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小厨娘》 作者:藕粉圆子   文案:   谢怀璟发现,自己的梦境可以预见未来。   于是,他平安躲过了庶母的加害,顺利坐稳了太子的宝座。   后来有一天,他梦见阿鱼高高兴兴地收拾了包袱,打算离开太子府,嫁给指腹为婚的表哥。   谢怀璟立马惊醒过来。   食用指南:   1、腹黑心机男主伪装成温润君子,套路软白甜女主的故事。   2、男主是重生的,梦见的都是前世。   3、美食文。   4、架空,谢绝考据。   内容标签:美食 甜文   主角:阿鱼(沈薇),谢怀璟   ================== 第1章 乌梅汤   将近午时,天气略有些闷热。   阿鱼把竹木食盒递给门口候着的常福,叮嘱道:“徐贵妃娘娘的山药乳鸽汤——千万仔细些,别给泼了。”   常福稳稳地接过食盒,笑道:“得嘞。”他瞥了眼纱窗边上的更漏,“呀,我得赶紧走了,免得误了时辰,娘娘又怪罪下来。”   常福健步往凤阳宫去了,阿鱼转身进了厨房。   燕仪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嘴里不满地嘟囔着:“整个宫里就她花样多,仗着怀了龙种,每天都要变着法儿地吃山珍海味,送膳还不许迟,但凡迟了一刻半刻,咱们司膳房上下都得挨罚……当真以为司膳房是她一个人的,皇后娘娘在的时候,也没她这么铺张。”   阿鱼道:“你嘴上也没个遮拦,这种话也能乱说?”   燕仪笑道:“怕什么,这儿又没有旁人。我也就当着你的面说说,若换了旁人,我可一个字都不敢提,如今后宫姓徐我还是知道的。”   阿鱼和燕仪是司膳房年纪最小的两个人,这会儿旁人都回去歇午了,她们俩还得留在这儿收拾打扫。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也终于回屋歇着了。   说是“回屋”,其实就是去司膳房南面一间低矮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板搭的大通铺,边上摞着两个放杂物的桐木箱子。   这屋原先是柴房,现在还残留着一股子柴火味儿,是整个司膳房最差的屋子,只有阿鱼和燕仪住在这儿。   燕仪从怀里摸出一枚绿豆糕,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送到阿鱼嘴边,道:“你尝尝,杨姑姑中午才做的,这块切得不好看,她让我扔了,我没舍得。”   阿鱼就着陈茶尝了尝,绵绵的绿豆糕入口即化,甜度也拿捏得正好,清香不腻。   “好吃。”阿鱼餍足地眯起桃花眼,吃完了便往榻上爬,“咱们赶紧睡会儿,再过一个时辰,又得为各宫备晚膳了。”   燕仪“嗯”了一声。二人都和衣躺下。   ***   这两个小姑娘,运气都不太好。   燕仪家里是屠户,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不曾缺衣短食过。坏就坏在她上头有四个哥哥,都到了适婚的年纪,家中没那么多钱置办彩礼,爹娘一合计,就让燕仪入宫为婢,挣些月例银子贴补家用。   阿鱼就更惨了。她祖父原是江宁织造,阿鱼本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闺秀,但她十岁那年,吏部给祖父评了一个“贪”,随后举家获罪,阿鱼作为罪臣之后,也只好脱下锦衣华服,穿上粗布麻衣,住进掖庭,当一个洒扫宫婢。   她年纪小,又生得眉清目秀,掖庭里年长的嬷嬷们便经常打骂她,以此取乐。幸而后来司膳房缺人手,让阿鱼去补了缺,阿鱼便搬出了掖庭,住进司膳房。   一晃两年过去了。   如今的日子虽不能和幼年锦衣玉食的时光相比,但和先前动辄挨打挨骂的日子比起来,已经好过太多。   ***   阿鱼正睡得半梦半醒,恍惚觉得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阿鱼,阿鱼你醒醒,贵妃娘娘想喝乌梅汤。”   阿鱼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来唤她起床的宫女名唤钱永惠,是一位司膳女官。各宫传膳,大多都是她掌勺,阿鱼和燕仪就负责给她打下手。   燕仪睡梦中听见声响,也渐渐醒转,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又是徐贵妃……”   阿鱼轻轻拧了她一把。燕仪半睁开眼,瞧见钱永惠的脸,连忙止住话头,一声不吭地下了床榻。   三人来到厨房,钱永惠让燕仪洗锅添柴,命阿鱼去取食材。阿鱼照着乌梅汤的方子,拿来了乌梅、山楂、陈皮和甘草。钱永惠把山楂挑了出来,道:“娘娘有了身孕,不宜吃山楂。”   阿鱼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钱永惠走到一旁的藤椅坐下,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说:“今儿换你们俩来煮,毕竟也不算什么大菜,正好给你们练练手。”   ——这话说得倒是好听。以往徐贵妃想吃什么菜用什么点心,钱永惠都是亲力亲为,现在到了热腾腾的仲夏天,她便只管使唤旁人干活儿,自个儿倒不再挨着灶火了。   燕仪心里看得分明,嘴上却道:“那钱姐姐帮忙看着点啊。”   钱永惠“嗯”了一声,顺手拿了一把扇柴火的蒲扇扇风,轻声抱怨道:“这大热天的。”   阿鱼把乌梅和陈皮洗净,放进青花缠枝边的炖锅,甘草斜切成片,一并扔下锅。燕仪添水,点火,加柴,没过多久,锅里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燕仪换了小火,阿鱼盖上锅盖,几味食材慢慢地烹煮着。   大约过了两刻钟,阿鱼掀起锅盖,往里倒了半碗玫瑰半碗桑葚。燕仪盛了一小碗汤汁尝了尝,眉头立时皱了起来,“真酸。”   阿鱼笑道:“还没放糖呢。”她抓了约莫二两老冰糖,正打算放进炖锅,便听钱永惠道:“娘娘怀着身孕,嗜酸得紧,不必放太多冰糖。”   阿鱼便减了冰糖的分量。又盖上锅盖焖了一会儿,才把整锅乌梅汤盛出来,滤出汤汁,撒一把干桂花,倒进瑞兽穿花纹的扁方壶,搁在楠木托盘上,端到钱永惠面前。   “请姐姐过目。”   钱永惠想了想,道:“再装一盘花生酥来。”   虽说徐贵妃只说要喝乌梅汤,但她们也不能只做一份乌梅汤送过去,再添一份小食,让徐贵妃配着吃,更为妥当。   花生酥是现成的,方方正正的一整块,燕仪把它切成了扁扁的长条,摆盘,呈给钱永惠过目。   钱永惠颔首,点了点阿鱼,“你给凤阳宫送去吧。”   阿鱼看了眼外头热辣辣的阳光,应声道:“是,钱姐姐。”   ***   盛夏昼长。即便时至傍晚,崇恩殿后枝繁叶茂的矮树仍旧泛着深翠的绿意,蝉鸣嘹亮而悠长。   谢怀璟睡得很沉。   他近来时常做梦。但梦见的都是支离破碎的画面,一会儿是母后生前言笑晏晏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徐贵妃气势汹汹的眼神。   宫娥推门进来,唤道:“太子殿下,该用膳了。”   谢怀璟依旧沉沉地睡着。   宫娥不耐烦地推了推他,提高了音量:“殿下,醒醒。”   谢怀璟心头一跳,茫然地睁开了眼。   宫娥寻了张矮几,把饭菜摆在上面,说了句“殿下请用”,便自顾自地走了。   谢怀璟静默了一会儿。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宫里人这样的怠慢。   当朝太子谢怀璟,也是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他的生母是天子发妻、原配皇后,他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按理说,他这一生理当平安顺遂富贵无忧,但他十岁那年,皇后大病了一场,薨了。   好在他还占着“太子”的名头,宫里的下人们仍旧毕恭毕敬地侍奉他,吃穿用度也和先前没差别。   然而好景不长,徐贵妃进宫了。   徐贵妃一入宫便得尽了圣宠,偏又是善妒、跋扈的性子。但凡别的嫔妃怀了身孕,她便要把那个嫔妃叫来,先赏几鞭子,再赐一碗堕胎药。宫里庶出的皇子,都莫名其妙地病死了,宫里宫外都在传,此事与徐贵妃脱不开干系。   大抵在天子心中,徐贵妃的分量远远超过皇嗣——她这般荒唐地胡闹,也不见天子降罪于她,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是以徐贵妃更加有恃无恐,一应器物仪制都比照皇后的规格。上个月,徐贵妃自行搬进了先皇后的旧居——凤阳宫。   谢怀璟今年十二岁,母后虽不在了,但他还不到建府成家的年纪,便一直住在母后的寝宫。徐贵妃大张旗鼓地搬进凤阳宫之后,就把谢怀璟的书卷衣物都扔了出去,让谢怀璟搬去崇恩殿。   崇恩殿历来是囚禁废太子的居所。徐贵妃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谢怀璟到底年纪尚小,徐贵妃这般来势汹汹,他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徐贵妃见他愣着不走,便吩咐下人拿棍子撵他。   侍奉先皇后的蔡姑姑拼了命地护住谢怀璟,心中又气又急,不管不顾地冲着徐贵妃喊了句:“娘娘这么心狠,倒不怕遭报应!”   主仆两人势单力薄,终究还是被赶了出去,只好在偏远的崇恩殿住下了。   没两日,蔡姑姑失足掉进荷花池,人就这么没了。   宫中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都是一流的,见徐贵妃这般羞辱太子,陛下也不管不问,都觉得过不了多久,太子就要和他那些“病逝的”庶兄弟们团聚了。于是,侍奉谢怀璟的宫人们越来越爱躲懒,刚开始还有所顾忌,尚且小心地侍奉太子,后来见无人管束,便一日比一日倦怠,见到谢怀璟连行礼都省了。   自然也不会把佳肴美餐呈到他面前。   谢怀璟如今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按宫中的规矩,晚膳应有三荤六素两汤——哪怕他吃不完,也得有这个排场。   但方才那宫娥给他端过来的饭菜,仅是一碗白米粥,加一盘水煮白菜,分明是下人的吃食。   谢怀璟觉着,司膳房应是照例把应有的饭菜送来了,只不过这中间被崇恩殿的宫人们顺走了。   毕竟是僻远的“废太子宫”,克扣主子的饮食历来是心照不宣的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作者说我们的运气都不好!   谢怀璟:没关系,负负得正,只要我们在一起,运气就能变好了。   阿鱼:???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铛铛铛~圆子的新书来啦~主角是谢怀璟x阿鱼,所以这本书又可以叫“怀璟握鱼”O(∩_∩)O~希望小天使们多多支持,比心~ 第2章 花生酥   夜渐渐深了。   燕仪困得很,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一边打扫厨房一边打哈欠。阿鱼便道:“你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也行。”   燕仪又打了个哈欠,说着:“那怎么成?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收拾,我可过意不去。”   阿鱼笑道:“见你一直打哈欠,我也跟着困了——你还是赶紧走吧!”   燕仪便不再推辞,一边走一边说:“那明天早上你多睡会儿,我早些起来干活。”   阿鱼点点头。她把碗筷一一摆好,将灶台清理干净,最后把厨房打扫了一遍。见诸事都已收拾稳妥,就熄了蜡烛,正打算走,忽然听见窗棂“吱吖”响了一声。   阿鱼下意识地看过去——两扇油纸窗敞开着,一道暗沉沉的黑影跳了进来。   阿鱼害怕极了。她听那些年长的宫女说过,这宫里是有冤魂的,指不定……指不定这道黑影子就是!   想到这儿,阿鱼不禁哆嗦了一下,顿时后悔适才让燕仪回去休息了,现在连个陪着壮胆的人也没有。   屋子里刚熄了蜡烛,黑黢黢的一片,阿鱼也看不清那道黑影在哪儿,只能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后背紧紧贴着灶台,摸了一把菜刀揣在怀里,颤颤巍巍地问了声:“谁、谁呀?”   谢怀璟:“……”   实在是晚膳的米粥配白菜分量太少,他饿得睡不着,伺候的宫人们反倒都睡熟了。他只好悄悄跑来司膳房找东西吃。   他也不知道司膳房哪间屋子有吃的,就随便挑了一间,哪知道恰好有个小宫女在这儿守着。   阿鱼见没人应声,便悄悄腾挪着步子去点蜡烛。烛光微微一晃,屋子渐渐柔亮起来。   眼前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上去和自己的年岁差不多。头发梳得散乱,衣裳半旧不新,看不出是哪个品阶的宫侍。气度倒是坦然,明明是他偷偷翻窗进来吓唬人,他却站得笔直,神色磊落平静,没有半点愧疚羞恼的模样。   见到了活生生的人,阿鱼便不再害怕了。她问道:“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   谢怀璟一眼瞧见了阿鱼怀里明晃晃的菜刀,他迟疑了半晌,解释道:“我饿了,来这儿看看有没有东西吃……”   阿鱼又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谢怀璟指了指崇恩殿的方向。   崇恩殿靠着掖庭,阿鱼便以为谢怀璟指的是掖庭,以为他同先前的自己一样,也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掖庭小可怜。再想到如今她已经脱离了掖庭苦海,人家还在海里扑腾,心下顿时一片同情。   司膳房的食材都有定例,不能随意取用。阿鱼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解开了随身的荷包,里头是一块叠起来的布帕子,帕子里包着几块碎碎的花生酥——下午燕仪替徐贵妃切了一份花生酥,剩下一些边边角角,按理都得扔了,燕仪偷偷昧了下来,和阿鱼一人一半。   阿鱼已趁没人时尝了一块,脆脆的不粘牙,甜滋滋的,却不曾掩了花生味儿,仔细吃还能吃到一丁点大的花生仁。阿鱼吃了一块就舍不得吃了,仔细收在荷包里,原是打算以后慢慢吃的。   所以现在拿出来给谢怀璟,便分外舍不得。   她磨蹭了半晌,终究还是捧着一帕子的花生酥,大义凛然地说了句:“你吃吧。”   花生酥的个头都很小,不是惯常的长条模样。谢怀璟心知,这些花生酥大抵是面前这个小宫娥偷偷摸摸攒下来的。   再想想小宫娥方才踌躇而又心疼的模样……谢怀璟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他忽然不好意思拿了。   他心里隐约有一种直觉——他若把花生酥拿来吃了,这个小宫娥定要难受得哭出来。   “我又不饿了。”谢怀璟道,“你留着自己吃吧。”   阿鱼愣了一下,抬眼去看谢怀璟,见他神色真诚,便美滋滋地把花生酥收好,道:“你赶紧回去吧,再过两刻钟,掖庭就要落锁了。”   “其实我……”谢怀璟本想道明自己的身份,但他也知道,如今自己处境窘迫,太子身份早就名存实亡,这个名头不提也罢。   再说了,堂堂太子偷跑来司膳房找吃的,听起来怪丢人的。   谢怀璟抿了抿唇,改口道:“那我走了。”又叮嘱阿鱼:“今天的事,万不可告诉旁人。”   阿鱼笑了笑,点头应承道:“嗯。”   ***   这天晚上,谢怀璟梦见了阿鱼。   梦里的阿鱼也捧了一帕子花生酥给他吃,他就把花生酥都吃了。阿鱼气得眼泪汪汪,控诉道:“让你吃,谁让你全吃了……”   紧接着,画面一转,谢怀璟看见自己穿着鲜亮的太子常服,托着一大盒花生酥走到阿鱼面前,说:“喏,这些都给你,就当是我的赔礼。”   阿鱼还怔怔地问他:“你哪里来的花生酥?”   他便志得意满地说:“皇祖母回来了,我想吃什么都有。”   这梦做得真实,醒来之后,谢怀璟还记得自己穿的是赤色绣金的衮龙袍,盛花生酥的盒子是双层的描金花鸟漆盒,身边围着一群毕恭毕敬的宫人……但眼前只有简单得不带任何纹饰的衣裳、崇恩殿简陋拙朴的摆设和懒散轻慢的宫人们。   果真是个梦啊……   ***   午后,司膳房一众人刚忙活完,秦昭仪宫里的春秀就过来了。   春秀笑吟吟地和众人问了好,说:“今天是昭仪娘娘的生辰,娘娘想着一年也就一回,合该热热闹闹地办一场。” 她把一个荷包塞进钱永惠的手里,“劳烦姐姐帮帮忙,给咱们娘娘做一桌好菜。”   虽说如今徐贵妃一枝独秀宠冠后宫,但剩下那些妃嫔也还是要过日子的。若逢上了生辰,使些银子让司膳房的人做一顿生辰宴,也是常有的事。   那银子是买饭菜的钱,若有的多,便是额外的赏钱,司膳房上下人人有份。   钱永惠打开荷包瞄了一眼,里头都是些散碎银子,大概有十两——十两银子若放到外头,够寻常人家半年的吃穿;放在宫里,却有些单薄了。   钱永惠便是一脸难色,也不回答春秀,只管问阿鱼:“阿鱼,上个月淑妃娘娘过生辰,赏了咱们多少银钱?”   阿鱼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其实她记得——上个月淑妃生辰,先给了一百两银子,交代他们拣最好的食材做,等饭菜呈上去之后,又给司膳房上下每人赏了两粒金珠子。那一百两银子也不是些散碎银两,而是两个五十两的纹银元宝,钱永惠看了好久,都舍不得绞成碎银子分给大家。   淑妃出身定国公府,祖上是开国从龙的勋贵,出手自然阔绰。秦昭仪只是一介小官之女,论银子,怎么比得过淑妃?   阿鱼是不想让春秀难堪,才说“不知道”的。   可春秀是明白人,就算阿鱼不说,她也听出了钱永惠的言外之意。心下虽羞恼,却仍旧堆着笑脸,道:“也不必吃龙胆凤髓,寻常的饭菜就好,不图旁的,就图个热闹。还请钱姐姐费心添减着。”   钱永惠皱了皱眉,正打算说什么,便见杨红珍掀帘子进来了。   众人齐刷刷地行礼:“杨姑姑。”   杨红珍便是主掌膳房的另一位司膳女官。钱永惠与杨红珍品级相同,但杨红珍年长,当司膳的资历也久,所以大家都以她为首。   杨红珍瞧见春秀,便问她:“我记得昭仪娘娘的生辰就在这几日,你过来可是为了娘娘的生辰宴?”   春秀连忙点头:“娘娘的生辰正是今日。”说罢,又把来意说了一遍。   杨红珍笑道:“你放心,十两银子足够了。正好今儿早上来了几条黑鱼,都养在缸里,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春秀感激道:“那就劳烦姑姑了。”   杨红珍便说:“娘娘是主子,哪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钱永惠抿着唇,脸色不太好看。   杨红珍和钱永惠处事有别,众人心中各有计较,但谁也没在面上显露出来。只有燕仪趁没人注意,附在阿鱼耳边,小声说了一句:“怪不得姓钱呢,一颗心都掉进钱眼儿里了。”   阿鱼埋头笑了笑,低声道:“你管她呢?”   ***   因着晚上就是秦昭仪的生辰宴,所以这会儿大家已经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杨姑姑在膳房转了一圈,依着现有的食材拟了单子,冷盘两个——酱汁豆腐、五香剔骨鸡,再加山药樱桃肉、干蒸莲子、翡翠蹄筋、百合炒木耳几道热菜,一条黑鱼拆成鱼身和鱼头,鱼身片成薄片儿做一道葱油黑鱼片,鱼头添上玉米香菇炖汤。还有一锅黑米红豆粥、一盘清油盘丝饼、一份蜜枣南瓜羹。   那些要煎炸炒焖的菜式,都由杨红珍和钱永惠亲自动手。阿鱼负责的就是那道最简单的黑米红豆粥。   黑米和红豆都浸泡过了,阿鱼连着泡米水一起倒下锅,煮开之后慢慢炖着就行,不必一直看着锅。阿鱼便趁这个空当走到杨红珍那儿,说:“姑姑,我想拿月例银子给昭仪娘娘添一道点心。”   杨红珍正打算做炒菜,此刻正在起油锅,闻言不禁一笑:“你才多少月例银子?就想着给娘娘加菜了。”   阿鱼这个品级的宫女,月例银子是按“年”领的,一年只有二两银子。幸亏逢年过节都有赏赐,这两年也攒下了一些体己。   “姑姑有所不知,先前我在掖庭当差,有个姓吴的老嬷嬷总爱打我解闷儿,她下手又重,有一回我实在捱不住了,就跑出了掖庭,哪知道吴嬷嬷一路追了出来,举着扫帚打我。可巧昭仪娘娘正好从那儿经过,立时喝止了吴嬷嬷,还替我张目,说吴嬷嬷所为都是私刑,已违了宫规。此后吴嬷嬷便收敛了许多,再不往死里打我了。姑姑,昭仪娘娘许是无心之举,于我而言,却是救命的恩情,我一直记着呢。” 第3章 火芽银丝   阿鱼说得平静,杨红珍听着却有些心疼——阿鱼在掖庭当差是两年前的事,那时候她才十岁啊。最是天真稚嫩的年纪,却要受这样的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撑过来的。   油锅的温度渐渐升高,杨红珍一边放葱蒜进去爆香,一边问阿鱼:“那你打算给昭仪娘娘添什么点心?”   “姑姑答应了?”阿鱼的眼睛登时一亮,细细盘算起来,“我觉得鲜虾丸子、牛乳杏仁酪都行,这两道点心我都会做,也不用麻烦姑姑动手。”   想了想,又道:“还是牛乳杏仁酪吧,昭仪娘娘喜欢吃甜口的。”   杨红珍点点头,说:“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杨红珍把木耳放入锅中稍稍翻炒,又倒进了一些芹菜段,等芹菜微微变了颜色,便放入百合。随后加了一勺盐、半勺糖,淋上香油,出锅。   见阿鱼还在一旁,便夹了一筷子给她:“你尝尝,味道如何?”   阿鱼细嚼慢咽地吃了下去。这一整道菜都是脆脆的口感。木耳混着葱蒜香油的味道,又脆又香。百合清脆而微甜,芹菜也是脆生生的,很是爽口。   阿鱼便道:“我觉得味道正好。适才我看姑姑放了一大勺盐,还以为这道菜会很咸呢,没想到吃起来却是清清爽爽的。”   杨红珍说:“木耳一定要用冷水泡发,否则不脆。百合炒久了容易变黑,最好出锅前再放。芹菜不必炒全熟,将熟未熟的时候,吃来最为脆爽。”   阿鱼一愣。杨姑姑这是在……提点她?   她连忙道:“谢谢姑姑。”   杨红珍继续道:“至于味道的浓淡、甜或是咸,以后你多做几道菜就明白了。”   阿鱼点点头:“嗯。”   “行了,你去给昭仪娘娘做牛乳杏仁酪吧。”   阿鱼应了一声,另寻了一个炖锅,先尝了尝牛乳,觉得没有奶腥味,才往锅里倒。杏仁膏是现成的,阿鱼挖了两大勺,一并放进炖锅。煮开后,又添了一个大块的冰糖,让它慢慢地熬着。   此刻也到了用膳的时辰。阿鱼把黑米红豆粥盛进鲜红釉的大汤盅,自己盛了一小碟尝味道——黑米炖得软软的,红豆很糯,还带着几分甜味儿。阿鱼很满意。   她将汤盅放进食盒,小心翼翼地交给常福,后者领着几个小太监一起去给秦昭仪送膳。这几个月来,秦昭仪身子不大好,一直卧病在床,闭门谢客。如今能有兴致过生辰,想来病情已经有所好转。   这边忙活了一通,那边的牛乳杏仁酪也差不多了。阿鱼兑了芡汁,缓缓倒进锅中勾芡。   燕仪走过来,凑在炖锅边上,深深吸了口气:“嗯,牛乳味真香。”而后毫不见外地拿来碗勺,道:“阿鱼,我帮你尝尝味儿。”   阿鱼忍俊不禁:“只许吃一勺。”   燕仪点头,果真只舀了一勺。刚出锅的牛乳杏仁酪烫嘴得很,燕仪却不在意,略吹了吹便往嘴里送。宫里的杏仁膏食材丰富,除了杏仁,还有枸杞和玫瑰调味,吃起来却很细腻,没有一丁点碎渣颗粒,混着牛乳,立时滑溜溜地入了喉咙。奶香很重,却也不曾盖过杏仁味,二者融在一起,后知后觉地弥漫在唇齿。   燕仪连连点头:“真好吃!清甜不腻。”   阿鱼抿唇一笑。   ***   备膳的时候,整个司膳房都出动了,但清理厨房、收拾洒扫的活计,只有阿鱼和燕仪两个人承担。   两人一边收拾一边聊天。   燕仪道:“我听常福说,这些活儿原也不该咱们来干,只是司膳房人手不足,缺几个洒扫烧火的丫头,这些活儿就落在了咱们头上。”   说着,又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还好,再下个月就要选秀了,司膳房定要进几个新人,以后这些脏活儿累活儿都交给她们干。”   阿鱼笑着说:“人还没来,你倒盘算着怎么使唤了。”   燕仪理所当然地点头,美滋滋地设想:“到时候,咱们都闲下来了,我想给宋女史送些银子,求她教我读书习字。”   她们这种末等的宫婢们,虽也是从清白人家精挑细选的,但大多都目不识丁,会写自己的名字便已十分难得了。   阿鱼不由好奇:“你怎么突然想读书了?”   燕仪便问她:“杨司膳是几品女官?”   “正五品。”   “宋女史是几品?”   “也是正五品。”   “你看,同样是正五品的女官,杨姑姑成日要和灶火打交道,油里来烟里去的,宋女史只消整理文书,清闲得很,却拿一样的俸禄。不就是因为宋女史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吗?”   阿鱼大概明白了:“你想读书习字,然后去当女史?”   “倒也不是。我只是觉得读书很有用,若我能识几个大字,以后放出宫还能帮爹爹兄长算账。女史的位置我可不敢想,当女史的都是大家闺秀、鼎鼎有名的才女。若果真让我当女史,那真不知是哪一世积的福。”   燕仪说到这儿,停了停,凑上前道:“当女史还有一个好处,你可知道?”   阿鱼茫然地摇了摇头。   燕仪便继续道:“陛下选妃,也会从女史里头挑。”   阿鱼歪头打量着燕仪,说:“你还有这心思哪?”   “我哪有那本事?让我说,我最想当的还是试菜的宫女,旁的都不用干,只等上菜的时候尝一口咸淡就成了。”这会儿两人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燕仪推着阿鱼往住处走,“走走走,咱们回屋。”   ***   夏夜闷热。   谢怀璟又梦见了皇祖母。   自那日梦见阿鱼之后,他的梦再不是几个一闪而过的画面,而是一些生动而完整的场景。   梦里的皇祖母——常年在西山悟道、不问世事的王太后,回宫了。   太后的仪仗声势浩大,从西山连到禁宫,浩浩荡荡地走过半个燕京。回宫之后,头一句话便是:“怎么不见怀璟?”   有了太后的护佑,谢怀璟终于得以搬出崇恩殿,随太后一起住在慈寿宫。   那些怠慢他的宫人,都受到了重惩。   第二天早上,谢怀璟睡得正香,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道恭顺而小心翼翼的声音:“殿下,殿下……”   谢怀璟睁开眼,来唤他的宫人立马松了一口气,一脸谄媚地说:“恭喜殿下!太后娘娘回宫了,正想见您呢。”   谢怀璟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闭上眼继续睡了。那宫人顿时急了,却也好言好语地劝着:“殿下,太后娘娘正等着呢,奴才伺候您洗漱穿衣吧。”   谢怀璟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疼,没在做梦。   他渐渐清醒过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巳时刚过了一刻。”宫人讨好地答道。   和梦里的时辰一模一样!   这世上还真有“美梦成真”一说?   ***   王太后是当今天子的生母,先前一直在西山参悟道法,一连五年不曾回宫,若不是每月都有报平安的书信,大家都以为她要得道升仙了。只是太后年岁大了,总犯风湿的毛病,太医劝她:“山间湿冷,不利于娘娘养病,娘娘不若回宫休养,娘娘心诚之至,在哪里悟道都是一样的。”   这才移驾回了宫。   哪知道几年不回来,禁中已经大变样了。自己的儿子偏宠徐氏,任她在后宫胡作非为。心心念念的孙子,竟然被赶去了僻远的崇恩殿。   太后原是十分清静无为的性子,得知了这些之后却也忍不住恼火,怒斥徐氏“不堪为妃。”命天子赐死徐贵妃。   天子仍旧为徐贵妃求情:“淑儿侍奉朕十分用心,且已有了身孕,还请母后手下留情,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做处置。”   太后拧着眉头。她知道,近几年宫里的皇子们都陆续没了,天子膝下只剩太子孤零零的一个皇子。她也知道那些皇子的死和徐贵妃脱不了干系,但此刻得知徐贵妃怀有身孕,她还是希望徐贵妃能把孩子生下来,哪怕是个公主也好啊。   皇家无小事。天子血脉单薄,那些宗亲贵胄定然虎视眈眈,终究于社稷无益。   太后到底还是默许天子纵容徐贵妃了。   太后难得回宫,天子口谕,今晚设团圆家宴,阖宫欢聚。   虽说陛下交代了“不必铺张”,但一想到晚上的宫宴有太后皇上坐镇、各宫娘娘伴驾,杨红珍便不敢怠慢,一应菜品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御膳,司膳房上下都从早忙活到晚。唯恐时间来不及,送膳的太监也来帮忙打下手。   其中有道炒菜名唤“火芽银丝”,名字取得富贵,食材倒只是普普通通的火腿和豆芽,难就难在每根豆芽都要掏成空心,再往里头塞火腿丝,顶顶精细的一道菜。   阿鱼今天也不用干别的,只管做“掏空豆芽”这一件事就行。   常福过来帮忙,见阿鱼拿着绣花针穿豆芽,没一会儿就把豆芽芯刮出来了,不禁赞道:“你们宫女常做绣活儿,手就是稳。换了我,都不知道往哪儿穿针。”   这活儿熬眼睛,阿鱼盯久了豆芽,眼睛又酸又涩,眨了好几下眼,道:“也不知是谁想出的这道菜,又伤眼睛又费工夫,直接吃豆芽炒肉丝不就行了?应是一样的味道。”   常福笑道:“味道虽是一样,口感却是不同的。你想想,那火腿肉都藏在豆芽里头,吃一口,除了火腿的鲜香,便是豆芽的脆爽。说白了,就是吃一盘脆火腿丝。”说着压低了声音,“也就宫里爱翻这些花头,放在寻常人家,哪有这等闲工夫?”   阿鱼深以为然地点头。   常福随口问道:“阿鱼,你不是燕京人吧?”   阿鱼摇头:“我是江宁人。”   “我说呢,瞧你一张小脸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生在江浙那一片的。这宫里江宁来的还真不少,徐贵妃娘娘就是江宁人,身边伺候的也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常福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阿鱼,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阿鱼,我怎么觉得你长得有点像贵妃娘娘呢?”   阿鱼一愣,下意识地望着常福。   “这么看着,又不像了。”常福道。他记得徐贵妃生了一双凌厉的吊凤眼,阿鱼却是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细看之下,全无一点相似。   阿鱼便没有放在心上。   她把豆芽全都掏成空心,剩下的就是钱永惠的事了。钱永惠见阿鱼闲着没事,就吩咐她去汲些井水。   出了司膳房,走一段宫道,临近太液池便有一个水井。阿鱼提着杉木水桶往那儿走,一不留神踩到了一颗碎石子,脚底噌地一滑,眼看着就要跌倒了,忽然有人冲过来扶住她——可惜没扶稳,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阿鱼挣扎着爬起来,扭头一看——是那天晚上来司膳房找东西吃的掖庭小可怜。   “是你呀。”阿鱼伸手拉他起来,愧疚得很,“真对不住,你好心扶我,反被我带累得摔了一跤。”   谢怀璟犹豫一瞬,握着阿鱼的手爬了起来。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儿并不比女儿强壮多少,他没能扶稳阿鱼也很正常,他不觉得丢人。   反正阿鱼也知道他偷偷跑到司膳房找东西吃的事——最落魄、最丢脸的模样,阿鱼已经见过了。   阿鱼弯下腰,拍了拍谢怀璟衣摆上的泥灰,道:“我帮你把灰掸干净,若掖庭的嬷嬷们见你一身尘土,定要狠狠训你。”   谢怀璟后退半步,笑着说:“不妨事。”   他正要去太后宫中,宫人们都在前头等他,便没有同阿鱼解释,只道:“我有急事,先走了,以后再来找你。”   阿鱼以为这个“以后”起码是十天半个月之后,没想到这天晚上谢怀璟就来寻她了。   那时宫宴刚结束没多久,阿鱼和燕仪正笑笑闹闹地收拾着碗筷,忽然听见一声“阿鱼”。阿鱼回头一看,见是谢怀璟,不由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叫阿鱼?”   梦里知道的。谢怀璟想了想,解释道:“我听别人这么喊过你。”   阿鱼道:“我娘亲生产的前夜,梦见了一条锦鲤,所以给我取乳名叫阿鱼。”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点击收藏这本书,即可免费获得一条锦鲤O(∩_∩)O~ 第4章 芙蓉糕   燕仪好奇地打量着谢怀璟,扯了扯阿鱼的袖子,“这是谁呀?”   阿鱼同她解释:“是掖庭的宫人。”   “掖庭?”燕仪看着谢怀璟衣摆上暗银色的绣纹,“不像啊……”   谢怀璟为了见阿鱼,特意没穿太子服制,换了身看不出身份的衣裳。梦里的阿鱼得知他是太子之后,就待他恭敬疏远了许多,他潜意识里不愿意这样。   阿鱼拿来一块江米凉糕,递给谢怀璟,道:“这是筹备宫宴剩下的,你尝尝。”   她觉得谢怀璟大晚上的找来司膳房,一定又是饿了。   其实谢怀璟今晚去了宫宴,吃了不少东西,现在一点都不饿。托太后的庇护,如今阖宫上下都待他十分恭谨。但此刻他对上阿鱼真诚而同情的眼神,心里竟涌起几分宽慰她的念头,便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块江米凉糕。   阿鱼问道:“你叫什么?”   谢怀璟说:“母……母亲生产前梦见美玉入怀,便给我取名叫怀璟。”   燕仪道:“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是梦见什么取什么名啊?”   正说着,忽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啼哭。燕仪四处张望:“哪里来的哭声?”   阿鱼道:“别是猫在叫吧?”   像应和她们一般,此刻又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燕仪辨认了一番,指着司膳房的西北角,道:“好像是从那儿传来的,走,咱们过去瞧瞧。”   阿鱼跟了上去。谢怀璟愣了愣,也跟了上去。   西北角是常福的屋子。大门紧闭,昏暗的烛光从油纸窗透了出来。   燕仪推了推窗户——窗户也是锁紧的。   “天气这么热,门窗却都关着,也不知在干什么亏心事。”燕仪心底的好奇都被勾了起来,耳朵贴着门听了一会儿,确确听见了婴儿的哭声,音量已小了许多,像被什么捂住了。   燕仪便拍了拍门,喊道:“常福,你出来。”   屋子里沉寂了一瞬,片刻之后,门“吱吖”一声开了,常福探出半个身子,一脸无奈:“早就知道瞒不过你……们。”   他以为屋外只有燕仪一人,没想到阿鱼也在,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常福神色一凛,有些恼燕仪的莽撞。   燕仪浑然不知,兴冲冲地推门进去,果真在内间瞧见了一个男婴,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看上去还不曾满月。   阿鱼和谢怀璟也瞧见了。内监的屋里多了个孩子……阿鱼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冒出四个大字——秽乱宫闱。   燕仪问道:“这孩子怎么回事?”   常福叹了口气,招呼他们三个进屋,把门闩插上,才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往外说。”   燕仪和阿鱼都点了点头。   谢怀璟迟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常福缓声道:“这是秦昭仪的孩子。”   阿鱼倒吸一口凉气,忙问:“昭仪娘娘同谁生的孩子?”   常福哭笑不得:“还能是谁?当然是陛下了。”   阿鱼仍然一脸懵:“那娘娘怎么把孩子给你了?”   常福朝凤阳宫那儿努了努嘴:“有那位在,谁敢把小皇子放在身边养?”   常福搬来两张条凳,招呼三人坐下,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原来秦昭仪也是前几日刚把孩子生下来。她知道徐贵妃不会容许别的妃嫔怀孕生子,所以自有孕后,便一直托病闭门不出,除了贴身服侍的春秀,竟没有人知道她怀有身孕。她心底盼望着怀个女儿,那样徐贵妃兴许不会赶尽杀绝,可惜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儿。   秦昭仪想着,倘若徐贵妃知道了这回事,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们母子,所以她打算继续瞒着大家,等孩子长大些,再做打算。   但已然出世的孩子实在闹腾,小皇子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哇哇大哭,怎么哄都不管用。偏偏秦昭仪住在嫔妃齐聚的西六宫,只要小皇子夜里哭闹了,第二天早上定有别的嫔妃来问她缘故。   秦昭仪回回都用“野猫叫唤”、“春秀处置不听话的丫头”这些话搪塞过去。她素来体弱,病怏怏地往榻上一躺,虚弱地咳几声,旁人便只关照她多多休养,不再寻根究底了。   但秦昭仪知道,这并不是长久的办法。思来想去,她决定把孩子养在司膳房。   一则,司膳房是个独立的院落,各宫各院都离得很远,便是小皇子夜里哭闹起来,也不至于让那些妃嫔们听见。二则,司膳房的常福是秦昭仪的同乡,可以拜托他照看小皇子。   常福想着,若应承下来,也算是救了一条性命,便咬牙答应了。   昨日秦昭仪的生辰宴,常福特意挑了个大食盒送膳,把小皇子装在食盒里带回来了。   “这事儿我没打算瞒你们,也没什么好瞒的,咱们司膳房就这么丁点儿地方,凭空多了一个孩子,一准儿被发现。”常福说着,忽然站起身,冲着阿鱼和燕仪作揖,“两位妹妹,还请多担待着点,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哪。”   阿鱼应承下来。秦昭仪于她有恩,她自然不会害秦昭仪。   燕仪无措道:“这么大的事,我哪有本事担待……”   常福好声好气地说:“姑奶奶,您就当今天没进这个门,不知道这遭事,不就成了?”   燕仪终于点点头。   常福拍了拍谢怀璟的肩膀:“小兄弟,在哪个宫里当差啊?”   谢怀璟微一抿唇,道:“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他看着年纪小,说起话来却郑重真诚,无端端地让人信服。   常福又重重捶了一下谢怀璟的肩膀,道:“这就对了。宫里头都讲究福报,你今日结一道善缘,日后机缘到了,会有好报的。”说罢,指了指榻上的婴孩,“毕竟是个皇子,若太子殿下有什么闪失,这位就是陛下唯一的儿子。”   谢怀璟脸一黑。   阿鱼说:“呸呸呸,太子殿下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谢怀璟不由自主地翘起嘴角。   阿鱼接着道:“若太子殿下有什么闪失,今天那样的赏赐就没有了。”   ——今天晚上,太子说宫宴很合胃口,给司膳房每人赏了一枚金叶子。   燕仪跟着说了一句:“阿鱼说的对,太子殿下千万不能有事。”   谢怀璟:“……”   ***   一晃过去了大半个月。   秦昭仪给小皇子起了名字,唤作谢明正。这个孩子自托胎母腹的那一天起,便不能公诸于世,只能偷偷摸摸地怀着,偷偷摸摸地生下来,如今再偷偷摸摸地养大。秦昭仪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光明正大地活着,所以取了这个名儿。   如今整个司膳房除了两位司膳女官,剩下的宫女太监们都知道了这个小皇子的存在。   ——白天司膳房都是炒菜唰锅、劈柴点火的声音,就算小皇子哭闹起来,众人也听不分明。但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婴儿的啼哭格外嘹亮,大家都来一探究竟,常福也只好据实以告。   两位司膳女官晚上另有住处,不住在司膳房,所以直到现在她们还不知道这回事。   秦昭仪性情温婉,常怀怜悯之心,往日结下了不少善缘,司膳房除了阿鱼,还有好几个宫人受过她的恩惠。所以众人都十分乐意替她隐瞒。   常福说“宫里头讲究福报”,果真没有说错。   这天清早,太后传了口谕,送慈寿宫的早膳多做一份。   来司膳房传口谕的公公特意提点道:“柔则公主来了。”   柔则公主是今上唯一的女儿,也是圣上头一个孩子,比谢怀璟还要年长三岁。可惜生母不受宠,连带着这位大公主也受尽了欺凌。五年前,太后决定去西山参悟道法,柔则公主心想,与其在宫里看人脸色,不如随太后上山悟道,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遂向天子请旨,希望随侍太后左右。   她一片孝心,天子自然成全。于是柔则公主跟太后一起在西山住了五年,时常给太后捶背揉肩,伺候太后喝茶用膳。   现在太后回了宫,仍旧缺不得柔则公主,时不时便要公主在慈寿宫小住几天,替她誊抄几卷道经。   柔则公主也很庆幸自己跟太后去了西山——原先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公主,如今却成了太后身边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再说了,若她待在宫里没有走,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被徐贵妃害死了。   太后崇尚道法自然,饮食很清淡,不爱吃油荤的东西。再加上太后身子不太好,司膳房给她备膳便以药膳居多。   柔则公主就不一样了,虽跟着太后修习了几年道法,但到底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口味上还是一味地嗜甜。   于是,除了惯例的甜咸粥各一品、南北小菜、熏鸭丝燕窝、奶糕蒸饺,司膳房还给柔则公主另添了桃花酥、芙蓉糕和玫瑰花糍——都是既香甜又耐看的点心。   这几样点心都是杨红珍亲自做的,做完之后每样都留了一部分,给司膳房的小丫头们尝尝味儿。   阿鱼也很嗜甜,平日里吃白米饭都恨不得加两勺糖,吃了这几样点心,她觉得自己满足得都要飞起来了。   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好吃的点心啊!明明是那样甜的口味,吃起来却一点都不腻。尤其是芙蓉糕,因它放进烤炉烤了一会儿,所以外皮酥脆,内里松软,再撒上几粒白芝麻,真的又甜又香。   阿鱼吃了一整块,仍然意犹未尽,央着杨姑姑把芙蓉糕的做法告诉她。   杨红珍道:“倒也不是密不可传的方子。你记着,先备一盆白面……”   “姑姑稍等。”阿鱼道,“我去取纸笔记下来。”   “你识字?”   阿鱼“嗯”了一声,“小时候……读过一篇《千字文》,所以粗略认了几个大字。”   这话却是谦辞。江宁沈家的女儿都有才名,阿鱼的爹娘也不是拘泥礼教的人,阿鱼从小就和哥哥们坐在一起听先生讲课。   杨红珍轻轻颔首。   ***   慈寿宫内,太后和太子、柔则公主坐在一起用早膳。   天气炎热,屋子的四个角都摆着一大盆冰块,几个宫女轻轻摇着团扇,凉风习习。   太后喝完一碗粥,拿帕子拭了拭嘴角,说:“这宫里头,就是不如山上凉快。”   柔则公主莞尔一笑,劝慰道:“皇祖母说的是。但待在宫里也有好处——宫里名贵的药材更多,方便您调养身子。”   太后也笑了起来:“你是个贴心的,会宽慰人。”   她已吃得半饱,便由侍女扶着起身,去内殿叩拜道君。   过了一会儿,宫女们又端来了几盘点心,低眉道:“这是司膳房特意为公主做的点心。”   柔则公主打量了几眼,指着其中一盘问:“这是什么?”   宫女答道:“回公主的话,这是玫瑰花糍。”   柔则公主饶有兴致地夹了一枚。内馅儿都是玫瑰花酱,外皮是糯米糍,捏成了玫瑰的模样,很是精致香软。吃着吃着便是满嘴的玫瑰香,馥郁清甜。   宫女见公主吃得满意,不由松了一口气。   谢怀璟则望着旁边那盘芙蓉糕出神。梦里的阿鱼似乎很喜欢吃芙蓉糕,而且喜欢一大口一大口地吃,嘴角沾了芙蓉糕的碎屑犹不自知。待吃完了一整块芙蓉糕,她才会心满意足地抹抹嘴。   这几个晚上,谢怀璟都在整夜整夜地做梦。他梦见父皇罢免了吏部尚书,让徐贵妃的哥哥徐自茂晋了这个职位。第二天,朝中果然传来消息,徐大人超擢吏部尚书一职。他还梦见太后跟前的大宫女迎儿忽然病倒了,没过几日,他便听见几个下人说起迎儿忽生重病的事。   谢怀璟渐渐意识到,那天晚上,他梦见太后回宫并非偶然。   他的梦,似乎可以预见未来。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只见过阿鱼三次,阿鱼却总能出现在他的梦里。阿鱼经常笑,一双桃花眼黑白分明,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弯,眼睛就像是一对弯弯的月牙。只要阿鱼出现,那梦境便立时鲜妍美好起来。   柔则公主见谢怀璟一直出神地望着一个方向,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他盯着看的是那盘芙蓉糕。   柔则公主笑了笑,说:“我不爱吃芙蓉糕,皇弟你拿去吃吧。”   谢怀璟本想推拒,想了想,又点头应了下来。   ***   晌午时分,阿鱼还算清闲,正打算回屋歇一会儿,就听门口的宫人唤她:“阿鱼,后门那儿有人找。”   阿鱼还在想,大中午的谁会来找她,去了之后才知是谢怀璟。   “你饿了?”阿鱼道,“你等等,早上剩了一些葱油酱饼,我去给你拿来。”   谢怀璟:“……”如今他在阿鱼心中的形象就是一个成天吃不饱的小可怜吗!   他连忙拉住阿鱼,说:“我不饿,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说着,拿出一个扁扁方方的木匣子,递给阿鱼,“这个给你吃。”   阿鱼打开匣子看了一眼,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六块芙蓉糕。   “这不是……早上呈给柔则公主的点心吗?怎么在你这儿?”   谢怀璟语焉不详道:“如今我住在慈寿宫,这点心也是公主给的。”   阿鱼便当他现下在太后宫里当差,芙蓉糕是公主赏他的。   她美滋滋地把匣子关上,抱在怀里,笑吟吟地说:“恭喜恭喜,总算从掖庭出来了,如今谋了好差事,还惦记着给我送点心吃。”   谢怀璟不自觉地跟着她笑,又道:“芙蓉糕甜腻,最好沏壶清茶一起吃,让茶冲减几分甜味,吃起来便刚刚好。”   阿鱼抬眼看他,“吃个点心还这么多讲究,你以为你是太子殿下啊!” 第5章 奶汤核桃肉   谢怀璟没吭声。   阿鱼说:“若没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谢怀璟点点头。   阿鱼转身走了,没走几步,又回过头,弯唇笑道:“谢谢你,我特别喜欢吃芙蓉糕。”   半大的少女,梳着双鬟髻,回首而笑的时候,那发间的鎏银流苏短钗微微地晃动,明媚动人。   展眼夏末。   夜风褪去了潮热,透窗而入,些微有些凉意。阿鱼睡梦中觉得冷,摸索着把毯子盖上,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混在了一起,吵吵嚷嚷的听不分明。   阿鱼轻轻推了推旁边的燕仪,含混地问了一句:“外头出什么事了?”   燕仪正睡得半梦半醒,阿鱼一推她就醒了过来,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走水了”,睡意顿时去了大半,连忙披衣起身,走出房门。   没过一会儿,她就折回来了,道:“没事儿,是太后宫里走水了,和咱们不相干。”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燕仪赶紧添上一句:“这也不是咱们能处置的事……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渐渐安静下来,阿鱼和燕仪也慢慢睡熟了。   此刻的慈寿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火势已经止住了。着火的地方是东侧殿——太子谢怀璟的住处。殿后还有一堆没有烧完的干柴,边上散落着几个油灯。   这地方原先并没有这么多干柴。显然是有人妄图谋害太子,特意在太子的寝殿后面摞了干柴,趁着月黑风高的时辰,取来油灯纵火。   太后早已惊醒,简单套了一件如意纹褙子,披着绀青色披风,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地上的干柴和油灯,手背青筋暴起,怒声道:“查!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这种混账事!”   众人唯唯应是。太后心有余悸:“幸好怀璟不曾出事。”   谢怀璟说,走水的时候,他正在屋里看书,一见到火光就赶紧出来了,所以一点事也没有。   “不必查了。”这时谢怀璟领着一个被缚住手脚的宫女走过来,淡淡地说,“就是她干的。”   太后定睛看了两眼,拧起眉头:“迎儿?你不是病了吗?”   正是侍奉太后的大宫女迎儿。迎儿见此阵仗,就知道自己瞒不过去了,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着说道:“太后娘娘,婢子是被迫的,是徐贵妃……是徐贵妃逼我的!”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膝行了几步,哐哐叩首,“婢子不肯答应,还假装自己生了重病,哪知道徐贵妃又拿婢子的家人威胁……”   迎儿说得混乱,但众人还是从她的言辞中推测出了事情的始末。   太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带她下去,好好审问。”   迎儿哭天抢地,仍旧被拖走了。太后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谢怀璟搀着她往内殿走,边走边说:“皇祖母好好休息,别管这些烦心事了。”   太后冷哼一声,“休息?有徐氏在,哪能好好休息!”   再想到自己儿子对徐贵妃的迷恋,还有徐贵妃肚子里的孩子,太后又是一阵头疼:“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了,看我怎么处置她。”   此刻太后已全无睡意,便让谢怀璟暂且在偏殿将就一晚,自己则捧了一卷道经诵读。   谢怀璟没有走。他在太后身旁坐下,道:“我想陪着皇祖母。”   今天这场走水,他曾梦见过。梦里的他没能平安躲过,险些丧生火海,太后追查了许久,才知道是迎儿所为,而幕后主使是徐贵妃。   虽然谢怀璟没有梦见后来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徐贵妃这次没能得手,肯定还会有下次。   他不想就这么等着徐贵妃害他。   徐贵妃倚仗的,不过是他那生杀予夺的父皇。只要他足够强大,他就不用面对这么被动的局面,他甚至可以反过来惩治徐贵妃。   谢怀璟轻声道:“皇祖母,我想入朝。”   太后看了眼谢怀璟,他眼中有着不合年龄的洞彻与沉稳。   太后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青竹般挺拔的少年,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哭着闹着不让她离宫修行的孩子了。   虽然谢怀璟现在还不到入朝的年纪,但他是储君,他有凌驾一切的资本,包括年龄。   太后搁下手上的经书,轻轻拍着谢怀璟的后背,欣慰地笑道:“好孩子,就依你。”   ***   次日一早,慈寿宫走水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禁庭。   “说是有个宫女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没想到烧着了帷帐,带累得整间屋子都烧了,那宫女已经被处死了。”常福打听到了消息,正向阿鱼细细讲来,“万幸几位主子都没事,不然那宫女全家都不够死的。”   阿鱼满怀恻隐地叹了口气。   钱永惠走过来,道:“阿鱼,新到了一批湘莲,你去做一锅冰糖莲子。”   阿鱼应了声“是”,往厨房去了。   莲子是寻常吃食,但细究起来,还属两湖的湘莲最好。那地方的莲子清而香、鲜而甜,圆润可爱,本朝有律:“湘莲须按时进贡,纯属御品,庶民不可食用。”   阿鱼将莲子挨个去心,挑出模样不好的,剩下的都隔水蒸至软烂,盛进一个青花釉里红的大碗。再另起一锅,熬化冰糖,添上枸杞、青豆和去了核的桂圆肉,煮开之后,便将滚开的冰糖汁浇在粉糯糯的莲子上。   阿鱼舀起一勺尝了尝,湘莲果真不愧为贡莲,细腻而微甘,轻轻一抿,便绵软软地化在了嘴里。配着甜滋滋的冰糖汁,尤显清香味美。   钱永惠也尝了一口,褒奖道:“不错。”   恰好到了筹备午膳的时辰,钱永惠对阿鱼道:“前些日子,徐贵妃娘娘提了一嘴儿,说是想吃奶汤核桃肉,你先去把汤炖了。”   奶汤核桃肉中的奶汤并非真的奶汤,而是色如牛乳的猪骨汤;核桃肉也不是真的核桃肉,而是形似核桃的猪肉丸子。   阿鱼把食材备齐,添水加柴,慢吞吞地熬着猪骨汤。趁着这个空隙,远远地望着钱永惠,只见她拿着一把菜刀,顺着猪肉的纹理下刀,很快一整块猪肉就被切成了一寸见方的小肉块。随后钱永惠改用花刀,每一个肉块都有条不紊地片了过去,动作飞快。   这刀工真漂亮。阿鱼顿时心生赞叹。   所有小肉块都切好之后,便裹上蛋清淀粉,入锅稍微煮了一会儿,又捞了出来,撒上葱段和姜汁。   “阿鱼,去洗几个菜心。”钱永惠道。   阿鱼应声去了。钱永惠走到炖猪骨的大锅跟前,掀盖一看——汤还没有熬出奶白色。   她便先把阿鱼洗好的菜心焯了一下。过了一会儿,猪骨汤熬浓了,钱永惠才把汤盛出来,浇在那些肉丸子上,又撒了一把葱段,加了几勺盐,一起上蒸锅蒸熟。   接着,她命阿鱼把肉丸子挨个儿挑出来,找个圆盘子摆好。因着先前的花刀,这会儿肉丸子个个都是核桃般的模样。几颗菜心也一并放进盘子。至于碗里剩下的汤汁,则倒进炒锅,大火勾了芡,热腾腾地淋在核桃肉上。   钱永惠唤来送膳的宫人,道:“赶紧给贵妃娘娘送去,这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宫人连连点头,一刻也不敢怠慢。   ***   凤阳宫。   正对着镂空花窗的,是一池粉艳艳的芙蕖。这个时节,芙蕖开得鲜丽娇美,迎风微颤,仿若扶风美人。   凤阳宫原先并没有芙蕖池,只是因为徐贵妃说过,她想足不出户看遍四季之花,陛下便特意命人在凤阳宫凿了一个池子,引来活水,养了一池芙蕖。   此刻徐贵妃正懒洋洋地倚在美人榻上,望着窗外的芙蕖花。周围立着五个宫女,一个宫女给她揉肩,一个宫女给她捶腿,一个宫女摇着扇子给她扇风,一个宫女端着茶盏伺候她用茶,还有一个稍年长些的宫女苦口婆心地说着:“娘娘,别怪婢子多嘴,您算计太子做什么?还是纵火那样大的阵仗,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太后娘娘为全皇家颜面,才瞒着宫里人,没说是您的主意,可太后娘娘心里怎么着也记了一笔不是?”   徐贵妃现下正舒坦,微阖上眼,说:“太后?她刚回宫那日,便让陛下赐死我,难道我谨言慎行,她就不要我的命了吗?与其乖乖等死,倒不如好好折腾折腾,我就喜欢看她烦神,偏拿我没办法的样子。”   那宫女一脸担忧:“娘娘……”   徐贵妃忽地笑了起来,慢悠悠地接过茶盏饮了口茶,道:“秋兰,你怕什么?太后想让我死可不作数,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呢。先前死了那么多皇子,你见陛下说什么了吗?”   秋兰道:“但那些到底都是庶出的皇子,太子殿下可是先皇后的嫡子……”   徐贵妃脸色一冷,二话没说便把手里的茶杯摔了。   几个宫女都跪下来请罪。秋兰知道徐贵妃的脾气一向阴晴不定,脾气好的时候真的让人如沐春风,但脾气差的时候处死几个宫人也是常事……这会儿徐贵妃的脾气已经上来了,秋兰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低低地埋着头,道:“娘娘息怒。”   徐贵妃哼了一声,冷笑道:“提起太子我就来气——不好好待在崇恩殿,非要跑出来碍我的眼。”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徐贵妃撑着扶手,下了美人榻,走到秋兰跟前停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亲手扶起了秋兰。   “你为我着想,我知道。我心里自有分寸。”   秋兰仍旧低着头,好半天才低声劝道:“娘娘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徐贵妃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说:“这不就是我的打算吗?”她握着秋兰的手,轻轻拍了拍后者的手背,“我倚仗的可不止陛下一人,我还有父亲和哥哥呢。”   门外传来宫侍的声音:“娘娘,司膳房来人送膳了。”   徐贵妃道:“呈上来吧。”   立时便有一个宫娥拿着楠木雕花的托盘走出去,没过一会儿,又端着一盘奶汤核桃肉进来了。   徐贵妃看清菜式,神色颇为满意:“前几日我还说想吃奶汤核桃肉呢,司膳房的人倒是乖觉。”   众人见她心情好转,都如释重负。   ***   太子入朝,通常是为行监国之事。当今天子正值壮年,身强体健,自然不用太子监国。所以谢怀璟此番入朝,主要是为了见识朝局的变化,顺便积攒人脉,跟着荣国公学一学经国济世的道理家。   荣国公是太后的亲哥哥,位高权重,颇有名望。有了他的保驾护航和悉心教导,谢怀璟对朝堂适应得很快,对于很多政事,都渐渐有了自己的看法。   有时候几位大臣彼此争执不休,也会请太子出面,谢怀璟便会上前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地摆出自己的观点。   