是那个时候同在凉州放马的十哥有了交集吧?   嬴晏沉吟片刻,十哥平日是行事张扬,无所忌惮,混起来天不怕地不怕,也就父皇和淑昭仪唬得住,谢昀竟然能让他如此畏惧,可见其可怕。   她原本微弱的结交心思更淡。   见人神游天外,嬴宽板着脸,又严肃告诫了一遍:“万不可招惹谢昀。”   嬴晏乖巧应下:“我听十哥的。”   *   嬴晏和嬴宽到时,曲江园里已经一派热闹,山水楼阁鳞次相接间宴舞欢歌,男男女女往来,曲水流觞,觥筹交错,头戴簪花的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   平日里,嬴晏多待在昭台宫,鲜少出席宴会,初到曲江园,大多人不认识他。   嬴宽虽离京两年,但在一众勋贵子弟中仍然脸熟的很。   很快便有衣衫华贵的公子上前打招呼:“十殿下,许久不见啊。”   按照年纪,嬴宽本应该已经封王,因为去年他人在凉州,便耽搁下来,按照熙朝惯例,只能等今年五月份才能走封王赐府邸的流程。   嬴宽半眯着眸子,想了好一会儿,方颔首点头:“郑公子。”   此人名为郑季然,是安平侯的嫡次子,年纪不大,尚未娶妻也没入仕,平日里声色犬马,时常出入风月场地,养了七八房小妾,是个不扣不扣的浪荡子弟。   只看他脸颊气色虚浮怠倦,便知道是不知节制,纵欲过度。   很显然,他的目标不是嬴宽,而是他身边的小公子——嬴晏。   郑季然目光黏在嬴晏身上,笑道:“这位公子是?”   感受到不妙的视线,嬴晏紧张地攥起指尖,难道他看出她是女子了?   嬴宽黑脸,差点抬脚踹他,余光瞥见一旁神鸾卫的身影,他才敛了怒气,恶狠狠道:“这是我十四弟,郑季然,你再敢乱看,本宫就戳瞎你狗眼,就地正法!”   这些纸醉金迷的世家门阀子弟,不少人有特别爱好,这郑季然便是男女通吃,府里不光养了七八房小妾,还有不少貌美娈宠。   十四弟男生女相,又身姿纤细,这郑季然定然是生了龌龊心思。   十皇子的弟弟?   郑季然倏地清醒了几分,赔礼道:“原来是十四殿下,季然失礼了。”   虽是如此说,郑季然仍然疑惑地垂下眼,心里在想,十四皇子是谁?片刻之后,郑季然恍然大悟,十四皇子嬴晏不就是那废后之子嘛,不曾想竟是这般貌美惹人怜爱。   郑季然心里微微失望,纵然十四皇子不得势,也是皇子龙孙,他万万不能调戏。   美人在前,看得着吃不着,郑季然颇觉无趣,又见嬴宽一副吃人相,十分识趣地转身告辞了。   见人走了,嬴宽解释道:“郑季然是安平侯嫡次子,有龙阳之好。“   原来如此,嬴晏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没发现她是女子就好。   嬴宽没错过嬴晏方才的紧张,只当她是被郑季然吓到了,心里的怜惜又多了一点,开口宽慰道:“不必怕郑季然,有我在。”   “嗯嗯,十哥最厉害了。”嬴晏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嬴宽笑了下,颇为豪气的揽她肩膀,却不想用力过猛,直将人推了个踉跄。   嬴晏站稳后,不明所以,扭头委屈看他。   嬴宽:“……”   他轻咳一声,断不肯承认错误,只皱眉嫌弃道:“你太瘦了,一阵儿风吹就倒。”   若不是方才肩上的触感,嬴晏都要当真了,她冷哼,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原来风贴在手掌上啊,十哥,你太厉害了。”   片刻的功夫被夸了两遍厉害,却是不同意味,嬴宽脸颊微臊,只能凶狠很瞪她一眼强撑气势,却见人笑得甜美。   眉眼弯弯的模样足以熄灭所有怒火。   有那么一瞬间,嬴宽心里觉得十四弟应当是投胎时投错了男女,若为女子,定是倾城之姿。   嬴宽难得没有如往常一般暴躁,学着嬴晏厚脸皮,硬邦邦道:“十四弟谬赞了。”   嬴晏惊讶笑笑,意外他竟然能长进如此多。   “对了十哥,”嬴晏话音一转,问道,“你可认识顾与知?”   嬴宽摇头:“见过几面,不熟,怎么了?”   嬴晏如实回答:“我听闻他雅名,心里好奇。”   “有什么好奇的,都是一个鼻子俩眼睛的人而已。”嬴宽随口道。   “……”猴子也是一个鼻子俩眼睛呢。   嬴晏无语凝噎。   嬴宽视线挪动着,忽然伸手,遥遥指了指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喏,那就是顾与知。”   嬴晏抬眼看去,瞧见一位身穿月白缂丝鹤纹锦袍的男子正与三两好友把酒言欢,因为离得太远,瞧不清样貌,只觉得气质出群。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   嬴宽伸手想拍拍她肩膀,落下时,迟疑了几许,最终放轻了力道。   他朝她挑了笑:“走,十哥我带你去看美人。”   被迫收回视线后,嬴晏被人拽着,往曲江园深处走。   *   彼时,曲江园深处,望仙亭。   原本热闹的闻喜宴仿佛在一瞬间安静下来,一众锦衣华服侍卫队列整齐的走来,他们衣上绣着张牙舞爪飞蟒兽纹,腰佩柳叶刀虽未出鞘,却隐隐可窥寒光。   众人握着酒杯的手微僵,心中倏地腾起巨大的不安,面面相觑间,不知所措。   神鸾卫来此作甚?   有不识谢昀者忍不住问道:“这是谁啊?”   旁边的人听了吓一跳,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附在耳边小声解释道:“那是肃国公府的二公子,谢昀,前一阵儿刚接任神鸾卫指挥使一职。”   他压低了嗓,“还记得日前户部尚书李茂贪污军饷一案吗?”   那人点头,“我听闻李茂不止贪污军饷,还牵扯了军籍造假,涉案官员众多,连九公主和九驸马都牵扯进去了呢。”   “那可不是,”旁边有人插嘴,颇为唏嘘,“李府与长平侯府一夜之间高墙倾塌,罢官削爵抄家不说,还都极刑处死,九驸马算是体面了,赐了毒酒一杯,就连九公主啊,都被贬为庶民,赶去了安国寺代发修行,为国祈福。”   先前说话之人摇头:“哪里如此简单,在断案之前,谢昀先斩后奏,越过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直接将他们关去了北镇抚司,证据就是从那里审出来的。”   那人面色一白,北镇抚司是什么地方,是熙朝最恶名昭著的诏狱,一向执法无情,酷刑残忍,但凡进里面走一遭的,没几个能活着出来。   他磕磕巴巴道:“九公主可是陛下宠爱的女儿,谢昀也敢把她关进去?”   “不敢?”旁边人嗤笑,“你可知陛下得知后,不仅没震怒降罪,还夸他办事公正利落呢。 ”   那人的下巴简直都要惊掉。   身旁之人还没说够,继续道:“我听闻李茂和长平侯,都死无全尸啊,血淋淋地丢去了乱葬岗,还有那九驸马,也不是饮毒酒而死,而是被折磨致死,遍体鳞伤,手指都断了。”   先前说话那人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不知所措。   谢昀回京两月余,先后接手了神鸾卫和金羽军,动作迅速地查了李茂一案,牵扯官员之广,手段之狠决血腥,原本威名响彻两国的少年将军,一下子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恶人。   一众人窃窃私语,有性情清高门阀子弟,暗骂他是皇帝走狗。   谢昀不在意,眉眼舒展着,神情随和地从他们身上扫,最后落在那几个骂他的人身上。   “这几位公子甚是眼熟,很像邑国尖细呢。”   谢昀淡笑,抬手示意:“来人,把他们几个绑了,押去北镇抚司审问。”   那几个人瞬时风光不再,抖如筛糠,无论是想跪地求饶又或是破口大骂,都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一旁的神鸾卫堵了一张嘴,五花大绑拖了下去。   周围人战战兢兢。   有人硬着头皮,大胆上前打招呼,笑容可掬:“谢指挥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不必拘礼,”谢昀挑唇,轻笑了下,“诸位还请尽欢,本座只是来绕绕。”   诸人:“……”   这位爷随便绕一绕,便是抄家灭口要人命的事儿,谁敢肆意尽欢不拘礼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昀:很好,抹黑我。   嬴宽弱弱:本来……就是黑的吧? 第7章   一片压抑胆战气氛中,众人悄无声息地散去。   谢昀似乎十分满意诸人惧怕的模样,心情颇好地勾唇笑了笑,愈发衬得眉眼精致俊美,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有心事藏匿。   他手指搭在刀柄上轻轻敲,清脆的声响一下一下好似扣在人心上。   众人离去的步伐更快了,直到风吹树摇,只余树叶沙沙婆娑声。   谢昀慢慢转身,将视线挪到望仙亭这边仅余的一人身上。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俊朗,骨相清俊,眸色温润,两片薄薄的唇儿,稍显无情。   身着一件月白缂丝鹤纹锦袍,身姿挺拔颀长,腰上系着金蹀躞,一支翡翠笛子和一个绣着祥禄纹的金鱼袋挂在腰际,甚是显眼。   顾与知神色意外:“找我?”   这般喜庆的日子,他可不信谢昀只是来这儿绕绕。   谢昀颔首,挥手示意神鸾诸卫退下。   俩人往望仙亭走。   顾与知受宠若惊,打趣道:“找我何须如此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押我去北镇抚司受刑。”   两人是同门师兄弟,曾一同拜师学习十年,只是这层关系,不曾为外人知晓。   “顺路来找你。”谢昀披风一掀,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望仙亭里的石凳上。   顾与知笑笑,这顺路顺的未免太巧,十日前的时候,谢昀奉旨去云州查案,当时估摸着时日,少说也要月余,不想半个月不到就回来了。   顾与知随口问道:“燕京出事了?”   他一边说一边执了酒壶倒酒。   “嬴承毅那个老东西还活的好好的,燕京能出什么事儿。”谢昀冷嗤,漫不经心道:“云州风躁,吹得我头疼,回来养养精神。”   顾与知递了一杯酒给谢昀,声音调侃:“怕不是云州的风躁,而是云州的人让你心躁吧。”   谢昀的母亲姓陈,出自云州古罗陈氏,早些年的时候,同家里断了关系,明面上谢陈两家关系无甚影响,但私下早已决裂。   谢昀笑了下,没搭话,手指捏着酒杯转了转,沉吟片刻,开口道:“师兄,帮我算一卦。”   话音落时,顾与知正端着酒要饮,闻言,手腕不稳,险些将酒水洒出来。   顾与知神情惊诧,“你要算卦?”   他这个师弟,自幼不信天命,今日这是怎么了?   世人皆知,顾与知是楚河顾氏嫡系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孙,少年状元,官拜三品吏部尚书,前途似锦。   但其实在师门时,他主学的是风水相术,通晓五行八卦,少年时的理想是成为钦天监监正。   谢昀轻声叹息,垂下的睫毛盖住了莫测眼神,嗓音幽幽:“我梦见一美人。”   顾与知揉揉耳朵,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美人?”   “她喊我二爷,声音很好听。”   “……”   顾与知吞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妖怪。   古有襄王梦神女,夜来美人入梦也不稀奇,只是这人换做师弟,就乃怪闻了。   谢昀此人,生性寡淡凉薄,几乎没有七情六欲,除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血肉至亲,没见谁掀起过他心中情绪波澜,尤其是女子。   如此想着,顾与知略感棘手。   顾与知的手指放到了腰间金鱼袋上,准备掏出算命的东西。他得算算,师弟是不是邪祟入体神志不清,还是被人下蛊了。   若被人是下蛊,那他救不了,得去看医师。   谢昀转着酒杯把玩,语气怜惜,神色却很淡:“可惜是个短命的,死在我怀里。”   “……”听起来蛮悲情的。   顾与知默了默:“长得好看吗?”   这回轮到谢昀沉默了:“不知道。”   在梦里他什么都看不清,无论是景物还是人,都朦朦胧胧罩着一层薄雾,直到第三次梦到同一场景,他才觉得不对劲,把身边吃穿用度的东西全都查了一遍,没有查到能迷幻人心智的东西。   即便他一向不信天命,也不得不心生疑惑。   十天以来,夜夜入梦,约莫是在一座六角凉亭,女子身姿单薄,酥-胸半露,白皙得恍人眼,周围卷着天青色的蝉翼纱,还有薄荷香的凉茶。   顾与知惊讶:“不知道?”   “嗯。”   谢昀握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捏着空杯一角,在石桌上轻轻敲,精致的眉眼间闪过几丝微不可察的烦躁。   他想知道,那名死在他怀中的女子是谁,同他是什么关系。   顾与知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这事儿不好办的很,从小到大,凡是和谢昀沾边的事情,都不好办。   他摆好了东西,叹道:“那我帮你算算。”   谢昀道谢:“多谢师兄。”   大六壬之术,可窥国运探天机,以人事为最,天时地利人和,日月星辰变化,但人之一生往往随时事起伏变化,预料一时,却难预料一世。   顾与知摆弄手中精巧的式盘,天盘地盘转动,他眉头逐渐紧锁。   日辰俱克,大凶,妻缘薄。   可又地昌春旺天将助,大吉。   顾与知抬头,视线落在谢昀的面容上看了许久,眉头才渐渐舒展。   谢昀挑眉,望着他神情变化,好整以暇等他说话。   顾与知咋舌:“师弟,你的生死劫竟然解了。”   谢昀:“……”   幼时师父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中有一大劫,若能熬过去便能扶摇直上名垂千古,若熬不过就只能不得善终枯骨成灰。   他不信,也不惧。   谢昀敲了敲指尖,笑道:“算美人,不是算我。”   顾与知抿了下唇,缓声道:“那女子我算不出来。”   他顿了顿,敛了神情又调侃:“你若辗转难眠想念,不如多梦两次,醒来时画幅画像,倒是可以叫神鸾卫在天下搜罗查探一番。”   谢昀嗤了一声,不屑一顾:“我谢昀想要个女人,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顾与知摇头:“等你找到人,再带来我面前,好算算你们有没有夫妻缘。”   谢昀掀了掀眼皮:“我何时说要娶梦中女子为妻?”   他只是好奇,那人是谁而已。   “……”能叫你如此情绪起伏,不会是人家姑娘负了你吧?   顾与知忍不住心里腹诽,正要搭话,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目光一瞥间,便瞧见一位端着美酒的侍女上前,云鬓簪花,薄施粉黛,长裙迤迤。   谢昀没看,嘴角勾了一抹讽意。   顾与知淡淡收回视线,也无甚情绪。   如闻喜宴这般盛宴中,少不得貌美侍女,若有贵人瞧得上眼,两情相悦者,可在宴席散后,或纳或娶,抬入府中之事常有。   侍女弯着浅笑,为两人添酒。   桃红色的袖口垂落,露出一节雪白手腕,侍女胆大,不似其他人一般神情畏惧,笑吟吟地端着一杯酒递到谢昀面前:“指挥使大人可要尝一尝这醇醪佳酿?”   顾与知笑,没看俩人,只自顾自地饮着,心里想着,那女子真是自不量力,真当谁喂酒他这薄情师弟都喝不成?   谢昀盯着清凉的酒水看了半响,眼底掠过一抹古怪的光色。   他没接,抬腕自己抿了一杯清酒,不疾不徐吩咐道:“自己喝了。”   侍女面色一白,眼底深处闪过焦虑,犹豫着把酒杯往谢昀唇边递,身子若有若无的贴上。   “指挥使大……”   甜甜腻腻的话还未说完,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雪白猫儿突然窜了出来,撞了上了她手腕。   酒杯倾倒翻落,清亮的酒水洒出一道弧线,脏污了衣袍。   电光火石间,没等诸人反应,猫儿“喵”的一声炸毛,尾巴竖起老高,毛茸茸的猫脸惊恐,嗖地一下窜入草丛不见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侍女神色惊楞,美眸闪过浓浓懊恼,又也很快化作决绝,指尖一抖,便露出袖中短剑,直直朝谢昀脖颈刺去。   是成失败,在此一举。   谢昀提着刀柄一敲,力道几欲碎骨,侍女一声痛哼,丢掉了兵器。   “邑国人?”他声音肯定,绕着点儿若有若无地阴恻恻,自他凯旋归国以来,已经有无数波人前来暗杀,如苍蝇一般叫人厌烦。。   侍女后退站稳,扬着下巴道:“是又如何。”   谢昀冷笑:“我最讨厌硬骨头。”   随着话音落下,那侍女便被丢了出去,桃红色衣衫在空中划出翩跹弧度,如断翅蝴蝶。   “来人。”谢昀吩咐。   侍女目眦欲裂:“谢昀,你杀我国人数万,午夜梦回,就不怕我邑国将士前来索命吗!?”   谢昀眉毛都没动一下,拎着酒壶倒酒,语气随意:“若有本事,就来取我项上人头。”   “若无本事要了我谢昀的命,”谢昀顿了顿,眉眼睥睨张狂,“下次大熙铁骑再出征,就是邑国国都城破之时。”   一字一句刺入耳中,侍女心凉如水,她知道,这个男人能说到做到,正欲破口大骂时,隐没在暗处的神鸾卫已经现身,将她堵了嘴,拖了下去。   顾与知摇头道:“野蛮之国。”   当年邑国侵占熙朝蜀州一半城池,斩首大熙将士三万,尸骨成堆,血流成河,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才开始反击,怎就受不了了。   等望仙亭再次归于平静,谢昀盯着身上湿濡濡的一片衣衫,俊脸黑得吓人。   顾与知:“……”   他提议道:“先换我的?”   一般出席盛宴,大家都会备两套干净衣衫,以防意外。   两人身形差不多,又是自小一同长大的师兄弟,谢昀也没见外,颔首道好。   等换完衣衫出来。   谢昀身上穿了一件月白缂丝鹤纹锦袍,遥遥看去的时候,压迫的气势收敛,气质温和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我要去找我媳妇儿了。   ——————   是男主重生文,但是现在还没重生。   记忆会在某一个节点突然恢复,很快,在这之前先搞个事情。   ——————   文中算卦胡编的,不要信,科学社会科学发展。 第8章   闻喜宴热闹而流俗,美人如云,看得人眼花缭乱。   嬴晏初见时觉得惊艳,看得多了,心里便只剩下艳羡。   不知道要等多久,她才能如那些女子一般精致妆扮,想到这里,嬴晏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因为有嬴宽在身边,她这个一向默默无闻的十四皇子也颇受诸人瞩目。   一开始的时候,嬴晏小心翼翼,束手束脚,不过很快便发现,大家虽然惊讶她男生女相,却似乎无人怀疑她男子身份。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毕竟她已经顶着皇子称号这么多年,无人会轻易往女儿身上想,只要不近身亲密接触,点头之交的情谊,应当无人能察觉。   想通之后,嬴晏便渐渐安下心来,神色也从容许多。   嬴宽窥她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   俩人去了紫云楼,这边风景好,可俯视整个园林,临近晌午时有美姬宴舞,王公大臣与新科进士们大多在此。   嬴晏眼神绕了一圈,也没找到顾与知的身影。   想着曲江园占地极广,嬴晏思忖几番,若想与顾与知偶遇,机率太小。   思忖的一会儿功夫再抬头,密密麻麻人流如织,已经瞧不见嬴宽的身影。   “……”他走的怎么这般快!   四下熙来攘往,比肩接踵,嬴晏寻了好一会儿,也没瞧嬴宽身影,索性放弃,人来人往找起来实在麻烦,倒不如先去寻顾与知。   嬴晏想了想,拦了一位面善的公子打听,翩翩有礼道:“在下冒昧,这位公子可曾瞧见顾与知顾大人在何处?”   “顾大人?”   那人停下,思索片刻回道:“我一早进园的时候,瞧见顾大人去了望仙亭那边,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嬴晏笑着道谢:“多谢公子。”   “小事,兄台不必言谢。”那公子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容貌几眼。   嬴晏告辞离去。   越往望仙亭处走,人影越寂寥,嬴晏心里忍不住诧异,顾与知当真在此处?   她迟疑着,最终还是摇着扇子,故作潇洒风流态朝望仙亭处走去。万一顾与知喜欢安静呢?还没走到,遥遥地就瞧见望仙亭的石桌上放着一壶酒。   嬴晏扬唇笑了下,看来有人,“啪嗒”一声合了手里折扇,步伐快了几许。   等走近了,这才发现四周一个人影也不见。   嬴晏愣了一下,视线从四周绕了一圈,觉着这边寂静的有些奇怪,方才所过之处,纵然有的地方人流往来少,但少有如此空旷。   一偏头,瞧见亭里石桌上有一滩水迹。   嬴晏走过去,低头嗅了嗅,是酒香。   方才酒洒了?   嬴晏脑海里划过这么一个念头。   她神色微微失望,这酒水已经半干,想来人走了已经有一会,看来是来晚了。   心里如此想着,嬴晏走到一旁连着两根柱子的栏杆上,坐了下来,望仙亭这边风景甚是开阔,不远处湖水碧波荡漾。   湖风迎面吹来,甚是凉爽。   忽然,一只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猫儿撞入了嬴晏怀中,差点将人撞个仰倒。   嬴晏拎着它抱在怀里,圆滚滚一团,雪白的毛发毛茸茸,一双猫眼儿湛蓝剔透,好似一对品相极好的宝石。   嬴晏心头一软,笑嗔道:“哪儿来的小野猫。”   猫儿拍爪:“喵。”   嬴晏伸指戳它软和的肚子,忽然瞥到背上有一块毛发湿润,她若有所思,缓缓抬手,指腹揉了下后递到鼻尖,隐隐约约绕着点儿酒香。   原来是这猫儿撞洒的酒,嬴晏恍然大悟,笑问:“你这猫儿怎么也贪杯?”   猫儿舔了舔爪子,睁着一双无辜的湛蓝圆眼看她:“喵。”   怀中的触感软和,在料峭春风中分外温暖,嬴晏忍不住伸了手掌在它脊背上轻抚。   “以后万不可乱跑。”嬴晏一边顺毛一边警告道:“这边贵人多,若是冲撞了哪个脾气不好的,会捉你回去关笼子里,剁猫肉吃。”   说到后边,嬴晏朝它凶巴巴比划。   猫儿听不懂,窝在她怀里,半眯着猫儿眼,舒服地享受她的伺候,奶声“喵”了下。   彼时,谢昀刚换好了衣衫,推开屋门往外走,遥遥地就瞧见一身子纤弱的男子坐在望仙亭栏杆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猫儿。   虽是男装,身姿却像极了女子。   她低着头,露出半边白皙的脸颊,搭在猫儿脊背顺毛的手指秀窄修长,十指尖尖如春笋。   有些眼熟,猫儿和人都眼熟。   谢昀半眯了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若有所思。   感受到有人注视,嬴晏乍然抬头,视线中便闯入一位身穿月白缂丝鹤纹锦袍的男子,眉眼精致,容貌俊美,一双内勾外翘的漆黑眼眸幽凉,十分惑人。   这衣衫,不就是方才遥遥一见的顾与知身上所穿的那件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嬴晏心里欢喜,便站起身,弯着抹友好微笑朝他走过去:“顾大人。”   顾大人?   谢昀听此称呼,神色古怪了一瞬,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危险。   嬴晏一向对危险敏感,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还没来得及细想,怀中的猫儿倏地炸毛,尖细“喵”了一声,一下子窜出老高,跑得无影无踪。   一时惊变,嬴晏愣住,偏头望着窜入草丛不见的猫儿,颇为不知所措。   谢昀垂眸打量着她,这人和凉亭中女子身形有几分神似,声音也像,但身量颇高,差了不少。   嬴晏转过头,朝他尴尬一笑,声音歉意:“猫儿不懂事,让顾大人见笑了。”   谢昀知她是真的将自己认错了,竟然没纠正,而是问了一句:“你的猫?”   不知为何,嬴晏从他声音中听出了飕飕凉意,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中,方才这只猫打翻的酒盏不会是顾与知的吧?   意识到这一点,嬴晏当即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我的,方才在亭中遇到的小野猫。”   谢昀“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偏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凉亭,神色莫测。   嬴晏低下了头,不显地蹙了下眉,觉得心里怪怪的,此人气势颇为阴沉,似乎和传闻中温雅端方的顾与知不太一样。   难不成传言有误?   只是已经打了招呼,也不好不告而别。   “在下嬴晏,久闻顾大人雅名。”嬴晏抱扇行礼,神色从容。   谢昀闻言偏过头来,微微眯了眸子,眼神落在她脸蛋半响,毫不遮掩,直看的人头皮发麻。   嬴晏一颗心怦怦直跳,方才可是说错了什么?   眼前人这张艳艳灼灼的小脸和苏蕴禾像了六七分,和她兄长嬴柏也像,谢昀视线下滑,再瞧她身上衣衫,是宫里才有的料子。   原来是十四皇子嬴晏,嬴承毅的儿子。   嬴晏不明所以:“顾大人?”   回想着梦中的场景,谢昀忽然振袖抬腕,捏住下颌角将人拉到面前,看了个仔细。   嬴晏大惊,正要抬手推人,瞥见那双幽幽凉凉的黑眸时,动作一僵,如同被盯上的猎物一般,周身恍若坠入寒窟,动弹不得。   她缓缓收回手,只能在心里疑惑且愁,这顾与知未免与传闻太不相符。   离得近了,可以瞧见他右眉眉骨处,眼尾上方,有一道细小的淡淡疤痕,平添戾气。   嬴晏心慌如鼓捶,唯恐被人发现异样。   她紧张地攥起指尖,面上挤了抹僵硬笑容,强做镇定:“顾大人这是作何?”   谢昀垂眸看她,扯了一个稍显恶意的笑容: “我不姓顾。”   嬴晏眼睛睁大,听他又道:“我姓谢,名昀。”   眼前人惊讶而意外,唯独没有恐慌,谢昀垂了垂唇角,不太满意的模样。   谢昀的视线从她白皙脖颈上划过,那里有喉结,再往下便是平坦的胸口,不见起伏。似乎的确是位男子,和凉亭女子像也不像,   嬴晏神情僵硬,艰难地垂下眼眸,余光扫到腰际,那里挂着一枚金制盘龙纹令牌,可先斩后奏,腰间还别着一柄长刀——雁翅刀。   除了神鸾卫指挥使,燕京内几乎无人再用此种形制的刀。   应当没说谎。   那她在马车上看到的打马而过黑衣男人是谁?   嬴晏诧异不解。   莫不是方才那猫儿将酒撞洒,污了衣衫,故而谢昀换了一身衣服?想来是如此了,燕京之中,应当无人敢胆大包天去冒充谢昀的身份。   嬴晏很快便镇定下来,嘴角弯了一抹笑容,神色惊喜道:“原来是谢大人呀,久仰谢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仪表堂堂,威风凛凛,这一身气度,一看便知是谢大人。”   谢昀嗤嘲一声狗腿,松了手指。   嬴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连连后退,终于远离了男子身上炙热的气息,将两人拉到一个颇为安全的距离。   然而她这副模样落在谢昀眼中,无异于嫌弃他。   男人挑了眉尖,冷笑了一下,方才将他认为是顾与知便套近乎,知道他是谢昀后便迫不及待的远离?   若嬴晏知他心里所想,定要无语凝噎,再骂一句神经病。方才明明是谢大人你恶意满满地自曝名字,难道不是想看我神情惊恐惧怕你?   谢昀不满意,嬴晏便要受苦。   只见男人撩起衣袍,往望仙亭一坐,指尖扣了扣桌上酒皿,懒洋洋道:“倒酒。”   “……”   嬴晏一怔,不想谢昀竟如此好说话,一杯酒便能了了方才乌龙,没有比这更便宜的事儿了。   她笑吟吟倒了酒,神色从容地举到谢昀面前:“谢大人,您请。”   她的动作模模糊糊地和梦境中有几分重叠,谢昀盯着她手中酒杯,神色不太好看,眼尾漫出森森凉意,缓缓抬起头,视线上移,便瞧见她眼底含笑,竟是一点也不惧他。   谢昀看着她眉眼,轻扬唇角展了一个笑,却没搭腔。   见此,嬴晏唇角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恍然大悟,她弯了抹更灿烂的笑:“瞧我,应当先赔罪才是。”   “方才认错谢大人,是嬴晏不对,先自罚一杯。”   说着,她举了酒杯,一饮而尽。   闻喜宴上的酒不烈,多为怡情甜酒,一杯酒水入嗓下肚,嬴晏没什么感觉。   谢昀淡淡“嗯”了一声,神色稍霁,他一向喜欢识趣儿的人。   不过也讨厌不怕他的人。   谢昀扯了笑:“既然如此,都喝了吧。”   嬴晏的笑容彻底僵硬在脸上,望着那满满一壶酒,顿时觉得心窝子疼,酒虽不烈,一壶下肚也难受。果然是她想得太过简单,这位爷哪里好说话了,分明如传闻一般难伺候。   见人不动,谢昀目露狠戾,声音凉凉:“怎么,要我给你倒?”   嬴晏面上挤了一抹温和笑容,“哪敢劳烦谢大人。”   好好的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谢昀勾了抹讽笑,他此生最喜欢的事情,便是敲碎人的硬骨头。   他一副善意大发的模样,笑容亲切,声音里却夹着说不出的阴恻恻:“劳烦一次也无妨。”   嬴晏受宠若惊,神色倏地警惕,谢昀倒的酒,怕是断头酒。   她快速伸手,握了酒壶,这次神情乖巧极了:“不敢劳烦谢大人,我自己喝。”   谢昀神情满意,识趣儿就对了。   一时之间,嬴晏也琢磨不清谢昀到底是何意,若说他对她有杀意,倒也不像。   她眼神微动,有了想法,只见喝了没两口,便身子晕乎乎转了个圈,手指一松,酒壶落地砸个稀碎,瓷片与酒水四溅。   “不胜酒力,让谢大人见笑了。”   嬴晏转过身告罪,伸指揉捏着额角,说话时,不忘抬了余光觑他神色。   谢昀轻声笑了下,眼底兴味渐浓,嬴晏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好决定下一句该说什么话,他识人无数,自然看得出她心中那点儿小心思。   不像苏蕴禾,不像嬴柏,更不像嬴承毅。   他目光垂落在她喉结处,轻点指尖,若有所思。   谢昀的目光极具侵略性,令人不寒而栗,嬴晏如芒在背,生怕被他察觉异处,几乎转身就想逃离。   直到听见他轻笑一声,嬴晏再也忍不住想逃离的心思。   她压低嗓音,一边缓步后退一边道:“醉酒失态,嬴晏便不叨扰谢大人了。”   谢昀似笑非笑:“本座倒想看看十四皇子醉酒何态。”   早就听闻谢昀此人行事常常颠三倒四,嬴晏仍然不免诧异,他这是什么诡异的癖好。   嬴晏眼睛转了转,硬着头皮道:“嬴晏离席已久,我的哥哥还在等我,若是哥哥知道我在此耽搁,误了时间,定会生气。”   她顿了顿,思忖几息,而后神情委屈,声音软糯惹人怜:“谢大人也知道,我哥哥脾气一向不好。”   谢昀睨她一眼:“哪个哥哥?”   嬴晏毫不犹豫:“六哥。”   谢昀“啧”了一声,怜惜道:“真可怜。”   这三个字就是流于字面意义上的可怜,话音里的情绪寡淡极了,更不见他怜惜神情。   嬴晏也不在意,若是这么一会儿的时间,谢昀动了真感情,她才觉得害怕。   谢昀看着她,一只手指尖轻叩,一只手懒散地撑着起了下巴,道:“叫声二爷。”   嬴晏怔了一瞬,不解他为何要如此做,不过她一向识趣,毫不犹豫,张口便喊:“二爷。”   谢昀原本哒哒轻叩的指尖微顿,眉头不显地皱了一瞬:“再叫。”   嬴晏:“二爷。”   和梦中的娇软绵绵声音很像,但低沉喑哑许多。   谢昀嫌弃:“什么破嗓子,难听。”   “二爷说的是,这副破嗓子让你见笑了。”嬴晏笑笑,试探道,“那嬴晏便不叨扰二爷了?”   谢昀:“……”   见人没马上搭话,嬴晏当机立断:“嬴晏告辞。”说完,她不给谢昀挽留的机会,便疾步离开,终于逃离了那笼罩全身的压抑恐怖的气息。   谢昀也没拦着,望着她逃一般离去的背影,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下。   说起来,他同她兄长嬴柏还有过几分交情,她倒是比嬴柏有趣多了。   过了许久,谢昀唇齿轻动。   “去查查嬴启那个蠢东西,最近都干什么了。”   隐没在阴影处的暗卫应声离去。 第9章   嬴晏疾步离开,直到再也瞧不见望仙亭,这才忍不住回头,颇为忌惮地看了那边一眼。   她蹙了下眉尖,愈发觉得谢昀看她的眼神儿奇怪。   像是在打量她,却又不似恶意满满,不然她此时也不会安然无恙的离开。嬴晏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胸膛,束胸紧紧缠着,没松,又摸了摸陈文遇给她做的喉结,也紧紧贴在脖颈上。   这般足以以假乱真,应当瞧不出异样吧?   ……   回到了紫云楼这边,嬴晏一眼就瞧见了立在桃花树下的嬴宽,桃花艳艳灼灼如妖,君子充耳秀莹,如弁如星。   皇家男儿大抵样貌都不差,父皇年轻时英俊,后妃们个个又国色天香,故而二十几位皇子公主,容貌都生的漂亮,若让嬴晏说,除了三哥,当属十哥最俊。   嬴晏挥了挥手,朝他欢喜喊道:“十哥。”   听见声音,嬴宽转身大步朝她走去,语气着急:“你方才去哪儿了?”   嬴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诚实道:“我方才去望仙亭了。”   “去望仙亭作甚?”嬴宽问道,瞧着她白皙的脸蛋上绕着的若有若无粉意,眉头逐渐拢了拢,“你喝酒了?”   嬴晏一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蛋,有点烫。   并非嬴宽多此担心,而是在他的印象中,十四弟一向不碰酒水,一瞬间,嬴宽脑海里便浮现了无数情景,又见人神色闪躲,不禁怒道:“有人逼你喝酒?”   嬴晏神情讪讪:“没有。”   殊不知,她这副模样落在嬴宽眼中,无疑是十四弟受了委屈,偏生性情胆怯,不敢言说。   他横眉竖眼:“是何人如此大胆,别怕,十哥去给你报仇!”   说着,嬴宽便拉着人气势汹汹往望仙亭走。   在一众哥哥中,大概只有嬴宽会如此真性情,嬴晏觉得心里暖暖的,随即又涌上点点愧疚,她伸了手指拽他衣袖,将人拽停。   “怎么?”嬴宽脚步顿下。   嬴晏软声笑道:“十哥,没人欺负我,我瞧见那边有酒水,忍不住小饮了一杯。”   “真的?”嬴宽神色狐疑看她。   嬴晏乖巧点头:“真的。”   嬴宽倒也没怀疑她所言真假,只皱了皱俊眉,长叹一声,等改日寻了合适机会,他得带她去练练酒量,忍不住小饮一杯酒便脸红,这怎么行。   ……   曲水流觞已经开始。   俩人到的时候,诸人对诗赋曲,雅致至极。   郑季然和一众朋友披着人模狗样的皮,也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身旁数位貌美姬妾伺候,正所谓这些个世家公子们的风流。   嬴宽冷嘲一声,他最讨厌这些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成天窝在女人堆里逞威风,一事无成。   他说教嬴晏:“十四弟,断不可学他们。”   嬴晏眨了眨眼,她就算有心学也学不来啊,面上却是不显,软软笑道:“好。”   那边一位身姿妖娆的女子,玉腕轻折端了一杯酒,递到郑季然唇边,声音娇软:“郑公子,饮酒呀。”   周围人笑得轻浮:“郑公子,美人喂酒可要喝啊。”   郑季然哈哈一笑:“自然。”说着,他张嘴将酒一饮而尽,顺手搂了她腰肢一把,轻轻一握,直叫美人惊呼。   偏头时,郑季然瞧见女子薄施粉黛的容颜,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萦绕十四皇子嬴晏的容貌,顿觉美人庸俗。   惊鸿一瞥,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没了兴致,松开手将人推开,美姬跌倒在地。   周围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后,有人心思灵活道:“这等庸脂俗粉,哪里能入得了郑兄的眼。”一句话便缓了方才僵局,那人说完,朝美姬冷道:“还不快退下!”   美姬委屈了眉眼,敢怒不敢言地爬起身,咬唇退了下去。   此时郑季然还想着嬴晏。   那脸蛋,那腰身,还有那双朦胧桃花眼,如此貌美的男子着实少见。   他心底突然腾起了一股邪火,痒痒地抓着人心,却又堵堵的十分不痛快,嬴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就罢了,偏生是皇子,让他无从下手,更不敢强取豪夺。   若是真玩儿出什么事儿来,一道奏折递到皇帝面前,足以让整个安平候府掉了脑袋。   只可惜郑季然向来肆无忌惮惯了,胆大包天,怎会舍得轻易放手,此时正琢磨起如何让嬴晏心甘情愿为他榻上人,偏头间,就瞧见心里肖想的俏生生貌美少年站在不远处。   身后飞檐楼阁,碧空如洗,衣衫翩跹间,恍有遗世独立之感。   郑季然眼神迷离了一瞬。   方才的一幕和他的表情一丝不落地落入嬴宽眼中,嬴宽顿时怒火冲天,郑季然在拿什么眼神儿看他十四弟!?   嬴晏也皱了眉,神色冷了几分,眼底闪过嫌恶,往嬴宽身后躲了躲。   嬴宽扯了一抹凶巴巴的笑,大步朝郑季然走去。   瞧他神色,嬴晏心里便知晓,估计十哥要去揍郑季然了,她也没拦,一副看戏的架势。   论起嚣张跋扈这一手,郑季然在堂堂十皇子面前,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不够看的,况且区区一个安平侯府嫡次子而已,不足为惧。   果不其然,走过郑季然跟前时,嬴宽抬腿,狠狠朝人侧腰揣去,直接将人掀入了溪中,砸了个浑身湿透,口鼻呛水。   这一下,不仅心里那点儿想入非非的旖旎之心顿散,连小腹燥火也被浇了个透心凉。   郑季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一沾水,脸上敷粉瞬时变得斑驳,好生滑稽。   嬴晏忍不住嘴角上扬了一瞬,好在没笑出声。   嬴宽扬着下巴,嚣张一笑,神情欠抽极了:“郑公子,怎么坐都坐不稳啊?”   郑季然脸黑,瞧着立身溪边的锦衣少年,敢怒不敢言,若是寻常皇子就算了,还能讲讲理,偏偏是最嚣张跋扈的十皇子,他忍住伸手揉腰的冲动,水淋淋地爬了出来。   “是我没坐稳。”郑季然笑得勉强,“让十殿下见笑了。”   嬴宽冷哼,正欲再说些什么,一道冷淡的声音传入耳中,略带谴责:“十弟!”   、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淡黄色锦缎袍,金丝滚边绣蛟龙的男子朝这边走,约莫二十二三的模样,正是六皇子嬴启,如今的太子。   太子嬴启长得像有点儿像永安帝,一双凤目狭长,鼻梁高挺。   嬴晏淡淡看他一眼,又往嬴宽身后躲了躲,没说话。   嬴宽倒是喊了一声:“六哥。”   太子狭长凤眸从俩人身上扫过,停在嬴晏身上几息,而后偏头看向嬴宽,质问道:“为何踹郑公子入水?”   在记忆中,嬴启似乎一直是这副模样,端着威严像个正人君子一般是,实则心思阴暗,手段冷血。嬴晏点了点指尖,垂下眼眸,也不知在些什么。   嬴宽一向不吃这一套,随口笑道:“方才郑公子说了,是他自己没坐稳,掉下去了。”   太子严肃的神情倒没变,但隐隐约约已经看出点不自然。   宽敞袖口下,他手握成拳,若不是看在嬴宽的外家安家财力雄厚的份上,他早就弄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了,岂能容他如此气焰嚣张?   一旁的郑季然冷汗涔涔。   此时他这个当事人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只尴尬地立在原地,盼着太子忘了他这么一号人物。   嬴宽拉着嬴晏在溪边盘腿坐下,不忘招呼太子:“六哥,坐啊。”   瞧他一副无畏模样,太子眼底有杀意一闪而逝。   偏生嬴宽无所察觉,他微微弯腰,取了一杯酒,牙齿叼着酒杯边,脖颈一仰便是一杯酒,有清凉的酒水顺着脖颈流下,一副放荡不羁样。   嬴晏默默想,估计六哥怕是要气得呕血了。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心去缓解俩人矛盾,六哥一向看哪个兄弟都不顺眼,在他眼中大概只有可杀和不可杀两个区别,刚好,嬴宽便是那个不可杀的。   其实方才若是嬴启就着嬴宽的话坐下,此事便了了。   只是周围人瞧着,太子顿觉面子上过不去,他才被立为太子不过一月余,正想借这闻喜宴树树威风,明宣太子的名声太大,他怕被人说不如嬴柏。   太子手掌微曲成拳,搭在小腹前,冷喊了一声:“十弟。”   嬴宽眼底闪过几丝微不可察的失望,他并非不通世俗之人,平日嚣张无所顾忌不过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说到底,他不愿与六哥闹僵,于是随手抹了把脖颈上酒水,站起身。   他走到太子面前,拍拍肩膀,低声道:“六哥,那郑季然是什么东西,你又不是不知晓,我即便当街斩了他狗头,那也是为民除害。”   太子呵斥:“胡闹!”   嬴宽笑嘻嘻,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两人间气氛愈加剑拔弩张,嬴晏看热闹的心思收敛,也站起身。   她走到太子身边,一副懊恼模样道:“六哥,怪我,是我忘了,方才我在望仙亭遇见谢大人,他正在寻你。”   太子脸色微变,半信半疑。   嬴宽神色震惊,偏头问道:“方才同你在望仙亭喝酒的是谢大人?”   不得不说,嬴宽虽然时常语出惊人,却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管他是故意又或是无意,都足以让嬴启心头一凉。   嬴晏点点头道:“是。”   太子倒也没怀疑她说谎,方才谢昀的确在望仙亭处,而且他也不信这个一向胆怯懦弱的十四弟敢说谎,还胆大包天去借谢昀的势。   太子神色不太好看,心绪有些杂乱,一瞬间,便有了思量。   作者有话要说:  嬴晏:你错了,我一向胆大包天.jpg   太子:??   谢昀:借我的势是要还的。   嬴晏:……那个势? 第10章   太子不知道谢昀为何要寻他,但大体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一本正经沉声问道:“哦?谢大人可有说寻孤何事?”   嬴晏摇头:“不知道呀。”她顿了顿又道:“好像挺着急的。”   太子凝着她神色,语气着实不似作假,背在身后手腕上的佛珠在不知不觉间越转越快,心里快速地将近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   他似乎并没有与谢昀产生嫌隙。   “六哥,你别着急。”嬴晏一脸真挚地安慰道:“神鸾卫动作迅速,一会儿就能找到你。”   不知为何,这句话听在太子嬴启的耳中,只觉得意味深长和嘲讽。   只是此时太子已经无暇细想嬴晏是不是在嘲讽他,他思忖了一番,既然谢昀已经告知十四弟正在寻他,那应当是想借十四弟之口转告自己。   谢昀此人脾气古怪,若是知晓了他知道他在寻他,却不主动拜访,或许会动怒。   很快,太子心中便有了权衡利弊,他如今地位不稳,的确应该同谢昀较好,神鸾卫势大,随便给他寻几个罪名,就足以叫他焦头烂额好一阵。   嬴晏看着太子神色,知他已然相信,扬唇微微笑了下,“六哥既然有事在身,那我与十哥便不叨扰了,先行一步,改日再同六哥叙旧。”   太子无暇顾及两人,摆摆手:“走吧。”   话音落下,嬴晏便拽着嬴宽转身大步离去,等走到人少的地方,嬴宽才从惊愣中回神儿,他一把握住她手腕,神色惊诧:“你方才与你饮酒的真是谢昀?”   突如其来的触碰,嬴晏一惊,不着痕迹地拽出手腕,好在嬴宽只是惊诧,没有在意这些。   她眨了眨眼,“假的。”方才只有她被迫饮酒而已,谢昀半点也没碰。   嬴宽松了一口气,转而神情担忧而急:“那你怎么敢胡言……”   话还没说完,便被嬴晏打断,她软软一笑:“六哥看着胆子大,其实胆子比谁都小,他即便去见谢昀,也不敢说他是听闻谢大人寻他才主动前来拜访,只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试探讨好。”   嬴宽:“……”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嬴晏笑笑,还有一句话没说,方才在望仙亭时,一开始她将谢昀认成顾与知,他好似有兴致以顾与知的身份同她说话,却在她说明身份后神色骤变。   若她猜得没错,谢昀应该挺讨厌皇嗣的,嬴启身为六皇子,自是不例外。   两人若是相遇,六哥怕是得吃个大亏。   至于谢昀会不会追究她,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水来土掩了。   ……   正如嬴晏所料,谢昀的确讨厌皇嗣,毕竟在他心中,狗皇帝的儿子自然是狗儿子。   太子嬴启在文远阁那里碰见了谢昀,不仅受了其冷嘲热讽,还从神鸾卫那里吃了个好大的没脸,离开时,阴沉沉的模样好像要吃人一般。   等人走了。   谢昀撑了胳膊在桌上,抬手揉捏了两下额角,先前里同顾与知有一件事儿没说,这些天他时常头疼,记忆也有些混乱。   这次突然从云州回来,并非他所作的决定,可属下们却信誓旦旦言道是他下的指令。   谢昀阖着眼眸,反复思忖,要么是他忘记了,要么,是有另一个人在操控他的身体。   后者太过荒诞无稽,谢昀更偏向于前者,至于为何忘记,他也没搞清楚缘由,他身体康健,并无生病中毒的痕迹,更无中蛊痕迹。   屋内熏香安神,不一会儿,谢昀的头痛渐缓。   神鸾卫副指挥使从阳入内,抱拳回道:“大人,属下得知,太子匆匆来此,是因十四殿下告知其大人您正在找他。”   谢昀手撑着眉骨,缓缓抬眼:“嬴晏?”   从阳点头:“是。”   谢昀勾了勾唇角,扯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这个胆大包天的东西,真当他乐善好施呢。   他意味不明地轻哼,松了脊背往后一靠:“去,把她给我……”他顿了下,语气森森:“请过来。”   从阳莫名打了个冷颤,忍不住抬眼觑了下上首男人的神色,他怎么觉得大人性情又诡异了呢,不过从阳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十四皇子胆敢诓骗太子,只奉命疾步而去。   彼时,嬴晏和嬴宽已经乘坐马车离开。   路上行至一半,便被一队人马拦了下来,领头的是神鸾卫副指挥使从阳。   嬴晏与嬴宽下了马车。   来人身着飞蟒兽纹的暗红色衣袍,足蹬黑色长靴,腰佩柳叶刀,面容冷峻,气势颇为骇人。   虽然早预料到谢昀会来找他,嬴晏还是沉默了一会儿,她没想到神鸾卫的消息这般灵通,这才过了一个多时辰,竟然以如此快的速度找上了她。   从阳勒绳下马,走到两人面前。   嬴宽心下一凛,难得敛了嚣张气焰,面上笑道:“从大人,发生了何事?”   从阳生就一副不苟言笑的性子,朝嬴宽颔首:“十殿下。”   打了招呼,他转头看向嬴晏,琢磨着自家大人方才所说的请字,从阳想了想,语气软和了几分,颇为恭敬道:“十四殿下,谢大人想请你前去一叙。”   嬴晏受宠若惊:“请我叙旧?”   从阳点头,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十四殿下请上马。”   望着那匹比她还高的马,嬴晏再次沉默,她不会骑马,也不敢骑马,还没等思忖着如何委婉拒绝,一旁嬴宽着急的将人往后一拽,压低了声音道:“你与谢昀相识?”   方才那一刻钟的时间,应当算不上相识吧?如此想着,嬴晏摇头:“不相识。”   “那他找你叙什么旧?”嬴宽不信。   嬴晏:“大概是看我长得好看吧。”   嬴宽一下子愣住。   身后的从阳也愣住,一个男人因为另一个男子貌美,想要邀他一同叙旧,放在郑季然那般男女不忌的纨绔子弟身上便寻常得如喝水一般,放在谢昀身上便是匪夷所思。   从阳面色微冷,握在刀柄在地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提醒二人说话收敛一些,如此近的距离真当他耳朵聋吗?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嬴晏一直都把自己当作女子,她并未察觉方才那句话有何不妥,更未察觉这句话对两人造成了多大的冲击。她伸手拍了拍嬴宽肩膀:“十哥,且放心,我无事,去去就回。”   嬴宽眼底浮上怜悯神色,他倒不是担心她有性命之忧,依他了解,谢昀此人固然狠辣,但绝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是……   嬴宽也伸手拍了拍嬴晏肩膀,安慰道:“去吧。”   嬴晏狐疑看他一眼,她怎么觉得十哥眼神儿怪怪的。   因为嬴晏不会骑马,又瞧着从阳一副要将人拽上马的模样,嬴宽好心,将马车借给了他,自己从神鸾卫那里换了一匹马,骑回了太宁宫。   *   肃国公府,上善院。   嬴晏诧异,不想谢昀竟是真将她请来了府邸,她望着门匾上龙飞凤舞的“上善”二字,不显地抿了抿红唇,上善至美,上善至善,这字是他所题么?   嬴晏推开门一进去,便感受到屋子里的温度似乎要比外边低很多,有若隐若无的冷香涌入胸腔。   绕过一面紫檀木龙纹嵌玉石的屏风后,就瞧见了谢昀。   他斜躺在软榻上,两腿交叠搭在前面小桌,手里执着一本书在读。   嬴晏上前,抱手行礼:“谢大人。”   感受到人进来,他也没偏头,随手指了指旁边凳子,懒洋洋道:“坐。”   嬴晏摸不清谢昀到底是何意,只道了一声“多谢谢大人”后便掀袍坐下。   此情此景,无论是两个男人相处,又或是一男一女相处,都着实怪异,放在嬴晏这个女扮男装十多年的人身上,反倒不觉得有甚,十分坦然。   屋室内寂静,只有簌簌翻书的声音,嬴晏乖巧地坐着,也不说话。   也不知谢昀用了什么方法,在这三春暖阳的时候,屋内冷得竟像秋末冬初,嬴晏穿的春衫,料子薄,没一会儿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忍不住觑了一眼谢昀,发现他并无不适,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掐指算着时间,她已经进来了一刻钟的时间,谢昀手里的书翻得飞快,也从不多的页数快翻到了最后一页,可他却并无说话的意思,难不成要把书看完?   可是他如此快的翻书速度,估摸着也没看多少吧。   嬴晏微微好奇,这是何书?   感受人打了冷颤,谢昀翻动书页的手指终于停下,偏头瞥了她一眼:“冷?”   若是别人如此问,嬴晏或许会满面堆笑的说一句“不冷”,只是在谢昀面前,她下意识地觉得,还是说实话比较妥当,于是轻轻点头:“有一点。”   谢昀勾唇笑笑,随手将书往边上一丢:“我倒是觉得有点热呢。”   “……”   嬴晏浅笑夸道:“谢大人身强体壮。”   见人应对如常,谢昀眉眼一沉,神色不太满意,伸指点了点桌上书,似笑非笑道:“十四殿下读一读。”   嬴晏神色迟疑,伸手拿起了那本书,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宣室志,她心里微微惊诧,谢昀还看话本的?   没等她翻开,谢昀又道:“第三卷 ,五十六页,第一段。”   嬴晏翻开。   入目一行字“英台,上梁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她瞳孔一缩,捏着书本的手指微紧。   谢昀瞧见她紧张神色,却是心情好极了,他敲敲指尖,声音简洁:“读。”   极轻极凉的声音滑过耳畔时,嬴晏手腕一抖差点要把书丢了,他看出来了?还是在怀疑她?   嬴晏忍不住偷偷觑他一眼,却见人嘴角含笑,幽幽凉凉的眼眸里没什么外露的情绪,似乎只是要她读书这么简单。   她犹豫了一会儿,便朱唇轻启,开始读了起来,轻哑的嗓音在屋室内分外清晰。   ……   读了约莫三四页的内容,嬴晏便读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书中内容,而是因为声音。   她平日说话是刻意变了声音,维持一两句话声色不变尚且容易,这样一整篇文读下来,声色已经隐隐不稳。   谢昀深长的睫羽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没有错过她声音中的变化。   嬴晏停下,“嗓子不好,让谢大人见笑了。”为求逼真,她还拎了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润嗓,喉咙微微滚动。   殊不知,她在谢昀眼中已是破绽百出。   谢昀凝在她白皙脖颈上,轻笑了下,也没有戳穿人的意思,若是这般快就将人披了十几年的伪装扒下来,岂不是显得她太蠢?   慢慢来,等她主动坦诚,这样更有意思,谢昀拨弄着手中玉玩,如是想。   见人没有责怪的意思,嬴晏松了一口气,却不想谢昀忽然往前,伸手压上了她后脖颈,往前一带。   嬴晏猝不及防,半个身子便压上了软榻,鼻尖差点撞上他胸膛。离得近了,能闻得到他衣衫上清冽的冷香。   嬴晏手指捏成了拳,浑身紧绷,僵硬道:“谢大人?”   谢昀低头,脸蛋几乎是贴着她滑过,阴凉凉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呼吸都是凉的:“小可怜,借我的势好玩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   谢昀:女扮男装的小可怜。   后来……   谢昀:夫人穿什么都好看。   一开始。   谢昀:算计我?   后来……   谢昀:夫人聪慧,我喜欢。   #一个狠戾男人回春之后又加了狗属性# 第11章   听他如此问,嬴晏反倒心里一松,原来谢昀并不是要对她做什么,只是两人挨得太近,着实难受,她手臂撑了撑,想往后退,却被人死死的按着后脖颈,动弹不得。   嬴晏抿了下唇角,放弃。   她垂眸不看他,小声道:“先前在凉亭同谢大人说话,提到六哥,我窥大人神色,以为是想同六哥一见,不想揣测错了意思,是我不对。”   谢昀笑:“狡辩。”   嬴晏语气真诚:“嬴晏不敢妄言。”   谢昀轻嗤:“本座怎么瞧着你满嘴胡言。”   说着,他捏着她纤细的脖颈微紧,不忘抬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眼睛,意图看出一点点慌乱不安的情绪,却不想嬴晏淡定如常:“大人错怪我了。”   谢昀稀奇,扯了下唇角,“十四殿下是说本座错了?”   嬴晏沉默一会儿,觉得再与他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下去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她大着胆,犹豫道:“大人可否……先松手?”   谢昀笑了下,没松,语气轻飘飘道:“十四殿下方才不是说冷么?本座听闻,古时有人抱身取暖,怎么,本座舍己为人,如此近身,好心给你暖一暖,还不愿意?”   嬴晏神色惊怔,不敢相信此等厚颜无耻之话竟然能从眼前人口中说出来,仔细想想,好似也符合他的脾性,她隐隐后悔,好像惹上了一个不得了的麻烦。   好在眼前人对她并无杀意,嬴晏心里不安稍缓。   若论起厚颜无耻来,嬴晏在宫里鲜有敌手,索性一咬牙,伸手意图抱住他,嘴里还不忘恩谢,沉哑的声音软软:“既是谢大人好意,那嬴晏便不推辞了。”   在她指尖快要碰上人衣衫时,谢昀骤然松手,没了钳制,嬴晏快步后退,终于将两人拉到了一个颇为安全的距离。   瞧她一脸防备的模样,谢昀嗤笑,也没再说什么,而是身子懒散往后一靠。   “今日之事,本座不与你计较。”   嬴晏喜上眉梢:“谢大人大度,嬴晏拜服。”   谢昀见不得她欢喜,又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嬴晏点头:“谢大人言之有理。”   “……”   谢昀“呵呵”笑了下,幽黑黑的眼眸里神色不明:“十四殿下倒是很会说话呢。”他顿了顿,扯了一个满是恶意的笑容:“那以后每日辰时和酉时,就来给本座读书吧。”   这一次,嬴晏神情完全僵住,不仅仅是因为读书,更是因为谢昀要求的时间,早晚两次,意味着她不仅要每日里早起,更要晚归。   她挤了一抹笑:“谢大人,这不……”   “妥”字尚未说出口,便被谢昀打断,只见他眼底含笑问道:“怎么,十四殿下这是觉得本座的责罚轻了?”   “……”两人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还是嬴晏败了,不得不屈服在他的威胁之下。   嬴晏面上浅笑:“谢大人此言甚好。”   谢昀满意一笑。   ……   从肃国公府离开的时候,夜幕已经落下,虽然尚未宵禁,但因为这边都是门阀世家的府邸,街道上寂寥得没有人烟。   谢昀遣了神鸾卫护她回宫,嬴晏受宠若惊。   天上明月高悬,照了一抹光亮,洒在街上。   嬴晏坐在马车里,回想着在上善院发生的事情,心里疑惑不解,一时间也不知道谢昀有没有看穿她女子的身份。   若说看穿,他并未提及,可是若没看穿,可他看她的眼神儿着实怪异。   既然谢昀不提,她便没有自曝身份之理,至于为他读书一事,嬴晏并不认为谢昀是真的想听她读书,估摸着只是这位爷心里不满意,换个方法敲打她。   嬴晏不觉有甚,她胆大借了人家的势,合该付出点儿代价,若是谢昀真的善意大发不同她计较一点儿,她才真的惶恐不安,毕竟俩人从未有过交情。   没走多远,马车停下,外面传来声响。   嬴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原来是陈文遇和东厂的人。   她神色惊讶:“陈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陈文遇道:“见你不在昭台宫,出来寻你。”   她行踪一向无人关心,即便几天几夜不回宫里都不会有人知晓,也就陈文遇会如此关心自己了,嬴晏心里深受感动,弯了眉眼笑道:“让陈公公担心了。”   见她神色无恙,陈文遇紧绷的心思稍稍一松,余光瞥间不远处的肃国公府和身侧的神鸾卫,他将原本要说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道:“宫门已经快要下钥,如此匆匆赶回去怕是来不及了,不如殿下先去陈府里住一晚?”   嬴晏也没犹豫,应道:“好。”   她转身看向身旁的神鸾卫,颇为不好意思地笑道:“麻烦大人将我送到陈府了。”其实她心里有点儿忐忑,令燕京诸人闻风丧胆的神鸾侍卫竟然来给她赶马车,着实屈尊了。   神鸾侍卫点头,没有异议,指挥使大人叫他们保护十四殿下安全,并未嘱咐将人送到哪里,回宫住又或是去陈府住,他们不会掺和。   东厂宦官与神鸾卫一向不对付,只是不宜在明面上冲突,又因两方目的皆在嬴晏,便心照不宣的分在马车两侧,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护送人去陈府。   若是有人在此,见这番阵仗,一定要惊诧一番,好奇这马车里坐的是哪位贵人。   任凭谁也不会想到,能劳东厂与神鸾卫护送的,竟然是一向默默无闻的十四皇子嬴晏。   肃国公府在皇城,陈府在内城,相隔有一段距离,车轮辘辘,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便到了。   别过神鸾卫,嬴晏同陈文遇入了陈府。   嬴晏住在了次院,屋里点了灯,昏黄的烛火很是柔和,陈文遇不经意问道:“谢昀可有难为你?”   难为倒算不上,只是有些难缠,嬴晏轻轻摇头:“没有。”   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分毫不差的落到陈文遇眼中,他心思微沉,晏晏心里不认为谢昀是坏人,怕是她本身就有意接近谢昀。   若是嬴晏知他心中所想,定要说一声错怪她了,她哪里想得到,谢昀会穿一身同顾与知一模一样的衣衫,这乌龙已经产生,只能顺势就势。   陈文遇转身看她,难得语气严肃:“谢昀生性凉薄狠戾,万不可招惹。”   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嬴晏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好像已经招惹了……   陈文遇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并未将话放在了心上,眉眼间情绪蓦地变得阴阴沉沉,又重复了一遍:“殿下,谢昀不是好人。”   不知为何,嬴晏忽然觉得心里怪怪的,以往从来没见陈文遇特意在她面前提过哪个人,这谢昀有何特别之处?   她忍不住抬了眉眼问道:“陈公公,你与谢昀相识?”   陈文遇神色微僵,又很快地掩去不自然,他双手背在身后,平淡着情绪道:“东厂和神鸾打交道,平日里在御前伺候时,曾见过几面。”   嬴晏“唔”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算不上相识。   “晏晏,”陈文遇忽然喊了一声,他眉眼如常,面不改色地抹黑道,“谢昀此人面相,凶神恶煞,戾气极重。”   “……”凶神恶煞?   嬴晏忍不住笑出了声,其实谢昀长得挺好看的,眉眼精致,骨相俊美。   见她笑得自然,陈文遇心底倏地腾起汹涌嫉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危机感,连着眼底情绪都扭曲了几分,在光线昏暗得屋室内稍显阴谲,偏生嬴晏没注意到。   她敛了笑容,颇为严肃道:“我知道啦,陈公公。”   其实她对危险很敏感,白日里的时候谢昀固然难缠,看她的眼神儿也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赤条条的恶意。   嬴晏以为陈文遇在担心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陈公公,不用担心我,谢昀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陈文遇抿了下唇,知嬴晏一向有自己心思,逼得太狠的反而会让她不适,便神色不显地点头,淡淡一笑:“那便好。”   夜已经深了,陈文遇不好再多留,转身正要离开,嬴晏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住他:“陈公公,我今日的汤药还要喝么?”   陈文遇动作一顿,“少喝一日也无妨。”   嬴晏扬唇笑:“那太好啦。”   陈文遇声音温柔:“夜深了,早点歇息。”说完,他转身离来,带上了门。   *   彼时。   肃国公府,上善院。   谢昀靠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懒散的搭着,另只手里展着一张纸在读,一目十行,里面所书,正是十四皇子嬴晏十六年来身上发生的大事。   “……陈文遇?”   谢昀慢慢从嘴里磨出了三个字,蓦地嗤笑,原来嬴晏同陈文遇不仅交情匪浅,还曾一同住在昭台宫。   他手指在桌上轻敲,若有所思。   此时下首站着一人,身着一身暗色窄袖劲衣,容貌年轻,不大的年纪,约莫十八九岁,是肃国公府养的暗卫,名为陵石。   见此情此景,陵石迟疑道:“二爷,十四皇子可是有问题?”   “是有不少问题。”谢昀勾了下唇角。   陵石大凛,能让二爷认为有问题之人,一定不可小觑,他如临大敌一般,当即问道:“二爷,我们可要现在杀了她?”   “杀了她?”谢昀重复一遍,撩起眼皮瞥了陵石一眼,把信纸按在桌上,无甚在意,“不必管她,一个小可怜而已。”   陵石疑惑,方才不是还说有不少问题吗,只是主子已有决定,他断然不会置喙,低头恭敬应了一声:“是。”心里想着,以后要多多留意这位十四皇子一些。   谢昀抬眼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是明月高悬,正准备安置入睡。   陵石因为方才谢昀所言那句嬴晏有问题,忽然想起了什么,眉眼一凛,提醒道:“二爷,还有一事,先前十四皇子出了肃国公府,在长衣巷碰上了陈文遇,两人并未回宫,而是去了陈府,如今已经在陈府歇下。”   作为跟在谢昀身边多年的暗卫,他是为数不多知道两人过节的人之一。   闻言,谢昀动作一顿,眉眼不自觉沉了几分,她怕是扮男子久了,竟然连住进别的男人府邸都不忌讳。   他勾了抹冷笑,这个蠢东西,真以为陈文遇是个太监就无法对她做什么吗?   “不必管她。”谢昀声音很凉,夹了一点嘲讽。   陵石:“……”难道不是应该怀疑嬴晏和陈文遇有勾结吗?   他没再多想,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下,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谢昀的声音:“回来。”   陵石转身。   谢昀精致的眉眼闪过烦躁,脑海里不断萦绕着凉亭里身影。   “十四皇子来我谢府做客,晚上却去别人的府邸住,不知道还以为我堂堂肃国公府待客不周。”谢昀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满意地哼笑,吩咐道:“去陈府,把人给我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个文名,改成了《权臣他重生了》,感觉这个更顺口一点~ 第12章   陵石奉命离去,上善院重归寂静。   屋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烛灯,飞罩上镂刻的花纹透过烛光,漏下阴影打在谢昀脸颊,半明半昧,他靠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懒洋洋地端着一杯茶在抿。   那个小可怜,估计还要怪他多管闲事呢。   像陈文遇这种幼年便心狠手辣,又心有不甘入宫做了太监,心里早就扭曲成了九转十八弯,她真以为陈文遇能对她有几分真心么?   谢昀嗤笑了下,手中茶杯落桌上,或许连两人相遇,都夹杂了陈文遇的算计在里头,那昭台宫里有什么,陈文遇怎会不知晓。   愈深思心中愈觉烦躁,谢昀神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压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握紧,“咔擦”一声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清晰。   他为什么要关心嬴晏?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梦?   着实荒唐离谱。   ……   彼时,陈府。   嬴晏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是不是因为突然换了住处的原因,她竟然无法入睡。   外面一阵吵闹声响,有整齐的步伐临近。   嬴晏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神色慌张,甚至来不及思索是何人来此,只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尚未入睡,不然按照往日她睡得深沉的习惯,估计连声音都听不见。   穿衣束发描眉,不一会儿,貌美的小姑娘便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郎。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十四殿下。”   嬴晏开门。   迎面的一位十八九岁的男子,容貌周正,身着一身暗色窄袖劲衣,正是陵石。   嬴晏不认识他,打量几息后便别过视线,等抬眼扫过了他身后数名神鸾卫时,她神情诧异了下,谢昀的人?为何深夜来此处?   陵石也在暗暗打量眼前瘦弱少年。   按照常理,这个时辰她应当已经就寝,此时却衣衫完整,容光焕发,他默默记下。   陵石解释道:“十四殿下,我奉二爷之命前来,二爷说外边夜色已深,先前没有考虑殿下夜宿何处,是肃国公府招待不周,故而特命我来请十四殿下回去。”   嬴晏:“……”   这谢昀莫不是脑子有病吧,三更半夜请她回肃国公府住?   嬴晏不好意思,推辞道:“这……夜已深,再叨扰不太好吧?”   陵石无情道:“二爷在等你。”   一时间,嬴晏竟然不知该自己是受宠若惊还是该诚惶诚恐,不知谢昀是临时起意还是另有所图,她觉得,应当是前者吧。   此情此景,纵然给嬴晏十个胆子,她也不敢不去。   嬴晏点头笑道:“谢大人盛情难却,那我便不推辞了。”   陵石侧身:“十四殿下请。”   走了没两步,嬴晏转身看向一旁眉眼阴沉的陈文遇,软声安慰:“陈公公,不必忧心,我且住在肃国公府一晚,明日便回来。”   陈文遇纵然心里不愿,却也拦不住神鸾卫,他强压着心中点点阴霾,温声道:“好。”   “……”怎么说得肃国公府是龙潭虎穴似的?   陵石默默看了一眼陈文遇,也没告辞,直接护着人离开。   陈文遇盯着一众人离去的身影,神色骤然变得阴沉,挥手拂袖间,两扇雕花木门瞬时破裂,摇摇晃晃了几下,砸倒在地上。   他薄唇微动,念了一遍,谢昀,声音里绕着点阴恻恻。   *   肃国公府,上善院。   嬴晏刚到,果然瞧见屋里果然亮着灯,她默了片刻,这谢昀也太奇怪了吧?   深夜入男子房间,似乎不太妥当。   嬴晏迟疑:“我要进去?”   陵石点头:“是。”   嬴晏:“……那好吧。”   屋门推开,里面烛火微弱,光线很暗,许是因为晚上的缘故,好似又冷了一些,嬴晏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往里面走,只见谢昀坐在椅子上,胳膊搭在桌上,撑着额角,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   嬴晏小声道:“谢大人?”   谢昀揉着头痛欲裂的额角,声音沙哑:“过来。”   见他这副模样,嬴晏有些挪不动脚步,她觉得谢昀周身的气息有些不对劲,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她若上前,会不会被他神志不清间打死?   谢昀见人犹豫不动,眼角眉梢间的烦躁更甚,不耐道:“滚过来。”   “……”看来神智还清晰。   嬴晏识趣地没说话,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她吓了一跳,眼前人脸色苍白,唇瓣不见血色,精致的眉眼仿佛在一瞬间脆弱下来。   “你生病了?”嬴晏惊讶。   谢昀阖着的眼眸缓缓睁开,看她。   许是因为意识模糊和光线昏暗的原因,眼前人的容貌逐渐和梦中六角琉璃瓦凉亭的女子重叠。   谢昀脑子有些混沌,仿佛有两股思想在里面搅动,一个个记忆片段闪过,竟然什么都记不住。他蓦地伸手,拽着嬴晏纤细的手臂,将人拉到面前,想要再次看个仔细。   猝不及防间,嬴晏砸到了他肩上,衣衫划过桌上茶壶和茶杯,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捏着她手臂的手劲很大,嬴晏吃痛,眉头紧蹙,然而这些都不及她心底蓦地升起巨大恐惧,谢昀此时的状态很不对劲儿,很是危险。   嬴晏慌乱,什么也顾不得,只挣扎着想要逃离,甚至张口去咬谢昀锢着她的手。   下一刻,她便感觉身上一重,一阵儿天旋地转间,两人一起往后倒去,嬴晏下意识的伸了另只手护住后脑勺,还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谢昀突然失去意识,压在她身上。   一瞬间,屋室重归寂静。   缓了一会儿,嬴晏终于回神,两人贴的太近了,此时他脸颊擦在她脖颈处,即便不是暧昧缭绕的气氛,依旧足以让人面红耳赤,她耳尖不自然地红了红。   嬴晏小声唤他:“谢昀?”   回应她的是一片寂静。   嬴晏心底腾起不好的预感,推了推他肩膀,“谢大人?”   还是没有反应,若不是呼吸如常,几乎要怀疑他性命有虞。   嬴晏隐隐着急,小心翼翼伸手,拍了拍他脸蛋,“二爷?”   “……没死。”   谢昀终于搭腔,声音沙哑得不像话,脑海里记忆纷杂冲撞,让他一时无法动弹起身。   嬴晏松了一口气,说:“可要吩咐人去请大夫?”像谢昀这般身份地位的人,身体若是有恙,怕是会掀起不小波澜,得小心为上。   见他没说话,嬴晏估计着,此时谢昀的身体怕是真的出了些问题。   被人压着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嬴晏试探道:“那我扶大人先起来?”   谢昀双眼阖着,睫毛微颤,好不容刚缓了一点精神,便感受到身下人作祟乱动,他哑着声音,不耐道:“别动。”   “……”   嬴晏倒真的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动。   过了许久,嬴晏终于忍不住,再次小声道:“谢大人,你好一些了吗?”   “……”   嬴晏:“谢大人?”   谢昀撑着地板,起身,脊背靠在了身后的桌腿上,双目紧闭。   嬴晏瞧见他惨白面色,犹豫着又问:“可要唤人来?”   谢昀声音喑哑:“不必。”   既然如此,嬴晏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想必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更为清楚,她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惋惜,这般前途似锦的人,竟然身体不好。   屋室重新陷入寂静,望着眼前男人,嬴晏有些无措,又不敢冒然离开,直到瞧见人微皱的俊眉松了松,她再次开口问道:“大人,我先出……”   这一回,谢昀睁开了眼,如墨的眼眸沉寂锐利,卷着若无若无杀意,铺天盖地的恐怖与黑暗迎面而来,嬴晏尚未说完的话顿时吞回嗓子。   嬴晏细腿颤着往后退,咽了口唾沫,“我不是故意吵你的……”   熟悉而稚嫩的面容,是十五六岁时的嬴晏。   谢昀轻皱眉头,敛了杀意,没说话。他别过头,幽沉的黑眸快速地扫过周围,这是肃国公府的上善院。   他伸指揉捏两下额角,缓解了几分疲倦。   半响,谢昀将目光重新挪到嬴晏身上。   她此时一身男装,白皙的小脸莹润,一双桃花眼潋滟朦胧,神情戒备而紧张。   倒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嬴晏死后,他在数千个日夜里辗转反侧难眠,心有不甘。自入了神鸾卫,他手染鲜血,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却独独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   可眼前这个女人,只义无反顾的陪在陈文遇身边。   那时一晃数年,两人已经许久没见过,久到他几乎要记不清嬴晏这个人,不想六角琉璃瓦凉亭再见,便是生离死别。   之后又是一晃八年,嬴晏的容貌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   清晰到他不甘、不满、心里生愧,也生怨。   谢昀从来没想过,这种情绪有朝一日,会出现在他身上,紧紧攫住他的心脏,痛而难捱。   因果难断,轮回难往,所以,他从地狱回来了。   谢昀嗤了下,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嬴晏。   嬴晏不明所以,呼吸微紧。   谢昀也没在意自己还坐在地上,两条腿松散的撑着,嗓音微凉,“现在是哪一天?”   嬴晏眨了下眼,不解他为何这么问,却也如实回答,“三月十九。”她顿了顿,想着已经过了子时,又道:“三月二十。”   随着话音落下,谢昀倏地想起,上次他有意识,是在三月十二,云州。   是了,这一世因为他下了命令,提前从云州回来,在闻喜宴上更早的遇见了嬴晏。   但是相遇的过程似乎不太美妙。   两世记忆终于相叠,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谢昀嘴角微微下沉,心情不太美好,不过想到如今嬴晏还活着,这么一个俏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他又觉得心中阴霾散去。   谢昀扯着嘴角笑了下,心情颇好,朝嬴晏招手:“晏晏,过来。”   嬴晏神情惊愕,怔了许久没动,他喊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第 一 章前世六角琉璃瓦凉亭女主身死那一段删掉了,因为觉得女主视角的男主重生文,加那一段有点奇怪。等全文完结了,再免费放出哈。   ——————   谢昀:秋后算账   嬴晏:?这个人有点奇怪。   ————————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瓶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3章   嬴晏觉得谢昀不是在叫她,更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想着他两次将她拉扯到面前,盯着面容细看,她愈发觉得自己猜中了七八分。   他此时应当神志不清。   嬴晏天生对危险敏感,不自觉抬腿想要后退。   见此,谢昀唇角的笑容渐冷,一腔欢喜仿佛被三冬寒天的大雪覆灭,凉彻心扉。   差点忘了,如今两人还不熟悉。   前生今生犹如一道天堑,横贯在两人之间,她什么都不记得。   谢昀垂下眼睫,盖住了滔天怒气翻涌,昏暗的屋室内,他勾了勾唇角,很快便释然,他记得就行了。   不管前世如何,今生她既然招惹上了他,还想离开?   “……”好可怕。   嬴晏下意识地逃离,趁其还没注意,动作幅度极小地移动,她本就站得离门近,只消几步,便可夺门而出。   身后谢昀的声音幽凉危险,“这是去哪儿,要我三叩九拜请你过来么?”   嬴晏动作一僵,心里权衡利弊后,转身,挪步上前。   只是谢昀还坐在地上,她也不好站着,显得居高临下,便缓缓蹲下。   这种感觉有点古怪。   还没等嬴晏琢磨要说些什么,便瞧见谢昀朝她伸出了手,她下意识往后,跌坐在地,声音磕巴道:“谢、谢大人……”   谢昀不耐,直接将人拽到了一旁坐下,冰凉的手指捧着人下巴转了过来,捏上她脸蛋。   嬴晏震惊,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回神儿之后,垂了眼眸去看他,隐隐觉得谢昀神色奇怪。   他此时神色动作,仿佛是在摸什么珍视的东西。   珍视?   嬴晏强压着将他的手拍掉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气,镇定说:“谢大人,你我虽然同为男子,但如此亲密,也……不妥当。”   “不妥当?”   谢昀动作停下,笑得阴森森:“夜宿太监府邸就妥当了?”   “……”嬴晏忍不住看他一眼,他这是何意?   只可惜谢昀眼底的光色黑而浓,仿佛绕了一层雾,叫人看不清晰。   难道他请她过来住是因为她住到了陈府?   这似乎不难理解,神鸾卫与东厂向来不对付,而东厂又把持在司礼监太监手下,如今谢昀身任指挥使,看陈文遇不顺眼也正常。   嬴晏想了想,如实解释道:“谢大人有所不知,陈公公在调任司礼监之前,曾在昭台宫当值数年,与我交情匪浅。”   谢昀轻笑夹讽,看向她的神色怜悯。   夜里难眠时,他曾无数次嗤嘲回想,嬴晏是不是自作自受,但凡她对陈文遇有一点戒心,就如她对他一般忌惮,至少不会落得一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归咎两个字,活该。   明明是眼前人的愚蠢,耿耿于怀念了半生的人却是他。   那些深埋在心底、压抑了数十年、自以为已经平息的不满和不甘,在重新听到嬴晏说起陈文遇的这一刻,瞬时填满了胸腔。   谢昀眉眼烦躁,起身不再看她,冷声道:“出去。”   见他神情,嬴晏若有所思,看来谢昀的确讨厌司礼监的太监。不过此情此景,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应声道:“那嬴晏便不叨扰大人休息了。”说完快步离去。   就这么迫不及待地离开他?   谢昀心里不舒坦,眉眼沉了又沉,转身喊她:“回来。”   “……”这是什么神经病。   嬴晏纵然好脾性,心里也生了不耐,转了身子没动,忍不住刺了一句:“夜色已深,大人身体有恙,还是早点休息吧,免得病情加重。”   他身体有恙?病情加重?   谢昀冷笑,这张尖牙利口倒是没什么变化,寂寂屋室内,只听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既然知道本座身体有恙,还不留下来侍疾?”   嬴晏懊恼,方才自己为何要多此一嘴。   先前谢昀昏倒在地,面色那般脆弱苍白,都不肯叫人进屋,便可知他身体有恙是一个大秘密,估计她方才气急所言,落在谢昀耳中,没准以为她在威胁他。   嬴晏当即表忠心,举了四指发誓道:“谢大人,今夜发生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再有第三人知晓,若是嬴晏泄露第三人,当天公降怒,五雷劈顶。”   “……”   谢昀眼角抽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怕是误会了,不过他也懒得解释,反而饶有兴趣,似笑非笑道:“我不信天。”   闻言,嬴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神色后悔莫及,她真的错了,为何要胆大包天去招惹谢昀,何止是难缠,简直性格古怪的要命。   嬴晏尽量声色平静:“谢大人身体还有哪里不适?”   谢昀没答,纠正道:“喊二爷。”   嬴晏迟疑了一瞬,十分不解谢昀为何要纠正这个称呼。   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想着白日里,他嫌弃她喊“二爷”二字声音难听时的神色,心里很快明悟,他果然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男人?女人?   嬴晏不在意,也不觉有甚,反而心里稍喜,这是不是意味谢昀会对她会有几分不同寻常?无论这份不同寻常来自哪里,都无妨,只要谢昀在意,那有朝一日她身份暴露,他便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想通,堵在嬴晏嗓眼的气瞬时就顺了。   她弯了笑,利落改口:“二爷身体还有哪里不适?可需要煎煮汤药?”   “不用。”   谢昀瞥了她一眼,直到看见她唇角笑容时,原本不痛快的神色稍缓,伸手指了指里面床榻,“你睡睡那。”   嬴晏神情僵硬:“我?”   谢昀凉飕飕看她:“嫌弃?”   “不是,不是,”嬴晏连忙解释,“我是外来之客,却夜宿主人屋室,着实不合礼节。”   在来肃国公府之前,她便做好了打算,准备合衣而眠,但万万没想到,要宿在谢昀的屋子。   “上善院没有其他床。”谢昀难得开了尊口解释。   他嫌人多杂吵,平素上善院只有他一人居住,只有白日时会有丫鬟小厮前来打扫,故而整个院落只有主屋里有床榻,其余都变成了库房,堆放各种珍奇异宝。   嬴晏神色震惊,那他干嘛派人请她来肃国公府住?她忽然觉得,谢昀种种行为,不能按照常理来思忖,匪夷所思至极。   她沉默半响,缓缓将视线挪到屏风隔着的那张小榻上。   谢昀留意到她的视线,觉得眼前人不识好歹至极,他好心把床榻让给她,竟然还拒绝?   谢昀冷笑了下,“你若不愿,便睡地上。”   嬴晏:“……”   她低头瞧了一眼冰凉地板,又感受着屋子里凉飕飕的冷意,也没再纠结,她真挚笑道:“多谢二爷好意。”   说完,嬴晏便走到床边坐下,一碰到床铺,便发现其中玄机,床是暖的?   她神色惊讶,抬头看向谢昀,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出去,睡在了外面的小榻上。   “……”   嬴晏忽然觉得心里愧疚,她一个客人占据了大床,主人却在外面睡小榻?不过很快她便释然,又觉得理所当然。谁让谢昀行事诡异,让人三更半夜把她从陈府带过来,合该如此。   嬴晏盯了眼足上穿着的加厚底的乌色长靴,又看了看身后的干净的月白色床铺,犹豫片刻后,踢了靴子上床。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已至夤夜。   不知为何,嬴晏躺在床上,头脑清醒,久久无法入眠,心中逐渐涌起不知名的烦躁,无法压下,她翻了好几次身,却愈来愈烦躁。   果然是因为骤然换了住处的原因么?   在嬴晏第八次翻身的时候,隔着屏风传来一道幽凉声音,夹杂着一丝不耐:“你翻来覆去做什么?”   谢昀眠浅,夜里一点动静便能惊扰他。   嬴晏沉默一会,“我睡不着。”   睡不着?   谢昀眼角眉梢间涌上阴鸷情绪,合着住在陈府就睡得着,睡在他这里便无法安睡了?   他起身,绕过屏风朝里面走。   嬴晏听见声音,腾的一下坐了起来,慌慌张张去穿长靴。   刚穿至一半,谢昀已经走到跟前,伸指捏住了她下巴,迫视人仰头,精致的眉眼间有浓浓的讽刺之意:“住在我这里可是委屈你了,竟这般不愿?”   或许是久久无法入睡的烦躁,嬴晏一时冲动,“啪”的一声拍开了他的手。   谢昀猝不及防,他盯着手背,幽黑的眸子危险半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六点太匆忙了。   明天开始更新时间改成晚上九点~   ——————————————   感谢一只锦还有一位没有名字的小可爱送出的营养液。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4章   拍下去的一瞬,嬴晏立刻清醒了,神情懊恼而悔,眼前这位爷可不是吃亏的性子,被人这么明晃晃的打一下,怕是得报复回来。   谢昀不意外,她看似性子软,但骨子里倔得很,时不时抬着她那幼猫似的爪子挠一下,足以让人鲜血淋漓的痛上好几日。   谢昀扯了下唇角,阴森森笑:“你倒是脾气不小。”   好在屋内一片黑暗,她瞧不清他脸上神色,心里紧张稍缓。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软声道歉:“原来是二爷,是我魔障,打错人了。”   “打错人?”谢昀讽她,“屋里还有第三人么?还是十四殿下在癔症?”   说完,谢昀微微俯身,冰凉指腹压上她唇,摩挲:“这张嘴真是满口胡言呢。”   嬴晏呼吸一窒。   谢昀眼角冷光浮动:“说话。”   嬴晏微垂眼眸,看着压在唇上的手指,咬牙切齿,这样叫她如何说话?如此想着,差一点想要张口咬他,心里甚至有些恶意地想,咬断了才好。   谢昀没错过她神色,轻笑,指腹在她唇上慢慢描绘,懒洋洋道:“想咬么?”   “……”这人莫不是专窥人心思的精怪?   嬴晏抿了下唇,忍下冲动,大着胆子,轻轻拉下他手指:“二爷说笑了。”   “口是心非。”谢昀冷哼。   “嬴晏不敢。”嬴晏笑得温软,“这般漂亮的手指,咬了可惜了。”剁了才好。   一边说着,嬴晏细白的手指撑着床褥往后退。   两人离得太近,这个距离让她觉得危险。   殊不知,谢昀夜视能力极好,将她的动作和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秀美的女子神色怯怯往后躲,朦胧得眼眸透着一层水光,双腿搭在床沿,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隐约可见轮廓。   即便男装,也担得起美□□人四字。   然而谢昀脑子里萦绕的却是,她在陈府也是如此么?愈是如此想,他心中怒气愈盛。倒是忘了,两人已经相识四年,还在昭台宫一同住过三年。   谢昀冷笑,上一世嬴晏死后,他将陈文遇千刀万剐已是他仁慈,若非有不得已的原因,何至于留他活那么久,重来一遭,当然是要将他再杀一遍了。   谢昀深长睫羽垂下,盖住了凉如刀的眼神。   “我这床榻是比不得陈府舒适么?竟叫十四殿下这般辗转难眠。”谢昀声音凉凉,夹着浓浓的郁气。   嬴晏虽然瞧不清他神色,却也能分辨他声音。   她心里沉默了一瞬,这是哪儿跟哪儿?这位爷难不成以为自己嫌弃他这里了?   这个想法一出,嬴晏心里顿觉不太妙。   “二爷这里的床榻软和舒适,天下在找不到第二个这般舒适的了。”嬴晏先夸,然后解释,“只是骤然换了住处,夜里难眠,深夜惊扰二爷,是我的不是。”   谢昀神色稍霁。   嬴晏又道:“二爷放心,我一定不会再弄出声响。”   谢昀冷哼一声,这才满意,转身走了出去。   嬴晏松了一口气,重新躺回床榻,这一次,她不敢再动,安安静静地躺着。   直到天色将明时,方才觉得眼皮子发困,小憩了一会儿,却也睡得异常不安,脑子昏昏沉沉。   ……   等嬴晏再惊醒时,已经天色大亮。   她匆匆起床往外走时,外面小榻已经冰凉,谢昀身影不见。   嬴晏诧异,人呢?   嬴晏很快明悟,谢昀如今手里握着一卫一军,事务繁忙,应当早早便走了,令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喊她起床?这倒是不太符合谢昀捉弄人的性子。   不过嬴晏也再没深想,整了整衣衫,便走了出去。   外面有陵石候着,说奉二爷之命,送她回宫。   走了两步,嬴晏忽然想起,还有读书一事。   嬴晏问:“二爷可有说读书之事?”   陵石摇头:“未曾。”   嬴晏松了一口气,或许昨日谢昀只是一时兴起,说来吓她,转头便忘了。   出了肃国公府,想起昨夜和陈文遇所说,嬴晏想先去一趟陈府,却不想被陵石面无表情的拦住:“十四殿下,二爷说了,要送你回宫。”   “……”   嬴晏无法,只能放弃,反正在宫里她也能遇见陈文遇,不急这一时。   她笑笑:“那有劳陵石大人了。”   *   正如嬴晏所想,谢昀的确事务繁忙。   金羽军兵权刚交至他手中,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傍晚时,谢昀离开北衙。   神鸾卫副指挥使从阳在外面恭候已久,见人出来,他立刻上前,低声道:“大人,古罗陈家近日又遣了探子来燕京,四处打听陈昭下落,还有一批人潜伏在谢府周围,可要捕回北镇抚司问审?”   谢昀眼底闪过厌烦,薄唇轻动,“直接杀了。”   “是。”   从阳又问:“尸身如何处理?”   谢昀手指拨弄着刀柄,唇角勾了一抹瘆人轻笑:“砍下的脑袋千里快马送回古罗,挂在陈镜床头,一天晚上挂一颗,务必保证血液新鲜。”   “是。”从阳应声。   ……   肃国公府。   谢昀刚入大门,陵石匆匆前来:“二爷,国公爷有请。”   “父亲可有说何事?”谢昀问。   陵石道:“国公爷准备三日后与夫人离京,前往雾枝山拜访陆神医。”   谢昀闻言,眸光忽地飘远,顿了许久没说话,自重生以来,他还没有去见过母亲。   只是有些选择,即便重来一遭,他依旧不会改变想法。   比如陈文遇,他还是要再杀一遍,即便神佛也拦不住。   半响,谢昀颔首:“知道了。”   他解下腰间长剑,抛给陵石,大步朝木桃居走去,走了没几步,他又折返上善院,脚尖轻点,纵身轻飞如燕。   等再出来,谢昀已经脱了肃杀黑衣,换了一身雾青色长袍,敛了几分煞气,衬得君子俊美如玉。   木桃居。   这是肃国公与其夫人陈氏居住的院落。   谢昀到的时候,一位约莫四十四五岁的男人正坐在小桌旁煮茶,眼角眉头依稀可见皱纹,但容貌依然俊朗,脊背挺拔,不显老态,正是肃国公谢山如。   下首坐着一位二十二三岁的男子,身着霜白色织锦春衫,容貌与谢昀像了五六成。   年轻男子温润一笑:“二弟。”   说话之人是肃国公世子谢时,他虽与谢昀双生,但容貌差了许多,谢时更似其母陈氏,而谢昀则更似其父谢山如,就连二人的脾性,都天差地别。   人人皆知,肃国公世子谢时,玉树临风,谦谦君子若孤松,有逸群之才。   谢昀喊人:“父亲,大哥。”   谢山如颔首:“坐。”   等两人坐好,谢山如沉静着开口:“可知为父叫你们二人前来何事?”   谢时点头。   谢昀嗓音淡淡:“听陵石说了。”   谢山如叹了口气:“为父打算带你们母亲去雾枝山一带住一段时间,请陆神医为其调养身体。”   谢昀沉默,母亲这是心病,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谢时皱眉:“母亲身体怎么了?”   “无碍。” 谢山如摇头,解释道:“你们母亲近来忧思甚重,夜间噩梦缠身,为父听闻雾枝山一带风景秀美,想来去哪里开阔开阔心神也好。”   谢时:“儿子知道了。”   谢山如道:“陛下身体每况愈下,为父观其心思,怕是对太子嬴启心有不满,近来燕京形势恐怕有变,为父不再燕京,你们二人可要万事小心,切记莽撞。”   谢山如一边说,手上动作也没停,氤氲的茶香弥漫屋室,他推了两杯茶到二子面前。   谢昀面前那杯,加了两片薄荷叶。   次子爱片茶,还喜欢薄荷,他一直都记得。   谢时端起茶杯,淡声道:“五皇子已死,八皇子被贬,十皇子顽劣,十四皇子怯懦,十六皇子狭隘,除此之外几子,不是年纪小不堪大任,便是外家势强,如今陛下能仪仗的,只有一个六皇子嬴启而已。”   若是嬴承毅能再活个□□年,或许还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君主来,只是熙朝如今已经风雨飘摇,仅仅一个平庸的守国之君,怕是守不住这偌大江山。除非,再来有一个明宣太子那般的人出世。   谢昀懒洋洋抿了口茶汤,无声嗤笑,如今情况,还不是嬴承毅自作自受。   谢山如神色平静,笑着摇头:“江山变换,朝代更迭,自由命数。”   这话说得已经很是直白。   这龙椅上坐着的是谁,姓甚,谢家并不关心,作为历经两朝,绵延了数百年的老世族,自有其生存之道。无论是前朝赵越一族又或是今代嬴熙一脉,他们谢家皆可辅佐。   谢时点头:“儿子明白。”   谢山如神色满意,嘬了一口清茶,将目光缓缓挪向谢昀:“昀儿,为父知道你一向有自己的心思,也不想阻拦于你,但切记,凡事留三分余地,有转圜之机,不可将自己逼上绝路。”   次子生性狠决,手腕强硬,凡是看两面,握着嗜血刀尖走,伤人甚锋,伤己也利。   谢昀淡笑:“儿子心里有数。”   男儿立于天地,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于他而言,不过是把上辈子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罢了,虽然有点儿无趣厌烦,但也无妨,毕竟这一世还有嬴晏在,这么一个有趣儿的人陪在他身边,倒也解了烦闷。   何况明宣太子嬴柏还活着。   上辈子嬴晏死前所托,便是请他去寻她三哥,不负她所期,的确叫他寻到了。   世人皆以为明宣太子八年前去云州治理水患,被洪水冲走,尸骨无存,但这等天灾,不乏有福大命大之人能侥幸活下来,这嬴柏,正是福大命大。   早在十多日以前,他第一次恢复前世记忆时,便吩咐了一拨人留在云州,探查嬴柏下落。   这个帝国早就从根处开始烂了,他没耐心再为其刮骨去毒,伐筋洗髓一遍。   谢昀勾了勾唇角,这些个烂摊子交给嬴柏好了。   ……   父子三人谈了许久,直到太阳西落,绮丽的灿灿晚霞映照了半边天际。   谢时先行离去,去看母亲陈氏,而谢昀则被父亲留下。   谢山如语重心长宽慰道:“昀儿,你母亲不见你,是因为心里有心结,难以跨迈,并非怪你,你不要怨你母……”   “我知道。”谢昀打断,唇角的笑容收敛,精致的眉眼间神色淡淡,“我从未怪过母亲。”   谢山如淡笑,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次子,心里深觉愧疚。   谢昀七岁起便去了雾枝山拜师学艺,他们父子二人每年能见面的次数亦是屈指可数,十年学成归来,一家人团聚不过一年,他便带兵远征邑国,一去三载余。   比起长子谢时承继先祖家业而言,次子谢昀身上所有荣耀,皆是他一刀一剑,浴血拼命而来。   谢山如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谢昀肩膀。   “有子如此,为父甚慰。”   ……   隔着木桃居的雕花轩窗往外看,晚霞从灿人的黄,一点点变成了艳人的红,直到透过窗棂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夜幕终于降临。   谢昀回了上善院。   一进屋,便瞧见偌大的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人气。   明明已经孤寂了数十年,早就该习惯,谢昀心底蓦地生出一抹戾气,不胜厌烦。   “嬴晏呢?”谢昀神色不善,幽凉凉问:“怎么没过来读书?”   读书?   陵石回想,禀道:“十四殿下晨时曾问属下一次二爷可有提及读书一事,那时属下回答未曾,或许十四殿下以为二爷忘了。”   “以为忘了?”谢昀冷笑,勾了一个不太妙的表情,“本座忘了她便不能记得么?”   陵石沉默:“……二爷所言甚是。”   谢昀拂袖冷哼:“去,把人给我请过来。”   陵石恭敬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满级重来,生活无趣。   诸人:???   谢昀:还好还有嬴晏。   ——————————————————   感谢夜川星语、如此走过三十年还有一位没有名字的小可爱送出的营养液。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5章   嬴晏正在昭台宫煎药。   太阳已经西落,但天色尚未暗下,小厨房里没有点灯,有些昏暗。   她捏着两侧小耳,将药渣过滤,倒入碗里,瓷白小碗与漆黑的药汁相映,熟悉的药香钻入胸腔,一如既往苦涩。   嬴晏轻轻吹凉,拧眉一饮而尽。   刚出了小厨房,便瞧见一女官迎面走来,瞧她衣着,品阶还不低。   女官走到嬴晏面前,朝她行礼:“奴婢素秋,见过十四殿下。”   嬴晏诧异了下,昭台宫鲜有女官前来,偶尔能见着人烟,也是宦官。   “姑姑来此何事?”   素秋道:“方才肃国公府往宫里递了折子,说是想请十四殿下前去府邸一相聚,奴婢前来知会殿下一声。”   随着她话音落下,嬴晏暗道不好,原本还心存侥幸,此时却心凉如水,估计是谢昀那厮想起了读书之事。   想他难缠古怪的性子,嬴晏默了半晌。   而且她刚刚喝完药,按照往日习惯,一会儿应当睡了。   可是她若不去,谢昀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嬴晏心里纠结,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走一遭。   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废物皇子,于谢昀而言,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   若能与谢昀相处融洽,能建立起生死金坚的交情最好。   再言之,她一人闲在昭台宫,也是无聊,去一趟肃国公府,全当是解闷了。   如此想通,嬴晏自我安慰,点头道:“有劳素秋姑姑了。”   素秋福了一礼,“殿下折煞奴婢。”   出宫之前,嬴晏换了一身稍厚的衣衫,只因谢昀所居的屋子里寒气逼人,若是穿得薄,怕是容易着凉。   嬴晏到的时候,上善院安静不见人烟。   陵石将她引至正厅。   嬴晏看了四下一圈,没瞧见谢昀身影,正想问陵石,人在何处,却发现陵石也不见了。   “……”   有凉风穿堂而过,卷着淡淡薄荷香,十分醒神,将原本涌上心头的昏昏欲睡吹散了几许。   嬴晏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无意间一抬头,瞧见房梁上有一道雾青色的身影。   嬴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抄起桌上杯子,抬腕就想朝人影砸去,直到瞥间一双幽凉漆黑的眼眸,动作蓦地一僵。   “怎么,要刺杀我么。”   刺杀?嬴晏差一点又想把手中杯子朝他砸去。   这人怕不是仇家太多,生了癔症吧,她纵然想杀他,也得掂量一番自己几斤几两。   嬴晏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杯子,再仰头时,已经弯了一抹笑。   “二爷怎么坐在上头?嬴晏一时眼花,还以为是歹人在做梁上君子。”   谢昀轻声笑了下,没理会她话外音,而是话锋一转问道:“十四殿下好大的架子,是把本座的话当作耳旁风么?让你酉时过来读书,迟了半个时辰不说,还得派人去请你才肯姗姗来迟。”   “……”   嬴晏从善如流,此时这么仰头看他,脖子酸,当即顺势低头认错:“是嬴晏不是,让二爷久等了,二爷想要听何书?”   谢昀看穿了她心思,目光落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凝了半晌。   须臾,他冷嗤一声,言简意赅道:“上来。”   嬴晏震惊,上去?她怎么上去?手脚并用爬上去吗?   “哦忘了,你不会轻功。”他自顾自道。   谢昀下来,揽住她腰身,片刻功夫再回神儿,两人已经坐到了房梁上。   “……”这是什么诡异的癖好。   幸亏她不恐高,不然此时怕是得吓得脸色惨白。   只是被人揽着腰肢,嬴晏觉得心里怪怪的,即便是两个男子,如此亲密也不妥当吧?   好在谢昀很快松开。   却不想下一刻,谢昀便拉起她纤细手腕,一副要把脉的模样。   嬴晏神色大惊,想把手腕往外拽,男子与女子脉搏不同,他若号脉,身份暴露无遗。   谢昀不松手,掀起眼皮睨她,“不愿意?”   方才从父亲处回来,提及母亲身体,他便想起了嬴晏,想起昨夜嬴晏辗转难眠,又想起上一世两人见的最后一面时,她苍白消瘦的模样,像是久病成疾。   他已经许多年不碰医,有此殊荣者不过嬴晏一人,好心给诊脉,她还不领情?   嬴晏默了默,她的确不愿意。   她女扮男装一事,牵扯甚广,在不能保证谢昀会救她一命之前,不敢轻易暴露身份。   至于以后身份暴露时,谢昀会不会因她骗他而震怒,只能以后再言了。   身负女扮男装之罪,遮掩骗人,也非她所愿。   谢昀看出她心中所担忧,正要嗤嘲一句蠢东西,只听嬴晏先他一步说话。   她面上一副神色难于启齿的模样,小声道:“二爷,我身子有异,脉象不准。”   谢昀挑了下眉,似笑非笑:“是么?”   他嘴上虽是在说,心里却已静下,感受着手中脉象。   不浮不沉,和缓有力,身子的确康健。谢昀安心。   “……是。”   嬴晏点头,语气艰难道:“若是二爷把脉,可能会有异常之感。”   谢昀松了手腕,好整以暇问:“有何异常之感?”   静悄的屋室内,嬴晏一颗心怦怦直跳,紧张的不得了。   人在紧张时,总是容易自作聪明,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便想,只要谢昀不伸手扒下她衣服,纵然怀疑,那也没有办法。   许是这两日谢昀并未对她表现出赤条条杀意,除了让嬴晏觉得此人有些难缠外,心神稍稍松懈。   故而她忘了,眼前人这个男人,别说是怀疑,即便是无中生有,也能硬生生叫她男变女,女变男。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镇定自若极了:“我脉象可能时男似女。”   “哦?这倒是稀奇。”   谢昀饶有兴趣地支起了下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听她编。   见谢昀脸上神色似乎好奇大过怀疑,嬴晏心底稍稍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谢昀懒洋洋又问:“这是何故,可有说法?”   说法?   嬴晏沉默半晌,有道是谎言不禁说,一说便是漏洞百出,得用谎言继续圆。   嬴晏硬着头皮开始编,越编越上道,仿佛和真的似的,“因为……我是天阉。”   谢昀:”……“   他没想到她竟然编出如此荒唐缘由。   嬴晏心里羞窘,卷翘的眼睫微颤,盖住闪躲的眼神,“二爷,可莫要嘲笑我。”   谢昀垂眸,眼前人这张白皙莹润的脸蛋娇柔,纤软的身躯仿佛一折就断,怎么看怎么一副温柔无辜样,偏生一张小嘴胡言乱语至极。   他“啧”了一声,十分配合地怜悯道:“真可怜。”   嬴晏脸色滚烫,好在夜幕已经降临,遮住了她神色异样。   也趁这个机会,她手腕脱开他的钳制,又往旁边挪了挪,将俩人拉到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   谢昀瞧她动作,心底蓦地升起一抹戾气。   偏生嬴晏无所察觉,做戏做了个全套,善解人意地宽慰:“二爷,你不必怜悯我,人各有命,你瞧皇宫里那么多去势的宦官,皆同我一样身体残缺,如此想想,心里便好受了。”   “……”   谢昀眼角抽了一下,随即舒展了一个笑容,也没再纠结她躲不躲远。   他燃着几抹兴味,故意道:“我还没见过天阉什么样呢,过来,让我瞧瞧。”   闻言,嬴晏震惊抬头,一脸不可置地看着他。   好歹是堂堂肃国公府二公子、神鸾卫指挥使,怎地这般不要脸?   她忍不住拽紧衣领,生怕人下一刻就来扒她衣服,心思微紧,小心翼翼往后挪,离他又远些。   谢昀嘴角下垂,神色晦暗不明。   他不喜欢她对他如此警惕小心。   谢昀勾扯了稍显一个恶意的笑容,幽凉凉道:“既然殿下不愿让我瞧,那就在上面坐着吧。”   说完,谢昀一挥袖,衣衫翩跹间,便落在了地上。   被留在房梁上的嬴晏:“……”   嬴晏将目光挪向柱子,思索顺着柱子爬下去的可能性。   下面的谢昀瞧见她丝毫没有求他相助的模样,心里顿时又阴霾了几分,若是陈文遇在此,她怕是早就喊着“陈公公,抱我下去”了吧?   谢昀拂袖冷笑,靠椅坐下。   许久,嬴晏终于将目光挪向谢昀。   她扯着微笑,咬牙切齿道:“二爷,可否带我去下去?”   谢昀不理。   那些深埋在心底数年的不甘与不满再次攀上心头,似要将人吞噬。   嬴晏气结,泥人也有三分脾性,难不成谢昀路迢迢把她喊过来就是为了放在房梁上的?那可真难为他有如此闲情逸致了!   索性红唇一抿,也不再说话,嬴晏小心翼翼挪到一角,抱着一根柱子,稍觉安全。   周围悄无声息,十分寂静,又是黑暗的环境,不消一会儿,嬴晏便不可控制的困意涌上心头,她靠着柱子,竟然昏昏欲睡起来。   感受到上方气息有变,谢昀骤然抬头,睡着了?   他神色讶然,随即心底戾气更甚,咬了下后牙,合着他的床还没有房梁舒适呢?   谢昀冷笑,飞身而上,却见人睡容恬静,神色不自觉一软,他伸手,将人抱了下来,   抱在怀中没几息,谢昀便察觉不对劲了,竟然睡得如此沉。   谢昀眼底掠过一抹暗色,他抱着人,往主屋走去,抬脚轻踢开了门,而后将她放在床上躺好。   所有的一切,嬴晏全然无知,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谢昀拽出她一只胳膊,将袖口稍稍往上卷了卷,指尖搭在纤细的手腕,又细细诊了一遍脉。   ……   第二天,嬴晏醒来的时候,神情茫然,等意识到睡在了谢昀的床上,忙三下两下爬下床榻,下意识地伸手检查衣领,还好,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嬴晏松了一口气,随即微微懊恼,拧着细眉回想,昨日她在房梁上睡着了?   想通了之后,嬴晏往外走。   软榻上正慵懒斜靠着一人,墨发披散,只着中衣,露出半边俊俏脸颊。   嬴晏磕巴:“二爷?”   谢昀撩起眼皮看她,懒洋洋问:“醒了?”   “……”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倏地让嬴晏生出一抹怪异感,两人共处一室,又是这样清晨醒来,怎么仿佛像是……   她不敢多想,只弯了一抹颇为不好意的笑容:“是嬴晏不好,又占了二爷床榻。”   话音落下,嬴晏觉得怪怪,似乎言语不妥当,正思忖着再说些什么,谢昀已然开口打断:“无妨。”   嬴晏默了一瞬,夸道:“二爷大度。”   谢昀指了指桌上已经摆好的粥和小菜,言简意赅:“吃了。”   嬴晏受宠若惊,他不会在里面下毒了吧?随即又摇头,把这个想法晃出脑后,谢昀若想杀她,有无数个法子,何至于要这般卑鄙行事。   “多谢二爷。”嬴晏乖巧坐下,盛了一碗粥。她顿了顿,又问,“二爷不用?”   谢昀正思忖着她身体怎么回事,薄唇不耐:“话多,食不言寝不语不知道么?”   嬴晏:“……”   是她不对,她不该关心这位性情古怪的爷,如此想完,嬴晏低头,抿了一大口白粥,软糯甘甜,十分可口,似乎加了一点薄荷,很是清爽。   许久,谢昀忽然开口:“昭台宫荒凉,我安排了宫人。”   嬴晏一口粥呛到,她紧张抬眼:“二爷,这不合……”   话未说完,瞥间他凉飕飕的眼神,嬴晏将话音吞回,笑道:“多谢二爷好意,嬴晏却之不恭。”   谢昀神色稍霁。   她现在就如被陈文遇圈养的金丝雀,没见过天地,在那一方华美荒凉的牢笼里待得美滋滋。   她需要身边有宫人,不止是隔绝陈文遇,也是来给她引路。   用过膳,谢昀留她读书。   还是一卷话本,讲得神怪志异,诸如狐妖书生之类的,嬴晏微微惊讶,他喜欢听这些么?   她偷偷觑了谢昀神色,只是他阖着眼眸,看不清眼底情绪。   清晨的阳光半洒,在他身上投下稀碎的光芒,倒显得有几分君子如玉。   嬴晏感概,这谢家二公子,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只是这性子么……   嬴晏心里缓缓摇头。   约莫巳时的时候,嬴晏便回了昭台宫。   此时宫里已经候着五位宫人,是从尚宫局那边刚刚调过来。   一位领事的大姑姑,正是昨日见过一面的素秋。除此之外,还有四位十六七岁的宫女。   竟然没有宦官?   一般皇子,鲜有身边跟着如此多女官的,多为宦官近身伺候。   嬴晏默了默,很快明白了谢昀的用意。   怕是因为他和司礼监不对付,而司礼监又掌管着宫内所有宦官,故而谢昀只往她身边安排了女官。   反正她即便想要沉溺美色,怕是身体也不行。   “奴婢素秋,见过十四殿下,”素秋行礼,侧身让出身后四位宫女,一一介绍。   嬴晏颔首:“知道了。”   在她回来之前,昭台宫不仅多了五人,也焕然一新,热闹不少。   嬴晏在担忧之余,更多的是忍不住欢喜,其实她不喜欢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孤独了。   与此同时,她心里还忍不住奇怪,怎么一夜之间,谢昀突然如此关心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西风+10、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9、她是个好姑娘+1送出的营养液。   谢谢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6章   昭台宫。   殿外素秋领着四位宫女洒扫,日头逐渐高升,阳光将屋室照得大亮。   嬴晏坐在椅子上,素白手指支着下巴,逐渐冷静下来。   昨日情景慌张,她又神思困顿,许多事情没来得及细想,如今静下心来,再回想傍晚时在肃国公府发生的事情,嬴晏便觉得她与谢昀间对话,何止是荒唐,简直是破绽百出。   她不禁怀疑,谢昀真的没看出她是女身吗?   嬴晏指尖轻点桌角,或许已经看出,只是饶有兴致陪她做戏而已。   那她应当继续瞒着身份,勾他兴趣?还是应该如实坦白?   嬴晏神色犹豫。   短短几日,谢昀便对她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兴趣,远远在她意料之外。   嬴晏疑惑不解。   难不成仅仅是因为她像极了他心中故人?   如此一想,嬴晏不禁好奇,她与谢昀心中那人,到底有多像?   想了一会儿,嬴晏便没再深思,于她而言,是否为人替身并不重要,只要谢昀愿意做她的靠山,予她庇佑,那便万事大吉。   自三哥与母后死后,这燕京于她而言,早已没有了念想。身负女扮男装之罪,她日日惶恐不安,身心俱疲,曾经也想过假死离开。   只是一无户籍,二无路引,再者本朝民风固然放开,可一弱女子若想孤身立足于世,依旧不易。尤其是貌美女子。若没有一方势力庇佑于她,还不如战战兢兢活在皇城。   故而嬴晏想想之后,便放弃。   她一开始想同顾与知交好,便是这个缘由。   顾与知是朝中重臣,若是愿意替她伪造身份,比寻常人更为容易,且他身后为楚河顾氏,在徐州势力极大。且徐州离燕京很远,没有熟人,她若前去徐州立身,顾氏稍稍帮衬一二,便可护她后半生安稳。   只是如今却阴差阳错搭上了谢昀。   想着谢昀看她的奇怪眼神,嬴晏神色迟疑,他会放她离开燕京么?   *   上善院。   谢昀面前摆着一包摊开的药材,隐隐有药香弥漫,他手里握着一本医书,正在翻看,两世加起来二十几年不碰医,生疏不少。   嬴晏所喝药方,确有调理身子之效,只是这里面多加了一味乌芝草。乌芝草有安眠之效,长年失眠之人,常以乌芝草制安和香,燃熏以安神。   而嬴晏情况,似乎是对其产生了依赖,只是不知程度深浅。   谢昀眉头微皱。   从未有人长年累月服用加了乌芝草的汤药的先例,情况稍显棘手。   谢昀心底忍不住嘲讽,嬴晏这个蠢东西,一连喝了快两年,竟然毫无察觉么?   一旁的陵石看着谢昀神色,心底震惊不已,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对谁如此关心,尤其此人还是一位男子,这嬴晏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二爷,”陵石忍不住问,“为何不直接告知十四殿下要小心陈文遇?”   谢昀翻了一页,淡声说:“自己发现,不是更有意思么?”   嬴晏对他防备之心甚重,怕是说了,她也不信。   陵石怔然,觉得自家主子恶趣味又多了一些,又开口问:“那陈文遇要如何处置?”   闻言,谢昀动作一顿,若非顾及母亲心神,他早就将陈文遇再杀一遍。还有嬴晏,若是陈文遇骤然身死,怕是那个小可怜得哭个昏天黑地,记他一辈子。   记一辈子?谢昀冷笑,妄想。   只是他哪里是大度的人,纵然不要陈文遇性命,也得折磨一番,方觉得解恨。   谢昀压下心底翻涌的杀意,勾了抹轻蔑笑容,“幽州叛军起义,沈将军前去平乱,不是正好缺个监军么?”   听自己主子轻飘飘的语气,陵石瞬间就打了个寒颤。   本朝监军,多为皇帝亲近宦官,陈文遇初得永安帝信任,怕是心底盼之已久,这意味着他离皇权又近了一步。   不过跟了谢昀这么久,陵石知道,陈文遇此去,怕是不能完好无缺的回来了。   ……   傍晚时,嬴晏提前了一刻钟便至肃国公府。   谢昀穿了一件宽松的暗色长袍,一副松散慵懒模样,整个人神情淡淡,眉眼间隐约可见几分疲倦,嬴晏默默觑了一眼,他今日这是去干什么了?   读得依旧是神怪志异,一卷故事尚未读完,嬴晏嗓子已经干得不了,尤其是这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声色不变,十分困难。   谢昀撩起眼皮,似笑非笑:“怎么不读了?”   那眼神儿看得嬴晏浑身一激灵,想着上午所思,嬴晏咬了下唇边,神情犹豫。   “在想二爷嫌我声音难听。”嬴晏试探。   说话间,心如擂鼓,手指紧张捏着。   瞧这神情,十之七八在想着如何应付他。谢昀唇角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她这一颗玲珑心思,怕是全放在了如何防备他上。   “是挺难听。”谢昀懒洋洋道:“一副好嗓子,糟蹋成这样。”   “……”这人嘴巴怎么一点都不会弯弯绕!   嬴晏明悟他话中深意,深呼一口气,问:“二爷是何时看出来的?”   谢昀笑,薄唇轻启:“第一次。”他在师门时,曾学医数年,这男女骨相之异,一眼便看出十之八-九。   嬴晏顿时心生挫败感,女扮男装十六载,虽然知道早有一日会被人发现异常,却不想如此容易就会被人戳穿。   谢昀看出她心中所想,轻嗤:“你以为世上人皆如我这般厉害么?”话音落下,他指尖滑过她脖颈,凉薄的声音缓缓,“你这喉结做的不错,声音伪得也好,寻常人看不出来。”   嬴晏默了一瞬,这人真是何时都不忘夸一下自己。   谢昀手指在她白皙如雪的脖颈上停留,传来细滑柔软的触感,还怦怦怦的心跳声,他精致眉眼间逐渐展了笑,心情颇好。   嬴晏不着痕迹地往旁边坐了坐。   谢昀轻笑,收回手,又道:“素秋五人忠心不二,不必担忧她们会泄露你身上的秘密,这几人,本座既然给了你,那便是你的人,从此之后,她们的荣辱生死,只与你有关。”   嬴晏震惊抬眼,神色有意外,还有些许惶恐,他竟然如此大方?方才所言,不外乎是告诉她,这几人已经不再是他的人,而是真真正正给了她。   嬴晏抿了下唇,没再压低嗓音,声音温软,“二爷为何对我这般照顾?”她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便宜的事情。事出反常必有妖。   “你以为本座乐善好施么?”谢昀瞥她一眼。   闻言,嬴晏反而松了一口气,犹豫道:“二爷想要我做什么?”   “做什么?”   谢昀尾音轻挑,凉凉的一道在嬴晏心上划过浅浅痕迹,他勾唇笑了笑,修长的手指点过她眉心,小可怜,我想要你心甘情愿,心中再无陈文遇。   “还没想好,”谢昀随口道,神色却是意味深长,“日后再言。”   嬴晏怔了下,心中稍感安心,如此利益相换,才是正常。   *   从肃国公府用过晚膳,嬴晏回宫。   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昭台宫里的很多事情,嬴晏不用再亲自动手,诸如煎药这般重要的事情,也交给了名叫云珠的宫女。   浴室内点了数盏铜大灯,照得亮如白昼,热水已经烧好,云桃端着木盘里面放着干净整洁的亵衣,云素端着香茶帕巾香胰香露一类的东西,而云真则端着热水,准备随添。   素秋站在嬴晏身旁,轻声道:“殿下请抬手,奴婢为您脱衣。”   自她八岁以后,已经许久没被人如此伺候过,嬴晏有些不习惯,颇为不好意思道:“素秋姑姑,我自己来便成。”   素秋笑了笑,宽慰道:“殿下不必紧张。”   浴室内热气蒸腾,嬴晏白皙的皮肤上染了点淡淡粉意,愈发娇嫩水灵,一双桃花眼盈盈潋滟,眼睫卷翘,怎么瞧怎么一副惹人怜爱的娇媚样。   素秋不禁感慨,如此美貌婀娜的人,扮作男子着实委屈了好颜色。她缓缓抬手,服侍着嬴晏脱了衣衫,扶其入了浴桶。   身边有宫人伺候,嬴晏的确方便许多,至少不必担心昭台宫突然来人,意外撞破她女身。   净身沐浴之后,云珠端了一碗漆黑的汤药入殿。   云素立在殿门,催道:“殿下已经等了许久,还不快些。”   嬴晏接过瓷碗,正要一饮而尽,一旁素秋突然出声:“殿下,奴婢斗胆一问,殿下所服为何药?”   “是调理身子的。”嬴晏动作停下,娓娓道,“我幼时身体不好,随母后入了冷宫后身体更是多有亏欠,故而常年喝这一味汤药。”   素秋提醒道:“奴婢曾听大夫说过,是药三分毒,纵然是调理身子的汤药,长年累月喝着也不好,奴婢瞧殿下如今气色康健,不若寻了医师,看一看这药方可否停了?”   嬴晏闻言一愣,这药方她喝了快两年,身子康健不少,的确没想过是药三分毒的问题。   停药?她蓦地想起,前些日子陈文遇似乎也同她说过,这药再过一段时间便可停了。   因为男女脉象不同,看诊问药一事她一直小心翼翼。   早些年时,是一位姓刘的年迈太医为她诊脉,母后病逝不久,刘太医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便上书乞骸骨。   如今身边没有信得过的太医,若是想要问诊,她得恢复女装掩了身份去宫外寻大夫。   如此一想,嬴晏下意识地便要去寻陈文遇问上一问,却忽然想起,她已有两日没见过他了。   许是这几日御前忙碌吧。   到底关系自己身体康健,嬴晏不敢等闲视之。若是以往,她或许早就直接去寻陈文遇,如今却又多了一条路可选,不必事事再麻烦陈文遇。   嬴晏在心里打定主意,明日借着去肃国公府读书之机,偷偷恢复女身出府,前去医馆问诊。   想通之后,嬴晏放下了手中药碗,没再喝的意思,浅笑:“素秋姑姑有心了。”   “殿下折煞奴婢。”素秋笑着接过,递给云桃后,便躬身要退下,“夜色已深,殿下还请安置,奴婢在外间守夜,若是殿下需要,唤奴婢一声便成。”   嬴晏颔首:“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表示:想多了,我从来不做无名好人,欠下的都要还。   ——————————   很抱歉昨天请假一天,今天更新提前,明天还是晚九点~   ——————————   感谢Coaxxx 2瓶、芜冬 瓶、她是个好姑娘5瓶送出的营养液。   谢谢小可爱们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7章   夤夜,嬴晏躺在床上,再一次辗转难眠。   忽然间,脑海里划过一个念头。   上一次失眠那晚,她也没有喝药。   嬴晏眼眸闪了闪,神色深思,这般烦躁难眠,是鲜少有的事,她原本以为只是骤然换了住处不适,如今心里又有了另外怀疑。   平日里喝的药不仅调理身子,还有安眠之效,故而每每喝完,她便会昏昏欲睡。   如此想着,嬴晏心底倏地腾起不安,捏着被边的手指微紧。   是突然断药的影响,还是她身体对汤药产生了依赖?   嬴晏心乱如麻,若是前者,她再调养一段时间便是,若是后者,她该如何?陈公公知道么?嬴晏倒没有怀疑陈文遇别有用心,两人朝夕相处数年,他没有害她的理由。   他应当也不知道断药有如此影响吧。   嬴晏压下烦乱心思,心里想着明日去寻大夫瞧一瞧,再去问问陈文遇。   夜色已深,万籁寂静,许是天气逐渐转暖的缘故,窗外逐渐有了微弱的虫鸣声,细微的声音传入在耳中,分外刺耳。   嬴晏睡不着,心里便觉烦躁,翻来覆去翻了几次身,又怔怔坐起,素白的手指撑着额角揉捏,神色稍显痛苦。   外间守夜的素秋听见动静,掀了帘子上前:“殿下,怎么了?”   嬴晏偏头,声音微哑:“无事。”   “殿下可是失眠了?”素秋问道。   嬴晏点了点头。   闻言,素秋挪步上前,坐在床头,嬴晏偏头看她,只听人道:“奴婢少时曾学过按跷之术,殿下若是不嫌弃,不若让奴婢试一试,或许能缓解一二。”   素秋三十来岁的年纪,同宫内许多大姑姑一样,礼节严谨,面容严肃。不过她此时神色温和,一双眼睛温柔如水,令人熨帖安神。   嬴晏浅笑:“辛苦素秋姑姑了。”   素秋的手法很好,力道拿捏得当,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嬴晏便昏昏欲睡。   ……   第二天一早,嬴晏早早便醒了。   刚刚收拾妥当,外面候着的云桃入屋,说是十殿下来了。   嬴宽大大咧咧进屋,一眼便瞧见十四弟身边站着四位宫女,除了一个掌事的大姑姑,其余三个皆是貌美年轻的模样。   方才在外面瞧见一个小宫女他便惊讶,这一次嬴宽直接惊楞的说不出话来。   一般跟在皇子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宦官。   又瞧见嬴晏眼下有淡淡乌青,神色微显疲倦,嬴宽忍不住胡思乱想一番,十四弟年纪小,昨天晚上不会做了那种事情,没有节制吧?   素秋等人行礼:“见过十殿下。”   嬴宽摆摆手,示意起身,想着方才所思,他轻咳一声,神情严肃:“你们先退下,我有话要同十四弟说。”   素秋等人瞧向嬴晏。   嬴晏颔首:“且先退下吧。”   等人一走,嬴宽拉着嬴晏在一旁坐下,明明是少年张扬的年纪,此时却敛了心性,他面容严肃,问道:“十四弟,你身边怎跟着如此多宫女?”   嬴晏眨了眨眼,倒也没疑惑他为何此问,只道:“尚宫局那边如此安排。”   嬴宽眉头微皱,愈发觉得尚宫局那边不像话,十四弟无人教导,正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如此一来,不是引她误入歧途么?   嬴宽语重心长:“十四弟,你虽然已经到了该有通房侍妾的年纪,但是年纪还小,万万不可放纵自己,应以读书习武为主。”   闻言,嬴晏神色开始变得不自然,她知道十哥说的是什么意思,兄弟之间如此说倒也无甚,只是她身为女子,情况便稍显不同。   若是与狐朋狗友说些混话,她或许还能厚颜,胡侃遮掩过去。   只是眼前人是她兄长,说起此等事情,只觉心中怪异窘迫,耳尖微红。   嬴晏垂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小声解释道:“十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嬴宽盯着她微粉羞涩的脸颊,心里惊奇,他这个十四弟一向厚颜,怎么这就害羞了?   他伸手摸了摸鼻尖,回想,也没说什么过分露骨的话吧?   嬴宽疑惑看她一眼,既然十四弟不好意思,他也不好再说,便轻咳一声,又道:“等我去同父皇一说,往你身边调几位宦官,堂堂男儿家,身边跟着如此多宫女,不像话。”   “……”   嬴晏连忙开口:“多谢十哥好意。”她顿了顿,解释道:“调宦官就不必了,昭台宫寂寥,人多反倒是负担,这几位宫女安静心细,我很满意。”   嬴宽没细想,随口说:“减两位宫女便是了。”   嬴晏沉默,她若是敢把谢昀送她的人赶走,怕是这位爷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若是不说出个缘由,怕是依着十哥不依不饶的性子,也不会轻易放弃。   嬴晏硬着头皮,编道:“十哥,我太喜欢宦官,你也知道,宦官们的性子都怪怪的,阴沉沉的模样,我害怕。”   嬴宽一怔,不解问道:“你不是和那个什么叫陈文遇的太监交好?”   嬴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陈公公……”   “和他们不一样啊”七个字尚未说出口,殿外忽然响起素秋的声音:“陈公公。”   嬴晏闻声起身,去开门。   被忘却在身后的嬴宽:“……”方才不是还说害怕宦官?   习武之人,五官敏锐,方才嬴晏所言,纵然隔着窗门,却被陈文遇听了一清二楚。   绯色袖口下下,他修长的手指微微捏紧,周身气势都变得阴郁。   陈文遇抬着阴沉的视线,不显地从素秋五人身上扫过,狭长眼底深处藏了点点杀意。他不喜欢嬴晏身边有很多人,不止是因他来昭台宫不便,更因这些人会分去嬴晏对他的依赖。   他想要嬴晏,只属于他一人。   殿门乍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庞,许是背光的缘故,陈文遇清俊的眉眼稍显阴沉。   嬴晏没在意,软声说:“陈公公怎么一早来了?”   陈文遇敛了情绪,笑道:“这两日忙碌,忘记来陪你。”说话间,他神色稍显歉意。   嬴晏浅浅摇头:“陈公公忙碌,能抽空前来已是很好。”   话落在陈文遇耳中,却是另一番含义,她是一点都不想他么?陈文遇胸口又是一堵,蓦地脑海里又萦绕,这两日嬴晏都在肃国公府上。   身后嬴宽走了出来,想着从凉州回来那日在昭台宫发生的事情,心底那股嚣张傲劲儿又窜出心头。他扬着下巴冷哼一声:“原来是陈公公啊,大清早不在御前伺候,来我十四弟这作甚?”   陈文遇见他,神色又沉黯了几分,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晏晏身边不但惹上了谢昀,有了宫人,还多了一个十皇子嬴宽。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如此放肆?”陈文遇沉着眉眼斥问,一抬眼,仿佛才瞧见来人是谁似的,半眯眼眸细声笑道:“原来是十殿下啊,是咱家眼拙不是。”   阴阳怪气,意有所指,嬴宽怒气冲天,“好你个……”   话还没说完,便被嬴晏伸手捂了嘴,白皙冰凉的小手温软,嬴宽一愣,这是男人家的手么?   陈文遇目光落在她手上,眼底情绪又阴谲了几分。   嬴晏朝陈文遇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转头凶凶瞪了一眼嬴宽,示意他闭嘴。陈文遇能短短两年混到如今的位置,能是好性子么?明晃晃地暗示:你若再口不择言,我可不管你了。   嬴宽不想嬴晏夹在中间难做人,便冷哼一声,敛了怒气。   一时间,昭台宫陷入沉默。   嬴晏本想问问陈文遇关于药方的事情,只是身边人太多,便没好开口问。   ……   等人都走了,嬴晏匆匆出宫,这么一耽搁,时间稍显紧迫。   肃国公府。   嬴晏因为行路很急,气息稍喘,她白皙的脸颊晕着若有若无的桃色,一双桃花眼里水光潋滟,红润的小嘴此时微微张着,可以瞧见洁白贝齿。   谢昀又缓缓下移,落在她束得平坦的胸口,蓦地想起记忆中嬴晏身着大袖衫齐胸长裙的模样,胸口起伏,隐约见沟壑,白皙得恍人眼。   难为她如此辛苦。   谢昀指尖轻敲,如今显然还不是她恢复女身的时机,这其中隐秘往事,永安帝必然会不惜一切要她性命。   嬴晏着急,没留意他神色,十分自然地拿起面前檀木小桌上的书本:“二爷,今日要读哪一卷?”   “不急。”谢昀瞥她一眼,指了指面前茶壶,“喝口水,缓一缓。”   嬴晏笑道:“多谢二爷。”说罢,她抬腕倒了一杯,的确口干,也没秀气,直接饮了半杯。   谢昀幽黑的眸子半眯,落在她被茶杯浸润的朱唇上,那里水嫩嫩,想让人咬上一口。   嬴晏敏锐地感受到了他视线,心间微颤,只觉得十分危险,心里思忖,这位爷怎么了?   半响,嬴晏恍然大悟。   她又倒了一杯茶,递到谢昀面前,软声道:“二爷请用。”   谢昀接过,手指绕着茶杯转了一圈,忽然问:“好喝么?”   嬴晏一愣,很快真挚夸道:“二爷这里的片茶清香浓郁,是我喝过最好喝的。”   “是么?”谢昀轻笑,抿了一口,觉得一般。   不如眼前人唇齿可口。   嬴晏默了默,难不成他还不愿意听别人夸?   谢昀目光流转,盯了清亮的茶汤半响,只觉往日最爱的茶淡而无味,他幽黑的眼眸闪过从未有过的情绪,蓦地振袖抬手,捏着眼前人桃腮拉到面前。   