未出一月,朝野上下都对太子十分信服。就连圣上也经常欣慰地看着这个长子,感叹于他的才思敏捷、他的沉稳磊落,和他对朝政的独特见解,常常笑称:“太子天资聪颖,甚朕幼时多矣。”   谢怀璟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先前徐贵妃之所以能折辱他,甚至谋害他,都是因为他和那些“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子没有区别。所以他一定要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让徐贵妃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6章 桂圆蒸鸡   入秋之后,司膳房后头的金桂悄无声息地绽放了,满树都是金灿灿的,幽香袭人。   今夏新入宫了一批宫女,给司膳房分了五个。来了之后先要学规矩,见到贵人如何行礼,如何答贵人的话,一点都不许出错,但凡错了,挨骂倒是其次,当天的晚膳一定没的吃。   那些新来的宫女也不过十一二岁,都是脸皮薄的小姑娘,挨了骂也不敢顶嘴,只会默不作声地抹眼泪。   杨红珍便语重心长地劝慰她们:“宫里的规矩确实冗杂,但这是禁宫,又不是街市,又不是你们自个儿家,在宫里,出了一丁点差错都有可能挨板子掉脑袋。你们把规矩学好,以后谨言慎行,等到了年纪,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出宫嫁人了。”   小宫女们抹着眼泪应“是”。   杨红珍到底是豆腐般的心肠,到了晚上,就悄悄塞给阿鱼一个布包,道:“你跑一趟,给新来的那五个送去。”   阿鱼打开布包瞟了眼,里头放了好几个葱花卷,还是温热的。   “这……”   “她们规矩没学好,晚膳都被罚了,但怎么说也是长身体的年纪,总不能饿着肚子。”杨红珍解释道,“你也别声张,悄悄地去。”   阿鱼点点头,去了那五个宫女的住处。那些宫女见她来送吃的,都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阿鱼姐姐,你真好。”   阿鱼“嘘”了一声,说:“是杨姑姑让我送来的。你们明天好好学规矩,别辜负了杨姑姑的心意。”   小宫女们呜呜哭着点头。第二天学规矩的时候果真刻苦了许多,再没有偷懒懈怠的了。   半个月后,这些新来的宫女在规矩上已挑不出差错,便正式进了司膳房,生火烧水,洗菜刷锅,收拾洒扫——原都是阿鱼和燕仪的活儿。   但阿鱼和燕仪也没有轻松许多,她们还要一人管一个新来的宫女。   总共五个新来的,阿鱼分到的是里头年纪最小的那个,姓胡,名秀衣,才十岁,性子有些懦弱胆小,刚来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敢说,日子久了,才渐渐开朗起来,偶尔也会和大家说说笑笑。   阿鱼的任务就是教胡秀衣切菜、剁肉、做一些简单的菜式,让这个小姑娘尽快适应司膳房。此外还要盯紧了别让她犯错——胡秀衣是归阿鱼管的,她要是犯了错,阿鱼也得跟着受罚。   ***   时近傍晚,胡秀衣切好了葱段和姜片,呈给阿鱼。阿鱼寻了一个大蒸碗,将葱姜放了进去,又放了各式调料,最后撒了一把桂圆。接着掀开一旁的锅盖,把里头的仔鸡捞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搁在蒸碗里头,而后淋上鸡汤,将蒸碗放进蒸锅。   这是打算呈给承文殿的桂圆蒸鸡。   慈寿宫走水之后,太子殿下便搬了出来,如今就住在承文殿。承文殿历来是储君的居所,他住那里也无可厚非。   据说宫外的太子府也已经开始修建了。太子还不到离宫建府的年纪,圣上原先并不同意他修建太子府,后来有一天,太子在朝堂上和几位大学士聊得十分投机,几人正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太子忽然道:“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宫了。若有朝一日能开府别居,定与诸卿彻夜长谈。”   圣上得知此事之后,终于默许太子修建府邸了。   桂圆鸡要蒸到鲜嫩酥软,需耗费不少时候。阿鱼拣了张板凳,坐在蒸锅前面打瞌睡,钱永惠见她闲着,便道:“阿鱼,常福他们在后头摘桂花,你过去帮帮忙。”   阿鱼立马打消了睡意。她站起来,掀开锅盖瞧了一眼,桂圆肉已经软趴趴的了,又拿筷子戳了一下鸡肉,鸡肉也是软嫩嫩的。接着盛了小半碗鸡汤尝了尝,自是鲜美醇香,此外还有一丝淡淡的甜桂圆味。   阿鱼把碗递给胡秀衣,“你尝尝这个味儿,仔细品品,以后这些菜你也是要上手做的。”   胡秀衣浅浅抿了一口,奇道:“当真想不到桂圆还能拿来炖鸡。”   阿鱼笑了笑,说:“再过半刻钟,这道菜就成了,你记着,一定要把姜片和葱段挑出来,太子殿下不爱吃葱姜。”   交代清楚了,阿鱼才去了司膳房的后门口,那里栽了一棵桂花树,常福在地上铺了床单,另外几个太监正攥着桂花的枝干使劲摇,细碎的金桂花瓣飘飘扬扬地抖落到床单上。   阿鱼走过去说:“钱姐姐让我来帮忙。”   常福道:“那敢情好。这桂花得赶紧摘下来,你瞧瞧这天,都起风了,过会儿一准下雨,桂花淋了雨就不香了。”   他们现在摘的桂花,以后都是要晒干了做成桂花糖的,所以一定不能缺了那份桂花香。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阿鱼才回到厨房,那道桂圆蒸鸡已经送去承文殿了。阿鱼随口问了句:“没忘了把葱姜取出来吧?”   胡秀衣脸色一白,结结巴巴地说:“阿、阿鱼姐姐,我给忘了……”   送膳的太监怕误了时辰,一直在催她快些,她一时情急,就直接把蒸碗端给了那个太监,把阿鱼交代的事全给忘了。   阿鱼眉心一跳。见胡秀衣又悔又急,都快哭出来了,阿鱼怪责的话又咽了下去,安慰道:“我听人说,太子温厚善良、耐心随和,应该不会怪罪下来。”   这话她是听谢怀璟说的。前段时日,谢怀璟赠了她一枚拇指大的南珠,说是太子赏的。因为太子入朝的消息已传到了司膳房,阿鱼便问,太子是不是果真像传闻的那样稳重聪慧。   谢怀璟笑答:“那是自然。”还添了许多赞扬之词,“且太子为人随和,处事井井有条,待人耐心周全,不以位尊而任意妄为,很是温厚良善的一个人。”   阿鱼又问:“那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   谢怀璟一愣,随后大言不惭地说:“玉树琼枝一般,十分清雅尊贵的模样。”   阿鱼便一直觉得当朝太子是个好脾气的神仙人物。   然而这个形象在今晚破灭了。   ——戌时三刻,一个内监领着两个小黄门来了司膳房,阴阳怪气地说:“今儿给承文殿备晚膳的都给我出来。”   杨红珍见这架势不对,连忙赔着笑脸打听:“张公公,出什么事了?”   张瑞哼了一声。杨红珍赶忙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到张瑞的手里,“还请公公指点。”   张瑞这才说道:“咱们殿下从不吃葱姜,晚膳有一道桂圆蒸鸡,葱姜都没去就送到承文殿来了。”   杨红珍微微一怔,赶紧让人去喊阿鱼。   阿鱼过来之后,张瑞对身后两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尖声怪调地说:“给我打。”   阿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抽懵了。她下意识地捂住脸,不知所措地望着杨红珍,“姑姑……”   她捂着脸,那两个小黄门就没有再动手,张瑞用脚踢了踢他们,道:“死人哪?接着打啊。”   于是阿鱼又挨了一巴掌。自离开掖庭,她再没被人这样打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哟,还哭了。”张瑞打量着阿鱼,“你别说,这小脸蛋长得还挺标致,打肿了可就不好看了。”   杨红珍心生不忍,低声道:“公公能不能通融通融……”   张瑞扬起声调:“通融?”他一边说,一边招呼那两个小黄门继续打。   杨红珍解下随身的荷包,递给张瑞,道:“还请公公行行好……这丫头今年才十二,扛不住打。”   张瑞掂了掂荷包的分量,终于抬起手,说:“行了,我们走。”   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杨红珍走到阿鱼跟前,捧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松了一口气:“就是有些红肿,没有刮破皮,待会儿煮个鸡蛋,剥了壳往脸上滚一滚,过几天就能消肿了。”   阿鱼哽咽着说:“让姑姑破费了。”   刚刚杨红珍递出去的荷包沉甸甸的,阿鱼看得清清楚楚。   “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人没事,才是最要紧的。”杨红珍道,“张瑞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那些银子?”   “那银子……我一定想法子还给姑姑。”阿鱼抹了把眼泪,“姑姑,我犯了什么错?”   “呈给太子殿下的桂圆蒸鸡没有去葱姜。”杨红珍叹了口气,“这虽是小事,但放到主子身上便是大事,以后多注意着点,别再出这种差错了。”   阿鱼低着头,“嗯”了一声。   ***   晚上,胡秀衣听说了阿鱼被打的缘由,立马到阿鱼跟前,怯生生地赔罪认错:“阿鱼姐姐,都是我不好……”   阿鱼正拿着鸡蛋滚脸,脸上火辣辣的疼。她道:“确实是你不好。”   胡秀衣没接话,眼圈微微红了,眼泪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   阿鱼见她哭得比自己还伤心,反倒不知道怎么说她了。   阿鱼接着说:“这事儿也怪我自己。”   她怪自己没有全程盯着那道桂圆蒸鸡。她刚进司膳房的时候,杨红珍就和她说过,宫里的吃食容易被人动手脚,所以要格外当心,任何时候都不要假手于人。   她对胡秀衣道:“我要睡了,你也回去歇下吧。”   胡秀衣泫泫然地走了。   阿鱼躺下,盖好被子,心里把太子骂了一万遍。   不就是放了葱姜吗!至于让下人过来掌嘴吗!他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神仙人物!他是大恶魔!   阿鱼再见到谢怀璟的时候,头一句话便是:“太子殿下真讨厌。”   谢怀璟:“……怎么了?”   这时候阿鱼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但她仍然觉得脸颊隐隐作痛,“他让人打我!”   谢怀璟一愣:“有这等事?”   “就前几天,我做了一道桂圆蒸鸡,没有把葱姜去了,他就让一个叫张瑞的公公带人来打我,还是掌嘴。”阿鱼一想到杨红珍低声下气地恳求张瑞的模样,心里便是一阵愧疚,“后来杨姑姑使了不少银子,张公公才收了手。”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要是早几天来找我,我这脸都肿得没法儿见人。”   桂圆蒸鸡……谢怀璟隐约有了点印象。他确实不喜欢吃葱姜,但那天他见汤碗里有葱段和姜片也没在意,只是让布菜的宫女顺手把葱姜挑出来了而已,根本没让张瑞带人来司膳房。   所以张瑞是借着这个由头,借着太子的名义,来司膳房耍威风,顺便捞一笔银子。   谢怀璟的面色一寒。   阿鱼说:“你骗我!太子殿下一点都不温厚善良,反倒心狠手辣、斤斤计较。”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声嘟囔着,“他心肠这样坏,肯定长了一副罗刹面孔。”   谢怀璟:“……”   张瑞是吧?他记住了!   谢怀璟回到承文殿后,便让人把张瑞叫来。张瑞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喜颠颠地过来了,才行过礼,就听谢怀璟质问道:“听说你前几日,去了一趟司膳房?”   张瑞便知东窗事发。他也知道,借东宫的名头耍威风、贪银子是极重的罪过,于是慌慌忙忙地跪下,拼命为自己开脱:“殿下,司膳房那些人故意怠慢您,明知道您不吃葱姜,还把葱姜留在汤里……奴才就是想替您教训教训……”   张瑞越说声音越低。   谢怀璟走到他跟前,问道:“那天你是哪只手打的人?”   太子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张瑞吓得一哆嗦,连忙把自己摘出去:“不是奴才打的,都是赵天和孙玄动手的……”   谢怀璟吩咐道:“这三个人,都入罪籍,送去掖庭。”   张瑞整个人都瘫软了。   几个宫人上前拖着他走,谢怀璟忽然说了一句:“慢着。”   张瑞的眼中闪着希冀的光:“殿下……”   谢怀璟道:“先打一顿,再送去掖庭——掌掴。”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太子殿下真讨厌!心肠坏,长得丑!   谢怀璟:……你是魔鬼吗? 第7章 东坡肉   这天晚上,谢怀璟又去找阿鱼了,细细地解释道:“太子原先并不知张瑞借东宫之名敛财,确有管束不力、治下不严的过错。”   阿鱼连连点头,“骂得好,接着骂!”   谢怀璟:“……”   阿鱼见他不说话了,下意识地望了望左右。四周都没人,阿鱼放低了声音:“你放心,你骂你的,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你知道你已经告诉太子了吗!谢怀璟静默良久,道:“太子先前不知情,今日才得知这件事……太子已经惩治了张瑞,包括那两个打你的宫人,都一并贬去了掖庭。”   阿鱼一愣。   谢怀璟拿出一个靛蓝色的荷包,道:“这是你们杨司膳的荷包,银子都在里头。”   阿鱼没想到这银子还能回来,不由眉开眼笑,“太好了,我明天一早就还给杨姑姑。”   谢怀璟轻咳一声:“太子赏罚分明,绝非心狠手辣之人。”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也不曾貌比罗刹,长得还是……挺周正的。”   阿鱼数着荷包里的银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谢怀璟无奈道:“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   阿鱼回了屋,发现燕仪开了箱子,把这些年攒下的金银首饰都翻了出来。各宫主子赏的玉簪子、赤金头钗、珊瑚手钏……都取出来放在了床上。   阿鱼疑惑道:“燕仪,你这是做什么?”   燕仪道:“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我想求宋女史教我读书认字嘛,我打算明天就去问问宋女史的意思,总不能空手去啊。”   她在一堆金银首饰里挑挑拣拣,最后颓丧道:“都是人人有份的东西,宋女史才看不上呢。”   也是,燕仪只是司膳房的末位宫女,就算平日小心积攒,也不曾攒下多少银子,就算得了赏赐,也是司膳房上下人人都有的那种。   阿鱼给她出主意:“你的绣活儿不是很好吗?要不你给宋女史绣一面帕子,再说说好话,兴许宋女史就答应了。”   燕仪愁眉苦脸,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燕仪托尚功局的掌制帮她描一幅花样子,因她特意说了纹样要精细耐看,那个掌制便给她描了一幅群蝶戏牡丹。   牡丹共有六朵,颜色、形态各不相同。蝴蝶两对,有停在花瓣上的,也有空中飞的,栩栩若生。这样一幅花样子,交给宫里的绣娘,也要绣那么十来天。燕仪白天还要干活儿,只好晚上点着蜡烛,熬夜绣帕子,足足绣了一个多月。   这个时节,最适宜滋阴进补,最好多吃些滋润多汁的鱼肉,俗话说是“贴秋膘”。所以杨红珍做主,今天的晚膳加一道东坡肉。她有意让阿鱼练手,便交代阿鱼去做这道菜。   司膳房平日的晚膳都很清淡,通常只有白粥加酱菜,偶尔也会有一屉素馅包子。难得能有东坡肉这样的荤菜。所以阿鱼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她耐心挑了两条肥瘦相间的带皮猪肉,先将猪肉焯了水,再捞出来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小心翼翼地倒扣在砂锅内,凭感觉放了糖盐酱油,最后倒了一壶花雕酒,大火烧开之后盖上锅盖,改用文火,让它慢吞吞地炖煮着。   这会儿肉香已经飘出来了。阿鱼给所有肉块翻了个面,走到杨红珍跟前,道:“姑姑帮忙看着点,难得吃一回荤菜,别砸在我手里了。”   杨红珍便拿筷子沾了沾汤汁,仔细尝了尝,笑道:“挺好的,不过你们小丫头都喜欢甜一些,你再加四块冰糖吧。”   阿鱼乖乖地加了冰糖,继续炖了两刻钟,便把猪肉块一个个地取出来,拿烫软的香葱十字绑上。绑好的猪肉块都放进了一旁的大海碗,整整齐齐地码好上了蒸锅。   再将先前砂锅里的肉汤勾成芡汁,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把蒸锅里的大海碗拿出来,缓缓地浇上芡汁。   这道菜颇费时力,但看到那绿油油的香葱、红亮亮的肉块,闻到那香喷喷的肉汤汁的时候,阿鱼就觉得,值了!   司膳房众人都围坐在了一起。杨红珍先动了筷子,细嚼慢咽,点点头道:“不错。”   大家也跟着举筷,几个心急的太监甚至一口吃了一整块。那猪肉皮滑滑的,猪肉嫩嫩的,明明十分酥烂了,夹起来的时候却一点都没碎,吃起来又是软软糯糯的。绑着肉块的香葱也都是肉汁的味道,微微的甜,一点也不腻口。   常福吃了两三块,又盛了一勺肉汁拌饭吃,吃完了满足地往边上一靠,道:“阿鱼,就冲这道东坡肉,我能再吃三碗饭。”   恰好燕仪在给众人添饭,闻言笑道:“常公公,还要不要饭了?”   常福立马说:“要饭。”   燕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大家听好了,常福要饭呢。”   众人便是一阵哄笑。   常福也回过味来,手指点了点燕仪,无可奈何道:“好啊你,变着法儿地骂我呢。”   吃饱喝足之后,大家都回了各自的屋子。   燕仪和阿鱼互相拆着发髻。燕仪道:“我早上寻了个空,去了宋女史那儿,把那块群蝶戏牡丹的帕子递给她,问她能不能教我认几个字。你猜她说什么?”   “这我哪里猜得到?”   燕仪清咳了两声,模仿着宋女史的语气,说:“她道,读书是好事,你有这份决心便很难得,得闲来随我认几个字便是,又何必送这样精细的绣帕给我?”   阿鱼便问:“宋女史没收你的帕子?”   “……收了。后来我再三请她留着,她推脱不过才收下的。”燕仪道,“总之,以后我就可以跟着她习字了。宫女二十岁出宫,我还能跟着宋女史学六年。出了宫,嫁个清白的好人家,下半辈子再也不干伺候人的活儿了。”   阿鱼“嗯”了两声,躺倒在床榻上。   燕仪觉得日子忽然有了盼头。她接着道:“再等八年,你也出宫了,兴许咱们离了宫还能见着呢。”   阿鱼摇了摇头,说:“我是罪籍,这辈子都出不了宫的。”   燕仪倒没听她说过这回事,便问:“怎么是罪籍?”   阿鱼道:“祖父犯了错,连坐了一家人。”   她不想再多说,把头埋在被子里,闷闷地说:“我睡了。”   ***   月亮由亏转盈,中秋节渐渐临近了。   中秋是大节庆,每年宫中都会设宴,宴请朝臣百官,内外命妇。人多,需要的食材也特别多。所以司膳房提前十天就开始采买食材,能久存的干果儿、蜜饯、腌菜,都事先准备好了。到了宫宴开席的时候,直接拿出来摆盘就行。   饶是如此,到了中秋节那天,司膳房还是人手不够。   钱永惠一边哐哐剁着筒骨,一边道:“阿鱼,你去找尚食女官,向她借几个烧火洗菜的宫女。”   阿鱼正在教胡秀衣怎么做山楂糕,闻言便应了一声,往尚食女官的住处去了。   半路上,几个宫女正在说笑,一人道:“听说今晚的宫宴请了不少达官贵人,连定远侯夫人也来了。”   阿鱼不由顿住了脚步。   便听另一人疑惑道:“不过是个侯夫人,难道比宫里的娘娘还要尊贵不成?”   一个稍年长些的宫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定远侯夫人原是江宁人,才貌双绝,人道是‘江宁第一美人’。有一年定远侯去南方主持漕运,恰遇见了待字的侯夫人,一见钟情,回京之后就派人去江宁下聘,聘礼都走了水路,足足装了三条大船,整个燕京都轰动了。”   “两年前,也是中秋宫宴,我见过一面定远侯夫人,当真是第一美人,我见了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几人说着话,越走越远了。阿鱼怔了好一会儿,才提步朝前走。   尚食女官借了十个宫女,阿鱼领着这十个人回到司膳房。钱永惠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鱼胡乱搪塞道:“半路碰上了仪舆,就停下来多等了一会儿。”   “哪位娘娘的仪舆?”   “……没敢多看。”   钱永惠没再细问,只催促道:“快去备膳吧。”   阿鱼点点头。她今天分到了两个菜,一是秋梨莲藕汤,二是山楂糕。   山楂糕已经让胡秀衣去做了,所以她只要做秋梨莲藕汤就行。   这是一道养心润肺的汤,做法并不难,只消把梨子、莲藕、萝卜去皮切片,加水加冰糖再加几粒莲子,全搁在砂锅里炖煮就行。就是煮的过程中不能掀开锅盖,不然汤汁就不香了。所以水一开始就要放足,中途不能掀盖加水。   她煮了一大锅,到时候还要分装在小小的汤盅里,宫宴上每桌一份。   这时,胡秀衣走了过来,问道:“阿鱼姐姐,那山楂糕多久能凝起来?”   阿鱼去瞧了一眼,山楂仍是泥状,还没有凝固。   “水放得太多了,要回锅继续熬。”阿鱼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   胡秀衣垂头应“是”,小心翼翼地道歉:“又给姐姐添麻烦了。”   阿鱼一愣。自从上回她因为葱姜的缘故挨了打,胡秀衣便一直觉得愧疚,这些日子同她说话都是怯生生的。   “不妨事。”阿鱼看了眼更漏,尽量温和地说:“时辰还早,来得及。”   ***   晚风微凉,习习吹来。   临送膳前又出了差错。有个侍膳的宫女忽然闹了肚子,不能跟去宴席了。钱永惠急得焦头烂额——侍膳宫女的人数都是定好的,各有分工,缺一个都不行。   阿鱼踌躇了一会儿,主动道:“钱姐姐,要不我替她去吧?” 第8章 佛跳墙   “你?”钱永惠打量着阿鱼,“御前的规矩还记不记得?”   “记得。”阿鱼立马答道。   想来别无他法,钱永惠便颔首道:“那行。你记着,少说话多做事,别东张西望地看新鲜。”   阿鱼都应承了下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侍膳。先前燕仪一直想干这个差事,因为侍膳宫女可以经常见到达官贵人,得一些新奇赏赐。但后来听说了好几回“侍膳不周直接赐死”的事,便再没有这种念头了。   阿鱼也不喜欢这个差事——待在厨房里做菜还能寻着空隙歇一会儿,坐下来打个瞌睡,侍膳却是要一直站着的,且还要时时刻刻警醒着,贵人渴了你要倒茶,贵人饿了你要布菜,若不小心犯了贵人的忌讳,挨训、挨板子都算轻的,就怕连命也搭进去了。   ***   宫宴摆在正仪殿。圣上和太后坐在上首,徐贵妃随侍圣驾,太子谢怀璟坐在左下首,柔则公主坐在右下首。   谢怀璟安安静静地坐着饮茶。   他知道,再过几天,西南一带会有一场地动。所以他打算今晚请旨,明天一早就动身去西南。在梦里,西南那一带的巡抚为了政绩,故意隐瞒灾情,西南百姓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却一直没有人赈济。直到两三个月后,受灾的难民涌入燕京,朝中才得知这件事。   谢怀璟既然梦见了这些,就不会允许这一切重现。虽说他不能掌控地动的发生,但是他可以救济百姓、安抚民心。   宫宴快开始了。侍膳的宫女分作两排,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盛有菜肴的楠木托盘,踏着碎步,低眉敛首地进来了。   谢怀璟随意抬眼一望,一眼就瞧见了阿鱼。   她怎么来了?   谢怀璟下意识地抬手,拿衣袖挡住自己的脸,但下一瞬他就镇定自若地放下了手。   他是太子,是朝堂上下人人赞誉的储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再说了,阿鱼也不一定会看见他。   阿鱼果真没有瞧见他——她去外命妇那一片伺候了。   谢怀璟的目光便追着阿鱼,她一直在给各桌命妇摆膳,神色恭谨,一眼也没有往他这儿看。   谢怀璟既庆幸,又失落。   他身为太子,总往女眷那儿张望也不妥,便收回了目光。   定远侯夫人万氏就坐在女眷席中。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长褙子,里头是如意绣纹的衫裙,梳着堕马髻,并排插了一对莲花头玉簪。虽然穿戴得素净清雅,但她相貌出彩,雪肤乌发红唇,根本看不出三十岁的年纪,坐在一群命妇中间,生生把别人衬得容色憔悴、黯淡无光。   这时阿鱼走到了定远侯夫人面前。万氏正垂眸看着绣帕上的纹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鱼稍稍放缓了步子,给万氏端了一个粉彩九桃的矮汤盅,轻声唤道:“夫人。”   万氏微一抬眼,随后整张脸就怔住了,眼中渐渐浮现出几分惊喜和不敢置信,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想到这是禁宫,落泪是大忌,便竭力忍住了。   阿鱼垂下眼睫,把汤盅搁在万氏面前的桌案上,道:“夫人请慢用。”   万氏轻轻咳了几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阿鱼又去给别的命妇端菜送汤,来回走了十几趟。等所有菜品点心都呈上来之后,阿鱼就往角落里一站,听候诸位夫人差遣。   万氏故作镇定地唤道:“你过来,给我倒杯茶。”   阿鱼一脸顺从地走了过去,规规矩矩地倒了一盏茶。   万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鱼,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了句:“晚膳进了没有?”   阿鱼摇摇头。   “饿不饿?”   阿鱼点点头。   万氏盛了半碗银耳羹递给她。阿鱼忙道:“这不合规矩……”   万氏提高了音量:“你替我尝尝这道银耳羹甜不甜,不甜我就不吃了。”   ——这话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免得旁人摘阿鱼的错处。   阿鱼这才捧着碗吃了几口。这道银耳羹是燕仪做的,用文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临晚膳前还搁在灶上慢吞吞地煨着,所以银耳很是软糯,汤汁黏稠香甜。   “夫人,挺甜的。”阿鱼道。   万氏又给阿鱼盛了半碗佛跳墙,道是:“替我尝尝咸淡。”   这道佛跳墙的高汤今天一早就开始炖了,是用鸡鸭肉、猪蹄火腿、排骨牛筋一起慢慢熬出来的汤头。后来另起了一锅,用笋菇铺底,一层层地码上芋头、排骨、鹌鹑蛋、牛蹄筋,最后放上剃了虾线的大虾和开了花刀的鲍鱼,倒入先前熬好的高汤,炖了一个时辰,掀开锅的那一刹那,整个司膳房都飘着佛跳墙的鲜香。   此刻吃到嘴里,只觉得排骨酥而烂,牛筋弹而韧,再加上软软滑滑的虾子和脆脆嫩嫩的鲍鱼,当真鲜美至极。那芋头都浸满了微咸的汤汁,因炖得久了,入口即化,鲜味一下子弥漫在唇齿,和芋头的甜香交汇在一起。   阿鱼吃得满足,一双桃花眼都眯了起来,道:“好吃。”说完才想起适才万氏问的是咸淡,便接着道:“只有微微的咸味。这道汤没有放盐,咸味都是从火腿里来的。”   万氏莞尔。又照这个法子给阿鱼喂了几样点心,忽然扶住额头,喊了一声:“哎呀。”   阿鱼忙问:“夫人怎么了?”   周围的命妇们都关切望了过来。   上首的徐贵妃也瞧见了。她挑起眉梢,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句:“万夫人这是怎么了?又病了?”   万氏柔婉一笑,解释道:“回娘娘的话,臣妇这是老毛病了,一见到人多就觉得胸闷气短。”她顺手握住阿鱼的小臂,说:“扶我出去吹吹风。”   她一边说一边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阿鱼的胳膊。阿鱼会意,一脸恭谨地扶着万氏,出了正仪殿的大门。   谢怀璟看着阿鱼和万氏相携而去的背影,总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很,似乎在哪里见过。   但他也没有多想。他站起身面向天子,朗声道:“儿臣听闻西南一带的巡抚擅自添了不少杂赋,也不知属实与否。儿臣想亲自去一趟西南,查明此事,望父皇恩准。”   天子没有说话。他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青瓷酒杯,神色辨不出喜怒。   天子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正是一个帝王最适宜大展宏图的年纪,但他的皇长子,当朝的储君,已经长大了。   起先天子还为谢怀璟的成长感到高兴——这意味着江山后继有人,但是现在,天子就不这么想了。   他感受到了来自太子的威胁。   太子聪慧果敢,入朝不过数月,便提出了许多利国济民的良策。前段时间,各地水患频发,群臣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太子却能冷静地提出解决的法子,从拨款赈灾,到安抚百姓,再到堤坝的重建、水势的疏导,都有十分详尽的计划。要不是水患的消息才传到燕京,天子都要以为太子早就知道这回事了。   水患之前,多数朝臣只是尊敬太子,尚谈不上敬服;水患之后,朝野上下都对太子心服口服。   这个“储君”已经具备了“为君”的能力与威望。   如今他又打算奔赴离京万里的西南……天子猜不透其中的缘故,但直觉告诉他,太子此行是想笼络民心——他若下令减免税赋,百姓自然拥戴他。   想到这儿,天子猛地攥紧了酒杯。   “微服前往。”许久之后,天子才缓缓道,“万不可表明身份,免得引起那些巡抚的警觉。若擅征杂税一事属实,即刻回宫禀报于朕,不可擅自做主。”   不许谢怀璟表明太子身份,看他怎么笼络民心!   谢怀璟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儿臣遵旨。”   ***   天上朗月一轮,点点清辉散落,清风徐来。   阿鱼搀着万氏走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万氏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一双手颤颤地抚摸着阿鱼的脸,哽咽道:“阿鱼,你瘦了好多……记得你小时候长得圆乎乎的,延之比你大两岁都抱不动你……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跟你娘一样……没想到在宫里瞧见你了。”   阿鱼也呜地一声哭了,抽抽噎噎地唤着:“姨母……”   万氏抱她入怀,轻轻拍着她的背,阿鱼挣扎着往后缩,道:“我脸上都是泪,别弄脏了姨母的漂亮衣裳。”   “傻孩子。”万氏忍住泪意,拿出帕子,耐心地替阿鱼擦眼泪,哪知道阿鱼哭得更凶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姨母。”   万氏揉了揉阿鱼的脑袋,问道:“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说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阿鱼身上穿戴的都是末等宫女的服制,又是罪臣之后的身份,哪能不挨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圆子的专栏放了两本预收文。   一本是现言,《烈酒煮青梅》,清冷古典舞女神vs死缠烂打二世祖,甜甜甜甜文。   还有一本是快穿,《国色天香(快穿)》,又美又有才华的女科学家一边穿越一边科研的故事,脑洞很大的苏爽文。   喜欢这些设定或者喜欢我的小天使记得收藏~   如果能顺便收藏一下圆子的作者专栏就更好啦~ 第9章 酥皮月饼   阿鱼却宽慰她:“也就刚进宫的时候受了些苦,现在已经好多了,在司膳房当差,吃穿都不用愁。”   万氏把腕上一对赤金手钏褪了下来,塞到阿鱼的手里,“这个你收着,宫里总有要打点的地方。若实在用不上,就一并熔了,铸几个金锞子放在身边,逢年过节的时候,孝敬给掌事的姑姑。”   阿鱼不肯收,“怎么能拿姨母的东西……”   “拿着!”   阿鱼见万氏坚决,方小心翼翼地把手钏收进荷包。   万氏心中一片怜惜。   万家世代经商,一直在江宁做绸缎生意,家中田产铺子数不胜数。万老爷子膝下有两个女儿,都生得好颜色,人称大万氏和小万氏。   有一回大万氏在田庄帮父亲盘账,恰好来了几位客人,她便妥帖周全地给来客上了茶,其中一位客人不知道这位是万家的闺秀,见她生得天姿国色,眼睛就粘在了她的身上,一直追着不放,直到同行的人提醒他“这位是万府的大女公子”,客人才惊觉自己的冒犯,尴尬笑道:“女公子好容光,江宁再无闺秀堪比。”   自此,大万氏就多了个“江宁第一美人”的名头。   大万氏美艳绝伦,小万氏自然也不差。有一年上巳节,姐妹俩结伴踏青,嬉笑晏晏衣袂翻飞,就像那春日里最娇艳的花骨朵儿,不知有多少富贾豪绅想把这对姐妹花一并收入房中。   万家虽是商户,却也清高自持,万老爷子自然不愿意把一双女儿嫁到那些豪绅之家当妾,姐妹俩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直到后来定远侯上门求娶,才将大万氏嫁了出去。   大万氏远嫁京城,小万氏则留在了江宁——织造府的大公子对她倾心不已,一心想娶她为妻。可惜小万氏对他无意,还劝他“另择良配”,大公子说什么也不肯,执意求娶,小万氏见他心诚意真,终于答应了他。两人婚后渐渐情投意合,还育有一女,大名沈薇,小名阿鱼。   ——出身簪缨高门、父族清贵、母族富足的阿鱼,小时候连抱着玩的绣球都镶了金,自幼绫罗绸缎加身,路上瞧见银子都懒得拣,如今不过两只赤金手钏,她便这样珍之重之了。   万氏眼中微酸,道:“本想着只是进宫吃席,就没有带银子,等下回进宫,姨母再给你带些银两。你自己也别俭省,多吃点,别饿着肚子。”   阿鱼听话地点头。   万氏又问:“徐贵妃有没有为难你?”   “姨母怎么这么问?”阿鱼疑惑道,“我又不伺候贵妃娘娘。”   万氏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我倒忘了,她没有见过你。那就好,那就好。”   此事揭过不提,两人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才慢慢走回了正仪殿。   也到了散席的时候。   万氏仍旧装成一副病弱体虚的模样,柔柔婉婉地和众人告了别,由宫侍领着离宫了。阿鱼则留在了正仪殿,帮着一起收拾碗筷。   回司膳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鱼借了只绢纱灯笼,一个人往司膳房的方向走。这个时节的夜风沁凉如水,“呼”地一下吹过来,灯笼里的烛光晃了晃,灭了。   阿鱼欲哭无泪——她最怕黑了!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不过这里离司膳房已很近了,阿鱼便踩着中秋的皎月清辉,大着胆子往前走。   “阿鱼。”身后有人叫她。阿鱼回头,便见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走近了才看清是谢怀璟。见到了熟人,阿鱼就不害怕了,她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走到这儿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啊。谢怀璟拿出一只木匣子,递给阿鱼,“这个给你。我要离京一段时间,兴许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来。”   夜色正浓,看不清东西,阿鱼便没有打开匣子看里面是什么,只是问道:“那你还能回宫过年吗?除夕和元日的饭菜可好吃了。”   谢怀璟:“……”为什么你不关心我要去哪里干什么啊!   “说不准。”谢怀璟道。   阿鱼便是一脸的惋惜与同情。   谢怀璟被她这么看着,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可怜。他无奈笑道:“你快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这会儿的天色比刚刚还要漆黑几分。阿鱼问道:“你带火折子了吗?”   谢怀璟摇了摇头。   阿鱼叹了口气:“本想把灯笼点亮了再走。”   谢怀璟眼中不禁蕴了笑意:“你怕黑?”   阿鱼老老实实地点头。   谢怀璟又是一笑,主动道:“那我送你回去。”   阿鱼求之不得。其实她并不是怕黑,而是害怕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孤魂野鬼。如果有人陪着,她就会安心许多。   两人一起走在僻静的宫道上。   阿鱼问道:“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顺安元年。”   “那你倒与我同岁。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元月初三。”   “我是腊月三十——除夕那一天的生辰,这么算起来,你要比我年长一整岁呢。”   两人明明年岁相近,阿鱼看上去软糯可爱,谢怀璟却显得早慧而沉静——原本他也应当像阿鱼一般稚嫩天真,但因为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他仿佛一下子成长了许多,渐渐变得沉稳自矜了。   两人到了司膳房的后门口。阿鱼说:“你等我一下。”她小跑回屋,把手里的绢纱灯笼点亮了,又走回后门口,把灯笼递给谢怀璟,盈盈笑道:“路上黑,你提着灯走,别磕着碰着了。”   谢怀璟点头,看着阿鱼进了屋才转身离开。   在梦里,他没有对阿鱼隐瞒身份,所以阿鱼见到他只会恭恭敬敬地行礼,不会同他闲聊,更不会冲着他笑。所以如今阿鱼能这样自如开朗地同他相处,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阿鱼回屋之后,将谢怀璟给的木匣子打开——里头有两层,一层是花生芝麻糖和琥珀核桃仁,都是能久存不腐的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够她吃一个多月了;另一层放了几枚酥皮月饼,阿鱼吃了一个,是松子枣泥馅儿的,一口咬下去,先是一层一层薄而软的酥皮,再是喷香喷香的枣味,外皮酥得掉渣,内馅细腻微甜,还掺着松子特有的清香。   那木匣子也好看,四面黑漆,刻着缠枝莲的暗纹。等里头的点心都吃完了,还可以拿来放零碎东西。   今年中秋,不仅见到了姨母,还吃了月饼,也算是过了这个团圆节。   ***   燕仪好学刻苦,如今已认了不少字,备膳的时候,竟也能把菜名一字不差地写下来了。   她仍求进益,向宋女史借了一本毛诗,时常挑灯夜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会记下来,得了空便去请教宋女史。宋女史见她一心向学,也肯耐心教她。   九月初三,是宋女史的生辰。燕仪同阿鱼商量:“我想给宋女史做一桌生辰宴,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你帮忙做几道菜好不好?”   阿鱼自然答应。   虽然燕仪同阿鱼关系好,日夜同吃同住,但她也不想占阿鱼的便宜、让阿鱼平白帮她,于是燕仪又道:“那我给你绣个荷包,你想要什么花样的?”   阿鱼想了想,觉得谢怀璟送的那个缠枝莲匣子很好看,便道:“浅碧色绣缠枝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记仇):阿鱼,眼里只有吃的没有我! 第10章 苹果烧鸡翅   两人便这般商量定了。   到了宋女史生辰那天,燕仪跟杨红珍说了缘由,拿自己攒的月例银子买了新鲜的鱼虾菜肉,借了司膳房的地方,和阿鱼一起商量菜式。   燕仪道:“我拿了六对鸡翅,做成盐焗的怎么样?”   阿鱼想了想,说:“我看到厨房有新鲜的苹果,不如做一道苹果烧鸡翅?”   苹果寓意平安,这个时节多吃苹果,可以润肺健脾、养心益胃,烧出来的颜色也好看,不似盐焗鸡翅那般寡淡。燕仪便点点头:“就听你的。”   两人削了几只苹果尝味道,酸的苹果一律不要,剩下精心挑出来的甜苹果都切成小块,搁在一旁备用。阿鱼起了油锅,先是炒糖色——放入冰糖,用文火慢慢炒着,直到冰糖融化,咕嘟嘟冒着茶褐色小泡,而后才将鸡翅放进去裹上焦化的冰糖,加了各式佐料,略略翻炒一番,便添了水,盖上锅盖慢慢烧。临出锅前才将苹果块倒了进去,大火收汁。   红烧独有的香味早就从锅里飘了出来。燕仪端了盘子,夹了两个鸡翅出来,给阿鱼递了双筷子:“吃。我自己出银子买的鸡翅,吃两个不碍事。”   平日她们备膳,出锅前也要尝一尝味道,但尝的都是汤汁的味道,菜肉都是不会碰的。但今天这鸡翅是燕仪出钱买的,便不必守着规矩。   因着鸡翅用小火翻炒过,所以皮肉里的油已被逼了出来,入口便是微微的焦脆,肉质倒是软嫩,一点也不柴,冰糖似乎沁到了鸡翅里面,吃来甜咸交错。   燕仪把骨头剔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道:“真好吃。”说着,又从锅里夹了一对鸡翅,分了一只给阿鱼。   反正总共有十二个鸡翅,就算她们吃了四个,也还有八个,摆盘还是好看的。   阿鱼也觉得很好吃,每一个鸡翅都沾着浓稠的汤汁,外酥里嫩,不肥不腻,还裹挟着苹果的甜香。   燕仪把第二个鸡翅吃完,又握着筷子伸向了锅,阿鱼笑问:“你还打算吃啊?”   燕仪一边望着锅里热腾腾的鸡翅,一边念叨着:“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只给宋女史送六个鸡翅,未免太寒碜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搛了一块苹果。   阿鱼“噗”地一声笑出来。   苹果也很好吃,因是出锅前才放进去的,所以脆中带着糯,鸡翅的汤汁浸在里面,本以为会很油腻,但同苹果的果香糅在一起,便十分契合,恰到好处。   燕仪又夹了一块苹果,津津有味地吃完,终于舍得把锅里的苹果烧鸡翅盛出来装盘了。如今天凉,菜容易冷,燕仪便添了酸辣汁拌土豆粒、凉拌三丝、酱汁绢豆腐、糯米红枣几道冷盘,一并装在食盒里,先给宋女史送了过去。阿鱼则留在厨房,继续烹煮菜肴。   忙活了一个下午,终于将炒菜、汤粥和点心备齐,燕仪和阿鱼一边做菜一边吃,倒也不觉得疲累。   燕仪吃完咂了咂嘴,说:“倘若我每月都能拿五两银子的月钱,我就天天这么大鱼大肉地吃。”   “你想得美!杨姑姑都没有那么多月钱。”阿鱼笑道,“除非你当娘娘去!”   燕仪作势打她:“好你个贫嘴精!”   阿鱼连忙跑开。她身子轻盈,躲闪得很快,见燕仪追不上她,还得意洋洋地冲燕仪做鬼脸。   燕仪本停下不再追了,瞧见这个鬼脸,立时羞恼起来,又追了上去。两人你追我赶,嬉闹了好一阵。   ***   九月中,太子身边的长侍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京城,入朝奏报:“启禀陛下,西南频发地动,百姓均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天子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来,一把撩起冠冕上的旒珠,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长侍,沉声道:“你说什么?”   先前是各地的水患,现在又是西南的地动,只怕朝臣百姓要非议他这个帝王昏庸无道,才引来了上天的震怒。   那长侍重复道:“陛下,西南地动频频……”   “行了!”他还没说完,就被天子喝住了。天子扫了眼文武百官,问道:“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朝臣们互相看看,低声交流起来。   这时长侍又道:“陛下放心。太子殿下正在西南主持大局,已命巡抚开仓放粮,搭建了不少粥铺和暂住的房舍。”   天子他……更气了。   他已经能想象到太子是如何镇定自若地找到西南一带的巡抚,如何拿出太子金印亮明身份,又是如何从容温和地安抚百姓的了。   太子真的越来越让他忌惮了,倘若徐贵妃能生一个皇子……   天子正胡乱想着,便听长侍道:“太子殿下请旨,请陛下拨银万两,赈济西南。”长侍跪了下来,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朕掏钱,太子赚名声?天子还没说话,底下的朝臣就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参差不齐地说:“谢陛下隆恩。”   天子拧了拧眉,终于唤来户部尚书,道:“……就依太子的意思,开国库,拿银子。”   ***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一转眼已是九月底。冬衣已经发放下来了,上身是夹棉的青色袄子,厚厚的一层,下身是深绿色的厚布裙子。阿鱼在屋里换上,转了个圈,问燕仪:“这身好看吗?”   燕仪笑道:“好看,就是稍长了一些。”   给宫女做衣裳自然不能量体裁衣,都是按固定的尺寸做的,不过衣裳有大有小,可以挑合适的穿。阿鱼还在长个子,就挑了稍大一些的,明年长高了还能接着穿——做衣裳的钱都是从月例银子里扣的,自然能省一点是一点。   这个时节,螃蟹膏脂厚腻,肉细味美,秋菊也开得正盛。淑妃心血来潮,办了一场赏菊品蟹宴,盛邀各宫妃嫔前来。   除了徐贵妃。   其实淑妃挺瞧不上徐贵妃的。淑妃是定国公府的嫡姑娘,母亲是平阳大长公主,当今天子其实是淑妃的表哥,淑妃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至于徐贵妃……听说她入宫前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后来得了圣宠,父亲兄长才跟着显赫起来。   淑妃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徐贵妃的出身,也瞧不起她父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嘴脸。   但天子偏偏喜欢徐贵妃,甚至可以说是“迷恋”,淑妃本以为皇后死了就该轮到她当皇后了,没想到徐贵妃住进了凤阳宫。   现在看着,等徐贵妃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天子就要晋她为后了。   淑妃……真是憋屈。   淑妃背靠定国公府,又有大长公主撑腰,就算不得圣宠,也能在这宫里横着走,所以她大可以把不满和厌恶摆在明面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这次的赏菊品蟹宴,她连最末等的宫嫔都递了帖子,唯独没有邀请徐贵妃。   徐贵妃得知此事之后,气得肚子疼。淑妃邀请她,她不去,是一回事儿;淑妃直接忽视她,摆明了不想与她来往,又是另外一回事儿。淑妃分明是借着这个赏菊宴的名头,当着阖宫上下的面羞辱她。   秋兰劝道:“娘娘别气了,不值当,您肚子里还有小皇子呢,要是把身子气坏了,反倒让淑妃娘娘得意。”   徐贵妃仍旧气恨难消,问道:“她们在哪儿摆的赏菊宴?”   秋兰说:“就在太液池边上。”   徐贵妃扶着秋兰的手,莲步慢行,“走,去看看。”   ***   淑妃财大气粗,出手也阔绰,虽有些出身高门世族的傲气,但是并不难相处,所以其他嫔妃都很乐意同她结交。   因而这回赏菊品蟹宴,后宫一大半的嫔妃都来了。人多了,伺候的宫女就不够了,因着中秋那晚的宫宴,阿鱼被遣去补侍膳宫女的缺,所以这回钱永惠又让她来赏菊宴伺候。   阿鱼才走到太液池旁边的小道上,徐贵妃便坐着凤舆过来了。阿鱼低着头行礼,只瞧见徐贵妃圆乎乎的肚子——她已怀胎七个月了。   淑妃也瞧见了徐贵妃,皮笑肉不笑地勾了下嘴角,等徐贵妃下了凤舆,走到近前,淑妃才闲聊般地和身边的宫女说:“还真有人不请自来啊。”   徐贵妃扶着后腰,懒洋洋地说:“我又不是来赴宴的,我来瞧瞧太液池的风光,也不行吗?”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周。淑妃喜欢雍容热闹,所以摆了几张大圆桌,除了逢时盛放的秋菊,还有几株葛巾紫牡丹——这东西宫里也没有,估计是从定国公府的花房里拿来的。   徐贵妃便随手拿起一只插着葛巾紫的青花瓶,哐当一声砸了。   宫女们听见声响,都呼啦啦地跪下了。阿鱼见周围人都跪着,也跟着跪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这章之后,圆子点了一份鸡翅外卖... 第11章 四喜丸子   太液池边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深秋天气,西风裹着沁凉的水汽一起吹来,阿鱼冻得打了个哆嗦。膝盖底下的青石板也冒着幽幽的凉意,直往腿上钻。阿鱼十分后悔没有穿那身新发的厚袄裙子。   徐贵妃和淑妃离她很远,她只能隐约听见她们起先在闲聊,没过多久便争执起来,最后一群人涌上前,惊慌失措地唤道:“娘娘,娘娘……”   阿鱼大着胆子抬眼一看,远远瞧见徐贵妃两手捂着肚子,面色发白,几个宫女扶着她,急匆匆地走了。   随后便听见几个宫嫔干笑着说道:“淑妃姐姐,贵妃娘娘似是要生了……要不咱们去瞧瞧?”   淑妃的蛾眉蹙了几蹙。虽然是徐贵妃自己跑到她这儿来寻衅的,但徐贵妃毕竟怀着龙胎,若果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脱不了干系。   淑妃抿紧了唇,终于还是点点头:“走吧,去看看。”   一群宫妃婢女渐渐走远了。   阿鱼这才撑着地站了起来。   因她跪得久了,膝盖都有些发酸,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摇摇晃晃的,眼前还有点发晕,回到司膳房之后,便直接回屋趴下休息了。   没过一会儿,燕仪就回来了,瞧见阿鱼一副恹恹的模样,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阿鱼闷闷地说:“主子们斗法,殃及了我这条池鱼。”   燕仪觉得好笑:“谁让你叫阿鱼呢?”她走近几步,发现阿鱼的脸色真的不好看,泛着白,没什么血色,眸光一扫,才发现阿鱼的裙子上沾着血渍。   “阿鱼,你这是来癸水了。”   阿鱼懵懵地看着燕仪。燕仪也知道阿鱼是头一次来潮,便烧了热水,拿来白布巾,一边教她怎么用,一边数落道:“现在天气凉,你还穿这么单薄,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罪受吗?要是落下寒病,会跟你一辈子。肚子疼不疼?”   阿鱼摇了摇头。燕仪笑道:“那就好。”   哪知道这天晚上,阿鱼就觉得肚子钝钝的疼,浑身冒着虚汗,整个人都是冰冰凉凉的。燕仪正在灯下读毛诗,阿鱼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疼得实在吃不消了,便喊了一声:“燕仪。”   阿鱼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其实声若细蚊,听着很是虚弱。好在燕仪听见了,走过来看了眼阿鱼,阿鱼疼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燕仪见她这般疼痛难忍,心里也明白过来,道:“你等等,我去给你冲碗红糖茶。”   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找来红糖块和姜丝,拿开水泡开了,稍稍放凉之后端给阿鱼喝。辛辣的姜味率先入鼻,和淡淡的红糖香融合在了一起,阿鱼皱着眉头喝了下去。   茶水微烫。一碗下肚,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许多,痉挛般的腹痛似乎减轻了不少。燕仪道:“你快睡吧,睡着了就不疼。”   阿鱼听话地裹紧被子,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   此刻的司膳房一片寂静,凤阳宫却嘈杂得很。   天子负着手,在寝宫门口来回踱步,神色焦急,见服侍徐贵妃的秋兰出来了,忙问:“怎么样了?”   秋兰面带喜意:“恭喜陛下,娘娘生了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天子浑身都松懈了下来。他有过那么多子女,却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高兴。   “赏。凤阳宫人人有赏。”天子大手一挥,又吩咐身边的长侍,“传旨下去,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淑妃一边给面前的妇人捶着肩,一边冷冷笑道,“娘,您听听,陛下对这个皇子可是寄予厚望了呢。”   就在今天下午,平阳大长公主听说自己的闺女把徐贵妃气到早产,连忙进了宫,生怕天子为难淑妃。好在徐贵妃已经平安生产了。   眼下,母女两人已屏退了下人,正坐在一起说话。   平阳公主道:“你说你,好端端的招惹徐氏干什么?她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陛下能轻易放过你?”   淑妃提起这个就来气:“我哪儿招惹她了?明明是她不请自来,不仅出言不逊,还砸了我的花瓶,结果她早产了,过错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平阳公主没接话,沉吟半晌,试探地问道:“如今……你对陛下还有心思没有?”   淑妃默了片刻,摇摇头:“再没有了。我当初真应该听娘的话,随便找个人嫁了也比嫁表哥好。”   平阳公主不由叹了口气:“傻孩子,娘怎么会害你呢。”顿了顿,又说,“如今徐氏得宠,又生了皇子,只怕陛下不日便要许她后位,到时候她那刚出生的皇子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嫡子。”   淑妃眸光微转。天子正值壮年,而太子羽翼渐丰,天子心中恐怕也有几分不悦和忌惮。这时候来了个刚出生小皇子,不仅没什么威胁,而且是自己心爱的贵妃所出。要说天子心中不会动摇,她可不信。   “娘,咱们得帮帮太子。”淑妃冷然道,“总不能让徐氏占了便宜。”   平阳公主和淑妃一样,也看不起徐贵妃的出身来历。她弹了弹指甲里的灰尘,神色轻慢:   “凭她也配。”   ***   没过几天,大赦天下的旨意便传遍了禁宫。   最高兴的当属阿鱼。大赦天下意味着先前的罪过一笔勾销,她的罪籍算是抹消了。所以现在的她和普通宫女一样,年纪到了就能被放出宫,不用在宫里待一辈子了!   燕仪知道之后,也替阿鱼高兴。正好厨房剩了一小块猪肉,虽然是前一天晚上剩下的,但还算新鲜。阿鱼缠着杨红珍说好话,终于便把那块猪肉讨过来了。便挑了肥瘦相间的部分剁成肉泥,添上切碎的香菇和荸荠,和肉泥放在一起搅拌均匀,分成四小份,捏成四枚圆滚滚的肉丸子。起锅添油,把肉丸子炸成金黄色,再添水添酱油,大火煮一会儿,捞出肉丸子,淋上汤汁——一道四喜丸子便成了。   阿鱼端着盘子,回屋和燕仪一起吃。两人都有兴致,还爬到床底下,把去年冬天酿的梅花酒搬出来,一人倒了一小碗,四喜丸子反倒成了下酒菜。   燕仪问道:“将来你出了宫,打算去哪儿?”   阿鱼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大抵会回江宁吧,去外祖父家。听娘亲说,我和二表兄有一道指腹为婚的婚约,不知道到时候还作不作数。”   燕仪点点头,真心实意地说:“那挺好的。我也只求将来能有个落脚的地方,能嫁个知根底的好人家。”   于是两人煞有其事地碰了碰酒碗,祝贺彼此早日离宫嫁人、安稳度日。   梅花酒甜滋滋的,只有些微的酒味,并不醉人,阿鱼却有些醺醺然。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脱了罪籍,当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当真像梦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请记住,此时此刻憧憬出宫嫁人的阿鱼和燕仪~ 第12章 茄鲞   阿鱼的二表兄是万氏的独子,也是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姓傅,名延之。因他上头还有个庶兄,所以排行第二。这孩子体弱,自出生起,三病六痛就没断过。长到一岁多,还不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万氏觉得江宁水土养人,就把他送到外祖家养着。还起了个饱含期盼的乳名——阿壮。   说来也奇怪,傅延之到了江宁之后,身体果真渐渐壮实起来。   那时候阿鱼娘正怀着阿鱼,瞧见傅延之莲藕般的小胳膊小腿儿,满心的母爱都要溢出来了,得空便要拿拨浪鼓逗他玩。   万氏就跟阿鱼娘开玩笑:“妹妹这胎要是个闺女,就嫁给延之当媳妇吧。”   阿鱼娘也有些意动,但心底还有一股子迟疑——这么久了,她都没见傅延之开口说过话,别是个哑巴吧?   后来阿鱼呱呱坠地,万氏领着两岁大的傅延之过来,指着大红襁褓里的小人儿,说:“这是二姨母家的妹妹。”   