在嬴晏震惊目光的注视下,谢昀低头,咬了上去。   如记忆中一般娇软可口。   谢昀的唇瓣冰凉,带着侵略的意味,尖锐的牙齿磨着,仿佛被什么幽凉的动物舔过一般,周围又是凉意浸衫,一道凉飕飕的寒气便从心底而起。   嬴晏呼吸微紧,下意识反咬了一口,也不知留情,直到血腥味在口中漫延,又猛地伸手,一把将人推开,躲得远远。   谢昀后背撞上榻背,唇角破了皮,有轻微的刺痛感,他舔了舔,是血的味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谢昀不意外,反而因为尝到了记忆中的感觉,心情颇好。   寻常男女间做这种事情,约莫是会叫人脸羞面红,可嬴晏却只觉得气氛诡异,谢昀方才神情动作,更像是品尝一件怀念已久的东西。   不带半点缠绵欲想,只觉无尽冰凉。   谢昀抬眼,懒洋洋笑问:“血甜么?”   彼时嬴晏正皱眉沉思,神色窘迫,倒也无多少旖旎与羞涩,心中更多的是后怕,生怕眼前这位爷一掌风劈下来要了她性命,却不想听到一个如此荒唐的问题。   嬴晏怔然,下意识地抿了下唇角感受,有点咸。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主有点病态那种。   ——————   感谢如此走过30年 5瓶、她是个好姑娘 5瓶、颖砸 2瓶送出的营养液。   谢谢小可爱们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么么哒。 第18章   那一口咬得不轻,淡淡血腥弥漫,让人忍不住饮茶漱口。   嬴晏眉眼闪过懊恼,神色忌惮地觑了一眼谢昀,他为什么会如此问?难不成他还有什么生啖血肉的嗜好?如此一想,遍身生寒。   若说不甜,谢昀这古怪的性子不会让她再尝尝吧?   可是这“甜”之一字,着实说不出口。   嬴晏温软一笑,“二爷说笑了。”   谢昀看出她心中所想,心中嗤了声她这胡思乱想的毛病一点也不改。   喜欢把他想成如此凶神恶煞么?   “人血补身。”谢昀轻扯了下唇角,眼底光色涌动,故意问:“要再尝尝么?”   说着,他起身,迈着长腿缓步走去,直将嬴晏逼到角落,后背撞上半支着的窗子。   只听“哐当”一声,木窗紧闭,退无可退。   “……不尝了吧。”   嬴晏声音艰难,眼睫微颤。   谢昀轻笑,伸指点过她眉心,漫不经心道:“瞧你怕的。”男人居高临下,微凉的嗓音缓缓划过,恶劣至极,“吓你玩儿的。”   嬴晏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禁微恼,微笑道:“二爷莫要再开如此玩笑了,我勉为其难饮血倒是其次,二爷你失血过多就不好了。”   明明是温软的声音,却处处刺人。   谢昀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嬴晏了,半眯了眼眸,望着她熟悉的胆大包天,他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周身的气势也倏而平和,倏而扭曲。   嬴晏呼吸微紧,连忙朝他软软一笑:“二爷,怎么啦?身体哪里不适?”   声音关切极了。   谢昀讨厌硬骨头,更讨厌虚与委蛇,偏生这两样,眼前人都占了全。   上一刻还在硬声刺他,下一刻便能软声讨好。   谢昀冷哼一声,幽凉的目光在她白皙娇柔的面庞上流连,直到瞧见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眸时,顿了一下。   周身起伏危险的气势骤然收敛,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谢昀垂眸,饶有兴致地盯了好一会儿,觉得她如此模样甚美。   他喜欢在嬴晏眼里看到自己。   却不想嬴晏突然垂下眼眸,盖住了一汪秋水,不再看他。   眼前人容貌俊美,眼角眉梢都透着精致,尤其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眸,漆黑惑人。   看多了是要被勾魂的。   嬴晏不敢久看。   谢昀神色不满:“怎么不看我?”   嬴晏乖巧夸道:“二爷容貌俊美,嬴晏不敢直视。”   谢昀嗤笑,“假话。”   嬴晏温声软语:“是真话。”   谢昀:“……”   一口气犹如打在了棉花上,软软的叫人心肝疼,谢昀扯了嘴角,阴森森一笑:“我若是命你看呢?”   嬴晏:“那嬴晏只好却之不恭。”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恰好落在他破了皮的唇角,淡樱色的唇此时被鲜血染红了几分,带着几分诡异之感。   回想方才的触感,嬴晏总算红了脸颊,心里暗暗不甘,怎么没再咬重一点。   谢昀托着她下巴扬起,轻笑着问:“是不是想咬掉我的嘴?”   “……”   嬴晏面前却不显,只掩去心思,“二爷说笑了。”这般欠的嘴巴,缝上才好。   见她模样,男人轻挑了眉尖,心里知道,这小可怜心里不定在怎么骂他。   谢昀“嗯”了一声,声音意外的温和:“下次不能再咬了。”   方才那一下,也算得上是轻薄了,却被谢昀如情人低语般宠溺地坦然说出口,嬴晏顿时觉得周身凉飕飕,他对她的情绪,是不是太不正常了?   嬴晏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他不会是想要她吧?   谢昀的确是想要她。   只是这种情绪还很淡,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男人身上淡淡的冷香萦绕在鼻尖,在冰凉诡异的气氛中逐渐涌出了点暧昧气息。   嬴晏一颗心怦怦直跳,耳尖已是微红。   她深呼吸一口气,强压下不自然,咬牙切齿:“自然不会再有下一次。”   不会再有?   谢昀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心中的压抑十数年的不甘和不满又腾起来了,蓦地转身,凉凉声音传来:“读第七卷 。”   感受到他气息离开,嬴晏身子稍稍一软,而后侧过身,把关上的木窗重新支好,风儿卷过,吹散了她心中隐隐冒尖的奇怪情绪。 第七卷 讲的是酆都御史,阴曹地府。   女子轻软的嗓音在屋室内响起,比外头逐渐升起的春日太阳还暖,恍若和煦春风吹过,足以吹散所有过往阴霾。   谢昀看着她的脸颊,神色莫测。   于他而言,两人是久别重逢,于嬴晏而言,却是重新相识。   要让嬴晏卸下心防,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谢昀难得耐心,竟然心中还觉得颇为享受。   眼前这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的勾起他心中情绪翻涌。   *   读过书后,谢昀便要出府。   嬴晏则在肃国公府多留了一会儿,准备化身女装去医馆问诊。   梳闺阁女儿的发髻,得散下几缕头发编成辫披在肩头,而她的头发不够长,会引起别人注意,嬴晏便将一头青丝全挽了上去,梳做妇人状。   谢昀进来的时候,嬴晏已经收拾妥当。   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淡雅交领上衫,隐约可见白皙修长的肩颈,下着一条绿色曳地长裙,腰间系着一根腰带,衬得腰肢纤细,盈盈不堪一握,少女青涩娇美。   谢昀幽黑的眸子在她发髻上扫过,顿了下,倒没挑刺。   小姑娘似是犹豫,手指在两根簪钗上划过,似是犹豫选哪一个。   一支嵌宝石花蝶金步摇,一支白玉衔珠簪。   谢昀眸光微闪。   他挑眉上前,拿起那支嵌宝石花蝶金步摇插入他发间,微微俯身,卷着淡淡冷香,笑问:“晏晏想恢复女身么?”   轻飘飘的语气嗓音带着蛊惑,嬴晏微怔,平静无波的心底瞬时荡起数道涟漪。   想吗?当然想。   一时间,嬴晏竟连谢昀为她簪钗都没留意,只偏头问道:“二爷……愿意帮我?”轻软的声音里带着紧张。   谢昀觉得这个问题稀奇,冰凉的指尖拂过她如墨青丝,“我何时不帮你?”   嬴晏抿唇,心生动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再等一等吧。”   她不敢堵父皇会不会对她痛下杀心,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谢昀“唔”了一声,没再搭腔。   目光落在她未被紧束的胸前,神色幽深。   可是他等不及了呢。   ……   因为身份侨变,嬴晏出门,不再适合带着素秋等人。   谢昀又给了她两个护卫,一个叫陵玉,一个叫陵山。   是肃国公府养的暗卫。   嬴晏大为惊讶,这谢昀是否对她太过信任?培养一名忠心耿耿的暗卫,其中要花费多少心血,她也略知一二。   “二爷,我……”   话未说完,便被谢昀开口打断:“要还的。”   嬴晏沉吟一会儿,没再迟疑,盈盈一拜:“多谢二爷。”声音也真挚了几许。   不管谢昀为什么帮衬她,这份情总归要记到心里。   谢昀深深地看她一眼。   去看看宫墙玉瓦外更广阔的天地。   去看看陈文遇之外的人。   ……   医馆在城南,离肃国公府稍远。   嬴晏坐肃国公府的马车前往。   嬴晏面上系了一方面纱遮住容颜,又准备戴了一顶皁纱帷帽,这样才觉稳妥。   陵玉与陵山站在她身后:“晏小姐,请。”   彼时谢时正要离府,遥遥地就瞧见了一身子纤弱的女子上了自家二弟的马车。   谢时挑了下眉,淡声问:“这位姑娘是谁?”   随从摇头:“属下不知。”   谢时若有所思。   他这个二弟自幼性情凉薄,没见对哪个姑娘上过心,从雾枝山学成归来之后,父亲本有意为他说一分姻缘,却被二弟冷漠拒绝,再后来便是征战三年。   如今已经二十又二,这终身大事还未有着落。   人人皆道,肃国公府二公子凶神恶煞,戾气甚重,不堪为良配。   谢时却不以为然。   他们谢家府邸清净,没有世家望族的勾心斗角,二弟性情虽古怪难缠了些,但若娶妻,一定会把人姑娘捧到心尖尖上。   父亲常年为母亲身体奔波,正谓长兄如父,他难免要操心。   谢时沉吟一会儿,吩咐:“今日二弟回府,告诉他我有事寻他。”   随从点头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西风 10瓶;特拉维亚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城南,医馆。   嬴晏坐在内间,对面坐着一位年长医者。   屋内有浓浓的药香,即便前后都开了敞门,依旧浓郁扑鼻。   大夫手里拿着药方在读,桌边摊开了一包草药,正在细细比照,配好的草药纷杂,凭着行医多年的经验,分辨了一会,大夫便察觉不妥。   瞧见大夫眉头微皱,嬴晏心下紧张,“可有不妥?”   “这……”大夫神色迟疑,缓声道,“这药方中多加了一味乌芝草。”   嬴晏微愣:“乌芝草?”   大夫解释:“乌芝草有安眠之效,是制做安和香的主料。”   听此一言,嬴晏脸色顿时煞白,指尖掐进了肉里。这安和香她知道,香气幽雅,燃之可绕衫三日而气味不绝,安眠之效甚好。   只是此香不能久用,不然会对其产生依赖,一日不燃,便不能安睡,又因制作繁琐,用料金贵,便逐渐被弃用。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患失眠之症的达官贵人愿用此香。   想及自己两夜辗转难眠,嬴晏心中不安愈甚,只听大夫又道:“老夫行医多年,未曾听闻有人将乌芝草加入汤药中,夫人可是断用此药后,夜间失眠?”   嬴晏点头:“确有失眠。”   大夫叹气摇头,神色颇为苦恼,“这……且容老夫想想。”   观他神色,嬴晏便知此事多半不妙,层层皁纱遮挡下,一张莹白的小脸紧绷,鹅黄色的袖口紧攥着,捏出了一道道褶皱。   行医多年,见惯形形色色病人,大夫深谙宽慰的重要性,又出声道:“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这乌芝草寻常可养,并非千金难买之物,虽诱人依赖,却并不损体。”   言外之意,若是无解,怕是以后她得日日用着乌芝草了。   嬴晏心底一片寒凉。   她不解,陈文遇为何要在药中加乌芝草?是开药方的大夫过失?还是他有意为之?   *   紫宸殿。   永安帝在偏殿,龙袍松松垮垮的穿着,身边有数名貌美妃嫔伺候。   一派欢声笑语,奢靡热闹。   永安帝少时便风流好美色,更是喜新厌旧。为太子的时候,东宫便有不少美人,那时上头有先帝压着,永安帝尚且知节制,每日里于政务兢兢业业,颇有贤君之风。   后来登基为帝,便再无所顾忌。   一开始的时候,有苏皇后偶尔劝告,永安帝尚且收敛,自苏氏被废后,每年数个美人新入宫,祖制定下的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早早就满了。   饶是如此,美人还是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送。   永安帝一向重保养,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这样日夜放纵,身子还没有被掏空,前两日的时候,永庆宫姚美人刚诞下一皇子,赐名为域,排行二十八。还有两位妃嫔刚刚有了身子。   美人玉手执酒,递到永安帝唇边:“陛下好酒量,再来呀。”   永安帝搂着美人纤细肩膀,正欲仰头喝下,再外面伺候的大太监郑礼忽然前来,站在帐外,禀道:“陛下,谢指挥来了。”   谢昀?   永安帝闻言,眼底迷离渐渐褪去,他伸手便推开身旁美人,理了衣衫,大步朝外走去,“谢爱卿在何处?”   郑礼扶着他往外走:“谢指挥在正殿等陛下。”   ……   紫宸殿正殿。   殿里稍显昏暗,鎏金饕餮纹三龙首足铜香炉里香雾缭绕,龙椅旁边的立着一把乌木椅,此时一容貌俊美的男人正坐在上头,懒洋洋地靠着,手里拎着本奏折在看。   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监国太子。   一道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正殿,周身帝王威严,不见方才醉生梦死,只是眉眼间尚有轻浮。   “朕叫爱卿久等了。”永安帝温和的声音响起。   这一句君臣之间的客套,本是寻常之极,可放在这位一向自视甚高、刚愎自用的帝王身上,颇有惊世骇俗之感。   永安帝在龙椅上坐下,和颜悦色问:“爱卿来此,可是有何大事?”   谢昀似是习以为常,也不知谦辞。   他淡声道:“幽州叛军起义,已经连破十三城,如今正在山海关与我军胶着,司将军年事已高,臣以为,应当换人前去平乱。”   永安帝大惊,“已经打到山海关了?”山海关若破,便是直冲燕京而来。   他并非愚蠢,只是既想享乐,又想守住这祖宗江山,故而这些年来,一面重用文官,一面贬斥武官,一面提拔宦官,三者之间,平衡微妙。   在此之上,他又提拔了谢昀,为他手中忠心不二的利刃。   谢昀神色淡薄,“嗯,半月之前,便已打到山海关。”   “这群乱臣贼子!”永安帝怒骂,“真当我大熙无人不成?”说着,他将目光挪向谢昀,询问道:“爱卿心中可有人选?”   谢昀淡笑:“臣以为沈嵩甚是合适。”   乍然听此名字,永安帝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沈嵩是谁,沈嵩是沈成的儿子,二十年前熙邑交战,沈成战死,熙朝损失惨重,那时他降怒沈家,若非群臣阻拦,早已将其满门处死。   永安帝犹豫半响,摇了摇头,“爱卿可还有其他人选?”   谢昀勾唇轻讽,随口道:“臣也可带兵前去平乱。”   “爱卿?”永安帝微愣,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爱卿若是前去幽州平乱,燕京谁守?”说罢,永安帝连连叹气,捶胸顿足,“泱泱大熙,竟无一人可用。”   谢昀没搭腔,静静看他。   过了许久,永安帝又问:“爱卿以为沈嵩……可信?”   谢昀抬腕抿了一口茶:“沈家忠心赤诚。”   永安帝闻声眉眼逐渐舒展:“朕信爱卿。”   说罢,他吩咐郑礼拟写诏书:“命沈嵩为兵马大元帅,调兵十万,前去幽州平乱,至于监军……”他顿了顿,正神色迟疑,只听谢昀懒洋洋又道:“臣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文遇,素有才思奇略。”   陈文遇?   所谓监军,君之宠臣,国之所尊,永安帝自是想派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前去,当属郑礼,闻言,他沉吟半响,最终点头:“按爱卿所言。”   郑礼握笔微顿几息,而后挽袖继续拟诏。   拟好诏书,盖过玉玺,永安帝眼底含笑,看向谢昀:“有爱卿在,朕江山无忧。”   谢昀不置可否。   缭绕的香雾笼罩在他的眉眼,仿佛又阴谲了几分。   *   嬴晏从医馆回了肃国公府,便换回男装。   上善院很安静,此时谢昀还没回来。   嬴晏坐在树下石凳,指尖轻点,心乱如麻。   旁边站着素秋,瞧见自己殿下神色不太好看,便上前关切问道:“殿下此行,可是遇见麻烦了?”   嬴晏缓缓摇头。   春风和煦,暖阳挂天,她却觉得如坠寒窟。   在母后与霜露病逝之后,她能信任的、敢信任的只有陈文遇。   不知坐了多久,嬴晏蓦地起身。   素秋跟上:“殿下去哪儿?”   嬴晏声音淡然:“回宫。”   宽大袖口下,素白的指尖紧握,她得知道,陈文遇是蒙在鼓里,还是有意为之。   嬴晏没回昭台宫,而是直接去了紫宸殿。   在紫宸殿外面候着的是一位名叫王才和的司礼监太监,嬴晏已然敛好了情绪。   她从容上前,笑问:“王公公,陈公公可在殿内,我有事寻他。”   王才和知晓眼前这位殿下同陈公公有交情,便眯眼笑道:“殿下稍等片刻,咱家这便去叫人。”   嬴晏颔首:“有劳王公公。”   王才和入内,行至陈文遇身侧,低声道:“陈公公,十四殿下寻你。”   彼时陈文遇正执握朱笔,在奏章上勾勒重点,以作批朱,永安帝放权,大多折子只由两位秉笔太监批朱,再由太子过目与诸臣商榷,无法决断的再上呈永安帝。   若是没有疑问,便由司礼监大太监郑礼盖玉玺印,便可下发六部。   陈文遇动作一顿,抬眼:“十四殿下?”   王才和点头:“就在殿外。”   陈文遇撂笔起身,朝外走去,步履急切,边走边想到,嬴晏素日里低调,不曾有过棘手大事,这几日她日日去肃国公府,莫非被谢昀发现了女身?   刚出了殿门,便瞧见一道纤细的身影立在檐角漆红大柱旁。   她身子侧立,露出一半容颜,盯着白玉栏杆,似在出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叶氏啾啾 10瓶;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身后响起脚步声,嬴晏转身。   入目一张清俊脸庞,他穿了一件红色内官锦袍,衬得皮肤白皙,身上书卷气很浓,足以掩去眉眼间阴郁。   从她十二岁起,陈文遇就陪在她身边,如兄如父,如师如友。   于她而言,陈文遇是与母后和三哥一样重要的人。   自入了司礼监始,陈文遇一步一步愈走愈高,手中染了不少鲜血,被无数朝臣怒骂奸宦弄权,可这些在她看来,都无伤大雅。   宫内谋生,总归有各自的不得已。陈文遇待她以真心,她回之以真心,就是了。   陈文遇行色匆匆:“怎么了?”   嬴晏回神儿,目光从他脸颊上划过。   眼前人神色急切,神情关怀,绝不是作假。可越是这样,她心中难过愈甚,他是有意为之吗?   嬴晏扬唇浅笑,拎起手中油纸包好的糯米方糕,举到面前,“我从肃国公府回来,路过点心铺子,想起陈公公喜欢吃糯米方糕,买了一些。”   陈文遇微怔,接过:“多谢殿下挂念。”   往日晏晏也买过糯米方糕,却不曾送到紫宸殿来,陈文遇心中稍感疑惑,抬头间,只见嬴晏半垂着眼眸,神色恍惚,唇角翕辟间,欲言又止。   若是他有意为之呢?她又该如何?   嬴晏手抚在在白玉栏杆上,不自觉地捏紧。   陈文遇心思细腻,察觉她情绪,却只以为是从谢昀那里遇到了难事,他眉头微皱,温声问道:“谢昀为难你了?”   嬴晏轻轻摇头,缓声道:“这几日在肃国公府,我发现谢昀似有失眠之症。”   “失眠之症?”陈文遇意外,谢昀那般凉薄少情之人,也会夜间难眠?   嬴晏点头:“嗯,是有失眠之症,夜宿肃国公府那晚,我因为不适应,夜里辗转难眠,便起身去了外面,瞧见谢昀也未能入眠,似乎十分烦躁。听他身边人说,经常如此。”   陈文遇神情僵硬,注意点却在嬴晏难眠。   他蓦地想起,那一晚嬴晏没有喝药,果然还是会有影响么?   说罢,嬴晏仰头看向陈文遇,咬了下唇,语气犹豫, “陈公公,我听闻安和香有安眠之效,只是制作繁琐,寻常香料铺子买不到,陈公公可有方法弄一些来?”   陈文遇瞳孔微缩,“安和香?”   嬴晏没错过他细小神色,心中又寒凉了几许。   与此同时,陈文遇也在打量嬴晏。   “我想以安和香讨好谢昀。”嬴晏压低了声音,犹豫又道,“若是安和香麻烦,陈公公寻不到也无妨,我听闻制作安和香的主料名为乌芝草,若是养上两株在室内,应当也有安眠之效,陈公公可否帮我寻一下乌芝草的种子和培育方法?”   嬴晏知道安和香到不足为奇,但寻常人应当不知晓安和香的主料是乌芝草。   莫不是她发现了什么?   陈文遇细细凝她眉眼,却未见异常。   那副汤药一开始的时候,的确是他寻来为嬴晏调理身子的,直到后来,他在嬴晏屋子的床下找到了昭台宫密道入口,才在汤药里多加了一味乌芝草。   陈文遇手握成拳,神色愧疚。   但转念一想,乌芝草并不损体,若是产生依赖,日后一直用着便是,又不是千金难买之物。   他颔首应下,“好。”   嬴晏心思剔透,将他神色看了个分明,冷彻心扉。   他知道乌芝草是什么。   嬴晏卷翘睫羽垂下,盖住了失望神色,只留一副强做自然的笑颜:“那太好了,有劳陈公公。”   陈文遇淡笑:“你我之前何须言谢。”   “是啊,何须言谢。”嬴晏笑笑,“御前事务繁忙,陈公公快去吧。”   明明如往日一般的言语,陈文遇心中却倏地涌起一阵不安,他垂下眼帘,再次细细凝看了眼前人眉眼,似乎并无甚异样。   是他多思了吧?   陈文遇舒了一口气,笑道:“好。”   等人走了,嬴晏虚虚靠上了栏杆,只觉得双腿发软。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人,一个温润尔雅从不曾对她说过重话的人,竟能面不改色、日复一日喂她喝下加了乌芝草的汤药。   陈文遇如此做,应当不只想让她夜间睡得安稳这般简单吧?   ……   殊不知,方才一幕,全落入不远处一位身着浅黄龙纹衣袍的男子眼中。   太子微眯了狭长眼眸,神色不善。   平日这十四弟一副胆怯弱懦的模样,却不想转眼便勾搭上了父皇身边的亲信宦官,还亲手送点心,这野心倒是不小啊。   那边嬴晏正神情茫然,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紫宸殿。   被一个深信多年的人骗了是什么感觉?   嬴晏不知如何形容,只觉得心中钝钝的疼,像被一把刀子反复割过,直叫人鲜血淋漓。   台阶行至一半,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十四弟。”   嬴晏抬头,瞧见是嬴启,心中暗道冤家路窄,只是她此时心情不佳,无暇与嬴启虚与委蛇,只神色淡道:“六哥。”   说罢,嬴晏继续往下走。   却不想嬴启声音又响起,他沉冷警告道:“十四弟,不是你的东西,莫要肖想。”   “肖想?”嬴晏脚步一顿,慢慢从嘴中磨出两字,转过身,嫣然笑道:“六哥这是在说自己么?”   嬴启面色微变,冷道:“十四弟这是何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嬴晏神色讽刺,当年三哥大病未愈,便匆匆前去云州治理水患,若非如此,后来岂会精神不济,落入山洪之中?这其中种种,可没少得嬴启与萧贵妃推波助澜。   她淡淡一笑,语气无辜:“怎么,六哥非要让我说出来?”   嬴启神色难看,心里不禁意外,这个一向怯懦的十四弟竟敢如此和他顶嘴,莫不以依仗着此时在紫宸殿前,他便不敢对她如何?   嬴启杀意心中起,纵然现在不能奈她如何,事后有的是法子要她性命。   “孤乃父皇亲封太子,所得一切,皆是父皇所赐,十四弟莫不是对父皇不满?”嬴启冷肃质问,一顶藐视圣人的帽子当即扣了下来。   嬴晏眼底闪过嘲弄,真是时时刻刻不忘说他这太子之位来得名正言顺啊。   “六哥莫要吓我,如此大的罪名臣弟担待不起。”   纤弱的少年眼睫微微颤,似被吓到。   本是一句稀松平常的致歉言语,听在嬴启耳中,万般阴阳怪气。   嬴启抬着狭长凤眸,扫过她姣好脸蛋,心中暗恨。   早年间就应该把她弄死才是。   何至于留她到现在,时常出现在眼前,提醒他那段艰难不堪回首的往事。   嬴晏恍若毫无察觉,她弯了一抹笑,伸指划过他衣衫上团龙纹,温声软语道:“六哥,这太子呢,有立便有废,莫要高兴得太早才是。”   说着,她仰头,笑得更灿:“这身衣衫好看,我也喜欢。”   周围宦官头埋得愈低,恨不得堵上两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嬴启面色骤变,乌云密布,险些气得七窍生烟。   她竟然敢如此胆大!   “来人,”嬴启压着怒,“十四弟行迹疯癫,欺下犯上,关入静思园面壁思过。”   话音落下,周围宦官迟神色踌躇犹豫。   这位殿下同陈公公交好,他们虽是东宫内官,却也受司礼监管束,这可如何是好?   可若不上前,太子降罪,他们也担待不起。   小宦官们战战兢兢,索性一咬牙,到底没敢生拖硬拽,只道:“十四殿下请吧,莫叫奴们为难。”   嬴启倒没想那么多,更没多思为何这些往日里性情古怪残忍的宦官们对着十四弟如此谦和,反而觉得一字“请”,彰显了他太子气度。   嬴晏无所畏惧,三刻钟之后,她便要去肃国公府读书,若是谢昀瞧不见她人,定要派人来寻。   “太子殿下息怒,气坏身子就不好了。”嬴晏眉眼弯弯。   嬴启冷笑,怒气更甚:“还不拖下去!”   周围宦官吓得一颤,伸手便要虚虚压住嬴晏肩膀,将人往下拖。   “拖哪儿去?”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传来。   一位身着五爪蟒龙袍的黑衫男子踩着台阶悠然而下,唇角勾着淡笑。   宦官们瞧见来人,具是身子一抖,松手默默退下,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可别入这位爷的眼。   谢昀仿佛没有察觉诸人的不自然,而是眼底含笑道:“太子怎么又动怒了?本座上次才告诫过太子,身为储君,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镇定自若,不露声色,这么快就忘了么?”   幽凉的声音微挑,有数不尽的戏弄。   嬴启神情僵硬,面色铁青。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多码一点   把这段剧情顺下来写完   但是v前得压字数   太难了T﹏T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十七蛋、西风、非非非常 4瓶;女孩子怎么能不看小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太子神色难堪,许久憋出一句话:“谢指挥看错了,孤并未动怒。”   谢昀目光落在嬴晏身上,眉眼微沉,瞧了她微红眼角半响。   嬴晏一双眸子水光朦胧,咬着唇边,上前两步,躲在谢昀身后,一副怯怯模样。   六哥想要她性命已久,倒不如趁今日之机,暗示六哥她与谢昀有交情,日后六哥再想对她下手,便得掂量几分。   又或是六哥一时冲动,惹恼了谢昀,被拉下太子之位才好。   眼前一幕,太子目瞪口呆。   十四弟何时同谢昀有了交情?然而不等太子深思,更令人惊诧的一幕出现了,十四弟扬着小脸,可怜兮兮向谢昀告状:“二爷,六哥要罚我去静思园面壁。”   谢昀勾了勾唇角,宽敞袖口遮挡下,肆意捏着嬴晏手指把玩。   嬴晏大惊失色,想要抽出,却被人冰凉手掌牢牢握着,她眼神闪躲间,便撞入一双幽黑眼眸,他轻挑着眉眼,似笑非笑。   果然,这位爷的势轻易不好借的。   谢昀面上一本正经,淡声问太子:“可有此事?”   短短片刻,太子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目光在两人间流连,难不成谢昀竟有龙阳之好?而十四弟竟恬不知耻委身于他?   细想之下,太子愈发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而谢昀如今已经二十又二,却不曾听闻其有过通房侍妾,而他这个十四弟自小便秀美纤弱,男生女相,比花楼小倌还要美。   太子手掌紧握成拳,沁出冷汗,脸色变换愈发精彩。   心里一边暗恨谢昀狼子野心,一边怒骂嬴晏寡廉鲜耻。   偏生父皇对谢昀宠信无度,看得比他这个太子还要重,若不是知晓谢昀乃肃国公谢山如亲生子,他都要怀疑谢昀是父皇私生子了!   只是他如今的势力,远远比不得谢昀,怕是眼前人轻轻飘在父皇面前一句谗言,便能把他从太子位上拉下来。   一会儿功夫,太子心思便已百转千回绕了几道弯,想着方才嬴晏所言,他心中一片霜寒,怪不得十四弟方才那般嚣张,想必是以为对太子之位唾手可得了吧?   简直荒唐可笑。   太子心下鄙夷,这十四弟果然头脑简单,且不说苏氏是父皇心中的一根刺,就她这般懦弱废物的性子,父皇岂能允她做太子!?   许久,太子心思落定,轻咳一声道:“孤与十四弟玩笑而已。”不管十四弟有无觊觎皇位之心,在谢昀没倒台之前,他不能再与嬴晏产生龃龉。   嬴晏没错过嬴启神色,心中暗嘲:我是不能做太子,但不让六哥你做太子,却有无数法子,来日方长,且让你高兴些时日。   于她而言,若能将身份稳妥的瞒过父皇,日后无论是哪个兄弟登基,只要不是嬴启,她便能性命无虞。若是运气好些,或许还能混个身份尊贵的长公主当一当。   “哦?”谢昀瞥他一眼,漫不经心,“太子身为储君,一诺千金,怎可玩笑儿戏?”   太子一时懵了,谢昀的语气十分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在教训他?还是不打算为十四弟撑腰?   “谢指挥所言,孤铭记在心。”太子斟酌,说了这么一句。   明明两人年纪相差无已,甚至太子还要虚长谢昀一岁,生生教人瞧出了长辈教训晚辈的架势,嬴晏卷翘的眼睫微眨,眼中忍笑。   谢昀指尖在她手心划过:这就开心了?   酥酥麻麻一片痒,激得嬴晏周身一激灵,顿时敛了眉眼笑意,白皙莹润的下巴紧绷,红唇微抿。   她这回怕真的是羊入虎口了。   索性已经招惹上这个男人,再无全身而退之理,嬴晏胆子便又大些,细白的指尖在谢昀手心轻点:自然不够。   幼年时,她同萧贵妃所诞下的十五公主嬴娇起了争执,被萧贵妃哭哭啼啼告去了父皇面前,那时父皇震怒,将她关去了静思园面壁思过。   不想今日嬴启又要将她关去静思园面壁思过。   那静思园是什么地方,阴暗破败,杂草丛生,冬冷夏热,虫蚁作伴,往狭小屋子里一关,四面墙壁,漆黑黑不见五指,只有送饭时,方得片刻光亮。   关上一天,就足以叫人神智不清。   幼时她被关在静思园整整一天一夜,出来之后,吓得高热了月余,此后数年,都心有余悸,时至今日,她依然害怕幽闭狭小的环境。   天道好轮回,也该轮到嬴启了。   嬴晏一边在谢昀手心上写着,一边抬眼朝他看去,对上了那双幽黑眼眸。   她生就一双多情桃花眼,这般刻意为之,更是水光潋滟,朦胧勾人。   谢昀轻笑一声,伸指扶过她卷翘睫毛,指尖在眼尾轻点,动作温柔缱绻,语气却是淡薄极了:“那便去静思园面壁思过吧。”   嬴晏僵住,这厮竟敢如此大胆,这可是紫宸殿前,他怎么敢伸指摸她的脸蛋!?   太子也怔住,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目光落在谢昀放在十四弟眼尾的手指,默默吞了口唾沫,世风日下,两人竟敢如此!?   嬴晏微微偏头,顺手扒下谢昀手指,转头看向嬴启,嫣然一笑:“六哥,还不快去。”   说罢,她又看向谢昀:“二爷,你说六哥面壁几日才好?”   太子已然僵硬如石柱,缓了一会儿方才回神,谢昀竟然敢叫他去静思园面壁!?   他心中蓦地生出一抹不甘怒气,他为君,谢昀为臣,这厮如此胆大妄为,莫不是真不将他堂堂太子放在眼中?还是意图取嬴氏江山而代之?   “放肆!”太子忍不住怒道,声音尖锐,“竖子岂敢以下犯上!”   谢昀笑笑,也没恼,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几日为好?”   他指尖在腰间配着的雁翅刀上轻敲,幽黑的眼底神色淡漠无情,仿佛是在看死物一般,太子心中不甘怒气仿佛被一桶冰水浇灭,四肢寒凉。   是了,眼前这人手里不仅握着神鸾卫,还握着大熙禁军金羽军,守着整个燕京的安危。   谢昀的确有将他不放在眼里的底气。   太子心中一片寒凉,忍不住埋怨,父皇为何对一外姓之人信任至此。   嬴晏看穿了嬴启心中所想,垂下眼睫,神情嘲弄,她这个六哥怕是此时心里不甘呢。   父皇并非愚蠢之人,若非性情刚愎,又太过享乐,或许也能为一代贤君。父皇既然敢放权给谢昀,那一定是心里保证谢昀不会谋反,两人间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也未可知。   但六哥就不一样了,怕是他刚拿到金羽军兵权,这位阴冷无情的逆子便敢迫不及待逼宫,登基称帝呢。   太子抬眼,望了一眼守卫紫宸殿的金羽军,眼底划过阴狠神色,他压着怒气道:“是孤失言,这便去静思园面壁思过。”   与其谢昀派人将他押过去,面上难堪,倒不如他主动前去,还可编造一个自省吾身的美名。   谢昀“唔”了一声,没搭腔。   太子隐忍:“孤当面壁思过半日。”   谢昀讽:“半日?”   太子咬牙:“一日。”   谢昀凉飕飕:“一日?”   太子狠心:“三日!”   “本座觉得半日甚好,太子身份尊贵,岂可在那污浊之地久待?”谢昀懒洋洋笑了下,“不过太子既然愿意面壁思过三日,那便三日吧,太子有此自省觉悟,是我熙朝臣民之幸。”   闻言,太子气得险些呕血,这不是故意戏弄他吗!?   然而谢昀已经收回视线,神态自若地牵着嬴晏的手,轻轻飘走了。   周围有金羽军上前。   太子面色铁青:“孤自会前往,尔等退下!”说罢,他目光阴狠的扫过方才身边的宦官,厉声道:“今日之事,若敢外传,小心颈上人头。”   宦官们战战兢兢跪地:“奴们不敢。”   ……   方才一幕,尽数落入从紫宸殿折返而出的陈文遇眼中。   他过分白皙的手指压在雕刻着五爪金龙的漆红大柱上,神色阴郁。   晏晏,我对你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去招惹谢昀?   天空骤然涌起乌云,一线光亮被挡,紫宸殿犹如一座俯卧的巨兽,威严沉闷。   陈文遇站在高台之上,身姿笼在阴影之中。   他遥遥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眉眼间萦绕的阴郁更甚,明明嬴晏的手,只有他曾握过,如今却被谢昀玷污。   陈文遇眼底有疯狂的杀意与占有一闪而逝,不经意间的一个用力,细微的崩裂声响起,一道裂纹蜿蜒在漆金龙身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陈文遇:我觉得我还能挽回一下。   谢昀:别妄想了,晏晏我的。 第22章   紫宸殿前是一处宽阔的汉白玉广场,此时除了守卫禁军,不见其他人,但也不无撞上前来觐见天子的官员的可能。   嬴晏被谢昀紧握着手,神色稍显不自然,仿若时时刻刻有被人撞破奸情之感。   奸情?突然冒在脑海里的两字,让嬴晏心下一惊。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微微偏头,觑了一眼身旁男人。谢昀手中权势滔天,贵极人臣,天生一副好样貌,五官精致,骨相俊美,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   即便知其手段狠戾,性情凉薄,燕京中仍有无数人阿谀谄媚,她也是有求于谢昀的乌泱泱人众之一。   只不过她运气好些,谢昀刚好对她感兴趣。   嬴晏轻喊一声:“二爷。”   谢昀偏头:“嗯?”   嬴晏摇了摇两人相握的手,“二爷想要燕京诸人皆以为你我有奸情么?”   谢昀稀奇挑眉:“难道没有?”   嬴晏:“……”   虽然本朝民风开放,也常有公主豢养面首,她也不是脸皮薄的女儿家,但若如此任由谢昀胡来,第二日蜚语传遍燕京,到底还是不好。   嬴晏咬牙:“二爷,你肆意洒脱,不拘小节,我还要名声的。”   谢昀勾了勾唇角,瞥她,指了一条明路:“嫁我不就成了么?”   嫁他?嬴晏被眼前人的话震惊。   她抬起眼打量谢昀神色,他凉薄的眉眼间依旧情绪淡淡,幽黑惑人的眼眸里静默倒影着她容貌,不似作假。   嬴晏抿了下唇角,若有所思,看来谢昀心中故人,是位女子,还是他意中人。   那她如今活着,是嫁了别人?还是已经故去?   嬴晏拽出手,眉眼弯笑:“二爷说笑了。”眼瞧着谢昀眉眼便渐渐下沉,她又飞快地补了一句:“二爷身份尊贵,天人之姿,岂是我敢肖想。”   卷翘的眼睫一眨一眨,神情真挚极了。   说话间,嬴晏不忘小心翼翼觑他神色。   谢昀冷笑了下,冰凉的指尖点过她一张骗人红唇,细细描绘着,动作似是温柔可亲,语气却是幽凉至极,夹着嘲讽:“本座最厌花言巧语。”   嬴晏此人,生便一颗玲珑心思,惯会见风使舵,平日一张嘴胡言乱语至极,逢人人话,逢鬼鬼话,只有见着陈文遇时,才会有那么几分真情。   真以为几年同甘共苦,便能至死不渝么?   谢昀眉眼萦绕戾气,眼底冷光浮动,隐见狰狞。   “……”好可怕。   男人周身气势阴沉,仿若有凉飕飕阴风卷过,嬴晏倏地浑身寒毛竖立。   她没有想到谢昀竟然生了娶她的心思。   她本以为,谢昀只是因她与故人相似,又恰巧觉得她有趣,方才照顾一二。   谢家家风严正,肃国公嫡系一脉尤甚,男子少有小妾御婢,且肃国公谢山如与其夫人陈氏恩爱,没有后宅勾心斗角,无论如何想,嫁到谢家都是燕京贵女梦寐以求的上好姻缘。   当然,是嫁与肃国公世子谢时,而不是二公子谢昀。   谢昀的名声不好,素有心狠手辣、残酷无情、残害忠良的恶名,可谓声名狼藉,更有传闻,说其虎狼之身,能要了卿卿性命。   不过于她而言,嫁与谢昀倒是不错的选择,索性已经上了贼船,怕是难下。   谢昀虽然性子古怪一些,但也并非难以忍受,至少她能光明正大恢复女身,性命无虞。   所谓海誓山盟、天长地久,早在瞧见父皇与母后恩断义绝之时,她便不信了,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已是甚好。   至于朝堂纷争,她更是半点都不想沾惹,不过么,嬴启和萧贵妃还是要死的。   肃国公府势大、肃静,还有比这更好的去处吗?   权衡利弊间,心中便有了思量。   半响,嬴晏垂下眼睫:“二爷若是想娶,嬴晏自然愿嫁,只是,二爷。”说着,她拉下放在唇上的手指,扬起莹白小脸看他,一字一顿,“我只做正妻。”   谢昀满意她识趣,心情颇好。   上一世他遇见嬴晏太晚,若非如此,岂会让陈文遇将人骗得五迷六道,捷足先登?   谢昀眯了眯眼眸,总算收敛了寒意,他轻嗤一声,垂下精致眉眼看她:“妻为娶,妾为纳,我谢昀想要女人,自然要八抬大轿,正大光明娶进来。”   寻常女子听此话,约莫会一池春水荡漾,嬴晏却只失神一瞬,很快便神色如常。   她点头夸:“二爷楚楚真君子。”   谢昀睨她一眼:“才发现?”   “……”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啊,什么夸赞都能面不改色收下。   “二爷说的是。”嬴晏弯眸笑,也不知脸羞面红,只问:“那二爷以为,我何时恢复女身合适?父皇可会降怒?”   谢昀轻笑,微微俯身,凑近她耳边低语,极轻极凉的声音仿佛绕着诱惑:“晏晏这么迫不及待想嫁我么?”   哪里迫不及待了!?   嬴晏震惊,半响方才敛了神色,温声软语,“二爷说是便是。”   谢昀不满意这个回答,他目光落在她白皙耳垂,蓦地升起恶意心思,心思微动间,便咬了下去,唇齿撕咬,又麻又疼。   嬴晏周身一激灵,差点伸手拍上他脸。却被谢昀轻而易举握住了纤细手腕。   谢昀意犹未尽松口,神色稍霁,此生漫长,他有耐心等她卸下心防。   谢昀伸指轻点她眉心:“封王那日。”   嬴晏一愣,他是说在封王那日恢复女身?难不成还要在满朝臣工面前突然以女身出现?这也太嚣张肆意了吧?   “……”   嬴晏沉默,父皇怕是得气得呕血吧?   “二爷可是在说笑?”嬴晏也顾不得他方才咬她,小心翼翼问道。   谢昀轻嗤,微挑眉尖,懒洋洋一笑:“给诸人惊喜难道不好?”   嬴晏眨了下眼睫,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不过转念一想,这位爷一向不是低调之人,想必她日后怕是想低调也不成了。   谢昀深长睫羽垂下,那里情绪幽幽莫测,深深看她,而后扯了一抹近似温柔笑容。   *   两人一道去了肃国公府。   读过书后,嬴晏便回宫,谢昀则去了大哥所居的落雾居。   落雾居已经掌了灯,明亮的烛火将屋室照得亮如白昼。   谢时坐姿端正,一手握着茶筅,一手执着鎏金水壶,动作优雅,正在点茶。   “二弟何时屋中藏娇了?”   他后来遣人打听一番,今日并无哪家姑娘出入肃国公府,只有十四皇子嬴晏,频频出入肃国公府。   “大哥聪慧,想必已经猜出一二。”谢昀模样懒散的坐在矮椅上,胳膊撑在椅边,指尖立着一只羽色艳丽的鹦鹉。   鹦鹉一双黑如墨玉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一张小嘴紧闭,不肯说话。   谢时淡笑:“我素闻十四皇子男生女相,不想是位娇娇姑娘。”   谢昀扯了下唇角,冰凉的手指抚过鹦鹉羽毛,意有所指,“不止是娇娇姑娘,难缠的很。”就如这只鹦鹉,每次见着他,明明闭门墐户,却一副乖巧模样。   眼前男人气势骇人,鹦鹉翠色羽毛一抖,尖着小嗓:“二爷威武,二爷威武。”   谢昀轻嗤,点它小脑袋,语气不满,略带凶狠:“方才怎么不说话?嗯?”   “二弟,”谢时摇头失笑,递了一杯茶给他,“你与一只小鹦鹉计较作甚?尝尝为兄手艺,可有进步?”   闻言,谢昀放下鹦鹉,接过茶杯,总算神色正常了一些:“大哥手艺一向好。”   谢时淡淡一笑。   谢昀饮过茶,又道:“大哥,我要娶嬴晏。”   谢时微怔,只问:“真心?”他这个弟弟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既然已经心中已有决定,想必已经将事情全部安排稳妥。   谢昀笑笑:“此生所爱,只此一人。”   谢昀点头:“好。”   屋室内茶香弥漫,面前的檀木小桌上隐隐有水雾之气蒸腾。   谢昀深长的的睫羽盖下,挡了纷杂情绪,神色似是淡薄,缓声道:“婚姻大事,少不得父亲与母亲,还有劳大哥,写一封信给母亲。”   “自然。”谢时应下。   说罢,谢时凝谢昀眉眼,欲言又止。   “二弟……”   话未说完,便被谢昀打断,他舒展眉眼,随意笑道:“大哥,我心中知晓,既已做出选择,断无后悔之理,不必安慰。”   谢时微微叹了一口气。   二弟看似肆意妄为,其实每走一步,心中皆有思量。   当年谢家与陈家决裂,母亲身为陈氏女,处在中间,亦是难做,偏偏陈家咄咄逼人,不肯善罢甘休,父亲顾念母亲心神,便不肯对陈家出手,怕伤夫妻情谊。   可是谢陈两家恩怨,既已结下,那必然得有了断。   二弟说他自小长在母亲身边,与母亲感情深厚,若是由他出手,想必母亲伤心更甚,倒不如他这个常年不长在母亲身边的次子去当恶人。   二弟手段果决狠戾,雷厉风行斩了其中纷扰,大伤陈家,却也让母亲伤了心。   ……   从落雾居出来之后。   谢昀抬头看天,正是月黑风高之夜,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树枝轻摇,有簌簌摩挲声响起,清晰刺耳。   虽然早已过了春分,燕京城的晚上依然凉意浸衫,瑟瑟夜风卷袖,分外孤寒。   谢昀眉眼烦躁:“什么时辰了?”   陵石回道:“亥时二刻。”   谢昀“唔”了一声。   “想必嬴晏还没睡着。”谢昀蓦地勾唇一笑。   谢昀自言自语:“按跷之术倒是许久不曾碰过了,甚是生疏,不若今夜重新拾起,那便去昭台宫看看嬴晏吧,想必她心中一定感动。”   说话间,他一副善意大发的模样,理由也找的冠冕堂皇。   陵石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二爷埋在夜色中稍显诡异的俊脸。   他默然,十四殿下应当不会感动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一直都是你。   嬴晏:……?   谢昀:还有,关于我的传闻都是假的,只有一句是真的。   嬴晏:那句?   谢昀:虎狼之身。   ——————————————   下一章就要入V啦,届时万字更新奉上,评论掉落红包~   谢谢大家支持!!!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华家的小蝌蚪 50瓶;吱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昭台宫。   嬴晏刚回来, 云桃便上前:“殿下, 方才陈公公来过。”   嬴晏抿唇,默了半响:“可有说何事?”   云桃摇头:“陈公公说等殿下回来, 他晚些再来。”   嬴晏颔首:“知道了。”说罢,抬腿往殿内走去。   昭台宫华丽, 却也荒凉,傍晚之际, 若不掌灯, 愈发显得孤寂萧瑟,嬴晏视线划过,殿内立着的几根朱漆大柱已经落了漆, 隐隐可见细微裂缝和斑驳。   这座宫殿, 她已经住了快八年。   那时三哥意外薨逝,母后一朝被废,幽闭昭台宫,无数宫人落井下石、捧高踩底、避之不及。   她自有记忆起,便知父皇不喜欢她。后宫皇嗣纷争,而她身负女扮男装的之罪,也不敢与其他兄弟姐妹亲近。   三哥身为太子,政务繁忙,每日里能陪她的时间也不过一小会儿。在她幼年的记忆中, 只有母后、三哥和霜露姑姑三人的面孔是清晰的。   直到后来,又多了陈文遇。   十二岁那年,她路过浣衣局, 正瞧见陈文遇被人欺负,比起那些自幼入宫、早就有了各自依仗人脉的宦官,十六岁才入宫的他便显得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虽然她也不受宠,但好歹还是皇子,虚张声势吓一吓人还是容易的。   那时陈文遇同她说,愿入昭台宫陪十四殿下。   昭台宫是什么的地方,是幽禁废后的冷宫,一入便再也没有前途可言。   陈文遇聪明,满腹经纶,在重用宦官的熙朝,可谓前途无量。   可陈文遇还是来了昭台宫,之后一晃便是三年。   雪中送炭与同甘共苦的情谊最为难得。   嬴晏坐椅上,半趴在小桌,脸蛋压着手臂,露出一双迷茫的眼,尽是疑惑不解,陈文遇为什么要在她的汤药里加乌芝草?   两人相识数年,绝无利益纷争。   ……   天色逐渐变暗,直到最后一丝光亮也无,月黑风高的夜晚,屋内没有掌灯,乌漆抹黑看不清四下,嬴晏伸指捏了捏额角,思绪有些混沌。   她想不出陈文遇害她的理由。   恰巧此时,殿外传来咚咚叩门声:“殿下,陈公公来了。”   嬴晏顿了下,“进来。”   咯吱一声,殿门打开。   陈文遇神色意外:“怎么没掌灯?”   “光线太刺眼了。”嬴晏轻声说,“头疼。”   陈文遇想到掌灯的动作顿下,起身到她面前,温声问:“生病了?”   嬴晏摇头,沉默之中,忽然问了一句:“陈公公,你会骗我吗?”   陈文遇皱眉:“为何此问?”   嬴晏抿着唇瓣,没吭声,直到陈文遇又问:“殿下可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   “没有,”嬴晏浅浅一笑,“只是想起母后和霜露还在时,我们四人一起住在昭台宫的日子,我那时候,我们四人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却不想成母后与霜露先后病逝。   陈文遇淡笑安慰:“殿下,往事不可追,人得往前走。”   “我知道。”   嬴晏笑了下,轻软的声音娓娓:“陈公公,我幼时见后宫妃嫔争宠,也见兄弟姐妹相残。亲人血刃相向,夫妻反目成仇,心中曾十分不解,为何人可心狠至此,后来才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陈公公,除了母后、三哥还有霜露姑姑之外,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了。”她透过重重黑暗,试图看清陈文遇眼底神色,却只见一片朦胧黑暗。   说到这里,嬴晏声音顿了一下,觉得心中无边苦涩,到底没选择戳破那层窗纸,扒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一看。   陈文遇淡笑:“殿下,你也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嬴晏不置可否,只道:“陈公公,但愿你我之间,没有反目成仇、血刃相向那一日。”小姑娘的声音轻软如昔。   陈文遇闻言却是心中一慌,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离他而去,他声音微急:“殿下何出此言?”   “没什么。”嬴晏轻轻摇头,声音如常,“一时间有点感概。”   说罢,嬴晏话音一转,问道:“云桃说下午陈公公来过,可是有事?”   陈文遇不好再追问,只道:“皇帝下旨命沈嵩带兵前往幽州平乱,我为监军,此去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他声音嘱咐:“我不在燕京这段时间,殿下还请照顾好自己。”   嬴晏微怔:“监军?”   陈文遇点头:“你若有事难为,可去找郑礼或是王才和,他们会帮我照顾一二。”   嬴晏笑笑:“我倒是无妨,陈公公照顾好自己才是。”虽说是监军,一般遇不到什么危险,但到底在战场之上,敌袭敌击,难免有措不及防的意外。   陈文遇“嗯”了一声。   想起下午看到嬴晏与谢昀相携离去的背影,他问:“谢昀可是发现你女子身份了?”   嬴晏眼睫垂下:“或许知道了吧。”   陈文遇狐疑,又道:“殿下,谢昀此人心机深沉,万要离他远些。”   若是以往,嬴晏只觉得陈文遇是在关心自己,如今却又多了一层深思,看来陈文遇与谢昀有过节吧?想起谢昀对司礼监的厌恶,嬴晏随即释然,似乎俩人不睦也不奇怪。   只是这一次,嬴晏没再与他同仇敌忾,只浅笑道:“我心中有思量。”   陈文遇神色一僵。   他心底蓦地涌起不尽的戾气,晏晏这才认识谢昀多久,便要不信任他了么?   ……   两人说了一会儿,瞧见嬴晏神色困倦,陈文遇不好再留,便告辞离开。   陈文遇走出昭台宫的时候,神色深深地凝了身后宫殿一眼。   他觉得心中不安甚重,此去幽州回来,怕是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发生。   晏晏是知道了什么吗?   陈文遇不确定,心中慌乱些许,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嬴晏看似冷情,实则心软最重情谊,两人相识数年,她断然不会弃他于不顾。   如此想着,陈文遇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本萦绕在眉眼间的阴郁渐渐散去。   ……   嬴晏靠在素秋怀里,头痛难眠。   床头点了一盏缠枝莲的铜灯,烛光黯淡。   那名老大夫同她说,这药方不好开,且容他细细想两日,再给她回信,不过也只是尽力一试,不保证药到病除,帮她戒掉对乌芝草的依赖。   素秋有一手好按跷之术,压在她额角揉捏,不一会儿嬴晏便觉心中烦躁渐缓。   床边不知何时站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素秋一惊,正要提醒嬴晏,不想嬴晏先出了声:“姑姑,灯灭了么?”   她阖着眼,只觉得光线一暗。   谢昀轻笑,抬腕举了铜灯到嬴晏面前:“可觉得亮了?”与之同来的来由烛火的热意。   乍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嬴晏猛地睁眼,入目一张白皙俊美的脸蛋,正在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嬴晏眨了眨眼,再三确认没有眼花,方才语气迟疑而艰难问道:“谢昀?”   谢昀瞥向素秋。   嬴晏会意,深呼吸一口气:“素秋姑姑,你先退下吧。”   等人走了,静悄的屋室内只剩两人,嬴晏坐在床上,墨发披散,秋香色的织花锦缎被子松松地半挂在身上,小脸莹白,黛眉纤细,楚楚可怜,眼神防备。   “夜深人静,早已宫禁,二爷怎么来了?”   谢昀嗤了一声,十分自然地往床上坐,随口问:“不能来么?”   “……”这语气张狂的,是把皇宫当成想来便来想走边走的集市口了吗!?   嬴晏笑容僵硬,语气一点都不委婉:“二爷,这是永安帝的后宫。”你莫不是想做那梁上采花盗,同我父皇的妃嫔来一段奸情呐?   谢昀“哦”了一声,难得解释:“第一次来。”   嬴晏:“……”她觉得谢昀这话意有所指。   谢昀弯腰,把手中拎着的铜灯重新放了回去,借着一点微弱的光线,嬴晏凝他眉眼,觉着这厮有点奇怪,竟然如此和颜悦色?   嬴晏拎着被子将自己裹紧,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纤细的下巴搭在被边,神色警惕极了,谢昀回头,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模样。   谢昀微眯了眼眸,神色危险:“我吃了你不成?”   嬴晏弯眸笑:“二爷怎会吃人肉。”   谢昀冷哼,也没与人计较,朝她招手,声音低哑:“过来。”   嬴晏疑惑,没动,直白道:“二爷三更半夜前来,到底所为何事?”总不能是为了一个过来瞧瞧她的荒唐理由吧?   谢昀十分闲适,也不见外,慵懒的靠在床背,不答反问:“睡不着?”   嬴晏微愣,她去医馆之事并没遮掩谢昀,他若是知晓一二也不奇怪,索性点了点头:“嗯,素秋姑姑按跷之术极好,正好缓了我烦躁难眠,还要多谢二爷。”   说罢,嬴晏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也难眠?”   谢昀撩起眼皮,语气夹讽:“谁都和你一样蠢么?”   听他此言,嬴晏顿时知晓眼前人是在嘲讽她喝了夹乌芝草的汤药整整两年,却全然无知。她咬了下唇,有点生气:“哪有二爷颖悟绝伦、七窍玲珑。”   谢昀深深看她,没搭话。   那种奇怪的眼神,看得嬴晏忐忑不安,这是怎么了?   两人面对面,虽是幽暗的光线,嬴晏却将眼前人看了个清晰。   昏黄的光线柔和,谢昀容貌比白日里清俊了几分,斜卧在右眉眉骨,眼尾上方的细小疤痕都变得柔和起来,戾气隐没。   嬴晏目光落在那疤痕一会儿,心中默想,小时候贪玩磕的?   静悄屋室内,谢昀蓦地嗤笑,又重复一遍:“过来。”   嬴晏不吭声。   男女授受不亲,深夜共处一室已是不妥,若是谢昀不知其为女身还好,既然知其为女身,如此前来,难不成是心怀不轨?   应当不是,谢昀此人,看似肆意妄为,但心中甚是高傲,想来不屑此等龌龊行事。   锦被遮挡下,嬴晏指尖轻动,她想了想,最终挪上前。   嬴晏跪坐在他面前,即便过着被子,依然可以窥探藏在锦被之下的是怎样纤弱身姿,此时小姑娘神色乖巧,墨发披散,更衬得肌肤莹润如玉,唇瓣嫣红。   谢昀伸指,捏了她脸蛋一把。   他的指腹幽凉粗粝,这般缓缓摩挲过,嬴晏僵住。   不过谢昀好似只对她脸蛋感兴趣,捏捏戳戳,似在把玩。   嬴晏咬了好几次唇瓣,直到他捏着她耳垂揉捏轻扯时,她脊背僵直更甚,身子却酥软,脸蛋烫得不像话。   她忍无可忍拽下了他作祟手指,“二爷,再扯耳朵要掉了。”   语气中绕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的嗔怪娇软。   谢昀眯了眯眼眸,总算“唔”了声。   瞧他不再动手,嬴晏松了一口气。   “方才素秋所行按跷之术,我也颇通。”谢昀蓦地出声,淡淡陈述。   他自然不会说,要主动给她按跷。   嬴晏却已明悟,诚惶诚恐:“岂敢劳烦二爷。”她怕他一个用力把她脖子拧断。   谢昀轻声笑:“不敢还是不想?”   “……”这位爷真是一语戳破啊。   嬴晏默了几息,而后抿唇乖巧一笑,窝入了他怀里,轻声软语:“有劳二爷。”   左右拒绝不了眼前人,倒不如叫两人都舒服一些。   小姑娘的身子纤细软绵,入怀的一瞬,谢昀垂下眼眸,幽凉视线从她一头柔顺黑亮的青丝扫过,墨色发丝交缠,隐约可见细腻白皙肩颈,再往下便胸前起伏。   谢昀幽黑眼底闪过一丝异样情绪。   这个姿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人锢在怀中。   嬴晏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白绸亵衣,如此近的靠着,甚至能感受到他衣衫上的刺绣纹路,露出的一小节脖颈,有温热气息。   好在是背靠着他,瞧不见神色,倒也缓解些许紧张。   嬴晏呼吸放轻,细白指尖攥起。   谢昀没错过她的小动作,眼底有不满意地神色闪过,但很快消散,他扯着唇角笑了下,没再在意,只抬指捏上了她额角穴位。   力道不轻不重,拿捏的刚好。   嬴晏意外,他按跷之术怎如此好?   想及那日他拽着她手腕一副要把脉的模样,嬴晏若有所思,莫非他通医术?   屋室寂悄,俩人都没说话,烛泪一滴一滴流下,光亮逐渐变暗,嬴晏原本紧攥的手指也开始慢慢松开,僵直的脊背松懈。   “喜欢吗?”谢昀轻问。   嬴晏意识已然不再清明,也没听清他问了些什么,只软软“嗯”了一声。   谢昀心情颇好,眉眼舒展。   感受到怀中人的气息变得平稳,陷入睡梦,谢昀手上的动作渐停,却没起身,而是手臂下移,揽住人腰肢,又往怀里提了提。   谢昀轻搭在女子肩颈,静静抱了好一会儿。   直到最后一滴烛泪流干,屋室陷入一片黑暗。   谢昀微微偏头,瞧了她白皙脖颈半响,眼底神色莫测,而后唇齿轻动,咬了一口。   既然来了,总归要留个印记才是。   嬴晏忍不住轻咛一声,她陷入睡梦之中,仿佛被一节藤曼缠上脖颈,刺入娇嫩肌肤。   ……   第二天。   嬴晏醒来时,谢昀的身影已然不见。   她怔了半响,唤来素秋:“昨晚二爷来过?”   素秋点头。   嬴晏:“……”原来不是梦魇啊。   半响,她幽幽叹了口气,谢昀这厮果然肆意妄为至极,深宫后院都敢如入无人之地。   束发之时,嬴晏瞪着一双朦胧眼眸,看向打磨光滑的铜镜时,尽是惊讶。   她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   嬴晏伸指摸摸,不疼不痒,只是瞧着微红的一小块,有点吓人。   她软糯的语气微急:“素秋姑姑,你来瞧瞧,我这是不是起疹子了?”   素秋上前,默了半响,纵然在宫内沉浮数十年,见惯风花雪月,仍然老脸微红。   “殿下,”素秋轻咳一声,小心开口,“这应当……是二爷咬的。”   嬴晏微怔,等反应过来登时心里一阵无语凝噎,这人是属狗的吗?不过她也没深想,只觉得谢昀是不想让她白白占了按跷的便宜,留点惩戒而已。   还好不疼,也没破皮。   嬴晏心里如是想,转眼抛之脑后。   用过早膳,嬴晏便要去肃国公府读书。   临行之前,素秋拦住她,手里拿了一小盒妆粉:“殿下,奴婢给你遮一遮脖子上的痕迹。”   嬴晏摆摆手:“不必了。”她今日穿的衣领颇高,已然挡了七八分。而且这痕迹既然是谢昀咬的,若是她给遮掩了去,指不定这位爷心里还要不满意呢。   素秋:“……”   她看了眼自家天真不知事的主子,正神色为难间,嬴晏已经往外走。   素秋连忙追上,终于还是三言再劝,终于让嬴晏抹了妆粉。   ……   到肃国公府的时候,谢昀从她脖颈扫过。   嬴晏一惊,正要解释,却不想他什么都没说。   就连她读书时,多翻了一页,漏了一段故事,谢昀都没计较。   今日竟然这般好说话?   嬴晏诧异,忍不住抬眼看他,只见斜靠在软榻上的男人气势慵懒贵气,像一只餍足的大猫似的,一双内勾外翘的黑眸惑人,视线时不时从她白皙脖颈处划过。   “……”这厮不会是想咬断她脖子吧?   嬴晏倏地心底一寒。   谢昀回想着昨晚的滋味,他的确是想咬,却不是想咬断,也不想现在咬,抹了一层白腻的妆粉,得洗干净了才行。   他兴致颇好的朝人招招手:“过来。”   嬴晏犹豫了一下,挪步上前。   不想谢昀伸手轻点了一下脖子,懒洋洋道:“咬一下。”   嬴晏震惊,这人莫不是有毛病啊?一口下去,他不怕她把她血管咬断、英年早逝么?   谢昀眯了眯眼眸。   凉飕飕地危险眼神看得嬴晏蓦地紧张,她心想,既然眼前人都不怕,她还怕什么?索性吃亏的不是自己。   嬴晏弯眸笑:“好啊。”   说罢,她飞快地低头,在谢昀脖子上咬了一口,留下两排牙齿印。   柔软的触感还没来得及感受,便已经离开,回想方才那微微刺痛的一下,谢昀皱了皱矜贵的眉,她是把他当成糕在咬么?   谢昀轻挑眉尖,“再咬一下。”   嬴晏:“……”是他疯了还是她听错了?   她若有所思。   这样咬一下谢昀会开心?不嫌疼么?   瞧见他饶有兴致的眼神,嬴晏沉默半响,决定不与一个行事颠三倒四的古怪之人计较,于是乖巧俯身,又咬了一口。   耳畔传来谢昀幽凉的声音:“只可咬我,不许咬别人。”   嬴晏无语凝噎,谁都和二爷你一样,有这种奇怪的喜好么?   何况她虽然不是脸皮薄的女儿家,但也不至于去咬别人脖子吧。   不仅不雅,还荒唐。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容易满足。   嬴晏:我觉得可以接受。   ——————————   还有一更,正在写,写完就更。 第24章   四月初六那天, 沈嵩带兵前往幽州。   前一天晚上, 永安帝在麟德殿设宴,文武百官为将士践行。   嬴晏并未出席。   陈文遇不奇怪, 嬴晏一向低调,鲜少出席这些热闹的宴会, 晚宴散了之后,便径自去昭台宫寻她。   留在昭台宫的是四位宫女, 掌事姑姑素秋随嬴晏出门了。   云桃浅声道:“陈公公, 今日殿下去了肃国公府,还未回来。”   “还未回来?”   云桃点头。   陈文遇看了一眼天色,这个时辰已经宫禁, 她怕是要留宿肃国公府了吧?   陈文遇蓦地脸色一沉, 眼底情绪愈发扭曲,谢昀又非愚蠢,这样日日相处,怕是早就看破了嬴晏女子身份。   如此行为,谢昀简直狼子野心昭之若揭,何止荒唐,简直无耻之尤。   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想着这些日子嬴晏对他疏离,不再如以往那般依赖他,陈文遇心口微痛, 不知是素秋五人的缘故,还是谢昀的缘故。   不管哪个,都与谢昀脱不了干系。   陈文遇狭长眼底闪过杀意, 看得云桃四人身子一抖,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云真心思更剔透些,知晓眼前这位公公怕是真动了杀心。   当即上前一步,温声笑道:“陈公公的意思,等殿下回来,我等一定转达。”   话音落下,陈文遇汹涌的杀意总算渐渐退去,这几个人是晏晏的宫女,他若是动手,晏晏若是知晓,必然会责怪。   他眼神阴冷的扫过四人,拂了衣袖,转身离去。   云桃轻轻舒了一口气,心有余悸:“云真姐姐,方才陈公公好可怕,是想杀……”   话未说完,云真伸指,压了她唇:“慎言。”   ……   那边陈文遇离去,想着嬴晏已经几次夜宿肃国公府,心底愈发怒不可遏,难不成谢昀对她做了什么?   冲动之间,他脚尖轻点,轻身如燕朝肃国公府而去,想要将人带回来。   狂风卷过狭长宫道,衣衫翩跹间,将人吹了个清醒。   陈文遇脚步停下,眉眼间闪过隐忍的痛苦,他现在奈何不了谢昀。如此想着,他心中不甘与挣扎愈甚,对权力的渴望仿若要破土而出一般。   第二日,大军拔营,嬴晏依旧没有出现。   陈文遇坐在马上,回首凝了皇城半响,握着马缰绳的手指紧捏。   晏晏,等我回来。   *   彼时,城南医馆。   大夫正在为嬴晏号脉,神色微微惊讶:“夫人脉象沉稳有力,倒不见虚浮。”按照他所想,眼前这位夫人骤然戒断乌芝草,应当夜里烦躁难眠,眉眼憔悴才是。   嬴晏浅浅一笑:“家中有人颇懂按跷之术,刚好能缓解一些。”   “原来如此。”大夫恍然大悟,他伸手摸了摸胡须,点头道:“看来夫人所遇贵人倒是不少。”说罢,他从抽屉中取了一张药方给她,又指了指一旁已经配好的草药。   嬴晏疑惑,什么贵人?   大夫道:“老夫这几日正苦恼,乌芝草该如何解,今日一早起来,偶遇一游医来医馆拜访,与其探讨一二,受其点拨,灵光一现,便有了这副药方。”   “不过这药方也是第一次开,老夫在药材用量上斟酌,也无甚把握,故而只能小心行事,稳妥为上,这副药方我开了半月剂量,夫人可先一试,若是有效果,老夫再根据夫人身体情况,再重新斟酌配药与用量,夫人以为如何?”   嬴晏松了口气,点头应下:“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摆摆手:“夫人客气,若是此药方有效,也是造福众生呐。”   乌芝草素有安眠奇效,古往今来的大夫却不得不因其容易诱人依赖而敬而远之,若是此次能帮眼前女子戒除对乌芝草的依赖,他也能医史留名呐!   ……   事情有了一线转机,嬴晏心情颇好,唯一令她苦恼的便是又要日日喝这苦涩的汤药了。   一连喝了十天,夜间虽仍然难眠,睡梦之中却安稳许多,不再梦魇缠身。   四月中旬一天。   因为谢昀那厮,善意大发体谅她晚间难眠,便不必晨起去肃国公府读书。   这天一大早,嬴晏便被前来昭台宫叩门的嬴宽吵醒了。   等她整理好衣衫出门时,嬴宽已经等得不耐烦。   “你怎么如此磨磨唧唧?”   嬴晏默然,她已经很快了。   嬴宽没注意她神情,一副兴致冲冲模样,拉着人便大步往外走去,说要教她骑马。   骑马!?   嬴晏脸色瞬间就变了,连连摇头,“十哥,我不去了。”说着,她要往后退,想要躲开嬴宽。   只是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生生被人拉着往前。   嬴宽回头瞪她:“不会骑马怎么行?”   他语重心长:“十四弟,再过半月有探友宴,到时候燕京世家子弟皆会出席,赛马、击鞠、投壶和射箭,你不会骑马怎么行?”   嬴晏眨眼,语气弱弱:“我又不参加……”   然而嬴宽只当她的话如风过耳,脚上动作半点不停,生生将人拽了过去。   ……   太宁宫前朝东南角有一片武场,还有一座名为明心堂的废弃宫殿,这一带地方宽敞,便做平日玩乐的地方,骑马蹴鞠。   嬴晏望着眼前高大骏马,死活不肯上去,她从小就害怕马匹。   嬴宽瞪她一眼,无奈又生气,只能自己率先上了马,朝她伸手:“上来,我带你骑。”   本朝虽不似前朝那般骑射之风盛行,但因为击鞠盛行,故而无论男女,皆习骑术。何况堂堂男儿家,怎么能不会骑马?   嬴宽下定决心,一定要教会嬴晏骑马。   嬴晏挤出一抹甜笑:“十哥,你自己骑吧,我上去碍事儿。”   “不碍事,带你一个不累。”嬴宽扯了个凶凶威胁的神情,“快上来!”   嬴晏不为所动,不着痕迹地又退了两步,眨巴着漂亮的眼睛看他。   其实若有人与她同乘一骑,她便不怕骑马,幼时三哥也曾这样教她,只是她怕离十哥太近,会被他发现她为女儿身。   嬴晏一双桃花眼水雾朦胧般可怜,几乎让人无法招架。   “……”瞧瞧,这像个男人样儿吗!?   嬴宽气得几乎要呕血,懒得再与她费口舌,直接弯腰,伸手就要将人拽上马,直吓得嬴晏连连后退。   就在此时,一道娇笑的嘲讽声音传来:“十四,你怎么还是这般胆小呀?”   说完,那道声音的主人咯咯而笑:“真是丢人。”   周围伺候的宫女们配合着一起笑。   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嬴晏神色骤冷,缓缓转过身子,只见一道袅娜的秋香色身影站在不远处,一张雪白的脸蛋清秀可爱,此时笑得比花儿还娇。   正是寿嘉公主,嬴娇。   她是嬴晏的十五妹妹,也是如今永安帝最宠爱的女儿。   闻言,嬴宽皱了眉头,翻身下马,斥责了一声:“嬴娇!”   “咦?十哥也在呀?”嬴娇仿佛才看见他似的,眼神儿却毫无尊重。   她的母妃为贵妃,六哥封为太子。嬴宽不过是区区昭仪的儿子,刚刚被父皇善意大发从凉州召回来,不值一提。   嬴娇把玩着手里马鞭,扭头看向嬴晏,语气跋扈:“十四,你不在昭台宫待着,跑出来丢人现眼作甚?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寿嘉,你真没礼貌。”嬴晏神态不咸不淡。   嬴娇恼羞成怒,很快又释然一笑,高高在上的俯视嬴晏。   幼年时,苏皇后压了她母妃一头,明宣太子压了她六哥一头,嬴晏压了她一头,他们母子三人被这母子三人压得死死,如今却风水轮流转。   嬴娇凌空甩了马鞭,神情傲然:“来人,把十四给我打出去,不许入武场!”   嬴宽:“……”两年不见,十五妹妹竟然长歪成这样。   嬴晏睨她一眼,冷笑了下,直接躲到了嬴宽身后。   “十哥。”嬴晏声音怯怯。   嬴娇气得拧帕子,这位十四哥哥,真是一如既往的废物和讨厌啊。她转头看向嬴宽,好言劝道:“十哥,这是我与十四之间的恩怨,你不要插手。”   嬴宽听见轻蔑的“十四”二字,皱紧了眉头:“嬴娇,十四弟是你兄长。”   嬴娇却已经没了耐性:“我没这么一个废物兄长。”她看向嬴宽,冷道:“十哥,最好让开,不然别怪妹妹我不留情面。”   “哦?” 嬴宽冷嗤,吊儿郎当叼了根草,“妹妹要如何不留情面?”   说着,嬴宽眼神儿从几个宫女身上缓缓滑过,语气不屑。   “就这几个小宫女,还妄想和你十哥哥动手?”   嬴娇怒道:“嬴宽!你不要不识好歹!”   嬴宽笑嘻嘻:“寿嘉妹妹,女孩子家如此凶悍不好。”   嬴娇轻蔑一笑,似是不屑至极,她轻抬手腕,吩咐身后宫人:“来人,把他们两个分开,本宫要教训十四!”   同身为龙子皇孙,却也有得宠和不得宠的区别。   嬴晏掰了掰手指,不知在算计着什么。   嬴宽本以为嬴娇会适可而止,不想却愈发跋扈,他有些失望地看了一眼嬴娇。这么多个兄弟姐妹,细细想来,仿佛真没几个有情谊。   堂堂男儿家对弱女子动手是为不齿,若是真被绑了去是为不雅。   嬴宽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叹气,不再与人纠缠,直接拎着嬴晏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寿嘉,你好自为之。”   嬴娇气得直跺脚,也翻身上马,追两人而去。   “十哥,你这跑了?”   嬴晏声音断断续续,春风吹得她微微眯了眼,上下颠簸有些难受。   嬴宽没好气道:“不然呢?我堂堂七尺男儿,和女人家动手吗?”   说这话时,他一身的正气凛然,嬴晏默了半响,腹诽了句,你没少和我动手。   太宁宫内不许骑马驾车,出了武场,纵然是东宫太子,也得下马步行。   瞧见不远处站着的守卫,嬴晏小声提醒:“十哥,宫里不准骑马。”   “无妨,”嬴宽不以为然,跃跃欲试,“这点儿距离,我们冲出丹阳门。”   嬴晏:“……”她这位十哥的脑子,当真是与众不同。   说话的一会儿功夫,俩人骑着马又跑出了很远。   彼时,从阳刚过了丹阳门,遥遥地就瞧见了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疾驰。   十四殿下嬴晏?   瞧见熟悉面容,从阳又多看了一会儿,想着最近谢大人似乎同十四殿下交好,也没犹豫,便抬腿上前。   两匹马在太宁宫内横冲直撞,当值的金羽军见此,纷纷握剑上前,冷声呵道:“何人宫内纵马,速速勒绳下马,否则刀剑无眼!”   两匹马先后被逼停,三人下马。   嬴宽一贯嚣张,见到金羽军时,神色一点儿也不见害怕,正欲端着气势厉声呵斥,却被嬴晏拉了袖口,这一停顿的功夫,便慢了几许。   再回首,后边的嬴娇已经拎着马鞭上前,怒气冲冲地朝着两人凌空甩去。   鞭子划破空气,发出刺耳声响。   嬴宽脸色难看,下意识地将嬴晏护在身后,正欲伸臂一挡之时,旁边一道暗红身影闪过,只见一柄银光凛凛的柳叶刀“争”的一声拔了出来,挥斩之间,便将马鞭凌空斩断。   突如其来的外力,嬴娇反应来不及,手指一松,马鞭飞出一个弧度砸落在地上,自身也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三人双双偏头看去,来人正是神鸾卫副指挥使从阳。   从阳收了刀,面容冷冷,没有说话。   嬴晏认得从阳,便是眼前这位拦下嬴宽的马车,将她请去了肃国公府。   她捏了捏指尖,谢昀的人么?   当值的金羽军侍卫首领率诸人上前,抱拳行礼,“从大人。”   神鸾卫初立之时,本只是禁军金羽军中一支,后来随着神鸾卫手中权力逐渐变多,甚得帝心,便隐隐约约成为金羽军诸卫之首,同等官阶,却略高一筹。   从阳颔首。   见此情况,嬴娇有些懵,意外这位突然出现的神鸾卫副指挥。等回过神儿来,她总算找回了几分娇弱可怜,一副摇摇欲坠要哭的模样。   她虽然胡来,心中却也隐约知道底线,有些事情她不能掺和。   比如这神鸾卫,便不是她能惹得的。   两月前的,九姐可是被押入北镇抚司折磨了半死不活,贬为庶民扔去安国寺了,她心里恐惧,生怕招惹上他们。   从阳皱眉看向三人,划过嬴晏时,多停留了片刻。   想起这位十四皇子的境遇,从阳神情沉思,这皇嗣之间的争斗,他并不好直接插手,只有永安帝的态度,方能一劳永逸。   这个时辰……从阳想了想,谢大人应当在紫宸殿吧?   如此想着,从阳冷冷吩咐道:“宫内骑马横冲直撞,按律法当斩,念三位殿下年幼,来人,将其押去紫宸殿,请陛下决断。”   闻言,嬴娇松了一口气,仅是闹到父皇面前,一切都好言说。   嬴宽此时正怒,天不怕地不怕,话不过脑子就说:“你敢……”话音未落,便被嬴晏狠狠踩了脚。   他冷嘶一声,回头瞪她,没好气道:“你做什么?”   嬴晏闻言,递了他一个不争气的眼神儿,恨不得敲开他脑袋看看,这个蠢哥哥,神鸾卫的二把手是你能惹的吗!?人家回头网罗个罪名先把你关去北镇抚司待上两天好不好?   嬴宽怔然,他怎么觉得十四弟在鄙夷他?   一路上,嬴晏偷偷觑了好几眼眼身侧神情冷漠的从阳,方才他突然出现之时,她也吓了一跳,好在从阳没有插手之意。   可是他为什么要把他们仨押去紫宸殿?   嬴晏神情疑惑。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忘记说了留言红包,谢谢大家支持~ 第25章   紫宸殿内。   永安帝靠在龙椅上, 眼下挂着淡淡乌青, 但一双龙目有神,往那一坐, 便是不怒而威。鎏金饕餮纹三龙首足铜香炉里燃了龙涎香,温和幽雅。   郑礼与王才和站在一侧, 垂眸躬身伺候。   下首跪着三位皇子皇女。   气氛严肃压抑。   嬴娇倒是不慌不忙,她一向受父皇宠爱, 比起嬴宽和嬴晏来, 父皇定会偏宠信她。   嬴娇有一双圆圆的杏眼,娇憨可爱,此时委屈解释:“父皇, 儿臣只是与十哥说笑而已, 谁想十哥哥脾气暴躁,上来便骂儿臣跋扈凶悍。”   倒也算聪明,知晓将过错推到嬴宽身上。   众人皆知,十皇子嬴宽纨绔嚣张,如此一说,听起来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儿。   嬴宽懵了一瞬。   嬴娇继续道:“儿臣哪里被人如此骂过,心里一时生气,失了理智扬鞭,但并非真要打十哥。十哥是我兄长, 儿臣岂敢同兄长动手,只是落在地上听个响,泄泄愤罢了。”   嬴宽大开眼界, 扭头怒瞪:“你明明是想打十四弟!”   “我与十四哥无冤无仇,为何要打她?”嬴娇不解,一副你莫不是魔障了的神情,方才武场皆是她的宫人,避重就轻般半真半假,谁也挑不出刺儿来。   嬴娇顿了顿,一双杏眸隐见泪光:“父皇,十哥一身蛮力,儿臣怎打得过他呀。”   嬴宽气得脸色涨红,“我从不与女人动手。”说罢,他狠狠瞪了一眼嬴娇,冷笑警告:“寿嘉,你莫要胡言乱语,颠倒是非。”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不需要将谁对谁错弄个分明,只要父皇愿意她,那她便是对的,嬴娇深谙这个道理。   “儿臣绝无颠倒是非。”嬴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扭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委屈,“十哥,你为何一向不喜欢我?”   一面是宠爱多年娇娇弱弱的女儿,一面是梗着脖子不争气的儿子,永安帝狭长眼眸从三人身上扫过,落在了嬴宽身上。   嬴宽最烦女人哭,别过头懒得看,没好气道:“算你有自知之明。”   随着他话音落下,哐当一声巨响,永安帝握着茶杯狠狠地砸到了嬴宽面前,茶水瓷碴四溅,吓得诸人大气不敢喘。   永安帝怒斥:“胡闹!”   嬴宽抿唇,不发一言。   嬴娇扬唇而笑。   膝前三寸的木地板光滑澄亮,隐隐绰绰映照着人影,嬴晏指尖点了点膝盖,浅浅笑了下,眉眼嘲弄。既然闹到了紫宸殿,岂能善罢甘休。   永安帝疼惜女儿,一腔怒火便降到了嬴宽身上:“你身为兄长……”   “父皇。”   嬴晏骤然抬头,打断了永安帝的话。   永安帝一顿,侧目看去,身子瘦弱的少年跪在地上,她先前怯懦没抬头,只露出秀气的额头与鼻尖,如今却是整张小脸都扬了起来。   比起三儿子嬴柏来,十四子嬴晏更俏似其母。   几年不见,出落的愈发秀美。   永安帝神情微怔。   “父皇,此事与十哥无关。”嬴晏声音平淡陈述,“今日十哥教儿臣骑马,不想在武场遇见了寿嘉,欲对儿臣动用私刑。”   看着那双如苏氏如出一辙的盈盈桃花眼,永安帝有些失神,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话。   嬴晏唇角弯了一个细小的弧。   父皇多情不假,刚愎也不假,可如今年事已高,母后和三哥却成了他心中永远遗憾,怨恨爱憎皆做尘,几分浅淡愧疚,足以扭转局势。   窥见永安帝神色,嬴娇心神微慌,语气着急而委屈:“嬴……十四哥,你不要胡言,我何时要对你动用私刑了?”   “不及寿嘉妹妹满口胡言。”嬴晏情绪很淡。   永安帝回神,敛了情绪,皱眉训斥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虽是怒其软弱不争,声音却温和了许多。   嬴宽见嬴晏低头,以为她是伤心,忍不住又多了几分怜惜,伸手拍她肩膀安慰,“就是啊,哪有寿嘉满口胡言。”   永安帝气得胡子一翘,瞪向嬴宽:“你闭嘴!”   “父皇,” 嬴宽忍不住,回了一句嘴,“十四弟胆子小,你别吓她。”   比起一众乖乖巧巧变着花样讨他欢心的儿女,十儿子嬴宽就差在额头写上“逆子”二字了,永安帝气得又想拿茶杯砸他,摸到龙案上,空空如也。   茶杯方才已经被砸了出去,永安帝收回手,只能作罢。   嬴娇见此,忙提壶倒了一杯茶,递上去:“父皇息怒呀。”   一旁的王才和朝嬴娇眯眼笑了下,细长的眼底闪过阴恻恻。   因为站得离嬴娇近,宽大袖口遮挡下,王才和掌风微动,茶杯便朝一侧倒去,砸到了永安帝身上。   茶水打湿了明黄衣衫,洇成暗黄,茶杯跌落在地,碎成一片片。   嬴娇吓得一愣,慌张擦拭:“父皇,儿臣并非有意。”   “我瞧着寿嘉妹妹就是有意。”嬴宽幸灾乐祸。   永安帝动了大怒,手掌重重在桌前一拍:“都给朕闭嘴!”   郑礼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王才和,方才那小动作,能瞒得过殿中诸人,却瞒不过他,想来是陈文遇嘱咐王才和照顾十四殿下了。   果然是他眼光好,郑礼心底欣慰,提携的两个太监,都是知恩图报的。   嬴晏继续说:“父皇若是不信,可叫从阳大人上殿询问。”   闻言,嬴娇瞪大了眼,先前她之所以敢颠倒黑白,无外乎是想,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哄得父皇信了便是,她万万没想到,嬴晏竟敢拿从阳说事。   可是父皇断然不会因此小事,传召从阳上殿。   嬴晏怎么敢借神鸾卫的势,她不怕吗!?   嬴宽是个没心肝的,也不忌讳许多,应和道:“就是,从阳大人可以作证。”   郑礼审时度势,上前开口道:“十四殿下身体纤弱身子,幸有从阳大人拦下了鞭子,陛下,陛下且宽心。”   王才和语气谄媚:“陛下息怒,不若传召从阳殿下,也好还了三位殿下清白。”   嬴娇震惊又着急,咬唇恨恨,这两个死阉人平日一副阴阳怪气、眼高于顶的模样,今天竟然都帮嬴晏这个废物说话!   “父皇,”嬴娇拽着永安帝衣袖撒娇,语气哀软,“儿臣没有。”   永安帝龙目狭长,冷了语气:“寿嘉,可是朕太过娇惯你了。”   嬴娇面色惨白。   父皇不是一向不喜嬴晏吗?   嬴晏浅浅笑了下,先君臣后父子这句话,在父皇身上体现的尤为淋漓尽致,他一向喜欢予人荣宠的高高在上之感,所谓帝王恩宠,在他一念之间。   嬴娇得宠这么多年,懂得察言观色,适可而止。   她不再撒娇,而是垂下脑袋乖乖认错,“父皇,儿臣知错,以后定不会和兄长胡闹了。”   到底是宠爱多年的女儿,几个孩子间的玩闹,在永安帝看来,不值得上纲上线,又见其乖巧认错,他神色稍缓,“下不为例。”   嬴晏抿唇,如此便揭过,怕是嬴娇下一次得变本加厉报复,她眸光微闪,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再在父皇面前为嬴娇抹黑两句。   “看来臣今日不巧,赶上几位殿下觐见。”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乍然传来。   众人抬眸看去,只见一道身着暗色衣袍的人影迈过正殿门槛,腰间挂着雁翅刀,半点也不忌讳,步伐悠然,毫无君臣之礼。   谢昀?   嬴晏闭口沉默,想起方才又借了神鸾卫的的势,忍不住握了握袖口,心下紧张,这位爷怕是又要记她一笔。   永安帝瞧见来人,紧皱的眉头微松,不在意他失礼,只摆手道:“何来不巧之说,爱卿快快入座。”   谢昀淡笑:“谢陛下赐座。”   说着,他便掀袍,十分随意地往龙椅旁边的乌木椅上一靠,神情自若。   嬴晏惊诧,父皇竟对谢昀信任宽容至此?   如此殊荣,大熙朝自立国以来,除了监国太子,从未有臣子可如此放肆。   嬴晏扫过诸人,发现除了她,似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倒是她小瞧谢昀了。   只是眼前场景看在眼里,稍觉得怪异,说起来,父皇的年纪应当和肃国公谢山如相差无几,他与谢昀两人差了二十余岁,如今却如同辈一般相处。   明明是昏君佞臣,乍一看去,还以为明君贤臣。   永安帝已经全然忘记了眼前还跪着三个孩子,只神色关切看向谢昀,皱眉问道:“爱卿此来,所为何事?”   “倒无什么大事,”谢昀胳膊慵懒搭在椅上,挑眉轻笑,“方才在殿外遇见萧大人怒骂臣行事狂妄,目无法纪,是以权谋私的乱臣贼子。”   嬴晏默了一瞬,这还不是什么大事吗?   跪在下首的嬴娇面色白了又白,谢昀口中的萧大人,应当是她的外祖父萧恩林。   永安帝皱眉,温声宽慰:“萧大人年事已高,神智糊涂,爱卿不必理会其碎言碎语,朕知爱卿忠心无二。”   “臣也如此以为。”   谢昀拎着一方官印放在桌上,“萧大人不仅糊涂,且行迹疯癫,已无能辅佐朝政,臣擅作主张,把萧大人的官印收了。”   永安帝望着桌上玉质圆润的官印一眼:“……”   紫宸殿内一片安静,气氛稍显诡异。   连一向嚣张的嬴宽,此时也偃旗息鼓,不见少年张扬。   嬴晏低着头想,萧恩林若是知晓,怕是得气得怒发冲冠,呕血昏厥。   “陛下可怪罪?”谢昀佯装询问。   “岂会,”永安帝回神,和煦一笑,“爱卿所为,正是朕心中所想。”   此情此景,嬴娇已是双腿发软,差点跪不住。   谢昀声音慵懒:“陛下圣明。”   嬴晏忍不住抬头,觑了一眼永安帝神色,只见他神色如常,毫无芥蒂,于是心里震惊更甚。视线右移些许,又忍不住去看谢昀,正好撞入了他那双幽凉漆黑的眼眸。   “……”   在躲和不躲之间,嬴晏犹豫几息,朝他扬了一抹自然的笑容,温柔至极。   谢昀不着痕迹地从嬴晏脸上扫过,暗嗤一声小可怜。   区区一个嬴娇,便能叫她束手无策么?   谢昀仿佛才瞧见前方跪着的三人似的,偏头笑问永安帝,“臣可打扰陛下断家事了?”   “无妨,”永安帝摇头叹气,眉眼微窘,“儿女顽劣,让爱卿见笑了。”   嬴晏心里默想,谢昀若真的想避嫌,方才完全可以不进来。   怕是这位爷小心眼,记着萧恩林的仇,连带着看嬴娇都不顺眼,故而掺和一腿。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更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特拉维亚 10瓶;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听见儿女玩劣四字, 谢昀勾唇笑了下, 微微摇头,表示理解。   偏生他幽黑眼底含着三分笑, 神情似是戏谑。   谢昀轻抿茶:“年幼不懂事罢了。”   年幼?眼前三个最小的也十六岁了。   永安帝面上挂不住,轻咳一声, 神色严肃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说罢, 他偏过头, 神色痛心失望:“来人,传朕口谕,寿嘉公主禁足一月, 誊抄宫规十遍, 十皇子嬴宽……”   话音未落,嬴晏已经欢喜出声,俯身叩拜:“父皇圣明。”   永安帝:“……”他的话还没说完!   嬴宽这一次脑子也好用了,跟着俯身叩拜,堵了永安帝的话:“父皇圣明,儿臣心服口服。”偏生他话多,又多言了一句,“应当再加一条,不准寿嘉去昭台宫, 以免日后挟嫌报复。”   永安帝气得瞪眼,这个逆子!淑昭仪那般温柔知礼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他为何要把这个逆子从凉州召回来?   嬴娇虽心底不甘, 却也隐隐庆幸,此罚算不得严重。   禁足而已,事后再求得父皇宽恕便是,至于誊抄宫规嘛,自然是宫人代笔。   “臣以为此罚倒是严重了。”谢昀蓦地出声,语调淡淡。   嬴娇骤然抬头,面上有忍不住的惊讶。   片刻之后,嬴娇眼底闪过了悟,觉得理所当然,她容貌漂亮,身份高贵,自及笄之后,燕京中有无数男儿倾心于她。   听闻谢昀尚未娶妻,若是有几分爱慕怜惜于她,也不意外。   嬴娇一双美目流转,心里娇羞,咬了咬艳艳唇瓣,朝谢昀递去了一个羞怯眼神,神情可怜极了,却不想看了半响,谢昀却是头都未偏一下。   谢大人应当是想要避嫌吧,嬴娇心里安慰。   嬴晏没错过嬴娇神色,神情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傻妹妹,谢昀可不是慈悲为怀之人。   永安帝倒不计较谢昀插嘴,语气温和问:“那爱卿以为如何?”   谢昀勾了勾唇角,深长睫羽盖下:“臣听闻静思园幽静雅致,是个面壁思过的好地方,前些日子太子自发省身,去那里面壁了三日,寿嘉公主身为太子亲妹,想必也愿效仿兄长。”   嬴娇眼神一僵。   嬴晏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这位爷果然是小心眼,瞧这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让人推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有太子表率在前,寿嘉能不从么?   “这……”   永安帝迟疑,那静思园荒凉破败,嬴娇是娇娇女儿家,怎能去那地方待上三天?   谢昀神态悠然,握着茶杯轻抿了一口,眉眼凉薄。   嬴娇终于从惊楞中回过神来,原本故作可怜的神情此时已经化作真凄怜,她周身寒凉,朱唇微张,朝永安帝递去恳求眼神,盼父皇不要这般狠心。   永安帝心里叹了口气,想来是萧恩林惹恼了谢爱卿,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迁怒寿嘉。   不过于永安帝而言,即便是最受宠的女儿,也远远比不上能替他守住江山的谢昀重要。半响,永安帝便点头应下:“那便依爱卿所言。”   何为奸佞之臣,这便是,三言两语,便扭转帝王心思。   嬴晏心底感慨,自古大忠大奸皆落不得好下场,不过她瞧着么,眼前这位爷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嬴娇跌坐在地,娇软的嗓子染上哭腔,她挪着膝盖慌张上前,拽着永安帝衣袖求饶:“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求父皇宽恕一次。”   谢昀端着一杯茶,茶盖轻擦杯沿,脾气极好地笑问:“殿下这是觉得本座提议不妥么?”   微微上挑的幽凉尾音,愣是叫嬴娇听出了凉凉杀意。   嬴娇哭声顿止,身子发颤:“寿……寿嘉不敢。”   这么多人瞧着听着,圣谕已下,断无收回之理。   永安帝挥了挥袖,觉得有些累了,厌烦地阖上了眼,“还不快将公主带下去!”   殿里侍候的宦官闻声上前,将人拖了下去。   紫宸殿重归寂静。   还没等众人平息情绪,屏风后面有一位红袍太监缓步走出,露了半张脸,朝郑礼与王才和递去眼神。   郑礼会意,揣着手中拂尘上前,笑眯眯道:“陛下,服用仙丹的时辰到了。”   闻言,永安帝重新睁开了眼,眼底光色亮了亮,连身上的疲惫似乎都散了几分。   他面带喜色起身,在郑礼的搀扶下,快步朝偏殿走去,还不忘挥了挥袖吩咐众人:“都退下吧。”   所谓仙丹,无人知晓是什么东西。永安帝一开始的服食时候,不少大臣上奏劝告,几位劝得狠了,还被永安帝贬官砍了脑袋。   如今已经服食了一年多,原本朝堂上颇有微词的王公大臣们瞧永安帝身体康健如常,便渐渐不再有异议。   得了赦免,嬴宽一刻也不缓,十分利落地起身。   嬴晏也要起身,只是久跪得腿麻,她伸了一只手轻揉膝盖,另只手撑在地板上,颤颤悠悠地要站起来。   “……”跪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   嬴宽颇为无言,觉得她这身子骨未免太弱,他弯腰伸手,便要拉人胳膊起身。   忽然,有茶杯落在桌案的声音响起,不轻不重,在寂静正殿内分外清晰。   谢昀没说话,视线在嬴宽手上扫过,精致的眉眼间萦绕着冰凉。   嬴宽动作一僵,忙缩回了手,心有余悸,怎么忘了还有眼前这位煞神。   少年脊背挺直站好,声音严正:“谢大人。”   嬴晏卷翘眼睫轻扇,望着一旁站直了身子板、神色乖乖巧巧的十哥,心里诧异极了,又忍不住神色狐疑的觑了一眼谢昀,怎么把十哥吓成这样啊?   说来方才谢昀也帮了她,不管是不是挟嫌报复萧家,于情于理,她应该言一声谢,嬴晏朱唇轻启,道了一礼,声音真挚:“方才多谢二爷帮衬。”   谢昀懒散地靠在椅上,神情似笑非笑看她。   她倒是比昔日有良心了。   一旁的嬴宽似乎受到了惊吓,眼神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嬴晏,差点忍不住抬手揉耳,他方才没听错吧,十四弟在喊谢昀二爷?   他蓦地想起上一次谢昀派人拦下马车,请十四弟去肃国公府那件事。   嬴宽清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量。   直到瞧见谢昀凉飕飕的眼神,嬴宽周身一僵,再不敢胡乱看。   谢昀淡道:“退下罢。”   嬴宽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还有嬴晏,他压低了嗓音,小声喊她:“还愣着做什么,快走啊。”   嬴晏咬着唇瓣,正欲说她怕是走不了了,谢昀微凉不耐的声音传来。   “还不滚么?”   “十哥,你先去吧。”嬴晏软声。   嬴宽微怔,等反应过来便知谢昀是让他走,也没多想,“哦哦”了一声,便利索地抬腿便走,那架势仿佛老鼠见了大猫,他可不想和眼前这位煞神多待一会儿。   嬴晏收回视线,目光所及处已经变成了墨色锦衫。   男人居高临下看她,没等搭腔,他缓缓俯下身,提着她肩膀将人拉了起来。   久跪的腿麻,嬴晏软软往谢昀身上倒,好在及时伸手,撑在了他胸膛,柔弱无骨的小手温软。   谢昀嗅到了一抹好闻的甜果香。   他垂下眼帘,恰好可以瞧见如檀墨发,还有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嬴晏怔了一瞬,脑海间只划过一个念头,这人不会以为她投怀送抱吧?   果不其然,谢昀轻声而笑,似是心情甚愉,握着她腰肢揽了揽。   嬴晏忍不住微微羞恼,只是腿麻还没缓过来,不敢松手。   这个姿势有点难受,嬴晏手指下移,拽了他腰际,索性俩人已有“奸情”,如此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她声音小小软软:“二爷,我腿麻,扶你缓缓。”   谢昀“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他动作也没闲,手指抚过她白皙的后颈,带来一阵诡异的冰凉之感,嬴晏浑身僵硬,眼前人却还嫌不够,又捏了两捏。   谢昀似乎一直对捏她肌肤有兴致,戳她脸蛋不算,还揉她耳朵,如今捏她脖子,以后还不知要干什么。   嬴晏咬牙提醒:“这是紫宸殿。”   难不成想在这威严肃正的大殿里亲亲我我么?   谢昀稀奇挑眉:“那又如何?”   “……”   嬴晏沉默,果然不该与这厮讲求礼义廉耻。   “想学骑马?”   谢昀指尖往前滑,顺着脖颈往上,捏了人白皙小巧的下巴抬起。   嬴晏仰头,撞上那双漆黑幽凉的眼眸,情绪不是冰冷冷,绕了一点她看不懂的意味。   有点奇怪。   仿佛像野兽在审视巢穴中的所有物。   嬴晏轻咬了下唇瓣,若有所思。   这位爷的性情仿佛又古怪了。   只是一时间,她没能辨出他为何此问,只如实回答:“不想。”怕是不妥,她又神色腼腆而无害地补了一句:“我害怕骑马,让二爷见笑了。”   说来实在羞愧,大熙击鞠盛行,燕京城里,没几个人不会骑马。   想起方才从阳来禀,谢昀愈发觉得不痛快,眉眼间逐渐绕上了点点阴戾,唇角下沉,不想学还与嬴宽共乘一骑么?   谢昀冷笑瞥她:“真不想学?”   若说不想学,他不会将她生吞活剥吧?   嬴晏犹豫半响:“也可以学……”   谢昀指腹在她白皙的下巴上摩挲,“凉州那边送来了几匹西域宝马。”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   谢昀眼底含笑,嗓音蛊惑,“我可以教你。”   嬴晏神色震惊,半响才回神,她哪敢劳烦这位爷大驾,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却在瞥间他眉眼间情绪时,语气一顿,将未说的话吞了回去。   她觉得谢昀似乎是真心想教她骑马,若是拒绝,那也太败人兴致了。   嬴晏轻轻点头:“有劳二爷了。”   随着话音落下,谢昀唇角轻弯,勾了一个喜悦弧度,萦绕在眼底深处的阴霾也倏地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周日)晚九点的更新,也提前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口仙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Biubiubiu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寿嘉公主嬴娇被永安帝责罚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太宁宫。   临华殿。   一位身着锦绣华服的貌美妇人正在斜靠在贵妃榻上, 宫人跪在面前, 手里举着妆奁。   妇人一双明媚杏眼,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 保养得宜,风韵犹存, 正在挑拣着镯子,。   正是太子嬴启和寿嘉公主嬴娇的生母, 萧贵妃。   一位宫女慌张跑进内室:“娘娘, 娘娘,不好了。”   萧贵妃抬眼,瞧见是女儿身边的大宫女夏荷时, 微微皱眉:“何事如此慌张?”   夏荷眼中带泪:“陛下罚殿下去静思园面壁三天, 现在已经关了进去。”   静思园?   萧贵妃闻言一怔,原本握在手中的玉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   那静思园是什么地方,好好的人进去一遭,还要待上三天,出来多半要精神恍惚失常。   前些日子,启儿也不知中了什么魔障,非要去那里省身思过,任凭谁劝都不成, 出来之后,那般强健的身子,也是病了大半个月才好。   她的娇娇若去, 怎么能受的住?   萧贵妃深呼一口气,镇定着声色问:“发生了何事,且细细道来。”   ……   听完事情来龙去脉,萧贵妃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嬴宽与嬴晏。   因为夏荷当时在殿外,并不知晓里面是何情景,故而不知道神鸾卫指挥使谢昀也横插了一腿,在向萧贵妃转述时,只说了在武场和丹阳门发生的事。   萧贵妃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嬴宽与嬴晏俩人一唱一和向永安帝谗言。   “娘娘,如今可如何是好?”夏荷泣不成声。   萧贵妃压了压帕子,冷笑,倒是她小瞧这两人了,一个刚从凉州回来,一个还在冷宫住着,是觉得封王之日近了,便嚣张无所忌惮了?   “来人,替本宫更衣。”   重新梳过妆,萧贵妃朝紫宸殿而去,步履匆匆。   永安帝是个耳朵软的人,轻声软语哄上一哄,想来便能赦免娇娇了。   静思园荒凉破败,她不忍女儿多待一刻。   却不想到了紫宸殿门口,连门坎都没能迈进去。   王才和笑眯眯道:“贵妃娘娘今日来得不巧,陛下闭关三日,谁都不见。”   萧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见状,上前一步,把一个装满沉甸甸金子的锦袋塞进王才和怀里,“我们娘娘关心陛下,想进去瞧一瞧,还请王公公通融一番。”   王才和颠了颠锦袋,感受着重量,脸上的笑容似乎真挚了几分:“不是咱家不让贵妃娘娘进去,陛下闭关修炼,万万不可被人打扰。”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嘿嘿一笑,别有深意道:“若是娘娘是为了寿嘉殿下一事儿,大可回去了,即便觐见了陛下,那也是徒劳无功。”   “王公公这是何意?”   萧贵妃意识到他话中深意,神情变得不安。   王才和解释:“萧大人在殿前怒骂谢大人,谢大人怒气填胸,收了萧大人官印,正好有气儿没撒完呢,一进紫宸殿,正好瞧见寿嘉殿下,一下子迁怒了。”   萧贵妃霎时脸色惨白,不可置信,“父亲的官印被收了?”   父亲好歹时御史台长官,竟如此轻飘飘就被贬了吗?   “是啊,”王才和捏了个兰花指,笑眯眯地宽慰,“这去静思园面壁的旨意,还是谢大人提议的呢。”   萧贵妃的身子晃了晃,好在身边有宫女扶着,她手指捏紧了帕子,忍不住怨怪:父亲啊父亲,你这老古板的思想怎么不改改!即便不是为了女儿着实,难道不能为了启儿和娇娇想一想吗?   这下怕是将谢昀得罪狠了。   王才和把锦袋揣进怀里,笑着恭送:“贵妃娘娘,请回吧。”   仰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紫宸殿,萧贵妃心中泛起浓浓的无力之感。   她眼底闪过失魂落魄,时至今日,已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她依然没苏蕴禾那个胆子,敢硬闯鸾殿。   回了临华殿,萧贵妃火急火燎吩咐:“来人,快去请太子。”   *   马场在燕郊,连着平云山一带,占地极广。   此时四下旷达,没什么人影。   马场被肃空了。   原本在此处纵马欢歌的世家子弟们被迫离去,神鸾卫五十步一人,将四下围了严实。   嬴晏视线划过四周,最后落在身旁男人,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想着方才诸人离去时的惶恐惧怕和隐忍的恨恶之意,嬴晏忍不住问:“你不怕吗?”   这般肆意嚣张,若是有朝一日落势,五马分尸,千刀万剐都是言轻了,恐怕诸人得提剑再将他碎尸剁成血沫才解恨。   谢昀挑了眉尖:“我若怕,他们就不想杀我么?”   的确是这样。   可是……   望着男人埋在半明半昧中的凉薄寡情眉眼,嬴晏神情犹豫,欲言又止。   谢昀瞥她一眼,似笑非笑:“想说什么?”   嬴晏温软一笑:“二爷不觉得这条路走得很艰难么?”他本可以做他威名远扬的少年将军,一身赤诚守卫国土,根本不必牵着燕京里权力更迭是非。   历任神鸾卫指挥使,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纵然谢昀能杀出一条血路,也负尽恶名,受尽万人唾弃,嬴晏摸不清他的心思,他若对权力渴望,若想改朝换代,哪如留在凉州,拥兵自立为王来得容易。   不过她隐约觉得,谢昀很清楚他想要什么。   谢昀勾起一抹凉薄笑,“怎么,怕了?”   嬴晏:“……”   当然怕了,若是谢昀覆了,她不也没命了么?   望着谢昀幽幽不善的眼神。   嬴晏默默一叹。   已经上了这艘贼船,哪里还有后悔的机会。   嬴晏无辜眨眼,语气真挚而亲昵:“我自是不怕,只盼着二爷八抬大轿前来娶我呢。”   小姑娘眼眸潋滟,唇角勾着温软浅笑,娇柔无害。   谢昀知她又在花言巧语。   男人垂下眼睫,盖住了翻涌的戾气,只淡淡一笑。   他不止一次体会过权力带来的痛快滋味,却只在嬴晏这里体会的尤为淋漓尽致。   上一世嬴晏在闻喜宴遇见的是顾与知,至于女子身份,则一直瞒到了小皇帝嬴域登基。几次求到他跟前,不是为了陈文遇,便是为了寻她三哥。   谢昀慢慢舒展了一个笑容,眼角眉梢绕上了幽凉诡异。   嬴晏看得心头一慌,她觉得这位爷像是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谢昀勾住她纤细腰肢往怀里一压,另只手按在她背上,微微一挑,嬴晏便觉得胸前一松,束胸的白绸就散开了。   不等嬴晏说话,谢昀先懒洋洋一笑:“帮你松一松,免得压坏了。”   嬴晏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当然不是羞赧的,而是被眼前人厚颜无耻给气的。   小姑娘耳尖红了一片,粉嫩嫩的想教人上去咬一口。   谢昀舔了舔干燥的唇角。   好在此时,陵石牵了一匹骏马出来。   他正好瞧见十四殿下乖巧地窝在自家主子的怀里。   “……”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陵石瞥间谢昀凉飕飕眼神,登时心里一惊,忙把马放下,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眼前。   动作之快,嬴晏甚至没察觉到陵石出现。   等再回神,她已经被谢昀拎上了马。   嬴晏懵了一瞬。   她只觉得视线开拓不少,一眼望去,本就无际的马场仿佛又宽阔了几许,绿草茵茵,她低下头,便瞧见马颈上红棕色的鬣毛一绺一绺光滑顺下,随风抖动。   谢昀手臂绕过她身侧,扶她的手拽上马缰绳。   “先学走马。”   说话间,有温热的气息萦绕在脖颈,似乎和以前冰凉诡异的感觉不太一样,仿佛连轻飘的嗓音都温润了几许。   嬴晏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   她心非铁石,如此暧昧缭绕,总会晃神一下,嬴晏红润的小嘴微微张,放轻了呼吸,偏过头这么做了,正巧对上他惑人勾魂的眼睛。   眉眼生俊,寡情如昔。   此人容貌天生无情,不过谢家尽出痴情种这句话,倒是不虚。   嬴晏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话,若是谢昀意中人还在他身边,哪里还有她什么事。   谢昀垂眸笑问:“好看么?”   话音落下,一阵儿风儿拂面,倏地将嬴晏吹醒了,慌张便要转回去。   “二爷自是容貌俊……”   没等说完,谢昀突然低头,叼住了她的唇。   同上次那般冰凉的撕咬不一样,这一次他的唇瓣是温软的,不再是品尝一件怀念已久的东西,而是带了占有珍视的意味。   嬴晏愣住,只觉身子不自控的变得软绵绵,等回神,她故技重施又要咬回去。   不想谢昀松口了。   谢昀垂眸睨她,不以为意轻嗤:“当本座蠢么?”   如此恣意狂妄之徒!   此情此景,她总不能在厚颜无耻叼上他的唇,狠狠咬上一口吧。   嬴晏抿唇,就被人这样轻薄了去,觉得甚是不甘心,于是身子微微往后靠,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一点儿都不留情。   咬完后,她飞快地转过头去。   嬴晏心里舒畅,语调欢快了许多:“二爷,我们走马吧。”   谢昀凝她墨发,哂笑了下,也没计较。   来日方长么,有欠便有利息。   阳光斜洒,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茫,遥遥看去,男人俊美,女人娇柔,似是一对如漆似胶的壁人。   谢昀握着她的手,轻扯马缰绳,便悠悠走了起来。   ……   太阳西斜,天色染上暗意。   嬴晏与谢昀在马场待了快三个时辰,才坐马车回皇城。   昭台宫。   嬴晏泡了一个热水澡,缓缓疲乏。   方才骑马时,她还不觉得有甚,等歇了一会,便觉得浑身上下都酸软,想来是累的。   今日于她而言,确实是过分累了,她没做过这么费体力的事情。   入夜后,素秋如往日一般给她按跷,却渐渐觉得不对起来。   指腹压着的肌肤温度太烫了,素秋吓了一跳。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家殿下面色苍白,朱唇不见血色。   素秋神色微慌,张口便要吩咐人传太医,却忽然想起殿下身份有异。   “云真,你拿我的腰牌出宫一趟,去肃国公府,就说殿下发热了。 ”   素秋语气着急吩咐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アアアアアアアキ恵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芜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嬴晏烧得浑浑噩噩, 意识模糊中, 只觉得被一具冰凉身躯抱近了怀里。   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嬴晏勾着他腰, 往怀里蹭了蹭。   她衣口微微松着,是方才拿热水给她擦拭身子时解开的, 额上敷着一块帕子散热,浸过冷水, 此时已被额间热意捂成了微暖。   谢昀匆匆而来, 一向沉静冷淡的眉眼染上了焦急。   他拉起她手腕把脉,问:“烧多久了?”   素秋回道:“有半个时辰了。”   谢昀细细感受着脉搏跳动,视线从她烧得微红的小脸上划过, 探了手指感受温度, 很烫。他神色微沉,没想到嬴晏身子会这般弱。   殿内点了数盏铜大灯,照得亮如白昼,谢昀拎了一件厚厚斗蓬,将怀里人遮了严实,抱着往外走。   昭台宫什么都没有,他要带她回肃国公府。   外边夜幕很深,天上挂着一轮皎洁明月,却仍然昏昏暗暗的, 乍然由光亮处来到黑暗里,嬴晏稍感不适,眼睫颤了颤, 想要睁开。   她感受到耳边似乎有簌簌风声过。   这是去哪儿?   嬴晏勉强睁开眼睛,微扬着下巴,看了一眼抱着她的男人,月色朦胧下,他五官模糊,看不清晰。   嬴晏以为是陈文遇。   因为以前一直是陈文遇带她去看病。   “陈公公,”嬴晏张了张嘴,声音微哑,“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有些抗拒的退了退他。   谢昀动作一顿,神色蓦地阴鸷,轻搭在斗蓬边上的手指捏紧,隐见青筋,似有风雨欲来之感。   嬴晏感受到他似乎停下来了。   还没细想,她便被人捏着脸蛋拉到了面前,力道不轻。   男人眼底冷光浮动,薄唇挤出一句话。   “看清楚,我是谁。”   他眼角眉梢都绕着戾气,阴森森的语气,仿佛要将人吞噬。   嬴晏瞳孔蓦地睁大,她瞧见一双漆黑幽凉的眼睛,如一汪深潭般,能将人的神智吸进去,他模样生得很俊,如此近得看着,愈觉惑人。   原来是谢昀。   嬴晏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是病了,自从刘太医告老还乡之后,她再也不敢去太医院,每次生病时都小心翼翼,万般难熬。   “二爷,你捏疼我了。”嬴晏细眉微蹙,声音有气无力。   谢昀神色稍霁,松了手。   刚才心中涌起的一瞬戾气,他是想捏坏眼前人的。   嬴晏知道眼前人对她没有恶意,身子虚软地往他怀里歪去,唇角翕辟,“我有点儿冷,你抱我紧一点。”   她现在头痛欲裂,想把脑袋埋进冰里,又身子发寒,想裹进火里。   软绵绵的身体压过来的一瞬,谢昀眼底闪过异样情绪。   谢昀垂下眼眸,伸手握住了她脉门,嬴晏便觉一股暖流涌边四肢百骸,舒服不少。   嬴晏又问:“我们去哪里看病?”   谢昀拢了斗蓬,抱人紧了紧,嗓音轻凉:“肃国公府。”   是了,谢昀好像会医术,嬴晏没再多问,只轻轻点头:“好。”   谢昀肩颈很凉,嬴晏脸蛋蹭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冰冰凉凉很舒服,忍不住又多蹭了蹭,然后窝在那里不动了。   她觉得头疼欲裂,这样冰一冰,难受稍缓。   等一处捂热了,嬴晏微微偏头,换了另一边来冰。   柔软的唇瓣无意识地压在肌肤上,温热的气息轻浅,带了一点撩人的甜果香。   一路上如此反复。   谢昀喉咙微滚,也很难受。   ……   上善院灯火通明。   嬴晏身子骨一直很弱,幼时不受永安帝喜爱,没少被圣谕降罪,看似不重的责罚,对年纪不大的孩子而言,其实伤害挺大。   这两年瞧着她身子调养了七七八八,只是数年亏欠,哪里是一朝一夕补得回来的。   今日在马场骑马,吹了许久的风,又过分劳累,一下子就病了。   折腾到了夤夜,嬴晏依旧高烧不退。   谢昀先喂嬴晏喝了一碗热姜汤,又开了药方。陵石深夜敲开了药房,抓了一副草药回来,煎煮成汤。   喂姜汤时,嬴晏迷迷糊糊,倒也算乖巧,喂一勺她便喝一勺,换做汤药时,便细眉紧蹙,一点都不配合。   她这两年一直喝着药,闻见苦味连嘴都不愿张开。   谢昀冷声威胁:“张嘴。”   嬴晏索性偏了头不看他。   “……”   谢昀捏着人下颌角转过了,不想小姑娘却哭了。   一双桃花眼潋滟朦胧,水光盈盈,任凭谁看了都要心软。   “药太苦了,我不想喝。”   谢昀愣了一瞬,嬴晏在他面前,一直进退有度,将其中尺度拿捏的很好,从未有过这般不配合。   软声求他也曾有,却不是这个样子。   谢昀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眯了眼眸,冰凉指尖抚过她眉眼,轻声问:“我是谁?”   嬴晏脑子混沌,也没思索,只答:“二爷。”   谢昀脸色由阴转晴,偏身放下了手中药碗,也也没再强迫她喝药,而是手指轻勾,让床周的帷幔落下,挡了屋室内寒气。   谢昀叹了一口气:“那便不喝。”   说罢,他把嬴晏放下,趴在床上。   一张玉床生暖,女子衫半褪,月白色的锦被盖住了腰部以下。   如檀墨发垂在肩处,衬得肌肤愈加白皙细腻,身姿姣好,腰窝诱人。   俊美男人坐在床畔,捏着银针为她针灸,烧过的银针刺入身体,嬴晏睫羽微颤,咬着唇瓣,忍不住一声轻咛。   谢昀神色微微一僵,很快便捏了第二根银针,似是神色从容。   如此美人在卧,很难没有遐想。   不过他一向擅长控制情绪。   谢昀放缓了语调安慰:“很快好了。”   ……   等针灸过后,嬴晏总算退热了。   谢昀收了银针。   嬴晏还趴着,小脸压了一侧,垂下的发丝轻遮容颜,露出一张微红的小嘴,脸上显露着因为发热而病态的红意。   谢昀垂眸睨她,指腹搭上她红唇,轻轻摩挲。   若是嬴晏此时还醒着,定要一骨碌爬起来,躲得远远的,太危险了。   谢昀吹了灯上床,长臂一揽,小心翼翼地把人抱进怀里,珍视极了。   嬴晏全然无知。   甚至还攀着手臂,往他怀里蹭了蹭。   谢昀手掌压在人后腰上,另只手捏着脸颊将人弄醒,低问了一句:“晏晏,我是谁?”   嬴晏茫然睁眼,迷迷糊糊看清了眼前人,只是她现在很累,困意翻涌,轻喊了一句“谢昀”后,便拉下他的手,又阖上了眼。   谢昀神色满意。   ……   第二天。   嬴晏在睡梦中,觉得自己仿佛被藤蔓缠住了手脚,压得喘不过气来。   猛地一睁眼,便对上一张精致俊美的脸颊。   是谢昀。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他怀里,伸手便要去推开他,却被男人牢牢地按在了怀里。   谢昀声音低哑不耐:“别动。”   嬴晏:“……”   感受着屋内的光线,想来天色已经大亮,再看四周的床幔和摆设,昨晚的记忆倏地回笼,嬴晏怔然了一会儿,昨夜她被谢昀带来了肃国公府。   不止如此,谢昀还喂她喝药,给她针灸。   嬴晏神情惶恐,仿若见了鬼怪一般。   因为方才的动作,被子掀开了一口,嬴晏觉得肩颈凉飕飕的。   她低头一看,神色呆滞。   为什么没有穿衣衫!?   “……”好像是针灸来着。   嬴晏回神儿,还不等挣开禁锢,便对上了一双漆黑惑人的眼眸。   谢昀伸手探了探她额间温度:“还难受么?”   嬴晏面羞耳红,咬牙切齿:“我的衣服呢?”   “衣服?”   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声音不似白日清悦,绕了一点沙哑在其中。   谢昀从她胸前瞥过,“唔”了一声,似是在回想,而后伸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阵,勾了一件被撕碎的白绸上衣递给嬴晏。   嬴晏:“……”   昨晚要针灸,谢昀哪里会耐心十足得哄着嬴晏去脱衣服,索性一扯,将衣衫从背后直接撕裂,方便又快。   后来衣衫松松散散挂在身上,睡觉时蹭掉了。   她一颗心怦怦怦直跳,懊恼而又羞慌。   偏生谢昀还饶有兴趣,似笑非笑问:“怎么心跳得这般快?”   说话间,似乎还要上手摸上一摸。   “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谢昀眼底含笑,神情关切极了,一点不见轻挑,仿佛就是关心病人一般。   嬴晏眼疾手快,拍掉了他的手,而后深呼吸一口气,强做镇定。   她伸手一扯,将被子裹在了身上,滚了两圈躲到床角,这才挤了一抹微笑道:“劳烦二爷帮我找一件衣衫。”   谢昀盯着被打红的手背半响,慢悠悠冷嗤一声。   倒是一点都不手下留情。   他深深瞥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去拿衣服了。   谢昀身量高挑,此时身上只穿着宽松的亵衣,行走之间可以隐约瞧见身形轮廓。   一时间,嬴晏盯着他离去的身影,心绪有点复杂。   她昨夜虽然烧得迷糊,思绪混沌,许多细节都记不清晰,却也将记了大概。   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便绘成了一副温柔缱绻的画面。   嬴晏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床幔掀开了一角,有冷意卷进里面,将人吹了个清醒。   嬴晏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倏地回神,埋在心尖的异样,也散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儿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cleverpig421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不得不说, 谢昀有一手好医术。   刚刚冒尖儿的病意, 生生被压了回去,只是身子还有点虚软。   索性是在肃国公府里, 嬴晏虽是一身男装,却没束胸描眉, 假喉结也没贴。   礼记曰男女不同衣裳,到了本朝时, 倒没了那么多忌讳, 因女子衣裙繁复,有不少贵女喜着男装,便渐渐形成潮流, 蔚然成风。   只不过在衣衫花纹和发髻上, 不曾遮掩女儿姿态,故而一眼望去,便能知晓男女。   嬴晏今日便是如此妆扮。   其实她不太喜欢扮作男儿家。   收拾妥当,嬴晏绕过过屏风,瞧见谢昀那厮慵懒地斜靠在软榻上,他身上穿了一件天青色的宽松衣衫,正拿着一本书在读,修长的手指翻了一页。   乍一看去,恍若只是一位俊美无俦的世家公子, 谁知晓那双翻书的手,要过多少人的性命,染了多少鲜血。   漂亮的东西总是容易诱人心生向往。   嬴晏晃神一瞬, 想起晨起时的情景,她耳尖又不争气的红了红。   谢昀没抬眼,懒洋洋道:“还不过来么?”   “……”这位爷背后长眼睛了吗?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整理好心绪,挪步上前。   两人终要结为夫妻的,肌肤之亲而已,早一些晚一些似乎没什么区别,嬴晏攥着手指又松开,心里如是安慰。   面前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砂锅煮得软糯加了薄荷叶的碧梗粥,还有一碗浇汁豆腐花,一盅汁浓味鲜的文丝豆腐,一碟鲜嫩可口的鱼脍,一碟皮薄馅素的饺子。   嬴晏视线划过,心底了然。   谢昀的饮食似乎一直很清淡,桌上常常出现豆腐,还有薄荷叶。   谢昀撩起眼皮去看嬴晏,她气色好了许多,一张小脸莹白细滑,唇瓣红润,已然不见昨夜脆弱模样。   他视线从她胸前起伏划过,多停了几息。   嬴晏没有察觉,神色真挚感谢:“昨夜有劳二爷。”   谢昀“嗯”了一声,放下了手中书。   “过来。”   嬴晏没迟疑,乖巧上前,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他对她没有恶意,索性也拒绝不了眼前人,倒不如让俩人都舒服一些。   谢昀拉过她手腕,又把了一会儿脉。   嬴晏忍不住觑了他一眼。   有了第一眼,便有第二眼,直到撞入一双幽黑带笑的眼眸。   谢昀轻笑一声,似乎即为愉悦,指腹压在她白皙手腕摩挲,“还要看多久?”   嬴晏有些慌张地别过眼,不忘一张小嘴生花夸上一夸,掩饰心绪:“二爷天人之姿,嬴晏一时看呆了。”   谢昀“唔”了一声,换了姿势坐了起来,而后伸手,拦腰把小姑娘抱到了腿上。   嬴晏懵了一瞬。   谢昀却是兴致极好地捏着人下巴转过来:“允你多看一会儿。”   等反应过来,嬴晏伸手便推他,想要从腿上下去,这个姿势太奇怪了,只有小的时候被母后和三哥这样抱过。   只是在手压上他胸膛的那一刻,嬴晏蓦地心思一顿,她推不开他的,于是便手腕一转,帮他整了整衣领。   谢昀的眼睛太惑人了,嬴晏不敢看,她垂了眼眸,视线下移,两人看似是目光相接,实则相错。   谢昀眸子眯了眯,倒也没在意,只落在她细白秀长的手指。   他想知道,这只手抚过脸蛋时什么感觉。   谢昀一向肆意,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从不忍耐,于是便拽起她的手往脸上压去。   碰到他冰凉脸蛋那一瞬,嬴晏差点手上一用力,将人脸颊推一边去。   好在忍住了。   昨晚谢昀本可以不必如此帮她的,即便他对她有两分情意,寻一个大夫给她看病便是,何至于陪她折腾许久。   她若是如此不留情面,那也太无情了。   嬴晏轻咬唇瓣,她不是没良心的人。   似乎和他想象的一样,柔柔软软的,谢昀若有所思,而后唇齿微动,含上了指尖咬了一口,舌尖轻轻卷过。   嬴晏身子一颤,瞬时脸色桃红。   偏生谢昀拽着她手指,动弹不得。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强作镇定:“二爷,我有些饿了,我们先用膳可好?”   饿了?   谢昀动作一顿,总算松开了。   嬴晏飞快地收回手,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他这都是些什么古怪的癖好,以为是小孩子么,还吮手指?   指尖有湿润的水意,嬴晏有点生气,不着痕迹地抚过他衣角,直到天青色的衣衫浸成深青色,这才扬了扬唇角,心里满意。   谢昀哪里不知晓她小动作,只不过没与人计较,他拎着人又往怀里坐了坐。   她的身子着实过分纤细了,尤其是腰肢,仿佛一折就断。   谢昀伸手握了握,“唔”了一声,是该多吃一点儿。   嬴晏蓦地一僵。   没等反应,谢昀便松了手,他身子微微前倾,端着盛粥小碗举到面前,一副要喂人的架势。   嬴晏受宠若惊,“二爷,我自己来便是。”   谢昀没搭腔,修长的手指捏着调羹走了一圈,直接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眉眼间的情绪似是饶有兴致。   谢昀唇角扬笑,语调轻飘上挑:“还不张嘴么?”   嬴晏:“……”   他容貌俊美,幽黑眼底生惑,这架势,不知道还以为是哄人吃毒药。   嬴晏默了一瞬,正所谓恭敬不如从命,她乖乖张口。   然而谢昀却乐此不疲。   不忘舀了文丝豆腐和鱼生喂她,再添两只皮薄馅素的饺子。   平日里嬴晏不太敢多吃,只食半饱。   她容貌本就生得女气,脸蛋稍稍莹润一点,便愈发盈盈女儿态,只有脸蛋消瘦没几两肉,方才能瞧处几分男儿家硬朗。   不过如今倒不用忌讳如此多了。   嬴晏小口小口的吃着,忍不住问:“二爷,你不吃么?”   谢昀勾了抹笑,懒洋洋道:“不急。”   先喂饱眼前这个小可怜再说。   ……   陵石来的时候,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十四殿下坐在自家二爷怀里,而自家二爷正在神色认真地喂她,末了还温柔缱绻的提了帕子问:“吃饱了么?”   嬴晏乖巧点头。   陵石仿若见了鬼怪一般,这是自家二爷吗?莫不是中蛊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谢昀凉凉声色传来:“站外边作甚,还不滚进来。”   方才果然是他的幻觉。   陵石回神,松了一口气上前,目光在扫过十四殿下时,微微迟疑。   嬴晏心思剔透,知晓两人是要有话说,她一向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俗话说知道的越多死得便越早,也不犹豫,当即起身便要走,却不想被人拽了回去。   谢昀放下手中碗勺,淡声问:“何事?”   陵石道:“沈嵩将军到了山海关之后,大肆捉捕叛军,昨日在菜市口亲自监斩幽州刺史章鸣与数十位叛军。”他顿了顿,“还有十位意图反叛的百姓,皆是凌迟处死。”   嬴晏震惊,嘴巴微微张开。   谢昀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沈嵩若连这点当机立断的魄力都没有,岂非他眼拙?   谢昀淡淡“嗯”了一声,示意继续说。   陵石又道:“问斩消息传出后,山海关城内外集结农民起义军,沈嵩下命,无辜百姓关门闭户,莫要出门,有两千起义军被我军乱箭乱刀杀死。”   谢昀“唔”了一声,指尖轻叩。   陵石继续道:“沈嵩把砍下的头颅挂在城门,说要挂满一月,又当场开库放粮赈灾,连下几道减免赋税的旨意。”   “至于有男丁参加起义的家户,也被沈嵩一道赦免,且赈发粮款时,将起义男丁的人头粮款一并算了进去。方才消息传回燕京,陛下震怒。”   谢昀轻嗤一声,唇角勾起讽刺,嬴承毅这个老东西倒是脾气不小。   嬴晏默然,父皇的确要震怒。   此次父皇命沈嵩前去幽州平乱,不是让他去幽州立威的,若沈嵩仅仅是砍了幽州刺史便罢了,消息传回燕京,还有转圜余地。   可他却开仓赈灾和又承诺减免赋税,算得上假传圣旨了。   这般先斩后奏,有拥兵自重之嫌。   谢昀倒是颇为认可沈嵩所为。   这次幽州反叛是由一支戎狄部族挑起来的,早在前朝时,这些戎狄部落融入了中原,互通婚姻与商道,如今百年已过,骨子里的凶狠嗜杀已被磨了七七八八,不足为惧。   令燕京惶恐的是,这次幽州反叛,有不少农民揭竿而起。   幽州地寒,这两年大雪压城,冻死不少人,庄稼收成也不好。   这两年永安帝寻道访仙,宫内开支巨大,又与邑国连年战争,国库空虚,朝廷不体恤民情,赋税不减反升。   交不上粮税,按大熙律法,笞五十,罚苦力一年。   活都活不下去,总有些硬气的人生了反骨,便依靠戎狄之势,揭竿而起。   沈嵩到了山海关所为,便是先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凌迟处死血腥画面震慑了蠢蠢欲动的人,告知他们叛国是何下场,又开仓赈灾,减免赋税。   经此一来,那些本来举棋不定之人,哪里还生得起反心。   算是暂且压住了幽州汹汹反意。   嬴晏也琢磨出了其中关键,缓缓从震惊中回过神儿来,叹息一声。   陵石道:“二爷,现在可要入宫?”   衣衫遮挡下,谢昀捏着嬴晏细腰把玩,不紧不慢“嗯”了一声,是得入宫一趟,不然沈嵩的项上人头,要掉了。   谢昀恋恋不舍地起身,捏了捏嬴晏桃腮。   “等我回来。”   *   嬴晏没回宫,这肃国公府其实比昭台宫自在。   至少不用小心翼翼怕人来。   嬴晏半趴在小桌上,神情有点怠倦。   她身子还有些虚软,像是刚从水中捞出一般,虽是睡不着,却也想闭眼小憩一会儿。   想着谢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嬴晏看着那张温暖床榻,犹豫了一会儿,便解了束发,踢了鞋子,准备上去躺一刻钟。   她闭着眼假寐,浑浑噩噩,似睡非睡,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谢昀回来的时候,一下子便感受到了床上有人。   隔着薄薄床幔看过去,只能瞧见小小的一团蜷缩。   谢昀抬腿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儿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栀子 21瓶;她是个好姑娘 4瓶;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小姑娘躺在床上, 被子蒙在脸上, 谢昀手指微动,轻轻拉开一角, 便露出一张氤氲着红晕的小脸。   嬴晏没睡着,感受到被子掀开, 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谢昀?   嬴晏脑子有一瞬空白,而后倏地坐了起来, 软声道:“二爷, 你回来啦?”   谢昀视线在她脸上划过,她脸蛋上被发丝压出了几道痕,乌黑的发丝散下, 衬得小脸盈盈可怜, 这种感觉有点奇妙。   像是妻子卧榻,等他回来。   绕在眼角眉梢的阴戾逐渐散去,谢昀懒洋洋笑了下,心情愉悦。   外边太阳已经落山了,光线稍显昏暗,即便屋里冷意浸衫,也止不住升起一抹躁意,谢昀喉咙不显地滚动了下。   谢昀一手轻动,解下腰间佩刀, 随意扔去了一边,省得一会儿碍事。   其实嬴晏有点不好意思,就这样堂而皇之占了人家的床。   没等谢昀说话, 嬴晏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准备下床,她没穿袜,露出一双雪白纤细的足儿踩在地上,丝丝凉意涌上。   谢昀低头看去,脑海里蓦地浮现一句话: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嬴晏后知后觉地去寻罗袜,而后坐在床边,半曲着的腿弯在床沿,足尖微微垂着向下,如纤纤玉笋一般。   没等穿上,她便被谢昀拦腰抱到了怀里。   谢昀一手环腰,一手勾起垂落青丝别在耳后,轻声问:“在等我么?”   “……”   如情人缱绻般的低语,愣是绕出了一抹诡异感,这厮不会在父皇那儿受刺激了吧?   嬴晏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她本来想说不是的,直到瞥间他那双不似昔日凉薄幽黑的眸子,忽然觉得有点说不出口。   谢昀生了一双惑人的眼眸,此时看去,仿佛连着眉骨的细疤都仿佛添了几抹情愫在里面。   嬴晏抿了下唇,而后展颜一笑,识趣儿地环过他脖颈,温声道:“自然是在等二爷。”   她也没坐在他怀里有什么不妥,连同床共枕那般亲密的事都发生了,清白二字于两人之间便是个笑话。   谢昀“唔”了一声,这句话在他耳中,无异于一种暗示。   感受着怀中温软的身子,谢昀勾了勾唇角,冰凉指尖开始不安分地下滑,轻挑开了衣领,便要往里探去。   嬴晏呼吸一窒,显然没有意识到事态会如此发展。   她眼疾手快拽下他的手,明知故问:“二爷这是要作甚?”她就不信这厮能无耻到直言出口。   谢昀无声一笑,神情坦然:“帮你按按穴。”   嬴晏一怔,等反应过来在心里暗骂眼前这厮果然无耻至极,当真不知礼义廉耻四字为何物啊。   “哪里敢劳烦二爷。”嬴晏面上笑得温存,说话间,她一只手开始如谢昀那般往他胸口探去,潋滟眼底闪过狡黠恶意,“不如我帮二爷按按穴。”   胸前肉软,轻轻撞一下便很疼,更别提拧一下了,这一认知嬴晏深有体会。   虽然男女身子有异,但嬴晏以为,约莫胸前都是一样软和的,却不想探入他胸前后,碰上了一块硬朗的皮肉。   别说捏了,按下去都费劲儿。   嬴晏:“……”大该他修习了古怪的锻体之术吧。   感受着作祟的柔软小手,谢昀轻哂。   他也没制止,只撩起眼皮,似笑非笑看她:“晏晏还要摸多久?”   那揶揄的神情仿佛她是登徒子一样,嬴晏脸红耳臊,倏地一下松了手,而后猛地推开人跳下了床,连鞋也没穿,“噔噔噔”几步,便离谢昀远远的。   这个距离,总算让她稍感安全。   嬴晏伸指,理了理被扯开的衣领,在抬首时,已然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她笑意吟吟道:“外边天色已暗,想必二爷也饿了吧?不若我们传膳吧。”   “也成,”谢昀应下,一副慵懒模样慢条斯理道:“吃完好有力气。”   他语气轻而凉,配上那样一双惑人眼眸,像极了要吃人的精怪。   嬴晏登时警惕,这厮还想作什么。   ……   用晚膳的时候嬴晏觑他好几眼,昏黄烛光下男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等撤了晚膳,谢昀不知从哪里拎出了一本书,丢给她。   “先看。”   嬴晏狐疑看他一眼,往日不是读书么?她一边想着,一边素指轻动,翻开了一页,只见上面画着一女子,手持一短刀,正在盈盈起舞。   不似寻常舞蹈,颇有武风。   嬴晏不解:“这是……”   谢昀瞥她一眼,解了疑惑:“你身子太弱了,以后照着这本书练。”   嬴晏抿了下唇,谢昀说得没错,她的确身子太弱了,可是……她低头看了一眼书上所绘女子起舞之姿,心头犯愁,这也太难了吧?   难不成还要她自学成才么?   她可不是练武奇才。   谢昀敲敲指尖,淡声道:“我可教你。”   嬴晏震惊抬眼,脱口而出道:“你会这书中女子所舞?”   谢昀勾起唇角轻蔑一笑,懒洋洋道:“自然。”   谢昀说的倒不是假话,武道相通,他自幼习武,又于此一道颇有天赋,在把书给嬴晏之前,他已经过了一遍,自然是会的。   嬴晏轻咬唇,她一时想不到,谢昀剑舞是何模样。   “二爷要先舞一遍?”嬴晏声音轻软,有点期待。   谢昀看透她心中所想,轻睨她:“自己悟。”他顿了顿,又道:“若有不懂之处,我可指点一二。”   “……”   果然是她妄想了。   先皇后苏氏闺阁时素有雅名,不过她教嬴晏的东西,多为文雅的诗词歌赋与史记正传,朝政谋划也涉及,异国古文也涉及。剑舞一类的东西倒是不曾接触过。   好在嬴晏生性聪慧,没几日便摸到了门道。   除此之外,谢昀还给她安排其他课程。   诸如骑马蹴鞠投壶一类,循序渐进,多为强身健体。   大半个月下来,嬴晏气色好了许多。   五月初的时候,嬴晏又去了一次城南医馆,老大夫抚着胡须笑容满面,效果不错。   不多时,老大夫调整了药方的剂量,说是喝上一月,再来重新诊脉。   嬴晏见此,原本悬着的心也落地。   看来这乌芝草戒断的可能性,又高了几分。   ……   五月十五那天,探友宴。   燕京城一年到头又不少宴会,当属探友宴最为轻松热闹。   未及冠的世家门阀子弟皆未嫁人的贵女们皆会出席,射箭跑马击鞠,一展儿郎风采与女儿风姿。   除此之外,不外乎便是结上三两好友,再定下一段好姻缘。   探友宴地点往年都设在燕郊的马场,今年也不例外,马场连着平云山一带,若是嫌宴会无趣,还可上山踏青,幽林小路,静谧雅致。   探友宴前一晚。   昭台宫。   嬴晏正在挑选衣衫,她往年是不出席探友宴的,一是因为她不会跑马击鞠,二是因为怕被人瞧出身份。   这大半个月跟在谢昀身边学,低调压抑了这么些年,她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月白优雅,赤红明艳,嬴晏在划过一件雾青色衣衫时,蓦地一顿。   青,生也,象物生时色也。   谢昀平日里多穿黑色,气势摄人,只有穿青、白那样颜色衣衫时,方能压下眼角眉梢的几分戾气,瞧出清俊之意来。   嬴晏扬唇一笑,就这件了。   她刚要转身同素秋说话,一道影子突然盖了下来,视线顿时昏暗。   嬴晏下意识地抄起桌上细颈白瓷釉彩花瓶朝人砸去,却被轻而易举地攫住了纤细手腕。   花瓶哐当一声落地,砸了个粉碎。   谢昀将人拽到怀里,另只手压着后腰,将人抵在怀里,一双幽黑眼眸似笑非笑:“怎么,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么?”   嬴晏也没挣,而是顺势往人怀里一靠,寻了个舒服姿势,笑问:“二爷怎么来了?”   稍显昏暗的光影里,小姑娘一双桃花眼眸水光潋滟,又是这样乖巧的模样,像极了夜里勾人的小妖精,偏生神色懵懂而不自知。   谢昀轻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她脸蛋,“不想我来?”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愣是叫嬴晏听出了质问的意味,她忽然觉得这对话甚是耳熟,前两日她给谢昀读的话本里,那偷情的小妾就是这般同少爷说话的。   嬴晏默了半响。   谢昀睨她一眼,仿佛窥探了心思,忍不住低声笑了下。   等视线划过摆在一旁的衣衫是,他“唔”了一声,问:“明日要去探友宴?”   嬴晏回神,点了点头,“嗯,这些日子承蒙二爷悉心教导,想去探友宴试一试,若是拔得头筹,也不负二爷名望。”   红唇翕动间,句句都在夸谢昀。   这张小嘴,总能讨他欢心。   谢昀轻嗤一声,“花言巧语。”   说着,他手指探上了她脸蛋,这些日子小姑娘被养胖了不少,原本消瘦的脸颊总算有了几两肉,处处透露着莹润可口。   谢昀捏了捏,而后指腹又压上了她柔软唇瓣,描绘拨弄。   男人眸色幽幽,只可惜嬴晏没瞧见,她一般都会避开他眼睛。   他指腹很凉,带着粗粝的摩挲感,嬴晏觉得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谢昀好像一直对着她总有数不尽的小动作,捏捏握握,不过嬴晏很快便释然,没再细想,只觉得有点像把珍藏的东西时常拿出来摸一摸一样。   许是因为这些时日谢昀对她的放纵,嬴晏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   小姑娘眨巴了下眼睫,心里思忖,若是狠狠咬上一口这作祟的手指,应当无妨?   谢昀挑了眉尖:“想咬?”   “……”果然是能看穿人心思的精怪。   嬴晏拽下他手,温软一笑:“岂会。”说罢,她从谢昀怀中钻了出来,拉着人走到一旁椅子坐下,倒了一杯加了薄荷叶的凉茶。   谢昀接过,十分给面子地抿了一口,沁雅清凉的茶水入口,他意外扬了下眉,心底也不禁微微压抑,她竟然把他喜好的分量拿捏的这般好?   如此想着,谢昀唇角勾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嬴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多在肃国公府用膳的缘故,她竟然也喜欢上了薄荷香,便忍不住在昭台宫的茶里按照自己的口味加了些许薄荷。   谢昀懒洋洋撑着下巴看她,毫不掩饰目光。   她的模样,无论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看了便心里欢喜。   嬴晏感觉凉飕飕的,仿佛被什么野兽盯上。   一抬眼,便瞧见谢昀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嬴晏吓了一跳,小小往后仰了一下,就是这个小动作,眼前男人气势忽地一变,眸子危险的半眯。   “为何躲我?”   “没有。” 嬴晏死不承认。   她抿了口茶,故作自然,而后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明日探友宴,二爷可要前去?”   谢昀面色稍霁,淡“嗯”了一声:“既然晏晏想我去,那便去吧。”   她什么时候想他去了!?   嬴晏无语凝噎。   等等,难不成他本来不想去的?嬴晏茫然了半响,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谢昀二十又二,已及冠两年,早就过了参加探友宴的年纪。   况且这位爷若是前去,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嬴晏笑笑,温声软语:“二爷说笑了,方才是嬴晏口误,忘了二爷已经不是去探友宴的年纪。”言外之意,便是您老别去了吧,让大家敞开心玩儿不好么?   却不想谢昀脸色又难看了。   背映着晃晃烛火,一副要吃人的冷漠阴戾模样。   嬴晏怔然,他又怎么了?   下一刻,她便听谢昀凉声问道:“是嫌我老么?”   “……”   嬴晏懵了一瞬,下意识地答道:“二爷年轻俊美,哪里老了?”   谢昀由阴转晴,气势骤敛,扬唇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酸死我这个小可爱吗、小白龙 6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其实谢昀并不觉得两人年纪相差许多, 六岁而已, 虽比不得那些青梅竹马自幼便订亲之人,但男俊女美, 两世情缘,不也是天作之合么。   谢昀视线落在手中清亮的茶汤, 眸色幽幽。   “二爷真要前去?”   听见人似是不情愿的声音,谢昀偏过头, 瞥她一眼:“不行么?”   嬴晏默了半响, 自然是不合适的,不仅是年龄不合适,身份也不合适, 堂堂神鸾卫指挥使往那一站, 好好一个探友宴算是毁了。   不过这位爷估计也不是听劝的主,嬴晏心里颇觉意外,谢昀不像是会对这种宴会感兴趣的人,她盯着他眉眼若有所思,没一会儿功夫,心底便明悟了。   别看如今谢昀风头无两,行事张扬,但少年时低调,比起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大熙与邑国交战之前, 他几乎从未出现过人前。   细说起来,应当也是第一次去探友宴。   如此相通,嬴晏手托香腮, 笑意吟吟:“二爷若是想去,自然是行的。”说着,她从他容貌上打量:“不过这身份还是变一变为好。”   谢昀不置可否。   他抬腕抿了一口茶,算是应下。   *   彼时,山海关衙门。   陈文遇刚刚拼凑好了一封密信,阴书三发而一知,东厂机密六发而一知,且信头篆刻的顺序密文,有二十七种之多,很是复杂。   任谁也想不到,如此机密的手段,有朝一日,会被用来传递十四殿下鸡毛蒜皮似的日常。诸如今日几时出宫,几时回宫,又去了哪儿。   陈文遇快速地读阅着,神色愈发冷然,捏着信纸的指节逐渐收紧,泛出青白之色。   晏晏昨夜又在肃国公府夜宿未归。   他不在燕京这段时日,她竟有一多半的时间宿在肃国公府。   烛火虚晃下,陈文遇俊秀的脸蛋铁青,仿佛绕上了一层嫩得可以掐出水的绿意。   谢昀这个居心叵测的混账东西!   难怪要向陛下提议他为监军。   怕是想趁此机会将生米煮成熟饭,抱得美人归么?   陈文遇冷笑一声,与嬴晏相识这些年,他自是了解她性情,只觉得谢昀打错了如意算盘,不以为然,嬴晏岂是那般容易被打动的?   如此想着,陈文遇展开第二张纸,继续读阅,蓦地瞳孔一缩。   每当嬴晏入肃国公府,便有女子出府,已去城南医馆问诊过三次。   谢昀在嬴晏身边留了两个暗卫,故而东厂探子接近她变得十分困难,传到陈文遇手中的消息,不过是她每日里的大概去向。   饶是如此,也足够推断出许多东西。   若他猜的没错,那女子应当是嬴晏。   陈文遇心中登时一慌。   萦绕在他心头多日的不安终于有了源头,原来紫宸殿前那一日,嬴晏是在试探他。   陈文遇眼帘微垂,薄唇紧抿,一时间情绪复杂,她那般心思玲珑,定然察觉自己隐瞒她了,难怪在昭台宫那夜会同他说那样的话。   他坐在椅上,身子虚虚靠着,手指搭在椅子边,压下心底不妙的预感,只是紧紧握住扶手的手指却暴露了他的心慌,那里的木头已经被捏得微微凹陷。   要回去么?   山海关离燕京七百里地,快马加鞭一日便能回。   陈文遇神情似是犹豫。   于他而言,瞒过沈嵩消失两三天并非难事。   ……   外头明月高悬,已至夤夜,屋内烛火璁珑晃晃,一点一点逐渐变得黯淡,半明半昧的光影中,男子清俊的容貌愈发阴谲。   *   五月十五。   嬴晏与谢昀同去探友宴,好在这位爷易了一番容貌又换了衣衫,若非十分熟稔之人,应当无法察觉他的身份。   俩人一到,便与嬴宽迎面相逢。   嬴宽瞧见熟悉面容,神色诧异,他大步走过来:“你不是说不来?”   嬴晏摸摸鼻尖,“突然改变注意了。”   嬴宽没在意,脸上笑得灿烂,伸手便要拉她往里面走,忽然发现旁边站着一位身量高挑的白衫男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   嬴宽在燕京也算广交好友,往日没有见过这样一位人,看这周身气度,贵气不凡,不知是哪个府里的公子。   “这位公子是?”嬴宽问。   嬴晏胡扯:“来燕京走商的外地人,姓苏,来见见燕京风俗。”   嬴宽“哦哦”了一声,也没怀疑,他外家便是商人,因而也没端皇子架子,反而还有几分亲切,他朗声笑道:“原来是苏公子。”   谢昀看着眼前少年,眼底闪过一丝诡异光色,但面上只勾唇笑笑:“十殿下。”   嬴宽无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这人……好奇怪啊。   打了招呼,便算是相识了,三人一道往里面走去。   虽已过了夏至,但天气尚未不热,阳光也不烈,天空云朵时有蔽日,微风卷着初夏的躁意拂面而来。   这边布置的妥当,树上已经挂满红绸,又有红漆栏杆将马场分为几个部分,人流往来如织,举目望去,不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便是云英未嫁的少女。   三人一路走过一路玩。   冷清多年,乍然如此热闹,嬴晏眉眼弯笑,白皙的小脸因为兴奋而透出点点红晕。这些日子她脸蛋莹润不少,愈发盈盈女儿态。   谢昀偏过脸颊看她,没错过神色。   一位衣着富贵的公子调侃:“这是哪家的姑娘,扮作男儿家出来玩儿了?”说话间,他眼神在嬴晏身上流连,眼底神色惊艳。   有人附和,温雅一笑:“不知姑娘芳名?”   谢昀冷笑一声,稍稍往前,便挡了嬴晏身姿,抬着一双幽黑眸子凉飕飕睨过俩人。   即便易了容貌,眼睛却是变不了的,这样一双阴戾骇人的眸子,这些金尊玉贵的公子哥们哪里受的住,顿时神情一慌,慌张收回视线。   莫非是这位姑娘兄长?   两位公子对视一眼,心里如是想。   嬴宽闻声转过身,斥责:“这是我十四弟!”   先前调侃的公子:“……”   原来这位才是兄长。   十四皇子男生女相在燕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诸人未曾想到她容貌如此女儿态,有人不甘心地从她颈间喉结和平坦胸膛划过,微微失望。   探友宴轻松,大家玩个热闹,不会因这种三两小事闹矛盾,先前说话那位公子当即抱拳致歉,谦逊有礼:“方才是在下无礼,还请殿下勿怪。”   嬴晏没在意,她容貌的确女气,这两位公子认错也不奇怪,于是甚是大度地弯眸笑道:“无妨。”   她生得漂亮,一双桃花眼勾人,如此潋滟一笑,即便知道眼前人是位男子,不少纯情不经事的少年仍然一瞬失神,忍不住多看一眼。   谢昀嘴角微微下垂,嬴晏似乎一直是这样,对谁都能弯出三分笑颜。   一个小插曲并未影响诸人心情,三人继续往里走。   嬴宽交友甚广,多一半的人都相识,跟在他的身边的嬴晏也不好不说话。   秀美少年眉眼弯弯,脾气好极,温声软语同诸位打招呼。   谢昀却是眉眼愈沉,只觉得这笑容分外刺眼,宽大衣袖遮挡下,他神情不耐,直接扯过她的手,直叫嬴晏心头一惊,慌忙偏头看他。   这厮做什么?   然而不等细想,下一刻嬴晏便觉被谢昀揽住腰身,耳边风儿簌簌过。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一直注意着嬴晏去向的郑季然眼中。   自闻喜宴一别,心中念念不忘十四皇子已久。   惊鸿一瞥,便胜却人间无数。   郑季然睁大眼,神情震惊,继而眼底闪过不尽喜欢,原来十四殿下也好龙阳吗?   如此一来,他心中顾及退去。   方才那白衫男子不过商户子,哪里比得上他身份尊贵?一瞬间的功夫,郑季然心中已闪过无数讨好嬴晏的法子。   ……   前方有人跑马射箭,嬴宽看得眼神一亮,转身欲招呼十四弟与苏公子一同前去骑马,却发现俩人不见了。   “……”   人呢?嬴宽怔然了好一会儿。   谢昀与嬴晏在树上。   这边靠近平云山,山脚有不少高大树木,谢昀轻功甚好,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带人远离了热闹,坐在一根略粗的枝桠上,繁茂绿叶将两人身形挡了七七八八。   嬴晏低头看着下方土地,只觉一阵儿天旋地转,吓了一跳,忙收回视线,看向身旁人,疑惑不解:“二爷,来树上做什么?”   谢昀敛了神色,斜靠着树干,淡声说:“下面聒噪,上来静静。”   想起上善院那般安静,谢昀似乎的确喜静,嬴晏心生理解,十分识趣地闭了嘴。   有谢昀在身边,嬴晏倒也不担心掉下去,索性偏了头,赏起风景来。   坐在高树上,视野开阔,她伸手拨开树叶,可以将整片马场收揽与视线之内,此时马场内马儿恣意奔跑,马上人衣衫翩跹,仿佛盛世欢歌。   见人不言,谢昀烦躁愈甚。   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是这般进退得当,即便偶尔伸出尖利爪子挠一挠,也拿捏着分寸。   谢昀不喜欢。   他伸手,捏着人下巴转了过来,轻声喊:“晏晏。”   嬴晏愣了一瞬:“什么?”   谢昀盯着她眼睛看了半响,眼角眉梢的情绪复杂极了,却不知如何说起,只低头吻上了她的唇,他将人压在怀里,缠绵撕咬,似是要诉尽半生不甘与不满。   嬴晏本想要说什么,却只剩软声呜咽,两人离得很近,睫毛几乎要蹭上,她眼帘微微垂,在那双淡漠的黑眸里,看到了数不尽道不明的情愫。   她的心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   袖口下嬴晏细白的手指紧攥,往日并不在意的那些东西压在嗓间,像是要呼之欲出一般,她想问,晏晏是谁。   是在喊她,还是在喊心中故人。   ……   从树上下来的时候,嬴晏忍不住瞪了谢昀一眼。   小姑娘眸似翦水,似嗔非嗔,很是勾人。   谢昀觉得唇角又有点干燥。   嬴晏手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如今是何模样,但伸指摸一摸,也知晓唇瓣应当是肿了,她语气难得绕了嗔怪:“一会儿出去,我怎么见人?”   谢昀不以为然,对于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他冰凉指尖压上她唇,温柔描绘,懒洋洋道:“挺好看的。”   “……”无耻之尤!   嬴晏郁结,懒得再与人费口舌,探友宴玩了许久,已然尽兴,她往谢昀身上歪了歪,伸手扯人衣袖,也不见外:“二爷不是会轻功么,快带我飞出去。”   她可不想第二日燕京街头小巷谣传,十四殿下在探友宴上,与一商户公子偷情。   虽然偷情什么的,好像是事实。   这个念头一出,嬴晏心头又是一堵,气很不顺。   谢昀没拒绝,嬴晏这副模样,他也不想给别人看,于是伸手环住她腰身,脚尖一点便带人离开了燕郊马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想成为晏晏心里特别的那一个。   嬴晏:一直都是特别的。   ——————————   三次元事情有点多。   抱歉更晚了。   评论发个小红包,谢谢大家支持喜欢~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40823670 40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嬴晏与谢昀刚回肃国公府, 皇宫里匆匆来人, 请谢昀入宫一趟,说是太子殿下今日被永安帝怒斥, 茶杯砸伤了脑袋,昏了过去。   闻言, 嬴晏微微张了嘴,神情惊讶。   父皇喜欢拿东西砸人倒是不假, 不过他向来砸得不准, 顶多落在地上听个响儿,这嬴启的运气未免也太好。   谢昀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不慌不忙问:“请太医了?”   内官如实回答:“太医已经瞧过, 束手无策。”   谢昀“唔”了一声。   嬴柏的下落还没寻到, 他以为嬴启能多撑一会。   两世轨迹已经偏离许多,上一世太子是两个月后失足跌下紫宸殿前高台,摔伤了脑袋,谢昀指尖压在扶手,轻轻敲着,眉眼间情绪似是淡漠。   嬴晏闻言,唇角忍不住勾了一个怜悯的弧度,看来嬴启伤得不轻。   不过……   嬴晏眼神微闪,将视线挪到谢昀身上, 父皇的身体也不知还能再撑几年,若是嬴启废了,于谢昀而言, 应当是最好不过的掌权时机了。   *   太阳西落,整座燕京城笼罩在斜洒余晖之下,镀上一层庄严肃穆的色彩,三面连绵的山脉如巨兽俯卧,五丈高的城楼上披盔戴甲的士兵配剑执矛,面容严肃。   城门大开,人流往来。   一位身穿朴素麻衣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城门,他头戴一顶蓑帽,背上背着一箩筐山果野味,与守城士兵交换了身份文牒后,入了外城。   ……   傍晚时分,嬴晏出宫,去肃国公府读书。   刚过长衣巷,嬴晏便与一位相貌倜傥的世家公子迎面相逢,正是安平侯的嫡次子,郑季然。   嬴晏视而不见,抬腿从他身边走过,不想郑季然上前一步,拦了去路。   “十四殿下,在下安平侯府郑季然。”郑季然翩翩有礼,自报家门,怕人不记得,又提醒了一句,“我与殿下曾于闻喜宴上见过一面。”   郑季然是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今日又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一件朱红色的织锦衣衫,金革玉佩,乍一看去,相貌倜傥,风流多情。   嬴晏看傻子似地瞥他一眼,是提醒她见他被十哥狼狈踹下水么?   “原来是郑公子,”嬴晏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浅浅笑了下,眉眼间带着嘲弄,“郑公子今日模样同落水之时相差甚多,本宫险些认不出来。”   郑季然脸色难看了一瞬,但很快又自我安慰,美人嘛,有脾气的总比没脾气有情致。   他听闻十四皇子自幼不受宠,居住在昭台宫,没见过世面,性子也懦弱,想他郑季然也是风月老手,哄哄眼前少年还不是信手拈来吗。   “不想殿下还记得在下,”郑季然干笑了两声,他视线黏在嬴晏身上,上下打量,不怀好意道:“殿下,我昨日都瞧见了。”   “哦?瞧见什么了?”   嬴晏垂了垂眼睫,若有所思,这厮瞧见什么了?她与谢昀么?   郑季然摇了摇头,展开着扇子轻扇,深情款款道:“自那日闻喜宴惊鸿一瞥,窥见殿下天人之姿,季然心中念念不忘已久,夜夜辗转反侧,只想与殿下续一段良缘。”   说话间,他上前一步。   嬴晏神色冷淡,侧身避开了他的接近。   见人不为所动,郑季然直白道:“殿下,你身份尊贵,何故与一低贱的商人牵扯不清,殿下若是想要,那商人能给的,我郑季然也能给殿下。”   嬴晏闻言,便知晓他是误会了。   她虽好脾气,却也没耐心同这等色念熏心之人打交道。   郑季然压低了声音,带着莫名的粘腻之感:“殿下若是愿意,我院中养的小倌,皆可与殿下共同享之。”   如此孟浪之话,竟也能说得出口!   嬴晏莹白小脸上神色难看,唇角勾了抹冷笑,正欲唤陵山陵玉,好好教训一番眼前这色胆包天之徒,却在瞥间他手中扇子上坠着的鱼儿佩时,蓦地一僵。   那只玉佩为白玉所雕,玉质温润剔透,已有一层细腻的包浆,鱼儿做跃水状,鱼身上有赤红的絮状纹路,如烟雾一般,玉石品相极好,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这是她三哥的东西。   这般质地形状的鱼儿佩,世间绝找不出第二个。   嬴晏掩下心中厌恶,假装没有瞧见他色迷迷脸庞,温声问:“郑公子扇子上的鱼儿佩倒是别致,可否给本宫瞧瞧?”   鱼儿佩?   郑季然茫然一瞬,顺着她目光低头看去,瞧见了坠在扇尾的鱼儿佩,十四殿下是对这个感兴趣吗?   眼前人温声软语,他又存了讨好的心思,自然不会拒绝,便十分大方地把扇子递给嬴晏:“殿下尽管拿去看。”   嬴晏手指摸上鱼儿佩时,已经带了微不可察的颤意。   当年三哥跌落洪流,派出军队整整寻找了数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明宣太子陵里,埋得不过是衣冠。   如今八年已过,三哥尸骨没有寻到,不想这鱼儿佩竟重见天日了。   燕京是繁华国都,汇聚四海商流,鱼儿佩顺水漂流,若被人捡到,再转手贩卖,辗转来到燕京,并不奇怪。   可是这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感觉让嬴晏心头又颤了颤。   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嬴晏握着鱼儿佩的手指微紧,耐下心思,又问:“这鱼儿佩倒是精巧,不知郑公子从何处买的?”   一块玉佩便能如此吸引她,果然是心思单纯的少年。   郑季然心中感概,这块鱼儿佩是他前些日子在玄玉阁买来的,是新到的一批货,他瞧着这鱼儿雕得传神有灵,模样漂亮,便大手一挥买下了。   见眼前模样秀美的少年摸着鱼儿佩似是爱不释手,郑季然顿觉将这位十四殿下吃入口中的把握又多了几许,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龌龊心思。   郑季然眼睛滴溜溜转了下,不怀好意地凑近嬴晏,低声说:“这是在下从玄玉阁买的,殿下若是喜欢,不如季然带你前去,可好?”说话间,抬手便要去碰她肩膀。   这般纤弱的身姿,搂在怀里不知是何等曼妙滋味,郑季然心里飘飘然。   “岂敢劳烦郑公子。”   嬴晏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郑季然的手便摸了个空,她握着鱼儿佩,笑吟吟道:“不知郑公子可否割爱,将这鱼儿佩转卖给本宫?”   转卖?   “殿下若是喜欢,送给……”郑季然话音未落,瞥间眼前少年青涩容貌,忽然话音一转,神色为难,“这块鱼儿佩在下也甚是喜欢,千金难换,只赠意中人。”   他声音顿了顿,语气暧昧:“鱼与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我与殿下与鱼有缘呐。”   嬴晏垂下眼帘,盖住了厌恶神色,三哥的东西,怎能被人如此言语玷污。只是认得这块鱼儿佩之人不少,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   见人不说话,郑季然以为她是在犹豫,便又上前一步,意欲动手动脚。   “陵山,陵玉!”   嬴晏忽然喊了一句,两道暗色身影蓦地出现在眼前,一柄刀便悬在了郑季然脖子上,一柄刀悬在他意欲偷香的手上。   薄利的刀刃压在脖颈,有血珠渗出。   突如起来的变故,郑季然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他抹了粉的面色愈发惨白,冷汗涔涔:“十四殿下,这要作何?”   嬴晏没马上搭话,而是指尖轻动,解下鱼儿佩,淡淡笑道:“本宫正要前去肃国公府,拜访谢指挥。”   郑季然瞳孔蓦地睁大。   “只是这手上缺件趁手的礼物,郑公子扇上鱼儿佩甚和本宫心意,想来谢指挥也会喜欢。”嬴晏声音顿了顿,夹了若有若无的威胁,“不过依着谢指挥脾性,应当不愿知晓此物曾被别人用过,郑公子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郑季然僵立在原地,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声音发颤:“明、明白。”   嬴晏满意他的识趣,又问:“多少银钱?”   郑季然讨好道:“既然送给谢大人,岂敢收钱。”   嬴晏浅浅一笑,“方才所言,郑公子是忘了么?”随着话音落下,郑季然感受到压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又紧了几分。   “三、三千两。”郑季然磕磕巴巴。   “银钱晚些我会遣人送去安平侯府。”嬴晏应下,将手中扇子抛给郑季然,语气嫌恶警告,“本宫不好龙阳,郑公子莫要再出现在本宫面前,若有下次。”   嬴晏声音微顿,声音愈冷:“别怪本宫手中刀剑见血,到时候连累了整个安平侯府,郑公子你可是罪人。”   郑季然战战兢兢,忙点头应下,却不想脖颈压上了刀刃,瞬时鲜血直涌,他顿时恐惧由心起,涕泗横流哭道:“我日后绝不会出现在殿下面前,殿、殿下可否先将刀松一松。”   他还未及冠,如此年轻,不想英年早逝。   嬴晏没再难为他,微微抬手,示意陵山陵玉松手。   郑季然松了一口气,忙伸手去摸脖子,低头一看,便瞧见了一手的鲜血,红得刺目,他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嬴晏吓了一跳,心神微慌,死了吗?   一旁陵玉道:“殿下莫慌,他应当只是晕了过去。”   嬴晏松了一口气,长衣巷这边多住王公大臣,郑季然是安平侯嫡子,若是身上带伤昏厥在这里,怕是不好交代。   “陵玉,你把他送回去。”   陵玉应是,微微弯腰,便将郑季然扛在了身上,轻身朝安平侯府而去。   夏风卷过长衣巷,身子纤弱的少年站在巷口,衣袂翩跹,额间碎发垂落,纷扬在白皙的小脸上,模糊了视线。   她手里握着鱼儿佩,又紧了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肉多多 10瓶;如此走过30年 5瓶;饼子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上善院。   过了夏至之后, 天色渐长, 虽是傍晚,但光线尚且明亮, 屋里没有掌灯,谢昀拎了一卷新书, 等嬴晏过来,酉时过了一盏茶, 却不见她身影。   谢昀皱眉:“陵石。”   一道暗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旁, 谢昀指腹压在书一角摩挲,心底萦绕着淡淡烦躁,他吩咐:“去看看嬴晏到哪儿了。”   陵石奉命离去, 刚行至上善院门口, 便与陵玉迎面相逢,他形单影只一人,身边不见嬴晏身影。   “十四殿下呢?”   十四殿下?   陵玉愣了一瞬,心头登时涌上不好的预感:“殿下与陵山还未回来?”   陵石闻言,心里暗道不好,莫非事了?想起这段时日自家二爷对嬴晏的在意,陵石微微担忧,若是十四殿下遇险,怕是要掀起不小的波澜。   两人折返上善院。   ……   上首男人气势压迫骇人, 陵玉自知失职,神情战战兢兢,冷汗直流, 将方才在长衣巷口发生的事情谨慎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鱼儿佩?   谢昀自是不信嬴晏是要拿来送他,此时他微垂着眼睫,指尖搭在桌角轻敲,若有所思,她是去玄玉阁了么?   恰巧此时,前去长衣巷探人踪迹的神鸾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陵山。   陵山衣衫有些凌乱,沾着泥土。   谢昀抬眼望去,轻敲的指尖一僵,凉漠无情的眼底闪过一丝忧慌。   陵山与陵玉都不在嬴晏身边?   从阳回禀:“大人,属下刚至长衣巷,便瞧见陵山躺在地上,十四殿下不知所踪。”   “属下被人从后面敲晕,未能瞧见容貌,不知何人带走了十四殿下。”   陵山神情愧歉跪地。   随着话音落下,谢昀手中握着的书本化作齑粉,纷纷扬扬飘在空中,上善院的气氛仿佛又压抑了几分。   心平气和数十年,已经许久没过如此情绪起伏了,他不敢想象,再失去嬴晏一次是什么滋味。   谢昀周身戾气压迫,波涛汹涌,弥漫着风雨欲来之感。   从阳与陵石诸人跪地,大气不敢喘。   作为肃国公府精挑细选培养的暗卫,却被人一手敲晕,连反击之力都没有,陵山汗颜无地,抿唇道:“属下无能,甘愿领罚。”   天色不知何时黯淡了下来,谢昀的脸颊埋在阴影中,莫测阴谲。   陵山被人一击即晕,可见来者武功高强,却并未伤其性命,谢昀思忖着,修长的手指轻握,青筋隐现,一瞬间脑海里便涌现数个猜测。   从阳小心翼翼开口:“大人,属下已经下令,凡是进出燕京男子,无论身分贵贱,皆要细细查探。”   “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谢昀压下心底阴霾,声音沉冷:“张贴十四皇子画像,无论男女,皆要严加搜捕排查,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金千两。”   封锁城门?   无论男女都要严加搜捕?   从阳神情惊愕,有些不可置信耳里听到的话,正欲再次确认一番,抬眼间瞥到那双幽凉眼眸,蓦地周身一凉。   从阳连忙应是,率一队神鸾卫匆匆离开。   “按照名单顺序,挨个查探各个府邸的动作。”谢昀有条不紊的下着命令,唇角挂着阴森森笑容,又吩咐道:“把安平侯府给本座围了。”   “是。”另一队神鸾卫领命退下。   说罢,谢昀拎了雁翅刀往外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脚步一顿,眼神暗了暗。   一道仿佛掺了冰碴的冰冷声音传来,“派人去山海关,查探陈文遇现在何处。”   陵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点头:“是。”   *   彼时,城西城隍庙。   后殿一间屋里,嬴晏与陈文遇对面而立。   屋内弥漫着淡淡檀香,幽和宁静。   方才在长衣巷口,她刚将鱼儿佩收好,便感受到后面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一回首便瞧见了陵山躺在地上,没等细想,就被陈文遇带到了此处。   “你不是在山海关监军吗?”嬴晏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瞧见人防备模样,陈文遇神色微暗。   “回来看你。”陈文遇压下心底阴郁,假装没瞧见她戒备模样,只声音温和道:“前天晚上做了噩梦,梦见殿下出事了,心里放心不下,赶回来看看。”   嬴晏愣了一瞬,因为心里担忧才回来看她吗?   陈文遇又解释:“我此次是偷回燕京,沈嵩并不知晓,谢昀一向与我不睦,若是被他得知,上禀陛下,怕会性命不保,方才敲晕你身边暗卫,也是迫不得已。”   嬴晏也知此事攸关性命,缓缓摇了下头,“梦里的东西哪能当真,陈公公冒此性命危险回来看我,不值得。”   陈文遇笑笑:“在我心里,世上没有什么比殿下更重要。”   嬴晏神情不自然,以前她听这句话只觉得暖心,如今却心底五味陈杂。   她寒暄道:“陈公公在幽州可还好?”   “一切安好。”陈文遇淡声回,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嬴晏在一旁的蒲团上坐下,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镶嵌螺钿的戗金漆盒递给她。   在微弱光线映照下,螺钿折射出漂亮的色彩,精巧华贵。   陈文遇指尖微动,便露出一条手串,约莫有二十来颗打磨的不甚圆润的珠子,淡淡白紫色,温润无暇。   “这是?”嬴晏狐疑看他一眼,不明所以。   陈文遇道:“幽州反叛已经压下,余下戎狄叛军不足为惧,闲来无事时,我去了几次海边,打捞了一只砗磲。”   他偏头静静看她,眼底情绪翻涌如海。   “我听闻砗磲避邪驱凶,便亲手打磨了这串珠子,想送给殿下。”   嬴晏神色复杂,她看得出来,陈文遇是真的在记挂她。   可是,他喂她喝加了乌芝草得汤药时,也是真的忧心她身体。   嬴晏淡淡一笑:“有劳陈公公记挂。”   陈文遇瞧她神色,眸色微暗,继续道:“世上除了殿下,我再无人可记挂,我们这些宦官,身子残缺,受尽朝臣嫌弃,拼了命的往上爬,然而生前死后,皆遭人唾弃。”   闻言,嬴晏抿了唇角,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忍不住微微偏头,打量眼前人,后殿里立着几盏昏暗烛火,光线笼罩下,头戴素色幞巾的男子眉眼清俊,气质温和内敛。   此时看向她的眼神,一片清和,含着微不可察的痛楚。   嬴晏唇角翕辟,安慰:“陈公公……”   陈文遇摇了摇头,神情如常打断,语气温润,“不过幸好,比起其他宦官来,我很幸运,遇见了殿下。”   嬴晏心酸。   许久,她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她心生埋怨不假,有心防备也不假,可终究有生死过命得交情。   她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做不到与陈文遇如往日般相处,可也做不到对他冷言冷语,血刃相向。罢了,就这样吧。   须臾,嬴晏自嘲一笑,不知在笑自己可怜,还是在笑自己心软。   ……   两人在城隍庙这么一耽搁,就过了两刻钟时间,嬴晏坐立不安,她今日还没有去肃国公府读书。   瞧见身旁人愈发焦急得神情,陈文遇问:“怎么了?”   嬴晏蹙了眉尖,匆匆起身:“陈公公,我不能再在这儿待着了,我要去一趟肃国公府,如今时辰已经迟了。”   闻言,陈文遇倏地眉眼阴沉沉,周身气势也是一瞬扭曲。   嬴晏吓了一跳,好在陈文遇很快收敛。   嬴晏没多想,因为谢昀也不喜欢陈文遇,神鸾卫与东厂不对付,两人不睦似乎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不同阵营的对立而已。   等新君登基便好了。   陈文遇此来的目的已然达到,他压下心底翻涌的阴霾,恰到好处地出声,“那殿下快去吧,我在燕京不宜久留,也要离开了。”   嬴晏点头:“好,陈公公小心。”   陈文遇淡淡笑了下,而后戴好蓑帽,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不要等,应该要凌晨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吱吱、Coaxxx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踏出城隍庙之后, 嬴晏便发觉不对劲了, 街道戒严,路人行色匆匆, 不远处有神鸾卫的身影出没。   嬴晏怔了一瞬,心底很快闪过了然。   先前陵山被打昏在地, 谢昀若是得知,估摸会以为她被歹人掳走, 应当是谢昀派人在找她。   只是此情此景, 着实出乎意料了。   嬴晏惊讶不已,她没想到谢昀竟然动用了神鸾卫,瞧这大张旗鼓的架势, 十之八-九会闹得燕京人心惶惶。   心里如此想, 嬴晏神色不安愧疚,往外走时,步履急切了几许。   刚出巷口,她便被神鸾侍卫层层叠叠围起来了。   与一众佩刀冷面的神鸾卫相比,嬴晏手无寸铁,便显得格外孤零单薄了。   她手里握着螺钿木盒,有些不知所措。   领首的那名神鸾卫嬴晏不认得,可他却认得嬴晏,确认眼前是嬴晏无误后, 他扭头对一旁人吩咐:“去通知指挥使大人,说十四殿下已经找到了。”   ……   前去通知的人很快,没一会儿功夫, 有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本围着她的神鸾卫往两边退去,空出一条路来。   一位黑色锦衣的男人吁的一声勒绳停马,而后翻身而下,衣袂翩跹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度。   谢昀生得一副好容貌,却天生无情,此时冷面死寂,仿佛从地狱而来。   嬴晏呼吸一窒,底气稍虚,小声喊:“二爷……”   瞧见人完好无损的站在面前,谢昀紧绷的神情总算缓了缓,他大步上前,伸手一勾,便将人按在了怀里。   “晏晏。”   谢昀低喊了一声,原本清悦的嗓音微哑。   若是平日,嬴晏定然能马上察觉他语气异样,只是此时却无暇顾及。   配在谢昀腰间的刀柄因为方才那一抱,狠狠撞上了她腹部,刀柄隔着薄薄的衣衫压在软肉上,又疼又凉。   嬴晏细眉紧蹙,忍不住嘤咛,伸手使劲推他。   却不想这样一推,谢昀不仅纹丝不动,锢着她的力气反而愈发重了起来,微凉的手掌压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仿佛要将她压进身体里一般。   他又喊了一句:“晏晏。”   这一次,嬴晏终于听清了,在他单薄微颤的两个字里琢磨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她眼眸微闪,试探性地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温声轻道:“二爷,我没事。”   话音落下,紧紧锢着她的手臂总算松了些许。   嬴晏声音小小:“二爷,能不能先松一下,你的刀压得我好疼。”   谢昀终于松手。   他低头看去,小姑娘眼眶里有泪水盈盈,谢昀后知后觉,解下腰间佩刀丢给一旁从阳,骨节修长的手指按上她腰轻柔,温声问:“还疼?”   一旁的神鸾侍卫哪敢看,十分整齐划一的低头,盯着眼前三分地,仿佛没瞧见不远处的两人一般。   嬴晏面色霎时绯红:“不、不疼了。”一边说一边拉下谢昀的手。   谢昀也没在意她动作抗拒,周围人多,确实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他搂着人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路上,他手掌搭在她腹部,不忘轻捏缓揉。   ……   上善院。   面前的小桌上摆着螺钿戗金木盒,此时木盒打开,露出一串白紫色的砗磲珠。   “去城隍庙了?”谢昀语气似是如常。   “嗯……”   屋内烛火恍恍,谢昀胳膊松松地半支在软榻上,慵懒贵气如昔,气势内敛平和,却处处透露着风雨欲来之感。   嬴晏局促不安地站在旁边,心里暗道:方才的温柔果然是假象,这厮果然要开始秋后算账了。   谢昀手里握着细腻白瓷杯,悠哉品茗,又问:“一个人去的?”   嬴晏沉默。   长衣巷距离城隍庙有不远距离,以她的行路的快慢,三刻钟的时间别说来回了,能七拐八拐走到那里,就算不满了。   况且陵山被敲晕在地,岂是她能做到的?   谢昀这是在明知故问。   嬴晏不知如何回答,陈文遇这次是偷偷回燕京的,两人本就不睦,断不能让谢昀知道,否则他一道折子禀上了父皇,陈文遇有性命之忧。   谢昀眼底冷光浮动:“怎么不说话?嗯?”   嬴晏眼帘微垂,声音简洁:“不是。”不是一个人去的城隍庙,   嬴晏心里隐约觉得,她若是撒谎胡扯,定然会酿成无法弥补的大错。   何况话说得愈多,便漏洞百出。   说完这两个字,她便唇瓣紧抿,如闭口蚌珠一般,再不言一字了。   “平日不是一张小嘴惯会花言巧语么。”谢昀淡声嗤笑,深长睫羽在眼睑投下凉薄如刀的弧度,语气凉凉上挑,“今日是怎么了,嗯?”   幽幽气势压迫下,嬴晏的唇角终于翕辟了。   她捏着袖口,乖巧认错:“今日让二爷担忧,是我不对。”   谢昀“嗯”了一声,垂眸盯着瓷杯,清亮的茶水中倒映着一双诡谲的眼眸。   “继续。”谢昀淡声。   继续什么?嬴晏紧张地捏了捏指尖。   因为位置的缘故,谢昀在对面雪白墙壁上投下一道幽暗的黑影,黑影垂下时,正好笼着嬴晏的身姿,如巨兽一般,仿佛要将她吞噬。   嬴晏心中不安愈甚,她面上挤了一抹微笑,意图蒙混过关:“今日将我带去城隍庙的乃是故人,事发突然,没能及时告知二爷,让二爷担忧一场,是我没考虑周全。”   谢昀轻声笑了,在寂寂夜色中分外诡异,直叫人头皮发麻。   “故人?”   谢昀微微往前探了身子,将那串砗磲珠勾在了指骨上,唇角勾了抹讽刺弧度,“故人赠的手串,倒是精巧别致。”   说话间,他抚摸着砗磲珠微微摩挲,似是品鉴一般,不想下一刻,指腹便骤然用力,砗磲珠碎成齑粉,余下二十几颗珠子劈里啪啦砸落在地。   明明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恍若尖锐刀剑划过,一下一下扎在心上。   嬴晏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捞住碎珠。   指尖刚动了几分,恍然察觉这般动作似是不合时宜,又缩回了袖口。   谢昀望着滚落在地的碎珠,蓦地无声嗤笑。   嬴晏见此,心头又是一慌,忍不住微微懊恼,怎么还忘了这串珠串,故人赠珠,多容易叫人浮想联翩。   “过来。”   嬴晏没犹豫,当即挪步上前,在谢昀身边坐下。   没等坐稳,谢昀手指便捏上了她后颈,轻轻抚过时,带来一阵诡异的冰凉感,像是将她纤细的脖颈捏断一般。   嬴晏抿了下唇角,伸手抱了抱他,避重就轻:“二爷莫要生气了可好?”   谢昀气极反笑,语气夹讽:“我何时生气?”   嬴晏默然,眼前这位爷除了没在脸上写着“我生气了”四个字,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表明着他生气了。   她倒也能理解几分谢昀为何生气,他在这边火急火燎忧心忡忡找她,她却在另一边悠哉与故人叙旧。   嬴晏大着胆子,亲了亲他唇瓣。   “我知道二爷担忧我安危,”嬴晏语气温软,带着几分哄诱,“如今我已经平安归来,二爷消消气可好?”   谢昀垂着一双凉薄黑眸,捏着人后颈往前拉了几分,两张面孔近得几乎要贴上,男人语气淡淡:“晏晏,你是觉得本座好哄骗么?”   “……”   嬴晏卷翘的眼睫眨了眨,“不是。”   “二爷,我那位故人身份有异,恕我不能告知,除此之外,嬴晏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哄骗之意。”   谢昀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嬴晏无奈,只好微微偏了头,温软的唇瓣压上他脖颈,轻轻咬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35章   往日如此亲昵, 谢昀似乎十分喜欢, 凉薄眉眼也会柔和些许,今日却不知怎么了, 周身的气势愈发寒凉。   嬴晏有些不知所措。   稍显压抑的气氛中,谢昀低低笑了一声。   他捏着她后颈的手指渐松, 探入如檀墨发中,轻轻一挑, 束发的簪子便落了, “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一阵天旋地转后,再回神时, 两人已经倒在了榻上。   谢昀居高临下看她。   惊变之快, 淡淡的冷香瞬时涌进胸腔,一道暗影遮住大半光线。   嬴晏来不及思忖,下意识张口轻喊:“二爷。”   轻软的声音带着茫然,在寂静的屋室内涌着无尽撩拨。   谢昀神色却很淡漠。   他伸手探上了她耳垂,轻柔慢捻。   嬴晏脊背瞬时僵直,心尖颤了下。   明明是温柔至极的动作,气氛也暧昧撩人,嬴晏却恍然觉得,谢昀是要把她耳朵扯下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平静,“二爷这是做什么?”娇软的嗓音微颤。   “不是晏晏想要么?”谢昀反问, 似笑非笑看她。   说话间,他腾出另一只手,挑开她束胸白绸,压了上去。   嬴晏惊愕,难以置信看他。   她脸蛋绯红,伸手朝他脸颊掴去,却被轻而易举攫住了纤细手腕,反压在头顶。   谢昀声音夹讽:“动作慢了。”   “……”   嬴晏恼羞成怒,趁其不意时猛地提膝,朝人小腹顶去,电光石火间,谢昀长腿覆下,将女子压得死死。   浑身都被压制着,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嬴晏心里堵了一口气,甚是郁结,却也没再挣扎。   谢昀还在扯她耳朵,漠然着声问:“陈文遇如此重要?”   听这语调,嬴晏心底倏地涌上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谢昀声音愈冷,眼底情绪阴霾涌动,“不惜为了他,以身诱我?”   嬴晏:“……”   见人不言,谢昀捏她耳珠微微用力,不知轻重。   “说话。”   “不是如此,二爷误会了。”   “误会?”   嬴晏眼帘垂下,轻声道:“二爷,你靠近一点,我解释给你听。”   谢昀倒是配合,微微俯了脸颊,便离她近了些。   嬴晏脖颈微仰,红唇凑近他耳边,两人影子投映在墙上,仿若交颈鸳鸯一般。   “二爷。”她轻喊了一声。   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喷洒,一阵儿酥酥麻麻,勾的人心尖痒痒。   谢昀扯她耳朵的动作一顿。   嬴晏继续说:“二爷既然已经知晓城隍庙的人是谁,那我再顾左而言它,倒显得欲盖弥彰了,初遇那日,我与二爷说过,陈公公在调任司礼监之前,曾在昭台宫当值数年,与我有交情。”   闻言,谢昀神色愈加难看,手上微微用力捏住耳垂,嬴晏吃痛轻呼。   “你轻点!”   谢昀冷笑一声。   嬴晏装作没听见,自顾自解释:“陈公公此次回京,并非东厂有阴谋诡计,二爷安心便是。至于吃醋……”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二爷大可不必。”   吃醋?   骤然听见这两字,谢昀的俊脸都要扭曲了,不想身下女子不知死活继续道:“我与陈公公并无私情,二爷莫要胡思乱想,胡吃飞醋。”   谢昀气极反笑,又要扯她耳朵,这一次嬴晏反应倒是极快,先一步叼住了他耳朵。   她含糊不清道:“二爷,你若再扯我耳朵,我就不口下留情了。”   说完,不忘抬着尖锐牙齿磨咬。   谢昀浑身僵硬。   两人离得很近,侧颈相交,嬴晏的身子都快被压麻了,哪里注意的到谢昀情绪,连他身子异样的变化都没察觉。   她继续声音含糊威胁:“二爷,可以松手起身了吧?”   话音落下,谢昀总算松开了钳制。   感受到压在身上沉甸甸的感觉散去,嬴晏松了一口气,揉着手腕坐了起来,又忍不住去摸摸耳朵。   手指摸上去时,一片滚烫热意,嬴晏有点气恼。   方才这厮是这真的下了重手,把她的耳朵当成了珠子在揉捏,估计已经红一片了。   嬴晏抬着微嗔的眼眸去瞪他,却见谢昀轻挥衣袖,走了。   嬴晏怔然:“你去哪儿?”   谢昀脚步一顿,难得解释,声音意外地染上了哑意:“耽搁的公务还没办。”   听他这么一说,嬴晏又有点愧疚,她起身跟上,语调温软夸道:“夜已深了,二爷还要办公务,有臣工如此,真乃我大熙朝野之幸事,不若我给二爷磨墨可好?”   谢昀没搭话,他步伐未停,眨眼的功夫便走了出去,挥袖间,两扇门“哐当”一声关上,嬴晏被关在了屋里。   望着两扇紧闭的门,嬴晏默了半响。   既然谢昀不愿,她自然不会跟上,公务枯燥无味,她也不甚感兴趣。   方才那么一番折腾,束胸的白绸松松垮垮挂在胸前,嬴晏低头往下看,叹气一声,解开了衣衫,伸手将白绸扯了出来。   屋内烛火很暗,雕花木窗上投下了女子秾纤曼妙的身影。   连日来宿在肃国公府,嬴晏已然习惯,她换了一身秋香色的绸缎亵衣,躺在床上。   素秋不在身边,都是谢昀为她按跷。   如今谢昀在书房处理公务,嬴晏睡不着。   约莫亥时与子时交界的时候,谢昀回来了,嬴晏听见声音,偏头看去。   谢昀已经脱下了那身黑色衣衫,身上穿着一件白绸亵衣,如缎的墨发垂落的肩头,他面容埋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愈发俊美。   等走近了,嬴晏才发现,他的发梢似乎带着几分水意。   这是刚沐浴回来?   嬴晏收回视线,温软一笑:“二爷忙完了?”   谢昀:“嗯。”   他的嗓音本就轻悦微凉,听在耳朵里时,带着不尽的慵懒散漫之感,似乎到了晚上时,尤为明显,像极了一只吃饱餍足的大猫。   *   傍晚的事算是告一段落。   嬴晏窝在谢昀怀里,由他按跷。   “二爷……”嬴晏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把安平侯府的人放了吧。”   谢昀淡声:“不行。”   神鸾卫所捉之人,从无轻放一言。   嬴晏轻咬唇瓣,她微微偏过头,抬了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看他:“郑季然一人之失而已,安平侯府其他人,是无辜的。”   “有子为非作歹,便是安平侯府之失。”谢昀声音淡漠。   嬴晏摇头,扯了扯他衣袖:“二爷,只需教训一个郑季然,想来安平侯便知晓是何意了,以后也会小心行事,不敢再放纵儿女。”   偌大侯府,是几百人的生死荣辱。   谢昀深深看她一眼,没再搭话,压在她额角的手指微动,便将人脑袋转了回去。   嬴晏以为他是不愿放,心里着急,朱唇微启,还要再说什么,耳侧便传来谢昀轻凉的声音,“明天放。”   “二爷宽宏大量。”嬴晏软声夸。   与此同时,她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落在床尾处,灯油燃了多半,光线稍显昏暗。   床幔垂下,挡了两人身姿,只留一道虚虚的影儿。   容貌娇美的女子躺靠在他怀里,神情踌躇,又道:“二爷,陈公……”   谢昀压在她额角的手指微紧,凉飕飕打断,“嗯?”   一个微微上挑的音,愣是让嬴晏听出了凉凉杀意。   嬴晏默了半响,识趣儿不再提。   几个时辰已经过去,并无陈文遇被捉捕的消息传来,皇宫那边似乎也无动静,他应当已经安然无恙离开燕京了吧?   谢昀神色稍霁,忽然问:“晏晏不是说要送我鱼儿佩么?”   鱼儿佩?   嬴晏蓦地一僵,手指攥上了衣袖,微微捏紧,她故作平静:“那只鱼儿佩是郑季然用过的东西,哪能送给二爷,我明日寻个更贵重的送给二爷。”   谢昀轻声笑:“无妨。”   “……”果然不该拿这位爷当借口。   瞧人不情不愿的模样,谢昀眸色微动,闪过危险神色,一串砗磲珠还不够是么?   嬴晏也没犹豫太久,便扯下埋在胸口的鱼儿佩,递给谢昀。   这块鱼儿佩一看便是老物,想来他也瞧不上,而且她也不担心被谢昀认出来这是三哥的东西。谢昀少年时甚少出现在人前,应当与三哥无甚交情才对。   夜色幽幽中,鱼儿佩愈发莹润,里面赤红絮状纹路仿佛血液流动一般。   原来是嬴柏的东西么?   谢昀指腹压在鱼儿佩一角,微微摩挲,若有所思。   瞧见他对鱼儿佩似乎兴趣很浓,嬴晏呼吸微紧,这位爷不会看上了吧?   “二爷,这鱼儿佩旧了,不配你身份。”   谢昀睨她,无声轻嗤,而后微微抬手,把鱼儿佩挂在了床角一块雕花上。   乍一看去,鱼儿轻摇,相映成趣。   嬴晏不明所以,伸手想要拽下,却被谢昀拦了动作。   谢昀淡声提醒道:“此物不是戴在胸前的。”   被人如此指出,嬴晏有点尴尬,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知道。”   谢昀瞥她一眼:“知道便好。”   这块鱼儿佩不知转手了多了个人,怎么能贴在她胸口。   谢昀伸手,把人重新拽回怀里,却不是后背贴胸膛,两人面对面,目光相撞。   想起先前被人死死禁锢的感觉,嬴晏神色慌张了几许,她可不想再来一次。   谢昀看透她所想,扯了下唇角轻声笑,指尖缓缓拂过她眉眼,意有所指道:“我也不想。”   “……”倒是她想入非非了。   瞧着眼前人眉眼神色,嬴晏闪了闪眼眸,她觉得谢昀仿佛是有话要同她讲一般,莫非是看出鱼儿佩的来由了?   谢昀点她眉心,嗓音缓缓而出:“送一个香囊就好。”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   半响,她恍然大悟,原来谢昀还记着她说要送他鱼儿佩。   嬴晏有些意外谢昀想要香囊,这等雅致的物件,配在神鸾卫指挥使身上,着实奇怪。   她心里一瞬间便过了无数种想法,谢昀身份贵重,是送玉的好还是送金的好?又或是镶嵌各色宝石的?   瞧人思忖的神情,谢昀垂了垂眼睫,握着她白皙细滑的下巴轻捏。   “要晏晏亲手绣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更新时间。   如果晚九点没更新的话,会在稍晚一点更新。   可以第二天起来看~   (毕设要开题了,最近都在晚上码字,然鹅手速太慢qaq)   谢谢大家支持喜欢,么么!! 第36章   嬴晏应下了, 绣一个香囊算得上轻松, 还能省不少银钱。   说来惭愧,她手头的确拮据, 先前能阔绰拿出三千两,已是她一半身家。   第二天一早, 嬴晏去了一趟玄玉阁,查鱼儿佩来路。   当年三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只有母后和她不信,总期盼有朝一日三哥能回来,这么多年过去, 那些奢望早已成了梦幻泡影。   可是嬴晏还是想去查查,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寻不到活人,她便去寻尸骨。   嬴晏没有刻意避开谢昀给她的人,太过东遮西掩,反而更引人注目。   燕京城里的玉器铺子有十几家,玄玉阁店面不大,布置格局中规中矩,但玉源很广。   掌柜的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蓄了一把短胡须,瞧见一位衣着富贵的小公子入内, 笑容满面上前:“公子想要瞧瞧什么玉件?”   “我听好友说,前几日入了一匹老玉。”嬴晏开门见山。   老玉件不如新玉讨人喜,多有裂纹瑕疵, 但胜在玉上有故事,若是被哪朝名人把玩过,不少人会争先恐后买来收藏。   掌柜便是如此认为,他笑道:“公子来得正巧。”说着,他引着人往里走,走到了放置老玉的地方。   那里罗列着不少玉摆件,先入目的是一副和田玉棋子,掌柜将其拿起,滔滔不绝开始介绍:“这副玉棋子传闻是宫里的东西,后来被赐给了前朝一位郡主,公子你瞧这玉质,即便过了百年,仍然温润无暇、纹理细腻呐!”   嬴晏笑笑,附和道:“果真是大有来头。”   她顿了顿,捏起一颗玉棋子把玩,不经意问:“如此多有来头的老玉,可是不好寻啊,不知掌柜从哪寻来的?”   掌柜眉眼自豪,也没见外,笑眯眯解释道:“鄙人有一好友,常年在凉州走商,这批老玉是他在凉州搜罗了数年才积攒下的家当,若不是近日手头紧,也不会忍痛割爱卖给在下。”   凉州么?   这未出乎嬴晏所料,凉州盛产美玉,鱼儿佩到那里辗转一番似乎也合常理,而且当年三哥是在云州落入洪水,云州与凉州不仅有一条大河想同,且地域接壤。   嬴晏温软一笑,夸道:“掌柜好门路。”   ……   没费多少隐晦口舌,嬴晏便得知了鱼儿佩来路,离开玄玉阁时,她手里握着一柄青白玉骨扇,手指微微捏紧。   无论是云州还是凉州,都太远了,她势单力薄,即便想查也无从下手。   嬴晏犹豫不决,谢昀能信吗?   *   彼时,宣政殿。   太子嬴启已经昏迷三日不醒,兹事体大,朝野慌张不已。   大臣们汇聚宣政殿,商量对策,此时下首一片喧闹之声。   永安帝神色颓倦,才几日的功夫,他便仿佛老了好几岁一般,隐见老态龙钟之感。   如今几个儿子里面,只有嬴启颇合他心意,纵然对他不是十分满意,也断断没想过要了这个儿子的性命。   太医诊断,嬴启伤到了脑子,苏醒十分困难,即便能醒,十之八-九会患痴傻之症。   永安帝声音悲恸:“太子有恙卧床,朕甚是痛心。”   大臣安慰:“上天佑太子吉人天相,陛下且要宽心,保重龙体。”   永安帝扫过诸人:“爱卿们可有良策?”   诸人沉默不言。   有人上前一步,“臣以为,储君一事,乃国之根本,不可轻言废立,应当重金悬赏天下名医,前来为太子诊治。”   话音落下,吏部尚书顾与知也上前一步:“陛下,如今大熙外有邑国虎视眈眈,内有幽州叛乱,国不可一日无太子,臣以为太子身体有恙,当另择储君,以慰朝野。”   此言一出,周遭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太子这才昏迷几日,能不能医好还另言说,如何能如此仓促另立新储君?   先前说话那名大臣闻言,转头怒瞪顾与知:“顾大人此言,可是把国政当成儿戏?”   顾与知淡淡一笑,“张大人言重。”   “陛下,臣以为应当请钦天监算上一算。”谢昀蓦地出声。   诸人闻言,抬头看去,只见龙椅旁边有一把紫檀木椅,上面坐着一位身着金线绣飞蟒龙的黑衫男子,正是谢昀。   这个位置只有储君监国、辅臣或太后辅佐年幼皇帝时,才会坐在这里。   其中之意,不言而喻。站在下首的诸人,亦是各怀鬼胎。   永安帝看向谢昀:“哦?”   “太子殿下身体康健,何至茶杯轻轻一砸便昏迷不醒?”   谢昀轻描淡写提点。   果不其然,随着话音落下,永安帝的脸色便沉了几分,是啊,只是轻轻砸一下,连血都没流多少,怎就昏迷病重了?   “臣这几日思前想后,终于琢磨出了缘由。”谢昀指腹压在椅子扶手,偏凉的嗓音慢吞:“自立太子数月来,先后有邑国偷袭边城、戎狄生事,幽州叛乱,可见太子嬴启与我大熙国运相冲,这是天公降怒,以示警告。”   闻言,下首大臣登时瞠目结舌,如此大逆不道之话,谢昀怎敢堂而皇之说出口!?   却不想永安帝信了,他沉思几息,愈发觉得谢昀言之有理,当年立柏儿为太子时,瑞雪丰年,国库充盈,哪有这些烦心事儿?   如此想着,永安帝大手一挥:“来人,传钦天监监正明朝阳。”   不消片刻,明朝阳便上殿,他约莫六十来岁的年纪,蓄了一把山羊胡,虽然年事已高,仍然容貌矍铄,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明朝阳行礼:“臣叩见陛下。”   “爱卿免礼。”永安帝摆摆手。   四个字刚落,没等永安帝询问,明朝阳先迫不及待说了起来:“陛下,臣连月来夜观天象,北斗七宿中的斗木獬遭小星冲撞,而南斗六星日渐黯淡,天同星尤甚,隐隐有坠夭之势。”   永安帝皱眉,他一心向道,自然知晓斗木獬为天子星,而南斗六星,主福禄生。   至于天同星,主太子位。   永安帝眉头锁着,神色微微沉。   立身下首的明朝阳继续道:“南斗星明,五谷大熟,治道和平,风雨顺时;斗星不明,五谷不收,风雨不节天下病。”①   他顿了顿,忽然神情惶恐跪地,语气不安:“臣、臣……”   “臣”了许久,却无下音。   永安帝见此,眉头锁得愈紧:“爱卿但说无妨。”   明朝阳迟疑半响,语气踌躇:“臣观天象,南斗六星黯淡之势皆由天同星而引,自太子病恙卧榻,南斗六星渐明。”   虽未明说,诸人却已然明白是何意。   宣政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紧张起来,原本还欲为太子嬴启说两句的大臣们顿时嘴巴紧闭,收回了念想。   一阵沉默中,永安帝思忖片刻,最终道:“来人,传朕旨意,六皇子嬴启有疾,身体孱弱,难当大任。”永安帝抬手:“郑礼拟诏,朕念天地祖宗付托之重,今行废黜,不日宣示中外,布告天下。”   一会儿的功夫,朝政便生了巨变,大臣们战兢惶恐,却无人敢置喙言语。   钦天监国运一事,向来得人重视。   而明朝阳,素有在世活仙之名,占卜甚准。   谢昀无声而笑,深长的眼睫在谢昀眼睑处投下一道不显的阴影,稍显昏暗的大殿内,笼着凉薄俊美的面容愈发诡异。   他轻勾唇角:“陛下圣明。”   随着这道幽凉轻悦的声音响起,诸位大臣从惊楞中回神,俯身齐喊:“陛下圣明。”   永安帝又问:“明爱卿,此危可算解了?”   明朝阳摇头:“斗木獬与南斗六星已遭冲撞。”   “那可如何是好。”永安帝声音急切,“爱卿万万要想出一个法子来。”   明朝阳安慰:“陛下莫急,南斗六星中天机星尤明,有善福之人佑我大熙。”   听他如此说,永安帝松了一口气,问:“此人何在?”   “此人身份尊贵,就在宫中。”   宫中?   这身份尊贵,又在宫中,不是后宫妃嫔,便是皇子皇女,永安帝沉吟片刻:“爱卿可否再透露天机一二?”   明朝阳故作深沉道:“此善福之人居住在东北处一座宫殿。”说罢,他摇头又叹息,又道:“不过其身世颇为坎坷,年幼时有亲人丧。”   永安帝微皱眉头思索。   王才和眼睛转了转,上前一步附在永安帝耳侧小声道:“陛下,昭台宫便在东北。”   经此提点一句,永安帝恍然大悟,他与蕴禾的小儿子嬴晏,便住在哪里,年幼时有亲人丧,不正是指明宣太子与苏氏之死吗?   如此想通,永安帝颇为感慨,不想他与蕴禾的两个儿子,都是极有福气的。   ……   嬴晏刚回宫,便瞧见父皇身边的大太监郑礼站在昭台宫门前,面容喜庆带笑。   见着人回来,郑礼当即率一众小太监上前,将人迎了进去。   嬴晏受宠若惊:“郑公公怎么来了?”   “咱家这是来报喜了。”   报喜?   嬴晏眨了眨眼,白皙秀美的小脸上一片茫然,她有何喜之有?   片刻之后,嬴晏恍然大悟,往年封王都在五月下旬,想来今年也是如此,这喜事说得应当是封王之喜。   正如她所料,郑礼捧出一卷圣旨,展开读了起来。   一连串的溢美之词说下来,她也没听个分明,直到最后一句“今册十四皇子嬴晏为福王,赐封地会稽、九江、六安三郡,府邸一座,黄金万两,爵位罔替,十日后举行册封大典,钦哉!”   嬴晏惊楞在原地。   福王?封地在富庶扬州?爵位罔替不降?   嬴晏木然地接了圣旨,直到郑礼走了,她还没回过神儿来。   素秋率四位宫女俯身行礼,面带喜色:“恭喜福王殿下。”   嬴晏却是欲哭无泪,她摇了摇头,这哪里是喜,分明是要把她往断头台上送。   父皇往日并不喜她,封王时却如此偏宠,想来是突然怀念起了母后与三哥,情之所至之时想到了她的缘故,这只是愧歉补偿而已。   这般盛宠降在头上,若是册封大典那日她骤然恢复女身,父皇岂不是怒上加怒?   如此想着,嬴晏神情愈慌。   “素秋,快随我出宫一趟,去肃国公府。”   她得去找谢昀商量对策。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喜欢么?   嬴晏:吓哭……   ①《二十八宿山经》   ————————— 第37章   嬴晏心神慌张, 走得很急, 气喘吁吁,面含粉意。   上善院, 书房。   嬴晏推开门,入目一道颀长的墨色身影, 背对她而站。   放眼往后看去,有数十排乌木书架整齐排列, 上面摆满了书卷书籍, 显得肃穆庄重。   平日给谢昀读书时,嬴晏便知道他看的书五花八门,正野史说、神异志怪、风流话本皆有。   乍然见如此多藏书, 嬴晏心里还是难免吃了一惊。这藏书量, 比得上一间规模中等的书坊了。   嬴晏轻手轻脚将门关好,挡了屋外光线,转过身朝人看去。   外边天色虽然尚且明亮,但屋内稍显昏暗,此时已经点了数盏烛大灯,有虚虚的影儿投下。   谢昀露出半面精致俊美的侧颜,不瞧那双惑人眼睛与周身冷戾骇人气势,只觉清俊公子世无双。   谢昀手指轻翻,似在挑拣什么书本, 神情专注。   嬴晏局促不安,此情此景,骤然开口, 怕是要打扰谢昀。   她捏了捏指尖,犹豫要不要喊人。   恰在此时,谢昀已经转过身,手里拎着本书,朝她走来。   嬴晏弯眸甜笑:“二爷。”   谢昀抬眼从她稍显不安的小脸上扫过,顺手将人抱在怀里坐下,他挑了眉间,似笑非笑:“怎么了?”   他动作娴熟,似乎一点也没觉得两人如此亲密有何不妥。   嬴晏有求于人,自然不会逆他心思,只乖巧地窝在怀里。   因为修习的武艺不同寻常的缘故,他的体温比寻常人都要低上一点,天气渐热,如此抱着倒也舒服。   感受到怀里温暖绵软的人儿乖巧,谢昀勾了勾唇角,心情颇好,凉薄隐匿,拽起了她素手把玩。   封王如此大的消息,谢昀应当知晓,瞧见他从容不迫的模样,嬴晏心底不安稍散。   嬴晏没在意他动作,小声道:“二爷,今日封王旨意下了。”   果不其然,谢昀不紧不慢“嗯”了声,五指穿过她五指,将整只手窝在了掌里。   他指腹压在她骨节按了按,“不喜欢么?”   嬴晏不明所以,什么不喜欢?   被人按着骨节,甚是怪异,嬴晏动了动手腕,有些不适地往外拽了拽,不想谢昀用力一捏了。   嬴晏吃痛,十分识趣儿地没再动作,方才的疑惑也被这么一捏,抛到了九霄云外。   嬴晏惟恐另只手也遭难,连忙环过他肩,搭在了背上,软声又问:“二爷如何看此次封王旨意?”   谢昀随意道:“收下便是。”   听他轻描淡写语气,嬴晏心神愈安。   嬴晏斟酌着,小心翼翼道:“父皇赐了我三处富庶郡县为封地,爵位世袭罔替。”   这份荣宠可以说是在数位兄弟姐妹中独一份了。   本朝皇子满十六封王,不少人封地只是那巴掌大的一小块儿,甚至有人连封地也无,更遑论爵位世袭罔替了。   按照祖制,皇子王爵为降爵袭承,也就是说,王爷的儿子袭承爵位后为郡王,郡王的儿子袭承爵位后便是国公,再往后便是郡公、郡侯、郡伯,直到降为平民。   谢昀抬眼:“不满意?”   嬴晏:“……”   她哪里是不满意,她是怕被朝臣上奏不合礼法,然后一朝恢复女身,再被父皇盛怒之下一杯毒酒赐死好么?   谢昀揉捏着她手,偏凉的嗓音难得温润,又问:“封地不喜欢?想要哪里?”   谢昀口吻懒散而随意,仿佛偌大江山随她挑选似的。   嬴晏懵了一瞬,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卷翘的眼睫眨了又眨,这才恍然明白先前所问“不喜欢么”是何意。   嬴晏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小小,“二爷,我被宠若惊。”   她一不参政,二无功勋,哪里担得起如此荣宠。   谢昀轻笑,知她一向谨小慎微,不疾不徐解释:“今日宣政殿上,钦天监监正明朝阳言,近日来大熙内忧外患,皆因六皇子嬴启与国运相冲。”   嬴晏怔住, “明朝阳?”   她虽不曾参与朝政,却也曾听闻明朝阳大名,其精通天文历法,预言甚准。   “那六哥……”   “已经废了。”   嬴晏咋舌,嬴启这才被立为太子几个月,竟然如此容易便被废了么?   只是……钦天监?   嬴晏蹙了蹙眉尖,正欲再说什么,谢昀忽然攀上香软脸蛋捏了捏,缓声道:“晏晏是善福之人,能佑大熙。”   小姑娘脸蛋姣好莹润,近来捏在手里愈发温软滑腻,令人爱不释手。   “我?”嬴晏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谢昀懒洋洋:“嗯。”   嬴晏: “……”   一时她竟然不知该做何想,想她自幼不受宠,被冷落十几年,今日因为钦天监监正区区一句善福之人,便扭转乾坤,得父皇如此偏宠。   真是荒唐又可笑。   谢昀见不得人走神,手上动作的动作重了几分,掐着她下巴微紧。   嬴晏“呀”了一声,总算回神儿,叹了口气道:“明朝阳倒真是……”   话音未完,嬴晏语气一顿,终于捕捉到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关键,她猛地偏头,对上了那双幽黑惑人眼眸,“是二爷帮我?”   “还有别人么?”   谢昀勾唇笑了下,理所当然地又捏了捏她脸蛋,轻凉的嗓音诱惑:“我自然要帮我的妻子。”   不得不说,谢昀确有惑人心志的能力,如那深山老林中的精怪一般,哪里是嬴晏这等小姑娘受得住的。   嬴晏一颗心怦怦直跳,呼吸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扰了眼前俊美男人。   嬴晏眼神微闪,心尖隐隐约约涌起了一抹异样情绪,他的妻子吗?   片刻之后,嬴晏便理好了情绪,浅浅一笑道:“二爷深谋远虑。”   有明朝阳这一句话,即便她暴露女子身份,父皇再怒火中烧,也不会要了她性命。   只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嬴晏咬了下唇瓣,神色迟疑,又染上了几分慌,“二爷,如今大熙内忧外患,西北有邑国虎视眈眈那,东北有叛军来势汹汹,我……”   她顿了顿,神情为难,“我佑不了大熙。”说是国运福星,哪有那么容易。   若是大熙忧患不平,她这“善福”之人没点儿用处,父皇恐怕要拿她第一个开刀。   谢昀挑眉,轻嗤一声:“以为我没思忖过么?”   见他神色,嬴晏微微懊恼,怕是眼前这位爷以为她不识好歹,忙放软了声音道:“二爷一向思虑周详。”   谢昀冷哼一声。   他垂了垂深长睫羽,淡声道:“幽州叛乱将平,至于邑国,不日将有使臣入京,递上和解国书。”一边说着一边挑开了束胸白绸,帮她松一松。   沈嵩到山海关之后,快刀斩乱麻,余下散兵游勇,不足为惧,之所以迟迟未归,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全晏晏善福之名。   至于邑国,他早在月前便递上私信,若是邑皇不愿和解,那他再带兵出征一次好了。   嬴晏神情惊诧,这两件事的确够全她善福之名,只是……这都是谢昀两月来安排的吗?   如此想着,嬴晏搭在他肩头的细白手指也蜷曲了一下,一时间,心绪甚是复杂。   他对她远远比她想得要看重。   谢昀低头,睨她一眼:“你且安心就是。”   “我自是相信二爷。”嬴晏温软一笑。   只是嬴晏疑惑不解,以谢昀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愿意在身份暴露那日,替她说两句话,父皇顾及他的面子,十之八-九会赦免她欺君之罪。   嬴晏想不出所以然来,忍不住小声问道:“二爷为何要如此复杂谋划?”   谢昀慢悠悠问:“晏晏可曾想过为何苏皇后将你扮作男子?”   嬴晏微愣,缓缓摇头,她亦是疑惑不解的事情。   幼时有三哥稳坐太子位,母后后位亦是稳固,无论何种缘由,都不必将她扮作男子。   见人思忖,谢昀幽凉的眼底闪过诡谲,善心提醒了一句:“嬴氏一族男子对花生过敏,不能食用,女子却不需忌讳。”   嬴晏卷翘眼睫微眨,不明他为何如突然提及此事,此事并非隐秘,燕京人尽皆知,嬴氏男子若食花生,量少身上会起红疹,量多会要了性命。无论是宫宴又或是各个府邸宴席,都不会出现与花生相关的东西。   她亦是自幼便知不能食用花生,只为遮掩女子身份。   嬴晏蹙了蹙眉尖,她心思玲珑,很快便悟出了其中关键,母后这是为了向父皇证明,她是嬴氏血脉?   如此想着,嬴晏背后突然沁出冷汗,她细白手指握了握,一个不可思议地想法浮现在脑海之中,莫非……   谢昀点她眉心,止了她胡思乱想,“你是嬴氏血脉。”   嬴晏:“……”   谢昀淡声:“永安八年时,苏皇后按照祖制,正月间前去安国寺祈福,曾被邑国细作掳走三日。”   嬴晏瞪大了眼睛,她怎么不知道?   谢昀看透她所想,“若是传出我大熙国母被他国细作掳走的消息,岂不是整个举国颜面无存?”   的确如此,嬴晏默然。   她于永安八年十月末出生,掐指一算,母亲有孕时,正好是在永安八年正月间,父皇应当是怀疑了。   按照父皇的性子,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正如嬴晏所想,当年永安帝的确是想一碗汤药落胎,后来苏皇后以苏氏全族的性命对天举誓,又以性命相要挟,这才堪堪做罢。   到底与苏蕴禾少年夫妻,有几分情谊在,只是这心底怀疑,未能断绝。   苏蕴禾了解嬴承毅,知晓若是生出来的是位皇女,定会痛下杀心,于是就将嬴晏扮做了男子,一瞒数年。   想通关键,嬴晏脊背发寒。   困扰她多年的疑惑终于有了源头,归根究底,还是猜忌与怀疑,酿成了今日局面。   谢昀抚了抚她僵直的脊背,慵懒地往椅子后背靠了靠,轻描淡写:“陈年往事了,无需多想。”   嬴晏摇摇头,叹了口气。   怪不得谢昀要费此周折,他是想让她更安全一点么?   嬴晏抬眼,凝了眼前容貌俊美的男人半响,朦胧潋滟的眼里情绪翻涌如海,欲言又止。   最终什么都没说,不管谢昀为了谁愿意如此周折费神帮她,这份情谊她都得记下。   嬴晏纤白似藕的手腕环过他肩颈,往怀里蹭了蹭,声音亲昵而真挚:“多谢二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浅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浅风 44瓶;40823670 20瓶;饼子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日后要还的。”   谢昀扯着唇角笑了下, 搬出了往日那套说辞, 他指腹压在她肌肤摩挲,又缓缓道:“日后再添一个寿字, 福寿。”   上辈子晏晏短寿促命,二十六岁的年纪便香消玉殒。   他想要她福寿绵绵, 长命百岁。   嬴晏倒没多想,按照祖制, 王位封号为单字, 公主封号为二字,福寿二字寓意极好,她也喜欢, 便点头笑道:“好。”   她自幼便懂得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的道理,没什么野心,只想好好活着。   封王之事暂且安心,只是她心中还有另外一事。   嬴晏埋在谢昀怀里,眼帘垂下时,盖住了一片犹豫沉思。   她想去找她三哥嬴柏。   只是……   嬴晏心中正在天人交战,无意间地一抬眼,忽然瞥间挂在墙上的一副青绿山水画卷。   大江山河间跃然于绢本之上,层峦叠嶂间有竹篱茅舍隐见, 乍一看去,山河开阔,天地浩渺。   是千里江山图的临摹绢本。   若非这幅画只画了一部分, 当真以假乱真。   嬴晏眼眸闪了闪,不消片刻心中便有了思量,她缓缓从谢昀身上坐起来,指了指那幅画,似是好奇问道:“这幅画是二爷所作么?”   她不觉得谢昀会收一个赝本挂在墙上,估计是他亲手所绘。   谢昀瞥了一眼:“嗯。”   少年时,他长年住在雾枝山,除了每日里必要修习的课业,其余时间皆有自己安排,常言山中无岁月,且物资匮乏,有闲情雅致时便会作画打发时间。   一来二去,他的画技倒也不错。   嬴晏若有所思,面上却是不显,只软声夸道:“二爷好画技。”   谢昀不置可否,意有所指道:“晏晏喜欢么?”   嬴晏哪能说不喜欢,况且这画作的的确不错,便嫣然笑道:“喜欢。”   谢昀神色莫测,唇角微微扯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怀中小姑娘心中在想些什么,今日上午时她去了一趟玄玉阁,估摸是去探查鱼儿佩的来路了,谢昀并不意外她所想所为。   如今的嬴晏远没有上一世那般对他信任,哪里肯轻易透露明宣太子的消息,怕是这个小东西心里还担心,他会不会将嬴柏杀之而后快。   谢昀不介意她有意瞒他有关她三哥的事情,只要不同陈文遇相关,他对她一向大度,且有耐心。   嬴晏心里的确是在犹豫踌躇。   神鸾卫爪牙遍布天下,寻查起三哥踪迹,易如反掌。   只是她与谢昀相处数月,依然没有摸清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   谢昀此人,一看便有野心,且手里紧握着大熙最精锐的军队,行事作风,颇有乱臣贼子之感,即便他想要把嬴字改成谢,也不是痴人说梦,更不是她夸大其词。   谢昀先前所言,话里话外都没掩饰他与沈嵩有勾结。   熙朝兵力不过百万,其中最精锐的金羽军占了二十万,全在谢昀手里。   此次沈嵩前去幽州平乱,手里又握了十万大军,若与谢昀里应外合,颠覆嬴熙江山不过是时日长短的事儿。   只是嬴晏窥谢昀心思,他似乎并无反意。   故而她愈发不知所措,犹豫不决。   “二爷,你想要江山吗?”想来想去,嬴晏最终没有试探,而是最直白的问出口。   谢昀挑眉看她:“晏晏想要吗?”   “……”要什么?   嬴晏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莫不是这位爷想问她要不要皇后之位?   谢昀手指穿过她柔软青丝,偏凉的嗓音充满诱惑,“想做女帝么?”   嬴晏神情惊愕,一副被他惊世骇俗之言吓到的模样。   谢昀似是饶有兴致,又问了一遍:“想么?”   想及这位爷一向古怪的性子,嬴晏生怕他一时兴起,真把她推上女帝之位,当即把小脑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想。”   谢昀“唔”了一声,扬唇笑笑,“那算了。”   若是晏晏想要,他可以将江山捧在她面前,上辈子做了数年摄政王,换个活法,倒也有趣。   嬴晏如释重负:“那二爷你……”   谢昀轻笑打断,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伸手揽着她腰肢往怀里抱了抱,微凉的嗓音低沉:“人生苦短,不如活久一点,与美人相伴。” 嬴晏死后,他又活八年,如今却觉得远远不够。   江山谋划十数年,他已然精疲力竭,心生厌烦,如今只觉枯燥无味。   把嬴柏找回来,早点这破烂江山交给他去治理,至于他么,自然是软玉温香在怀。   上辈子嬴晏被困在皇城一生,他想带她去天下看看。   弥补那些深埋心中的遗憾。   嬴晏神色意外,不想他心中所想,竟如此简单。   活久一点么?   嬴晏琢磨着这句话,蓦地想起与谢昀初遇那日,他面色苍白倒地,压在她身上许久起不来。   是了,谢昀身体有恙,似乎症状颇重。   原本模糊的记忆,骤然变得清晰,一瞬间的功夫,嬴晏脑海中便过了许多东西。   难怪谢昀会医,且医术如此精湛,原来是为了调理自己身体吗?   嬴晏胡思乱想了一通,心脏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她愈想愈慌,看向谢昀的神色逐渐变得怜惜,搭在他肩颈的手紧了又紧。   “二爷一定会长命百岁。”嬴晏轻软的声音融了万般坚定。   谢昀深深看她一眼,捏了捏她脸蛋:“好。”   见人承诺,嬴晏松了一口气。   没等多平息一会儿,谢昀忽然道:“鱼儿佩一事,我已派人去查。”   嬴晏大吃一惊,袖口下的手指紧张攥起,他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谢昀见人又惊又慌,勾了勾唇角,故作意味深长不言,只垂着一双幽凉眼眸看她。   直到嬴晏不安的张口好几次,谢昀方才失笑,缓缓道:“鱼儿佩是我送你三哥的。”   嬴晏小嘴微微张,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神情呆若木鸡。   “你……”   *   彼时,山海关。   陈文遇坐在椅上,面色稍显苍白,眉眼阴郁不散,他衣袖不显地压挡在腰腹处。   下首跪着数名宦官,神情惶恐不安。   一位披盔戴甲的将军坐在另一边,正是沈嵩。   这次幽州之行,两人间并不愉快。   有陈文遇在身侧,沈嵩做事束手束脚。   三日前,沈嵩乍闻陈文遇染疾,闭门不见人的消息,本喜上眉梢,直到第三日仍瞧不见陈文遇身影,终于琢磨出了一点不对劲来,今日便强闯了陈文遇的院子。   沈嵩不着痕迹地扫过陈文遇脸颊,苍白不似作假,他挥了挥手,有兵士捧着药材上前:“听闻陈公公染疾,特意准备了一些药材。”   沈嵩不是愣头青,场面话说起来也颇有一套。   陈文遇笑道:“有劳沈将军关怀。”   沈嵩心中仍觉怪异,眼神狐疑地从陈文遇脸上扫过,却没瞧出半分异样,又道:“陈公公身体有恙,怎不请医师入府调养?”   陈文遇不咸不淡:“老毛病了,咱家身体无碍。”   沈嵩皱了皱眉,落在他不自然微微蜷曲的腹部,若有所思,却也再说什么,没待一会儿,他便起身道:“那我不叨扰了,陈公公好好休息。”   说罢,沈嵩便转身离开。   等人走了,陈文遇终于缓缓挪开了衣袖,他额角有冷汗沁出,低哑着声吩咐:“去请懂刀伤的医师。”   跪在下首的小宦官起身,应“是”离去。   随着屋门重新关上,陈文遇起身走到内间,脱下了层层衣衫,露出白皙消瘦的上半身,只余一条白色的绸裤。   他腰腹处缠着一圈纱布,那里有不显的鲜血洇出,若是沈嵩嗅觉灵敏,方才便能闻出淡淡的血腥气息。   陈文遇缓缓解开纱布,露出一条约莫三寸长的伤口,血肉翻卷,很是骇人。   不多时,便有一位红袍太监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伤药与配过的药水。   陈文遇缓缓转身,取了一块干净绸布沾湿药水,轻轻擦拭伤口,疼痛霎时传遍周身,他忍不住手指抖了抖,额角冷汗愈甚。   红袍太监忍不住问:“陈公公怎么受了如此重的伤?”   陈文遇动作一顿,阴沉沉瞥他一眼。   红袍太监被吓得一抖,立刻闭嘴,不再多言。   说来也巧,就在沈嵩硬闯院子的前一刻,陈公公方才回来,这三日不知所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伤口颇深,需要缝合,简单处理之后,陈文遇身子虚软颓倦的靠在椅子上,等人请医师来。   此去燕京,他形单影只,若是遇见谢昀的人,根本不敌。   之所以冒险前往燕京,不过是笃定了谢昀不会要他性命。   正如他所预料,从燕京离开时易如反掌,并未受到阻拦,不想到了山海关,突然有神鸾卫出现围剿他,刀刀致命。   若非他侥幸逃脱,怕是已经成了地府亡魂,饶是如此,也身负重伤。   陈文遇捏在扶手的手指用力,神情阴鸷,有滔天杀意翻涌。   ……   燕京。   福王府落在南巷,与肃国公府隔了一条街。   封王圣旨一下来,嬴晏便开始着手收拾家当,准备搬入新的府邸。   府邸里不停有人出出入入,数十口朱漆木箱搬入,除了礼部那边按照王爵规制准备的摆件器物,还有永安帝另外赏赐的东西,阵仗声势浩大。   彼时,肃国公府。   谢昀立身书桌前,面前摆着一本摊开的书,旁边有数张绘好的宣纸,陵石敲门而入的时候,他手里执一根细狼毫,刚刚收笔。   陵石道:“二爷,布料到了。”   说罢,身后有数人端着木盘鱼贯而入,各色绫罗绸缎叫人眼花缭乱,有柔软素绫、轻薄杭罗、丝柔滑绸缎,透凉薄纱,绚丽织锦,无一例外皆是轻薄贴身的料子,千金一匹。   谢昀视线滑过或瑰丽明艳或清淡素雅的绫罗绸缎,犯了难。   站在下首的陵石心里疑惑,这里的布料有二三十种之多,二爷要如此多的布料做甚?   谢昀眼底有幽幽光色流转,“唔”了一声,“都留下罢。”   都留下?陵石诧异,他思忖了一番,小心翼翼问道:“二爷可是要给十四殿下做衣衫?”   如此花纹的布料,一看便知是女儿家用。   谢昀凉飕飕瞥他,淡声吩咐:“放在左首第六排书架上。”   陵石被那一眼看得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忙领着人将布料放好后,便快步离去。   等人走了。   谢昀拎了一块艳色的古香缎,又拎了一块轻薄柔滑的丝绸在手上,他走到书桌前,拎起那本书翻了几页,眉头不显地拧了拧,思忖比划。   谢昀素来学东西很快,没多一会儿的功夫心中便有了想法。   “不过形制要改改。”   谢昀深长睫羽垂下,唇角勾了一个愉悦而潋滟的弧度。   木窗支着,有风儿卷入,书页卷起一角时,终于露出了书名——《心衣制式》 第39章   未时三刻的时候。   陵石捧着密信叩门而入。   谢昀正拎着本书在看, 另只手握着一把小金剪, 在桌边轻轻敲,精致的眉眼情绪淡漠, 似在思忖。   身为暗卫,陵石眼神十分尖锐, 一下子便瞧见落在桌后的数块破碎布料,瞠目结舌, 二爷这是在亲手裁剪?   谢昀撩起眼皮:“何事?”   陵石十分有眼色地飞快低头, 佯做什么没瞧见,总算避过了谢昀森森凉凉的眼神。   “二爷,玄玉阁那批老玉来路有消息了。”陵石捧着密信上前。   闻言, 谢昀随手把书合上, 反扣在檀木桌上,掩了书名和内容,接过密信。   “山海关如何了?”   陵石知道问的是陈文遇,如实回道:“腹部被砍了一刀,性命无虞。”   谢昀“嗯”了一声,他没想要陈文遇的性命,之所以没再燕京处置他,不过是怕嬴晏那个可怜的小东西会来求他。   陈文遇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   更不能死在他手里。   谢昀挑开封蜡,手指轻抖便展开了密信, 一目十行看着,眉眼逐渐舒展。   这批玉源来路清晰,查探起来比他预料得要容易不少。   只是八年时间已过, 不知这块鱼儿佩是何时出现,也不知中间转手过多少次,即便一条一条按着线索查下去,也颇费时间。   谢昀按下密信,指尖在桌角轻叩,神情沉思。   上辈子嬴柏是十年后突然出现在燕京,即便后来登基为帝,也不曾提及消失的十八年间,他去了哪里。   既然嬴柏还活着,断然不会不回来。   要么他如今被囿困于某一处,无法回来,要么……   他不记得了。   *   嬴晏封王圣旨颁下第三日,五月二十一那天,邑国使臣携黄金珠宝与平宁公主入熙,递上和解国书,许诺不再侵犯蜀州。   宣政殿。   龙椅上空荡荡无人,只有不少大臣汇聚殿下。   殿上站着一位衣衫华贵的美貌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如画,正是邑皇的小女儿,平宁公主卫遥。   邑国使臣名为岑兆,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鬓角无霜,精神抖擞。   岑兆立在平宁公主身侧,脸色难看,“熙朝皇帝何在?”   他国来使议和,堂堂一国之君,竟不现身,成何体统!   岑兆是邑国武将,生得一双铜铃大眼,开口中气十足,又久经沙场气势骇人,配上那张凶神恶煞面容,不少熙朝文臣忍不住抖了下肩膀。   顾与知神态如常,淡笑了下,解释道:“陛下闭关三日,今日不见外人。”   闻言,岑兆面色铁青,他早于两日前便递上奏折,永安帝亦是知晓,故而同意今日于鸾殿上议和,如今又不现身,岂不是戏耍邑国?   恰在此时,一道偏凉的嗓音响起:“原来是岑将军。”   乍闻此熟悉声音,岑兆蓦地脊背一僵。   岑兆顺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暗色织锦华袍的男子姗姗来迟,不疾不徐绕过廊柱,十分自然坐在了龙椅旁的乌木椅上。   谢昀神态慵懒,眼底含笑:“许久未见,岑将军可还安好?”   岑兆瞧见谢昀悠然模样,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其削肉拆骨。   熙邑交战,邑国的将领便是岑兆,想他纵横沙场二十余年,竟被一籍籍无名尚未及冠的黄口小儿打得节节败退,是为耻辱。四月前最后一役,谢昀斩首邑国将士十余万,生生叫邑国数年内再无还手之力,是为国仇。   国仇家恨,个人荣辱,而谢昀就坐在他面前,岑兆怎能不想杀他?只是经三年战役,两国国力早已调了个位置,十分悬殊。   岑兆压下心中恨意,冷笑道:“自然安好。”   谢昀不置可否,垂眸看起了手中国书,鸾殿寂静无声。   不多时,有指尖轻叩声响起,谢昀淡声:“蜀州本就是我大熙国土,不过收复失地罢了,邑国太没诚意。”   岑兆皱眉:“蜀地归于我国二十六载,城池由我邑国所修,土地由我邑国子民所种,如今繁荣富庶,皆是我邑国功劳,一举让出十六城,已是诚意十足。”   一举让出?   顾与知温润一笑,清澈的声音戏谑:“岑大人言错了,不是邑国一举让出,是被我熙国一举夺回。”   此言落下,周遭有毫不掩饰的嘲笑声响起。   岑兆脸面无光,好在是皮糙肉厚,倒也神色如常。   谢昀挑唇笑笑,合上了国书,薄唇轻启,甚是无情,“蜀地一年有粮五百万石,绢十万匹,棉三十万两,按岑将军所言,我蜀地归于邑国二十六年,其中税钱收入,要一并算算么?”   岑兆面色一白。   谢昀却没耐心再同他虚以委蛇,幽凉的嗓音冷冽如刀:“邑国若想议和,划出荆州南阳、长沙、武陵三郡。”   岑兆脸色青白交加,半响只挤出一句话:“谢将军莫要玩笑!”   邑国国小,不过是仗着蜀地与荆州富庶,数十年前,熙国连出两位昏庸国主,国力大减,江河日下,这才让邑国死死压了熙国一头。   如今已无蜀地,若再去一半荆州,这可如何是好。   熙国也不怕一口吞下噎死吗!?   谢昀笑看他:“岑将军若是不愿,本座只能率兵压城了。”   兵不血刃最好,若是非要大动干戈么,也非不成。   岑兆深谙其心中所想,奈何谢昀此人,软硬不吃,纵然有人在他面前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动摇其心志。   两人在战场交手三载,岑兆自是了解他。   见人不肯退让,岑兆憋了一口气:“等我上书回奏我朝陛下,商量一番。”   重来一次,谢昀没了再看邑国垂死挣扎一遍的兴致,“来人,重拟两国和约书,同岑将军书信一同寄邑国,请邑国皇帝盖上玉玺。”   岑兆:“……”他不是这个意思!   熙朝大臣各个神色如常,对眼前这位爷的嚣张见怪不怪。   岑兆憋下怒气,又开口:“谢将军……”   话未说完,便被谢昀不耐打断,声音淡淡,“岑将军,你只有四天时间。”   从燕京到邑国国都,快马加鞭,四日来回刚刚好。   说罢,谢昀便起身离开。   岑兆面色终于绷不住了,先前压下的怒与恨齐翻涌,冲动间便要上前,徒手与谢昀过招,刚迈两步,殿周神鸾卫齐齐拔刀,寒光凛凛。   平宁公主卫遥上前一步,朱唇无声轻启:“不可。”   ……   五月二十四,熙邑议和书终于签订,恰逢永安帝出关,听闻后大喜。   傍晚时,山海关捷报传来,沈嵩率军活擒叛军首领,退叛军山海关八百里。   这场叛乱来势汹汹,却出乎意料地结束很快。   不足两月而已。   永安帝喜上眉梢,乐得合不拢嘴。   接连两件喜事,永安帝心底便愈发觉得十四皇子嬴晏是福星,于是大手一挥,开了私库,又无无数珍宝赐入福王府。   *   嬴晏这几日在福王府忙得晕头转向。   按照规制,王府里除了有护卫甲士百人外,还有长史、典仪、管领、宦官与丫鬟等一众当差人员,其中宦官全被谢昀那厮换了出去,整个府邸有二百二十七人。   安置妥当之后,嬴晏眉眼间稍显疲惫,坐在主院厅堂休息一会儿。   天色渐长,太阳斜挂在西边,尚未落山,天际压着山边,染上一层薄薄的昏黄,小厮丫鬟穿梭在廊庑,忙前忙后。   嬴晏忽然一阵晃神。   “陈公公,若是我以后出宫立府了,你也常来看我好不好?”   昔日的话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了破镜难圆四字是何意。   那日与陈文遇离开后,已经过了十一天,朝中已经传来幽州捷报,想来陈文遇应该是安然无恙回山海关了。   嬴晏抬了细白伸指揉捏额角,神色愈加疲倦。   在她短短十几载人生中,陈文遇无疑是很重要,可自知晓乌芝草一事,她再见他时,竟然不知要如何相处。   素秋见嬴晏神色颓倦,十分有眼色地端了凉茶上前。   天气渐热,在水井中冰镇过的茶水沁凉可口,里面又添了两片薄荷叶,一口抿下,再多躁火也能压下去。   嬴晏抿了一大口,方觉倦意散了点,问道:“什么时辰了?”   素秋回:“申时二刻。”   嬴晏点头,“那不急,我再歇歇。”   往日她酉时要去给谢昀读书,从昭台宫到肃国公府路途颇遥,一开始的时候,她坐马车前去,倒也舒适。   自那晚高热一场,谢昀说她身子骨太弱,便不许她坐马车,每日里要走上小半个时辰方才能到,美其名曰强身健体。   如今搬了王府,离肃国公府仅隔一条街,一刻钟的时间便能走到。   休息了约莫一盏茶,嬴晏觉得身上黏黏的甚是难受。   因为先前忙碌,身上染了一层薄汗,被风儿吹散了些许,仍然粘腻。   也不知时间是否来得及先去沐浴一番。   嬴晏神色犹豫,一抬眼,便瞧见陵石来了。   陵石仍然身着一身暗色窄袖劲衣,如同陵山陵玉一般,平日里面上表情很少,此时恭敬说:“十四殿下了,二爷说今日不必前去读书了。”   嬴晏先是惊讶,接着便是面上一喜,她压下情绪,关切问:“二爷可是有事忙碌?”   想着自家二爷这几日在书房里捣鼓布料的模样,陵石原本平静的神色怪异了一瞬,他绷着下巴,严肃点了点头。   嬴晏见此,心中了然,只当谢昀又政务忙碌,没再多问。   等陵石走了,嬴晏转头吩咐素秋,去烧热水,她要沐浴。   ……   浴室热气蒸腾,一片静悄。   素秋立在嬴晏身后捏颈按穴,缓解疲乏。   “殿下,力道可要重些?”想着今日嬴晏劳累,素秋开口问道。   嬴晏摇头:“不必,这样便好。”   肩颈上的力道舒适,嬴晏靠在木桶边上,阖了眼似睡非睡,细眉微拧。   直到捏肩的手指骤然用力,嬴晏惊醒,她忍不住“啊”了一声,娇嗔道:“姑姑轻点。”   随着她话音落下,后背的力道果然轻了许多。   可是嬴晏却渐渐捉摸出不对劲来,按在她温热肌肤上的指腹很凉,划过肩颈时,仿佛什么冰冷的东西在上面游走。   嬴晏一惊,神情僵硬回首,果不其然,撞入一双漆黑惑人的眼眸。   谢昀眼底含笑,捏她肩颈的动作不停,偏凉的嗓音在她耳侧响起,“这样舒服么?” 第40章   谢昀为什么在这里!?   嬴晏惊愕不已, 一下子从木桶里站起来, 水花四溅,微湿的青丝贴在肩颈, 温热的水珠顺着白皙肌肤滑落。   直到热气散去,身上一凉, 嬴晏这才恍惚记起自己模样。   谢昀也愣了一瞬。   她抬眼看谢昀,顿时头脑一片空白。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谢昀缓缓伸手, 将人重新按回了水里。   温暖的水重新涌满周身,嬴晏终于回神,两只细白如藕的胳膊飞快地挡了挡, 又把身子往水里埋了埋。   “二爷来了怎么不遣人通传一声?”   嬴晏神色又羞又恼。   谢昀没搭话, 垂眸时在水上瞥了一眼,温水清澈,挡不住几分春意。   他幽黑眼底有异样光色流转,喉咙不显地滚了滚。   不过他却没想再折腾,只不着痕迹收回视线。   谢昀扯唇轻笑,不答反问:“方才捏得舒服么?”   见眼前这位爷神色如常,嬴晏总算压下慌乱,她找回了几分情绪,深呼吸一口气, 皮笑肉不笑夸:“二爷按跷的手艺自是极好。”   谢昀“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小姑娘耳尖红透,眼眸水光潋滟, 神情羞怯娇恼,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情绪外露。   谢昀神色满意,心情颇好,而后缓缓蹲下了身子,撑了左胳膊在桶边,半支着下巴,容貌俊美惑人,右手朝她招了招,“那过来,我再按按。”   偏凉的嗓音里绕着几分愉悦,似是兴致极好。   这太一反常态了。   嬴晏神色警惕看他一眼,身子没动,转移话题道:“二爷来此何事?”   见人不动,谢昀伸手,将人勾了过来,有水花溅起,晕湿了衣衫,他隔着木桶在她颈后,手指攀上小巧下巴捏了捏,“不想我来?”   嬴晏垂眸,盯着他手,思忖着若是一口咬上去,有多大可能。   她面上却是乖巧至极,温声软语道:“二爷若是早些来便好了。”   顿了顿又道:“晚些来也成。”   小姑娘的语气隐夹嗔怪,声音欲言又止,话只说一半,就差添上“你来得不巧”五字。   谢昀哪能听不出她话外音,难不成要他站在外头等她沐浴出来么?   他故意为难,尾音凉凉上挑:“现在不想我来?”   嬴晏挤出一抹笑,语气干巴巴:“哪能……”   心里忍不住暗暗嗔怪,果然是小心眼的男人!   谢昀轻嗤一声,微微垂了眼睫,从后面看去,白皙的肩颈便愈加诱人,他慵懒一笑,蓦地升起了恶趣味。   因为背对谢昀,瞧不见神色的缘故,嬴晏愈发紧张,只觉得周身被一道极具压迫力的身影笼罩着,心里分外不安。   嬴晏小声道:“请二爷先回避,我要穿……”   话未说完,声音蓦地戛然而止,有东西叼上了她肩头。   嬴晏面色红透。   谢昀却觉得不够,轻扯慢咬。   嬴晏慌乱不已,她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些许,也顾不得遮挡胸前一团,一把拽过捏着她下巴的手,在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   谢昀吃痛,总算松了口。   嬴晏觉得尤不够,牙齿虽未再用力,却嵌在皮肉里不肯松。   谢昀倒也没恼,伸指宠溺扯了扯她耳朵,似笑非笑问:“咬够了么?”   嬴晏心里冷哼,当然不够。   如此想着,她抬着尖锐小牙,又磨了磨。   谢昀十分贴心:“要不要换个地方咬?”   嬴晏:“……”   谢昀眼底光色流转,笑问:“嘴巴可好?”   随着话音落下,嬴晏终于松了口,人生十六载,在脸皮薄厚上,总算棋逢对手。   面对身后这位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男人,嬴晏自愧不如,她猛地转身,扬起一捧水朝谢昀砸去,神色气恼。   谢昀猝不及防,被水花砸了个正着。   透莹的水珠顺着他深长的睫羽卷下,不添狼狈,反倒衬得面容愈发俊美,谢昀低笑了声,抬手缓缓抹去水珠。   嬴晏也不再遮挡,反正这位爷早就将她看光,多一眼少一眼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等再抬眼时,一抹起伏蓦地入眼,白皙得晃眼,谢昀神情僵硬。   嬴晏怒嗔他一眼,柔软小手按上他胸膛,使劲儿往后一推,谢昀没设防,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又是一捧水花砸来。   随着一道哗啦啦水声响起,小姑娘从水中站起,飞快地爬出木桶,朝着一旁木施而去,谢昀再回神时,只能瞧见她玲珑惑人的身姿。   腰肢纤细,双腿笔直,微湿的青丝贴在脊背。   谢昀抿了唇角,眸色愈暗。   嬴晏扯过木施上衣衫,躲到了屏风后,穿了起来。   到底年纪不大,哪里比得上谢昀那厮脸皮厚,嬴晏穿衣时,胳膊腿都是微微发软的,生怕谢昀突然过来,将她叼了去。   彼时,屏风另一边。   谢昀手指落在桶边,内力游走,运转了几个周天,方才压下心底躁意。   他神色幽幽,无声轻叹。   何苦招惹。   嬴晏心中愈慌,穿衣便愈慢,刚刚穿好了亵裤,谢昀那厮便来了。   嬴晏眼疾手快,挑着衣衫将上身挡了严实。   他身量高挑,又衣衫整齐,站在面前愈发显得她娇弱无力。   嬴晏咬牙切齿道:“我们尚未成婚。”   谢昀斜靠屏风,没搭话,只懒洋洋一笑,拎着件心衣递到她面前:“穿上。”   入目一件轻薄柔软的小衣,料子应当是古香缎,上面织绣精致花卉纹路。   虽然常年扮作男子,嬴晏还是一眼便认出了眼前是何物。   嬴晏一时无言,白皙的脸蛋又红几分。   这位爷何止是脸厚如山,简直是脸厚比天。   如此女子贴身之物,他竟也敢堂而皇之地拎在手里。   本朝贵女喜着大袖衫长裙,故而多穿诃子,一条宽带系在胸下,露出肩颈,心衣倒是少见,且如此形制,她往日似乎也没见过。   不过嬴晏并未多想,她对这些女子穿着的东西,也不甚了解。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佯做平静:“二爷来我这儿,莫非是送这个?”   谢昀嗓音轻凉,不紧不慢,“嗯,明日册封大典,你缺件心衣。”   嬴晏:“……”   礼部那边着手准备的是男子冠服,嬴晏原本想着,如常束胸,但不穿厚底长靴,也不再贴假喉结。   毕竟她胸前起伏显眼,即便层层叠叠厚重衣衫压下,依然瞧得见轮廓,从丹阳门到举行册封大典的含元殿有不短的距离,周身宫人往来瞧见,会掀起非议。   不过谢昀倒是不忌讳这些。   嬴晏没拒绝他好意,不然依照这位爷喜怒无常的性子,没准得沉沉动怒,于是十分乖巧地接过心衣,不忘夸一句:“有劳二爷了。”   料子捏在手里极为柔软丝滑,想来穿在身上也舒适,嬴晏眼睫微颤,觑了一眼谢昀,而后小心翼翼地拎着心衣,绕到了屏风另一边。   谢昀意味不明瞥她一眼。   另一边,嬴晏捏着心衣一角,神色奇怪。   心衣边上的针脚粗糙,不像是谢昀能拿出手的东西,更与这般华贵的衣料不相称。   又想着谢昀纡尊降贵般,亲自来她这里一趟,嬴晏若有所思。   屏风上面嵌绢面,绘的一仕女图,手持团扇,酥-胸半露,偏头看去时,隐隐绰绰可以瞧见人影,倒与仕女图相得益彰。   谢昀饶有兴致欣赏,不知赏人,还是赏物。   嬴晏刚刚穿好,一道阴影又笼罩了下来。   她神色一慌,又要伸手拽了衣衫来挡,只是这一次,谢昀动作快她一步,轻而易举的攫住了她纤细手腕,将上衣一勾,丢了出去。   嬴晏:“……”   本朝民风开放,只穿一件诃子,外罩一件轻薄大袖衫时,和单穿这件心衣也相差无几,嬴晏心里安慰一番,没再纠结遮挡。   谢昀垂下眼帘,幽凉的视线划过她上身打量,神色满意。   嬴晏窥他神情,愈发确定了心中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竟然是这样么?   嬴晏轻咬了唇瓣,心绪复杂。   两人离得很近,气息交缠缭绕,有冷香涌入胸腔,嬴晏手指无措捏紧。   想着她身上这件心衣为谢昀亲手所制,嬴晏脸蛋又红了红,连日来忙封王的事宜,香囊都未开绣,而眼前这位爷不知比她忙碌多少。   如此想着,嬴晏神色愧疚。   艳色的锦缎与白皙的肌肤相衬,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谢昀原本压在心底的躁意仿佛又蠢蠢欲动,良久,他轻叹一声,不舍松开手腕。   他再看久一点,怕是眼前这个小东西要抬爪子挠人了。   谢昀哑声淡道:“明日便穿这件。”   嬴晏垂下眼眸,盖住翻涌异色,轻声:“好。”   *   五月二十九。   嬴晏一早便收拾妥当,准备入宫行册封大典。   一晃十六年,终于能正大光明与女身出现诸人面前,嬴晏手指攥紧,稍显紧张。   嬴晏刚出府邸,就瞧见了谢昀。   今日阳光明媚,斜洒在他身上,金线织绣飞蟒龙熠熠生辉,仿佛要破衫而出,黑衣严肃沉寂,腰间配着金制盘龙纹令牌和雁翅刀,一副不好招惹模样。   身侧有神鸾侍卫开路,一辆华贵马车停在门前。   谢昀转身。   他生得俊美,却眉眼凉薄,天生无情,即便勾唇在笑,都要叫人心中颤一颤,顿生退却,可嬴晏却觉心中甚是安心。   嬴晏走过去,软声喊:“二爷。”   她身量矮了约莫十公分,一双桃花眼朦胧潋滟,皮肤白皙如玉,轻软的声音不再刻意压低,两弯黛色笼烟眉纤细,即便一身男子冠服,看上去也盈盈娇美。   谢昀挑唇笑了下,“上车吧。”   嬴晏颔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5 23:27:05~2019-11-16 23:3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38717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丹阳门。   过了丹阳门之后便不能乘坐马车, 嬴晏步行前往含元殿。   刚走不远, 身后便传来一道声音:“十四弟?”   嬴宽看着不远处那道身着蟒龙袍的纤细身影,神色疑惑, 怎么几日不见,十四弟似乎变矮了?   他迟疑片刻, 大步上前。   恰在此时,嬴晏缓缓转身, 露出一张白皙娇美面容, 朱唇皓齿,眉如轻烟。   嬴宽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怎么成这样了?”   昔日时, 十四弟虽然男生女相, 但眉眼轮廓间,隐隐约约还能瞧出几分英气,如今淡扫峨眉,朱唇点绛,眼尾处有细长凤梢上翘,活脱脱女儿家模样。   嬴宽一言难尽看她,正欲好好说道说道如此妆扮太不像话,岂能学那些纨绔子弟涂脂抹粉?   开口时,他目光划过她胸前, 层层叠叠衣衫遮挡下,起伏甚是明显。   即便衣衫笼罩,也能瞧出玲珑身姿。   嬴宽目瞪口呆, 继而神色惊恐,不自觉后退一步,“何方妖怪,竟敢冒充我十四弟!”   嬴晏:“……”   “十哥。”   嬴晏乖巧喊了一声,眉眼弯弯,声音轻软,“我不是妖怪。”   入耳声音轻软,嬴宽眼睛瞪圆,神色警惕。   嬴晏温软一笑,好心解释:“如十哥所见,我是女子。”   嬴宽难以置信,眼底满满愕然。   前两日还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男子,转眼却变成了盈盈娇美的小姑娘,任凭谁都要惊楞不已。   嬴晏眨了眨眼,没再过多解释,而是轻身喊他:“十哥,我们走吧?一同去含元殿。”   日前圣旨颁下时,父皇封她为福王,也封嬴宽为燕王,赐封地幽州渔阳郡,今日两人一同行封王大典。   嬴宽半响没能回神儿,鬼使神差,他哆哆嗦嗦伸手,朝嬴晏胸前探去,语气难以接受:“你是不是塞了绸布?”   没等碰上,一柄刀鞘拍上了他手背,片刻间便浮起一道红痕。   嬴宽吃痛收手,一边揉一边怒道:“谁敢打……”   话未说完,抬眼便瞧见了谢昀。   嬴宽气焰一熄,也顾不得手背很痛了,连忙规规矩矩站好,“谢大人。”   “手不想要了?”   谢昀垂眸缓缓收了刀,轻飘的语气森凉。   嬴宽面色又红又白,也觉得方才所为,太过孟浪不妥,语无伦次道:“我……十四弟……哦不,不是,十四妹……”   “……”好像十四妹也不太对劲。   嬴宽神情惊恐未散,又上下打量嬴晏好几遍,身量矮了,喉结不见了,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莹润,声音也娇娇软软,就连身子……   嬴宽吞了口唾沫,很快不自然地别过视线,心中默念数十遍: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嬴晏默默叹气,毕竟十哥一直深信不疑她是男子,一朝骤然变做女儿身,难以接受也很正常。   嬴晏轻声安慰:“吓到十哥了?”   嬴宽忙不迭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的确吓到了。   嬴晏笑笑,好心没再刺激他,而是径直转身朝含元殿而去,等人慢慢缓神。   嬴宽木然跟上。   一路上,不时有宫人投来惊愕诧异的目光,却在瞥间两侧神鸾卫与谢昀时,飞快低了脑袋,不敢窥探,更不敢窃窃私语。   嬴宽呆若木鸡,脑子里思绪杂乱。   怪不得十四弟小时候胆怯爱哭,性子软得像个女儿家,身子骨也纤弱不堪打,一巴掌拍下去,毫无还手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嬴宽终于缓缓接受了十四弟是女子的事实。   幼年那些记忆再想起,便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好像……没少与十四弟动手。   少年俊脸又红又白,心里淡悔愧疚间,又是五味陈杂。   十四弟不受圣宠,平日居住在冷宫,也没宫人照料,整日里小心翼翼隐藏女子身份就罢,更因男生女相受尽诸人嘲笑。   一众兄弟姐妹中,当属嬴晏过得最为艰难。   想起日前他还带她去花天酒地赏美人,做些不着四六的事情,嬴宽神情愈发愧疚。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便走到了含元殿前。   大殿立在三重高台上,两侧飞廊相接的鸾阁如翼展翅,气势恢宏,壮丽而庄严。   永安帝与文武百官,就在里面。   嬴晏站在殿前,纤弱的脊背挺直,心如擂鼓。   谢昀偏头看她,嗓音慵懒问:“怕了?”   嬴晏摇摇头:“有二爷在,自然是不怕的。”只是骤然以女儿身出现,心里欢忭鼓舞。   谢昀挑了眉尖,愉悦轻笑一声,没再搭话。   身后嬴宽抬头,入眼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他神情一僵。   今日封王盛典,满朝文武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四弟暴露女身,父皇岂不是颜面无存?盛怒之下,怕是十四弟得吃一番苦头。   彼时嬴晏正要推门而入。   嬴宽一慌,快步上前,猛地拽住嬴晏胳膊往后拉,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直将人拽了个踉跄。   他语气着急:“不能进去。”   好在谢昀反应极快,将人捞了回去。   嬴晏身子轻摇一瞬,很快站稳。   谢昀眼神凉飕飕:“十殿下还没学会规矩么?”   嬴宽周身一激灵,俊俏脸蛋紧绷,“谢大人……”   嬴晏知十哥没有坏心思,只是行事莽撞,她上前一步,如往常那般拍他肩膀,语气安慰而亲昵:“十哥且安心,有谢大人在,我无事。”   谢昀瞥向她落在嬴宽肩头的手,眼神幽幽。   嬴宽:“……”   是他忘了,这些日子十四弟时常出入肃国公府,与谢昀相交甚好。   嬴宽稍稍安心,松了口气,可很快又俊脸紧绷。   谢昀不会对他十四弟……哦不十四妹图谋不轨吧?   此念一出,嬴宽的心蓦地一沉,暗道不好。   谢昀这个男人……   朱漆扇门缓缓打开,永安帝身边的大太监郑礼手揣拂尘,笑容满面:“燕王殿下、福王殿下……”   他顿了顿,神情一愕然,很快又恢复如常。   郑礼不着痕迹从嬴晏身上扫过,又飞快地觑了一眼谢昀,若有所思,继而面色如常笑道:“两位殿下请入内。”   说罢,侧身引路。   嬴晏忍不住感慨,这郑礼不愧是父皇身边的宠宦,一瞬间便能隐匿惊愕,神情淡定。   含元殿内。   身着绣飞禽朝服的文官依照品阶站在左侧,身着绣走兽朝服的武官站在右侧,永安帝坐在上首,身侧站立后妃、诸位皇子皇女,皆是身着华服,分外隆重。   自嬴晏一入殿内,周围顿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三两大臣交头接耳,皆是神情惊愕。   嬴晏脊背挺直,神情温软,不卑不亢。   “爱卿。”   永安帝一眼便瞧见了谢昀,面带喜色,正要往前,却在视线划过嬴晏身上时,蓦地一僵,他嘴角渐渐下沉,神色怒而沉,似是风雨欲来。   嬴宽见状不好,上前一步:“父皇隆恩,儿臣叩谢。”   永安帝哪有空分神搭理嬴宽,狭长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嬴晏身上,脸色铁青,苏氏贱妇,竟敢骗他!   嬴晏神态从容,也道:“父皇隆恩,儿臣叩谢。”   立在文臣首排的吏部尚书顾与知微微诧异,神色微动间,抬着一双清俊眼,在十四殿下与师弟谢昀之间来回打量,最终落在嬴晏脸上,观起了面相。   半响,顾与知微皱了眉头。   这是……短命之相。   想起师弟那日在凉亭所言,顾与知眉头锁得愈紧,宽大袖口遮挡下,他指尖微动,掐掐算算,合起了二人生辰八字,捉摸姻缘。   嬴晏朱唇轻启:“儿臣身为女子,隐瞒父皇真相,于情不孝,于礼不合,恰逢今日封王盛典,反复思忖之下,决定告知父皇,以示儿臣孝礼之道。”   乍然听此冠冕堂皇之言,永安帝胡子一翘,气得不轻。   望着那张俏似苏蕴禾的脸蛋,昔年往事倏地浮上心头,想着苏氏被邑国细作掳走那三日,永安帝脸色青白交加,只觉头顶戴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不然苏蕴禾为何隐瞒她女子身份?   永安帝手指嬴晏,气得哆嗦,怒道:“来人,来人,把这个欺君惘上的东西给朕拖出去打死!”   周围鸦雀无声,诸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间不知所措。   站在后方的诸位妃嫔与皇子皇女亦是满面惊愕。   萧贵妃先是一愣,等回神儿便是幸灾乐祸。   连日来先后遭受父亲被贬、启儿昏迷、太子位被废一连串的灾事,她神情疲惫,保养得宜的脸蛋也憔悴不少,不想今日便逢喜事。   寿嘉公主嬴娇也从惊愕中回神,扬着唇角娇娇一笑,尽是乐祸幸灾,她就知道,十四这个废物东西,纵然给她天大的福气,也守不住的。   钦天监监正明朝阳倒是回神很快,他伸手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眼底闪过了然,难怪谢昀要给十四殿下一个善福之人的名头。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只听诸位大臣齐声道:“陛下息怒。”   见无人听从他吩咐,永安帝怒气冲天,险些喘不上气。   郑礼见状,连忙上前虚扶,手掌按在永安帝胸膛,帮其顺气,不忘宽慰:“陛下息怒。”   永安帝怒目圆瞪:“还不快来人!把这个孽障给朕拉下去!”   嬴晏垂着眼眸,神情淡淡,一点都不意外。   父皇刚愎自用,心里认定的事情从不轻改,宁愿错杀亲女,也绝不放过。   嬴宽急得额角沁出冷汗,少年抬眼,无措看向谢昀,只见其神态悠然,似是一点都不着急。   含元殿内,一道接着一道的“陛下息怒”此起彼伏。   永安帝心口又是一堵,胡子颤抖,大喘不停。   此时一旁的明朝阳已经理好情绪,他大步上前,惊呼:“陛下,万万不可,十四殿下是天降福星,保佑我大熙,岂可轻言杖杀!”   永安帝闻言,原本中烧的怒火仿若被一桶冷水泼下。   有刚正不阿的御史台大臣上前,梗着脖子谏言:“陛下,十四殿下虽有女扮男装欺君之罪,但十四殿下乃陛下亲女,陛下为万民之父,杖杀亲女,万万不妥。”   此言一出,永安帝被浇灭的怒火又翻涌起来,险些脱口而出,眼前这个孽障非他亲女!   只是如此丑事,岂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含元殿静悄无声,气氛甚是压抑。 第42章   嬴晏瞧着眼前被气得不轻的帝王, 心神诡异平静。   邑国使臣岑兆与平宁公主卫遥也在。   因为先前被迫签订让出荆州三郡的和约书, 岑兆心中憋气,正是难受, 此时听闻熙朝荒唐秘辛,不禁开怀而笑。   岑兆隔岸观火尤不够, 还要火上浇油。   一片寂静中,一道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 满是惊愕:“十四皇子竟然是男子?”   话音落下, 永安帝脸色愈发铁青难看。   平宁公主此次来熙朝是为了缔结两国姻缘之好,他的膝下几位皇子中,适龄的只有六皇子、八皇子、十皇子与十四皇子。   六子昏迷在榻, 八子被贬交州, 便只剩下十子嬴宽与十四子嬴晏。   今日封王大典,他特意邀请了岑兆与平宁公主卫遥一同观礼,一是为了一展大国风采,二是想让平宁公主瞧瞧属意哪位皇子。   不想十四皇子嬴晏摇身一变,竟成了女子。   永安帝只觉颜面尽失,帝威不再。   平宁公主立身上首,一身锦绣华服裹身,金钗玉环,一张小巧鹅蛋脸, 倾国倾城。   她目光落在嬴晏身上,想着方才与他一前一后入殿的谢昀,神情若有所思。   萧贵妃暗嘲嬴晏愚蠢, 上前柔声宽慰道:“十四殿下年纪尚小,这些年居住在昭台宫无人教导,不懂礼节,陛下宽宏大量,切勿动怒。”   说罢,她转身看向嬴晏,神色佯装惋惜,“十四殿下怎么不早向陛下坦白,如今封王圣旨颁了,礼部白忙活一遭,封地王府大大小小事宜,都要重新拟诏。”   看似句句关切,实则字字诛心。永安帝好颜面,此言不外乎是要提醒他,嬴晏挑了今日暴露女身,怕是挟嫌报复昔日不满。   果不其然,永安帝狭长龙目阴沉,神色愈怒。   明朝阳摇头叹息,俯下身子深深一拜:“陛下,不可啊。”   永安帝心头怒火又是被凉水一浇,怒气憋在喉咙中,上不去也下不来,他瞧见跪拜在地的明朝阳,周身一震,连忙伸手虚扶:“明爱卿莫要行此大礼。”   他平日寻仙问道,对星象之言尤其忌讳,明朝阳有在世活仙之名,素得他宠信尊重。   明朝阳顺势而起,一副仙风道骨模样,语重心长道:“陛下,十四殿下乃我大熙福星,万要好生待之。”   永安帝神色沉沉,“朕知道了。”   嬴娇杏目流转,窥探帝心,不多时便一副娇憨天真模样上前,“父皇,九姐姐在安国寺为我大熙祈福,十四姐姐是福星,想来前去祈福,必然事半功倍。”   祈福?   永安帝微怔,不消片刻,心中困扰便解。   若是打杀十四,怕会天公降怒,若是不杀,难解他心头不快。   永安帝思忖着祈福一事,气得起伏的胸膛也逐渐平息。   嬴宽瞧见父皇神情,便知晓他动了念头,一张俊脸煞白。   少年恶狠狠瞪了嬴娇一眼,急忙道:“父皇,十四妹是福星,哪能不想荣华富贵,去清贫道观吃苦的道理。”   “放肆!”   永安帝呵斥,“道观乃是清净证道之地,岂可言语冲撞!”   嬴宽不服,“十四妹二八年华……”   没等说完,嬴晏往他身边蹭了蹭,不着痕迹扯他衣袖,眼神示意:不可。   嬴宽不解,迟疑片刻,最终偃旗息鼓,没再言语。   萧贵妃与嬴娇母女二人心意相通,她轻挽永安帝,柔着嗓音道:“陛下,十四公主既然是天降福星来保佑我大熙,不如为其修道观一座,入观为国祈福可好?”   此言合情合理,便是明朝阳,也不好阻拦。   明朝阳反应却是极快,他矍铄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高声又呼:“陛下,十四公主乃天降福星之身,来此一遭,是为享世间凡尘之乐,不宜入道观清修。”   永安帝皱眉。   岑兆一把年纪,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场好戏在眼前,岂有不掺和的道理。   岑兆装作疑惑不解:“陛下,贵国十四公主如此国色天香的美人,怎么往日竟无一人发现是女子?”语气中夹杂着毫不遮掩的戏弄嘲笑之意。   永安帝哑口无言。   嬴晏容貌生得的确女气,却能安然无恙瞒过这么多年,其中缘由,多一半是因为他对她不闻不问,不曾关心。   可此情此景落在他国使臣眼中,便是他这个帝王愚蠢,遭人戏弄。   岑兆看见永安帝脸色青白变换,只觉堵在心中得郁结恶气渐散,面上笑容愈盛,火上添油继续道:“熙国地大物博,趣事见闻也多,兆今日大开眼界。”   永安帝面色涨红。   登基为帝二十余年,他亦是头一次如此面上无光,怒愤涌上心头,身子摇摇欲坠,恨不得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嬴晏垂着眼眸,一副置身事外得模样,似乎一点也不着急。   谢昀既然答应要保下她,断然不会任凭她被丢去道观。   如此想着,她心神愈安。   谢昀幽凉的视线缓缓扫过诸人,在萧贵妃与嬴娇身上多停了几息,漆黑惑人的眼底有冷戾的杀意闪过,最终落在永安帝脸上。   谢昀挑唇一笑,唇齿轻动,开口了。   “岑将军此言差矣。”   一道懒洋洋声音忽然入耳,岑兆转头看去,见是谢昀,面色一黑。   岑兆不情不愿:“哦?”   永安帝皱眉,看向谢昀。   谢昀口吻淡淡,“陛下一早知晓十四殿下身为女子。”   永安帝愕然。   不过永安帝很快便悟出画外之音,顿时松了一口气,知晓谢昀是在为他挽回颜面,他轻咳一声,声音严肃:“谢爱卿所言没错,朕一直知晓。”   诸大臣:“……”   谢昀看向岑兆,偏凉的嗓音慵懒:“方才陛下动怒,是爱子心切罢了。”他神态悠然,一张眉眼凉薄淡薄,煞有其事般正经。   当他是傻子吗?   岑兆冷笑一声:“恕兆孤陋寡闻。”他没见过爱子心切到要将其拉出去杖杀的。   顾与知和谢昀的目光不着痕迹的相接,又交错开来。   顾与知合时宜上前一步,笑道:“邑国弹丸之地,不曾见识也属平常。”   岑兆瞪大眼睛,不禁后悔方才口误遮拦,一句话的功夫便被对方寻了空机嘲笑。   岑兆心里暗骂,熙人无耻!   永安帝面色稍缓,赞赏地看了一眼顾与知。   谢昀不疾不徐,“十四殿下诞生时,身子孱弱,有高人指点,需以男子身养至十六岁,再恢复女身,方可长命百岁。”   永安帝就着台阶下:“确有此事。”   岑兆:“……”无耻之尤!堂堂帝王,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形势陡转急下,萧贵妃拧了帕子,隐隐约约觉得怕是有变,心神微揪。   沉默许久的嬴晏终于明悟了谢昀是何意,他是想借邑国来使撞破熙朝皇室秘辛的机会,将她彻底摘出是非。   嬴晏思忖几息,也突然开口,嗓音轻软:“儿臣有罪,有负父皇厚爱,今日贸然暴露女身,只是怕耽误邑国公主。”   她顿了顿,“儿臣身为女子,断不能与平宁殿下缔下姻缘。”   解释的合情合理。   永安帝闻声看她,脸色又是一沉,偏生有“爱子心切”之言在前,不好再发作,便声音冷硬斥责道:“朕知晓你为女子,岂能将你与平宁赐婚?”   嬴晏面不改色:“岑大人与平宁殿下不知。”   岑兆瞪大眼睛,只觉大开眼界,这熙人一个两个,怎么都如此厚颜无耻?   平宁眼神在嬴晏身上打量半响,而后缓缓挪开,落到嬴宽身上,少年眉眼俊俏,神色赤诚,若无意外,此人将是她的夫君。   岑兆挤出一句话:“兆长见识了。”   此情此景,永安帝的气总算顺了大半,他龙目狭长,隐隐夹着不善,看向嬴晏,思忖着该如何处置这个孽障。   方才萧贵妃所言甚和他心意,丢去道观,眼不见心不烦,正好还全了善福名头。   只是邑国使臣还要在燕京停留不少时日,今日倒不好赶去道观了。   罢了,等邑国使臣走了再言,心里想开后,永安帝厌恶挪开视线,准备离开。   谢昀挑眉又道:“岑将军不信?”   永安帝脚步一顿。   岑兆冷笑,不置一言。   虽未说“不信”二字,却已然表明了他的态度。   谢昀幽幽一叹:“陛下,这可如何是好?”   永安帝:“……”   这下走不成了,永安帝心口一堵,不得不收回脚步,沉色看向岑兆。   岑兆没了看热闹的心思,谨言慎行:“兆不敢。”   此乃熙朝朝堂,纵然他说什么,这些人都有话反驳,所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过如此。只是岑兆到底心中郁结,不能痛快说出“相信”二字。   谢昀神色淡淡,不说话了。   永安帝心口堵得慌,岑兆这厮回了邑国,若是添油加醋胡言乱语,他岂不是要载入野史蛮记,受后人笑话百年?   如此想着,永安帝狭长眼底闪过杀意,又很快作罢,青白交夹的脸色为难。   含元殿一片压抑寂静。   永安帝看向谢昀。   谢昀挑唇一笑:“岑将军有所不知,陛下本打算在十四殿下十六岁生辰之日,为其恢复公主之位,今日恰逢岑将军与平宁殿下在,有劳两位做个见证了。”   永安颔首,笑容勉强:“有岑将军与平宁殿下见证,是我儿福气。”   一言不发的卫遥蓦地开口,娇软一笑道:“陛下严重了。”   萧贵妃手指攥紧了帕子,这嬴晏到当真是好福气啊!   嬴娇神色不甘,为何诸人都要为她说话!这般欺君惘上的大罪,如此便要轻飘飘揭过去了吗!?   嬴娇撅嘴,正欲再言,却被萧贵妃拽住了衣袖,眼神严厉警告。   嬴娇咬唇作罢。   事已至此,永安帝只好就坡下驴,他沉声吩咐道:“郑礼拟诏,赐十四皇女嬴晏为……”   谢昀笑道:“十四殿下既为福星,不若福寿二字。”   永安帝颔首,继续道:“……为福寿公主。”   明朝阳:“陛下圣明。”话音落下,诸臣便跟着附和道:“陛下圣明。”   永安帝:“……”他胸口好似又堵了一口气。   他将视线挪向岑兆:“既已明白来龙去脉,今日殿上所发生之事,还望岑将军勿要讹传。”言语之中,已然有威胁之意。   岑兆:“……”   永安帝为了这等秘辛编排出一场如此大戏,他岂能再不知所谓。   岑兆绷着脸应下:“是。”   永安帝面色缓了一点,却仍然心口堵得慌,他视线扫过诸人,在嬴晏身上一沉盯了半响,最终重重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7 22:40:37~2019-11-18 23:0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塔清清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含元殿内如常举行封王大典, 谢昀与顾与知站在殿内一角。   顾与知压低了声音, 问道:“你那日所提凉亭女子,是十四殿下?”   骤然提起前尘往事, 谢昀眉眼闪过阴鸷,神色微沉, “是她。”   顾与知神色沉了沉,半响轻叹一声, 觉得此事怕是难办。方才他算了一算, 这十四公主嬴晏与师弟的姻缘路如同笼罩了一层薄雾,模糊不清,什么都算不出来。   此事倒还好言说, 毕竟师弟命格有异, 算不出姻缘如何,也不意外。   只是这十四公主,怕是活不过三十岁。   顾与知忍不住抬眼问:“你中意十四殿下?”   谢昀颔首。   顾与知顿时发愁,他这个师弟虽然性情凉薄,行事作风也多古怪,但认定的东西一向不改,若是知晓十四殿下活不过三十岁……   谢昀垂下眼睫,神色莫测。   师兄在风水相术一道上极有天赋,瞧此时踌躇神情, 怕是瞧出了什么。   谢昀开口:“晏晏身上的事,我有思忖,师兄莫要担心。”   顾与知微怔, 很快便明悟了谢昀是何意,他神情诧异,看来师弟与十四殿下之间,有不为人知的奇妙缘分。   只是这逆天改命,难为啊。   *   一场繁冗的封王大典总算结束了。   从含元殿出来的时候,恰好天幕白云散开,阳光铺照在汉白玉广场,放眼望去,威严而壮阔,嬴晏伸手挡了挡眼眸,轻舒了一口气。   压在她心头十数年的秘密,终于得以见天日了。   马车内宽敞,坐四五人绰绰有余,只是谢昀一坐进来,显得有些狭小局促。   挂在车窗两侧的绉纱掀开,半明半昧的光影映在嬴晏白皙的小脸上,愈发衬得眉眼如画,容貌娇美。   她半支着下巴看马车外人流往来,忍不住回想昔年光景。   与谢昀初遇之时,她曾胡扯自己为天阉,其实并非完全是假话。在幼时不懂事时,她的确如此认为。   那时她也奇怪不解,为什么她同其他兄弟姐妹不一样。   想着方才在含元殿内父皇视她如仇般的厌恶神色,嬴晏唇角勾了个嘲讽弧度。   年幼时,她也曾无数次期盼过父皇能对她多展几分笑颜,若有对三哥一半的宠爱分给她便足以,失望多了便渐渐没了期盼,直到后来,那些遥不可及的奢望终于被深埋心底,再不曾提起。   此时此刻,她竟出乎意料般的神色平静,心中半分涟漪也无。   谢昀懒散靠在车壁上,在看嬴晏,在他记忆中,从不曾瞧见她这副模样。   他淡漠的眼神微闪,觉得她失魂落魄模样碍眼至极,便轻嗤一声,长臂一揽,将人勾了过来,抱坐在怀里。   小姑娘抱在怀中软绵绵,很是舒服,谢昀慢悠悠伸了两指捏香软脸蛋,薄唇轻启问:“不开心?”   明明是缱绻的语调,嬴晏却蓦地心神一慌,心底懊恼方才太过情绪外露。   谢昀为她恢复女身,费了如此一番功夫折腾,如今事成,她却摆出一副哀愁苦涩模样,这位爷岂不是要生气?   心里如此捉摸着,嬴晏反应极快地伸手抱他,声音真挚似是讨好,“能遇见二爷,愿意倾力帮我,我心中欢喜。”   怀中人模样乖巧温软,乍然看去,仿佛亲昵至极。   谢昀却知她在敷衍他,她在他面前总拿捏着三分妥当,从来不敢毫无顾忌的袒露心房,如此想着,他俊脸倏地沉下,手上的动作也不自觉微重了几分。   嬴晏吃痛,纤细的黛眉微蹙了,下意识地想将他的手拽下来。   只是刚受了恩惠,转眼就将他推开,这种忘恩负义之事,嬴晏有些为难,索性这几分疼意不轻不重,倒也不是不能忍。   嬴晏方才抬起的手臂一顿,佯做自然的便搭到了他肩头。   见她明明吃痛却生生忍下,谢昀心里愈发不痛快,眉眼阴沉,捏她脸蛋又重。   嬴晏轻咬唇瓣,心里默念十遍莫要这位性情古怪的男人计较,十分好耐心的等他住手,却不想谢昀手上动作不停,反而愈演愈烈,一副要将她脸蛋搓圆揉扁的架势。   嬴晏愕然,这位爷又闹什么脾气?她卷翘的眼睫扇了扇,思忖半响,决定还是不要委屈自己为好。   趁谢昀不留神,嬴晏飞快地把脸蛋埋到了肩颈。   香软的脸蛋压上脖颈,有轻浅绵长的呼吸卷过,谢昀神情僵硬了一瞬,他眉眼间闪过嗤嘲,意味不明地垂落眼神。   嬴晏弯唇一笑,眼底闪过狡黠,暗喜自己机智,如此窝在他肩头,既舒服还能避开他作祟手指,十分美哉。   只是人算不如人算。   ……   一盏茶后。   嬴晏脸色绯红,神色羞恼,咬牙切齿道:“二爷,能松手么?”   今日未曾束胸,倒是方便了谢昀作祟,方才捏不到脸蛋,便将手指探入了她胸口。   如今他冰凉的手指都要揉暖了!   嬴晏忍着将谢昀一巴掌拍出马车的冲动,在心里暗戳戳骂了好几遍无耻,尤不解恨。   捏了半响,谢昀总算神色稍霁,不再一副阴沉模样,慵懒“嗯”了一声。   嬴晏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拽了出来,而后飞快地整理衣衫,将衣领处捂得严严实实,不见半点肌肤。   谢昀瞥她动作,没再搭腔,等人理好,他捧着她脸蛋转过来,因为先前的动作,他贴在她脸蛋上的手不再如往日般冰凉,反而意外温暖。   