刚出生的小娃娃,一身的细皮嫩肉,看上去粉扑扑的,圆溜溜的眼睛像一对水葡萄。傅延之打量了好一会儿,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妹妹。”   阿鱼娘和万氏都愣住了。万氏欢喜地嗔道:“教他喊娘,死活不肯开口。现在见到了妹妹,倒肯说话了。”   但总归放下了一桩心事——这孩子正正常常的,不是坏了喉咙的哑子。   阿鱼五岁那年,伺候的丫头们拿绸布和金丝线缝了一个小绣球,巴掌大小,刚好能让阿鱼放在手中把玩。拼缝的篾片都用鎏金的银丝缠着,看上去亮闪闪的,也有些重量,不至于轻飘飘地让风刮走。   阿鱼爱不释手,经常和丫头们互相掷绣球玩。有一回,万氏带着傅延之来做客,侍女没能接住阿鱼抛来的绣球,那绣球就轱辘轱辘地滚远了,正好在傅延之脚边停下。   傅延之弯腰把绣球捡了起来。   万氏便笑道:“你捡了妹妹的绣球,以后啊,就得娶妹妹回家。”   阿鱼蹬蹬蹬地跑过来,软糯糯地说:“二哥哥,谢谢你帮我捡绣球。”然后两手心向上,伸到傅延之面前,想让傅延之把绣球还给她。   万氏也说:“快还给妹妹,妹妹还要玩呢。”   傅延之却紧紧抱着绣球,说什么也不肯给。他一向听话懂事,还是头一次这样蛮不讲理。阿鱼娘便道:“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后来傅延之一直待在江宁,逢年过节要么和万老爷子一起过,要么和沈家人一起过,进学也是在沈家的族学。直到沈家出了事,才回到燕京的定远侯府。   ***   十皇子——徐贵妃所出的小皇子,满月之后,就被太后抱去了慈寿宫。   若算上秦昭仪偷偷养在司膳房的皇子,这位新出生的小皇子其实排行十一。只不过如今宫里人还不知道秦昭仪也生养了一个儿子。   徐贵妃自然不肯亲生儿子被人抱走,先是去太后宫中胡搅蛮缠地讨要,太后就像她当初轰太子那样把她轰了出去。徐贵妃又气又恼,回了自己宫就开始胡乱砸东西,水晶珊瑚琉璃宝器,什么贵重砸什么。底下人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劝,都手忙脚乱地收拾。   后来天子知道了这回事,赶来安慰徐贵妃,徐贵妃哭着说,她不能离开小皇子。天子哪里舍得她流泪?便同太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会儿说“幼子去母,悖于人伦”,一会儿说“懵懂稚子太过闹腾,恐误了母后修道”。   太后熏着檀香,手上捧着一卷道经,淡淡道:“先前我让你赐死徐氏,你说等她生下孩子再做处置,如今皇子已经落地,也是时候处置了。”   当初天子说“生产之后再做处置”,只是权宜之法,并不是真的想处置徐贵妃。现在听了太后的话,一句也不敢接,灰溜溜地走了。   再见到徐贵妃的时候,天子便是一脸愧疚,许久才道:“朕封你为后……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з   没两日,礼部就拟出了册封皇后的章程。   即便这样,徐贵妃仍然不满意,依旧动辄生气摔东西,脾气上来了,连饭都不想吃。天子一面安抚徐贵妃,一面问罪司膳房:“若贵妃再这般食欲不振,就拿你们是问!”   司膳房众人:“……”   好端端地做着菜,竟也能招来罪过。   司膳房也只好把徐贵妃的膳食往繁复精细了做。就拿早膳来说,小米南瓜甜粥要煮得烂烂的,还要加上炖好的燕窝;小笼包子的肉馅儿只用猪后腿肉,拿捣碎的菠菜汁、胡萝卜汁和在面团里,摊薄了捏成各色包子皮;细腻多汁的贡梨,都要切成大小相同的长条,炸成金黄金黄的,沾上浓稠的糖水,做成拔丝梨子。   就连配粥吃的茄鲞,也是拿嫩嫩的茄子肉切成丁,和鸡脯肉、香菇、新笋、五香腐干拌在一起,用鸡汤煨干,香油炸熟,撒上盐,盛在瓷罐子里封存两天,再取出来晒干,抹上葱酱——这般耗时耗力地做成的。   幸而徐贵妃多少也会用一些,再没有茶饭不思。   ***   入了腊月,黄澄澄的腊梅便次第开了,香气袭人。阿鱼摘了好几朵,晒干了储在罐子里,闲暇时便拿来泡水喝。   太子谢怀璟也终于回京了。   谢怀璟回京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入朝请罪:“父皇,儿臣知错。临往西南前,父皇特意叮嘱儿臣,只可微服前往,不可表明身份……万没有想到,西南地动,事出紧急,儿臣只好拿出太子金印主持大局,还望父皇恕罪!”   天子悠悠道:“如此,将功折罪……”   正说着,几个大臣走了出来,跟商量好了似的,不约而同地夸起了太子:   一个大臣说:“太子殿下此行匡济黎民,百姓免受颠沛之苦,理当重重有赏。”   另一个大臣说:“太子殿下表明身份,纯属权宜之策,并非有意违逆圣意。殿下若不说他是太子,只怕当地巡抚不肯听他的号令。”   还有一个大臣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臣,满脸的欣慰敬服:“地动常有余震,太子殿下却以身犯险,留在那里主持大局,足可见殿下心系苍生,实乃我大周之幸啊!”   天子:“……”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朕还能说什么?还让朕重赏太子……他已经是太子了,还想得什么赏?朕身下的龙椅吗?   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天子还是温和笑道:“诸位爱卿说的有理。”   ***   谢怀璟回京后的第二件事,就是去找阿鱼。   四个月未见,阿鱼似乎长高了一些,眉眼也长开了许多,猛地一打量,倒也有了几分美人风韵。   谢怀璟见阿鱼穿得单薄,就把她拉到司膳房后头的围墙底下,这边四面吹不着风,没那么寒凉。   谢怀璟从怀里摸出两枚核舟,递给阿鱼:“这个给你。”   两个长不盈寸的桃核,一个刻了一艘画船,三层高,雕窗绮户纤毫毕现;另一个刻了一叶小舟,舟上坐着一个耄耋老者,两手各抓着一条桨,正在奋力地划船,栩栩如生。   阿鱼没想到桃核这么小的玩意儿上面,竟然能刻这么多东西,还刻得这样细致。她转着核舟细细地看,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真精细。”   谢怀璟笑了笑:“回京的路上瞧见的,觉着你会喜欢,就买下来了。”   谢怀璟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认识阿鱼才多久?一年都不到。但他似乎很了解阿鱼,仿佛曾与她共度一生。以至于看见某一样点心,就知道阿鱼会不会想吃;看见某一样新奇摆件,就知道阿鱼会不会喜欢。仿佛有关于阿鱼的一切,都镌刻在了他的记忆里,时刻都能被触发、调用。   人道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他与阿鱼大抵就是这样。   谢怀璟又道:“你若有什么处置不了的事,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想法子。”   阿鱼说:“还真有一件事……”她觑了觑谢怀璟的脸色,声音越发迟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门路……”   谢怀璟:“……说说看。”   “元日那天,我想去宫宴上伺候。”   每年元日大朝贺之后,宫中都会摆席,宴请文武百官及其家眷。   这事儿对谢怀璟来说根本不算事儿,随便吩咐一声就行了,只是好奇:“怎么想到了这一茬?”   “定远侯夫人是我娘亲的旧识。”虽然阿鱼觉得谢怀璟十分可信,但她也没有把实情和盘托出,“我想见一面侯夫人。”   谢怀璟也没细问,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茄鲞(xiang,第三声),红楼梦里的名菜呀,有改动(可能改得更好吃了)。   参考文献:   [1]金兰. 《红楼梦》饮食文化研究[D].江南大学,2009. 第13章 糖蒸肉   一连半个月,阿鱼都没有再见到谢怀璟,只当谢怀璟位低人轻,并没有把她安插到宫宴上的能耐。心里虽失落,却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连两位司膳女官也没有这个本事。   除夕那天,阿鱼拿来一大罐红糖,打算做一道糖蒸肉。这道菜统共要加两次红糖,一次是在腌渍猪肉的时候——拿黄酒、生抽、老抽、葱姜一起放入切成长块的五花肉,再铺上红糖,搅拌均匀;还有一次是在蒸肉的时候——大火将肉块蒸熟,掀开锅盖,淋上化开的红糖水,再盖上锅盖蒸一个时辰。   所以出锅之后,那五花肉的鲜香里便夹杂着几分红糖味,却也甜而不腻。阿鱼找了个粉彩九桃的瓷盘子,把蒸碗往盘子上一倒扣,那红亮醇香的糖蒸肉就一层层地叠在了盘子上。   阿鱼给杨红珍递了双筷子:“姑姑尝尝。”   今天除夕,这菜不是做给那些贵人们吃的,而是给司膳房的宫人们做的年夜饭。   杨红珍细细品了品,笑道:“不错。阿鱼的手艺越发好了。”   阿鱼嘴上谦虚道:“姑姑快别哄我了。”心里却在叫嚣:再夸几句啊杨姑姑!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阿鱼,外头有人找。”   来人是谢怀璟。他见阿鱼出来了,眼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这半个月以来,他都在朝臣和父皇之间周旋。父皇似乎不像先前那样信任他了,原先朝中的奏疏都是他看过之后再呈给父皇,碰上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可以直接下令。但他这趟从西南回来之后,父皇就吩咐了,从今往后,朝中的奏疏再不必经太子的手。   谢怀璟又不傻,当然觉出了父皇的忌惮。只是他现在还不知道父皇到底忌惮到了什么程度,有没有想过……废太子。   不过大多数朝臣还是支持他的,他们真的把他当做了值得追随的储君。据说平阳大长公主在家举办宴会的时候,也曾盛赞太子“天资卓绝,未来可期”。   所以就算天子有了废太子的念头,也不会轻易地下旨,还是会好好斟酌的。   这会儿才是傍晚,天色却已昏黑,阿鱼提着一盏灯走来。那灯火便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摇曳。   “阿鱼。”待她走近了,谢怀璟便摸出一块腰牌,放到她的手心,“明日宫宴摆在正仪殿,你直接进去就行,也不必混在侍膳宫女的队伍里。若有人拦你,你就把这块腰牌给他看。”   阿鱼拿着腰牌翻来覆去地瞧。这是一面琥珀蜜蜡的牌子,雕刻着鹿鹤同春的纹样,雕工讲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很是精细。   “你哪里找来的腰牌?这么管用。”阿鱼道。   “这是承文殿管事姑姑的腰牌,我……借来的。”   阿鱼立马脑补了谢怀璟低头恳求管事姑姑的情形,顿时一脸的感激涕零。   谢怀璟笑着说:“上回你说过,你的生辰就是除夕这一天,这个腰牌就当是我赠你的生辰贺礼。”   宫女通常只过整寿——就是二十岁那一年的生辰,等这个日子一过,就能去十二监那里领文书,收拾收拾离开皇宫了。   所以阿鱼入宫至今,从没有庆祝过生辰,也不曾收到贺礼。此刻听谢怀璟提及自己的生辰,竟莫名地眼睛发酸,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泪憋回去。   她道:“你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谢怀璟便耐心地等着她。也没等多久,就见阿鱼小跑着过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竹木食盒,道:“这里头是半碟子糖蒸肉,还有一瓶去年酿的梅花酒,你带回去尝尝。”   谢怀璟问她:“都是你做的?”   阿鱼点头:“糖蒸肉刚刚才出锅呢,口味偏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梅花酒香醇得很,最适宜配着荤菜浅酌,但也不醉人,不会误了你的差事。”   谢怀璟不由一笑,收下食盒,正打算走,阿鱼唤住他,踮脚掸了掸他的右肩,“你肩上沾了一片落叶。”   谢怀璟就静静地看着她。   阿鱼没由来地觉得心慌,低下头愧疚道:“一直是你给我带吃的带玩的,如今又替我借了腰牌……这么多人情债,我都不知道怎么还。”   谢怀璟本想说“谁要你还了”,但看着此刻昏黑的夜色下,阿鱼那莹润光洁的小脸,被暖黄的灯笼照着,平添了许多隽永温柔。她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贴在眼下,投出浅色的阴影,又显得朦胧而宁静。   谢怀璟忽然静默了,半晌才道:“你若果真想还……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   谢怀璟回到承文殿,听内侍道:“慈寿宫摆了家宴,陛下、柔则公主都过去了。太后娘娘刚刚差人过来,说是让殿下也去坐坐,一起吃顿年夜饭。”   今天是除夕,亦是团圆之日,太后派人来请,自然不能推脱。   谢怀璟便把手中的食盒递给内侍,吩咐道:“找个温鼎,把里头的糖蒸肉先温着,我一会儿回来再吃。”   内侍垂首应是。   太后毕竟年岁大了,虽十分欢喜儿孙同堂的场面,身体却有些支撑不住,一顿饭也没有吃多久,就早早地歇下了。   天子急着去陪徐贵妃——如今已经是皇后了,太后刚歇下,他就匆匆走了。   谢怀璟和柔则公主闲聊了一会儿,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   也将近子时了。   承文殿内,内侍将一直温着的糖蒸肉端给谢怀璟,恭顺道:“殿下,这菜当属刚出锅的时候最好吃,要不让司膳房的人重新做一份?”   谢怀璟摆摆手:“不用。”他把梅花酒递给内侍,“酒也温一下。”   内侍领命去了。   谢怀璟夹了一片糖蒸肉。因蒸肉的时候,蒸锅里加足了水,水汽足而热,所以吃来很是软烂细滑,入口即化。红糖裹着肉条,吃着虽甜,却也正正好好,不至于齁。   殿外守岁的宫女们嬉闹着,陆续传来清脆的笑声。殿内的谢怀璟就着梅花酒,不紧不慢地把糖蒸肉吃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人情债,要么用人还,要么用情还,嘻嘻。   糖蒸肉,和第7章 的东坡肉,都属苏东坡先生荣誉出品~ 第14章 虾仁馄饨   元日大朝贺后的宫宴,皇后吩咐了,想吃虾仁馄饨。   杨红珍犯了难——宫宴设在正仪殿,离司膳房很远,等馄饨做好了送到皇后面前,那馄饨皮子早就被馄饨汤浸软了,肯定不怎么好吃。   再想想这位皇后喜怒不定的脾气,杨红珍可不敢让她吃软趴趴的馄饨皮。   最后倒是阿鱼出了个主意:“皇后娘娘只说要吃虾仁馄饨,又没说要吃带汤的馄饨,姑姑不如把馄饨放到油锅里煎一下,不带汤水,再配几个蘸酱,一样好吃。”   杨红珍含笑点头:“阿鱼长了一岁,果真心思灵巧了不少。”   阿鱼美滋滋地准备食材——挑了大只的虾仁,挨个儿剔掉虾线,肉馅儿里头打了鸡蛋,稍加了一些盐、胡椒粉、花雕酒,顺着一个方向搅拌。   胡秀衣帮忙包馄饨,每个馄饨里头都塞了一个虾仁,把馄饨皮一对折,蘸点水粘着,再把两边灵巧地一扣,一枚馄饨就捏好了。   阿鱼煮了一锅滚水,把馄饨扔下锅,煮熟之后捞起来,放凉。锅里倒入些许油,将馄饨放下去,煎得金黄金黄酥酥脆脆的。   蘸酱做了两碟。一碟甜口的,白芝麻酱里加些许绵白糖,再淋一些香油、陈醋——这酱拿去拌面也是很好吃的。还有一碟是辣味的,烧得滚烫的热油浇到辣椒面上,红红亮亮的,再撒上葱花和花生碎,淋一勺醋调味,凑近了闻,也闻不到呛鼻的辣椒味,只觉得香喷喷的。   阿鱼虽嗜甜,却也爱吃辣,屋里常年放着一罐自制的油泼辣子,若平日饭菜寡淡吃着没食欲,就拿这辣酱拌一拌饭,立马胃口大开。油泼辣子简直是万能的,拌饭好吃,烧土豆片也好吃,就算简简单单地蘸着白馒头吃,也是又辣又香平添风味。   ***   到了宫宴开始的时候,阿鱼就带上谢怀璟给的腰牌,先在殿门外张望了一会儿,找到万氏的所在,才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   万氏瞧见阿鱼也是一喜,压低声音说了句:“还当今日见不着你了。”   阿鱼腼腆地笑:“确实用不着我侍膳,是我想见姨母,特意想了法子过来的。”   万氏点点头,又说:“你二哥哥也来了——他听说你在宫里,非要过来瞧一眼。”   阿鱼下意识地往外臣那一片张望,万氏提醒道:“就在左手第五席。”   一,二,三,四,五。阿鱼的目光定住,发现傅延之也刚好在看她。   少年初成。记忆里的傅延之只是一个眉目清朗的小少年,一晃三年不见,他看上去愈加温润内敛了,承袭自万氏的模样很是出挑,坐在人群中耀眼得很。望着阿鱼的眼眸倒是饱蕴温和与笑意。   傅延之当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阿鱼。   当年沈家涉了一起贪污的案子,阿鱼的祖父——江宁织造沈大人畏罪自裁。几百个官兵把沈府团团围住,府上的男丁都被戴上枷锁带走了,女眷们坐在一起哭,那些官兵们说要把她们充作官妓,阿鱼娘便给几个妯娌一人发一把匕首,大家一起饮刃自尽了。   ——沈家门风清高自守,就连平日娇滴滴的夫人小姐们都是一身嶙峋风骨,情愿自刎,免于受辱。众人都摇首叹息:这样一个刚正自持的人家,怎么就干了贪污受贿的勾当?   官兵来沈家抄家的时候,傅延之刚好来找阿鱼玩,听见前院传来兵戈碰撞的声音,就隐约猜到出了事。他也不敢拉着阿鱼乱跑,便同阿鱼一起躲在柴房,阿鱼害怕得很,颤着声问他:“二哥哥,出什么事了?”   傅延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抱着阿鱼安慰:“没事,妹妹不怕。”   傅延之自小就知道要保护妹妹——其实他记事很早,万氏说阿鱼娘生的若是闺女,以后就是他的媳妇儿,他一直记得。所以阿鱼一出生,他就知道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将来是要嫁给他的。   这也是大人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阿鱼喜欢去东郊爬山,傅延之也会跟着一起去,若阿鱼爬不动了,他便牵着阿鱼慢慢走。每逢秋日,阿鱼都会坐在沈府后花园的池塘边钓螃蟹,钓饵、竹篓、钓竿,都是傅延之帮她准备的。后来两人渐渐长大了,就待在一起读书,阿鱼盘算着怎么蒙混教书先生,傅延之还给她出主意、替她遮掩。   本来日子应当这样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傅延之都想好了,若阿鱼不乐意远嫁燕京,他就留在江宁,不回定远侯府了。若阿鱼想四处走走,那等他们成亲之后,他就带阿鱼游历天下,遍览名山大川。   可惜那些官兵终究还是踹开了他们藏身的柴房的门。   为首的几个官兵翻着一本册子,打量了阿鱼几眼,厉声问道:“你就是沈薇?”   阿鱼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呆了一瞬,立马捂着脸哭了。   那时候傅延之也不过十二岁,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子,只好虚张声势地自报家门:“我爹爹是定远侯,她是我妹妹,我们是来做客的。”   那些官兵根本不信:“胡说!这个就是沈家的姑娘。带走!”   几个兵士上前拉扯阿鱼,见她挣扎,还拿麻绳捆了她的手脚。   ——阿鱼是当着傅延之的面被人捆走的。   后来傅延之总是梦见眼泪汪汪的阿鱼,哭着说:“二哥哥救我……”   他和万氏都派人追查过阿鱼的下落,甚至……连江浙一带的妓馆都逐个查了,阿鱼就是杳无音讯。   傅延之始终不肯往最坏的结果想。   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定远侯府的嫡子身份还是很得别人青眼的,渐渐有交好的夫人们来探万氏的口风。   傅延之便同万氏说:“找不到阿鱼,我是不会娶亲的。”   万氏问他:“若找到了阿鱼呢?”   傅延之笑了:“那我就娶阿鱼。便是她缺了胳膊少了腿,沦落了风尘,我也要娶她。姨父姨母都不在了,除了我,还有谁护着她?”   ***   此时此刻,再瞧见活生生好端端的阿鱼站在不远处,眉眼一如既往的明丽,傅延之终于知道“失而复得”是什么滋味了。   想来阿鱼是因为年纪小,才没有充作官妓,而是押到燕京入宫为奴。虽说在宫里伺候人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傅延之心想,他得想个法子把阿鱼弄出宫。阿鱼不待在他身边,他总觉得不安稳。   阿鱼妹妹,我来救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拿着我的腰牌,见我的情敌,呵。   感谢猫次郎的地雷!感天动地,开文这么久,终于有小天使投雷了。 第15章 碧粳粥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先出去,到上次咱们说话的地方等我,我待会儿就来找你。”万氏悄声道。   阿鱼微一点头,出了正仪殿。   天寒地冻的时节,入目皆是萧条。北风呼啸,断枝枯叶随风扑棱棱地飞。阿鱼裹紧了衣裳,也没等多久,万氏就过来了。   阿鱼才唤了一声“姨母”,万氏就拿出两个荷包递给阿鱼。   荷包沉甸甸的,阿鱼拆开看了一眼——一袋银锭,一袋碎银子,都装得满满当当。   万氏笑道:“想着进宫兴许能碰上你,特意多拿了些银子。你暂且用着,不必俭省,等姨母下回进宫,还给你带银子。”   阿鱼把荷包妥妥帖帖地放好。抬首同万氏道:“倒忘了同姨母说,先前陛下大赦,我的罪籍已被抹了,再过几年就能出宫了。”   万氏一喜:“那敢情好。”上回见到阿鱼之后,万氏便托了不少关系,想悄悄地把阿鱼弄出宫——阿鱼是她看着长大的,又是血缘至亲,以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了,便不能坐视阿鱼在宫里受苦。再说了,傅延之明摆着非阿鱼不娶,她不想办法捞阿鱼出宫,难不成看着自己儿子孤孤单单一辈子?   然而大把银子使了出去,一层层地打点,只换来了一句“这是罪籍,有些难办”。   听那人的口风,似乎寻常宫女偷送出宫要容易些。   万氏正愁怎么办呢,没想到瞌睡遇到枕头,阿鱼的罪籍销了。   她也不打算瞒着阿鱼:“你且耐心等一段时日,姨母兴许有法子让你提前出宫。”   阿鱼眼神一亮,“真、真的吗?”   万氏点点头,“你也别告诉旁人,毕竟是触犯宫规的事。”   万氏认真思忖起来——过了年,阿鱼就十三岁了。离宫之后,就先在定远侯府住一年,她帮着筹备嫁妆,等及笄了,就回江宁万府,从那里出嫁。   燕京同江宁相隔千里,来回路上就要费不少时日,再加上舟车劳顿,肯定还要好好休整……这么算下来,时间还真有点紧迫。   万氏定了定神,道:“我明日再去找找门路,你呀,还是越早出宫越好。”   阿鱼也知道把她弄出宫不是件容易事,估摸着这里头还少不了定远侯帮忙,便问:“姨父也出了不少力吧?”   哪知道万氏微蹙了黛眉:“和他有什么关系。”   阿鱼一愣。定远侯南下江宁、千里聘妻的旧事,早就传成了一段佳话。阿鱼觉得姨父姨母应是举案齐眉般的良缘……为何姨母提起夫君是这样的语气?   阿鱼话在嘴边绕了个圈,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   万氏原先也以为,那个大张旗鼓来江宁下聘的侯爷是真心爱重她的,直到嫁进了侯府才知道,定远侯后院已住了六房姨娘,破了身的通房丫头数都数不清。定远侯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美色,才心心念念地娶她进府。   若果真爱重她,就不会把庶子生在嫡子前头——傅延之到现在还没有被请封为世子,就是因为上头有个庶长子挡着。那庶子自幼跟在定远侯身边,不像傅延之,打小就去了江宁,如今回来了也和定远侯不太亲近。只怕定远侯心里也有一把尺,在衡量这一嫡一长两个儿子。   万氏自然不想同阿鱼说这些内宅琐事,便强颜笑道:“总之你记着,嫁到位高权重的人家未必是什么好事。”   阿鱼怔怔地望着她。   万氏又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也用不着操心这些。”   ***   绿玉般的碧粳米煮了粥,厚厚的一锅,米汤也是绿莹莹的,带着青草般的清香。   天色尚早,还不到备膳的时辰,阿鱼和燕仪就先坐下来进了半碗粥。因煮粥时加了冰糖,又是小火慢熬的,所以入口便是糯糯甜甜的。   过了一会儿,杨红珍来了,见二人吃得香甜,又给她们盛了一碟子脆生生的酸萝卜。   阿鱼笑眯眯地道谢:“有劳杨姑姑。”   杨红珍颔首,忽地想起一事:“曹女史染了重疾,已请了懿旨,出宫疗养了。咱们司膳房缺了一个女史,阿鱼,要不你去补这个缺吧?”   阿鱼正埋头啃着萝卜条,闻言便不明所以地抬起脑袋:“姑姑怎么想到我了?”   杨红珍笑道:“我是看你心思淳善,又肯做事,从不偷懒,还识字——当女史也用不着一身好厨艺,读过书、认识字才是最要紧的。”   女史清闲,月例银子也多,杨红珍这是有意抬举阿鱼。   燕仪一口一口地喝着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姑……我也识字。”   见杨红珍朝自己看了过来,燕仪便搁下碗勺,正色道:“宋女史一直在教我读书,我已学了很久……我、我还经常帮宋女史整理文书呢。”   她说到最后,都有些结巴了。她觉得杨姑姑看中的是阿鱼,她这时候跳出来,就像存心和阿鱼抢女史这个位子。但她又觉得,自己每晚挑灯读毛诗、腕上挂着秤砣苦练书法,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享读书人的福,如今恰逢其会,她……她真的不想错过。   燕仪聪明伶俐,也挺招人喜欢,杨红珍一时犯了难。她的眼光在阿鱼和燕仪之间打了个转,笑了笑,道:“你们俩住一个屋,关系也好,不如你们先商量商量,明天再给我一个准信儿。”   ***   燕仪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炒菜的时候,错把糖当盐放了好几勺,阿鱼瞧见了就提醒她,燕仪一怔,干脆倒醋进去,做成糖醋口儿的。心里却越发愧疚了——她想和阿鱼争女史的位子,阿鱼却不在意,还这样好心地提醒自己。   其实阿鱼根本没想那么多。这孩子小时候过得富贵,不论什么好东西,她不用开口就有人送到她面前,所以她心里一向没什么“争”的念头。燕仪心里满是羞惭愧意,阿鱼脑子里想的都是:   “呀,这牛肉片真嫩,稍稍烫一下就能捞起来了。咦,这个虾球炸两遍,表皮更酥脆了呢。嗯,卤猪蹄还是用猪前蹄比较好,肉多骨少。”   两人各怀心思地过了一天,到了晚上,阿鱼就跟没事人一样,准备洗洗睡了。燕仪挣扎了又挣扎,小心翼翼地说:“阿鱼,我想……”   阿鱼回头看她,燕仪忽然就说不下去了。阿鱼疑惑道:“你想什么?”   燕仪抿了抿唇,终于脱口而出:“我想当女史。”   “我还当是什么事。”阿鱼笑了笑,“你想当就当呗,明天见着杨姑姑直接跟她走便是。”   燕仪觑着阿鱼的脸色,“可是杨姑姑开始看中的是你……你不怪我抢了你的位置吗?”   阿鱼摇摇头。她心想,过不了多少时日,万氏就要接她出宫了,她这时候跑去当女史也没什么意思。还扎眼,不便于她悄悄地离宫。倒不如让燕仪去呢,她记得,燕仪一直羡慕女史的清闲,不用挨着灶火油烟。   燕仪没想到阿鱼是这样泰然的反应,心里更加过意不去了。两人谁也没说话,各自静寂良久,燕仪忽地哭了,“阿鱼你是不是傻呀?”   阿鱼:“……”   燕仪边哭边说:“你知道当女史能有多少月例银子吗?你为什么要让给我啊……”   她的心里矛盾极了。她盼望着阿鱼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给她,但阿鱼真的让给她了,她又为阿鱼惋惜——她见过阿鱼的字,一手从颜体的行书,流风回雪般的疏朗灵动——她觉得论才学,阿鱼是远远胜过她的。一时间,燕仪只觉得十足的无措与狼狈。   阿鱼却平静地铺好被子,抱着汤婆子爬上床,一双清澈动人的桃花眼冲着燕仪眨了眨,道:“睡吧。”   燕仪也躺下,听着阿鱼睡时清浅的呼吸声,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圆子:下章想做鱼吃。   阿鱼:???吃啥?   圆子:吃鱼!   阿鱼:Σ( ° △ °|||)︴ 第16章 茄汁鱼   近来宫中很不太平。   开年之后,天气回暖。枯树败枝都冒出了翠绿的尖尖,万物葳蕤。太后身上渐渐有些不好,但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地湎于道法了。近来都在专心研习炼丹之术,十皇子就交由亲信的方嬷嬷照管。   皇后便趁此机会把十皇子讨了回去——太后潜心修道,诸事不管,方嬷嬷自然不敢违抗皇后。   十皇子早产,虽已百日了,看上去仍旧十分瘦弱,近来因为换季,还时不时发烧咳嗽。皇后请了太医会诊,几位太医都觉得十皇子心肺俱虚,恐有夭折之虞——但谁也不敢明说,只道:“殿下先天不足,还须好好调养。”开了一剂温和的药方子。   十皇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地不好了。   皇后也不知从哪儿看来的偏方,道是:亲弟兄割腕取血当药引子,或有奇效。   她便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   然而不论皇后安插到承文殿的人有多么不起眼,太子总能把那人揪出来。这位国之储贰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事愈发的镇静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皇后又是气恼又是愤恨,便端起中宫的架子,命太子每日赴凤阳宫晨昏定省。   太子……搬去了宫外的太子府,别说晨昏定省,皇后连他的面都见不上了。   太子府早在年前落成,一应奴仆家具都是齐的,如今新年伊始,春和日暖,搬过去倒也十分适宜。   几天后,朝中几位肱股之臣联名奏请,说“帝嗣稀薄,陛下应广纳嫔妃,绵延子嗣”。   天子说:“不忍辜负皇后。”   大臣们便继续上表,清流们苦苦相劝:“陛下,社稷为重啊。帝嗣稀薄,则江山不稳啊。”   几番推脱不过,天子也只好应下了。倒也没有大肆选秀,只吩咐道:“就从后宫的女史里挑几个吧。”   宫里藏不住事。不过一天工夫,阖宫都知道后宫要进新人了。皇后气得食不下咽,派人仔细查问了,才知道那些大臣之所以鼓动天子纳妃,都是因为太子在推波助澜。   存心给她添堵呢!   皇后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太子已不是当年那个任她欺凌的失恃皇子了。   ***   阿鱼左手按着一条大黄鱼,右手拿着菜刀小心翼翼地刮着鱼鳞。哪知道这条黄鱼还没死透,她才下刀,鱼就跳了一下,滑溜溜地从她手里蹦走了。   阿鱼吓了一跳:“啊!”   一旁的燕仪不慌不忙地拿起菜刀,拿刀背敲了几下黄鱼脑袋,顺手把鱼鳃和内脏去了,拿清水将鱼身洗干净,再在鱼身两侧切了几个漂亮的花刀。   阿鱼就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笑嘻嘻地说:“刀工真好——还以为你当了女史,就只和文书打交道了呢。”   ——燕仪已补了那个女史的缺。她初来乍到,又是从宫女升上来的,许多女史都不待见她。但燕仪机灵、嘴甜,遇到不懂的也肯低下头讨教,渐渐将女史的俗务上手了。女史的住处配了一个小厨房,燕仪得空就给大家做好吃的,吃人嘴软,便也没有人跟燕仪摆脸色了。   当女史是真的清闲。燕仪知道学问的精进才是正道,便把大多数时间用在了读书上。   她始终觉得愧对阿鱼,所以但凡小厨房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叫阿鱼一起来吃。两人一起做做菜说说话,时间就消磨过去了。   阿鱼一边给开了花刀的鱼身抹上盐,一边道:“听说陛下要在女史里头选妃,说不定你能选上呢。”   燕仪不以为意地摇头:“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女史,有什么出挑的?肯定选不上我。要是我能当娘娘,你肯定也能当娘娘。”   “再说了,”燕仪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才继续道,“宫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得宠,若当真选上了,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她那性子,又哪里是能容人的?还不如等出宫了,嫁个简简单单的人家,和和美美地当夫妻。”   燕仪一贯看得通透。阿鱼虽理不清这里头的关窍,却也觉得燕仪说得十分有道理。   小厨房只有一个锅。两人给鱼身挂上糊,等油温十成热的时候才把鱼放下锅,鱼肉一下子就定了型。因着先前燕仪切的花刀十分均匀,所以此刻鱼身上的花形很漂亮,就像炸开来的花。等鱼肉都变成金黄金黄的,就捞出来搁在盘子里。锅洗一下,切了蕃柿进去,熬了糖汁,添水勾芡,淋到炸好的鱼身上。   这道菜最适合趁热吃。入口的鱼肉先是焦脆脆的皮,再是软嫩嫩的肉,外头裹着酸酸甜甜的酱,瞧着鲜艳好看,吃着鲜嫩酥香。   阿鱼吃饱了抹抹嘴,说:“下次勾芡之后再淋一汤勺热油,炒匀了浇到鱼身上,颜色还要好看,红亮亮的。”   阿鱼谈到“吃”还有挺有心得的。   燕仪道:“过几天还有新鲜的小黄鱼,到时候你再来吃啊。”   阿鱼满足地点头。   ***   孟春天气,午后已有了暖意。熏熏然的杨柳风从窗棂递了进来,满室的轻纱帷帐随风轻轻飘动。   谢怀璟正伏在案上小憩。   他又梦见了阿鱼。   似乎是很多年以后的事——阿鱼的模样长开了,眉眼昳丽得像一幅画,抱着黑白玛瑙棋子走过来,唤他一起下棋。   两人手谈几局,各有输赢。阿鱼懒懒地说:“没意思——不如找个东西当彩头吧。”   谢怀璟看见梦里的自己把腰上的双龙玉佩解下来了,搁在棋盘旁边:“若我输了,这个玉佩就归你。”瞧见阿鱼的眼光在玉佩上转了一圈,他又接着说,“你要是喜欢,便是我赢了,玉佩也归你。”   阿鱼单手撑着脸颊,问他:“若我输了呢?”   他道:“要是你输了,就罚你亲我一下。”   阿鱼半抬了桃花眼看他,眼里盛满了潋滟的水光,像粼粼的碧波万顷。   谢怀璟觉得自己的心被挠了一把,正想知道接下来是谁输谁赢,就在这时候,隐约听见宫人唤他:“殿下,冯将军来了。”   梦境戛然而止。谢怀璟渐渐醒转,还有些魂不守舍。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为了报复作者炸鱼,我打算下章炸圆子吃。   圆子:嗯??? 第17章 炸汤圆儿   宫人见谢怀璟久久不应声,又小心翼翼地重复了一遍:“殿下,冯将军来了,正在外头候着呢。”   谢怀璟“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将军冯广孝骁勇善战,先帝在时,燕王意图谋反,冯广孝被拜为大将军,随御驾征讨燕军,屡立战功。燕王之乱平定后,先帝封冯广孝为定国公,冯广孝却之不受,只道“忠君乃臣之本分,不敢受封领赏”。先帝颇为赞赏,把嫡亲妹妹——平阳长公主嫁给了他。   前段时日,冯将军自请兼任太子太师一职。虽说本朝的太子太师只是一个虚衔,并无实权,但也是名副其实的东宫辅臣了。   冯广孝抚着胡须打量着太子府的摆设,见谢怀璟来了,就打算跪下行礼,谢怀璟连忙快走两步扶住他:“冯将军不必多礼。”   冯广孝为人刻板忠正,谢怀璟都这么说了,他仍旧实打实地跪了下去,义正辞严地说:“殿下,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谢怀璟笑道:“话虽如此,但长幼有序,当真论起来,冯将军还是我的姑祖父,应受我一拜。”   他亲手将冯广孝扶了起来,赐座上茶,二人闲聊了几句,渐渐说到了正事。   冯广孝道:“昨天下午,陛下将兵权和虎符赐给了徐自茂徐大人。”   徐自茂就是当今徐皇后的哥哥。冯广孝如今虽已卸甲归隐,但他到底曾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军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自有人报与他知晓。   “殿下,依老臣看,陛下此举是为了给十皇子铺路啊。”   谢怀璟沉吟。他的梦里并没有出现这回事,可见近来他的锋芒已让天子十分忌惮了,这才迫不及待地扶持另一个儿子……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若果真想改立十皇子为太子,他有无锋芒都是一样的结果……   正想着,又听冯广孝道:“殿下,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喝了半盏茶。面上依旧是处变不惊的从容,心里却有些焦躁不安了。   ***   二月初,陛下选妃的名单下来了。年方十五、青春貌美的燕仪赫然在列。   燕仪得了消息,整个人都是懵的。她以为自己家世不好,也没什么真才实学,万万选不上她,没想到这一回选妃由皇后亲自主持,皇后就挑燕仪这种毫不起眼的、好拿捏的,那些出挑的、出身名门的反倒都没选上。   燕仪真是欲哭无泪。   恰逢“二月二,龙抬头”,照宫里的惯例,一要吃“龙耳”,也就是吃饺子;二要吃“龙蛋”,也就是吃汤圆。   阿鱼揉了十来个花生馅的糯米汤圆,入油锅炸成金黄色的小圆球,拿青花平底碗盛了装进食盒,带去燕仪那儿,打算和她一起吃。   到了燕仪的屋子,发现她正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鱼玩性大起,放轻脚步走到燕仪身后,拍了拍燕仪的肩膀,又迅速跑到一边,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燕仪这才回过神来,瞟了眼阿鱼,又垂下头默然不语。   阿鱼觉得不对劲——放在以往,她这么捉弄燕仪,燕仪早就追过来打她了。   “燕仪,你怎么了?”阿鱼有些担心。   燕仪又沉默了许久,忽然哭了出来:“阿鱼……我要去守活寡了……”   “好好的哭什么……”阿鱼顿时手忙脚乱。她没带帕子,就拿衣袖给燕仪擦了擦眼泪,“守什么寡?”   燕仪哭得喘不上气,好半天才说:“陛下从女史里头选妃,我被选上了,呜……”   阿鱼愣了愣。   选作皇家妇,放到旁人身上兴许是天大的好事,但阿鱼知道燕仪的心思,她是一心想着出宫嫁人的。   阿鱼无措地问:“那、那怎么办呀?”   燕仪摇摇头,又摇了摇头,“不知道。”又是满心的后悔,“早知道,我就不来当女史了……我这辈子都出不了皇宫了……”   阿鱼也挺同情燕仪的。燕仪那样好学、上进,还当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史,眼看着日子就要顺顺畅畅地过下去了,结果又横生出枝节。就好比炖一锅筒骨汤,已耐心拿小火炖了大半个时辰,临出锅前却把糖当成盐加进去了,前头的工夫都白费了。虽说加了糖的筒骨汤也能将就着喝,但喝起来到底不对味儿呀。   阿鱼只好宽慰道:“当娘娘也挺好的,至少月例银子多好几倍呢。”   “我又不能出宫,有银子也没处使。”燕仪越想越难受,鼻头一抽一抽的,眼泪跟止不住似的往下流。   阿鱼也不知道怎么劝了。瞥见自己带来的食盒,便把里头的青花平底碗端出来,道:“要不你吃点东西?吃到好吃的,人就能快活些。”   燕仪瞟了一眼,便见那碗里头盛了十来个炸汤圆儿,一个个金灿灿圆滚滚的,还撒了一层糖霜,闻上去都香喷喷的沁着甜味儿。   燕仪揉揉眼睛:“什么馅儿的?”   “花生的。”   燕仪也不拿筷子,就用手捻起一个吃了。现下天和日暖,炸过的圆子还是温热的。燕仪泄愤似的把一整颗圆子包进了嘴。   她哭了那么久,嘴里都有些发苦,乍然吃到圆子外头覆着的糖霜,只觉得嘴里的苦味一下子被冲淡了。咬开炸得酥脆金黄的外皮,里头微烫的花生馅儿就溢了出来,和着中间那层软乎乎的糯米皮一起吃下去,又绵又香。   燕仪的眼泪水渐渐止住了,嘴里一边在嚼,眼睛一边在往碗里看。   阿鱼会意地把汤圆碗朝她那儿推了推。   燕仪又接连吃了好几个,抿了一口茶,心情竟然真的平复了许多。   “反正我这辈子算是交代在这儿了。”燕仪哭过一场,吃饱喝足,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等过几天明旨下来了,我就能搬去西六宫住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玩啊。”   阿鱼“嗯”了声。两人又像从前那样说了一会儿话,阿鱼才起身离开。   ***   回去的路上,一个不认识的内监唤住了她,问道:“你就是司膳房那个叫阿鱼的?”   此人年岁已长,鬓发微微斑白,胸前的衣裳缝了只鹭鸟,阿鱼便低头行了礼:“是我,公公有何吩咐?”   内监拉着她走到一个僻静地方,小声道:“我是内官监主管采买的总管,定远侯夫人托人给我递了话,让我趁着出宫采买,偷偷带你出宫。”   阿鱼没想到姨母的动作这么快,强自按捺住心底的雀跃,故作镇定地说了句:“劳烦公公了。公公贵姓?”   内监想起万氏给的那沓厚厚的银票,笑眯眯地说:“不劳烦,不劳烦。叫我王瑞就行了。”   阿鱼又福了福,道:“多谢王公公。”   王瑞说:“宫里是一季采买一次,这一趟已经过了,下一趟要等到四月初,我先知会你一声,你暂且耐心等着,等出宫采买的日子定下来了,我再来找你。”   阿鱼乖乖点头。   王瑞听说,除了定远侯夫人,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也找了不少门路,想把这个叫阿鱼的宫女捞出去。想来阿鱼也不是寻常宫婢,等她离了宫,有的是好日子过。   王瑞便笑道:“好孩子,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掉马可以期待一下~ 第18章 奶香糯米南瓜饼   入了三月,就到了百花齐放的时节。皇后贪爱牡丹,自去年八月起,宫中的花匠便在禁中各处移栽了牡丹。所以现在走到哪儿都能瞧见盛放的牡丹花,红艳艳粉嫣嫣的,给庄严肃穆的禁宫平添了许多风情。   册封女史的旨意已经下来了,燕仪被封为选侍,赐居栖雁宫。除了燕仪,还有另外五名女史入选,位份都不高。   众人本以为皇后会把这些新晋的宫嫔叫去敲打一番,哪知道皇后如今已是自顾不暇——十皇子频发高热,便是喂了几副药进去,也不见起色。太医们诚惶诚恐地诊了脉,也不敢用虎狼之药,照旧开了些温和的药方,辅以冰敷、擦身。   十皇子却根本吞不下药,便是强行灌下去也会吐出来。   皇后心焦不已,同太医放了狠话:“若孩子有什么闪失,你们也不必当这个太医了。”   太医心里也急。要是十皇子有什么不好,皇后定要他们拿命来赔。但十皇子月份还小,咽不下药,他们也没办法啊。   几位太医商量了一宿,最后想了个法子:“殿下许是怕苦,才把药吐了出来。依微臣看,不如把所有药材磨成粉,拌在南瓜泥里头,让南瓜的甜味中和药材的苦味,殿下兴许能吃下去。”   皇后便问:“果真有用吗?”   太医也不敢把话说满,只道:“只要殿下肯吃——药性虽差一些,但也能缓解症状。”   于是司膳房每天都要给十皇子蒸南瓜,蒸熟之后就拿勺子压成泥,黄澄澄的一小碗,倒入太医们配好的药粉,拌匀了,送去凤阳宫。   十皇子一直吃奶水,还吃不惯泥状的东西,即便喂到嘴里也会往外吐,接连喂了几顿,才渐渐吃习惯了。   便用这个法子吃了十来天的药。虽然病症不见好转,但好歹吃了药。皇后心里踏实了许多。   每日剩下来的南瓜泥也没扔,而是和着牛乳、糯米粉揉成圆圆扁扁的面团,放在油锅里小火慢煎,一边煎,一边往面团两面撒白芝麻。很快薄薄扁扁的面团就能鼓起来,颜色也变成金黄。这时候吃一枚,那鲜甜的奶香就立时溢满了唇齿,糯米和南瓜糅在了一起,便是软糯糯的清甜。   阿鱼每天都要吃两个,一个趁热吃,一个放凉了当夜宵吃。   展眼四月。这个时节多是濛濛细雨,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雨越下越大,银河倒泻一般倾洒在红墙黄瓦上。   向晚时分,王瑞偷偷来找阿鱼,道:“采买的日子就是明天。你明天酉正在东华门那儿等我,咱们出宫。”   说着,递给阿鱼一个布包裹,“这里头是乔姑姑的衣裳和腰牌,她是负责采买的女官,你就顶着她的身份出去。到时候我把你送到定远侯府,你再把腰牌还给我。”   阿鱼连连点头。   王瑞看了眼她的双鬟髻,提点道:“明儿可别梳这个头发了……就梳缬子髻吧,瞧着稳重。”   阿鱼心里激动,却也有些忧心:“王公公,您瞧这雨下的,到明天都停不了,不会误了事吧?”   王瑞摆摆手:“不会不会。”他一副颇有经验的模样,“雨下大点反而好,到时候你穿件蓑衣,撑把油纸伞,谁瞧得清你是谁。”   听他这么说,阿鱼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睡梦中听见雨滴敲打在砖瓦上,都觉得无比动听悦耳。   ***   此刻的凤阳宫乱成了一团。   就在刚刚,十皇子忽然咳嗽不止,紧接着就开始呕吐,渐渐地面色发紫,整个人都是气息奄奄的模样。   皇后连忙召太医来看,几位太医施了针,却不见起色。   太医们都知道十皇子快不行了,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跟皇后说。   最后还是一位最年长的太医站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先长篇大论地解释了一通:“启禀娘娘,殿下因为早产,已是先天不足,又不曾悉心调养,便十分体弱,心肺俱虚。此番急症,看似突然,其实早有预兆啊。”   然后放缓语速,小心翼翼地劝道:“死生有命,娘娘何必强求……”   “你什么意思!”皇后的神色陡然冷厉起来。   秋兰也急了,拿出了大宫女的气场,伸出手指点了点几个跪着的太医,道:“殿下若活不成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得陪葬。”   几位太医都哆嗦了一下。这时有个年纪轻轻的太医忽然道:“娘娘,其实殿下突发急症都是司膳房的错,和臣等并不相干。”   “小章!”先前那个年老的太医低喝了一声。   大家都是大夫,自然知道十皇子的病症由来已久,和司膳房扯不上关系。章太医这么说,分明是想让司膳房的人当替罪羊,免得皇后让他给十皇子陪葬。   医者,本当救世济人,怎么能做这种害人的事?老太医正打算说话,章太医便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悄声道:“师父,要不然咱们都得死……您也为阿秀想想。”   阿秀就是章太医的夫人,也是老太医的女儿。   老太医闭了闭眼,终究什么也没说。   章太医继续朗声道:“娘娘,敢问殿下适才可曾呕吐?”   皇后颔首。   章太医信口胡编:“那是因为司膳房呈上来的南瓜糊不够细腻,殿下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身子?自然吃不惯,便都吐了出来。殿下呕吐之后,那些秽物就堵在了嗓子里,以至于殿下喘不上气,性命垂危。”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匆匆走来,垂着头低声道:“娘娘……小殿下薨了。”   皇后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响,理智已渐渐散了,厉声道:“去,把司膳房的人都拖出来,往死里打!”   ***   睡梦中的谢怀璟刚好梦到了这一节。   他正担心十皇子取代他坐上太子之位,就梦见十皇子死了,当真觉得老天爷都是帮他的。再想想徐皇后戕害了那么多皇子,如今让她自己历一番丧子之痛,也是报应。   再然后他就梦见徐皇后下令,司膳房所有人通通乱棍打死。   谢怀璟忽然眉心一跳,醒了过来。   梦里的十皇子薨在四月初二……不就是今天吗?   阿鱼!   谢怀璟连忙披衣下床。守夜的宫女正眯着眼打瞌睡,听见动静才睁开眼,见谢怀璟起了,便走上前,打算服侍太子更衣。谢怀璟一把推开宫女,自己手忙脚乱地套上外裳,走出屋门吩咐道:“快,备马。”   正是深更半夜,淫雨未歇。长侍牵来一辆马车:“殿下要去哪儿?这会儿还在下雨,骑马多有不便,不如乘马车,虽然慢一些,但……”   长侍还没说完,谢怀璟就把连结马匹和车厢的辔绳解了下来,踏鞍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禁宫去了。   ***   阿鱼也是从睡梦中惊醒的,只不过她是被吵醒的。   燕仪不在,她一个人住一个屋,只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不想理会,奈何那声音越发嘈杂了,她睡也睡不着,便起身穿了衣裳,正打算出去一探究竟,房门就被人踹开了,几个内监走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架着她走。   阿鱼的头一个反应是她和王瑞密谋离宫的事败露了,吓得腿都软了,出了房门才发现胡秀衣她们也被拖了出来,阿鱼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不是她想的那样。   但很快她就更加害怕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能牵连整个司膳房啊?   有个内监进了常福的屋子,不仅把常福拎了出来,还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出来了,和同伴们笑道:“瞧瞧咱家搜到了什么。走,回去向娘娘讨赏去。”   那孩子就是秦昭仪偷偷生下的皇子。阿鱼心底一凉,估摸着他们口中的“娘娘”就是皇后。   下着雨,雨水顺着头发淌下来,阿鱼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衣裳都冷冷地贴在身上。才是孟夏,夜风还泛着寒意,凉飕飕地吹过来,她忍不住打哆嗦。   胡秀衣跑到阿鱼身边,低声问了句:“阿鱼姐姐,大半夜的怎么折腾了这一出?”   阿鱼摇摇头:“不知道。”再想想秦昭仪那个孩子,阿鱼垂下眼眸,眼底一片黯然。   皇后先前还是贵妃的时候,就明里暗里地弄死了不少皇子,想来过了今晚,这个真正排行第十的皇子也要没命了。   终究还是没能瞒住。   为首的太监揣着浮尘,阴阳怪调地说:“十殿下殁了,娘娘的口谕,你们都跟着下去伺候殿下吧。”   说罢,云淡风轻地打了个手势,立时便有十来个内监窜出来,手里都拿着三尺长的棍子,围着司膳房一众人开始打。   胡秀衣立马抱紧了阿鱼,替她挡住那些棍棒。   “谁要你替我挡着了?”阿鱼想推开胡秀衣,胡秀衣却不肯撒手,呜咽着说:“先前我忘了去葱姜,阿鱼姐姐替我挨了打,如今也该我替姐姐挨打了……”   阿鱼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觉,下意识地挣扎着推开胡秀衣,推搡之间,后颈突然挨了一棍,然后眼前便是一黑,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后来隐约觉得后颈钝钝的疼,半梦半醒地嘟囔了一声:“渴……”随后便有人扶住了她的背,给她喂了水,有个熟悉的声音飘忽忽地递进耳朵:“还渴不渴?”   阿鱼摇了摇头,继续沉沉地睡了。 第19章 桂圆糖水蛋   再醒来时,入眼的是刻着螭虎龙纹的床楣板,身上盖着锦被,被褥柔软温暖。阿鱼懵了好久,呆呆地坐起来。   那一棍子都给她砸出幻觉了!阿鱼拿手捂住眼睛,在心里默数三下,再悄悄地挪开手——咦,什么都没变!   阿鱼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脑袋,最后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真疼!   阿鱼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了。   谢怀璟就坐在不远处,看着阿鱼的一举一动,她一脸狐疑的样子真可爱,像软绵绵的小兔子,乖乖巧巧的可人疼。   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床边,同阿鱼道:“可有什么不舒坦的?”   阿鱼瞧见谢怀璟,又愣了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了句:“这是哪儿?”   谢怀璟竟然有些心虚:“这儿是太子府。”   “……”   “我是太子。”   阿鱼还不肯信,或者说是不敢信,她讷讷地说:“别哄我了……”   她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瞧见一对鎏金玉臂龙头宫灯,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再一转眼,又看见一只三足狻猊紫铜香炉,还袅袅地吐着龙涎香。   阿鱼干笑了两声:“你既是太子,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司膳房找吃的?”   谢怀璟:“……”为什么要提这么丢脸的往事啊!   “我赶到宫里的时候,你都被打晕了,手臂上也受了伤,我便带你回了府。”谢怀璟娓娓道来,“医女已帮你处置了伤口,替你换了身干净衣裳。昨晚一时没有闲置的屋子,我就把自己屋腾给你歇息了。”   说完了便静静地望着阿鱼,眼角眉梢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得色,像是在说:你看,我对你好吧。   阿鱼这才觉得自己的左小臂隐隐作痛,撩起半截袖子一看,小臂已上了药,用细布缠好了,活动自如,应该没什么大事。   阿鱼先是道谢:“有劳殿下相救。”又问:“烦问殿下,司膳房剩下那些人怎么样了?”   谢怀璟心里有些闷闷的——和梦里一样,阿鱼得知他是太子之后,语气就变得恭敬而疏离了。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他们还会那样亲昵地下棋对赌,她还会微挑着双眸看着他笑……不应当是现在这样的淡漠与疏远,仿佛他是一个高高在上,却毫不相干的人。   谢怀璟想到这儿,竟然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人攥紧了他的心脏,还用力地捏了两下。   阿鱼唤了声:“殿下?”   谢怀璟缓了缓,道:“听说后来惊动了皇祖母,想来那些宫人虽挨了打,却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活着就好。阿鱼想起胡秀衣替自己挡棍子的情形,微微松了一口气:“多谢殿下告知。”   谢怀璟斟酌了词句,说:“阿鱼,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你也别跟我客气,像先前那样同我相处便是。”   两相沉默了许久,阿鱼磕磕巴巴地说:“殿、殿下,能不能送我回宫啊?”   她和王瑞约好了酉正出宫,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回宫做什么?”   阿鱼一默。总不能说她姨母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就等她偷偷溜出宫吧?这种违反宫规的事,当着太子的面说,她真是不要命了。   谢怀璟见她不吭声,就笑着说:“你也不必回宫了,以后就在太子府陪我……下棋。”   阿鱼下意识地摇头,好半天才想了个由头:“我挺喜欢做菜的,我还想在司膳房当差。”   谢怀璟道:“府上的厨房给你用便是。”   “……我想回去收拾衣物。”   “我待会儿派人去你的住处收拾。你好好养伤,别来回折腾了。”   阿鱼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了,最后灵光一闪,“我不会下棋。”   话音刚落,便见谢怀璟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望了过来,看得阿鱼心底发毛。   “你明明会下棋。”谢怀璟的眼中有一瞬间的阴郁和暗色,但很快便转为全然的无奈,“以后……别再骗我了。”   阿鱼不敢搭腔。谢怀璟瞧见她小臂上缠伤口的细布多出了一截,便去屋角的雕花灯架上取了一把剪子,想替阿鱼把那截多出来的细布剪了。   阿鱼就看着谢怀璟突然起身走了,片刻之后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子回来了,脑子里只蹦出了“灭口”两个字……   阿鱼抖了一下:“我不回宫了,我留在这儿还不行嘛……”   ***   昨晚下了一夜雨,空气都是潮潮的。到了下午,虽然天还阴着,但雨已经停了,一应景物都鲜亮了不少。   谢怀璟去和几位武将商榷军队的部署了。阿鱼闲来无事,就坐在屋子里发呆——是一间刚收拾出来的新屋子,简单干净,以后她就在太子府长住了。   阿鱼正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万氏,忽然觉得小腹一阵抽痛。   然后阿鱼就发现自己来了身上。大抵因为昨晚淋了雨,今天便痛得格外厉害,虽然以前也疼,但从没有这样疼过,就像肚子里有千千万万根针在扎,有数不清的手在撕扯着血肉一般,疼得她头晕眼花。   她艰难地走去更衣,回来之后连站都站不稳了,两条腿疼得发抖。便褪了鞋袜爬上床,裹紧被子蜷缩着。整个人晕乎乎昏沉沉的,迷迷糊糊地想着:就算此刻她回到了禁中,恐怕也没力气跟王公公一起溜出去。   她此刻留在太子府,大约也是天意。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捧着她的脸问:“阿鱼,你怎么了?”   因为疼痛,阿鱼眼前的东西都模糊了,只能隐约辨出面前是谢怀璟的轮廓。但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身都是虚汗,无意识地说了声:“好冷……”   陆续有医女进来瞧她。   阿鱼似乎听见谢怀璟在问自己:“要不要喝水?”   阿鱼闷闷地“嗯”了一声。谢怀璟扶着她半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一个大迎枕,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青瓷小碗,里头是刚煮好的桂圆糖水蛋,他舀了一勺汤递到阿鱼的嘴边。   阿鱼半睁开眼,瞧见这景象登时清醒了一半。她哪里敢让太子伺候她啊?连忙坐直了,虽然身子难受,什么东西也不想吃,但还是把谢怀璟手中的碗勺接过来,自己一勺接一勺乖乖地吃完。   红糖味浓而香,甜滋滋的,桂圆肉软嘟嘟的,还有两个水潽蛋。阿鱼痛了大半天,也饿了大半天,吃完这一碗甜汤,终于觉得胃里好受了一些。   谢怀璟把刚刚垫在阿鱼背后的大迎枕拿出来,扶着她躺下,关照道:“好好歇着。”   屋子里的侍女们都看呆了——太子殿下平日是何等骄矜自持的人物?简直就是高山之巅最晶莹的一粒雪,是琼树华枝般可望不可即的天家贵胄。何曾这样温声细语地和别人说话?又何曾这样衣不解带地照料别人、亲手伺候汤水啊?   谢怀璟倒是神色泰然。一见到阿鱼病恹恹的模样,他的身体就先于意识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仿佛在曾经的某一个时段,他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照顾着阿鱼,习以为常,得心应手。   他一点也不抗拒这种本能,甚至十分乐见其成。   作者有话要说:   实不相瞒,男主是一个隐藏的病娇,并且很快就要犯病了. 第20章 海棠酥   此时的万氏和傅延之正守在定远侯府的角门。二人翘首等了许久,终于瞧见一辆青顶的马车辘辘行来。   万氏攥紧了帕子,眼中的热泪几乎要涌出来了,“这孩子,可算是出宫了。”   傅延之看上去要平静许多,但眼底的笑意与欣然却是藏不住的。   马车在角门口停下,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万氏连忙迎上去打招呼:“王公公。”   王瑞尴尬地笑了两声:“夫人,实在对不住,您要的人我没能带出来。”   万氏和傅延之的脸色都变了变。万氏勉强堆出一个笑容,道:“公公给我透个底儿,是不是银子不够?您开个价,银子都是小事。”   “倒也不是。”王瑞神色讪讪的,“昨儿晚上,十皇子薨了,皇后娘娘下令处死司膳房所有人。”   傅延之心头一跳,莫名开始心慌,“阿鱼她……”   “倒也没什么事,后来太子殿下连夜赶过去了,司膳房一个都没死。”王瑞接着说道。   “没事就好。”万氏点点头。   傅延之心底那种不安反而更强烈了。   王瑞笑呵呵地问了句:“不知这个叫阿鱼的,和府上是什么关系?”   万氏道:“不瞒公公,阿鱼是我家的表姑娘。”   王瑞笑道:“听说太子殿下把阿鱼姑娘带回太子府了。夫人,二公子,我便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没法儿从太子府里捞人啊。”说着拿出一沓银票,“这是夫人当初给的辛苦费,既然事没办成,咱也不贪这些银钱——银票一张未动,原数奉还。”   万氏怔愣半晌,才伸手去接,又从荷包里拿了两枚小金锭递给王瑞,“请公公吃酒。公公跑这一趟也辛苦了,好歹给我们递了话不是?”   王瑞掂了掂金锭的分量,笑眯眯地说:“小事,小事。”他往太子府的方向努努嘴,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贵府的表姑娘是个有福的。”   王瑞自以为说了句讨喜的吉祥话,哪知道万氏和傅延之的神色都不太高兴,甚至还有点发愁。   送走了王公公,母子二人转身进了院子。穿过垂花门,傅延之忽然说了一句:“娘,我想去一趟太子府。”   ——傅延之不仅是定远侯府的二公子,他还是圣旨钦点的太子伴读。只是他自小在江宁长大,便不曾入东宫陪太子读书,仅仅挂着太子伴读的名头罢了。   如今正好借这个名头去太子府。   万氏也不知道该不该拦他,“那位可是储君,万一真的瞧上了阿鱼……”都把人带到自己府上了,应该是不同的。   傅延之笑道:“太子殿下哪懂这些,不过是拿阿鱼当玩伴罢了。”但他忽然想到当今太子聪颖早慧,入朝之后,手腕老练高妙,遇事冷静沉稳——太子才不是那些乳臭未干、和婢女玩捉迷藏的膏粱少年。   傅延之不禁沉下了眸色。   内院栽了几株广玉兰,孟夏的风轻轻拂过,吹落了几片广玉兰树叶,正好沾在傅延之的衣襟上。他下意识地捻起叶子攥在手心,却温声道:“便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娘,我也该去太子府混个脸熟。”   万氏明白他的意思——前几日她跟定远侯说了请封世子的事,定远侯却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了,多半是不想让傅延之袭他的爵位。傅延之若能与东宫常来常往,定远侯也会重新考量这个儿子。   万氏微微颔首:“你心里有主意,娘就放心了。”   ***   谢怀璟还真就把阿鱼当自己的玩伴了。   阿鱼身上走了之后,整个人又活了过来。她觉得谢怀璟是个不端架子的好人——在她来了身上之后悉心照顾她的,除了燕仪也只有他了。   下午,谢怀璟唤阿鱼一起下棋。两人面对面坐定,阿鱼赧然道:“我虽然会下棋,但下得不是十分好,以前在家中,二哥哥一直说我是臭棋篓子,进宫以后就再没有碰过棋了,待会儿要是下得不好,殿下可别笑话我。”   谢怀璟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家人,便细细地问道:“你祖籍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其实阿鱼不是很乐意跟别人提起自己的家人,因为那场抄家案,她每每回想起来都像在揭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实在太难受太痛苦了。   但太子问话,总不能不答。阿鱼微垂了眼,道:“祖籍在江宁。祖父原是江宁织造,因贪了不少银子,阖府都连坐了。除了嫁出去的堂姐,家中便只剩我一人。”   谢怀璟点点头,忽然想起如今的江宁织造正是徐皇后的父亲徐康。他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待他慢慢琢磨的时候,却想不起来了。   他见阿鱼有些伤怀,就没有追问下去,想着什么时候派人查一查江宁沈家。   便揭过这个话题,转而道:“先前那事倒是一场无妄之灾。”   阿鱼猛地抬头,神色却怔怔的,问道:“什么无妄之灾?”   谢怀璟说:“先前皇后之所以下令处死司膳房所有人,都是因为那群太医治不好十皇弟,就把罪责推给了你们司膳房,假称你们送去的南瓜泥不对,其实你们什么错也没有。”   阿鱼“啊”了一声,“他们怎么能这样……”   谢怀璟道:“皇祖母已经查清了个中缘由,那几个太医的官职都被褫了,其中有一个姓章的,带头编的瞎话,已被处死了。”   在梦里,他没能赶去搭救阿鱼,阿鱼被打得遍体鳞伤,幸而太后得了消息,及时制止了那些作恶的内监,阿鱼才捡回了一条命。   梦里的他没有修建太子府,便把阿鱼带到承文殿养伤。似乎养了很久,阿鱼才变得和之前一样活蹦乱跳。   想到这儿,谢怀璟当真觉得章太医死千万遍都不够。   不过幸好,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现在阿鱼正笑吟吟好端端地坐在他对面呢。   谢怀璟心情转好,道:“不说这些了,我们下棋吧。”   二人静下心来对弈。   谢怀璟发现阿鱼根本不是臭棋篓子。她的棋路很稳,很正派,布局规矩精巧,一看就是有师父专门提点过的,偶尔还有几步峰回路转的走法,就像她的人一样灵动俏皮。   想来她那个“二哥哥”定是棋中国手,不然怎么会嫌弃阿鱼是臭棋篓子?   阿鱼刚刚说了,家中只剩下她一人,想必这位“二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惜了。本应当是惊才绝艳之辈。   ——谢怀璟走了神,手下的棋便没有那么用心了,渐渐被阿鱼占了上风。阿鱼算着步子,估摸着自己能赢,但她又不敢让太子输,一时举棋不定。   谢怀璟回过神来,扫了眼棋盘,才发现阿鱼胜局已定,于是让侍女撤了棋盘,端了瓜果点心上来。有一盘才炸好的海棠酥,外观是五瓣花形,就像盛开的海棠。谢怀璟将装海棠酥的盘子推到阿鱼面前,笑道:“吃吧,赢的人先吃。”   阿鱼以前也吃过海棠酥,外酥内软,甜而不腻,绵绵的入口即化。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以后赢了棋都有点心吃吗?”   谢怀璟一愣,撑不住笑出声:“不赢也有!想吃什么尽管提,一定让你吃个够。”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想必阿鱼的“二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   傅延之:没死,还活着,马上来找你。(微笑)   明天休息一天,周五见么么哒~ 第21章 鲜虾粥   太子府内安详太平,宫中却乱成了一锅粥。   那晚,内监在常福屋里搜出了一个孩子,便把常福押回凤阳宫问罪。皇后问哪里来的孩子,常福硬着头皮说了句:“这是十皇子。”   皇后恼怒道:“胡说,十皇子已经没了。”   常福大着胆子解释:“真的是十皇子,叫谢明正,昭仪娘娘生的。”接着便把这孩子的来龙去脉跟皇后说清楚了。   皇后看了几眼小皇子。这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送到了司膳房,没有乳娘,就东一口羊奶西一口米汤喂着,倒也好好地长到了现在。似乎不是个闹腾性子,也就刚到凤阳宫的时候哭了一场,现在已经睡着了。   婴儿的面庞白净柔软,睡颜安静宁和。他和死去的那个十皇子不一样,他的脸颊有两团健康的红晕,睡着了还有轻微的鼾声,不会突然发高热,不会突然重病,不会突然死掉。   皇后本想让人把这个碍眼的皇子处理掉,不知怎的就改了主意。她道:“秋兰,把十皇子抱到里屋去。”   瞧,他也是“十皇子”,一定是上天派来弥补她的丧子之痛的。   ***   留了孩子,娘就不能留了。皇后派人给秦昭仪送了三尺白绫。   秦昭仪得知小皇子被皇后抱去养了,心底反倒是庆幸多过绝望——至少孩子还活着呢。   这样就够了。她不就是希望孩子能好端端地活下去吗?现在心愿达成,倒没什么遗憾的了。   秦昭仪本打算从从容容地赴死,慈寿宫却派人来拦住她,殷勤地说着好话:“娘娘生了小殿下,正应当晋封呢,寻死作什么?”   秦昭仪便说这是皇后的意思。那人笑道:“娘娘放心,万事有太后娘娘担着呢。”   ***   慈寿宫。   内殿摆着一只珐琅彩三足丹炉,太后绕着丹炉转了几圈,看着炉子里的药草残渣,面色冷凝如冰。   满屋子的宫女都垂着头,不敢吭气。前些日子,太后闭关炼丹,说是要炼七七四十九日,已经炼了四十来天,眼看着就要得道大成了,结果徐皇后折腾了这一出,闹得阖宫上下鸡犬不宁,太后只好中断了炼丹。   便是再如何清心寡欲,遇上皇后这种搅事的作精,也平静淡泊不起来啊。   珐琅彩丹炉绘着密密麻麻的万字纹,太后看久了觉得眼晕,便扶着额头走到一旁的罗汉床坐下,吩咐道:“去,把皇上叫来。”   天子知道太后找他多半是为了皇后的事,心中虽十分抗拒,但母命难违,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太后果然命他赐死皇后。天子自是不肯:“淑儿才痛失爱子,理当恩赏抚慰,哪有赐死的道理?”   太后冷笑着说道:“你瞧瞧她都干了什么事!先前谋害皇子的事暂且不提了,也找不到罪证,如今下令杖杀宫人却是赖不了的。宫规哪一条写了皇后可以随随便便杀人?她这样草菅人命,心肠歹毒,你还护着她不成!”   天子唯唯诺诺地敷衍着。其实他也觉得徐皇后有些过于狠辣了,但谁让他喜欢她呢?只要她高兴,她再怎么为所欲为,他也认了。   太后一见天子这副袒护的模样,心里就来气,道:“上回她派人到慈寿宫纵火,我还替她遮掩了,如今这事儿,就别指望谁帮她瞒着了。姑且让那些文武百官清流士族去议论吧。”   天子这才急了。那些谏臣清流知道了皇后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他废后,甚至逼他处死皇后,他若不照办,那些大臣还会骂他昏庸,骂皇后是祸水。   天子当真头疼。   太后叹了口气,又谆谆地劝道:“徐氏心狠手辣,别把秦昭仪的孩子给她养,免得又祸害了一个皇子。秦昭仪也该晋位了,就给个妃位,让她自己带孩子。你也别总把心思放在徐氏身上,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宫里不是新封了几个女史吗?你也去幸一幸啊……”   太后絮絮地说了许久,也不知道天子听进去了多少。   从慈寿宫出来之后,天子下了两道旨,一是晋秦昭仪为贤妃,抚养十皇子。二是废后,命徐淑儿迁居冷宫。   皇后听到旨意之后,还以为传旨的人在诓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没过多久,天子就来哄她了。他把皇后紧紧抱在怀里,连声安抚道:“只是权宜之法,权宜之法……”   他自己先把皇后废了,到时候朝臣们议论起来,他就可以说:你们看,朕已经废后了,朕可不是昏君,朕心里明白着呢。   想来朝臣也不会逼着他赐死一个废黜的皇后。   等这事平息了,他再把皇后从冷宫接出来。   ***   阿鱼连吃了三个海棠酥,又喝了半杯杏仁露,心满意足。   恰好也到了用晚膳的时辰。谢怀璟问她:“还吃得下吗?”   阿鱼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海棠酥太好吃了,再来十个她也吃得下。   谢怀璟便吩咐宫人传膳。阿鱼起身打算告退,谢怀璟叫住她:“坐下,一起吃。”   阿鱼起先还犹豫——太子让她一起用膳,只是随口一提,她要是当真应承下来了,便是她不懂规矩了。然后她就看见侍女们端着香酥苹果、合意饼、红烧里脊、鸡丝银耳走了过来……   阿鱼咽了咽口水,乖乖巧巧地坐下。   先吃了再说!想那么多干什么!   大圆桌,阿鱼和谢怀璟坐在一起。几个侍女上前给两人布菜。阿鱼眼睛望到了哪道菜,便有侍女拿小碟子给她盛来——从前在家也没见过这架势,阿鱼吃得诚惶诚恐。   谢怀璟想了想,道:“都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侍女们愣了一下,纷纷敛首退下。屋子里只剩阿鱼和谢怀璟两个人。   饭桌中间有一锅鲜虾粥,冉冉冒着热气。谢怀璟给阿鱼盛了半碗,眼中都蕴了笑意,“趁热吃。”   阿鱼更惶恐了:“多、多谢殿下。”   谢怀璟眸色微暗:“客气什么。”似乎觉得自己太凶了,语气便又温柔起来,“阿鱼,以后每天都来陪我进膳吧。”   还有这种好事?阿鱼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连忙点头答应,“说好了,殿下可不能反悔。”   她梳着双平髻,每点一下头,头顶两个小揪揪便颤巍巍地晃动起来,谢怀璟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捏了捏两个小揪揪,笑道:“放心,我不反悔。”   就在这时,他的头忽然抽痛了一下,脑中忽然晃过好多个模糊的画面,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那种心头一紧的感觉铺天盖地般地席卷而来,谢怀璟下意识地攥紧阿鱼的手腕,音色变得凛冽而沙哑:“你也不许反悔。”   阿鱼正打算剥虾,手腕就被钳住了。谢怀璟用了几分力道,阿鱼觉得疼,轻轻挣了两下,谢怀璟手一松,她便把手腕抽出来了。   阿鱼埋首喝粥。太子府的鲜虾粥和司膳房做的不太一样。司膳房会把虾壳剥了,虾线剔了,虾头去了,只有虾肉入锅。太子府却仅仅挑了虾线,剪了虾须,虾头虾壳都保留着。味道上也有差别,太子府做的似乎更鲜美一些,想来是虾头里的虾油提了不少鲜味。   虾肉还是挺嫩的,软弹而不失嚼劲,衬得那米粥越发地香滑软糯。多半是用鸡汤代替清水煮的粥,吃来格外醇厚鲜香。   喝完了粥,又吃了几块糖醋排骨,阿鱼差不多饱了,便投桃报李般地帮谢怀璟布菜。一席饭吃得宾主尽欢。   ***   晚间,长侍送来一张帖子,道:“殿下,这是定远侯府派人送来的拜帖。”   谢怀璟神色一动。   定远侯手上是有兵权的。和徐自茂不同,徐自茂是天子恩赏的兵权,虽说也是实打实的权力,但将士们都不怎么服气。定远侯的兵权却是承袭自先祖,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尤能服众。   “拿来瞧瞧。”谢怀璟道。   长侍把拜帖递到谢怀璟的面前,谢怀璟展开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张毛遂自荐的帖子,来自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傅延之。二公子言辞恳切:尝蒙圣恩,为伴读之官。猥以驽钝,当侍东宫。然臣少婴疾病,辞不奉召,深以为疚。既愈,庶竭微材,为殿下驱驰。   大概意思就是:殿下啊,我是你的伴读啊。当年我身体不好,没能给您当伴读,我可愧疚了!现在我身体棒棒的,就想弥补曾经的遗憾,您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您效忠吧!   谢怀璟不太了解傅延之这个人,便问一旁的长侍:“傅二公子果真是我的伴读?”   长侍点点头,“定远侯夫人同嘉懿皇后相熟,嘉懿皇后便请了圣旨,让傅二公子当太子伴读。只是傅二公子身体不大好,所以一直没有进宫侍奉殿下。”   ——嘉懿皇后就是谢怀璟已逝的母后。   看来拜帖上说的都是实话。谢怀璟提笔回帖,先表达了自己欣然澎湃的心情,再便是邀请傅延之得空来太子府一叙。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拜帖上说的都是实话,傅延之一定是真心想为我效忠(美滋滋)。   傅延之:要不是为了见阿鱼……呵呵。 第22章 牛肉灌汤包   翌日一早,阿鱼睡得正香,有个侍女来喊她起床。   阿鱼半梦半醒地问了声:“什么时辰了?”   那侍女道:“才过了辰正。”   阿鱼含混说了句:“还早呢……”   ——她来太子府之后真的懒散了许多。从前在司膳房,五更天就要起床,为各宫筹备早膳,忙起来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过在太子府过了几天不用干活的舒坦日子,竟然到了辰时还要睡懒觉。   真是太懈怠了!   阿鱼痛心疾首地谴责了自己,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来喊她起床的侍女便是一脸哭笑不得。只好轻轻推了推阿鱼的肩膀:“阿鱼,太子殿下让你过去一起用早膳。”   阿鱼立马清醒过来。   侍女捧了衣裳过来想替阿鱼换上,阿鱼连忙拦住,道:“我自己穿就行,怎么能劳烦翠珠姐姐。”   翠珠道:“那好,我在外头等你,你收拾好了再出来找我。”   阿鱼点点头,“辛苦姐姐了。”   翠珠笑了笑,道:“不妨事。”   她是太子跟前伺候的婢女,在太子府里还是挺有脸面的,平日只管整理书房里的笔墨,也不曾做过服侍人穿衣洗漱的活儿。但她觉得阿鱼是不同的——太子以前从没有和哪个宫女同桌用膳,也从没有心血来潮地找哪个宫女一起下棋。   说不定太子府进主母之前,阿鱼就成了半个主子呢。这会儿多亲近亲近总是没错的。   “翠珠姐姐,我好了。”阿鱼推门走了出来。   晨曦遍洒,阿鱼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灿晖晖的日光中,一张脸明明未施粉黛,却有些难言的清艳美好。   翠珠不禁晃了下神,心想——这样的容貌也是难得的,难怪太子会看上呢。   “走吧。”翠珠领着阿鱼去了太子的屋子。   早膳也才刚刚摆上桌。有一笼灌汤包,一屉小小的八个,阿鱼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只。谢怀璟提醒道:“刚呈上来的,仔细烫口。”   阿鱼“嗯”了声。她将小汤包咬了个小洞,小口小口地嘬着里头温热的汤汁,待包子皮瘪下去了,便连皮带肉地咬了一大口——嗯,是牛肉馅儿的。   再蘸蘸醋。醋也是好醋——酸而不涩,微甜醇香,搭着牛肉馅一起吃下去,只觉得生津爽口,一点也不觉得腻。   阿鱼将一只牛肉灌汤包津津有味地吃完,又吃了两根芝麻卷、半份糖蒸酥酪,喝了一碗番薯甜粥,终于搁下了筷子。   谢怀璟问她:“吃饱了?”   “嗯,饱了。”阿鱼望着桌上纹丝未动的马蹄糕、豌豆黄、杏仁豆腐、桃仁鸡丁,心里默默叹气——她真是太没用了!才吃这么点就饱了!   谢怀璟不由一笑。如今阿鱼同他相处,已不似先前那样恭敬拘谨了。果然让阿鱼陪他一起用膳是对的,她会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的身份,习惯他整个人。   就这么想想,他都觉得高兴。   进过早膳,谢怀璟便去里屋换了身衣裳,盘领窄袖的赤色蟠龙袍,暗金嵌纹的皁靴,一身太子常服。片刻之后,拿着一条腰带走出来,道:“阿鱼,替我系一下。”   阿鱼从善如流地接过腰带。本朝的腰带讲究“束而不系”,腰带不用紧贴在腰际。所以走动时要一直扶着,腰带才不会掉下来。先前在司膳房的时候,阿鱼经常听那些侍膳宫女偷偷议论,宫宴上哪位大人“撩袍端带”的仪态最风流。   谢怀璟的腰带上嵌了一组扁扁平平的玉带板,都刻着祥云龙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阿鱼把藏在里头的两条细绳找出来,半低着头,系在谢怀璟的两侧衣肋之际。   谢怀璟瞬也不瞬地看着她。她垂着眼,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却也能想象其中蕴了怎样专注耐心的眸光。她的睫毛很长,鸦羽一般,微微卷翘着,便是别样的宁静温柔。纤细优美的脖颈,凝脂般的白细,仿佛触手生温的美玉。   阿鱼系好了腰带,抬眸问道:“殿下要进宫吗?”   骤然对上一双清黑的眸子,谢怀璟还有些愣神,半晌才微一颔首:“进宫探望皇祖母。”   锦衣华服少年郎。谢怀璟换上太子服制之后,身上的气势和威仪一下子出来了。偏他面带笑意,看上去便没有那么严肃冷峻。阿鱼发现他手持玉带的模样很有风仪——从容清贵,气度卓然。谢怀璟生得白皙,手指搭在腰带上,阿鱼竟分不清哪一处是手哪一处是玉。   时辰不早了,谢怀璟理了理衣冠便往外走,走到房门口又顿住脚步,回首道:“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用午膳。”   阿鱼点点头。   谢怀璟这才走远了。   ***   闲来无事,阿鱼打算去一趟膳房,看看午膳吃什么。走到半路,便被道旁的紫藤花迷住了眼。盛开的紫藤像一件华美的紫袍子,瀑布似的倒悬在云木上,微风吹来,那密密麻麻的花串就翩然摇曳起来,像是在随风流淌。走近了还能闻到隐约的花香,清雅有致。   阿鱼记得紫藤花是可以吃的,洗干净蒸着吃就很清香味美,做成紫藤糕、紫萝饼之类的也很好吃。于是阿鱼踮起脚,想摘几朵紫藤花带走……咦,花串怎么都那么高!她够不着!   阿鱼正打算去哪儿搬张凳子,便有一个挺拔的少年走了过来,那人轻而易举地折下一株花串,递到阿鱼面前,“妹妹拿着。”   阿鱼眼眸一亮,又惊又喜:“二哥哥!”   傅延之微微翘起嘴角,十分自然地揉了揉阿鱼的头发。   三年了,他只能在梦里听见这声“二哥哥”。   其实阿鱼小时候并不管傅延之叫“二哥哥”,而是喊他“阿壮哥哥”。起先傅延之也没觉得哪里不好,毕竟“阿壮”这个乳名饱蕴了万氏对他的期盼。   但是阿鱼还有两个堂兄,一个乳名唤阿骐,一个乳名唤阿骥,“乘骐骥以驰骋兮”,多么美好真诚的祝愿啊。傅延之就听着阿鱼甜软软地唤着两个堂兄“阿骐哥哥”,“阿骥哥哥”,到了他,就是憨实质朴的“阿壮哥哥”……   傅延之:“……”娘!我也想要听上去威风蓬勃有气概的乳名!   傅延之便不许阿鱼喊他的乳名了。他同阿鱼说:“我在家中排行第二,以后你就叫我二哥哥吧。”   那时候阿鱼才五岁,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乖顺听话地唤了声:“二哥哥。”   傅延之颇觉得圆满。   他收到太子的回帖之后,便立时来了太子府。适才府上的长侍跟他说太子殿下进宫去了,请他稍待片刻。傅延之便道:“府上景致尤美,我倒想四处走走。”   那长侍自然答应,本想给他引路,傅延之却婉拒了,长侍遂恭谨道:“二公子请自便。”   于是傅延之得以独自一人在太子府闲逛。太子府占地颇广,是一座带花园的四进院落。二进院和三进院之间设了一道垂花门,过了这道门,放在寻常人家便是主人和女眷的居所,在这儿自然是太子的住处。   垂花门两边连着抄手游廊,傅延之在那里驻足——虽然知道阿鱼多半就在里面,但是按礼数,他不能再往里走了。   哪知道他一转眼,就看见阿鱼站在一树紫藤下面,踮脚想摘紫藤花。明明只看见了一道背影,但他就是知道那是阿鱼。   傅延之觉得真巧——他确实想见阿鱼,但他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地见到她。   作者有话要说:   阿鱼和傅延之这对,大概可以叫“壮鱼CP”吧233333   谢怀璟:真诚地劝告大家不要站这对CP. 第23章 紫萝饼   “二哥哥,你怎么过来了?”阿鱼仰首问道。   傅延之说:“我来拜见太子殿下。妹妹住哪间屋子?”   阿鱼往垂花门内指了指,“就住在西厢房的耳房。”   “那妹妹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找膳房呢,正好瞧见了紫藤花,就想着摘几朵,做紫萝饼吃。”   傅延之不禁笑了。这样都能遇上,他和阿鱼果真是有缘分的。   “妹妹倒比先前圆润了不少。”傅延之笑道。他记得元日宫宴那天,阿鱼的身量单薄纤瘦,如今看着倒丰润匀称了许多,脸颊上也长了不少肉。   阿鱼颇为惭愧。一日三顿地大吃大喝,时常还有清茶细点当零嘴儿,她能不“圆润”吗?   她问:“圆润了就不好看了吗?”   傅延之一本正经:“好看。”的确是好看的,骨头都挂上了肉,体态便袅娜风流起来。傅延之竟有些移不开眼。很快他又想到,他觉得阿鱼好看,太子肯定也这么觉得啊!   便旁敲侧击地问道:“妹妹在太子府都做些什么?”   “陪太子殿下下棋。”阿鱼沾沾自喜道:“殿下还下不过我呢。”   傅延之微微放下心。看来太子只把阿鱼当作侍棋的丫头。但他又隐隐觉得,阿鱼长这么出挑,迟早要入太子的眼……最好还是想个稳妥法子,带阿鱼离开太子府。   傅延之定了定心神,笑望着阿鱼的眼睛,款款承诺道:“妹妹,等我来娶你。”   这话傅延之小时候也常说,阿鱼已经听惯了,于是笑眯眯地应承道:“好,我等着。”   傅延之的唇畔泛出笑意。他本就生得俊雅温润,笑起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看见阿鱼手中的紫藤花,才想起阿鱼说要去膳房做紫萝饼,便道:“不是要去膳房吗?快去吧。”   阿鱼应了一声,揣着傅延之替她折的紫藤花串走远了。   傅延之望着阿鱼的背影出神,许久之后,又情不自禁地一笑。   阿鱼顺着抄手游廊走到底,忽然瞧见一个人影闪了一下,阿鱼快走几步跟了上去——是个套茜红色褙子的侍女,应是听见了阿鱼的脚步声,便也不急着走了,转过身来挑眉道:“你慌什么?走这么急。”   “我没慌啊。”阿鱼一脸疑惑,“姐姐怎么这么问?”她认得这个侍女,好像是太子屋里伺候的,名唤晚妆。   晚妆扫了她一眼,也没说话,轻哼一声走远了。   阿鱼实在是莫名其妙,却也没有理会,径直走去膳房。   正是备膳的时辰,膳房忙成一片。阿鱼刚来太子府,他们都不认识,看她打扮得干净齐整,都猜她是太子跟前服侍的。便有个妇人擦了擦手上的油,走到厨房门口,殷勤地问阿鱼有什么事。   阿鱼福了福身,“嬷嬷辛苦了。我刚刚摘了紫藤花,想做几个紫萝饼吃,不知道方不方便?”   任何时候,人美嘴甜都是沾光的。那妇人立时笑道:“方便,方便。”说着便要来拿阿鱼手上的紫藤花串,“不过你也瞧见了,现下咱们都忙着呢,你这个紫萝饼估计要多等一会儿。”   阿鱼笑道:“倒不用劳烦嬷嬷动手,我自己也会做,嬷嬷借我一个炉子就行。”   妇人迟疑地看着阿鱼——这丫头瞧着细皮嫩肉的,真不像是干粗活儿的,庖厨之事能上手吗?   阿鱼见妇人犹豫,又笑着说:“嬷嬷别担心,我先前在司膳房当差,做些吃食还是会的。”   妇人这才让她进了厨房,指着一处灶台:“锅碗调味都在那儿,你要什么自己取用便是。”   阿鱼点点头。   众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妇人就同大家解释:“原是宫里司膳房的,借个地方做些紫萝饼。”   提到“宫里”,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太子府恐怕是全燕京和禁宫往来最密切的一座府邸了,府里的下人也能常常听到一些宫闱密事。   “我听说皇后娘娘已经被废了,现如今幽居冷宫,真是惨,之前那么风光,现在连得脸的奴婢都不如。”   “宫里不就是那样,一会儿能在云端,一会儿就跌进泥里了。”   “可不是嘛。”   “我听说徐后曾救过陛下的命,所以陛下才那样宠她。”   “真的假的?”   ……   几个碎嘴的丫头聊了起来。   阿鱼这才知道宫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徐皇后竟然被废了。她把紫藤花洗净了沥干,同白糖一处腌着,一边醒面团,一边听那几个丫头闲聊。   她们仍旧在聊后宫的新鲜事:“听说如今最得圣宠的,是个姓赵的女史,陛下赏了好多绸缎首饰给她呢。”   燕仪本姓就姓赵,全名叫赵燕仪。阿鱼便问:“你们说的可是赵选侍?”   丫头们吃吃笑道:“早就不是选侍了——陛下恩宠她,已晋她为昭仪了。”   得知燕仪受宠,阿鱼也挺高兴的。几个月前燕仪还哭哭啼啼地说她要去“守活寡”了,如今能有这般境遇,也是十足的造化。   但阿鱼也为燕仪担心——徐皇后那样受宠,说废也就废了,帝王的宠爱当真像轻飘飘的云一样,以为近在眼前,其实风一吹就散了。   阿鱼默默地叹了口气。别说深宫皇室,便是寻常人家能恩恩爱爱地过一辈子,也是难得的。幸好她已经许给了二哥哥,二哥哥一定会待她好的!   阿鱼这般想着,心底莫名雀跃了许多。她把醒好的面团切成小块,拿擀面杖摊平,包上浸了糖的紫藤花,包严实了,压成圆圆扁扁的饼状,搁锅里慢慢煎着,不多时,便有好几个紫萝饼做好了。   刚出锅的饼子热气腾腾,两面微微焦黄,除了面饼特有的酥香,还有紫藤花清淡雅致的香气。阿鱼自己留了两个,剩下的全留给了膳房的人。大家还客气地推辞:“花儿是你自己带来的,面团是你自己揉的,饼也是你自己煎的,我们都没帮忙,哪好意思拿来吃?”   阿鱼说:“我借了你们的柴火、拿了你们的糯米粉才做成了紫萝饼,不分给你们吃才说不过去呢。”   众人便不再推辞,心中暗暗点头——到底是太子跟前伺候的,说话做事多漂亮!   然而阿鱼心里并没有多么复杂的念头,她就是觉得有什么好吃的就应该大家一起分享,一个人吃多没趣儿啊。   ***   谢怀璟回府之后,听长侍说傅二公子来了,便和傅延之见了一面。   傅延之其人,外表看着像个温润书生,内里却是暗藏锋芒的。不过谢怀璟与他聊得还算投契,两人一个要定远侯的世子之位,一个要定远侯府在军中的名声,都是聪明人,自然互利互惠各取所需,虽然不曾说破,但心里已经达成了共识。   哪知道傅延之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了阿鱼:“听说府上有个叫阿鱼的丫头?”   谢怀璟的眉心忽地一跳,也没有回答是与不是,而是问道:“怎么了?”   傅延之笑了笑,“不瞒殿下,阿鱼其实是臣的姨表妹妹,自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怕是不能妥帖地伺候殿下。”   他冷不丁地说出来,谢怀璟还愣了一会儿。他以为定远侯府和阿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没想到竟然是姻亲。   傅延之继续道:“舍妹在府上一定给殿下添了不少麻烦,若有不当之处,臣替妹妹赔罪。”   谢怀璟听得不太舒坦——这话说的,好像傅延之和阿鱼是同担荣辱的一家人似的。表兄妹而已,而且一个身处燕京,一个远在江宁,能有多亲厚?   傅延之起身行礼,“妹妹流落在外,家母甚是思念。还请殿下开恩,让妹妹随臣回家。”   两人适才相谈甚欢,这个顺水人情太子应是会给的。   谢怀璟却没有立马答应傅延之。他放缓了声音,像是在思考:“随你回家?回哪儿去?”   傅延之一愣:“自然是定远侯府。”   谢怀璟淡漠地摇首,“不行。那是你家,又不是她家。”   傅延之:“……”他想不通太子的逻辑,退而求其次道:“殿下能否让舍妹随臣回去小住几日?”   谢怀璟依旧摇首:“不行,一天也不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阿鱼要离开太子府,谢怀璟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傅延之终于意识到太子是不想放人了。   此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反正以后他还会再来太子府的。傅延之说了几句场面话,行礼告辞。   ***   阿鱼走出膳房。   紫萝饼还很烫,阿鱼拿帕子裹着,边走边吃。走到自己房门口,便听见有人喊她:“阿鱼。”   阿鱼回首一望,才发现谢怀璟就在她身后。她嘴里咬着满口的紫萝馅儿,手里也捧着热乎乎的面饼,一时连行礼也顾不上。谢怀璟也不在意,走到近前,笑问道:“在吃什么?”   阿鱼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紫萝饼。”这算是民间吃食,她怕谢怀璟不知道是什么,就解释了一下,“殿下吃过玫瑰饼没有?一样的做法,只是把玫瑰馅换成了紫萝馅。”   她说起吃食如数家珍,眼睛又亮又真诚。谢怀璟望了眼她手中的紫萝饼,道:“是你做的吗?”   阿鱼点点头:“去膳房做的,才出锅没多久呢。”   谢怀璟又望了眼紫萝饼。阿鱼下意识地把紫萝饼往怀里收了收。谢怀璟失笑:“怎么?怕我抢了吃?”   阿鱼连忙摇头。   “那你分我一块。”   阿鱼一愣。谢怀璟说:“舍不得给我?”   ——阿鱼确实舍不得。她就给自己留了两块,才吃了大半块,还没尝出味儿呢。但她转念一想,平时谢怀璟给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她也应当投桃报李一回。   便把那块还没动过的紫萝饼连着帕子一起递给谢怀璟。   还是温热的,就是不知道是馅饼自己的温度,还是在阿鱼留在帕子上的体温。谢怀璟咬了一口,里头微烫的花酱溢了出来——是甜的。   他仔细看着阿鱼。先前倒没觉得,现在细细打量着,发现她和傅延之确实有几分相像。   再想到适才傅延之要把阿鱼带走……谢怀璟的眉眼不觉沾染了几分郁色。   傅延之来过的事,就不要告诉阿鱼了。 第24章 缸炉烧饼   孟夏的天气暖洋洋的,惠风和畅,不急不躁地吹过来,仿佛能把满院子含苞的花骨朵吹到绽放。不觉已近五月。   进早膳时,阿鱼随口说了句:“来燕京这么久了,还没有好好逛过燕京城呢。”   谢怀璟忖了一会儿,道:“你去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去走走。”   燕京繁华,天子脚下,钟灵毓秀。这片广袤富饶的土地,有朝一日会为他所有,归他统治。   真想让阿鱼亲眼见证那一刻。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怀璟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澎湃。   阿鱼回屋换了身轻便的夏裳,谢怀璟亦是微服。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另有几个护卫便服随行。   马车行至热闹的街市,渐渐停下。谢怀璟扶着阿鱼下马车,说:“这边人烟稠密,我们下来走走。”   阿鱼抬眼一望。燕京是与江宁截然不同的雍容繁华——江宁处处有河家家沽酒,水村山郭酒旗风,是文人墨客最向往的那一份平淡雅致。城中也有卖杂物售百货的摊头,见了客人,也是温声细语地聊着天,不急不躁地讲着价。燕京却是极致的喧嚣热闹,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摩肩擦踵,人头攒动,卖风车泥人的、胭脂水粉的、古玩字画的,都在扯着嗓子叫卖。酒肆饭馆迎来送往,别是一番鲜活的图景。   阿鱼抿唇一笑,随谢怀璟一起缓步往前走。   路过一个烧饼摊子,阿鱼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她还没见过这种烤烧饼的炉子,竟是拿水缸做的烤炉,缸炉内壁整整齐齐地贴着一圈方形烧饼。似乎已经烤了好一会儿,焦黄焦黄的,烧饼那种独有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   谢怀璟见她驻足,便问:“想吃吗?”   阿鱼诚实地点头。   “想吃几个?”   “一个,就尝尝味儿。”阿鱼伸出一根手指,很快又咽着口水改口,“还是两个吧……闻着好香啊……”   谢怀璟要了七个烧饼。他吃一个,一道跟来的四个护卫一人一个,阿鱼一个人吃两个。   阿鱼:“……”好丢脸!就她吃两个烧饼!她看起来还是身量最小的……   热乎乎的烧饼入了口,层层皮薄,又酥又脆,表面一层白芝麻别样的鲜香。阿鱼觉得……这脸丢得也不亏。   再往前走一段路,有一座茶楼,快秋闱了,不少读书人在那里引经据典,意气挥斥地指点江山。谢怀璟饶有兴致地走了进去,挑了个角落坐下。   有两个学子正坐在他们隔壁桌。一人道:“吴兄今日怎么没来?”   “说是病了,在家卧床将养。”   那人叹了口气,“吴兄跟咱们不一样,我听说今年秋闱的主审官是他的远房叔叔,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了试题。不提他了,喝茶喝茶。”   谢怀璟眸光一闪。他似乎梦见过这回事——顺安十三年,秋闱试题泄露,朝中一片哗然。但是后来追查了很久,也没查到是谁泄了题。   今年的秋闱主审官由翰林、内阁学士共同担任,其中似乎有一位姓吴。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   他倒要好好查一查。   要不是阿鱼想出来逛逛,他也不会发现这遭事。果然,阿鱼就应该和他在一起。   ***   向晚时分,谢怀璟终于带着阿鱼打道回府。   阿鱼掀开车帘一角,流连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谢怀璟瞧见了,不由笑道:“你要是喜欢,下旬休沐再带你出来玩。”   阿鱼眼巴巴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烧饼摊子、果脯铺子、飘着饭菜香的馆子,说:“殿下诸事繁忙,怎么能这样烦劳殿下?”   谢怀璟才要说“不妨事”,便听阿鱼道:“殿下若准许,我倒想一个人出来走走。”   谢怀璟:“……”不许!   他尽量温和地说道:“我听说燕京有不少黑心的牙婆,专挑你这种半大的水灵灵的姑娘,就趁你独身一人的时候,拿麻袋将你兜头一扣,打晕了卖掉。卖到哪儿就不一定了,好一点能进大户人家当丫头,差一点就去青楼当市妓,再次便是沦为暗娼之流。”   谢怀璟明明挂着笑,语气也温柔,阿鱼却觉得他阴森森的,一席话听得瑟瑟发抖。   谢怀璟见她害怕,就没有继续往下说。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恶劣得过分——阿鱼幼时被娇养,虽说后来家中变故,落入宫廷为婢,见识的却也是煊赫盛然的宫廷,那些藏污纳垢的腌臜市井,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怎么能这样吓唬她呢?   他将阿鱼拉进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伸手,抚着她的眉眼:“别怕。”不知怎的想起了傅延之,又道,“你好好待在我身边,我就护着你。”   ***   出门逛了一天,到底有些疲累。用过晚膳后,阿鱼就早早地歇下了。谢怀璟则在挑灯夜读。晚妆给他送来夜宵——四色汤圆,八宝山药,一盘芙蓉糕,一盅冰糖莲子汤。   谢怀璟挥了挥手,示意晚妆退下。   晚妆却没有走。她今天似乎特意打扮过了,黛眉朱唇,海棠色的袒领襦裙,轻薄的朱红纱衣,堪堪露出领口白嫩的肌肤,身上还带着不知名的香气。她娉婷走到一旁,拿着纨扇替谢怀璟扇风。   案上灯火如豆,随着纨扇递来的轻风左右摇曳。谢怀璟放下手中的书,道:“别扇了,灯都快被你扇灭了。退下吧。”   晚妆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应了声“是”,正打算走,便听谢怀璟唤道:“回来。”   晚妆心头一喜,连忙转过身,姿态优美地低头见礼,“殿下有何吩咐?”   谢怀璟指了指案上的芙蓉糕,道:“这盘点心给阿鱼送去,她喜欢吃。”   晚妆咬了咬牙,堆出笑容来,柔声道:“刚刚婢子经过阿鱼的屋子,里头没点灯,黑漆漆的,想来她已经睡下了。”   谢怀璟点点头,“那便罢了。”   晚妆迟疑半晌,道:“有一件事,不知应不应当告诉殿下……”她小心翼翼地抬眼,便对上谢怀璟微微不耐烦的眼神,连忙低下头去,“前些日子,婢子瞧见阿鱼在二门那儿私会外男!两人看起来可亲厚了,哥哥妹妹地浑叫,那男的还说以后要娶阿鱼,阿鱼还点头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9月4日)就要入V啦~会有三更大礼包掉落,希望小天使们支持正版,入V头几天的订阅对作者来说还挺重要的。明天到这周五所有V章评论都会发红包,随机掉落大额红包,仙女们多多支持啦~   下一本应该会写《烈酒煮青梅》,点进专栏可见,求收藏么么哒~文案如下:   记者采访裴越泽:“裴先生,听说您一直在捐助十芳小学?”   裴越泽一本正经:“投身公益,是每一个青年企业家应尽的责任。”   记者:“据说国民太太陆梦溪曾在那里支教?”   裴越泽:“是裴太太,谢谢。”   采访结束后,裴·人前正经人后皮·越泽:“媳妇儿,我还挺上镜的吧?”   陆梦溪:“……”   谁是你媳妇儿啊!   清冷古典舞女神vs死缠烂打二世祖 第25章 三合一 ...   晚妆一口气说完, 再偷偷觑着谢怀璟的脸色。谢怀璟果真不似方才那般淡漠了, 他揉了揉额头,声音有些哑:“到底是什么情形……你再给我仔细说说。”   晚妆知道这一把她赌对了。   其实她是太后遣来伺候谢怀璟的人, 这个“伺候”照理是可以伺候到床上去的。她生得美艳, 心里也有不少富贵想头,不乐意干伺候人的苦差, 总想着一步登天的美事。她也算占尽了天时地利, 太子屋里从早到晚都是她在伺候,她便成天变着花样打扮,可惜太子从没有多看她一眼。   晚妆也不泄气——太子毕竟还没通晓人事,等他懂了风月, 就明白她的好了。   哪知道府里来了个叫阿鱼的。   阿鱼进府就跟别人不一样, 她是太子亲自带回来的, 受了伤,太子让医女连夜赶过来诊治。用膳也要阿鱼陪着一起, 今天还带阿鱼出府玩了——这哪儿是领回来一个丫头啊?这分明是领了个心肝回来。   晚妆自觉她马上就要入谢怀璟的眼了,哪能让横空冒出来的阿鱼捷足先登——虽然还没正儿八经地登上, 但瞧着也是迟早的事。   幸亏阿鱼的把柄捏在了她的手上。这种对手,自然能少一个是一个。   晚妆往前走了几步,柔媚道:“殿下, 那日婢子正打算去芍药那儿拿针线, 半路碰上了阿鱼,婢子急着走,芍药她会双面绣, 针脚也是一等一的细密,婢子想跟她讨教讨教,将来给殿下……”   谢怀璟听得不耐烦了,叫住晚妆:“别说你自己,说阿鱼怎么了。”   “是。”晚妆抿抿唇,“那会儿阿鱼就站在抄手游廊那儿,踮着脚想摘紫藤花,但她够不着,然后就有个贵公子走过去,替她折了一串紫藤,再然后,他们俩就有说有笑地聊起来了。旁的婢子也没怎么听清,只听见那公子哥一直妹妹、妹妹地喊着,可亲热了,还让阿鱼等他来娶她。”   晚妆越说越是得意——和外男私通,放在宫里就是砍头的罪过,想来太子定不会轻饶。   谢怀璟觉得后脑胀胀的疼,仿佛有什么久远而纷乱的记忆嘻嘻闹闹地奔涌而来,他连忙揉了揉眉心,那种折磨般的不适感才渐渐消了下去。   谢怀璟抿了几口放凉的茶,好半天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晚妆义愤填膺:“就在上个月底。那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应是过来拜见殿下的,竟然趁机干这等调戏侍女的勾当!殿下一定要细细地查,别放过这对奸夫……”   “闭嘴!”谢怀璟喝止道。   是傅延之。   谢怀璟睇着眼前的茶盏——茶水已经放了很久,显出浓而深的碧色,油灯的火光倒映其中,突突地跳跃着。   谢怀璟深吸一口气,把茶杯盖儿盖上了。   他心里已经理清了一条脉络。傅延之和阿鱼并不是他想象中的素昧平生,他们俩似乎认识彼此。傅延之那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当然不忍自己的表妹流落在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娶回家当夫人,名正言顺地照管。   难怪傅延之那天想把阿鱼带走!   但谢怀璟还是坚信他们俩之间止乎于礼,没有半点私情。傅延之应该只是为了亲戚情分,才说要娶阿鱼的——毕竟如今阿鱼一介孤女,只剩定远侯府可以依靠了。   想明白了这些,谢怀璟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他望着面前亭亭立着的晚妆,眉心微微一蹙。   这个婢女不能再留了,免得她到处搬弄是非,让阿鱼没法儿做人。   ***   翌日晚膳前,阿鱼和谢怀璟一起下棋,发现谢怀璟身边伺候的多了个新面孔,便问:“这位姐姐是新来的?”   谢怀璟说:“晚妆染了恶疾,出府养病了,她来补晚妆的缺。”   阿鱼当真觉得世事无常,“昨天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染了恶疾?”   谢怀璟捏着墨玉棋子,望向阿鱼的目光忽然幽深起来,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阿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殿下看我做什么?”   谢怀璟移开目光,状似无意地问了句:“听说你家和定远侯府是姻亲?”   阿鱼照实答道:“我有个姨母嫁去了定远侯府,如今正是定远侯夫人。”   “倒是很近的表亲。以前常常走动吗?”   阿鱼全然不知谢怀璟在套她的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定远侯府离江宁太远了,也就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往来往,平日都不怎么走动。”   谢怀璟一笑,才要落棋,就听阿鱼继续道:“不过定远侯府的二公子经常来家中小住,姨母若得空,也会陪着一起。”   谢怀璟手上的棋忽然顿住,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神色却还是镇定的,问道:“不是说离得远吗?怎么还住到你家里去了?”   阿鱼笑着解释:“二哥哥身体弱,自小就放在江宁养着,后来读书也是在我家的族学读的。”   谢怀璟听见“二哥哥”三个字,眸色越发幽暗了,“他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二哥哥?”   ——阿鱼提过好几次“二哥哥”,说他下棋下得好,读书也是一流,最初学《大学》时,粗略读了几遍就能倒背如流。先生考大家策论,只有他能站出来侃侃而谈。   谢怀璟一直以为天妒英才,这位文采卓绝的金陵才子已经死了!怎么也没想到阿鱼经常挂在嘴边的“二哥哥”就是傅延之。   阿鱼果真点了点头,又催促道:“该殿下落子了。”   谢怀璟随便挑了一处落棋,阿鱼看不懂他走这一步的用意,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跟了一步。   或许她小时候也是和傅延之这般相坐对弈,若堵住了对方的棋,还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谢怀璟心里实在梗得难受,有一种名曰“占有欲”的东西在心底作祟。阿鱼和傅延之决不止是认识彼此那么简单,他们分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们还在太子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碰了面!兴许傅延之对阿鱼也不是全然无意,他定是真心喜欢阿鱼,才说要娶她的。   谢怀璟有些莫名的烦躁。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了,就好像传奇话本里修仙的道士千辛万苦找来一件法宝,每天都拿最珍贵的灵气去修炼这件法宝,好不容易把法宝炼化了,可以化为己用了,这时候别的修士突然冒出来说:“道友,这件法宝是我的,从小就是我的。”   倒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把法宝锁起来,不让旁人瞧见,不就行了?   阿鱼觉得谢怀璟今天不太对劲,虽然神色如常,但几次望过来的眼神都有些意味不明,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心里想着,大抵是朝中有人惹太子生气了,要不就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总不可能是她的过错吧?   侍女端了新沏的绿茶过来,阿鱼接过手,替谢怀璟续了一盏茶,道:“殿下请用。”   谢怀璟回过神来,把适才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都甩掉了——阿鱼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器物,怎么能随随便便锁起来呢?   再说了,傅延之喜欢阿鱼,阿鱼又不喜欢他,只是因为自幼的情分在,才觉得傅延之格外可靠罢了。   这般想着,那些烦躁的感觉倒消减了不少。却不再有下棋的兴致了。谢怀璟吩咐侍女原样撤下棋盘,留到明天再下。   仲夏天暖,侍女端来冰湃的绿豆汤。绿豆都开了花,沉在最底下,十分软糯酥烂,汤水碧莹莹的一汪,加了不少冰糖,许是用冰湃过的缘故,喝起来倒不显得甜腻,只觉得冰冰凉凉的,很是清爽解渴。   绿豆汤是拿青花大海碗盛的,阿鱼捧着碗喝,一张脸都被碗挡住了。喝了一小半才搁下碗,拿汤勺舀绿豆吃。绿豆绵绵的沙沙的,轻轻一抿就化了。   阿鱼道:“燕京的绿豆汤都做得简单,在江宁,绿豆汤里还要加蜜枣、冬瓜糖,还有糯米和青红丝,嗜酸的话,放些陈皮也使得。”   谢怀璟喜欢阿鱼谈及吃食时亮晶晶的眼神,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跟着心生欢喜。便问她:“那样好喝吗?”   阿鱼重重点头,“做出来的汤汁晶莹清亮,也是很解渴的。”想了想又说:“殿下明天在府里吗?要不我去膳房做一份给殿下尝尝?”   谢怀璟一笑,正要答应,忽然想起膳房就在垂花门外,阿鱼去那儿难保会遇上一些外客……比如傅延之。   谢怀璟下意识不想让他们俩再碰面了。但他又实在想吃阿鱼亲手做的东西,想了想,说:“我让人把西厢房西侧的耳房收拾出来,改成一间厨房,以后你想做什么东西吃,在那里做便是。”   他越说越觉得这法子好,不容置喙道:“就不必跑去前头的膳房了。”   阿鱼就住在西厢房东侧的耳房,想到走几步路就有一个厨房供自己施展,心里还挺高兴的。   太子殿下真是个大好人!   ***   虽然只是添一个小厨房,但也要挑一个适宜动土的黄道吉日。等厨房修整完毕,已是夏尽秋来。   有了小厨房之后,阿鱼成日都在琢磨做什么点心吃。一则是为解闷儿,洗洗花瓣,揉揉面,捏个花丸子,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颇能消磨时间。二则是为了解馋——阿鱼碰上旁的事兴许会迟钝,若碰上吃食,心思便陡然奇巧起来,道旁瞧见薄荷叶都会摘回来拌豆腐吃,寻常菜式在她手中都能翻出新花样。   阿鱼做好了点心从不会独享,而是会分给那些眼熟的侍女一起吃,原本那些侍女看阿鱼的眼光总是意味深长,吃了阿鱼的点心之后,便如吃人嘴软般,待她亲近友善起来。那些讲究礼尚往来的,还会给阿鱼绣一枚小荷包当回礼。因而阿鱼在太子府过得越发惬意舒坦了。   ***   八月初二,是柔则公主的生辰。宫里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大公主算是步入了二八年华,堪堪是适婚的年纪。   为公主择婿,应是帝后做主的事,但如今后位虚悬,天子又一向不管这个长女,所以挑驸马的事便由太后包揽下来了。   这些日子,太后经书也顾不上看,只张罗着给公主挑驸马,全盛京城的青年才俊都纳入了考虑。   柔则公主倒不是很乐意出嫁——在宫中她是帝姬,嫁出去就是臣妇了,她又没有十分心仪的人,便情愿在宫里待着。   她同太后道:“我不急着嫁人,我还想再陪皇祖母两年。”   太后笑着说:“这是什么话?哪个姑娘家家岁数到了还不嫁人?你且风风光光地嫁出去,陪着我这个老婆子能有什么趣儿。”   柔则公主只好道:“但凭皇祖母做主。”   太后心底喜爱柔则公主,不愿让她以后嫁到别人家里看婆婆的脸色,就想着建一座公主府,令驸马与公主同住。   柔则公主自是愿意的,面上却推辞,“这未免太奢费了……”   太后慈爱道:“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最好的年纪都跟我待在山上了,如今不过一座公主府,哪里就受不起了?不如你先去太子府瞧瞧,大抵就是那个形制,你看看喜不喜欢,若有哪儿不合心意,再让工匠们修整便是。”   于是柔则公主就来太子府做客了。   太子同这位异母的大公主,原先并没有多少姐弟情分,不过太后回宫后,两人常常在慈寿宫见面,便也渐渐熟识了。   柔则公主来了之后,先去太子府的园子逛了一圈。园内挖了一个荷塘,这个时节荷花已经凋零了,只剩满池的枯叶残荷,柔则公主就近坐在流云亭,吹着沁凉如水的西风,赏着自成画意的枯荷,侍女们围在身边,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柔则公主惬意得很,心想,等公主府落成之后,府中便以她为尊,驸马见了她也得俯首,她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管束妾侍,每天都能在府中赏景为乐——这么想想,她也不怎么抗拒嫁人了。   谢怀璟忙完了手上的事,就来找柔则公主了——好歹是客人,总不能冷落了。两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谢怀璟随口问了句:“驸马可定下了?”   提到这个,柔则公主不禁有些羞赧,“听皇祖母说,文渊阁吴大学士才学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祖上还任过首辅……多半就是他了。”   谢怀璟默了半晌,问道:“莫不是今年秋闱的主审官——那个叫吴之材的?”   柔则公主轻轻点了点头,“再过几天,赐婚圣旨就要下来了。”   谢怀璟许久没有说话。那日从茶楼回来之后,谢怀璟便着意暗查秋闱的主审官,果真让他查到了内阁吴之材偷偷泄题的罪证。   他一直隐忍未发,是打算等泄题的风波传扬开来之后,再站出来揭发吴之材——届时他在朝中的威望又会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柔则公主要嫁的人,就是吴之材。   谢怀璟忽然明白为何梦中的泄题事件败露之后,追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查到吴之材身上。   想必是嫁与他的柔则公主替他毁了那些罪证。   不过这一回,谢怀璟不打算饶过吴之材。   他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委婉道:“这个吴大学士,算不得什么良配。”   柔则公主不禁一怔。   谢怀璟忽然笑了一下,“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倒是个才貌双全的人物,出身也不差,尚公主也担当得起。”   柔则公主没说话,心里却在仔细揣摩谢怀璟话中的意思。她知道,定远侯是有兵权的,在军中颇有威望,谢怀璟想让定远侯府的二公子当驸马,多半是存了拉拢定远侯的心思。   柔则公主垂下眼眸,温婉笑道:“我记下了。回宫之后,我就跟皇祖母说说这个人。”   嫁谁不是嫁呢?她如果当真嫁进了定远侯府,谢怀璟就欠了她一个人情,将来他继位后,总不会亏待她。   ***   没几日,宫中就递了信儿——陛下打算给柔则公主和定远侯次子傅延之赐婚。   谢怀璟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晚膳有一道水煮肉片,卖相很好看——红艳艳的辣椒油裹着片得薄薄的梅花肉,最上面撒了一把葱花蒜末,花椒零星铺在辣油上,那股麻辣鲜香的味道张扬高调地飘了过来。   