嬴晏一愣,揪着衣领的手指还没松,只茫然抬起漂亮朦胧的桃花眼看她,继而眼底里闪过警惕,这位爷不会还想揉她脸蛋吧?   谢昀深长的睫羽垂下,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忽然问:“晏晏,我是谁?”   嬴晏不解其意,觉得这个问题甚是奇怪,开口便答:“二爷……”话未说完,瞥间那双幽幽危险的眸子,顿时一僵,话音一转道:“我将来的夫君。”   入耳“夫君”二字,谢昀心里舒坦不少,他勾唇笑笑,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不等多笑容停留几分,又骤然散去,仅仅是将来夫君么?   谢昀心底蓦地腾起一股难言情绪,心烦意乱极了,似乎还差了些什么,薄唇轻抿,精致的眉眼间萦绕起淡淡烦躁。   嬴晏眨了眨眼,方才谢昀神色变化,一丝不落入眼底,她心里不禁感慨,这位爷果然喜怒无常的性子。   她神色稀奇,宽大袖口下手指轻动,忽然想去戳了戳他俊脸,抚过他惑人眼眸,再摸一摸他右眉眉骨处那道细小的疤痕。   不过这种危险的想法很快便消散,嬴晏按捺下心底蠢蠢欲动,只在谢昀怀中乖巧坐着。   依照谢昀睚眦必报的性子,怕是她刚捏上他脸,这位爷不止要拽下她手,还要一怒之下使劲儿揉扯她脸蛋。   谢昀一手揽着嬴晏腰肢,毫不客气地握捏着,俊美的脸上神情不定,他一向窥探人心,对诸人万事都拿捏的妥当,唯独嬴晏,屡屡让他为难。   不过谢昀是个很擅长分析和学习的人。   少年时,他在雾枝山拜师学习,师父寡言严肃,每日里只教导他与师兄课业,其余东西都要自己去捂,他书房里上千藏书,便是这个缘故。   回想昔日所读神异志怪和风流话本,谢昀若有所思。   马车辘辘,即便大街平坦整齐,车身依然轻轻摇晃。   方才嬴晏与谢昀说话,又有动作分神,倒无暇顾及这些,如今马车里沉默,她坐在谢昀腿上颠簸,稍觉怪异,红润的唇瓣微抿,忍不住挪了挪。   不知车轮压上了什么东西,车身猛地与喜爱颠簸,坐在谢昀腿上的嬴晏朝一侧滑去,她下意识抬手勾他肩膀,重新坐稳。   一抬眼,便撞上了那双内勾外翘的幽黑眼眸。   “……”   嬴晏飞快别开视线,神色微微尴尬,小声开口:“方才车身颠了一下。”   谢昀懒洋洋“嗯”了一声,指尖拢着她耳尖碎发别在耳后,饶有兴致问:“想去放纸鸢么?”   “放风筝?”嬴晏微怔,眼眸闪了闪,脱口而出问,“今日吗?”   幼时因为身份有异的缘故,母后不许她出宫玩耍,每逢春日时,她只能闷在宫里,看宫妃们放飞在天上的纸鸢,心心念念数年,如今淡忘得差不多了,却又被人骤然提起。   谢昀没错过她眼底雀跃情绪,“嗯”了一声,懒洋洋问:“想要什么样式?”   嬴晏受宠若惊,有些意外这位爷怎么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纸鸢,她咬了咬唇,想了一会儿,小声道:“蝴蝶纸鸢可以吗?”   瞧她小心翼翼模样,谢昀失笑,“自然可以。”   说罢,他忽然微微低头,叼上她唇瓣亲了亲,熟悉的冷香卷入胸腔,嬴晏身子一软,本以为他会攻城掠池一番,却不想只是浅尝辄止。   嬴晏忍不住抿了下唇,竟隐隐约约有些意犹未尽,等反应过来心中所想,她神色懊恼而羞,暗暗唾弃自己。   谢昀勾了唇角,抬眼笑道:“一会儿我们去放纸鸢。”   “二爷也去?”   嬴晏神色惊讶看他,这位爷莫不是脑子魔障了?她难以想象,堂堂神鸾卫指挥使同他一起扯线线放蝴蝶风筝是和模样。   谢昀眯了眯眼眸:“不行么?”   “……”   既然这位爷想放,嬴晏自然不会拦他,便温软一笑:“行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8 23:03:01~2019-11-19 23: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0823670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谢昀便吩咐人准备了一只软翅纸鸢, 嬴晏瞧见时, 不禁感叹这位爷奢靡无度。   手里的纸鸢约莫半人高,是蝴蝶模样, 栩栩如生,丝竹做骨, 缂丝为面,金线粉彩绣成花卉, 四翅上有小巧的蝴蝶, 甚是精致华贵。   回了府邸后,嬴晏换了身衣衫,淡绿色对襟半臂, 腰系间色十二破裙, 又带了一条薄纱披帛,青丝由一根玉簪松松地挽在脑后。   谢昀目光落在她身上,多看了两眼。   嬴晏生得容貌娇美,桃花眼尤其潋滟朦胧,如今不需遮掩,脸蛋也莹润许多,尽显女儿家娇态,明眸皓齿,霜白锦缎系在腰间, 衬得腰肢盈盈不堪一握,身姿玲珑绰约。   谢昀挑唇笑笑,抬着一双幽黑眼眸, 神色坦荡地欣赏美人。   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谢昀嘴角忽然下沉,情绪黝暗不明。   在上辈子的记忆中,嬴晏多是男装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后来她恢复女身时,两人已经甚少相见,直到最后一面,她身姿消瘦,面色苍白病态。   嬴晏一转身就瞧见了谢昀眼神,她吓了一跳,手指捏在衣角,眨了眨眼睫,“不好看么?”   谢昀敛了情绪,慢悠悠道:“甚美。”   嬴晏明媚一笑,心底忍不住想,若是方才谢昀说她不好看,一定是眼神儿不好。   燕京已是五月末,远没有春日时风大,嬴晏有点担心,纸鸢能不能飞起来。   俩人便去了燕郊马场放纸鸢,那里临山,又地势开阔,风儿要大些。   因为封王大典一事,俩人到的时候已是下午,阳光正烈,嬴晏心情雀跃,也没在意阳光晒人。   谢昀把纸鸢递给嬴晏:“去放吧。”   嬴晏怔了一瞬,方才她绞尽脑汁思忖,心中只得出一个缘由,便是这位爷一时兴起想放纸鸢,偏生身为男子不好意思,便叫了她相陪。   她茫然问:“二爷不放么?”   谢昀瞥她一眼:“我陪你放。”   原来谢昀是真的想陪她放纸鸢。   嬴晏回神,眉眼弯弯一笑:“那有劳二爷了。”   说罢,嬴晏把绕线的构柄握在手中,又把纸鸢塞到谢昀手中,轻声道:“一会儿我跑远了,二爷就松手。”   谢昀心里了然,颔首应下。   嬴晏诧异,这位爷今日未免也太好说话了。   谢昀窥她情绪,指腹轻点她眉心,懒洋洋一笑,“今日让你玩痛快。”   嬴晏晃神,胸口怦怦快跳了两下,她忍不住仰头,去看他眼睛。   昔日时,她只觉得这双眼眸惑人可怕,如今却忍不住生出窥探的心思,似乎与谢昀相处时,常常令她生出奇怪的感觉。   嬴晏压下心底异样,飞快地别过视线,目光错开。   “二爷放过风筝么?”嬴晏抿唇,似是不经意问。   谢昀哪能在嬴晏面前说没放过,只轻嗤一声,“担忧我不会?”   瞧他一副“这等小事何须忧心”的模样,嬴晏沉默,十分识趣不再问,扯着构柄正要往后退,目光忽然落在谢昀手上——   只见这位爷神态悠然,手指勾着竹骨,随意的拎着纸鸢,与平日提着雁翅刀没什么区别。   嬴晏眨了眨卷翘眼睫,回想方才谢昀神情,再思及他性情,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位爷没放过,只是故作轻松,不想让她瞧出来。   犹豫再三后,嬴晏挪步上前,轻轻掰扯他手指,嬴晏的手温软,覆上来的时候如同一块暖炭,谢昀垂眸,有些稀奇她竟然如此主动。   然而下一刻,嬴晏捧着他手指调整了一个合适握纸鸢的姿势,温声软语,“二爷,要这样拿着。”   谢昀:“……”   怕人掌握不好,嬴晏又嘱咐说:“感受到鱼线轻轻扯一下再松手,宁晚莫早。”   谢昀垂眸睨她,轻嗤一声,“知道了。”   见人好说话,嬴晏胆子又大了几许,扯他胳膊拍了拍,得寸进尺道:“纸鸢要举高一点。”   他身量高挑,若是举臂扬起,纸鸢初飞便是不矮的高度,嬴晏心里如是想。   谢昀挑眉,幽幽眼神落在她大胆的爪子上,饶有兴致地盯了一会儿,也没计较。   “这样?”谢昀问。   嬴晏点头:“再高一点。”   依她所言,谢昀又把纸鸢举高了一点。   瞧见纸鸢举到了她满意的高度,嬴晏娇美眉眼弯了甜笑笑,轻轻转动手中绕线的构柄,将线放长,而后转过身,提裙逆风小跑。   她宽松的袖口卷起,露出白皙手腕,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翩跹的弧度,   感受到拉扯着纸鸢的鱼线微紧,谢昀松手,纸鸢倏地一下迎风而起。   小的时候同三哥放纸鸢,常常飞不起起来,又或是纸鸢刚刚飞起便摔了下去,嬴晏凭着昔日的记忆,多跑了一会儿。   不远处扯纸鸢的小姑娘神情雀跃,白皙的脸蛋染上粉意,束发松散了几分,遥遥看去时,阳光洒落,仿佛周身镀了一层金茫。   谢昀看她,轻扯唇角笑了笑,她不止再一次俏生生地站在了他面前,更远远要比他记忆中的健康明媚。   荒芜了数十年的心,在这一瞬,如枯木逢春。   熙邑交战三年,他手染鲜血,背负无数人命,却也只是凉薄看淡,唯独嬴晏之死,让他痛苦难捱,在她死后数千个日夜,他何止是心有不甘,更是后悔莫及。   若是他早一些明白心意,若是他不择手段将她囚在身边,两人是不是另外一种光景。   等纸鸢飞起来,嬴晏便站住不动了。   不得不说,连日来跟着谢昀强身健体还是有用的,往日是她走一段路便要气喘吁吁,如今小跑一会儿,竟然不觉得胸腔难受。   嬴晏朝谢昀招手,“二爷。”温软欢快的语调里糅了往日没有的亲昵。   谢昀朝她走过去,顺手拢了拢她耳畔碎发,挑眉笑问:“如此就开心了?”   难不成放纸鸢还要不开心么?嬴晏觉得这个问题奇怪,不明所以看了谢昀一眼,忽然恍然大悟,这位爷没放过纸鸢,自然无法感同身受。   嬴晏把构柄塞到谢昀手里,“二爷,你来。”   谢昀无声轻嗤,这些都是小姑娘玩的东西,只有嬴晏这种小可怜才会喜欢,他哪里会喜欢,于是手正要避开,却在瞧见嬴晏雀跃眼神时,迟疑了。   谢昀没接过,而是拢过嬴晏的手,一起放了起来。   嬴晏试图将手拽出来,不想谢昀捏着她手指,仿佛如皮影人一般拉扯,“这样放么?”   “……是。”   嬴晏挣扎不开,只能佯装镇定,与谢昀一同放纸鸢。   外边太阳很晒,没多一会儿嬴晏额角便有了细汗,谢昀瞥了一眼,思忖着天色,便拽着她手收了线:“今日不玩了。”   若是再玩,等到太阳落山,免不得要吹山风。   嬴晏意犹未尽,只是谢昀已经陪她了几个时辰,她也不好再得寸进尺,便点头应下:“好。”   先前玩得痛快,倒不觉得累,如今收了纸鸢,嬴晏只觉胳膊酸,小腿肚也很胀,。   马场宽阔,俩人又在最里面,嬴晏神色苦恼,目光流转间,不经意瞧见不远处骏马,眼神顿时一亮,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没等嬴晏说话,谢昀瞥她一眼,淡声:“不行。”   嬴晏茫然不解,他不是喜欢她学骑马么?如此想着,她正欲开口再言,只听谢昀偏凉的嗓音入耳,难得解释:“你身子骨弱,不宜吹风。”   嬴晏神色羞窘,轻抿唇瓣,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昀挑眉,“不想走路?”   嬴晏难为情,这位爷似乎一直嫌弃她身子骨弱,若是说不想走路,依照这位爷古怪的性子会不会让她多走上两圈?   如此想着,嬴晏心神一凛,忙道:“没有!”   谢昀看透,似笑非笑问:“真没有?”   他的声音慵懒,尽是蛊惑之意,嬴晏闻言,一瞬心生动摇,继而一咬牙,“真没有。”   不说实话的小东西。   谢昀扯了唇角轻嗤,指尖抚了抚她眉眼,为什么不肯说实话呢?   谢昀轻笑一声,神色似是惋惜,“方才本想叫陵石把马车赶过来,晏晏既然想走路,倒省事了。”   嬴晏: “……”   她心底浓浓悔恨,早知如此,方才应该说实话才是。   瞧着小姑娘惊愕神情,谢昀笑笑,眉眼舒展,心中痛快不少。   嬴晏心神一转,亲昵上前挽他胳膊,从善入流道:“二爷所言甚是,我方才想了想,我们还是坐马车吧。”   谢昀神色宠溺极了,懒洋洋的声音却无情,“晚了。”   嬴晏欲哭无泪,她心神微动,小心翼翼换了个理由道:“二爷,如今天色已晚,我们若是走出去,天色都要擦黑了,不如马车快些。”   谢昀垂眸睨她,“方才不是不想坐么?”   嬴晏:“……”   此时此刻,嬴晏哪里还能不明白,这位爷是计较她方才没说实话呢,她眼眸闪了闪,终于软了声音,实话恳求:“二爷,我腿酸,走不动了。”   谢昀“唔”了一声,惩戒般捏她脸蛋,“在我面前,莫要言假话。”   嬴晏心里窘迫,面上佯装镇定:“嗯。”   谢昀笑了笑,指腹点她眉心,轻飘飘道:“日后再说假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了。”   明明是太阳当空,夏风温暖,嬴晏却周身一激灵,只觉得他幽凉的嗓音中无尽危险。   嬴晏连忙点头,举了四指发誓,声音真挚:“二爷放心。”   ……   嬴晏在肃国公府读过书,便回了王府。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府焕然一新,门匾已经变成了福寿公主府。   按本朝祖制,公主未出嫁前居住在宫里,只有出嫁后,方才另立府邸,只是她情况颇为特殊,永安帝厌恶见她,眼不见心不烦,便没再张罗着回宫。   又过两天,转眼便到了六月初。   燕京城外,北大营。   沈嵩处理好幽州的事情,已经率军回京,正在休整军队。   监军陈文遇先一步入宫,回禀永安帝。   彼时,福寿公主府。   这天一大早,嬴晏便起床了,她手里握着一根狼毫笔,神情踌躇,正犹豫着要在香囊上绣什么图样。   谢昀对她用心,她自然也要回之以用心的。   嬴晏捉摸了一会儿,便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不消片刻,一副松柏立于山崖的图画便跃然于纸上。   青山常在,松柏长寿。   她想要他长命百岁,青山不倒。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青山松柏   ————————————   感谢在2019-11-19 23:54:47~2019-11-20 23:24: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究极快乐柠檬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究极快乐柠檬茶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嬴晏将画好的花样吹干, 折叠好后塞进袖子里, 带着素秋出了门,准备去秀坊向绣娘讨教一番。   她对绣香囊这件事上心, 不仅同绣娘讨教了绣法,连花样配色用的丝线都认真捉摸了一番, 颇下苦功夫。   离开时,素秋笑道:“二爷知晓殿下心意, 心中定会感动。”   嬴晏笑了下, 想起谢昀那挑剔古怪的性子,没准得嫌弃她绣工不好,于是语气颇为感慨道:“不叫我重绣便好。”   素秋失笑, 做为久经风月的老人, 她一眼看去,便知晓二爷对殿下情根深种,在意的不得了。   “怎会。”素秋扶着嬴晏上马车,不着痕迹为谢昀说好话,“二爷哪会舍得让殿下重绣。”   要她说,只要殿下随便绣两针,二爷便满意了。   一行人回到公主府时,已经快要晌午,前脚刚进门, 后脚陈府的管家便来前来拜访。   陈府的管家姓吴,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容貌周正和蔼。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小厮, 抬了大大小小一共十六口木箱,大箱子朱漆描金,小箱子大漆绘彩,在阳光下熠熠透亮,一眼望去,大箱贵重,小箱精致。   吴管恭谨笑道:“陈公公得知殿下乔迁,先前远在幽州,无法祝贺,今日回京,便准备了一些薄礼添喜,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有道是礼尚往来,嬴晏自然不能不收,她笑着应下,“有劳吴管家了跑一趟了。”   昔日去陈府时,她常见到吴管家,两人算得上熟悉。   吴管家神态拘谨,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嬴晏转身吩咐人备座看茶,寒暄道:“许久不见,吴管家清减了许多。”   见人不端架子,吴管家也不好再拘谨,便笑道:“天日逐渐炎热,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没想到让殿下瞧了出来。”   嬴晏笑笑,“吴管家哪里年纪大,万要好好保重身体才是。”说罢,她又问:“陈公公此次得胜归来,一切还好?”   这次陈文遇与沈嵩在幽州立了大功回来,她虽然没遣人入宫打听,但也能猜到父皇会丰厚嘉奖一番,赏赐金银肯定是少不了的,没准还会再升升品级。   不想话音落下,吴管家脸上的笑意散了许多,他愁眉苦脸,似是欲言又止。   嬴晏蹙眉问:“出事了?”   吴管家神色为难,摇头道:“有劳殿下关怀,陈公公一切都好。”   嬴晏小脸严肃了几分,“吴管家,你且说实话便是,即便不说,一会儿我差人打听一番,也能知晓。”   良久,吴管家叹了一口气,“殿下与陈公公熟稔,我便不忌讳了。”   说罢,他缓缓道来,“此次前去山海关,陈公公生了一场大病,从宫里回陈府后,我瞧见陈公公都吓了一跳,殿下方才说我清减许多,若殿下见了陈公公,便知晓我这几两肉算不上清减了。”   嬴晏心头一紧,“生了一场大病?”   这是嬴晏第一次知晓陈文遇生病,因为他入宫晚,又平日习武,故而看上去比那些自幼入宫的宦官们身体强健不少,不穿内官衣袍时,乍一看去,同寻常男子没什么区别。   两人相识的四年,她没见陈文遇病过,连咳嗽都不曾有。   吴管家点了点头,“如今病还没好呢,陛下特准陈公公休养半月,等病好,再入宫当值。”   于宦官而言,圣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是司礼监的太监,平日即便有个小病小痛,也会强撑着在御前伺候,免得被别人分了宠去。   休养半月,应当是病得不轻。   嬴晏手指捏紧,“可请太医了?如何说?”   吴管家点头,“已经瞧过太医了,说是陈公公在幽州水头不服,又忙于叛军一事,一下子病倒了,这次着急回京复命,舟车劳累之下,病情越重,得好好调养一段时日。”   嬴晏松了一口气,不是大病就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公公甚少生病,此次骤然病倒,想来比平常人难捱一些。   到底有多年相依为命的情谊,即便她心有防备,也做不到弃之不顾。   虽然她往日身家也不丰,但总归有些老底,这次封王,宫里更是赐了不少好物,诸如人参灵芝冬虫夏草一类滋补之物,还是拿得出手的。   嬴晏转身吩咐素秋:“姑姑,你去库房挑些滋养补身的药材来,要最好的。”   她顿了顿,又对素秋道:“你一会儿同吴管家一道过去,将药材送去陈府。”   素秋福身:“是。”   吴管家笑了笑,也告退:“贺礼已经送到了,我回去向陈公公复命,不在殿下这里多留了。”   嬴晏笑道:“吴管家慢走。”说罢,吩咐人前去送客。   等吴管家和素秋走了,嬴晏却立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   云桃捧着陈文遇送来的贺礼的登记册子上前,“殿下请过目。”   嬴晏摆了摆手,没有接过,“不必了,东西收到库房里就是。”   说罢,她又吩咐,“按照这份册子,准备一份更丰厚的贺礼,等陈公公升迁了,做贺礼送过去。”   云桃不疑有他,各个府邸礼尚往来一向如此,自家殿下的吩咐的事儿稀松平常,没有不妥。   云真心思更剔透一些,她望着嬴晏的神色,若有所思,殿下此举于礼合,于情似乎也合。   可是……殿下不是同陈公公交情匪浅吗?怎么连送来的贺礼也不看一眼?   嬴晏缓缓走到廊庑下,坐在一侧栏杆上吹了一会儿风,久久没动身。   直到云桃轻声喊她:“殿下,可要传午膳?”   嬴晏偏头回神,温声道:“传吧。”   公主府里有小厨房,聘请了三位厨子,平日里膳食丰盛,皆是嬴晏喜欢的口味,桌上摆了一碟茯苓饼,皮薄色白。   嬴晏眼眸微闪,她抬指捏了一片,小小咬了一口,明明多加了蜂蜜糖,味道甜美,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撤下去吧。”嬴晏把茯苓饼放了回去,淡声吩咐,“日后不要再做茯苓饼了。”   云桃应是,挪步上前,端了碟子退下。   下午。   木窗支开了一角,窗台上兰花婀娜生长,隐隐有幽香传来。   容貌娇美的女子坐在软榻上,穿针引线绣香囊,在昭台宫时生活凄苦,衣衫破了得少不得自己动手缝补,故而她绣工虽说不上出挑,但绣个香囊绰绰有余。   “素秋回来了吗?”   嬴晏眉眼不抬问,手中捏着细针,一根淡青色丝线穿梭。   云桃摇头:“还未回来。”   嬴晏动作一顿,微微蹙眉,素秋出府已经一个多时辰了,按理说,应当回来了。   她抬头,刚想说什么,只是忘了手中还捏着绣花针,一不小心便刺进了细嫩手指。   嬴晏小声嘶了一口气,忙把指头含在唇里,这才觉得刺痛散了些。   云桃吓了一跳,担忧上前,嬴晏随意挥袖摆了摆,笑道:“我没事。”   说罢,她抿了抿唇角,语气微沉:“云桃,派人去陈府瞧瞧,是不是出事了。”   话音刚落,外边便来人通传,说是素秋回来了。   一道素色襦裙的女子入内,正是素秋,她得神情如常并无异样,嬴晏悬着的心落下。   她放下手中针线问:“怎么如此晚回来?陈公公身体如何?”   素秋虽知晓谢昀似乎不喜陈文遇,但更知道十四殿下与陈公公有交情,而且她并不知三人之间有何牵扯。   何况任凭她如何想,也想不到二爷会去吃一名宦官的飞醋。   素秋摇了摇头,“陈公公似乎不太好。”   她也没忌讳隐瞒,如实回禀道:“奴婢按殿下吩咐将药材送到了陈府,正要离开时,陈公公忽然昏倒了,陈府手忙脚乱,奴婢便多留了一会儿。”   嬴晏一下站了起来,眉眼间焦急闪过,“昏倒了?”   素秋点头:“太医过去瞧了,说是陈公公身虚体弱,要在床上好好躺两日。”   嬴晏没想到他竟然病的如此重,母后离世前,也是时常晕倒。   嬴晏心里不安,一边提裙往外走,一遍吩咐道:“准备一辆马车,去陈府。”   素秋神色惊讶,十分意外殿下竟要亲自前去探望,她抬腿跟上,神情犹豫开口,“殿下若是忧心,不如奴婢代你前去?”   听素秋一提,嬴晏怔了下,脚步顿下。   如今她的身份已经不是皇子,而是未出阁的女儿,就连平日去肃国公府,都多遮掩一番。   陈文遇刚回京,又得父皇嘉许,陈府周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   东厂权力更迭远比神鸾卫血腥,她此时若是出入,恐怕不妥。   嬴晏沉吟片刻,“寻一套男子衣衫来。”   素秋无法,只能应下。   陈府离公主府有一段距离,嬴晏乔装一番,低调步行。   原本坐马车只要一刻钟,如今却走了快半个时辰。   *   谢昀从宫里回到府邸,便脱下一身繁重朝服,换了身轻薄的衣袍,雁翅刀也被他随手丢在一旁,刚刚扣好带钩,陵石叩门进来了。   “二爷,方才陈府的吴管家去了公主府,带了十六箱贺礼,说是庆十四殿下乔迁之喜。”   谢昀眼底闪过嘲讽,区区十六箱贺礼么?   他不以为意,淡声问:“收下了?”   陵石点头,“收下了。”他小心觑着谢昀神色,感受到四下骤然压抑的气氛,陵石斟酌,神色犹豫道,“十四殿下备了回礼,遣素秋同吴管家一道去了陈府。”   谢昀冷笑,“备了回礼?”   陵石声音愈低,硬着头皮继续说:“……是。”   谢昀修长手指捏上桌角,“咔擦”一声,上好的檀木桌便应声断裂,他唇角勾了抹讽刺神情,阴沉沉问:“备了多少?”   “两个小木箱。”陵石道。   难为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额角不断冒出冷汗,陵石头脑忽然灵光了一瞬。   “属下瞧着那木箱不大,木质朴素,看上去不值钱,应当仓促之间准备的客套回礼。”   只是陵石不知,那木箱子里装的是价值连城的药材,为了避免污染药材的药性,木箱不能上漆,故而是朴素原木。   谢昀神色稍霁,“嗯。”   陵石松了一口气,隐隐约约间摸到了讨好二爷的门道,他又道:“十四殿下没去,一下午待在在府里,给二爷绣香囊。”   谢昀淡声哼笑,稍微满意。   他想了想,吩咐道:“去,把我库房钥匙拿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0 23:24:40~2019-11-21 23:50: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风 18瓶;饼子旻、檀次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陵石把一串铜转钥还有一本两指厚的册子一起递到了谢昀手里。   上善院里二十余个屋子, 除了书房和主屋, 其余全是库房。一刻钟后,谢昀先是去了东边第二间屋子, 然后去了西边阁楼二层第三间屋子。   挑挑拣拣约了莫一刻钟,谢昀才神色满意。   离开府邸时, 谢昀手里拎了一只小叶紫檀木储物匣,十二寸长宽, 大漆透亮, 匣口处镶包银扣,戗金精巧描绘折枝牡丹,价值不菲。   陵石神情惊讶, 二爷就准备了一个小匣子?这比起陈文遇送的十六个箱子, 显得太寒酸了啊。   ……   嬴晏进屋子的时候,陈文遇正立在书桌,身上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一手轻挽袖口,另只手执笔挥毫泼墨。   感受到动静,陈文遇偏头,神色意外,“殿下怎么来了?”   嬴晏吓了一跳,上次在燕京相见, 陈文遇还身体康健,这才不过半个月,他便面色苍白消瘦至此。   好在虽然消瘦病态, 但眉眼有神,脊背也挺得笔直,不是如母后一般眼神黯淡,面色灰败,了无生气。   嬴晏轻轻松了一口气。   “生病了怎么还不好好休养,练字什么时候不成。”   “没那么严重。”   陈文遇撂下了手中笔,温声说,“陛下准我休养半月,练字也好打发时间。”   嬴晏深知生病的滋味,浑身都酸疼,脑子也混沌,只想躺在床上不动弹。   陈文遇笑了笑,缓缓道:“我在山海关时听说殿下是天降福星,平安恢复公主之身,心里替殿下高兴,本想回来就去看你,只是病还未好,怕过了病气给你。”   嬴晏听了心里难受,往日她生病时,陈公公从来都不曾怕她过了病气给他,她又怎么会在意这个?   她抿了抿唇,“什么病气不病气的,陈公公莫要胡说了,好好养好身体才是。”   陈文遇失笑,两人走到了一旁小桌旁坐下。   嬴晏一向心思敏锐,一眼便瞧见陈文遇坐下的姿势有点僵硬,是扶着椅子扶手坐下的。   她担忧问:“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陈文遇淡笑了下,摇头:“没什么,病都快好了。”   瞧见他的手微不可察的捂了一下腹部,又很快松开,嬴晏不显地皱了细眉,心里觉得奇怪。   她指尖微微动了下,若有所思。   陈文遇倒了一杯温茶递给嬴晏,“乔迁的贺礼是一早备下,里面有女儿家穿戴的衣裙和首饰,本来以为殿下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如今倒是正好。”   嬴晏回神,浅浅一笑,“有劳陈公公费心了。”   明明是如往日一般轻软的声音,陈文遇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无边苦涩。   若是以前的晏晏,应当会兴高采烈穿上他送的衣衫首饰,然后眉眼弯笑说“陈公公,你眼光真好,这些都好漂亮呀,我很喜欢”吧。   陈文遇一直都知道,因为自小女扮男装的缘故,嬴晏防备心甚重,很难轻易信人,可是一旦信了,便会死心塌地绝不怀疑。   乌芝草一事,只要再多瞒两个月,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没想要伤害她。   陈文遇拎着茶壶的手指攥紧,眼底阴沉的暗流涌动。   若是没有谢昀横插一腿,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与嬴晏之间何至于变成如今模样。   嬴晏捧着茶杯,小小抿了一口,茶水微苦。   陈文遇视线不经意地划过,正好落在她柔软饱满的唇瓣上。   那里被茶水浸得嫣红,如花瓣一般诱人,忽然间,他心底原本很淡的欲望翻涌。   在肃国公府的时候,谢昀有没有尝过这双唇滋味?   如此想着,陈文遇的眉眼愈发阴沉,嫉妒和恨意几乎要从胸腔喷薄而出,直到快也压不住时,他拢袖轻咳一声,掩盖了异样。   嬴晏对危险敏感,方才一瞬间,便觉得周身气势不对,疑惑着一抬头,正好瞧见陈文遇捂袖轻咳。   她心底不安散去,眉眼间微微着急:“怎么了?可是身体又难受了?”   陈文遇抬头,已是神色如常,他淡笑道:“无事。”   嬴晏放心不下,“一会儿去请一位医师,在府里候着,若是不适也来得及照应,请太医来回花费时间,若有急事,不甚方便。”   陈文遇应了一声“好”。   话音落下,嬴晏便不知晓说什么了,看到他身体无恙,便没再待下去的理由。   嬴晏想了想,正要起身告辞,不再打扰人休养,没等开口,陈文遇突然说话了。   “此去幽州,路上遇到很多逃难的人。”   嬴晏神色微怔,起身的动作停下,“逃难?”   陈文遇道:“幽州这两年冬日尤寒,大雪压城,冻死不少人,庄稼又收成不好,活着的人想往富庶地方跑,一路上许多树皮都秃了。”   嬴晏诧异,“树皮秃了?”   陈文遇解释:“吃不上粮食,总得寻点东西填饱肚子,麦麸稻糠吃光了,便去山上挖野菜,冬天时大雪封山,只能喝雪水,啃树皮。”   嬴晏抿了抿唇,燕京是国都,自然不会出现陈文遇所言情景。即便不受宠如她,时常有内官克扣份例,但花些银钱打点一番,日日也能吃上热乎的白粥馒头。   幽州虽不似青州粮多,但土地肥沃,若不是连年天灾,百姓温饱应当没问题,想来粮仓入不敷出了。   且幽州向来是重兵之地,进攻退守,民风彪悍,故而这次有叛军起义,燕京朝堂惊慌,父皇才肯调遣十万大军给沈嵩。   虽然她早有耳闻幽州有灾荒,可是亲耳听陈文遇描述,又是另一番滋味。   陈文遇握着茶杯,神色淡淡,“饿起来什么不能吃,就连人也能吃。”   嬴晏面色一白,“吃人?”   陈文眼帘垂落,遇忽然笑了下,“人都死了,不吃埋入土里也是腐烂,不如喂人,填饱了肚子,也好活一命。”   嬴晏一时哑然,只觉得心里堵堵的难受,却不知要说什么。   陈文遇又道:“好在这次叛乱发生在春天,万物复苏,山里有野味,山下有榆树。”   嬴晏“嗯”了一声,榆树她知道,上面的榆树钱是能吃的,味道甘甜。   陈文遇:“……榆树皮捣成糊也好吃,若是等到冬天,怕是不会如此容易平定了。”   嬴晏闻言默了默,叹一口气,迟疑问:“幽州……现在好些了吗?”   陈文遇:“朝廷拨了赈灾粮,若是今年无灾,应当能应付过去。”   嬴晏点头,那就好。   只是她心里隐隐约约有点奇怪,陈文遇为什么会同她说这些东西?   嬴晏忽然想起他手上的那串金镯,蓦地神色一僵,莫非……   陈公公所遭的难便是饥荒?   陈文遇偏头看她,没错过她眼底神色,晏晏心思剔透玲珑,最善窥人心思,想必已经胡思乱想了许多。   只是她又生得天真善良,对在意的人,尤其心软。   陈文遇垂下眼帘,淡笑。   嬴晏如此想,小心翼翼觑了一眼陈文遇,他病态苍白的眉眼上绕着些许不散的阴霾,隐隐有回忆苦涩。   嬴晏手指捏紧,愈发觉得心底猜测是真的,只是张了张口,最终没说。   提了便是再往人心窝子上戳一刀,不如佯装不知。   嬴晏正要安慰,忽然想起,此时再同他说那些昔日宽慰的话,似乎不合适了。   她无法迈过心中那道坎。   于是嬴晏话音一转,便成了一半宽慰,一半祝福:“幽州事情难过,陈公公莫要伤神了,日后公公前途似锦,鹏程万里,定能救万民于水火。”   救万民于水火?   陈文遇眼底闪过嘲讽,面上却是温润:“承殿下吉言。”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陈文遇没再说那些沉重的话,气氛轻松极了。诸如大海碧澄,海风微咸,诸如路上有棵长相奇异的老歪脖子树。   嬴晏看了看刻漏,已经过了申时,想起还要去肃国公府读书,她便道:“陈公公,天色晚了,你好好休养,我便不打扰了。”   天色晚了?陈文遇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光线,眼角眉梢间又涌上了阴霾郁色,她这是赶去肃国公府。   谢昀就那般好么?   宽大袖口下,陈文遇手指骨节捏得咯吱响了一下,好在茶杯落下,掩盖了异声。   他似是惊讶,神色关切,温声问:“这般急去哪里?有事为难?”   听人关怀,嬴晏浅笑了下,一语带过,也没深言,“没什么事,去肃国公府一趟,此次恢复女身,多亏谢大人在父皇面前为我说了两句好话。”   虽是淡声一句话,陈文遇却敏锐的从嬴晏眼底看到了信任,难怪谢昀故意支他离京,谋划在此。   如此想着,陈文遇顿觉腰腹部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   他休养半月便是为了这道伤口,御前伺候劳累,伤口反复未好,恐怕会被盯出异样,他不得不借口大病,回府休养。   只是此次幽州回来,永安帝正嘉赏于他,趁此机会,牢牢控住圣心,东厂便牢牢握在他手里了。   陈文遇面色沉沉。   如今却不得不放弃,他不甘心。   “我送殿下。”陈文遇道。   “不用啦,”嬴晏摇头拒绝,温声道,“陈公公好好休养便是。”   说罢,她转身离开。   出门时,嬴晏望了一眼外边天色,步履匆匆几许,这次步行来陈府,走回公主府又要花不少时间。   唯恐上次封城的事再发生一次,嬴晏神色愈加着急,故而无暇留意陈文遇神色。   陈文遇盯着她着急离开的背影,那模样,像极了羞怯姑娘赶着去看心上人。   他眼底涌现疯狂,不想徐徐图之了。   嬴晏离开了陈府,便朝公主府而去,准备回去先换身女子衣衫。   路上行至一半,她遥遥地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而来,正是谢昀。   嬴晏:“……”   原本她想着,若是事后谢昀不提今日她来陈府,她便也不主动提这件事。   可若是她与谢昀两人这么撞上,怕是不妙。   嬴晏眼神飞快地扫了扫周围,瞧见最近的一条小巷,两腿一拔,就朝里面闪身而去,不想迎面撞上了十哥嬴宽。   瞧见一身男装的嬴晏,嬴宽一怔,他揉了揉眼睛:“十四弟……?”   话音落下,忽然意识到叫错了,嬴宽忙改口:“十四妹,你怎么在这儿?”   说罢,他大步朝嬴晏走过来,正想如往日一般拍拍她肩膀,忽然想起如今十四弟是女儿身,此举怕是不太妥当,便说了手。   少年奇怪打量,不解问道:“你怎么又穿了一身男装?”   嬴晏:“……”   她灵机一动,十分亲昵挽住了嬴宽胳膊,拽着人转了个方向,背对谢昀将要经过的那条巷口。   嬴晏解释道:“我方才出门,女装多有不便,便穿了男装。”   嬴宽“哦哦”了一声,倒也理解,本朝贵女为了方便,也常男装出行。   走了一段路,嬴宽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去那边作甚?我要去天云楼,要往这边走。”   说罢,嬴宽便转身,嬴晏忙慌张拦他。   那边谢昀打马过街,忽然心神一动,有所感应似的朝巷口望去。   入目一男女拉扯。   女子身着男装,甚是眼熟。   谢昀吁地一声勒马,微微眯了幽黑眼眸,神色危险。   不是说在府邸给他绣香囊么?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不要等,早晨起来看哈。   谢谢小可爱们喜欢~   ————————————   感谢在2019-11-21 23:50:18~2019-11-23 01:19: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 5瓶;辛辣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嬴晏抬头, 与谢昀四目相对, 手上动作一僵,心直往下坠。   “怎么了?”嬴宽疑惑, 顺着她目光往巷口看去。   一位黑衫男子走马,慢悠悠朝他们而来, 正是谢昀。   “……”   嬴宽心里叫苦,今日当真是出门不利, 竟然碰上了谢昀。   他神硬着头皮打招呼, “谢大人。”   谢昀“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嬴晏身上,瞧见她一身男装时, 眸色微动, 俊眉不显地皱了下。   晏晏女扮男装数年,但心中一直不喜欢扮作男子。   着男装出门么?   嬴晏松了扯嬴宽胳膊的手,转过身子,神色乖巧,“二爷。”   谢昀问:“去哪儿?”   嬴晏想了想,“十哥想去天云楼,我同他一起去。”   两人一问一答,嬴晏被彻彻底底忽视了。   若是如此,他定会喜上眉梢, 恨不得谢昀是他若无物,如今却心里警钟大作。   他这一活生生的人站这儿呢,谢昀怎么只关心十四妹去向?   昔日时, 十四弟与谢昀有交情,嬴宽乐见其成。可现在十四弟是十四妹,是未出阁的姑娘。   一瞬的功夫,嬴宽心里思量许多。   他抬眼觑谢昀,眼底浮现果然如此的神色,同身为男子,他自然看得出谢昀的眼神是何含义。   嬴宽心里诧异极了,这铁树竟有开花的一天。   只是转念一想,嬴宽神情担忧。   在凉州那段日子,谢昀性情古怪,一言不合便赶他去马厩刷马,又苦又累。十四妹这般软糯可爱,遇上谢昀,岂不是要被人欺负惨了。   嬴宽不介意多带嬴晏去天云楼,他不着痕迹上前一步,将嬴晏身姿挡了大半。   谢昀眯了眯眼眸。   嬴宽端着兄长架子,下巴紧绷,“我正要带舍妹出门,有劳谢大人关心。”   嬴晏心神微安,捏紧的指尖也松了松,方才她算不得说谎,只是避重就轻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似乎十分合情合理。   谢昀瞥了一眼嬴宽,而后偏头,视线从嬴晏露出的袖口扫过,那里露出的指尖不自然蜷曲着。   谢昀懒懒地笑:“是么,本座正好无事。”   嬴晏心里明悟谢昀何意,默了半响,这位爷若是与他们兄妹二人一起出现在天云楼,约莫不用银钱清场,客人都自己跑了。   听出了画外音的嬴宽:“……”   一时间,长巷内的气氛稍显诡异,偏生谢昀一副无所察觉的模样。   他神态悠然,轻扯了下马缰绳,只见马儿倏地抬腿,铁蹄砸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地一声响,将嬴晏和嬴宽吓了一跳。   嬴宽轻咳一声,相邀道:“谢大人可愿与我们一同前去?”   谢昀满意淡笑:“十殿下盛情难却,本座便不推辞了。”   嬴晏偏头看了一眼强做灿烂笑,却生生比哭还难看的十哥,这……不是盛情难却吧。   三个人同行,却只有一匹马,此事着实难为,便只好一同步行。   望着心怀不轨的谢昀,再瞧温软娇美的十四妹,嬴宽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他往前迈了一步,意图站在中间,将两人隔开,免得谢昀将他十四妹欺负了去。   谢昀凉飕飕瞥他,嬴宽顿时动作一僵。   迟疑的一会儿功夫,谢昀长腿一迈,站在了中间,将嬴晏与嬴宽隔开。   嬴宽:“……”   因为常年佩刀,谢昀右手一向不提东西,他站在了嬴宽右手边,小叶紫檀木储物匣拎在了左手。   有这么一个物件遮挡,他与嬴宽之间隔出了不远距离。   嬴宽皱了皱眉,他怎么觉得谢昀好似在防备他?   嬴晏也留意到了,她视线无意扫过谢昀手中的贵重精巧储物匣,眼睫眨了眨,颇为意外,怎么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天云楼离这边不远,三人走了一刻钟。   刚至天云楼下,二楼靠窗户的包间,有一位容貌俊俏的锦衣少年朝嬴宽招手,朗声喊道:“十殿下,来晚了可要罚……”   “酒”字尚未吐出,入目一张俊美凉薄面容,那锦衣少年神色一僵,磕磕巴巴喊了一声:“谢、谢大人。”   谢昀顺声瞧去,眉眼阴沉,嘴角下垂。   锦衣少年吓得面色惨白,面上硬绷着得体微笑,收回探出的脑袋,哐当一声将窗子紧闭。   嬴宽正欲挥手,见此情此景,他一脸茫然,胳膊不知该举,还是该落。   片刻之后,嬴宽恍然大悟,谢昀恶名在外,张兄应当是被吓到了。   嬴宽心里为好友着想,心里暗暗决定,断不能将谢昀带过去,他不好意思偏过头,撇清方才那“来晚了”的话。   “方才那人是我多久好友,遇见打个招呼,并非有意叨扰谢大人。”   此言一出,愈发显得欲盖弥彰。   谢昀冷笑一声。   多年好友,保媒拉纤么?   一旁嬴晏见此,暗暗道了句不好,心里不禁懊恼,她怎么忘了依着十哥的性子,十之八-九要与人有约。   早知如此,她方才应当寻了理由,同谢昀回府邸。   这下可好,陈府的事儿还没解释,这位爷又要多添一份误会。   二楼靠窗包间。   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位锦衣少年望着好友一副劫后余生般的表情,挑眉嘲笑,“张兄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说着,他伸手扒窗户,想要一探究竟。   被唤做张兄的少年忙压下窗户边,语气慌张,“谢大人在下面。”   “谢大人?”少年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姓少年道:“谢昀。”他顿了顿,语气都变得不连贯,“十殿下和……和谢昀在一块。”   坐在对面的少年正端着酒杯在饮,闻言,一时手腕不稳,大口烈酒猛地灌入嗓中,呛得眼中含泪。   “谢大人要来?”   扒窗户的少年亦是一怔,回神之后,惊慌失措收手,不忘顺便把窗闩插上。   三人面面相觑,心中惊惧不已,一会儿谢昀与十殿下同来,可如何是好?   三人惴惴不安,左等右等许久。   彼时,另一间包间。   木窗开了一角,露出庭院里的一树合欢,粉绒如扇的合欢如随风摇曳,与绿叶相称,隐隐有暗香袭来,美不胜收。   忽然,夏风骤然加大,合欢花饱受摧残,纷纷扬扬落下。   谢昀手指摩挲茶杯,绕了一圈,落在杯壁轻叩。   不轻不重的声响,仿佛砸在嬴晏心上。   嬴宽见怪不怪,谢昀一向喜怒无常,他心里倒没多想别的,只觉得谢昀约莫又犯病了。   嬴宽加了一箸菜,送入口里压压惊。   嬴晏觑了一眼谢昀,瞧他似乎没有用膳的意思,便小小地舀了一著豆腐,送入谢昀碗中,“这里的豆腐又鲜又嫩,谢大人尝尝。”   谢昀瞥她,落下手中茶杯,偏凉的嗓音幽幽,“十四殿下对这里很熟悉呢。”   听他这语气,嬴晏心里登时凉了大半,只觉得觉得浑身上下都开始疼了,仿佛谢昀那厮露着尖牙,又咬了上她肩头。   嬴宽吞了一口菜,插嘴道:“我与十四妹常来。”   谢昀懒洋洋问:“是么?”   嬴宽点头,如实回答:“昭台宫伙食不好,我从凉州回来之后,常带十四妹来这里改善伙食。”   嬴晏心凉如水,借着桌子遮挡狠狠踩了嬴宽一脚。这个蠢哥哥!你再多说两句,这位爷怕是把我耳朵咬掉了。   嬴宽“嘶”了一声,不明所以瞪向嬴晏,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小姑娘捏着桌上薄饼塞到了他嘴里。   嬴晏眼神无辜潋滟,声音温软,“十哥,食不言寝不语,莫要说话了。”   被塞了一嘴饼的嬴宽:“……”   十四妹自然和十四弟不一样,他难得不呛声,不瞪人,只嚼着饼吞下,清澈的嗓音宠溺:“好吧。”   望着兄妹融洽喂饼的场面,谢昀扯了个轻讽笑容,眼神又冷了几许。   一顿饭嬴晏吃得心惊胆战,嬴宽十分心宽,瞧着谢昀没痴盯着他十四妹看,心中稍觉满意。   从天云楼出来。   燕王府、公主府和肃国公府在同个方向,三人正好顺路,到了分岔路口时,嬴宽着朝谢昀道:“我送舍妹回府,与谢大人就此别过。”   谢昀点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嬴晏一眼,语调诡异温柔:“两位殿下慢行。”   嬴宽怔了一瞬,忍不住心里默默“啧”了声,原来铁树开花是这般模样。   然而嬴晏听了,却是周身一激灵,仿若一瞬间坠入了冰天雪地寒窟中,她唇瓣不安轻咬。   ……   回了公主府后。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天色阴沉,似是风雨欲来。   嬴晏无暇顾是不是要下雨了,她飞快地拆了头发,换好衣衫,而后躺到了床上,伸手扯过被子,将小脑袋蒙了个严实。   被子里一片昏暗,嬴晏紧张不安,思忖着要如何是好,心里踌躇犹豫间,只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嬴晏把被边压紧,不留一丝缝隙,她闷在里面,呼吸渐渐急促,直到喘不过气来,脑子混沌。   “哗啦”一声,嬴晏掀开被子,露出一张被捂得潮红的白皙小脸。   女子神情厌厌,轻咳两声,嗓音微哑,有气无力朝外面喊,“素秋姑姑,我身子不适,去派人请太医来……”   话未说完,她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幽黑眼眸。   嬴晏周身僵硬,话音卡在嗓子眼,红润的小嘴微微张着,贝齿隐现。   谢昀笑了下,他伸出冰凉指尖,贴心勾去她贴在脸颊的凌乱碎发,别到耳侧。   “身子不适,怎么不派人去请我?”   嬴晏垂下眼帘,避开那双眼睛不看,小声说:“只是有点不适,不想劳烦二爷。”   谢昀在床边坐下,没马上搭腔,长臂一揽,将小姑娘勾到了怀里。   他摸了摸她脸蛋,颇为认可,“唔……脸蛋如此烫……看来是病了。” 第48章   嬴晏沉默无言。   外面狂风大作, 窗棂吹得咯吱作响, 原本明亮的屋室也在一瞬间暗了下来。   谢昀不喜欢阴雨天,阴影笼罩下, 精致眉眼间戾气隐现,夹着淡淡烦躁。   他压下心烦意乱, 修长手指绕着怀中女子一绺青丝打转,偏凉的嗓音幽幽关切, “身子哪里不适?”   嬴晏躺靠在谢昀怀里, 虽瞧不见他神色,却能感受到他指尖动作温柔缱绻,语调也是关切至极, 这般靠在她耳畔说话, 仿若情人低语一般。   寻常男女若是如此相处,约莫骨头都要酥了。   嬴晏却神情紧张,愈发不知所措,搭在被面上的手指微紧,攥出了好几道褶。   见人不说话,谢昀松了手中青丝,缓缓按上她左胸口,神情夹讽,“是心里不适么?”   所以捏造缘由, 不想去见他?   嬴晏心口一凉,顿时大惊,垂眸看去。   谢昀的手指骨节修长, 此时搭在她胸口,指尖如刀般尖锐,稍稍用力,下一刻便能穿破她胸膛,将心脏捏碎。   嬴晏心跳加快,忙道:“不是!”   谢昀撩起眼皮,“嗯?”   嬴晏觉得头疼,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就给自己惹了一身事出来。   片刻之后,她小心翼翼拽下谢昀的手,小声说:“没生病。”   “小脸这么烫,怎么没生病?”谢昀眉尖轻挑,语气意外。   落在嬴晏耳中,只有无尽揶揄嗤讽之意。   嬴晏神情窘迫,谢昀应当来了有一会儿了,方才她故意捂被子的小动作,怕是全被他收入眼底,此时不过是他饶有兴致,配合她而已。   她擅察言观色,也擅逢场作戏,昔日时,约莫会顺着谢昀的话,温声软语夸一夸。   如今却不想了。   嬴晏垂眸凝着锦被一处,叹了口气,她求上谢昀,不就是为了保住性命,正大光明恢复女身,再将日子过得舒心一点么?   如今她却日日担忧惹了这位爷不愉,比往日她在昭台宫时还要战战兢兢。   难不成她后半生都要提心吊胆么?   嬴晏抿着唇瓣,神情思忖。   她与谢昀,或许可以换个方式相处。   心里如此想,嬴晏忽然挪了腿,她偏过身子,伸手抱着谢昀腰身,小脑袋轻靠在他胸膛,换了个舒服姿势。   “闷在被子里久了,脸蛋才烫。”   女子声音轻软,带着点闷闷的娇嗔。   谢昀神色一怔,十分意外,她的语调自然,神态亲昵,不同于往日讨好般的乖巧。   他垂下眼眸,落在她白皙如天鹅般的脖颈,目光幽幽,“唔”了一声,算是应了。   与此同时,他周身阴郁也散了许多。   嬴晏不太知晓夫妻之间应当如何相处。   昔日在宫里时,母后与父皇夫妻反目,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横眉冷目相对,无半点温馨。她见得最多的,是妃嫔争宠,变着花样讨父皇欢心。   可是那些手段,似乎不适合用在谢昀身上,难不成她还要同他心里故人争宠么?   那着实没必要。   她一开始便是为了谢昀的权势而来,也要到了名正言顺的正妻之位,再谈那些儿女情长,倒显得贪心不足了,两人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便好。   等日后谢昀寻到了他心中故人,或是对她生厌,念着昔日相敬如宾的夫妻情谊,一纸和离书好聚好散,总归不会要了她性命。   如此想完一通,嬴晏不知为何,心里酸涩了一瞬。   她压下异样情绪,唇角翕辟,小声解释道:“我半路上才与十哥碰见,一同去天云楼前,不知晓十哥与其他人相聚。”   谢昀“嗯”了一声,他慵懒靠在床背,慢悠悠地捏着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把柔软身子往怀里按了按。   嬴晏心里愈发轻松,早知不用提心吊胆便能这般舒服,她先前还纠结什么?   嬴晏弯眸一笑,真挚又夸:“二爷龙章凤姿,燕京无人能及。”   这句话是真心话。如今三哥不在,在诸位哥哥弟弟还有陈文遇里面挑一挑,她觉得当属谢昀风采最为出众。   谢昀轻嗤一声,不以为意。   晏晏昔年低调,鲜少出门交友,在燕京城里,与她有交情的人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无人能及么,约莫就是在她那些个兄弟与陈文遇里挑挑拣拣。   心里虽是嫌弃,谢昀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一个愉悦弧度。   不过谢昀没错过那句“半路上才与十哥遇见”,他手指扯上她白皙耳垂揉捏把玩,嬴晏顿时脊背僵直,身子酥软。   谢昀很满意她的反应,眯了眯眼眸问:“陵石说你下午在府邸绣香囊。”   “……”   嬴晏心思剔透,一下子便知谢昀在问她下午着男装去哪里了。   想着上次被谢昀死死禁锢在身下的感觉,嬴晏呼吸一窒,原本僵直地脊背紧绷更甚。   她硬着头皮继续道:“上午时陈公公遣人送来了贺礼,庆贺我乔迁之……”   话未说完,谢昀捏她耳朵的手指骤然用力,嬴晏吃痛轻呼。   “你别捏我耳朵!”   嬴晏去拽他作祟手指,却拽不下来,她心里闷气,借劲环在他腰身上的另只手,扬着莹白小脸往上,在他下巴上要了一口。   谢昀气笑了,“还敢咬我?”   他眉眼阴鸷,捏着她脸颊,将人拉了下来,。四目相对时,嬴晏将他神情看了个真切,男人俊美面容埋在阴影中,萦绕着淡淡戾气,稍显诡异。   嬴晏心里忽然有点害怕,眼睫不安轻颤。   她抿唇:“你先捏我耳朵的。”   很好。   顶嘴的本事见长。   谢昀好脾气一笑,松了手。   他冰凉指尖抚她眉眼,凉飕飕问:“去陈府了?”   嬴晏倒没隐瞒心思。   神鸾卫与东厂不睦,可谢昀与陈文遇却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若非她与谢昀相处,也不知这俩人竟然隐隐约约看不对眼。   不过这无伤大雅,等日后改朝换代,新帝登基,陈公公便会告老还乡,到时候与谢昀没有了利益冲突,两人间的矛盾便解了。   嬴晏轻轻点头,“嗯,吴管家说陈公公病的很重,我遣素秋送了些药材过去。”   谢昀冷笑一声,“你倒懂得以德报怨四字如何写。”   他指腹落在她额头狠狠一戳。   “愚蠢。”   嬴晏垂下眼眸,声音小而轻,“二爷,我的确怨陈公公在我汤药里加了乌芝草,可是我不想与他血刃相向,反目成仇。”   谢昀不搭腔。   正如陈文遇所言,嬴晏的确心软,念旧情。   在她十六载光阴里,得到的关怀与温暖太少了,陈文遇无疑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陈文遇失策了,嬴晏远比他心中想的更懂得及时止损。   若是反目成仇,横眉怒瞪,或许还更痛快些。   这样心神疏远,昔日亲密无间之人转眼便成了点头之交的路人,反而如钝刀一般割人心肉。   谢昀瞥她一眼,敲敲指尖:“后来。”   嬴晏见人阴沉的神色稍缓,心中松了一口气,继续说:“素秋在陈府待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说陈公公晕倒了。”   晕倒?   陈文遇腹部受了刀伤不假,如今虽未痊愈,但哪里虚弱到晕倒的地步?   谢昀舌尖抵了抵后牙,眼神阴森,陈文遇真是连廉耻都不要了,以为自己是弱柳扶风的病美人么?竟编出这等荒唐事情来骗小姑娘!   说到后面,嬴晏声音愈小,“我……”   谢昀勾唇嗤嘲,打断了她的话,冷声问:“陈文遇在陈府和你说了什么?”   嬴晏不明所以,茫然抬眼:“啊?”   谢昀垂眸看她,又重复了一遍,“陈文遇还和你说了什么?”   两人间的谈话,虽不是什么私密的事情,但若向别人转述,十分不妥当。   嬴晏抿了唇,不想说。   谢昀幽凉语气不耐,“说话。”   嬴晏蹙眉,难不成这位爷以为陈文遇同她说了什么小话?   嬴晏无语凝噎,她又不是父皇,岂能被人三言两语拐了神智,便朱唇微启,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说了幽州难民和海边的一些趣事儿。”   谢昀语气夹讽,“平日里读书时见的趣事儿还不多么?”   嬴晏:“……”   谢昀嗤笑一声,他深长睫羽盖下,落在嬴晏腰肢上的手轻轻摩挲,神色莫测。   陈文遇此人心狠手辣,说些趣事儿哄人开心倒是他作风,怎么好端端会提难民?   谢昀偏头,凝嬴晏眉眼,却瞧不出什么异样。   “没了?”谢昀问。   嬴晏摇摇头,“就这些。”   谢昀神色阴晴不定,而后蓦地手掌用力,握了她腰一把,声音幽沉,“以后不许再见陈文遇。”   嬴晏两手去掰他手,“你别捏我,痒……”   本以为得费一番力气,不想轻而易举掰开了,不等心中一喜,嬴晏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疼,只见谢昀那厮埋在她颈间,咬了一口。   牙齿尖锐,轻磨慢咬,又麻又疼。   “……”嬴晏总算体会了一次顾下不顾上的滋味。   谢昀意犹未尽松口,瞧见她白皙脖颈留下印记,神色稍显满意,先前的阴沉戾气总算散了些。   “记住了?”   嬴晏知道谢昀问的是陈文遇,她乖巧点了点头。   纵然他不提,她也会避免与陈文遇相见,两人间如今隔了一层过不去的坎,倒不如不见。   两人说话的功夫,窗外的的风似乎又大了一些,如寒冬北风一般呼啸嘶吼,院内树枝轻摇,树叶簌簌作响,屋内愈发昏暗了。   嬴晏不若谢昀眼神儿好,天色一暗,便有些看不清眼前人了。   “我去点灯。”   话音落下,一道闪电划过了天际,将昏暗的屋室照亮了一瞬,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而后便有雨点砸下,雨势很大,劈里啪啦斜打在窗户上。   嬴晏从谢昀怀中起身,小腿刚搭到床沿,却被谢昀伸手一勾,跌了回去,脸蛋砸在他大腿上。   嬴晏揉了揉脸,不明所以委屈看他,“你做什么呀?”   谢昀“唔”了一声。   他话音简洁:“下雨了,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嬴晏:我吃我自己的醋。   #除了三哥,十哥最帅#   #除了三哥,二爷无人能及# 第49章   外面狂风暴雨, 屋内昏暗寂悄, 虽已到了傍晚十分,但离就寝歇息的时辰尚早。   嬴晏抬眼, 十分意外谢昀竟要如此早安置。   “你在我这睡?”她惊讶问。   谢昀垂眸睨向伏趴在他腿上的女子,指尖拨开她头发, 轻飘飘问,“不行么?”   “……”自然不能不行。   嬴晏笑笑, “行的。”   俩人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嬴晏习以为常,如今天气渐热,晚上被谢昀抱在怀里, 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   她从他腿上爬起来, 撑着胳膊坐好。   因为先前女扮男装的缘故,她的头发长度与男子一般无二,比女子的头发长度要短多,此时一头青丝垂落,刚刚过了肩头两拳。   即便不再修理头发,若想如女子一般及腰,也要两三年时间。   望着眼前人娇美温软的小脸,像极了等人采撷的一朵水灵灵花儿,谢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伸手一扯,又把嬴晏勾了过来,抱在怀里。   她的身子温暖, 如火炉一般。   因为阴雨天而起的烦躁又因怀中女子逐渐消散了。   谢昀垂着眼睫,神色莫测不定,上辈子,嬴晏就死在这样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   他不喜欢阴雨天。   等敛了情绪,谢昀一手抱着嬴晏,另只手拎着方才放在床角的木箱子,递到她怀里。   箱子很重,沉甸甸的压在身上。   因为光线稍暗的缘故,嬴晏瞧不轻匣子的模样,只隐隐约约看见几分金光描绘纹路,摸上去时触感光滑,似乎精巧华贵,也甚是眼熟。   先前去天云楼,谢昀手里就拎着这个这个匣子吧?   “这是?”嬴晏不解其意。   谢昀轻描淡写,“拿去打首饰。”   嬴晏惊讶不已,她低头诧异看了眼木箱,忽然明悟它为何这般沉了,只是这位爷好端端的送她东西做什么?   莫非是因为陈文遇送的十六箱贺礼?   谢昀手指勾了露在箱子外面的环儿,先露出一匣子圆润晶莹的珍珠,中间放着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皎洁圆明,原本昏暗的内室一下子被柔和的光线打亮。   再拉在两匣子,里面放满了剔透的宝石,诸如祖母绿、猫儿石、碧玺珠一类的各色宝石,谢昀握着了一把,缓缓松开砸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响声。   那声音听的嬴晏心间一颤。   这么名贵的宝石,落在他手里,仿佛是毫不值钱的破石头似的。   嬴晏忽然觉得箱子烫手的很,差点扬手丢出去,只是箱子太沉,抱在怀里还容易,丢出去却有些费劲儿。   而且这箱子太贵重,她也不敢丢。   嬴晏慢慢把箱子往回推,“二爷,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谢昀危险地眯了眼眸,“陈文遇送的便收下是么?”   “……”这是哪儿跟哪儿。   她与陈公公之间那是礼尚往来而已,吴管家人把礼抬来了,她还能原封不动让人搬回去不成?日后陈公公升迁,她自会遣人备一份更丰厚的贺礼送过去。   眼瞧着这位爷又要秋后算账,嬴晏想了想,随手抓了一把漂亮的宝石捧在手里,弯眸一笑,“二爷,这些就够打一套首饰了。”   谢昀轻瞥她一眼,嗤声笑了,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怕她还不起。   谢昀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几块石头而已,放在库房里落灰,你且拿去。”   别看嬴晏平日瞧着穿戴素雅,似是不挑不拣,但因为女扮男装数年,那些小女儿的心思压抑久了,其实很喜欢这些漂亮首饰衣衫。   上辈子人人皆知,十四公主嬴晏,最爱灵烟阁的首饰,每逢出新,必会前去捧场。   谢昀指尖绕了一绺柔软青丝,捏着发梢在她脖颈上留下的暧昧红痕处打转,轻缓的声音蛊惑,“你我早晚为夫妻,我的就是你的,不必计较。”   嬴晏微愣,心脏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她忍不住抬头朝谢昀看去。   夜明珠柔和的光辉虚虚地笼着男人俊美眉眼,他凉薄的唇瓣暧昧,眼底神色真挚而缱绻,带着初遇时,她曾见过的那种奇怪而又不知由来的珍视。   嬴晏垂下了眼睫,盖住了眼底嘲笑怜悯情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只是恰好与他意中人相像而已。   嬴晏轻叹一声,掩了心思,语调温软而轻,“二爷,你越来越会说好听的话了呢。”   她理好情绪,缓缓把箱子放在一旁,伸手抱他,白皙小巧的下巴搭在男人胸膛,扬着小脸看他,眉眼弯弯,“再多说两句听听。”   谢昀挑眉,觉得这个小东西越来越胆大了,“是么?”   他手掌扶上她腰,忽然捏了一下,带着惩戒意味,力道不轻。   嬴晏猝不及防,娇呼出声,轻软的声音与窗外淋淋沥沥雨声相衬,往日厌烦的雨落之声,竟在方才的一瞬,交缠出点点诱人深入的欲想。   谢昀眸色渐深,喉咙微微滚了下。   他“唔”了一声,压下欲想,只在唇角扯了一个弧度,半支着下巴看她,饶有兴致道:“晏晏声音好听,再叫一声。”   嬴晏面羞耳红,她早有预料这位爷的约莫会恶趣味,不想竟然厚颜无耻至此。   感受到握在她腰间的手作祟,嬴晏反应极快地掰他手,软声求饶,“二爷,我再不戏弄你了,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可好?”   谢昀俊眉轻挑,慢条斯理拒绝,“不好。”   嬴晏:“……”   谢昀压着她后腰,低头咬耳朵,“晏晏想听什么?”   微热的气息卷着冷香,嬴晏的身子一下子就软了,她神情有些紧张,也不知不安由何而来,只觉得这种情形似乎很危险。   嬴晏心里安慰,两人早就有了肌肤之亲,只是……   谢昀衣衫整齐,外衫的刺绣纹路隔着薄薄的中衣有些硌人,腰上系着的玉勾带雕刻着凸起的兽纹,正好压在她小腹上,有点疼。   嬴晏使劲推开他,“把衣服脱了。”   “脱衣服?”   谢昀稀奇挑眉,慢慢重复了一遍。   嬴晏低头揉了揉小腹,“你的玉勾带硌到我了。”   谢昀慵懒靠在床背上,垂了眼眸睨她,也没搭腔。   周遭一片寂静,嬴晏不明所以抬头,撞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眼眸,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说的话有多不得体。   嬴晏耳尖红透,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昀半支着下巴逗她,“嗯,我知道。”   这句话一堵,又显得方才是她自作多情了,嬴晏又羞又恼,谢昀眼底含笑,兴致极好瞧了半响,只觉得她这副模样有趣极了。   嬴晏很快理好了心思,她一向脸皮厚,纵然羞恼,一会儿便能释然了,没等思忖着说什么话,忽然听见悉悉窣窣得脱衣声。   只见谢昀那厮不仅解了玉勾带,连外衫都被他嫌碍事脱了一半。   恰在此时,响起一阵叩门声,因为外边雨势很大,素秋的声音有点不真切,“殿下,汤药熬好了。”   说罢,素秋推门进来。   一眼便瞧见二爷不知何时跑到了自己殿下的床榻上,正在宽衣解带。   三人六目相对,一片尴尬在漫延。   素秋反应极快地深埋头颅,将盛药的托盘举到与眼同高,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只佯做平静道:“殿下,药好了。”   嬴晏:“……”   她轻咳一声,下床走到素秋面前,瞧见漆黑药汁时,眉头不显的皱了一下,而后端着小瓷碗,一饮而尽。   “方才……”   嬴晏似乎想解释,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如何说。   素秋见惯大风大浪,声音平静,“奴婢知晓。”   嬴晏简直是百口无言,不过转念一想,她似乎与谢昀的关系,的确如此,也怪不得下人误会,索性便不再往心里去。   她道:“退下吧。”   素秋捧着木托盘,躬身退下。   洗漱用的香胰与香茶一类的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谢昀与嬴晏收拾好后,同床而眠。   外面的雨还在下,雨水搭在屋檐窗角,由顺着青瓦滑下,淋淋沥沥砸在地上。   屋内只有轻浅的呼吸声,隔着鹅黄色床帐往里看,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床幔里。   嬴晏咬牙切齿,“二爷,能别咬了么?”   往日时两人睡在同一张床榻,谢昀动作并不多,反而还会因为她蹭出一点动静而不耐拍打她,再低哑嫌弃般说上一句“别动”,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抱着她一直啃。   仿佛她是香气诱人的肉骨头,而他被勾来的狼犬。   往日咬俩下便算了,今日着实过分。   感受到肩头一痛,嬴晏再也忍无可忍,也顾不得会不会惹得谢昀动怒,伸手扯他头发往外拽,“二爷,你不是说要早些安置歇息么,如今都什么时辰了,您老这张嘴,是不是也要歇上一歇了?”   而且被这样一咬,嬴晏觉得身体怪怪的,狂风暴雨,夜里本应该十分清凉,她却觉得浑身燥热,很不舒服。   谢昀终于离开了她肩头,似是餍足般拽下她扯他头发的手,也没计较如此放肆,只懒洋洋道:“好了,睡觉。”   嬴晏松了一口气。   她动作利落的扯过另一条被子,将自己卷了进去,翻身背对谢昀,只留下一头乌黑青丝,不想再理这位一口利牙的爷。   谢昀轻嗤一声,伸手一扯便将她身上被子丢了出去,而后长臂一揽,将人拽入怀里。   又回到冰凉怀抱的嬴晏:“……”   罢了,阖眼睡觉便是。   嬴晏心里如是安慰,正要闭眼,谢昀的手又不安分地捏上了她小巧秀气的鼻子。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嬴晏心里窜火,神色气恼,“二爷,睡觉成么?”   谢昀指腹在她细滑肌肤上摩挲,“嗯,成。”   每次这厮都答应得痛快,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嬴晏无奈,知晓他约莫是还不想睡,被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了几分睡意,罢了,就做是秉烛夜谈,俩人说说话好了。   嬴晏轻抿唇红,心里思忖要说些什么。   谢昀不满意她走神,稍稍用力在脸蛋上一戳。   嬴晏吃痛,抬了一双朦胧眼眸瞪他。   恰在此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一瞬间照亮了屋室,也将谢昀眉眼照得清晰。   嬴晏一向不是好奇的人,更不喜窥探别人秘密和往事,只是此时,却不知为何,心底倏地腾起了一种奇异情绪。   谢昀估摸着时辰,已至夤夜,便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他珍视般地揽着她细腰压紧怀里,“睡吧。”   嬴晏却是不想睡了,折腾了半夜,他是困了,可她却清醒了。   “二爷。”嬴晏忽然喊了一声。   谢昀懒懒地抬眼,“嗯?”   嬴晏犹豫几息,伸手抚他右眉眉骨处的细小疤痕。   好奇问:“这疤痕是小时候磕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5 00:01:59~2019-11-26 01:2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8770992 2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落在谢昀右眉眉骨处的疤痕离眼睛很近, 仿佛情况凶险一些, 便能伤到右眼上。   这道疤痕不甚明显,若是站得远, 不细看的话,瞧不出半点痕迹, 只有面对面相视时,方能看清。   如此细小, 是磕在了薄而利的刀器上么?   仔细想之, 嬴晏又觉得不像,若是磕在了利器上,疤痕便不会这般浅淡了。   总归不能是谢昀持着刀刃, 在眉骨处划了一道痕迹吧。嬴晏百思不得其解。   身边的谢昀也没马上搭话, 他落在她后腰上的手指动了一下,眸光晦涩不明。   嬴晏的指腹是温软的,抚过他眉头时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撩过。   谢昀轻声笑,伸手拉下她手指,弯折关节处把玩,漫不经心问:“想知道?”   无星无月的晚上,屋子里很暗,嬴晏只隐隐约约瞧见谢昀的面容轮廓,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故而没留意到他眼底一闪而逝回忆之色。   不过嬴晏一向心思玲珑,听人如此问,她便知晓, 谢昀应当不想提疤痕由来。   嬴晏心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消失不见。   她与谢昀本就不是什么生死过命的交情,何况这道疤痕虽然细小,可到底落在了容貌上,有道是身体发肤不可毁伤,想来谢昀听人提起,心情不愉。   如此想着,嬴晏心里不禁懊恼,她为何要多此一问。   她不着痕迹地拽出手指,眼神闪躲,浅声道:“随口问的罢了,二爷莫要在意。”   谢昀夜视能力好,将她神色看了个分明,他指腹点她眉心,冷嗤:“口是心非。”   “怎会呢。”   嬴晏莞尔一笑,她偏了偏小脑袋,觑一眼乌漆抹黑的屋室,温声软语催促道:“夜色已深,外边雨都要停了,快睡觉。”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合上了眼,也不管谢昀应没应。   谢昀瞥她一眼,这个小东西怕是以为自己问错了话,此时心里正懊悔呢。   前后两辈子,他与嬴晏相识八年,自是知晓她一惯懂得曲意奉承与逢场作戏,更懂得适可而止,遇事拎的极清,从来不生心思窥探别人往事私密。   今夜一问,倒叫他十分意外。   谢昀心情颇好地勾唇笑了下,压着后腰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往上,穿过她柔软青丝凑在耳畔拢了拢,缓缓解释,“不是磕的。”   骤然听见她声音,嬴晏睫毛轻颤,原本阖上的眼帘缓缓睁开。   谢昀眼神倏地悠远,他想了想,“唔……茶杯砸的。”   嬴晏怔了一瞬,漂亮的眼眸睁圆很,快明白了疤痕为何这般细小了,应当是茶杯落地,碎瓷片飞溅,划伤了眉骨处肌肤。   只是谁敢胆大包天拿茶杯砸这位爷?   嬴晏思忖着,小心翼翼问:“我父皇么?”   这并非没由来的揣测,她父皇一向喜欢拿东西砸人,茶杯一物,在父皇手里尤其受宠,他私库里的茶具,十之八-九是不成套的。   谢昀神态夹讽,似笑非笑从嘴里磨出三个字:“你父皇?”   嬴晏:“……”看来不是。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是便好,纵然她与父皇没什么父女情分,可若是父皇将谢昀容貌砸伤,她难免心生愧疚。   谢昀垂了眼眸睨她,指腹轻轻揉着白皙耳垂,以一种随意的口吻淡声说:“少时不懂事,惹了娘亲动怒。”   嬴晏懵了一瞬,眼底闪过不可置信的惊讶,世人皆知肃国公与其夫人恩爱,谢夫人更是性情温婉柔和,对膝下两子十分宠爱,竟会拿茶杯砸他么?   嬴晏迟疑,“为何拿茶杯砸你?”   谢昀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也停住,沉默片刻。   嬴晏呼吸一紧,埋在被下的手指捏紧,顿时明白她怕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   一片寂静声中,她犹豫着开口,“我父皇也常拿茶杯砸我。”   说罢,她抬眼觑谢昀神色,只可惜一片漆黑,什么都瞧不见。   谢昀失笑,“是么?”   嬴晏真诚点头,“真的,不过他砸的不准,我也会躲。”   只是……   嬴晏心里疑惑,若是母亲动怒,谢昀身为人子,不躲倒说的过去,可他眉骨处的疤痕细小,若是当时仔细抹伤药,应当不会留下疤痕才是。   因为夜色遮挡缘故,嬴晏胆子毫不掩饰地打量,哪知谢昀看得一清二楚。   他扯了扯她耳朵,嗤笑,“以为我和你一样蠢么?嗯?”   嬴晏十分识趣地收起窥探心思,软软一叹,回怼道:“二爷,你这嘴巴真是一点都不留情面,既然这般嫌弃我蠢,还要娶我为妻,那二爷您岂不也是眼睛蠢么?我们半斤八两。”   谢昀眯了眯眼眸,半响,毫不客气地认下,“是呢,不过词儿用德不好,天生一对更恰当。”   嬴晏:“……”棋逢对手,是她输了。   谢昀懒洋洋一笑,话锋一转道:“唔……既然晏晏不想睡觉……”   听他熟悉的语调,嬴晏暗道不好,怕是这位爷再啃下下去,浑身上下得全是青紫痕迹了,她连忙闭眼,打断他未完的话,“二爷,快睡吧。”   一边说着,嬴晏一边顺便伸了手去捂谢昀眼睛。   她的手掌温软,仿佛一块暖玉盖上。   谢昀顺势阖上了眼,“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势渐小,淋淋沥沥的雨声逐渐微弱,直至消失不见,嬴晏最后一丝清明意识消失,陷入梦乡。   谢昀却没睡着,他伸手抱他,下巴搭在她肩颈出,眼底情绪贪恋而珍视。   *   第二天一早,卯时刚过,谢昀就起身离开了。   嬴晏却因为折腾到夤夜才睡,破天荒的睡到了日上三竿。   望着紧闭的房门,云桃心里担忧,不解问道:“素秋姑姑,殿下往日都醒的早,今日这个时辰还未起身,怎么不喊殿下?”   素秋默了默,昨日二爷来时,避开所有人,若非她进屋,也不知晓二爷竟然宿在了殿下房间。   想着昨夜情景,素秋掩下不自然,她轻咳一声,面不改色道:“昨夜雨势大,声音嘈杂,殿下难眠之症复发,今日莫要打搅殿下休息。”   云桃恍然大悟,忙应下:“奴婢知道了。”   自家殿下自她服侍以来,便一直有失眠之症状,一位医师开了一副药放,殿下日日喝着已经两个多月,难眠之症已经调养了七七八八。只要夜间里睡眠浅,一点嘈杂声音便无法入睡。   巳时三刻的时候,嬴晏悠悠转醒。   外边天色已经打亮,明亮的光线打亮屋室,丝毫不见昨夜风雨交加时的阴沉。   嬴晏唤人入内,洗漱好后,立在庭院里练了一会儿剑舞。   灿色阳光斜洒,晒了小半日,青石板上已经瞧不见水迹,仿佛大雨滂沱如梦一般。   彼时,肃国公府。   上善院。   陵石递上了一个的折子本,“二爷,那批玉源一路查下去,所有的线索都在上面了。”   谢昀接过,一目十行的读了起来。   鱼儿佩是玄玉阁掌柜从一位常年在凉州走商的苏姓商贾入手,据那位姓苏的商人所言,这块鱼儿佩是他两年前去豫州时,在当地一处颇有名望的玉器铺子买下。   一路顺着线索往下查,辗转反侧迂回两个州,便到了云州古罗,至此线索断了。   洛阳玉器铺子的掌柜说,大概三四年前,一位年轻人拿着这块鱼儿佩来店铺典当,因为此玉佩质地上好,纹路特别,他还多留意那位年轻人两眼。   约莫二十出头,容貌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腿有些瘸。   谢昀指尖搭在桌上轻叩,若有所思。   三四年前的时候,嬴柏的确刚刚二十出头,只是腿瘸么……   上辈子嬴柏出现在燕京时,身子康健,并无瘸腿痕迹。   或者典当鱼儿佩的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谢昀思忖了一会,薄唇轻启,忽然问:“邑国派来刺客还活着么?”   陵石心里奇怪,往日这些刺客二爷一向不上心,关到暗牢里撬开嘴巴再杀了便是,今日怎么突然问起?   只是身为下属,他自然不会多问,只如实回道:“关在暗牢里,还有一口气在。”   没等陵石迟疑,谢昀按下折子本丢在一角,淡声吩咐:“画一幅他的画像来。”   陵石应“是”,转身离开。   下午时。   北镇抚司。谢昀懒散靠在椅上,此时他面前站着一道身着飞蟒兽纹暗红色衣袍男子,他面容冷峻,神态恭谨,正是从阳。   从阳缓缓展开画卷,入目一张男子脸庞,年纪不大,约莫二三十岁的模样,浓眉大眼,凶神恶煞。   身为跟在谢昀身边多年的人,从阳一下子便明白了谢昀意思,“大人要追捕此人?”   谢昀“嗯”了一声,慢悠悠道:“此人夜闯肃国公夫,意图谋杀本座,如今已离开燕京,不知去向,将画像下发下去,着令各州郡神鸾卫捉捕此人。”   从阳听闻此人刺杀谢大人,顿时神色一凛,严肃应道:“是。”   谢昀又道:“三日后,将捉捕线索指向云州,传令云州刺史,挨家挨户,重新查一遍人口,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男子,全部仔细清查,一一画像,拓印一份秘密送到本座手中。”   从阳神色意外,陈家在云州古罗,故而这些年来,大人一向不喜插手云州之事,三月之前,大人忽然派遣一队暗卫,秘密排查户籍,寻找一位二十余岁的男子,如今怎么又查一遍?   从阳疑惑问道:“大人这是……”   谢昀瞥他一眼。   从阳顿时觉得周身凉飕飕,他忙敛了神色,躬身应声退下。   等人走了,谢昀胳膊撑在扶手上,懒懒支着下巴,深长眼睫垂下时,盖住了一片幽幽莫测。   云州户籍他已经排查过一遍,并无与嬴柏相似之人出现,之后又秘密查探了其余各州,皆是如此。   先前他心中怀疑,要么嬴柏被囿困于某一处,无法回来,要么失去记忆,什么都不记得。   如今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谢昀如此想着,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薄荷香凉茶浸入嗓中,一片清凉。   他手指在茶杯上摩挲,脑海里无数线索交织纷杂,条分缕析的理着,忽然脸上神色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6 01:25:54~2019-11-27 01:1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gotXx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两辈子轨迹偏差许多, 嬴启被永安帝砸伤了脑袋, 嬴柏也有可能回不来。   这个想法浮现在脑海中,谢昀眼底掠过几丝沉暗光色。   看来过些时日, 他得亲自去一趟云州。   ……   吏部尚书府。   顾家本家在徐州楚河,顾与知的父母未随儿子搬至国都燕京, 而是定居徐州楚河,偌大的顾府里十分安静, 只有顾与知一位主子。   穿过影壁后, 入目一条清澈溪流蜿蜒,走过木质小桥,一座四周环绕翠竹的院落出现在眼前, 便是顾与知所居住的春泽楼。   傍晚十分, 夕阳余晖斜洒,穿过高高的翠竹,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   谢昀与顾与知对面而坐。   面前石桌上摆了一式盘,还有一堆祈神算命的物什,所谓生死有命数,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命可改,有些命却是不可改。   上辈子嬴晏死在二十六岁,死于陈文遇所下毒酒, 即便这一世能阻止陈文遇,谢昀也难免忧心,有其他意外, 会要了嬴晏性命。   谢昀一向不信天命,可是此时他却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顾与知看着式盘,眉头紧锁,一双薄唇抿得紧,许久不言。   谢昀手指落在腰间配剑剑柄上微微摩挲,“师兄,有话且直言。”   顾与知神色十分郑重,五行八字生来既定,添福增寿不过是在既定的大格局上添添减减,故而有人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人龙游浅水遭虾戏。   而嬴晏的面相与八字,格局至大便是三十岁,   顾与知缓缓说:“我可为十四殿下添寿改命,佑她平安活至三十岁。”   谢昀瞳孔缩了缩,“三十岁?”   顾与知点了点头,“师弟,有些命局,是改不了的。”   谢昀沉默片刻,他不通风水相术,只是在雾枝山学艺十年,也略知一二,师兄所言三十岁,应当是晏晏命格里最长的寿命了。   一时间,院落中只有翠竹摇摆,竹叶摩擦簌簌的声音。   顾与知收了式盘,执起一旁温着的热酒倒了一杯,往谢昀面前推了推,“师弟,生死有命,三十岁虽短,往好了想,你与十四殿下还能相伴十四载,算得上有缘了。”   谢昀握起酒杯,一饮而尽,温酒灌入嗓中,如灼灼烈火一般席卷了胸腔,苦涩无边。   除了嬴晏,他一生无悔无憾,若是不能让她长命百岁,这一世又有何意义?   顾与知唇角翕辟,似乎还想说什么,诸如俩人早点要一个孩子,却在瞧见谢昀眼底幽幽光色时,话音堵在了嗓眼,缓缓收回。   怕是他这个师弟不肯轻易放手。   顾与知眼眸微闪,若要强行逆天改命,并非不行,只是这其中曲折,代价太大,且后患无穷,纵然师弟命格奇异,有千古之福,怕也不能承受。   果不其然,谢昀垂下睫羽,盖住了莫测眼神,他捏着酒杯一角,淡声问:“若是逆天改命呢?”   顾与知震惊不已,眉头拧成川,轻喝一声:“师弟!”   他温润的声音染上严肃,生怕他听不明白,一字一顿清晰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谢昀嗤笑,不以为然,他神色淡淡:“若我非要强求呢?”   顾与知神色沉了沉。   谢昀微微偏头,捏下肩头一片竹叶,“我曾听闻,可以把一人寿命添给另一人。”   顾与知压下眼底异色,只一副乍然听此奇闻的失笑模样。   “你以为命格之事是儿戏?” 顾与知清嗓,面容无情,“纵然添命,也只能添到三十岁,若再强求,恕我无能为力。”   “三十岁哪够啊……”   谢昀偏凉的声音哑了几分,他捏着竹叶在眼前,目光倏地放远,深长眼睫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话锋一转道:“师兄,少时在师门,我看过师父所著的奇经之书。”   顾与知神色愕然,半响,他叹了口气,“你既然看过,应当知晓逆天改命有何代价。”   谢昀勾唇笑了下,他挑眉问道:“大善大恶,师兄以为我占了哪一个?”   顾与知怔愣。   坊间常言,阎王不收两种人的命,一种福泽深厚的大善之人,一种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之人。   谢昀随口又道:“日后我与她结枝连理为夫妻,因果宿命注定相缠,既然如此,把我的寿命分她一般又如何。”   改人命格,最稳妥的法子是寻另外一人,将两人命格相换。如此一来,无福之人便能有福,有福之人变做无福。只是此举极损阴德,后继亦是十分凶险,且关乎因果。   可亲近之人不一样,如父母与子女、夫与妻,兄弟与姊妹,若是有福之人自愿献出福气,便不会折损受福之人的阴德,亦不会染上因果。   嬴晏母亲与兄长已经不在人世,永安帝一心求长生不老,绝不可能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嬴晏,况且这些年来,永安帝身为帝王,却不勤政爱民,自己的福气也折了七七八八。   如此一来,便只剩她的夫君与子女。   只是谢昀固然性情寡淡凉薄,也万万没无情狠心到要折子女寿命。   况且生子凶险,嬴晏身子孱弱,不宜有孕。   “大熙与邑国交战三年,我身上背了三十万人的性命,手染鲜血,十恶不赦。”谢昀眼底情绪幽幽,他执起酒壶,清亮的酒水在空中洒出一道弧,叮咚砸在酒杯之中,晶莹的酒珠溅落。   他顿了顿,“师兄,没人比我更合适。”   顾与知不置可否,他神色迟疑,没马上应下,“且容我想想。”   谢昀挑唇笑笑,先道了谢:“多谢师兄。”   *   入了且月,天色渐长,卯时过了没多久,天色已然大亮。   六月初六这日,嬴晏早早醒了,她穿着霜白绸衣,靠在软榻上绣香囊。   香囊绣的细致,好几日下来,已经绣了多一半,约莫再有三五日功夫,便能绣成了。   绣了不知多久,直到素秋叩门而入,嬴晏方才停下。   素秋身后跟着云桃与云真,两人端了清水、香茶香胰、帕巾一类的东西入内,伺候梳洗。云珠与云素在外间布早膳,   嬴晏揉了揉眼角,“什么时辰了?”   素秋回道:“辰时了。”   嬴晏“嗯”了一声,把手中香囊放下,细白手指一边搭在肩头轻捏,一边起身。   素秋将干净的软帕用温水浸湿,递给嬴晏,“殿下绣香囊辛苦,二爷知晓了,心中一定欢喜。”   嬴晏听了舒坦,莞尔一笑,颇为认可。   净面漱口之后,嬴晏转身去了另一边换衣衫。   素秋捧着一套云罗缎裁制的银红色衣裙抖开,上绣金丝银线绣花鸟,她一边伺候嬴晏穿上,一边道:“今日华阳殿下寿宴,殿下第一次以福寿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诸人面前,奴婢特意挑了这件衣衫。”   她口中所言的华阳殿下,是华阳长公主,永安帝的亲姐姐,正逢五十岁整寿,今日在华阳公主府大办寿宴。   嬴晏挽了一条泥金印花的披帛绕在双臂,问道:“寿礼都备好了?”   她虽然身份波折,但总不能一辈子窝在府里不见人,如今既然不需要再遮掩身份,这些往日刻意避开的宴席,便准备出席。   素秋垂着眼,在她纤细腰肢上系了一根双垂绣带,恭敬回:“寿礼备了一面八仙祝寿的双面刺绣的紫檀木屏风、一座粉玉雕刻的寿桃山和一对福禄寿的建安年间粉彩釉瓶。”   嬴晏点点头,素秋身为在宫中沉浮数十年的女官,办事一向妥当。   华阳姑母身份尊贵,自小见惯奇珍异宝,除非稀世之宝,此外也没什么能讨她欢心,俩人虽未嫡亲姑侄,但说来情分浅,只需中规中矩挑件寓意好又贵重的贺礼便是。   穿好衣裙后,嬴晏梳妆台走去,微微一偏头,视线不经意间扫过窗外。   木窗开了一角,露出枝桠伸展的玉兰树,前几日一场大雨,玉兰花已经凋谢,只剩一树绿油油的叶子,在一片深碧色中,嬴晏眼神十分敏锐,一眼便瞧见了落在树梢的鸟儿。   鸟儿体态纤美,通体淡绿色,羽色鲜艳,十分漂亮。   嬴晏眼神一亮,脚步顿下,“那是黄鹂鸟儿吗?”   素秋顺着视线看去,“应当是白玉鸟。”   嬴晏“唔”了一声,“白玉鸟体娇,在外边飞倒是少见。”   素秋以为嬴晏喜欢,提议道:“殿下若是喜欢,不若养一只解闷?”   “不养。”嬴晏摇头,她收回视线,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凳子,缓缓坐下,铜镜里露出一张白皙娇美的脸蛋,眉若轻烟,唇若点朱,一双桃花眼盈盈潋滟。   嬴晏望着她的容貌,忽然抬起手腕,抚上脸颊摸了摸,很像么?   她眸色微闪,半响,轻叹一声,娓娓道:“养久了有感情,有朝一日分别,难免伤心。”   素秋隐隐约约觉得自家殿下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只是捉摸了半响,也未能明悟深意,只当是以前养过小动物,养死后心里遗憾。   素秋有眼色地没再提养鸟儿,手指挽起她柔软青丝,“殿下想梳什么发髻?”   嬴晏想了想,“堕马髻吧。”   素秋手巧,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挽了出发髻,末尾留了一绺头发,编成了麻花辫垂在肩头,又取了一套红宝石头面带上。   再过一刻钟,妆面也好了。   铜镜中的女子薄薄上了一层细腻妆粉,画了时下最流行的妆面,金箔花靥眉尾处,愈发衬得容色娇贵明艳。   嬴晏扬唇一笑,十分满意这般妆扮。   小姑娘对着镜子左右看了良久,愈发觉得自己生得容貌娇美,做女儿家妆扮,尤其好看,眼波流转间,卷翘的睫毛微眨,愈发妩媚。   嬴晏迟迟没起身去用早膳,直到铜镜中骤然出现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她唇角勾着的笑容一僵,直直地与一双漆黑惑人的眼眸对上。   他眼底含笑,眼尾微挑,似是戏谑。   嬴晏吓了一跳,慌张失措间差点挥手打落桌上妆奁,好在反应极快地压下惊慌,她深呼一口气,强做镇定,“二爷何时来的?”   谢昀视线落在她娇美面容上,懒洋洋一笑:“来了有一会儿。”   嬴晏茫然的眨眼,后知后觉偏头,这才发现素秋等人的身影已然不见。   “……”   饶是素日脸厚,嬴晏的耳尖也不争气地红了又红。   方才她顾镜自怜的模样岂不是全落入谢昀眼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命数一类的话是剧情需要,瞎编的没有科学依据,不要信。 第52章   夏风顺着支开的窗子吹了进来, 卷卷着淡淡的燥热。   不知是被卷在风中的躁意恼了, 还是其他缘由,嬴晏白皙小脸上晕了不自然的薄红, 她垂下的眼睫轻颤,心里不禁恼, 谢昀来了怎么没人支会一声。   方才她顾镜自怜许久,想想都觉尴尬漫延。   谢昀瞧着她羞红耳尖, 眼底兴致盎然, 偏生她羞赧的低头,窥不见神色,于是他抬起手腕, 忽然握住嬴晏腰肢, 将她抱坐上了梳妆台,将两人视线拉直其平。   嬴晏还没从方才尴尬中回神,一下子又被人握着腰肢抱起,吓得不轻。   她手指正好搭在一支钗上,无意识般地捉在了手里,倒不是防备,只是心里紧张。   “二爷……?”   谢昀“唔”了一声,垂着眼眸,伸指摸了摸她脸蛋, 似笑非笑:“如此好看,躲什么?”   小姑娘生得皮肤白皙如玉,娇娇软软似花儿一般, 一双盈盈潋滟的眼眸尤为勾人,今日上了妆面,眉尾金箔花靥,唇上点了石榴娇,愈发诱人。   视线往上移,云鬓间斜插了一支红宝石缠金丝的石榴花钗,正是从谢昀送来的那一箱子漂亮石头里挑拣的几块,打的一副头面。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谢昀脑海中忽然浮现这么一句话,他视线往下,只见酥-胸半凝,白皙得晃眼,先前他留在那里的痕迹已经淡下,上了一层细腻妆粉遮盖后,一点痕迹也瞧不见。   直到视线落在她紧握钗的手上,谢昀神色倏地阴沉。   嬴晏没注意到谢昀的异样情绪,被方才甚是简洁“如此好看”四字一夸,心里的尴尬散了几分,神色也自然不少。   她轻咳一声,毫不客气地收下夸赞,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二爷用过早膳了?”   先前在肃国公府住过几日,嬴晏知道谢昀一向起身极早,这个时辰来此,定然用过早膳了,正好借这个由头支开他。   谢昀扯过她握钗的手指,不紧不慢掰开,感受到她容易而乖巧松手,萦绕在眼底的冷戾渐渐散去。   谢昀把钗丢在一旁,面不改色:“尚未。”   嬴晏狐疑看他,不过也没纠结话的真假,只手掌撑着桌面,轻跳下来,方才那个姿势让她觉得危险,仿佛下一刻便能被谢昀锢在怀中。   她从善如流,弯眸一笑:“正好,二爷可与我一同用膳。”   谢昀“嗯”了一声,划过她比往日华丽的衣衫,随口问:“今日要去华阳公主府?”   嬴晏点头,“如今恢复了身份,我想出去看看。”   两人往外间走,在桌前坐下。   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软糯的冰糖山药粥、热腾的牛肉馎饦和一屉三鲜馅蒸饺,一碟芝麻酥饼、一锅鸡丝鲜笋汤,余下点心是奶油松瓤卷酥和糖蒸酥酪。   相比谢昀每日吃豆腐、啖鱼鲜的清淡,嬴晏这里的早膳稍显浓重。   嬴晏想了想,盛了一小碗鲜笋汤,又夹了两只三鲜蒸饺放到谢昀碗中,这里面的馅儿是虾仁、香蕈和木耳,应当合他口味一些。   “二爷尝尝,若不喜欢,我再吩咐厨房另做一份。”   谢昀慵懒支着下巴,笑了下:“无妨。”说罢,他执箸夹起蒸饺送入口中。   他其实不挑饮食,少年时在雾枝山,远离人烟,每隔一段时日,他与师兄会下山买回米和豆,米煮白粥,豆磨豆腐,若是嫌烦,就只煮一锅加了野菜香蕈一类素食的粥。   野味处理起来麻烦,鲜嫩的鱼脍却十分方便。   久而久之,他习惯食素味鱼鲜,又没什么特别的偏好的口腹之欲,便懒得换。   嬴晏意外他竟然如此好说话。   谢昀抿了一口鲜笋汤,轻描淡写道:“陵山与陵玉跟在你身边,华阳府里若有人找你麻烦,不必留情面,杀了也无妨。”   嬴晏听了哭笑不得,她是去参加姑母寿宴,怎会一言不合动手打杀,况且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天降福星,谁会不长眼来找她麻烦。   不过嬴晏面上还是应声:“知道了。”   谢昀轻瞥她一眼,意味深长道:“若是为难,回来告诉我。”   昔年晏晏深居冷宫,初时有苏蕴禾,后来有陈文遇,虽受过不少委屈,但见过最多的恶不过是捧高踩底、落井下石。   她虽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可太稚嫩心软,不然也不会被陈文遇哄得五迷六道,全然信任。   他的确想要嬴晏心中只有他一人,可却不想把嬴晏拘在内宅里的一小方天地,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了无生趣。   告状么?嬴晏眨了眨眼,她端起瓷碗,小小抿了一口冰糖山药粥,觉得今日这粥格外甜滋滋,可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甜腻软糯的粥入了嗓后,就绕了稍许苦涩。   嬴晏敛了情绪,眉眼弯弯,软声道:“多谢二爷。”   谢昀挑眉轻挑,似笑非笑:“只口头谢么?”   此话说得直白,嬴晏自然听得出他的心思,左右身边没有素秋一众人在,她心里也无甚顾及,便微微俯身,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只是谢昀哪会如此容易满足,送上来的可口点心,岂有不品之理?   夏风卷过木窗,绕在女子双臂上的披帛飘扬,落在树梢的那只白玉鸟还没飞走,鸣声清脆婉转,隐隐约约入耳,似在应和。   ……   嬴晏摸了摸唇瓣,忍不住道:“二爷,下次能不能轻点,我的石榴娇都被你吃掉了。”   谢昀轻笑,唇角扬了一个弧,无情拒绝,“不行。”   嬴晏:“……”   索性不过口脂而已,嬴晏懒得再与人计较,没再搭话。   一屉蒸饺小巧玲珑,只有六个,嬴晏想了想,又挽着袖口,夹了一块芝麻酥饼放到谢昀碗中。   谢昀依旧不挑,嬴晏夹来什么他便吃什么,酥饼脆口,芝麻香浓郁,他握着玉箸,神色似是慵懒,眼底光色却甚是冷冽阴森。   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就当给她寻个乐子,乐子过了,自然一刀解决。   用过早膳后,谢昀离开。   嬴晏绣了一会儿香囊后,便携素秋与云桃云真三人前去华阳公主府。   华阳是永安帝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太后驾崩后,永安帝贪享女色,更是肆无忌惮,平日里除了司礼监内官与谢昀的谏言,只有这位亲姊的话能听两耳朵进去。   故而华阳长公主在燕京城里,地位颇高。   这次华阳五十诞辰,永安帝虽未亲至,但特遣新任东厂督主陈文遇,前来送上寿礼。   嬴晏到公主府前时,已是宾客盈门,华车堵路。   因为寿宴尚未开始,贵女与命妇们纷纷结伴,说笑打趣。   嬴晏虽是第一次以福寿公主的身份出现在诸人面前,也不曾结交三两闺阁好友,但一入府内,便有三两贵女上前拜见,倒也不尴尬。   面对这位被钦天监点为大熙福星的侄女,华阳亦是颇为看重,特意吩咐婢女,喊来小女儿瑶玉郡主,庄何月,让她与嬴晏交情一二,顺便帮她认认燕京诸位贵女。   瑶玉不情不愿应下。   出了母亲的院子,瑶玉闷闷不乐,不住不觉间走到花圃,与一道身姿婀娜的女子迎面相逢,正是寿嘉公主嬴娇。   瞧着瑶玉快撅到天上的嘴巴,嬴娇惊讶,关切问道:“瑶玉表妹,这是怎么了?”   瑶玉把母亲嘱咐的话一一道来,说到后边,声音埋怨又嫌弃:“这劳什子福寿表姐陷害你去静思园面壁,我不想同她打交道,太坏了。”   寿嘉杏目里光色流转,清秀脸蛋可爱。   她这位瑶玉表妹,是华阳小女儿,深得父皇喜爱,破格封了郡主,千娇万宠养长大,说得好听些,是娇憨天真,说得难听些,便是愚蠢鲁莽。   拿来当枪使,很是好用。   嬴娇拧着帕子,捂了捂胸口:“瑶玉,莫要提静思园了,如今我听到这三个字,心里便一阵害怕。”   瑶玉见她神色,顿时心疼:“好了好了,我不提就是,表姐莫要伤心了。”   嬴娇神色稍缓,幽幽叹了口气,“姑母说得极是,十四姐乃天降福星,又是父皇亲封福寿公主,与她多多交往,有益无害。”   望着昔日华贵傲然的寿嘉表姐此时一副凄凄折腰模样,瑶玉心里不忿至极,话不过脑子就说,“什么天降福星,我看是天降灾星才对,克死三表哥不说,还克死了苏皇后。”   乍然听此言,嬴娇忙捂住她的嘴,软声斥责,“瑶玉表妹,方才的话在我面前说说就算了,万万不可在十四姐面前说,到时候她若怪罪,我可帮不了你。”   瑶玉冷笑一声,“她敢。”   见她这副模样,嬴娇扬唇一笑。   ……   华阳公主府内最妙的一处景致是东园的莲池。   正逢六月,菡萏纷纷绽放,站在池旁,隐隐有莲香幽幽涌入胸腔,一眼望去碧绿的荷叶接天无际,粉荷娇羞。   大多宾客在此处赏荷,嬴晏来的时候,一派热闹。   嬴晏笑容温婉,神态悠然,丝毫没有觉得不适。   殊不知,暗处已经有数双眼睛盯上了她。   一道身着红色暗花绣飞禽内官衣袍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的垂柳树下,正是奉永安帝之命前来贺寿的陈文遇。   “没了?”他问。   一道身着蓝袍的东厂宦官恭谨回道:“寿嘉殿下与瑶玉殿下只说这些。”   陈文遇淡声,“嗯。”   他神色阴沉,抬眼缓缓望向望着不远处携侍女同行的女子,银红衣裙衬得她皮肤愈加白皙,双垂绣带勒出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   昔日在昭台宫时,他便知嬴晏身姿玲珑曼妙,如今看她穿女装,又是另一番滋味,   两日前他擢升东厂督主,晏晏只遣人送了贺礼,并未亲贺,对比贺礼单子,处处比他所贺乔迁之礼贵重几分,他哪能不知晓,她是不想与他再有多一分纠葛。   陈文遇手指搭在树干,微微捏紧,斑驳的光影投他清俊脸颊,稍显诡异。   她本来应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小宦官又问:“督主,可要阻止瑶玉殿下?”   “不必。”   陈文遇收回视线,眼帘垂下时,盖住了阴谲的神色,转身离开。   他如今缺一个重新得到晏晏信任的时机,瑶玉与寿嘉亲手捧上的机会,岂有不抓之理。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改了一个bug,寿诞六月初六改为六月十六。   ——————   杜牧《山石榴》   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   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鬟。 第53章   东园莲池。   一道身姿曼妙的女子站在水榭上赏荷, 手握团扇轻摇。   嬴晏声音轻软, 容貌漂亮,白皙小脸上挂着浅笑, 十分容易让人心生亲近。   此时轻依栏杆,与几位十五六岁的贵女说笑。   坊间流传, 永安帝为保十四殿下平安康健活到十六岁,故而瞒下她女子身份。   不乏消息灵通者, 对封王大典那日永安帝大动肝火一事略有耳闻, ,只是此中涉及皇家秘辛,不能为外人道。   如今一切皆已尘埃落定, 只她们需记得眼前女子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各个府邸养出的贵女, 皆是心思玲珑,无一人扫兴,提及女扮男装一事。   水榭不时有女子娇软轻笑声,气氛甚是融洽。   遥遥地看去,阳光斜洒,波光粼粼,华服女子们身后阁楼雕栏玉砌,鳞次栉比,绘出一副美人赏荷图。   “福寿表姐。”一道女子的声音忽然传来。   众人偏头看去, 只见瑶玉郡主提裙款款而来,身后跟着两位婢女。   婢女手中端着木托盘,上面放着茶水点心。   瑶玉容貌俏似其母, 而华阳与永安帝一母同胞,故而她长得与永安帝也有些神似。   她娇软一笑:“表姐这里好热闹。”   小姑娘十五岁的年纪,刚刚及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一弯月牙,小脸上有点婴儿肥,很是娇憨可爱。   诸位贵女见了,心下一惊,这位瑶玉郡主素有刁蛮之名,与寿嘉公主不相上下,她们这些臣女哪敢招惹,面面相觑后,纷纷找了个由头,快步离开。   *   莲池另一边。   不时有年轻男子朝嬴晏投去目光,更有大胆者,毫不掩饰欣赏目光,似要即兴赋诗。   有人忍不住问:“那位身着银红衣裙的可是福寿公主?”   一旁男子思索片刻,“应当是福寿殿下。”   说话的男子细心,瞧见了她银红衣裙裙摆处有金线所绣七凤鸟,这等规制的衣衫,只有公主与王妃能穿,再瞧年纪,十五六岁,尚未出阁。   且她样貌如此面生,细细思索一番,不是福寿公主,便是邑国而来的平宁公主。   他们站的离嬴晏远些,虽不能看真切容貌,但隐隐绰绰间,也能窥见这位福寿公主几分仙姿玉容。   一颦一笑,楚楚动人。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眼底神色惊艳,痴道:“福寿殿下竟如此貌美……”   有人起了话头,周围人听见,纷纷抬眼望去,一时间,夸赞之词不绝于耳。   听见一众人夸十四妹,嬴宽与有荣焉,脸上笑容灿烂。他的十四妹自幼生得玉雪可爱,谁人看了心里不欢喜?   嬴宽扬唇一笑,“我十四妹聪颖灵慧,才情也十分出挑,幼时我们一同上学堂,夫子常常夸我十四妹。”   一旁的张公子听了神色古怪,忍不住插嘴,低声道:“你往日不是一直嫌弃福寿殿下性情怯懦吗?”   嬴宽瞪他一眼,“十四妹和十四弟能一样吗?”   张公子:“……”难道不是同一个人吗?   说话间,嬴宽又将视线挪向嬴晏,多留意了几分。   十四妹鲜少出席这些宴席,他担忧她被人欺负。   瞧见瑶玉身影时,嬴宽皱了皱眉头,这个表妹一向刁蛮,比起寿嘉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和软糯单纯的十四妹凑到了一块儿去?   嬴晏迟疑片刻,抬腿朝嬴晏那边走去。   ……   瑶玉拉着嬴晏在水榭里的凳子上坐下,“方才我寻了表姐许久,不想在这里。”   嬴晏惊诧她亲昵,摇扇的动作一顿,这些年她虽然深居冷宫,消息闭塞,却也略有耳闻,瑶玉骄纵,非是会曲意讨好人的性子。   嬴晏微微偏了头,视线从瑶玉脸上缓缓划过,没错过她眼底深藏着的讨厌。   两人素昧平生,瑶玉对她哪来的如此多恶意?   嬴晏细白指尖扣在团扇的玉柄上轻敲,颇觉有意思,不过面上却无异样,只浅笑问:“表妹找我何事?”   瑶玉道:“母亲说表姐第一次来府里,嘱咐我来多陪陪表姐。”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嬴晏意味深长瞥她一眼,颔首道:“辛苦瑶玉表妹了。”   嬴晏最擅窥人心思,更擅逢场作戏,于她而言,瑶玉这点小心思着实不够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嬴晏神情怔了怔,摇头失笑。   约莫谢昀看她的小心思,便如她看瑶玉的小心思一般。   瑶玉看着一脸古怪笑容的嬴晏,只觉得她脑子不太灵光,于是心中嫌弃更甚。   不过还没为寿嘉表姐报仇,瑶玉只好掩下心思,她不显地撅撅嘴,按照计划吩咐婢女摆好茶水点心。   “不知这些点心合不合表姐口味。”   嬴晏扫了一眼,软软一笑道:“的确不合口味。”   瑶玉怔住,她今日准备的这些是各个府邸常用的几样珍贵点心,嬴晏竟然一个都不喜欢吗?   没等人说话,嬴晏话音一转,十分善解人意,“不过瑶玉表妹盛情难却,用些也无妨。”   瑶玉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遭受了戏弄,偏生却无法反驳,尤其是对上那样一双朦胧潋滟的眸子时,仿佛所有恶意都会袒露。   瑶玉忙别开视线,倒了一杯茶递给嬴晏:“表姐喜欢什么?我吩咐人再准备便是。”   嬴晏笑了笑,“这些便好。”   她指腹搭在杯沿,绕了一圈迟迟没有喝下,也不知道瑶玉有没有愚蠢到在茶里放不该放的东西。   见人不动,瑶玉只能心里暗暗嫌弃,以前在冷宫时,她能吃到如此可口的点心吗?这才封了公主几日,就如此挑三拣四。   瑶玉捏了一块桃花酥,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嬴晏握着茶水放下,看瑶玉模样,想来点心茶水没问题,不过稳妥为上,嬴晏还是没用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瑶玉喜欢的,咬了一口,便没忍住咬第二口,直到吃了两块,瑶玉仍然意犹未尽,忽然,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此行目的。   瑶玉捏着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嬴晏,正好对上一双清澈黑瞳。   嬴晏卷翘的眼睫眨了眨:“好吃吗?”   瑶玉:“……”   以前她也贪吃,但是从来无人这般问过她,一时间瑶玉脸色涨红,羞愤难当。   嬴晏手托软腮,好言提醒,“把嘴也擦擦吧,上面有糕点末。”   此话落在瑶玉耳中,无异于嘲笑,瑶玉眼睛一瞪,差点口不择言怼回去,却忽然想起计划还没完成,不得不忍了下去。   见人明明恼怒却为了谋划隐忍,嬴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晃了晃。   她在谢昀面前,不会也是如此吧?   嬴晏心中顿时涌起无尽尴尬,难怪他总似笑非笑看她。   瑶玉端起摆在桌上的鱼食,拉起嬴晏往水榭边上走,“表姐,府里这一池鲤鱼养的最好,可要看看?”   嬴晏瞥了眼水池,忽然明白了瑶玉用意。   她笑了下,“好啊。”说罢,嬴晏接过手中鱼食,洒了一把入池中,很快便由鲤鱼争先恐后游上夺食。   见人十分配合,瑶玉面色一喜,宽大袖口遮掩下,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身边的婢女会意,不着痕迹地靠近嬴晏。   水榭栏杆低,稍稍用力,便能将人撞进水里。   殊不知,水榭梁上悬着的陵山与陵玉,正目光幽幽盯着几人。   婢女还没碰到嬴晏衣衫,忽然有东西重重砸上脚腕,正是一块石子,她不受控制的身子一歪,从嬴晏身边划过,噗通一声砸入池中。   听见身旁传来噗通一声巨响,瑶玉面上隐含欢喜,连忙转过头,只见嬴晏眼底含笑看她,瑶玉神情怔住。   嬴晏窥瑶玉神色,便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眼底光色冷了几分,面上却不显。   她抿唇一笑,好脾气提醒:“瑶玉,你的婢女掉水里了。”   瑶玉后知后觉转头,只见自己的婢女在水中扑腾,她惊慌大喊:“来人!快来人!”   不远处阁楼上的寿嘉见此,拧着帕子不甘,暗道废物,竟连推人入水也不成。   嬴晏闲适摇扇,不慌不忙,轻软的语调宽慰:“瑶玉莫慌,你那婢女会水,瞧,这不是往上扑腾呢?”   瑶玉面上惊慌散了几分,她咬了一口银牙,暗暗瞪嬴晏一眼,果然是心肠狠毒的女子,竟然见人落水,还能悠然看戏!   嬴晏神情似是疑惑不解,她歪了歪小脑袋:“好好怎么掉进了水里?”嗓音里夹着若有若无的嘲讽。   瑶玉神情难堪,面色青一阵红一阵,慌张别过头,“脚、脚滑吧。”   池塘里荷叶相接,难以看清水下情景,婢女在水池里扑腾,一圈圈涟漪荡开,吸引了诸人注意力。   故而无人察觉,一道幽暗的身影埋在水下,悄无声息地靠近。   不远处的陈文遇见此,唇角勾了一个诡谲弧度。   他一早知晓晏晏身边跟着两名暗卫,三名侍女,瑶玉自然不能得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文遇抬腿朝水榭走去,目光挪向正扑腾着往上爬的婢女,嗓音细凉:“这是怎么了?”   乍然响起一道阴冷声音,诸人纷纷偏头朝来人看去,瞧见来人是东厂督主陈文遇时,瑶玉周身僵硬不能动,方才她设计推福寿入水,不会被这个阉宦看到了吧?   梁上的陵玉和陵山见到来人,如临大敌,目光死死盯到了陈文遇身上。   嬴晏神色微微惊讶,十分意外陈文遇竟然在此,她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忽然,一道极细的丝线,缠上了嬴晏脚腕。   恰在此时,那名落水的婢女手掌也搭到了石台边缘,离嬴晏很近。   嬴晏只觉得一股很大的力道,将她往水里扯去,猝不及防间,她砸入池中,呛了一大口水,饶是炎炎夏日,骤然落水,也只觉周身阴冷。   嬴晏的腿一下抽筋了,她纤细的胳膊扑腾着,披帛却绕上了荷叶根茎,身子用不上力,直直地往池水下沉去。   惊慌失措间,她又呛了两口水,面色愈发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29 00:56:52~2019-11-30 02:1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阿易啊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冰凉的池水灌入口鼻, 嬴晏头脑一片空白。   偏生双腿用不上力, 只凭本能扑腾着手臂,不多一会, 嬴晏便觉身体被冰凉的池水淹没,周遭一片黑暗, 莫大恐惧与惊慌倏地涌上心间。   她要命折于此了吗……   嬴晏脑海中划过最后一道清晰念头,心底浓浓不甘, 却只能任凭身躯无助地坠往水下。   恰在此时, 一道身影扎入水中,极快地游到到了她身边,伸出手臂, 将她捞出水面。   嬴晏下意识地拽住肩颈, 细白的手指紧攥衣衫,直到勒出一道道褶皱,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将人死死地抱紧。   夏天-衣衫料子轻薄,湿透了之后仿佛蝉翼贴在身上,隔着冰凉的池水,陈文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的身体是怎样的温暖与软绵。   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他是她此生唯一的救命稻草,不敢松手。   陈文遇眼帘垂下, 眼底情绪诡谲而疯狂,一直如此依赖她不好么?就像现在一样。   他会对她很好,只要她想要的, 他即便拼尽一切,也会捧到她面前,可是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陈文遇低头,瞧她娇美的小脸,此时苍白脆弱,如易碎琉璃,卷翘的睫羽轻颤,有水珠卷落,顺着白皙的脖颈往下,一点点划过胸前雪白。   抹在她肩颈胸前的妆粉被水晕湿了,露出遮掩的青紫痕迹,陈文遇瞳孔蓦地一缩。   他非不谙世事的男子,自然懂得那是什么,是谢昀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都没舍得尝过的滋味,竟然被谢昀横刀夺去了,陈文遇眼底阴霾涌现,原本轻揽住她腰肢的手蓦地收紧,嬴晏痛咛。   她勉强睁开眼睛,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陈文遇倏地掩盖阴霾之色,幽黑狭长的眼底只余焦急不安,落入嬴晏眼中,便是一副清俊关切模样,他皮肤很白,湿透的发丝贴在脸颊,稍显狼狈。   嬴晏意识回笼了几分,神色茫然:“陈公公……?”   陈文遇“嗯”了一声,一手揽住腰肢,另只手划水游动,不忘低声安慰:“别怕,我带你离开。”   说罢,便带着人朝水榭石台上游去。   嬴晏耳朵翁翁的,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脱离了冰凉池水一刹那,嬴晏觉得更冷了,忍不住地打冷战,意识模糊间,她抱着他的身躯愈紧,渴求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瑶玉已然被方才惊变吓傻了。   她本想将嬴晏推下去,等她扑腾几下害怕了,便叫人把她拉上来,当作小小惩戒,算是报仇,不想方才情况那般惊险,嬴晏竟也不挣扎,任凭自己往水下沉去。   落水的婢女已经游了上来,她战战兢兢跪在一旁,脸色惨白。   云桃面色焦急,圆圆的眼睛微红,狠狠瞪那名婢女,“等殿下救上来,一定问罪你九族!”   落水的婢女闻言,身形摇摇欲坠,明明是三九艳阳天,却如坠冰窟。   按照先前的计划,她撞完福寿公主立刻躲开,事后再一头扎下水,将福寿公主救上来。   到时候即便福寿殿下追究是谁撞她下水,念在救命之恩,也不会计较,甚至会赏赐于她。   原本缜密的计划,竟发展成了如今模样。   不对,不对,婢女一脸惊恐,方才她手掌刚刚搭上水榭石台边缘而已,绝对没有去扯福寿殿下。   是她自己故意跌入水里的!   是福寿殿下陷害她!   不是她蓄意报复福寿殿下!   可是……   那婢女脸上惊恐散去,化作灰败,她跪在青石板地面,仿佛没了三魂七魄一般,即便是福寿故意陷害又如何,方才水榭边上那么多人看着,她百口莫辩。   另一边。   嬴宽看到嬴晏与瑶玉同处,迟疑着往这边走,看到两人一同用点心、喂鲤鱼,似是相处融洽,少年不禁暗暗皱眉,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嬴宽脚步顿下,犹豫着要不要转头离开,忽然听见“噗通”落水之声。   再过一会儿,十四妹也跌入了水中。   嬴宽拔腿朝水榭跑来,神色急切慌张。   ……   素秋几人亦是捏紧了手指,神色忧切不安,见陈文遇抱着人游上了岸,忙走到嬴晏旁边。   素秋语气焦急喊:“殿下、殿下。”   嬴晏半昏迷着,听见有人喊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只是紧紧拽着陈文遇衣衫的手却没松开。   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很是依赖。   陈文遇眼神温润,手掌落在她脊背轻抚,“别怕。”   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瞧见有人落水,已经有不少宾客朝这边走来,素秋目光落在嬴晏身上湿透的衣衫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纵然本朝民风开放,殿下这般模样被人看了去,少不得闲言碎语,于名声有碍。   而且燕京城里世家子弟们,一向自诩风流,最爱题写艳诗艳曲,若是瞧见殿下如此模样,怕是第二天就会有香艳诗词,流传街头巷尾。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殿下性命更要紧。   方才云真已经被派出传太医,素秋也顾不得自家殿下还被陈文遇抱在怀中,只得求助道:“陈公公,能不能把殿下抱到一处干净的屋子。”   陈文遇颔首:“好。”说罢他抱着人,正要转身快步离开。   嬴宽出现在水榭,瞧见双眸紧闭,面色苍白的十四妹,吓得惊慌失色。   再瞧嬴晏浑身湿透,嬴宽也无暇面羞耳红,只伸手极快地解了腰上勾带,露出里面中衣,脱下的外衫披在了嬴晏身上。   “给我。”   嬴宽伸手想要接过嬴晏,却被陈文遇不着痕迹地躲开,只是嬴宽一向脑子一根弦,直楞的很,哪有心思分神去留意陈文遇。   他只觉得十四妹如此被一位太监抱在怀中,既不妥当,又不安全,伸手又去接。   素秋心思反应极快,在嫡亲兄长与陈文遇间,她也不踌躇,开口道:“陈公公,不如让燕王殿下来抱吧。”   陈文遇眼神冷了一瞬,偏生他得一副关切模样,这话合情合理,他无法拒绝。   嬴宽神色焦急,哪管陈文遇应不应下,只一点点强行掰开嬴晏手指,将她抱了过来。   感受到落入另一个温暖怀抱,嬴晏凭着本能,下意识地再次抱紧。   陈文遇眼神更冷,拇指死死地压在食指骨节上。   嬴宽抱着她转身,朝另个方向的屋院走去,边走边焦急问,“传太医了?”   素秋与云桃跟在身后,“已经派人去了。”   嬴宽稍安,快步急行,留下一路蜿蜒水迹。   素秋跟在身后,没走多远,忽然顿下脚步,她面容严肃,冷声吩咐云桃:“看着那位婢女,一会儿二爷来了,押去北镇抚司问审。”   云桃一愣,先前一直担忧殿下,倒忘了那罪魁祸首,她连忙应下,转身折返。   云桃提裙,匆匆回了水榭。   水榭。   瑶玉站在原地,呆若木鸡,见人离去许久,还没缓过神来,她身子发颤,问身边另一位婢女:“福寿表、表姐……死、死了吗?”   另一名婢女亦是面色惨白,磕磕巴巴道:“奴、奴婢不知……”   陈文遇望着人离去的身影,面色幽幽诡谲,他一向懂得攻心为上的道理,晏晏性子看似温软,实则倔强,强行囚她在身边,必会鱼死网破。   他只能一点点、一步步挽回她的心与信任。   陈文遇缓缓收回视线,也顾不得浑身湿透,转身朝婢女走去。   他还有事情需要解决。   池水顺着陈文遇衣衫,一点点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暗色痕迹。   “是你拽福寿公主入水?”   一道阴冷的声音忽然入耳,跪在地上的婢女目光涣散,只见一双黑色皂靴出现在视线中。   她战战兢兢抬头,视线顺着暗红色的衣袍往上,对上了一张俊秀的面容,眉眼间绕着不善。   婢女一激灵,恍若见到了能救命的人,她开口忙道:“不是奴婢,是福……”   话未说完,陈文遇冷笑一声,忽然一脚狠狠踹上了她心窝。   那名婢女受不住力道,身子斜飞出去,重重地砸落在地,她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折叠,脑袋偏垂,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唇角有鲜血不断溢出,瞬息毙命。   瑶玉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吓得腿软跌坐在地,连优雅也顾不得了,放声大哭。   云桃遥遥地瞧见陈公公走到了落水婢女面前,心下一紧,脚下步伐愈快。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等她气喘吁吁跑到的时候,那名婢女躺在地上了无声息,云桃是宫里出身的婢女,自是不怕死人,她低下身子探了探,只见其鼻息已无,眼瞳也散了。   云桃懊恼跺脚,偏生陈公公将人踹死,她也无法。   水榭中女子哭泣声音不止,云桃绷着脸蛋转身,挪步到瑶玉面前:“瑶玉殿下,还请和奴婢走一趟。”   瑶玉哭得妆都花了,她嗓音尖锐:“我不去!”   说罢,她跌跌撞撞起身,朝着另个方向跑去。   去找母亲,母亲一定能救救她。   陈文遇面无表情,也没拦瑶玉,他挥手招来一宦官,沉声吩咐道:“瑶玉郡主意图谋杀福寿殿下,去请华阳长公主。”   身侧的小宦官应声离开。   陈文遇转身,盯着已经平静如波的水面,凝了半响,唇角勾了一个阴凉的弧度,转身离开。   还有一人要杀。   ……   前来水榭看热闹的诸人,只瞧见一身中衣的燕王殿下,怀里抱着一位女子匆匆离去,那女子身上盖着燕王衣衫,脸蛋也被遮住,瞧不见半分模样。   有人心思机敏,瞧见了跟在后面的素秋,再见水榭里仪容不整的瑶玉郡主,眼睛滴溜溜一转,心里便有了猜测。   等嬴宽身形渐远,不时有人窃窃私语:“那是福寿殿下吧?”   有人点头:“被燕王殿下抱在怀里,想来是了。”   美人在前,衣衫湿透,难免有人心生遐想,脑海中勾勒了一幅出水芙蓉模样,我见犹怜。   燕京奢靡,这些个世家子弟,不少人以拥有几段风流韵事为傲,有人压低了声音,一派风流模样,好似瞧见了一般:“神女肌肤若冰……”   话音未落,有整齐的脚步声接近。   “铮——”   拔刀声响起,数道身着暗蓝色飞蟒兽纹长袍的神鸾侍卫出现在周围,银亮的刀刃架上了方才那些言语不轨之人的脖子。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谢昀俊美的面容冷戾,嘴角下沉,气势极具压迫力,恍若地狱而来。   诸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间不知所措。   昔日这位爷唇角总勾着凉薄轻笑,抬手挥袖间断人生死,今日这般面色阴沉不曾见过。   不等诸人心慌,再抬眼的功夫,一道黑色的身影闪过,谢昀急匆匆消失在眼前,如一道风卷过。   诸人松了一口气。   不想神鸾侍卫却无离开的意思,冰凉薄利的刀刃架在脖子上,纹丝不动。   不止如此,整个公主府内内外外,已被神鸾卫围了水泄不通,处处风声鹤唳。   此时此刻,哪怕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公主府。   从阳面容冷峻,视线落在那几位言语不轨之徒身上,冷声吩咐:“污蔑皇嗣,目无法纪礼教,不敬不尊,来人,将其押下,事后发落。”   所谓祸从口出,先前一派风流的几位公子,瞬时抖如筛糠,没来得及跪地求饶,便被神鸾卫反手一绑,堵嘴拖了下去。   ……   不远处的阁楼上,寿嘉唇角弯着喜悦的笑容,转身离开。   她不过是与瑶玉抱怨了几句她与嬴晏不睦,隐晦说嬴晏心肠狠毒而已。   此事皆是瑶玉那个蠢东西一手谋划,瑶玉犯下的错,与她无半点关系。   寿嘉心情愉快地想。   彼时,风挽居。   嬴晏身上的湿衣衫已经被脱下,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发丝也被温水洗过又绞干。   她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唇无血色,眉头紧锁。   太医还在来得路上,嬴宽焦急踱步。   素秋坐在床边,捂着嬴晏冰凉小手,将其搓暖。   门外。   瑶玉脱簪待罪,跪在门口,一张小脸亦是惨白。   华阳长公主来回踱步,气得不轻,不过却不是因寿宴被搅乱而动怒,而是因为小女儿愚蠢。   方才见瑶玉慌张模样,她便知晓,确时是瑶玉设计推人入水。   这个女儿是老来得女,她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诞三女二子中,也只有小女儿因她求了皇帝,被破格封了郡主。   昔日时小女儿虽然性情骄纵,但心地善良,从不曾予打予杀,那些小女儿家的娇气落在她眼中,也不是大事,她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酿成今日大错。   瑶玉眼睛哭得红肿,眼角泪痕未干,她扯着华阳衣角,小声抽噎:“母亲,我没想害表姐性命。”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华阳不争气怒瞪她一眼,“一会儿福寿表姐醒了,好好跪到她面前去认错,今日之事,你表姐性命无碍,不与你计较便罢,若是有……”   说到这里,华阳嗓子一噎,忽然没了下音,若是福寿真的有事,瑶玉便是杀了大熙福星,以后但凡朝政有何动荡,怕是她那无情弟弟一腔怒火得全降到华阳公主府。   想通关键,华阳仿佛一瞬间衰老了好几岁,身子摇摇欲坠,身边的婢女眼疾手快扶住,才免了摔倒的惨剧。   华阳声音着急:“来人,快去催一催,太医怎么还没来。”   身边的婢女应声离开。   与此同时,数道身影忽然涌入风挽居,将四下围得密不透风,华阳偏头看去,只见神鸾卫指挥使谢昀大步而来,面容冷戾。   谢昀来此作何?   华阳心神一慌,但身为年逾半百,见惯风风雨雨,很快便镇定下来。   谢昀手握一卫一军,饶她是地位尊崇的长公主,也得给这位爷颜面。   衣衫华贵的妇人仪容得体上前,面容微笑:“谢……”   话音未落,谢昀已经从她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没给,屋门推开的一瞬,华阳隐约听见两句话。   “二爷……”   “晏晏如何了?”   随后的声音便被屋门隔开,再也听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30 02:15:13~2019-12-01 01:56: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尘行思 10瓶;饼子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嬴晏被救得及时, 积水已经吐出。   她迷迷糊糊躺在床上, 眼皮很重,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散在枕上,小脸苍白如纸, 红润饱满的唇瓣如枯萎花瓣。   谢昀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嬴晏太脆弱了, 脆弱得一折就断, 这样一朵娇花,捧在手心里呵护就好了,他是不是不该放她沾染世俗诡计, 是不是该把她圈在一座精致而美好的牢笼, 娇娇养着。   念头只是一瞬,谢昀心思收回,面色阴沉走到床边坐下,手指搭上她纤细手腕把脉。   不会浮水之人骤然落入水,饶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也遭受不住,何况嬴晏一向身体孱弱,幸好两月来强身健体,身子骨多少强了一些。   她的脉象紧细而虚,是受到了惊吓, 四肢冰凉,有寒邪入体,心音也有些弱。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 眼底冷戾的黑雾渐浓,离开他视线不过两个时辰而已,竟落入如此险境。   他缓缓松开她手腕,放轻力道将人抱进怀里,一只手掌搭在她后心,内力游走奇经八脉,另只手在身上几处穴位轻柔慢压。   嬴晏轻咛一声,睫毛颤了颤,只觉一道暖流游走周身,恍若徜徉在温暖泉池中。   嬴宽瞧见谢昀一副要按穴的架势,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心中畏惧,忙大步上前:“谢大人,你不要胡乱折腾了,太医……”   话未说完,他被素秋拽了一下。   “燕王殿下莫忧心,二爷懂医。”素秋温声道,不忘抬腿拦了去路,以防嬴宽打搅。   嬴宽愣了一下:“啊?”   他忍不住揉揉耳朵,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与谢昀也算相识了快三年,他怎么不知晓这回事儿啊?   再偏头看向坐在床边的男人,的确不像假把式。   事急从权,嬴宽只能作罢,他来回踱步,搓了搓指尖,不安问:“谢大人,我十四妹如何了?”一句话反反复复问了五六遍。   谢昀无暇分心理人,眉眼阴霾,只留给嬴宽一道漠然侧影。   见人不说话,嬴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道:“谢大人,不若我们还是等太医来吧?”   谢昀不耐,“闭嘴。”   凉飕飕的声音听得嬴宽一激灵,连忙合了嘴巴,神色拘谨不安看向谢昀。   屋内的视线稍显昏暗,床周挂着青色床帐,将男人身形拢得飘渺,可他眼底的光色却灼灼,沉寂多年的死水,燃了一点光亮。   而那抹光亮,因他十四妹而起,此时绕着担忧不散。   谢昀对十四妹的担忧,比他只多不少。   嬴宽愣了一瞬。   他从没在谢昀眼底看见过如此焦灼光色。他见的最多的,是谢昀神情冷漠,手起刀落杀人的模样。   唇角翕辟间,嬴宽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聒噪,不再打搅。   感受到怀中人的心音强了许多,谢昀神色稍霁,缓缓松了手。   热姜汤早已熬好,在一旁备着,只是医师还没来,素秋不敢轻举妄动。   谢昀眉眼不抬,只扬了手腕,“姜汤给我。”   素秋奉命捧着姜汤和勺子上前,谢昀眼帘垂下,薄唇轻抿了一道线,绕过嬴晏肩膀那只手端着瓷碗,另只手舀了一勺姜汤,放在唇边吹凉后,递到嬴晏嘴边。   嬴晏迷迷糊糊地张嘴,咽了一口下去,温热的姜汤划过喉咙,呛水的疼意减了几分。   她一直都有意识,只是眼皮很重,用尽力气也难以掀开。   嬴晏记得是陈文遇救起了她,然后听见了十哥和素秋的声音,紧接着一片嘈杂,有人给她换了衣衫,绞干了头发,而后出现了谢昀的声音。   温热的姜汤入肚,嬴晏舒服了许多,卷翘的眼睫如小扇轻颤,终于缓缓睁开眼。   入目一道青色的床帐,嬴晏懵了一瞬,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谢昀的房间。   她在哪里?   一道惊喜的声音骤然入耳:“十四妹,你终于醒了。”   嬴晏闻声偏头,瞧见了少年欣喜的神色,她乌黑的眼瞳转了转,喊道:“十哥。”   嬴宽见人神志清晰,心里最后一点担忧落下,眉眼涌上喜色,嘴皮子一碰叨叨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嬴晏温软一笑,劫后余生,她心里也欢喜。   外面光线很亮,暖暖的照了一线在屋里,嬴宽眉头紧皱,开始追究:“可是瑶玉推你入水?”   先前匆忙,嬴宽没来得及了解来龙去脉,只以为是站在十四妹身边最近的瑶玉,下手推她。   被人这么一提醒,嬴晏的记忆倏地回笼。   瑶玉推她吗?   嬴晏缓缓摇头,声音轻哑,“不是。”   她细眉紧蹙回想,当时电光火石一刹那,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将她往下扯,紧接着便是冰凉池水涌上来,将她淹没。   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后来她腿抽筋了,绕在手臂上的披帛缠上了荷叶茎,半点力都用不上,窒息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   嬴晏脊背僵直几分,神色惊惧,直到谢昀手掌在她背上轻抚,这才缓缓安定。   她顿了顿,迟疑道:“有人拽我下去。”   闻言,谢昀眼底翻涌的黑雾愈浓。   “有人拽你?”嬴宽怔了一瞬,眉头拧成了川,略微思索便问:“是那落水婢女拽你下去?”   嬴晏沉默片刻,拽她的脚踝的触感,好像……不是人手。   可是。   她揉了揉额角,思绪混沌间,仿佛又觉得似乎就是那名婢女将她拽了下去,突如其来的惊变,她又心中恐惧,细枝末节十分模糊。   因为呛水的缘故,嬴晏的嗓音染上了几分沙哑。   谢昀指尖搭在她肩头,不显地动了一下。上辈子两人在六角琉璃瓦凉亭最后一见,她的声音也如今日这般轻哑,绕着病态。   不美好的记忆涌上心头,谢昀神情愈发阴鸷,似是风雨欲来。