阿鱼夹了一筷子肉片,刚入口,立时辣得舌头发麻,连忙喝了半盏酸梅汤压了压,才好过些,又觉得那麻麻香香的味道在勾着她,又忍不住伸筷子去夹肉片吃。   谢怀璟觉得好笑:“都辣成这样了,怎么还要吃?”   阿鱼咬着肉片,含糊不清地说:“吃辣不就是这样……越辣越是想吃……”   她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另取了一双筷子一只小碗,替谢怀璟搛了几片肉,正要递给他,忽然想起太子不爱吃葱姜,便把碗里的葱段挑出来,随后才递给谢怀璟,道:“殿下尝尝。”   谢怀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她吃了辣,蔷薇般的唇瓣就变得红嫣嫣的,仿若抹了最艳丽的唇脂。脸颊也粉扑扑的,唯独眼睛曜石般的漆黑,温静讨喜得很。   似有若无的笑意从谢怀璟的眼底透了出来。   阿鱼觉得谢怀璟今天一整天的心情都不错,便问道:“殿下是碰上什么喜事了吗?瞧着比平日高兴了许多。”   谢怀璟轻点了一下头——你二哥哥就要尚公主了,我能不高兴吗?不过在阿鱼面前,他一点也不想提傅延之这个人,便推说道:“柔则皇姐觅得良人,我替她高兴。”   等傅延之娶了柔则公主,就再也没有人惦记他的阿鱼了。柔则公主也能免于嫁与吴大学士那种斯文败类。   真是两全其美。   ***   翌日,定远侯府传来消息,傅二公子傅延之出门远游了,归期未定。   和柔则公主相熟的命妇们都琢磨出了几分不寻常——早不远游晚不远游,偏偏在赐婚圣旨下来之前远游,这不是明摆着不想尚公主?   柔则公主自然也想到了这些。   ……真是丢人!怎么说她也是今上唯一的女儿,太后跟前的红人,竟然这么落她的脸面!这下好了,近来京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便是她如何被傅二公子“委婉”拒婚了!   没过多久,太后就知道了这回事。   太后有心为柔则公主张目,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再远游,能远到哪里去?”说着便要派人去找傅延之,绑也要绑回燕京城。   恰好贤妃抱着十皇子过来,听说了这遭事,便柔婉劝道:“圣人云,匹夫不可夺志也。您便是把傅二公子押回了燕京,强令他与大公主成婚,他心里未必肯爱重公主,公主的脸面是挣回来了,这辈子的幸福却是断送了。”   太后觉得贤妃说得有理,但仍然有些微妙的不甘,“咱们公主的出身、模样、性情,都是出挑的,傅家那个哥儿凭什么拒婚?他只是没见过柔则,他要是见了柔则,一眼就能喜欢上了。”   贤妃莞尔笑道:“说不定傅二公子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太后娘娘,不如把定远侯夫人召进宫,问问她的意思。”   婚姻大事,终究要遵从父母尊长之命。太后微微颔首。她觉得傅延之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若果真和柔则成了,也是美事一桩。   于是隔日一早,万氏坐着一顶小轿来了禁中,径直去慈寿宫拜见太后。   万氏生得美貌,太后年岁大了,就喜欢她这种夺目鲜妍的长相,便慈爱地唤她近前,问了她的出身年岁,赏了两只翠玉镯子。然后才渐渐扯到傅延之的身上,“听说你膝下有个嫡子,近日出门远游了?”   万氏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太后召她的缘由,此刻听了这句问话,便是不慌不忙地一笑:“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说是远游,其实就是挑个气候温润的地方休养身子罢了。”   太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身体不好?那可不能让他尚公主,没的让柔则公主守着一个病秧子过活。   太后心里已把傅延之否了大半,却还是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就身体不好了?平日都吃什么药?”   万氏道:“劳太后娘娘挂心,犬子先天体弱,自打出生,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大夫也瞧不出病症,只肯开一些平和温补的药方,就这样长到两岁多,话都不会说,可把臣妇急坏了。”   太后的眉头蹙得更深了——两岁多还不会说话,别是个痴儿吧?   果然还是应当把定远侯夫人唤进宫见见。柔则公主听信世人传言,还当定远侯次子文思敏捷、锦心绣口——倒是过分溢美了。   这天过后,太后就再也不提让傅延之当驸马的事了。又问柔则公主:“先前那个内阁大学士,叫吴之材的,你看怎么样?”   柔则公主忽地想起谢怀璟说此人“算不得良配”,便摇了摇头,“皇祖母,再换个人吧。”   ***   谢怀璟真想派私兵把傅延之揪回来。   但他近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秋闱已经落幕,泄题一事终究还是走漏了风声,举朝哗然,天子下令严查。谢怀璟缓了两天,等天下学子都知道了这回事,闹得满城风雨之后,才拿出了吴之材和今年一个吴姓考生往来的书信。   铁证如山。天子震怒——也不知是因为吴之材违反律令擅自泄题,还是因为太子处事果决锋芒毕露——御门听政时,吴之材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侍卫蛮横地扯下官服官帽,入狱听候发落。   消息传到宫中,柔则公主这才明白谢怀璟为什么说吴之材“算不得良配”。想到自己与谢怀璟并非血脉相连的亲姐弟,谢怀璟却能这样提点自己,心中倒生出了许多感激。   这场风波过去之后,也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宫中设了团圆宴,谢怀璟自然要回宫赴宴。进宫前去瞧了眼阿鱼,阿鱼正在厨房里舀豆腐脑吃——早上才做了一缸豆腐脑,甜口的咸口的都吃过了,她打算再试试辣味的,炒一份辣椒油,拌点花生米,搭着蒜蓉香菜碎,趁热淋在羊脂玉般细滑的豆腐脑上。   那豆花已放凉了,本身就带着微微的甜味,辣椒油却是滚烫而麻香的,一冷一热、一甜一辣交汇在一起,想想就觉得好吃。   谢怀璟站在厨房门口,看了阿鱼好久。中秋团圆佳节,原先他还担心阿鱼会觉得孤独冷寂,特意过来瞧她,哪知道她这般自得其乐。   就好像……有吃食陪她就行了,他这个太子倒很无关紧要。   谢怀璟抿了抿唇,走进厨房,道:“阿鱼,收拾一下,随我进宫去。”   阿鱼才发现他来了,匆忙行了一礼,一脸疑惑:“进宫做什么?”她看上去似乎不太乐意,“还要换一身衣裳。”   谢怀璟说:“……带你去吃中秋的筵席。”   阿鱼连忙应了,“殿下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谢怀璟有些无奈,总觉得用吃食引诱阿鱼的手段很末流。但他诚然没有别的法子了。当然,他也可以端起太子的架子,命令阿鱼时刻陪伴,但谢怀璟不想那样做。他总觉得一旦他用太子的身份和权势去威逼、胁迫阿鱼,阿鱼一定会恨他的。   不过让阿鱼随他入宫,确实是临时起意。近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谢怀璟总喜欢让阿鱼时刻待在他的身边,若他要见外客,阿鱼不方便陪同,他也要知道阿鱼的行踪才会安心。   幸亏傅延之离京云游去了,若他还在京中,谢怀璟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   太子府离禁宫不远,坐上马车“哒哒哒”徐徐前行,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   阿鱼是以太子侍女的身份入宫的,因而入宫之后,她只要一直跟在谢怀璟身后就行,别的事都不用管。   宫宴摆在正仪殿,因是中秋,两侧窗牗都敞着,抬首一望,就能看见一轮圆月悬在桂树上。殿内摆了不少鲜红釉瓷瓶,瓶中插着刚刚折下的桂花枝,如水西风从门窗递了进来,那清淡雅致的桂花香便飘得满殿都是。   宫女们呈上新鲜的贡梨,已经切好了,色泽如玉,清香多汁。谢怀璟把贡梨盘子递给阿鱼,阿鱼便拿签子取了几块贡梨,背过身悄悄吃了。   梨子很脆很甜,果肉细腻得很,轻轻咬一口,满嘴都是梨子香。阿鱼记得当初徐皇后吃拔丝梨子用的就是这种贡梨,只觉得可惜——这种梨子就适合切了生吃,那梨香甜味都是最原本的模样,若做成拔丝的,虽然也好吃,但到底如焚琴煮鹤般暴殄天物,失了贡梨本身独特的风味,没那么脆,也没那么香了。   不多时,后妃宗亲就渐渐到齐了,太后和天子还没有过来,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聊着天说着闲话。阿鱼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小心翼翼地抬眸扫了一圈,便对上了燕仪望过来的视线。   燕仪一身的绫罗绸缎,头上两对赤金步摇金灿灿沉甸甸的,仪态美好且端方,通身的宫妃派头。见阿鱼看过来了,就冲阿鱼眨了眨眼睛,灵动而俏丽。   阿鱼抿唇一笑。   又过了许久,太后和圣上仍然没有出现,淑妃觉得不对劲,低声命侍女去请,又端起酒杯来,笑道:“难得过个团圆节,我敬诸位姐姐妹妹一杯。”   宫嫔们自然给她面子,纷纷举杯示意。淑妃又拣了好几个打扮出彩的命妇夸了又夸,说这个钗环精巧,说那个衣饰鲜亮,场面渐渐热闹起来。   ——毕竟是平阳大长公主的女儿,一贯是撑得住场子的。   这般嬉嬉笑笑地过了好一会儿,太后和皇上的仪仗终于出现了,淑妃笑着走上前,神态自如地给两人行礼。   太后便知道刚刚这段时间,一直是淑妃在和众人周旋。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天子一眼,道:“你瞧瞧,淑妃才是真正可心的。”   天子没接话。殿内静了一静,落针可闻。淑妃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堆出笑意,道:“舅母又拿臣妾打趣了。”   众人都配合地笑起来。   三人各自归座。淑妃悄声问着侍女,“出什么事了?”   侍女道:“冷宫那位……自缢了。”   淑妃拧了拧眉,“然后呢?”   “没死成。”侍女压低了声音,“陛下得了消息,立即赶去救她了,说什么也要恢复她的后位,万幸太后娘娘一直拦着,便互相僵持着,谁也没有过来赴宴。”   “大过节的,就她爱折腾。”淑妃当真气不打一处来——徐氏哪里是想死?分明只是做个寻死的样子,好让天子顾念旧情,把她从冷宫放出来。要是真的想死,早就干干净净无声无息地没了。   正想着,便见上首的天子盯着太子身旁的宫女,抬手指了指,道:“你——抬头给朕瞧瞧。”   众人略有兴味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阿鱼。   拿着小刀专心致志切羊腿的阿鱼毫无所觉。羊腿已经烤过了,一刀切下去,那微焦的皮便连着鲜嫩的肉,颤巍巍地倒了下去,炙烤特有的香味一下子飘了出来。许是架在果木上烤的,隐约还有一股果子的清冽香气。   大抵是觉得周遭太过安静了,阿鱼茫然地抬首四顾,那清艳动人的容貌便落在了众人眼中。   天子却有些失望。这个侍女只在低头的时候,和徐皇后有几分神似,抬起头来便不怎么相像了。   但也十分难得了。天子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26章 鲜肉月饼 ...   阿鱼起先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才意识到天子刚刚在同她说话。   便把手中切羊腿的小刀放下,走到大殿中央, 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回陛下的话, 婢子名唤阿鱼。”   淑妃抬眼望着阿鱼绰约的背影,微微挑起了眉。   上首的太后也在打量阿鱼。只觉得这丫头脸盘子小巧, 低眉敛目的模样倒有几分废后徐氏的影子。若遮住眉眼, 单看下巴的轮廓,倒与徐氏像了个十足十。   太后不由叹了一口气。   今日徐氏自缢未果,太后也知道她存心作怪,便亲自去了一趟冷宫, 命随侍的内监拿白绫勒死徐氏——你不是想死吗?好, 让你死。   徐氏正挣扎着, 天子就得了消息,立马赶过来了。这位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 瞧见发髻衣衫凌乱、颈上一圈勒痕的废后,竟然微微红了眼眶, 亲手把徐氏扶起来,连声抚慰,还打算恢复她皇后的名位。   太后自然不肯答应。天子便道:“母后有所不知, 淑儿救过朕的性命, 若没有她,便没有此刻安然无恙的朕。朕……朕怎么能让她平白送死呢?”   太后离宫修行五载,还不知道徐氏和天子有这一段故事。忙命天子细细道来。   原来, 当初定远侯娶了国色天香的万氏之后,天子便觉得,江南觅美,不失为一段佳话,便借着巡幸之名,微服前往江宁。哪知道半路上遇见流寇,天子和亲卫们走散了,那些贼寇哪管他是龙是鱼?见他衣饰华贵,便穷追不舍,天子也知道破财消灾的道理,便把随身的钱财尽数给了那些贼寇。贼寇也有眼力,觉得天子佩戴的紫玉佩贵重非常,担心他逃出生天之后派人报复,竟起了杀心。天子虽然自幼习武,但毕竟手无寸铁,只好落魄到仓皇奔逃的境地。   好不容易逃到一条官道上。身后仍是手持刀剑大步追来的贼寇,路上倒有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来,天子心一横,径自爬上马车,往车夫身边一坐,喝令车夫赶快走。   突然冒出一个大活人,车夫都怔住了。   这时身后的车厢内传来一道温软的女声,道:“且听他的,快些走吧。”   车夫这才扬鞭疾行。   风把车帘吹得飘了起来,天子回首一望,里头只坐了一个小娘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曼妙的身段。   天子心神一动——这不正是“江南觅美”吗?   他当上位者习惯了,便屈身进了车厢,不由分说地去掀小娘子帷帽前的轻纱,才掀起一半,堪堪露出下半张脸,小娘子便恼了,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声音羞怒而清越:“请公子自重。”   天子倒也不急。这天下都是他的,美人迟早也是他的。   过了一会儿,小娘子说:“公子既已脱险,还请下车吧。”   天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下了马车。   后来天子的亲卫一路寻了过来,天子便派他们追查那辆马车和那个车夫是谁家的。亲卫们办事妥贴且迅速,很快就查到了一户姓万的人家。   天子觉得真巧——定远侯娶的夫人也是这家的。他家还有一个未嫁的女儿,是寄居在万府的表姑娘,姓徐,名淑儿。天子去瞧了一眼,那徐氏下半张脸的轮廓一如他那日所见。便把她带回禁中,册妃盛宠。   如今同太后讲起这遭旧事,天子便把他当初唐突徐氏那一段隐去了,只说当年徐氏是如何临危不乱、镇静从容地带他脱险。   太后听了当真一阵后怕,一时对徐氏改观了不少。但仍旧不许天子复她的后位,道是:“便是她当初搭救了你,这么多年的恩赏与宠爱也足够偿报了。现今她德行有亏,如何能坐母仪天下的位子?”   天子犹想转圜:“倘若朕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能册封为后,那朕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竟劝不住他,只好以母亲的身份反对立后一事。幸而后来淑妃派人来请,两人才停下僵持,联袂去了宫宴。   所以此刻这个叫“阿鱼”的能入皇帝的眼,太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她不许天子把徐氏接出冷宫,天子想找个模样相似的寄情罢了。   ***   天子望着跪在眼前的阿鱼,又问:“多大了?”   阿鱼道:“十三岁。”   ——年纪太小,天子倒有些不忍心下手了。但看着阿鱼低垂长睫,温顺可亲的模样,又觉得这个小丫头颇具美人资质,尤其是周身的气韵,倒和当年戴着帷帽、泰然不迫的徐氏重叠了起来。   当真击到了天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天子笑道:“以后你就留在乾正殿伺候吧。”他也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再等两三年,小姑娘就长成了,他等得起。   ——乾正殿是天子寝殿,众人便明白天子是看上这个叫阿鱼的了。   一众嫔妃都恨不得把绣帕揉碎了,但谁也没挂在脸上,一个个的都是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燕仪倒是真心高兴。想到以后在后宫能与阿鱼互相扶持,就觉得前路变得美好而可期了。   这时太子忽然站了起来,恭敬而坚决地说:“父皇,阿鱼她不是宫里的侍女,她是儿臣府上的人。”   言下之意便是,父皇您不能把她调到乾正殿当差。   天子望着临风玉树般的谢怀璟,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玉扳指,眼底神色莫名。   那些熟知天子脾性的弄臣便知道,陛下这是不高兴了。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成心的,在朝中锋芒尽显便罢了,好歹是国之储贰,本就应当有这样的能耐和威望。但此刻是其乐融融的宫宴,陛下摆明了看中了这个侍女,放在旁人身上,只怕要感恩戴德地把这侍女洗涮干净送进宫,轮到太子,不仅不趁机讨好父皇,还要当众顶撞、阻拦陛下。   难怪陛下要生气。   天子心中想的就更复杂了。   他觉得太子此举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意所为——这个羽翼已然丰满的儿子在以这种方式向他宣告,他已经有足够的本领对抗他的父皇了。   好极了,天子心想。他倒要看看今天谁能胜过谁。   天子正打算发作,便见谢怀璟大步离席,拱手说了句:“儿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随后又朝太后拜了拜。紧接着便拉着阿鱼的手,毫不拖泥带水地歩出了正仪殿钗。   天子的眉头拧了起来。他心里已经做好了父子争锋的准备,万没有想到太子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就好像两军交战,己方已经准备就绪,正打算迎敌,敌方却跑了,且不是灰溜溜地逃跑,而是像侠客义士一般,无畏而无求地跑了,倒显得己方急功近利,落了下乘。   ……真是气人!天子抬手,才要唤侍卫拦住太子,淑妃便举着酒杯上前,柔声道:“请陛下满饮此杯,来年中秋,仍旧阖宫团圆。”   剩下的妃嫔也接二连三地上前祝酒。   美人在前,天子忙着应付,倒顾不上太子的去向了。   ***   谢怀璟和阿鱼已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阿鱼都是迷茫又无措的神色。直到这时候她才想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陛下想把她留在宫里,太子不同意,还落了陛下的脸面,把她带出宫了。   阿鱼虽然迟钝一些,但她不蠢。她知道如果当真留在宫里,留在乾正殿伺候了,以后八成就会像燕仪那样,成为帝王后宫的一份子。虽然照常人的眼光看,这也是很好的归宿,但她并不想在重重宫墙内了此余生。   这么一想,阿鱼立马对谢怀璟生出了无限的感激之意。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谢怀璟发现阿鱼总是抬眸望过来,不禁失笑:“看我做什么?还想回宫去?”   说着,目光又不着痕迹地沉寂下来,“就算你想回去,我也不会送你回去的。”   阿鱼连忙摇了摇脑袋,道:“多谢殿下……殿下今天为我出头了。”   夜风拂动车帘,中秋佳节,清澈皎洁的月色或明或暗地洒在了阿鱼姣好的面庞上,谢怀璟看得入神,片刻之后,低头笑了笑,道:“倒不是全然为了你……也算是为了我自己。”   因为这桩变故,两人今晚都没吃多少东西,回府之后,谢怀璟就让膳房再备一桌晚膳。膳房刚烤了十来个鲜肉月饼,便先呈了上来。   月饼面上都刻着小红章,有的刻了一朵花,有的则是一个“福”字。阿鱼望着刻花的月饼,笑眯眯地说:“这花儿倒像是朵桂花,又逢中秋,当真应景。”   说着便伸手去拿那块刻花的月饼。月饼才出炉,连酥皮都是滚烫的,阿鱼被烫得缩了下手。谢怀璟忙问:“烫得疼不疼?”一面让侍女去取冰块过来,一面捉住阿鱼的手看伤势。   “哪里就这么金贵了?”阿鱼不以为意地抽出手,自己也瞧了一眼,笑道,“只是稍稍烫红了而已,殿下别担心。”   倒也长记性了,没再用手直接抓月饼,而是拿筷子夹了一枚。   鲜肉馅儿的月饼就应当趁热吃。那酥得掉渣的月饼皮因为热度而变得酥软,轻轻咬一口,酥皮就一层一层地碎开,露出里头冒着热气的肉馅。肉馅儿很香,咸口的,阿鱼仔细尝了尝,馅儿里似乎掺着榨菜,已经剁得很碎,口感上几乎吃不出来,但味道确实咸香了许多。   阿鱼吃两个月饼就觉得饱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小口小口地抿着。   酒并不醉人,但阿鱼喝多了容易犯困,便毫无知觉地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27章 豆沙米糕 ...   谢怀璟见阿鱼一直伏在桌沿, 只当她在闭目小憩, 后来晚膳都呈了上来,都是阿鱼爱吃的, 却不见她大快朵颐, 谢怀璟才发现她是睡着了。   夜色浓而静,微微透着凉意。谢怀璟碰了碰阿鱼的肩膀, 轻声唤道:“阿鱼, 先醒醒,回屋再睡,别着凉了。”   阿鱼睡得沉——谢怀璟只是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她就毫无意识地向一旁栽倒了。   谢怀璟连忙接住她。阿鱼便正正好好地倒在了谢怀璟的怀里。   谢怀璟竟有些不知所措。   阿鱼好香啊, 倒不是那种气味馥郁的熏香, 而是很清淡的少女馨香, 许是她沐浴时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谢怀璟轻轻拍了拍阿鱼,试探地唤道:“阿鱼, 阿鱼……”   阿鱼没应,俨然睡得很深了。   谢怀璟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 一手圈住腰肢,一手垫在膝弯下,将阿鱼抱了起来。   她很轻, 明明平日吃了那么多瓜果点心, 还是没什么重量,不用费劲就能稳稳地抱着走。却也软绵绵的,像刚蒸好的糯米糕。谢怀璟笑了一下, 觉得阿鱼仿佛一朵轻飘飘软乎乎的云。   但他很快又想到,只要风一吹,云就飞走了。   谢怀璟不由收紧了手臂。   他不会让阿鱼飞走的,谁来抢都不行。   谢怀璟一路打横抱着阿鱼,送她回了屋,点了盏灯,悄然无声地凝视着阿鱼安静的睡颜。许久之后,才起身离开。   ***   很快便是九月九重阳日。   宫中制了重阳糕和菊花酒,还办了一场家宴。因为中秋那晚的事,谢怀璟没有再带阿鱼进宫,想着她兴许爱吃重阳糕,便从宫里带了几块回府。   ——阿鱼还真挺爱吃的。事实上她没有不爱吃的东西,她对待吃食有着十分包容的接纳之心,不论酸甜苦辣都愿意尝一尝味道。   已是晚秋。虽说太子府和禁中离得不远,但重阳糕带回来之后已经冷冰冰的了。阿鱼便把几块重阳糕摆整齐,重新上锅蒸了一下。   ——糯米皮,豆沙馅,手掌大小,圆盘似的,表面还撒着一层葡萄干核桃碎。因为黏手,阿鱼便找了把瓷勺,一勺一勺挖着吃。米糕重新蒸过之后,口感出奇的软糯,应该放了不少糖,每一口都是甜的。嵌在糯米里的葡萄干却酸得很,但和那些甜软的豆沙馅儿交杂在一起,便恰到好处,既不酸得过分,又不至于甜到腻口。   重阳必饮菊花酒,寓意祛灾祈福。膳房把前几年酿的两坛枸杞菊花酒都开了封,太子府上下人人有份,便是不会饮酒的小丫头们也稍微尝了尝味儿,算是讨个吉利的意头。酒里还加了些许药材,酒香醇厚,清凉味美。   阿鱼则在院子里采了几朵鲜菊花,上蒸笼蒸熟了,趁着日头出来,放到太阳底下晒干。就用这个法子,攒了一罐子菊花干,时不时拿出来泡水喝,比喝茶水多一份清香的甜味。   ***   这个时节,最适宜登高望远,踏秋赏景。今日谢怀璟得了空,打算带阿鱼去京郊的翠微山走走。翠微山绿木掩映,三面环水,若逢暑热,便是消夏的好去处。如今秋凉,往往水涵雁影,山遍芳径,也是极美妙的赏景之所。   登山的石阶规矩平整,谢怀璟牵着阿鱼拾级而上。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隐隐约约地传来,阿鱼忽然停住脚步,仔仔细细地听了一会儿。   谢怀璟见她没跟上来,不由回首笑问道:“才走这么几步路,就累得走不动了吗?”   他心想,若阿鱼果真走不动路了,他就抱着她上山——反正也不是头一回抱她了。   这般想着,倒有些期待阿鱼体力不济了。   随后他便见阿鱼忽然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惊喜道:“是二哥哥!吹笛子的人是二哥哥!”   谢怀璟的眸色顿时冷寂下来。但多年混迹朝堂的经历,已让他练就了泰山崩而色不变的本领,所以此刻只有眉梢微微一动,声音辨不出喜怒,“傅二公子?”   悠长悦耳的笛声继续传来。阿鱼欢喜地点头,“对,是他没错了。”   谢怀璟也想跟着笑一笑,但他实在笑不出来——究竟熟悉到了什么程度,竟然连人影都未见,单凭一段不绝如缕的笛声,就能断定是傅延之啊!   谢怀璟心里嫉妒得要命,神色却缓了过来,变成了温和带笑的模样,半是试探半是追究:“你怎么知道是他?”   阿鱼不觉抿唇而笑:“这是二哥哥自己作的曲子,旁人都吹不来的。”   ——差不多是八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初夏,傅延之和阿鱼一起去秦淮河边游玩,恰好看见一只大白鹤扑棱棱地擦着河面飞来。   阿鱼听教书先生说过,古人取用鹤骨,挖七个小孔,做成鹤骨笛,吹出来的乐声有如天籁,便让家丁们把那只白鹤捉来,说要做一支骨笛。   傅延之拦住她,道:“妹妹若要拿鹤骨做笛子,那鹤岂不是没命了?鹤群最讲究忠贞,一生只找一个伴侣,若一只鹤死了,同它相好的另一只鹤也定不会独活,妹妹何苦害了一对鹤侣的性命?”   那时候阿鱼年纪还小,还没有直截了当地面临过死亡,不太明白生与死的差别,也不理解鹣鲽情深是怎样一种情感。但她知道傅延之不会害她,便乖乖顺顺地点头,不再提做鹤骨笛的事了。   但傅延之却上了心。隔日便去了沈府后山的竹林,挑了一截干燥而坚实的竹子,亲自拿刻刀钻出小孔,贴上笛膜,赠给了阿鱼:“妹妹,没有鹤骨笛,竹笛也是一样的。”他怕阿鱼不信,还拿竹笛吹了半首曲子,确是清越而动听的。   阿鱼便美滋滋地收下了竹笛。   江南的初夏,梅雨连绵。到了晚上,那淅淅沥沥的雨珠子就噼里啪啦地打在白墙乌瓦上,水汽氤氲,夜色悄然。傅延之坐在灯下教阿鱼吹笛子,兴到浓时,还拿笛子随口吹了一段曲调,再想到此刻夜深人静,唯有雨声潇潇入耳,便笑道:“这曲子姑且唤作《静夜听雨》吧。”随后又捧着阿鱼的脸揉了又揉,一本正经地约定:“只我和妹妹两个人知晓。”   阿鱼连忙点头——这事实在太风雅了,听雨谱曲奏笛,简直像前朝那些饮酒清谈、率直任诞的风流名士才会做的事,说不出的潇洒通脱。   后来阿鱼在傅延之的教导下,也学会了吹这首曲子。可惜后来家破人亡……她便再没有碰过笛子了。   这些往事,都是谢怀璟不知道的。   但他知道此刻的阿鱼有多么欣喜雀跃。他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阿鱼真的是一片飘忽不定的云,她或许会在他面前停留,但终究还是要远远地飘走的。   这个念头一出来,谢怀璟的心绪便是难言的烦闷焦躁。那种把阿鱼锁起来,不让人瞧见的念头,又如野草般漫山遍野地疯长起来。   阿鱼却已经循着笛声找过去了。走出一小段路才发现谢怀璟待在原地没动,不由疑惑道:“殿下是走不动了吗?”   谢怀璟:“……”他当真后悔带阿鱼来翠微山赏秋。此刻他只想带阿鱼回府,一点也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望过来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殿下已然疲累不堪”,若此刻折返,反倒印证了阿鱼这个念头……显得他很没用似的……   谢怀璟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走。”他深吸一口气,神色镇定地跟上阿鱼。   那卓然独立在山涧之畔,身姿颀长,临风吹笛,衣袂翻飞的,果真是傅延之。   阿鱼走到不远处便顿住脚步,没再往前走,唯恐惊扰了这么好的笛声。这情形落在谢怀璟眼里,便是十足的“近乡情怯”。   谢怀璟心里像有火在烧一样,神色反倒愈加云淡风轻了,看上去仍旧是那个尊贵沉静的储君。   傅延之似有所感,静静地偏首望了过来。   立时瞧见了阿鱼……和她身边的谢怀璟。   傅延之愣了愣,终于收了竹笛,大步走过来,眼光在阿鱼身上绕了又绕,却先向谢怀璟拱了拱手,“参见殿下。”   谢怀璟憋的一肚子火全冲着傅延之发了出来:“傅卿不是说自己去云游了吗?怎么还在京城?”他轻哼一声,“你欺君……”   傅延之镇定自若地解释:“启禀殿下,古人云,‘心远地自偏’,臣的人虽然在京城,但臣的心早已遥寄天下山水,神游四海,如何算不得云游?”   谢怀璟:“……”都是什么歪理!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情敌总是阴魂不散! 第28章 清蒸螃蟹 ...   傅延之说完, 又不自觉地朝阿鱼那儿张望。   定远侯府产业颇多, 在风景秀丽的翠微山脚就有一处十来亩的小别庄。自从上个月宫中传出消息,要给傅延之和柔则公主指婚, 傅延之便借云游之名, 来这处别庄小住。   这事万氏也是同意的——她知道傅延之一心想娶阿鱼,只怕连公主也入不了他的眼。再者, 她这个当婆婆的也不希望儿媳妇的身份有多尊贵, 免得夫妻间相处,自己儿子处处都要忍让。   傅延之打算等柔则公主的驸马人选定下来了,再回定远侯府。这一个多月来,他每日都会上山走走, 山间枫林胜火, 落叶点水, 清晨的山风还夹杂着朦胧的水汽,清清爽爽地拂面而来, 心境都被涤荡得澄澈明净了。   倒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阿鱼。   兴许是阿鱼想来京郊赏秋,太子便带她过来了。或是太子想来翠微山走走, 单独捎带了阿鱼。不论哪一种可能,傅延之都不是很乐意接受——显然太子没把阿鱼当一个普通的侍女看。   谢怀璟见傅延之总往阿鱼这儿瞟,不由向前半步, 挡在阿鱼身前, 神色倒是漫不经心:“傅卿既然没有离京远游,那就回朝述职吧。”   与其让傅延之悠哉乐哉地游山玩水,还有闲情逸致吹笛子, 倒不如让他回朝,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再给他安排一些繁冗的公务……谢怀璟恨恨地想。看他还怎么腾出工夫惦记阿鱼。   傅延之自然不能推辞:“殿下器重,臣万死不敢辞。”缓了缓,又说:“殿下,可否容臣与舍妹单独说几句话?”   谢怀璟扬起声调“哦”了一声,笑道:“傅卿有话直说便是。难道说,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这言下的意味便深远了。储君“听不得”的话,不外乎是“谋反、叛乱”一类。   傅延之只好笑了笑,道:“殿下言重了。”他朝谢怀璟身后看去,眸光不禁温柔起来,“最近天凉,妹妹记得多添些衣裳。”   阿鱼乖乖地点头,还笑吟吟地说:“二哥哥也是。”   谢怀璟没想到傅延之会说这么平淡质朴的话,但仔细品品又觉得这两人一问一答着实熟稔,兴许以往每年天气转凉,他们都会这样关心彼此。   这般想着,只觉得那朴素家常的话语里又生出了许多小意温情。   谢怀璟不禁心烦意乱,凉飕飕地说:“阿鱼有我照管,就不劳傅卿挂心了。”   说着便拖着阿鱼往回走,道:“不早了,我们回去。”见阿鱼的眼光还流连着山间的悬泉飞瀑,语气又柔和下来,“你若是喜欢这里的景色,以后我再带你过来。”   傅延之:“……”他才说了一句话,太子就把人带走了……当真是手握权柄的天潢贵胄,再如何圆滑周全,骨子里也是专横强势的。   阿鱼单纯柔软,她应付不来太子这种人。   傅延之抿了抿唇,目光追着阿鱼下山的背影,正好谢怀璟回头,径直盯住了他,似笑非笑道:“傅卿可别忘了尽快回朝述职。”   傅延之:“……”   ***   阿鱼还没开窍,性子也如傅延之想象的那样单纯,便没有察觉到太子和二哥哥为了她暗里交锋了一场。   只是难得出来一趟,还没玩多久就回去了,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但回府之后,看到新蒸好的螃蟹,心里那点遗憾便消失殆尽了。   俗话说“九雌十雄”,九月份吃雌螃蟹最好,蟹黄丰满细腻。仅仅佐着盐和生姜上锅清蒸,便足够清鲜味美。若要吃得文雅,还需拿一套“蟹八件”。宫中诸技艺都很考究,蟹八件都是银制的,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荷叶形的盘子里,玲珑又精细。   阿鱼不是特别讲究的人,吃蟹从不用腰圆锤、镊子、长柄斧那些器具,她觉得那样吃虽然雅致,但不够尽兴。倒不如直接把蟹壳翻开,先把金黄油亮的蟹黄刮出来吃干净,再把蟹腿掰成两截,拿签子稍稍一推,那雪白鲜嫩的蟹腿肉就出来了,蘸点姜醋,也是极鲜美的风味。   ——这吃法简单,也畅快,阿鱼就爱这么吃。吃着吃着便发现谢怀璟总在看她,阿鱼抹了抹嘴唇,羞惭却坦然地说:“我向来都是这么吃蟹的……可能我就是个俗人吧。”   她俗也俗得率真。谢怀璟不禁笑了,“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我又不嫌你。”又不觉想到傅延之……想起那日晚妆说,傅延之想娶阿鱼,还对阿鱼坦露了心意,阿鱼还点头应了。   谢怀璟的心思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起先以为这对表兄妹素昧平生,后来才知道他们彼此熟识,且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到如今,他已经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阿鱼和傅延之只是寻常青梅竹马的情谊。   但他觉得阿鱼应该是属于他的,应该待在他的身边——倒也不是全然的,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的占有欲——谢怀璟觉得,他也是喜欢阿鱼的。   或许这份喜欢最初源于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但谢怀璟确信,就算他没做那些梦,他也会喜欢上阿鱼。   他希望阿鱼也能喜欢他。不能因为他的喜欢比傅延之来得晚些,便忽视了他的心意。   当然人心是最难易的,若阿鱼一直不喜欢他,他也没有办法——想来届时他只会一意孤行地把阿鱼强留在身边。   那便是极悲哀的境地了。谢怀璟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他心底盼望的,仍旧是水到渠成、真心实意、别无旁骛的两情相悦。   阿鱼正在舀冬瓜丸子汤喝,忽然听见谢怀璟问她:“还想再去翠微山吗?”   阿鱼咬着丸子点头。这份冬瓜丸子汤做得精细鲜美,肉丸子里添了蟹腿肉,应是和着蛋液一起剁的馅,一口咬下去只觉得肉质紧实,不肥不腻,还有蟹肉的鲜味蕴在里头。冬瓜没像平日那样切成薄片,而是挖成了丸子大小的球状,一个个碧莹莹的跟翡翠球似的,汤汁的鲜香滋味全浸进去了。   谢怀璟说:“那等过几日朝中休沐,我再带你去一趟翠微山。”   如果没有傅延之,翠微山的景色还是很值得一看的。说不定阿鱼常常同他结伴出游,就渐渐喜欢上他了。   阿鱼当然不明白谢怀璟在想什么,听到过几天还能出去玩,顿时觉得今天所有未尽的遗憾都被弥补了。于是更开心地吃了一枚蟹肉丸子。   ***   谢怀璟说到做到,五日后,他便带着阿鱼坐上马车,驶往了京郊的翠微山。   傅延之也终于回到了定远侯府。   ——他倒是想在别庄多待几天,可是前几日突然来了一批官兵,把翠微山封了起来。傅延之便问其中缘故,官兵们也不甚清楚,只道:“好像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以后这座山便归皇家了。”   然后又尴尬地搓了搓手,同傅延之说:“傅二公子,这个庄子您也不能住了,太子殿下有令,这处别庄也纳入他的名下了。”   傅延之不禁愣了愣,说:“这……殿下岂不是在侵占私产?”   便有个知晓内情的官兵笑道:“太子殿下昨天遇见了定远侯,提了一嘴这个庄子,定远侯就主动把庄子赠给了太子殿下,殿下高兴得很,还赏了定远侯一箱金银珠宝。不过话说回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别说这个庄子,这天底下哪一块地不是太子的?”   傅延之:“……”爹!我还住在别庄呢!   再想想太子命他回朝述职,他已拖延了好几日……傅延之干脆收拾东西回家了。   ***   其实谢怀璟这么做的初衷很简单。翠微山风景秀异,京中的文人墨客都爱来这儿吟诗作赋,既然上次来能遇见傅延之,下回再来说不定会遇见王延之、李延之……谢怀璟不希望阿鱼看见这些人。倒不如把这块地圈起来,归为皇族所有,外人皆不可入。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就不会出现在阿鱼面前了。   阿鱼见不到别人,就只能喜欢他了。   ***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才十月,北风便呼啸着席卷了燕京城。冬日用的厚褥子、手炉子、夹棉的袄裙,都取了出来。用膳的时候也常用温鼎慢慢煨着饭菜,免得还没吃几口菜就凉了。   也到了最适宜吃公螃蟹的时节。这时候的公蟹又肥又壮,蒸熟之后,那丰腴厚实的蟹膏就成了半透明的膏脂,也会夹着一点点蟹黄,吃到嘴里微微有些弹牙,鲜美得很。   阿鱼吃蟹膏不爱蘸醋,总觉得蘸了醋就失了最鲜最纯的那一份本味。谢怀璟见了,便把盛姜醋的碟子往阿鱼面前推了推,道:“螃蟹太寒凉了,蘸点姜醋再吃。”   阿鱼不肯,小声嘟囔道:“那样不好吃……”   谢怀璟轻咳一声,“……太医说你体寒,不能吃太凉的东西。”   ——阿鱼每次来身上都要痛得死去活来,有时候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浑身冒着冷汗瘫在床上,最喜欢吃的点心都不想吃。月前,谢怀璟特意请太医来给她看诊,太医细细摸了脉,道是“苔白而脉沉紧,寒邪凝滞胞宫”,饮食要格外当心,生冷的东西能不吃就不吃。   太医料想谢怀璟定不会为一个寻常侍女延医请脉,便偷偷跟谢怀璟说:“倒也算不得什么大病,性命定是无虞的,只是将来子嗣上要艰难一些。”   谢怀璟便问:“那还能不能治好了?”   太医也不敢打包票,只说:“仔细吃药调养,兴许慢慢就好了。”   但阿鱼嫌吃药太苦,一直不怎么肯吃。谢怀璟便盯紧了她的吃食,不让她吃太过寒凉的东西。   此刻见阿鱼终于乖顺地将蟹膏蘸了姜醋,谢怀璟满意地笑了笑,随口问道:“现在天气冷,你屋里用熏炉了没有?”   阿鱼点点头:“已用了,挺暖和的,夜里只消盖一床被子。”   谢怀璟道:“我倒觉得夜里冷得很,总有风吹到屋里来。”   阿鱼说:“许是伺候的姐姐们忘记关窗户了,殿下临睡前再交代她们一句便是。”   她已吃完了一整只螃蟹,才擦了手,正打算盛碗虾仁青菜粥喝,便听谢怀璟道:“一定是我那屋子漏风。”   阿鱼愣住,连盛粥都忘了——这府里哪个屋子漏风,您屋子也不会漏风啊,太子殿下!   谢怀璟又问:“你屋子漏风吗?”   阿鱼茫然地摇了摇头。   谢怀璟便温和地笑了起来:“那我就搬去西厢房,与你同住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山主·怀·霸总·璟:阿鱼,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我为你承包了。 第29章 葡萄奶酥 ...   阿鱼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但她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便盛了粥, 默不作声地埋首喝着。   整个府邸都是太子的,太子想住哪儿就住哪儿, 自不是她能干预的。   隔日, 谢怀璟便命人把西厢房清扫了一遍。阿鱼依旧住耳房,谢怀璟住主屋, 和阿鱼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   近水楼台先得月——谢怀璟就是这么想的。他料想这世间并没有平白无故的接纳与喜爱, 他只有足够靠近阿鱼,才能慢慢地侵占她的世界。   谢怀璟觉得阿鱼心中向往的就是傅延之那样温和敦厚的君子——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但傅延之确实是非常出类拔萃的少年,而阿鱼就是和这样清风朗月般的人物一起长大的, 本身就存了几分仰慕依赖, 更何况傅延之那厮还说要娶阿鱼!阿鱼这么懵懂好骗, 肯定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应当嫁给傅延之。   没关系,谢怀璟心想。阿鱼只是被傅延之哄骗了, 她还不懂情投意合的滋味,也不明白嫁人意味着什么。   他会慢慢教她的。   ***   年节将至。   本朝建国之初, 皇族孱弱,功臣良将威高震主。太|祖皇帝便大举封赏,赐宗室诸王封地, 许他们私募护卫军, 共保江山,所谓“外卫边陲,内资夹辅”, 是为久安长治之计。   但也埋下了祸患——到了先帝那一辈,燕王借招募护卫军之名,养了一批私兵,意图谋反篡位。后来功败垂成,燕王府一众仆役、女眷均被斩杀。   彼时燕王膝下还有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原先也是要处死的,只是先太皇太后——当今天子的皇祖母慈悲怜悯,说“稚子何辜”,这孩子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但也没有赐他封地,只将他安置在废弃的燕王府里。今上继位后,随随便便给了他一个“安王”的虚衔。   宗室男儿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大婚,身份贵重些的,还要同时纳两个贵妾进府。如今的安王已是弱冠之年,仍旧没有娶亲——一则,安王身份尴尬,着实不是良配,京中的夫人们太太们大多瞧不上他。二则,安王这几年都没声没息的,天子都已经忘了这个堂弟,自然想不起来该给安王指一门亲事了。   也是前几日太后说要在年前把柔则公主的驸马定下来,天子才恍然想起安王这个人——这一辈的宗亲,就剩安王还没娶妻了。   便着人把宫中那些落选的、原本要遣返还家的秀女挑出来,拟了份名单给安王送去,让他自己选一个可心的王妃。原也是好意,但多少有些折辱的意味——谋反罪臣之后,连选妻子都要从朕挑剩的秀女里选。   安王倒是乖觉恭谨,毫无异议地接受了天子的安排,在名单上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秀女。   后面便是冗杂的嫁娶之事,天子不想再管,全丢给了太子。太子又把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丢给了傅延之,当着一众东宫属臣的面,信赖万分地说:“傅卿处事最为稳妥,定不会教我失望。”   于是傅延之无可避免地忙碌起来。   在傅延之看来,太子固然是有意针对他,才把这种繁杂且不容有差的事务交给了他。但落在别人眼里,这却是储君信任他的表现——储君还夸他“最为稳妥”呢!   那些同定远侯相熟的大臣听见了风声,都笑眯眯地祝贺定远侯:“令郎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定远侯本想请封长子为世子,如此一来,心又有些偏移了。   ——谢怀璟的本意确实是针对傅延之,万没有想到自己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不过他现在也没工夫搭理这些——废后徐氏的兄长徐自茂又升迁了,朝中的格局隐隐有了改变。   古往今来,就没见哪个皇后被废之后,娘家不被牵连,还越过越好的。   朝臣们也看出来了,天子还是挂念徐氏的。   竟有些急于献媚的天子近臣上奏请旨,说“后位虚悬,不利于国朝”,奏请天子复立徐氏为后。   天子明面上严词拒绝了,暗里却给了那些近臣不少赏赐。   众人琢磨出味儿来,纷纷跟着上奏,恳求天子恢复徐氏皇后的尊荣。   当然也有许多正直无畏的大臣坚决不同意,太子不着痕迹地引导着这些人,一面宣扬废后失德的行径,一面拼死劝谏天子不要复立徐氏。   谢怀璟挺记仇的,徐氏得势的时候是怎么迫害他的,他一点都没忘。   现下两派还在博弈,暂时还没能分出胜负。但这事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家事,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天子的意思。天子毕竟对徐氏情根深种,那些反对他立后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打压,便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因而这几日谢怀璟的心情都不太好。   但他不会在阿鱼面前表露出来——既然阿鱼喜欢温润如玉的郎君,谢怀璟就尽量把自己温和善意的一面展示给阿鱼看。其实他内心深处一直想把阿鱼关起来,不让她见任何人,但他知道阿鱼一定不喜欢这样。所以那些阴郁卑劣的念头都被谢怀璟藏了起来。   他要让阿鱼觉得,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正人君子。   ***   除夕那天,府上来了个宫女,点名要找阿鱼。   阿鱼急匆匆地跑去见了,那宫女笑道:“丽嫔娘娘让婢子过来赏几样东西。”   阿鱼愣了一下,“丽嫔娘娘?”   宫女说:“正好赶上年节,宫妃都晋了位,陛下圣恩,昭仪娘娘被升作丽嫔了。”   原来是燕仪啊。阿鱼点了点头,笑着说:“倒不曾祝贺娘娘。”   那宫女拿出一个黑漆木匣子,道:“这便是娘娘赏的新年礼。”   盒子看起来不大,托在手里却沉甸甸的。阿鱼笑吟吟道:“谢娘娘赏。”她嘴甜,又说了不少恭贺新岁的好话,然后才小心探问起了燕仪的近况,“娘娘近来过得如何?”   宫女苦笑着摇摇头,“徐娘娘正当宠呢,各宫主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阿鱼又是一懵:“徐皇后……她又当皇后了?”   宫女道:“倒没有当皇后。”她望了望四周,见没人才悄声道,“太后娘娘不许陛下立她为后,陛下却不忍她在冷宫过年,便退而求其次,封了贵妃,从冷宫接出来了,照旧住凤阳宫,就差个封号,旁的都跟正经皇后没差别。”   阿鱼想到徐贵妃曾经横行后宫的跋扈模样,便大致猜到如今燕仪是什么样的处境了。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又觉得正年节呢,叹气不吉利,便强笑着说:“多谢姐姐告知。”   宫女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赶着宫门落钥的时辰回去了。   ***   阿鱼回屋,把燕仪送的木匣子打开。里面塞了不少东西,有一个十字捆好的草纸包、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   阿鱼先寻了把小剪子,把纸包拆开——里头是香香软软的葡萄奶酥。   阿鱼不禁抿嘴一笑。   有一年除夕,淑妃忽然想吃葡萄奶酥,但司膳房的人都去过年了,只剩阿鱼和燕仪两个人。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找来葡萄干,给淑妃烤了一盘奶酥饼。各自掰了一块尝味道,才发现这一批葡萄干实在太甜了,奶酥本身也是甜的,两个甜味撞在一起便显得过于甜腻了。   偏偏淑妃尤其不爱甜口。   阿鱼和燕仪不敢就这么交差,都急得团团转。最后阿鱼灵光一闪,说:“要不咱们稍微放点盐,做成咸口的?”   燕仪也没有别的法子,便点头应了。两人分工协作,不一会儿又做了一盘子葡萄奶酥出来。提心吊胆地尝了尝味道,才发现那微咸的奶酥和齁甜的葡萄干配在一起,竟是难得的融洽。一口咬下去,酥香松软得很,口中尽是甜咸交错的滋味,还有淡淡的奶香。   两人便将这盘新做的葡萄奶酥给淑妃送去了。过了一会儿,还得了淑妃的赏银,夸赞她们“心思奇巧”。   此时此刻,阿鱼捻起一枚葡萄奶酥尝了尝——嗯,是咸味的。   没想到燕仪还记得这件事。   阿鱼又展开信。燕仪在信上写道,那两支缀南珠的金簪子是她拜托尚功局偷偷制的,都没有入档,让阿鱼放心戴,就算是她赠给阿鱼的生辰贺礼。那些葡萄奶酥也都是她亲手做的。末了还追忆了一番以前在司膳房的日子,收尾是一句“虽疲累,却好过如今”。   阿鱼便知道燕仪如今过得有多么不畅快了。   ——即使这般不遂意,仍记得阿鱼是除夕这一天的生辰,还特意让侍女过来送了礼。阿鱼心底当真欢喜。只是想到徐贵妃得势,燕仪肯定要受不少委屈,自己又什么都帮不了她,阿鱼就高兴不起来了。   ***   除了燕仪,谢怀璟也记得阿鱼的生辰。   腊月三十,傍晚时分,天色昏昏暗暗的,阿鱼站在院子里,踮脚去折梅花的花枝。天气冷,她的小脸被北风刮得粉扑扑的,与那新开的红梅互相衬着,反倒显得更加娇艳了。   谢怀璟正坐在屋里翻书,一抬首就望见了阿鱼。   这便是住得近的好处。这几天梅花开得最好,阿鱼常常跑出屋子折几株梅花,酿酒或是晒干制茶,那梅树正好对着主屋的窗户,只要阿鱼跑出去摘梅花,谢怀璟就能瞧见。   外面风大,像是要落雪了。阿鱼似是觉着冷,哈了哈手。谢怀璟搁下手中的书,翻出一件厚毛斗篷,正要出去,阿鱼便进来了。   手上还拿着一把梅花枝。阿鱼把花枝一条条地插进梅瓶,又往外走了。   谢怀璟叫住她:“出去做什么?”   阿鱼回首笑道:“似乎要下雪了,我先出去等着,燕京的雪景都很耐看。”   谢怀璟便把斗篷给阿鱼披上,想了想,又随阿鱼一起走出房门,耐心温和地说:“那我陪你等着。”   阿鱼冲他笑了一笑。谢怀璟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随口问她:“今天是你的生辰,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阿鱼摇了摇头。她望着四围的景色出神,半晌又道:“其实也有一件……”   她说到一半又不说了。谢怀璟追问道:“想要什么?”   阿鱼面带笑意:“我想回江宁。”   谢怀璟脑中嗡的一响。   就在此时,一片飞雪飘到了两人面前,仿若一个大雪纷飞的预兆,很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飘落得到处都是。没一会儿,那红艳艳的梅花上便沾满了晶莹的雪花,却犹有暗香浮动而来。   谢怀璟的声音有些干涩:“不是说燕京的雪景很耐看吗……怎么又想回江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男主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病娇啦,但他知道女主不喜欢“被病娇”,所以一直竭力伪装成温润的君子,以达到抱得美人归的目的——由于圆子的恶趣味,太子就是这样一种人设,希望小天使们和阿鱼能够喜欢哈哈哈哈哈! 第30章 酸汤水饺 ...   阿鱼一脸认真:“燕京的冬日太冷了。”其实江宁的冬天也很冷, 虽不至于冰冻三尺, 但却是沁到骨子里的湿寒。江宁又不兴烧地龙,以往在家中, 阿鱼都要抱着暖炉汤婆子, 才能暖暖乎乎地过一个冬天。   这般想着,阿鱼又觉得燕京的冬日没什么好置喙的了。她低着头, 小声道:“好久没有回江宁了, 总想回去看一眼……至少外祖父还在呢。”   雪渐渐密了,沉沉地挂在梅花枝上,脆弱的花枝渐渐承受不住重量,微微弯折下去, 那枝头的雪便簌簌地飞落了。   谢怀璟望着那柳絮般的雪沫子, 许久没说一句话。此刻他的心莫名地疼得厉害, 像被一双手揪紧了,明明呼吸如常, 他却觉得喘不上气来。   仿佛一旦阿鱼说她要回江宁,就意味着他要失去她了。   他的心悄然沉寂下来。抿着薄唇, 半晌才道:“不早了,进屋用膳吧。”   阿鱼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指望自己真的能回江宁, 便不怎么失落, 乖乖地跟谢怀璟进屋坐下。   其实今天谢怀璟本应当进宫用团圆饭,但入冬以后,太后的风湿之症就严重了许多, 一直闭门休养,并未去今日的团圆家宴。太后不在,谢怀璟也懒得当着一众妃嫔——尤其是徐贵妃的面,和天子演一场父慈子孝,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有入宫赴宴。   天子也不是很想看见谢怀璟,便十分乐见其成。   现下和阿鱼坐在一起用膳、闲聊、守岁,虽简单平淡,没有宫宴上觥筹交错的热闹,却有些许不经意的熟稔与温情——谢怀璟心底更情愿和阿鱼待在一起。   将近子时,膳房送来几份饺子。这是宫中的惯例——在半夜子时,正月初一伊始的时候吃饺子,寓意“更岁交子”。   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虽然只是普普通通的饺子,却也做出了许多花样。有蒸笼里蒸的,也有用酸汤煮的,还有淋上鸡蛋液做成抱蛋煎饺的。好几种馅儿,阿鱼才吃了三个,就吃到了玉米肉馅、虾仁肉馅、冬菇荸荠馅三种。饺子皮也不全是白乎乎的面皮,还有半透明的春饼皮,煮熟之后,春饼皮便剔透得如水晶一般,若里头是菜馅儿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块透绿的琉璃。   阿鱼一连吃了好几个蒸饺,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酸汤饺子。汤里撒了虾皮和白芝麻,还添了一把辣子,十分酸辣开胃。吃一枚饺子,再喝几口汤,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饺子是鲜肉馅儿的,咬开来才发现内里藏着一小块咸蛋黄,那肉馅儿掺杂着蛋黄流油的味道,咸香得很。   等她吃饱了,也刚好过了子时。   阿鱼熬不动夜,便先回屋睡了。   谢怀璟没有通宵守岁的习惯,阿鱼睡下之后,他也熄灯歇下了。   ***   谢怀璟睡熟了,却觉得自己看见了月光。那轻纱一般皎洁通透的月华透窗而入,铺洒在殿内镂空雕花的贵妃塌上。   塌上卧着一个美人,闭目睡着了。也是这样隆冬时节,殿内冉冉烧着熏笼,美人腿上盖着绣面厚毯。偏她睡得不安分,那厚毯便只有一半盖着身子,另一半拖在了地上。   谢怀璟走上前,把毯子拾起来给她盖好了,美人似乎被他的动作吵醒了,半睁开眼眸,谢怀璟低笑着说:“阿鱼,毯子盖好,别着凉了。”   阿鱼揉了揉眼睛,躺在塌上没动弹,过了好一会儿,才撒娇道:“我想回江宁。”   谢怀璟的心忽然抽痛起来。像抗拒什么一般,毫无征兆地醒了过来。但心中那钝钝的痛感仍旧挥之不去,谢怀璟趿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外头更深露重。茶水已放了许久,喝到胃里都是冰冰凉凉的,谢怀璟却浑不在意地喝了下去。一杯冷茶下肚,终于觉得那心痛如绞的感觉消退了许多。   他忽然想带阿鱼去一趟江宁。   仿佛他只要带阿鱼去了江宁,就可以了结某种未尽的遗憾,他再不会这般痛彻心扉了。   外间的侍女听见动静,小心翼翼地进来瞧了一眼,看见谢怀璟正在喝凉透了的茶水,连忙跪下请罪:“殿下,婢子这就去沏一壶热茶来。”   谢怀璟揉着太阳穴,道:“不必了。”他的神思似乎清明了不少,“你去把赵长侍叫来。”   侍女愣了愣,迟疑道:“殿下……现在就去吗?”   谢怀璟点头。   侍女连忙出门去找。幸而今天是除夕,赵长侍还没睡下,正和几个内监在一起掷骰子,手边还放了一壶酒。许是赢了钱,看起来容光焕发的。   侍女急忙走过去,“哎,您可别赌了,殿下正找您呢。”   赵长侍立马跳起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衣物,问道:“你闻闻,我身上有酒味没有?”   侍女诚恳地点头。   赵长侍可不敢带着一身酒气去见太子,便回屋擦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才去拜见谢怀璟。   谢怀璟吩咐他:“过几天你去一趟南边,查一查江宁织造。”   现任江宁织造是徐贵妃的父亲徐康。赵瑞疑惑问道:“徐大人?”   谢怀璟摇摇头:“是上一任江宁织造,沈大人。”想了想,又说,“还有沈家的姻亲……那个从商的万府,也仔细查一查。”   ***   次日一早,阿鱼找了个干净的酒坛子,去收梅花上的雪。自古梅花雪泡茶都极有风韵,阿鱼觉得拿这些雪水掺着糯米粉,做些梅花糯米糍,肯定也很好吃。   谢怀璟自昨晚惊醒之后,就再没有睡着。此刻瞧见阿鱼站在梅花树下采雪,目光就不知不觉地胶在了她的身上。   昨夜才下了雪,今天却出了太阳。日光照在雪地上,折出明晃晃的光,天气虽冷,万物却明亮耀眼,不像前几日那般阴冷晦暗了。   因是年节,府中的游廊都挂着红灯笼,就连梅树的枝头也挂了不少小花灯,仅仅一个拳头大小,玲珑可爱。那花灯上坠着杏黄色的流苏,阿鱼踮脚采雪,那流苏便刚好拂在她的额头上,朔风吹来,流苏左右晃动,挠得她微微发痒,便迎着日光笑了起来。   她侧对着谢怀璟,谢怀璟只能看见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却情不自禁地跟着她微笑。   ***   正午时分,两人坐在一处用膳。谢怀璟说:“等过些日子,天气和暖些,我带你去一趟江宁。”   阿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地望向谢怀璟。   她这副样子懵懂得很,却也有着说不出的可爱,谢怀璟伸手过去,本想揉揉阿鱼的发顶,手却不听使唤地摸上了她的脸,“不是说想回江宁吗?先说好了,我们至多在那儿待十天半个月,你可不许赖在那儿不走。”说到这儿,谢怀璟眼中不禁划过一道暗沉沉的流光,但很快又归于平静温柔,“你还是要跟我回来的。”   阿鱼自然答应。   谢怀璟笑问:“这样的生辰礼,还合你的心意吗?”   阿鱼这才想起昨晚谢怀璟问她生辰想要什么,她说她想回江宁……阿鱼觉得谢怀璟和燕仪一样真心待她好。但燕仪处境艰难,她没法儿帮忙;谢怀璟身份尊贵,也无须她的偿报。   一时又为自己的“无用”感到消沉。   过了一会儿,谢怀璟忽然说:“你的生辰礼,我已经备下了。后天……就是我的生辰。”   阿鱼正安安静静地喝着莲藕排骨汤,听见这一句,下意识便问:“殿下要在府中设宴吗?”   ……就知道吃!谢怀璟见她不能领会自己的言下之意,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句:“你是不是应当给我备一件回礼?”   阿鱼:“……”她怀疑自己又听错了——太子殿下要什么没有,至于向她讨要生辰贺礼吗?   她搁下汤勺,一脸愧疚道:“我身无长物,一应吃用都是殿下给的,实在没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   谢怀璟想想也是。于是两相对视着静默了许久。   阿鱼想了半天,才说:“要不……我给殿下写一幅扇面吧?”   她不名一文,便送不出什么贵重的礼。若单论心意,送绣帕荷包一类的也太显亲昵了,不适合她赠太子。何况她的绣工也不怎么好——她幼时初学刺绣的时候,被针戳了好几回,后来就不怎么乐意做女红。阿鱼娘就她一个女儿,自然宠着她,从不逼着她做绣活儿。后来阿鱼获罪入宫,刺绣的工夫便越发生疏了。   阿鱼觉得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抵就是一手好字了。所以想到了写扇面,既清雅有致,又不失分寸礼数。   “只是……这个季节用不上折扇。”阿鱼觉得这礼送得很不合时宜,更何况太子也不会缺一把扇子,便讪讪道,“要不算了吧……”   怎么忽然就算了!谢怀璟说:“你尽管写,我留到夏天再用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傅延之:阿鱼写的扇面,我有好几个。   谢怀璟: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了。 第31章 清汤面 ...   于是一整个下午, 阿鱼都在思忖给太子写什么扇面好。   她还是“少年读书, 如隙中窥月”的年纪,纵然读过不少经史子集, 但大多都不求甚解, 心中记得最熟的就是《论语》里那些“子曰”……自然不能把那些句子写在扇面上。   ——纵然都是先圣崇儒扬德之语,也轮不到她告诫太子啊。   想了半天, 最后规规矩矩地写了“清风徐来”四个大字, 挑不出错来。墨迹晾干之后,便把整个扇子拿去熏沉香,到第二日,扇面都是沉香木的味道, 如雨后松木一般清淡好闻。   到了正月初三, 阿鱼一早便去了谢怀璟的屋子, 双手捧着折扇递给他,道:“贺殿下生辰。”   谢怀璟才洗漱好, 见状便将折扇拿来展开一看——阿鱼的字很好,端庄古朴, 厚重大气,几处连笔都不生硬,流云般的自然灵动。   谢怀璟真的喜欢——阿鱼说要给他写扇面的时候, 他就料到阿鱼能写一手好字, 但他没想到阿鱼的字竟然这样好。   这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宝珠含光,却不曾想到它的光芒比想象中还要明亮,有些出乎意料, 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他的阿鱼,就应当这样耀眼。   侍女们呈了早膳过来。阿鱼忽然道:“殿下等我一下。”   说着便快步走出了房门。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碗清汤面回来了,笑吟吟道:“殿下请用。”   面汤里放了一勺生抽,微微泛出了褐色,还融了猪油、淋了香油,看上去油亮亮的。面条上面放了一个煎过的糖醋荷包蛋,因谢怀璟不爱吃葱,就没有撒葱花,而是焯了几枚菜心,搁在荷包蛋旁边,一碗清汤面的颜色顿时缤纷起来。   阿鱼说:“从前在家中,每年过生辰,娘都会给我煮清汤面——娘不擅厨艺,连煮饭都会煮焦,只会下面条吃,面条还得是现成的。但每年生辰的清汤面从没有落下,娘说,这是长寿面,吃了就能平安康健、长命百岁。”   阿鱼说着,心里又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如今她也会做清汤面了,但娘亲已经不在了。   想到现下正是年节,又逢太子生辰,阿鱼便收住那些伤怀的情绪,把面碗朝谢怀璟面前推了推,道:“殿下尝尝,贺殿下福寿安康。”   谢怀璟心底一柔。仅凭阿鱼短短几句话,他已经能想象阿鱼娘是怎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了。但也看出阿鱼想起母亲之后,眼中尽是挥之不去的低落感伤,便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你的字很有风骨,是自小练的吗?”   阿鱼点点头:“五岁就开始练了。”   “师承何处?”   “最先是二哥哥教我写笔画,到了六岁多,娘便请了吴中的先生来,专门教我习字。”   谢怀璟:“……”他就不该问!   虽然他不愿意面对,但傅延之确实无微不至地参与了阿鱼幼年的时光。他们在两方长辈的默许下,一起读书,一起习字,一起品笛……谢怀璟真的嫉妒傅延之,阿鱼最稚嫩美好的年月,都被他独占了。   用过早膳之后,有个长侍来报:“殿下,傅二公子想见您。”   谢怀璟心头冒火,“不见。”   长侍犹犹豫豫地说:“傅二公子好像是为了安王殿下娶亲的事……”   正事要紧。谢怀璟压了压火气,一脸淡然地去和傅延之见面了。   傅延之已经在礼部的协助下,拟出了安王娶亲的流程,便交与谢怀璟过目,谢怀璟大略看了一遍,问道:“安王叔要娶谁家的女儿?”   傅延之说:“忠阳伯的嫡次女。”   忠阳伯是世袭的爵位,传到这一代已经渐渐没落了。当今忠阳伯又是一个十足的懒胚,向来不学无术,只知投机取巧,偏偏是独子,这爵位也只好传到了他的手里。于是忠阳伯府更加败落了。   这样的人家能养出多好的女儿?谢怀璟摇首轻叹:“安王叔怎么选了他家……”   傅延之欲言又止。   为了安王娶亲之事,傅延之前几日才去了一趟安王的府邸。门口连个迎来送往的门房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妈子坐在那儿晒太阳。傅延之说他来拜见安王,劳烦通报,那老妈子便随手一指,说:“用不着通报——主子就住在那儿,你自个儿去找吧。”   傅延之就一路寻了过去,府中枯草丛生,空荡荡的没个人影,萧条非常。安王的住处都是酒味,地上倒着好几个酒坛子,桌案上也都是酒瓶,安王醉醺醺地靠坐在八仙椅上,旁边有一个侍女替她斟酒。   傅延之迟疑地朝安王拱了拱手,正打算说明来意,安王却忽然一把拉过身旁的侍女,把酒瓶里的酒都浇在她身上,那侍女的衣裳立时湿透了,安王便饶有兴致地剥下侍女的袄裙。   ……傅延之脸都红了,也没敢细看,立马回避了。后来回过神来,才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太过于萧瑟败落,也太过于放浪形骸了,就像是……存心做给别人看的。   当然这只是他心中一种近乎直觉的猜测,没凭没据的,自然不能和太子说。   ***   二月春风如剪,裁出新枝细叶。   天气一暖,太后的风湿之症就好转了许多。西山的道观给她送来了上好的符纸和朱砂,太后决意闭关半年,研习丹药和道符。   闭关之前,她打算给柔则公主好好挑个驸马。   她原本想着,年前就把柔则公主的亲事定下,但那时候她的风湿最为严重,便有些力不从心。眼看着过了年,柔则公主又长了一岁,太后知道不能再拖了,这几天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   这天一早,柔则公主带着自制的核桃酥来给太后请安,太后嘴上说着:“我这儿什么点心都有,用不着你动手做。”却也拈起一块核桃酥慢慢吃了。   又欣慰地拍了拍柔则公主的手,道:“你这样有孝心,我都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   柔则公主自然顺着太后的话往下说:“我也情愿在宫里侍奉皇祖母。”   太后笑眯眯地嗔怪道:“不许胡说。”又道,“下个月,哥哥要在府中设席,会把燕京城的贵公子都请过去,让他们清谈、论儒、议政,你也过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郎君。”   太后的哥哥是当世的大儒,便是天子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每年都要在家中设席讲儒,回回都是座无虚席的场面。   只是公主的婚姻之事,向来都得听尊长的安排,哪有自己相看、挑选的先例啊?   柔则公主犹疑道:“这合适吗?”   太后说:“有什么不合适的?到时候你就待在次间,隔一道纱窗,没人知道你也在。你且看看那些公子哥的品貌、言行,觉着谁好,就回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这不像是公主挑驸马,倒像是帝王选妃了。柔则公主知道太后是真心疼爱自己、希望自己嫁得顺心如意,心下也是感激的。   便略有羞赧地点头应了,“就听皇祖母的。”   ***   谢怀璟派去江宁的赵长侍回京了。他性好饮酒,这回去江宁便时常流连于酒肆。酒垆之所,三教九流都爱在那儿谈天说地。倒真让赵长侍听到了不少旧事。   他同谢怀璟一一道来:“殿下,您别看江宁万府只是个卖绸缎的商户,他家的闺女都嫁进官家了,大女儿嫁到了定远侯府,二女儿嫁到了江宁织造府——可惜后来被抄了家。”   谢怀璟瞥了一眼赵长侍:“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赵长侍讪笑两声,接着道:“万老爷子的先夫人姓徐,有个侄女,就是宫里那位贵妃娘娘。”   “哦?”谢怀璟只知道徐贵妃是江宁过来的,没想到她和阿鱼的母家有关系。这么一算,徐贵妃竟是阿鱼的表姨。   “贵妃娘娘家境贫苦,一直借住在万家,吃万家的用万家的。后来,江宁一个豪绅看上了小万氏,想娶回家当姨娘,小万氏装病闭门不出,那豪绅就派家丁上门抢人,那时候徐夫人还活着,情急之下,便把贵妃娘娘推了出去,谎称她才是小万氏。”   “后来呢?”谢怀璟问道。   “贵妃娘娘自不肯屈从,一头撞在了柱子上,人事不省,那些家丁怕出人命,便渐渐散了。其实贵妃娘娘撞得也不重,那些家丁一走,她便醒过来了。”   谢怀璟点点头。以徐贵妃锱铢必报的性子,心底肯定记恨上了小万氏和徐夫人。他问:“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赵长侍道:“万府的一个老车夫——他吃醉了酒,问什么答什么。”他顿了顿,“还有一件……那老车夫说,有一回小万氏回娘家,路上搭救了一个落魄公子哥的性命,没几日,那公子哥便人模人样地去了万府,却是把贵妃娘娘接走了。”   谢怀璟脑中灵光一闪,“这是哪一年的事?”   赵长侍也隐约猜到了什么,胆战心惊地答道:“顺安十年。”   徐贵妃刚好是顺安十年进宫的。谢怀璟将前后串了起来,恍然发现一件事——他的父皇,莫不是认错了救命恩人?   谢怀璟沉吟半晌,又问:“那沈家呢?查出什么没有?”   赵长侍摇摇头:“沈家几乎被灭了满门,府上的仆役也是死的死,逃的逃,查不出什么往事。只有一件——吏部给沈大人评了‘贪’,可沈家抄没之后,没能搜出一箱脏银。殿下,您说沈大人是不是知道自己大祸临头,早就把那些脏银挪了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就是阿鱼娘救的皇帝,我觉得大家都已经猜到了. 第32章 盐渍杏花(捉虫) ...   谢怀璟抿着唇没说话。   赵长侍又给谢怀璟出主意:“殿下, 您再仔细查查那些脏银的下落, 若果真查到了,陛下肯定嘉奖您。”   谢怀璟心底蓦地涌上一个念头……他沉思许久, 道:“你着人去一趟吏部, 把当年处置沈家的文书找来。”   赵长侍正要应声,谢怀璟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罢了, 我亲自去一趟。”   他怀疑,吏部错判了沈家,阿鱼的祖父根本没有贪污,沈家人都是蒙冤而死的。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谢怀璟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和阿鱼说。一家子人无辜受难, 父母兄姊旦夕之间蒙冤殒命, 阿鱼要是知道了, 该有多难过啊。   她本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显赫的家世, 有爱她的双亲,还有自幼一起长大的表兄, 如果没有获罪入宫,想必她会嫁给傅延之,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   谢怀璟忽然不愿细想下去了。   但他又觉得, 就算阿鱼不曾进宫为婢, 她也会在机缘巧合之下与他相遇。   他们俩一定是有缘分的。   ***   谢怀璟到吏部之后,吏部尚书却说:“启禀殿下,臣接任尚书时, 前江宁织造沈大人认罪的文书已被销毁了。”   谢怀璟觉得奇怪:“销毁了?”   吏部尚书诚惶诚恐地点头:“毕竟是四年前的事了,早就成了定局,那文书留着也占地方啊。”   “谁下令销毁的?”   “就是上一任尚书,徐自茂徐大人。”   ——徐贵妃的哥哥。但徐自茂去吏部上任的时候,沈家已经获罪抄斩了,徐自茂并没有滥用职权、诬陷沈家的时机。   谢怀璟心头划过好几个念头,神色却愈加漫不经心了,当着一众吏部官员的面,不以为意地说:“那便罢了。”   回府之后,立马命人沿着徐自茂这条线,暗中追查。   徐自茂自己也不干净。谢怀璟仔细盘查了半个多月,沈家的事暂时没有眉目,却揪出了徐自茂不少罪证。   也是贪污,且贪的是军饷。近年来国泰民安,徐自茂空占着兵权,不好好操练兵士便罢了,竟以权谋私,悄悄昧下了大笔银子。   谢怀璟大可以直接将那些罪证送交大理寺和都察院,如今他在朝中根基稳固,只要他吩咐,自然有人给徐自茂定罪。虽不至于满门抄斩,但若往重了论处,也能判个贬官流放。   但谢怀璟还是觉得这样太便宜徐自茂了——这种作恶的丑事,当然不能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谢怀璟打算找个时机揭发出来,思来想去,最后盯上了建明公的辩儒会。   建明公尚儒重教,又是皇祖母的哥哥,他办的宴席不仅会有京中贵胄前往,更有天下儒生士子慕名前去。就算天子有心袒护,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要让徐自茂身败名裂。   至于徐贵妃的底儿,到时候一并揭出来便是。   ***   阿鱼盘腿坐在池塘边的石头上,支着下巴看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   现在天气和暖,冬日池水结的冰都化了,那红亮亮的锦鲤时常浮出水面吐泡泡。池边刚好栽了一树杏花,“一月梅花二月杏”,二月份的杏花开得最好,丽色娇姿,如胭脂轻点,倒映在池水中,花影妖娆。   微风吹过,那杏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如飞雪一般,沾在阿鱼的衣裙上。阿鱼便把杏花一片一片地拈起来,扔池子里喂锦鲤。东风吹皱池水,锦鲤扎堆在一起,游得欢快,日光把它们的鱼鳞照得金灿灿亮闪闪的。   阿鱼盯着锦鲤看了一会儿,不无遗憾地想:这种只用作观赏的锦鲤最不好吃了!太子为什么不在池子里养些鳜鱼啊!这个时节的鳜鱼最肥美了……   杏花无声地飘落。杏花倒是能吃的——阿鱼记得杏花的味道微微有些犯苦,倘若用盐浸了,那苦味便去了一半,杏香却能久存。   阿鱼立马来了兴致,站起身来,一手攀着花枝,另一手折杏。她挑的都是含苞待放的杏花,还未绽放的花骨朵吃起来最香了。她摘了十来枚,包在帕子里带走。   回屋之后,便把杏花洗干净了,上蒸笼蒸了一会儿,另寻了一个宽底的大碗,先铺了一层盐,再往上铺了一层杏花,再撒一层盐……如此一层杏花一层盐,堆叠了好几层,最顶上那层盐稍厚一些。而后再拿一个大碗倒扣在上面,权当封口。   到第二日,杏花便已十分入味了。阿鱼空口尝了一朵——真咸!她嗓子里齁得慌,满屋子地找茶喝,偏偏茶水才喝完,一滴都不剩,阿鱼认命地跑去小厨房,本想烧一锅开水,看到一旁放着早膳吃剩的豆浆,便顺手拿起来喝了。   ……味道竟然出奇得好。那豆香和唇齿间杏花香贴合地契在了一起,又将那齁咸的味道冲淡了。以往都只喝甜豆浆,没想到咸味的豆浆也很清爽好喝。   阿鱼的思路延展开来——照这么说,以后豆腐脑里添一朵盐渍杏花也是行的。平日喝蜂蜜水也能放一朵,蜂蜜本就挟了淡淡的花香,若再添一缕杏花香就更美妙了。   阿鱼美滋滋地找了个罐子,把昨日做的盐渍杏花都封存了起来。恰好谢怀璟回府了,便晏晏然地问他:“殿下想用蜂蜜杏花水吗?”   近日谢怀璟一直忙着部署徐自茂的案子,时间紧迫,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但看到阿鱼之后,他的心就莫名静了下来。   谢怀璟笑道:“好。”   阿鱼还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她,让她看见所有美好善意的东西。   ***   三月初,当今太后的兄长建明公在府中设席,盛邀京中的文人公子前往。   柔则公主乘着马车,悄悄去往建明公的府邸。因太后早有交代,她刚到门口,便有下仆迎上来,领她去了次间。   次间和明间果真就隔着一道门,门板已被拆下了,门框顶上两角各用一个钉子钉住了垂地的碧色纱帐。透过纱帐,便能瞧见那些年轻公子们影影绰绰的身影。   侍女给柔则公主奉上茶。柔则公主好奇地打量着纱帐后面的人群,听着他们侃侃而谈地针砭时弊,暗自揣测他们的身份和家世。   忽然听见一道朗声:“我听说徐大人擅用职权贪了军饷,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便有人问:“哪个徐大人?”   “还有哪个徐大人把持了军权?自然是宫中那位徐娘娘的兄长。”   柔则公主微微心惊。纱帐后面也是一静,很快又有人质疑道:“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太子殿下已经查到了实打实的罪证,错不了。”   众人议论纷纷。   柔则公主黛眉微蹙。她是聪明人,她知道这些是非自有父皇处置,她听多了反倒不好。   柔则公主搁下茶盏,道:“我们走。”   侍女给她系上披风,主仆两人正打算离开,纱帐却忽然被掀了起来。   侍女忙喝道:“放肆!”   柔则公主回头去看,进来的是个清贵公子,他微微诧异了一瞬,大抵把柔则公主当成了建明公府上的姑娘,便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抱歉,惊扰了女公子。”   一边说,一边却步退到纱帐之后。   柔则公主的目光下意识地追了过去。片刻之后,同侍女道:“走吧。”   今日建明公府还来了不少徐家的门客,听了徐自茂的事,脸上都有些挂不住。旁人言语间稍有不妥,那些门客便怒气冲冲地争执起来。直到建明公出面,场面才渐渐控制住了。   徐自茂贪军饷的事却彻彻底底地传出去了。   ***   晚膳时分,太后扶着柔则公主的手散步,慈爱地问道:“可有相中的没有?”   柔则公主犹豫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把今日听来的徐自茂贪污之事同太后说了,又道:“我也没有多留,略坐了坐就回宫了。”   太后当真动了怒,说了几遍“岂有此理”,吩咐宫女道:“去,把皇上给我叫来。”   过了一会儿,宫女回来了,嗫嚅着开口:“陛下……陛下正在凤阳宫。贵妃娘娘哭求陛下饶恕徐大人,陛下已经允了。”   太后气得眼前发晕,当真想不到天子会为了一个女人这般是非不分。此事已经在京中传遍了,自然不是天子想压住就能压住的,若他毫无作为,天下人只会把矛头对准他,骂他昏庸无道,包庇宠妃的亲族!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后不想看天子犯糊涂。终究还是唤来仪辇,去了一趟凤阳宫。   ***   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凤阳宫镂空的雕窗上,就像给窗棂镀了一层金子。   天子正和徐贵妃睦睦融融地说着话,金灿灿的落日余晖渐渐透窗而入,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可见,一派岁月静好。   门外的宫人唱报道:“太后娘娘到——”   徐贵妃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天子温柔地抚慰道:“你放心,朕还是向着你的。”   徐贵妃信赖万分地点头,脉脉地望着天子。   天子的保护欲立时溢满了胸腔,怜爱地抚了抚徐贵妃的手背。   于是太后进殿之后,天子就强硬道:“母后若是为了徐自茂贪军饷一事前来,便不必多言,朕心意已决……”   “混账!”天子还没说完,便被太后劈头骂了一句。   天子有些懵,旋即而来的却是羞恼——他都当十几年的皇帝了,很久没听人这么厉声地呵斥他了。   但眼前的人是他的母后,他也只好受着,只是当着宠妃的面这么挨骂,格外丢脸罢了。   太后坐了下来,沉声道:“这个徐自茂,你定不能轻饶。如今他的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你再饶过他,让文武百官如何看你?”   天子说:“朕也没打算饶过他……朕打算收回他的兵权,命他闭门思过。”   太后气结。这不痛不痒的处置,跟饶恕徐自茂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候,宫人进来禀报:“陛下,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天子眉头一拧。徐自茂贪污的罪证都是太子查到的,想来今天建明公府上的闹剧,就是太子设的一场局。   太子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天子正想说“让他先回去”,谢怀璟却已经进来了。   谢怀璟给太后见了礼。随后视线一一扫过凤阳宫内的摆设。嘉懿皇后喜好翡翠,她在世时,凤阳宫便常用翡翠装点,看上去低调而贵重。徐贵妃却偏爱奢丽,她入住凤阳宫之后,殿内便多是金玉摆件,器物也常用雍容繁复的珐琅彩。   如今的凤阳宫,已经不是谢怀璟记忆中的模样了。 第33章 香菇酿肉(小修) ...   天子语气中微微透着不悦:“你来做什么?”   谢怀璟道:“过几日便是母后的忌日, 儿臣来收拾母后的旧物。父皇还记得母后的忌日是哪一天吗?”   天子被问得一噎, 没再搭理谢怀璟。   殿内沉寂半晌。太后说:“徐自茂的事,还是交给都察院处置吧。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想了想, 又妥协道, “皇上若顾念着贵妃,略微从轻判处也是可以的。”   其实天子心里也知道, 徐自茂不应当轻易宽恕。倘若换作其他任何一个臣子贪了军饷, 他绝不会轻饶。但谁让徐自茂是徐贵妃的亲哥哥呢?爱屋及乌,原是人之常情。   他自然知道这么做不合国法律例,且会遭受天下人的非议,但他是天子——天子不就应当凌驾于律法吗?若他连自己心爱之人的家人都护不住, 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姑且让天下人议论好了, 他们说一段时日就消停了, 又不可能冲到燕京造反。   再说了,适才他一时脑热, 已答应徐贵妃定不重罚,此刻再反悔, 身为帝王的威严何在?   天子缓缓道:“母后,淑儿救过朕的命,她的家人应当格外厚待才是。”   谢怀璟忽然笑了, “父皇当真觉得贵妃就是当初救您的人?”   天子还没说话, 徐贵妃便先恼了起来,喝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   谢怀璟没有理会她,只是淡笑着同天子说:“前段时日, 儿臣派人去了一趟江宁,听了一桩故事,道是一个富家小姐救了一个落魄公子,那落魄公子显贵之后上门报恩,却认错了人,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当成了救命恩人。”   天子静静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沉默不语。太后听出了几分意思,立时拧紧了眉,“徐氏,当初不是你救了皇上?你为何要冒认?”   徐贵妃张口欲言,谢怀璟说:“贵妃别不承认,是与不是,父皇派人去江宁一查便知。”   徐贵妃一言不发。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寄居万家的情景——自己的亲姑母对她爱答不理,伺候的丫头们也常背着她笑话她穷酸,她是在漠视、怠慢、耻笑中长大的。但两个表姐穿的戴的都是最好的,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还有不少文人墨客为她们俩吟诗作赋,拿她们同“二乔”相比。   徐氏觉得,她长得也不比大小万氏差,凭什么她们可以美名远传,她却要籍籍无名地看人脸色?   很小的时候,徐氏就盼着有朝一日做人上人,让万家两姐妹在她面前得意不起来。   大小万氏都高嫁之后,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了。   因她寄养在万家,徐夫人也替她挑了几门亲事,但她嫌那些人家寒微,便不愿意出嫁。一直蹉跎到二十多岁,万府忽然来了一个气度不凡的贵公子,说要带她去燕京,她原先也不肯——大万氏就嫁去了燕京,当的还是侯夫人,她肯定比不过大万氏。   那个贵公子却悄声告诉她:“朕是天子,你随朕回去,朕封你为妃。就当是偿谢你那日救命的恩情。”   徐氏没听明白,问道:“哪一日……救命?”   天子笑道:“你忘了?三月初十那天,你回家路上救了朕一命。”   三月初十,是小万氏归宁的日子。   徐氏登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小万氏长相肖母,同她是有些相像的。天子一定是把她错当成小万氏了。   徐氏想说出实情,但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太想在万家姐妹面前扬眉吐气了。   一步登天的机会,就这么唾手可得地摆在眼前,她要紧紧地攥死了,绝不能往外推。   她要让那些欺侮她、轻视她的人,规规矩矩地跪在她面前,卑微地仰视她。   ***   太后见徐贵妃久久不说话,心下也明白了大半,冷笑道:“徐氏,你不应声,我可就当你默认了。”又想起徐贵妃先前倚仗救驾有功、皇帝偏宠,竟谋害了那么多皇嗣……太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径自走到徐贵妃面前,狠狠扇了她两巴掌。   但太后年纪大了,手上也没多少劲儿,这两巴掌便打得软绵绵的。太后心中不解气,吩咐道:“来人哪,把徐氏拖到午门廷杖,打死为止。”   殿内的宫娥内监大气也不敢出。午门廷杖是宫中处置太监的做法,行刑时要将下身的衣裤褪下,由几个孔武有力的校尉轮流杖打——太后不仅想让徐贵妃死,还想让她丢人现眼地死。   众人都悄悄将目光瞟向天子,见他眸色沉沉,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有两个宦官大着胆子,上前拉扯徐贵妃,徐贵妃拼了命地挣开,膝行到天子面前,抱着天子的长靴求饶:“陛下饶命……当年臣妾并不是因为贪名慕利才跟陛下走的,臣妾是真心仰慕陛下……”   天子有一瞬间的心软,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当年……真的不是你?”   徐贵妃霎时收住了声音。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整个人跟风中落叶一般摇摇欲坠。   天子脑中轰隆隆地乱响了一阵。他这些年这般固执地偏宠徐贵妃,此刻看来就像一场笑话。赫   太后担心天子仍旧心存怜悯,便把徐贵妃先前的旧账一件件翻出来说:“徐氏害了那么多皇嗣的性命,你还要容她不成?先前她纵火慈寿宫,意图谋害储君,横行后宫,滥杀无辜,这些错处还不够她死吗?”   天子望着珠翠满头的徐贵妃,疲惫不堪地揉了揉眉心,问道:“当年救朕的人是谁?”   徐贵妃忽地笑出来了,“是我的表姐——陛下别惦记了,她早就死了。”想到小万氏死了这么久还能被记挂着,又恨声道,“她活该死。”   天子的心遽然凉了下去。他至今仍记得当日马车上的小娘子温软而坚决地请他下车的姿态,像一只高高在上、怜悯苍生的凰鸟,只是偶然经过人世顺手搭救了他而已。   那样遗世独立的人,足够他牵念一辈子。徐贵妃顶了她的身份不算,还说她“活该死”……天子当真生了怒意。   以往徐贵妃那样嚣张跋扈,他只觉得她娇气任性,惹人怜爱,如今再看,这一般无二的面目却显得万分可憎了。   天子的理智逐渐崩塌,不愿再看见徐贵妃,几近本能地挥了挥手,“拖下去吧。”顿了顿又道,“不必拖去午门行刑,就拿白绫勒死吧。”   两个宦官走上前,毫不留情地把徐贵妃拖出殿门。就在此时,谢怀璟忽然说:“慢着。”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太子——他还想替徐贵妃求情不成?   谢怀璟走到徐贵妃面前,幽幽道:“我还查到了一桩案子——前江宁织造沈大人一家,也是你使人诬陷的。”   他料想沈家被判贪污的事,和徐自茂脱不开干系,想来徐贵妃也不是全然的无辜。不过他还没有查出确凿的证据,这么说只是为了诈一诈徐贵妃,赚她说出真相。   徐贵妃眸光微转,否认道:“他家同我有什么关系?”她凉薄地笑了笑,“我知道太子殿下恨我当初把你赶出凤阳宫,可殿下也不能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推给我啊。”   ——她并没有说实话。当年徐氏冒认天子的救命恩人,入宫为妃占尽圣宠,但心里总觉得不安稳,便和父兄商议怎么弄死小万氏,以绝后患。正好徐父眼馋江宁织造的位子,三人便合议,买通吏部尚书周华,给沈大人安一个贪污的罪名,阖府抄斩,一了百了。事成之后,徐家父子趁周华出城赏春,悄悄把周华打晕装进麻袋,扔进了护城河,诬陷沈家的事便死无对证。   后来徐贵妃向天子说了几句好话,天子便把吏部尚书的位子给了徐自茂,把江宁织造的位子给了徐康,父子俩把所有利于沈家翻案的证据抹了个干干净净。   但这些东西徐贵妃都不会说出来——她在宫中逞凶作恶,天子不护着她,她便必死无疑。徐自茂涉贪军饷,恐怕也不能免罪。但徐康一向谨小慎微,什么错处都没有,便是受她的牵连,至多也只是罚了官职,若多了个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怕是不能活命了。   再说了,沈家一日不能沉冤昭雪,小万氏就是一日的罪臣之妻。徐贵妃才不会帮小万氏洗脱这个污名。   谢怀璟心底觉得沈家是蒙冤的,而且很有可能是徐家人陷害的,但他一直没找到证据。此刻徐贵妃抵死不认,他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指认,只好眼看着徐贵妃由两个内监架着走远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会有蛛丝马迹透出来的。他再细细追查便是了。   片刻之后,宫人进殿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徐娘娘已薨了。”   太后厌恶地皱了皱眉,“拖去乱葬岗吧。”又问天子,“徐自茂的事,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天子神思不属地叹了口气,道:“就依母后的意思办吧。”   翌日,三司判处徐自茂阖家抄没、流放西北,天子也允了。朝臣还没听说后宫的变故,只当天子为免天下人非议才大义灭亲——但也比轻易宽恕徐自茂来得好。于是朝野上下都开始赞颂天子赏罚分明,严正公允。   ***   嘉懿皇后忌日过后,谢怀璟着人将凤阳宫收拾了一番。徐贵妃的东西都被清了出去,整座宫殿就变得空荡荡的了。   一个老嬷嬷走上前,递给谢怀璟一个楠木盒子,“殿下,这是皇后娘娘留下来的。”   谢怀璟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短簪,剔透得很,日光照进簪子,就像水流在簪子里头汩汩游动。   谢怀璟把簪子稳妥收好。   用晚膳的时候,谢怀璟瞧见阿鱼发上光秃秃的没有钗环,便拿出那对翡翠短簪,走到阿鱼身后,将短簪插进她的双鬟髻,一边一支簪子,刚好没进了头发,堪堪露出雕着牡丹的翡翠簪头。   阿鱼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香菇酿肉。这道菜做得精细,先是把香菇去根掏空,填进剁得碎碎的里脊,每朵香菇上面还放了一枚剔了虾线的虾仁,蒸熟之后淋上芡汁,那虾仁的鲜味和肉香便互相融合了。肉泥入味,虾肉弹嫩,香菇吸了肉汁,软嫩嫩香喷喷的,裹挟着恰到好处的咸酱汁,可下饭了。   谢怀璟扶着阿鱼的下巴,把她的头微微转过来,她嘴里还包着一口饭,腮帮子鼓鼓的。谢怀璟戳了戳她的脸颊——怪痒的,阿鱼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撑不住笑了。   谢怀璟把她头上的翡翠短簪扶正,往后退了几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笑道:“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徐家三人组已经解决两个了! 第34章 贵妃红 ...   阿鱼也不知道谢怀璟往自己头上缀了什么, 心想应是头花一类的, 听谢怀璟夸她好看,就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 却摸到了一对冰冰凉凉如玉一般的东西。   阿鱼便问:“殿下给我戴了什么?”   谢怀璟说:“母后留下来的短簪。”   阿鱼懵了一下, 忙道:“我当不起……”   说着便伸手去摘那对簪子。谢怀璟捉住她的手,给她递了一盘红酥饼, “来, 吃点心。”   阿鱼的心神立马被引了过去。以前在司膳房,只见杨红珍做过一回红酥饼,隐约记得是拿红曲揉成油酥团,和水油皮一起卷起来, 擀平之后, 再往里填玫瑰花酱的馅儿, 搁炉子里慢慢烤。出炉的时候,一股子玫瑰香。因着红曲, 酥皮便也是轻红色,粉嫣嫣的, 因而这种红酥饼还有个生动别致的名儿,唤作“贵妃红”。   阿鱼伸手拿了一枚,轻轻咬了一口, 里头流动着的花酱便溢了出来, 馅里掺着白糖和蜂蜜,率先尝到的便是浓墨重彩的甜,随之而来的是很淡的花香——倒不是玫瑰香, 而是桃花清甜的香味儿。如今正是桃花盛放的时节,所谓“因时而食”,弃玫瑰而取桃花也很合宜。   阿鱼吃完一枚贵妃红,才想起簪子的事。她望着谢怀璟,一脸真诚地说:“我虽然不是特别聪颖灵敏,但也知道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先皇后的遗物太贵重了,我实在当不起。”   谢怀璟问她:“那你觉得什么东西能拿?”   阿鱼不假思索:“殿下给的点心。”   谢怀璟:“……”   阿鱼又说:“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对簪子……殿下还是收回去吧,还能留个念想。”   将心比心,阿鱼也希望自己身边能有一两件母亲的旧物,想娘亲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看几眼。   谢怀璟忽然问道:“阿鱼,你会离开我吗?”   阿鱼愣了愣,竟认认真真地思忖起来了。   谢怀璟心口一窒,连忙说:“反正你又不会离开我,那这对短簪放在你身边,不就相当于放在我身边?”   阿鱼有点绕不过这个弯来。谢怀璟的话听着很有道理,但阿鱼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为什么兜了一圈,簪子还是归她了啊?   谢怀璟生怕阿鱼说出以后要离开他的话,便又替她盛了碗猪骨汤,打断她的思绪,“趁热吃。”   阿鱼乖乖地低头喝汤。汤里加了冬瓜和薏仁,颜色干净。猪骨肉炖得软烂,摇摇欲坠地挂在骨头上。阿鱼把骨头搛起,猪骨髓便滑溜溜地跑了出来。   谢怀璟又诱哄般地说道:“过几天,我要去江浙主持漕运,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走,我带你回江宁——你生辰那天,我们说好了的。”   阿鱼眼眸一亮,立马点了点头。她生辰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没想到太子还记得。   阿鱼搁下筷子,真心实意地说:“多谢殿下,都这么久了还挂念着。”   谢怀璟意味深长道:“你别离开我,我就挂念你一辈子。”   阿鱼显然没能领会言下之意,眸光还一直在饭桌上打转。谢怀璟有些无奈,“你接着吃吧。”   阿鱼便填了块冬瓜入口——冬瓜也好吃,浸满了猪骨汤的味道,热乎乎地一口吃下去,清清爽爽,一点也不油腻。   谢怀璟望着阿鱼默然而笑。其实也挺好哄的,只要瞧见好吃的东西,就能欢喜起来了。   ***   徐贵妃没了之后,后宫的气氛陡然祥和了许多。淑妃快快活活地举办着各种名目的宴会,再也不担心徐贵妃来砸场子。贤妃安心养育着十皇子,再没有夜深难寐,忧心徐贵妃要她的命、抢她的孩子。后宫和乐,太后看着也高兴,心想没了徐贵妃这个搅事精,她一定可以炼成仙丹,得道大成。   现在太后唯一操心的就是柔则公主的婚事,也曾问她:“那日你去建明公家,虽然只待了一小会儿,但也见识了不少燕京儿郎,嫁娶之事暂且不谈,你同我说说,其中有没有格外出挑的?”   柔则公主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个掀帘而入的清贵公子……她静默半晌,终于道:“确有一个尤其难忘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郎君。”   太后笑道:“若你们果真有缘,以后还是会再见的。”   ***   现如今,阖宫上下都自在快活,除了天子。   当日他盛怒之下,处死了徐贵妃,如今缓过劲儿来,倒有些后悔了。   毕竟徐贵妃陪了他好几年,还替他生了一个皇子——即使那皇子后来夭折了。她虽然跋扈暴戾、专横强势,但她自己也说了,她当初之所以进宫,并非贪名慕利,而是真心仰慕他……他应当多多包容她才是。   虽然她不是马车上那个美人,但好歹……也是有几分相像的。单凭这一点,也值得他的厚待。   天子越想越是自悔。   他那天只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才觉得徐贵妃罪大恶极,如今再细细回想,忆起来的却都是徐贵妃的好——用膳的时候,她体贴温柔地替自己夹菜;批阅奏疏的时候,她在侧磨墨,红袖添香。对!就是这种温善柔婉的姿态!和当日马车上的美人一模一样!   她是不是那个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天子懊悔不已,吩咐道:“去乱葬岗……把徐贵妃的尸首找回来。”   宫人们都吓傻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徐贵妃的尸身便是不腐也得臭了啊!乱葬岗又那么脏乱,能不能找到都不一定……   有个宫人提心吊胆地问了句:“陛下,找回来……然后呢?”   天子道:“找几十个得道高僧为她诵经,追封皇贵妃,停灵三日,葬入妃陵。”   宫人们面面相觑,低着头领命去了。   天子心里觉得愧对徐贵妃,但斯人已逝,再如何极尽哀荣也没用了。天子便想着厚待徐贵妃的家人。   然而,徐贵妃的哥哥已由他下旨抄家流放了,朝野上下还为了此事赞颂他公正严明,他自然不能出尔反尔,收回旨意。只好关照流放路上的属官,多多善待徐自茂。   幸好徐父还好端端的。   江宁富庶,天子打算让徐康继续任织造官,另赏了两箱金银,命太子南下江浙主持漕运的时候,亲自把这两箱赏钱送到江宁织造府,以示恩宠。   ***   四月初,谢怀璟和阿鱼一起登船南下。   他们走京杭大运河,途经扬州的时候,可以上岸休息几日,绕道去一趟江宁。   船上没有多少新鲜的饭菜,阿鱼担心路上吃的不好,特意带了一大包干果点心。但她上了船才发现——她晕船。   高大如楼的福船,载着金尊玉贵的太子,又不急着赶路,行进间便还算平稳。但阿鱼就是觉得船上颠簸得厉害,晃得她头晕眼花,胃里也一直翻滚着想吐。谢怀璟见她不舒坦,便耐心问她:“要吃东西吗?”   阿鱼摇了摇头。   “要喝水吗?”   阿鱼依旧摇头。   吃喝都不乐意,看来是特别难受了。谢怀璟让她躺着歇一会儿,阿鱼倒在简单干净的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约约听见谢怀璟的声音,“阿鱼,起来吃点东西。”   阿鱼半睁了桃花眼,发现船舱内已经点起了油灯,她揉着眼睛坐起身,“已经是晚上了吗?”   “嗯,你都睡大半天了。”谢怀璟端了一碗薄粥过来,见阿鱼都睡懵了,便打算喂她吃几口,阿鱼却接过了碗勺,道:“我自己来。”   她没有胃口,吃了小半碗就咽不下去了,抹了抹嘴唇,道:“我吃好了……不早了,殿下也歇息吧。”   ——登船头一天,阿鱼就吃了几口薄粥,带来的一大包干果点心分毫未动。   谢怀璟和阿鱼同住一间船舱——福船虽大,但随行的侍卫和医官、跟着伺候的宫人婢女也有不少,船舱紧巴巴的不够分,一般都是四五人住同一间屋。谢怀璟担心阿鱼和旁人住不惯,特意吩咐了,在他屋子里多支一张床榻,让阿鱼和他一起住。   虽然平日在府中,两人的住处只隔一道墙,但像现在这样同屋而卧却是头一次。夜渐渐深了,船行得很慢,谢怀璟还能听见睡梦中的阿鱼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柔柔地撒进船舱,谢怀璟好像听见阿鱼在哭,心里咯噔了一下,正要去看阿鱼,却觉得自己仿佛溺在了水里,所见只有一片黑暗,他慌乱地寻找出路,忽然推开了一扇雕花木门,眼前蓦地明亮起来。   谢怀璟恍然意识到,他只是在做梦。轻纱帘帐一重叠着一重,白皙柔软的身子微微颤着。他捉住一双柔荑,拿衣带捆紧纤细的手腕,绑在南榆木床柱上,俯身下去温柔地唤道:“阿鱼……”   翌日,阿鱼醒得很早,不过如今天暖,朝阳也来得格外早,她醒时,已是晨曦微露了。   阿鱼下床洗漱,觉得自己已经比昨天好受了一些,没那么晕乎乎地想吐了。见谢怀璟还在睡,便放轻脚步走出屋子。   孟夏的清晨,微凉的水风拂面而来,很令人神清气爽。   阿鱼站在外面吹了会儿凉风,肚子忽然咕噜噜地叫了起来,阿鱼便转身进屋,打算吃点果脯填填胃,却迎面和谢怀璟撞上了。   阿鱼觉得谢怀璟看她的眼神暗沉沉的,和平日不太一样。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行了礼:“殿下。”   谢怀璟轻轻别开视线,问道:“饿不饿?用过早膳没有?”   阿鱼说:“正打算吃点心呢。”   谢怀璟“嗯”了声:“船上吃得简单,等靠了岸,我再带你去吃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贵妃红,来自“烧尾宴”。查资料的时候发现烧尾宴真是个宝藏,给大家再列几个烧尾宴的菜名: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鸭花汤饼、葱醋鸡、缠花云梦肉——来呀,大晚上的一起饿肚子 第35章 翡翠烧麦 ...   近来宫中逢了喜事——丽嫔赵燕仪有了身孕。   一众妃嫔揉碎了帕子, 夹羡含嫉地向丽嫔道喜。太后倒是真心高兴, 赏了不少汤药补品下去。天气渐渐热了,丽嫔屋里是头一个用冰的, 生怕她有哪里不舒坦。   圣上子息单薄。这样喜悦而悉心地对待有孕的嫔妃, 也属情理之中。   不过话说回来,天子膝下原有不少孩子, 但都被徐贵妃害死了。时到如今, 太后想起这些仍然来气。她也听说了,天子已将徐贵妃葬入了妃陵,想来天子当日纵然听了她的劝、处置了徐氏,但心底还是难以割舍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换做终日在侧陪伴的猫儿狗儿, 一朝因为冒犯了主子被打死了, 就算当时气急, 事后再回想,肯定不会记得那猫儿狗儿是如何恃宠作恶的, 只会惦念着那乖宠儿在身边温顺作伴的时光。   太后才懒得跟一个死人计较,便遂了天子的意, 由着他追封哀荣。   ***   其实当今这把龙椅,原是轮不到天子坐的。   先帝为嫡皇后所出,却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 朝臣们便在他和燕王之间站队, 甚至燕王的呼声还要高一些。后来先帝的君父,明宗皇帝,迫于外戚的压力, 才将先帝立为太子。   但燕王已然势大,先帝继位后,燕王立马举兵造反,虽说最终功败垂成,但也给先帝敲响了警钟——太子还是早早立下为好,没的让那些贪心的皇子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于是先帝的嫡长子,也就是当今天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正位东宫。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便入朝监国,行走内阁。先帝耐心考量了一段时日,见他遇事都能按律处置、不徇私情,又有良臣辅佐,便放心地把万里江山交给了他。   今上十五岁时,先帝和太后替他选了贤淑温婉的慕容氏为太子妃。那时候先帝的身子骨不大好,朝中诸事都交由今上处置,自己安心养病,很少理会朝政。今上手握权柄,渐渐露出了乖戾放纵、任意妄为的一面。处理政务时,渐渐听不得反对的意见,有一位耿直的御史驳了他兴修宫室的旨意,他当面不动声色,事后却摘了那御史的错处,将御史贬谪外放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弄臣反而得了不少赏赐。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朝臣们便都渐渐顺着今上的意思来,很少有不长眼的反对他了。   今上又是十分贪恋美色的性子。新娶太子妃时还算收敛,太子妃有孕后,他就荒淫了起来,东宫的侍女几乎幸遍,夜御数女也是常事,若白龙鱼服体察民情,遇见了合心意的美人,必定要掳走带回宫中。   朝臣先前已见识了他的手段,纷纷敢怒不敢言。幸而没过多久,先帝就得知了这些糟心事,想到自己悉心教养的太子变成了这副昏庸无道模样,不禁失望透顶,再不能放心地将祖宗基业交到他手中。先帝虽已病笃,却仍旧拖着病体拟旨废太子,改立皇次子成王为太子。   但诏书还没来得及宣读,先帝就暴毙了。今上遂顺利登基,把成王赶去了封地。   天子本性难移,登基后仍旧纵情荒淫,遇到徐贵妃之后反倒改过自新了,愿意守着徐贵妃好好过日子,没再广纳后宫。诸位朝臣原本还松了口气,可徐贵妃又是那样的品性……   还不如不要遇见徐贵妃呢!   好在徐贵妃已经薨了——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突发急症而死。百官都暗暗庆幸。他们更庆幸太子已长成了,而且聪慧、贤明,这片江山还是后继有人的。   ***   谢怀璟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扬州。   福船靠岸,谢怀璟微服下了船,回身递出手,想让阿鱼扶着他的手下船,但阿鱼没看见,自己轻巧灵敏地一跃上了岸。   谢怀璟也不在意,领着阿鱼往前走。已有侍从雇了马车,两人便先上了车。   车夫不知谢怀璟的身份,却也能看出他通身的贵气,搓着手问道:“贵人要去哪儿?”   谢怀璟看了一眼阿鱼,见她掀了车帘一角好奇地张望,不由笑道:“去繁闹的街上走一走吧。”   扬州虽然地处江北,但论风俗民情,却同江南一般无二。扬州多盐商,几乎垄断国朝的盐运,扬州城便也如苏杭一般富饶,一路行来,所见都是安详太平的盛世之景。   入了内城,马车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时而掠过几处亭台水榭。现下时近黄昏,不少人家都点了灯笼,红亮亮地悬在门前,展翼般的飞檐便沾着一脉暖黄的火光。   已到了城中繁华的街巷,马车渐渐停下,车夫道:“贵人,前边人多,马车不好走,要不就送到这儿吧。”   谢怀璟和阿鱼下了马车。车夫冲着谢怀璟挤眉弄眼,“贵人是外地人吧?我跟您说,前边左手第三户人家,是做瘦马生意的,调|教出来的丫头瘦弱可怜,那些有钱的盐贩子都喜欢得很。”   阿鱼听见了,不禁好奇问道:“瘦马是什么?”   谢怀璟脸一黑。   阿鱼梳着双丫髻,车夫只当她是谢怀璟的侍女,正打算解释,谢怀璟就警告地瞟了他一眼,拉着阿鱼走了。车夫本指望得些赏钱,见谢怀璟这般反倒落了个没趣儿。   但他转念一想,这位公子哥瞧着清贵得很,连跟在身边的侍女都那样美貌,肯定生在大富大贵的人家,见识过太多姣好的颜色,寻常庸脂俗粉已入不了他的眼了。   ***   谢怀璟和阿鱼还没用晚膳。路上经过一处卖包子烧麦的摊子,阿鱼多看了两眼,那摊主见她姿容出彩、衣衫鲜丽,立马堆出笑脸,提起蒸笼盖儿给阿鱼看:“姑娘,我这儿的翡翠烧麦在全扬州城都是出名的,要不来两个尝尝?”   自然不是用翡翠做出的烧麦,只是烧麦皮中添了菠菜汁,显出了翡翠般的碧色。颜色好看,闻着也很香,阿鱼望着谢怀璟,满眼都写着“想吃”。   谢怀璟买了四个烧麦,他和阿鱼一人两个。摊主拿油纸包好递给他们。   烧麦才出蒸笼,隔着油纸仍然烫手,阿鱼另拿了一块帕子垫着,也给谢怀璟递了一块帕子,见谢怀璟不明所以,便悄声道:“给殿下托烧麦用,免得烫手。”   她举着帕子,袖口便滑下一截,露出纤细的皓腕,谢怀璟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香艳的绮梦,他知道这样白细滑腻的手腕胡乱挣扎的时候,就如同美玉一般晃眼,倘若拿衣带一并绑紧,凝脂般的肌肤顷刻间就能勒出红印子……谢怀璟心想,他怎么会舍得那样对阿鱼呢?他明明恨不能把阿鱼放在掌心呵护。但心底又隐隐觉得,那样梨花带雨偏又挣脱不得的阿鱼,别有一番令人心悸的清艳风情。   谢怀璟的眸色便有些深。   阿鱼见他一直不说话,也没接帕子,还一直盯着自己看,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怎么了?”   谢怀璟回过神来,伸手接了帕子。两人边走边吃。   帕子是翡翠色的,绣了一小朵栀子花,翡翠烧麦的面皮也是碧莹莹的,彼此衬着相映成趣。   谢怀璟随口道:“母后最喜爱栀子花,她在世时,命人在凤阳宫后殿栽了一排栀子花,每年四五月份,栀子花就次第开了,香气飘得阖宫都是。但是后来……”   谢怀璟说到这儿,略微停了一停。   阿鱼吃着烧卖,顺口问了句:“后来怎么了?”   才问完就后悔了——后来皇后就变成了先皇后啊!她何必去揭太子的伤疤?   谢怀璟道:“后来母后病逝,徐氏移居凤阳宫,那些栀子花没人照料,都枯死了。”   谢怀璟说得平静,阿鱼却感同身受般地难受起来:“我娘最喜欢美人蕉……等再过一段时间,彻底入了夏,江宁要下好久的黄梅雨,娘总是半支起窗户看雨中的美人蕉,或是坐在轩窗底下绣花,如果爹爹在家,也会陪娘一起,他会吩咐丫头把他的琴取来,坐在娘身边抚琴。”   时光流转了这么多年,阿鱼仍旧记得那幅情景——娘亲低头绣花,爹爹专心抚琴,偶尔默契地抬首,便是相视一笑。那琴声古朴典雅悠长,纵使窗外连绵阴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美人蕉,天色晦暗阴沉,屋子里却是别样的安宁静好,仿佛连光阴都放慢了脚步。   阿鱼越想越难过。扬州又与江宁毗邻——她离家这么近,父母双亲却都不在了,举世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谢怀璟就看着阿鱼的情绪一点点低落了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心也跟着揪紧了。他停下来放轻声音问她,“怎么了?想家了?”   阿鱼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点了点头,很快又摇摇头,拿手背抹了把眼泪,呜咽着哭道:“我已经没有家了……”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阿鱼这么一哭,大家都朝她望了过来。谢怀璟立在阿鱼面前,替她挡住那些好奇的目光。他这一年长高了许多,如今已比阿鱼高出了一个头,见阿鱼仍旧抽抽噎噎的,便不由自主地把她揽到自己怀里。   阿鱼一懵,眼泪都忘了流。只知道谢怀璟轻轻顺了顺自己的背脊,温和耐心地说:“别哭了,明天就带你回江宁。”   阿鱼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开口:“殿下先……先放开我。”她想挣开谢怀璟,但谢怀璟抱得很紧,她根本挣脱不得。   谢怀璟却没松手。许久才说:“阿鱼,我喜欢你。” 第36章 蟹粉狮子头 ...   阿鱼怀疑自己听岔了, 抬头去看谢怀璟, 谢怀璟直勾勾地望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 阿鱼。”   繁华的街巷, 摩肩擦踵的人群,熙熙攘攘的车马声、叫卖声, 仿佛一下子飘得很远。阿鱼耳边安静得只剩下了谢怀璟的声音。   我喜欢你。   这句话似乎一遍遍地在耳边回放。   阿鱼忽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她明白“喜欢”二字的含义与分量——大抵就像爹娘那样琴瑟在御、永以为好, 但她终究只是一个贪爱吃喝的小姑娘,平安长到十四岁,若不曾进宫,此刻还是待字的大家闺秀。她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陌生, 甚至棘手的情感。   她隐约觉得, 被这样尊贵的太子喜爱着, 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万氏不是说过“嫁到位高权重的人家未必是什么好事”吗?可太子他们家是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家。就连燕仪那样活泼达观的性子,到了“深深深几许”的宫廷内苑, 也变得失意哀愁了。   兴许太子只是逗她玩呢。   “我……”过了好一会儿,阿鱼才讷讷地开口。   谢怀璟连忙止住她:“你先别说话。”他真的害怕她一出口就是推拒。   其实他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向阿鱼剖明心意。他想等阿鱼习惯他, 甚至也对他有一些喜欢的时候,再水到渠成地说出来。但阿鱼刚刚哭得实在太伤心了,看得他一颗心也跟着蜷缩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就将满胸腔的喜欢脱口而出, 他想让阿鱼知道,她在这世上并不是孤苦伶仃、举目无亲的一个人,她还是有人喜爱并且在意的。   谢怀璟说:“我告诉你我的心意, 并不是为了你的答复。”他略停了停,心里忽地烦躁起来。   他明明就想要阿鱼的答复啊!只不过他想要的是接纳而认同的答复罢了。   谢怀璟想了想,接着说:“我是想让你知道,除却家人,你还有我的陪伴。”但转念一想,他在阿鱼心里的分量肯定不能和阿鱼逝去的父母亲族相匹,便又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阿鱼许久没有作声。她其实不太懂谢怀璟说的“一直”是多久,但也迟钝地感受到谢怀璟字句中的真实诚恳,意识到太子并没有跟她开玩笑。   此刻她仍然被谢怀璟抱在怀里,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妥,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怀璟立马收紧了手臂,把阿鱼按进自己的怀抱,有些慌乱无措地说:“你先别急……我不逼你,你再慢慢想想。”但阿鱼刚刚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就像往他心里刺了一刀,谢怀璟的眸色渐渐变得阴郁而深黑,“阿鱼,你也得一直陪着我。”   阿鱼很听话,又或许是吓着了,总之没再继续动弹。过了许久,才说:“殿下……我饿了。”   谢怀璟:“……”   ***   谢怀璟带阿鱼去了扬州知府的家宅。   扬州知府宋恕进,先前任过大理寺左评事,是认识谢怀璟的。早在半月前就得到了消息,知道太子要南下江浙,途经扬州时会稍事休息,便命家中仆役把宅子彻彻底底地清扫了一遍,将主屋收拾出来,换上干净被褥,恭迎太子前来。   