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婢子!”   想通了关键,嬴宽怒气冲冲,他怒声吩咐:“那婢女何在?还不快绑上来!”   云桃被嬴宽的怒气吓得一抖,她上前一步,战战兢兢道:“已经死了……”   嬴宽愣住,这么快就死了?畏罪自戕吗?   “死了?”素秋面容严肃皱眉,“不是吩咐你看住她?”   云桃自知办事不妥,声音愈发低小,“奴婢去晚了一步,陈公公勃然大怒,一脚踹上那婢女心窝,将人踹死了。”   谢昀撩起眼皮,薄唇磨出一句话:“勃然大怒?”   云桃点头,如实回答:“燕王殿下抱福寿殿下离开后,陈公公处置了那名婢女后,以瑶玉殿下意图谋害福寿殿下的由头,吩咐人去请华阳殿下。”   谢昀嗤笑一声,神情讽刺,陈文遇会如此痛快要了人性命?   他眼角眉梢尽是阴沉,修长的指尖落在锦被轻叩,若有所思。   嬴晏倒是不意外陈文遇杀人,陈公公在宫中沉浮多年,短短四年时间,便升至了司礼监次首,提督东厂,手段自是狠辣。   想着陈文遇毫不犹豫跳入水中,将她救上岸,嬴晏苍白唇瓣抿了又抿。   她与陈文遇关系本就难理清,十分复杂,相识这么多年以来,也不知谁欠谁的人情更多一点,如今她又欠下救命之恩,乱上添乱。   不过……这样也好。   嬴晏脊背又松懈几分,轻舒一口气。   初遇之时,她救陈文遇一命,如今陈文遇也救她一命,大概是老天爷暗示,俩人缘尽于此了吧。   见人沉思,谢昀嘴角下沉,神色不满去握她肩膀。   嬴晏转过小脑袋,朦胧潋滟的眼瞳写满疑惑,“二爷,怎么了?”   “没事。”谢昀口是心非松手,放她在床上躺好,伸指扯过被子,往身上拢了拢。   神鸾卫已经将公主府团团围住,今日参加寿宴的宾客,无一人离开。   谢昀勾了抹森森冷笑,令人不寒而栗,如今他自然是要前去处置那些意图对晏晏不轨之人。   瞧着乖巧躺在被中的小姑娘,谢昀抚过她苍白脸蛋,缓声安慰:“先休息,一会儿带你回府。”   嬴晏听见,神情茫然几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昀要去哪儿。   她忙撑着床榻坐起来,伸手拽了黑衫一角,“我和你一起去。”说罢,她哑声吩咐:“素秋,帮我挽发穿衣。”   瑶玉今日所为,多半是受了人挑唆,心思流转间,嬴晏心中便有了思量。   她眼底神色颇冷,苍白的指尖捏紧,既然有人想害她,她若不现身,岂非无趣?   谢昀睨她,瞧透了心思,眼底光色逐渐幽深。   罢了。且带她去。   他的晏晏是娇花,却是一朵不屈不饶的娇花,总该见见世人与天下。   人生百味,他能替她挡苦,却不该阻她享乐。   ……   彼时。   华阳公主府,后林。   一道身着暗色长袍的男子跪地,细瞧之下,隐隐约约可以发现他发髻处有湿润的痕迹。他衣衫左臂处有三道莲纹,是东厂番子的标志。   男子低垂着脑袋,“督主,无人发现属下踪迹。”   陈文遇已经脱下湿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淡声: “嗯,办得不错。”   先前拉扯晏晏落水的并非那名婢女,而是他安排的人。   瞧见自己得了督主赏识,男子面上闪过喜色,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担忧又道:“督主,神鸾卫已将公主府围了水泄不通,属下担忧,此事不会轻易揭过。”   陈文遇垂下眼帘,盯着他的目光波谲云诡。   他自然知晓,谢昀不会轻易揭过晏晏落水一事,这次意外推到瑶玉身上,看似合情合理,可谢昀一向心思缜密,事后审问,定然会有破绽。   “无需担心。”陈文遇轻轻转了转手上血玉扳指。   听见督主之话,男子心中悬石落地,松了一口气。他事情做得隐秘,无人发现,何况谢昀再恣意嚣张,也不能越过督主与永安帝来处置东厂的人。   然而男子没松懈几息,一双冰凉苍白的手指忽然捏上了他脖颈,用力之大,几欲碎骨。   男子抬头,撞入一双狭长阴鸷眼眸,他双目睁圆,不可置信地瞪得老大。   陈文遇面无表情,手上力道逐渐收紧。   婢女已死,只要眼前的人再死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世上就再无人知晓实情。   “为什……”   话未说完,只听“咔嚓”一声,脖骨拧断的声音响起。   男子甚至来不及反抗,了无声息的颓然倒地。   陈文遇从袖口取出一玉瓶,轻轻拨开瓶塞,一瓶化尸水缓缓倾倒,洒在尸体上,没一会儿的功夫,肉身和衣衫便化作了一滩脓水。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血腥,陈文遇对这种味道很熟悉,丝毫没有不适。   他理了理衣衫,转身离开。   死人的嘴巴最严,他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陈文遇唇角笑容温和,阳光透过树梢在他偏白的肌肤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乍一看去,若不瞧他眼底森凉,仿佛只是一位年轻清俊公子。   现在,他该去看晏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01 01:56:26~2019-12-02 00: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饼子旻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正厅已经被神鸾卫围了严实, 晌午的阳光透过门窗, 在一半青石板地面上投下灿色的光影,明暗交界处, 隐隐约约有飘渺尘雾腾起。   嬴晏换了一身与来时一模一样的银红衣裙,挽起的发髻与钗环也没变, 若不是一张小脸苍白病态,几乎与初来华阳公主府时相差无几。   谢昀靠在椅子上, 两腿交叠, 似是神色淡漠。   下首跪着两人,一位是脱簪待罪的瑶玉,另一位是她贴身婢女。   “……等福寿殿下落入水中, 扑腾呼叫几下, 飞鸢就会跳下去,救起福寿殿下,这样一来,既惩戒了福寿殿下,时候又不会追究是谁推她落水。”   婢女声音中有不可控的颤意,终于战战兢兢地把计谋说清楚了。   她口中的飞鸢,是先前落水的婢女。   华阳听了来龙去脉,气得险些两眼一翻昏厥过去,她怎么生了如此愚蠢的女儿!   骄阳炎炎, 嬴晏虚弱的靠在椅子上,手里竟拢着一暖手炉,闻言之后, 神色淡淡的,即使瑶玉没有杀心,可是阴差阳错,险些要了她性命。   只是嬴晏奇怪,飞鸢已经落水,为何还要拽她下水?   她眼帘垂下,盯着鎏金崭花的手炉一角,不解地蹙眉,飞鸢是想拽矮栏杆上岸拽错了,还是蓄意报复?   “惩戒?”   谢昀慢慢重复了一遍,撩起眼皮,冷笑一声,“瑶玉郡主当陛下是死的么?”   嬴晏:“……”   此话虽是诛心瑶玉越俎代庖,但如此大逆不道,也就谢昀敢说。   周遭寂静无声,华阳冷静自持的面上出现了几丝龟裂。   瑶玉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着连话都说不话来。   原先想好的撒娇祈求福寿表姐原谅的话语,在瞧见谢昀那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我……”瑶玉磕磕巴巴,眼睛一红,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停地抽噎。   偏生坐在上首的男人气势压迫,瑶玉不敢放声大哭。   她紧紧咬着唇,纤细的身子轻轻颤着,垂着腰际的墨发披散在胸前背后,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痕纵横,梨花带雨。   这样一副美人落泪的模样,任凭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悯。   只是谢昀心性凉薄,别说美人落泪,饶是美人衣衫半褪艳舞一番,在他眼里也掀不起半分波澜。   嬴晏死后的八年里,谢昀很忙,白日忙着推新政,夜深人静难眠时,他忙着想嬴晏,忙着骂嬴晏愚蠢,一颗心早就变成了石头,还是一颗坚不可摧的金刚石。   哭哭啼啼的抽噎落在他耳中只觉刺耳。   谢昀眉毛都没动一下,偏凉的嗓音无情,“从阳。”   从阳当即会意。   北镇抚司里酷刑审问嫌犯的多,日久天长处在那样的环境里,除非心理扭曲变态的那几个,寻常审刑的千户都会被哀嚎吵得精神恍惚。   故而除了不得已要留口供的,其余嫌犯皆会被灌了哑药又或缝了嘴巴,只留一双写供词的手。   从阳业务熟练,随身掏了一瓶哑药,捏着瑶玉下巴,便要灌入人嘴里。   他面无表情,丝毫不因眼前人是皇室郡主而收敛,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北镇抚司的刑堂。   折在神鸾卫手里的王公大臣一向不少,就连嬴氏宗室嫡系一脉,神鸾卫处置起来都毫不手软,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瑶玉郡主。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按大熙律法,瑶玉身负谋杀大罪,谋害者为表亲,罪加一等;谋害者为公主,再罪加一等,斩杀也不为过。只是瑶玉身为皇家郡主,应当体面,赐鸩酒一杯就罢。   “从大人!”华阳再也坐不住了,倏地一下站起,声音颤抖尖锐,带着几分厉色。   从阳充耳不闻,拨开了塞子便要往嘴里灌。   瑶玉不知晓要灌入她嘴里的是什么东西,隐隐约意识到不是什么好物,她纤细的胳膊拼命地推搡挣扎,偏头间,瞧见了端坐在椅上的娇美女子。   瑶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的声音抽噎,夹杂着无尽惊慌,“表、姐……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救救瑶玉好不好!”   “从大人。”嬴晏蓦地出声。   从阳动作一顿。   谢昀不意外嬴晏会阻止,只淡声道:“退下吧。”   从阳领命。   感受到钳制在下巴上的力道松开,拢着她身形的暗色身影也随之离开,瑶玉颓然地跌坐在地,这下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不受控的无声抽噎。   华阳微微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了回去,保养得宜的容貌仿佛老了十岁。   她心思明镜,知晓此时袒护会惹怒谢昀,只一副严母模样,不发一言。然而宽大袖口遮挡下,华阳修剪圆润的指甲紧紧掐进肉里。   这些小女儿间的算计,幼稚又浅薄,往重了说,的确可以要瑶玉性命。可平日处置,重一些的惩戒笞打几下、褫夺封号,再轻一点,面壁思过几日便算了了。   今日瑶玉如何处置,怕是要看嬴晏的心思。   华阳心里宽慰:弟妹心地善良,教养嬴晏十四载,嬴晏性情应当随其母……也不狠心。   一道银红衣裙映入视线。   瑶玉泪眼模糊的抬头,只见嬴晏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她这位表姐生得貌美,娇娇软软,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尤其朦胧勾人,像极了一块品相极好的黑曜石。   嬴晏唇无血色,伸指捋了捋她凌乱发丝,淡声问:“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要推我入水?”   瑶玉抽噎,不知所措,她咬着唇,要说替寿嘉表姐报仇吗?   不,不能说。   陷害福寿表姐之事是她一手谋划,寿嘉表姐半点也不知情,她怎么能为了脱罪,将寿嘉表姐牵扯进来?   听见嬴晏如此问,华阳也倏地一下清明起来,她的小女儿与福寿无冤无仇,为何推人入水?   华阳嘴角一抿,面色严厉而沉:“瑶玉,可是有人挑拨你与你福寿表姐?”   谢昀情绪寡淡,敛了压迫气势,似乎没有插嘴眼前事的意思。   他只神态慵懒地端起了青瓷茶杯,是他喜欢的片茶,只是没加薄荷叶。   这并非华阳招待不周,而是燕京诸人对谢昀喜好的揣测,只知两点,一是喜欢片茶,二是喜欢看人跪地求饶。   谢昀不咸不淡抿了一口,也没嫌弃。   听见母亲疾言厉色,瑶玉身子忍不住一抖,挑拨吗?寿嘉表姐没有挑拨,她还劝自己要好好与福寿表姐相处,是她自己一意孤行犯下的错。   “没有……”瑶玉抽噎的声音糯糯。   嬴晏眼神怜悯看她,这般愚蠢,怕是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我听闻你与十五妹妹交好。”嬴晏抬着被手笼捂暖的指尖缓缓揩了揩瑶玉眼角泪花,声音淡淡,“她可和你提起过我?”   瑶玉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檀口微张。   嬴晏也不在意她神情,歪了歪小脑袋,“她是不是常常在你面前夸我?”   夸福寿表姐?   瑶玉心里一紧,下意识地茫然摇头,寿嘉表姐当然没夸过嬴晏,她很讨厌嬴晏的。   见小女儿如此模样,华阳哪能不明白,定是寿嘉在瑶玉面前搬弄口舌是非,华阳冷笑一声,眼底闪过狠色,萧锦真是教养了一个好女儿啊!   嬴晏“哦”了一声,软软一笑,“那寿嘉是说我坏话了。”   瑶玉被戳中了心里事,脸色顿时涨红,是坏话吗?好像……真的是坏话。   华阳恨铁不成钢,见小女儿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气得胸口起伏,嘴唇发颤,连一贯的优雅都忘了,重重地拍桌斥她,“还不快坦白寿嘉都和你说了什么!”   瑶玉从来没过母亲如此生气模样,吓得嘴巴一撇又要哭,却在瞧见一旁面容冷峻无情的从阳的时候,身子一抖,硬生生将哭声咽了回去。   从阳挑眉,他如此凶神恶煞吗?竟能止姑娘啼。   瑶玉抽噎的声音断断续续,“寿…寿嘉表姐说,福寿表…表姐在、在皇舅舅面前说她坏话,害她关进静思园面壁,还总…总是言语奚落辱骂她。”   嬴晏无语凝噎:“……”难道不是反过来吗?   不过嬴晏点到为止,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叹了口气,戳戳她脑袋,“瑶玉,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更不是你看到的那样,要用心去感受。”   闻言,谢昀眉尖微挑,随即讽笑一声。   说教别人倒是明白,落在自己身上,却愚不可及。   嬴晏扶着素秋手臂缓缓站起身,没再看瑶玉,只淡声道:“瑶玉郡主今日设计陷害本宫落水,念其年幼,受人蛊惑,不与其计较,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打十下,面壁思过一月,以示惩戒。”   华阳松了一口气。   听见笞打二字,瑶玉的唇瓣一下子咬破了,顿时觉得臀部隐隐生痛,只是想起方才福寿表姐性命垂危和母亲告诫,瑶玉低着小脑袋应下,“多谢福寿表姐宽恕。”   嬴晏一向不喜欢寿嘉,此时还没完全从落水中缓过神儿来,身子脑子都疲惫,更不想看到寿嘉。   嬴晏想了想,款款走到谢昀身边,朱唇轻启:“二爷,有劳你帮我做主了。”   惩罚瑶玉只是小打小闹,寿嘉这个罪魁祸首绝不能放过。   谢昀懒洋洋“嗯”了一声。   只是。   谢昀落在椅子扶手的指尖轻叩,幽黑眼底闪过一抹沉思。   瑶玉伏罪,方才所言也的确非假话,但据陵山与陵玉说,那时婢女在晏晏落水后,神情怔然,似乎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后来陈文遇跳水,将人救起。   陈文遇么……   谢昀指腹摩挲着茶杯,陈文遇此人,心里早就扭曲成了九转十八弯,若那婢女害晏晏落水,他怕是将人折磨致死尤不解恨,岂会痛快予人解脱。   恰在此时,派去莲池查探的神鸾侍卫匆匆入内。   诸人见此,心间蓦地一紧,嬴晏眨了眨眼睫,这是怎么了?   那名神鸾卫俯身谢昀耳边,压低了嗓音,“大人,按您吩咐,属下已经将莲池四周痕迹仔仔细细查探,东南角的有一处淤泥被翻新过,青石板上有水迹,探子回禀,是二公子命人下去采了一朵莲,送给了尚书府小姐。”   谢昀心思缜密,见惯各种阴谋诡计,亦见惯人心险恶,不得不往坏了揣测。   靠在椅上的慵懒男人眼神微沉,神色莫测。   神鸾卫又道:“公主府后林处有一滩污血,是化尸水痕迹,周遭干净,无法辨别身份。”   谢昀摩挲地动作一顿,忽然抬起的睫羽冷冽如刀,这一切听起来似乎只是巧合,只怕有人借了天时地利人和。   谢昀勾了一抹冷笑,咬着后槽牙,舌尖不显地抵了抵齿,以为救晏晏一命,便能万事大吉了么?   瞧见谢昀阴晴不定的俊脸,嬴晏眨了眨眼睛,难不成华阳公主府里发现了其他东西?   华阳亦是担惊受怕,刚刚平复的心又不安直跳,几十年来,她与驸马安分守己,不谋仕途,不拢官脉,莫非谢昀还想找了由头发落公主府?   谢昀不轻不重地撂下茶杯,无声问:“陈文遇行踪如何?”   神鸾卫回:“陈公公回去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而后派人去请太医,现在……”   说到这里,神鸾卫话音一顿,硬着头皮道:“正朝这边而来。”   是么?   谢昀唇角轻勾,稍显诡异。   两人说话声音很低,就连最近的嬴晏也没听清说了什么,恰在此时,外面又响起一阵脚步声,一道暗红内官衣袍的男子匆匆而来,身后跟着太医院院首,季太医。   陈文遇与谢昀目光交汇时,有隐晦的杀意涌现,似乎周遭空气都扭曲了一瞬。   华阳顿时头疼,一个神鸾卫指挥使不够,又来了一位东厂督主。   “殿下身子可还哪里不适?”陈文遇视线与谢昀错开,落在嬴晏身上,他一副忧心关切模样,转身让出身旁的季太医,“这位季太医,颇擅落水救治。”   话音落下,谢昀蓦地嗤笑,极轻极凉的声音微微上挑:“是么?”   嬴晏眼睫微微垂,不着痕迹往谢昀身边站了站。   陈文遇面上的情绪一僵,他盯着她白皙额头,盯着她小巧琼鼻,连唇瓣都瞧得一清二楚。   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见那双潋滟含笑的眼眸。   他知道,这是嬴晏刻意想要避开人时的反应。   宽大袖口下,陈文遇苍白修长的手指微微捏紧,她不是应该心软感动吗?为何会这样一副愈加疏离的模样?   谢昀心里也意外了一瞬,不过面上神情十分满意,原本阴晴不定的眉眼逐渐舒展。   他挑了唇角,慢悠悠抿了一口茶,而后不慌不忙,心情愉悦道:“陈公公与季太医来迟了,本座妙手回春,福寿殿下已经痊愈。”   诸人愕然,忍不住抬眼觑向面色苍白的嬴晏,这叫痊愈了?   况且谁人不知,神鸾卫指挥使杀人如麻,何时妙手回春。   陈文遇神情扭曲了一息,但很快恢复如常,他面上淡淡一笑,清俊如昔,“殿下安好便好,只是稳妥起见,不如再让季太医诊一诊。”   嬴晏温软笑道:“有劳陈公公与季太医,本宫身体大好,无需再诊。”   陈文遇僵立在原地,须臾,他明悟过来,朝谢昀递去阴鸷目光。   一定是谢昀,花言巧语哄骗了晏晏。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上一章男主感情描写不到位,小修了一下哈。   (修剧情会标注哒,平时修改都是捉虫或者修修措辞细节。)   ——————————   #妙手回春谢大人#   陈文遇:疯狂嫉妒   谢昀:得意翘尾巴.jpg 第57章   嬴晏微垂着眼眸, 盯着足前三分地。   此次落水, 劫后余生,她终于迟缓地明悟了一件事:无论再发生什么, 她与陈文遇之间都隔了一道坎,再也无法心无芥蒂相处。   就如这次陈文遇救她, 她心中第一个划过的念头,竟然是欠下的救命恩情如何还。   当断不断, 必受其乱。嬴晏觉得, 两人之间的纠葛不能再继续下去。   缘于救命之恩,缘断救命之恩,既是理还乱, 不如直接剪断。   嬴晏理好情绪, 笑道:“今日陈公公的救命恩情,本宫无以为报,金玉之物虽俗,却也聊表心意。”说罢,她转身吩咐素秋,“一会差人备上万金之礼,送到陈府。”   素秋福身:“是。”   一旁仍然不受控地小声抽噎的瑶玉声音一顿,忍不住抬头,睁圆了眼睛, 万金之礼?   熙朝公主一年俸禄不过百金,纵使福寿表姐封地富庶,此次又因为“福星”的身份得了不少的赏赐, 这万金之数,怕是她全部家底了。   瑶玉不安地绞了绞手指,今日所为,何止是险些害了福寿表姐性命,还害得表姐倾家荡产。   听闻此言,谢昀挑了眉尖,他慢悠悠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只觉这片茶香气浓郁、沁人肺腑,似乎比加了薄荷叶的片茶还要好喝。   陈文遇面上神情怔愣,半响才平复如常。   相处四年,他太了解嬴晏。   他从幽州归来时,晏晏尚且对他担忧怜惜,经此落水一事,她该更难以割舍才对。而她先拒绝他带来的太医,又以万金之礼抵救命之恩,这般恰到好处的客套疏离,绝不是正常反应。   陈文遇翻来覆去思忖,也想不出哪里出了纰漏,只能是谢昀从中作梗。   陈文遇眯了眯狭长眼眸,望向眼前悠哉品茗男人的目光几乎要化作冷冽刀光,偏生嬴晏还在此处,他不想她见到他如此模样,只能掩下眉眼阴霾。   瞧见陈文遇隐忍而阴鸷的眼神,谢昀浑身舒畅。   这是十几年以来,从未有过的愉悦。   曾几何时,嬴晏也是这样义无反顾的站在陈文遇身侧,对他神色疏离,视而不见。   陈文遇淡淡一笑,面容温和:“殿下厚礼,咱家愧不敢当,不……”   话未说完,便被嬴晏温声软语打断:“陈公公莫要推辞。”她一副打趣的模样,轻哑的声音很是好听,“若再推辞,本宫可以为陈公公是嫌少了。”   谢昀轻扯了下唇角,十分喜闻乐见如今情景。   与嬴晏初重逢时,嬴晏问他想要什么,他心里曾答,想要她心甘情愿,心中再无陈文遇。   谢昀精致的眉眼舒展,转着手中的茶杯把玩,唔,比他预料得要快很多呢。   “殿下说笑。”陈文遇笑容已是勉强,他面上一副苦涩难言模样,声音尽量平静,“咱家岂能嫌弃。”   与面上内敛的神情不同,眼帘遮盖下,陈文遇眼底情绪扭曲,风气云涌。   明明往日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依赖与信任,为何会变得如此困难?   是因为她有了谢昀可以依靠,便不要他了么?   谢昀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陈文遇的情绪,他幽黑眼底光色莫测,夹着淡淡嗤讽,无声冷笑。   然而嬴晏一无所知,她没看陈文遇眼睛,那里的喜怒悲欢,她再也瞧不见了。   见自己的言语,再也掀不起嬴晏半分情绪波澜,陈文遇苍白手指握成拳,周围气势有一瞬不稳,忽然觉得心房隐隐作痛起来。   他在心里反复问了一遍又一遍,难道他对她不够好吗?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散去,陈文遇心里安慰:没关系,他与晏晏有生死过命的情谊,即便如今出现了裂痕,也比谢昀要深厚得多,来日方长,他还有许多机会。   嬴晏会一点一点明白,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她。   *   嬴娇出了阁楼,命随身婢女端了酒水点心,坐在一处凉亭,颇为闲适享受。   周围有婢女手执团扇轻摇,送去凉风。   “殿下,可要去看一看瑶玉郡主?”   “晚些再去吧。”   嬴娇毫不犹豫道,瑶玉虽蠢,但心思单纯,绝不会将她供出去,且瑶玉今日所犯之罪,怕是难以轻易饶过,此时她若去,稍有不测便会引火上身。   嬴娇精明算计着,捏了一块金乳酥咬着,只觉甜滋滋的味道仿佛能浸透舌尖。   然而下一刻,忽然有数道神鸾卫手持柳叶刀,将凉亭团团包围。   嬴娇口中的金乳酥还没来得及吞咽,只见一位朱红飞蟒兽纹的镇抚使,从诸位身着蓝色衣袍的神鸾卫中缓缓走出。   镇抚使面无表情吩咐,“寿嘉殿下意图谋害华阳殿下,来人,将其押如北镇抚司,严刑审问。”   嬴娇面色一慌,糕点噎在嗓子眼里,顿时涨得脸色通红。   她费劲吞下,慌张道:“我没谋害姑……”   话音未落,她便被神鸾卫五花大绑,堵了嘴。   镇抚使阴森森一笑:“殿下若是冤枉,不如到了镇抚司再说。”   说罢,镇抚使扫过一旁四位战战兢兢跪地的宫女,无情吩咐:“一并带走。”   ……   落水一事了了,嬴晏与谢昀一道回了公主府。   陈文遇亦是回宫复命。   原本将华阳公主府包围的密不透风的神鸾卫悄无声息地离开。   诸位宾客还没缓过神儿来,面面相觑间,皆从彼此眼底瞧见了疑惑,方才发生了什么?   不多时,华阳长公主仪态万千出来,她面含微笑,神色歉意,说是方才有婢女落水,惊扰了诸位,现已救起,寿宴如常举行。   如此大的阵仗,哪里像是婢女入水。   只好华阳长公主都如此说了,诸人也不好质疑,何况那落水女子的面容,也没人瞧见。   不愉快的插曲过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华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那侄女将此事掩下,不曾闹大,不止是为了她自己的名声,更有怜惜瑶玉的之意,若是今日瑶玉设计推人落水一事传出,那个府邸敢娶她为妻?   华阳非善恶不分之人,此事的确是瑶玉做错了,福寿这份情,她得承下。   寿嘉虽已惩治,宫里却还有萧贵妃,华阳冷笑一声,转身吩咐:“来人,替本宫梳妆更衣,陛下御赐寿礼,本宫应当入宫谢恩。”   没一会儿的功夫,乐舞奏起,华阳公主府内言笑晏晏,一派歌舞升平模样。   神鸾卫捆绑着寿嘉公主嬴娇离开,顺便带走了几位谣言生事之人,丝毫不曾遮掩。   昔日貌美高贵的公主,一朝沦为阶下囚,甚是狼狈。   诸位宾客瞧见,顿时恍然大悟,忍不住窃窃私语,原来不是和福寿公主有关,而是和寿嘉公主有关。   只是凶神恶煞的神鸾卫一个凉飕飕眼神递过来,诸位宾客顿时偃旗息鼓,闭了嘴,不敢再探究。   饶是天大的胆子,在这些铁面阎王前,他们也不敢造谣生事。   然而寿宴散后,街头巷尾间,很快便流传起来寿嘉公主意图谋害华阳长公主的消息。   茶馆酒肆,有说书人编成了故事,唾沫横飞间讲得绘声绘色,赢得无数人喝彩。   *   嬴晏落水受了凉,回府邸后就烧起了高热,一连好几日神情恹恹,原本养得莹润的小脸,肉眼可见的飞快消瘦下去。   一天两次苦涩汤药喝着,嬴晏欲哭无泪。   这日晌午,嬴晏午憩,不想昏昏沉沉,睡至了傍晚。   外边太阳快要落山,埋在云层之间,一道如线金光漏下,耀目灼人。   嬴晏是被一阵苦涩的药香给扰醒的,她撑着床榻坐起,隔着一层鹅黄色的床帐,只见一道暗色颀长身影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   因为光线稍安的缘故,他模样有些模糊,手里握着一柄玉勺,轻轻搅着汤药。   “二爷。”嬴晏喊了一声。   谢昀懒懒地“嗯”了一声,端着两只玉碗走过来,塞到她手里,言简意赅,“喝了。”   嬴晏小手捧着玉碗,迟迟没有喝,她不喜欢喝药,一直都不喜欢。   可是为了身体,她却不得不每日喝着,早已心生厌烦,尤其落水之后,每日一碗的汤药,便成了每日两次,早一晚二,更是不胜其烦。   嬴晏温软着声问:“二爷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喊我一声?”   “刚来。”谢昀随口,他唇角扯笑,绕着勺子慢悠悠在玉碗里轻搅,十分贴心问,“要我喂你么?”   温柔缱绻的语气,愣是让人听出了阴冷冷的意味。   “不用了。”   嬴晏眼睫轻颤,如临大敌,忙乖巧举着玉碗,唇瓣咬上碗边,似要开始喝。   她可不敢让谢昀喂,前两日她嫌药苦,趁素秋不在,偷偷倒了半碗,只喝一半,不想被刚进门的谢昀瞧得一清二楚。   这位爷当即善意大发,决定喂她。   一碗药分成了几十勺,勺勺苦涩,偏生谢昀动作优雅,不疾不徐,那感觉比凌迟还难受。   也不知是不是近来日子过得太悠哉,嬴晏往日那些深深埋着的毛病全浮了出来,愈发娇气,她洁白贝齿搭着碗边,轻轻咬了两下。   “二爷,我想吃蜜饯。”她抬眼觑他,眸子朦胧潋滟。   “可怜见儿。”谢昀神色怜惜,眼底含笑,宠溺地伸指捏她脸蛋,然而薄唇轻启,甚是无情:“快喝。”   嬴晏:“……”   她视死如归,一饮而尽,连干两碗,那豪气干云的模样,好似江湖女郎。   谢昀“唔”了一声,十分满意,而后扯着玉碗,随手丢在一边。   谢昀伸手捧着她脸蛋,微微低头,印上软绵唇瓣轻吻慢咬。他带着淡淡薄荷香甜,攻城掠池,不消一会儿,苦涩药味无影无踪。   嬴晏身子一软,细白如藕的手臂下意识地搭在他肩。   ……   “还苦么?”他问。   嬴晏气息还没平复,微微急促,白皙的小脸脸蛋薄红,暗道无耻,此时说苦也不是,说不苦也不行,只好红唇一抿,不再搭话。   谢昀没在意她小脾气。   他慵懒靠在床头,轻声而笑,饶有兴致看她,晏晏好像比以前更可爱了。   恰在此时,一道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响起。   嬴晏仿佛瞧见了救星,忙道:“进来。”   “殿下,奴婢已……”素秋捧着一本册子上前,瞧见谢昀身影时,声音一顿,收了话音。   主仆二人有事瞒他?谢昀神色危险。   嬴晏没忌讳,“何事?”   素秋硬着头皮,如实回禀:“殿下,奴婢已经将公主府的所有的铺子、田产、房产和能典当的首饰家具折算成了银钱,只有八千二百金,离万金之数,还差一千二百金。”   嬴晏“啊”了一声,十分意外:“还差这么多?”   素秋点头,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谢昀,又继续道:“凑齐这八千二百金,公主府得省吃俭用到年后,封地税收下来。”   嬴晏:“……”她才风光当了公主多久,就要开始拆东墙补西墙了。   嬴晏神色懊恼,早知如此,她当时不该和门海口,说下万金之数。这下可好,难不成她还要写个欠条给陈公公,说是余下谢恩之礼,攒够了再给他么?   谢昀瞥嬴晏一眼,那日落水,恐怕是陈文遇算计,只是陈文遇狠决,人证皆死,故而他没和嬴晏提。   而且谢昀不想看见,她的喜怒哀乐为陈文遇而起。   他的晏晏可见天下风光,唯独不能去看陈文遇。   至于落水一事么,他自会让陈文遇千百倍偿还。   谢昀绕着她青丝打转,嗤笑嘲讽,“陈文遇没跳水救你,陵山陵玉也会救你,何须他自作多情?”   听见谢昀声音,嬴晏眼神忽然一亮,小脸上懊恼的神色散去,她偏头看他,声音小小:“二爷,能不能先借我两千金……”   谢昀微微眯了眼眸,嘴角倏地一沉,都要气笑了,“拿我的钱去给陈文遇?”他俊眉轻挑,无情冷笑,忽然放大了一张俊脸在她面前,凉飕飕问:“嬴晏,你看我蠢么?”   “……二爷足智多谋,聪明绝顶。”   嬴晏应对如流。   谢昀冷哼一声,先前绕在眉眼的阴沉散了几许,却也没应下的意思,他的钱埋在土里长花生芽,也不给陈文遇。   嬴晏不好意思,咬了咬唇,“二爷,你且借我,利息你定就是,我日后一定还上。”   “嗯?”   谢昀指尖动作一顿,意味深长瞥她,偏凉的嗓音不紧不慢:“利息我定?”   嬴晏真挚点头:“嗯!”   谢昀家底丰厚,不差这些银钱,而且嬴晏觉得,她与谢昀也算有了一点交情,这位爷应当不会趁人之危,无耻到放高利贷。 第58章   谢昀俯在她耳边低声而语, 几息之后, 慢悠悠地离开。   他似笑非笑:“怎么样?”   嬴晏怀疑自己听错了,白皙的小耳红透。   不知是因为被方才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撩拨的, 还是被他所提要求震惊所致。   嬴晏唇角翕辟,差点脱口而出“我不借了”四个字, 可是在想到陈文遇的一刹那,话音便卡在了嗓子眼, 再也说不出来。   万金之数, 既然已经夸下,断无反悔的道理。   何况这笔银钱,是拿来断她与陈文遇之间纠葛的。   谢昀瞥她神色, 心情颇好, 这是劫后余生,大彻大悟了么?   素秋没听清谢昀说了什么,但到底年长老道,也约莫猜中了几分,她低眉敛目,心中默默为天真不知事十四殿下日后前程担忧。   如此以往,十四殿下还不得被二爷吃得死死。   小姑娘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白皙小脸上的神色犹豫而纠结,谢昀所提的要求, 太过叫人面羞耳红,可是这笔银钱,她又的确急需。   嬴晏想了想, 以退为进,嗔瞪控诉,“二爷,此乃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   谢昀眉尖挑得老高,丝毫不为所动,只慢悠悠轻嗤一声,“我需要趁人之危?”他握着她手指捏了捏,淡笑睨她,一本正经道:“我不要一分利,怎么,还不知足?温泉养身,你身子骨弱,应当去泡一泡。”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这厮怕是想和她鸳鸯浴才对。   嬴晏一想到那个场景,顿时面红耳赤,她连忙摇头,将那些羞人画面晃了出去。   夜里与谢昀同床,他多数时安静,但偶尔会拿牙齿尖锐咬她。   初时嬴晏只觉得谢昀行事古怪,咬人荒唐,甚至第二天时,她连肩颈痕迹也不忌讳遮掩。   直到后来,几次瞧见素秋与云桃她们欲言又止而暧昧眼神,她终于明白他是何意。   只有夫妻之间才能行此暧昧之事,而两人尚未成婚,岂能任由谢昀为非作歹?   思绪只是一瞬间,嬴晏打定主意,她面上温软一笑:“二爷所言极是,不要利息太亏了,三分利如何?”熙律规定,私债每月不得取利过三分,比起陪他去行宫,她更愿给他最高利。   谢昀懒洋洋一笑,无情拒绝:“不行。”   永安帝此去汤泉行宫,短则月余,长则数月,或许到冬日才会鸾驾回太宁宫。他身为神鸾卫指挥使,自要前去,而晏晏却要留在燕京。   平云山不远,快马加鞭回皇城,只要小两个时辰。   可谢昀嫌折腾麻烦,自然要把人带上。   而且。   谢昀眼神闪了闪,忽然扬起唇角,唔……上辈子他与晏晏,是在汤泉宫相识的呢。   “……”   瞧人不肯退让,嬴晏心里暗道无耻,心思流转间,正要一咬牙应下的时候,忽然眼神一亮。   差点忘了,还有十哥嬴宽。   十哥一向出手阔绰,两千金于他而言,应当不难。   不过嬴晏不会露出底牌,她展颜一笑,委婉道:“二爷,我忽然想起,似乎还有别处能凑一凑银钱,等实在凑不上了,再来找二爷借。”   谢昀看透她心思,但因为嬴晏斩钉截铁要与陈文遇撇清关系,他难得心情愉悦,只轻笑一声,也没戳穿。   不过对于晏晏不愿与他同浴这个认知,让谢昀十分的不满意,他还能吃了她不成?   谢昀松了她如缎青丝,别处么?   燕京城里,嬴晏能求的,又能拿出两千金的人,只有一个嬴宽。   在嬴晏看不到的角度,谢昀唇角扯了一个弧度,他垂下的眼眸光色幽幽,现在不借,一会儿再来借,他就不会如此让利了。   谢昀冰凉手指抚过她脸蛋,淡淡一笑问:“真不愿?”   “……”他方才不是还不愿意借么?   嬴晏疑惑不解,只觉得他约莫又犯病了,索性十分大度不计较。   只是瞧见那双似笑非笑惑人眼时,嬴晏莫名心间一紧,腾起不好的预感,只是面上神色如常,浅浅笑了笑,一派娇软:“二爷说笑,我若真的缺银钱,一定会相求二爷。”   谢昀指腹划到她眉梢描绘,意味深长道:“机不可失。”   嬴晏不以为然。   想着素秋还在一旁,尽管低眉敛目没瞧二人,嬴晏还是脸蛋臊的很,忙拉下他的手,水汪汪嗔了一眼,以示警告。   谢昀深深瞥她,收了作祟的手,又问了一遍:“真不愿?”   嬴晏笑笑:“哪能。”模棱两可含糊过去。   待了一会儿,谢昀起身离开,与此同时,陵石也悄无声息离去。   嬴晏一人用晚膳,因为生病的缘故,菜色清淡,却十分滋补,嬴晏十分珍惜这顿丰盛晚膳。   毕竟素秋姑姑先前说,公主府要省吃俭用到年后,若是再向十哥借一千八百金,怕是要到明年夏日府里的支出收入才能重新周转开。   *   彼时,燕王府。   “不准我借十四妹银钱?还不准说是谢大人不让我借?”   嬴宽神色愕然,他大袖一甩,毫不犹豫拒绝,“此事为难,区区金银而已,本王何至于如此小气,何况本王家底丰厚,如何拒绝?”   这并非嬴宽夸张,二十几位皇子皇女之中,当属他最有钱。当然,不是因为他最受永安帝宠爱,而是因为他外家乃大熙第一富商。   “消息已经带到,如何做是燕王殿下的事情。”陵石一板一眼,自顾自的侧身让了路,继续说:“还请福王殿下现在去一趟福寿公主府。”   嬴宽:“……”   先前他还道谢昀这厮铁树开花,难得绕指柔,不想如此快便本性暴露。   迫于谢昀威胁,嬴宽不得不妥协,只是……十四妹为何要借银钱?难不成欠了赌债?   嬴宽抓耳挠腮,只想出这么个缘由,他寻了个探病的由头,顺手拎了昨日捕的猎物,俊脸上染上几分担忧焦急,连忙前往福寿公主府。   嬴宽到的时候,嬴晏正在用晚膳。   容色姣好的女子身姿端坐,细白手指捧着一碗燕窝粥,小口抿着。   天色还未全暗,旁边已经点了一盏美人抱烛的大灯,光线微弱,将十四妹模样笼得朦胧几许,投下虚虚的影儿,乍一看去,好似神女落凡。   “十哥?”   嬴晏瞥间一旁人影,连忙放下碗勺起身,神色欣喜而意外,“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嬴宽轻咳一声,佯做自然,吩咐身后小厮上前,说道:“昨日去围场夏狩,我猎了一只鹿,鹿身百宝,最是滋补,你骤然落水受了凉,吃些益血温热的鹿肉,补补身体。”   小厮打开木匣,只见那头鹿已被处理好,筋肉角骨分离,全部装在不同匣子,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几只匣子中还放置了冰块。   嬴晏眉眼弯弯,“多谢十哥挂念。”   见人欢喜,嬴宽有些不好意思,说来昔年时,他对这位妹妹实在亏欠,于是伸手揉揉她脑袋,咧嘴朗笑:“十四妹喜欢就好,我下次猎了鹿,再给你送来。”   “十哥可用过晚膳了?”嬴晏问,“不如在我这里用吧,正好吩咐厨房把鹿肉烧一烧,添两道菜。”   嬴宽灿笑,点头应下:“好啊。”   厨房在重新烧菜,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嬴宽话多,荤素不忌,只有父皇和淑昭仪在面前,又或是谢昀在旁,才能镇住三分。余下七分,本性暴露。   只是得知十四弟是十四妹之后,嬴宽收敛许多,绞尽脑汁,只说些小姑娘喜欢听的东西。   话到一半,只见小姑娘忽然神情踌躇,莹白脸蛋微红,小声道:“十哥,我有一事相求。”   来了。   嬴宽正襟危坐,一副兄长模样,“何事?”   “前几日我在华阳姑母府里落水,幸得陈文遇相救,那日许下万金之礼,以谢恩情,只是凑了全部身价,还差一千八金,所以……”   嬴晏顿了顿,捏着指尖不好意思,“不知十哥可有闲钱,能先借我,来日一定还上。”   嬴宽怔愣咋舌,“万金之礼?”   他瞪大眼睛,险些忍不住伸手戳她脑袋,这个十四妹是不是摔进水池,脑子都不好用了。   万金之礼,饶是他也不能随随便便拿出,她竟敢轻易许下!?   不消片刻,嬴宽心里释然,他十四妹的性命自然金贵,区区万金,不足道矣。   可是谢昀为何不让他借十四妹银钱?嬴宽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往日,他定会屈服在谢昀的威胁之下,但如今十四弟是十四妹。   嬴宽一抬眼,就瞧见了嬴晏张温软漂亮的小脸。   十四妹无依可怜,他这个做兄长的不帮,谁还能帮她?   嬴宽眼神坚定,打定了主意,宽大袖口遮挡下,他悄悄往嬴晏手里塞了一把铜钥匙,低声道:“这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银钱,连母妃都不知道,藏在了长月巷路南第三间宅子里,刚好约莫两千金,你且拿出用。”   嬴晏感激不已,她眉眼欢笑,温软的声音真挚,“十哥,你太好……”   话未说完,嬴宽连忙悟了她的嘴,少年抬着眼,警惕觑过一旁的素秋等人。   嬴晏疑惑不解,眼神询问——怎么了?   嬴宽缓缓松了手,神色倏地一变,装作为难拒绝,“十四妹,我最近在赌坊输了钱,手头颇紧,拿不出如此多银钱。”   瞧见昔日直楞的十哥,竟有如此演戏天赋,嬴晏目瞪口呆,她茫然眨了两下潋滟眼。   不过她一向聪慧,很快回过神儿来,一副忧心关切模样:“赌坊输了多少,可要紧?”   嬴宽轻咳一声:“无妨,已经还上。”   说罢,嬴宽又压低了声音,凑近嬴晏耳畔小声解释:“十四妹,谢昀那厮心怀不轨,方才派人前去威胁我,不准借你银钱,只是你是我亲妹妹,我断然不会见死不救,不过这银钱,只能私下给你。”   嬴晏听了,细眉微动,心中疑惑顿解,难怪谢昀那厮先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原来如此。   须臾,嬴晏敛了神色,浅浅一笑:“多谢十哥告知。”   “不必谢啊。”嬴宽灿烂一笑,亲昵揉揉她小脑袋。   兄妹二人愉快的用了晚膳。   嬴宽走后,嬴晏唤来暗卫。   “陵玉,去请二爷。”嬴晏温声吩咐。   烛光跳跃间,她神色似是如常娇美,然而卷翘睫羽遮挡下,暗流涌动,“十哥送来新鲜野味,我想与二爷同用。”   陵玉奉命离去。   肃国公府,上善院。   谢昀尚未安置,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拿了公文在处理,听了陵玉回禀后,他精致眉眼间的情绪逐渐变得古怪:“请我过去吃鹿肉?”   陵玉沉默:“是。”   谢昀:“……”   鹿肉纯阳多寿,很是壮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昀:???暗示吗   嬴晏(冷漠):你翻车了   ——————   感谢在2019-12-04 01:05:32~2019-12-05 01: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风、慕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屋内点了几盏铜大灯, 照得亮如白昼, 嬴晏穿了一身莲青色折枝堆花襦裙,一头青丝在脑后松松挽了一个髻。   若非十哥告知, 她一定会如谢昀所料,重新去求他相助。她以为是一番峰回路转, 凑齐万金,殊不知落在谢昀眼中, 只是玩弄股掌之间而已。   嬴晏坐在软榻, 素白小手托着娇美小脸,卷翘的睫羽微垂,投下一片暗影, 她神色气恼, 似是不愉。   咯吱——屋门推开。   婢女鱼贯而入,端上了热气腾腾的菜品上来,一共六道:人参煨鹿腩、兰花烧鹿筋、炙烤鹿排、酥皮鹿肉盏、三宝烧鹿鞭、鲜笋鹿肉汤和鹿肉羹。   因为嬴宽送来的是一整只鹿,筋骨肉尾俱全,做一小桌鹿宴绰绰有余。   厨房的掌厨险些按耐不住心思,欲大展身手一番。只是时间紧迫,也顾不得疑惑,晚膳为何烧了三遍,匆忙添了几道菜。   素秋望着一桌纯阳壮补的菜品, 神色担忧。   二爷年轻气盛,再吃这样一桌菜,万一留宿公主府, 殿下得受一番苦。   素秋唇角翕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殿下未出阁,到底年纪小,不通这些事,她身为贴身姑姑,却不能不提点。   素秋想了想,委婉开口:“殿下,二爷喜食清淡,不如撤下几道,再添些素菜?”   嬴晏心里不痛快,自然不会叫让她不痛快的人舒坦,喜欢食素么?她偏不让他如意。   恍恍烛火间,小姑娘神色平淡,随口道:“不必,如此便好。”   素秋瞧见嬴晏不以为意,犹豫半响,厚着微红老脸,又说得直白些:“殿下,鹿肉大补,奴婢怕二爷食多,会上火……”   嬴晏脑海里正思忖一会儿要怎么应对谢昀,对素秋的话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上火?嬴晏拨弄纤细手腕上的一只赤金水波纹镯,冷笑,“我倒是盼着他上火呢。”   嬴晏声音天生轻软,此时冷了几许,夹着若有若无恼意。   这样一副娇恼语气,落在素秋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她眼眸微闪,恍然大悟。   怪不得殿下每次与二爷同宿,第二日清晨早早便能醒来,除了身上有些痕迹,神清气爽,精神并无不济。   原来……是二爷身体不行?   *   嬴晏相邀,谢昀不出意料。   想必她从嬴宽哪里碰了壁,转而来求他。   两辈子算起来,除了六角琉璃瓦凉亭那次,嬴晏从未主动相邀过他。   尽管知道嬴晏心中有所求,不是单纯想见她,谢昀仍是心情颇好。   他撩起眼皮,瞥了一眼窗外。   天幕静谧,月光皎洁。   谢昀扯唇笑笑,缓缓放下手中公事,慢条斯理起身,脑子里将利息勾勒描绘。   至于鹿肉么。   虽是纯阳壮补,不过用些也无妨。   临出门前,谢昀换了一身云纹滚边织金缎黑色窄袖衣衫,冰凉质润的青白玉冠束发,七星金涂银勾带。   他没配冷戾骇人的雁翅刀,也没戴象征权力的金制盘龙纹令牌。   谢昀走了几步,忽然顿下,“陵石,我的玉佩呢?”   陵石默了默,二爷平日嫌花里胡哨,从不戴这些佩物,他忍不住抬头,好奇偷看了两眼。   自家二爷天生俊美无情,此时薄唇噙笑,神色愉悦,萦绕眉眼的冷戾隐没,只余缱绻惑人。   陵石脑海里忽然浮现四个字——孔雀开屏,只是这话不能说。他收回视线,淡定转身,去库房的一处角落里,翻了一匣子落灰的玉佩出来。   谢昀视线扫过,勾了一块福寿如意墨玉,擦拭干净后,系在腰间。   福寿公主府离肃国公府不远。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谢昀踏夜而来。   一进屋,便瞧见莲青色衣衫的小姑娘坐在桌旁,手里握着勺柄,漫不经心轻敲,正在等他。   谢昀神色如常,朝她走去。   感受到光影被挡住,还有熟悉的冷香卷入胸腔,嬴晏便知来人是谁,她抬头软软一笑:“二爷。”   小姑娘仰着头,白皙脖颈如天鹅般优美,从谢昀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瞧见她肩颈胸口。   那里肌肤白皙细腻,如上好的羊脂玉。让人忍不住想搓圆揉扁,留下嫣红的痕迹。   谢昀收回视线,“嗯”了一声,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等扫过一桌鹿筋鹿鞭鹿肉时,蓦地一僵。   “……”   如此大补,寻常男子见了,约莫要自尊受损,脸色铁青,不过谢昀只神色古怪了一瞬,随即敛了情绪。   无人教导晏晏这些,她自然不是别有用心。且落水受寒,的确应该吃些滋补温热的东西。   谢昀神态慵懒,长臂一揽,将嬴晏抱坐在了大腿上,他环着她腰,嗓音浸了几丝愉悦:“陵玉说嬴宽猎了一头鹿,你想与我同用。”   见人一副悠然模样,嬴晏心里更气了。   她面上却如常,温声软语:“嗯,傍晚刚刚送来,我怕明日再食不新鲜。二爷若是用过晚膳也无妨,少食两筷便是。”   的确得少食。谢昀拨了拨她脸颊碎发,懒洋洋一笑:“陪你用些也无妨。”   两人各怀鬼胎。   谢昀慢条斯理用膳,却只动了几筷,就没再用,好整以暇等人开口。   嬴晏饱腹,也没动筷,只时不时给谢昀添菜,见人兴致缺缺没用几口,便知他的确不喜。   不喜欢么?嬴晏眼眸微闪,莲青袖口下,指尖动了动。   方才她思来想去,反复思忖许久,也没想出如何对付这位爷。   她于谢昀而言,弱小得不堪一击。他随意抬抬手,捏死她如捏死蚂蚁一般容易。   可是嬴晏又恼被他如此戏弄,只好不痛不痒地给人添堵。   “二爷怎么不用了?”嬴晏故意问。   她微微往前,盛了一碗鲜笋鹿肉汤在碗里,握勺绕着碗边走了一圈,抵到谢昀唇边,“这汤很鲜,二爷尝尝。”   谢昀意外她竟然如此主动,美人亲手喂汤,他自然不能不喝,于是薄唇轻启,张口咽下。   汤汁鲜美,入口浓郁,谢昀眉尖微挑,明知故问:“今日怎么如此体贴?”   嬴晏面不改色,又舀了一勺,随口反问:“二爷不喜欢么?”   谢昀眯了眯眼眸,倒是愈来愈会说话了。   他哂笑一声,又张口喝下。   这鹿肉汤虽补,于他而言,少食一些无妨,并未到无法控制的地步。   嬴晏眉眼弯弯,动作不停,喂了一勺又一勺,一碗汤快要见底,还没作罢。   “二爷,好喝么?”   “……好喝。”   谢昀稀奇,嬴晏若是有求于她,区区两千金,何须如此体贴。   见人喝的痛快,嬴晏心里不禁迟疑,莫非谢昀喜欢这汤?   恰在此时,谢昀忽然按下她的手,扯过瓷碗放到一旁,笑道:“不喝了。”   他冰凉手指勾了她垂在胸前的青丝扯了扯,“有话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嬴晏冷漠一笑,又拿起了旁边的小瓷碗,“二爷,汤还没喝完,太浪费了。”说罢,她加了一筷人参烧鹿腩,“这鹿腩烧得软,二爷尝尝?”   谢昀:“……”   他似笑非笑,拉下她的手,意味深长,“晏晏,鹿肉吃多了上火。”   嬴晏见他不想吃,愈发想强迫他吃,她寻了个冠冕堂皇理由:“十哥说鹿肉温热补身,二爷身体体寒,应当多食一些。”   说着,她不依不饶递到他唇边。   瞧见谢昀明明不想吃,却因她亲手喂而勉强吃下,嬴晏只觉心中痛快。   难怪谢昀总饶有兴致的戏弄她。   怀中人一反常态,谢昀若有所思,倒没再拒绝,咬下鹿腩后,他抬起眼睛,细细打量她神色。   见她眼底恼意,谢昀危险地眯了眯眼眸,嬴宽说了不该说的话?   嬴晏灌他两碗汤,终于优雅地收了手,浑身舒坦。   她略微思索,拿捏着谢昀昔日语气,唇角一挑,慢悠悠道:“我瞧二爷喜欢,可要再来一碗?”   谢昀瞥她一眼,“我怕你受不了。”   嬴晏茫然一瞬,和她有什么干系?端着碗勺的确累,却也不是难以忍受。   “无妨,”嬴晏十分大度,她眉眼盈盈弯笑,体贴至极,“二爷喜欢喝就好。”   两人一说一答,驴唇不对马嘴。   谢昀捏她指骨把玩,漫不经心开口:“晏晏喂的,我自是喜欢。”   随着他话音落下,俩人说的话终于再次回归一条线。   “……”   闻言,嬴晏心口一堵,原来谢昀不是不情不愿。那他方才岂不是很享受?   意识到这一点,嬴晏心底的舒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唇角合了又张,气得胸脯微微起伏,最终抿唇不言。   谢昀也不遮掩所作所为,甚至端的一副兴师问罪,“嬴宽说我什么坏话了?”   嬴晏微怔,很快明悟过来谢昀在问什么,他竟能如此理直气壮?   良久,嬴晏叹了一口气,这位爷约莫真是山里的精怪,什么都能看透。   可是这样子,着实让人生气。   嬴晏皮笑肉不笑,轻软的语气似是嗔怪,“十哥怎么会说二爷坏话。”她顿了顿,“是我有话想说。”   谢昀危险地眯了眯眼眸。   索性他不会要她性命,嬴晏愈发胆大,甚至喜闻乐见谢昀生气,他怒了,她堵在心中的气便顺了。   谢昀好耐心,他眉毛微挑,好整以暇,似要看看嬴晏能说出什么花来。   嬴晏却迟迟没有开口,只抬手轻抚他肩,那里有漂亮的织金纹路,夏天料子薄,很容易穿透。   她把脸蛋搭到他肩膀。   与谢昀唇枪舌剑,逞口舌之利,无疑是自讨没趣,嬴晏眼神微闪。   小姑娘身子绵软,卷着甜果香的淡淡呼吸如羽毛划过,谢昀浑身僵硬。   嬴晏浑然无知,她盯着肩膀半响,潋滟的眼眸里暗流涌动,忽然露出尖锐小牙,狠狠咬下。 第60章   因为修习功法有异, 谢昀不止常年体温略低, 对疼痛的感觉也很迟缓。说他性情凉薄,并非全是天性的缘故。   就如此时, 嬴晏用了不小的力道去咬,于谢昀而言, 只是不痛不痒一下。   “咬够了没?”   谢昀好脾气笑问,拍了拍她单薄脊背。   听见他轻描淡写般语气, 嬴晏心中那口气又堵了几分, 她双手环着他背,尖锐小牙咬住肩膀不松,又加了几分力道。   谢昀一动不动。   他偏了头, 小姑娘此时毫无防备的趴在他肩头, 他只要微微俯下,便能靠近她纤细颈侧。   那里白皙诱人,绕着香甜气息。   嬴晏甚至能感受到他冰凉手指攀上了她纤细脖颈,漫不经心揉捏。   嬴晏怔然,她咬得很轻?   心里如此想,她牙间力道加重,然而谢昀仍然无甚反应。   “……”他不疼吗?   直到感受到唇齿间有淡淡铁锈味,嬴晏不敢再加重了,小牙松了松。   谢昀哂笑了下, 指腹落在她颈间肌肤摩挲,体贴道:“布料咯牙,晏晏若恼, 脱了衣服给你咬可好?”   嬴晏:“……”   她有些泄愤似地松了口,难得露出情绪,质问道:“你既知我会恼,为何还要如此做?戏弄我有意思么?”   谢昀挑眉,不答反问:“我何时戏弄你?”   他捏着她纤细易折的后颈把玩。   “我先前问过你三遍愿不愿,”谢昀慢悠悠复述事实,另只手点了点她唇,“还说,机不可失,是你不愿。”   嬴晏气馁,她自然知晓先前谢昀是在言语暗示。   只是那时她不以为然,更不曾想到,谢昀如此快地便能看透她要与十哥借银钱的小心思,还耍阴招。   说来是她计谋不如人。   “二爷,你这是小人行径。”嬴晏咬唇控诉。   谢昀坦然应下:“嗯。”   丝毫不忌讳在嬴晏面前暴露本性。   他本非光明磊落的君子。不然也不会以权势相诱,将她与他绑于一线。   嬴晏话音一堵,忍不住伸手去扯他厚似城墙倒拐的俊脸。   捏一捏,明明挺薄的脸皮,怎么就如此无耻,如此的不讲理。   嬴晏虽恼,却不惊愕。   细说起来,两人半斤八两。谢昀为心中故人护她,而她为活命讨好于他,情感中本就夹杂着不光明的算计。   刚才狠狠咬了他一口,嬴晏心里那点儿气恼便散了,没再耿耿于怀计较。   嬴晏细白如藕的手腕一转,便去搂着他脖子,娇软道:“十哥心疼我,你不准找他麻烦。”   这位爷小心眼,睚眦必报的很,怕是事后得收拾十哥。   谢昀神色戏谑,嗤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曾听过?”   嬴宽是她兄长,他自然不会真将嬴宽如何,顶多吓唬两番。   嬴晏温软一笑,逞口舌之快,“二爷,你刚刚还承认是小人,何来君子一言。”   谢昀:“……”   很好,伶牙俐齿的本事见长。   谢昀扯唇笑笑,两指捏着她莹白脸蛋,稍稍用力,迫使人张开了小嘴,露出一点洁白贝齿和香软小舌。   他垂眸俯身,似要印上她唇,啃一啃是不是真的伶牙俐齿。   嬴晏心尖微紧,伸手一拽一推,忙跳下他怀,提裙后退两步,将两人拉到一个安全的距离。   他不满意时啃人,常常没个轻重。   嬴晏怜惜自己的唇瓣,不想受罪。   “二爷,我刚刚是不是咬疼你了。”嬴晏神色关切,提裙转身,“我去给你拿药膏。”   说罢,她也没等谢昀应下,快步离开,头也不回。   谢昀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身影,幽幽凝了半响,忽然轻笑,招惹了还想跑么?   天幕漆黑,星光黯淡,月亮又升高了几许,皎洁光辉洒下。   屋室内。   两人已经安置,嬴晏穿了一身宽松的霜白绸衣,她跪坐在床榻上,隐隐露出的腰身纤细玲珑。   谢昀垂眸,落在她秾纤曼妙的身姿。   嬴晏无所察觉,指腹点了镇痛的药膏,细细涂抹他肩膀,轻软的声音懊恼:“你怎么不喊疼?”   谢昀随意一笑:“不疼。”   陷入险境时,他常常因为痛觉很淡,能于绝地杀出一条血路,可也因为如此,他感受不到所受伤害的严重,在战斗中比寻常人更易死亡。   这样还不疼么?嬴晏抬起潋滟眼眸,瞥谢昀一眼,只当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十分包容,没想戳穿。   抹完了药膏,嬴晏将谢昀衣衫理整,半趴在床沿,吹了床头灯盏,而后十分自然地钻进紧他怀里,准备相拥而眠。   因为谢昀体温稍低的缘故,炎炎夏日里抱着他睡觉,冰冰凉凉很是舒服,嬴晏十分喜欢。   虽然谢昀偶尔会咬她,但比起夜里清凉舒适,那几口痕迹不值一提。   入怀的身体软绵,卷着甜香涌入胸腔,似是能勾起了压抑心底数十年的欲想。   谢昀搭在她纤细手臂上的手指绕着一绺青丝打转,眼底光色莫测。   他平静无波的情绪,总能因她而波澜狂涌。   晏晏有一头乌黑如檀的发,若是再长长些,遮在如雪的肌肤上,交织缠绕,一定美妙。   他所习功法,好坏参半。   不止痛觉削减,愉快悸动也会减弱。   故而夜里抱着嬴晏,软玉温香在怀,也常常能克制自己,坐怀不乱。   不过功法并非不可逆转,只要将运转周身的内力卸掉便可。不然到了冬日,怕是嬴晏这个小东西,就不喜欢抱着他睡了。   上善院的屋室颇冷,玉床却生暖,也是滋养他身体的缘故。   谢昀手掌落在她不堪一折的细腰上,漫不经心揉捏,落在某处时,怀中软绵的身子顿时僵直。   谢昀十分敏锐地发觉她变化,勾唇一笑,落在那里的手指不再挪开。   其实他不适合宿在嬴晏房里。   只是晏晏如今恢复女身,再时常出入肃国公府读书,遮掩起来十分麻烦。瞧她每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瞧去的模样,他只好来她府邸。   人生数十载,他何时如此鬼鬼祟祟过。   不过偷香窃玉么,也非不行。   一瞬的功夫,谢昀脑海里过了很多,那些久远的情愫与记忆翻涌,他的眼神倏而缱绻,倏尔狠戾。   谢昀在脑海里勾勒描绘,等找到嬴柏,一切尘埃落定,他与晏晏就成婚。   那些深埋心底遗憾,他要一件、一件,全都送给她。   只是。   现在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谢昀盯着窝在他怀里的女子半响,深长睫羽垂下,幽幽眸色,意味不明。   嬴晏不知谢昀心中所想,已然阖了眼睛,准备入睡。   直到一只冰凉手掌,压在她腰身,又一路往上,作祟不止。   嬴晏莹白脸蛋微红,卷翘的眼睫颤了颤。   她本以谢昀如往日一般,稍稍咬两下便安静抱她入睡,不想这一次,直到他冰凉的手掌温热起来,都没停下痕迹。   嬴晏慌忙睁眼,拽住他的手。   “快点睡觉。”她声音嗔而软。   床帐撒下,隔了月辉,床里乌漆抹黑一片,嬴晏隐隐约约瞧见他俊美轮廓,却瞧不清容貌,更瞧不见他眼底汹涌暗色。   “晏晏,鹿肉食多了会上火。”谢昀偏凉嗓音绕上了几分喑哑。   嬴晏先前的气恼已然散了,骤然听人提及,颇为愧疚。夏日炎热,容易上火,她又故意喂了他那么多,确时不好。   嬴晏抿了红唇,撑着床榻起身,声音轻软:“我去给你泡杯薄荷茶。”   薄荷清凉,很是解火。   谢昀将人拉了回来,啄了啄她小巧下巴,声音慵懒:“薄荷茶没用,得换个方式下火。”   嬴晏听了,动作一顿,神色乖巧躺了回去。谢昀通医,自然比她懂得如何下火。   “换什么?”嬴晏问。   谢昀漫不经心一笑,忽然把她的手拽了过去,轻轻握住,凑在她白皙小耳旁低声:“这样。”   他气息温热撩人,如一片羽毛缓缓划过,嬴晏耳尖一麻,懵了一瞬,不解其意。   不过她女扮男装数年,很快明悟过来,脸红如霞。   谢昀竟然敢……无耻!   *   第二日清晨,嬴晏醒来的时候,谢昀已经离开。   素秋一众人进屋伺候洗漱。   嬴晏佯做自然起身,神色如常洗漱,殊不知墨发遮盖下,她白皙如玉的耳朵已经红透。   香汤洗手的时候,她将秀美手指反复淋水,浸了许久,可是残留在指上触感,反复在脑海浮现。   嬴晏脸蛋微烫,绯红如桃。   素秋觑眼打量着嬴晏,只见她神色羞怯,脸上似有疲惫,便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心下了然。   看来昨晚鹿宴,还是有些用处的。   早膳清淡,瞧见一碗鹿肉羹时,嬴晏眼神微变。   她神色气恼,不知是在恼自己,还是在恼谢昀,开口吩咐道:“以后不准做鹿肉。”   云桃等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昨日殿下明明很喜欢食用。   素秋会意,福身应下:“是。”   嬴晏手腕很酸,用早膳时端着青瓷小碗微颤,绣香囊的事情,又耽搁一天。   ……   彼时,紫宸殿。   永安帝坐在龙椅上,胡子一颤一颤,似乎又动了怒,他伸手捉起茶杯,朝立身一旁的陈文遇砸去,声音震怒:“朕叫你去请天竺大师玄真前来炼丹,你倒好,将大师气得闭关不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陈文遇一动不动,茶杯砸在他额角,而后哐当一声落地,砸了个粉碎,鲜血顺着苍白额角蜿蜒而下,甚是刺目。   陈文遇情绪阴郁,狭长眼底暗流涌动,已起杀心。   面上情绪却如常恭敬:“陛下息怒。”   郑礼手揣拂尘,抹了一把虚汗,陈文遇是他一手提拔,陛下若是降罪,他免不得受牵扯。   “陛下息怒。”郑礼审时度势,开口道:“玄真大师性情高深莫测,陈公公办事一向贴心,想来此次已然尽了全力。”   永安帝冷哼一声,望着陈文遇被鲜血染红的面容,总算怒气稍缓。   永安帝身旁站了一位年轻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正是姚贵妃。三月之前,她还是永庆宫的姚美人,刚刚诞下二十八皇子嬴域。   前几日,寿嘉公主谋害华阳长公主一事惊动朝野。   神鸾卫问审寿嘉,华阳入宫告状。   不日谢昀呈递证据至龙案,伏罪书上的内容不止牵扯这些年寿嘉行事跋扈、草菅宫人的罪证,亦牵扯萧贵妃在后宫数年阴私。   一旁亲姊容貌憔悴,哭泣不止,一面证据铁证如山,永安帝大为震怒,当即贬萧贵妃入冷宫,寿嘉为庶人,入安国寺与九公主做伴,为国祈福。   姚美人一路扶摇直上,封为贵妃。   姚贵妃眼波流转,一手在永安帝背上轻抚,另只手握着一柄团扇轻扇,送去凉风:“陛下,妾听闻佛渡有缘人,不如换个人前去?”   “爱妃此言不无道理,只是渺渺众生,有缘人难寻啊。”   永安帝叹了口气。   一旁谢昀轻讽而笑,他摩挲着手中茶杯,懒洋洋插话:“心诚则灵,情真则明,有缘人难寻,有心人却好寻,陛下不如派遣陈公公,再请一次。”   话音落下,郑礼与姚贵妃互视一眼,彼此眼神皆是担忧。   若是陈文遇还请不来玄真大师,落在陛下眼中,岂不是心不诚?   永安帝闻言眼神一亮,心中郁结顿解,“爱卿所言甚是,甚是。”说罢,永安帝展颜,圣谕便下:“文遇,你且代朕再去安国寺,请玄真大师出关。”   伤口没有处理,鲜血顺着下颌滑下,滴落在地板上。   陈文遇垂眸躬身应下:“是。”   宽大袖口下,他苍白手指紧捏,连日来谢昀给他下了数道绊子,忙得焦头烂额,已经惹得陛下几次不满。   若是这次请不来玄真大师,怕是性命有虞。   若他手握兵权,何至于谢昀随口一句话,便如此狼狈不堪。   还有,他的晏晏。   陈文遇心有不甘。   一场荒唐闹剧解决,永安帝已是疲惫,在郑礼和姚贵妃的搀扶下,转身离开。   偌大紫宸殿空荡威严,只剩谢昀与陈文遇。   两人气场不合,暗流涌动。   谢昀没有搭理人的意思,只慢条斯理起身,欲要离开。   “终于要杀我了吗。”   他声音似笑,顿了顿后,抬起狭长阴郁眼眸,“表哥。”   闻言,谢昀脚步停下,眉眼间闪过一抹戾气,不过很快压下。   他扯唇嗤笑一声,没回头,大步离开。 第61章   晚上不在宫里当值, 陈文遇回了陈府。   一入府邸, 绕过影壁之后,就瞧见了三抬朱漆大箱。   陈文遇脚步一僵, 似乎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吴管家捧着一朱漆小匣子上前,解释道:“陈公公, 方才福寿公主府的素秋姑姑前来,送来这些箱子, 说是谢恩之礼, 地上三箱为金条,余下折成了银票,在这只匣子里。”   陈文遇眼神扫过落在吴管家手中的精致朱漆小匣, 手指微蜷。   万金于晏晏而言, 并非小数目。她这是铁石心肠想要与他斩断关系。   四年相伴,晏晏如此轻易便想将他抛弃么?   陈文遇阴冷一笑,抬腿往里走,他偏要让她斩不断。   ……   屋内。   陈文遇左手负手身后,右手握着一根锋利尖锐的紫毫笔,正在一张纸上写字。   墨锭是特意寻来的上好云烟墨,里面添了珍珠粉和丁香,墨色黑亮,香气沁人;宣纸是遥遥从云州送来的鱼子签;就连封蜡, 都特意制成了淡紫色。   吴管家站在在一旁等候,神色疑惑,如此郑重, 陈公公是在给谁写信?   收笔之后,陈文遇拎着信纸放在烛光处缓缓烘干,烛火跳跃,映照着男子面无表情的脸颊。   谢昀想要他性命,却迟迟未直接出手,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所顾及。   姑母其一,晏晏其二。   等谢昀把自己摘干净,他的死期就到了。   陈文遇微垂着眼帘,把信纸折好,装入信封。   一时半刻,他无法除掉谢昀,只能请人回来牵制谢昀。   陈文遇在信封口处印好封蜡,递给吴管家,淡声吩咐:“把信送去雾枝山,交给一位名叫陈宜画的妇人,务必要亲自送至手中。”   吴管家见陈公公面容严肃,当即神色一凛,俯身应下,“是。”   出了屋门,吴管家后知后觉,觉得这陈宜画三字,十分耳熟。   他皱眉回想,半响恍然大悟,这不是肃国公夫人的闺名吗?   *   嬴晏休养了十来日,身子终于不再病怏怏,这日一早,她拿着香囊在绣。   只差香囊系口,便可完工。   因为生病耽搁许久,这几日,嬴晏每天里多一半的时间用来绣香囊,这日连午后都没小憩,未时刚过,嬴晏终于收了最后一针。   望着栩栩如生的青山松柏,嬴晏伸指忍不住轻抚,有点不舍得。   这个香囊她绣了整整一个月,丝线配色七十二种,大部分花样都用的二分之一和四分之一发丝细的丝线绣,几处细节光影处,甚至用了四十八分之一的细丝线。   绣起来十分麻烦,不过嬴晏一向不缺耐心,只是极其耗眼。   嬴晏揉了揉眼睛,轻声感慨:“这是我绣得最耗精力的花样了。”   素秋笑道:“二爷收到香囊,心里一定欢喜。”   嬴晏不置可否,盯着香囊半响,总觉得还缺些什么。她思忖一会儿,又捏起了绣花针,翻开香囊里侧,在一处十分隐蔽的角落,绣了一个字。   寥寥几针,不甚工整,隐约能瞧出是个晏字。   嬴晏浅浅一笑,拎着香囊,带着素秋出门,去了一家上色香铺。   谢昀喜欢薄荷香,只是单在香囊里放薄荷,显得十分单薄,嬴晏只好去香铺重新配了一份香料,薄荷香为主调,加了佩兰、白芷一类的东西,又添几许药材。   佩在身上,有强身健体之效。   从香铺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约莫再过两刻钟,便要落山了。   嬴晏想了想,索性直接去了肃国公府。   来过许多次,嬴晏轻车熟路朝上善院而去,路过花圃时,瞧见一位身着竹青缂丝云纹锦袍的男子手里拎着一只鎏金细首壶,正在浇花。   他身形与谢昀十分相似,露出三分之一侧颜,可窥见容貌十分年轻。   应当是肃国公世子谢时。   这个念头刚刚跳出脑海,竹青锦袍的男子感受到身后动静,已经缓缓转过身。   瞧见来者是福寿公主嬴晏,谢时眉毛微挑,神色意外。   二弟将人看得紧,几月以来,也不曾拎着人姑娘到他这位兄长面前见一见。   谢时抬着一双狭长凤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小姑娘,年纪不大,十五六岁,容貌生得娇娇美美,一双眼眸尤其漂亮,身姿纤弱淡薄了些,似是弱柳扶风。   与他二弟倒是十分般配。   谢时一直觉得,二弟太过寡情,眉眼杀戮戾气太重,娶如此娇妻,也算一物降一物。   怕小姑娘不好意思,谢时很快收回堪称慈爱的视线,笑道:“福寿殿下。”   人人皆道,肃国公世子谢时,玉树临风,谦谦君子若孤松,有逸群之才。   只瞧背影,便知所言非假。   嬴晏生长于深宫,见惯形形色色美人,又整日里与谢昀那俊美妖孽相处,到无甚惊艳之意。   只是瞧见谢时容貌的那一刻,嬴晏愣了一下。   原来燕京里的传闻是真的。   传言曾说,谢时与谢昀虽是双生,不仅脾性天差地别,容貌也生得不像。   长子俏母,次子俏父,细细凝着眉眼看,才能瞧处四五分神似。   嬴晏捏了捏指尖,忽然觉得谢时的容貌有些眼熟。   一时半会儿,嬴晏又想出不出为何眼熟,只是萦绕着点淡淡的熟悉感。   嬴晏很快收敛心神,温软回礼:“谢世子。”   细说起来,嬴晏是第一次在肃国公府里遇见谢时。兄弟二人院子离得颇远,昔日时,她出入肃国公府的时辰多在傍晚,恰逢用膳时刻。   谢时落在嬴晏手上的香囊,心中了然,原来是给他二弟送香囊来了。   俩人不熟稔,寒暄两句后,便告辞离开。   嬴晏朝上善院走去,一路上蹙着细眉,忍不住回想,谢时的容貌到底为何眼熟。   想了半响,嬴晏恍然大悟。   原来七八岁的时候,她在紫宸殿惊鸿一瞥的俊俏少年,是谢时么?   嬴晏记不清了,只记得少年模样长得挺好看,是肃国公谢山如的儿子,幼年的记忆太过模糊,她分不清是谢时还是谢昀。   索性一面之缘,嬴晏并未深想,很快抛之脑后。   *   谢昀在书房。   他眼神冰冷冷地盯着一方文书,周身戾气萦绕,那模样似要将人撕碎。   嬴晏吓了一跳。   “……”她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谢昀撩起眼皮,便瞧见身着鹅黄襦裙的女子立身门口,背映霞光,巴掌大的小脸白皙,眉眼娇美潋滟,如一朵等人采撷的秀美幽兰。   谢昀敛了戾气,眉眼舒展,勾唇一笑,朝她招手,“晏晏,过来。”   见人原本乌云密布的脸颊,倏而化作晴空万里,嬴晏百感交集,要想从天下找出谢昀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当真不容易。   嬴晏从善如流,眉眼弯笑便挪步上前,把香囊举过,“二爷,你要的香囊绣好了。”   一点若有若无的薄荷香,夹杂隐隐约约药香,涌入胸腔。   谢昀接过,不忘眼底含笑纠正她的话:“是晏晏送我。”   嬴晏:“……”   谢昀接过香囊,握在手里触感细腻,他幽深目光落在绣样上,针脚细腻,栩栩如生,青山松柏?   青山十六施,十二尺至泉。   天机杳何为,长寿与松柏。   想要他青山不倒,长命百岁么?   谢昀“唔”了一声,眼眸微闪,而后十分满意地系在了腰间,伸手把嬴晏抱在怀里。   “我甚是喜欢。”   嬴晏温软浅笑,“二爷喜欢就好。”说罢,她小心翼翼觑了一眼桌上文书,回想方才谢昀眉眼阴沉,他话音一转,犹豫问道:“二爷,可有鱼儿佩的消息了?”   至上次谢昀去查鱼儿佩的消息,已经过了一月。   谢昀笑笑,没告诉她消息在云州断了,只安慰道:“还在查。”   嬴晏神色失望,不过很快恢复如常,这才一个月,而三哥已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年,她应该耐心点。   谢昀见不得人神色失落,扯了扯她垂在胸前的辫子,幽凉蛊惑的声音得寸进尺,“一个香囊没得换戴,不如再绣一个?”   嬴晏回神儿,简直被人厚颜无耻所震惊。   香囊一物向来只有赠送,没有讨要一说,这位爷要了一次便罢,还想要第二次?   不过嬴晏知道谢昀不好拒绝,眼眸滴溜溜一转,举了手指指到他面前,声音娇软可怜:“二爷,为了给你绣这个香囊,我手指不止被针扎了多少次,若再绣一个,手指都要没了。”   谢昀瞧她夸张神色,无声轻嗤,没马上搭腔,垂眸落在她指头上。   白皙若玉,纤如笋尖。   “扎手指了?”谢昀慵懒笑,神色宠溺,拎了她的一只猫爪放到唇边舔舔,“这样还疼么?”   嬴晏懵了一瞬,等反应过来,脸色绯红,差点忍不住一巴掌拍过去。   尤其是感受到他舌尖和牙齿在手指轻卷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又麻又软。   只是谢昀锢着她手,无论如何也拽不出来。   嬴晏脸红如滴血,欲哭无泪,只能任由谢昀一根一根吻过。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仿佛如十年那么久。   送过香囊,嬴晏如常读书。   太阳落山的时候,留在了上善院用了晚膳,彼时夜幕已经降临,嬴晏索性留宿肃国公府。   第二日一早,嬴晏回府邸。   一入门便瞧见了一众宦官,以陈文遇为首,似在等她。   嬴晏神色意外,很快敛了情绪,得体而疏离笑问:“陈公公怎么来了?”   陈文遇落在她行色匆匆的脸颊,便知是刚从肃国公府回来,她白皙小脸微粉,如桃花一般诱人。   她和谢昀做过什么?   陈文遇不显地捏了捏手指,眼底情绪愈发阴冷,还有些许痛苦,紧接着便是席卷而来的疯狂占有,面上却是如常笑道:“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宣读圣旨。”   圣旨?父皇好端端怎么想起了她?   嬴晏诧异,不明所以朝陈文遇看去,目光落在他的眼睛时,蓦地怔愣。   她知道谢时为何面熟了。   原来不是幼时惊鸿一瞥,而是因为,谢时的眼睛,与陈文遇的眼睛,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要说:  第 六 章提过一句。   “她对谢昀又或者是谢时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约莫她七八岁的时候,在紫宸殿殿前惊鸿一瞥的俊俏少年,似乎……模样长得挺好看?” 第62章   不过除了眼睛, 乍一看去, 陈文遇与谢时的容貌一点儿也不像。   嬴晏没再深想,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 一双眼睛相似,不足为奇。   盯着陈文遇手中明黄圣旨, 嬴晏心底倏地腾起不好的预感,莫非父皇仍对她不满?只是瞧陈文遇神色, 又不似坏消息。   嬴晏压下心中忐忑, 恭候圣谕。   陈文遇缓缓展开轴卷,“十四皇女嬴晏,天佑善福, 特命其去白云观, 请玄真大师出关下山,为朕之大熙传授大道,作法祈福。”   嬴晏愕然,不想此等差事竟落到自己头上。   她对白云观的玄真大师有所耳闻,据说玄真是名方士,远从天竺而来,生得仙风道骨,如今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又三年,能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   嬴晏接过圣旨:“儿臣领旨。”   陈文遇淡笑:“此次请玄真大师出关下山, 我与殿下一同前去。”   嬴晏抿唇,父皇派遣身边宠信的宦官一同前去,合情合理, 并不意外。只是她与陈公公间相处,略感尴尬难言。   嬴晏理好情绪,把圣旨递给素秋,浅笑有礼:“有劳陈公公了。”   陈文遇眼底掠过诡谲光色,面上如常清俊,颔首笑道:“白云观乃清苦修道之地,此去为表诚心,不宜宝马雕车,仆从跟随,还请殿下简单收拾行李,即刻启程。”   “即刻启程?”嬴晏神色微怔了下,鹅黄薄衫袖口下,细白手指捏了捏,父皇竟如此着急?   陈文遇颔首一笑,“车马已经备好,今天日落之前,便能至白云观。”   隐没在暗处的陵山与陵玉互视一眼,一人悄无声息离开,前去太宁宫紫宸殿,知会谢昀。   嬴晏不疑有它,父皇虽贪图享乐,做事却一向雷厉风行,十分果断,何况长生不老丹药的诱惑,怕是父皇恨不得亲自前去白云观。   然而父皇乃是真龙天子,一向刚愎,端着帝王架子,万万不会纡尊降贵。   “好。”嬴晏应下,又吩咐云桃看座上茶,“还请陈公公稍等片刻。”   说罢,嬴晏转身入了屋室,收拾行李。   此去白云观不知要几天,嬴晏犹豫要不要遣人告知谢昀一声,转念一想,前去白云观请玄真大师也是一件不小的公事,他应当知道消息,便心中作罢。   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了一身月白素雅的交领襦裙,青丝简单挽了一个髻,簪子换了一只素雅錾银簪。因为女扮男装,嬴晏白皙小耳如玉,没穿耳洞,未戴耳坠。   至于行李,女衫和男衫各备了三套,余下则是平日用物。   陈文遇落在她身上,不着痕迹停了片刻。   他的晏晏,无论衣着华贵又或素雅,皆是明艳动人。   外边备了一辆朴素榉木马车,十分不打眼,很是常见,拉车的骏马三匹,却是名贵难得的千里宝马。   嬴晏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看来父皇的确心急。   她踩着杌凳,提裙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才发现里面另有天地。   马车内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绒毯,中间置一张紫檀木桌,瓜果点心一应俱全。车窗上悬挂上好绉纱,灿烈的光线滤过,打入马车内,变得十分柔和。   嬴晏刚刚坐稳,只见车帘重新掀开。   见到来人的一刻,嬴晏脊背紧绷,但很快松下。   马车只此一辆,陈公公身为司礼监次首、东厂督主,手里握着实权,深得帝宠,断没有坐在外面赶马车的道理。   嬴晏如此想,不着痕迹地往另一边坐了坐。   陈文遇没错过她戒备神色,眼底情绪黝暗几分,微微抬起手腕,拎起一只银质茶壶,倒了一杯牛乳茶。   这是从戎狄传至中原的喝法,里面多加盐巴,只是晏晏一向喜甜,他在里面加了桂花蜜糖。   陈文遇端着白玉小碗递给嬴晏,又推了一碟点心过去,笑道:“我亲手煮的牛乳茶,还有茯苓饼,里面加了你喜欢的桂花蜜糖。”   嬴晏盯着淡褐色的牛奶茶和那碟皮薄色白的茯苓饼,微微怔神。   昔日在昭台宫时,陈公公很照顾她膳食口味,常做茯苓饼,咬上一口能甜到心坎,亦是煮的一手好牛乳茶,只是牛乳珍贵,仅供应御膳,故而鲜少能用。   瞧人神色,陈文遇便知她在追忆往事,如往常一般,他把白玉小碗塞到了她手里,“许久没做过了,殿下尝尝手艺可有退步。”   说话的功夫,外边车夫已经驾起马车,车轮辘辘朝白云观而去。   嬴晏回神儿,敛去那些记忆,接过后小碗放置桌上一角,没用,只道:“陈公公何必如此麻烦,这些东西,差下人准备便是。”   陈文遇神色一僵,沉默许久,“要与我生疏至此么?”   嬴晏抿唇,低垂了眉眼,盯着衣衫一角,声音轻如烟:“陈公公,有些事情,你我皆心知肚明,何必戳破。”   望着她淡漠而疏离的神色,陈文遇的心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   昭台宫有密道,密道分两路,一路去往地宫,一路通往燕郊城外荒山,传闻前朝那位不知所踪的亡国之君,便是从后一条暗道逃生。   只是太宁宫为前朝皇室所建,密道乃机密,故而改朝换代后,不为人知。   他幼时曾意外见过太宁宫的地图,这才知晓那条暗道存在,通往燕京城外的那条道已经被封死,无法走通,仅剩下一条通往地宫之路。   陈文遇初入暗道之时,在地宫石壁上发现了刻录的武功心法,快而大成。历任东厂督主,可以不是司礼监首座,可以不最受帝宠,却一定要武功高强。   与嬴晏相遇,的确是天注三分缘。愿入昭台宫,却夹了他的七分算计。   可是他从没想过要伤害嬴晏。   乌芝草虽会产生依赖,但仅有助眠之效,不会伤害身体。   等停了汤药,他会在她屋里燃安和香,又或是她喜欢什么香料,他会命人重新研制一份加了乌芝草的香料燃着,断然不会让她夜里头痛难眠。   谎言能圆谎言,只要编织得完美,陈文遇深谙这个道理。   可谢昀横插一脚,却是意料之外,他的计划被全盘打乱。若是再晚一个月,晏晏封王搬出昭台宫,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会对她很好很好。   宽敞的马车内,两人各坐一方,沉默不言。   出了城,路途便逐渐变得不平坦起来,车夫赶车很急,愈加颠簸。   车轮不知是压上石子,还是陷入浅坑,嬴晏身子不稳朝一侧砸去,陈文遇眼疾手快,伸手扶住,“殿下小心。”   饶是被及时扶住,碗里的牛乳茶却倾倒在了嬴晏身上,晕湿了领口一片衣衫,而后滚落在地,又打湿了绒毯。   一时间,马车里弥漫浓浓牛乳的香气。   “我没事。”嬴晏推开,稳稳做好,手指抓了车身一角。   她低头,另只手拎了白绸软帕,在衣领处轻轻擦拭。   感受到软绵身子离开,陈文遇神色愈发阴鸷,明明三月前,她还毫无戒备的靠在他怀里。   陈文遇压下心思,反复告诫自己,重新挽回她的信任与依赖是个漫长的过程,再忍耐一下,不要露出阴狠神色,不要将她逼得太急。   马车一时间无法停下,嬴晏没法更换衣衫,只能简单擦拭,忍着粘腻湿漉。   城外的道路不再是平坦石板路,而是起伏夯土路,地面有些凹凸不平,马车行路又快,甚是颠簸。   领口处浓郁的牛乳的香气不停的涌入胸腔,嬴晏觉得有些难受,不适地捂了捂胸口,喉咙微滚,有干呕之意。   陈文遇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眼神幽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手指攥成拳,视线倏地下移,落在她小腹。   那里平坦一片,并无起伏。   落水那日,她胸口肩颈处毫不遮掩的青紫痕迹倏地涌入陈文遇脑海,盘旋不散。   嬴晏宁愿与谢昀无媒苟合,也不愿再与他有半点纠葛。   这个念头,如一条细蛇,死死地攫住了陈文遇的心脏,恶狠狠啃噬。   可是若有身孕了呢?   是因为谢昀能给她孩子,而他不能给,所以才铁石心肠离开他吗?   陈文遇眼底的嫉妒与阴鸷在也压不住,蓦地伸手,用力一扯,将嬴晏拽入怀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嬴晏吃痛惊呼,发髻松了一半,慌张失措伸手去推他,“陈文遇,你干什么。”   挣扎之间,安放在马车中间的小桌被踹倒,茶水点心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陈文遇冷漠垂眼,手臂环过她肩颈将人死死禁锢,毫不控制力道。   他眼神阴森,语调却是温柔,“我记得,殿下的月信是这几日吧,肚子可有难受?”   说着,他另只手缓缓压上了她的小腹。   同他温暖的手掌不同,涌入嬴晏四肢百骸的内力十分阴冷。   没有生命痕迹?陈文遇微怔。   “你放开我!”嬴晏恼羞成怒,手肘弯曲,往陈文遇身上怼去。   只是她那点力道,于陈文遇而言,着实不够看,轻而易举地被卸去。   陈文遇盯着她如墨檀发,盯着她奋力挣扎而微红的脸蛋,压抑在他心底数年的欲想叫嚣着涌出。   她卷翘的睫毛微颤,眼底情绪惊慌失措,一片水光潋滟,被牛乳茶晕湿的胸口起伏,有淡淡奶香传来。   这样一个仙姿玉容的美人,是他养出来的,凭什么让谢昀夺去?凭什么在谢昀身下婉转承欢?   陈文遇神色愈发阴谲狠戾。   他突然很想毁掉嬴晏,毁掉她的一切,然后关在身边,只属于他一个人。   念头一起,如杂草般疯狂生长。   “放手啊。”嬴晏慌乱间又拽又咬,然而锢住她的人纹丝不动。   放手吗?陈文遇垂下眼帘,那里的光色扭曲而疯狂。   他不想放手。   陈文遇落在她腰腹的手掌逐渐用力,只要再加几分力道,晏晏就再也不会有身孕,也不会有谢昀的孩子,只能和他相伴到老。   他会带晏晏去抱养一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喊她娘亲,喊他爹爹。陈文遇在脑海里慢慢勾勒描绘,唇角逐渐弯笑,映在苍白脸上,十分诡异。   嬴晏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人的危险情绪,她从未想过,这样阴狠的杀意,有一天会直指她身上。   嬴晏觉得四肢冰凉,仿佛被一股阴森寒气攫住,小腹处有隐隐约约疼意涌起,到底年纪不大,不曾经历如此危险阵仗,嬴晏再也难以镇定。   她声音惊慌无助,带了软糯哭腔,“陈文遇,你松手啊,我疼。”   呜咽的声音如小兽一般,细细碎碎的疼字入耳,陈文遇蓦地一僵,眼底的翻涌的情绪逐渐散去。   是啊,他的晏晏娇气怕疼。   山风卷入,绉纱掀开一角,明亮的光线投入马车内,略微刺眼。   陈文遇不适地微眯了眼眸,锢着她的手臂渐松,落在她小腹处的手掌力道减轻。他换个温柔力道轻揉,自欺欺人:“刚才没控制好力道,这样揉可好些?”   嬴晏见机,一下子将人推开,陈文遇猝不及防,后背撞上车壁。   嬴晏发髻凌乱,衣衫卷了地上的糕点碎屑,脸蛋上有未拭的泪痕,手忙脚乱挪到了马车边缘,躲得远远。   她身子紧绷,神色警惕,如临大敌,仿佛下一刻,便要跳车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虐男二。   不虐女主。   ————————   感谢在2019-12-08 00:36:15~2019-12-09 01:1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嬴晏无措地抓着腹部的衣料一角, 攥出了一道道折皱, 那里寒气未散,隐隐生痛。   跳下去吗?   马车行路很快, 此时行走在山间直道,若是跳车, 即便侥幸没摔伤骨头,一旦滚落山林, 怕是要落得被野虎恶狼吃掉的下场。   嬴晏收回视线, 脊背抵着马车边缘,思绪渐渐回笼。   她百思不得其解,陈文遇为何会突然发难, 但唯一知晓的是, 他绝对不是想替她揉腹这么简单。方才他身上有毫不遮掩的杀意。   他是想要杀她吗?可是为什么要杀她呢?嬴晏揉着小腹,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陵山陵玉现在离她多远,跟上来了吗?   瞧见人愈发戒备和警惕的眼神儿,陈文遇后悔莫及,懊恼为何方才没能控制好情绪,如此一来,似乎又将晏晏推远了。   可是陈文遇不会任由她离开。   去白云观之前,陈文遇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 不细瞧他眉眼间隐秘的阴郁,像极了一位谦谦如玉的世家贵公子。   陈文遇缓缓起身,微屈了膝盖, 半跪在一片狼藉的马车内,朝她伸手,放轻了声音哄人:“方才一时魔障,神智不清,认错了人,殿下别怕。”   嬴晏抿唇不言,狐疑瞥他一眼,神智不清吗?   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嬴晏将信将疑。   因为陈文遇的确没有杀她的理由,上次在华阳公主府,他还毫不犹豫地跳水救她,怎么会想杀她?   马车颠簸,晏晏虚靠在门帘处,着实危险。   陈文遇心里担忧,伸手将她拉了过来,重新在马车里的凳子坐下。   嬴晏下意识地伸手推陈文遇,却被他攫住了手腕。   “殿下在怪我吗?”陈文遇语调温和,似有自责。   “没有。”嬴晏心底无端生寒,却强做镇定,使劲儿抽出了手腕,往旁边靠了靠,声音虚弱轻软,“陈公公,我累了,想小憩一会儿。”   陈文遇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伸手替嬴晏整理衣衫,动作轻柔拂去她衣衫上沾染的糕点碎屑。   嬴晏脊背紧绷,浑身僵硬。   陈文遇熟视无睹,手掌缓缓压上了她小腹,同方才阴冷的气息不同,这次涌入的是一股暖流,他轻声问:“还疼吗?”   见人神色如常,嬴晏微松了一口气,掰下他的手,挤出一抹笑,“不疼了。”   陈文遇不肯松,低声喃道:“世上除了殿下,我再无人可以牵挂,为什么要与我疏离至此呢?”   从一开始,就是晏晏先救了他,纵然他有算计,难道不是她先招惹他的吗?既然招惹了,为什么还想离开?好好留在他身边不好吗?   嬴晏垂下卷翘眼睫,避开他眼眸不看,用力将他压在她小腹的手掰开,声音冷硬,“陈公公,我曾说过,但愿你我之间,没有反目成仇、血刃相向那一日。”   陈文遇心痛如刀绞,“乌芝草一事是我错了,晏晏,我们忘记它,和好好吗?”   嬴晏唇角翕辟,“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这个道理,陈公公应比我更明白。”   陈文遇面色惨白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他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温声哄人,“晏晏,别闹。”   然而心底,陈文遇冷笑一声,什么破镜难圆,什么覆水难收,不过是因为她身边多了谢昀那条路可走,所以才铁石心肠要离开他。   可是谢昀又是什么好人呢?   陈文遇缓缓起身,在她身边坐下,强硬着掰着她脸蛋赚了过来,“晏晏,谢昀图谋不轨,并非好人,这世上,只有我对你真心。”   “我与谢昀本就是利益交换,真心无用。”嬴晏眼帘微垂,神色淡漠,心里忍不住苦涩。她与陈文遇是患难与共,真心换真心,可有什么用?   后半句话嬴晏没说,只深埋在心里。   嬴晏伸手扯下陈文遇的手,往稍远的地方坐了坐,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陈公公,此去白云观请玄真大师,耗心耗力,舟车劳顿,好好休息吧。”   说罢,她自顾自地阖上了眼睛,不再看陈文遇。   陈文遇盯着空荡荡的手掌,苍白清俊的脸上一片阴鸷之色。   嬴晏轻靠车身,心乱如麻,心底涌起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修剪圆润的的指甲嵌进肉里。   她觉得陈文遇的情绪很不对劲儿,像是一朵长在腐土的花,妖异而颓靡,十分瘆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   在嬴晏的记忆中,陈公公博学强识,身上书卷气很浓,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说话慢声细语,清俊缱绻。   纵然他名声不好,在司礼监里沉浮,踩着一路血腥,才提督东厂,可那些传言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嬴晏没有亲眼瞧见过。   不能感同身受,心境自然不同。   然而未等沉思,一只手点上了她穴位,嬴晏身子一麻,手脚顿时软绵无力。   嬴晏惊慌睁开眼,别过头,“你做了什么?”   陈文遇没说话,伸手将人抱到了怀里。   同谢昀的怀抱不一样,陈文遇的怀抱十分温暖,可是嬴晏却觉得周身阴凉,如坠寒窟。   “你想干什么?”嬴晏仓皇失措,动弹不得。   陈文遇声音温和,“别怕,我不想伤害你。”说着,他伸手抽了嬴晏发间银簪,一头青丝落下。   她脸上的泪痕未干,衣衫凌乱,卷着浓浓牛乳的香气,此时如檀墨发散下,衬得巴掌大的白皙小脸愈发盈盈可怜。   陈文遇心中悸动,温柔地擦了擦她眼角泪花。而后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将錾银簪塞到她手里握紧。   神色认真低喃,“是我的错,让晏晏伤心了。”   顿了顿,他倏地抬头,弯唇一笑,“我让殿下还回来好吗?”   陈文遇一直知道,嬴晏心软善良,还有小脾气,不喜欢被欺骗,也不喜欢受委屈。   嬴晏潋滟的眼睛睁圆,不解其意。   而后她眼睁睁的、神色惊恐的看着陈文遇握着她的手,将那支银簪抵到了他胸口,骤然用力,狠狠刺下。   噗呲——   有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嬴晏头皮一阵发麻,而陈文遇的动作不停,握着她的手坚定而有力的继续深入,似要穿透心脏一般。   鲜红粘稠的血液涌出,渐渐洇湿了衣衫,十分刺目。   “住手!”嬴晏吓得不轻,声音尖锐颤抖,“你住手!”   陈文遇温声笑:“殿下解恨了吗?”   嬴晏慌乱摇头,略带呜咽的声音语无伦次,“没恨你,我没恨你,陈文遇,你松手好不好,不要再刺了,会死的,你松手啊……”   听见人谅解,陈文遇“嗯”了一声,握着她的手把簪子拔出。   银质的簪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上面沾黏着细碎血肉。   嬴晏一张小脸惨白,泪水溢出眼角。   她手指不可控地颤着,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陈文遇按着她后腰,将人压在胸前肩膀,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方白绸丝帕,将錾银簪上的鲜血擦拭,伸手轻挽过她一头青丝,重新簪发。   嬴晏浑身发寒,直至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这些年,到底与一个什么样的人朝夕相处。   “别哭了,”陈文遇扶着嬴晏坐好,温声安慰,“我不疼。”   嬴晏唇瓣颤抖,不发一言。   陈文遇以为她心疼担忧,便拍了拍她肩膀,“累了就睡吧,到白云观了喊你。”   嬴晏惊魂未定,哪里敢睡,外面有马蹄声和树叶簌簌声入耳,仿佛三九寒天的冰棱子,一点点刻划在心间,留下一地冰霜与雪水。   她身子麻而无力,动弹不得,此时如一只牵线皮影人,被陈文遇抱在怀中。   他握着她的胳膊,环过他腰身,摆成依赖的拥抱姿势。   陈文遇笑了笑,眉眼阴郁稍散,一直这样乖巧而依赖他,不就好了吗?   殊不知,在良久沉寂中,嬴晏的心绪终于冷静下来,咬唇思忖,一会儿该如何摆脱陈文遇,两人相处,太危险了。   天空上的白云走得很快,倏尔蔽日,倏尔晴空万里。   马车辘辘朝白云观而去。   ……   紫宸殿。   陵玉徘徊在殿外梁上,隐没身形,等得心急如焚,偏生永安帝在里面,与二爷商量国事,他无法入内知会。   大门推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陵玉连忙从梁上跳下,走到面前。   谢昀瞳孔一缩,“怎么回事?”   陵玉压低了声音道来:“方才陈文遇前去公主府传旨,说是陛下派遣二人同去白云观,请玄真大师出关,我前来知会二爷,陵山跟在殿下身边。”   请玄真大师出关?   很好,很好,陈文遇这个狼猛蜂毒的混账东西,竟然又把晏晏牵扯进来。   谢昀眉眼间蓦地涌起戾气,阴沉似风雨欲来,修长手指骨节捏得咯吱咯吱作响。   难怪嬴承毅那给老东西,方才满面含春,喋喋不休如乌鸦。   长生不老药?谢昀冷笑一声,那是一命归天丸。   一眨眼的功夫,谢昀已经闪身几丈之外,只怕嬴晏那个蠢东西,又要着了人的道。   陵玉连忙跟上。   守在丹阳门的从阳,遥遥地就瞧见一道黑影掠过,甚至连容貌都没看清,险些拔刀之时,谢昀已然翻身上马,重勒缰绳,低喝一声,扬长而去。   从阳一脸惊愕,忍不住揉揉眼睛,方才那是昔日里慵懒华贵、从容不迫的谢大人吗?   除了十四殿下失踪那次,他从来没在谢昀凉薄无情的俊脸上瞧见过焦急的神色。   紧接着又一道矫健身影掠过眼前,匆忙跟着谢昀而去。   从阳:“……”   发生了何事?如此的不淡定?   从阳右手握刀柄,神色戒备,一副随时抽刀砍人的模样。   一道熟悉声音从风中传来,阴沉冷冽如寒冰,“立刻率神鸾卫,包围白云观。”   作者有话要说:  陈文遇病娇变态,谢昀傲娇病态。   两个人不一样的,对晏晏做出的行为也大相径庭。   陈文遇会有各种极端行为。   但是!!别怕!!不会虐女主!!   ——————————   感谢在2019-12-09 01:10:22~2019-12-10 00:0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饼子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马车一路疾驰, 过了晌午, 便到了白云观。   白云观在山上,马车停在山脚。   陈文遇解开嬴晏身上穴位, “殿下,到了。”   因为身子麻了太久, 嬴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推开陈文遇起身时, 小脸依旧惨白。   她强忍着去捂胸口的动作, 那里怦怦怦直跳,久久没有平复。   陈文遇神色如常,温声问她:“可要我扶你?”   “不用, ”嬴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摇了摇头,佯做平静,“我们上山吧。”   陈文遇眼神暗了几许,不是说不恨他了吗?   嬴晏的确不恨了。她一向懂得及时止损,也擅长控制情绪,种种纷杂感情,早在决定与陈文遇斩断纠葛时,便已经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路朝天, 两人各走一边。   只是经方才一事,嬴晏忽然意识到,陈文遇似乎对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情绪。   嬴晏心乱如麻, 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似乎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   好在陈文遇没再靠近,两人之间留出一个令人舒适的距离。   白云观香火十分旺盛,一路往山上走,人烟愈发熙攘,人来人往,嬴晏心下稍安。   一名年轻的蓝袍小道士出来引路,“两位贵人,请随我来。”   过了山门、灵官殿、玉皇殿和三清阁,便是香客们休息的后院客房。   嬴晏先去换下一身脏污的衣衫。   屋子里。   嬴晏衣衫半褪,伸手轻抚腹部上的青紫痕迹,除了此处,她的手臂和肩颈处也有,是先前陈文遇所谓“神智不清”时留下的。   她皮肤娇嫩,一点点力道便能留下痕迹,此时看上去,颇为骇人。   还有些……暧昧。   嬴晏蹙了蹙眉,抿唇许久,才伸指整好衣衫,将其遮盖,而后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发髻,取下那只錾银簪。   簪子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干净,然而落在嬴晏眼中,恍惚之间,仿佛还沾黏着细碎的血肉,血腥而恐怖。   嬴晏闭了闭眼,陈文遇唇角带笑,认真低喃的模样在脑海中挥之不散。她把錾银簪丢在一角,又拿绸布遮盖,这才心里稍安。   她重新挑了一只簪子,对着打磨光亮的铜镜重新挽发,动作十分慢吞。   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能等到陵山与陵玉出现。   嬴晏手指捏紧,心中愈来愈不安,两人没跟上吗?还是……出了事情?   陈文遇立在门外,负手身后,耐心等嬴晏。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只是她身边的那两名暗卫,今日不会出现了。   至于谢昀,最快也要入夜才能赶来。   *   嬴晏理好心绪,缓缓拉开屋门,“陈公公,我们走吧。”   陈文遇颔首:“好。”   一路上,嬴晏不断地小心翼翼觑向陈文遇,意图在脸上窥探一点点情绪。   他似乎又变成了那副清俊有礼的模样,一点也不见先前的扭曲阴鸷,可是嬴晏仍然觉得不对劲儿。素色袖口遮挡下,细白的指尖捏紧,陵山和陵玉没跟上,和他有关吗?   两人穿过树木繁茂的幽静小路,陈文遇步伐平缓,神色如常,仿佛没有察觉一般。   然而眼底已是一片阴谲涌动之色。   陈文遇不显地扬唇淡笑,带着胜利者的姿态。他的晏晏很快就会知晓,谢昀生性残忍,嗜杀无情,不堪为良配。   这个世上,她只有他可以依赖。   ……   玄真大师在云仙殿闭关。   两人前去,不出意料地吃了个闭门羹。   身着蓝色道袍的小道士站在殿外,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做了个揖道:“家师闭关之前,曾预言今日有贵人来此,只是闭关途中不可打搅,还请两位贵人静待家师出关。”   说得玄乎其神。   陈公公六日之前方才来过白云观,却无功而返,这玄真若不是愚蠢,定能预料父皇还会派人再来。   嬴晏笑笑,父皇身边一向不缺道士,且不提钦天监的明朝阳,就说飞霜殿炼丹的玉宝真人和虚清真人,还有一众炼丹的小道。   玄真大师初来燕京不久,名声虽起,但论父皇信任,远远比不过玉宝、虚清一众人。   怕是这玄真老道端着架子,等个“三顾茅庐”呢。如此才能彰显他修为高深、地位尊崇不是?   嬴晏但笑不语,迟迟没有离开。   小道士纠结,眼前这位香客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他不敢任她如此在此站着,开口又道:“家师此次闭关不知多久,两位……”   嬴晏微笑打断,“无妨,白云观清净,仙气缭绕,本宫闲来无事,正好宿在白云观,洗涤凡尘之气。”   屋内的玄真坐在蒲团,手揣拂尘,神色意外,来的竟然是福寿公主嬴晏?   这位殿下可是钦天监监正明朝阳亲点的善福之人。   不安之下,玄真气息微喘,仙风道骨的胡子轻飘,忍不住伸手拽了几根拂尘毛。明朝阳精通风水卦术,有真才实学,素称在世活仙,他这等招摇撞骗的小道岂能摆架子?   小道士觑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又觑了一眼面前贵人,神色为难,“两位施主不如先去客房休息,等家师出关,小道前去知会?”   嬴晏一脸诧异,故意问:“难不成玄真大师要闭关闭上十年八年?”   小道士讷讷不语,他也不知道师父要闭关多久。   “这可如何是好。”嬴晏微蹙细眉,摇了摇小脑袋,轻软的声音遗憾,“罢了,罢了,玄真大师且好好闭关,本宫这就回去禀告父皇,即刻派人前去天竺,寻找长生不老的丹药方。”   说罢,嬴晏转身:“陈公公,我们走吧。”   恰在此时,云仙殿殿门打开,一位身着宽大道袍的道士走出,“殿下留步。”   嬴晏闻言转身,入目一张发须花白的老道,面带微笑:“贫道掐指一算,今有祥瑞降临白云观,原来是福寿殿下。”   陈文遇微微垂下眼帘,正如他所料,明朝阳就是修道之人头顶的一座大山,不可逾越。晏晏一来,玄真老道立马卑躬屈膝,阿谀谄媚。   嬴晏心里诧异,本以为请玄真出关,得费一番功夫,不想这“善福之人”的名头如此好用,随即恍然大悟,难怪父皇派遣她来此。   她浅浅一笑,毫不客气应下,“玄真大师慧眼。”   “……”   玄真揣着拂尘,微笑着继续夸,“殿下来此,贫道洞府蓬荜生辉。”   嬴晏卷翘眼睫眨了眨,早知如此容易,她该带上素秋等人,何必轻装朴素前来。   陈文遇阴冷冷一笑,这老道先前对他不摆好脸,十分拿乔,仗着他这等宦官靠帝宠而活,不敢动他性命,推三阻四,如何也不肯出关。   他转了转手上红玉扳指,盖住了一片阴郁之色,等这妖道入宫,他定要将其扒皮抽骨,让其知晓折辱他是什么下场。   嬴晏轻软的声音惊喜,“太好了,玄真大师既已出关,不知何时随本宫前往太宁宫,觐见父皇?明日可好?”   玄真端着一派仙风道骨的姿态,笑着摇头:“贫道此次提前出关,元气大伤,得调养七日,还望殿下宽恕,暂不能随殿下前去觐见天颜。”   若是即刻随福寿公主入宫,他先前的拿乔摆谱一番,都白费了。   嬴晏微蹙细眉,只是此情此景,又不好置喙,只能颔首,“……好。”   陈文遇淡笑,不出意料。   *   回到白云观后院,陈文遇并未出现,而是十分安静待在另外一间客房,嬴晏紧绷的心弦微松。   只是身边无人,嬴晏唯恐马车里的事情再来一遍,便唤了两名女冠跟在身边。   傍晚掌灯时分,有小道送上斋饭。   斋饭一道道摆上小桌,孔雀开屏、素香牛肉、如意菜卷、烧昌鱼、山芋糕和蜜汁八宝银耳,碧梗粥熬的软糯香甜,加了燕窝冰糖。   嬴晏:“……”   不是说白云观乃清苦修道之地么?   用过晚膳,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嬴晏闲来无事,坐在灯下,拎了一本书来看。   自日日给谢昀读书以来,她似乎也喜欢上了这些神异怪志,每每读时,津津有味。   只是看了半响,嬴晏心神难宁。   昏黄灯火跳跃,映照得影子来回摇摆,嬴晏伸手按了按胸口,神色迟疑不安,七日变数太多,万一陈文遇再一次神智不清了呢?   “女道长,”嬴晏思忖片刻,唤来一名女冠,温声问:“可否劳烦道长帮本宫一个忙?”   女冠诚惶诚恐:“殿下尽管吩咐。”   嬴晏手指搭在腰际,那里空荡荡没有佩物,“今日赶路匆忙,本宫不曾留意,腰间的佩玉竟然丢了,这等贴身物件,若被孟浪之人捡去,于本宫名声有碍。”   女冠宽慰:“白云观道规森严,若是有小道捡到殿下玉佩,定会归还。”   嬴晏摇摇头,“玉佩是在出城前丢的,可否劳烦女道回一趟燕京城,替本宫知会福寿公主府一声,派人去寻?”   “这……”女冠神色犹豫,片刻之后点头应下,“小道定然不负殿下所托。”   “有劳道长,”嬴晏温软一笑,又道,“只是此事不宜张扬,还望道长不要告知他人,快去快回。”   顿了顿,嬴晏嘱咐:“对了,我那枚玉佩,名为陵山玉。”   女冠点头,默默把陵山玉三字牢牢记在心里,转身离去。 第65章   白云观的道士, 出入白云观都要请观主允许。   女冠为了不张扬此事, 只好偷偷摸摸下山,她从厨房偷偷牵了一头小毛驴, 打算骑驴前去燕京。   听说这头毛驴是头宝驴,脚程比起寻常马匹还快。   女冠估摸着时间, 她到的时候,夏日天长, 寅时天色便能大亮, 应该正好赶上燕京城门大开,若是不在福寿公主府耽搁,明日晌午之前就能赶回来。   女冠牵着小毛驴鬼鬼祟祟下山。   殊不知, 背后一道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   陈文遇神色冷谲, 背在伸手的手指不显地一翘,继而紧握。他没想到,晏晏竟然对他防备至此,就连与他一起待在白云观七日,都不肯吗?   陈文遇没有拦下那名女冠,她前去知会与否,已然不重要,只是嬴晏的反应,令他心痛难捱。   为什么要如此防备他呢?   陈文遇转过身, 立身于台阶之上,抬着狭长眼眸,遥遥地朝后院看去。   建筑鳞次栉比, 隐约埋没在山间树丛,颇有仙境缥缈之感,在一片屋宇当中,陈文遇很快地找到了嬴晏所在,门窗处有微弱光线透出,里面的人还未入睡。   他抬腿朝那间屋子走去。   *   入夜之后,白云观的山门已关,无星无月的晚上,乌漆抹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山道幽静,台阶陡峭。   一头小毛驴不安嘶鸣,银亮刀刃架在女冠的脖子上。女冠神色惊慌,冷汗浸湿道袍。   “两位贵人入观后……“女冠声音发颤,将白云观发生的事情一句不落的道来,”……福寿殿下说她的玉佩丢了,于名声有碍,吩咐小道前去福寿公主府知会一声。”   “玉佩?”   “对,“女冠战战兢兢点头,”说是叫陵山玉。”   谢昀神色原本阴沉如风雨欲来,却听见陵山玉三个字时,忽然放晴了一瞬,稍有好转,看来晏晏还知晓对陈文遇心设防备。   半响,他道:“放人。”   从阳“铮”的一声收刀,女冠浑身瘫软,心有余悸般踉跄几步,牵着小毛驴快步回了道观。   谢昀瞥了山顶白云观一眼,冰凉手指搭在剑柄微微摩挲,若有所思。   直到那名女冠与小毛驴消失不见,谢昀仍然没有动身。   从阳疑惑不解道:“大人,怎么不上山?”   上山?谢昀幽黑的眼眸里凉讽光色流转。   “属下们已经准备好了。”从阳的语气跃跃欲试。   他与身后跟着数百名神鸾卫,也是精神抖索的兴奋模样。近来燕京平安无事,神鸾卫已经许久没有拔刀见血,谢昀手下这群神鸾侍卫,一直想和东厂番子交交手,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谢昀睨了从阳一眼,“白云观乃清净修道之地,带兵闯入扰了道家清净。”   从阳冷漠的脸蛋上出现一丝龟裂:“……”   谢昀拨弄着腰间刀柄,继续说,“本座一心向道,胸怀良善,岂能做下如此十恶不赦之事。”   从阳面无表情附和:“大人所言极是。”   谢昀勾唇,抬腿往上走,慢悠悠吩咐道:“你率神鸾卫回燕京,禀告陛下,就说本座听闻陈公公来白云观请玄真大师出关,怕其废物,无功而返,本座善意大发,特来相助。”暗含嘲弄的声音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从阳对自家大人嘴皮生刀得模样见怪不怪,低声应是,只是心里有些遗憾今夜不能大显身手。他转身衣袖一挥,吩咐神鸾卫原路返回,悄无声息地离去。   山上诸人睡梦香甜,无人知晓,这天夜里,白云观险些沦为神鸾卫与东厂交手的血腥试炼场。   回燕京的路上,从阳脑子飞快地转着,很快便思忖出了一套如何彰显自家大人如何“大公无私、舍己奉献”的说辞来回禀永安帝。   谢昀轻身往上,无声嗤笑。   陈文遇笃定他会怒而来此,掀起腥风血雨,故意让晏晏看到么?   谢昀神情嘲讽,陈文遇打错了如意算盘。   嬴晏这个小东西,心善心软不假,可有的时候,心却比石头还硬,恩怨分明的很,不是见不得血腥的闺阁女儿。而且,她不该背上愧疚血债。   谢昀轻而易举地避开暗处埋伏,按照先前女冠所言,朝嬴晏所居客房而去。   ……   屋内。   嬴晏重新挑了一本书,坐在木桌旁坐下,唇角翕辟,小声读着,终于静下心神。“七月鬼门大开,冤魂厉鬼重返阳间,那被陶三郎杀死的小娘子,化作阴魂厉鬼,半夜叩门,前来索命……”   恰在此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嬴晏吓得脊背一凉,心间微颤,险些失手将桌上灯盏打翻,光影跳跃几分。   一道清越女声响起:“小道奉观主之命前来,为施主送香驱蚊。”   嬴晏松了口气,撂下手中书本,起身前去开门,“有劳道长前……”   话音戛然而止。   看着眼前人熟悉俊美的面容,嬴晏神色惊愕,目瞪口呆,没等反应,只见人抬腿进屋,而后袖口一卷,屋门紧紧关上,不忘反手插门。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练。   谢昀伸手把嬴晏抱入怀里,一阵儿风儿卷过,两人已经在床榻坐下,“怎么还没睡?头疼?”他伸指掰着她小脑袋转过来。   嬴晏无暇计较他轻挑,熟悉的温凉身体,还有冷香卷入胸腔,令她觉得心神稍安。   今天白日发生的一切,于她而言,太过恐惧,谢昀出现,无异是一块定山石。   只是嬴晏心里诧异疑惑,那名女冠的脚程有这么快么?   肯定不是。   “二爷怎么来此?”她迟疑问道。   谢昀稀奇挑眉,偏头瞥了一眼桌上反扣的书,似笑非笑,“我若不来,晏晏读给谁听?”   嬴晏明悟他意,心底忍不住道,自然是读给自己听。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她如扇子般的睫羽眨了眨眼,温软小声:“二爷是为我而来?”   谢昀没驳,懒洋洋地应下,手掌压在她后颈上,指尖搭在耳朵,轻捏慢扯。   “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被陈文遇拐跑了?”   这话诛心,嬴晏盯着他不愉快的俊脸,忍不住纠正,“我们是奉父皇之命,前来请玄真大师出关。”   “嗯?”谢昀撩起眼皮,嗤笑一声,嗓音幽凉:“出门侍女都不带,卷了衣衫细软,跑路么?”   嬴晏声音愈小:“白云观乃清净苦修之地,不宜……”   话未说完,谢昀惩戒般咬了她唇瓣一口,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两人贴得很近,他指腹不停在她脖颈和耳朵处摩挲,气氛暧昧撩人,嬴晏虽然早已习以为常,仍然忍不住脸蛋绯红,浑身顿时腾起酥麻之感。   她卷翘眼睫微闪,抬了抬眼,正好撞上一双幽黑眼眸,光色惑人。   嬴晏身骨具软,靠在他身上。   谢昀十分满意嬴晏的反应,周身阴戾的气息稍散,手指穿入她发间,轻轻一挑,碍眼的簪子脱落,一头青丝如瀑泄下,而后他手指往下,不安分地去扯她衣衫。   想着身上那些青紫痕迹,嬴晏心口一紧,下意识地不想让谢昀瞧见。   嬴晏连忙拽下他手,敛下旖旎心思,言归正传:“二爷,跟在我身边的陵山和陵玉不见了。”   谢昀动作顿下,“嗯”了一声,眼底光色阴沉,“知道。”   陵玉去紫宸殿寻他,陵山在半路上被人袭击,身负重伤。   嬴晏见他知晓,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二爷将他们俩人唤回去了?”   她只随口一问,毕竟这俩人是肃国公府养的暗卫,谢昀若是召回,合情合理。   不想谢昀眯了眼眸,神色危险,指腹戳她眉心,气极反笑,“愚蠢。”   嬴晏“呀”了一声,伸指揉着微红的额头,不明所以,抬着一汪潋滟水灵的眼眸委屈看他:“你干什么啊……好好说话不成么?”   谢昀面色稍霁,正打算和怀中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好好说道一番,恰在此时,敲门声又起。   “殿下还没睡?”   听见熟悉的声音,嬴晏脊背僵直一瞬,陈文遇来了?   谢昀没错过她的反应,眼神微动,神色逐渐阴沉,搭在她纤薄脊背的上手掌捏了捏。   嬴晏回神儿,低头看了看相拥在床的两人,又偏头看了眼屋门处的人影,一时间,气氛稍显诡异难言。偏生谢昀这厮毫不知礼义廉耻,隔着衣衫,手上也要作祟不停。   嬴晏窘迫,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别捏了。”   谢昀“唔”了一声。   她声音虽低,打得那一下却是十分清脆,陈文遇五官敏锐,心底窜起异样。   说罢,嬴晏轻咳一声,转头对门外道:“我已经准备睡了,若是有事,明日再……”嬴晏声音一颤,“……言。”   只因谢昀那厮,又故意咬上了她耳朵,轻磨慢啃,“晏晏以前不是很喜欢么?”说话间,他没再压着周身气势,故意外放。   “我什么什么时候喜欢了!”嬴晏气恼,伸手扯着头发拽开他脑袋,小声警告,“白云观乃清修之地,你别乱来。”   谢昀不以为然,拽下她的小手捏着把玩,挑眉而笑:“道曰饮食男女,人之大伦,又曰阴阳之道,顺其自然,上次读书时不是给你读过,这么快就忘了?”   嬴晏再也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还曰修身不思欲!”   谢昀笑笑,懒洋洋道:“没听说过。”   嬴晏气结,半响,皮笑肉不笑把手抽出:“二爷,你该多读书了。”   门外夜风微卷,陈文遇负手站在青石板台阶,凝神细细感受,屋内竟然两道气息。其中一道,十分浑厚强劲。   陈文遇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是谁在里面,狭长眼眸里绿意上窜,心痛与怒火交缠间,再也压不下心底翻涌的阴鸷情绪。   他袖口卷起一道罡风,屋门顿时四分五裂,劈里啪啦倒地,木屑横飞。 第66章   先前的时候, 嬴晏是面羞耳红的, 甚至听见外面传来陈文遇的声音,心里十分窘迫。到底是女儿家, 比不得谢昀那厮脸厚如山,心底还埋着克己复礼的教化。   变故突如其来, 耳边炸裂巨响,一时间, 嬴晏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受到了惊吓, 桃花眼里满是惊慌,敏锐地意识到了情况危险。   性命攸关之时,哪里顾得什么面羞耳红。   嬴晏紧紧抱住谢昀不放, 恨不得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屋室内的烛灯受到波及, 熄灭了多一半,光线立刻变得暗淡,挂在床周的青色纱帐纷扬,将两人身影笼罩得朦胧模糊。   谢昀轻抬袖口挡住劲风,卸去力道,将怀中人遮得十分严实。   他的手掌按在他后腰轻抚,低声安慰,“别怕。”   说着,谢昀抬眼, 睨向来人。   隔着飞扬的木屑尘土与朦胧青纱帐,陈文遇也看清了两人的模样,脸色愈发铁青。   他的晏晏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绸中衣, 被谢昀以一种亲昵的姿势抱坐在怀里。   柔顺的发丝未束,披散至肩胛骨,此时乖巧地揽着谢昀腰身,满是依赖之意。隐隐绰绰露出的身姿,纤弱玲珑。   他心里知晓嬴晏早与谢昀有私情,亲眼瞧见后,又是另一番心境。   这也是她非要离开他的原因之一吗?   陈文遇手指握成拳,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绷起几根。   他也有的是方法,能让她体会情-事的快乐,为什么非要和谢昀在一起?   谢昀能给她的,他全都能给她。   陈文遇眸色阴狠,一道暴虐的声音不停地在心里叫嚣——杀了谢昀,就再也没人和他抢晏晏。   嬴晏不知陈文遇心中暗流涌动,被谢昀安抚一通,她思绪逐渐回笼,惊魂初定,冷静地偏头朝异响传来的地方看去。   入目一片狼藉,碎裂的半扇木门破破烂烂地挂着门框上,随着夜风摇晃,摇摇欲坠,发出刺耳而骇人的咯吱声响。   而陈文遇眉眼阴沉,清俊的脸颊在幽晃的烛火下苍白铁青,露出一种名之为恐怖的情绪。   嬴晏呼吸一窒,捏紧指尖,除了惊吓,更多的是窘迫。   一位未出阁的姑娘,三更半夜,在自己房里被一个男人抱着,还衣衫不整。   “……”说出去便是一出流传街头巷尾的香艳韵事。   不过嬴晏很快敛了心神。熙朝民风开放,帝王风流,所谓上行下效,整个燕京城都奢靡无度,世家贵族间,隔三岔五便有风流韵事传出。   而且,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若是有朝一日,她与谢昀婚前同榻而眠的关系暴露于世人面前,坏了清白名声,或百年后受史书口诛笔伐婚前不-贞,也该她自己受着。   而且嬴晏心里明白,即便她在闻喜宴上没有阴差阳错地招惹谢昀,而是如她所愿,遇到了顾与知——十四皇子嬴晏悄无声息的死去,她化身娇娇小娘子,拿着伪造户籍顺利离开燕京,去徐州藏身,也很难比现在的情况更好。   无论如何权衡利弊,做一位受人诟病的风流公主,已是她最舒坦的活法。   嬴晏收回视线,微垂眼帘,声音疏离淡漠,“陈公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她这话已经算是客气,纵然陈文遇是永安帝宠宦,也不能没有缘由地深夜砸毁当朝公主的房门。   然而落在陈文遇耳中,又是另一番意味。   他俊脸铁青。谢昀能来,他便不能来吗?还是她的身子只能给谢昀碰?   谢昀嗤笑出声,讥诮道:“陈公公跟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久,尊卑礼教还不懂么,深夜破门的规矩,真是让本座大开眼界。”   陈文遇冷笑,“谢指挥来白云观做宵小之辈,偷香窃玉,又是哪里的规矩。”   谢昀手指绕着嬴晏一绺青丝打转,漫不经心道:“陈公公此言差矣,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叫偷香窃玉。”   说话时,他故意俯在她白皙小耳旁,气息温热,激起一片酥麻之感。   嬴晏心间一跳,生怕这厮再说出什么混账话来,只好借着宽大衣袖遮挡,大着胆子掐了他一把,以示警告。   她可没有在旁人面前露风流的癖好。   谢昀其实没觉得疼,约莫只觉得她动作温柔地揉了他一下,只是他却故意闷哼。   嬴晏:“……”   她气结,恨不得找个地方把脸埋了,索性闭口不言。   陈文遇狭长眼眸死死地盯着怀嬴晏,好一个你情我愿。   他阴沉的声音一字一顿,“晏晏,过来。”   嬴晏不动,此情此景,显然待在谢昀怀里更安全。   谢昀睨着陈文遇绿得青翠欲滴的脸蛋,心情十分愉悦。其实他与陈文遇没什么恩怨了,若是上辈子陈文遇没有毒杀嬴晏,他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不会动陈文遇。   至于嬴晏,一开始他对她动的三分情,不足为之疯狂到失去理智,更不屑于抢夺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困在身边。最多见着两人时,上下嘴皮子一碰,冷嘲热讽给人找不痛快。   百年后史书工笔,他们俩人,便是一段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任凭谁听了都要潸然泪下,再感叹一句世俗不公。   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几个女子,愿意不招婿、不嫁人,无名无份地与一名太监相伴。   可惜啊,俩人孽缘该断了。   谢昀唇角勾了一个诡异弧度。   他不止生性凉薄,也恶毒,平生最喜的事情,就是往人心窝子上捅刀。   “过去?去哪儿啊,去你怀里么。陈公公没了那玩意儿,还懂得情滋味么。”谢昀勾了一抹无情笑,懒洋洋嘲讽,“本座的晏晏慧眼识人,可不会跟着一个一无是处废物跑。”   嬴晏愕然一瞬,她虽防备陈文遇,不过却没想如此言语伤人。   只是说出的话如泼出的水,就如刀子捅完了就见了血,再说什么转圜的话,便是往伤口上撒盐。嬴晏默了默,没有插嘴,免得火上浇油。   陈文遇落在嬴晏脸上,见她沉默,心底的愤怒再也压不住,原来她也是如此认为吗?   很好很好。   陈文遇忽而阴狠一笑,不再隐忍怜惜,手掌倏地掀起一道罡风,朝两人砸去,毫不留情。   于此同出的,还有一柄银亮的匕首,上面泛着森寒银光,显然淬了毒,   谢昀早有提防,抱着嬴晏身形一闪,离开床榻。   在两人离开的那一刻,木床轰然倒塌,青色的床帐被罡风撕碎成一段段布条,纷扬落下。   匕首铮的一声,扎入墙壁。   谢昀低头看了一眼嬴晏,扯了扯她脸蛋,嗤笑,“小可怜,看见没,陈文遇想杀你。”   无论是现在,还是十年后,陈文遇对你,从来都是如此狠心。   嬴晏窝在谢昀怀里,吓得惊呼出声,脖子僵硬地转过,盯着身后一片狼藉,小脸惨白如纸。   她不敢想象,方才的力道若是砸在身上,会不会血肉模糊,当场毙命。   陈文遇面色一白,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晏晏……”陈文遇声音一慌,“我没有想杀你,是谢昀故意激怒……”   他上前两步,似要挽回,去被谢昀不耐地一挥袖,哐的一声掀飞。   陈文遇狠狠撞上了雪白墙壁,而后砸落,苍白的皮肉里扎入一地碎木残渣。   他胸口阵痛,呕出一抹鲜血。   谢昀的武艺……竟然高深他如此多?   谢昀无暇再纠缠。陈文遇武功不低,稍有不慎,就会伤到怀里的嬴晏,于他而言不轻不重的一下,却可能要了嬴晏的性命。   谢昀抱着嬴晏,转身离开。   陈文遇心有不甘,戳着一根碎木,僵硬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两人相拥而去的背影。   空中传来谢昀凉薄夹讽的声音,“陈公公还是好好思忖一番该如何请玄真大师下山,向陛下复命吧。”   陈文遇被陡然入耳的“陛下”两字拉回了神智,一桶冷水浇下心中怒火。   闷热的余烬将心房烫得痛楚难捱,最终化作浓浓恨意。   陈文遇眉眼阴郁,咬牙切齿地念了一声谢昀,而卷着袖口抹掉了唇角鲜血。   来日方长。胜负未分。你且等着。   嬴晏脑子一片空白,等在反应过来,她已经被谢昀抱着躲门而出。   夜风灌入衣衫袖口,也灌入了耳朵和眼睛,嬴晏不适地眯了眯水汪汪的桃花眼。   方才发生的一切,重新在眼前一幕一幕的掠过,从陈文遇破门而入,再到床榻碎裂,再到陈文遇被谢昀掀飞,嬴晏怔然,许久未能回神。   事情果然还是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   后院客房闹出的动静不小,只是嬴晏身份尊贵,居住的院子乃是独一落,有浅眠的香客与道士,睡梦朦胧中听见了隐约听见了微弱的异响,却翻了个身继续睡,未往心中去。   陈文遇回到了房间里,调息内力,苍白的脸色终于稍有好转。   忽然,他心头倏地涌起密密麻麻地疼痛,紧接着脑袋如针扎一般,头痛欲裂。   视线模糊中,空间陡然扭曲,陈文遇恍惚瞧见了这样一副画面。   一座六角琉璃瓦凉亭。   天气阴沉,风雨欲来,天青色的蝉翼纱随风飘扬,分外凄凉。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轰隆隆的雷声自耳边响起,豆大的雨滴落下,化作瓢泼之势。   身着大袖衫的女子被一位男子抱在怀里,痛楚嘤咛。   这俩人是谁?   陈文遇穿过重重迷雾和雨帘,朝凉亭走进去,他捂着胸口,每走一步,便心痛如刀绞。   等看清了容貌,陈文遇瞳孔蓦地睁大。   那女子……分明是嬴晏的模样。   她身姿消瘦,从嘴角涌出的黑红鲜血漫满了整个下颌和脖颈,在苍白的面色上分外刺目。   晏晏怎么变成这样了?   陈文遇脸色苍白,扶着亭柱一角,捂着胸口缓缓为蜷的身体。   而后他看见,谢昀手掌缓缓压上嬴晏胸膛,凉薄的嗓音轻声低喃,“晏晏。下辈子,别跟着陈文遇了。”   陈文遇一下子便意识到了谢昀想要做什么。他目眦欲裂,也顾不得心口疼痛,步伐踉跄着上前,伸手意图将其拽开。   只是五指却穿过谢昀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嬴晏瞬息毙命。   还没来得及悲伤痛楚,浓雾重新涌入,眼前的画面逐渐消失。   调养内息的陈文遇,手掌揪在胸口,一种难言地痛楚逐渐弥漫,而后忽然吐出一口鲜血,朝一侧倒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脑海里划过最后一个念头——谢昀杀了嬴晏。   ……   第二日晨钟响起,歪在榻上昏迷的陈文遇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望着榻上和胸前的血迹,神色幽幽难辨。   昨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嬴晏,不再年轻,二十多岁的模样。   而谢昀杀了嬴晏,还对她说:“下辈子,别跟着陈文遇了。”   他是梦到了未来吗?   陈文遇手掌握成拳,眼底忽然出现一种名之为疯狂的情绪,所以晏晏最后还是选择陪在他身边了,而谢昀嫉妒疯魔,狠下心杀了她,对吗?   晏晏,你看啊,谢昀不是好人,他会杀了你。   陈文遇倏地展唇一笑,不过晏晏,别怕,我会救你,会杀了谢昀,替你报仇。   *   一夜惊魂,嬴晏睡得十分不安,一会儿觉得自己被一条藤蔓缠住,动弹不得,又觉得自己被一条鱼儿啃了嘴,呼吸困难。   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嬴晏终于悠悠转醒,天色已是日上三竿。   入目一张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他垂着一双惑人眼眸,深长的眼睫几乎要贴上她脸蛋。   嬴晏茫然地眨眨眼,这才想起,昨晚她被谢昀连夜被带回了肃国公府,如今不仅窝在他的怀里,还躺在他的床上。   而且,谢昀在啃她的嘴。   嬴晏:“……”   感受到怀里的小东西已经醒了,谢昀不再轻啃慢咬,准备好好享用一番,他撬开牙齿,轻而易举地入内,与她纠缠。   嬴晏呜咽,耳朵逐渐滚烫,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水。   ……   一吻毕。   嬴晏小口喘息,稍作平复,忍不住嗔瞪了谢昀一眼,哪有大早晨就这样的。   好在她死死地拽住衣衫,没让谢昀扒开。   毕竟身上的痕迹还未消,让谢昀瞧见,嬴晏觉得心中难堪。   谢昀手掌搭在她后颈,指腹在她眼下乌青处摩挲,微哑的声音十分贴心:“还要再睡会么?”   嬴晏偏头看了一眼明亮的光线,摇头:“不睡了。”   只是被谢昀这么一提醒,昨天的记忆瞬时回笼,无论是马车里发生的事情,还是白云观里发生的事情,于她而言,都太过惊悚。   嬴晏缓缓撑着床榻坐起来,微抬了手掌,遮住光线,忽然觉得昨日发生的一切恍若荒唐一梦。   谢昀跟着坐起,抱人入怀,下巴懒洋洋地搭在她肩膀,一头墨发垂散至肩头,衬得一张俊脸愈发妖异惑人。   他手指扯着她青丝,漫不经心问:“想什么呢?”   嬴晏踌躇几息,偏过头,轻声问:“二爷,昨天发生的……是梦吗?”   “梦?”谢昀慢慢重复了一遍,神情讽刺,捏了两指扯她耳朵,冷笑一声,“怎么,要去带你回白云观,重新体会一遭么。”   嬴晏吃痛,忙伸手去拽他手掌,不忘回答:“不去,我就是随口问问。”   如今在她的心里,陈文遇无疑是一顶一的危险人物,比起她初遇谢昀之时,心中惧怕更甚。   谢昀神色稍霁,慢悠悠哼了一声,而后低声嘱咐:“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启程去汤泉行宫。”   “……啊?”嬴晏懵了懵,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神情疑惑,迟疑着开口,“我上次不是没和你借银钱吗?”   谢昀挑眉稀奇, “我从未说过不借银钱就可以不去。”他似笑非笑,靠近了她耳畔低喃,顺便咬了一口,声音蛊惑,“汤泉行宫山清水秀,无论避暑还是泡温泉都是极好,晏晏真的不想离开燕京去看看么。”   嬴晏心动一瞬,她确实一直都想去燕京之外看看。   见人已经动摇,谢昀勾唇笑笑,那是他们二人上辈子初遇的地方,这一世,当然要去回访了。   谢昀咬她耳朵,继续低声道:“此去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我可舍不得与你离开这么久。汤泉宫地势开阔,依山而建,佳木葱茏奇花烂漫,我命人准备了好几只软翅风筝,带你去放风筝。”   嬴晏被人咬得浑身酥酥麻麻,一时间的,只捕捉到了风筝二字。   放风筝吗?   嬴晏脑袋晕乎乎,轻点白皙小下巴,“好。”   作者有话要说:  见到的是前世。   嬴晏中毒没救了,杀了结束痛楚。   ——————   谢昀:一只风筝拐跑晏晏。 第67章   嬴晏回了公主府, 差人收拾行李。   前脚刚走, 肃国公府便来人了,来者是跟在肃国公谢山如身边的暗卫, 名为陵深。   陵深前来传话,说是国公爷和夫人不日回燕京。   谢昀立身书架前, 留下一道颀长的背影,光影投下时, 衬得容颜俊美如玉。   他指尖在一排书上划过, 声音一如既往慵懒:“还有别的话么?”   陵深摇头,“没了。”   谢昀“唔”了一声,随手从书架上拎了一本书出来, 摆摆袖, “那退下吧。”   上辈子父亲带母亲去雾枝山养病,三年之后才回燕京。这一世因为要娶嬴晏的缘故,他请大哥谢时写信递往雾枝山,先知会了父亲一声。   嬴晏的生母驾薨不足三年,还在孝期,以示孝道尊敬,过了今年腊月,方能嫁人。   若如信中所言,父亲与母亲应当明年开春再回, 主持三书六礼,等寻回嬴启,便择吉大婚。   提前回来了么?   不过对于谢昀而言, 没什么影响。   谢昀的视线落在书架上,幽黑的眼底满是兴致盎然,挑什么书给嬴晏读?   晏晏嗓音轻软,无论读什么都是极好,只是谢昀觉得,这么一副好嗓子,当然要读有趣的东西。   谢昀思忖着,在书架一角拎了几本本落了灰的书,丢给一旁的陵石,而后继续挑拣下一本。   对于自己二爷喜好读书一事,陵石见怪不怪,此去行宫,若是不带书才奇怪。   陵石低眉敛目,把书本起放进木箱子里收好,无意地觑一眼上面的书名——《游仙窟》。   “……”   陵石动作一顿,这书香艳多云雨,他往日夜里没少挑灯夜读。   原来二爷凉薄寡情,却不是寡欲。   谢昀慢条斯理绕过一排书架,到了另一排,他目光划过,仔细甄选,不多时,又丢了一本书过来。   陵石接住,上面五字入目——控鹤监秘记。   