谢怀璟到扬州后,立马有人去宋宅禀报宋恕进,宋恕进就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伺候太子的宫人倒先来了几个,但太子迟迟未到,说是去城中体察民情了。宋恕进只好继续耐心等着,此刻远远地瞧见谢怀璟和一个侍女下了马车,朝自己家走过来了,连忙率家中老小跪迎。   谢怀璟道:“本就是微服而来,宋卿不必多礼。”   宋恕进恭恭敬敬地说:“礼不敢忘,礼不敢忘。殿下请进,陋舍简微,还请殿下多多担待。”   其实也说不上“简微”。前朝便有“扬一益二”的说法。天下之盛,扬州为首。宋恕进这处家宅位处繁华,占地也广,干净明亮。谢怀璟想到阿鱼还饿着肚子,便吩咐道:“备膳吧。”   宋恕进赶忙应承下来,把谢怀璟请到了正屋,道:“殿下稍坐片刻,厨房马上送膳过来。”   阿鱼规规矩矩地站在谢怀璟身后。   等待饭菜的间隙,宋恕进的长子过来见礼。宋恕进有心让自己儿子在谢怀璟面前露脸,便道:“这是犬子,单名一个平字,正值弱冠,今年才试了春闱。”   宋平跪拜行礼,“叩见殿下。”   “免礼。”谢怀璟随口问道,“殿试排了第几?”   宋恕进讪讪道:“犬子不才,春闱便不曾考取。”   其实当今的朝廷并没有十分清明正派,几个执掌实权的高官都在暗地里卖官鬻爵。宋平本也想让宋恕进给他买个官儿当,好过辛辛苦苦考科举、熬资历。他家也不缺这个银子。   但宋恕进是进士出身,一向见不惯那些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使银子买官。他还是希望宋平走堂堂正正的科举路子。   “犬子春试那日犯了风寒,所以没能考中。其实这孩子是有真才实学的,殿下不妨考考他的策论。”宋恕进说着,轻轻推了宋平一把,宋平一个趔趄,连忙站稳了,恭恭敬敬道:“请殿下出题。”   谢怀璟想了想,问道:“当今农事疲敝,你有何对策?”   宋平和宋恕进都是心头一喜——前几天父子俩还就这个问题探讨过。   宋平于是侃侃而谈,语句清晰而流畅。   谢怀璟点了点头。   正好厨房已做了好几道菜,一并呈了上来。谢怀璟道:“都退下吧。”   宋家父子和仆从们行了礼,转身走了。阿鱼也跟着他们往外走,谢怀璟眉头一拧,唤道:“阿鱼,你过来。”   宋平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好奇地扭头看了一眼,便见一个姿容昳丽的少女犹犹豫豫地回过身,低头道:“殿下。”   声音也好听!就好像流泉击玉,清澈婉转。   宋平不由自主地驻足。宋恕进回首问他:“怎么不走了?”   宋平回过神来,连忙跟上。宋恕进笑道:“你刚刚对答得很好,殿下虽没有嘉奖,但心里也是赞许的。走,咱们父子俩去小酌几杯。”说着又不禁欣慰地感慨,“吾儿长成了。”   ***   阿鱼慢吞吞地走到了谢怀璟面前。谢怀璟说:“不是饿了吗?坐下一起吃。”   宋家的厨子做得一手正宗淮扬菜。饭桌正中间是一盘松鼠鳜鱼,旁边是刀工精细的鸡汁煮干丝、鲜香浓稠的文思豆腐汤、圆润清淡的蟹粉狮子头、绿油油的香菇炒油菜、黄澄澄的松仁玉米。另配了扬州炒饭和三丁包子当主食、千层油糕和金钱虾饼当点心。   饭菜的香气争先恐后地往阿鱼的鼻子里钻。阿鱼想了又想,还是乖乖地坐了下来。   她给自己夹了一枚蟹粉狮子头。这个时节并没有螃蟹,所以这道菜应是用去年秋天熬的蟹膏做成的。但丝毫不影响其鲜味,蟹黄仍旧香得很,狮子头的肉质也松软,肥而不腻。   阿鱼觉得很好吃,是她喜欢的清鲜味道,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便一言不发地搁下筷子。   谢怀璟问她:“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   阿鱼摇了摇头。她忽然意识到,得知了谢怀璟的“喜欢”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快快活活地陪他用膳了。   幼时读书,先生常说“以德报德”——若旁人给你恩惠,你便应当报答以恩惠。阿鱼觉得,“喜欢”也是一样的道理。太子说他喜欢她,她也应当回报一份“喜欢”。   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太子,也从没有想过要一直待在太子身边……所以她不能报答太子的喜爱,不能“以德报德”了。   阿鱼心里愧疚并且沉重着。   谢怀璟也不知道阿鱼具体在想些什么,但也能猜到跟他今天突然表露心意有关。显然这并不是一件让阿鱼高兴的事,她的神色甚至有些消沉,清澈的桃花眼也不似往日那般明媚了。   谢怀璟心绪复杂。他喜欢她,就这样让她难受吗?连饭都吃不下了!   谢怀璟眼底深潭般的墨色一点点漫了上来,仿佛在罗织一张黑密的网。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和缓而温柔的:“阿鱼,再吃一点,别饿着自己。”   阿鱼晃了晃头,把脑子里那些沉重的念头抛开,夹了一只三丁包吃。所谓三丁,分别是鸡丁、肉丁、笋丁,这时候的笋子还挺嫩的,与鸡丁和肉丁切成了一般大小,初初入口的时候,肉香味和笋鲜味汇在了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肉哪里是笋。包子皮浸着肉汁儿,软乎乎的沾了些许咸味,便是不带馅儿,单吃包子皮也很好吃。   阿鱼心想,她为什么要为太子喜欢她而感到烦心啊。这样的珍馐佳肴摆在她面前,她竟然还觉得食不下咽,真是罪过。   谢怀璟关照道:“今天早点睡,明早我们就去江宁。”   阿鱼细嚼慢咽地吃着三丁包,心情渐渐明快起来。   ***   阿鱼夜里歇在一间小厢房。屋后有一口水井,阿鱼临睡前想洗把脸,便去汲了一桶井水,正费劲地提着水桶回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小……小妹妹,我帮你提吧。”   阿鱼回头一看,借着皎洁的月色,认出来人是宋家的大公子宋平。   宋平似乎喝了不少酒,一身都是酒气,见阿鱼回眸,便指着她手上的水桶,大着舌头说:“怪重的,你一个小丫头提不动,我帮你提。”   随后便不由分说地把水桶抢到自己手里,因为动作太大,水洒出来了一半。   阿鱼:“……”吃醉了酒的人,都是这样不可理喻的吗?   宋平继续醉醺醺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阿鱼迟疑道:“大公子,您喝醉了。”   “我没醉。”宋平坚定得很。空着的一只手却忍不住来摸阿鱼的脸,触手是滑腻如瓷的肌肤,宋平的眼神更加醺然了,“小妹妹真真好看。”   阿鱼觉得他失礼,但也知道醉鬼本就没有什么理智,略犹疑了一下,转身走了,水桶也不要了。   宋平扔了水桶追上来,絮絮说着:“别走,好妹妹,别走。”   他比阿鱼身高腿长,没两步就把阿鱼追上了,一把攥住阿鱼的胳膊,得意地笑了起来:“好妹妹往哪儿跑呢?”   阿鱼蹙起了眉,“大公子……”   宋平的神色愈发痴迷了,“妹妹的话声儿也好听,再喊几声来听听。”   阿鱼愣了愣。宋平把她拉进了一些,道:“你就待在扬州别走了,我明日就向太子讨了你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你做梦! 第37章 白汤鳝丝面 ...   阿鱼摇头。   宋平劝道:“当伺候人的丫头有什么好?你留在我家, 给我当如夫人, 我包管你什么重活儿都不用干,吃香的喝辣的, 要什么有什么。”   阿鱼忖了忖, 道:“殿下不会应允的。”   宋平拧紧了她的胳膊,说:“殿下会答应的。”他靠近阿鱼的耳朵悄声道, “殿下今天考了我策论, 我答得很好,殿下是爱才之人,我向他讨你,他一定答应。”   他醉醺醺的, 说话的时候便有一口酒气呼在阿鱼脸上, 阿鱼别过头去, 只想快些回屋。偏偏宋平一直死死拽着她的手臂,她挣脱不得。   阿鱼只好同他周旋:“大公子, 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吧,我要回屋歇下了。”   宋平痴痴迷迷地说:“你叫阿鱼是不是?我听太子殿下这般唤你……刚刚我瞧见你第一眼, 就喜欢上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   阿鱼听见“喜欢”两个字,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一道冷厉的声音忽然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宋平转头一看, 便见一个翩翩少年走了过来。他醉得厉害,起先并没有认出少年是谁,只知道他相貌极好, 冠玉般的容色,形状美好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眉宇间尽是骄矜与贵气,黑沉沉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迸溅着流光。   当真是个俊秀郎君!就是有些眼熟。宋平认真地回想起来,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个人呢……   一旁的阿鱼福了福身,道:“殿下。”   宋平终于想起来了,这个样貌卓绝的少年正是当今太子,他今天才见过的。   宋平的酒顿时醒了一半。他自知一身酒气,十分失仪,便不太敢上前参拜太子。太子却一步步地走近了,指着他的手,沉声道:“松开。”   宋平这才发现自己仍旧紧紧攥着阿鱼的胳膊。连忙松开了手。   谢怀璟望着阿鱼,说:“阿鱼,过来。”   阿鱼立时乖顺地走到谢怀璟面前。   谢怀璟眼中的郁色消退了一半。他把阿鱼拉到自己身边,深静的眸子寒涔涔地看着宋平,道:“趁夜深无人调戏我的侍女,宋知府果真好家教。”   宋平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他明明和阿鱼情投意合,正在互诉衷肠呢,怎么到太子嘴里就成调戏了?   “殿,殿下……”宋平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是真心喜欢阿鱼,我想娶她,阿鱼……阿鱼她也答应了!还请殿下成全。”   谢怀璟呼吸一窒,压沉声音问阿鱼:“你也答应了?”   他的心一点点坠了下去。阿鱼一定是急着摆脱他,才答应了这个只见了两面的人。在她心里,他就那样不堪托付,连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都比不上吗!   阿鱼觉得谢怀璟的眼神和语气都是凉飕飕的,像要把她掰碎了一样,连忙摇了摇头:“我没答应。”   阿鱼欲哭无泪。她真的没答应啊!这个宋家大公子该不会以为她默许了吧?   谢怀璟又盯着阿鱼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宋平,声线却凌厉了起来,“凭你也配说喜欢?”   说完就没再理会宋平,扯着阿鱼回了自己屋,尽量放缓了语气,温和问道:“你怎么碰上他了?”   阿鱼便把前因后果细细道来:“我想洗把脸,就去井边打水,然后宋大公子忽然冒出来了,说要向殿下讨了我来。”   登徒子,痴心妄想!谢怀璟恨恨地想道。要不是他恰好去庭下赏月,那登徒子还不知要怎么唐突阿鱼呢。今日便罢了,夜已深了阿鱼也困了,等明儿一早,他再好好收拾这个宋平。   阿鱼接着道:“宋大公子一身都是酒气,许是吃醉了酒,才说了那些浑话。”   谢怀璟心里不太舒服,“你为什么要替他说好话?”   阿鱼:“……我没有替他说好话啊。”她只是单纯地陈述着当时的情形罢了。阿鱼抬眸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我回屋歇着了。”   谢怀璟喊住她:“等等。”   侧间有一壶才烧好的热水,原是准备泡茶的。旁边还有个四角架,上面搁着一个脸盆。谢怀璟先将脸盆荡涤了一遍,才把热水倒进去,唤阿鱼过来,“洗把脸再走。”   阿鱼一怔,站在原地没动。   谢怀璟说:“过来啊,水都要凉了。”   阿鱼乖乖地走到脸盆架前面,低头捧水抹了把脸。   谢怀璟递了干净的布帕子给她,“擦擦脸。”   阿鱼“嗯”了声,把布帕子展开,擦了擦脸上的水珠。今天风和日暖,她穿了一件翡翠色的纱衣——嘉懿皇后喜用白绫和碧色绫制成鹤氅式的大袖衫,宫女们竞相效仿,都以碧色纱衫为美,后来传到民间,逐渐成了风尚。   纱衣轻薄,半遮着阿鱼圆润的肩头,里头杏黄色的袙腹若隐若现。脸上未擦干的水珠顺着脖颈淌下,滑过一字型的锁骨,再缓缓往下淌,洇湿了单薄的衣料。香肩锁骨,俱是精致美好,一如梦中所见。   谢怀璟的目光微微凝住。   阿鱼把布帕子递还给他,谢怀璟心不在焉地接了。阿鱼行礼告退,谢怀璟忽然说:“他不是真心喜欢你。”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宋平。   阿鱼低头应了一声:“嗯……”   谢怀璟又说:“我才是真心喜欢你。”   阿鱼:“……”   她心底有些难以言说的慌张,什么都没说就急匆匆地跑了。   ***   此刻的宋平已经彻底清醒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刚刚太子的眼神、语气都淡漠得过分,看他就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宋平心中忧惧,顾不上时辰已晚,绕道去了宋恕进的屋子,将今晚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宋平道:“爹,您再跟殿下解释解释,我是真心想娶那丫头进门,真不是调戏……”   宋恕进已睡下了,因宋平过来才披了衣裳起身,听了这话不禁恨铁不成钢:“糊涂东西。殿下是谁?殿下是太子,将来的陛下,说什么都是对的,不管你有没有调戏那个丫头,殿下说你调戏了,你就是调戏了,别想着狡辩抵赖,你若辩驳,岂不是驳了殿下的脸面?殿下肯定更不高兴。”   宋平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我解释了几句,殿下反而更生气了。爹,您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宋恕进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怪我,早知道你这个不争气的吃醉了酒便要胡来,为父就不让你喝酒了。你现在赶紧回去烧水沐浴,换身干净衣裳,去殿下屋子门口跪着请罪。”   宋平微张了嘴:“那……那岂不是要跪一晚上?”   宋恕进颔首:“你今夜的行止,已算是驾前失仪。殿下既然给你定了调戏美人的罪名,你好好认罪便是。态度诚恳些,殿下兴许就揭过去了。”   宋平只好应了下来。   翌日一早,谢怀璟得知宋平在屋子外跪了一整夜,神色分毫未变,只吩咐了传早膳,命人把阿鱼叫来。   阿鱼先前在船上晃晃悠悠地睡了一个多月,昨夜睡在不会晃来晃去的床上,反倒不习惯了。便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才睡着。得知太子找她,就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过去了。   在屋门口瞧见跪着的宋平,阿鱼还愣了一会儿。如今虽已孟夏,但夜里还是更深露重的。宋平像是跪了一整夜,衣裳都被露水打湿了。   阿鱼也没多看,径直进了屋。   早膳已经备齐。扬州城的百姓富足慵懒,吃早茶几乎成了惯例。清茶配细点,梅雨时节早早地起床,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听雨赏景,不觉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谢怀璟让阿鱼在身边坐下,推了一碗白汤鳝丝面给她,“你尝尝,这时候的鳝鱼肉都挺新鲜。”   面条的香味飘了过来。阿鱼捧着碗,先喝了几口面汤。倒不是纯粹的白汤,汤底醇厚而味浓,应是提前备下的高汤,清澈鲜香。阿鱼满足地眯起桃花眼,随口说了句:“刚刚进门瞧见宋大公子跪在了门口,像是跪了一晚上。”   谢怀璟偏头望她,缓慢地勾挑起唇,“你似乎很关心他?”   阿鱼摇了摇头。她觉得谢怀璟神色怪怪的,就像以前二叔背着二婶讨小老婆,二婶明明很愠恼,却偏偏要挤出镇静和善的笑容一样。   阿鱼没再多说什么,专心埋首吃面。   面是细面,软韧而筋道。面条上头的鳝鱼丝只有一寸长,用油炸过了,金黄金黄的,入口颇为酥脆。阿鱼一筷子面条一筷子鳝丝,吃得很是尽兴。再想想夏天到了,肉嫩味鲜的鳝鱼都溜出来了,阿鱼心里不由冒出好多个念头,比方说红烧鳝鱼、泡椒鳝鱼、山药鳝鱼汤……   谢怀璟见阿鱼吃着吃着抿嘴笑了起来,不觉跟着一笑,“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等回了燕京,还可以煮鳝鱼汤喝,可鲜了。”   谢怀璟的心情顿时欢畅起来——阿鱼还是想和他一起回京的。他笑了笑,说:“鳝鱼补气养血,你身子弱,又畏寒,多吃一些也好。”   阿鱼点点头。以前待在司膳房,各种食材的功效都是要背的,鳝鱼的药用之效她还记得,顺口便道:“鳝鱼肉益精温阳,对肝肾都极好,最适宜肾阳亏虚的人吃了。”   她说完,又夹了一筷子油炸鳝丝,当真外焦里嫩,搭着高汤一块儿吃,鲜美无比。阿鱼本着“好吃的大家一起吃”的念头,问谢怀璟:“殿下要进一些鳝丝吗?”   谢怀璟一怔。阿鱼刚刚才说鳝鱼“适宜肾阳亏虚的人”,现在便问他要不要吃鳝鱼丝……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真是意味深长。   虽然知道阿鱼多半没有那个意思,但谢怀璟的神色还是复杂了起来。 第38章 冰西瓜 ...   幸而阿鱼很快意识到, 这碗面已经被她吃了一半, 再让太子吃便十分不妥。又不是核桃、月饼那类能一人一半分着吃的东西。   于是愧疚地说:“但这碗面我已吃过了……要不等回了燕京,我给殿下煮一锅鳝鱼汤?”   谢怀璟:“……”他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好”。   ***   早膳用了半个多时辰, 阿鱼便十分吃饱喝足了。谢怀璟道:“你回屋收拾收拾, 我们待会儿就启程去江宁。”   阿鱼应了声,步出了房门。   阿鱼出去之后, 谢怀璟眼中就没有什么笑意了。想了想, 还是让宋平进来了。   宋恕进一早便候在了外头,听见谢怀璟传召宋平,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他毕竟曾在燕京为官,才调任扬州两年, 和谢怀璟也算认识, 此番跟进来就是为了给自己儿子开脱、求情。   宋恕进道:“殿下, 犬子昨日言行无状,都是微臣的过错。”   谢怀璟扬声“哦”了一句:“你让他去调戏美人了?”   宋恕进:“……”殿下您这话我没法儿接啊。不论承认还是否认, 都不像那回事啊!   他顿了顿,才说:“微臣贪杯, 昨夜犬子出于孝道,才陪微臣喝了几杯,哪知道这孩子不胜酒力, 喝醉了净干糊涂事。臣昨晚已经教训过他了, 还望殿下宽恕一二。”   宋平跟着说:“殿下恕罪。”   谢怀璟淡然道:“宋大人,为官之要,人品、德行为先, 令公子好色而不好德,还须再历练几年。”   宋平点头称是。他自然能听出谢怀璟的言下之意——你儿子贪美色而轻德行,不配为官,这几年都别想往官场走了!   宋平已经二十岁了。若想在仕途上有所成就,这个年纪也该着手政务了。太子却让他“再历练几年”,宋平便比旁人慢了一大截,以后前途如何也难说。   谢怀璟本来还想斥宋恕进教养无方,顾念着他的脸面,改道:“宋大人是一代良臣,平日定然忙于公务,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   宋恕进满脸羞愧之色。还真被谢怀璟说中了,他考取进士之后,便忙着处理政务、应酬打点,几个孩子都丢给了夫人照管。他夫人不过一个内宅女子,照顾儿女穿衣吃饭便足够,那些修身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一个妇人哪里懂啊?他确实没有好好管教自己儿女,没有尽到为父的责任。   如今宋平长成这副不成器的模样,连春闱都考取不了,说到底还是怪他这个爹!宋恕进又是惭愧又是自悔,朝谢怀璟拱了拱手,道:“殿下说的是,都是臣的过错。臣往后一定好好管束宋平。”   谢怀璟目露满意之色。   ***   扬州与江宁离得不远,若马车走得快些,半日工夫也就到了。   统共有四辆马车驶去江宁,一辆马车载着谢怀璟和阿鱼,还有一辆马车装着天子赏给徐贵妃父亲徐康的两箱金银,另外两辆马车载着一些侍卫和宫人。   阿鱼昨夜没睡好,上了马车就开始犯困。初夏温暖的日光穿过车帘,时不时往脸上碎碎地拂着,就像一支羽毛在哄自己入眠。   没过多久,阿鱼就头一歪,靠着车壁睡着了。   谢怀璟正在看书,担心翻书的响声吵醒阿鱼,便把书搁到一旁,偏头去看阿鱼。碎金般的日光沾在她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鲜明的亮色。鸦羽般的睫毛投下浅灰色的阴影。她的睫毛好密啊,谢怀璟不由自主地坐近了一些,想数数阿鱼一共有多少根睫毛。   就在这时,马车轮子似乎碾过了一颗石子,整个车身都摇晃了一下。阿鱼的身形也跟着一晃,最后缓缓地倒在了谢怀璟的肩膀上。   明明知道阿鱼已经睡着了,诸事不知,但谢怀璟还是有一种被投怀送抱的、雀跃而暗喜的感觉。他伸出一条手臂,轻轻环住阿鱼的腰肢。见阿鱼睡得熟,又忍不住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两条手臂一同环住了她。   谢怀璟满足地叹了口气。阿鱼就应当这样时时刻刻顺从地待在他怀里。她眼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他。   行至城外凹凸不平的窄路,马车颠簸得厉害,阿鱼被颠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谢怀璟扣在了怀里。   阿鱼一脸迷茫,一边说着“殿下抱着我做什么”,一边往旁边挪。   谢怀璟起先按住了她,抱紧了没让她动弹,但很快又觉得这样强横的举止兴许会惹来阿鱼的厌恶,想了又想,还是松开了手。   谢怀璟从容而正经地解释:“适才马车颠簸,你又睡着了,我怕你摔下去才抱住你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也十分可信。阿鱼道:“有劳殿下了。”   阿鱼自然不会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太子。在她心中,太子磊落、坦荡、矜贵,连喜欢她都会直白地说出来,肯定不屑于欺骗她。   入夏之后,江宁热得像个火炉。时值正午,炽烈的日光烘烤般地照下来,官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列马车,几乎没有人走动。   谢怀璟笑道:“江宁的夏天倒比燕京还要炎热。”   阿鱼说:“以前在家,夏夜里常常热得睡不着,娘就让护院们往我屋里一缸一缸地搬冰块,把冰搁在床底下,凉气都扑在席子上,一晚上都能安安心心地入眠。”   阿鱼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沈家又没有重男轻女的旧例,所以虽然她是个女郎,家中长辈却都爱宠她,她自小过的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   那种富足安然,谢怀璟也能透过她的言语窥知一二。沈家获罪后,她被押到燕京充入掖庭奴,那种从云端到尘埃的落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忍过来的。   阿鱼又道:“记得以前时常有北边的船只到江宁来,一船都是花皮西瓜,家里的仆役便会拉上板车去码头,装好几个麻袋的西瓜回来。然后每天都有西瓜吃,用冰湃了,切成两半,我和二哥哥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或是切成小块堆在瓷碗里,上面叠一层刨冰,再淋一勺茉莉花蜜,清甜不腻口。一天一个瓜,一直可以吃到夏天结束。”   谢怀璟本还饶有兴致地听着,听见“二哥哥”三个字,脸色便有些不好。   回京之后,他要给傅延之多派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这时,有个侍卫骑马过来,隔着车帘拱手请示道:“殿下,是直接去织造府吗?”   “织造府?”谢怀璟沉吟,“你和赵长侍走一趟,把那两箱赏钱送去,我就不亲自过去了。”   侍卫迟疑道:“可是……”陛下特意吩咐了,让您亲自把赏银送到织造府,以彰恩宠啊!殿下!   谢怀璟似笑非笑:“可是什么?”   侍卫说:“……没什么。”太子明摆着不想给徐家这个恩宠,他又何必多嘴多舌地提醒。   谢怀璟让护卫打听了万府的位置,带阿鱼径直去了万家。   近乡情怯。马车进了万家的巷子,远远地瞧见府门顶上悬着的两个大红灯笼,阿鱼忽然有些不敢靠近。明明她之前那么渴望回到江宁,那么渴望回来见一面外祖父,现在满胸腔都被胆怯充斥了。   马车在万府门前停下,充当车夫的护卫下去跟门房打听:“你们家老爷在不在府上?”   万家做绸缎生意,门房也识物颇清,一眼就看出护卫身上穿的是漂白绸——已是寻常人家穿不起的衣料了。想来车厢里坐的是很显贵的人物,连忙道:“在府上。小公子回来了,祖孙俩正在说话呢。”   护卫回身禀报:“主子,人在府上。”   谢怀璟道:“走吧。”   阿鱼掀起车帘一角,往四周望了望,终于鼓足勇气下了马车。   她慢吞吞地往万府门口走,发现谢怀璟也跟上来了,便问:“殿下要随我一起吗?”   谢怀璟云淡风轻地点头:“我陪着你。”   他心里并非波澜不惊——阿鱼至亲的长辈只剩下万老爷子一个人了,他若和阿鱼一起去见,那他与阿鱼的关系就似乎亲密了不少。   这么一想,他倒生出了几分难言的期待。   门房远远地瞧见了阿鱼,却不敢认,待她走近了,才迟疑地开口:“三……三姑娘?”   从前在家中,阿鱼的排行就是第三。阿鱼听见这熟悉的称呼,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胡乱点了点头,“我来见外祖父。”   那门房又惊又喜,“真的是您啊!您不是已经……”他说到这儿便收了声,转而道,“您快请进。老爷正在堂屋和小公子说话。”   话音未落,又急匆匆地往里面跑,“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门房一路小跑到了正房,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道:“老爷!小公子!三姑娘回来了!三姑娘还活着!”   “小公子”喊的是傅延之。他自小养在万府,虽是万老爷子的外孙,却和亲孙子没区别,府中的下人便唤他小公子,十几年了都没有改口。   万老爷子才和傅延之问起了万氏的近况,乍然听见门房这一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倒是傅延之心头一紧:“你是说阿鱼妹妹?”   门房连忙点头:“就是阿鱼姑娘。已经朝这儿走了,马上就到。”   万老爷子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其实他知道阿鱼还好端端地活着——两年前,万氏在宫宴见到阿鱼之后,立马给万老爷子送了信。只是心里仍旧不敢置信,颤着声问道:“真……真的是她?”   门房道:“千真万确。三姑娘和咱们二姑奶奶就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断断错不了。”   傅延之忽然想起了什么:“谁送她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本以为是见家长,没想到见了情敌。 第39章 杏仁酪 ...   门房这才忆起, 阿鱼身边好像站了个人。   “小公子, 我只顾着看三姑娘了,倒忘了问姑娘身边那人是谁。”   门房这话一出口, 万老爷子也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丫头……不是在宫里当差吗?谁带她跑江宁来了?”   傅延之心绪微动。   还能是谁?肯定是太子啊!太子上个月自燕京出发, 南下江浙,算算日子, 也该到江宁附近了。   太子和万家毫无瓜葛, 肯定是阿鱼想来外祖家看一眼,太子才特意带她过来了。   傅延之心头觉出了几分不妙——太子未免太在意阿鱼了。他身份又那样尊贵,若果真不肯放手,阿鱼就只能在他身边虚耗一辈子。   傅延之心底转过几个念头, 笑着同万老爷子道:“阿鱼妹妹后来去了太子府, 今日估计是太子殿下带她过来的。”   万老爷子抚了抚胡须, “太子?”   傅延之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殿下八成是看上咱们阿鱼了。”   万老爷子知道阿鱼从小就许给了傅延之, 便觉得这中间忽然冒出一个太子十分荒谬。他摇了摇头:“那怎么行!”   说话间,阿鱼已经走过来了。在门外就瞧见了万老爷子, 扶着门框没有进门,眼泪却一点点蓄满了眼眶。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泪憋回去, 跟小鸟一样飞扑到万老爷子怀里, 却又忍不住呜呜地哭了出来。   万老爷子望着她这副与二女儿极其肖似的面容,心潮也如海浪般起伏跌宕。他拍了拍阿鱼的背,苍老年迈的声音中透出几许欣慰与知足,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傅延之的目光几乎缠在了阿鱼身上 。他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见过阿鱼了,这一年谢怀璟防他跟防贼一样,他连阿鱼的影子都见不到。   他向一旁的丫头讨了面帕子,递给阿鱼,“妹妹快把眼泪擦擦。”   谢怀璟本想让阿鱼和外祖父单独相处一会儿,所以站在门外没进来,恍然间听见傅延之的声音,还当自己听错了。   然而下一刻便听见阿鱼抽抽噎噎地说了句:“谢谢二哥哥。”   谢怀璟愣了愣,转头一看,果真瞧见傅延之那厮就坐在堂屋,还拿着帕子给阿鱼擦眼泪。   这人不好好待在燕京,来江宁干什么!   谢怀璟立马进了屋。傅延之瞧见了,心道“果然如此”,恭恭敬敬地俯身见礼:“见过殿下。”   万老爷子没有官身,又并非出身世族,见了储君,按理要跪下磕三个头,但他才打算下跪,谢怀璟便止住了他的动作,温润笑道:“您是长辈,不必多礼。”   偏头望向傅延之的时候,脸色便没有那么好看了,“傅卿怎么不在燕京替安王叔筹备婚事,到江宁来干什么?”   傅延之道:“殿下有所不知,安王殿下的婚礼诸事已经筹备妥当,入冬之后,便能与忠阳伯之女完婚。”   谢怀璟说:“成王叔奉召进京,接风宴、仪仗、宫舍可都备下了?”   傅延之不卑不亢:“回殿下的话,都备下了。”   谢怀璟:“……”就算我让你干的活儿你都干完了,谁许你来江宁了啊!   “那傅卿此来江宁,所为何事?”   “不瞒殿下,外祖父寿辰将至,臣是来给老人家贺寿的。”   谢怀璟凝噎。多么正当的理由啊!本朝重孝,傅延之不远万里奔赴江宁,给长辈祝寿,他应当多加赞赏才是。   谢怀璟干巴巴地夸了一句:“傅卿倒是孝心尤嘉。”   傅延之笑了笑:“殿下谬赞了。”   阿鱼离家早,只记得万老爷子的寿辰在夏天,具体哪一日却记不清了。不由问了句:“外祖父的生辰是哪一天?”   傅延之道:“就是后日。”   谢怀璟忽然意识到,傅延之的外祖父,不就是阿鱼的外祖父?   在他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见到了阿鱼母家长辈的时候,傅延之早在十几年前见过阿鱼所有家人!   这个认知让谢怀璟好一阵不爽快。就像被一桶凉水从头浇到了脚,一颗心都是凉飕飕的。   “妹妹若在江宁多留几日,还能赶上外祖父的寿宴,到时候有妹妹喜欢吃的鸡丝凉面和烤鸭手卷。”   阿鱼差点就要应承下来,但总算还是想起今天是太子带她过来的,于是诚实地同傅延之道:“这还要看殿下的意思。”   谢怀璟简直想把阿鱼揪过来——你要看我的意思,你望着傅延之说什么啊!你倒是看着我说啊!   而后便见傅延之朝自己拱了拱手:“还请殿下成全。”   谢怀璟微微一默。   若万家没有傅延之,他定不介意阿鱼在此多留几日。   谢怀璟本能地不想让阿鱼和傅延之见面。但阿鱼眼中的期待又是那样分明。她已经四年没有回江宁了,难道只让她在万府待一时半刻就带她走吗?那对阿鱼来说也未免太残忍了。   于是谢怀璟就在“对自己残忍”和“对阿鱼残忍”之间来回犹疑。   万老爷子静悄悄地望着谢怀璟。适才听傅延之说,太子八成瞧上了阿鱼,所以自太子进屋之后,他就一直偷偷打量着太子。平心而论,太子长相出色,气度也是一流,看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又是那样贵重的身份,按理应是良配。但显贵的人家规矩多,姬妾也多,大万氏嫁去了定远侯府固然人人称羡,但个中妻妾相争的辛酸苦楚,外人哪里知道?也就是表面看着风光罢了。   何况阿鱼还是罪臣之后,太子妃的位置肯定轮不到她。大万氏坐着正妻之位,尚且那般不如意,若阿鱼果真嫁给了太子,只能当太子嫔,上要受主母欺压,下要同姬妾斗艳,阿鱼从小就是榆木脑袋,肯定应付不来那些内宅手段,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   万老爷子觉得,阿鱼还是嫁给傅延之比较好。俩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幼便比寻常兄妹亲昵些。婚约暂且不提,傅延之的人品才学都十分出彩,肯定不会错待阿鱼,万氏也不会亏待这个儿媳妇。   万老爷子这般想着,看太子就有几分不顺眼了。   自然是不敢表露出来的。   傅延之见谢怀璟沉默良久没有吱声,又道:“外祖父经年未见阿鱼,还望殿下怜悯,容外祖父一享天伦之乐。”   阿鱼在一旁乖巧地点头,“我也许久没有见二哥哥了。”   谢怀璟正打算答应,听了这话又抿起了嘴。阿鱼诚然是无心之语,可就是因为这份天真坦然的“无心”,使得他再度觉出了她与傅延之之间的熟稔——也只有足够熟悉且信赖,才会这样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良久,谢怀璟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敢情你们表兄妹是一家人,我反倒是个外人了。”   傅延之:“……”您本来就是外人啊,太子殿下!   谢怀璟走到阿鱼近前,妥协道:“留在万府小住几日未尝不可。舟车劳顿了这么些天,歇几天也无妨。”   阿鱼立马点点头。   傅延之没想到太子当真允了。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太子命仆从将他的衣物送来了,随侍的宫人也来了几个。   太子这是打算和阿鱼一起住在万府啊。   于是,傅延之诚恳地劝谏道:“殿下,臣外祖家不过一介商户,您屈尊前来已是施恩,再住在万府未免太过荣宠了。您出了大门往前走三个巷子,正是江宁知府的宅子,您暂住在那儿,于情于理都合适。”   谢怀璟反问他:“万家当真是你的外家?怎么我施以万家恩宠,你反倒不乐意了?”   傅延之道:“臣只是担心殿下住得不习惯,反倒要责怪外祖家的不是。”   谢怀璟淡漠地“哦”了一声:“用不着傅卿担心。”   等他回京之后,他一定要把傅延之调任到外地,没个三五载不许回燕京。   ***   阿鱼歇在幼时住过的小阁楼,谢怀璟便挑了阁楼对面的厢房住下。若傅延之去找阿鱼,他一眼就能瞧见。   傅延之的确去找阿鱼了——拐了阁楼后面的小径,轻车熟路地绕到阁楼的后门,入夏之后,阁楼闷热,这个门就一直没关,留作通风之用。   “妹妹,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傅延之提着一食盒的点心喊道。   阿鱼听见声音,立时高高兴兴地下了楼梯。   谢怀璟还没有认识到江南宅院的错综精巧——若要去阿鱼暂住的阁楼,远不止他眼前这一条路可以走。所以此刻的傅延之和阿鱼,又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见面了。   阿鱼美滋滋地将食盒打开。双层的食盒,装的都是刚做好的点心,上面一层有晶莹可爱的藕粉桂花糖糕、才从烤炉里出来的蟹粉酥、炸得香香脆脆的海棠花饼。下面一层是一碗冰湃了的杏仁酪和一碗奶香味四溢的牛乳冻,两碗都是冰冰凉凉的,正适宜夏天吃。   阿鱼把点心盘子挨个儿拿出来,笑吟吟道:“这么多我也吃不下,二哥哥和我一起吃吧。”   “妹妹先吃。”傅延之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揉阿鱼的头,随后又想到如今的阿鱼已经长大了,他若再像从前那样揉她的脑袋,虽然是出于爱怜和呵护的本心,但也十分唐突失礼。   傅延之收回了手,却不觉笑了。   阿鱼将那碗杏仁酪端到面前。杏仁酪凝固着,如同羊脂美玉,上面撒了一层核桃碎、红皮花生、瓜子仁儿,阿鱼挖了一勺填进嘴里,满口都是清香的杏仁味儿。口味稍稍偏甜些——前朝贵族嗜甜,皇室南迁之后,江南一带的百姓也都爱上了甜食,便是前朝覆灭、本朝建国百载有余,江南人吃甜口的东西仍旧习惯多放一些糖。   阿鱼也嗜甜,这碗杏仁酪便吃得十分尽兴。   忽然听见傅延之问她:“妹妹觉得太子殿下如何?”   阿鱼才拈了一片桂花糖糕,闻言笑问:“这话怎么说?”   傅延之便又问:“妹妹觉得殿下性情如何?待你如何?”   阿鱼说:“殿下是良善之人,坦诚温润,也不自矜身份,挺好相处的。”她想到平日太子给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不由抿唇而笑,“殿下待我也是很好的。”   傅延之想到朝堂上果决冷厉,甚至有些狠辣的当朝太子,当真不能把他和良善、坦诚、温润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   太子在阿鱼面前隐藏了自己阴暗戾睢的一面。   傅延之有些发愁。阿鱼娘温善可亲,也将阿鱼教导得真诚正直,常常告诉她“人性本善”,不许阿鱼用恶意去揣度别人。阿鱼同旁人相处,首先看见的定然是那人身上美好的地方,便是相处日久,觉出对方还有许多不容忽视的缺陷,她也会坦然地、尽力地去接纳。   对诸人诸事抱有善意,原本是一件很好的事,倘若对象换成生杀予夺的太子,便不是十分稳妥了。   尤其太子还有意地在阿鱼面前伪装自己。 第40章 玫瑰露 ...   阿鱼吃完一块桂花糖糕, 略有些口干, 傅延之顺手给她倒了一盏玫瑰露。玫瑰都挑了大朵的,花瓣层层叠叠, 颜色鲜而艳, 封在绵如白雪的蜂蜜里,吃的时候便拿木勺舀一朵沾着蜜的玫瑰出来, 蘸土豆饼吃或是泡水喝。玫瑰一入水就悄然绽放了, 喝起来也是清清甜甜的滋味。   傅延之不疾不徐地问阿鱼:“殿下怎么待你好了?”   “殿下许我陪他用膳,给我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傅延之愣了一下,无可奈何道:“这便是待你好了?”   阿鱼想不通太子的意图,傅延之却明白太子的用意——他就是想让阿鱼一直陪着他罢了, 偏阿鱼还欣欣然地以为这是太子的恩典。   太子当真用心险恶!阿鱼妹妹单纯善良, 哪儿比得过太子这种混迹朝堂、翻覆云雨的人精?他是看准了妹妹贪爱吃喝, 就拿这个讨好、诱哄她。妹妹还当他是多么良善的好人。   “殿下还带我回江宁了。”阿鱼又道。这件事阿鱼打心眼儿里感激。要不然她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傅延之忽然问道:“那妹妹觉得,我和殿下谁待你更好些?”   阿鱼安安静静地喝着玫瑰露。泡玫瑰花蜜的水是冰镇过的, 凉丝丝的很解渴,在这样炎热黏腻的夏季啜饮, 十分清凉解暑。   阿鱼道:“自然是二哥哥待我更好!”太子向来不许她吃寒凉的东西,她已经许久没喝过凉丝丝的冰水了,也很少吃冰凉的点心。二哥哥就不一样了, 给她吃的杏仁酪和牛乳冻都事先用冰湃了, 还给她喝沁凉的玫瑰露——夏天就应该这样过嘛!   傅延之无声一笑,又问她:“那妹妹喜欢太子殿下吗?”   话一出口,傅延之心里便是一阵焦躁。他到底想求证什么呢?难道阿鱼说“喜欢”, 他就要成全她与太子吗?难道阿鱼说“不喜欢”,太子就会放她离开吗?   阿鱼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不如喜欢二哥哥那样喜欢太子殿下。”   傅延之竟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阿鱼道:“但殿下说他喜欢我。”   傅延之一怔。阿鱼能将太子的心意坦白地告诉他,说明他在阿鱼心中是值得信赖的,但转瞬他又意识到,兴许阿鱼还没有彻底明白“喜欢”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把这种值得珍藏的情感这般随意地说出来。   傅延之道:“那倘若让你在殿下身边待一辈子,你可愿意?”   阿鱼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就凭太子夏天不给她吃冷饮这一点,她就不想在太子身边待一辈子。   傅延之说:“可殿下是储君,不论你愿不愿意,只要他愿意,你就得一直待在他身边。”   阿鱼睁大眼睛,有些无措地望了过来。   傅延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沈家家风朴实清明,素来没有门第之见,也不看重士庶贵贱之分,阿鱼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长大,便从没有觉得出身簪缨世族的自己高人一等,获罪入宫,沦落为宫婢之后,也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头。   只怕在她心里,太子固然身份尊贵,但她自己也没有尤其卑弱。所以她能那样自然而然地接受太子的喜爱,并不以为那是多大的恩赐与宠幸。   她还没有认识到皇族的权势究竟象征着什么。   傅延之便缓声道:“我听说,妹妹先前在宫中,险些被徐妃赐死?”   日子隔得太久,阿鱼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傅延之说的是当年徐贵妃丧子,拿司膳房出气的事。   阿鱼点点头。   傅延之循循善诱道:“妹妹,皇室中人生来便有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利。他们若想让你死,你便一刻也不能活。对他们来说,杀一两个妹妹这样不打眼的侍女,根本不是罪过。自然,若太子殿下果真想把你留在身边,你就一定哪里都去不了。其实太子殿下也算不得良配,自古帝王多薄情——殿下现在说喜欢你,以后就未必了。况且殿下心机深沉,未必是妹妹以为的温润良善之人。”   傅延之说罢,略微有点后悔。他为人臣子,妄议主君终究不妥。但话已出口,自然不能收回。   阿鱼听得入神,顾不上言语。一时两相静默。   许久,傅延之笑了一笑,道:“妹妹也不用过于在意。”太子拘着阿鱼,阿鱼又没有脱身的法子,他同她说这些,反倒令她烦恼了。   他把还未动过的海棠花饼推到阿鱼面前,道:“妹妹吃吧。”   阿鱼没法子脱身,他替她想法子便是。   ***   三日后,阿鱼给万老爷子贺了寿,谢怀璟便带她离开了江宁,继续乘船,沿运河南下。   唯有赵长侍留在了江宁。谢怀璟怀疑沈家获罪,同徐康也有关联,便让赵长侍留下来暗中查探。   谢怀璟一行人在苏杭滞留了个把月。直到七月初秋风乍起,才启程返京。   秋高气爽。阿鱼常常走到船舱外看沿岸的风景,运河宽阔,偶有一两只沙鸥点水飞过,便恍如在素净的水墨画中添了一抹灵动的亮色。北雁南飞,凉风轻拂而来,颇令人心旷神怡。   谢怀璟发现阿鱼最近不太对劲,同他相处的时候,再不似从前那般自如了——离开江宁之后,她就变成了这样。谢怀璟自然不会想到傅延之那样贵雅端正、鸿俦鹤侣的人物会在背后说他的不是,只当阿鱼是眷恋家乡罢了。   顾念着阿鱼晕船,谢怀璟特意吩咐驾船的宫人走慢一些,所以船行得并不快。阿鱼这几日一直待在船舱外头吹风,发现后头有一艘小船一直跟着他们,便顺口跟谢怀璟说了。   谢怀璟道:“许是同样要北上的船只。”   阿鱼觉得奇怪:“可是我们的船行得这样慢,他们竟然也没越过去,而且我们抛锚休息的时候,他们也会停下……兴许是看我们坐的福船高大,想趁机劫一笔横财。”   这么听来,确实有些反常。谢怀璟也不知道对方是何意图,但他相信阿鱼,便命船上的护卫们加强了戒备。   这天晚上,天黑无月,晚风还有些凉,像是要下雨了。阿鱼早早地回了船舱,点了油灯,拿出一小罐桃脯吃。桃脯是从杭州带回来的,和着白糖熬煮了半个时辰,才拿去沥净晒干。晒干之后便是琥珀般的颜色,虽不似新鲜桃肉那般软乎,却也有一股清甜的桃子香。   谢怀璟就坐在阿鱼对面看书。偶尔抬头看一眼阿鱼,见她吃得专心,就继续低头翻书,却不由自主地勾唇微笑。   就在这时,船身重重一晃,阿鱼手中的桃脯罐子差点飞出去,连忙抓紧了揣在怀里。面前的油灯却歪歪斜斜地倒下了。阿鱼正要伸手去扶,谢怀璟便道:“别烫了手。”一边说,一边眼疾手快地把油灯扶了起来。   船舱外渐渐传来纷乱嘈杂的声音。阿鱼疑惑道:“外头怎么了?”   谢怀璟的神色变得严肃而警惕,倒没有直接开门一探究竟,而是拿屋里的匕首在木板门上挖了个小孔,借着这个小孔向外张望,便见十来个蒙面黑衣的人泅水上了船,一人拿着一把佩刀,分头踹开几间船舱门,旋即便有惨叫声传出来。   动作流畅、利索,毫不拖泥带水。谢怀璟心头冷笑——还真被阿鱼说中了,一直跟在后头的那条船有问题,搭载的倒不是贪图钱财的盗匪,而是有备而来的刺客。   幸而谢怀璟事先安排了护卫守在周围,已有护卫拔剑斩杀了几个刺客,外头渐渐乱成一团。谢怀璟回身去看阿鱼,见她抱着桃脯罐子不知所措,心头便是一软。   “只是几个不长眼的刺客,不用害怕。”谢怀璟走到阿鱼面前,冲她笑了一笑,“护卫都在外面挡着,我们人手多,事先也有提防,很快就没事了。”   谢怀璟所料不差,很快船上的护卫就把那些刺客斩杀得干干净净。护卫首领前来请罪:“殿下,卑职失职,让殿下受惊了。”   谢怀璟沉声道:“好好查查,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是!”   刺客的尸首都丢进了运河。阿鱼总觉得船舱内有股血腥气,便推门出去吹了会儿风。天际的乌云连成一片,黑压压暗沉沉地聚在一起,夜色黯淡无光。没多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起先还是柔柔润润的细雨,很快雨势渐大,渐有倾盆之势。   阿鱼只好折回船舱。   谢怀璟见她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些,便取了布巾给她擦头发。阿鱼道:“不劳烦殿下,我自己来就行。”   正说着,忽然听见刀剑破风而出的声音。阿鱼回头去看,那尖锐的刀锋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屋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刺客!   “阿鱼!”谢怀璟急忙把阿鱼拉开,护着她往外走,“快来人护驾!”   护卫们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围堵住那个刺客。   刺客俨然武艺出众之辈,纵使遭众人围攻,也能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抵挡还击,但他先前就受了伤,此刻自然力有不逮,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   护卫们团团围住这个刺客。护卫首领走来请示谢怀璟的意思:“殿下,您看这人是就地斩杀还是留个活口,仔细盘问盘问?”   谢怀璟揽紧了阿鱼,心有余悸道:“杀,直接斩杀!”   这时,刺客忽然举起手中的长刀,朝谢怀璟掷了过来——外头下着雨,谢怀璟担心阿鱼淋了雨着凉,便拉着她站在房门口,没有出船舱。于是那长刀就在电光火石间飞到了两人面前,门外夹杂着雨丝的秋风自门缝吹了进来,长刀微微向右一偏,几乎抵到了阿鱼的额头。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只在瞬息之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阿鱼吓得腿软,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却抵上了门板。   门怎么是关的啊!   阿鱼彻底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就在这时,谢怀璟忽然抱紧她转了个身。刀锋入肉的声音传来,谢怀璟闷哼了一声。阿鱼话都说不出来了,无声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颤音:“殿,殿下……”   “我没事,阿鱼。”谢怀璟从容笑道。长刀扎进了他的肩膀,虽然痛得厉害,但应该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对上阿鱼担忧的眼神,他心里还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满足。他忽然想到,他喜欢阿鱼这么久了,还没有亲过她,便低下头,想亲一亲她的脸。   但他一低头,就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口,只好亲了亲阿鱼的发顶。随后镇定自若地吩咐道:“都愣着干什么?去把随行的太医喊过来。” 第41章 蜜三刀 ...   今夜风波频起, 太医还不曾歇下, 知道太子传唤,立马赶过来替他处理了伤势, 恭恭敬敬地俯首道:“殿下不用担心, 刀伤未及筋骨,按时敷药, 稍稍休养一两月便是了。”   谢怀璟颔首。   太医又道:“只是船上药材不齐全, 殿下千金之躯,还是就近靠岸,找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为好。”   谢怀璟“嗯”了一声,问道:“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徐州了。”   ——已走了一半路程。谢怀璟道:“不必停了, 先回燕京, 以后再慢慢养伤。”   众人应了一声。   太医也没反对。太子的伤势看着严重, 但其实都是皮肉伤,不怎么打紧, 船上没有上好的金疮药,寻常治跌打损伤的药还是有的, 太子又值身强体壮的年纪,很快就能养好了。   谢怀璟抬眼望了一圈,没瞧见阿鱼, 便挥了挥手, “都退下吧。把阿鱼叫进来。”   ***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   刚刚太医为了给太子处理伤口,拿剪子把太子的上衣剪碎了,阿鱼瞟了一眼, 没敢多看,便走出了船舱。   她拣了个小板凳坐下,双手撑着脸,眼神飘忽地望着黑夜下宁静的河水。   那把长刀原是朝她飞过来的,是太子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挡下了。幸亏只是伤在肩上,若再往下移三四寸……阿鱼打了个寒颤,都不敢细想。   这时有个宫人走过来,笑眯眯地唤她:“阿鱼姑娘,殿下让你进去呢。”   宫人的态度倒比往常热络了许多。适才千钧一发的时刻,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呢,太子殿下倒肯以身替阿鱼挡刀,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情分。   还是趁阿鱼现在身份不显,多亲近些为好。   阿鱼问道:“殿下如何了?”   宫人笑着说:“好着呢。咱们殿下是什么人?那是天命太子,真龙之身,能出什么事?太医说了,只是伤了皮肉,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殿下现在还是神采奕奕的,就跟没受过伤一样。”   阿鱼放心了不少,起身走进船舱。谢怀璟正坐在床头翻一本棋谱,听见阿鱼进门的动静,立马把棋谱往枕头底下一塞,在床榻上躺好。   阿鱼走近几步,唤了声:“殿下。”   谢怀璟气息微弱:“阿鱼,太医说我伤得可重了。”   阿鱼有些懵,“刚刚……刚刚王公公跟我说,殿下只是受了皮肉伤。”   谢怀璟:“……”这多嘴多舌的奴才!   阿鱼走到谢怀璟面前,见他面色苍白,紧紧皱着眉头,似乎疼痛难忍,心底自然更信他一些。于是愧疚地低下头:“要不是为了救我,殿下也不至于这样。”   谢怀璟抬眼看她。阿鱼眼中都是歉意,菱唇轻抿,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谢怀璟伸长胳膊一捞,把阿鱼拉进了一些,抬起手轻轻地摩挲她的眉眼和脸颊。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奋不顾身地救下阿鱼。在他内心深处,阿鱼或许比他自己都要重要。   阿鱼顾及谢怀璟肩上的伤势,怕他一直抬着手吃力,便微微低下头俯就着他的手。   谢怀璟心情大好,揉了把阿鱼的脸颊,缓声笑道:“阿鱼,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救了你一命,你拿什么还我?”   阿鱼认真思考起来。先前太子说喜欢她,她自觉没有办法“以德报德”,如今太子又说“投桃报李”,她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偿报这份恩情。   她觉得自己欠了好多债啊!   这时,有个宫人在外头敲门,“殿下,药煎好了。”   阿鱼端了药过来,把脑中纷乱的思绪扔到一边,捧着药碗道:“殿下,是养伤的汤药。”   谢怀璟虚弱道:“肩上痛得厉害,怕是不能坐起来进汤药。”   阿鱼把药碗搁在一旁,想把谢怀璟扶起来,谢怀璟却摇了摇头,道:“阿鱼,要不你喂我喝吧?”   阿鱼觉得谢怀璟的提议合情合理——她小时候生了病,也是丫头们伺候着喝药的。再说了,谢怀璟因为她才受了伤,且伤得这样重,她辛苦一些也是应当。   于是十分顺从地端起药碗和汤勺,一勺一勺地喂给谢怀璟。谢怀璟也不嫌汤药苦,喝得十分缓慢,一碗喝完仍旧意犹未尽。   明天要找太医再开两剂药!   阿鱼还拿了桃脯罐子来,问他:“殿下要用些蜜饯吗?良药苦口,吃些蜜饯把苦味盖过去就好了。”   喝完药吃蜜饯是那些后妃公主的做派,谢怀璟向来是不屑的。但望着阿鱼明星点点的眼睛,谢怀璟话音一转,道:“好……喂我。”   ***   翌日一早,护卫统领呈上几柄长刀,道:“请殿下过目。”   “这不是昨晚那些刺客的兵器吗?”谢怀璟道,“有何不妥?”   护卫统领说:“殿下请看刀柄的背面,都有一个徽记……好像是清远伯府的族徽。”   清远伯府是贤妃的娘家。贤妃因为生了十皇子,一跃坐上了妃位。她家境原先不显,太后有意给她恩典,便让天子赏了她父亲一个伯爵,可世袭三代。十皇子的母家也算是清贵了不少。   谢怀璟翻来覆去地看着刀柄,沉默不语。昨夜那场刺杀显然是冲着他这个太子来的,幕后主使之人多半也是为了储君之位,贤妃膝下育有十皇子,天子又正值盛年,也难保她不生出这种心思。   但谢怀璟又隐隐觉得贤妃不是这种人。当年徐贵妃横行后宫,把他赶去了崇恩殿,那时贤妃还是秦昭仪,偷偷让侍女给谢怀璟送过好几次点心。当年那样良善悯弱的人,如今却派人刺杀他……谢怀璟不愿意相信。   但也说不准,后宫是个染缸,越是纯白的人越容易沾一身颜色。兴许贤妃现在身处高位,心就大了呢?再说了,便是她不肯走这一步,她身后的家族也会推着她往前走——倘若将来皇位上坐的是十皇子,清远伯府可就不止世袭三代了。   但刺杀这种事最忌讳留下把柄,那些刺客大可以用毫无纹路雕饰的凶器,为何偏偏要用刻着贤妃娘家徽记的长刀?   倒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所为,嫁祸清远伯府与贤妃。倘若事成,便除掉了他这个太子;若功败垂成,也能让他疑心贤妃、警惕十皇子。   谢怀璟思来想去,却猜不到还有谁想置他于死地,再取而代之。   许是他想多了,就是贤妃指派人刺杀了他。   谢怀璟沉吟片刻,吩咐道:“传令下去,靠岸停船。”   “是。”   谢怀璟缓慢地勾起微笑,“派人快马赶回燕京,就说我遭逢刺杀,重伤不治,危在旦夕。”   ***   一行人还是在徐州靠岸了。   太医也不知道谢怀璟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决定靠岸休养,但还是去当地医馆抓了几副名贵的补药,外敷的内服的都有。   过了半个月,谢怀璟的手臂肩膀就能活动自如了。   正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时节。晴空万里,秋风沁凉。谢怀璟和阿鱼坐着马车,闲适自在地沿着街巷逛了一圈。   街上常卖一种名唤“蜜三刀”的点心。方方正正的一小个,裹着金黄色的糖浆,星星点点地撒了几粒白芝麻。酥皮表面浅浅地划了三刀,所以得了这个名儿。看着像是油里炸过的,阿鱼便以为是脆脆的口感,没想到吃到嘴里却十分绵软香甜,像在吃一朵沾着蜜的云。还尤其填肚子,看上去只是小小的一枚,但阿鱼吃两三个就觉得饱了。   谢怀璟算了算日子,京中也该得知他遇刺的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蜜三刀”这种糕点是苏轼起的名字。   苏轼,一个贬到杭州就发明东坡肉、贬到惠州就变成荔枝狂魔、贬到儋州就高高兴兴吃牡蛎的,文学家。 第42章 云片糕 ...   