陵石:“……”   而后的接连几本书,陵石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向谢昀投去敬佩眼神,连连感叹,二爷果然是二爷,就连坊间已经寻不到的禁书都有。   只是陵石不敢多看,毕竟是自家主子,他连忙收回视线,小心翼翼把书放到木箱里装好。   这么一箱子奇书,可值不少钱。   陵石把书放好,想到方才陵深前来传话,迟疑着问道:“二爷,夫人若是回来,陈文遇怎么办?”   谢昀漫不经心道:“按原计划就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拎着一本书,修长的手指微动,翻了两页,只见上面的人物姿势优雅,绘得栩栩如生。   谢昀满意一笑,把书合上之后,丢给陵石,而后慢悠悠轻嗤一声,往外走。   以为喊母亲回来便成么。   他想杀一个人,神佛也不能拦。   *   福寿公主府。   嬴晏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一只软翅风筝,就被人哄得稀里糊涂应下。   不过谢昀所说,的确都是她喜欢的。   她先前不想去汤泉宫,不是因为谢昀所提无耻利息,而是因为永安帝。父皇如今不会杀她,但也会迁怒落罚,她不想无辜遭难。   封王以来,嬴晏没有在永安帝面前再出现过,就连这次从白云观回来,都是递了奏折入宫,回禀叙述。   “殿下,此去行宫的东西收拾好了,都记在上面。”素秋声音传来,捧着一本折子上前,“殿下过目瞧瞧,可还要添些什么?”   说来她也替小殿下开心,燕京夏日酷暑,能去行宫避暑,自然是极好的。   嬴晏回神儿,接过折子一目十行,随意扫了两眼。   素秋是宫中年长女官,办起事情来一向贴心妥当,自然不至于出了差错,只是来问问她的喜好。   嬴晏手托香腮,想了想,漂亮的眼睛一转,开口吩咐道:“把我库房里的那把古奚琴和白玉埙带上吧。”   自母后病逝,她已经甚少碰这些乐器,不过倒可以奏给谢昀听听。她受了他的恩惠,也该哄人开心。   素秋微微惊讶,不想嬴晏竟然通乐器。   不止于此,说出去任凭谁都要惊讶,在诸人眼中,嬴晏八岁那年和苏皇后一起被关入冷宫,没再上过学堂。   别说乐器,若是嬴晏能多读两本书,大字识全,便已是不易。   那时苏蕴禾虽缠绵病榻,但仍然悉心教导嬴晏,为她以后铺路。   她知晓女儿身份有异,多学一点,多长一份窍玲珑心思,日后活命得机会就多一分。   世家子弟应懂得,嬴晏略通,窈窕贵女应当会的,她也全都懂,只是从来不曾显于人前。   毕竟,她从来没有显露的机会,也无人问津,她都会些什么。   一行人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   晚上沐浴时,素秋瞧见了嬴晏身上的青紫痕迹,肩头、手臂和腿上皆有,小腹处的一道指痕尤其触目惊心。   素秋怔住,微皱了眉头,昔日时二爷不会如此不知轻重。   这痕迹虽然暧昧,但更像……凌虐。   素秋神色心疼,说起来嬴晏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生得娇娇美美,柔弱的像一朵易折的花,哪里受的住如此摧残。   嬴晏伸手摸了摸肩头一片青紫,除了腰腹那一处,其余地方的痕迹,不触碰之时,到不觉得痛。   只是落在白皙的肌肤上,十分破坏美感,碍眼至极。   似乎是在时时刻刻提醒,昨日发生的那么些不美好的记忆。   嬴晏抿唇,觉得心底烦躁,忽然问:“姑姑,有没有什么药膏,能消下这些痕迹?”   素秋回神儿,忙应下:“有的。”   一会儿的功夫,素秋便取来了药膏,挖开一勺,一点点在她身上晕开,温柔涂抹。   药膏清凉,带着淡淡的花香,抹上去的时候十分舒服。   素秋嘴巴张了又合,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提点道:“殿下与二爷同榻时,若是觉得不舒服,万万要说出来,告诉二爷。”   嬴晏茫然眨眼,不解其意。   素秋叹了一口气,手指勾了一抹药膏,换了一处涂抹,继续轻声说:“二爷年轻气盛,如此任由他胡来,会伤了殿下。”   嬴晏:“……”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素秋是误会了,耳尖红了一瞬,不过却没解释,只温声道:“姑姑提点,我记下了。”   话说完,嬴晏怔住。   先前她不想让谢昀瞧见,一是因为难堪,二是不想让陈文遇的事情再朝不可控地方向而去。   如今却有另一个念头划过她脑海:既然素秋会误会,那谢昀是不是也会误会?   *   平云山地热有温泉,汤泉宫借地势之利,依山而建,亭台楼阁,壮美华丽,临山傍水,景色秀丽。   比起庄严肃穆的太宁宫,汤泉宫更有情致,是一处分外妖娆的宫苑,甚得永安帝喜欢。   除了一众王公大臣、侍卫随从,永安帝带了后宫莺莺燕燕,皇女皇子亦是一同带上,俨然一副常住之态。   七月初一这日,帝王鸾驾浩浩荡荡地前往汤泉宫,鸾驾到时,已至傍晚。   永安帝一看见嬴晏,顿觉心口疼,脸色铁青难看,只觉得这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自己被皇后戴了绿帽子。   偏生这个孽障是天降福星,打杀不得。   嬴晏也十分识趣,特意去了离永安帝所在东宫十分远的西宫。   西宫,少莲汤。   少莲汤修建得华丽,铺金嵌玉,里面的温泉池子又名青玉池。   青玉池中间有一朵青玉莲花出水,喷以成池,四下为青玉石壁,刻有精妙莲花纹,三侧摆着绢面绣雁屏风,是西宫里最为精致的温池。   然而嬴晏不在青玉池泡温泉,而在正殿,洗漱之后便要入睡。   素秋不解:“殿下舟车劳顿,为何不去泡一泡温泉解乏?”   “不急,过两日言。”嬴晏随口说,她换了一身霜白绸衣,一头青丝泻下,转身走向床榻,开口问,“药膏呢?”   素秋递过一只白玉小盒。   嬴晏接过,吩咐道:“床头留一盏灯,其余灯熄了,退下吧。”   素秋福身应是。   嬴晏坐在床上,双腿微曲,一手掀开衣衫,露出半个小腹。另只手点了药膏,轻轻在上面涂抹,打转轻柔。   她肌肤生的白皙如玉,在淡淡烛光下,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如羊脂玉一般。   不得不说这药膏有奇效,昨夜抹了一次,今夜再看,原本骇人的青紫瘀痕就淡了不少。   嬴晏低头盯了一会儿,默默掐指算着,按照这个效果,日日涂药膏的话,约莫三四日便能消下去。   而他们一众人刚到行宫,谢昀要安置行宫守卫,甚是忙碌。   而且谢昀被她父皇留在了东宫的星辰汤,离她这里颇远。   想来一时半会儿,他应当没有时间来西宫寻她。   如此想了一通,嬴晏心下稍安。   她微咬唇瓣,轻叹了一口气,涂好药膏后,侧身吹了床头灯盏。   周围乌漆抹黑,嬴晏拎了被子盖好,阖了眼睛准备入睡,还没两息,便觉身边一阵儿风儿卷过,带着熟悉的冷香。   他扯过她的被子,躺在了身侧,顺手把人勾在怀里,软软暖暖的一团。   谢昀满意勾唇一笑。   嬴晏倏地睁开眼,一片黑暗中,两人四目相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中,他的眼睛愈发勾心惑人。   只可惜光线太暗,嬴晏吓得心尖一颤,却瞧不见里面真挚情愫。   而后她听见,谢昀低声,一本正经道:“我听陵玉说,你派人寻我?”   “……”她怎么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3 22:12:41~2019-12-15 02:3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么的大布丁 20瓶;饼子旻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谢昀当然不会说自己心痒难耐, 三更半夜里, 翻了半座平云山,从东面的星辰汤跑来西面的少莲汤。   瞧她蹙眉思忖, 谢昀忍俊不禁。   此时此刻,嬴晏哪能不明白, 这厮是在胡言乱语,不过好心没有戳穿。人都来了, 她又不能将他赶出去。   其实她挺喜欢和与谢昀同榻而眠的, 他的体温恰到好处,清凉而舒服。   而且谢昀不是每次都会啃她,大多数时候都只安静的搂着她入睡。   嬴晏不知道, 若不是谢昀体质有异, 又心智强大,夜里这样软玉温香在怀,早就忍不住将她拆吃入腹了。   床帐内一片黑暗,怀里的小姑娘眉眼如画,墨发披散,在幽幽夜色中仿佛勾人的妖花。   谢昀一手支着下巴,另只手捏起她的一缕青丝打转,指尖的青丝根根分明,没有湿润的痕迹。   嬴晏没在意他的小动作, 这样黑暗的环境,让她心里莫名稍安。她眼眸闪烁,不想平添误会, 觉得这几日还是小心为好。   嬴晏心思转得很快,从善如流道:“二爷踏夜前来,一天舟车劳顿,快睡吧。”   谢昀精力过剩,不想睡。他拎着缕青丝举到她眼前,似笑非笑问:“是在等我一起去泡温泉么。”   嬴晏怔了一瞬,等明悟过来,便知谢昀是说她没去泡温泉,莹白的小耳微红,暗道这厮果然厚颜无耻。   真以为谁都如他一般,整日里想着泡鸳鸯浴么?   “不是,”嬴晏皮笑肉不笑地拽下他的手,塞回薄被里,软声催促,“二爷莫要想入非非,快睡。”   为了防止这位爷起色心,她说完之后就轻轻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   翻身的时候,小姑娘身上诱人的甜香不经意地间卷入谢昀胸腔。   谢昀嗅觉敏锐,一下子就闻到了她身上有股往日不曾闻到过的淡淡花香,似乎还揉了一点草药的味道。   谢昀探出冰凉手指,拨开她头发,低头在后颈处嗅了嗅,“身上抹的什么?受伤了?”   嬴晏身子一僵,十分意外谢昀竟然如此敏锐。   她微抿红唇,搭在床榻上的细白手指微蜷曲,心跳不可控地加快,紧张的。   说是陈文遇突然发难伤了她?   谢昀会信吗?   若是谢昀误会了,她又该怎么办?   熙朝民风开放,世风也风流,诸人喜欢寻欢作乐,各个府邸也常有风流韵事,可并不意味着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未婚妻子被人“羞辱”。   嬴晏不知道别的夫妻如何,只看父皇和母后的先例在前,就足以让她心生担忧。   只是谢府又没有冷宫,应当不会把她关起来。   会抛弃她再寻一个替身?还是心生厌弃索性杀掉?   一瞬间的功夫,嬴晏脑子里过了很多思量,好在她背对着谢昀,正好避过他那双窥探人心的眼睛,不必担心被他撞破心思。   嬴晏佯做面不改色,避重就轻道:“抹了养肤的药膏,素秋姑姑说,这样能让肌肤变得白皙细腻。”   “养肤?”谢昀从嘴里慢慢摸出这两个字,似是稀奇,不过倒没多想。   他幽黑的眼眸里光色流转,靠近了她耳边,低声蛊惑,“温泉养身,配上一手按跷术,能让你肌肤比剥了壳的鸡蛋还细嫩,不如我带你去试试。”   嬴晏神色愈僵,艰难开口,“不了吧……”   奈何这位爷一向说做就做,索性长臂一揽,将人抱了起来,朝青玉池走。   嬴晏小手搭在他肩膀,脊背紧绷。   谢昀以为她害羞,伸手抚她僵直脊背,又懒洋洋地伸了手两指扯她耳朵,轻声哄诱,“就泡一会儿。”   ……   片刻功夫,两人就到了青玉池。   入目热气蒸腾,一片轻雾朦胧,四周掌了十数盏烛大灯,将殿室照得亮如白昼。   立在温池中央的青玉莲花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泉水,声音叮咚,涟漪荡开。   谢昀接抱着嬴晏,一点点走下玉石阶,等池水没过小腿,才将她放下。   嬴晏坐在了高一阶的玉阶上,温泉水正好没过胸前。   一会儿的功夫,嬴晏心中已经想好对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能叫谢昀瞧见她身上痕迹。   万一谢昀误会了,依着他那般张狂睥睨的性子,这将是埋在两人中间的一根刺。   是他心中故人的替身也好,嬴晏可以做到不在意,毕竟这是利益交换来的关系。而且如今与谢昀相处,算得上融洽,她是真心想和他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她不想和谢昀之间,也步父皇和母后的后尘。   谢昀嗤笑,扯她衣衫,“裹这么严实作甚,又不会吃了你。”   嬴晏拽着衣领不松,眨了眨眼睫,神色真挚道:“二爷不会吃人,但会啃人。”   啃?谢昀听见这个词,俊脸陡然变黑了,狗啃骨头么。   谢昀垂眸瞥她,轻声嗤,这个小东西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是么。”谢昀语调凉飕飕。   他慵懒一笑,露出森森白牙,“那我应当满足晏晏的臆想。”   嬴晏:“……”   嬴晏弯眸一笑,伸手挡了谢昀的动作,软声说:“二爷,你先脱。”   她卷翘的眼睫被水汽晕湿了,莹白的小脸微染红意,桃花眼分外潋滟勾人,被蒸腾的雾气氤氲出一抹楚楚可怜。   如此温声软语的模样,着实让人无法拒绝。   谢昀太了解嬴晏的神情和小动作了,意味深长瞥她一眼,若有所思。   谢昀轻倚玉壁,神态懒散,颔首,“成。”   嬴晏趁他去放衣服的功夫,慢吞吞地扯了扯了脑后青丝,轻声道:“二爷,我上去拿个簪子挽发,免得头发湿了。”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以最快地速度爬上岸。   感受到水波晃荡,谢昀缓缓转身,盯着女子纤细背影,声音凉凉幽森:“站住。”   嬴晏脊背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拽紧了衣领,不仅没转身,腿上动作也不停,反而更快了。   “二爷,这温泉水热,我身子难受,上去凉快一下。”   一瞬的功夫,脱口而出编了两个理由。   嬴晏目光落在不远处殿门,只要她动作快点,夺门而出,喊来素秋和云桃等人,她就不信那厮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耻到拖她下水泡温泉。   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情上,谢昀一向对她包容,嬴晏倒是无甚惧怕。   谢昀迈着长腿朝她走去,动作十分地快,不多时便拦了嬴晏的路。   他半敞的衣袍在水中散开,微湿的头发贴在俊脸上,埋在雾气中稍显阴谲诡异。   谢昀掐着她腰肢转过了身,笑得意味不明,“头发已经湿了,一会儿绞干就是。”   嬴晏有点惊慌,“二爷……”   谢昀眸子里的笑不达眼底,指尖划过她湿透的发丝,贴心地别到耳后,竟带了点诡异的冰凉感,又道:“热么。把衣服脱了,不就凉快了。”   随着话音落下,浸在温热池水中的嬴晏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嬴晏神情为难,顿了顿,小声提醒, “二爷,我们还没成婚,这样不妥。”   “不妥?”   谢昀捏在腰肢上的手掌紧了几分,手劲儿稍重,正好压在陈文遇留下的瘀痕上,疼得嬴晏忍不住咬了下唇瓣。   娇软的身躯隔着湿透了的衣服,紧紧贴着他胸膛,谢昀居高临下,神色清明。   蒸腾的暖气卷来幽凉声音,骤然入耳,“你在瞒我什么?”   飘忽的声音回荡在空荡殿室,搅得人心底发毛,嬴晏呼吸微紧,捏紧了指尖。   她垂下眼眸,“没瞒什么。”   谢昀眼神似嘲,轻笑:“是么?”   嬴晏半真半假地面羞耳红,声色尽量平静,“二爷莫要强迫我脱衣衫。”   谢昀僵硬了一瞬,气极反笑,“强迫?”   嬴晏不言,只神情羞窘地低头。   谢昀虽然轻挑,但心性高傲,定然不屑强迫二字。往日她虽然羞恼他轻挑,但不轻不重的语气,落在谢昀眼中便是半推半就般的调情。   嬴晏知道此举会惹谢昀动怒,但权衡利弊一番,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事后再言转圜。   谢昀盯着她纤细优美的脖颈,还有那水雾朦胧的干净眼眸,神色晦暗不明。   她这样一副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做什么惨绝人寰、天人共愤的恶行。   谢昀冷笑一声,终于松手,似是轻嘲,“出去。”   感受到禁锢在腰间的手松开,嬴晏松了一口气,当即转身就走,片刻也不留。   然而走了没几步,她就被一股力道重新拽了回去。   谢昀压着她后腰,阴沉的神色咬牙切齿,“很好,愈发长本事了,故意激怒我是么?”   嬴晏:“……”   她强做镇定,“没有。”   谢昀嗤笑,掰着她下巴扬起,两人四目相对。   他幽黑惑人的眼眸里仿佛绕了一层雾,光色愈发黑而浓。   “我告诫过你,莫对我言假话。”谢昀淡声,耐心又问了一遍,“在瞒我什么?”   湿透了的衣衫贴在身上着实不好受,又是这样热气缭绕,闷闷地叫人喘不过来气。   而谢昀周身压抑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哪怕心性再强,也渐渐遭受不住。   嬴晏咬唇,终于泄气,“是有事在瞒你……”   谢昀神色稍霁,周身恐怖压迫的气息也稍敛。   静悄的殿室内,嬴晏犹豫半响,终于缓缓伸手,脱下了上衣。   直到上身只剩一件鹅黄色的心衣,露出的雪白的肩颈胸口和小臂,肌肤如玉,只是上面有青紫的瘀痕,虽然已经淡了不少,仍然碍眼至极。   有些是挣扎时撞的,有些是被陈文遇的手指捏的。   谢昀瞳孔一缩,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   这些痕迹太暧昧,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   谢昀眉眼阴鸷,“陈文遇弄的?”   嬴晏神色难堪,“……是。”   随着话音落下,谢昀捏着她的手腕,不自觉得用力,终于明悟了白云观那晚,嬴晏为何一见着陈文遇,便浑身僵硬。   原来不是被屋门炸裂吓得,而是被陈文遇吓得。   嬴晏看得心惊胆战,她知晓谢昀不止是误会了,还动怒了。   “二爷,”嬴晏轻软的声音糯糯而急切,连忙解释:“你听我解释……”   话未说话,谢昀已经转过身,毫不犹豫的离去。   谢昀周身的气势阴沉而恐怖,夹着滔天怒意。   嬴晏怔在原地。   昏暗的殿室内,谢昀舌尖抵了抵后牙,眼神森森冷笑,不去将陈文遇千刀万剐,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陈文遇那个混账东西竟然敢如此欺辱他捧在心尖上的宝贝!   谢昀伸手提了雁翅刀,却在碰到冰凉刀柄的一瞬,蓦地回神。嬴晏。他的晏晏。   应当先安慰晏晏才是。谢昀无甚情绪起伏的眉眼染上懊恼,慌忙转身。   果不其然,一回头,谢昀便瞧见嬴晏孤零零地站在温池里。她的衣衫尽湿,紧紧地贴着单薄纤瘦的身躯,微湿的发丝贴在脸颊,十分狼狈。   原本潋滟清亮的眼神,仿佛一瞬暗淡了下去。   嬴晏站在水池里,明明是温热的感觉,却觉得周身寒凉。   她垂眸,盖下了眼底的失望,缓缓抬了手腕,轻按在胸口,似乎觉得那里有点揪着疼。果然两人之间还是生了一根刺吗?不过早就应该预料到了不是吗?   嬴晏慢慢整理着情绪,压下那些不应该腾起的心思。   她轻叹一口气,看来这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做不成了。   恰在此时,一双微凉的手掌攀上她的脊背,嬴晏怔然抬头,只见谢昀去而复返。   “你……”   他手指抵在她柔软唇瓣,而后珍视般把她纤细身躯按在怀里。   谢昀微微低头,温柔地亲她红唇,极尽缠绵,将嬴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吞进了腹里。   熟悉的薄荷香,带着十二分的炙热,慢慢卷入胸腔。   嬴晏睫羽颤抖,微抬眼帘,撞入他的眼眸。   那双原本淡漠的眼里,此时情绪十分复杂,除了那些她曾见到过的情愫,还有安慰与珍视夹杂在其中,甚至还有……愧疚。   安慰和愧疚吗?嬴晏心尖微颤,似乎明白了谢昀是什么意思。   她的心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跳动。   在缠绵撕咬中,嬴晏的身子逐渐瘫软,仿佛化成一滩水,与水波荡漾的温泉融为一体。   她忍不住在嗓里低喃:谢昀……   不知过了过久,嬴晏晕晕乎乎的被谢昀抱上了池边软榻,耳边传来一道低声微凉的嗓音:“晏晏,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怪我。”   谢昀把她揽在怀里,一边亲她,一边轻声哄着:“晏晏,忘记白云观里发生的事情。”   怪他什么?忘记什么?   嬴晏终于缓缓回神儿,意识到了谢昀不仅误会了,还在心疼安慰她。   嬴晏朱唇轻启,娓娓道:“二爷,不是你想得那样。”   一边说着,她一边伸手掀开鹅黄色的心衣,露出腹部上的那明显的青紫指痕,“在去白云观的路上,陈文遇突然神智不清,动手伤我,我身上的痕迹……”   嬴晏顿了顿,有些难以启齿,“不是我和你那样留下的。”   然而谢昀阴沉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冰凉手指落在她腹部摩挲。   那里的痕迹触目惊心,即便已经淡了不少,也能想象当时陈文遇用了多大力气。   仿佛再重一点,便能将人掐腰斩断。   嬴晏到底还是有点羞赧,说起与谢昀那样,便耳尖微红。   她深呼吸一口气,敛了异样情绪,又继续说:“陈公公当时从后面压着我肩膀,另只手压在了我腹部,肩膀上和手臂上的痕迹都是那时候留下的,腿上的痕迹是挣扎时踹翻了马车里的小桌,磕碰的。”   她每说一句话,谢昀的俊脸便阴沉一分。   突然神智不轻伤人?谢昀视线落在她小腹处,情绪莫测。   若是当真神智不清伤人,习武之人,应当会扣人命脉,掐断脖子又或者震碎心脏经脉,绝不是晏晏描述那样。   谢昀手指在她腹部轻抚,女子的腹部么。   嬴晏见谢昀眉眼阴沉,犹豫半响,小声道:“二爷不信吗?”   话未说完,只见谢昀倏地伸手,拉起她纤细手腕,号起了脉搏,直到感受到并无不妥,这才神色稍霁。   嬴晏不明所以,“怎么了?”   “晏晏。”谢昀轻声喊,垂下深长眼睫,手掌搭在她腹部某一处,声音阴鸷似要吃人,“他再重一点,你就再也不会有身孕了。”   闻言,嬴晏脸上血色逐渐褪去。   那些原本忽略的话语,忽然再次清晰——殿下的月信就是这几日吧?   嬴晏小脸苍白如纸,身子都是颤的,终于明白了陈文遇为何突然发难。   只是不等在不可置信和惊惧的情绪中沉溺,忽然,嬴晏觉得肩头一麻,只见谢昀那厮俯沉溺在那里,轻吮慢咬。   他想用自己的气息,将她身上的痕迹重新覆盖。   “你干嘛。”   嬴晏拽了他脑袋起来。   谢昀神色阴狠狠的,又低下头咬她耳朵,用一种幽凉而温柔,又十分咬牙切齿的语气,一字一顿道:“嬴晏,你是我的女人,身上只能留下我的痕迹,不管是磕的、摔的、咬的、吻的,都只有我才能留下。”   尤其是陈文遇,他不想看到他的晏晏和他有半点干系。   “可是再抹几日药……”   嬴晏话没说完,谢昀又堵了她的唇,将她的声音吃入腹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5 02:31:37~2019-12-16 01:1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第二天。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 谢昀便起身了, 回东宫了。   嬴晏睡得香甜,毫无所知。   她翻了个身, 细白如藕的手臂露在外面,薄被滑下一角, 露出了漂亮的肩窝和锁骨,还有暧昧红痕, 半遮半掩的玲珑身姿。   谢昀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他微微俯身, 勾着她小下巴,在红润的唇瓣上咬了一口,嗓音幽幽, “等我回来。”   嬴晏眼睫轻颤, 也不知听没听见。   ……   彼时,望京门。   汤泉宫分三宫,东、中、西,望京门是东宫的宫门,因望向国都故名。   一位年轻太监在望京门勒马停下。   太监身着红色内官衣袍,袖口为绣蟒纹的黑色锦缎,左臂上有三道金色莲花纹,正是从白云观请玄真大师回来的陈文遇。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甚是朴素。   车帘掀开后, 一位须发皆白的道士下了马车,手里踹了一柄拂尘。   道士生得容貌周正,花白的胡子垂有两寸余, 下车的一瞬,风儿轻卷,胡子轻飘,愈发有仙风道骨、世外仙人之感。   与此同时,身着蓝色内官衣袍的小宦官抬着一顶大漆雕花肩舆迎门而出,已经等候很久。   玄真眼神不经意地扫过,肩舆的大漆漆色透亮,隐隐约约能瞧见紫檀木纹,腿柱上戗金描绘,精巧雕刻,边角镶嵌铜镀金包角,四下垂有白玉环。   这样一把肩舆,便是千金之价,普天之下,富贵莫过于皇宫。   陈文遇笑道:“玄真大师还请入座,咱家这就带大师前去觐见陛下。”   玄真颔首,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模样严肃的坐了上去,似是不为世俗所扰。   肩舆起步,陈文遇敛了嘴角笑意,立在原地片刻。   他眼神阴冷冷地盯着玄真装腔作势的背影,无声冷笑,抬腿跟上。   一行人刚过瑶光楼、虚阁、莲霜殿,便到了御汤九龙殿。   永安帝就在里面。   听见有人来通传,已经请来玄真大师得时候,永安帝浑浊老态的眼神一亮,脸上的喜色不掩。   “妾身恭喜陛下。”姚贵妃薄纱遮身,正歪在永安帝身上。   她生得妩媚漂亮,十七八岁的年纪,娇娇嗓子一起,都要把人的骨头喊酥了。   永安帝哈哈一笑,也顾不得美人在怀,伸手便推开姚贵妃,十分着急地从榻上起身。   他一面整理衣衫往外走,一面道:“快传。”   姚贵妃见怪不怪。永安帝的确风流,也沉溺美色,但美人于他而言,只是兴致起的时候逗趣儿的玩意儿,一个腻了就换下一个,哪里有长生不老来得重要。   姚贵妃理好衣衫下了软榻,与大太监郑礼对视时,眼波流转。   她很快收回眼神,跟上永安帝,一面走着,一面小手一勾,帮他理腰带,“陛下,这次请玄真大师出关,陈公公功不可没呢。”   永安帝颔首,“自然,自然,朕得好好赏赐文遇一番。”   两日前,他便知晓嬴晏已经请得玄真大师出关,返回燕京,只是这份功劳,永安帝自是不会记在嬴晏那个孽障身上。   闻言,姚贵妃妩媚一笑。   她是从民间选来的美人,比不起那些大家族的女子有势力可以依靠,她只能靠自己。   郑礼是司礼监首座,陈文遇是秉笔太监,手里握在东厂,若得他们二人相助,她在宫内当如履平地。   她姚月妩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万万不想等永安帝驾崩,便被一旨贬去寺庙度过余生。她想当太后,想当太皇太后。   一次侍寝就怀胎,而后一举诞下二十八皇子嬴域,紧接着太子嬴启就被废黜了,姚贵妃觉得,这是上天也在助她一臂之力。   她的野心,或许有朝一日不再是野心。   至于内廷之外,朝堂之上。姚贵妃笑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蛋。   上天赐了她一副好皮囊,无往而不利,自是要物尽其用。   外廷么,当属神鸾卫指挥使谢昀。   姚贵妃心里如是想。   ……   陈文遇低眉敛目,站在外首,目光恭谨地落在帐子一角。   隔着一层薄薄的明黄帐子,他能清晰听见永安帝与玄真大师交谈甚欢。   不得不说,玄真还是有点门道,说起道法与长生来,头头是道。   陈文遇扯了扯唇,笑容嘲讽。   当然,不是在嘲讽自己,而是在嘲讽里面的人。   谢昀手里却牢牢握着一军一卫,永安帝收不回来,也不能收回来,他需要网布天下的神鸾卫替他监视官员,他需要以谢昀为刀,与朝堂为剑,刀剑相交,相互制衡。   而他不过是个讨主子欢心的玩儿意,手中的权力全部由永安帝予给予收,故而东厂权力更迭频繁血腥,督主换了一任又一任。   这种局面只有新帝登基才能打破一个裂痕。   他需要尚在襁褓的嬴域,也需要一个无依无靠的太后。   陈文遇知道,他手中权力握得不牢,地位亦是一直不稳。   即便他坐到了东厂督主的位置,无数人对他卑躬屈膝,低头哈腰,他依旧没有办法撼动谢昀一丝一毫。甚至只能凭谄媚讨好来扭转永安帝的心思。   若非如此,嬴晏岂会去闻喜宴上求谢昀相助。   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他呢。   只要再等一等,等到嬴域登基,他就可以护她周全。   陈文遇眼底情绪一会儿一变,有痛楚、有迷恋、有暗恨、有疯狂……种种情绪交织,甚是纷杂。   不过想起那场梦,想起嬴晏最后还是陪在了他身边,陈文遇脸上阴霾倏地散去,扬唇一笑。即便谢昀费尽心机又如何呢,晏晏还不是选了他?   这个认知,让陈文遇感到无比的痛快。   *   少莲汤正殿。   嬴晏已经起身,对着一面铜镜,脸蛋烫得不像话。   昨天夜里她被撩拨得意识朦朦胧胧。   连怎么回得正殿都不知道,只记得烛光柔和轻晃,耳畔泉水叮咚,谢昀神情执拗而幽沉,如疯魔了一般——使劲儿啃她。   嬴晏伸出手指捂了脸蛋,深呼好几口气平复。   少顷,她又挪了挪小手,露出一汪秋水似的眼眸,打量自己。   如今再瞧这些痕迹,她哪里还能记得起陈文遇突然发难的事情,甚至连那日在马车里的恐惧,还有事后叹气,都忘得七七八八了。   因为她一闭上眼睛,谢昀的声音和模样就出现在脑海中,久久徘徊,挥之不去。   手臂、腰腹、大腿,他甚至连脚背上的一块淤青都没放过。   嬴晏忍不住羞恼。   这厮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只是。嬴晏又伸手按了按胸口,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   诚心而言,她得承认,谢昀除了性情喜怒无常、偶尔行为古怪些,无疑是个出挑的男人,无论是家世、容貌、权势,又或者他这个人。   尤其是他褪下周身冷戾,一派慵懒模样,似笑非笑逗人的时候,惹得人面羞耳红。   不知想到了什么,嬴晏神色一僵,半响,轻轻叹了口气。   若不是她早就看穿谢昀看她的眼神古怪,估摸着也要以为他对她一往情深了。   饶是如此,嬴晏心底也生出了一抹好奇,忽然想知道谢昀的过去是什么模样。   众人皆知,肃国公府有子双生,可是燕京城里,有关大公子谢时的消息多如牛毛,有关二公子谢昀的消息却屈指可数。熙邑交战之前,谢昀几乎从未在人前出现过。   嬴晏伸手勾起木施上的鹅黄色的襦裙,一边遮住诱人春色,一边心里想:谢昀不像是低调的人,那十七岁之前,他去哪了?   在燕京吗?这个念头一出,嬴晏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怎么可能不在燕京。   还有初见之时,他脱口而出的那声晏晏。   是哪个晏?燕?艳?雁?   嬴晏抿了下唇,压下那些窥探的心思。   她手指轻巧地系着素色腰带打结,微弯了腰身,点取妆粉遮住肩颈处的暧昧痕迹,细腻的妆粉覆上,直到再也瞧不出半点异样。   遮掩过后,嬴晏的视线落在镜中,忍不住瞧了片刻。   一汪桃花眼,两弯笼烟眉,鹅蛋小脸白皙莹润,十分漂亮。   她容貌女气,生得俏母,模样和身段都像,即便冷宫多年,身子骨单薄,但身姿依然玲珑。   嬴晏低头,勾了一绺青丝比划,头发长度已经过了锁骨,快要遮住雪团一点红了。   她扬起唇角一笑。   恰在此时,外边传来素秋等人的叩门声:“殿下,可要梳洗了?”   嬴晏忙收松了手中青丝,收回视线,轻咳一声,“进来吧。”   净过面和手,用过香茶,嬴晏在梳妆台前坐下,挽了一个垂鬟分肖髻,发间插了几只素雅的钗环,一绺青丝垂在左胸口,容色娇美。   素秋拿了一条稍短的金银粉绘花的杏色薄纱罗披帛绕在嬴晏双臂。   一边替她整理衣衫,一边说:“今个外面儿阳光明媚,殿下可要出门走走?”   汤泉宫依山傍水,是不可得多的秀丽景致。   嬴晏应下:“好。”   其实她幼时来过汤泉宫,那时她的母后还是皇后,三哥还是太子,约莫六七岁时的光景。   她年纪太小,记不清很多,只隐隐约约记得三哥曾带去她去钓鱼。   一掌宽的小鱼,生得十分漂亮,后来炖了一锅鲜嫩的鱼儿豆腐汤。   嬴晏嫣然一笑,忽然问:“姑姑,哪里可以钓鱼么?”   素秋是宫里的高位女官,每年行宫避暑,都会随鸾驾而来,对这边的景致和地形甚是了解。   比起东宫来,西宫这边景致更俏,奇花烂漫。   素秋想了想,“百花园临着玉女湖,殿下若是想要钓鱼,可以去那里,如今湖里荷花开得正好,泛舟采莲极好,殿下若累了,去百花园的六角琉璃瓦凉亭坐坐,赏景儿也是极好的。”   嬴晏轻轻颔首:“那就去百花园吧。”   素秋福身应下,吩咐云桃等人去准备东西。 第70章   嬴晏与素秋一行人往百花园走。   云桃等人拎着钓鱼的物什, 还有茶水点心。   素秋撑着一把四十八骨油纸伞为嬴晏遮阳, 一面走一面说道:“殿下,可要先去前面的凉亭歇歇脚?”   从少莲汤走过来, 用了约莫快三刻钟的时间,头顶太阳又烈, 即便穿着薄纱襦裙,手里摇着团扇, 嬴晏依然走得薄汗浸衫, 小口喘息。   能走这般久,还得归功于谢昀,若是放在往日, 嬴晏走上一刻钟, 小腿就要酸胀的不行了。   顺着素秋的视线望去,嬴晏遥遥地就瞧见了一顶六角琉璃瓦凉亭,隐没在古树花丛之中,只露出流光溢彩的一角。   应当是座精致的凉亭,却阳光灿烂下,若有若无地透出一抹阴森森气息。   嬴晏心底腾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她也不知道这种感觉由何而来。   等一行人走近了,终于瞧见了那座凉亭的全貌。   凉亭四下栽种着牡丹花丛,此时已经过了花期,只剩下一片绿油油的叶子。凉亭顶铺着黄绿二色的琉璃瓦, 天青色蝉翼纱悬挂在柱子上,随风飘荡。   站在离凉亭三丈外的地方,嬴晏不肯动了。   她伸手握了握心脏处, 那里猛地一撞,好似针戳。   素秋瞧她脸色不好,吓了一跳,“殿下哪里不舒服?”   “没事。”嬴晏摇摇头,抬头觑了凉亭一眼,犹豫道:“那座凉亭……”   话未说完,她四肢百骸倏地涌起一阵疼入骨髓的痛楚,细细碎碎好似虫蚁啃食,虽是一瞬间的功夫,却叫她小脸惨白,甚至忍不住微微弯了腰身,摇摇欲坠。   素秋手中的伞也顾不得持握,丢在了地上,她扶住嬴晏腰身,慌张地连唤了几声殿下。   少顷,嬴晏摆摆手,“无事,我瞧见那座凉亭有点难受,我们去别处吧。”   素秋不疑有它,连忙扶着嬴晏往别处走。   约莫走了十丈远,压在嬴晏心口的那抹不舒服的感觉终于逐渐消散,等走到玉女湖边,瞧见了波光粼粼的开阔湖水,身子就恢复如常了。   迎着凉爽湖风,嬴晏筋骨松软,舒坦不少。   瞧见小殿下面色如常,似是无恙,素秋依然担忧不已:“殿下,我们回去宣太医来瞧瞧吧。”   嬴晏笑笑,轻声安慰:“我没事。”   说完,她微微偏了头,瞧着那流光溢彩的琉璃瓦一角,心有余悸。   嬴晏隐隐约约觉着,这个地方似乎与她犯冲。   这个念头一出,嬴晏愣了下,不肯信如此荒谬的理由。   她神情狐疑盯了那座凉亭许久,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作罢,而后在心里默默记下,以后不要再来这座凉亭了。   ……   身姿窈窕的小姑娘坐在玉女湖边钓鱼。   她头上带了一顶皂纱帷帽,遮住了烈阳,隐隐约约能瞧见一张莹白小脸。   如今已经过了晌午,太阳正烈的时候,小殿下连午膳都没用,只纹丝不动地坐在这钓鱼。   素秋捏了一块点心喂她,嬴晏不敢动鱼竿,只微微偏了头,小小咬了一口饱腹,而后又很快地偏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奴婢还是第一次瞧见殿下这般好耐心的小娘子。”素秋忍不住说了一句。   嬴晏桃花眼水汪汪的,孩子气地嗔道:“我哪里是有耐心,分明是这鱼儿有耐心。”   素秋闻言失笑,拿过帕子净了净手。   她从云桃手里接过一把团扇,持扇子轻轻摇,一面送去凉风,一面温柔道:“殿下若是累了,不若吩咐人捞一条上来。”   “没事,这还没到两个时辰,”嬴晏盯着鱼竿,扬唇一笑,“我以前在昭台宫的时候,可以一整天……”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嬴晏腾出原本握着鱼竿的的一只手,摸了摸小腹,那里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森寒的气息,即便后来被暖流冲散,依旧记忆犹新。   她的耐性的确十分好,以前在昭台宫的时候,霜露姑姑要照顾母后,她一人无趣,常常做一件事情便能做一整天。   有时候直到天黑了,她才恍惚意识到,原来已经过去一整日。   直到十二岁那年,陈文遇来了昭台宫,她那时候是真的开心。   有人能陪她说话,陪她读书识字,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从早上待到晚上。   后来陈文遇被调去了御前伺候,偌大的昭台宫又剩下了她一个人,不过陈文遇还是很记挂她,一旦有空,就会来昭台宫陪她。   两人会一起坐在梨花树下说话,也会一起练一上午大字,那时候她想,两人若是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她害怕女子身份暴露,所以去闻喜宴找顾与知,想求顾与知帮她换了身份,远走高飞,但她那时的计划里是有陈文遇的。   她会告诉陈文遇她去了哪儿,也会告诉陈文遇她的新身份,等父皇驾崩了,陈文遇就会告老还乡,他如果想娶她,两人可以在徐州安身落户。   若是不想娶也无妨,两人可以做兄妹邻里,相依相伴。   嬴晏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男女情谊,但是她那时候是真的喜欢和他相处,也愿意和他过一辈子。   然而这世间总是万般阴差阳错。   如果没有遇见谢昀,嬴晏想,她会对乌芝草的事情一无所知,也会对陈文遇信任如昔,两人会如她计划的那般相依相伴。   可是……   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嬴晏落在小腹处的手指微微攥紧,在日后相伴的日子中,陈文遇真的不会伤害她吗?   嬴晏觉得不是。   gzdj   她忽然怀疑昭台宫的那些往事,是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感动和沉溺,是不是只是她一个人在心底慢慢夸大的一场美梦。   而这场臆想的美梦,早就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恰在此时,鱼线动了一下,嬴晏回神儿,飞快地拽着鱼竿将鱼儿拎了上来。   勾在鱼钩上的是一尾漂亮花的斑鲤鱼,活蹦乱跳,金黄色的鳞片上沾着晶莹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着熠熠光辉。   嬴晏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拽着鱼线将鱼儿拎到面前,弯眸潋滟一笑。   她手指轻点鱼儿身,“今晚就吃你了。”   鱼儿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鱼尾摆得更欢,扑腾间险些脱钩而出。好在嬴晏反应极快,将它丢进了鱼篓里。   “陵玉,”嬴晏喊了一声,揉着微麻的小腿起身,轻声吩咐:“去请二爷,晚上来喝鱼汤。”   随着话音落下,树梢上的绿叶轻轻动了一下,陵玉应声,悄无声息的离去。   *   小桌上放置着八摞册子,每摞约莫两尺高。   谢昀手里拿着一本两寸长宽的册子在翻看,隐隐约约,可以窥见册子上面是画像。   一月前,他遣人以追捕刺客的缘由,前去云州重新查一遍人口。   凡二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仔细清查,而后一一画像,并拓印一份,秘密送到他手中。   而生有桃花眼的男子的画像,独立另成一册子,正是他手中的这本。   人的样貌可以改,一双眼睛却是难变,嬴柏那双桃花眼,与嬴晏如出一辙,十分地好分辨。   翻页声簌簌响起,与此同时,从阳立在下首,一丝不苟地回禀行宫守卫的安置情况。   说到最后,从阳声音顿了顿,脸色逐渐不自然,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件事……”   如此吞吞吐吐倒是少见。   谢昀瞥他一眼,“说。”   从阳年纪也不大,二十出头,跟在谢昀身边五年,官职混得挺高,却寡言冷面,别说娶妻纳妾,身边连个女人香都闻不着。   故而从阳十分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不解风情为何物。   “属下方才巡逻路上遇见了姚贵妃,扭伤了脚不能走路,只是属下等人身为外男,不好伸手搀扶,现在姚贵妃还在东岭石鱼崖等着……”   回想起在石鱼崖所见,从阳面红耳赤,一向冷静的声音开始磕巴。   “神鸾卫很闲么。”谢昀打断,精致眉眼间闪过不耐,“你若缺女人,去教坊司。”   从阳闻言,脸色涨红,羞愧难当。   谢昀抿了一口片茶,淡声问:“少莲汤周围的守卫加了么?”   从阳忙点头,严肃道:“按大人吩咐,加了三倍之数,半个东厂番子也探进不去。”   谢昀“嗯”了一声,眼眸微垂,继续翻看画像册子。   画像与真人本就有出入,若是嬴柏再有意掩盖容貌,那落在这副画像里面,便只能有三四分、甚至更少相似。   若是这一次还没有线索,得亲自去一趟云州了。   谢昀盯着墨笔勾勒的画像,情绪莫测。   恰在此时,一道叩门声响起。   陵石匆匆入内:“大人,玄真大师入宫了,陛下与其正在九龙殿论道。”   谢昀翻页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唇角勾了个阴森森笑,“很好,省得本座去白云观寻他了。”   一想起嬴晏身上的痕迹,他就怒火中烧,当时的情况有多险,只看腰腹那道瘀痕便能窥探一二。   至于陈文遇及时收手,谢昀自是不会管他是不是心生愧疚怜惜。在谢昀看来,那是陈文遇有自知之明,不然他一定把他千刀万剐,再抽筋扒骨。   “人在哪儿?”   陵石不明所以:“玄真大师在九龙殿。”   “陈文遇。”   “……也在九龙殿。”   陵石话音刚落,一抬头,就瞧见谢昀合上手中画册,随手一丢,提了雁翅刀抬腿往外走。   周身气势那叫一个骇人,俊美眉眼间绕着阴恻恻不散。   从阳瞧了不明所以,神情疑惑,前两日谢大人带十四殿下从白云观回来的时候,不是还俊脸愉悦吗,怎么这个时候要秋后算账?   他问陵石:“大人怎么了?”   陵石对自家大人的喜怒无常习以为常:“忽然起了兴致吧。”   从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7 02:15:12~2019-12-18 01:07: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辛辣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里不留行 6瓶;吱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九龙殿后有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树, 四人合抱粗, 背对着青石板小路。   若有人藏匿其后,正好能遮掩了身形。   任凭谁也想不到, 光天化日之下,神鸾卫指挥使谢昀和深得帝宠的宦官陈文遇, 会在这里大打出手。   陈文遇虚靠着老树,身子微微弓着, 似乎受了不轻的伤。   然而他面上无甚惧怕之意, 狭长凤眸里反而燃出一抹名之为恶意的光芒。   雁翅刀的刀鞘没拔,谢昀反手拎着刀身,抵在陈文遇的脖颈。饶是如此, 稍稍用力, 也足以敲断他的脖子。   谢昀望着陈文遇的眼睛,神情讥诮而冷。   这双眼睛,与他的母亲与大哥,一模一样。   细看之下,甚至能看出陈文遇的五官轮廓和他也有几分神似。   尤其陈文遇的唇瓣,与谢昀生得如出一辙。谢家人都生得这样一双无情薄唇。   谢昀与陈文遇不仅是表亲,而且还是表亲中的表亲。   陈文遇可以唤肃国公谢山如为姑父,也可唤他为舅父。   他身上流淌血液和谢昀毫无二致,一半是陈家, 一半是谢家。   望着谢昀阴鸷眉眼,陈文遇缓缓抬袖,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 “表哥,这就受不了了吗,哈哈哈,我和晏晏可是一起在昭台宫生活了四年呢,我们做过的事情,十双手都数不过来,想听哪一件?”   说完,他放肆而笑,那张狂的模样,仿佛不是那个整日阴沉郁气的太监。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投下,打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竟照出了几分少年郎的模样。   “是么。”   谢昀唇角勾起一抹嗤讽笑容,“晏晏识人不清,遇到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往后自是不一样,她身边有我,再也轮不到你这个废物出现。”   闻言,陈文遇笑了,“是啊,我是混账,可是你又比我好到哪儿去?”   一想到梦里瞧见的那个场景,陈文遇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他恨不得把嬴晏拽过来,带她去梦里看一看,看看谢昀到底多么狠心无情。   陈文遇咳出了一抹鲜血,“夜深人静时,是我抱着嬴晏上床入睡,是我伺候她洗漱更衣,她身体的每一处,我都摸过看过。表哥,你知道的吧,晏晏后腰上三寸有一颗……”   男人更解男人,没什么比这种羞辱更让人怒火中烧的了。   谢昀幽黑眼眸涌上戾气,咬了下后槽牙,抵在陈文遇脖颈的刀柄蓦地用力。   圆润的刀鞘剑硬生生刺入老树半寸余,树叶簌簌下落。   是了,嬴晏喝过汤药,就会变得昏昏沉睡,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一想到陈文遇说的那个可能,谢昀周身阴鸷冰冷的气息几乎要将周围戳成一个漩涡。   陈文遇手掌死死地抵着刀鞘,额角逐渐沁出冷汗,一字一句艰难道:“咳…咳……姑母身体不好,情绪不能起伏波动,表哥……”   话未说完,谢昀握着刀鞘的手倏地往下,力道下坠,狠狠地压到了肩膀上,似乎有细微的骨头碎裂声响起。   陈文遇隐忍疼痛,抬头与谢昀四目相对,笑得扭曲,“真的……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不止陛下会怪罪,姑母会怪罪,姑父会怪罪,就连晏晏……也会怪罪。   “杀了你么。”谢昀慢悠悠从薄唇里磨出这句话,精致的眉眼间闪过阴沉恶意。   他残忍地笑道:“陈昭,你还不知道吧,这些年陈家一直在找你的下落。是我给拦下了,你说,他们要是知道了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去势入宫做了卑躬屈膝的奴婢,会不会高兴得说不出话,欢天喜地点上三柱香。”   陈文遇神情愣住,继而化作阴狠的恨意,“你闭嘴!”   谢昀笑了下,以一种嘲讽的语气,继续往人心窝子上戳。   “又或许,他们更想知道,陈贺仙是不是死在了他亲儿子手中,好表弟,你说是不是,嗯?”   当年陈家嫡系一脉的那几条人命,可不全是他杀的。   陈文遇瞳孔蓦地睁大,不可置信:“你竟知道……”   谢昀嗤嘲,他当然知道,难不成连他自己杀了几个人都数不清么?   恰在此时,有一道暗色身影出没在附近,正是陵玉。   瞧见自家二爷和陈公公大动干戈,陵玉神情踌躇,犹豫要不要上前。   “什么事?”谢昀没转身,慢条斯理地收了刀。   陵玉闻声上前,觑了一眼陈文遇,朝谢昀恭敬道:“十四殿下钓了一尾鱼,想请二爷过去喝鱼汤。”   谢昀听了,心情瞬间晴空万里。   鱼汤?陈文遇手指握成拳,面上闪过一瞬阴狠,晏晏竟然主动来请谢昀过去。   她是在讨好他?还是真心真意地请谢昀过去?陈文遇自然不会认为是后者,晏晏谨小慎微,一定是被谢昀吓到了,才会变着花样讨好他。   可嬴晏在他面前,何时用得着如此小心翼翼地讨好?   如此一想,陈文遇觉得谢昀愈发面目可憎了。   陵玉看着谢昀就差把喜上眉梢四个字写在脸上的模样,心里不禁感叹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位十四殿下,果然是二爷的劫啊。   谢昀动作慵懒地把刀别回腰间,瞥了一眼陈文遇,唇角勾了一抹讽笑。   嫉妒吗?疯狂吗?   这还早的很。   你所施加于嬴晏身上的伤害,要一丝不落的偿还,还要追悔莫及、忏悔哭泣。   见谢昀走了,一旁的王才和心惊胆战上前,“陈公公,这是怎么了?”   他方才一出九龙殿,就瞧见陈文遇同谢昀起了冲突,吓得他三魂七魄都要丢了。   “无事。”   陈文遇面无表情的将左肩错位的骨头接了回去,抬头问:“姚贵妃呢?”   王才和道:“贵妃娘娘去了东岭,说是散步。”   陈文遇淡道:“福寿殿下是个有福气的,多提点贵妃娘娘两句,闲来无事带着二十八皇子多去少莲汤走走,沾沾福气。”   王才和会意,笑眯眯地点头应下,“陈公公说的是。”   陈文遇转过身,透过重重宫殿,仿佛瞧见了那座被神鸾卫围得严严实实的少莲汤。   甘心吗?他当然不甘心。   比起公主府来,他更喜欢嬴晏在宫里,无论是太宁宫还是汤泉宫。   只是嬴晏一日在宫里,他便有办法能见她遇她。   ……   嬴晏回了少莲汤后,吩咐厨房将鲤鱼与豆腐和香蕈一起煮了汤。   细说起来,谢昀不挑饮食,只是嬴晏上了心,不想敷衍应付,而且若是一桌子菜色都是她的喜好,着实不妥当。   思及熙邑交战的主战场离凉州和西域都很近,盛行胡风,嬴晏便着人准备了天花毕罗、水焯胡芹、胡麻饭和芝麻胡饼,还有一壶葡萄酒。   入了七月后,天气逐渐炎热,素秋命人准备了三冰消暑:冰镇乌梅汤、杏仁豆腐、樱桃冰酪。   正好永安帝御那边赐下了金桃,切块后淋了蜂蜜糖,同三冰一起凑了四个凉饮。   谢昀到的时候,嬴晏正坐在正厅等他。   这种有人等他一起用膳的感觉很奇妙,以至于刚才因为陈文遇而起的那点不痛快,消散地一干二净。   谢昀在她旁边坐下,顺手掐着腰将人抱到了怀里,“去钓鱼了?”   说话间,他瞥了一眼桌上那锅奶白鱼汤,里面盛着一条不足巴掌大的小鱼。   等视线再划过那些特意准备的胡食时,谢昀视线微微停留,眉尖一挑,懂了嬴晏的意思。   于他而言,吃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嬴晏肯对他上心的这份心意,足以让他心情愉悦。   嬴晏伸出细软的小胳膊环了他脖颈,兴致极好地说了起来,“这条鱼儿可是我钓了一上午才钓上来的,二爷尝尝,是不是特别鲜嫩。”   一边说着,嬴晏一边端了一碗鱼汤,勺子走了一圈,正好盛了一块豆腐和鱼肉,朱唇轻启吹了吹,递到谢昀嘴边。   谢昀看得出来她今日格外喜悦,而她想和他分享这份喜悦。   “喜欢钓鱼?”谢昀问了一句,顺着她的勺子吃下。   喜欢吗?其实说是喜欢钓鱼,倒不如说是喜欢三哥。   嬴晏眉眼弯弯,不暇思索,点了下小脑袋。   她迫不及待问,“好吃吗?”   谢昀顺势咬了她红润的小唇一口,这才意犹未尽道:“嗯,好吃,甚是鲜嫩。”   一语双关的模样,惹得嬴晏面羞耳红,她没想到谢昀会猝不及防地来这一下。   好在一旁的素秋等人都退下去了。   不然吃个晚膳都要亲亲嘴巴,嬴晏觉得,她得变成大熙立国以来,第一风流的公主,还是“名垂青史”的那种。   只是她不知道,外边房梁上还悬着一个陵玉。   不过嬴晏还是小小抿唇回味了下滋味,带着点薄荷香,冰冰软软的。   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嬴晏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纠正,“二爷,我是在问鱼汤!”   嬴晏本就生得娇娇美美,在谢昀的不懈努力下,消瘦的小脸变得莹润,带了点婴儿肥,不止捏起来手感十分好,啃起来的嘴感也十分好。   再配上一双天生潋滟的桃花眼,落在谢昀眼中,就是一副娇嗔勾人的姿态。   谢昀稀奇挑眉,慢条斯理地道:“我也在说鱼汤。”顿了顿,勾唇笑夸人:“不过你比鱼汤鲜嫩。”   嬴晏:“……”   没人不喜欢被别人夸,可是这话这话轻佻,偏生谢昀生得俊美,从他嘴里说出来,那点轻薄无礼,就成了三分理所当然的奇异风流。   嬴晏心里忍不住感概,谢昀这蛊惑人心的能力,修炼千年的媚狐妖都望尘莫。   只是这话不能说话,嬴晏又塞了一口鱼汤给他,想堵了这张嘴。   谢昀视线落在她白皙小脸上。   他是极喜欢啃她的,这是比豆腐还软的滋味。   谢昀冰凉指尖轻挑地勾了她的小下巴,落在上面轻咬了一口,末了舔了舔,   嬴晏呀了一声,手忙脚乱推开他,怒瞪:“你再咬一下,我明日就不能出去见人了。”   谢昀轻嗤瞥她:“你以前咬破我的唇,我可没计较。”   颇有一副拎着点鸡毛蒜皮,要秋后算账的意味。   悬在外面房梁上的陵玉听见这一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旋即恍然大悟,难怪有一段时间二爷唇瓣上挂着伤,忍不住又竖高了耳朵聆听。   论起厚颜无耻来,谢昀虽然略胜一筹,但嬴晏也不肯示弱。   “我自然比不得二爷恣意。”嬴晏软声怼了一句。   那模样,就差直白地说上一句他乃是无耻之尤了。   说罢,嬴晏弯了抹温软笑,靠近他脸颊,语气万分真诚,“既然二爷喜欢,让我咬一口可好。”   说罢,她在他下颌那里小小的咬了一口,不忘轻吮,留下一点嫣红。   听见这暧昧撩人的对话,陵玉屏住呼吸,光竖起耳朵是不够听了,他微偏了身子,透过雕花镂刻的缝隙,往里头偷偷瞧。   他实在好奇,想看看二爷动情是什么模样。   只是刚隐隐约约两人相拥的剪影,陵玉就被一道劲风掀下了房梁,哐当一声砸地。   陵玉闷哼一声,知道是二爷在警告,于是飞快地爬起来,也顾不得窥探调-情,只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方圆十丈之内。   嬴晏吓了一跳,忙偏头去看,却被谢昀掰着小脑袋转了回去,“别管。”   “可是……”嬴晏指了指外面。   “是陵玉。”谢昀解释。   嬴晏脸蛋绯红,片刻憋出一句话,“……你怎么不早点让他离开。”她刚刚以为外面没人。   谢昀懒懒地笑:“现在也不晚。”   嬴晏微恼,把鱼汤小碗往他碗里一塞,跳下了他怀,“食不言寝不语,不要说话了!”   谢昀半支着下巴瞥她,懒洋洋轻笑,倒也见好就收,没再逗她。   两人用过膳,谢昀瞥了一眼那壶葡萄酒。   西域的葡萄酒软绵,后劲也足,燕京时下流行酒晕妆,但是哪里有真醉酒来得诱人。   晏晏的酒量么……算不得很好。   谢昀指尖在桌上轻敲,而后将那银质錾花酒壶和嬴晏一块拎了过来,他想看看美人醉。   “晏晏,喝酒么?”谢昀下巴搭在她纤细肩膀,幽凉的声色蛊惑,   嬴晏不明所以偏头,“喝呀。”   不然她准备酒做什么。 第72章   铜大灯里烛火恍恍跳跃, 投在桌上的影儿轻晃。   谢昀执起酒壶, 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嬴晏, 一杯握在了自己手中。   霎时间,馥郁的酒香弥漫, 小巧琉璃杯晶莹剔透,衬得酒水红润如宝石。   嬴晏接过, 从善如流地饮了一杯。   谢昀没饮, 在看嬴晏。   他的七情六欲比寻常人都要浅淡,可是此时却因为嬴晏饮酒的动作,喉咙忍不住滚了滚。   晏晏无疑是个美人, 无论是做男儿时, 还是做女儿时,容貌在诸位皇子皇女中,都是极其出挑的。   此时纤细秀美的手指握着金色琉璃杯,饮酒时一仰头时,露出的脖颈优美若天鹅。   嬴晏注意到了他打量的目光,偏头一瞧,他那杯里的酒水纹丝未动。   难不成不合他的喜好?   嬴晏眨了眨眼,轻声问道:“二爷不喜欢?”   谢昀深深瞥她,勾唇轻笑, 仰头饮了一杯,直接以行动表明。   喝完一杯葡萄酒,谢昀从桌上拎了一盘奶香的酥皮点心和那只银质酒壶, 拉着嬴晏小手起身,往软榻那边走。   他喜欢揽着她腰把人抱进怀里,小榻上更舒适一些。   酒壶和点心摆在了榻上一角,谢昀斜靠在软榻。   嬴晏习以为常,窝进了他怀里。   谢昀对嬴晏的小动作一向很多,手掌一会儿摩挲她后颈,一会又去扯她耳朵,再捏捏小脸和琼鼻。   是一种对所属于自己的东西爱不释手的珍视和占有。   嬴晏被弄得面羞耳红,一开始还扯他手,提醒:“二爷,喝酒还没喝。”   然而谢昀那厮饶有兴致,愈来愈起劲,于是她气恼作罢。   谢昀懒洋洋地笑,指尖绕起了她柔软的头发,不再逗人。   她浑身上下,他无一不爱。   少顷,谢昀顺手捏一块奶香的酥皮点心喂她,薄唇轻启:“玩过行酒令么?”   嬴晏顺着他手咬了一口,颇为矜持地点头,“玩过。”   十哥刚从凉州回来那会儿,隔三岔五带她出去花天酒地,说是要培养她的男子气概。   然而这男子气概,自始至终都未能培养起来。   谢昀“唔”了一声,捏着剩下的一半甜点接着喂,嬴晏却不肯吃了。   常言七分饱,而且这些时日她的小脸莹润不少,这奶香的酥皮,一口吃下去要长二两肉。   嬴晏摇摇头,“二爷,我吃饱了。”   谢昀瞥了那一手堪握的细腰一眼,无意间划过胸前,似笑非笑:“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嬴晏坚决不肯吃。   谢昀失笑,她这身子骨纤细的一折就断,还没长几两肉,倒先担心起来。   他把余下点心慢条斯理地丢进自己嘴里,随口问:“投壶练得怎么样了?”   嬴晏听他如此问,便知道谢昀是想以投壶为行酒令了。   自从那次生病之后,她就一直按照谢昀安排的课程强身健体,诸如骑马蹴鞠投壶,还有那本精妙的剑舞,她生性聪颖,学东西甚快,如今已经十分拿得出手了。   嬴晏弯眸浅笑,“十有九中。”   单单喝酒,着实无趣了些,听谢昀如此说,嬴晏也有点期待行酒令,柔软的唇瓣扬着,小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谢昀轻笑,吩咐人拿了竹箭和盛着红小豆的铜质投壶。   在陪嬴晏的时候,他不仅十分地耐心,而且天赋异禀般地轻佻多情。   投壶摆在小榻前一丈半远的地方,谢昀拿了一根竹箭递给嬴晏,饶有兴致道:“两人都投进了,各饮一杯,若是有人没透进,罚多饮一杯,晏晏以为如何?”   嬴晏应下,“好。”   她从谢昀怀里爬出来,敛好襦裙在榻上散开,跪坐的姿势,手里握着一根竹箭,朝壶里投去。   谢昀瞥了一眼腰身玲珑的背影,眸色微暗。   恰在此时,传来嬴晏欢喜的声音,“我中了!二爷,该你了。”   谢昀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为了表示他没欺负人,谢昀特意从半靠软榻的姿势,换成了坐直身子,似是颇为一本正经。   他一只手懒散地支着下巴,双腿盘着,另只手拎了一只竹箭,轻轻一投。   身为征战三年余的将军,谢昀手里的竹箭不止准头足,划过空气时,带了一点冷冽的破空之感。   可越是这样,嬴晏越是跃跃欲试。   燕京盛饮葡萄酒,这葡萄酒虽比怡情甜果酒烈一些,却也算不上烈酒。   嬴晏从未喝醉过,十分的不以为然,她心里思量着,自己的酒量应当不差。   而且这行酒令,玩得不就是乐趣么,微醺也无妨。   十轮竹箭投下去,两人已经各饮了十杯。   嬴晏莹白的小脸染上了几分红意,在稍显昏暗的烛火映照下,像极了诱人桃子。   而谢昀知道这颗桃子有多可口。   谢昀勾唇一笑,欣赏着美人微醺,捏了捏她小脸,嗓音低沉问:“酒没了,还要再来一壶么。”   嬴晏点点头,神色清明如常,只是原本反应极快的脑子似乎慢了一点。   不多时,又端了两壶葡萄酒上来。   再几轮投壶下去,嬴晏手中的竹箭就有些失了准头了,直到连续五次没投进去,她小手推了推竹箭,轻轻摇头,“二爷,我不玩了。”   再玩下去,约莫这一壶酒都要让她喝了。   谢昀轻笑:“行,不玩了。”说完,他伸手将她勾过来,顺便拔下她束发的簪子。   一瞬的功夫,乌黑的青丝垂落肩头。   嬴晏反应慢了半拍,一双朦胧的桃花眼眨了眨,“你干嘛?”   谢昀冰凉手指蹭了蹭她微烫的脸蛋,“你醉了。”   嬴晏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她神智清晰如常,远没到醉了的地步。   不过小脸有些烫倒是真的。   她不知道,先前饮下的那几杯葡萄酒的后劲渐渐上来了。   在谢昀要松开手的时候,嬴晏忙将他冰凉的手掌拉住,贴在脸上,鬼使神差问:“二爷要在这里睡吗?”   话说出口,嬴晏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昀指尖拢着她青丝,盯着她嫣红小嘴,“嗯。”   嬴晏闻言,拉着他手下了软榻,转身去洗漱。   谢昀跟在她身后,低声轻笑,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拉着走。   自家殿下还未歇息,素秋一众人也未安置,守在正殿外边。   陵玉也在殿外,只是他身为暗卫,习惯了隐藏身形,坐在树上,听着不远处院子里素秋和云桃一众人正在唠嗑。   “二爷,你快点走。”   寂寂夜色下,忽然传来一道女子轻软的嗔声,糯糯的像沾了蜜糖。   树上和院子里的六人,闻声看去,十二只眼睛一抬,就瞧见一道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小姑娘,拉着一位容貌俊美的男人往青玉池走。   女子一头墨发披散,步伐似是着急,身后的男人却是慢悠悠抬腿,唇角噙笑,一副闲适模样。   皎洁月光洒下一层银茫。   如梦似幻。   云桃几人面面相觑,仿佛见到了妖怪一般。   素秋倒是反应极快,瞧二人方向是要朝青玉池走,忙吩咐人准备泡温泉的东西。   ……   初入青玉池时,嬴晏没有醉得神智不清,只是反应慢了半拍。   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和谢昀做什么。   可是被温泉热气一蒸腾,先前饮酒的后劲全上前来,嬴晏是真的醉了,醉得有些迷迷糊糊。   谢昀饶有兴致盯着她瞧,小东西一副脸蛋绯红模样,眼神愈发朦胧勾人,竟然隐隐约约绕出了妩媚之感。   瞧见人身子歪了,似要往水里砸去,谢昀才坏心眼地将人捞住,软软的身子贴在怀里,一下子就勾起了他心底深埋的欲想。   谢昀身子僵硬一瞬,旋即恢复如常,运转了几周天内力,平复许久,才将堪堪压下。   等扶着嬴晏肩膀,让她站稳了,谢昀就缓缓地松手。   他蜻蜓点水咬她唇瓣,尾音轻挑,“这次站稳了,嗯?”   嬴晏乖巧点头,“好。”   可是没一会儿的功夫,她又往旁边歪歪扭扭倒去,谢昀再将人捞住。   如此往复许久。   嬴晏没察觉出不对劲儿来,反而觉得谢昀是个好人,每次在她快要跌倒时捞一把。   谢昀勾唇而笑,乐此不疲。   “晏晏,再站不稳我不扶你了。”谢昀低声幽幽,夹着愉悦的轻笑。   此时她两只细白如藕的胳膊正搭在他胳膊,胸前柔软也压在上面,全靠谢昀的臂力撑着,才没砸到水里去。   不成想,嬴晏偏头瞪了他一眼,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我不是晏晏。”   谢昀挑眉,只以为她还在犯迷糊,轻声笑了下。   他抬起另只手划过她小脸,挑起一绺湿透了的发丝,“那你是谁?”   即便池水泡暖了一点,谢昀的手指还是微凉,这种触感,于嬴晏而言无疑是舒服的。   嬴晏撑着他胳膊,缓缓站直了身子,扬着小脸看谢昀,一字一顿道:“我是嬴晏,二爷,是天清日晏的晏。”   谢昀:“……”难道不是一样么。   瞥间那双带了一点熟悉而意外的执拗情绪的桃花眼,谢昀眼眸微闪,低下身子,放大一张俊脸在她面前,低声问,“两个有什么不一样吗?”   不想嬴晏却避开了他眼睛,掰了掰手指,低声轻喃:“不一样。”   轻软的声音弱得像奶猫,谢昀却听了一清二楚。   谢昀一向凉薄的眉眼间绕上了一抹无奈宠溺的情绪。他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想将她的脸蛋抬起,想问个清楚,嬴晏和晏晏有什么不一样。   然而没等他动作,嬴晏又站不稳了。   她纤细柔软的身体贴上了他胸膛,小手下意识地勾着他脖颈。   这一次,她神思困顿而迷糊,微烫的脸蛋埋在他胸膛,眼帘已经阖上,想要睡了。   谢昀低头一瞥,就瞧见了她胸前两团埋在他胸膛后,挤出的那抹沟。   俩人已经在青玉池里戏玩了许久,嬴晏一身奶白的肌肤被水光浸得晶莹如玉,在跳跃的烛光之下,渡上一层莹润光泽,愈发诱人。   谢昀喉咙滚了滚,眸色渐渐深,正要伸出爪子捏一捏,却忽然仰头。   他一手压着嬴晏后腰,将她扶稳,另只胳膊微抬,摸了自己的鼻下。   举到眼前,果不其然,一抹鲜红。   谢昀微眯眼眸,脸色黑如炭,周身气势倏地阴戾危险,凉飕飕的眼神似要吃人。   再低头瞧怀中那个小东西,睡得朦朦胧胧,甚是香甜。   谢昀:“……”   他轻轻嗤讽了一声。   是在嗤讽他自己。   想他谢昀,前后两辈子,何时隐忍到如此程度过。   谢昀神色不满,垂下一双幽幽惑人眼眸,抬着尖牙利齿,啃了几口解解馋。 第73章   谢昀为嬴晏擦干净了身子, 又十分贴心地为她穿了小衣, 拿薄毯一卷,抱回了正殿。   正殿里置了冰, 窗户也支开了一角透风,倒没盛夏的闷热之感。   嬴晏躺倒床上, 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十分乖巧把自己塞进了薄被里, 往里面骨碌。   那意思很明显, 留一处位置给他。   谢昀躺了上去,刚刚躺稳,嬴晏就蹭了过来, 伸手抱住他。   床上铺了软织的凉簟, 枕头是清凉石膏枕,可这都没有抱着谢昀舒服。   抱到了令她舒服的人儿,嬴晏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却苦了谢昀,不撩拨她,他心里痒痒,按捺不住心思,撩拨她一番,难受的倒成了他。   撩拨时乐,撩拨后苦, 说得大概就是这样。   谢昀垂眸睨嬴晏,点了点她小巧鼻尖,幽声低喃:“日后饶不了你。”   其实他心里没什么纲常, 更不在意所谓世俗,只是他想给她一个洞房花烛夜。   这人生四喜之一,他的晏晏也该体会。   谢昀手掌搭在她细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若有所思,晏晏……嬴晏……   莫不是她还有什么他不知晓的小字么?   窗外明月高悬,皎皎如冷霜,逐渐西移。   天色到了夤夜。   谢昀终于阖上了眼,与嬴晏相拥而眠。   在酒水的作用下,嬴晏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睁眼的时候,天色大亮,身边的床榻也已经空了。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记不清谢昀有没有在这里睡了,就连昨夜在青玉池发生的事情,都有些模糊,只记得谢昀扶了她好几次。   嬴晏脸蛋又烫了,忍不住咬了唇。   须臾,她晃了晃脑袋,把那些旖旎的画面晃了出去,趿着木屐下了床。   刚绕过屏风,到了外间,就瞧见谢昀那厮懒洋洋地靠在榻上,拎着一本书在看。   嬴晏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谢昀不仅留宿了,而且还没走。   她走到他边上,软声问:“二爷在看什么?”   谢昀撩起眼皮,把手中略厚的册子递给她,“你看看。”   嬴晏神情疑惑,低了头,入目一幅画像。   她不明所以,这是在查案么?   往后翻了几页,嬴晏终于察觉出了一点点不对劲。   这画上的男子,无一例外,全是桃花眼。   嬴晏心思一动,偏头看谢昀:“二爷,这是……”   谢昀颔首:“云州境内,与你三哥年纪相仿,又生得桃花眼的男子画像,全在这本册子上。”   闻言,嬴晏神情一紧,也顾不得看谢昀了,连忙垂下小脑袋,把册子翻到了第一页,开始一幅画像、一副画像的看了起来。   她指尖压上去的时候都是微微颤抖的。   没等翻一页,谢昀压住了她的手,缓声道:“我拿朱笔圈了容貌与你三哥相似的画像,你从里面挑即可。”   嬴晏抿唇,神情犹豫,小声道:“我想自己看一遍。”   谢昀微眯了眼眸,这是不信任他?   须臾,他嗤笑着伸指点她眉心,“你那时才几岁,比我还能记得清嬴柏样貌么。”   嬴柏去云州治理洪水那年十六岁,嬴晏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纵然记得兄长样貌,也是模模糊糊的轮廓,不甚清晰。   不想嬴晏轻点小下巴,神色认真,“记得的。”   她幼时因为身份有异,甚少同其他人交往,出现在她生命中又留下痕迹的人,一双手数得过来。每一个人,她都记得异常清晰。   谢昀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心里打得什么注意,关心则乱、迫不及待而已。   “这册子上有四百三十六人,看多了眼花,容易失了准头。”谢昀不紧不慢提醒。   果然,嬴晏一听,动作就犹豫了,开口问:“二爷朱笔圈的记号在哪儿?”   谢昀伸了手指,在画像旁边标注的名字那里一点,嬴晏会意,顺着他圈过画像一张张看去。   看到第一张,嬴晏就愣住了。   这人是桃花眼没错,只是两条眉毛邋遢,鼻子也塌,哪里是她三哥的俊俏模样。   嬴晏犹豫了半响,小心翼翼抬眼,“二爷,你真的见过我三哥吗?”   说罢,她咬唇,神色不满地轻声说:“我三哥生得很俊的……”   当年三哥还没及冠,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风神俊朗,玉树临风,一出门有无数小娘子朝他挤眉弄眼,一张脸蛋绯红,处处含情。   嗯?质疑他?   谢昀神色也不满意,危险的捏了捏她细腰,觉得这个小东西近来愈发有蹬鼻子上脸的趋势。   可是当他瞧见那双朦胧眼眸时,手上动作就轻了。   他两世心软,大概全给了眼前这个女人。   谢昀把人抱进了怀里,下巴搭在她肩膀,拉着她一只手小手虚虚挡了五官,幽凉的声音难得耐心:“看出来了么?”   嬴晏低头去看。   她心思一向玲珑,顿时明白了谢昀是何意,遮住五官后露出的耳朵,的确和她三哥像极了。   “若行易容之术,嬴柏的样貌会生变化,五官之中惟有眼睛不会变。”   嬴晏“啊”了一声,蓦地想起谢昀那次扮作少年,同她前去探友宴。   她心里不禁懊恼,方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没等嬴晏说话,谢昀又道:“还记得你的假喉结么?”   嬴晏点点头。   她那个假喉结是陈文遇做的,不知道用了什么东西制成,贴在脖颈上细腻的同肌肤毫无二致。   谢昀毫不客气地嗅着她脖颈间的甜香,慢悠悠解释:“嬴柏若改了样貌,或许会落下耳朵。”   嬴晏恍然大悟,继续一页一页翻看了起来。   谢昀一共勾了八个人,嬴晏仔细端详了许久,神情犹豫,画像到底和真人有所出入,若是站到她面前瞧上一瞧,会更好分辨气质。   她想了想,挑了两个最俏三哥的人,把册子递给谢昀之后,忍不住问:“二爷,你要把他们带来燕京吗?”   谢昀“嗯”了一声。   现在不是他离开燕京的好时候。   从云州带人往燕京来,虽折腾麻烦了些,却是最稳妥的法子。   而且无论是带嬴晏去云州,还是把她留在燕京,无疑都是十分危险。   玄真已经入宫,离永安帝一命归天,还有一年的时间。   谢昀自是不会阻止永安帝奔赴黄泉,只是嬴承毅现在还不能死,在嬴柏回来之前,他这个皇帝得活得好好的。   上辈子时,永安帝驾崩后,二十八皇子嬴域登基,他临朝掌权,是为摄政王。   而嬴柏回来时,嬴域已经做了九年的皇帝,一个失踪十八年、突然死而复生的明宣太子,想重新登基为帝,无疑于天方夜谭。不仅名不正,言不顺,也遭到了朝臣极力反对。   谢昀想,若是嬴晏没死,若是嬴晏临终所求不是去找她三哥,他或许也不会扶嬴柏登基。   一个好掌控的孩子,远比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要让人舒心。   谢昀不是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和嬴柏少时的那几分交情,不足以让他为嬴柏谋划。   嬴柏若想要江山,可以施展谋划来夺,可他却不会拱手相让。   谢昀喜欢刺激有趣儿的东西。   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更有趣不是么?   可是嬴晏死了,因为来求他去寻她三哥而死。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日日夜夜,谢昀何止是心有不满、心有不甘。   嘲讽嬴晏愚蠢吗?谢昀知道,那些嘲讽之后,埋了浓浓的愧疚。   而这份愧疚,只能给嬴柏。   也让他在她死后,只活了八年。   活到了河清海晏,四方来朝。   这是他穷尽一生心血,送给嬴柏的盛世,也是送给嬴晏的盛世。   佛说,前生千百次回眸,才换的今生擦肩而过。   谢昀不想等那轮回往世的来生,他想要这一世圆满。   所以,他从地狱爬回来了,为了嬴晏。   ……   思绪只是一瞬间,谢昀勾唇笑笑,把册子往一边丢,低头咬她耳朵,懒洋洋地道:“晏晏方才说你三哥生得俊,比我还俊么?”   嬴晏险些脱口而出,当然是她三哥俊了。   可是一偏头,就瞧见了谢昀搭在她肩上,递来幽幽眼神,那双内勾外翘的眼眸,深而惑人。   好像……他也生得更俊……   这个念头一出,嬴晏自己都怔住了,忍不住咬唇懊恼,怎么能被这个谢昀迷惑了心智,竟然嫌弃起自己的三哥来。   嬴晏掰掰手指,终于忍不住问道:“二爷,你是山里惑人的精怪吗?”   谢昀挑眉,低低地笑:“看出来了?”他在山里待了十年,勉强算是半个精怪。   嬴晏:“……”   谢昀扯她小耳,又问了一遍:“谁更俊,嗯?”   一边说着,他的手落在了她腰间,故意惹她痒,直叫嬴晏蜷成一团,笑得泪花都出来,一面胡乱地扯他的手,一面娇声求饶:“你俊……你最俊了。”   谢昀这才满意的勾唇一笑。   少顷,他勾起她一绺头发打转,不经意问:“苏皇后给你取过小字么?”   嬴晏愣了一下,迷茫地摇摇头:“没有。”她迟疑问:“怎么了?”   谢昀指尖动作一顿,提醒道:“唔……你昨夜说你不是晏晏。”   他顿了顿,“是嬴晏。”   嬴晏不显地攥起了手指,似是不自然:“酒后胡言,哪里当得……”   “真”字还没说出口,嬴晏着急地咬了舌头,一下子眼泪汪汪。   谢昀闷声而笑。   嬴晏脸色涨红,气恼地推他一把,偏生舌头疼,得缓缓,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谢昀脊背撞上了软榻背,也没恼,只慵懒地半靠在那里。   他眼底含笑,伸指捏了捏她香腮,将人拉到面前,“我看看,可有咬伤。”   嬴晏难为情,而谢昀一副不看不罢休的模样,她只好伸出了出来。   红红的一点,柔软灵巧,甚是诱人。   谢昀舔了舔,吓她嬴晏忙往回缩,只是谢昀那肯轻易放弃,叼住细品。   ……   一日之计在于荒唐。   谢心满意足地用过午膳就走了,说是过两日陪她去放风筝。   嬴晏抬头瞪了一眼谢昀离开的方向,不禁恼,谁要和他一起去放风筝!   等人走了,嬴晏入了内室,对着铜镜,摸了摸微肿的小嘴。   片刻,她垂下的一双潋滟桃花眼,情绪微闪。   下午骄阳似火,嬴晏在阴凉的屋室内练了一会儿剑舞,身上微染薄汗,黏黏腻腻的着实难受,便去青玉池沐浴一番。   不多时,外边素秋的叩门进来,“殿下,方才贵妃娘娘递来请柬。”   嬴晏香汤淋肩的动作一顿,神色迟疑道:“姚贵妃?”   她自然知晓,永庆宫的姚美人一路扶摇直上,短短几个月的功夫,便成了贵妃。   只是姚贵妃请她何事?   素秋点头,“贵妃娘娘所诞下的二十八皇子两日后举行周岁礼,想请殿下前去观礼。”说着,她递了一方大红烫金的请柬给嬴晏。   嬴晏踩着玉阶,从青玉池里出来,裹了一件外衫,拎着帕子擦干了手,接过请柬打开。   正如素秋所言,写的是二十八皇子周岁礼的事,诸如天降福星一类云云,想请她前去为皇弟系福袋,添添福气。   瞧见这个理由,嬴晏眨了眨卷翘眼睫,笑了下。   谢昀果然给她安排了一个好名声,往日时人人对她敬而远之,如今倒是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不过姚贵妃既然送了,断没有落人面子不去的道理。   嬴晏捏着请柬一角摩挲,片刻后应下。   这二十八皇子嬴域,说来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周岁贺礼一早按礼数备下了,只是她没有准备出席周岁礼的衣衫和首饰。   嬴晏想了想,吩咐素秋去准备一件喜气添福的衣衫,后日同她一道前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十恶不赦应堕婆娑地狱,因你重返人间# 第74章   二十八皇子的周岁礼是家宴, 只邀了后宫妃嫔、皇子皇女与宗室子嗣, 在观风楼举行。   观风楼在宫外夹城,风光极好, 俯瞰山川,离北缭门亦是很近。出了北缭门, 就是蹴鞠马场,还有登山的夹道。   这几日, 永安帝闭关九龙殿, 沉迷与玄真大师讨教道法,没在周岁礼上露面。   天子不露面,观风楼里得诸人愈发放松, 一派热闹。   宫女端着酒水点心穿梭在席间, 觥筹交错间,调侃说笑。   姚贵妃笑说,诸位请享乐尽欢。   嬴晏坐在右首席面上,与十皇子嬴宽相邻。   日前的时候,永安帝欲为嬴宽和邑国的平宁公主卫遥赐婚,不知道淑昭仪用了什么法子,哄得永安帝作罢,将卫遥赐婚给了嬴氏宗室的一位公子。   嬴宽少年心性,感叹了几句不能娶得美人归, 被淑昭仪严词厉色训斥一番,便不敢再提了。   毕竟以后见了卫遥,他得喊一声堂嫂。   嬴宽在户部捞了个闲职, 依旧过得纨绔享乐的日子,裙屐少年,油头半臂。   他轻咳一声,神秘兮兮地凑到嬴晏旁边,“十四妹,等宴席散了,我带你去玩。”   一听他说要带她去玩,嬴晏吓得呛了一口点心,白皙小脸憋红了。   在嬴晏的印象中,嬴宽说得带她去玩,不外乎是吃花酒,骑大马,兴致起了,再带她练练拳脚。   往事不堪回首,嬴晏可怜巴巴地眨眼,艰难开口:“不了吧……”   “不是以前那样。”嬴宽生怕嬴晏误会,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只羽色雪白毽子,递到她面前,解释道:“这次我带你去踢毽子。”   “……”   嬴晏松了一口气,接过一只羽毽,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几根大翎毛,周围是柔软的鹅毛。   瞧见她喜欢的模样,嬴宽扬唇灿笑,暗道自己机智。   小时候十四弟就与别的兄弟不一样。他们从小学习骑马射箭,可十四弟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不和他们一起玩。天热的时候荡秋千,天冷的时候踢毽子。   那时候嬴宽只觉得,这个十四弟胆小又懦弱,竟然连小马驹都不敢骑,没少嘲笑。   如今再想,嬴宽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个时候嘴欠的自己吊起来,狠狠地揍一顿。   果然,一说踢毽子,就戳到了十四妹的的心坎。   嬴宽有些得意,一双黝黑的眼睛亮的,颇为正经地问:“要去吗?”   嬴晏心动了,点了点小脑袋,应下了。   兄妹二人说笑之际,忽然响起一道通传声。   众人抬头看去,以陈文遇为首,一众宦官手里捧着御赐贺礼鱼贯而入。   “咱家奉陛下之命,前来贺二十八殿下的周岁礼。”   只听声音,嬴晏便知来人是谁,她神色一顿,手指攀上了桌上酒杯,端起来小小地抿了一口,没有偏头看。   嬴宽心思不细腻,未能察觉她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笑着把另外一只毽子也塞到嬴晏怀里,兴高采烈说:“你先拿着,等宴席散了,我们就去小马场。”   嬴晏敛了情绪,弯眸一笑,“好。”   那边,陈文遇在宣读圣旨。   等姚贵妃领旨谢了恩,他终于不再是余光看嬴晏,而是抬了整双眼去看。   方才一入观风楼,他就瞧见了她。   在一众后妃美人中,嬴晏的样貌依然出挑,往那儿一坐,便是仙姿玉容。   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上襦,领口处绣着富丽缠绵的穿枝花纹,下着一条宝相花纹的鹅黄色高腰裙,端庄而雅致。   一条橘红渐染的团窠纹披帛,从右臂绕过左肩,为纤细玲珑的身姿添了几分华艳。   他一直都知道,嬴晏女扮男装十几年,却是小女儿心态,十分爱美。   他甚至能想象,她嫌衣衫颜色不够浓艳,挑拣了一条赤红襻带系在胸前的模样,再一边嗔着,一边浅笑着打一个花结的模样。   可是她没有看他。   往日时,无论两人在哪里遇见,她都会狡黠地朝他眨眨眼,如今却视而不见。   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变成了这样子?   陈文遇想,大概是从嬴晏遇见谢昀开始。   ……   嬴晏不知道陈文遇何时走的,也不知道他是留在了观风楼,还是回了九龙殿。   二十八皇子嬴域行完抓周礼后,不多时,姚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笑意盈盈地过来了。   她行了一礼道:“福寿殿下,抓周礼已经行完了,劳请福寿殿下移步,为二十八殿下系福。”   系福一事,姚贵妃已经在请柬里说过,嬴晏不疑有它,提裙起身,随那名宫女而去。   走了两步,嬴晏脚步一顿,回首对嬴宽嘱咐道:“十哥,我去去就回,你别走。”   她的十哥一向没耐心,若是她在姚贵妃那耽搁久了,没准嬴宽转头就把踢毽子的事情忘了。   嬴宽笑了笑,十分大度地摆手:“我不挪地儿,在这等你。”   嬴晏这才放心离开。   一旁的后妃们留意着席面上的动静,瞧见姚贵妃的做派,便知道她想拉拢福寿殿下。   心里暗道:这位福寿殿下运道好,钦天监一句预言,免了她的欺君之罪不说,还叫她一步登天,成了永安帝最宠爱的公主。   姚贵妃的运道也好,刚刚诞下皇子,以萧贵妃为首是瞻的几个妃嫔,就和商量好似的先后触怒圣颜,接连失宠,结果让姚月妩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美人成了贵妃。   两个运道如此好的人交好,岂不是好运连连?   思及此,诸妃忍不住拧帕,心里暗妒,如此好的运气,怎么轮不到她们身上。   殊不知,这好运道,三分天意,七分人为。   嬴晏随宫女入了观风楼暖阁。   一进屋,就瞧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怀里抱着孩子,低垂着脖颈,轻声哄着。   领她入内的大宫女道:“娘娘,福寿殿下到了。”   听到声音,姚贵妃忙抱着孩子转过身,一双狐狸眼里勾人含笑, “有劳福寿殿下跑一趟,为域儿添福气。”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嬴晏走过来,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妩媚勾人。   姚贵妃嗓音娇娇,抱着孩子福了一礼,“本宫代域儿先行谢过他的十四皇姐。”   嬴晏笑笑:“举手之劳,贵妃娘娘不必如此客气。”说着,她伸手接过旁边宫女递过来的福袋,往二十八皇子身上系去。   嬴域虽然年幼,但皮肤奶白,五官玉雪可爱,已经瞧的出来是个俊俏的小皇子。   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向嬴晏,好奇般地伸出小胳膊挥了挥,奶声奶气:“姐……姐姐。”   不止嬴域好奇嬴晏,嬴晏也好奇嬴域。   她没见过小孩子,乍然瞧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孩,模样乖巧可爱,便忍不住弯眸笑了。   与此同时,姚贵妃开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嬴晏。   十五六的小姑娘,生得杏面桃腮,娇美若芙蕖,一双水雾朦胧的桃花眼尤其漂亮,干净的像一块墨玉。视线再往下移,便是一副玲珑有致的身子。   姚贵妃心底划过一丝了然。   难怪陈文遇心里记挂,开口提点她去与其深交。   一个身世可怜的小公主,容貌生得娇娇美美,哪个男人不爱?纵然是宦官,也不能免俗。   只可惜,这只落魄的小凤凰,一转眼又成了遥不可及的明珠。   嬴晏刚刚系好了福袋,便听姚贵妃开口笑问:“殿下可要抱一抱域儿?”   嬴晏手中动作一顿,浅浅笑了下,“我没抱过孩子,手劲不知轻重。”已然是委婉拒绝。   她父皇后宫里的美人就如花儿一般开了又谢,换了一朵又一朵,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就是这贵妃之位,也已经换过三人。   姚月妩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成了贵妃,仅仅是运气么?   嬴晏不以为然。   这个姚贵妃是不好惹的女人。而且她已经出宫立府,没有道理再招惹后宫纷争。   姚贵妃没想到嬴晏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再瞧她一副马上要告辞离开的模样,处处透露着无意与她交往的意思。   姚贵妃心里暗急,眼波流转间,正要说什么,只见嬴域似懂非懂,伸出了两只小手。   小孩的声音又奶又软,磕磕巴巴道:“姐姐……抱……”   姚贵妃惊讶而欣喜,不想这孩子如此懂她的心意。   她反应极快地顺势而为,抱着孩子往嬴晏面前递了递,打趣道:“域儿很喜欢福寿殿下呢。”   瞧见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睛,嬴晏犹豫了须臾。也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嬴域嘴巴一撇似要哭。   嬴晏吓了一跳,连忙伸出了手去哄他,就这样一递一接,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了怀里,手指和胳膊都有些僵硬。   姚贵妃动作轻柔地拉着她的手调整抱的姿势,“殿下,这样抱……”   怀里的小身体软软绵绵,带着淡淡的奶香,嬴晏心里紧张,不知所措。   然而嬴域的小脸蛋如变天一般,咯咯笑个不停。   他奶白的小脸软乎乎的,黝黑的眼睛好奇而懵懂,伸出小手摸了摸嬴晏的脸蛋,凑上去香了一口。   嬴晏怔住了,白皙的小脸微红,没有想到自己被一个小孩给亲了。   可是一低头,瞧见他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嬴晏觉得心房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一片柔软。   然而下一刻,那只肉乎的小手开始拽她搭在胸口的头发。   嬴晏疼的冷嘶一口气。   嬴域笑得更欢了,小手使劲儿地拽了拽,玩得不亦乐乎。   姚贵妃忙去掰开嬴域小手,斥道:“莫要胡闹。”   嬴域手里握不到头发,嘴巴一撇放声而哭,金珠子说掉就掉。见他这副模样,嬴晏哪里不明白,这个小孩儿是看上了她的头发,想扯来玩。   殊不知此时此刻,暖阁的屏风后,藏了一双眼睛,一幕不落的瞧着。   陈文遇负手立在屏风后,看着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他知道,天真懵懂的小孩子,更容易叫晏晏卸下心房。 第75章   暖阁里燃了熏香, 正是嬴晏喜欢的果香。   阳光透过窗棂, 投下斑驳细碎的光芒,因为置了冰的缘故, 倒不闷热,只觉得的周身暖洋洋。   嬴域被姚贵妃连斥带哄, 委屈巴巴地收了声。   嬴晏吃了一惊,十分意外这娃娃的眼泪说掉就掉, 说收就收, 竟是比她还厉害。   豆大的泪珠悬在葡萄似的黑眼睛里,将落未落,让人看了于心不忍。   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 嬴晏自是不会计较扯头发这件事, 她取下胸前的璎珞逗他,软声问:“小域儿,玩这个好不好?”   赤红色的玛瑙珠叮当作响,一下子吸引了嬴域的注意力,他破涕为笑,扬着小手去抓。   嬴晏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没哄过孩子,不想误打误撞地讨了小孩欢心,嬴域咯咯笑着,小手紧紧地抓住她, 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姚贵妃抿唇一笑,这个孩子自初生起,就十分的合她心意, 似乎总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嬴晏抱了一会儿就觉得胳膊酸了,只好转身,抱着嬴域去了一旁的软榻。   嬴域生得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乖乖巧巧的模样,任凭谁看了都要心软如水,嬴晏半趴在软榻上,轻声软语,拿了一只拨浪鼓逗他玩。   比起拨浪鼓来,嬴域似乎更喜欢嬴晏,攀着两只肉乎的小胳膊,笨拙地往她身上爬,亲了好几口脸蛋。   嬴晏稀奇地戳了戳他奶香的小脸。   姚贵妃喜闻乐见,无论是嬴晏天降福星的身份,还是嬴晏与陈文遇的交情,于她们母子而言,都有如天助。   只是十哥还在等她,嬴晏不好在这里久久耽搁。不多时,她敛了衣裙起身,温声软语,对姚贵妃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就不叨饶娘娘和小皇子了。”   姚贵妃笑着点头,心里已经在盘算何时再邀嬴晏相见,面上却只不动声色地开口,遣贴身宫女相送。   出了暖阁后,嬴晏提裙慢走,绕过了一条回廊,在转角处与一人迎面相逢,险些撞在了他身上。   陈文遇伸手扶她,“殿下,小心。”   待看清了眼前人,嬴晏吓了一跳,十分意外陈文遇竟然还没走。   她忙脱开他的手掌,连连后退,面上挤出一抹僵硬笑容,“多谢陈公公。”   瞧着这样的疏离与防备,陈文遇唇角笑容化作一抹苦涩弧度,“白云观之行,我不曾想伤害殿下。”   嬴晏轻轻摇头,“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   说罢,她侧身绕了过去,继续往前走,衣裙翩跹间,毫不停留。   陈文遇眼神微冷,忽然伸手,用力地攫住了她手腕。   冷宫里多年的生活,教会了嬴晏好脾气,即便是天大的不公平压下来,落在身上,她也不会委屈掉泪。可陈文遇知道,她是因为不曾期盼,所以才会不失望、不计较。   嬴晏下意识地挣脱,严词厉色了几分,“陈公公!”只是她那点力气,连甩腕都难以做到。   瞧见她小脸涨红,似是动怒,陈文遇反而笑了,他缓缓转过身,侧首去看她。   两人明明并肩而站,行走的方向却是相反,阳光透过雕花镂刻窗棂和琉璃,在走廊墙壁上打上亲昵的虚影,面上却是最疏离的神色。   “你还在怪我。”   陈文遇忽然说了一句。   嬴晏挣脱不开,便作罢,缓缓摇了下头。   她觉得这句话没有意义,怪与不怪都没有用了,今后大路分两条,两人各走一方。   只是,她怕陈文遇不肯。   嬴晏抿唇片刻,凝着不远处的团花地毯一角,直白而又冷硬地说:“陈公公,如现在这样,我们见面,还能点头寒暄,若是再步步紧逼,只能反目成仇了。”   陈文遇捏着他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这是在威胁他吗?   嬴晏的确是在威胁他,她觉得陈文遇需要当头喝棒,清醒一点。   她不想看到陈文遇自寻死路。   嬴晏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父皇的身体熬不了几年,以陈公公的才华,一定能安稳从东厂退下,到时候衣锦还乡,余生有享不尽的富贵,自由无拘。”   这样大逆不道,直言圣上生死之话,也就嬴晏这个无情逆女敢说。   可是嬴晏不知道,陈文遇从来都没想过离开皇宫。   他自从入宫开始,就注定了一生要在这里倾扎蹉跎。   “衣锦还乡?”陈文遇慢慢重复了一遍,须臾,他低笑一声,缓缓转过身,掰着她肩膀转过来,“晏晏,我已经没有家了,上哪儿衣锦还乡?”   嬴晏垂下卷翘眼睫,“天下之大,陈公公何愁找不到安身之地。”   陈文遇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阴霾,去捧她的脸蛋。   “陈文遇!”   嬴晏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想去掰开他的手,不仅没掰开,还被迫仰头,对上了那双狭长凤眸。   陈文遇低头,瞧得见她卷翘眼睫,却无论如此都瞧不见那双潋滟眼眸。   他拇指在她脸蛋上轻轻摩挲,温声哄着:“晏晏,抬眼看我。”   马车里支零破碎的画面好似又重现在眼前,压抑地叫人喘不过气来。嬴晏心底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细白的指尖紧攥。   嬴晏一面手打脚踢地挣扎,一面神色慌张地开口想要喊人,唇角颤抖翕辟间,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就连手腿上的力道也被陈文遇轻而易举地卸去。   在他面前,她毫无反手之力。   嬴晏惊慌失措,嘴巴开了又张,还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惊恐倏地涌上心头,眼里洇了雾气水光。   “晏晏,看我。”   陈文遇耐心哄她,捧着她莹白的小脸,将人又凑近了一些。   两人呼吸交缠,绕出的却不是暧昧,而是危险。   嬴晏再一次迟缓而又清晰地意识到,陈文遇这个人,比谢昀危险得不止一星半点。   如今立在她面前的陈文遇,早已不是那个任她撒娇的陈公公。   嬴晏不禁怀疑,这么多年来,她真的了解过陈文遇吗?   她了解过。   可是她也忘了,日月分白夜,人也分两面。   以陈文遇的心智,若是不想在她面前显露什么,纵使她百计千方,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感受到陈文遇似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嬴晏眼睫轻颤,小心翼翼地抬了眼,强做镇定,与他四目相对。   瞧见她逐渐变得乖巧而安静的神色,陈文遇眼底的阴霾散了很多。   这双狭长凤眸,嬴晏曾看过无数次,可是没有一次,如此惊惧过。   陈文遇的眼帘微微垂下,盖住了眼底绕着不散的疯狂与痛楚,声音慢而温柔,“晏晏,我没想伤害你,听我说说话好吗?”   此情此景,哪里容得嬴晏拒绝,小姑娘抿着红唇,配合着点了小脑袋。   只是她心里不禁疑惑,仅仅是想和她说话吗?   陈文遇的确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少莲汤守卫太严,何止是东厂番子探不进去,就连他亲至少莲汤,也很难避开层层守卫,进去见她一面。   陈文遇盯着这张熟悉而娇美的小脸,轻声低喃,“晏晏,我做了一个梦。”   嬴晏眨了眨眼,十分意外在他眼底看到如此翻涌的情绪,是噩梦吗?   陈文遇慢抚着她细滑的脸蛋,继续说:“梦到谢昀会在未来杀了你。”   嬴晏:“……”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嘲笑陈文遇编造的谎言太荒唐,还是该感慨他当她是三岁孩童。   嬴晏张了张嘴,本想口型比划一句“梦哪里能当真”,可是思及陈文遇状态似是不对劲,想了想之后就在心里作罢。   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他。   陈文遇嗓子微微发干,“那天……天气阴沉,下了一场大雨,雨势滂沱,谢昀在一座凉亭杀了你。”他顿了顿,神情痛苦回忆,“那座凉亭修得很漂亮,六角琉璃瓦,周围卷着天青色的蝉翼纱,随风飘荡间,就像招魂的幡子一样。”   嬴晏神情一僵,敏锐地捕捉到了“六角琉璃瓦凉亭”、“天青色的蝉翼纱”两个词。   然而她心里想得却不是陈文遇所言真假。   嬴晏一双潋滟的眼眸如小兽一般警惕,陈文遇派人监视她了吗?所以才知晓那日在百花园发生的事情,然后编造了如此荒唐的梦境?   “不信吗?”   陈文遇皱眉,恨不得将嬴晏拉到那场梦里去看看,他声音急切,“晏晏,是真的。”   嬴晏摇了摇头,唇角翕辟,似是想要说话。   无声“啊”、“啊”了几次之后,陈文遇才反应过来,伸手在她身上某处穴位轻点了一下。   锢在嗓子间的那股力道顿时散了,嬴晏轻咳一声,终于有了声音。   沉默片刻之后,嬴晏试探性地、缓缓拽下陈文遇的手,见人没再死死禁锢,她心里微松了一口气,连忙趁机后退两步。   陈文遇见人要逃,步步紧逼,又问了一遍:“晏晏,不信吗?”   嬴晏连连后退,神色有些慌。   直到逼至一死角,她的脊背“哐当”一声撞上墙壁,退无可退,手指无措捏紧,冷汗沁透薄衫。   陈文遇半蹲下身子,用一种温和的近乎痛苦的眼神看她,“要怎样你才肯相信?”   嬴晏顶着极具压迫力的目光,小声道:“多谢陈公公提醒。”   见人不为所动,陈文遇眼底阴沉翻涌,似是风雨欲来,他知道嬴晏执拗,可是当这种情绪对着他显露,让他的心底无端地腾起一种近乎暴虐的情绪。   偏生眼前人娇气,打也不得,杀也不得。   在一片沉默而压抑的气氛中,嬴晏的唇瓣抿了又抿,终于缓缓开口。   “梦真也好,梦假也罢,若是有朝一日,谢昀真的想杀我,那就是我眼拙,识人不清,选错了路,怨不得天,也尤不得人。”   作者有话要说:  陈文遇:谢昀杀了你   嬴晏:你派人跟踪我?   陈文遇:?我没有   #信任崩塌之后,脑回路总是不在一个世界# 第76章   七月已经入了三伏天, 在这幽长狭窄的走廊里, 愈发显得闷热。   嬴晏被陈文遇笼在阴影里,心跳如擂鼓。   刚才那句话, 是真心话,也是她有意说给陈文遇听, 她知道他会明白她的意思。   听她那样掷地有声的话语,陈文遇手握成拳, 手背上的青筋绷起几根, 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昔日那个嬴晏回不来了。   稍暗的光线下,陈文遇的视线下移, 落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 那里抹了一层细腻的妆粉,他知道,那是为了遮掩谢昀留下的痕迹。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这是他一手养出来的姑娘。   不知过了多久,陈文遇终于收了那股压迫的气势和近乎痛苦的眼神,缓缓起身。   感受到笼罩着自己的阴影缓缓离开,嬴晏蓦地松了一口气。   陈文遇淡声笑:“好。”   随着他的一个“好”字落地,嬴晏心口又松了几分,缓缓抬头,见到他清俊如昔的神情, 她心中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松了。   嬴晏唇角翕辟,刚想说声告辞,只见陈文遇忽然伸出手, 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他曾听闻,有人摔伤了脑袋,会忘掉一切。   四年而已,他会重新再陪她过四年、十年、四十年,直到生老病死,白发苍苍。   只要除掉谢昀这块绊脚石,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眼底神色幽幽诡谲,里面翻涌的疯狂与阴鸷之意一点也不曾减少。   只可惜嬴晏低垂着眼帘,什么都没瞧见,她只听见陈文遇温和地说:“晏晏,以后谢昀若是为难你,不要一个人撑着,我会帮你。”   嬴晏摇了摇头,拽下他的手,虽未说话,那意思依然很明显:他的好意,她不会领。   说完,嬴晏小心翼翼地绕过陈文遇身侧,见他没有再拦她,忙提裙疾步匆匆离去。   陈文遇站在走廊阴暗处,负手看着她逃离一般离去的背影。   想逃去哪儿呢?   晏晏,你逃不掉的,即便百转千回,也只能是我。   ……   离开了观风楼二楼的走廊,嬴晏重新来到开阔宽敞的正厅。   宴席还未散,一派歌舞升平,乐鼓齐鸣,诸人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终于缓缓平静。   嬴宽等得正无聊,俊俏的少年坐在席面矮凳上,一手半支着下巴,另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拎着筷子敲碗,叮咚作响间,似在与鼓乐应和。   “十哥。”嬴晏弯了腰身,从后面轻拍他的肩膀。   嬴宽转过身,便瞧见了一张温软娇美的小脸,脱口而出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嬴晏敛着裙摆在他身边坐下,隐去了陈文遇一事,温软一笑道:“小域儿太可爱了,忍不住多抱了他一会儿。”   “抱什么?”嬴宽一下子捕捉到了重点,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问:“小玉儿?谁啊?”   嬴晏解释, “嬴域。”   嬴宽:“……”   她说完,抬了两只小手,对嬴宽比划,“十哥,你有见过小域儿吗?他只有这么大一点,皮肤奶白滑溜,一双黝黑的眼睛像葡萄似的,特别可爱……”   嬴宽显然对小孩儿不感兴趣,只是看着眉飞色舞的十四妹,竟然好耐心的听她说完了。   嬴晏见人听得一本正经,忍俊不禁:“十哥,你怎么和在上学堂似的。”   嬴宽瞪她一眼,他是在认真听好吗!?   嬴晏无辜眨眼。   嬴宽嗤了一声,没同小姑娘计较,撑着胳膊起身,顺手将嬴晏拉了起来,“走了,去踢毽子。”   俩人去了小马场。   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似乎在举行击鞠比赛。   汤泉宫建在了平云山,约莫占了一半的山头,除此之外的山头,还建有不少府邸山庄。   这次永安帝行宫避暑,随行的王公大臣不少,除了谢昀那种被御赐星辰汤的,余下几位重臣住在了缭墙之外的宅邸,其余人的落脚处则在那些山庄。   诸位王公大臣皆是携家带口而来,不说自己偶尔要寻了些乐子,骑马击鞠,就是那些个世家公子贵女们也闲不住,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玩得不亦乐乎。   彼时。小马场。   一场比赛刚刚结束,一位年轻男子翻身下马,把手里的球杆递给了一旁的小厮。   顾与知拎起桌上茶杯抿了一口,解解热,举手投足间,一派矜贵清俊。   还没等他稍作平息,喘两口气歇一歇,有小厮入内来传:“大人,燕王殿下与福寿殿下来了。”   顾与知拎着茶杯的动作一顿,福寿殿下?   思及上次谢昀所托,顾与知云淡风轻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分寿命说得简单,行起来却无比困难,稍有差错,就不知谁的寿命分了谁,难不成到时候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两人,一起英年早逝吗?   顾与知并非不能帮,而是不肯帮。   能得十四载相知相伴,在顾与知看来已然足够了,大丈夫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两人出山来燕京,是为功垂千古而来,不是为了儿女情长。   顾与知沉吟片刻,须臾,放下手中茶杯,出门去迎。   ……   彼时。   嬴晏与嬴宽寻了一处阴凉而隐蔽的地方,正在对踢毽子。   往日时,嬴宽铮铮铁骨,绝对不会玩这些小姑娘才玩的东西,今日却是豁出去了,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   嬴晏踢得花样多,裙摆翩跹间像只蝴蝶。   嬴宽眉毛挑得老高,不服气,正要来一个勾足旋踢,一抬眼,就瞧见顾与知朝这边走过。   “……”   嬴宽连忙轻咳一声,伸手捉了毽子停下,背在身后,端了一副金贵正经十足的架势。   嬴晏见他停下,眼神疑惑了一瞬,心思一动,转过身朝后面看去。   果不其然,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   嬴晏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来人是谁。   燕京里的王公大臣太多了,嬴晏恢复女身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日,哪里能识得全。   顾与知唇角一展,笑道:“不知两位殿下来此,顾某失礼,不曾远迎。”   一听顾某二字,嬴晏眼眸微闪,满朝上下,这个年纪,姓顾,又能出现在小马场的,只有顾与知。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抬眼,打量了来人一眼。   毕竟这顾与知,是她一开始想要相求之人。   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子,容貌生得俊朗倜傥,身上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窄袖胡服,足蹬黑色长靴,衣摆处银线绣鹤纹,似是展翅欲飞。   那时她常年待在昭台宫,消息闭塞,只知道父皇宠信的两名重臣,一位是谢昀,一位是顾与知。   两人约莫都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出现在燕京诸人视线中的。   几年时间过去,谢昀成了人人惧怕的活阎王,而顾与知却盛名如昔,官至吏部尚书,为文渊阁为殿前大学士,是熙朝无数读书人的榜样与骄傲。   人人皆道,生子当如顾三郎。   那时候的嬴晏也觉得,这顾与知应当比谢昀好结交些。   所以她划掉了谢昀的名字,重新写了“顾与知”三字,不想阴差阳错,遇见的还是谢昀。   思绪只是一瞬间,嬴晏收回视线,温软一笑:“顾大人。”   自从在户部捞了个闲职,嬴宽与顾与知每逢上朝之时,抬头不见低头见,混得愈发熟稔。   “顾大人言重客气,”嬴宽摆摆手,随意口道:“我与十四妹来此闲玩,惊扰了顾大人才是。”   顾与知笑笑,邀请道:“两位殿下来得正好,刚结束了一场比赛,下一场可要一同来?”   多玩一场击鞠,少玩一场,于嬴宽而言倒是无妨。   只是思及嬴晏不太喜欢骑马,嬴宽偏头看向她,顺手捋了捋她耳边碎发,“想玩吗?”   大熙击鞠盛行,无论男女,皆能打上两球,而嬴晏刚刚学会骑马,连蹴鞠都算不得熟练,更别提坐马上打球了。   不过嬴晏心里好奇,想瞧瞧这击鞠比赛是何模样,弯眸一笑说:“十哥,我坐在观台上给你加油。”   言外之意,便是她想去玩。   嬴宽颇为豪气的应下,“成,十哥给你赢个花球玩。”   既是比赛,总归要有头筹才起劲,一般头筹多为一掌宽大小的花球,金贵一点,是金球或是镶嵌各种宝石球。   小马场北面有一排高台,置着席子与小桌,上放凉茶和点心。   嬴宽转身去了一旁的隔间,换了一身胡服。   高台之上只剩顾与知与嬴晏。   与此同时,顾与知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嬴晏,除了想观面相,更多的是好奇。   在顾与知看来,这就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已,身世还有点儿可怜。   不过他得承认,嬴晏容貌生得的确出挑,娇美若芙蕖,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尤其朦胧醉人。   嬴晏感受到了一旁打量的目光,不明所以转过头,轻声问:“顾大人,怎么了?”   两人的视线的在空中交汇。   顾与知心里惊讶了一瞬,十分意外她竟如此敏锐。   他身居高位多年,镇定自若,十分坦然地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嬴晏,唇角的笑容如春风:“殿下可信风水相术?顾某颇通,想替殿下瞧一瞧。”   风水相术?嬴晏愣住。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卷翘眼睫眨了又眨,看向顾与知的眼神逐渐变得古怪。 第77章   顾与知突然说要为她算命, 嬴晏神情诧异, 忍不住凝神看了须臾,心里觉得怪怪的。   不过眼前人容貌俊朗, 令人如沐春风一般,她没有察觉出恶意。   顾与知也没觉得方才一问有何不妥唐突, 毕竟在他眼里,嬴晏已然算了半个“弟妹”。   未曾谋面先熟稔。   嬴晏敛了心思, 小脸上的神情恰到好处的惊讶, 语调温软道: “顾大人竟通风水之术。”   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她虽然疑惑,却不会驳了人的面子。   顾与知谦虚一笑:“颇通而已。”   嬴晏不置可否, 有些好奇:“不知大人要如何算?”   顾与知挑眉, 这么乖巧好说话的?   只是顾与知不知道,嬴晏不是乖巧,而是趋利避害,算命于她而言,小事一桩,权当寻了乐子,没必要惹当朝重臣不快。   正如谢昀所说,她这软和得和泥似的脾性,对谁都能弯出三分笑颜, 轻易不露爪上利,只有陷进去之后,才知道她这一张花言巧语的小嘴, 说了多少骗人动听的话。   顾与知遣人去拿了他的金鱼袋,那里装着他讨命的家伙什,平日都系在腰上。   风水相术,一直是他放不下的心头好。   嬴晏本以为顾与知是说笑,见他真的拿出一个精巧古朴的式盘,桃花眼里惊诧不已。   谁能想到当朝尚书腰间的金鱼袋里,会装得这么一个玄乎其神的东西,再瞧顾与知,俊朗眉眼低敛,一本正经的模样,比钦天监的明朝阳还唬人。   算命一事进行的意外顺利。   人的运势瞬息万变,不同时辰不同地点,便可绕出千百种不同路来。   上次顾与知见嬴晏,是在封王大典上,那时她命格里的寿命虽限,但运势却如朝阳,冉冉而生。   如今再见,竟是陡转直下,前途一片迷雾荆棘。   顾与知脑海里只浮现两个字:危险。   瞧见他微拢的眉头,嬴晏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许是被永安帝荼毒得太深,嬴晏不信相术,尤其是在经历过谢昀帮她捏造福星身份一事后,愈发觉得这么玄乎其神的玩意儿,其实是事在人为。   如此说也不无道理,一生命运起伏,不就是事在人为么。   顾与知眉头愈发紧皱,若有所思。   须臾,他敛了神色,抬眼笑道:“殿下这几日宜焚香读书,忌出门远行、会客游宴。”   “……”   嬴晏乖巧点头:“有劳顾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这样一说,倒叫顾与知挑了眉,这个小姑娘乖巧得过分,再说些什么都显得十分多余。   他哪里知道,嬴晏笑容温软应下,其实根本没上心。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心里甚至还觉得这他有点古怪。   马上的击鞠赛开始了,嬴晏没再聊话,而是转过头,看得聚精会神。   顾大人与福寿公主在高台上交谈甚欢的一幕,落入不少有心人眼中。   顾与知家世好、样貌好、官位又高,性情也是极好,这样一个前途似锦的年轻人,在燕京混得如鱼得水,到哪里都十分吃得开。   令人津津乐道的是,顾与知年已二十四,仍未娶妻。   像顾与知这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除了谢昀那等凶狠恶煞无人敢嫁的,这般年纪,别说没娶妻,大多数人膝下的孩子都要四五岁了。   朝中同僚没少因此事调侃,顾与知每次都一笑置之。   他精天文历算,通阴阳相术,在山里呆久了,真有几分修身修道之意。   大道无情,俗念早晚有一日要斩断,何必招惹,徒增伤怀。   他那一颗心,早已是悲天悯人的天下心,半只脚踏破红尘。   故而顾与知也不能理解,谢昀为何会荒唐到想出分寿命的法子。   他忍不住又觑了一眼嬴晏。   彼时顾与知还不知道,因果难断,轮回难往,他那师弟做下的荒唐事,可不止是分寿命。   ……   下面击鞠比赛正如火如荼,只见嬴宽纵马一跃,一手牵着马缰绳,足勾在马镫上,身子探了大半出去,打了一个好球。   这一幕看得嬴晏心惊胆战,手指紧攥,捏了一把冷汗。   再过一盏茶时间,比赛结束,嬴宽不出意料地赢了。   嬴宽俊俏的脸蛋上有微微汗水,手里拎着一个金绸花球回来。   他随意在嬴晏旁边盘腿坐下,把花球往她怀里一塞,“十四妹,这花球给你赢的,拿去玩。”说罢,拎了茶壶咕咚咕咚管了两口,终于散了暑热。   嬴晏捧着花球,弯眸笑得像一只小奶猫。   她贴心地掏出袖口里的帕子,递给嬴宽,“十哥,擦一擦。”   昔日时做男儿身时,嬴晏也总这么关切嬴宽,不过那是三分真,七分假,花言巧语间,多了戏弄与调侃,如今却是十足十的真挚。   在小马场待到了傍晚时分,又在嬴宽所居的月华楼用了晚膳,嬴晏一手抱着花球,另只手拿着一只羽色雪白的毽子,依依不舍地回了少莲汤。   少莲汤安静得出奇,周围守卫亦是零星不见。   天上无星无月,如一片没有生机的黑幕。   嬴晏迟疑片刻,偏头问守在少莲殿的云桃:“发生了何事?”   云桃如实回答:“陛下傍晚时下旨,要去平云山的金沙洞闭关,神鸾卫被圣谕调走一半。”   嬴晏:“……”   她父皇是真的能折腾,难为他一大把年纪,还气喘吁吁去爬山,跑荒郊野岭,忍受着蚊虫叮咬去闭关。   不过嬴晏并未深想,少莲汤周遭的守卫撤了,汤泉宫外和平云山外还有金羽军在守,层层守卫下来,这行宫固若金汤,连山林野猪都进不来。   嬴晏如往常一般,去青玉池沐浴,绞干头发之后,回了正殿入睡。   她俯身吹灭了灯盏,扯着薄被盖了过来,还没等躺下,小耳微动,似乎听见门窗轻轻响了一下,随后一道暗影出现在床旁。   四下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嬴晏什么都看不清。   如此轻车熟路,除了谢昀之外,不会有其他人。   她撑着手臂起身,十分自然地往里面蹭了蹭,给谢昀让了地。   在浓浓的黑暗中,陈文遇垂眸,看着她似做了千百遍般熟练的动作,眼神阴沉。   见人不动,嬴晏稍感奇怪,软声问:“你不睡么?”   随着话音落下,那道黑影笼了下来,在床的外侧躺下。   嬴晏如往常一般,伸手去抱他,看着她亲昵而依赖的动作,陈文遇眼神又阴沉了几分。   她的手掌刚刚贴到腰身,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不是微凉舒适的体温,也没有卷着薄荷清凉的冷香。   嬴晏蓦地浑身一僵。   在一片黑暗当中,她眼睛睁了又睁,还是看不清,没了月辉的晚上,于她而言,只有一片漆黑。   嬴晏松开手,往床里面躲,手指紧紧攥着,不安而又奇怪。   她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喊:“二爷……?”   这么快就察觉不对了吗?   一时间,陈文遇不知该愤怒嬴晏对谢昀的身体太过熟悉,还是该遗憾不能舒服地抱她入怀。   陈文遇伸了胳膊,揽着她腰肢将人拽了过来,没等嬴晏反应,就感受到一道温热的触感,埋在她了脖颈,低低嗅香。   嬴晏吓得惊叫出声,却被陈文遇伸手捂了嘴。   “嘘……“他低声,述道:”晏晏,我只想抱抱你。”   听到这个声音,嬴晏哪里还能不知道来人是谁,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嬴晏下意识想将他推开,却在思及前两次周身动弹不得的恐惧,只手忙脚乱地把手搭在他胸膛,将两人隔离出了一个稍微安全的距离。   她心跳如擂鼓,不是羞赧,而是惊惧。   观风楼走廊里的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陈文遇不是明白她的意思了吗?他不是说“好”了吗?   陈文遇的确明白了她的意思,可那声好,却是暂时放她离开。   观风楼人多耳杂,她为主他为臣,陈文遇不能将嬴晏如何。   而谢昀心思缜密,他再心机深沉,谋篇布局,也不如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更容易钻得空隙。   心里如此想,陈文遇忽然伸手,五指穿过柔软的青丝,将她整颗小脑袋拢了起来。   她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周身寒毛竖立,她强做镇定,轻软的声音里还是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意,“陈公公……”   陈文遇笑了笑:“害怕了?”   他低声,自问自答:“我没想伤害你。”   嬴晏觉得他稍稍用力,就能将她的小脑袋捏碎,一颗心怦怦直跳,快要跳出胸腔。   恰在此时,陈文遇骤然松了手,他换了个动作,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她后脑勺,低喃:“以前的晏晏,比现在可爱多了。”   嬴晏心思玲珑,敏锐地意识到他这句话,似乎有更深一层的危险含义。   只是一时间,她没能明悟他是何意。   陈文遇眼底情绪诡谲难辨,垂下眼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小脑袋,这里面装了他们之间的太多回忆,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忍心毁掉。   许久,陈文遇终于停下了心中纠结复杂的情绪,拉着嬴晏起身,去了窗户边上。   袖口翻转间,似乎有东西掉落。   他伸手推开窗,把她抱在怀里,两人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外边也是一片漆黑,借着暗蓝天幕的微弱光亮,嬴晏终于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一点轮廓。   她心里更糊涂了,不明白陈文遇这是何意。   须臾,陈文遇唇角翕辟,声音涓涓如溪般清澈,如往常一般,同她说起了话。   只是嬴晏心乱如麻,惊惧交夹,根本没有无暇留意他说了什么。   陈文遇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点,直到那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火,他终于停止了同她说话,伸指温柔地捏了捏她脸颊,“晏晏,若是谢昀对你不好,不要一个人撑着,我会帮你。”   嬴晏神色狐疑,三更半夜跑来就是想说这句话吗?   她唯恐陈文遇再一次神智不清,乖巧地点了头。   陈文遇淡淡一笑,越窗而过,转身离开,不消片刻就没了身影。   夜风吹得窗户摇晃,撞上窗台时,咯吱咯吱作响,嬴晏怔怔凝着漆漆夜色,恍若做了一场荒唐梦。   不知过了多久,嬴晏关了木窗,转身回床。   没走两步,正殿的门又开了,细微的一声响,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嬴晏吓了一跳,以为陈文遇去而复返,慌张后退两步间,撞倒了立在一旁木架上的花瓶,身形不稳朝旁边摔去。   一阵风儿卷过,嬴晏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   这一次,是熟悉的淡淡冷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4 01:49:17~2019-12-25 01:3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尘行思 38瓶;小玥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嬴晏僵硬的身体微微松懈。   “……二爷?”   她一面喊着, 一面伸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他右眉眉骨, 感受到那里一处细小的疤痕,心中绷着的最后一根弦也松了。   谢昀“嗯”了一声, 偏头时,视线扫过狼狈倒地的木架和四分五裂的花瓶。   须臾, 他将嬴晏拦腰抱起,往回走。   坐在软织的凉簟上, 嬴晏已然神情如常, 只是四下依然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她心里稍觉不自在。   “二爷, 去点一盏灯好不好。”   轻轻软软的嗓音, 恳求而娇嗔。   谢昀瞥了她一眼,起身去点烛灯。   火苗嗖的一下将屋室照得明亮,男人背对着她,留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背影。   等谢昀转过身后,原本被身形遮挡的光线散开,屋室内又亮堂几分。   两人坐在床上,昏黄的光线映照下,五官轮廓清晰。   谢昀伸出冰凉手指,屈指, 刮过她稍微苍白的小脸,忽然问:“怎么还没睡?”   闻言,嬴晏抿唇犹豫片刻, 要说陈文遇来过吗?   还是说……   谢昀已经知道他来过?   没等她思忖个分明,谢昀骤然伸手,将人抱坐了怀里。   他捏了她下颌抬起,嬴晏被迫对上那双幽黑眼眸,“陈文遇来过,对么。”   果然。   嬴晏不出所料,眼睫微颤,她沉默片刻,想了想后,避重就轻道:“他和我说了一会儿话。”   这并非嬴晏有意隐瞒,难道要她说,她把陈文遇当成了他,然后钻到了陈文遇怀里,俩人抱了好一会儿吗?   若是谢昀动怒,迁怒她,还是杀了陈文遇?   这种容易令人想入非非的误会话,不如不说。   谢昀垂眸看着她,黑眸沉如渊海。   傍晚时,永安帝突然兴致起,说要去金沙洞闭关,调遣神鸾诸卫护送。而陈文遇并未随侍圣人身侧。   所以他马不停蹄地从山上赶回来了。   然而他怀里这个小可怜,没心没肺,若是他不问,怕是她连今晚陈文遇来过都不会说。   嬴晏捏了捏指尖,轻叹了一口气:“二爷,他和我在窗户那里说了一会话,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也瞧见了,我刚关了窗户往回走,没有私情。”   谢昀捏着下颌的两指往上移,指腹在细滑的脸蛋上摩挲。   “他和你说了什么。”   嬴晏颦眉。   她当时惊惧交夹,哪里会记得陈文遇说了什么。   抬眼一瞧,谢昀一副非要知晓的的模样。   他惑人的俊脸在昏黄的烛火中,渡上一层暖色,难得的好耐心。   如果忽略他周身稍显压抑阴沉的气息的话。   一片诡异沉默中,嬴晏只得轻咬唇瓣,仔细回想一番。   嬴晏迟疑半晌,如实回答道:“他说……百花园的凤仙花开了,摘一捧来染指甲极好,山里的杏子也熟了,可以炒新鲜的甜杏仁,来做杏仁茯苓饼,过几日狩猎,可以狩一只兔子……”   闻言,谢昀勾着薄唇冷笑。   他就离开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不仅相谈甚欢,还调-情蜜意是么?   他收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捏紧。   嬴晏吃痛,话音戛然而止。   他声音不耐而冷:“闭嘴!”   “是你要听的。”嬴晏皱眉,掰开他落在腰上的手,“我一点都不想讲。”   谢昀气极反笑,咬着后槽牙,舌尖微抵。   嬴晏毫无察觉,她神情犹豫,自顾自又道:“二爷,你日后再来我房中,能不能先遣人通传一声。”   今夜之事,怪她疏于警惕,但若不是谢昀常常三更半夜潜入她房中,嬴晏想,她会警惕许多。   至少不会轻易钻入陈文遇怀中。   一想到陈文遇的手搭在她后脑勺上轻抚,嬴晏就脊背发寒。她直觉那个时候,陈文遇或许动过一念心思,想对她的脑袋做什么。   捏碎吗?嬴晏不知道。   谢昀嘴角又沉了几分,陈文遇来一次,她就迫不及待地赶他了么?   他手掌落在床柱上。   “咔擦——”   木头碎裂声音响起。   嬴晏吓得心间一颤,小手不自觉地撑着往床里退。   也不知硌到了什么东西,手心倏地一痛,她“呀”的惊呼,桃花眼里瞬时溢满了泪水。   谢昀轻皱眉,捧起她的手:“怎么了?”   上面硌了一道痕。   谢昀顺着方才的动作,朝床上看去,只见那里落了一块两指宽的玉佩,上面有凸起的瑞兽纹。   嬴晏低头咬唇,正在轻揉手心,谢昀忽然举了一块玉佩到她眼前,幽凉的声音似三东寒冰,“陈文遇刚才在床上,是么。”   嬴晏蹙眉,等瞧清了他手上拎得什么东西,登时心头一惊。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陈文遇落在床上的。   “……”   这下误会大了。   谢昀脸色阴沉难堪,似是风雨欲来。   嬴晏被谢昀逼到床尾一角,单薄的脊背紧紧贴着墙壁,身躯被暗影完全笼罩。   谢昀神情冷而讽,“我不是说过么,莫要在我面前言假话。”   所以直到现在,她还要为陈文遇隐瞒是么。   嬴晏心思正思忖,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攫住下巴扬了起来,“嬴晏,你和他以前那些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现在,你是我的。”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另只手掌微微用力,那块玉佩就化为了齑粉,飘落在柔软的绸被上。   嬴晏知道谢昀是真的动怒了,不是以往那般凉飕飕的轻佻,而是像夹杂了无数寒冰一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   嬴晏着急解释,“我们……”   她顿了顿,犹豫着,“……抱了一下。”说完,她连忙又道:“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以为陈文遇是你,不是想要抱他。”   谢昀的俊脸都要扭曲了,抱了一下?还认错了人!?   她竟然还敢说出来!   谢昀当然不认为两人还做了其他更亲昵的事情,不然嬴晏不会是这个反应,可是即使只是抱了一下,他心里还是生气,眼角眉梢间不可控地腾起了一抹戾气。   他一向凉薄的心蒙上了一层名为嫉妒的情绪,时至今日,晏晏竟然还对陈文遇存了三分心软情。   谢昀狠狠地捏着她下巴,“嬴晏,我若没问的话,你是不是就打算瞒过去了,嗯?”   嬴晏抿了下唇,她的确会瞒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不想看谢昀动怒,更不想看陈文遇因此寻了死路。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嬴晏被谢昀揽着腰抱下了床。   “铮——”   她瞧见他拔了刀。   嬴晏惊慌失措,“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谢昀面无表情,“我不想看到你躺在陈文遇趟过的床上。”   他手里的刀也“哐当”落到床榻上,内力顺着刀刃翻卷,木床连同薄被凉簟一起四分五裂,木断的声音与裂帛的声音交缠刺耳。   一眨眼的功夫,四下一片狼藉。   嬴晏眼睛睁圆,似是不可置信,她只是睡个觉而已,先来一个随时可能神智不清的陈文遇,又来一个喜怒无常的谢昀折腾。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幕幕胆战心惊,什么宜居家忌出游,她看是处处皆忌讳才对!   她招谁惹谁了!?   嬴晏一下怒了,用力地推开抱着她的人。   猝不及防间,谢昀被推的踉跄了几下。   “你把床毁了,我晚上睡什么!?”   嬴晏穿了一身霜白绸衣,身子单薄纤细,赤脚站在地板上,轻软的声音揉了怒。   很好,竟然还推开他。   谢昀冷笑一声,唇角勾了三分讽刺和七分凉薄,周身气势愈发阴森森。   他心里也窝火,偏生这火不能冲着嬴晏撒。   谢昀咬着后牙,倏地扬臂掷刀,只听铮的一声,银亮的刀刃扎入雪白的墙壁半寸余,余音仍然凛凛而响。   人在委屈和愤怒下,总是容易失去谨慎和理智的,嬴晏也不例外。   “谢昀,我是委身于你没错,但是你答应我了,要娶我为妻,别说我们现在还没成亲,你三更半夜跑来我房里发疯,就算我们成亲了,夫妻间尊敬和体面你也得给我。”   她越说心里也觉得委屈,一双盈盈桃花眼里倏地溢满了泪花。   紧接着豆大的眼泪就顺着眼角落了下来,一滴泪落了,接下来的泪水就愈发汹涌,渐渐汇聚在白皙的小下巴,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嬴晏是个很能忍委屈的人,即便在冷宫多年,也不曾抱怨过一句。   她从来没再谢昀面前这样放纵情绪过,那些小打小闹似的嗔与怪,只是释了她三分本性。   嬴晏知道,她与谢昀的地位,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   可是现在,她突然忍不住了。   她一开始是为谢昀的权势而来的没错,可是她日后也是想真心待他。   女扮男装不是她想的,被父皇厌弃不是她想的,母兄早逝也不是她想的,一路坎坷跌跌撞撞往前走,就是想活一命而已。   她活该招惹这些牛鬼蛇神吗?是,是她活该。   她当年不该救下陈文遇,也不该去闻喜宴上找顾与知,就该一个人待在昭台宫,自生自灭。   谢昀嘴皮子带刀,正欲阴阳怪气的再讽刺一句,忽然瞧见嬴晏落了泪,一双桃花眼里蓄满了泪水,红唇紧咬,楚楚可怜。   他心中那点火倏地灭了一半,声音微哑,似是无措:“晏晏……”   话未说完,嬴晏已然转身朝往外走。   她不想看见他。   谢昀气得七窍生烟,她竟然还在耍脾气,难道该动怒的不是他么。   谢昀冷笑一声,站在原地不动,倒要看看她能走哪儿去。   可是在她即将消失在屏风处时,谢昀的两腿长腿却不受控制,忽然两步上前,将人拉住。   然后又不受控制地强硬地掰着她肩膀转过来,“你……”   “去哪儿”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又瞧见了那张泪水朦胧的小脸。   凉薄的话音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谢昀身量高,只好不受控制地微屈了身体,他无奈叹气,觉得他到底长她不少年岁,不应当与这么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计较。   他刚要哄哄人,不成想嬴晏别扭地推他,手打脚踢,“你别碰我!让我去睡地板好了!”   睡地板!?   他是因为一张床生气吗?他是想让她去睡地板吗!?   谢昀快要被她说的话气笑了,气得心肝疼,一张俊脸扭曲的可怕。   他阴沉着脸,幽黑的眼眸里阴云密布。   可是一瞧见她眼里的泪珠子,谢昀心里头那点火还没等燃起来,就被一盆冷水浇下,闷闷地戳他心窝。   谢昀心里傲,别说低头认错,就连后悔这两字字,都从不曾在他人生出现过。   而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时,他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只能让步,让得溃不成军。   “……别哭了,是我不对。”   谢昀按着她纤细胳膊,轻柔地亲了亲她眼角,吻去泪珠,连咬带哄,带了一点温柔的气息,也带了一点惩戒的力道。   他的唇瓣冰凉,卷着淡淡的薄荷香,危险而诱人。   嬴晏身子软下,思绪也渐渐回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她好像……恃宠而骄了……   嬴晏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是怕还是慌,又或是其他冒尖的异样情绪,连带着心里那点儿恼而委屈也散了大半。   然后,她见好就收,就坡下驴,委屈巴巴问:“那晚上我们睡哪儿?”   “……”   谢昀托着她腰肢,将人抱起去了软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5 01:38:24~2019-12-26 00:57: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ye.7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嬴晏垂足坐在软榻上, 低垂着眉眼, 正好盖住了一双含着余泪的桃花眼。   她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如此失控。   嬴晏回神儿,懊恼之时, 神情也十分不安,踌躇地开口: “二爷……睡觉吧。”   话音刚落, 她就被谢昀摁到了软榻里。   一想到方才自己那般让步,谢昀的俊脸上就罩一层阴翳情绪, 最终也只能轻嗤一声, 嗤自己心软。   软榻上的光线很暗,烛光被一道屏风隔绝,他居高临下, 又遮挡了大半光线, 嬴晏只能隐隐绰绰瞧见他轮廓。   嬴晏神情茫然,看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俊脸,有点紧张。   “我……”   她的声音抽噎磕巴,没等说什么,谢昀不疾不徐地伸手,冰凉指腹压在她红唇上。   省得这张小嘴,再说什么他不喜欢听的话。   被嬴晏这么一哭,他心里的不痛其实散了大半,可是还有点儿余烬。   他得换个方式下下火。   嬴晏眼睫微颤, 泪水朦胧的眸子潋滟可怜,只见谢昀忽然落了下来。   谢昀也没说话,轻吻着她面上泪珠, 又去咬她耳朵,最后攫住柔软唇瓣,撬开贝齿。   极尽所能地索取着能让他愉悦的滋味。   嬴晏从无助地捏紧指尖,到下意识地环住了他肩膀,唇齿间漏了几声轻咛。   ……   屋内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随着最后一丝昏黄光线的消失,外边的天色逐渐明亮。   两人在榻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谢昀一早醒来。   软榻地方够宽,却不足长,嬴晏躺上去刚好,谢昀却得蜷缩,十分难受。   如此想着,谢昀的脸色愈发铁青难看,直到垂下眼眸时,看到乖巧窝在他怀里的小姑娘,心底那点戾气才散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伸出冰凉手指,拨开挡在脸蛋上的如檀墨发,露出微肿的眼皮。   谢昀心里好气又好笑,指腹在泛红的眼尾摩挲片刻,轻声问:“委屈成这样?”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嬴晏身上裹着薄薄的小毯,轻浅的呼吸如羽毛,睡得香甜。   须臾,谢昀收回了在她身上作祟的手指,起身理好衣衫,准备回平云山。   刚出了少莲汤正殿,陵石匆匆上前。   “二爷,国公爷和夫人明日就到燕京,方才派陵深前来传话,说请二爷明日回燕京一趟,一家人一同用晚膳。”   谢昀“嗯”一声,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   他问:“云州的人往回走了么?”   陵石跟上,回禀:“若无差错,明日应当能启程了。”   这次从云州带人回燕京,是以捉捕刺客的名义,押犯行慢,最快四日,最晚,月中下旬也能到了。   ……   嬴晏不知道谢昀什么时候走得,折腾了大半夜,又哭得十分汹涌,她身心俱疲,睡到了日上三竿时,才揉着微痛的小脑袋起身。   哭久了就这点儿不好,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肿。   她盘着两条细腿,坐在软榻上,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心里忍不住懊恼,随后是面羞耳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嬴晏神色发怔。   谢昀……   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包容。   嬴晏卷翘的眼睫微微垂着,屈了食指,无意识地放在唇边咬了咬。   直到牙齿用力,磕到了骨头。   嬴晏“嘶”的一声收了手。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嬴晏:“……”   她盯着落在指节处的微红牙齿印,眼眸微闪。片刻后,嬴晏敛了情绪,神色如常,趿拉着木屐下了软榻。   素秋与云桃一众人进来的时候,内室仍然一片狼藉,碎木与裂帛纷乱的躺在地上。   而自家殿下转身过时,露出了一双哭得红肿的桃花眼。   云桃等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吓了一跳,慌忙走过去问:“殿下,怎么了?”   素秋倒是被谢昀嘱咐过,可见到如此情景,心头仍然一惊。   怎么俩人好端端地闹成这样?   她抬头再瞧小殿下,只见嬴晏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外露。   素秋镇定下来,嘱咐云桃等人不可乱言,将内室收拾妥当,又重新从偏殿搬了一张床过来。   用早膳时,嬴晏正端着一碗清粥在抿,脑海里突然跳出三个字:陈文遇。   她舀勺的动作顿下。   过了当局者迷的那一会儿,嬴晏的思绪愈发清明,细白手指捏着勺柄,若有所思。   从父皇突然要去金沙洞闭关,再到谢昀深夜回来,还有落在床上的那块儿玉佩,是陈文遇故意设计了一圈,想要谢昀误会她和他么?还是仅仅是巧合?   如此想着,嬴晏抿着红唇,心里忽然烦躁难言,握着勺子在碗边来回舀粥。   瓷勺与瓷碗相撞,发出“次拉”一声刺耳的声响。好像事情也越来越不可控,似离弦的箭矢,去而不返。   嬴晏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窘迫的境地。   再这样下去,陈文遇与她,与谢昀,三人之中,必有人伤,甚至亡。   ……   素秋取来冰块,浸凉了帕子,替嬴晏敷了敷眼睛和额头,哭泣后留下头痛和眼酸稍散了不少。   只是眼睛还肿着,嬴晏没打算出门。   望着外边的艳阳天儿,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倒真是应了顾与知算的那一卦,忌出门远行、会客游宴。   快到晌午时,外边来人通传,说是姚贵妃和嬴域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嬴晏不显地蹙了细眉。   她对这母子二人无甚恶意,甚至心底还挺喜欢嬴域的,可是这不代表,她想与姚贵妃深交。   自嬴启被废黜后,朝堂之上求永安帝立储的呼声此起彼伏。   而永安帝膝下成年的皇子,如今还活着的,除了被废的嬴启,就只有被贬交州、不得再踏入燕京一步的八皇子。   再往下就是十皇子嬴宽,年十三岁的十七皇子,年十岁的十九皇子,年六岁的二十二皇子,年五岁的二十四皇子和刚刚满周岁的二十八皇子嬴域。   十哥太扶不上墙,没少将父皇气得跳脚,断然不会成为太子。   余下几位小皇子的才华也不甚出彩,拼起他们的母族来,亦是相差无几,皆是从民间选来的良家子,也无外戚能帮衬。   可比起他们的母妃位分来,当属二十八皇子嬴域的娘亲最得圣宠。   嬴晏虽然不太清楚如今宫里是怎么个情形,但也略有耳闻姚贵妃的事迹。   而且她看得出姚贵妃那双勾人狐狸眼里,野心勃勃。   若是她现在还是十四皇子,定然愿与姚贵妃母子深交,毕竟新帝登基,她还想安然无恙地恢复女身,做长公主。   可是如今她三哥有可能回来。   思及父皇对她的厌恶,嬴晏心里怀疑,按照父皇那脾性,没准不会欢天喜地迎三哥回来,甚至会一并迁怒三哥。   姚贵妃会对她三哥手下留情么?   嬴晏不以为然,她若是姚贵妃,一定会在三哥重新在燕京立稳脚跟之前,将人除掉。   思忖的一会儿功夫,姚贵妃抱着嬴宽,已经入了正殿门。   姚贵妃的目光落在她眼睛上,微微停留。   嬴晏的眼睛几乎瞧不出肿了,可是眼周还有点微微泛红。   姚贵妃很快收回视线,没有多嘴一问,只一副亲近模样,唇角带着笑意。   嬴晏敛了衣裙起身,面上含笑:“贵妃娘娘怎么来了。”   “还不是怀里这个小东西闹的,”姚贵妃捏了捏嬴域小脸,笑着说,“一大清早就吵闹着说想十四姐姐,本宫没法子,只能带着他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嬴域咧嘴一笑,露出上下几颗小白牙齿。   他朝嬴晏伸了两只肉乎的小手:“姐…姐姐。”   嬴晏不会怀疑一个刚刚周岁的小孩说谎话,而且她自对人的情绪敏锐,能感受到嬴域这个小娃娃,是真的喜欢她。   “小域儿想我了么?”嬴晏屈指,勾了勾他小鼻尖。   逗得嬴域咯咯直笑。   有了上次的经验,嬴晏再抱嬴域的时候,熟练了不少。   姚贵妃桃面带笑,颇为歉意道:“本宫与域儿叨扰福寿殿下了。”   “贵妃娘娘言重了。”嬴晏淡淡一笑。   姚贵妃带着嬴域前来,她总不能将人赶出去,嬴晏抿了下唇,心里又思忖一番。   是她顾虑的太多了,三哥若是能回燕京,还说不准是什么情况,若是谢昀愿意帮衬,十个姚贵妃也掀不出浪花来,何必如此早担忧。   如此想通,嬴晏心口松了几分气。   嬴域生得模样好看,性格也乖巧讨喜,正牙牙学语、磕磕绊绊走路的时候,倒是十分有趣儿。   嬴晏看着他奶白可爱的小脸,心软了又软。   姚贵妃与嬴域一同在少莲汤用过午膳,又哄着孩子午后小憩片刻,直到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才准备回芙蓉汤。   嬴域抱着嬴晏的胳膊不撒手,小脸蛋上写满了不舍。   嬴晏无奈一笑,温声软语地哄人:“天色快黑了,小域儿该回宫了。”   姚贵妃喜闻乐见这一幕,面上温柔地拉开嬴域小手,说道:“知道你喜欢十四姐姐,母妃明日再带你来可好?”   嬴域似懂非懂,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点了点头。   ……   少莲汤坏了一张木床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内官监,也传到了陈文遇耳中。   不止如此,他还听姚贵妃说,嬴晏的眼睛肿了。   陈文遇负手立在窗前,看着不远处的飞檐楼阁,那个方向正是少莲汤所在。   直到一阵叩门声响起,陈文遇转过身,淡声:“进来。”   一位蓝袍宦官入内,低声说:“督主,肃国公和其夫人昨日傍晚,已经到了回阳驿馆。”   陈文遇“嗯”了一声。   回阳离燕京不足六十里,肃国公夫人身体不好,驾车慢行,明天应当能入城。 第80章   一辆两马并驾的华丽马车入了燕京城门, 在肃国公府停下。   随着车帘缓缓掀开, 先下来的是肃国公谢山如,他朝马车里递了手掌, 而后伸出了一双白皙秀美的小手,搭在上面。   一位身着淡青色襦裙的美貌妇人熟稔地扶着谢山如的手掌下了马车。   正是肃国公夫人陈宜画, 她与谢山如已经成婚二十四载,老夫老妻。   谢夫人年轻时是个美人, 朱唇玉面, 娇艳如牡丹,即便这些年忧思成疾,身形清gzdj瘦不少, 却得上天垂怜, 未曾忍心在她眼角多添几道的皱纹。   等过了年关,谢夫人就四十岁了,保养得宜的脸蛋却不见老,举手投足之间,反而多了几分少女没有韵味。   肃国公世子谢时身为大理寺卿,这次没有随鸾驾前去汤泉宫,而是留守在了国都。   瞧见父亲和母亲下了马车,谢时上前喊了“阿爹”、“阿娘”,将人迎进了府里。   肃国公夫妇所住的木桃居已经提前打扫干净, 静待主子回来。   彼时。   谢昀正身骑骏马,在回燕京的路上。   汤泉宫离皇城不远,快马加鞭回来, 不到两个时辰。   谢昀到肃国公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西移,天色却还没暗。   他一路往木桃居走,奴仆们见了谢昀,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躬身喊了一声二爷。   肃国公府的确十分清净。   同其他绵延百余年的老世家一样,历经两朝的谢家家风也是十分严肃,嫡系一脉尤显,只是谢家的家规中有一条,不准纳妾。   世风日下,总有那么几个生性风流的。   谢昀的伯公就与妻子不睦,只是家规严,不敢堂而皇之言纳妾,就在外边偷偷摸摸养了外室。   孩子养到了三四岁的时候,他伯公心里想,总该给她们母子二人一个名分。   谁曾想,谢昀的曾祖父得知后,勃然大怒,不仅没认那外室所生的孩子,还连带着亲儿子都不认了,一并赶出家门,不准再冠谢姓。   而谢昀的伯公婆出身名门望族,生性刚傲,断不肯受此折辱,当即带着四岁的儿子和离,誓不再踏入谢家一步。   谢家亏欠她们母子,倒不好相拦,只能送了金银俗物补偿。   故而这肃国公的爵位便落到了嫡次子,也就是谢昀的祖父身上。   谢昀的祖父与祖母先后病逝,偌大的肃国公府便只剩下谢山如一脉。   谢山如上无叔伯兄弟,又无妾室庶子,余下就是隔了不知多远的堂亲,府邸愈发清净。   ……   木桃居布置雅致,处处都透着肃国公夫人的喜好。   正房窗前有一丛紫色的丁香花丛,过了花期之后,上面结着一串串的丁香果,玫红色的椭圆果实沉甸甸地压在枝头。   谢昀看了丁香丛半晌,意味不明的讽笑。   他岂能猜不到,母亲是为了什么回来。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谢昀的父亲娶了陈宜画,后来谢昀的小舅舅陈贺仙,又娶了他的小姑姑谢姝,谢陈两家亲上加亲,世人皆笑称绝世好姻缘,然而百转千回一番,竟成了仇家。   痴情多遇负心郎。   说得就是他小姑姑谢姝和小舅舅陈贺仙。   谢家家规严肃,男子不许纳妾,老肃国公夫妇恩爱,膝下只有一子谢山如,一女谢姝,这样环境下养出的女儿,自是一顶一的性情烈。   听闻夫君在外边偷摸养外室,谢姝怒而提刀,砍了陈贺仙一只手。   陈家嫡系一脉,就陈贺仙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儿子成了残疾,陈镜岂能不怒?   谢姝带着儿子陈昭回了谢家,陈镜怒而上门要人,不肯善罢甘休。   谢山如心疼亲妹,自是不肯放人,一来二去地胶着,两家的关系愈来愈差。   而陈宜画身为陈氏女,处在中间,亦是难做,谢山如一面要护着妹妹,一面要顾念妻子,可是谢陈两家的恩怨,也得了断。   这恶人,只能由自幼不长在母亲身边的次子谢昀来做。   诸人皆以为谢姝伤心伤情,隐姓埋名去了天下游历。   只有谢昀知道,小姑姑死了,死在了陈贺仙手下。   他当然,得替小姑姑报仇。   可是这其中缘由,谢昀不能告诉父亲,也不能告诉母亲。   已经有一对壁人成怨偶,他的父亲和母亲没必要再因为他们生了隔阂,夫妻反目成仇。   谢昀敛了思绪,精致的眉眼凉薄淡漠,收回视线,掀了水精帘入内。   年龄大了之后,肃国公身上的锋利被削磨,愈发温和,早在四年之前,他已经从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辞下,专心陪夫人寻访医师,调养身体。   瞧见二儿子进来的一瞬,肃国公笑着朝谢昀招了招手,示意坐下。   谢夫人听见珠帘叮咚的声响,也抬了头,唇角的笑意怔了怔。   她这二儿子和大儿子不一样,天生凉薄寡情,又长在山里十年,性情古怪无常,自奔赴战场起,就有虎狼之将的恶名,手段狠决,就连对血脉至亲,都能下得狠手。   可是每次到她跟前,都会敛了眼角眉梢的冷戾,换一身淡青色的锦袍,似是公子俊美如玉。   陈宜画岂能不知,次子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   世人常言,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放在谢夫人身上,也是如此,她一见到二儿子,就会想起陈家递来她弟弟丧信时的悲戚,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挂不住了。   她弟弟纵然有错,陈家纵然咄咄逼人,可是万万没到需要人命收尾的下场。   再想起侄子陈昭的来信,陈宜画面上神色又冷了几分。   昭儿已经隐姓埋名,去势入宫,再不招惹两家纠葛,昀儿为何不肯放过,竟然想要杀他?   谢山如轻咳一声,打了圆场,吩咐下人们上菜。   一顿晚膳用得貌合神离。   烛灯上的火苗跳跃,在墙上投下孤寂的身影,夏风卷过水精帘,珠石叮咚作响,好似一柄锋利的斧头,在无情地雕捶山石。   这种情景很少出现。   谢昀平日都一人待在上善院,寻常不出现在谢夫人面前,即便是上元、中秋、年关这样喜庆的日子,他也不会出现。   谢昀不紧不慢地用了菜,最后还盛了一碗竹笋鱼汤,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舀勺子,优雅至极,似是对稍显尴尬的气氛毫无察觉,又或是不在意。   昏黄的光线笼罩在他天青色的衣衫上,映出一层温润的光泽,谢昀骨相俊美,薄唇噙着一抹淡笑,是从未有过的内敛和温和。   用过晚膳后,谢时先行离去,谢夫人忽然“啪”的一声撂了筷,面上的神情失望而怒。   银筷与瓷碗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谢昀舀鱼汤的动作稍稍一顿,而后慢条斯理地用了最后一口,神情如常地放下了碗。   有时候七情六欲寡淡,也是一件好事,必如现在。   他嗓音凉而淡,不见情绪起伏,“阿爹阿娘早些歇息,儿子告退。”   谢夫人盯着儿子那双无情黑眸,忽然觉得心口一阵疼。   这般凶狠冷漠的性子,既不像夫君,也不像她,也不知随了谁。   若不是一胎双生,陈宜画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生出的儿子。   谢山如叹气,按了按妻子的手安抚,温声对谢昀道:“昀儿,先坐下,为父有话与你说。”   谢山如顿了顿,语重心长,“陈文遇是我亲外甥,也是你母亲的亲侄子,更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表弟,凡事留三分余地。”   知子莫如父,谢山如点到为止。   谢昀唇角轻勾了一个讽笑的弧度,“儿子知晓。”   谢夫人狐疑蹙眉,“这几日陛下对昭儿频生不满。”   谢昀“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宦官御前伺候,触怒龙颜常有。”   谢夫人眉头又蹙了几分,心里隐隐约约还是觉得不对劲,索性直接道:“不管如何,陈文遇不能死。”   谢昀轻声似笑,缓缓摇头:“阿娘,生死有命,我不是掌管生死簿的阎王。”   谢夫人被他的话一噎,“谢昀!”   “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我知晓了。”   谢昀声色淡漠平静,收了面上慵懒,深长的眼睫垂落几分,如翎一般的弧度,正好遮了三分黝黑眼眸,“阿娘好好将养身体,儿子不多待了。”   说罢,他起身离去。   谢夫人没想到他走得这般痛快,她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微微失神。   什么时候……他长这么高了呢?   自他七岁去雾枝山,一年也见不到两次面。   直到他十七岁回燕京,不久就奔赴边关,四年多时光匆匆过,转眼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   谢夫人眼底似乎有泪水氤氲。   许久,她忽然偏过头,怔然问谢山如:“时儿在信里所说,昀儿想娶的姑娘,可是……十四公主嬴晏?”   谢山如颔首,拇指搭在她眼角揩了揩,“宜画,我知道你心里有结,我和你都老了啊,过了不惑之年,奔着知天命而去,我们膝下就这两子,得看着他们娶妻生子,才能放心不是,往事不可追,我们做活人的,不能总缅怀过去。”   一通话说下来,谢夫人眼底的泪再也止不住了,“成渊……我知道啊,我也不想,可是我就放不下,陈贺仙是我亲弟弟,亲弟弟啊……”   陈宜画俯在谢山如肩头泣不成声。   谢山如轻声而叹,手掌落在她背上轻抚安慰。   ……   谢昀离开木桃居时,夜幕已经落下,他却没在上善院住下,而是骑了骏马回汤泉宫。   等他到少莲汤时,明月高悬,已至夤夜。   时间已经快到七月中旬,月亮愈发的圆,几近满月,皎洁的月光一衬,密布的星光黯淡。   嬴晏已经睡着了,卷翘的眼睫如小扇,身上盖了一条柔软轻薄的绸被,袖口翻卷间,露出一截细白如藕的手腕,乖巧地搭在小腹前。   谢昀长臂一伸,把人勾在了怀里。   嬴晏浅眠,迷茫地睁开了眼睛,借着淡淡的月辉,瞧清了谢昀的模样。   意识朦胧间,她也没反应过来谢昀明明回燕京了,为什么又突然出现少莲汤,只是如往常一般伸手抱住他,轻喃:“二爷……”   细腻肌肤贴上来时,卷着一点遮不住的淡淡的甜果香。   谢昀见人醒了,哪能没动作,冰凉手指拨开碍眼的墨发,轻咬上了她耳垂。   他低哑的声音绕着蛊惑,又开始心痒难耐地撩拨,“晏晏,想我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27 01:23:36~2019-12-28 00:5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下未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他的声音很轻, 卷着温热的气息, 像是一片羽毛划过。   稍显昏暗的床帐里,女子的眼睫颤了颤, 缓缓露出了乌黑眼瞳,从茫然到睁得圆圆。   四目相对间, 嬴晏呼吸一窒,意识瞬间清醒了。   她懵了一瞬, 不知谢昀为何会出现这里, 等回神儿,神情随即变得疑惑。   “你不是回燕京了吗?”嬴晏轻软的声音因为刚醒带上了一点儿哑,语气迟疑。   谢昀“嗯”了一声, 手指扯着她耳朵来回捏, 漫不经心道:“回来了。”   嬴晏:“……”   她没有太惊诧,这位爷能三更半夜潜入皇宫,也能夤夜至白云观,似乎从肃国公府赶回汤泉宫,也没什么稀奇。   父皇不是准谢昀休沐三日归家与父母相聚么?   嬴晏若有所思,唇角翕辟间的功夫,谢昀那厮已经伸手抱住她,将整个人压在怀里,俊脸埋到了她肩颈, 冰凉的手掌穿过青丝,搭在后脑勺上。   似乎带了一点异样的温柔。   谢昀轻车熟路,已然知道了她哪里最碰不得, 撩拨起来得心应手。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嬴晏细白的手指微微捏紧,唇齿间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咛。   可是。   嬴晏眼眸微闪,忽然伸手拽着谢昀头发,将流连在她肩颈的男人揪了起来。   “二爷,等一下。”   谢昀抬起俊脸,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眸危险地眯了眯,似是不满意,没等说话,只见怀里的小姑娘翻身下了床,捧着火,点燃了床头的缠枝莲烛灯。   烛火亮起的一瞬,嬴晏的视线顿时明亮了。   她重新转过身看向谢昀,瞧见他如往常一般的俊脸,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肃国公带其夫人远行寻访名医瞧病,这在燕京里并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情,嬴晏自然知晓。   可是父母亲归家,谢昀身为人子,岂有这般仓促离开的道理?   而且谢昀说过,他眉骨上那道疤是被她母亲拿茶杯砸的。   嬴晏心思剔透,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昔日时,她一定会视而不见,乖乖巧巧地顺势卷到他怀里,安安稳稳睡到天亮。   不仅不会好奇地窥探谢昀往事,心里还恨不得知道的越少越好。   只有这样,她与谢昀之间的纠葛才浅,若是有朝一日两人断了关系,谢昀应当会念着那点儿情份,不至于杀她灭口。   嬴晏抿了下唇,重新爬回床榻,跪坐在凉簟上。   半晌,她心中的好奇终于胜过了谨慎。   她犹豫着,小声问:“二爷,你……”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这么直白问似乎不妥当。   谢昀挑了眉,不意外嬴晏心思敏锐,却愉悦她开口一问。   不过在小可怜的脸上瞧见了一种名之为“怜爱”的神色,这对谢昀而言,是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谢昀没马上说话,而是撑着胳膊慢慢坐了起来,脊背半靠在床头,长臂一勾,将嬴晏拽了过来,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两人面对面。   “……”   嬴晏没少坐在谢昀腿上,如此坐姿却是第一次,她心头一惊,忙要站起来,却被谢昀按着腰重新坐了回去。   谢昀拨了拨青丝,别到耳后,懒洋洋道:“嗯?”   嬴晏知道他是在问那句未完的话,她想了想,话音一转道:“国公夫人身体如何了?”她觉得这样委婉一点。   谢昀轻嗤了一声,点她眉心,“想问什么直说。”   嬴晏默了一瞬,她思忖片刻,斟酌着、小心翼翼开口问:“你母亲为什么不喜欢你?”   倒是真的会挑话问。   谢昀笑了下,冰凉手指下移,落在她胸口按了按,慢悠悠道:“让我瞅瞅,晏晏这颗心是七窍玲珑心么,竟然这般敏锐。”   嬴晏耳尖红了,忙拽下他手,义正言辞:“二爷,你这是借机吃豆腐。”   谢昀毫不客气地应下,那只被拽下的手也没闲着,落在了她脊窝上游走。   嬴晏一噎,暗怪自己言辞不当,怎么忘了谢昀这厮喜欢吃鱼和豆腐。   她抿唇正懊恼,只听谢昀沉默良久,开口说话了,偏凉的嗓音淡淡,没什么情绪:“我七岁那年去了雾枝山,拜入云梦谷门下,常年不长在母亲膝下,母子情薄,强求不来。”   嬴晏一双桃花眼睁圆,尽是不可置信。   她虽久居深宫,但也听过云梦谷的大名,传闻云梦谷的祖师有通天彻地之能,智慧卓绝,通日星象纬,占往察来,懂六韬三略,行兵布阵,其博闻强识,是不可多得的在世大才。   她手指忍不住捏了捏,果然么,他不在燕京。   嬴晏轻咬了唇瓣,似乎还想再问一问,可是一抬眼,瞧见了谢昀那张凉薄寡情的俊脸,余下的几个问题便缓缓收了回去。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问了。   多问一分,便多陷一分。   谢昀显然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目光幽幽下垂,落在她肩下的起伏,而后他压在她后背上的手掌轻轻一扯,有裂帛的声音响起。   嬴晏惊呼,手忙脚乱去挡,然而霜白的绸衣还是如雪花一般飘落,紧接着就被谢昀按下纤细手腕,什么都遮不住。   夏风透过窗隙,卷起鹅黄色的床帐,遮住了两人身形。   隐隐约约瞧见了谢昀低头,而嬴晏忍不住微扬了脖颈。   昏黄摇曳的烛火渐渐暗淡。   “晏晏,”谢昀神色幽幽不满,手掌压在她后腰,把人按在怀里,凑在纤细脖颈处,压低了嗓,“下次再这样撩拨,我就不放过你了。”   嬴晏:“……”   “二爷,你真的是…无耻啊。”   她软如水的声音似是咬牙切齿。   然而嬴晏骂谢昀厚颜无耻还是骂早了。   这厮借着休沐的由头,在她的少莲汤里待了整整三天。   直到第三天晌午,谢昀才慢条斯理的离开,去了望京门,俨然一副刚从燕京回来的模样。   永安帝在金沙洞闭关,汤泉宫内没举行夏狩宴游,又接连逢艳阳酷暑天,嬴晏也没了出去玩儿的兴致,待在少莲汤足不出户。   姚贵妃三天两头抱着嬴域来少莲汤坐坐,一来二去,姐弟二人关系愈发亲昵。   而嬴晏每日里的动静,也终于能露了几分到陈文遇耳中。   永安帝撒手不理朝政,国家却得正常运转,司礼监的宦官与朝臣互制,中间还多了一个手握金羽军和神鸾卫的谢昀搅和,倒也诡异般的和谐。   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谢昀一瞬忙碌了起来,别说陪嬴晏放风筝,连夜里都不再偷偷摸摸地过来,人影都瞧不见。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八月初。   这日一大早,陵石送来了一箱书,说是奉谢昀之命。   小腿高的红漆木箱沉甸甸,里面装的书不少。   嬴晏这才恍惚想起,她好像已经许久没给谢昀读过书了。箱子被抬到了正殿,就放在外间,又吩咐人抬了一个书架过来,置在软榻旁,若是读书,随手拿取十分方便。   云桃与云真将箱子里的书取出来,一排排摆了上去。   嬴晏用过午膳,本来准备小憩一会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了一件外衫起身,去了外间软榻,随手抽了一本书,准备看一看。   入目三个字——游仙窟。   这名字倒是有趣。   嬴晏笑笑,随手翻了一页。 第82章   纤薄的书页泛黄, 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老书。   嬴晏习以为常, 谢昀的书房里面藏书十分多,传世的孤本也不少见。   她垂眸读了两行, 觉得这本书较之以往而言,辞藻分外华艳。   读到一半, 嬴晏细眉微微蹙,轻声喃:“……下官不能赌酒, 共娘子赌宿?”   这人未免太孟浪些, 她心里想。   不过时下民风开放,话本多风流,三两句调-情, 十分常见, 嬴晏心里不觉有甚,续往下看。   直到瞧见一句“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嬴晏忽然察觉不对劲了,白皙小耳倏地泛红,“啪”地一声将书合上,如烫手山芋般丢出三丈远。   书撞倒了茶壶,打翻在小桌上,纸张被茶水一点点浸透。   嬴晏平静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本是谢昀送来的,她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挪到了一旁的书架上,从上边抽了几本出来。   她极快地翻看着, 好在并无香艳之词。   方才那本,应当是误送来的。   嬴晏心里松了一口气。   被茶水打湿的书本孤零零的躺在桌上,墨迹渐渐晕染开来,直至面目全非。   嬴晏抿唇,看了半晌,方才挪步上前,将书从茶水里提起来。   纤薄的纸张黏在一起,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拉开一张,破成了软软一条。   “……”   有道是孤本难求,一书千金。   嬴晏心里安慰,此等香艳之书,毁了也无妨,而谢昀应当不知晓。   于是她又将书本揉了揉,掩盖了书名和书上的字迹,这才面不改色、佯装自然的将它丢掉。   太阳逐渐西移,转眼到了傍晚,天边笼上了一层灿灿晚霞,红如泣血。   嬴晏在心思思忖着,谢昀既然送了书来,应当会来少莲汤,   不想直到快用完晚膳,也没能等到他的身影。   她刚刚撂下筷子,一直守在殿外的陵玉突然叩门入内,“殿下,二爷方才派人前来,请殿下换一身男装,随属下去平云山。”   嬴晏神情愣住,“平云山?”   陵玉点头,“云州的人回来了。”   嬴晏闻言,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衣袖勾倒了小碗,圆溜溜地滚了一个圈。   云州的人回来了,除了她三哥之外还有谁?思及此,嬴晏二话不问,提裙匆匆入了内室,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换了一身男装出来,急忙随陵玉而去。   两人避开了汤泉宫守卫,一路骑骏马疾驰。   平云山一脉很广,从汤泉宫所在的东山到西山,有七十余里地。   山脉连绵之间,蜿蜒的山路夯土平坦,山风拂面,耳边是簌簌风声,嬴晏心里不禁庆幸,还好谢昀教会她骑马,不然不知道多长时间才能赶到。   半个时辰以后。   西山的一座温泉山庄。   平云山地热有温泉,不止皇家在这里修建了行宫,许多王公大臣也在此地拥有一座庄子。   山庄隐没在层层叠翠的山林中,走近了方能瞧见四周守卫森严,推开大门进去之后,嬴晏被陵石引到了侧面的一间屋子。   天色已经暗了,屋内点着一盏烛灯,模模糊糊地在窗户上投映两道影子。   一眼瞧去,两道身影。   不止是谢昀。   嬴晏心神紧张若擂鼓。   人都道游子归家,近乡情怯,怕传来噩耗,嬴晏此时就是情怯,一颗心忐忑得怦怦直跳,她害怕推门进去,瞧见的不是三哥。   嬴晏深呼吸一口气,手指压上门框时,隐隐发颤。   “吱呀——”   屋门打开。   谢昀正与一位身着雪月色长袍的男子弈棋。   雪月色长袍男子闻声偏过头朝门口望来。   赵绍安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脸上打量。站在门口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男装,十五六岁,模样俏生娇美,这倒没什么稀奇,只是她的长相与他像了五分。   尤其是那双微翘潋滟的桃花眼,毫无二致。   赵绍安俊眉微皱。   嬴晏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泪水在眼眶里渐渐汇聚,好似珍珠般往下落,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   哪怕他的五官已经褪去记忆中的少年稚嫩,变得棱角分明,就连周身气质也变得翻天覆地,可是嬴晏知道,那就是她三哥。   除了三哥,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可是赵绍安却不认得她是谁。   云州远离国都,赵绍安却不是不晓政事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人何在,但他却知道,明宣太子嬴柏早在八年前就已经驾薨,埋入皇陵,如今怕是连尸骨都腐烂了。   因为谢昀一句话就深信不疑自己是嬴柏吗?   赵绍安心中原本存了七分怀疑,余下三分,半信半疑。   可是在瞧见嬴晏容貌的一瞬,那三分半信半疑,已然是全信。   两年前,曾有一位从国都来的林姓公子,那位公子在瞧见他的长相后面色惊恐,一言不发就命侍卫拔刀相向,似要斩尽杀绝。   从那个时候起,他心里就隐隐约约认识到,他以前的身份不简单,怕是达官显贵。   只是没有记忆,不敢轻易踏入这个虎狼遍地的燕京。   故而他弃了第一个名字,改名为赵绍安,又行易容之术,遮掩了容貌。   然而这一次,他却被神鸾卫以捉捕刺客的名字,逮捕回京,直接关到了北镇抚司的诏狱,没等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多带几日,就被谢昀扒下了□□,带来了平云山。   赵绍安指腹捏着一颗打磨圆润的棋子摩挲,神色不变。   不得不说,即便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忘了自己是谁,刻入骨子里的深沉与缜密却不会轻易改变。   直到瞧见那容貌与他像了五成的小姑娘吧嗒吧嗒落泪,赵绍安心里的那点淡定谨慎便绷不住了,忽然觉得闷闷的难受,似乎这种情景,曾经经历过无数遍。   几乎在一瞬间的功夫,他站起身,许是急切,胳膊肘无意间碰撞棋盒,棋子劈里啪啦的砸在地上。   清脆而闷的声音,将赵绍安的神儿唤了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色不禁深沉了几分。   嬴晏却是破涕为笑,她就知道,三哥也能一眼认出她来。   她小跑上前,将嬴柏紧紧抱住。   “三哥……”   小姑娘轻软的声音带着哽咽。   不得不说,骨肉同胞、血脉相连的感觉很奇妙,比如现在。   赵绍安身体僵硬一瞬,手掌却是不受控地搭在她脊背轻拍,脱口而出:“别哭……”   人人皆道,十四皇子嬴晏性格懦弱,这并不是空穴来风。   她小时候真的很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若是没人哄,能哭上一整天。   那时候的嬴晏,是真情实感地哭,远没现在这般半真半假掉两滴眼泪,来换自己三分平安。   然而赵绍安的一句“别哭”说完,嬴晏却哭得更厉害了。   小姑娘俯在他胸膛前,泣不成声。   不止是因为对嬴柏的思念,更是因为这八年,她过得真的很苦。   以前三哥在时,母后还是皇后,她再不得父皇喜欢,也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没人敢欺负。   谢昀喉咙滚了一下,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因为嬴晏抱着嬴柏吗?   不是,是因为她哭得委屈,哭得伤心。   夏□□料薄,赵绍安很快就感受到胸膛前的衣衫被泪水打湿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些年他在云州经商,也算得上富家一方,形形色色的女人遇见过很多,梨花带雨的也没少见,可都没有一个能如怀里这个小姑娘让他心疼。   赵绍安觉得心脏好似被戳了一下,闷得人心头难受。   似乎有一幕幕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后脑隐隐作痛。   赵绍安眉头皱得愈紧。   须臾,那点针扎似地疼痛,终于从脑海中散去,留给他的仍然是一片空白。   赵绍安神色愈沉,心底生了一抹无端懊恼,偏生什么都不记得,就连说几句熟稔熨帖的话都不行,只能轻拍她脊背,以示安慰。   一时间,屋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女子抽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谢昀伸手将人拽了回来,指腹抹去她眼角泪花,低哑着声:“别哭了。”   泪珠的温度灼人,落在他指腹,似要烧出一个洞来。   嬴晏低低“嗯”了一声,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而后看向赵绍安。   小姑娘生得一双潋滟眼眸,此时的眼睛被泪水冲洗一番,好似黑曜石一般澄澈,带着亮晶晶的光色,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三哥,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还好吗?为什么不回来?”   赵绍安张了张嘴巴:“我……”   我不记得了?   怕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听了,指不定要怎样汹涌的哭上一场。   赵绍安薄唇微抿,神情犹豫间,思忖着该如何作答,只听谢昀开口道:“你三哥摔坏了脑袋,记忆出了点儿问题。”   赵绍安:“……”   嬴晏愣住,三哥不记得她了吗?   如此想着,原本收敛的眼泪重新在眼角汇聚,氤氲了一双朦胧眼。   眼瞧着小姑娘又要哭,赵绍安不显地蹙眉,看向谢昀时眼底划过一丝不瞒。   谢昀冰凉的指腹抵在她眼角,将眼泪按了回去,“没摔坏,还有救。”   上辈子时,十年之后的嬴柏能自己恢复记忆,回燕京来,那说明他受损的记忆并非不可逆转,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嬴晏摇摇头,扒拉下谢昀的手,朝嬴柏走过去。   她赵绍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声音软糯带着颤抖哭腔,“三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谢昀垂眸,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手掌。   再一转身,就瞧见这样一幕。   赵绍安愣住,脑海中似乎又有什么片段闪过。   若是先前心里还有七分怀疑,如今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他心里万分肯定,眼前这个小姑娘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他想不起来。   赵绍安垂眸,望着小姑娘那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唇角翕辟间,一句“不记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记得一点。”   他面不改色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鸭~ 第83章   记得一点儿吗?   嬴晏哭了一会儿, 头脑渐渐清明。   她仰头看向嬴柏, 那双眼睛里情绪不是记忆中的宠溺,而是带着不知所措和茫然。   他是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儿。   赵绍安叹了口气, 压在她脸蛋上的手指微动,抹了抹泪花。   “我这些年隐姓埋名在云州经商, 做药材生意,日子过得不错。”   一开始的时候, 他也想过自己的身份, 想过自己有没有父母兄妹,有没有娶妻生子。可是天下之大,八千万人口, 茫茫人海中寻一个过去, 太难。   更别提古罗离燕京有千里之遥。   嬴晏听了心里愈发不好受,轻描淡写一句过得不错,可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孤身立世得多么艰难。   一个小小的县令施与刁难,就能让三哥行商之路举步维艰。   一别八年,嬴晏有太多的话想问,可是瞧见三哥略带茫然的眼神,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能活着回来已是很好。   嬴柏笑笑, 揉了揉她脑袋:“不如同我说一说往事。”   嬴晏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   小姑娘的声音轻软,还带着点哽咽, 娓娓道来。   谢昀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偏头深深瞥了嬴晏一眼。   他没想到,八岁大的小姑娘,竟然能记得如此多的事情。   嬴柏耐心听她讲述。   在云州经商哪会儿,他没少听人讲述他们的经历往事,不过那时他是听客,是旁观者。   如今听嬴晏讲述他的事情,隐隐约约时,他似乎能勾勒出那样一副画面,竟能感同身受。   不知不觉间,明月渐渐高悬,已至夤夜。   时辰不早了。   谢昀起身,拉着嬴晏的手,一同离开,两人姿态亲昵,俨然一副夫妻的架势。   赵绍安的视线落在两人离去的背影上,久久没有回神。   据他所知,两人并无婚约。   这两年来,他意识到自己以前的身份怕是燕京有关,故而一直留意着燕京的动静,对如今的朝堂局势也颇有了解。   谢昀势强,手里已经握了神鸾卫与金羽军,永安帝再信任他,也绝不会将谢昀与嬴氏女赐婚,更不可能是有福星身份的十四公主嬴晏。   若是谢昀有野心,岂不是顺利成章地把他与嬴氏女的孩子推上帝位么?   赵绍安沉默须臾,他倒不觉得谢昀有这般野心,不然也不会费尽周折把他这个“身亡八年”的明宣太子找回来。   那他的妹妹和谢昀是什么关系?   坊间流传,永安帝为佑十四皇女的性命,按道士所言,将嬴晏女扮男装养到十六岁才恢复女身。   赵绍安觉得未必。   若不是钦天监明朝阳言说嬴晏是天降福星,永安帝或许不会寻这么一个冠名堂皇的理由保她。   没有记忆真的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嬴柏抬手指揉捏额角,面上的神色复杂,唇角间隐约带着严肃。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身份是天潢贵胄,还是早已死去的明宣太子。   他得好好思忖一番,接下来的人生该如何走。   不止为了嬴晏,更是为了自己。   *   另一间屋子。   屋里的灯火熄灭了多一半,只留下床头的一盏,光线稍显昏暗。   嬴晏乖巧地躺着,刚刚从眼睛上拎下一条浸过冰水的帕子。   方才哭了那么久,她眼睛红肿,头也开始疼。   谢昀半支着身子,正在垂眸瞧嬴晏。   他自然看得出来,嬴晏抱着嬴柏哭泣时,不止是喜悦和思念,还有诉不尽的委屈。   委屈么?   其实谢昀不是很能理解委屈是什么感受,于他而言,那些情绪的波澜起伏寡淡而薄。   可是他却见不得嬴晏委屈。   谢昀伸手,在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划过,没说话。   嬴晏沉浸在寻回三哥的喜悦中,没在意谢昀的小动作,忍不住偏头去看她,小声又问:“二爷,我刚才见到了我三哥,不是在做梦是吗。”   “嗯,”谢昀手指在她眼皮上摩挲,幽幽道:“以后不可以哭成这样。”   嬴晏点头应下,“不会了。”   她翻身伸手去抱谢昀,把小脸搭在他胸膛,真挚的声音带了一点哑,“谢昀,谢谢你啊。”   无论是替她谋划一个安稳的身份,还是费心费力寻回她三哥,都是无以为报的恩情。   她贴在他胸膛,周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嬴晏觉得这颗心是因她才跳动的。   谢昀不是煽情的人,也不喜欢这样压抑的氛围,更不想看到嬴晏落泪。   哪怕她是喜极而泣。   谢昀随意“唔”了一声,伸手捏着嬴晏后脖颈,把她从怀里扒拉出来,似笑非笑说:“晏晏,谢人得诚心。”   “……”   常言大恩不言谢,不过这般口头谢的确浅薄了。   嬴晏觉得谢昀言之有理,眼睫忽闪忽闪的,倒真的一本正经思忖起来,如何诚心谢他。   谢昀失笑,存心逗人,俯在她耳边轻声蛊惑道:“就像我亲你那样,亲我一下就成。”   此话一出,嬴晏倏地耳朵就红了,差点脱口而出“不要”。   她才没有他那般厚颜无耻。   谢昀却是喜欢瞧她羞窘的模样,薄唇一开一合间,浑然不知羞耻为何物,“晏晏是忘了么?不如我再教你一遍?”   嬴晏:“……”   她知道,这位爷能说到做到。   在谢昀狼爪子摸上来的一瞬,嬴晏眼疾手快地将其按下。她面羞耳红,声音轻而小,“记得……”   与谢昀亲昵那么多次,再一窍不通着实说不过去。   嬴晏想了想,忽然伸手将谢昀推倒,翻身而上。   谢昀愣了一瞬,而后半眯了眼眸,手掌十分自然地搭上了她细腰,挑眉笑,“我以前可没这样。”   嬴晏默了片刻。   她当然知道谢昀不曾这样,可是万一撩拨到后面,谢昀难耐失常,会将她摁在怀里,动弹不得。   嬴晏不想被他摁在怀里。   “你以后可以这样。”嬴晏随口说。   闻言,谢昀蓦地轻笑,眼眸又幽深几分,腾出一只手绕着她柔软青丝打转,把玩着又长长不少的头发,如今这样,可以轻垂在他俊脸。   谢昀意味深长,“是么。”   嬴晏听出了言外之意,不禁羞恼,索性不再说话,她一点点落下,叼着他唇轻啃慢咬。   不得不说,嬴晏天生聪颖,学什么都很快,举一反三用的极好。   谢昀再清心寡欲,也受不得如此撩拨,尤其时嬴晏带着三分羞意,若即若离,更勾得人心里痒痒。于是手掌一勾,将人摁了在怀里,柔软纤细的身体贴在了他胸膛。   嬴晏懵了一瞬。   没想到这样还是会被谢昀禁锢。   而谢昀已经是一手压着她脊背,一手穿过青丝,压着后脑勺,一面享受着她的主动献吻,一面隐隐有要翻身的趋势。   眼瞧着事态又要不可控,嬴晏反应极快地扒拉下谢昀的手掌,身子倾倒就往外滚,想要翻身逃下床榻。   自两人同榻以来,谢昀早已不是那个安静搂她入睡的男人,嬴晏知道,此时不走,一会儿还有得磋磨。   奈何谢昀的反应也是极快,拽着脚踝就将人拉了回来。   嬴晏跌倒在床。   他手环她腰,下巴抵在她肩头,似笑非笑问:“上哪儿跑?”   嬴晏:“……”   说完,谢昀不忘顺便咬了一口   嬴晏脑海里忽然浮现一句话:“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   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她没看。   等反应过来自己脑子里再想什么,嬴晏咬唇,神色懊恼,伸手掰开他的俊脸,胡乱地警告:“二爷,我三哥就在隔壁,你别乱来。”   谢昀危险地眯了眼眸。   他这人浑身上下毛病不少,尤其受不得别人威胁,懒洋洋地嗤笑,“是么,我怎么觉得你三哥很喜欢我这个妹婿呢。”   嬴晏话音一堵,眼底神色似羞似恼。   谢昀十分满意她这般模样,一手扯她耳朵,一手俯在那儿轻呼温热的气息。   他生了逗人的坏心思,声音愈低:“这屋子隔音不好,你三哥五官敏锐,没准儿已经听见了。”   闻言,嬴晏眼睛睁得圆圆,终于慌乱了起来,手忙脚乱把谢昀扒下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要开口嗔怪,却碍于方才所言,只能压低了声音,那七分嗔也变成了八分娇。   “那……那你别说话了!”   谢昀见此,轻声而笑,长臂一揽把人勾回了怀里,指腹点她眉心嘲笑:“假的。”   嬴晏:“……”   谢昀俊脸上的若有若无的戾气尽散,笑得乐不可支,伸手拍了拍她后腰以下,幽幽道:“今日不动你,躺过去睡吧。”   清心寡欲了半个来月,再来一次,他心头那点刚消虚火的就前功尽弃了。   嬴晏微微松了一口气,被这么一闹腾,因为三哥失忆而引起那点儿心酸已然消散的一干二净。她扯过薄被,抬着微红的警惕眼,将自己卷了进去,翻身睡觉。   谢昀倒没在意她戒备,只笑了笑,把人柔软的身体勾在怀里,抱着入睡。   一夜好眠。   然而少莲汤此时却不平静。   半个月来,陈文遇同谢昀一样,皆是忙碌。   八月初三这一日,谢昀闲下来了遣人给嬴晏送书,陈文遇亦是。   陈文遇知道他逼得越紧,嬴晏心中防备愈甚,日后再想做什么,便会越来越困难。只是他心里忍不住,想来看一看她。   然而入少莲汤的一瞬间,陈文遇立刻察觉到不对劲,跟在嬴晏身边的暗卫不在。   陈文遇神色一凛,推门进入屋内。   空荡荡的屋子里,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陈文遇脸色阴沉,往外走了一圈,仔细查探,素秋等人睡得香甜,没如往常一般留人守夜。   看来是晏晏自己离开的。   陈文遇袖口下的手指不显地翘了翘,人去哪儿了?与谢昀在一起么?两人去了哪里?   除此之外,陈文遇想不出第二个人,因为今日汤泉宫并入嬴晏出入的记载,她甚至连少莲汤都没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么的大布丁的营养液~ 第84章   “晏晏。”   “晏晏, 明日三哥下学堂, 带你出去玩好吗?”   ……   “晏晏。”   “不哭了,明日三哥带你去骑马。”   “晏晏不是奇怪的人, ”少年一边揩去她脸蛋上的眼泪,一边轻声哄, “晏晏是女孩子,只是现在得假扮成男孩子, 不能告诉任何人。”   小男童漂亮的眼睛里含泪, 神色茫然而疑惑。   显然,她这个年纪,还不能清晰的认识到男孩和女孩到底有什么区别。   少年揉揉她的脑袋, “以后再有人说奇怪的话, 不要一个人偷偷哭,告诉三哥去教训他们。”   ……   嬴晏的眼皮千斤重,似乎陷入一个梦魇中醒不过来,直到一道凉飕飕的风在她耳畔划过,“晏晏。”她倏地一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嬴晏睫羽忽闪几下,待看清了眼前人,不禁心头一窒。   谢昀无疑生得容貌俊美。   他是那种骨相比皮相还出挑的男人,眼角眉梢间都藏着锋利, 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眸尤为精致惑人。   嬴晏见过很多美人,平日里顾镜自怜,也没少欣赏自己的美貌, 自以为不会沉溺美色。   可是一大清早,从谢昀怀中醒来,这种感觉让她有那么一瞬,怦然心动。   谢昀在她乌黑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扯着唇角笑了下,指腹在她眼下划过,落在眼角泪花处轻按,“做噩梦了?”   嬴晏回神儿。   “没有,”她摇摇头,轻声说:“梦见了小时候的事。”   谢昀“嗯”了一声,没再开口,伸手揉揉她有些凌乱的青丝。   他起身下床,拎起了木施上的衣衫穿起,动作优雅散漫。   外边太阳初升,渡了一层淡色的光芒的窗户上,透过窗隙,正好投在谢昀的脸上,半明半昧,勾勒出一副惑人的画面。   嬴晏看了须臾,忽然张口喊了一声:“二爷……”   谢昀正在香汤净手,闻声微偏了头,笑问:“怎么了?”   嬴晏欲言又止,半晌笑笑,“没什么。”说完,她也掀开薄被,起身下床。   人大抵都是贪心的,得到一样东西之后就会忍不住渴求更多,就连一向懂得知足不辱的嬴晏,也难免动了几分心思。   嬴晏敛了心思,走到谢昀身边,递过一方净手的帕子,转而问道:“二爷,你昨日说我三哥的记忆还有救,是要喝药吗?”   “不必如此麻烦。”   谢昀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没擦,而是顺手掬了一捧水淋上了她脸蛋。   香汤温热,手掌微凉,嬴晏吓了一跳,两腿一挪便要往后退,却被谢昀轻而易举地拽了回了。   “别动。”谢昀说。   嬴晏默了须臾,已然恢复如常,乖巧地不再动。这种事情上,她无法拒绝谢昀。   “你三哥伤到了后脑,这么多年调养,淤血已经散了,没有后遗症,多带他去熟悉的地方走一走,见一见熟悉的人,没准哪一天就会想起来。”   谢昀一边说,手指一边慢慢划过她脸蛋,从一弯黛眉到眼睫,再到小巧琼鼻,就连唇瓣都没放过。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肌肤白皙滑润如羊脂玉。   谢昀稀奇,她怎么能生得这般精致漂亮。   感受到人在她脸蛋上慢悠悠描绘,嬴晏耳朵又红了,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看。   谢昀又道:“明日我会带你三哥去觐见陛下。”   嬴晏闻言,蓦地睁开眼,迟疑问:“明日?”   谢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父皇身体每况愈下,宜早不宜晚。”他顿了顿解释,“晚了恐生变数。”   这些时日陈文遇动作不断,明显是想扶二十八皇子嬴域上位,永安帝若忽然一命呜呼,再折腾一番委实太过麻烦,不如早早复了太子位,这样也好名正言顺的继承正统。   嬴晏心里担心,“可是三哥的记忆,还有父皇……”   谢昀笑了笑,打断道:“无妨,你父皇不会对嬴柏做什么。”   永安帝刚愎、无情、贪图享乐,可他心里还记挂着大熙江山,除了嬴柏,他已经没有第二个出色的儿子可以选择。   何况在永安帝心中,怕是只有嬴柏,才与他有那么几分父子情谊。   听谢昀如此说,嬴晏便不再担心,点头应下。   她心里想:这样也好,三哥早一日掌权,陈文遇便可早一日告老还乡,到时候两人之间的纠葛也就彻底断了。   彼时她还不知道,谢昀心里想的是,让陈文遇给她父皇陪葬。   一场晨起梳洗,慢吞吞地拖拉了快三刻钟。   直到推门而出的时候,厨房备好的早膳已经凉了,不得不又热了一遍。   嬴晏没有在山庄久待,三哥明日便去面见父皇,那兄妹叙情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于是用过早膳后,她就与陵玉骑马回了汤泉宫。   *   “右边这本是燕京的人脉关系,左边的这本记载着你的往事,应付一般人绰绰有余。”   谢昀拎了两本三指厚的册子,推到嬴柏面前,“明日觐见陛下。”   赵绍安:“……”   他的视线在两本册子上扫过,忽而抬眼去看谢昀,“谢大人为何如此着急?”   谢昀随意地靠在椅子上,不紧不慢道:“陛下沉迷寻仙问道,国不能一日无君,殿下早一日复太子之位,天下子民早一日得安稳盛世。”   理由找得冠冕堂皇。   赵绍安心底埋了几分疑惑,一个十八岁就上战场的男人,明显是奔着建功立业而去,真的对权势一点留念都没有么?   这未免和传闻中的谢昀出入太大。   赵绍安沉吟片刻,“谢大人想要什么?”   谢昀拎着茶壶转了一个圈,漫不经心地笑,“天下太平。”   乍一看去,仿佛只是一位赤诚精忠的臣子,为了嬴熙皇室鞠躬尽瘁。   赵绍安手指捏在茶杯上,狐疑地凝了谢昀半晌,   谢昀似乎一点也不怀疑他消失的八年里是否性情大变,也不担心他能不能坐稳太子之位、成为心系天下的贤君。   似乎连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担心都没有。   在那张凉薄寡情的俊脸上,瞧不见半分端倪。   赵绍安神情稍沉。   谢昀轻声笑,知道嬴柏在思忖什么,不露一点他的心思,怕是嬴柏会心生疑虑。   “明年双春年,宜婚姻嫁娶,还望太子殿下早日掌权。”   赵绍安:“……”   随着话音落下,赵绍安终于迟缓地明悟过来,谢昀费了如此周折,只是想娶他妹妹。   *   嬴晏从后山回汤泉宫,刚过了一座水榭,就瞧见了陈文遇的身影。   不止是陈文遇,还有父皇和姚贵妃,郑礼和王才和也随侍在身侧。   嬴晏讶然,父皇不是在金沙洞闭关么?   嬴晏不太想出现在永安帝面前,只是帝王就在眼前,岂能容她绕路,便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儿臣见过父皇,父皇圣安。”   永安帝闻声转过头,狭长眼眸扫过嬴晏,落在她一身男儿装上,额角顿时突突直跳,隐现青筋。   若是其他女儿如此打扮,永安帝还能开口赞一句英姿飒爽,不输男儿,颇有吾少时风姿,然而落在嬴晏身上,则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被苏氏骗了十六年。   嬴晏心思敏锐,察觉到永安帝不善的目光,心中暗道不好。   果不其然,永安帝皱眉斥道:“如此妆扮,成何体统。”   嬴晏乖巧认错:“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一旁的姚贵妃见了这一幕,娇艳的脸上闪过惊讶,目光在永安帝和嬴晏身上来回流连,没想到父女二人一见面竟然是这般剑拔弩张。   姚贵妃眼波流转,思忖着要不要帮衬个话,直到瞧见一旁郑礼朝她摇头:不可。   见此,姚贵妃作罢。   她知道,郑礼不会害她。   郑礼叹了口气,她入宫晚,心机再多,也绕不过永安帝心思深沉,说到底还年轻,明哲保身最好,他跟在永安帝身边三十年,自是知晓嬴晏和苏氏是什么情况。   郑礼默默的把视线从姚贵妃身上收回来,站在永安帝身侧,一如既往的面带笑容,手揣拂尘伺候。   永安帝冷哼一声。   年纪快过半百的帝王坐在水榭龙椅上,面容严肃,不怒而威。   不远处身姿纤细的小姑娘踌躇不安的站立。   永安帝盯着她模样,思绪逐渐飘远。   他少年就被封为太子,直到登基帝王,一路顺风顺水,大熙在他手里头,虽不说蒸蒸日上,却也没山河日下。   有朝一日羽化登仙,见了祖宗,嬴承毅心里想,自己也能说上一句心中无愧。   仔细算来,他这一生,最多的跟头是栽在苏蕴禾身上。   两人少年夫妻,十余载相伴最后却反目成仇,倾尽半生心血养的大儿子英年早逝,尸骨无存。再说俩人的小女儿,欺君罔上,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血脉。   如此想了一通,永安帝的胸口堵了一口气,修剪整齐的胡子气得一翘一翘。   年龄大了,总是容易追忆往昔,不过永安帝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有错,错的只能是苏皇后。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嬴晏那张低眉顺眼的脸蛋上,永安帝才觉得胸口堵着的那口气顺了不少。   嬴晏和苏蕴禾长得太像了。   以至于神情恍惚间,永安帝甚至以为自己瞧见了苏蕴禾。   若是苏蕴禾的性子有嬴晏一半软和,朝他服个软,夫妻二人何至于穷途末路?   嬴晏被永安帝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中不知该悲该讽,还是该惧,于是行了一礼,十分识趣地道:“此处风光极好,父皇与贵妃娘娘同游,儿臣不再打扰,这就告退。”   永安帝眯了狭长眼眸。   那些久远的记忆慢慢浮上心头,苏蕴禾也是这样不咸不淡,“陛下有淑妃相陪,妾不打扰了。”   不过比起她母亲来,嬴晏显然更乖巧温软,没有冷着一张小脸。   然而永安帝还是怒从心中起,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石桌上:“朕让你离开了?”   比起年轻时,年迈的永安帝脾气越来越大。   嬴晏:“……”   她无声叹气,怕是今日不能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2 01:32:18~2020-01-03 00: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哒哒哒盆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夏日的风很燥, 烈阳当空。   永安帝的心火也燥。   嬴晏眼帘垂下, 眼睛转了几转,手指有些紧张地捏着。   有天降福星这么一个身份, 她不担心永安帝降怒赐死,可是若是她有一点言辞不当, 不如父皇的心意,小责小罚肯定少不了。   整个水榭寂静无声, 气氛稍显紧张。   阳光照在嬴晏身上, 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色,永安帝看着她露出的半边脸蛋,神情忽然有些恍惚, 一时间竟分不清, 站在他面前的是苏蕴禾还是嬴晏。   “过来。”永安帝开口道。   嬴晏上前,站在他面前。   永安帝皱眉:“把头抬起来。”   嬴晏想,她父皇大概还是不甘心。她这个“孽障”杀不得,既然如此,如果她是他的子嗣,那他心里还好受些。   她缓缓抬了头,露出整张脸。   常言女儿俏父,儿子俏母,可是苏蕴禾生下的一儿一女, 都像极了她,尤其是嬴晏。   昔年时,苏蕴禾常常看着她的脸蛋, 感叹上天不怜惜,那时嬴晏不懂,如今却明悟了其中含义,若是她容貌俏父,何须战战兢兢扮十六年男子?   永安帝仔细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十四女儿”,意图在她的眉眼间瞧出点什么。   可是看了良久,他只在嬴晏眼角眉梢瞧出苏蕴禾的影子。   这些陈年往事,知情者寥寥,在场的人里头,只有郑礼知晓。而姚贵妃入宫晚,王才和在御前伺候也不过两年,不曾见过苏皇后。   只有陈文遇曾在昭台宫伺候三年,是见过她的。   永安帝收回视线,缓慢递往椅子上靠了靠,抬了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只是父亲一句不经意地问:“文遇啊,你觉得福寿是像皇后,还是像朕。”   明眼人一瞧,便知嬴晏容貌像极了苏皇后,和永安帝倒是瞧不出相似来。   陈文遇眼神动了动,御前伺候这么久,很快便揣测出几分心意来——陛下想听什么。   “福寿殿下眉眼像皇后娘娘。”陈文遇说完,声音顿了顿,视线落在嬴晏身上。   小姑娘眼帘微垂,盯着足前三分地,不曾分半分目光给他。   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会开口帮她,可是她竟然宁愿一个人孤立无援,也不肯向他求助。   陈文遇眉眼倏地阴沉沉,忽然想恶意地说一句“福寿殿下瞧着和陛下一点都不像呢”。   这个念头转瞬即逝。   陈文遇敛了那些阴狠的心思,神色如常地笑道:“不过福寿殿下轮廓间的神韵,倒有几分俏似陛下。”   说完,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王才和,眼神示意。   比起陈文遇来,贴身伺候永安帝起居的王才和,在说话间更能讨永安帝欢心。   王才和会意,笑眯眯地对永安帝道:“老奴不曾目睹苏皇后天颜,不过这么一瞧,福寿殿下轮廓间的神韵,的确俏似陛下。”   闻言,永安帝铁青的神色稍霁,将视线再一次挪到嬴晏身上。   他是个多疑的人,怀疑一旦埋下了,一两句话是无法消除的,可是因为方才陈文遇与王才和的话,永安帝心里堵着的气顺了不少。   今日嬴晏虽做男子打扮,却没有刻意描眉描眉,一张脸蛋白皙莹润,乖巧可爱。   自从废后以来,他已经整整八年没见过苏蕴禾,记忆中模糊的身影与嬴晏渐渐重叠,永安帝微微眯了眼眸,似乎又陷入了回忆中。   永安帝十分注重身体保养,二十余年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依然老当益壮。   这些时日来,他在金沙洞闭关,每日里清心寡欲,服食丹药,夜深人静时,竟常常想起少年时的事情。   感受到永安帝打量的目光,嬴晏手掌有些紧张地握起,她知道,父皇在透过她看母后。   可是她被这种眼神儿看得浑身不自在。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永安帝忽然摆摆手,吩咐姚贵妃一众人退下,不多时,水榭之中就只剩下他与随行的宦官。   永安帝嗓子有些发干:“你母后……临终时可说过什么?”   她父皇又开始深情了。   嬴晏眼睫微垂,无声讽笑。   此时此刻,她只要编两句说,母后思念过也后悔过一类的话语,便能讨得父皇欢心。   可是嬴晏不想。   她的父皇是帝王,坐拥天下四海,一道圣旨下,便有无数官员谄媚,尽心尽力地从大熙十四州里遴选美人送入宫,供他挑选。   他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   在有些事情上,嬴晏一向执拗和倔强,添起堵来,也是十分的得心应手。   嬴晏唇角轻扯,偏偏不想让他如意,淡声道:“母后说,但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永安帝怔住,脸上的情绪霎时五彩纷呈,悲恸难言又或是面色铁青,倏尔又化作勃然大怒,最终化作一声冷笑。   “好一个生生世世不复相见,是你母后会说出口的话。”   永安帝已经很多年没被人如此忤逆过,胸口起伏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郑礼见状,忙上前虚扶捶,却被永安帝挥手退了下去。   他抬起狭长眼眸,死死地盯着嬴晏那张与苏蕴禾像了六七的脸蛋,“你认为你母后是错是对?”   嬴晏面色不变:“人子不议父母。”   gzdj   永安帝冷笑,“那是认为对的了?”   嬴晏沉默。   永安帝见她这副模样,顿时怒从心中起,蓦地挥袖,桌上的茶水点心劈里啪啦砸了一地,迸裂的碎瓷片飞起,落到了嬴晏的手上。   瓷片锋利,在手背上割出一道血痕,疤痕不深,奈何手背细嫩,不多时,便有血珠争先恐后的流出。   陈文遇心头一紧,然而却只能站在永安帝身侧,不得上前。   嬴晏恍若无所察觉,温声道:“父皇息怒。”   永安帝听了,却是愈发怒不可遏,情绪起伏间,开口降罪,“来人,把这个孽障拉下去……”话未说完,他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   手掌再移开时,上面染了一抹鲜血。   永安帝心头一震,脸色顿时惨白,一旁的郑礼见了,慌忙道:“来人,来人,快传太医。”   整个水榭乱成一团。   父皇这两年不停的服食丹药,到底伤了身体。   嬴晏低眉敛目地跪在地上,没抬眼,也没说话。   直到永安帝的鸾驾匆匆离去,被遗忘在一角的嬴晏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回了少莲汤。   永安帝吐血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瞒下。   嬴晏在少莲汤等了一日一夜,也没能等来永安帝的降罪圣旨,却等来了明宣太子死而复生的消息。   彼时。   陈文遇的神色不太好看:“谢昀将嬴柏寻回来,带到了陛下面前?”   一旁的宦官点头,“谢昀曾两次派人前去云州大规模查人,第一次是以差户籍人口的名义,第二次是以捉捕刺客的名义,属下想,谢昀那时是在寻找嬴柏。”   陈文遇垂下眼帘,只听咔擦一声,手里的茶杯倏地碎裂,锋利的瓷片割破手心,他却浑然不觉,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疼一般。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嬴晏从少莲汤消失那晚,怕是去见嬴柏了。   可是嬴柏若是登基为帝……   陈文遇阖了眼眸,手握成拳,任凭粘稠的鲜血流淌,滴落在地板上。嬴柏若是登基为帝,他就再也没有办法除去谢昀,也没有办法得到嬴晏。   ……   不得不说,比起遭到永安帝厌弃的嬴晏,嬴柏的确得他宠爱。   永安帝满面春风,连闭关修道也不顾了,整日里拉着嬴柏絮絮叨叨,有些是往事,有些是时政,尽心尽力地给这个儿子铺路。   中秋家宴变国宴,在汤泉宫大摆宴席,整个燕京的王公大臣皆做出席,贺明宣太子回来。   见永安帝的架势,诸人心里便有计较,知晓嬴柏的太子位已经十分稳当。那些在暗地里蠢蠢欲动的人,纷纷偃旗息鼓,就连姚贵妃也不曾再抱着嬴域出现在少莲汤。   一别八年,燕京中的官员升迁贬罚,变动很大。   嬴柏初回燕京,根基不稳,明枪暗箭不少,忙得脚不沾地。   谢昀也一连六七天不曾出现在嬴晏面前。   先前送来的那箱子书,落在书架上已经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嬴晏这一日刚刚练过剑舞,从青玉池回正殿,瞧见那一架子书时,视线停留了片刻。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   素秋提了一个竹篮子进来,嬴晏闻香转身:“姑姑提了什么?”   “花房那边栽培德桂花开了,奴婢去摘了一篮子。”素秋一边说,一边把竹篮子递到嬴晏面前,“今日立秋,尚膳监那边送来了螃蟹,正好可以做一盘桂花蟹和桂花糕。”   “立秋了啊……” 嬴晏捏了一片花瓣,放在鼻尖闻闻。   扑鼻的雅香,甚是浓郁。   嬴晏把花瓣抿到唇边咬了咬,软声道:“让小厨房那边做两份,一份让陵玉送去星辰汤,另一份装到食盒里,我拎去给三哥。”   素秋福身应下。   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小厨房那边把做好的菜色送了过来,装了两个食盒。   嬴晏打开其中一个食盒,把刚刚温好的黄酒裹了一层绸布保温,放了进去,又取了一些桂花洒在食盒里面做点缀,好好收拾了一番,才心满意足的把盖子盖上。   她把食盒递给陵玉,嘱咐道:“螃蟹性寒,记得告诉二爷不要忘记用黄酒。”   谢昀能悄无声息的来少莲汤,她却无法同他一样隐匿行踪去星辰汤,只能遣陵玉去送。   陵玉点头应下,提着食盒离开,一路疾行,去了星辰汤。   嬴晏则带着素秋还有另一个食盒,去了嬴柏所在的少阳汤。   一入正殿,就瞧见自家二爷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半支着下巴,似在思忖着什么,他桌前摊开了数份奏章,还掺了几封神鸾卫特制的密信。   瞧见是陵玉,谢昀掀起眼皮,“怎么了?”   “十四殿下说今日立秋,让小厨房那边做了桂花蟹还有桂花糕,命属下送过来。”陵玉把食盒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谢昀嗯了一声,精致的眉眼渐渐舒展,慢慢挑开了食盒盖子。   两只壳红肥美的螃蟹,一碟与桂花一同炒的桂花螃蟹,露出了金黄的蟹黄与白嫩的蟹肉,一碟香气扑鼻的桂花糕和一壶已经温过的黄酒,金灿的桂花的铺两侧。   嬴晏鲜少如此主动。   谢昀唇角勾了一个愉悦弧度,又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慢条斯理地起身,敛了敛衣角,提着食盒,步伐悠然地往外走。   晏晏都如此表明心意了,他自然应当去陪她一同用膳。   陵玉愣了一瞬,等反应过来二爷要去哪儿,连忙抬腿跟上。   他小声,为难地开口:“二爷,十四殿下……”   谢昀脚步顿下,瞥了他一眼,“说。”   陵玉硬着头皮继续道:“……去了少阳汤。”   “是么。”   谢昀嗓音凉而淡,唇角的笑容渐渐散了。 第86章   谢昀到少阳汤的时候, 兄妹二人正坐在一张小桌旁用膳, 一旁边点了盏烛灯,昏黄的光线映得她小脸莹白可爱。   这样一副情景, 怎么瞧怎么温馨缱绻。   嬴柏拆了蟹,取了蟹黄递到嬴晏的小碟里, 笑着说:“蟹黄给你。”   做完这个动作,嬴柏自己都愣了一下。   自从回到汤泉宫, 他时常会做出一些没由来的动作, 似乎在脑海深处,仿佛就该这么做一般。   与其说是没由来,不如说是习惯性的动作。   “你想起来了?”嬴晏有些欣喜地抬眼。   嬴柏笑了笑, “想起来一点。”   这说的是实话, 他的确想起来一点,只是那些零碎的记忆,还不能拼凑成完整的过往。他心里想,按照如今的情况,应当过不了多久,就能全想起来了。   嬴晏“哦哦”了一声,开口安慰道:“三哥,你别着急,慢慢来, 总有一天会想起来的。”   瞧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嬴柏失笑,“好。”   话音落下, 嬴柏忽然偏过头,朝门口望去。   嬴晏随着她三哥的视线往外看,漂亮的眼眸里闪过惊讶。   “二爷?”   外面天色还未全暗,他站在门口处,高挑的身形被笼罩得有几分模糊,手里拎着两封密信。   谢昀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打搅了两人,唇角勾着笑,十分自然而熟悉地往里面走,也不尴尬,“用膳呢?”说话间,他把手里的两封密信递给嬴柏,“有人想杀你,处理一下。”   嬴柏:“……”   嬴晏听了面色一白,“谁想要杀我三哥?”   谢昀随意地在一旁坐下,伸手揉揉她脑袋,“跳梁小丑罢了,不必担心。”   其实谢昀不介意嬴晏与她三哥亲昵,血脉至亲,若是疏离才古怪,但是他心里多少有点不爽,给他的螃蟹遣陵玉送,给嬴柏的螃蟹就亲自送?   两人换一换,他心里才满意。   所以,谢昀来了。   还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边嬴柏拆开了密信,眼眸微垂,一目十行地扫过,等看完内容,他在心里沉默了须臾,果真是不必担心的跳梁小丑。   而嬴晏听了谢昀的话,则松了一口气,只是能得谢昀亲自送信,岂能是小事?她不安地绞着手指,颇为紧张地看着她三哥读信。   嬴柏把信折叠好,收了回去,抬眼瞥向坐在他妹妹旁边的男人。   他有些意外,谢昀性子散漫,心气傲,不想竟然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的确不假。   嬴柏笑了笑,“有劳谢大人提醒。”说话间,他抬手吩咐人,“给谢大人添一副碗筷。”   他没有怀疑过谢昀的真心,自然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刁难。   见三哥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嬴晏因为那句想杀他而紧绷的心弦松懈。   谢昀瞥过嬴晏碟子里的蟹黄,若有所思,他不重口腹之欲,更觉得吃这些东西麻烦,只是若剥来喂嬴晏,倒也有意思。   他取了筷子,夹起嬴晏碟子里的蟹黄,毫不客气地放到了自己嘴里。   “……”   嬴柏挑了眉尖。   嬴晏眨眼,以为谢昀也喜欢吃蟹黄,她偏头盯了一眼桌上的四只母蟹,渐渐发了愁,她哪敢和这位爷虎口夺食。   早知如此,该多蒸一些母蟹才是。   嬴晏认命似地取了一只公蟹,不想谢昀按下了她的手,笑道:“我来给你剥。”   说罢,谢昀拿起小银剪,开始慢条斯理地拆螃蟹。   他手指骨节修长,动作优雅,只露出一张下颌流畅的侧脸颊,深长的眼睫微垂,盖住了幽黑惑人的眼瞳,就连右眉眉骨处细小的疤痕都变得内敛起来。   嬴柏的视线落在谢昀熟稔的动作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谢昀似是浑然不察,挑起的蟹肉和蟹黄,一同放到嬴晏的碟子里。   嬴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往日时谢昀也常常喂她吃东西,只是三哥在旁边瞧着,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一边小口小口的吃着,耳尖渐渐红了。   嬴柏笑了下,自顾自地拆起了自己的蟹。   “二爷……你不用么?”嬴晏用了几口,迟疑问。   谢昀面不改色:“用过了。”   嬴晏“哦”了一声,也没怀疑,继续吃她的小螃蟹。   一场晚膳用的十分温馨。   嬴晏是这么觉得。   嬴柏也是,觉得谢昀这人的确是个好夫君。   而谢昀心里的那点不爽,也散了一点。   他一只胳膊懒散地半支在桌子上,另只胳膊拎起酒壶,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黄酒,推到了嬴晏面前,嗓音轻而慢,“用些酒。”   温热的黄酒入肚,鲜甜醇厚,将嬴晏的唇瓣浸得红润水透,像沾了蜜的梅子。   嬴晏一偏头,就瞧见谢昀懒洋洋地半支着下巴,正在看她。   他那双眼睛生得好看,浅浅的双眼皮,眼瞳幽黑,内勾外翘如埋了惑人的钩子。   嬴晏轻咳一声,佯做自然地收回视线,借着桌子地遮挡,扯了扯谢昀的衣袖,示意遮掩点。   不想却被谢昀反手握住了,他捏着柔弱无骨的手指把玩。   嬴晏心头一惊,抽了抽胳膊,怎么也拽不出来,偏生她三哥就在旁边,说话也不成。   “二爷,能再帮我倒没黄酒么?”嬴晏咬牙切齿,暗含警告,不许乱来。   天知道,这位爷一向厚颜无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小姑年眼神带着几丝紧张,白皙的小脸染上桃红,也不知是喝酒的缘故,还是羞恼的缘故。   谢昀“唔”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松了手,轻声而笑,“好啊。”   嬴晏微微松了一口气,却是再也不敢往谢昀身边凑了。   三人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   谢昀和嬴晏一同回了少莲汤。   一进门,谢昀就开始秋后算账。   嬴晏被人猝不及防地抵到了屏风上。   谢昀一只手挡在她脊背上,卸掉了撞上屏风地力道,另只手落在她后脑勺上。   “你干什么……”   嬴晏不明所以,一汪秋水似地潋滟眼眸睁得圆圆。   “不干什么。”谢昀低头,惩戒性地咬了一口她柔软红润的唇瓣,似是表达不满,“尝尝甜不甜。”   嬴晏被他直白的话惹得面羞耳红,“……我又不是甜蜜饯。”   谢昀没马上搭腔,而是拉着她到了一旁软榻上坐下,这才不疾不徐偏过头,冰凉指腹在她唇瓣上描绘,一双幽黑眼里饶有兴致,“那是什么?”   嬴晏反映了一会儿,才明悟过来这位爷在问什么。   “什么都不是!”她拽下他的手。   “挺甜的。”谢昀瞥她一眼,懒洋洋说。   瞧他一本正经,嬴晏似是被蛊惑,忍不住自己咬了下自己的唇。   没觉得甜。   嬴晏狐疑了几分。   谢昀忍不住低声闷笑,慵懒地往榻上一靠,两条长腿交叠,顺手把嬴晏勾了过来,抱在怀里,他思忖了一会儿,精致眉眼间闪过戏谑,十分认真地道:“像樱桃。”   嬴晏:“……”   他继续:“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谢昀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昏黄的烛光映照在男人脸上,投出半明半昧的光影。   嬴晏不是铁石心肠,一颗心早就蠢蠢欲动,她抿了下唇,眼神闪了闪,乖巧地靠在他怀里。   在谢昀继续说话撩拨之前,她不经意地调整了姿势,将小脸埋在他胸膛,正好压住右耳,另只手似在托腮,若有若无地压在左耳。   掩掉了他一半声音,也掩掉了她怦怦直跳的心。   谢昀眼神儿敏锐,危险地眯了眯眼眸,扒拉开她的手,捏着耳朵轻扯,“不想听?”   他凑近了她耳边,微凉的唇瓣划过时,卷了一点温热的气息,掺了酒香的薄荷香。   方才两人都饮黄酒了。   嬴晏受不得他这样,连忙抬起小脑袋,避开他欲叼住她耳朵作祟的嘴巴,然而一抬眼,就瞧见了谢昀那张放大的俊脸,近的几乎能感受到到他深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滑过,顿时丢了三魂六魄。   “没、没有。”嬴晏绝不承认。   视线划过一旁的书架时,她像是找到了救赎一样,忙开口道:“二爷,我给你读书吧,上次送来的那一箱书,我还没给你读过。”   谢昀闻声动作一顿。   他偏头瞥了一眼旁边的书架,挑眉笑,“成。”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软榻旁边立着一座书架, 不算高, 只有三排,摆的满满当当。   嬴晏挪到榻边上, 弯了腰身去拿,偏头问, “二爷,你想读哪本?”   谢昀挑眉笑, “我看看。”说着, 他也挪到了榻边上,高大的身躯正好拢着嬴晏,长臂从她身旁穿过, 亲自挑选。   视线在书架上缓缓划过, 从头到尾扫了两边,谢昀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命陵石送来了六十八本书,现在上面只有六十七本。   谢昀指尖落在书角轻敲,若有所思。   那本《游仙窟》很好辨认,因为是前朝孤本,封皮的纸张略微泛黄,纸浆也远不如现在的细腻,在三排书中应当分外显眼才对。   谢昀瞥了一眼嬴晏,“少了一本。”   话音落下时, 一旁燃着的烛灯轻恍,忽然发出一声噼啪的响动,两人投在雪白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微晃。   嬴晏眼神闪烁, 面上装作惊诧,迟疑着开口问:“少了哪本?”说完,她偏了脑袋去看谢昀,一副全然无知的疑惑模样。   谢昀“唔”了一声,眼底含笑看她。   四目相对间,嬴晏险些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要无所遁形。   是谢昀故意送来的么?   她不安地捏了捏指尖。   “一本前朝旧书,世上就剩这一本了。”谢昀意味深长。   嬴晏听了心里不安愈甚,那本书的确是珍本旧书,面上却是不显,“什么书呀?”   谢昀不疾不徐道:“游仙窟。”   “……”果然。   嬴晏听了,那几分送错书的侥幸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忍不住在心里暗道,这位爷果然是无耻之忧,竟然想让她读这种书!   她脸蛋烫了一片,好在先前用了些酒水,正好掩盖了神色不自然。   “游仙窟?这名字倒是有意思。”嬴晏温声软语。   她自是不会说她已经读过,更不会说那本书已经被她毁了。   谢昀“嗯”了一声,手指攀上她肩颈在捏,幽凉的声音似是可惜:“是挺有意思。”   感受到他冰凉指尖的一瞬,嬴晏打了个冷战,总觉得这位爷是意有所指,连忙从书架上随意地抽了一本,“丢了就丢了吧,二爷,我们读这本可好?”   她举着手里的书递到谢昀面前。   小姑娘眉眼潋滟,语调温软,似乎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嬴晏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谢昀一向不会拒绝她。   不想男人挑了眉尖,无情拒绝,“不好。”说完,他凑近她耳边,低声,“晏晏读过了?”   他故意呼了一口气,带着酒气的薄荷香卷过小耳,似是要把人的骨头吹酥了。   嬴晏耳尖倏地就染了一抹绯红。   谢昀心里就喜欢嬴晏做出各种反应,嗔恼也好,喜悦也罢,只是要因他而起,种种情绪纷杂间,他最偏爱她羞恼的模样。   “什…什么?”   嬴晏捏着书角的手指微紧,强做面不改色,小声说:“陵玉送书来的那天,书本摊在桌上,打湿了一本,我没读过。”   欲盖弥彰。   谢昀失笑,牙齿叼住她小巧耳垂,轻磨了两下。   “那书呢?”   嬴晏声音绕上了两分颤,继续道:“……整本书都湿透了,我就命人扔了。”   “扔了?”   谢昀松了牙齿,从嘴里磨出两个字。   他偏凉的嗓音微微上挑,落在嬴晏耳中,无疑绕上了几抹危险的意味。   “上面的字迹被茶水晕染,不扔也不能看……”   说到后面,嬴晏的声音在谢昀的注视中,愈来愈低,直至消失的无影无踪。   其实当时只毁了几页,只是她心头羞赧,又用茶水揉了揉,毁得彻底。   嬴晏抬了一汪潋滟眼,连忙道:“二爷,我知道孤本难得,我赔你银钱。”   谢昀轻嗤:“我缺钱?”   嬴晏索性咬唇,厚颜道:“书已经毁了。”   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谢昀轻声笑了下,手指挑起她一绺头发,慢悠悠地打转,忽然大度起来:“无妨,毁了就毁了。”   “……”这么大度的?   嬴晏狐疑看他,只见那厮唇角弯笑,话锋一转又道:“你亲手誊抄一本。”   “可是你说世上就剩这一本了。”嬴晏瞪大了眼睛,“我上哪儿去誊抄?”   “不是有我么?”谢昀懒洋洋往后面一靠,手臂圈过嬴晏,将人揽在怀里,兴致极好道:“我念给你听。”   嬴晏震惊,一双桃花眼眨了又眨,尽是不可置信。   他竟然有闲情逸致去背这种书……?   果然,和这位爷比起来,她脸皮薄得像纱罗。   瞧她眼神儿,谢昀岂能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指腹轻点她眉心,勾唇嗤嘲,“我过目不忘。”   送过来给嬴晏的书,都是他已经读过的。   嬴晏轻咳一声,很快敛了情绪,毕竟她还得装作没看过,便软声夸道:“二爷厉害。”   嘴上这般说,她却忍不住腹诽,纵然过目不忘,想来也用了三分心意,不然哪个正经男人会记这种香艳之词。   心里如此想,嬴晏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自己看到的那两句话。   “……”   一时间,嬴晏脸上情绪五彩纷呈,又羞红又懊恼,若不是谢昀还在旁边,险些忍不住伸手捂脸。   谢昀深深看她一眼,俊眉挑起,眼底溢满了戏谑笑意,还糅了几分稀奇的情绪,这么一点儿香艳,就羞成这样么?   “去拿笔墨。”谢昀拍她后腰。   她越是面羞耳红,他心底兴致愈盛,越想逗她。   嬴晏自是不肯,身子微微一转,伸手环他腰身,趴在了他胸膛上,卷翘的眼睫一颤一颤,轻声喃:“二爷,我困了。”   说完,她自顾自地阖上了眼,呼吸轻浅。   谢昀哪肯轻易放过,手指攀上她后脖颈轻轻揉捏,凑了过去,半威胁半蛊惑,“晏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写完不好么?”   嬴晏闭眼不答。   谢昀低声,“我那本书是传世孤本。”   嬴晏不为所动。   谢昀慢悠悠又道:“若是晏晏不写,世上再无游仙窟。”   嬴晏搭在他腰际的手指动了动。   谢昀勾唇,不慌不忙继续说:“我们一人写一半,嗯?”   嬴晏抿了唇唇瓣,心中犹豫片刻,终于睁开了眼,那本书她看过,前一半辞藻华艳却不香艳,后边才变得香艳。   “我写前一半。”   谢昀慵懒一笑,应的痛快。   不多时,素秋便搬了一张小桌放在软榻上,两人对面而坐。   谢昀拎着一方鎏金瑞凤墨锭斜磨直推,直到墨汁变得乌浓可用。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   嬴晏盘腿而坐,脊背挺直,手里握着一根狼毫笔,奋笔疾书。   小姑娘神色认真,露出一半精致的脸颊,烛光在肌肤上镀上一层莹润的光泽,谢昀半支着下巴,懒洋洋看她,薄唇翕辟。   他的嗓音偏凉,带着一点儿散漫的意味,落在耳中,带了几分缱绻之意。   好在嬴晏自小便耐心极好,做起一件事来专心致志,深呼吸几口气,就把那些旖旎心思压了下去,一笔一划地写着。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   嬴晏手腕一抖,墨迹在纸上划出一道斜长的痕迹。   谢昀似笑非笑问:“怎么了?”   嬴晏懊恼地抬眼,正欲说他跳了好长一段内容,前一半没有这句话。   然而一抬眼,就撞上了那双揶揄的幽黑眼眸。   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刚才说她没看过。   嬴晏一张白皙小脸憋的绯红。   谢昀唇角笑意更甚,语调却是一本正经,“莫要胡思乱想。”他敲了敲桌沿,“写字就是。”   嬴晏:“……”   她深呼吸一口气,心里暗暗宽慰自己,只是写字而已,不要生那些旖-旎的心思。   “两唇对口,一臂支头……”   谢昀似乎故意放慢了声音,一字一句间声音慵懒,一旁昏黄的烛火跳跃,仿佛磨在了人心坎上。   嬴晏手腕不稳,落了几滴墨汁在纸上,字迹也逐渐变得潦草起来。   直到一句“拍搦乃房间,摩挲髀子上”,她白皙的脖子都染上了几分羞意,终于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撂了笔,伸手捂耳朵。   “不许读了。”她声音似嗔而恼。   谢昀唇角不显地弯了一抹笑,转瞬即逝,面上的情绪却很淡:“嗯?为何?”   “谢昀!”嬴晏羞恼得不行,面红耳赤。   他这是故意的!   谢昀没恼,抬了一双浸了三分戏谑的眼睛看她。   嬴晏却是更恼了,心里那点镇定自若早已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变得又慌又难为情,连声音都有点磕巴,“你你……你别笑。”   谢昀“唔”了一声,算是应了,果真没再笑。他拎着茶壶,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凉茶,抿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开口问:“可有在心里骂我?”   “……”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嬴晏思绪回笼几分,皮笑肉不笑道:“二爷说笑。”   不骂你才奇怪呢。   谢昀瞥过她气鼓鼓的小脸,心里却是开怀,他眼角眉梢都舒展着,透露出一种名为满意的情绪,而后伸手,懒洋洋取了她面前那叠纸,似是随意一瞥。   他视线倏地僵住,幽黑的眼眸逐渐危险地半眯。   这个字迹……   很眼熟。 第88章   嬴晏的字很漂亮, 刚如铁画, 媚若银钩。   只是这个字,和陈文遇的字像了七八分。   “……”   嬴晏见他神色, 心思流转间,很快猜到他在想什么。陈文遇做秉笔太监代为批朱, 谢昀应当见过他的字迹,稍稍留心, 便能瞧出两人的字迹几乎一样。   她抿了下唇, 沉默片刻。   她八岁之后没再上过学堂,琴棋书画皆是母后一手所教。三哥的死讯传来之后,母后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多半时间卧榻在床, 一天里只有一两个时辰神智清醒。   纵然她生得好耐心,也难免有些地方不精通,比如字就写得很难看。   她如今这一手好字,是陈文遇教的。   谢昀面无表情,把纸按在一边,稍稍用力,便碎成了一摊齑粉。   昏黄的烛火跳跃,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诡谲的身影,方才的旖旎气氛仿佛在这一瞬间散去, 只余下无尽冰凉。   她的字能与陈文遇像到这个程度,在昔日时一定没少照着字帖临摹,甚至是陈文遇手把手教的。   谢昀的心底蓦地生气一股名之为嫉妒的情绪。   “字太丑了, 重新写,我教你。”   言辞甚是简洁,嗓音偏冷。   不想嬴晏垂了眼眸,莹白的小脸在光线下映得也有些冷。   他介意她的字像陈文遇么?   可是她还没有介意自己像他口中的“晏晏”。   “我不想写。”嬴晏拒绝。   往日时她一定说不出这种违拗谢昀心意的话,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心里十分不舒坦。   或许是因为饮的那几杯黄酒,给她壮了胆,三分酒意醉人,惑了几分清明神智。   嬴晏伸出手把碎成齑粉的纸收回来,不咸不淡,“嫌我字丑,就不要看了,我唤别人来给你写。”   谢昀挑了眉尖。   “……”这脾气?   他自然不会去怪嬴晏,陈年往事再斤斤计较,没意思。   只是心里头多少有点不爽。   这字一定得改。   他不想再看到嬴晏身上与陈文遇有半点关系,从今以后,只能是他。   须臾,谢昀嗤了一声,扯着唇角冷声道:“晏晏想我读给别人听么?”   嬴晏话音一堵,瞪了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看他,如此轻佻的话语,他怎么能读给别人听?他还想读给谁听!?   “你自己写。”她小声。   昔日时不在意是一回事儿,上了心又是另一会儿事,嬴晏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心里却忍不住。   一阵沉默。   就在嬴晏以为谢昀要动怒了,不想他身子往前探,半撑在小桌上,勾着她脖子往他那边压,低头落在她柔软唇瓣咬了一口,低声哄:“生气了?”   “……没有。”   嬴晏抿唇,忽然觉得心口那点难受又多几分,她以为自己能一直做到不在意的。   怪谢昀么?   可是她一早就知道,嬴晏想,这要怪她自作自受,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   她落在桌下的细白手指掰扯,掐出一道道指甲痕,忽然慌乱地垂下眼睫,盖住一片潋滟水光。   “没生气?”谢昀尾音轻挑,托了她下巴抬起。   视线中闯入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慌乱而委屈,凝在眼角的一滴泪花就这么滚了下来。   落在他屈着的手指上,分外滚烫。   嬴晏掰开他的手,有些慌张地抹了一把脸蛋,欲盖弥彰,“二爷,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她顿了顿,唇角挤了一抹笑意,半真半假道:“我想我三哥了。”   说着,她忽然起身,往外走,“我去少阳汤看看我三哥。”   没走两步,就被谢昀一把拽了回来,轻声嗤,“你这副模样去少阳汤,嬴柏还以为我欺负你。”   嬴晏小声:“我三哥不会的……”   谢昀不答,一手落在她腰间,另只手搭在她眼角揩了揩,顺手捏了一把脸蛋,轻声问:“哭什么……嗯?”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看得出嬴晏的情绪变化同他有关。   常言道,女人心,海底针。   这话不假。   纵然谢昀一颗七窍玲珑心,也没能猜出怀里人的情绪从何而来。   谢昀好耐心等她说话。   良久,嬴晏忽然叹了口气,转身把下巴搭在他肩膀,轻声问:“二爷,可以同我说说在雾枝山和凉州的事儿吗?”   谢昀说过,他少年时不在燕京。   那名叫“晏晏”的女子,十之八九是在雾枝山或者熙邑战场遇到的。   嬴晏心里如是想。   谢昀偏头瞥了窝在他肩头的小姑娘一眼,睨了须臾,忽而扯着唇角笑了下。   “想听什么?”   他斜靠在榻上,把嬴晏小脑袋掰了过来,问她。   想着以前读的那些话本,嬴晏两根细白的手指绞了绞,没准是师姐师妹什么的,她红唇抿了又抿,“雾枝山热闹么?”   谢昀盯着她红润唇瓣,指腹落在上面摩挲描绘,漫不经心道:“不热闹。”   说完这三个字,便没下音了。   嬴晏等了又等,只见谢昀那厮眼底含笑,把手指戳到了她牙上。   他饶有兴致,“你牙齿生得真整齐。”   “……”   嬴晏被说的窘,张嘴咬了一口他手,“你快说呀。”   贝齿间落在他手指上时,还有柔软的舌尖的触感,谢昀微微眯了眼眸,不舍地把手指抽了出来。   雾枝山的生活说不上多热闹,他师父是个古怪的老头,平日除了授课,一概不管,而他和师兄课业繁忙,整日里待在深山老林,没有人烟。   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自律而平淡。   谢昀想,那十年里头,除了日复一日的练武学习,他大概也没什么热闹可言,若是非要说热闹,蚊虫挺多,野兽常有。   这些枯燥无味的日子,也就是一句话。   “白日习武读书,晚上睡觉。”谢昀漫不经心道。   嬴晏愣了一下,“你师姐妹呢?”   谢昀深深瞥她一眼,“谁说我有师姐妹?”   “话本里都这么写。”嬴晏眼睫不安轻颤。   “你还知道那是话本啊。”   谢昀嗤了一声,慢声说:“师父收了两个徒弟,男的。”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看她,“雾枝山偏僻,方圆百里没有女人。”   嬴晏:“……”她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   谢昀慵懒一笑,忽然又把手指抵到了她唇瓣,“咬一下。”   嬴晏瞪圆了一双潋滟眼。   “不咬。”   她又不是小狗!   谢昀“唔”了一声,不慌不忙地去撬她贝齿,果不其然,在手指搭上的一瞬,嬴晏一下子用牙齿咬住,手忙脚乱地把他的手拽了出来。   她一言难尽看他。   这又是什么毛病?   谢昀笑笑,没再逗她,话音一转问:“还想知道什么?”   嬴晏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既然“晏晏”不在雾枝山,那就是在熙邑交战的战场了,将军美人,怎么想怎么合情合理。   “二爷,你一个人在战场,会想家吗?”   她无意识地咬重了“一个人”三字。   偏生嬴晏自己无所察觉,谢昀挑眉,手指又开始不安分地去拨弄她青丝,拔了一根簪子下来,“天底之大,何处不为家。”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军营没有女人。”   嬴晏:“……”   “我不是……”她着急解释。   谢昀指腹压上她唇,打断:“晏晏,在我面前不必试探遮掩,想问什么,嗯?”   嬴晏未完的话收回了嗓子眼,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试探很可笑。   她忍不住疑惑,那他心中的故人是谁?难不成在燕京么?   “没什么。”嬴晏浅浅摇头。   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她怕不好收场。   又是一阵沉默,谢昀垂眸,睨了她片刻,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头发。   他非心思愚钝之人,若说先前他还不明白嬴晏的情绪变化从何而来,如今一通对话下来,哪能不知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心中有没有别的女人。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盖住了一片莫测情绪,已经猜中了七八分。   嬴晏被他的小动作惹得不安,心如擂鼓。   “我不是晏晏……是嬴晏?”   谢昀轻声,忽然从嘴里磨出这么一句话。   说完,他抬眼去看嬴晏,果不其然,小姑娘慌了,眼神闪了又闪。   “……”   原来是这样,谢昀恍然大悟。   晏晏一向心思敏锐,擅观人心,想来是一开始他对她特别的关注与好意让她心里不安,生了疑惑。   谢昀掰着她下巴抬起,失笑:“怀疑我有别的女人?”   不是怀疑。   嬴晏咬唇,卷翘的眼睫垂下,盖住了一汪秋水,那种珍视和情愫,显然他爱极了她。   黄酒同葡萄酒一样,酒不烈,饮起来怡人,然而后劲儿很足。   嬴晏今日饮得少,只用了几杯,意识倒还清晰,常言酒壮人胆,她那点顾及就散了,嬴晏心头一横,倏地抬起眼,开口问:“二爷,晏晏是谁?”   话音落下,她手指不安捏着。一息之后,一颗心怦怦直跳;两息之后,心生懊恼;三息之后,便只剩下后悔,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瞧她模样,谢昀失笑。   “晏晏啊……”   谢昀尾音拖长,似乎是在回忆,幽深的眼神倏地飘远,昏黄的烛光落在他脸颊,勾出一个俊俏惑人的侧影。   嬴晏缓缓收回视线,不安捏着的手指松了,心生悔意,也难以自抑的泛起一抹酸。   嫉妒么?还是羡慕?   嬴晏不知道,只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   谢昀扯着唇角笑了下,手掌忽然捧着她脸蛋抬起,直到四目相对,嬴晏眼睫茫然轻眨。   “一直都是你。”   谢昀一字一顿,嗓音凉而挚。   他说:“嬴晏,一直都是你。” 第89章   ——原来, 一直都是她。   心头的惊诧与喜悦过后, 剩下的便是窘迫。   嬴晏神情懊恼,这么久以来的纠结心思, 竟然是庸人自扰。   犹豫而迟疑了一会儿,嬴晏忽然问:“二爷, 永安十五年,你回过燕京么?”随着话音落下, 她迫不及待抬眼看他, “六月份的时候。”   她想知道,在紫宸殿前惊鸿一瞥的少年,是谢时, 还是谢昀。   谢昀垂眸, 手指捏她香腮,“回过。”   顿了顿,又传来他偏凉的的嗓音,“去过紫宸殿。”   嬴晏:“……”   原来谢昀也记得她。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嬴晏心里最后一点疑惑也散了。   谢昀深深地看了一眼嬴晏,知晓她是误会了。   那年在紫宸殿,他的确遇到了嬴晏,只是那两分印象,没能在他心里掀起半分波澜,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而已,长得漂亮,哭哭啼啼。   他刻在心头的印象, 是在汤泉宫遇到十七岁的嬴晏。   不过这些事情,还有上辈子的那些事情,都没必要让她知道了。   他的晏晏,只要现世安稳。   谢昀收敛心思,拉着她坐起来,下巴搭在她肩颈,幽凉的嗓音绕上了几分危险:“这回可以练字了么?”   嬴晏点了小脑袋。   “好。”   一偏头,正好撞上他的眼睛。   谢昀浑身上下,当属眼睛最勾人。   嬴晏被看的心头一慌,身子连忙往前歪,强做镇定地拿起了那根狼毫笔,“怎么练?”   谢昀低声笑,盘腿而坐。   他把嬴晏拎到腿上,前胸贴着她纤细后背,“这样。”   说着,谢昀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谢昀的手很凉,覆在她温暖的手背上,渐渐染上了一层温热。   ……   练字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嬴晏的字已经成型了,改起来甚是困难,从一撇一捺的力道到运笔习惯,皆要重新纠正。   一本万字余的《游仙窟》,两人整整写了半个月。   写到香艳处,嬴晏几乎是闭着眼睛,不敢看,任凭谢昀握着她的手笔走龙蛇。   偏生谢昀那厮不肯放过,故意凑到她耳边,一边低声念,一边握笔写。   “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眼华耳热,脉胀筋舒……”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写书,气氛却弄得撩人旖旎,嬴晏的一颗心差点蹦成十八瓣。   后来两人亲手所写的《游仙窟》,被谢昀装订成书,珍藏起来。   他说,日后再读。   ……   过了立秋之后,天色变短,暑热渐消,时间如乌飞兔走,转眼到了深秋。   月余来,朝堂上的官员升升贬贬,连带着地方官一起,发生了很大变动,大换模样。一时间,燕京人人惶恐自危,神鸾卫下属的北镇抚司里面,不知道又关了多少人进去。   好在今年春天刚刚举办过春闱和殿试,倒不愁没有新人补上。   嬴晏敏锐,很快便察觉到一点而不寻常的意味。   父皇太着急了。   等这些官员收拾完了,是不是……就轮到了替父皇收拾这些官员的谢昀?   嬴晏细白的手指不安地捏起,心生懊恼,她怎么只顾得三哥回来的喜悦,竟忘了谢昀的处境。   三哥回来了,稍有不慎,就是谢昀的死期啊。   这日傍晚,嬴晏匆匆掩了身份,去了星辰汤。   谢昀抱着她香软的身体,手指不安分,下巴搭在她白皙的肩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见人不以为意,嬴晏心中愈发担心,一把拽下他的手,偏头看他,嗔怪的声音着急:“二爷!”   谢昀总算停下了动作,慢悠悠从她肩头爬起来,似笑非笑问:“晏晏这是担心我?”   “你这是明知故问。”嬴晏瞪他。   谢昀挑了眉尖,懒洋洋地反问:“我若着急,你父皇就不想杀我了么?”   嬴晏:“……”   谢昀笑笑。   永安帝宠信他,是想以他为忠心不二的利刃,牵制朝堂,辅佐年幼的新帝,守住嬴氏江山。   可是嬴柏一回来,他这把刀便成悬颈之刃。   嬴柏胸有乾坤,守为贤君,攻为明君,自然,不需要他这么一个专横的权臣,来掣肘皇权。   谢昀精致眉眼间闪过一抹凉薄而嘲讽的情绪,蓦地伸手,拔了她发上的一根簪子,一头乌黑的墨发垂下,如缎一般。   他指尖挑起一绺打转,“放心,死不了。”   说完,谢昀五指穿过她青丝,将人压倒。   “晏晏来找我,不想做点别的么?”   嬴晏小脸绯红,暗道这厮无耻,怎么说得像她献身上门一般。   “不想。”她伸手推他。   谢昀却是不管,低头印上了她唇瓣,堵了余下那些他不爱听的话。   *   九龙殿。   永安帝一手搭在脉枕上,由太医诊脉,另只手捂着帕子,忽然一阵轻咳。   挪开之后,雪白帕巾上一抹粘稠猩红的血液,分外刺目。   永安帝看着那抹鲜血,攥着帕子的手指捏紧,狭眸里含怒,掀袖一挥间,桌畔的白釉花瓶倾倒,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诊脉的太医惶恐跪地,大气不敢喘。   这是永安帝第三次咳血。   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蔽日,九龙殿内的光线亦是十分黯淡,青天白日,周遭已经点了数盏烛灯。   原本随侍圣驾的宫人被遣退了多半,只余下郑礼、王才和与陈文遇这三名宦官,还有两名太医。   永安帝阖了眼眸,似是疲惫,声音稍哑,“朕的身体如何了?”   陛下服食丹药快两年,丹毒已深,早就侵入了五脏六腑,平日看着身体康健,不过是丹毒未显。   两名太医神互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四个字——无力回天。   太医院院首硬着头皮上前,道:“微臣开一副调养身体药方,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听到这话,永安帝心如明镜,不耐地挥手,“下去吧。”他转头吩咐王才和,“去,看看玄真大师的仙丹炼的如何了。”   王才和奉命离去。   永安帝又吩咐郑礼:“去传太子。”话音落下,他顿了顿,又道:“罢了,回来。”   他脊背疲倦地靠在龙椅上,捏着那方染血的白帕,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除了医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永安帝无疑心里怕死,只是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开始思量,若是有朝一日,他骤然驾崩,这嬴熙江山该如何。   恰在此时,外边忽然来人通传:“陛下,姚贵妃来了。”   姚贵妃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童进来。小男童身着锦衣,脖子上带着金镶玉的长命锁,生得玉雪可爱,正是嬴域。   母子二人朝永安帝盈盈一拜,“妾与域儿见过陛下。”   永安帝手里持握着一串太极流珠,一颗一颗地碾过,落在眼前女子身上的龙目狭长,冷沉而静。   柏儿没回来之前,在一众皇子里,他颇为喜欢嬴域。   这个孩子聪慧,长得像他。   而他的母妃姚月妩年轻、漂亮、乖巧,十分合他心意。   本朝祖制,后妃选自民间良家,外戚空封爵位,不封官。   永安帝的后宫里,这么多年只有一个萧贵妃例外,父亲封官御史台,然而如今整个萧家都覆了。   一无母族可依,二无自幼耳濡目染的政治敏锐,姚贵妃的三分心机算计,在永安帝看来,不过是女人家的玩闹,无伤大雅。   只要他活一日,他那些后妃儿女,便翻不出天来。   可是现在,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永安帝岂能不知姚贵妃的心思,她贿赂他身边的宦官,是为争宠,也是为了皇位。   往日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却不能再模棱两可了。   当年他听信萧贵妃的话,命嬴柏去云州治理水患,已经酿成大错,白发人送过一次黑发人。   纵然永安帝心底不承认自己错了,却因有先例在前,心生忌惮。   如此想了一通,永安帝看向姚贵妃的眼神儿带上了若有若无的杀意。   他知道,姚贵妃有野心。   而这个野心会在权力引诱之下,去伤害他的柏儿。   郑礼看着永安帝阴沉的脸色,心中暗自着急,担忧地看了一眼姚贵妃。   姚贵妃无所察觉,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拎到永安帝面前,笑吟吟道:“妾听闻陛下近来咳嗽,亲手熬了一碗冰糖雪梨。”   所谓亲手熬,是她亲手把已经熬好的冰糖雪梨盛到瓷盅里。   她不会喜欢上一个大了自己快三十岁的老男人。   姚贵妃舀着一勺冰糖雪梨,十分贴心地递到永安帝唇边,不想原本坐在龙椅上的帝王忽然勃然大怒。   “哐当——”   姚贵妃手里的瓷勺落地,碎裂成两半。   一旁的嬴域不明所以,吓得眼眶一红,瘪了嘴巴嚎啕大哭。   郑礼见状,连忙把嬴域抱在怀里,一手捂了他嘴巴,掩盖哭声,警告别哭。   姚贵妃面色惨白,连忙敛了衣裙,慌张跪地。   自她承宠来,永安帝还不曾对她发过如此大的火。突如起来的意外,姚贵妃不知所措,只觉心中的不安愈甚。   眼前的帝王一向脾气不好,打杀斥罚,皆凭心意,一句话断死,一句话放生。   可偏偏她连眼前人为何动怒都猜不到,只能梨花带雨,软了嗓音,“陛下息怒。”   姚贵妃生得娇艳,这副惹人怜的模样,天下没几个男人能拒绝。   永安帝靠在龙椅上,理了理衣袖,眼神儿不曾动过,只无情地吩咐:“姚贵妃以下犯上,意图毒杀于朕,来人,赐鸩酒。”   姚贵妃闻言,瘫坐在地,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甚至没反应过来如何开口求饶,就被宦官堵嘴脱了下去,挣扎间,钗环发髻一片凌乱。   嬴域一双哭红得眼睛瞪大,挥舞着小胳膊,奶声哭喊着“母妃”。   郑礼看了一眼姚月妩,心里无奈轻叹。   他跟在永安帝身边三十年,深谙其脾性,圣旨下了,断无悔改的道理。   郑礼别过头。   他的视线与钳制着姚月妩的宦官的眼睛相对,电光火石一刹那,似乎传递了什么信息。   “域儿,到父皇这来。”永安帝朝嬴域伸手。   郑礼连忙把嬴域抱过去。   永安帝拍了拍他肩膀,笑着说:“域儿,父皇再给你找个母妃好不好?”   烛火跳跃间,映照在永安帝的脸上,将过半百的男人神情温和,似是慈父。   嬴域年纪太小了,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懵懂而无知。   永安帝抬手,擦了擦他脸蛋上的泪珠。   “来人,把嬴域抱去玉笋殿。”   玉笋殿是十皇子嬴宽的生母,淑昭仪的宫殿。诸多妃嫔中,永安帝最满意淑昭仪的知书达理,安分守己。   立侍在一旁的陈文遇神色淡漠,低眉敛目,然而宽大袖口下,微微动了一下的手指,暴露了他心底的不甘。   皇权之下,众人皆蝼蚁,生死只是永安帝一句话的事情。   皇妃不例外,他们这些宦官,也不例外。   外朝的臣子,自然,也不例外。   孩子的哭声散去,九龙殿再次重归平静,永安帝靠在龙椅上,有些精神不济。   还有一个人。   永安帝狭长眼底染上了几抹猩红,或许是丹毒长期侵蚀的缘故,神智似乎有些疯癫了。   “文遇啊。”   永安帝抬眼,朝他招招手,“过来,替朕去办一件事。” 第90章   姚贵妃被赐死的消息如插了翅膀一般传遍行宫, 只是永安帝后宫的变动一向频繁, 算上姚月妩,已经死过三个贵妃。   今朝芍药, 明日芙蕖,正应了那句花无百日红, 人无千日好。   姚贵妃的死就如滴水入海一般,没能掀起半分波澜。   夤夜, 燕郊的一座别庄。   一位身穿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不安地坐在屋子里, 素白的小脸未施粉黛,眉眼略显憔悴,一旁昏黄的灯火打在脸上, 不折她娇艳如牡丹的姿色。   “咯吱——”   屋门推开。   一位身着素色锦衣的男子走进来。   等过了年关, 郑礼就四十七了,奔着五十岁而去。因为自幼净身入宫,他生得面无白须,又做了二十余年养尊处优的司礼监首座,容貌远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   乍一看去,像是三、四十岁的人。   饶是如此,这个年纪也可以做姚月妩的爹了。   姚月妩瞧见来人后,紧张地站起来,如出谷黄鹂般的嗓音染上了几分哑意, “多谢郑公公相救。”   那日永安帝圣旨下,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被宦官强摁着喝下了一杯毒酒后, 一觉醒来,竟然不是去阴曹地府,而是出现在了这座荒山别庄。   郑礼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坐下。   他身后跟个四个仆人,两男两女,男的身材魁伟,一看便是练家子,女的年纪颇大,是教养极好的老姑姑。   郑礼在她一旁坐下,把新的身份文牒推到她面前:“这是你的新的身份,姓岳,单字妩,青州北海郡岳秀才的独生女儿。”   姚月妩怔住,她以为郑礼救下她,是想在燕京博一份转机。   郑礼继续道:“父母亲病逝后,你前去豫州汝南郡,投奔表亲李家,李家的三公子名唤李成玉,与你有娃娃亲,你嫁过去之后,就是三少奶奶。”   他顿了顿,指了指旁边的人,对她又道:“郑一和郑二会护你安全,这两位姑姑会陪嫁到李家,教你掌家记账。”   姚月妩捏紧了身份文牒,喃声道:“我走了,可是我的域儿怎么办。”说话间,她抬了一张泪水纵横的脸蛋,“郑公公,我不想……”   “离开”两字尚未说完,便被郑礼严厉打断,“嬴域是淑昭仪的儿子,与你没有干系。”   姚月妩愣了一下,继而缓缓低下头,眼泪无声地落下,“郑公公,我不甘心啊……”   只要再多一两年,她的域儿就能登基为帝,她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都怪嬴柏。   已经死了八年的人,为什么要回来。   郑礼手指动了一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最终没能抬起手腕。   他叹了口气道:“你入宫晚,许多事情不明白,三皇子是苏皇后所生,自幼被陛下带在身边教养,父子情谊深厚。这些年来,陛下夜里常常梦魇,耿耿于怀明宣太子之死,如今三皇子归来,陛下心里愧疚补偿,这太子之位,不会给三皇子之外的任何人。”   何止是如此。   永安帝这些时日,连修了十几年的仙道都不顾了,原本下放司礼监的批朱掌印大权,也被他收回了一半。   数月来,永安帝每日一清早就起身,恨不得早朝晏罢,颇有初登基时勤政爱民之意。   这番折腾,就是为了给嬴柏铺路而已。   何况外朝还有顾与知为首的文臣和以谢昀为首的武臣拥护。   大势所趋,没人能扭转。   “若是嬴柏死了呢?”姚月妩倏地抬头。   郑礼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去豫州吧。“   姚月妩捏紧了指尖,修剪圆润的指甲掐进肉里。   “留在燕京,只有死路一条。”   姚月妩心神摇摆了几分。   “岳妩,你还年轻,这金雕玉砌的皇宫啊,没你想得那么好。”郑礼的一双眼眸藏了许多沧桑,语重心长道:“李家在豫州一代行商,家境优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你的本事,一定能将日子过得美满。”   一旁的烛火恍恍轻摇,投在郑礼白皙的脸上,映出几分温润如玉之感。   姚月妩看着眼前面无白须的中年男子,心生一阵恍惚,自她入宫以来,一路扶摇直上,全靠郑礼帮衬,其中真心多少,自然不用言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老。”   世间大抵都是如此阴差阳错。   恰在此时,外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脚步声。   郑礼面色一变。   他蓦地伸手拉住姚月妩,夺步到窗前,推开的一瞬,入目一排明亮的火把,昏黄的火光在夜色中跳跃,站着的数位面白唇红的宦官,恍若食人鬼魅。   时至此刻,郑礼岂能不知发生了什么。   郑礼面色沉下,缓缓转身,只听“哐当”一声,屋门被大力撞开。   一道身着暗红色内官衣袍的年轻男子缓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数位带刀的东厂番子。   身后有人搬了椅子上前,陈文遇不紧不慢地坐下,苍白清俊的脸颊映照在烛光中,阴郁诡异。   他淡淡一笑,声音拖长:“师傅和贵妃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姚月妩面色惨白如纸,躲在郑礼身后,一动不动。   若说宫里有谁不曾对她的美色动摇,陈文遇当属第一个,这个不阴不阳的死太监,姚月妩心里十分忌惮。   郑礼看着陈文遇的神态和动作,脸色愈发阴沉难看。   昔日时,陈文遇在他面前一向恭敬。   陈文遇恍若无所察觉,轻轻抬了手腕。   身后立刻有数人上前。   郑礼袖口一动,没等动手,便听陈文遇阴冷冷的嗓音传来:“师傅若是动手,此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话音间不掩赤-裸裸的威胁。   郑礼动作一顿,心里有了思量。   “你这是要做什么?”他背手而站,冷冷地看着陈文遇。   陈文遇笑了笑:“我怕师傅一人不能成事儿,特地来此来帮衬一番。”   随着话音落下,先前上前的几位蓝袍太监毫无怜惜地将姚月妩拖出,反钳着肩膀,押跪到陈文遇面前。   司礼监有掌印太监一,秉笔太监二,永安帝很懂得分权的重要性,郑礼虽然自幼伴他,情谊深厚,但郑礼做了二十多年的司礼监首座,却不曾提督东厂。   故而郑礼一手把陈文遇和王才和提拔到御前。   上一任督主被弄死后,陈文遇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下任东厂督主,如此一来,整个内朝便完完整整的落入了郑礼手中。   可是谁曾想到,陈文遇这个“知恩图报”的好徒弟,今日竟然反咬他一口。   郑礼三分阴柔的脸蛋铁青。   陈文遇熟视无睹,身子微微前倾了几分。   立在姚月妩伸手的蓝袍宦官见此,忽然嘿嘿一笑,十分有眼色地、猛地用力扯起姚月妩的头发。   柔顺乌黑的青丝一下子被扯断几根。   姚月妩吃痛惊叫,被迫仰头。   郑礼心头一紧。   姚月妩尽量维持的容色,一双水光氤氲的眼波流转,意图让眼前人怜惜几分。   殊不知,陈文遇和郑礼远远不一样。   郑礼自幼入宫,根本没做过正常男人,心里虽有阴暗面,但远没那么扭曲。   而陈文遇十六岁才去势入宫,知晓正常男人和宦官到底哪里不一样,这其中不甘心的滋味,早就让他一颗心扭曲成了九转十八弯,根本不懂怜惜为何物。   漂亮么?   他只觉得厌恶,心想毁掉。   陈文遇阴冷冷的视线落在姚月妩脸上,敛了心底叫嚣的阴暗,颇为认可地淡淡点头道:“嗯,贵妃娘娘的确生得好颜色,难怪能让师傅违抗皇命。”   郑礼面上神色如常,只问:“你既知道,偷偷来此做何。”   陈文遇摇头,伸手接过一旁人递过来的身份文牒,细细看了起来,慢慢地道:“违抗皇命,欺上瞒下,假造文牒,皇妃改嫁……”   他“啧”了一声,抬头,阴阳怪气道:“师傅,这一桩桩,都是死罪啊。”   郑礼冷笑一声。   陈文遇拿出了一把匕首,银亮的刀刃在烛光下泛出森寒的光色,看得姚月妩身子发颤,娇软的嗓音磕巴道:“陈公公,饶命……”   “饶命?”陈文遇重复了一遍,锋利的刀刃在慢慢地在姚月妩脖颈上比划,皮笑肉不笑道:“这得看郑公公愿不愿意救你。”   随着话音落下,他手腕倏地用力,薄利的刀尖刺破细嫩的肌肤,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口的流出。   郑礼面色一变,心中再也无法顾及,挥袖朝陈文遇攻击而去。   陈文遇早有防备,电光火石一刹那,便反掌打在郑礼胸口,直将人打得后退数步,撞翻了椅子,砸到了桌上。   姚月妩摇摇欲坠,面色已是青白。   郑礼捂着胸口,抹了一把唇角的鲜血,抬着一双阴沉的眼睛看瞪着坐在椅子上的年轻太监,目眦欲裂。   想他自入宫起便伺候幼年的永安帝,直到永安帝登基为皇,他也升至司礼监首座,虽一路艰辛,但也算得上一句顺风顺水,不想今日竟折到一个二十岁的小儿身上。   沉默良久,郑礼终于咬牙切齿开口问:“想要‘为师’做什么?”   刻意加重的“为师”二字,仿佛要将人的骨肉碾碎。   陈文遇阴郁的眉眼舒展,缓缓抬腕,摆了摆手。   钳制着姚月妩的宦官见此,松了手,从腰间抽了一个小玉瓶,拨开塞子,抖了褐色的药粉在姚月妩脖子上的伤口。gzdj   鲜血渐渐止住,凝成血痂。   “来人,把贵妃娘娘带下去,好生伺候。”陈文遇吩咐。   说完,陈文遇敛了衣袖起身,侧身摆了一个请的姿势,一如往昔般的恭敬,“师傅,回宫吧。” 第91章   陈文遇和郑礼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马车内熏了果香, 清甜的香味怡人。   两人面前摆了一个四方小匣, 盖子掀开后,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小坛落花生油, 一包落花生。   瞧见此物,郑礼的神色愈发冷沉。   落花生一开始从外族传入熙朝时, 曾出现在太宁宫的一场宫宴上。那场宫宴时,因为不曾防备, 死伤不少皇子, 为此牵连了数名大臣,抄家处死。   故而嬴氏男子不能食用落花生这件事并不隐秘。食得量少身上会起红疹,量多会要了性命。   历任皇帝皆下圣旨, 严令禁止落花生入燕京。   陈文遇握着一个青瓷杯, 抿了一口牛乳茶,不紧不慢地道:“这花生是千辛万苦才弄来燕京,师傅可要把它用在刀刃上。”   大熙栽种落花生的土地稀少,多在东南沿海一带,离燕京甚遥。此次秘密派人前去购买落花生,再避开神鸾卫的耳目回京,花了陈文遇不少功夫。   郑礼靠在车身上,冷笑道:“竟不知道你有如此野心。”   “现在知道也不晚。”陈文遇放下手中青瓷杯,抬头看向郑礼, 淡淡一笑,“就算不为了姚月妩,师傅也得为自己思量, 是不是?”   谁能想到,做事一向八面玲珑、周全俱到,只对永安帝一人忠心的郑礼,竟然有一日会荒唐到为了姚月妩违抗圣旨。   短短五日时间,从假死出宫到新的身份文牒,郑礼做得严密谨慎。   当然,前提是陈文遇是“知恩图报”的好徒弟。   郑礼阴冷冷地瞥他一眼,没说话,缓缓垂下眼睫,手指搭在匣子一角,轻抚几下,似是沉思。   陈文遇说得没错。   不止是姚月妩一个人的性命,若是被永安帝知晓,他的性命怕是也保不住了。   成则成,败则亡。   良久的沉默中,郑礼缓缓把匣子盖好,事情既已经暴露,那么博一把也无妨。   若是成了。   就当,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若是没成,按我先前的安排,送姚月妩离开。”郑礼的声音不容商量。   陈文遇颔首笑道:“自然。”   ……   彼时的少莲汤。   任凭你阴谋诡计多端,谢昀一如既往,不动如山。   甚至十分闲情逸致地——   嬴晏面上挤出一抹笑,声音尽量平静:“二爷,可以松手了么?”   “怎么长得这么快。”谢昀稀奇地又捏了捏,才不舍地松了手。   “……”   和这位爷在一起,真是一日不厚颜都不行。   嬴晏忍着脸羞耳红,面无表情地敛了衣衫,心里默默道:昔日男装时,日日束缚压着,当然长得慢了。   其实嬴晏心里一直觉得,她的身姿能这般玲珑,已经是天赋异禀。   然而她嘴巴甜,温声软语地夸:“多亏了二爷。”   每当两人一同用膳,谢昀就乐此不疲地喂她吃东西,一开始的时候,嬴晏担心身上多长几两肉,不肯多吃,后来她渐渐地发现,那些吃下去的东西,似乎都长到了同一处。   嬴晏垂下一汪潋滟眼,看了看自己的胸前。   上天在这儿上倒是垂怜她。   殊不知,她方才说的话落在谢昀耳中,又是另外一种含义。   多亏了他么?   谢昀“唔”了一声,颇为认可地点头:“看来我的手法不错。”   嬴晏:“……”   是她错了。   她就不该和谢昀谈及这个问题。   见人羞恼,谢昀精致的眉眼舒展,愈发得寸进尺,似笑非笑故意问:“难道不是么?”   嬴晏神情羞恼,忍无可忍,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块鹅黄色的布料朝他脸上砸去,意图堵住他嘴巴。   她此时正被谢昀抱坐在怀中,偏过头,手指一摁,抓着的那团鹅黄色偏了几分,砸在他脸上。   两根系带垂下,露出谢昀半面俊美的容貌。   这是一件刚刚缝制到一半的心衣。   盖在他脸上的一团布料柔软,谢昀伸手,把心衣扯下来,看了须臾,而后偏了头,视线缓缓划过一旁各色花纹的布料,挑眉问:“喜欢鹅黄色的?”   说话间,他不忘两根修长手指挑着心衣在眼前晃。   嬴晏手忙脚乱地把那件缝制一半的心衣抢过来,口是心非:“不喜欢。”   谢昀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随手从桌子上摸了一块布料,“那就这块布吧。”   银红色的香云纱,似透非透,上织鸳鸯戏水的纹路。   瞥了一眼后的嬴晏:“……”   她心里腹诽:这位爷怎么不说不穿更好看。   然而嬴晏面色却如常,面对无耻之人,只有波澜不惊,才能让他心底的兴致稍减。   她神色不变,浅笑道:“二爷好眼光,此布料甚好。”   不成想,这句话落下,谢昀的兴致更好了,又挑了几块香艳而柔软的布料,也没问嬴晏,自己先点头应道:“唔……这个也好看。”   他眼底含笑,似乎在纠结哪个更好看,最终大手一挥,全要了。   嬴晏:“……”   谁能想到,谢昀十分悠闲地来少莲汤,就是为了替她缝制心衣而已。   原因无他。   只因为上次他为她缝制的那件古香缎心衣,穿起来小了。   不得不说,谢昀生性聪颖,学什么都极快,那双挥刀舞剑的手,穿针引线起来毫不笨拙,上一次的心衣针脚还有些粗糙,这次就细致紧密了。   十月二十八。   嬴晏十六岁生辰这日,收到了谢昀送来的贺礼。   一只精致的朱漆戗金彩绘木匣,打开一看——十六件心衣。   在一旁的素秋等人投来窥探视线之前,嬴晏眼疾手快,“啪”地一声将木匣合上,强做神色镇定。   一双逐渐变得绯红的白皙小耳,暴露了她内心里的不平静,回想着刚才所见各色花纹形制的心衣,嬴晏默了半晌,久久不能言语。   这是她第一次见,有人会送这种东西贺诞辰。   偏偏这十六件心衣,皆是谢昀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心意倒是无人可比。   ……   今年的冬雪比往年来得都要早一点。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夜,第二日一早起来,推开窗户往外看,整个汤泉行宫银装素裹,皑皑白雪挂在树梢,压弯了半数枝桠,风儿卷过时,簌簌落下。   嬴晏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冬衣,一圈雪白色的兔毛圈在领口和袖口,看起来十分暖和。   她的一头青丝又长长了不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垂在胸前。   容色姣好的小姑娘站在轩窗前,一双水灵的桃花眼眨了又眨。许是站得久了,忍不住搓了搓细白手指,似要取暖。   素秋见状,连忙递了一个烧得暖和的手炉上前,又转身接过云桃手中的披风,一边披到嬴晏肩上,一边笑问:“殿下喜欢,不如出去走走?”   嬴晏摇头,“多事之秋,不出去也罢。”   她可没有谢昀那般悠哉心宽。   这两个月来,嬴晏深居简出,一直默默瞧着宫闱朝堂的变动。   三哥的太子位愈来愈稳,满朝臣工拥护,而父皇似乎也如往昔一般宠信谢昀。可嬴晏知道,这些只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嬴晏太了解她父皇了。   面对亲女,父皇都是一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性子,何况是一个外臣?   在距离燕京六十里地的北大营,那里驻扎了三万金羽军精锐,守卫着燕京的安全。   只要永安帝一声令下,不到一个时辰,北大营的军队便可陈兵燕京城门,抵抗外敌。   按常理而言,两符合一才可调兵。   偏偏谢昀此人,曾经率领金羽军与邑国交战三年余。   在那些士兵眼中,谢昀才不是什么声名狼藉的神鸾卫指挥使,只是与他们一同浴血奋战的少年将军而已。纵然没有合符调动,只要谢昀振臂一呼,也有不少人愿应。   如此一来,驻扎在北大营的金羽军精锐,就成了悬在永安帝脖子上的刀刃。   永安帝肯将金羽军的指挥权交给谢昀,自然是对他信任至极,可是这些信任,随着明宣太子的死而复生,随着永安帝心底的杀意起,渐渐地消散的一干二净。   昔日有多信任,如今便有多窘迫。   不止是驻扎在北大营的金羽军精锐,还有守护汤泉宫安危的神鸾卫。   常言道,放权容易收权难。   永安帝不会堵谢昀对大熙有多么忠心不二,他心里恐怕还忧心忡忡,若是贸然夺谢昀的权,会激怒他,引得燕京生乱。   于永安帝而言,一刀抹了谢昀的脖子,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最好是谢昀意外身亡,顺利成章收回兵权不说,还能赐谢昀一份哀荣,全了他是寻回明宣太子的恩人名声。   心思胡思乱想了一通,嬴晏心里有些难言的焦急的担忧,眉眼间染上了几抹燥。   恰在此时,外边匆匆有人前来,是司礼监的小宦官。   “天降瑞雪,覆盖山林,野兽出没甚显,特赐诸人于明日在平云山围场,举行冬狩大典。”   话音落下,又有三名小宦官捧着弓箭和胡服长靴上前。   先前说话的那名小宦官笑眯眯地继续道:“福寿殿下,这是陛下御赐的衣衫和弓箭。”   嬴晏颔首应下:“有劳小公公。”   本朝民风开放尚武,纵然不能狩得马鹿野猪一类的猛兽,猎些兔子也好,即便只是拎弓射箭走一圈,空手而归也无妨。   故而每年夏秋冬三狩时,永安帝都会赐与各宫妃嫔与皇子皇女们弓箭与胡服。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09 00:50:34~2020-01-10 00:2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平云山围场。   今日是个艳阳高照天, 虽有冷风呼啸, 但站在阳光下,周身暖洋洋。   永安帝老当益壮, 亲自射了三支箭,正中红心, 是为冬狩开始了。   这种天气前去骑马去狩猎,迎着寒风凛冽, 着实难熬, 嬴晏索性只打算拎着弓箭去围场边缘走一圈。   在一众参与冬狩的贵人中,悠闲的嬴晏格格不入。   昨夜的雪花下得很大,一脚踩下去, 能陷到脚踝以上。   嬴晏走得一脚深, 一脚浅,踉踉跄跄,冷得不行,走了不到半圈,就回来了。   这勉强也算是不得父皇喜欢的好处。   至少她不用如同其他皇子皇女一般,担心在冬狩中表现得不好,遭到永安帝厌弃。   守在围场边上的小太监瞧见有人回来,当即握着鼓锤,敲响铜锣, 抬嗓喊道:“第一位,福寿公主,狩得……”   一抬眼, 只见福寿殿下两手空空,半只猎物也无。   拜多年的女扮男装经历所赐,嬴晏一向厚颜,丝毫没有尴尬之意,一双桃花眼潋滟弯弯,唇角扬着一抹温软笑意,继续往回走。   小太监默了默,继续道:“……无猎物。”   永安帝坐在高台上,高台的四下有帘子遮挡,倒不算太冷。   一抬眼,他就看见了有人回来。   因为离得颇远的缘故,容貌有些模糊,只能瞧见是一道窈窕的雪青色身影。   永安帝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恍惚,似乎以为自己看见了苏蕴禾。   “蕴禾……”   郑礼闻声,开口提醒道:“陛下,是福寿殿下。”   永安帝闻言,回神儿了几分,眯了眯眼眸,定睛一瞧,果然,是十四。   小姑娘穿了一身雪青色的胡服。   雪青色……   永安帝沉默良久。   他的皇后最喜欢的颜色,便是雪青色。   这也难怪永安帝恍惚认错,他遇见苏蕴禾,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雪过后的冬日。   本朝选妃在庄稼收获的八月,等复选的良家子入燕京,便到了立冬前后,再一番礼仪教导入宫,已然是天寒地冻的冬日。   那年永安帝十九岁,早就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按照祖制,太子大婚当有太子妃一,良娣二。   复选入宫的良家子个个容貌姣好,可是嬴承毅一眼就相中了站在梅树下,穿了一身雪青色罗裙的苏蕴禾。   惊鸿一瞥,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时嬴承毅心里想,此生的妻子,就是她了。   此后大婚、登基、立后、生子、立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般的顺风顺水。   直到那年苏蕴禾去安国寺祈福,被邑国细作虏走,再回来,一切都变了。   嬴承毅觉得他很爱苏蕴禾,不然不会在她失踪的那三日,寝食难安,命人不分昼夜的寻找;不然也不会因为她苦苦哀求,以命相挟,便一时心软,允许她诞下嬴晏。   可嬴承毅与苏蕴禾之间的感情裂隙却还是一点一点的扩大,直到云州传来太子落入山洪、死无全尸的消息,终于走上了末路,夫妻反目。   永安帝靠在椅子上,握着盛着热姜茶茶杯的手指,慢慢地捏紧摩挲。   柏儿也是他的儿子,他怎么会不痛心?   即便他和别的女人生再多的儿子,太子之位也只会给嬴柏。   可是一向秀外慧中的苏蕴禾,似乎不能理解这个事情,竟然失了神智,怀疑他会糊涂到去害他们两人的孩子。   永安帝眼底闪过几分愤怒失望还有心痛。   一向聪慧知进退的女人,竟然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其实苏蕴禾带刻在永安帝心头上的那道痕,远远不止是少年初见时,那惊鸿一瞥的美貌。   从东宫太子妃,到母仪天下的皇后,苏氏无疑做的极好。闺房中的七分温柔,三分娇纵小性子,也拿捏得十分妥当。   与苏蕴禾的床笫之欢,那种由心底而起欢喜和满足,永安帝没再别的女人身上体会过。   那时嬴承毅年少,也是心怀抱负、意气风发的帝王,苏氏红袖添香在侧,无论嬴承毅说什么,她都能搭上两句话,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夫妻两人和睦而登对。   有妻如此,嬴承毅的心中也甚是骄傲。   可是这并不能影响嬴承毅再拥有别的女人。   只是在拥有别的女人的时候,嬴承毅开始不自觉地将她们与苏氏比较。   长得漂亮的没她聪慧,聪慧机敏的没她漂亮,既漂亮又聪慧的没她性子娇气可爱。   可是,即便在嬴承毅心中,她们都比不上苏蕴禾,但偶尔尝一尝新鲜,也颇为有趣。   从十四岁晓事起,到如今四十五岁,嬴承毅记不得自己有过多少女人了。   世人皆道,永安帝风流好美色,且喜新厌旧,后宫里的女人一波又一波的换。   殊不知那些女人对他而言,只是兴致起时的消遣,就像见着漂亮的东西,难免多看几眼。   他是皇帝,本来就应该拥有天下最漂亮、最好的东西。   空靠美艳皮囊留下的帝心,在容貌老去的那一日,甚至不用等容貌老去,宠爱就散了。   见过世上最美的珍珠后,鱼目自然就入不得眼。   嬴承毅想,他是爱过苏蕴禾的,不然不会只允许她与他并肩而站;不然不会宽容她三番五次地挑衅帝威;更不会在她死后,还以皇后之仪下葬,允许她与他合棺同陵千百年;也不会这些年来,只立贵妃,不立皇后。   漏进高台的冷风,吹在帝王已经生了皱纹的眼角眉梢,似乎添了几分风霜。   昔年往事在脑海中掠过,永安帝失神许久。   陈文遇在一旁伺候,顺着永安帝的视线往远看,也看到了那个身着雪青色胡服的小姑娘。   她容貌比以前更漂亮、脸蛋更莹润,身姿更窈窕。   看来她跟在谢昀的身边过得很好。   这个认知,让陈文遇心里十分地不痛快。他抬眸远眺,看着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平云山山脉,嘴角勾了一个阴鸷的笑。   永安帝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忽然抬手,吩咐道:“郑礼,去请福寿过来。”   郑礼躬身应是,起身离去。   恰在此时,有一位红袍太监匆匆上了高台,来到永安帝身侧,低声道:“陛下,玄真大师的仙丹炼好了。”   永安帝闻言,眉眼间的那点儿恍惚与追忆倏地散去,化作不可抑制的喜色,当即起身,在王才和的搀扶下,匆匆离去。   ……   嬴晏一回来,马上接过云桃递来的手炉,揣抱在怀里。   脱下的斗篷被云真抖去树梢上掉落的雪花,拿到一旁的火炉上烤火。   素秋倒了一杯姜茶,递到嬴晏唇边:“殿下,喝杯姜茶暖身去去寒。”   嬴晏点头,唇齿咬在杯子边,顺着素秋的力,饮了一大口,热乎的姜茶入肚。   没一会儿的功夫,周身便暖和了。   嬴晏又倒了一杯热姜茶,端在手里,小口抿着,卷翘的眼睫垂下,视线落在清亮的茶汤中,眼底掠过忧思。   这次冬狩,她心中不安甚重,深山野林,出点什么意外再容易不过。   然而谢昀只揉揉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死不了”。   嬴晏心里安慰自己,她能思虑到的事情,谢昀自然能思虑到,可是父皇又岂能思虑不到谢昀或许能猜测到他的心思?   这中间谋划交织纷杂,不过看得是谁思虑的更周全周到。   一杯热姜茶再次见底的时候,外边忽然来人通传,说是郑礼来了。   郑礼?他来做什么?   嬴晏愣了一下,抬头去看,只见身着暗红色内官衣袍的太监已经掀了帘子入内。   郑礼面上含笑道:“福寿殿下,陛下请你过去一趟。”   “……”父皇找她?   嬴晏不显地蹙了眉尖,神色惊讶而意外,软声开口问:“郑公公可知父皇寻我何事?”   郑礼如实回答:“方才陛下瞧见福寿殿下回来,恍惚之间将殿下认成了苏皇后。”   嬴晏默了须臾,难怪要传她觐见。   要知道,平日里父皇恨不得把她打发的远远,眼不见心不烦。   嬴晏倒没怀疑所言有假,母后最喜欢穿着雪青色衣衫,父皇老眼昏花,认错也在所难免。   可是她不想去,父女见面了,多半得以她被责被罚为收场,不见最好。   然而圣命难违,嬴晏只能点头应下:“有劳郑公公跑一趟。”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嬴晏随郑礼到了高台,才发现永安帝的鸾驾早已经离开了,留在高台的小太监回禀说,方才玄真大师来请,永安帝已经回了汤泉行宫。   “……”   嬴晏心里松了一口气,转身对郑礼道:“父皇问道,那我改日再来觐见。”   “这……有劳殿下随老奴回一趟汤泉宫了。”郑礼神情似乎为难,“若是陛下一会儿想见殿下,却瞧不见人,怕是会降怒老奴。”   这倒不是假话。   嬴晏神情犹豫。   恰在此时,太子回来了,做为第二个回高台的人,他猎了一头马鹿。   瞧见来人,嬴晏神色惊讶:“三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嬴柏笑道:“运气好,一入山林就遇见了一头鹿。”   嬴晏:“……”这运气未免太好。   嬴柏的视线划过嬴晏的小脸,没错过她眉眼间的不安,偏头问郑礼:“发生了何事?”   郑礼如实回禀,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嬴柏听了,揉了揉嬴晏的小脑袋,“三哥陪你一块儿去。”   这些日子来,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零碎记忆越来越多,走马观花过一遍,他已然将嬴晏想起了七七八八,自然知晓父皇一向不喜欢她。   平云山围场里汤泉宫并不远,离东缭墙的宫门只有不到两里地的距离。   约莫两刻钟的时间,嬴晏与嬴柏便到了九龙殿,先行在偏殿等候永安帝召见。   约莫一盏茶,郑礼便入内,传嬴柏入正殿。   嬴晏倒没惊讶,父皇一向喜欢三哥,自然不忍心把爱子晾在一旁。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手支下巴,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皓腕,心里有点担心谢昀。   不知道谢昀回来了没有。   脑海中愈想,嬴晏心里愈烦躁。   偏殿内烧了地龙,暖腾腾的热气烘得空气有些燥,嬴晏心神难耐间,起身走到木窗前,准备推开了一角,透些新鲜。没等动作,忽然被人按住了手指。   嬴晏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拽出手,往旁边退了几步站稳。   顺着方才按住她的那只手往上看,先入目暗红色的锦衣袖口,而后是一张熟悉而清俊的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嬴承毅:我爱你。   苏蕴禾:求放过。   永安帝大概就是需要重生一把(男女都可),然后追妻再也追不到的那种。   ————--   其实写到这里,剧情没剩多少啦,大概还有3万字的样子。   争取在过年之前写完~ 第93章   陈文遇突然出现在这里, 是不太妙的前兆。   嬴晏眼神警惕, 没有开口说话。   外面冷风呼啸,透过开了一道缝的窗隙, 卷了寒气和细碎的雪花进来。   陈文遇恍若无所察觉嬴晏的戒备,抬手把窗户关好, 拉起她的手腕向一旁的梳妆台走。   “你做什么?”嬴晏挣扎。   只是这场挣扎注定是徒劳无果的,等下意识地反应过去, 嬴晏思忖了一番, 没再动弹,这里是九龙殿,倒不必担心陈文遇敢对她做什么   而且她得知道, 是父皇命陈文遇过来的, 还是他自己过来的。   陈文遇扶着嬴晏的肩膀在凳子上坐下,俯身在她脸侧。   打磨光滑的铜镜中映照出两人的面孔,男子清俊,女子娇美。明明是亲昵的距离,却透着疏离的感觉。   陈文遇手指攀上了她头发,“在害怕我?”   因为今日冬狩,她的一头青丝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清爽而方便。   嬴晏袖口下的手指紧张地捏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问:“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陈文遇也没有回答,略显苍白的手指轻动,慢慢拆开她的头发, 一头如檀墨发散下,不到一年的时间,已经从及肩,长到了腰上一寸的位置。   他的手法很好,温柔而熟练,没有勾到一根青丝,像是在打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你曾经问我,会不会梳女子发髻。”陈文遇拿起牛角梳,替她挽发。   嬴晏抿唇,忽然转过身,拽下他的手,阻拦了余下的动作。   “陈文遇,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不认为他只是想梳发这么简单。   因为动作突然,陈文遇手中的牛角梳猝不及防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摔出了一道道裂痕。   正如两人的关系一般。   陈文遇面上的情绪愈发阴沉难辨,扯唇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却不达眼底,莫名让人心底发寒。   嬴晏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做什么?”   陈文遇重复了一遍,忽然捏着她下颌抬起,手上用了七分力道,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红痕,迫使她抬头看他,“晏晏,谢昀哪里比我好?”   嬴晏吃痛,眼里不可控地溢出了一点泪花。她生得一双朦胧若剪水的桃花眼,墨色的眼瞳却干净的像琉璃,泫然欲泣的模样甚是惹人怜。   那种倔强又委屈的眼神儿,无端地让陈文遇心底生出一种名之为兴奋的情绪。   嬴晏心生恼怒,两只手一同用力,强硬地拽下他钳制着她下颌的手,原本轻软的声音倏地抬高了几分,“他不会骗我喝下含有乌芝草的汤药,也不会伤害我的身体!”   这种外露的情绪,于陈文遇而言,无疑是欣喜的,她已经很久没对他表露过疏离以外的情绪。   “可是他会杀了你。”陈文遇半蹲下身体,将两人视线拉到齐平,一字一顿道。   那种近乎无奈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只是你臆想的梦。”   嬴晏神色淡淡,别过头不再看他。   她的视线正好落在梳妆台上,那里放了一排漂亮精巧的簪钗,看来是早有人准备。   一早给她准备么?   垂下的墨发遮住了嬴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侧颜,她袖口下的指尖动了动,若有所思,看来不是父皇派他过来,而是陈文遇自己过来的。   她这副青丝未束的模样,陈文遇曾看过无数次。   从她十二岁到十六岁,他看着这个女孩儿,一点点长成了窈窕的姑娘。   在身份低贱时,陈文遇遇见了嬴晏,然而等陈文遇终于站到了万人之上的时候,嬴晏却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他没有再一个落入低谷的十六岁,来遇到一个像嬴晏一样的姑娘。   陈文遇冷漠地垂下眼,把她的脸蛋重新掰过来,一字一顿的声音像是质问:“嬴晏,是你先招惹我的,现在想弃之如敝履么?”   他从来都不需要嬴晏救他,也没有设计嬴晏去救他,那些人对他的羞辱和折磨总有一日他会亲手报复回来。   是她先对他袒露善意和喜欢的。   陈文遇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是嬴晏先来招惹他的。   嬴晏垂着眼睫,避开他的眼睛,视线落在他胸前衣衫的一处,没说话。   若问她当初救陈文遇后不后悔,她没有办法回答。昭台宫三年多的欢声笑语是真的,在那段孤独而艰苦的岁月中,陈文遇无疑对她很重要,她信任他,也依赖他。   不过两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已经断了。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嬴晏一直有一个习惯,一旦默认或是心虚,就会不看别人的眼睛,嘴巴也会如紧闭的蚌壳一般,就不发一言,比如现在。   陈文遇岂会不知她的性子,他不喜欢这样子的嬴晏。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陈文遇忽然缓缓站直了身子,而后伸手,把嬴晏按在了他身上。   嬴晏的脸蛋撞上了他胸膛处的肌肉,小手慌张地推搡挣扎,雪青色的衣袖挥过桌子,勾倒了妆奁,钗环劈里啪啦地砸了一地,分外刺耳。   嬴晏没想到陈文遇会忽然如此做,这里好歹是九龙殿,他何来的胆子敢轻薄公主?   只是她猜错了,陈文遇并不是想轻薄她。   今日冬狩,嬴晏身上所穿的御赐的雪青色胡服,是陈文遇特意准备的,从一开始,他就笃定了永安帝会瞧见嬴晏后会思念失神,而后传召。   至于那名前来传话说玄真大的仙丹炼好了,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   如此一来,嬴晏就顺理成章的离开围场,来到九龙殿。   陈文遇一手按着她身体,另手搭在她后脑上,以一种温柔的语调低喃:“晏晏,把不开心都忘掉好吗?”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看医书,在看与失去记忆有关的病例,终于让他总结出了一个规律。   陈文遇的手指逐渐移动,落在她脑袋上的某一处,垂下的眼帘,盖住了狭长凤眸里一片阴郁疯狂之意,只是砸到这里,晏晏十之八-九会失去记忆。   听到陈文遇的话,嬴晏的心里忽然轰隆一声。   因为三哥失去记忆,她没少向谢昀讨教学习如何让三哥快点儿想起以前的事儿,自然也知道,有人伤到脑袋,会失去记忆。   感受着他的动作,嬴晏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陈文遇想做什么。   情况愈慌愈险,她反而慢慢镇定下来,不再推搡。   借着最后一道挣扎的力道,嬴晏的袖口翻卷,似乎遮挡了什么东西。   嬴晏身子发颤,强做镇定地没有开口说话,只当即立断,在陈文遇动手之前,慢慢地抬起手腕,将纤细的胳膊环过他腰身。   陈文遇动作一僵,即便是两人关系最亲昵的时候,嬴晏也不曾以如此姿势抱过他。   他知道这是嬴晏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讨好,可是陈文遇的心神还是动摇了一瞬。   但是很快那抹动摇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陈文遇眼底的情绪漠然,手指在她脑袋上慢慢揉捏,似乎还不太确定位置。   嬴晏的手贴着陈文遇脊背慢慢往上,想去环他的脖颈。   她屏住呼吸,心如擂鼓,单薄的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陈文遇衣衫上熏了淡淡果香,细闻之下,同她身上的甜果香有几分相似,不过更为清冽一点,这似乎是在提醒嬴晏,两人曾今有多亲密。   可是在生命垂危之时,这些她曾经以为的情谊就愈发荒唐可笑。   较之正常男人而言,陈文遇的欲望的确很淡,可却不是没有,尤其是自己喜欢的女子窝在他怀中,这种慢慢撩拨着实引人分神。   陈文遇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压着她身体的另外一只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就在此时。   嬴晏咬紧了唇,眼底有一闪而逝的狠心,原本搭在他肩颈的手倏地举起。   “哐当——”   重物与脑袋相砸的声音。   与此同时,嬴晏另只手猛地推开陈文遇,慌张后退,小姑娘的一头青丝凌乱,遮住了姣好的脸蛋,隐隐约约能瞧出惨白一片。   她握紧的五指一松,那只盛胭脂的白玉盒“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白玉盒翻滚好几圈,红艳的胭脂洒了一地,也掩盖了上面沾染的鲜血痕迹。   嬴晏不敢再看陈文遇,提裙拔步,夺门而出。   陈文遇被推得踉跄,胳膊撑在梳妆台上,另只手摸向后脑,举到眼前时,苍白的指腹上面沾染了一片粘稠血液。   他想伸手去拦嬴晏,却一阵头晕目眩,只能看见那道雪青色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远。   晏晏……   *   平云山。   谢昀的手里提着雁翅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尖一点点流下,滴落在雪地上,他周遭躺了七零八落的尸身,滚烫的血液四溅,将白雪地染得坑洼骇人。   四下有几处深陷的地洞。   这些地洞是在大雪之前就挖好的,陈文遇一直在等这场天降大雪,厚厚的白雪覆了一层,正好掩盖了土地挖掘布置陷阱的痕迹。   那些地洞里面埋了尖锐的铁刺,一旦有人踩上去,便会坠下,甚至来不及反应,瞬间就会被铁刺穿透骨肉而亡。   此时站在地洞边上往下看,有不少尸体穿透在铁刺上,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死不瞑目,鲜血顺着铁刺蜿蜒流下,已经凝结成冰。   陵石身上受了几处轻微的刀伤,正半跪在地上喘息。   以二敌百,着实累得够呛。   恰在此时,不远处有一道身着暗红色神鸾卫衣衫的男子匆匆前来,瞧见四下惨象,忍不住心惊肉跳,谢大人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过了。   谢昀拎了一块干净的白绸布,缓缓地擦了刀,眉眼不抬问:“晏晏和嬴柏回去了?”   从阳回神儿,颔首道:“已经回去了。”   嬴柏回来这件事,与永安帝而言是八月时突如其来的喜讯,于谢昀而言却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   谢昀知道,以永安帝的秉性,一旦嬴柏回来,这位生性多疑的帝王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性命。   故而早在四月份,谢昀第一次派人前去云州寻找嬴柏时,就已经分了数十批从北大营秘密调遣了三百精锐入京。   只是如今这三百精锐被调去守卫太子嬴柏了,因为有人野心勃勃,想要一箭三雕。   从阳犹豫了片刻,又道:“方才陛下召见了福寿殿下。”   谢昀拭刀的动作一顿,幽黑的眼眸冷了几分,“陛下召见?”   从阳连忙道:“大人不必担心,太子殿下陪公主一起去了九龙殿。”   然而谢昀听了,眉眼却并未舒展。   “尸体处理了。”   他一面吩咐,一面快步朝汤泉宫的方向而去。 第94章   出了九龙殿, 嬴晏才发现, 四下竟然肃清无人了。   寒风卷过光秃的枝桠,也将她的发丝吹的凌乱, 嬴晏抬眼朝正殿看去,只见殿门紧紧的闭着, 门前没有守卫的宦官。   哪怕此时她再慌张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   三哥还在里面。   嬴晏神情焦急而担忧, 当机立断, 朝正殿跑去,也无暇顾及许多,伸手便要推门而入。   恰在此时, 殿门打开了。   郑礼掀了帘子走出来, 瞧见披头散发的嬴晏,神情惊讶问:“福寿殿下怎么了?”   “父皇和三哥在里面?”   嬴晏一面问,一面抬腿往里走,却被郑礼伸手拦住了去路。   郑礼面上的笑容温和,“殿下,陛下并未传召。”   “让开。”嬴晏神色骤冷。   郑礼不为所动,“殿下莫要为难老奴。”   说话间,有数位身着蓝色内官衣袍的太监出现在正殿门前,将去路拦得严严实实。   郑礼收回了拦路的胳膊, 理了理袖口,如常笑道:“还请殿下在此等候。”   瞧见此情此景,嬴晏隐隐约约有了猜测, 顿时心凉如水。   如今司礼监统御阖宫上下,把持了整个内朝。也就是说,郑礼不想让她进去,她毫无办法。   方才殿外的动静不算小了,而里面的父皇和三哥却无半点反应,怕是此时此刻,他们二人已经被宦官钳制,甚至性命有虞。   嬴晏没想到,陈文遇与郑礼竟然这般胆大。   今日冬狩,汤泉宫的守卫薄弱,大多数侍卫和宫人在围场伺候,而父皇是突然决定回汤泉宫的,父皇即使想传命谢昀来救驾,也有心无力。   何况父皇已经派人去杀谢昀了呢?   嬴晏心急如焚,想要硬闯,却被那些小宦官死死地桎梏住了肩膀。   “今日的事情败露之后,你死路一条,罪连九族!”嬴晏语带威胁,半真半假地试图说服,“郑礼,谢大人已经在带兵来的路上了,你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郑礼摇头,“殿下,已经来不及了。”   从他被陈文遇捏住救姚月妩的把柄之后,就只有死路一条,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在悬崖边上博一条生路,成则成,败则亡。   “住手!”   一道呵斥的声音传来,夹着不可忽视的担忧。   听见熟悉的声音,嬴晏身子一僵,偏头看去,只见陈文遇从偏殿走了出来。   今日的阳光很烈,洒在陈文遇的脸上,渡上一层淡淡的光芒。   他容貌生得清俊,皮肤很白,是那种接近于苍白的肤色,此时因为脑袋受伤,惨白如纸,身上又穿了一件暗红色的内官衣袍,像极了一个精致描摹的纸人。   没一会儿的功夫,陈文遇便来到嬴晏面前。   他的身形挡住了三分光线,一片暗影笼下,嬴晏原本焦急不安的眼眸里,又带上了几分惊惧惶恐。   陈文遇身上的气势又阴郁,看向她的眼神儿接近于痛楚,她颤抖着伸出手去碰嬴晏,原本清澈的声音染上了几分哑:“晏晏……”   嬴晏下意识地偏头避开,甚是没留意到他细微的情绪变化。   陈文遇手上的动作一僵。   刚刚他又看到了一副画面,还是在昭台宫,一个重新修葺过,焕然一新的昭台宫。   里面的嬴晏已然恢复女身,约莫二十多岁,会笑着对他嘘寒问暖,与他温声打趣儿,远比他记忆中的关系要亲昵。   画面里的宫人十分奇怪,他夜里宿在公主闺阁,第二日一早,前去紫宸殿御前伺候,竟无一人置喙他与嬴晏的关系。   陈文遇忍下后脑的疼痛,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他梦见了未来。   他想,在这个未来里,今日所谋划的一切,都成功了。   嬴晏不知他心中所想,她看着他,眼角慢慢地含上了泪,几乎用了一种恳求的语气,“陈文遇,让我进去看看三哥。”   那种焦急而无措的模样,轻而易举地便能勾起人心底的怜惜。   陈文遇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自己要动摇了。   须臾,他伸手想要去摸她的脑袋,温声哄着,“晏晏,忘掉这些。”   嬴晏的心一点点儿沉下,直到冷彻心扉。再抬眼时,那汪如秋水般潋滟的眼眸里已经绕了一抹恨意,一字一顿地清晰道:“我三哥若是有意外,陈文遇,我一定杀了你。”   陈文遇周身一震,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   没等话音出口,忽然有整齐的军队脚步声由远及近。   众人纷纷偏头看去,只见以一位身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为首,约莫百余位金羽军出现在九龙殿周围,片刻的功夫,就将四下围了严实。   为首的男子正是吏部尚书——顾与知。   按照常理,顾与知此时应当同其他王公大臣一样,待在平云山围场,参加冬狩。   陈文遇落在嬴晏脑袋上的手指渐渐收回,缓缓转过身,视线落在跟在顾与知身后的金羽军身上,脸色不太好看。   此时此刻,他哪里还能不明白,顾与知怕是和谢昀早有勾结。   形势瞬间扭转,陡转之下。   没一会儿的功夫,九龙殿周遭的宦官就被肃清,只余下殿门前的几位。   陈文遇的手指捏握成拳,没能明白这几百名金羽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些时日因为永安帝若有若无的施压与不着痕迹地限权,谢昀别说调动金羽军入京,甚至连神鸾卫都没办法光明正大的抽调。   而据陈文遇派去的探子所知,近日来卫所与军营内并没有人员变动。   哪怕现在永安帝和嬴柏都死了,他也没机会了。   陈文遇心思飞快地转动,思忖该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局。   顾与知也在思忖,该如何拿下陈文遇,视线落在嬴晏身上时,微微停顿。   小姑娘的青丝凌乱,眼睛微红含泪,一看便是受到了惊吓。   他得顾及嬴晏。   不止是因为她是太子的亲妹,更是因为她是谢昀喜欢的姑娘。   正殿门前的数人神色皆是惊慌,压着嬴晏肩膀的两位宦官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嬴晏趁机挣脱,转身拔腿朝正殿里面跑去。   余光瞥间那道雪青色的身影离开,陈文遇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扑了个空,正要掀开帘子随她入内时,一道寒光卷着冽风袭来。   陈文遇下意识地一偏头。   “刺啦——”   那柄飞来的雁翅刀穿透了门帘,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与此同时,一道暗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陈文遇旁边,谢昀眉眼含着冷戾,反手抽了挂在门帘上的雁翅刀,就朝陈文遇毫不留情地砍去。   银亮的刀刃划过空气时,有刺耳的破空声。   这个力道砍上陈文遇的脖子或者手臂,几乎是肉眼可以想见的惨烈和血腥。   陈文遇下意识地后仰弯腰,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头上戴着的官帽被整整齐齐地削了一半下去。   这种被动的局面,于陈文遇而言,非常不好扭转。   谢昀自然也不会给陈文遇扭转的机会,右手反持的一刀刚刚削下去,长腿便抬起,狠狠地踹上了他的胸腹,清脆的肋骨断裂声想起,将人掀出三丈远。   “把人看好了。”   谢昀偏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他现在无暇顾及陈文遇该如何处置,转过身,提刀大步进了正殿。   身后的顾与知看向陈文遇的眼神怜悯,轻声叹气。   他师弟的武学造诣很高,又习了那样诡异不要命的功法,一身武功,世上鲜有人能及。   少时两人一起在雾枝山,每逢初十比武,顾与知都会提前给自己算上一卦,肯定是愁云惨淡的卦象。十年比武,整整一百二十次,他就从来没赢过谢昀。   ……   正殿里的永安帝瘫靠在龙椅上,身体情况不太妙,脸颊和脖颈上生了一大片骇人的红疹,呼吸急促而喘,正在逐渐变得困难。   这副模样,一看便是食用落花生了。   一旁的地面上,白瓷盘摔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的绿豆糕滚了一地。   嬴柏扶着永安帝,试图让他吐出更多方才食下的绿豆糕,然而已然于事无补。   食用落花生会要了性命,这并非危言耸听。   平素宫里的绿豆糕是用菜籽油和猪油做的,瞧这样子,应当是掺了花生油进去。   嬴晏抿唇,父皇若是食用了一整块,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了。   永安帝显然也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可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总是不甘心的,想拼命地挣扎出一线生机来,永安帝也不例外,大口的拼命的喘息着。   然而在瞧见嬴晏的一瞬,永安帝的垂死挣扎忽然停止了。   正殿内的光线很是昏暗,逆光朝嬴晏看去,小姑娘一头墨发披散,容貌轮廓似乎有些模糊,一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却清晰可见。   这样一副容貌,逐渐与记忆中的苏蕴禾重叠。   废后旨意初下那日,蕴禾也是这样,身穿一件雪青色的罗裙,脱簪待罪。   永安帝的精神恍惚,意外的是,他竟然将两人清楚了。年迈帝王的声音停顿而艰难,朝嬴晏招手,“十四,过来。”   嬴晏袖口下的手指捏了捏,没有动,而是转身离开,“我去请太医。”   “回来。”   永安帝的声音断断续续。   嬴晏听了,脚下动作不仅没停,反而更快了几分,似乎是想逃离什么,她没想过会亲眼看着到父皇驾崩。   她的确无情,也不在乎永安帝的生死。   可宫里传来驾崩的消息,和她亲眼瞧见永安帝去逝,是不同的心境。   直到身后的嬴柏喊她:“晏晏。”   嬴晏的脚步终于缓缓地顿下。   永安帝望着她,“过来,过来。”他连道两声,“朕……朕有话要问你。”   他此时已经无暇顾及是谁在绿豆糕里加了落花生油,又是谁在算计他,现在想管也管不了了。   人到临死的时候,大概都会回想一生,嬴承毅想,他这一生啊,可以说是顺风顺水,享尽人间富贵。   非要说遗憾,应当是有三个。   一是没能求仙问道,长生不老;二是明宣太子之死;三是苏蕴禾。   嬴晏转身,慢慢走到了永安帝面前,却没抬眼,错开了与永安帝的视线交汇,将眸光落在他因为呼吸困难而起伏的胸前衣衫上。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你母后……可有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吗?   嬴晏低垂着眉眼,没有马上说话。   其实在水榭那日,她骗了父皇。昭台宫六年,母后没再提过父皇一句,更没说过生生世世不再相见,那句话,是她故意说来给父皇添堵的。   她如实回答:“没有。”一句也没有。   永安帝怔然。   在某种程度上说,嬴晏的性子很像苏蕴禾。就像嬴晏知晓陈文遇对她有恶念之后,心里跳出的第一个反应是划清关系,远离他、疏离他,而不是恨他、质问他、报复他。   常言人到死之前有回光返照,永安帝大抵也是如此。   仿佛在一瞬间,永安帝的精神忽然变得清明了,甚至连呼吸也畅通了几分。   他不可置信,“你母后……怎么…怎么可能,没有留话给朕,你…你说实话。”   嬴晏抿着唇瓣,没再说话。   空荡的殿室内良久寂静。   永安帝见此,一双眼里的光色逐渐黯淡下去,呼吸变得慢而缓,却忽然伸手,紧紧地捉住了嬴晏胳膊。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张与苏蕴禾像了六七的脸蛋。   不知道是在问嬴晏,还是在问苏蕴禾,“你觉得朕错了吗?”   嬴晏没回答这个问题,拽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已经变得有些凉了,她知道,这是临死之前的征兆。   永安帝又问了一遍,断断续续的声音逐渐化作低喃,“朕……朕错…了吗?”   嬴晏依旧没有回答,只淡淡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后已经死了。   死在了三冬寒天,夫妻反目、爱子痛失,缠绵病榻,久病无医。   人死如灯灭,回不去了啊。   永安帝忽然笑了声,因为呼吸不畅,他的笑声悲凉而诡异,拽着嬴晏胳膊的手,也开始无力地垂下,五指散开,眼皮也开始耷拉,直到阖上。   嬴柏扶着永安帝的身体,眼角有些红了。   于嬴柏而言,永安帝一手教养他,从来都无愧于父亲二字。   可于嬴晏而言不是。   她白皙的眼眶也逐渐变红。   怪永安帝吗?无疑是怪的。   她屈膝跪下,对着永安帝凉透的尸身,以额触地。   父皇,下辈子。   我不想再做你的女儿了。   太苦了。   泪珠顺着嬴晏的下颌角,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地上。 第95章   嬴晏俯跪在地上, 未束的乌发垂散在地, 正好遮住了整张小脸,也掩盖了哭泣的痕迹。   白皙的额头抵地, 有冰凉的寒气顺着天灵盖往上窜,嬴晏却恍若不察一般。   就在此时, 一只微凉的手掌搭上她胳膊,将人拉起。   嬴晏茫然抬眼, 出乎意料地瞧见了谢昀。   “……二爷?”   她的声音有点干哑, 似是松了的一口气,“你回来了。”   谢昀“嗯”了一声,屈了指腹和手背, 慢慢地蹭去她眼角泪花, 又伸手把凌乱的青丝捋到耳后,“回来了。”   他刚才就在九龙殿,目睹了一切。   其实谢昀很难与人共情。   天生的缘故有,后天的原因也不少,一颗心凉薄而寡,淡看世间冷暖。   可是与嬴晏有关的情绪,他似乎都能敏锐的察觉,甚至共情。   所以谢昀把人拉起来,果不其然, 晏晏落泪了。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上是好闻的冷香,顺着呼吸卷入她的胸腔,莫名的让人心安。   嬴晏吸了吸鼻子, 止住了眼泪。   “你有没有受伤?”她神情担忧,手忙脚乱地在他身上乱摸。   谢昀笑笑,“没有。”方才那场厮杀,他身上甚至连血都没溅上。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又揩嬴晏眼角。   谢昀不喜欢看到嬴晏落泪,无论喜极而泣还是哀悲难抑,只要看到她眼泪花,他心底便不可控地腾起一抹戾气。   想将弄哭她的人都杀掉——   那边嬴柏抱着永安帝的身体,放在了不远处的龙床上。   这场意外的惊变,让他想起了全部记忆。   永安帝于他而言是君,更是父。   嬴柏坐在床畔,替他敛好仪容,静默地看了半晌。   一时间,整个九龙殿寂静无声。   外面的顾与知已经处理好了外面的阉党,掀开帘子,率人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   嬴柏闻声负手转过身,神情已然恢复如常。   他一张俊脸紧绷,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永安帝驾崩后的事情。   不得不说,嬴柏的确是个十分出色的储君。   年少时永安帝和帝师们的精心教导,让这个男人即便流落民间八载,也能在短短数月的时间内,很快熟悉朝政,并且游刃有余。   安排好之后,嬴柏走到嬴晏面前。   嬴柏弯身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嗓子有些发干,“晏晏,对不起。”   “我该早点回来。”   早一点回来,母后就不会郁郁而终,十四妹也不会受八年苦。   嬴晏听出了画外音,欣喜抬眼,“三哥,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嬴柏伸手,抹了抹她微红的眼眶,声音温柔。   少年时,他的妹妹是个小哭包,即便打扮的如皇子一样,依然娇气黏人,像小姑娘。   嬴晏再也忍不住,倏地伸手抱住嬴柏,将整个脸蛋埋在他胸膛,眼泪开始不争气地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哭的哽咽,却不忘摇头,安抚她的兄长:“不是三哥的错。”   这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来都不是怪一个人。   即便没有八年前那场山洪意外,嬴晏也知道,父皇与母后还是会因为别的事情反目,而她也会一如既往的遭父皇厌弃。   嬴柏听了愈发难受,喉咙微滚,却不知道如何轻声哄小姑娘,只把手掌落在她脊背,一下下轻抚安慰。   他怎么能,不愧疚啊。   ……   永安帝驾崩的消息传至平云山围场时,一片哗然,永安二十三年的冬狩匆匆中断。   而这场悄无声息的宫变,也在诸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了。   太子嬴柏主持丧事,当日便从燕郊的北大营调遣五千精锐入京,将永安帝的尸身运回了燕京。’   梓宫停灵在紫宸殿前,折腾了一天,等一切收拾妥当,已经到了傍晚。   太子、皇嗣、宗室、文武百官与命妇,皆去妆剪发,入宫为大行皇帝小殓。   消息传到肃国公府时,谢夫人正握着一把小金剪在修剪梅花枝,乍闻听见陈文遇谋杀永安帝的消息,她手中的力道不稳,“咔擦”一声,怒放的梅花被拦腰剪断。   谢山如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望向前来通禀的陵深,微皱眉头。   谢夫人的脸上不可置信,声音发颤:“此言当真?”   陵深点头:“太子经派人传召百官与命妇入宫,一会儿便能到国公府。”   谢夫人闻言,一张脸色本就不太好的脸蛋瞬时变得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好在有谢山如扶着,才没至于摔倒在地。   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霎时间,眼泪就溢满了陈宜画的眼眶,怎么会如此糊涂,竟然胆大到意图谋害陛下和太子。   谢山如远比谢夫人要冷静的多,他一面安抚妻子,一面开口问:“现在人在哪儿?已经处死了?”   “陈文遇被太子关到了北镇抚司,等候处置,其余人已经当场斩杀。”陵深如实回禀。   “何人救驾?”   “是二爷和顾大人。”   谢山如颔首,示意知道了,他倒不觉得意外,这些时日来他虽然没有前去汤泉宫,却一直留意着朝堂上的动静,着实为二子捏了一把冷汗。   如今尘埃落定,他也不必日夜担忧了。   “北镇抚司?”谢夫人后知后觉地抬眼。   陵深点头:“是。”   谢山如瞥了陈宜画一眼,略微沉吟后,挥手吩咐陵深退下,再看向她时,一向温和的声音难得带了几分严肃:“宜画,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昀儿承担不起。”   他岂能不知自己的妻子动了什么念头,她是想让二子偷天换日,将陈文遇救出来。   谢夫人面色一白。   “我……”   谢山如拍了拍陈宜画的手,叹了口气,拉着她在一旁坐下,语重心长道:“宜画啊,人各有缘法,谋害皇帝的大罪,别说律法不会放过,就是新帝也不会放过弑君弑父之人,我们帮不了,也不能帮。”   谢夫人怔了许久,“知道了。”   ……   这日夤夜,嬴晏去了一趟北镇抚司的地牢。   作为熙朝臭名昭著的诏狱,北镇抚司的地牢不负虚传,一入门便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息,幽暗的甬路狭长,恍若通往阴曹地府。   诏狱内不设窗户,四周的墙壁上刷的一层黑漆,若没有烛光,黑漆漆不见五指。   这样的环境,让嬴晏十分压抑难受。   她拎着一盏灯笼,兀自朝着最里面的监牢走去。   陈文遇的情况不太好,谢昀那一脚踹断了他胸前的三根肋骨,因为骨裂不时有疼痛感传来,甚至影响到了呼吸,而四肢被厚重的铁链捆绑,动弹不得。   一抹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视线中,陈文遇不适地眯了眯眼,抬眼看去,只见是嬴晏。   小姑娘打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她同白日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身雪青色的胡服,只是眼周有不甚明显的微红,稍显憔悴。   可是无论怎样,落在他眼中,都是极美的。   陈文遇的嗓音有些沙哑,“晏晏。”   嬴晏没说话,小姑娘抬着眼睛,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陈文遇知道,她的目光错开了他的眼睛,落到了身后黑漆的墙壁上。   陈文遇没有在意,视线落在她娇美白皙的脸蛋上,轻笑了一下。   自打初遇时,他就知道嬴晏长大后会是一个美人,可是如今这个美人,再也不属于他了。   “晏晏,是不舍得…我么?”   说完这话,陈文遇一阵咳嗽,胸前的痛意又重了许多。   嬴晏没答,她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来,可是若不来,白日时九龙殿前一见,就是两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等明日,她甚至连他的尸身,都不一定能瞧见。   “你还有什么心愿?”   说她心软也好,说她愚蠢也罢,嬴晏知道,她得来,不然此生难安。   陈文遇笑了一下,手腕轻动间,一阵刺耳的铁链滑动声,声音渐低,“心愿啊……”   他慢慢地抬了眼,“晏晏,我想抱你一下。”   也不管眼前人答应没应,陈文遇自顾自的继续说,声音沙哑,似是低喃:“晏晏啊,除了你,我没有心愿了。”   嬴晏心神微颤,唇角翕辟,却最终无言。   陈文遇没意外她的反应,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爹叫陈贺仙,我娘叫谢姝。“   嬴晏愣了一下,这是陈文遇第一次同她说起以前的事。   她不知道陈贺仙是谁,可是却听说过谢姝的名号,谢家有女,丽姝天成,是肃国公谢山如的妹妹。   “我叫陈昭,”陈文遇凝着她的眉眼,清澈的嗓音低而哑,“晏晏,我不叫陈文遇,我的名字是陈昭。”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他一字一顿。   嬴晏是个心思很敏锐的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悟了陈文遇的意思,“我记下了,陈昭。”   听见她喊他的名字,陈文遇展了一个笑,眉眼间的阴郁渐散。   “晏晏,我想抱你一下。”他又道。   借着微弱的光线,陈文遇的的目光落在嬴晏身上,久久不肯离开。   若是此时的光线再明亮些,嬴晏便能察觉,他眼底藏着一抹诡异。   只可惜这样狭小幽闭的环境,勾起了嬴晏年幼时不美好的记忆,也让她心神有些压抑害怕,故而错过了那细微的情绪变化。   “晏晏,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个心愿,你会成全的,对吗?”   陈文遇沙哑的声音卷着浓浓的悲戚。   果不其然,嬴晏动摇了,两人四年生死相依,即便如今两人之间有再多不可逾越的坎沟,曾经的感情却不是假的。   嬴晏迟疑片刻,把手中的灯笼放在地上,缓缓走过去,伸手抱了陈文遇一下。   小姑娘身上的衣衫厚重,却仍能隐隐约约感受到身体的柔软,陈文遇的眼帘垂下,狭长眼底的疯狂与幽幽阴鸷不减。   嬴晏没害怕陈文遇会再对她做什么,他四肢被捆绑着,动一下都困难。   嬴晏抱了一下,就准备松手离开,不想陈文遇忽然偏头,狠狠地咬上了她脖颈。   尖锐的牙齿刺破娇嫩的肌肤,带着锈气的血腥味卷入陈文遇的嘴里。   突如其来的痛楚,嬴晏顿时意识到不好,神色惊慌恐惧,下意识地伸手去拽陈文遇的脑袋,只是他死死地咬着,像野兽叼住兔子一样,无论如何都推不开。   “放开我啊。”嬴晏轻软的声音里带了恐惧和哭腔。   慌乱挣扎间,细微的铁链拽动声和捶打的声音交缠。   嬴晏没想到,陈文遇竟然想要她的性命,胳膊推搡挣扎间,无意地按上了他胸口。   就是那一下,裂骨刺透了血肉内脏。   陈文遇闷哼,咬紧的牙齿终于渐渐松了,嬴晏慌张后退,跌坐在地,一手去捂脖子,触感粘腻温热,还有不可忽视的刺痛。   她知道自己的脖子被咬破了。   “晏晏……”   陈文遇又低喊了一声。   他嘴角渐渐溢出了一抹鲜血,顺着下巴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蜿蜒在苍白清俊的面上,分外刺目。   然而他唇边却勾着一抹得逞而诡异的笑容。   嬴晏吓得三魂六魄尽散,哪里还敢再看陈文遇,慌张地拎起地上的灯笼,再也不看他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陈文遇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瞳孔逐渐变得涣散,声音越来越低。   “欠你的命,还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太困了,写得乱七八糟。   删了六百字,重新加一千七新剧情。 第96章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得不太对,大修了一下。   删了最后的600字,添了1700新剧情,需要重看鸭~   嬴晏慌张地跑出了北镇抚司。   素秋在外面等候, 瞧见嬴晏握着脖子跑出来, 吓了一跳。   她上前,“殿下, 怎么了?”   嬴晏摇头,只摆摆手吩咐道:“回宫。”   两人上了马车, 素秋才发现自家殿下脖颈周围的那一圈雪白兔毛被鲜血染红了,扒开一看, 只见纤细的脖子上有一圈牙齿印, 映在莹白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素秋震惊不已:“这是怎么了?”   嬴晏淡道:“无妨。”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她伸手拿了一只铜镜,举在眼前去看脖子上的伤口,娇嫩的肌肤被刺破了, 看起来颇为骇人, 好在伤口里的血液已经半凝固,不再流出。   嬴晏伸出手指轻轻压了压,忍不住冷嘶了一口气。   而后她缓缓落下了手腕,眼帘也垂下,盖住了眼底的情绪,良久不能言。   到这个时候,陈文遇竟然想杀她么……   嬴晏自嘲一笑,忽然觉得,她或许不该来。   马车上没有备伤药, 素秋只好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沾着温水擦拭,等鲜血拭去之后, 才发现伤口看起来没有一开始那般骇人。   素秋心里松了一口气,幸亏没有伤到大动脉,不然没有办法止血,殿下的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嬴晏伸手取了一条丝帕,系在脖子上面打了一个结,遮住了伤痕。gzdj   紫宸殿。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嬴晏已经脱下了那件雪青色的胡服,换了一套素白的孝服,一身素雅,前去灵堂为永安帝守灵。   灵堂外挂满的白幡,迎着冷冽的寒风飘荡。   永安帝的子女妃嫔很多,嬴晏来的迟,到的时候已经乌泱泱的跪了一大片人,虽然已至夤夜,哭泣低啜声却此起彼伏,让人听了分外悲戚。   只是不知道是在哭她们自己,还是在哭永安帝。   嬴晏寻了一处角落跪下,神情安静地烧了几张纸钱。   不得不说,先前几个月的朝堂变动,使得嬴柏这个太子接手熙朝接手得十分顺利,遗诏在当天于百官和宗室面前颁布后,便下传大熙十四州。   皇城内外按部就班的举行丧仪。   与此同时,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谢昀就收到了嬴晏去过北镇抚司的消息。   “福寿殿下持太子腰牌入内,属下不敢阻拦。”当值的守卫如是说。   闻言,谢昀周遭的气势倏地变得阴沉沉,一张俊脸铁青难看。   很好,倒是聪明了,竟然还知道要避开他。   谢昀咬了下后牙,阴森森问:“说了什么?”   “当时只有福寿殿下和陈文遇两个人在里面。”侍卫顶着极具压迫力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说完后,愣是在三冬寒天沁出了冷汗,“属下……不知。”   谢昀的脸色更难看了。   侍卫硬着头皮继续道:“福寿殿下离开后,属下前去地牢,陈文遇已经死了。”   “死了?”谢昀倏地撩起眼皮。   他手里捏着的椅子扶手,咔擦一声断裂,分外清脆。   侍卫冷汗涔涔,“是。”   ……   谢昀到北镇抚司的时候,陈文遇的尸身已经凉透了。   一旁的神鸾卫点燃了火把,照亮了地牢,说:“致命伤是胸前的肋骨穿透内脏,窒息而亡。”   谢昀神色阴晴不定,提着刀鞘,托起了陈文遇的下巴。   正如那名侍卫所言,因为肺部受创,陈文遇的整个下颌布满了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甚至浸透了胸前的衣衫。   这副模样,和嬴晏死去的那日很像,只不过嬴晏唇角不断溢出的血液,因为中毒而暗红得发黑。   谢昀本来不想让陈文遇如此痛快的死去的。他想让陈文遇把晏晏死前所受的痛苦千百倍偿还,区区断骨之痛,自然是不够。   所以谢昀把陈文遇关到了北镇抚司。   只是谢昀不认为嬴晏有胆子杀了陈文遇,而陈文遇也不可能自己杀了自己。   这里发生过什么?   谢昀的俊脸埋在昏黄的火光下,莫测难辨,这得去问问嬴晏。   ……   大丧的事宜十分繁琐忙碌,嬴晏折腾了一整个白日,晚上也几乎是一夜未合眼,拖着跪得发麻的腿,就开始了第二日的早中晚三次举哀。   早膳时分,谢昀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偏殿。   彼时,嬴晏正端着一碗素粥在抿,一抬眼,瞧见是谢昀,愣了一瞬。   群臣缟素,谢昀自然也不例外,他身上穿了一一件霜白衣衫,这样素净的颜色,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乍一看去,他眉眼间阴沉的戾气散了,化作如冰似雪的冷意。   嬴晏潋滟的眼眸里先闪过惊讶,随即是了然。   她父皇的丧事要办,她三哥也得忙碌继位的事情,按照常理,谢昀此时应当与她三哥在一块儿。   然而她昨天晚上去了北镇抚司,还是以三哥的名义。   嬴晏撂了碗勺,走过去,十分自然地挽了谢昀胳膊,软声问:“用过早膳了?”   她一面说,一面拉着谢昀在凳子上坐下,不忘吩咐素秋,再添一双碗筷。   谢昀没错过她疲惫的神情和眼下乌青,自然也没错过,在暖和的屋室内,她的脖子上还围了一圈毛茸茸的围脖,裹着她纤细易折的脖子。   “是你喜欢的香蕈和白菜。”她的声音温软。   谢昀瞥了一眼青白二色的素菜,扯着唇角冷笑,听在耳朵里凉飕飕的:“我何时喜欢?”   嬴晏:“……”   他的确没说过饮食喜好,这都是她细心观察出来的。   嬴晏想,她得先把谢昀这身毛给捋顺了,于是主动坦白说:“我昨夜去了北镇抚司。”   “还敢说?”谢昀反问,眼里阴霾涌动,像极了一只炸毛的野兽。   其实她是不敢不说。   嬴晏默了须臾,从善如流道:“二爷不想听这个,那我说点别的。”   谢昀气极反笑,一张俊脸渐渐扭曲,仿佛下一瞬,就要露出尖锐牙齿啃人。   嬴晏咬了唇瓣,抬着一汪朦胧潋滟的桃花眼,小心翼翼地觑他阴晴不定的俊脸。   “……”   一瞬间,她好像突然明悟了有恃无恐是什么意思。   嬴晏一直知道,谢昀的性情是很不好招惹那种。   若说这位爷在她面前是三分古怪,可到了别人面前,那就是十分的变态。   作为神鸾卫指挥使,谢昀十分享受职务之便,行事嚣张就罢了,还一向喜欢地在王公大臣中拉仇恨,两片薄唇说起话来刻薄带刀。   偏生他知晓许多秘辛,只要一开口,保准儿戳人痛处。   戳人痛处不算,末了,谢昀还得饶有兴致的看人气得脸色涨红,兴致极好地看着人一副偏偏敢怒不敢言,还得奉承他的模样。   这样他才会慢慢展笑,觉得心里舒坦。   嬴晏想,上一个像她这样堵谢昀话的人,坟前草可能都要三丈高了。   你来我往的试探中,谢昀深深看她一眼,勾了个讽笑,蓦地伸手,去扯嬴晏脖颈上的围脖。   “等等……”嬴晏眼疾手快,连忙按下他的手,小声提要求,“一会儿你不能阴阳怪气的啊。”   说到后边,她声音越低,也越来越软,像是撒娇。   还敢和他提要求?   谢昀微眯了眼眸,语气已然变得十分危险,“松手。”   嬴晏抿了下唇,终于一根一根地,十分缓慢地挪开了手指。   谢昀手上用力一拽,就露出了她白皙纤细的脖颈,看清的一瞬,瞳孔猛缩。   是一圈齿痕。   伤口已经结痂了,周遭的肌肤有点青紫。   很新鲜的伤痕。   谢昀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瞬就勾了出了当时的画面——陈文遇咬住了嬴晏脖子,而她挣扎推搡。   思及此,谢昀勾了抹森森冷笑,又觉得该将陈文遇千刀万剐。   昨日他出手时并未留情,陈文遇胸前的肋骨被踹断了,变得脆弱不堪,已经处在压迫内脏的边缘,只需要一点外力便能穿透心肺。   更遑论嬴晏当时挣扎所用的力道。   平日里不值一提的三分力,就足以导致陈文遇毙命。   拉着嬴晏一块去死么?还是想让自己死在嬴晏手里,让她愧疚地记他一辈子?   谢昀深长眼睫垂下,盖住了幽黑眼底莫测不定的情绪。   嬴晏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小声喊:“二爷……?”   谢昀两片薄唇抿着,伸出冰凉的指腹,落在她脖子上的伤口处摩挲,精致的眉眼渐渐萦绕上了阴鸷戾气。   嬴晏似乎被他吓到了,呼吸放轻了几许,有些后知后觉的害怕,试图开口安慰:“我没有很疼……”   谢昀抬眼,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嬴晏,她脸上有不安有踌躇有紧张,唯独没有杀人后的愧疚和恐惧。   看来晏晏不知道陈文遇死了,甚至不知道挣扎时带给陈文遇的伤害。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谢昀眉眼间的不愉阴戾散了几分。   “没有很疼?”谢昀忽然说话了,幽凉的尾音上挑,落在她脖子上的手指令人猝不及防地摁了一下,疼得嬴晏冷嘶。   “你干嘛。”她的声音又委屈又软。   而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不为所动,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无情,甚至凉飕飕地威胁道:“敢留下疤,我就再咬一遍。”   嬴晏:“……”   她点头,认真地夸:“二爷嘴巴利,我信的。”   那真挚的表情,一时间竟然让人分不清嬴晏是真夸还是刺人。   谢昀唇角扯了一抹笑,伸手执筷,夹了一箸白菜丝,动作优雅而温柔地塞进她嘴里,漫不经心地说:“晏晏今日舌头欠下的债,我记下了。”   那种奇异冷森的语调,听得人头皮发麻。   嬴晏懵了,等听出了画外音,她一言难尽看向谢昀,再次对这位爷的厚颜无耻,拜服的五体投地。   咽下了一筷子白菜丝后,嬴晏迟疑片刻,开口道:“陈文遇……”   谢昀打断,似是不耐烦,“杀了。”   嬴晏愣了一下,眼睫颤了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竟然……死了么?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了那些情绪,震惊抬眼,“三哥……”   三哥还没下旨处决,你怎么先动刑?   然而一抬眼,没等把话说出口。嬴晏就瞧见谢昀一副“你再敢多说一句话,我就要和你秋后算账”的模样,只好默默把话未完的话吞了回去。   其实她刚刚想说,陈文遇和你是表亲。 第97章   燕京的冬日很冷, 出了荒山, 便是覆满积雪的小路。   一辆中规中矩的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行着,行至荒山高处时, 马车内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喝:“停车。”   赶车的车夫闻声,当即勒马停下, “小姐,怎么了?”   车内的人没再说话, 而是缓缓伸出素白的手, 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是一位约莫十□□岁的女子。   她容貌生得昳丽,身上穿了一件素白色的冬衣, 站在荒山高处, 回首望了燕京一眼。   许是一场冬雪覆盖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国丧,举目望去时,四衢八街一片缟素。   姚月妩本来以为,她后半生都会在这里度过的。   这两年时间,仿佛就是一场虚幻的繁华梦。   直到现在,姚月妩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不是她的运道太好,而是有人一直愿意护着她, 给她铺路。   她这条命啊,是用郑礼的命换来的。   还有她的域儿。   姚月妩轻抿唇瓣,有些失魂落魄, 十月怀胎,一朝诞子,她岂能不爱。   淑昭仪温柔知礼,想来会善待她的域儿吧。   如此想了一通,姚月妩的眼睫渐渐被泪水晕湿,凝成了细小的冰晶。   山风迎面呼啸,凛冽森寒,刮得人脸蛋生疼,几乎要把人冻僵,她却恍若不察觉一般,只怔怔地看着燕京。   一位中年女子走到她身旁,往身上拢了一件斗篷,轻声说:“小姐,该走了。”   姚月妩收回视线,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没多长时间,便化作一点黑,消失在了山路中,只在雪地上留下的一路深深的车辙。   姚月妩最终没有去青州北海郡,也没去豫州汝南郡,而是去了幽州。   那里是郑礼的老家。   此生辜负,愿来世与君重逢,以身相许,许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   永安帝驾崩时恰逢年关,只是丧仪事大,新帝下旨,将一切祭祀与大朝贺延后。   等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到了来年正月。   新帝嬴柏追谥生父为孝惠皇帝,在初十那日,举行了登基大典,改年号为天启,是为天启元年。   过了立春之后,天气就开始渐渐转暖了,只是早晚仍然寒意浸衫。   转眼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   紫宸殿。   这些时日,谢昀陆陆续续地交出了手中金羽军兵权和神鸾卫指挥权,动作之快,就差一道奏折呈上,明晃晃地写上辞官二字。   嬴柏皱了眉头,“朕不是卸磨杀驴之人。”   谢昀深以为然,抿了口片茶,淡淡一笑:“臣知道。”   不过他却没耐心再为熙朝伐筋洗髓了,也没耐心再陪嬴柏走一遍明君路,那种无趣而孤独的滋味,他已经走了十数年。   嬴柏自然看得出谢昀说得不是假话,愈发不解其意。   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男人不爱权力,他不例外,谢昀也不例外。   尤其像谢昀这种曾经手握权力之人,怎么会甘心远离朝堂?   只是嬴柏不知道,谢昀站在过权力巅峰过,再瞧帝王手指缝里露下的那两分权,心无波澜。   说来嬴柏和谢昀的确有几分交情,约莫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过少年时的谢昀,远没有现在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这般凉薄寡情。   嬴柏转了转手上扳指,沉吟道:“不喜欢大都督一位?”颇有爱卿想做什么官,任你挑选之意。   嬴柏没想轻易放谢昀离开。   谢昀于他而言,不止是恩人,此人胸有乾坤,远虑深谋,若是与他一同治理江山,定能事半功倍。   片茶甘而味苦,没有加他喜欢的薄荷叶,谢昀有点想念嬴晏房里的薄荷香片茶,眼里不着痕迹地嫌弃,面上却不显,只如常地撂杯放下。   谢昀“嗯”了一声,眼底含笑道:“我想娶嬴晏。”   嬴柏:“……”   这大概就是“我和你谈江山社稷,你却一心想女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我合过日子了,四月十八大吉,宜婚姻嫁娶。”谢昀又道。   本朝祖制规定,天子之丧以日替月,且不禁祭祀嫁娶,四月十八,已然是谢昀能忍受的最慢的日子了。   若不是怕别人诟病嬴晏,谢昀恨不得二十七日除服后,就把敲锣打鼓地把嬴晏娶回家。   嬴柏:“……”   他轻咳一声,装作严肃,“等日子到了,朕自当给你们二人赐婚。”   说完,嬴柏似是神色惋惜,又道:“爱卿有不世之才,可惜了。”   谢昀不置可否,只勾唇笑笑,“多谢陛下。”   他谢昀可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善人,千辛万苦寻嬴柏回来,帮他登基,不仅仅是为了晏晏,有一个嫡亲的兄长撑腰。   有道是能者多劳。   嬴柏胸有乾坤,无疑是接手这个破烂江山的最好人选。   思及此,谢昀的心情颇好,精致的眉眼又舒展几分,拎着茶壶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没嫌弃,饮了一大口。   见人无心朝堂,嬴柏也不好强留,只能放谢昀离开。   身着黑衣锦衣的男人出了紫宸殿,步伐散漫地朝丹阳门而去,余晖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芒,衬得愈发俊美,恍若神祗。   一路目光所及,亭台楼阁,檐牙高啄,无数座宫殿错落,华丽而宏大。   谢昀轻笑了下。   一个崭新的朝代崛起,其中的权力更迭,远比父死子继要血腥复杂。   上辈子在六角凉亭,谢昀曾故意地阴恻恻问嬴晏:“世人皆知我谢昀狼子野心,窥伺嬴氏江山已久,你不怕我寻到了嬴柏,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那时嬴晏一脸镇定说:“二爷不会。若是没有二爷,熙朝或许早已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嬴氏一族该感激你。”   后来谢昀夜里辗转难眠,也曾数次扪心自问。   为何自己宁愿辅佐一个奶娃娃登基,宁愿做临朝掌权的摄政王,宁愿名不正言不顺地推新政,受尽诸人怒骂奸臣弄权,也不取嬴氏江山?   谢昀想,他终究是没忍心伤嬴晏。   他的晏晏在某种程度而言,的确没心没肺,冷情心硬的很。   可是谢昀知道,他的晏晏是公主,也是嬴氏女,身上背负的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整个嬴氏一族的生死荣辱。   他若下手,到时候隔在他和嬴晏之间的,就是无法湮灭的国仇家恨,此生此世,再难逾越。   更何况嬴氏若覆,他的晏晏如何自处?   亡国公主么?   所以熙朝江山不能倒,嬴氏宗室也不能覆。   ……   过了年关之后,天启帝嬴柏已经二十又五,可后宫却空无一人,膝下子嗣也无,满朝文武不禁心中暗急。   若是按祖制,秋日再行选秀,等到了新人入宫,就到了天启二年,陛下又长一岁。   故而臣工们开始接二连三的上奏折,催促新帝选秀事宜。   这一日,天启帝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命各州郡广选良家子入宫。   第二道封肃国公府二公子谢昀为宁王,封地三郡,十年不纳岁贡,爵袭三代。   第三道赐福寿公主嬴晏与宁王谢昀,于四月十八日举行大婚。   消息传到嬴晏耳朵里的时候,她愣了许久,等反应过来,慢慢地耳尖就变红了。   一旁的素秋等人听了忙福身贺喜:“恭喜殿下。”   嬴晏抿唇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十分大度地一挥手,赏赐府邸上下。   嬴柏本来想将嬴晏接回皇宫住的,毕竟是未出阁的公主,况且兄妹二人数年未见,应当好好叙叙旧。   奈何谢昀那厮从中作梗,硬生生地把嬴晏拖在了公主府住下。   美其名曰:乔迁麻烦。   福寿公主府。   这日傍晚,嬴晏坐在小桌旁,拎了一根笔在作画。   画得不是别人,正是谢昀。   窗户开了几道缝隙,隐隐约约能瞧见天幕之上,一轮明月高悬。   一旁点了盏烛灯,昏黄的烛火轻恍,在雪白的墙壁上投下秾纤曼妙的身影。   窗台上养着的一盆十二瓣水仙花昨日盛开了,整个屋室内满是清郁的香气,馥雅宜人,随着呼吸慢慢卷入胸腔。   嬴晏看了一会儿,两只眼皮渐渐地开始打架,手腕一抖,在纸面上拉开一道浓墨。   嬴晏却无所察觉,一颗小脑袋开始左摇右晃。   谢昀悄无声息的出现,饶有兴致的看了片刻,竟然没伸手抚她。   而在她睡得朦胧的时候,故意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嗓音喊了一声:“晏晏。”   嬴晏被这声吓得猛然惊醒,恍然发觉身侧站了一个人影。   偏头看去,果不其然,映入视线中的是谢昀那张熟悉的俊脸。   “晏晏在等我么?”谢昀心情极好。   嬴晏正想举起手中狼毫笔,无声反驳,然而搭在她的脸蛋上的那只手,忽然两指勾着,揉了揉她下巴上的软肉。   “……”   这个动作让嬴晏想起来,昔日时她偶尔抱着宫猫逗时,也是这样揉猫脸和猫下巴。   别说,还挺舒服的。   谢昀在嬴晏身上小动作一向多,能揉捏的地方,他一处都没落下,无时无刻都在表达他的爱不释手。   而且谢昀还在一直不断的探索新的领域,把她的身体了解得透彻。   谢昀提着她腰往怀里一抱,整个人十分熟稔而闲适地坐上了她椅子,慵懒而闲适,淋漓尽致地诠释了什么叫反客为主。   “作画呢?”谢昀随口问。   他单手拎起桌上的那幅画,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是这一瞥,神情僵住了。   “画的我?”谢昀微眯了眼眸。   嬴晏的画技出挑,挥毫泼墨,画出来的人七分神韵,一眼便能瞧出是他。   只是这副画上,他身后多了一条滑稽的东西,有点像尾巴。   “嗯嗯,画的是你。”嬴晏点头,眉眼弯弯的模样似乎是在等人夸,“这幅画我画了整整一下午。”   其实她挺骄傲的,仅凭脑海中勾勒的三分形,就能画出谢昀的七分神韵。   “二爷瞧着可像?”   嬴晏一边轻声问,一边伸指搭上纸边,笑道:“我特意……”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嬴晏不可置信,一双桃花眼睁得圆圆,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昀瞥她,一向散漫的神情竟然认真了,还饶有兴致地思忖起来:“大尾巴狼?还是狐狸精?”   “……”   不是!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一只锦的营养液(≧ω≦) 第98章   嬴晏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形容自己, 不过想想说这话的人是谢昀, 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那一笔浓墨斜长,笔锋松散, 搭在后面的山石上,看起来的确有点儿像尾巴。   不过嬴晏有点儿不好意思, 把画给毁成了这样,还让谢昀看见了, 邀功不成反献丑, 她抬手去抽他手中纸,想要揉毁,“我重画一幅。”   “不用那么麻烦。”谢昀按下她的手。   随着话音落下, 嬴晏就瞧见他提笔蘸了墨, 将笔尖落在砚台边揩去余墨后,开始在画上勾勾抹抹。   不一会儿的功夫,画中人的身后出现了九条蓬松的尾巴,迎风摇摆着。   嬴晏:“……”   谢昀撂笔笑,“好看么?”   嬴晏凝了须臾,竟然觉得还真挺好看的,白天祥瑞,晚上惑人,不过这位爷好像一向不分青天白日, 比如现在——   明明已至夤夜,到了上床休息的时候,谢昀却兴致极好吩咐人拿来丹青, 挥毫泼墨,又在她方才画的那幅画上添了一道女子的身姿。   是嬴晏。   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娇美如妖,身姿纤弱曼妙,躺在一块大岩石上,似乎是在睡觉。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身后没有尾巴。   嬴晏支着下巴,轻咬红唇,表达不满:“我想要九条狐狸尾巴。”轻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撒娇。   谢昀慢悠悠道:“尾巴不好看。”   “可是你给自己画了九条狐狸尾巴。”   谢昀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薄荷片茶,轻声嗤笑,二手伸手把人勾在怀里,轻咬了一口下巴,“勾我一个还不够么?变成狐狸,还想勾谁?”   嬴晏睁圆了眼,嘴巴反应比脑子还快:“那你变成九尾狐想勾谁?”   谢昀稀奇挑眉:“难道不是你么?   男人眉眼很俊,侧过头来看她时,一半脸颊埋在了阴影中,烛光在他脸上分出一道明暗的光影,更叫嬴晏心头一漾,竟是再也移不开眼。   “……”他好像真的把她勾到了。   谢昀勾唇,满意地笑了下,在不经意之间,伸手把那些碍眼的笔墨纸砚推开,将人抱了上去,低头将她脸蛋捧起,嗓音蛊惑:“狐狸喜欢咬人,要不要试试?”   说完,他咬上了她唇,轻舔慢咬,缓缓撬开。   嬴晏不自觉地伸手环住他脖颈,微扬脖颈。   心里忍不住想,论起撩拨勾人来,她大概比不上眼前这位爷。   ……   时间如乌飞兔走,转眼到了四月份,六礼已经过了五个,就差迎亲。   大婚在即,嬴晏回了太宁宫,暂住在凤阳阁待嫁。   天启帝登基之后,嬴晏的身份再一次跟着水涨船高。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放在后宫也合适,虽说永安帝已经驾崩,可是后宫里还住着不少未成年的皇子皇女。诸人摸不清这位消失八年之久的三皇兄是什么脾性,只能把目光放在了嬴晏身上。   凤阳阁里三天两头便有人前来拜访,十分热闹。   都说世事无常,有人立高山,有人落低谷,嬴晏终于从一潭泥中挣扎了出来。   她没想到,有一朝一日,不仅能寻回三哥,还能正大光明地嫁人。   宫里派遣了教导婚仪的姑姑,嬴晏学得认真,到了最后,便教到了帐中事。   其实这些东西,谢昀教过一遍了,美其名曰:摸骨。   应当说,谢昀教得比姑姑们更细致,毕竟他通医术,连人身上有几块骨头,这位爷都握着她的细细致致地摸了个遍。   灿色的阳光透过窗纸,滤成柔和的光线,不知不觉已经学到了傍晚,嬴晏面羞耳红,偏偏还得佯装天真不知事的女儿家,仿佛一无所知。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没错。   礼部已经差人把花钗翟衣送来,素秋把它挂在屋子里的木施上,这日晨起一睁眼,嬴晏就能瞧到那条七行青底摇翟纹的大袖长裙,广袖上衫,天青披帛。   一旁桌上摆着一顶缀珠宝钿花九翚七凤冠,金凤口衔莹白长珠缀下,熠熠生辉,旁边边放着玉革带、玉佩结绶、青袜金鞋一类的东西。   无一不在昭示,她快要嫁人了。   嬴晏微微失神,忍不住扯过薄被,盖住了一张小脸。   这些时日,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罐里一样,偶尔会坐在轩窗前,素手轻拖下巴,弯眸浅笑。   这日傍晚,嬴柏来了凤阳阁。   不得不说,血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八年分别,不仅没让兄妹二人生疏,反而因为思念,亲昵更胜往昔。   嬴晏坐在秋千上,男子她身后,轻推背后。   秋千一扬一落,鹅黄色的裙摆随之摇摆,在空中荡出翩跹的弧度。   嬴晏迎着和煦的拂面春风,舒适地微眯了眼眸,声音娇软藏笑:“三哥,再高一点。”   其实七八岁的时候,嬴晏很害怕坐秋千,偏偏心里还喜欢,便每次都要拉着嬴柏陪她一起荡,然而一别经年再相见,记忆中的小孩儿,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   嬴柏心里甚是感慨,心里想归想,手上动作没停,又将人推高了一点。   这些年他在云州,不敢娶妻,不敢成家,一直寻觅自己的家在何方,身世又是什么,就是怕在这世上某一个角落,还有亲人和妻子在等他归来。   这八年,他还有妹妹一直在记挂着他。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时,素秋前来,躬身道:“陛下,殿下,晚膳备好了。”   嬴晏恋恋不舍地跳下秋千,与嬴柏一起回了屋里。   兄妹二人的饮食喜好很像,一别多年,嬴柏没什么变化,嬴晏却变化挺大,昔日时她从来不吃的萝卜和酱菜,如今竟然可以毫不介意的咽下。   嬴柏沉默须臾,提起筷子往她碗里加了一块金银夹花,“这次大朝贺各州与藩国送来的珍宝已经归入内库,一会儿我命人把登记册子送来,挑一挑喜欢的,给你做嫁妆。”   嬴晏咬了一口金银夹花,微微怔了一下,继而弯眸一笑,开心地应道:“谢谢三哥。”   按照素秋算的账,公主府的开支等今年封底的税收下来,便不再吃紧,只是算上次她上次从十哥那里借的两千金,还是显得有些不够。   礼部那边的嫁妆送过来之后,公主府的收支才勉强平衡,然而这么一折腾,拿得出手的嫁妆却没剩多少了。   嬴晏想,她大概是第一个嫁妆刚到手,就要变卖的小可怜。   尤其是在谢昀送来三百抬聘礼的衬托下,倒不像是公主嫁人,而像是皇子娶妻。   后来还是三哥开了私库,给她添了一大笔嫁妆,才不至于等她出嫁那日,显得公主寒酸。   嬴柏揉了揉她脑袋,声音宠溺:“朕的妹妹出嫁,自然应当十里红妆,羡煞旁人。”他如今能补给她的,只是金银罢了,逝去的八年时光,已经再也追不回来。   ……   四月十七日这天晚上,嬴晏翻来覆去睡不着,再一转身,旁边多了一个人,正是谢昀。   嬴晏:“……”   她没想到,这位爷已经交出了神鸾卫指挥权,竟然还能避过层层守卫,出现在宫里。   “婚前三日我们不能见面的。”   嬴晏扯扯被子,把自己蒙好,小声提醒他。   不过很显然,这种规矩对谢昀来说是没有用的,他不答反问:“睡不着?”   “就快睡着了。”嬴晏不肯承认。   谢昀轻嗤,毫不留情地戳破:“你刚刚翻了五次身。”   嬴晏:“……”   估摸着这位爷的性子,来了就不会走,嬴晏想了想,往旁边挪了挪,露出一小块地儿给谢昀。   “给你躺一会儿。”她的声音娇软。   毕竟现在天色不早了,谢昀明日还得早起,入宫迎亲。   谢昀从嗓子里“嗯”了一声,十分懒散地靠上了床,伸手把人拎在怀里。   嬴晏偏头,扬了小脸去看他,以己度人,开口问:“你也睡不着么?”   她窝在他怀里,一双唇瓣如樱桃般水润,身上卷着淡淡的甜果香,柔弱无骨,不知道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   谢昀挑了眉尖:“我?。”   说话间,他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而后五指慢悠悠穿过她青丝,搭在额角,将小脑袋掰了回去,慢悠悠说:“是怕你睡不着。”   嬴晏:“……”   其实她觉得谢昀是在口是心非,但是她没有戳穿。   不得不说,谢昀的按跷的手法很好,嬴晏乖巧的躺靠在他怀里,没一会儿的功夫,眼神就开始变得朦胧,渐渐入睡。   见她睡着了,谢昀抱她身体,把人放好,而后拨开她头发,意犹未尽地在她唇上又咬了一口。   幽幽夜色中,男人凝着她睡颜良久,眼底情愫珍视而缱绻。   晏晏,你是我的。   ……   天启元年,四月十八。   天色蒙蒙亮时,嬴晏被素秋唤起,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不知道谢昀什么时候离去的。   素秋服侍着她穿上吉服,一层层青色衣衫叠压下来,甚是厚重,等披帛绕好之后,就开始坐在妆奁前梳妆。   薄粉轻扫,蛾眉勾勒,最后在唇瓣上点抹朱红,发间一根一根插上繁复华丽的花钗。   小姑娘对着铜镜,扬唇潋滟一笑,朦胧若秋水的眸子亮晶晶的。   今日是她嫁人的日子。   嬴晏难免有些紧张,宽大袖口下,细白手指不自觉地紧张捏起,头上戴的花钗很重,压得脖颈疼,然而她心里满怀着憧憬,竟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宫里的大姑姑和命妇们在身旁欢声笑语,不断说着祝福的话,缓解了嬴晏心里的两分紧张。   黄昏时,谢昀入宫迎亲。   嬴晏手持却扇,面上含羞的出了门。   谢昀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吉服,他容貌生得俊俏,身姿修长挺拔,无论穿什么衣衫,都能撑起来。   嬴晏忍不住偷偷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正巧撞入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吓得她连忙慌乱垂眸,只是白皙耳尖一点红,暴露了她心里羞赧。   谢昀执起她左手,十指交握,压低的嗓音含笑:“夫人,走吧。”   嬴晏垂下卷翘的睫羽,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在礼官的引导下,前去紫宸殿拜别天启帝,又拜了天地,在宫里绕了一圈,才乘坐舆车,离开太宁宫,朝肃国公府而去。   一路上敲锣打鼓,喜乐不停,入了府邸,又是一通七拐八拐,忙碌一番,见过肃国公夫妇与长兄长嫂之后,才前去上善院。   谢夫人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微微失神。   熙朝男子十六岁到二十岁加冠,她从谢时十六岁时,就开始为他细心挑选儿媳,最终定了工部尚书家的幺女为长子妻。   后来谢时二十岁行加冠礼,她在堂上受礼,亲自为长子加冠,一片欢声笑语。   次子呢?   谢夫人恍惚记起,次子在十七岁那年匆匆加冠,奔赴了边关战场。   二十三年转瞬即逝。   谢夫人忽然有些记不得了,刚刚诞下双生子时,是怎样一副满堂欢喜的情景。   ……   随着天幕渐渐暗下,嬴晏与谢昀终于入了洞房。   上善院的屋子里依然是张生暖的玉床,周遭却变了个样,处处铺着红,透露着喜气,床上的被子上绣着百年好合,交颈鸳鸯。   嬴晏坐在床畔,两手握着却扇,遮住脸蛋,细白的手指捏着玉骨,紧张地沁了一层汗。   直到谢昀走过来,随手取下却子,放在一旁,转而冰凉手指勾起她下巴,认真凝视。   一旁龙凤呈祥的花烛燃烧,昏黄的烛光轻恍,在她莹白的脸蛋上镀了一层暖色的光,此时一双朦胧潋滟的桃花眼,紧张看她,愈发勾人。   这不是嬴晏第一次与谢昀亲昵,一颗心却还是怦怦直跳。   “二爷。”嬴晏喊了一声。   轻软的嗓音绕上了几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   望着双满满地映着他身影的乌黑眼瞳,谢昀勾唇笑了下,有些嫌弃地点了一下她眉心:“紧张了?”说话间,他动作温柔地,一根一根掰开她捏着被子的手指。   当然紧张了。   嬴晏咬了咬唇,刚欲说话,谢昀的手指又穿过她青丝,熟练地拆起了头发。   男人离他很近,身上卷的淡淡的冷香,似乎还绕了几抹炙烈的酒香。   “脱衣服。”谢昀偏凉的嗓音骤然响起在耳畔。   嬴晏“啊”了一声,抬眼看谢昀,他手上的动作没停,还在拆她头发,露出精致而认真的侧脸颊,看得她呼吸一窒。   谢昀分神,瞥她一眼,低哑着声重复:“脱衣服。”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脱我的。”   她的衣服,当然要他亲手脱了。   嬴晏慌乱地点头应下,伸手去解谢昀的衣衫,手忙脚乱。   华丽的花钗丢得满地,繁复的衣衫散乱,只余下赤诚相见而又晃眼的白皙。   大红的的床帐落下,遮挡了里面的动静。   窗外的春风不知何时加大了,吹过树上青绿的枝桠簌簌作响,掩盖了偶尔漏出的几声轻咛。 第99章   都说男人的话不能信, 这的确不假。   直叫嬴晏掉泪求饶, 谢昀都没肯停下,竟然还凑在她耳边, 低哑着声哄人:“一会儿就好。”   然而这一会儿,整整半夜荒唐。   ……   第二日, 嬴晏睡到了日上三竿,一只略凉的手攀上她耳朵, 捏扯着作祟不停, 她这才轻咛一声,悠悠转醒。   卷翘地眼睫轻颤,茫然地眨了又眨, 逐渐看清了谢昀的俊脸。   这不是嬴晏第一次从他怀中醒来, 也没觉得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索性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蒙住小脑袋,轻软的声音有点哑:“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说着,她又阖上了眼。   谢昀把脸埋在她后颈,神色不满地咬了一口,冰凉的手指也开始不满意地捏她腰。   “晏晏,要用午膳了。”他声音幽幽。   嬴晏吃痛,痒得不行,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意识倏地清醒,等听清了谢昀说在什么, 忽然意识到今日似乎和往日不太一样。   “……”   两人成婚了。   嬴晏心头一惊,忙偏过头去看谢昀,两人如交颈鸳鸯一般,四目相对。   谢昀眼底含笑,伸手顺了顺她炸毛的青丝,故意问:“怎么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昨夜的记忆倏地回笼,嬴晏白皙的小耳红透,好在往日常常亲昵,再深一步,她适应的很快,倒也没太羞迫,须臾就镇定下来,准备起身。   然而身上光溜溜的,腰腿都很酸。   嬴晏又躺了回去,准备缓缓,她瞧了一眼被丢在地上的衣衫,默默偏过头,幽怨地看了一眼谢昀,“二爷。”   “想让我帮你去拿?”谢昀瞥了一眼地上的心衣。   嬴晏乖巧地点了小下巴。   她怕一会儿不着寸缕地下床,会勾的这位爷兽性大发。   谢昀看透她心中所想,似笑非笑,倒是十分坦然:“我也没穿。”   “……”   都说餍足的男人好说话,可是这个道理到了谢昀这儿,似乎不太行的通,因为他贪得无厌,只想索取更多,轻声蛊惑道:“你亲我一下,去给你拿。”   嬴晏亲他嘴巴一下,“可以了吗?”   谢昀舔了舔唇角,有点回味方才的滋味,又将人按过来,啃了一遍。他喜欢她的滋味,她所有的一切,他无一不爱。   一吻毕,谢昀这才心满意足地下床,去替她拿衣服。   嬴晏又有点儿困,细白的下巴搭在谢昀肩膀,迷迷糊糊得任由他帮她穿衣服。   后来连午膳,都是谢昀喂她吃的。   这一日,嬴晏比往日整整多吃了三只奶香小笼,用过午膳,又跑回床上睡回笼觉。   人大抵都是得寸进尺的,谢昀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睡回笼觉之前,嬴晏忽然有些怀念一开始相识时的谢昀,那个时候的谢昀,在晚上只会安静地抱着她入睡,像只幽黑等顺毛的野兽。   虽然冰冷了些,也少了点人情味儿,但至少不会摁着她腿,非得听她软声求饶。   不过……   嬴晏眼帘阖上,呼吸逐渐变得轻浅,又朦朦胧胧地想,其实昨晚的滋味,挺好的。   ……   成婚第七天的时候,嬴晏早晨起身,想去蹭谢昀肩窝,却发现身侧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二爷。”嬴晏喊了一声。   她以为谢昀在外间,不想绕过屏风走进来的是素秋。   嬴晏问:“二爷去哪儿了?”   素秋摇头:“一大早就走了。”   嬴晏“哦”了一声,没再深究,只当他是有事忙碌。   不想这一日,谢昀一走就是一整天,连派出陵玉出去,都寻不到人影,整个人音信全无,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晚膳时分,嬴晏轻抿唇角,心中焦急难安。   谢昀的仇家一向多,想取他性命之人不计其数,莫非遭到了意外?   如此想了一通,嬴晏再也吃不下东西,一张小脸白了几分,匆匆撂下碗筷,吩咐素秋为她更衣,想要进宫去找她三哥。   恰在此时,谢昀回来了。   男人掀开水精帘,大步走了进来,神色如常,嬴晏瞧见来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而后皱眉问他:“你去哪儿了?”   话音落下,有一息的寂静,屋室里只有一阵儿水精帘相撞的叮咚响声。   谢昀视线划过她脸蛋,懒洋洋一笑:“担心我了?”   嬴晏气恼:“你这是明知故问。”   “早晨你还在睡,没吵你。”谢昀勾唇,心情颇好地笑了一下。   说完,谢昀继续往里走,随意地往榻上一靠,胳膊懒散的撑着边,另只手环着嬴晏细腰,把人往身边勾勾,“我今日去了一趟白云观。”   嬴晏愣住,神色意外:“你去白云观干嘛?”   “你猜。”谢昀将下巴抵她肩膀,低低嗅香。   嬴晏:“……”   这让她怎么猜?捉人?查案?总不能像他父皇一样,去寻仙问道吧。   就在嬴晏认真思忖的时候,谢昀举了一只朴素的木盒到眼前,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串赤红色的珠子。   “这是什么?”   嬴晏好奇地拎着在手里,举到眼前,有点像是红玉,珠子打磨的圆润光滑,金线在珠子上面绘有精妙细小的纹路。   谢昀随口一答:“保佑你长命百岁的。”说完,他握着她纤细手腕,把那串儿珠子戴了上去,正好合她手腕大小。   这是嬴晏第一次听闻有人去白云观求手串,不是都要求护身符之类的么?   不过还挺好看的。   赤红色的珠子挂在手腕,嬴晏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视线一瞥间,忽然发现谢昀的手腕也戴了一串,看来谢昀这厮怕是真去白云观求手串了。   为了她么?如此一想,嬴晏方才心里那点儿恼尽散了。   谢昀咬咬她脸蛋,一向散漫幽凉的声音有点儿哑,“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摘下。”   天色已经暗了,嬴晏映着微弱光线,晃了晃手腕,嫣然一笑,认真地点头应下,“好。”   其实嬴晏是个很好哄的姑娘,只要别触她底线,稍稍哄一下,给一个意外的惊喜,小姑娘就能眉眼弯弯,一副美滋滋的模样。   就比如现在。   谢昀忍不住扬了下唇角,心里默默记下,以后要多送嬴晏一点礼物。   “二爷,你饿不饿,用过晚膳了么?”   嬴晏偏头问他,两片红润的唇瓣一翕一张:“我晚上让小厨房那边做了三鲜馅儿的蒸饺,还在蒸屉里温着,你要不要……”   谢昀落在她唇上,眸色幽幽深沉,忽然上口,堵了她的话。   嬴晏呜咽一声。   然而谢昀就喜欢听她呜咽,一只手压在她后脖颈,另只手放在了锁骨下面的起伏,直到人喘不过气,才不舍地松了嘴巴。   “好甜。”谢昀舔舔唇角。   嬴晏:“……”   当然甜了,她刚刚吃了一碗糖蒸酥酪。   只是现在她像小鱼儿一向喘息,脸色绯红,没法和谢昀说话,得缓缓劲儿,不想谢昀忽然伸手,抱着她转身朝床榻走去,将人推上了去。   “……”   嬴晏本以为谢昀要来点什么,不想他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修长,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拢着火,一盏一盏地将整个屋子的烛灯都点亮,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四下便亮如白昼。   这架势,不太像是要与她亲昵。   嬴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点完了最后一盏灯,疑惑问:“怎么了?”   谢昀没说话,而是转身走过来,开始伸手开始解她衣衫,“一会儿疼,忍忍。”   疼?忍忍?   这厮在说什么混账话?   不过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嬴晏懵了一瞬,等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捂住衣衫,耳尖泛起不自然的红,警惕的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谢昀似笑非笑,转而问她,“晏晏以为呢?”   话又被抛了回来,嬴晏的小脸仿佛一瞬间就红得像烧熟的螃蟹,捏扯着指尖,不知道如何说话。   谢昀嗤了一声,慢悠悠地举了一根银针,还有一只玉瓶到她眼前。   “这样会疼。”   嬴晏看清了眼前东西,面上一片窘迫。   “……”他这是故意的!   嬴晏羞恼,一把拍开他的手,抬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眸瞪他,“无耻之徒。”   “这就无耻了?”谢昀稀奇挑眉,说话间又伸手去挑她衣衫,颇有一副“让你见识见识我有多无耻的”架势。   嬴晏眼疾手快地抓拽住他的手,“你到底要干嘛。”   谢昀懒洋洋一笑,“绣花。”   绣花?嬴晏双眸瞪圆,目光在落在他手中的银针和玉瓶上,顿时明悟了那是什么,是花绣之物。   她仿若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之事,脱口而出道:“你要在我身上绣?”   谢昀“嗯”了一声。   瞧他煞有其事的模样,嬴晏心头一惊,知晓这位爷说得十之八-九是真的,呼吸顿时放轻不少,脸一向镇定的声音都染上几分紧张,“不了吧……”   熙朝十分流行在身上花绣,早些年时,吏民百姓到官僚子弟皆有花绣者,然而她曾祖父曾下令,严禁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在身上文身,违者是要杖责的。   而且,特别疼。   谢昀没马上说话,而是慢条斯理地解下了衣衫,露出肌肉紧实的上半身,宽肩窄腰,处处惑人。嬴晏这才发现,他胸口上方三指的位置,竟然多了一道文身,约莫两指节长宽大小。   赤红色的纹路勾勒,九瓣异花,十分奇怪的图样。   而且这文身,昨夜还没有。   嬴晏顿时明白了,谢昀今天不只是去了白云观求手串,还去花绣了。   “……”   不得不说,谢昀此人,若是突然兴致起,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嬴晏她捏了捏指尖,犹豫了一会儿,有谢昀舍身在前,她觉得不能抚了他的心意,其实两人都绣的话,她能忍一忍。   只是世人多绣精致花样,也有从军者绣字,绣这种古怪纹路的,倒是闻所未闻。   嬴晏觉得有点奇怪。   她抬眼软声问:“我们绣一样的?”   谢昀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嬴晏抿唇,一颗敏锐的心开始思忖,谢昀此人行事看似毫无章法,但是每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即便目的只是想逗她。   若是他想两人绣同样的花,也应当选一个缠绵一点的,不是突然兴致起这般简单吧?   然而她思忖的模样,落在谢昀眼中便是不愿意,只听男人幽幽地笑了下,漫不经心问:“害怕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把嬴晏抵到了床里一角,冰凉手指穿过青丝拢了拢,“不想绣么?”   “……没有不想绣。”   嬴晏声音轻软,扒拉下谢昀的手,说话间偏过头,忍不住又细细凝视起他心口的纹路来。   她觉得这纹路有蹊跷,还有点……眼熟。   “哪儿来的花样?”   “师兄绘的。”   “师兄?”嬴晏愣了一下,抬眼问他,“顾与知?”   谢昀挑眉,“猜到了?”   嬴晏:“……”她若猜不到才奇怪。   闻喜宴那次,谢昀身上穿了和顾与知一模一样的衣衫,还有年前汤泉宫的那场宫变,带兵出现的竟然是顾与知,她就知道两人关系匪浅。   还有在小马场遇见顾与知那次,一个当朝二品大员竟然像个神棍,说要给她算命。   世人皆知,云梦谷的祖师通日星象纬,占往查来。后来嬴晏心里思忖一番,就知道谢昀的同门师兄弟,十之八-九是顾与知了。   “他画这个干什么?”嬴晏好奇。   谢昀慢悠悠道:“祝我们百年好合。”   信这位爷才怪了,当她愚蠢,没见过百年好合的花样么?   嬴晏索性对谢昀的话充耳不闻,也没搭理人,只伸出手指抚上他胸口,微微拧了眉。   哪里眼熟呢——   嬴晏指尖动作一顿。   是了,她曾在她父皇那里见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年快乐!!   这章的评论掉落红包,小小心意,别嫌少鸭,么么! 第100章   永安帝沉迷相术, 时常捉摸这些古怪而又玄乎其神的东西。   嬴晏有时瞧见, 耳濡目染之下,便认得一二。   “这个……”   话说一半便没了下音, 嬴晏虽然觉得眼熟,却并不知晓这是什么, 只好仰头问谢昀:“这是什么?”   “把我们的命数绑在一起。”   “命数?你竟然信?”嬴晏愣住,满脸的不可思议。   谢昀没答, 伸手抚过她脸蛋, 轻捏着,继续说:“就是我死了,你也得死。”   说这话时, 他盯着她的眼睛, 不肯错里面的一点点情绪变化。   他把嗓音压低几分,又问:“害怕么?”   当然,嬴晏害怕是没用的,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和转圜的余地。   不求回报这个词,大概永远不会出现在谢昀身上,他从一开始想要嬴晏心甘情愿,那种心甘情愿,是甘愿嫁他为妻, 是甘愿和他同生共死。   人性的阴暗面在谢昀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明知道可能在嬴晏的眼睛看见一种名之为害怕的情绪,他还是故意这样说。   “日后要还的。”   这是谢昀一开始对嬴晏说的话。   他可以不要嬴晏陪他去死, 但嬴晏不能不愿意陪他去死。   嬴晏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我先离世了呢?”   其实她不信这个的,只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嬴晏有点担心。   她觉得谢昀会比她活得久一点,幼年时,她的身体亏欠太多了,别看现在活蹦乱跳,与寻常姑娘似乎相差无几。然而数年亏损,哪里是一朝一夕的调养能养回来的。   谢昀捏她脸蛋的动作一顿,慢声说:“不会。”   他刚才的话其实是——嬴晏死了,他也会死。   嬴晏一向心思敏锐,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是明悟了谢昀的意思,“我们会生死与共是吗?”   谢昀“嗯”了一声。   嬴晏看他一本正经,下意识地就信了,又问:“那我们会活多久?”   谢昀低头,伸手去解她衣衫:“很多年。”此生不够,还有来生。   他手法娴熟,如同剥糖衣一般解下嬴晏的衣衫,四月末的燕京,早晚还有点儿凉,最后一件小衣滑落的时候,露出莹白的肩头,嬴晏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其实与谢昀同生共死挺好的。   等俩人离世那天,魂魄相遇,还能一起携手过黄河路,走奈何桥,她就不害怕了。   他手里那根银针亮亮的,嬴晏咬了下唇,忍不住软声嘱咐:“那你轻点儿啊。”   花绣很疼的。   谢昀捋捋她耳畔碎发,唇角扬笑,“当然。”   说罢,他伸手将她推倒在床。   嬴晏眼睫轻眨,“躺着绣么?”   谢昀“嗯”了一声,指尖轻挑,解下她身上最后一件心衣。   即便已经坦诚相见很多次,嬴晏的脸蛋还是红了,尤其谢昀还衣衫整齐,她双臂环抱,悄悄遮挡了几分春光。   此时谢昀背对的光线,烛光在脸上分隔出半明半昧的光影,俊美如妖。   嬴晏忍不住呼吸一窒。   没等她失神几分,不想下一刻,谢昀忽然握着她手腕,把两条手臂并在一起,另只手里拿着方才从她身上解下的那根腰带,开始系她胳膊。   “你干什么?”   “怕你一会儿疼,乱动,一针扎歪了,花绣不好看。”谢昀慢悠悠解释,一副贴心周到的样子。   嬴晏:“……”   他拎着那根腰带,慢条斯理地从她的胳膊肘到腕骨绕了一圈又一圈,捆成一线,末了还伸手拽了拽,确保不会挣脱开。   然后顺手系在床头。   其实挺一本正经的花绣,然而谢昀给她读过的书太多了,嬴晏脑海里划过不少乱七八糟的画面,滚烫好几分。   她偷偷觑一眼谢昀,只见他眉眼间没什么情绪起伏,只偏身借着烛火,把银针烧热。   嬴晏心里紧张,怦怦直跳,为了防止自己外露情绪让谢昀看到,事后嘲笑她,索性闭了眼睛,不安轻颤的眼睫却暴露了她心底不安。   等银针放凉之后,谢昀取了那小玉瓶打开,那里是顾与知特别调制成的赤红色颜料,他取了一点,而后俯下身,往她心口处刺去。   第一针扎下去,嬴晏就咬紧了唇,呼吸也忍不住急促了几分。   好在心里有准备,不至于惊呼出声。   那纹路精妙复杂,很考验人的手法和耐力。   这对谢昀而言,本来不是什么难事,毕竟他杀人都不眨眼,情绪甚少起伏,偏偏怀下的人衣衫已褪,白皙的肌肤晃眼,紧咬的唇齿之间时不时露出两声轻咛。   这场在心口绣的文身,变得异常困难。   女人的心口和男人不一样,尤其是嬴晏,谢昀还得扶着,不让她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起伏不止,影响落针。   这大概是谢昀二十三载人生来,遇到的最困难的事情,中间几次失神,差点把针落歪。   绣到后面,嬴晏已是疼得香汗浸身,细眉紧蹙,除了轻咛,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迷迷糊糊地记着,耳畔不断有谢昀低哑的声音传来:“快好了。”   这句话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一场花绣,整整用了三个时辰。   天色已至夤夜,偶尔有虫鸣透过窗隙传入耳中,嬴晏被谢昀搂在怀里,心口上抹了一层特制的药膏,疼痛渐消。   谢昀的下巴抵在她额头,另只手搭在她后背轻哄,嗓音哑的不行,“睡吧。”   床头的灯油渐渐燃尽,透过微弱的光线和薄纱床帐,可以隐隐约约瞧见,嬴晏的心口印上了一道与谢昀如出一辙的赤红色文身,妖异而诡。   两人的命数,从此纠缠难分。   *   正谓人算不如天算。   两世的已经轨迹偏离太多,在天启帝登基第三年的冬日,邑国突然派遣三万精锐铁骑偷袭了大熙在蜀地和豫州的粮仓,动作之快,令所有人猝不及防。   熙邑战争就此爆发。   上次两国交战,谢昀斩首邑国将士十余万,将邑国打得七零八落,生生叫其数十年内再无还手之力。   战火再起,熙朝必胜无疑。   然而这些年来,熙朝土地风雨不调,先有云州洪水,后有幽州大雪,再有战火连绵三年余,各地粮仓已然吃紧,蜀州和豫州两地的粮仓之覆,不亚于惊天霹雳。   几乎在一瞬间,举国陷入了一个棘手而艰难的境地。   这场战争,必须快狠准。   谢昀的恶名并没有随着这三年远离朝堂而渐渐消失,反而成了诸人心中仰慕惧怕而又不可及的存在。熙邑战争的爆发,这位昔日以一己之力扭转两国国势的少年将军,再次出现在人前。   天启四年,六月二十二,谢昀率兵攻下邑国国都。   自此,熙朝版图扩大了三分之一,开始了漫长的休养生息,国力蒸蒸日上。   这一次,嬴晏亲眼瞧见了,谢昀送她的一场盛世开端。   春夏秋冬走了一遍又一遍。   已过十年。   二十六岁的嬴晏,明媚康健,一如往昔。   这一日,谢昀命人收拾行李,带着嬴晏,浩浩荡荡一行人,再次离开燕京。   宽敞的马车内,谢昀散漫地靠着车身,怀了窝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比起十六岁时,嬴晏眉眼间多了几分妩媚,一双朦胧干净的眼眸却没变。   谢昀随手从一旁捏了一块点心喂嬴晏。   嬴晏咬了一口,有些惊奇的眨眼,“是樱桃味的。”   这个时节,大熙不产樱桃。   谢昀勾唇笑笑,把剩下的点心丢在自己嘴里,“是啊。”   嬴晏“啊”了一声,正想细细问问他那里做的樱桃毕罗,不想谢昀忽然叼住了她的唇,轻咬细品,又别有深意凑到她耳边低哑问,“要试试么?”   等明悟过来谢昀在说什么,嬴晏的耳朵倏地就红了,“不要!”她拒绝的干脆利落,一下子从人怀里跑出去,躲得远远。   奈何谢昀一把将人拽住,压倒在了毯上。   时至此刻,嬴晏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谢昀为何不愿意在车里放小桌。   嬴晏气恼地撑他胸膛,“外面有人!”   “听不到,我命人在车身做了夹层,隔音很好。”谢昀不以为然,十分轻车熟路,微凉的手指压上她唇瓣,低声嘘,“小声一点。”   “……”   这位爷不仅无耻,还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当真是“面面俱到”!   嬴晏咬牙切齿,最后还是化作了轻喃。   后来嬴晏一头垂至腰际的青丝披散,身子软绵地靠他怀里,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二爷,我们去哪儿呀?”   谢昀手上拨弄着她的头发玩,“天下。”   “天下?”嬴晏茫然抬眼。   “嗯,天下。”男人的嗓音轻慢。   晏晏啊。   我想带你去看看天下。   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心间永远燃烧着兴致,不知疲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38章——“上辈子嬴晏被困在皇城一生,他想带她去天下看看。” 正文到这里完结啦。   真的真的谢谢大家陪伴!mua!!   还有一两章番外,我调整一下作息,周二一块发出来~ 第101章 番外   嬴晏记得自己抱着谢昀睡着的, 可是一觉醒来就到了山里。   山里似乎刚下过雨,高大的树木参天,看起来昏昏沉沉的, 雾气迷朦, 空气中卷来着泥土和绿叶的气息, 四下寂悄无人,有些阴森。   这是哪儿?   嬴晏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开口喊了一声二爷, 回应她的是深谷回响。   头顶传来一道幽凉的嗓音, “找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嬴晏面上一喜,连忙抬头往上看,透过层层树叶阴翳, 发现上边坐着一个人,只露出一角玄黑的衣衫。   嬴晏知道那是谢昀。   喜欢坐在高的地方, 是这位爷的毛病之一。   谢昀轻轻一跃,落在了她面前, 抬着一双凉薄眼眸, 淡淡扫过嬴晏。   眼前的姑娘容貌漂亮, 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 身子纤弱玲珑, 腰肢纤细,一双盈盈桃花眼很惹人怜。令人惊讶的是, 她周身竟然没有内力,尤其时纤纤若春笋一般的十指, 一看便知不是习武之人。   这身子骨怎么爬上雾枝山的?   谢昀稀奇挑眉,心底存了疑, 面上却不显,只漠声问:“父亲让你来的?”   除了肃国公夫妇和他大哥,没人知道他拜入云梦谷门下。   嬴晏下意识地摇头。   在看清谢昀面容的一瞬,她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他和谢昀长得一模一样,然而容貌更年轻,约莫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是个少年。   嬴晏:“……”   谢昀是个领域意识很强的人,眼前的姑娘来历不明,还一脸震惊地盯着他的脸看。   于是他勾唇扯了一个残忍笑:“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嬴晏“哦”了一声,毫无惧怕,抬着一双潋滟桃花眼,缓缓扫过他右眉眉骨下,那里的肌肤白皙细腻,没有那道细小的疤痕。   谢昀很讨厌不怕自己的人,嘴角垂了垂,不太满意的模样。   嬴晏觉得她是在做梦。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天晚上两人亲昵之时,她心中情动,没忍住吻了他右眼角上的那道疤,心里想早点儿遇见他。   所以一入梦,她就梦到少年谢昀了吗?   嬴晏心中思忖一番,看来这座山,应当就是谢昀口中的雾枝山。   谢昀也在打量她,幽黑的眼底若有所思,这姑娘手无寸铁,还出现的十分古怪,想来不简单。   他平日一向喜欢看神志异怪,在师父和师兄的耳濡目染之下,对一些玄乎其神的东西稍有了解。   山中精怪么?   少年冷嗤一声。   十五六岁的谢昀还没有经历过尸山血海,更不是那个性情喜怒无常的神鸾卫指挥使,周身气息也没那么压抑骇人,看起来大概只是个眉眼凉薄冷峻的少年。   他靠在树上,双手环胸,幽凉凉问:“你是谁?”   嬴晏弯眸浅笑:“我是你的妻子。”   “妻子?”   少年半眯了眼眸,神色有些危险,似乎有杀意一闪而过,不过更多的是那种漫不经心的兴致。   谢昀没马上搭话,眼神挑剔地扫过嬴晏已经梳做妇人的发髻,懒洋洋道:“我不喜欢夺人-妻。”   嬴晏气恼嗔他:“是你的妻子!”   谢昀不以为然,他过了年关刚十六,别说娶妻,连雾枝山都没离开过几次。   瞧见她信誓旦旦,谢昀尾音上扬:“嗯?”   嬴晏默了默,其实她不该恼,这梦里的谢昀还个半大少年,不懂事儿也正常,于是深呼吸一口气,软声解释:“我叫嬴晏,我们成婚三个月了。”   嬴晏?   谢昀视线一顿,她这张艳艳灼灼的小脸的确像苏皇后,连那双桃花眼和她兄长嬴柏也如出一辙。   不过十四皇子嬴晏,现在不是刚十岁么?   谢昀饶有兴致,别有深意问:“刚从燕京回来?”   嬴晏眼睫眨了眨,入梦之前她的确在燕京,便点了下小脑袋,轻声“嗯”。   谢昀稀奇挑眉,原来现在山里的妖精,还会天南地北的旅行了。   不过么,这只妖精的涉世应当尚浅,连男女都分不清,谁人不知,十四皇子嬴晏虽男生女相,但却是男子。   “小心!”嬴晏忽然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谢昀倏地反手抽出腰间匕首,一道银光闪过,一条从树上探头要咬人的花斑蛇当即被斩成了两半,血光四溅。   不知谢昀是不是故意的,被斩成两段的花斑蛇正好丢到了嬴晏脚边。   花斑蛇还未死透,细长的蛇身扭动不止。   嬴晏吓得惊叫出声,一张莹白的小脸瞬时惨白,三步化作两步,抱住了谢昀,把小脑袋埋在他怀里,嗓音发颤:“二爷。”   娇软软惹人怜的嗓音,柔软起伏的身段,此时的谢昀还不是清心寡欲的谢都督,正值血气方刚的少年,周身顿时僵硬。   他天性凉薄寡情,在山里待了这么多年,性情愈发古怪,十分不喜欢别人靠近,有点像独居的野兽一样孤僻。   而多年习武,让他身手敏锐,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想将怀中的女子拍飞,手臂抬到一半后,不知为何,再也落下不去。   他似乎并不厌恶她的拥抱,反而心中隐隐觉得欢喜。   好像两人本就应该如此。   这种不知由来的情绪,让谢昀很烦躁,愈发觉得这个女子是山里妖精化身来勾他的。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术。   “起来。”谢昀的声音阴冷冷。   嬴晏当然不肯放,纤细的手臂搂着他的腰更紧了,“二爷,快带我飞走。”   飞走?   听到这两个词谢昀都要乐了,烦躁渐消,还知道他会轻功呢?   谢昀冰凉的指尖掐上她后脖颈,把人拎了起来。   这妖精化身的女子容貌极美,脖子过分纤细秀美,如天鹅一般被握在他手里,仿佛一折就断。   嬴晏被迫仰头,撞入了一双含笑的黑眸,心中顿羞迫。   其实这个年纪的谢昀,与她的年龄看起来相仿,奈何嬴晏已经见惯了二十几岁眉眼棱角分明而俊美的谢昀,再瞧这十六七岁的少年,感觉怪怪的。   谢昀捏了捏她后颈,觉得手感挺好,“你不会飞?”   雾枝山离燕京三千里地,这小妖精若是不会飞,走一回,怕是得马不停蹄花上一个月。   鹅黄色的袖口下,嬴晏细白指尖捏了捏,有些不好意思,“不会……”   谢昀“哦”了一声。   看来这小妖精不仅涉世未深,身上的道行也浅,就这样愚蠢,还想敢勾引他么?   谢昀冷嗤。   听说有狐精偏好男子元阳,食之增进修为百年。   如此一想,谢昀的神色愈发阴晴不定。   嬴晏毫无所知,松开抱着他腰的手,捂了眼睛不敢看,躲在他身边,扯了扯袖口。   “二爷,我们快走吧。”   感受到她离开他的怀抱,谢昀的心头有点不爽。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谢昀很烦躁,这种超脱掌控的事情,让他觉得不太好,忽然转过身,大步离开。   被留在原地嬴晏:“……”   这梦里的谢昀怎么脾气这么不好?   嬴晏在咬咬唇,站在原地不动,在心里默念十遍,快回来抱我。   果不其然,那道已经消失的黑色的身影去而折返,声音凉飕飕的:“怎么不知道跟上?”   嬴晏心中忍不住哼笑,面上甜软一笑,软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二爷,你抱我。”   谢昀看傻子似地瞥她一眼,无声讽笑,他还真没见过这么蠢的狐狸精?   哦,他是第一次瞧见狐狸精。   为了防止这只愚蠢的狐狸精被山里的老虎妖给吃掉,谢昀善意大发,将人抱回了云梦谷。   云梦谷在雾枝山两山狭窄处,风光极美,有一淙小溪蜿蜒流过,弯弯绕绕了数十道机关口,嬴晏与谢昀终于到了云梦谷里。   木质的房屋朴素雅致,屋子很大,数十座书架排列整齐,余下便是书桌和一张的床,那张床很眼熟,嬴晏惊奇的发现,是上善院的那张生暖的玉床。   好像也没什么奇怪。   这张玉床难得,怕是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谢昀把人往屋子里一关,冷声警告:“别离开。”   嬴晏:“……”   一定是谢昀那厮喜怒无常的性子太深入她心间了,所以连梦里都是这副冷飕飕的古怪样。   嬴晏十分自然地往谢昀床上一坐,乖巧地点头,弯眸软笑:“我等你回来。”   小姑娘生得貌美,此时在他床上说着这样引人遐想的话,少年谢昀呼吸一窒,随即微眯了眼眸,冷笑一声,原来这小狐狸精,是勾人不自知啊。   谢昀扯唇笑,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临走时,谢昀把门窗都上了锁,怕人溜出去,毕竟他的师父和师兄不是一般人,略通风水相术,没准能瞧出她身份有异。   傍晚的时候,谢昀回来了,他手里拎了一碗素粥,往嬴晏面前一推,“吃这个。”   一碗粥白而素,米粒倒是饱满,嬴晏“啊”了一声,奇怪竟然没有菜,不过她真的饿了,也没说什么,抿唇喝下。   见人不挑食,谢昀稍微满意,看来是只素狐狸。   让谢昀稀奇的是,这只小狐狸文学底蕴极高,不仅能识文断字,作画也是极好,他回来的时候桌子上摆了一副丹青——是一位黑衫男子,慵懒地半靠在软榻,腰佩雁翅刀,周身气势凌厉。   谢昀微眯了幽黑眼眸,这画的是他?   不过这画上的男子,似乎比他老一些。   谢昀十分地不满意,觉得这小狐狸太不像话,他把她带回家,还喂她吃粥,她竟然还故意把他画老数岁。   他转身,正想和人说话,只见她端着那碗白粥,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嬴晏真的很困,要不是一直在等谢昀回来,她早就蒙被子睡觉了。   谢昀:“……”   他阴沉沉地走过去,冰凉指尖搭上她后脖颈,想把人捏醒,可是瞧见她温软的侧脸,最终动作顿下,转而将人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脑袋刚沾到枕头,嬴晏就醒了,朦朦胧胧地瞧见是谢昀,伸手就勾住了他脖颈。   她往胸前拽,轻浅的呼吸如羽毛一般划过他耳朵,声音软绵绵的:“二爷,睡觉了。”   顺着她的动作,谢昀的脸蛋埋到了一个软绵绵的地方,撩人的甜果香混着淡淡奶香卷入胸腔,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勾唇嗤笑,就这个手段来勾引他么?   正谓本性难移。   十六岁的谢昀虽有青涩,厚颜无耻却是一脉相承的。   他胳膊半支着,侧躺在床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嬴晏往他怀里蹭。   意识朦胧间,嬴晏没察觉他和二十三岁的谢昀有什么不一样,身体皆是紧实修长,体温都是冬暖夏凉,现在正值夏日,微微凉凉抱起来很舒服。   已经抱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小姑娘不动了,的呼吸逐渐变得平和轻浅,陷入香甜梦乡,谢昀却被她蹭来蹭去撩拨得不上不下。   “……”   山里的妖精勾人这么不上心的?   谢昀不太满意,作祟地伸出手指刮了刮她卷翘眼睫,又捏她香软脸蛋,想让她继续蹭,奈何嬴晏只轻轻吟了一声,眼睛不睁开。   因为谢昀时常捉弄她,嬴晏已经习惯了,不想理这位爷。   听到她轻软的吟声,谢昀满意了几分,这才像狐狸精,幽凉的手指不停歇,又开始揉捏她香腮,不想这一次怀里的小姑娘,“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   “别闹。”   还敢打他?   谢昀垂着睫羽看她,眼神凉飕飕的,这可是他的床。   而怀中的嬴晏全然无知,睡得十分香甜。   见此,谢昀一张俊脸又黑了几分,最终在阴晴不定地情绪中,渐渐入睡了,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顾与知前来叩门:“师弟,怎么还没起床?”   谢昀倏地惊醒,抬眼望了眼大亮的天色,面色一沉,嗓音有点哑:“起了。”   他动了动身子,忽然发现怀里还窝着软软的一团。   是昨天那个自称“他妻子”的妖精。   谢昀脸色不太好看,他一向浅眠,睡得也少,每日醒得早,今日竟然睡过了。   一定是她给他下了昏睡术。   心里虽然这般嫌弃,然而下床之时,谢昀还是把薄被往她身上拉了拉,才起身离开,一如昨日那般锁门。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怕师父和师兄发现她是妖精么?还是怕她逃走?   “锁门干嘛?”顾与知神色意外。   谢昀落了锁,毫无破绽:“昨天有狐狸进来了。”   顾与知倒没意外,他们住在深山里,三天两头有野兽跑进来。   “你身上熏了什么?”顾与知往谢昀身边凑,鼻子很灵敏,似乎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抹甜香。   谢昀侧身闪开,面不改色:“你闻错了。”   顾与知摸了摸鼻尖,觉得师弟有事瞒他,不过没往女人身上想。毕竟云梦谷方圆百里无人烟,别说女人,一日里能瞧见三两只雌兽,就算不错。   月白衣衫的少年唇角笑如春风,意味深长问:“昨夜干什么了?”   要知道,他这师弟,一向起的早,晨起练武从来没迟过,不知什么事情竟然让谢昀疲惫起迟。   谢昀勾唇笑,懒洋洋道:“你想的那样。”   顾与知:“……”忍不住轻咳一声。   谢昀在云梦谷每日的课业都很规律,日复一日,早晨一早离开,傍晚才回来,然后在“嬴晏的勾引下”,两人相拥而眠。   一开始的时候,嬴晏在他书架上发现了一本有趣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直到第四天,三卷书看完,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还没有出去看看。   嬴晏走到门前,伸手一拽,发现上锁了。   窗户也是。   嬴晏:“……”   她怎么不记得谢昀还有囚人的毛病?   又在屋里窝了半日,直到天色昏暗,谢昀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素粥,纵然嬴晏不太挑食,也不想吃了,这碗粥她已经吃了整整快五天!   自与谢昀成婚,嬴晏被他养得娇气,再看看少年谢昀,他把她关在屋子里,还只给她吃白粥,哪里有这么小气的人!   想一想二十多岁的谢昀,虽然也小心眼儿,简直好的不得了。   嬴晏咬唇道:“我想吃糖蒸酥酪和奶香小卷,还有三鲜小笼。”   谢昀气了乐,还挑呢?   山里的碧梗米不多,那几袋米是他和师兄走了山路十八弯背上来的。每日里分嬴晏的一碗粥,是从谢昀的粥里分出来,也就是说,他少吃了一碗,来养这只小狐狸。   “没有。”少年的声音凉飕飕。   “……”   好像也是,这里是深山野林,哪里有这些精致的饮食。   嬴晏作罢,软声又道:“二爷,我想吃鱼片和炒香蕈。”   她生得一双朦胧潋滟的桃花眼,软声求人的时候几乎让人无法拒绝,谢昀挑眉,有点稀奇她怎么个求人法,懒洋洋一笑:“嗯?”   嬴晏几乎是一瞬明了,这位爷是等着她说话求他呢。   真是!   嬴晏饿得委屈,见他还逗他,有点恼,伸手推开碗:“我不想吃白粥。”   谢昀见人闹脾气,唇角的慵懒收起,轻嗤一声,漠声问一句:“真不吃?”   嬴晏硬气,“不吃。”   谢昀冷笑一声,抬腕把那碗粥自己喝了。   嬴晏:“……”   晚上睡觉时,嬴晏不理谢昀,没在如往常一般抱他,而是转身,留下一道纤细的背影,谢昀觉得好笑,他真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妖精,睡他床,吃他食,还得他哄着?嗯?   谢昀把人拎过来,阴森森地冷笑:“再闹脾气我把你扔出去喂老虎妖,信不……”   最后一个“信”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了一双朦胧眼,委屈控诉道:“二爷,你竟然不让我吃饭。”   谢昀:“……”   半个时辰之后,谢昀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鱼片香薰粥走了进来,还有一只烤得金黄流油的兔子,摆在嬴晏面前。   谢昀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这只妖精使用魅术蛊惑了他。   嬴晏弯眸一笑,半跪在床上,伸手去抱谢昀,亲他脸蛋,“二爷,你真好。”   谢昀觉得嬴晏的嘴真是抹了蜜糖,上一秒还能软声呛人,下一秒就能甜甜地夸人,少年“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舀了舀勺子:“要还的。”   这话嬴晏听过很多遍,没当回事儿,捧着鱼片粥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还咬了一只兔腿。   谢昀看着剩下大半碗的粥,还有几乎完整的兔子,眼神幽幽凉凉。   他折腾了多半个时辰,就吃这么点儿?   嬴晏沐浴回来,身上带着几分雾气,湿漉漉的。   谢昀站在桌前的暗角,昏黄的烛光在脸上投下半明半昧的光影,惑而撩人。   不得不说,少年模样的谢昀,也很勾她心。   嬴晏太熟悉谢昀的神情了,知道他这是在不满,梦里的谢昀虽然容貌年轻,骨子里的性情却是一点都没变。   “二爷,你摸摸,我真的吃饱了。”嬴晏拉起他的落在她白皙平坦的小腹上。   指腹所触的肌肤又软又白,和他的硬邦邦的腹部相差太多。   谢昀挑了眉尖,手指好奇地屈了屈,似要往下移。   嬴晏受不得他的一点动作,倏地松开她的手,耳尖红了,毕竟她没想做场春梦。   “害羞?”谢昀轻声嗤,忽然伸手揉揉她泛红的耳朵,勾他的难道不是她么,一上来就说是他的妻子,晚上还非要抱着他入睡,怎么碰一下就红成这样?   谢昀眼底燃起兴致,蓦地伸手将人推到在床,准备好好捉摸一下。   嬴晏耳朵尖红透,在谢昀带着熟悉冷香覆下来的一瞬,忽然心神迷离,竟也顾不得这是不是一场春梦了,手指无措轻捏。   这样平躺,又是从上往下看,视觉冲击力很大。   谢昀毫不客气地伸手,揉了揉,软得像棉花一样。   而后开始了一遍的从耳朵尖到脚尖的探索。   孤男寡女,同室同床。   直到后来两人气息皆乱。   戛然而止。   ……   外边的天色已经蒙蒙亮,感受到怀里人稍微不平的呼吸动静,谢昀悠悠转醒,指腹慢悠悠抚过心口处的花绣,扯唇轻笑。   他没说话,慵懒地半支在床上,垂眸地看着怀中人,眼底光色溢笑。   直到第一缕熹光照入床帐,嬴晏眼睫轻颤,终于睁开了眼睛,熟悉的气息和脸颊,是她的夫君谢昀。   嬴晏的脸蛋还有点儿红,视线朦胧间,一时间还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等瞧清他右眉眉骨下那道细小的疤痕,终于意识回笼,软声喊:“二爷?”   谢昀“嗯”了一声,扯着她一缕头发玩儿,声音低哑撩人:“梦怎么了?”   “……”   嬴晏羞于启齿,声音软而闷:“做噩梦了。”   噩梦?谢昀微眯了眼眸。   这个回答可不太令人满意。   窗隙卷入一道夏风,将鹅黄色的床帐吹得轻飘起伏,将一切笼得若隐若现,身形高挑的男子,凑近怀中女子的小耳边轻咬,哑声蛊道:“晏晏啊,要说实话。”   说实话是不可能说实话的。   重复一遍却是轻而易举。   窗外的太阳渐渐高升,养在外面的一丛薄荷花,缓缓绽开花瓣,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