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节。谢怀璟派去报信的人已经到了禁宫。   才是黎明时分, 天子刚换好朝服, 闻言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来人道:“就是忽然来了十几个刺客, 举着刀冲着殿下去了。那晚下了好大的雨, 人都看不清,臣等救驾不及, 殿下他……”那人顿了一顿, 痛心疾首道,“殿下他挨了一刀,太医都束手无策,只怕是……凶多吉少。”   太子遇刺, 重伤, 快死了。   旒珠半遮着天子的脸, 清晨的日光照在一串串旒珠上,投下浅浅淡淡的暗影。天子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然想起了嘉懿皇后慕容氏, 他死去的发妻。慕容氏美貌贤淑,他初时也是喜欢的, 但慕容氏有孕后总爱使小性子,不许他去侧妃屋里,他若临时起意幸了个侍女, 慕容氏也不肯给人家名分。还经常仗着有孕, 闹到太后跟前。久而久之,天子就没那么喜欢慕容氏了。   虽然他没有十分爱重她,但她生下的嫡长子, 当今的太子,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帝王之才。   太子沉稳果敢,胜过他这个父皇太多了,他心里也时常忌惮着太子,但此刻听闻太子性命垂危,他也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但很快天子就开始暗恨自己优柔寡断。太子没了,他膝下还有十皇子,后宫的丽嫔也怀有身孕。难道国朝少了太子,就后继无人了?   太子若果真捱不过去,就是他命中有此一劫,是他母后想他了叫他过去!活下来自然最好,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天子阔步朝外走去,漫不经心地坐上御辇。   虽然谢怀璟的“伤情”都是密奏于天子,但御前没有真正的秘密,总会有一些风声流泻出来,有能耐的人家自然会使银子打听。   于是知道太子“重伤不治,危在旦夕”的人渐渐多了,后来越传越离谱,竟有风声说太子已经薨在了路上。于是朝野上下各怀心事。   忠君一派还是该干啥干啥。他们永远只效忠高坐龙椅的那个人,谁当太子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等有朝一日,太子变成天子,那才是他们要拼死效命的主子。   太子|党则是心急如焚。他们只知道太子遇刺,却不知道太子在何时何地遇刺,现在又在何处养伤。简直想派一队车马往南走,一府一州地找过来。   还有一批人却是大喜过望。太子敏锐聪慧,处事又有自己的主张,还一直提拔寒门,这中间不知挡了多少人的利益。若太子果真薨了,他们倒可以推更“合适”的人上去了。   朝中的局势无声无息地有了变化。太子那儿迟迟不见消息,天子派人去寻,竟杳无音讯,也不知太子是生是死。朝中渐渐有人提起十皇子,说他虽然年幼,但也是时候启蒙了。还有一批人说起即将进京觐贺中秋的成王,奏请天子给成王长子一个郡王爵位。   要不是先帝忽然暴毙,当今龙椅上坐的应是成王。天子忌讳这一点,所以把成王远远地打发去了岭南,每隔三五年才召回燕京演一场兄友弟恭。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就是不待见成王,成王长子都长到十六岁了,按理应当加封郡王,天子却迟迟未行封赏。众人只能不尴不尬地称呼为“小王爷”。   趁这次成王携子回朝觐见,好心的大臣替这位“小王爷”讨个名副其实的爵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   那些心思各异的人自然不会想到,此刻的太子身体安康,神清气爽,还有心思携美人泛舟湖上。   谢怀璟毕竟“伤重不治”,靠岸之后便不曾表明身份,而是谎称自己是东宫属臣,暂住于徐州知州的家宅。那知州也不曾见过谢怀璟,见他拿出了东宫的印鉴便立时信了,恭恭敬敬地请他入府,稍事歇息。   谢怀璟已经在这儿待了大半个月,一应政务都不理会,只管带着阿鱼四处游玩。前几日已把城中的大街小巷逛遍了,今日便出了城,雇了一个船家,兴致盎然地游湖赏景。   夏天虽然过去了,但正午时分的日光仍然灼烈得刺眼,照在万顷碧波之上,折出潋滟粼粼的湖光。西风卷着水汽拂面而来,谢怀璟给阿鱼套了件绸面披风,阿鱼摇着头说:“用不着披风……哪里就这么娇贵了?”   她觉得这风吹在身上虽然有些冷,但也凉爽得很。   谢怀璟却没理会她,一意孤行地替她系上披风的飘带,扎了个蝴蝶扣,偏着头打量了几眼,笑道:“好看。”   阿鱼十分受用,便不觉得披风冗余了。   她从怀里摸出一条云片糕,一片片地撕着吃。近来桂树飘香,做云片糕的师傅也讨了巧,在糕里添了不少鲜桂花,吃来便是一嘴软甜软甜的桂花香。   阿鱼一边吃一边望着水面倒映的云朵,忽然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燕京啊?”   谢怀璟笑道:“怎么?想回燕京了?”   阿鱼小声道:“再不走……就赶不上中秋节了。司膳房做的蛋黄心月饼可好吃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吃啊!谢怀璟却不忍拒绝。再想想此时朝中也分出了派别,哪些人是真心实意地效忠他,哪些人只是同他虚与委蛇,已然分出了究竟。其实他心里也有数,毕竟梦中时常会出现一些看似忠心耿耿的大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嘴脸。此番伪装重病不治,暂时远离朝堂,就是为了印证那些真情或是假意的臣子。不过梦里的他不曾带阿鱼去江宁,所以他还无法窥知到底是谁派人行刺。   他也是时候回去主持大局了。   便笑道:“今天来不及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回去。”   船夫听不太懂他们说的官话,只隐约听见“回去”两个字,便猛地抡起船桨掉头。船身剧烈地一晃,阿鱼跟着向旁边一歪,正好倒在了谢怀璟的怀里。   谢怀璟便顺势揽住了她,镇定自若道:“小心。”   察觉到阿鱼想挣开,谢怀璟又一本正经地说:“还是让我抱着吧,免得你又跌下去。”   他说得严肃认真,阿鱼就乖乖坐着不动了,低着头撕云片糕吃。   软玉温香盈怀,谢怀璟忽然又觉得阿鱼身上的披风碍事了。他缓慢地收紧手臂,把阿鱼抱得更紧了些,阿鱼的后背便紧紧贴在他的胸膛。阿鱼觉得勒得难受,回头去看谢怀璟,一双桃花眼好像含着柔缓的水光,却比周遭的湖水还要明澈。谢怀璟心头一颤,蓦地低头亲了阿鱼一口。   阿鱼手上的云片糕都吓掉了。   谢怀璟亲的是她的眼角,她不知所措地去摸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这样的举止冒昧、失礼,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总之不应当是太子对她做的事。   谢怀璟望着阿鱼茫然又委屈的眼神,忽然不敢看她,便移开了眼,转头望着一旁的湖光。幸而没过多久,小舟便靠岸了。谢怀璟牵着阿鱼上岸,随手扔了个金锭给船夫,“赏你的。”   ***   回到暂住的屋子,谢怀璟神态自若地递给阿鱼一只秋梨。阿鱼没接。她还记着刚刚的事,静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睁大眼睛控诉道:“殿下轻薄我……”   谢怀璟耐心地同阿鱼解释:“阿鱼,我不是轻薄你,只是情之所至,一时难以自抑罢了。你若不喜欢,以后我……”谢怀璟停了停,发现自己也无法做出什么“不轻薄”的承诺。   再看着阿鱼亮若星辰的眼眸,谢怀璟忽然欺身上前,捧着阿鱼的脸亲了亲左右两边脸颊,神色骄矜了起来,“我就轻薄你了。”   阿鱼愣了好久,呜的一声哭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外跑。谢怀璟连忙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恍然间觉得自己过于强势了,就略微放轻了手上的力道,阿鱼却哭得更凶了。   谢怀璟一边给阿鱼拭眼泪,一边放缓声音安抚她,“好了好了,都是我的不对,以后不这样对你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我让你亲回来,亲多久都行。”   阿鱼抬眸看他,才哭过的眼睛里水汪汪的,眼眶也是红的,谢怀璟瞧见这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又忍不住想亲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把阿鱼纳入怀抱,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几近自语地说:“这样就委屈得哭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   次日,谢怀璟一行人换了一艘不起眼的船只,继续沿运河北上。八月十二日,将近五更天的时候,终于抵达燕京。   谢怀璟回府换了衣裳,径直去了早朝。满朝文武惊疑不定、或喜或忧地看着他,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礼。   这天恰好也是成王携子进京的日子。于是谢怀璟和成王在朝堂上碰面了。   天子还没过来。成王笑呵呵地说:“听说太子在回京途中遇刺,身负重伤,如今看着倒没什么大碍。”   谢怀璟谦和道:“劳皇叔挂心,我确实受了伤,已休养了好一段时日。”说着又牵起一抹微笑来,“本以为皇叔远在岭南,对京中诸事都不甚了解,没想到我遇刺伤重的事皇叔也知道。”   “我也是昨晚才听说了这回事。”成王慈爱笑道,“太子平安无事就好。我听闻你现在处事极有章法,果真是长大了。”不等谢怀璟接话,成王又添了一句,“鸿儿是个不争气的,他要是有你一半的聪明才干,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43章 驴打滚 ...   成王长子谢亦鸿, 也确实不成气候。   谢亦鸿是成王妃拼死生下的孩子, 他甫一出生,成王妃就因难产撒手人寰。成王是情深义重之人, 王妃死后, 他就再没有续娶,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抚养嫡长子。   哪知道这个孩子越长越不争气, 自懂事后, 就喜欢和侍女们待在一起玩耍,还经常拿侍女的胭脂往脸上嘴上涂抹,时不时让侍女替他梳女子发式。偏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兼又年幼, 若作女子打扮, 就果真冰雪可爱如同女郎。   侍女们知道将小王爷打扮成这样十分不妥, 却也不敢不听谢亦鸿的吩咐,只好顺从地替他梳妆, 但每每不到两刻钟,便要替他把发髻拆了, 妆容洗了,免得被人瞧去了到成王跟前说嘴。   但还是没能瞒住——谢亦鸿十岁那年,才换了一身粉艳艳的袄裙, 成王忽然过来考较他的功课, 见到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通身的女子装扮,气得差点晕过去。料想必定是那些服侍的丫头们作怪,见谢亦鸿年幼可欺, 就把他打扮成这样捉弄取笑。   成王立刻将伺候谢亦鸿的侍女通通打发了出去,换了一批侍女进来。再无人敢替谢亦鸿涂脂抹粉了。   谢亦鸿扮不了女子,心里就像有只猫爪子在挠,只好让小厮去街上买了身漂亮衣裙,自己换上过过干瘾。他总觉得没有女子发式和妆容,便是换了女装也不完满,于是平日侍女梳妆的时候,他就在旁观察,渐渐也学会了描眉画眼,傅粉施朱。   他这个年纪的儿郎,清秀耐看,脸上的轮廓也不立体,梳起百合髻,描黛眉,贴花钿,轻抹口脂,淡扫腮红,竟和平日着男装的他全无半点相似,活脱脱一个标志美人。就连王府的下人也认不出换装后的他。   谢亦鸿便时常换上女装,大摇大摆地出府游玩。   成王过了好久才发现这回事,把谢亦鸿的衣裙脂粉都扔了出去,狠狠训了他一通。   谢亦鸿却道:“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从军,我如何扮不得女装?”   儿子屡教不改,成王气得头疼。又后悔自己没有续娶一位王妃——家里没有主母管教,儿子长歪了也是在所难免。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成王长子谢亦鸿喜扮女装的事渐渐传到了京中。前些日子,有臣子奏请加封谢亦鸿为郡王,天子只笑道:“他哪有郡王的样子?”就这么轻飘飘地驳回来了。   ***   谢亦鸿的事,谢怀璟也听说过一些,此刻听成王说这儿子“不争气”,心下也觉得成王没有说错。但他是晚辈,总不能应和“皇叔说得对,您儿子确实不肖”,只好微微展出笑意,不作应答。   恰在这时候,天子驾临。文武百官停下彼此的寒暄,齐刷刷地下拜行礼。   天子的目光自谢怀璟和成王身上淡淡扫过。   来早朝之前,已有人将太子回朝的事禀报于他,所以此刻天子见到谢怀璟并没有十分惊讶。   他就知道,太子能耐大得很,没那么容易死。   刚刚谢怀璟和成王的对话他也听了一耳朵,心下也是得意的——当初你差点登上帝位又如何?你的儿子那么不成器,可比朕的儿子差远了。   这么一想,看太子就没那么不顺眼了。天子望着谢怀璟,温和问道:“伤什么时候养好了?也不派人回京禀报一声。”   谢怀璟恭顺道:“托父皇洪福,儿臣近日才免了性命之忧。”说着神色一肃,“此番遇刺蹊跷至极,儿臣一定要仔细追查。”   显然天子对太子只是表面的关怀,闻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细问太子的伤情。   不过谢怀璟也不稀罕天子的挂心。   ***   早朝后,成王进宫拜见太后。   他和天子一母同胞,也是太后的嫡亲儿子。又好容易才回京一趟,太后见了自然欢喜,连忙让宫娥过来沏茶倒水,慈祥问道:“如今还是一个人过吗?”   成王点点头,略微苦涩地笑道:“她死了以后,我心里就装不下别人了。”   太后本想劝他再娶一位续弦,好过于这样孤零零地过日子,听了这话,反倒不好开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你倒是个痴情种,皇帝却是个滥情的。你们俩要是能彼此添减添减就好了。”   徐氏死后,天子痛悔了好一段时日,如今却是故态复萌地荒淫了起来。上个月还瞧上了柔则公主跟前一个姓苏的宫女,担心别人说他连女儿身边的人都惦记,便先将那宫女调到正仪殿当差,前几天才册封为美人。   成王笑了笑:“皇兄这般才算是风流人物,多妻妾多儿女也是福气。”   这话说得在理,太后轻轻颔首,又道:“说起妻妾儿女,我倒想起来了,亦泓还没娶亲吧?”   成王愁眉一锁:“倒不是没给他挑夫人,只是这孩子眼光高,谁都瞧不上。”   其实谢亦鸿原话说的是“她们都没我好看,我才不娶呢”。这话荒唐无稽,成王自然不会告诉太后。   太后道:“岭南地处偏远,哪有出挑的闺秀?这样吧,你们暂且在京中住下,我给亦泓掌掌眼,一定给他挑个可心的妻子。”   成王求之不得,呵呵笑道:“那就劳烦母后了。”   太后年岁大了,最喜欢看孙辈的孩子一个个成家立业。柔则公主的驸马还没有着落,先替谢亦鸿挑一门亲事也好。   太后絮絮说道:“怀璟也该娶妃纳妾了,他也是个没有母亲操持的,这回给亦泓挑老婆,倒能顺便帮他选一选太子妃。”   成王一听急了——谢亦鸿若和太子一起选妻,有什么好姑娘肯定先紧着太子啊!虽然他儿子不比太子尊贵卓然,甚至有些不着调,但他委实不乐意自己儿子娶太子挑剩下的姑娘。   成王便说:“太子还不到娶亲的岁数,母后也不用这么着急。”   太后笑道:“他也不小了,只是吃了生在元月的亏,平白少算了一岁,当真论起来,他和亦泓也差不了几个月。”   成王只好点头称是。   ***   月亮一日比一日圆满,木樨飘香,中秋节悄然而至。   去年中秋宫宴,天子看上了阿鱼,后来谢怀璟便再没有带阿鱼入宫。今天也不例外。谢怀璟换好了入宫的衣裳,笑着叮嘱阿鱼:“待会儿少吃些点心,等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阿鱼乖乖地点头。那日谢怀璟许诺不再那样轻浮地狎弄她,便果真恪守礼数,没再做出那般冒昧失礼的举止。阿鱼自幼便是赤诚的心肠,也一贯这么看待别人,所以她现在仍然觉得太子是个坦率真挚、知错能改的君子。   “我也不会在宫里待很久,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阿鱼,记得等我。”谢怀璟见阿鱼应了,才去府进宫。   阿鱼拖了张摇椅到庭下,拿了盒驴打滚,一边赏月一边吃。   西风卷帘,吹得满树桂花飘飘摇摇地散落,间或飘进了点心盒子,阿鱼也不在意,就着桂花吃着驴打滚,眼睛望着硕大的满月,脚底一摇一晃地踮着摇椅,惬意又自在。   这时身后忽然冒出一道声音:“你在吃什么?”   阿鱼扭头一看,后面立着一个高挑的美人,赤色纱裙,肌肤胜雪,乌黑的头发绾成了飞仙髻,簪了好几个镶红宝石的小华胜,清黑的凤眼微微挑起,蕴着流转的华光,琼鼻红唇,美而不妖。   阿鱼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答道:“吃、吃驴打滚。”   那美人露出嫌弃的神色:“怎么起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儿。”见阿鱼的目光仍旧流连在自己脸上,眼中还隐有惊艳之色,美人面色微缓,“好吃吗?”   阿鱼诚恳地点头:“好吃。”   “给我尝尝。”   阿鱼把盛放驴打滚的盒子递了过去。美人翘起兰花指拈了一枚,小心翼翼地把上头沾着的桂花吹走了,另一手拿帕子遮着嘴,轻轻咬了一口驴打滚。大抵是吃到了香甜绵软的豆沙馅儿,美人微微眯起了凤眼。待吃完了一整个驴打滚,便拿帕子擦了擦嘴角,满意地点头,道:“挺好吃的,以前竟没有吃过。”   阿鱼说:“我以前也没吃过,也是来了燕京才知道这种点心。”又疑惑问道,“您是……”   美人忽然展颜一笑,压低了声音说:“太后娘娘派我过来伺候太子殿下。”   这话说得暧昧,偏阿鱼听不出里头的意味,还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说:“姐姐别急,殿下就快回来了。”说完又不自觉地望着人家出神。   美人不禁笑了:“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阿鱼认认真真地说:“姐姐描眉描得真好看,发髻也梳得精巧。”   美人欣然一笑,上下扫了阿鱼一眼,见她五官都生得耐看美好,不由起了兴致,“有画眉石没有?我也给你描一对眉。”   阿鱼立马站起身去取画眉石。站起来才发现这位美人比她想象的还要高挑,几乎比她高出了一个头。阿鱼略微怔了怔,也没多想,小跑回房拿了画眉石过来。   美人把阿鱼按坐在摇椅上,一手抵着她的额头,另一手细细地替她描眉,才描到一半,就听见有人唤了声:“阿鱼。”   阿鱼听出是谢怀璟的声音,正打算回头去看,美人就按住了她的脑袋,“别动,就快画完了。”   谢怀璟走近了两步,视线挪到了这个素不相识的美人身上,不动声色地盯紧了人家,喝问道:“你是谁?” 第44章 云腿月饼 ...   美人风情万种地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睇着谢怀璟笑吟吟道:“你猜我是谁?”   谢怀璟才懒得多费口舌, 打了个手势,立时有一队护卫走了过来, 抱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谢怀璟指着美人:“把她撵出去。门口的守卫怎么当的值?什么人都敢放进府。”亏得放进来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要是放了个刺客进来,伤了阿鱼怎么办?   谢怀璟想到这儿, 心头一紧, “今天当值的自去领罚,好好反省反省。”   美人连忙道:“别别别,罚那些无辜的人做什么?”见谢怀璟丝毫不理会自己,只好万般无奈地道明身份, “我是谢亦鸿。”   谢怀璟一愣, 目不转睛地看了美人几眼, 终于把这张脸的轮廓和印象中的谢亦鸿重叠了起来,总算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算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起这厮刚刚还帮阿鱼画眉,谢怀璟心头好一阵来气, 更想让人把他叉出去了。   画眉分明是闺房之乐,谢亦鸿竟然借着女装的便利,肆意占阿鱼的便宜!   其实谢亦鸿并没有这份心思。他本心向往并欣赏任何美丽的事物, 帮阿鱼画眉也只是出于“这丫头长得不错, 画了眉应该更好看”的念头罢了。   谢亦鸿笑着说:“听说你这儿有陈年的好酒,也让我尝尝,我难得来一趟燕京, 你可不能亏待我。”也不待谢怀璟应承或是婉拒,谢亦鸿便兴致勃勃地搭着他的肩背,“走,正好赶上中秋,咱们一块儿吃酒,权当庆贺佳节。”   谢怀璟:“……”谁要和你一起过节啊!   毕竟是宗亲,且是血缘极近的堂兄,谢怀璟也不好在众人面前落他的脸面,便吩咐丫头们准备酒菜,打算先随便应付他一会儿,待会儿再来陪阿鱼赏月吃月饼。   想到阿鱼,谢怀璟心底不由一柔,见她就立在三步开外的地方,便从侍从手中拿来一个双层的食盒,走去递给阿鱼,“宫里做的云腿月饼,各种口味都有,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阿鱼连忙接过食盒,喜滋滋地抿唇一笑。   谢亦鸿的眼光在谢怀璟和阿鱼之间扫来扫去,轻笑着“哟”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拉着谢怀璟去吃酒了。   ***   阿鱼回了屋,打开食盒,上一层是清甜不醉人的桂花酒,下一层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云腿月饼。阿鱼去小厨房把桂花酒煮暖乎了。回屋的路上遇见了翠珠。   翠珠笑着问她:“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阿鱼道:“没做吃的,只是温了一壶酒。”   翠珠看了眼酒壶——是禁中的形制,显然是太子特意从宫里带回来给阿鱼的。翠珠又是羡慕又是可惜,“殿下还是挂念你的……今天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好好侍奉殿下,比什么都强。”   阿鱼没听明白,问了句:“今天什么事啊?”   翠珠道:“今天府里不是来了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吗?听说殿下和她一起吃酒去了。”见阿鱼没多大反应,又怒其不争地说,“殿下什么时候近过美色?除了你……殿下还和哪个女子一起同桌用膳?你也用点心思,别被后来的人挤下去了。”   翠珠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阿鱼没怎么听明白,见翠珠神色诚恳,便顺从地点了点头,抱着酒壶回屋吃月饼了。   统共有八枚月饼。四枚是纯粹的云腿馅儿,其中两个甜咸口的,两个咸口的;剩下四枚,有的在云腿馅儿里埋了一整颗咸蛋黄,也有的在馅儿里填了香香的玫瑰花酱——为了顾全宫中主子们不同的口味,即使是普普通通的云腿月饼,也得做出不同的花样来。   阿鱼取了把小刀,每种口味都切开尝了尝。月饼皮薄而酥软,只消轻轻一刀划下去,月饼就分成了两半,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馅料。云腿本身就很好吃,俱已切成了玉米粒大小的方丁,不肥不腻,咸香入味。阿鱼每样都尝过之后,尤其喜欢嵌咸蛋黄的那一枚,扎实的云腿肉裹紧了流油的咸蛋黄,云腿里有蛋黄的流沙,蛋黄里也有云腿的咸味。因着馅儿里还放了芝麻糖,吃来便是甜咸交杂的滋味,不似寻常月饼那样腻口。   今天早上阿鱼和谢怀璟吃了红豆沙馅的酥皮月饼。阿鱼觉得那红豆沙好吃是好吃,却稍稍甜了一些,反遮住了红豆沙的味道。现下吃了甜咸适宜的云腿月饼,下意识地想让谢怀璟也尝一尝,而后才发现谢怀璟不在她身边。   阿鱼有些难言的失落。   刚刚翠珠说的话又不期然地飘进她的脑海,阿鱼的心情难以言喻地复杂了起来。这感觉就像每天都有人给她送一盘芙蓉糕,她原也开开心心地吃着,忽然有一天,芙蓉糕不送给她了——不送就不送,她也不难过,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可是那芙蓉糕不是没有了,而是送给旁人了。   阿鱼就觉得很不快活。   倘若能把芙蓉糕换成水煮菜心,她便没有那么难受了。阿鱼仔细想着其中的缘故,大抵是因为她爱吃芙蓉糕,却不喜欢吃水煮菜心吧……   她觉得,太子之于她,更像是芙蓉糕,而不是水煮菜心。芙蓉糕还替她挡了一刀,还说他喜欢她呢!他不是水煮菜心那样的寡淡无味,而是像芙蓉糕一般馥郁甜香,回味无穷。   然而芙蓉糕现在已经不送给她了,改送给那个身姿高挑、霞明玉映的美人了!   阿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忽地记起那美人说她是太后娘娘派来伺候太子殿下的……阿鱼终于醒悟了过来。   敢情是那种“伺候”啊!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见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阿鱼走去开门。   门外立着谢怀璟。月色正好,那圆盘般的冰轮就在他的身后,皎洁如玉色珠光的清辉散落在他身上,就像给他镀了一层银色的华光。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眼神不似以往那般清明,却也朦胧迷醉得教人心颤。瞧见了阿鱼,便淡淡勾起一抹笑意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因为这抹淡然的笑意,变得柔和沉缓了许多。   这样的谢怀璟,是很难得一见的。至少阿鱼从没有见过谢怀璟醉酒的模样,竟是有些昳艳的。或许是方才在心底拿他同芙蓉糕类比了,所以此刻阿鱼便觉得他果真如芙蓉糕一般耐看美好。   阿鱼下意识便道:“芙……殿下走错了,你屋子在隔壁。”   谢怀璟轻挑起眉梢,问了句:“阿鱼,你叫我夫什么?”   阿鱼诚实道:“芙蓉糕!”   谢怀璟:“……”   阿鱼说:“不早了,殿下快回屋歇下吧。”想了想,又跑去了小厨房,煮了一碗葛花解酒茶。   谢怀璟已经回了自己屋,阿鱼就把盛解酒茶的青瓷碗搁在八仙桌上,说:“是拿葛花和枳实一起煮的解酒汤,殿下别忘了喝,免得明天酒醒了头疼。”   谢怀璟之所以喝成这样,都是因为谢亦鸿。   谢亦鸿虽然爱扮女装,酒量却是不差的,且是十分爱劝酒的性子。今晚他拉着谢怀璟诉了好久的苦,说父王如何苛待他、待在岭南的日子又是多么的清苦,一边诉苦,一边给谢怀璟倒酒。谢怀璟心里再不喜欢谢亦鸿,面子上也是做足的,便耐着性子喝了一杯又一杯。   可是那酒不是寻常的甜酒,而是陈年的烈酒,谢怀璟早就喝醉了,撑到现在没有醉倒,还是因为他定力好。   但已经不比平日里清醒了,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就像陷入了梦境。所以此刻听见了阿鱼的声音,谢怀璟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阿鱼搁下了青瓷碗,头也不回地步出了屋子,心口顿时一痛,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阿鱼,按在怀里抱紧,本能地说道:“别走……阿鱼,别走。”   浓烈的酒气扑到阿鱼面前,阿鱼立时懵住了。但她很快又想到,谢怀璟是和那个明艳美人一起吃酒才醉成了这样,她心底那股别扭的不舒坦又冒了出来。   便推搡着谢怀璟的手臂,“殿下醉了……”   谢怀璟心想,既然是在梦中,那他岂不是做什么都可以?于是推着阿鱼往前走了几步,将她抵到门前,捏着她的下巴迫她仰首,自己则低头撷住了菱唇,重重地亲了一口。   谢怀璟动作太快了,阿鱼都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眼眶便是一红。   谢怀璟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强硬道:“不许哭。”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这梦做得...就跟真的一样。   谢·女装大佬·亦鸿,一个能让男女主同时吃醋的绝代佳人。 第45章 蟹黄灌汤包 ...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阴郁低哑, 掺杂着隐隐约约的固执乖戾。这样的谢怀璟和平时耐心温和的他完全不一样。   阿鱼有些吓着了, 立马收住了哭声。周遭难言地静谧了下来,蜡烛噼啪响了一声, 似乎爆了个灯花。但眼睛被谢怀璟捂住了, 什么都瞧不见,只能从指缝里窥见黯淡的烛光。   阿鱼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 后背就紧紧贴上了门框。门框上如意雕花的刻纹磕得她后背生疼。她是真的害怕, 尤其眼前还什么都看不见,谢怀璟又是如此反常。阿鱼屏住呼吸,怯生生地唤了一句:“殿下……”   许久没有听见谢怀璟应声。所见一片黑暗,却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唇上又被啄了两口。阿鱼慌乱地转过头, 那湿热的啄吻就落在了她的颈上, 而后便如食髓知味一般, 沿着她的后颈一寸寸地亲了下去。阿鱼心底涌起好一阵委屈——那日在徐州,谢怀璟说好再也不那样轻薄她了!现在不过是吃醉了酒, 就把答应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且他醉成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个红纱裙姐姐!他怎么能同别的美人吃醉酒之后, 再这样轻浮佻薄地对待她呢?   阿鱼越想越不舒服,也顾不上礼法尊卑,寻摸到谢怀璟箍着她的手臂, 用力掐了一把。谢怀璟微微放松了力道, 阿鱼顺势推开他,眼前蓦地一亮,便手忙脚乱地拉开身后的门, 逃一般地跑回了自己屋。   心脏咚咚咚跳得不停,许久才渐渐平复了。阿鱼闷闷不乐地躺下,裹紧被子,辗转反侧地入眠。   ***   翌日一早,阿鱼赖床晚起,翠珠来唤她:“阿鱼,快醒醒,殿下让你过去一起用早膳。”   阿鱼睡得半梦半醒,听见这一句,赌气般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翠珠见她醒不过来,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无奈又焦急地催促道:“阿鱼……殿下等着呢,你先过去,等用了早膳再睡。”   而后又悄声道:“殿下昨晚醉了酒,现在头昏得很,已经不记得昨儿来的那个美人了,却还记着你呢。”   阿鱼闭着双眸抿了抿唇,心里就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便是芙蓉糕照旧送给她了,可也确确实实地送给过旁人,她就觉得芙蓉糕没有先前那么好吃了。   何况昨晚太子还……还那样非礼地对待她,阿鱼又是羞恼,又是委屈,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太子。   翠珠见她一直昏睡不起,就悄悄退了出去,回禀于谢怀璟,“殿下,阿鱼还睡着,婢子叫她不醒。”   阿鱼只有生病不舒服的时候才会醒得这样迟。谢怀璟眼眸一垂,自语道:“别是病了……”说着便起身去了阿鱼的屋子。   阿鱼仍旧抱着被子假寐。谢怀璟伸手试她额上的温度,阿鱼不自觉地睁眼看他,便见谢怀璟轻缓一笑,“既然醒了,怎么不过来用早膳?”   阿鱼半坐起身,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缕发梢玩,闷闷地说道:“殿下,昨天晚上……”她说到一半,却不再往下说了。   谢怀璟立时想到了谢亦鸿,正色道:“阿鱼,你还记得昨晚那个替你描眉的女子吗?”   阿鱼点点头。   谢怀璟心头暗恨,却温煦劝道:“你别被他骗了,他其实是男扮女装。”   谢亦鸿喜着女装的事在京中并不是秘密,所以虽是皇族丑事,谢怀璟却不打算瞒着阿鱼。   阿鱼扬起声调“啊”了一声,神色讶异而茫然。   谢怀璟继续耐心地解释:“其实他是成王长子,岭南的小王爷,自幼便喜欢以女装示人。”随后又不动声色地抹黑谢亦鸿,“他替你描眉,实在太过狎昵了,非正人君子所为。”   阿鱼低下头,心想——若论狎昵,还是殿下您昨晚对我做的事更狎昵些。   谢怀璟见阿鱼心绪不佳,又安慰道:“所幸他以后还是要回岭南的,不会在京中久居。你就当没见过这个人。”   阿鱼应了声,顿了一会儿,才问:“殿下昨夜吃醉了酒……后来的事,殿下还记得吗?”   谢怀璟笑着说:“昨夜确实醉得彻底,只记得你给我端了醒酒汤,后来就睡着了。”再然后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阿鱼按在门板上亲。梦境绮艳,他暗自回味便是了,自然不能和阿鱼细说。   阿鱼一愣。也不好意思说“殿下昨晚又轻薄我了,别不认账”,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觉得,太子昨晚醉得厉害,现在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应该不是存心非礼于她。   再想到昨晚陪太子吃酒的是一位宗亲,而非她以为的旷世美人,阿鱼的心情莫名欢快了许多。   谢怀璟说:“也不早了,起来用膳吧。”   阿鱼“嗯”了一声,不觉羞赧道:“殿下再等等,容我洗漱。”   ***   清秋好时节,肉蟹肥美。早上膳房蒸了几只螃蟹,蟹肉蟹黄都掏了出来,另揉了薄薄的面皮,做成蟹黄灌汤包。汤包个头很大,阿鱼拿手比了比,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小,拿青花万字纹的盘子盛着,端起盘子来,里头的灌汤馅儿还会轻轻晃动。包子皮薄而均匀,里头橙澄澄的蟹黄隐约可见。   阿鱼拿筷子在包子皮上戳了个小孔,蟹粉内馅立时混着肉汁流得满盘子都是,阿鱼另拿了一个小瓷勺舀蟹粉吃。味鲜而浓,汤汁也浸满了蟹香,阿鱼才吃了一口,眼睛就满足地眯起来了。谢怀璟把姜醋碟子推给了她,阿鱼便往灌汤包上倒了一些。生姜都切成了细丝,醋里都是生姜的辣味,配着蟹黄灌汤包一起吃,去腥又解腻。   阿鱼把灌汤包的馅儿掏空了,才就着醋去吃包子皮。巴掌大的蟹黄汤包吃得干干净净。阿鱼已经觉得饱了,但嘴里还是犯馋,便又夹了一块煎年糕填入口。年糕两面都煎成了金黄色,外皮脆脆的,里头却绵软如云,两三口就能吃掉一个,很适宜当零嘴儿。   谢怀璟倒没有吃多少,泰半时间都在看阿鱼。月前那场的刺杀他一直在追查,能查出来的东西通通指向了贤妃和清远伯府。实打实的证据来得太过容易,谢怀璟反倒不肯轻信了。于是明面上命人收手,不再往下查了,实则遣了一批心腹暗中追查。   还有阿鱼祖父的冤屈……赵长侍递了话来,说是已有眉目了。   ***   自太后表露出要给太子和成王长子择妻的打算,京中的世家夫人们就经常趁着各种名目的宫宴,带上适龄的闺女进宫,有意无意地在太后跟前晃悠。   她们奔的自然是太子妃的位置。至于成王那个长子……论身份倒也算尊贵,但成王的封地远在岭南,难道要她们娇养在燕京的闺秀跟到岭南去吃苦吗?再说了,大家都知道成王长子喜欢穿女装——这么个不着调的性子,谁乐意把家里好好的姑娘嫁给他啊?嫁过去跟他比美吗?   太子就不一样了。太子没有易装的怪癖,而且沉稳聪慧,还是日后的天子。便是抢不到太子妃的位子,当太子良娣也很好——储君娶妇,历来是一妻二妾同时娶的。太子妾和寻常人家的妾侍不同,等将来太子坐上了那个位置,便成了国朝第一等贵妇,若有儿女,便是龙子凤孙。所以能给太子当妾,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那些携女进宫的命妇们都像盯着唐僧肉一样,盯紧了太子妃和太子嫔的位子。至于成王长子,都没人提一嘴。   近来秋菊盎然,个个金黄吐蕊,大如绣球。淑妃和往年一样,办了场赏菊宴。她爱热闹,便请了内外命妇同来赴宴。   这天宴会还没开始,茂国公夫人便带着女儿先行去了慈寿宫。   刚巧淑妃也在太后跟前说话。几个人互相打了招呼。茂国公夫人袁氏便笑着给众人引见自己的女儿:“太后娘娘,淑妃娘娘,这是臣妇的长女,名唤妙如。”   祝妙如姿态柔婉地给太后和淑妃见了礼。   太后年岁大了,太远的东西瞧不清,便招了招手,“走近些,让我仔细瞧瞧。”   祝妙如依言走近了几步。太后细细打量了几眼,笑道:“果真是个美人。多大了?”   祝妙如不卑不亢地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过了年就十五了。”   袁氏跟着笑道:“和太子殿下一个岁数呢。”   太后点了点头。又闲话家常般地问道:“平日里都读什么书?爱吃什么点心?”   “只粗略读过几遍毛诗。平日就爱吃些核桃酥、枣花饼。”   袁氏又在一旁搭腔:“咱们家姑娘没有天大的才学,于吃食也不是特别讲究。臣妇听说,季尚书家的女儿,不仅饱读诗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尤其爱用精细的茶点呢。”   好巧不巧,前几日季尚书的夫人也携女进宫见了太后。   淑妃笑了一声,拿签子叉起一块苹果,微微蹙起黛眉:“啧,真酸。”   袁氏面上浮出几分尴尬。   “这么酸的苹果也往我跟前送。”淑妃把盛苹果的盘子递给一旁的宫女,“去,重新切一份过来。”   宫女领命去了。   太后又和袁氏母女闲聊了一会儿,便推说自己精神不济,让她们先退下了。   母女两人走了之后,淑妃才嗤笑出声,“到底是姨娘生的,就是上不得台面。张口就提太子,富贵心思都快写到脸上了。”   袁氏并非茂国公元妻。茂国公原先娶的是袁氏的嫡姐,袁家的嫡长女。后来袁大姑娘产后体虚,快熬不住了,担心茂国公将来娶的续弦欺负自己辛苦生下的儿子,临死前求茂国公娶自己的娘家庶妹当继妻,直到茂国公点头应了,袁大姑娘才撒手人寰。   袁氏确实不比她那嫡姐娴雅矜贵,运气倒是不错,平白捡了个国公夫人的位子不说,成婚后相继生了一子一女凑成了好,如今人人都道她是个有福的。   太后笑眯眯道:“荣华富贵摆在眼前,不争才是傻子呢。今天这个唤妙如的姑娘倒也不差,模样耐看,性子也乖巧。你说呢?”   淑妃吃了两块宫女新送来的苹果,道:“到了您跟前,再不乖巧的人也得服帖了。有那样一个掐尖要强的母亲,这姑娘能是什么善茬?”   淑妃嘴上一向是不饶人的,太后听了也不见怪,笑了笑,说:“也不一定当怀璟的正妃呀。”   淑妃道:“那也太抬举她了。不如配给成王那个儿子?”   太后忖了忖,转而道:“前几天季尚书家的女公子你也见了,你觉得如何?”   淑妃摇了摇头:“性子太傲了,跟谁欠她银子一样,太子要是娶了她,还要成天看她脸色。”   太后想想也是。顺手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飘着的细长茶叶,“那你说谁家的姑娘合适?”   淑妃苹果也不吃了,走到太后身边坐下,亲亲热热地说:“舅母……您可是我的亲舅母,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觉得清婉是个好的。”   “你那个侄女?”   淑妃莞尔:“正是呢。冯家若能出一个太子妃,爹在朝中帮衬太子也能更上心些。舅母您也见过清婉,确实是个格外温柔可人的。”   太后点了点淑妃的额头,笑嗔道:“你呀你,心思都在这儿呢。”   淑妃顺势给太后捶了捶腿,说:“我这辈子没当成皇后,就指着清婉能当个皇后。”   太后心里大概有数了,但也没直接应承下来,只道:“咱们说了都不算,关键是看怀璟喜欢谁。” 第46章 炸鲜奶 ...   淑妃笑着说:“舅母说的是。不过这世上也没有素昧平生的喜欢, 最好还是找个时机, 让太子和清婉见一面。俩孩子一起说说话,彼此熟悉了才好, 将来太子娶清婉进府, 也一定珍重她。”   “就你主意多。”太后的语气虽然嗔怪,面上却是慈爱之色, “你且给你娘递个信儿, 让她得空带清婉进宫一趟,陪我说说话。”   淑妃便知道太后想做这个媒了,欢喜地应了下来。   正说着,有个小宫娥捧着一个托盘进来, 上面是一碟子芡实糕。宫娥给太后见了礼, 低眉道:“柔则公主听说您脾胃不好, 特意做了一份芡实糕,给您调养脾脏。”   太后露出欣慰的神色, 但很快又发起愁来:“柔则的婚事还没着落呢。”   淑妃眸光微转,道:“她那处公主府不是已经建好了吗?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梅花也要开了,不如让柔则借着踏雪寻梅的意头, 在府上办一场诗会, 不仅请女眷,也请男宾,分席而坐便是了。届时若有品貌文才出挑的, 柔则心里也会留意,再赏赏梅、对对诗,可不就成了一段良缘?”   太后颔首,心下也觉得这法子好,笑道:“说你主意多,还真没说错你。”   淑妃打蛇随棍上,连忙添了一句:“到时候我让清婉也去赴会,还请舅母出面,让太子也过去。”   她想着太子,太后却想着谢亦鸿——这俩孩子倒能趁这个时机看看有无可心的姑娘。于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怀璟、亦鸿,还有柔则,都值得好的。”   淑妃不知怎的想起了如今侍奉君前的苏美人,她原先就只是伺候柔则公主的丫头,如今飞上了枝头,竟十分占据圣心。苏美人知道自己位低人轻,身份不显,便时常装可怜搏天子的同情,惹得天子不仅恩赏了她的娘家,还时常赐她一些珍奇的珠宝。   淑妃半是不屑半是抱怨地说:“柔则自然是千好万好的,但她手底下的奴婢实在可恨。苏氏怎么说也是大公主宫里出来的,前几日不过得了一座小珊瑚的赏就敢到我跟前炫耀,当真登不上台面。”   太后安慰道:“你同她置什么气?论家世论出身,这满后宫的人谁能越过你去?”再想到当初淑妃之所以嫁给天子,全然是因为满心的倾慕,时到如今,当年满腔的爱意只怕已经消磨得半点不剩了。太后不禁有些可怜她,叹了口气,道:“丽嫔……那个叫赵燕仪的,不是快足月生产了吗?你就把她那孩子抱到膝下养吧。”   ***   天气一冷,阿鱼就不爱动弹了。谢怀璟屋里四角都点了熏笼,比她的屋子暖和,所以她时常待在主屋。谢怀璟自是乐见其成,命人搬了张美人榻进来,铺上毛绒绒的毯子,留给阿鱼午膳后小憩。   阿鱼到了冬日尤其贪睡,有时候一睡就是一个下午。谢怀璟便关照阿鱼:“别一直躺着睡觉,骨头都懒了,多起来走动走动。”又耐心地解释,“不是不让你歇着——睡久了对身子也不好。”   这日谢怀璟和东宫僚属议完了事,才到垂花门,就听见阿鱼的声音:“这是什么香?”   谢怀璟心底一柔。阿鱼果真听他的话,没一直躺着睡觉。   下一刻便有一道温缓的声音笑着答道:“倒不是现成的熏香,只是拿梅花和茉莉花一起蒸熟了研成粉,放在熏笼里熏了衣裳,还加了冰片,你仔细闻闻,是不是这个味儿。”   半晌,阿鱼道:“确实有茉莉味儿……可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茉莉了啊。”   “燕京自然没有,岭南四季天暖,百花能从年头开到年尾。”   谢怀璟觉得这说话声有点像谢亦鸿的声音,走近一看,果真是他!穿了一身厚袄裙,梳着女子发髻,和阿鱼一同坐在庭下,正给阿鱼闻自己的袖口。   他怎么又来了!   谢怀璟下意识想把谢亦鸿撵出去,幸而脑子里还惯性地绷着一根弦,没让他做出什么怠慢族兄的事,只是眸色不着痕迹地沉了下来,故意在谢亦鸿面前斥责一旁的侍从:“知不知道礼数?岭南的皇兄过来做客,也不禀报我一声!”   谢亦鸿自然听出了指桑骂槐的意思,本想解释,却见谢怀璟的目光一直绕着阿鱼转悠。谢亦鸿顿时起了捉弄的坏心,拈起面前的炸鲜奶,笑着问阿鱼:“这个好吃,拿牛乳做的吗?”   阿鱼认真地点头,“做法也不难。”她将炸鲜奶的做法细细地说了一遍。   谢亦鸿便道:“拿牛乳泡澡也很好,能让体肤白皙细嫩。若能再添一些珍珠粉就更妙了。”   阿鱼听得入神,却摇头道:“那也太奢费了……”   谢怀璟觉得他们两人一来一回地聊天,就像一对闺中姐妹在谈天说地。可是谢亦鸿毕竟不是女子,这样宁和的场景终究还是让谢怀璟心里不太痛快。况且他先前已经同阿鱼说过谢亦鸿的身份,阿鱼竟然还这样亲近他……谢怀璟眼中的暗色一闪而过,忽然觉得阿鱼一直待在屋里也好,那样她就只能见到他,不至于遇见一些杂七杂八的人。   谢怀璟的心思都没写在脸上。他从容微笑着走上前,在二人面前坐下,也拿了一块炸鲜奶吃。本是顺手而为,没想到那炸鲜奶外皮焦脆,内里却软嫩滑腻如同豆腐,还带着淡淡的奶香,连他这样不嗜甜食的人也觉得好吃。   他又吃了一枚,才淡然地望着谢亦鸿:“你若没有旁的事……”   谢亦鸿立马接过话头:“有事。有件事想请殿下帮忙。”   谢怀璟:“……”不想帮!   阿鱼觉得他们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十分要紧的大事,便自觉地起身,道:“小厨房炖了银耳羹,我去瞧瞧煮好了没有。”   她走得急,腰间的荷包落了下来,恰好落在谢亦鸿的身后。谢亦鸿把荷包拾起来,觉得里头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便随口问了句:“装了什么?”   阿鱼道:“一枚小印篆,前几天刻着玩的。”   谢亦鸿顿时来了兴致,说:“你还会篆刻啊?替我刻一枚私章如何?我原先倒有一枚私章,就是不知道被那帮蠢笨的奴才收到哪儿去了,大半年了都没找到。”   阿鱼摇摇头:“我篆刻的手艺不是很好,自己刻着玩便罢了,万不敢替小王爷刻章。”   谢亦鸿还打算说什么,谢怀璟轻咳一声:“找我帮什么忙?”   谢亦鸿的心绪扭转过来,道:“父王说我没有男儿气概,想让我从军,已经向陛下请旨了。烦劳殿下帮忙转圜,千万不要让陛下答应这件事。”   谢怀璟心念微转。谢亦鸿毕竟是先帝的嫡孙,若果真要从军,定然不能当普普通通的兵士,多半会封他一个将军的虚职。但天子一向对成王多有猜忌,成王还把自己儿子往军中送……天子怕是要猜疑得更深了。   谢怀璟正想说“父皇多半不会应允”,谢亦鸿便露出了嫌恶的神色:“军中都是粗鲁男儿,而且成天忙着练兵演武,肯定通身都是臭烘烘的汗味儿,我才不要去。”   谢怀璟望着谢亦鸿眉间的五瓣梅花钿、鬓边微微摇晃的点翠步摇,鼻间隐约嗅到他衣裙上的熏香,也算是明白了他厌恶从军的缘由。   再想想适才他同阿鱼相处的情态,谢怀璟不由微勾嘴角。   这个“忙”,他帮定了!   ***   敷衍着送走了谢亦鸿,谢怀璟特意关照守门的护卫,若以后谢亦鸿再来,直接引到正堂便是,不许他往西厢房这儿走。而后进屋寻阿鱼,道:“阿鱼,明年我过生辰,就要你刻的印章当贺礼。”   阿鱼怔了怔,扳着指头算了算:“可是……殿下的生辰还有四个月才到呢。”   谢怀璟见她还记得自己生辰是哪一日,不觉展出笑意,眉眼温柔:“不着急,你慢慢准备便是。”   阿鱼应了声。   “先前不是同你说,那女子其实是岭南的小王爷吗?怎么还与他那样亲近?”谢怀璟想起谢亦鸿,心里还是有些微妙的不悦。   阿鱼道:“他今日的妆容和上回不一样,我起先没能认出来……等认出来的时候,他已与我聊了许多梳妆养颜的秘法,我觉得有趣,就一直听下去了。”   谢怀璟无奈地点头。   ***   十一月北风紧,呼呼卷起枯叶飞尘,晚来天雪,一夜过去,满城尽是银装素裹。   柔则公主在公主府搭了暖阁,摆宴席设诗会,延请相熟勋贵家的儿女同来府中赏梅。   下早朝后,谢怀璟顺便给太后问了安,太后随口道:“你柔则姐姐做东,在府上设了诗会,去了不少人。你待会儿就绕道去一趟公主府,也去瞧瞧热闹。”   谢怀璟想到阿鱼还在家里等他下棋。阿鱼怕冷,此刻一定点着熏炉,裹着厚棉袄,怀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一边喝暖乎乎的杏仁茶,一边吃一口一个的小点心,若觉得冷,还会鼓着小脸往手上哈气。   谢怀璟惦记着阿鱼,笑着推拒了:“那是皇姐的热闹,我跟着凑什么趣。”   太后道:“她住进公主府也有一段时日了,还是头一回大宴宾客呢。你姑且去一趟,权当给她撑撑场子。”   谢怀璟知道太后疼爱柔则公主,所以想让他这个太子过去,给柔则公主做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怀璟应承了下来,“也行,我待会儿就顺道去一趟。” 第47章 琥珀核桃 ...   雪已经停了, 但太阳还没出来, 倒比昨夜下雪时还要冷。   公主府和太子府离得并不远,都挨着皇城。谢怀璟本想先回府一趟, 把阿鱼接出来一起去公主府赏梅, 但如今的天气未免太冷了,他不想让阿鱼来回路上挨冻, 便弃了这个念头。   到了公主府, 才发现谢亦鸿也在。他倒顾及着皇家颜面,没穿一身女装过来,也没有傅粉施朱,看上去顺眼了许多。束起玉冠, 长身玉立, 也有挺拔俊朗的男儿气概。   谢亦鸿见到谢怀璟, 就悄声问他:“皇祖母叫你过来的?”   谢怀璟点点头。   谢亦鸿道:“我也是皇祖母叫来的……皇祖母跟我说,今日来公主府的都是燕京城最出挑的闺秀, 让我仔细瞧瞧有没有合心意的。”   谢怀璟不由一怔,自然想的到太后让他来给柔则公主“撑场子”多半只是托词, 真正的目的恐也是为了让他相看那些闺秀。   谢怀璟自觉一颗心都被阿鱼据满了,也腾不出地方挪给旁人,便不打算久留。这时有个侍女过来请安, 道:“太子殿下, 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谢怀璟正打算随这侍女走,谢亦鸿便笑着说:“我也一起去。先前借了公主一对玉簪,正好乘这个时机还给她。”   那侍女面露难色, 欲言又止。   谢亦鸿歪头一笑:“怎么?我见不得公主吗?”   他生得极细长的凤眼,内勾外翘,平日里又穿惯了女装,此刻笑起来那眼中便浮起一脉潋滟的神光。侍女都看呆了,半晌才红着脸垂下头,没有吭声。   于是谢亦鸿也闲闲地跟了上来。   柔则公主借赏梅之名延请宾客,府中也当真有一片暗香浮动的梅林。侍女将谢怀璟引到此处,道:“殿下稍待片刻,公主马上就来。”说着便恭谨地退下了。   谢怀璟信步赏梅。梅林积雪未消,皑皑堆在枝头。北风烈烈,莹莹初雪落于红梅,清而艳丽。梅林深处隐着一道绰约的身影,穿着十二幅绯色月华裙翩翩起舞,仿佛落入人间的仙姝,映着红艳艳的梅花,身姿翩跹,美不胜收。   谢怀璟略微驻足。本也是极美的邂逅,但他长于宫廷皇城,这种手段自幼便常见,自然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巧合。   谢亦鸿慢悠悠地走上前,轻笑一声:“自那个侍女借大公主的名义来找你,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这种女眷常用的伎俩,还是我比你更熟悉些。”   谢怀璟:“……”熟悉女眷的手段就这么得意吗?   他回首望向谢亦鸿,“那你怎么不早说?”   谢亦鸿说:“我想跟来瞧瞧热闹……”见谢怀璟面色不豫,便收住了声。   谢怀璟转身就走,谢亦鸿道:“走这么急啊?”   谢怀璟点了点头,“自然不能久留,免得让人误会。”太后未必不知道这回事,知道了还让他来,分明是有意撮合。他要是在这儿待久了,传到太后那里,便要错以为他也有那份心思。   还是赶紧走比较好,省得以后麻烦。   谢怀璟快步走出梅林,也不打算留在公主府了,便召来侍从调用马车。走到公主府的大门口,忽然想起太后让他来给柔则公主撑场子,虽然只是托词,但他在公主府坐了两刻钟不到就走人,便不是给柔则公主“做脸”,而是让她“没脸”了。   谢怀璟想了想,吩咐道:“待会儿回了府,去库房拿一对玉如意,让傅卿亲自送到公主府来。”   因他时常将一些冗杂繁琐的政务交予傅延之,所以在外人眼中,傅延之颇得太子宠信。且他自己也是身份矜贵——中秋节过后,定远侯便请封次子傅延之为世子。   让傅延之亲自来公主府送礼,已经很给柔则公主面子了。   谢怀璟觉得他这么安排十分妥当,便是太后追问起来,他也有所交代。   只是他一时忘了,当年傅延之委婉地推拒过同柔则公主的婚事。如今再让傅延之赴公主府送礼,其实是不太稳妥的。   他身边的侍从倒是想起了这一遭旧事,不过见太子神色深沉,又急着走,也拿捏不准他的心意,便没有出言提醒。   ***   没过多久,谢怀璟就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进屋瞧见阿鱼的背影,目光立时变得柔缓起来。   天气阴沉,屋子里便是暗黢黢的。阿鱼坐在八仙桌旁,左手拿着一方木块,右手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专心致志地篆刻。   也不知怎么回事,谢怀璟看见她拿刀,内心深处就涌起好一阵慌乱的痛苦。他强自压抑着那份莫名其妙的情绪,坐到阿鱼旁边,笑着问她:“怎么不点灯?屋里这么暗,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阿鱼抬起眼眸,茫然地四望:“刚刚还很亮堂呢。”   看来是篆刻得入神,连天色暗了都没在意。谢怀璟又问:“在刻什么?”   阿鱼道:“前几日殿下不是要我刻一枚印章当生辰贺礼吗?我篆刻的手艺不精,且好多年没有练过了,怕到时候刻得不好,所以先刻几个木头练练手。”   谢怀璟拿起一块木头看,本以为阿鱼一手好字,刻的一定是字,没想到她刻的是一条简笔的鱼,但也不显得拙朴,只觉得生动有趣。   再想到几日前谢亦鸿让阿鱼替他刻一枚私章,阿鱼并没有答应;他说想要阿鱼的刻章,阿鱼却丝毫没有推辞,还愿意这样费心地练习篆刻的技法……谢怀璟的唇角不由噙起笑意。   他在阿鱼的心中已经和旁人很不一样了,只是阿鱼还没有觉察。   桌上有个粉彩九桃的圆盘子,盛着一盘纸皮核桃,谢怀璟顺手敲了一个核桃,剥出核桃肉来,递到阿鱼嘴边,阿鱼习惯性地低头,叼着吃了。谢怀璟又砸了一个核桃,一边剥皮一边问阿鱼,“什么时候学的篆刻?”   阿鱼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就开始学了。”   谢怀璟又给她喂了枚核桃,笑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竟也耐得住性子练这个。”   阿鱼咬着核桃肉,含混不清地说:“最初学篆刻的时候,刻出来的笔触生硬得很,我都急哭了——几位一同入学的兄长都刻得很好,我唯恐比不过他们。那时候二姐姐劝我,说姑娘家不必那样争强,不是非要和那些男子分出高下的,爹娘却跟我说,我比不过几个哥哥,并不是因为我是女子而他们是儿郎,只是因为我的年纪比他们小一些,悟性略有不及罢了,只要我肯用心,不论是学识文采,还是书画篆刻,都不会比他们差。我记着这番话,也不肯教爹娘失望,便是年少贪玩,也一直逼着自己临字帖练篆刻,后来……”   阿鱼顿住了,没再说下去。   谢怀璟知道她想起了那桩抄家灭门的祸事,心下一片怜悯,眼中柔光满溢:“你爹娘把你教得很好。”   阿鱼默了许久,才笑道:“后来才发现,爹娘都是诓我的,其实这世上的女子并不能与男儿相比,便是能在读书识字这等小事上胜过男儿,也不过多一个可有可无的才名罢了,又不可能像男子一样为官做宰、入阁拜相。女子还要被德言容功、三从四德束缚终生,男儿却可以三妻四妾,若本性孟浪贪淫,旁人还要赞他风流。”   阿鱼爹终生只娶了阿鱼娘一个人,哪怕阿鱼娘生下阿鱼之后再无子息,也没有纳妾。阿鱼小时候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妾”这种存在,长大后听说二叔偷偷养了个外室,才渐渐懂了。那时的她就像一个初涉江湖的侠客,终于明白世上不止是快意恩仇,还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终于发觉尘世是万分险恶的,不比师门宁和安详。   好在阿鱼并不是愤世嫉俗的人,说完了这一通就安安静静地吃起了核桃,忽然道:“核桃仁裹上糖衣也很好吃,殿下要尝尝吗?”   谢怀璟一番宽解的话就咽回了喉咙,笑着说:“……好,我帮你剥。”   两人一齐动手剥了一盘核桃,阿鱼把核桃仁带去小厨房,煮了一锅开水,将核桃仁倒进锅去涩味,另起一锅熬化冰糖炒糖色。片刻之后将开水锅里的核桃仁都捞了出来,放进冰糖锅翻炒,核桃仁都挂上了焦化的冰糖,颜色已经十分晶莹好看了。再入油锅一炸,表层便又酥脆又香甜,显出琥珀般的光泽。   阿鱼把核桃仁都盛了出来,欣欣然地端去和谢怀璟一起吃。   ***   公主府的诗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其中不乏文采飞扬的儿郎,柔则公主固然欣赏,但也不情愿召那些人当驸马。   她的眸光在那些才思斐然的世家公子间淡淡扫过——那个在建明公府掀帘而入的人并没有来。或许他意识到这里是公主挑驸马的场合,所以没有出现;又或许他只是被什么世俗杂事绊住了手脚。   这时,侍女匆匆走了过来:“公主,太子遣了定远侯世子过来,说是来送一对玉如意。”   柔则公主知道,刚刚太子略坐了坐就走了,说是临时有一桩急事要赶去处置,此刻让那什么世子过来送玉如意,便是为了安抚她。在情面往来上,太子一向是圆滑的,从不会落了她这个皇姊的脸面。   柔则公主点头:“请世子进来坐会儿。”好歹带来了太子的恩赏,怎么着也不能怠慢了,“前几日皇祖母赏了两罐新来的铁观音,给世子沏一壶。”   侍女抿了抿嘴,犹犹豫豫地说:“公主……那个世子……那世子就是傅二公子。”   柔则公主登时反应了过来。那不就是当初借离京远游之名拒婚、害得她沦为宫里宫外茶余饭后谈资的傅家二公子吗!   太子为什么让他来送赏!   柔则公主自然不信太子是想借这件事折辱她。   她忽又想起,当初傅二公子之所以差点成为驸马,就是因为太子的举荐。如今太子又让这个人来公主府,许是在暗示她,他仍旧想让她嫁给傅二公子……   霎时间,柔则公主心里已经涌起许多念头,最后淡然笑道:“请世子进来坐吧。”   进来的是个身姿颀长的郎君,将一个檀木盒子交给侍女,侍女面向柔则公主将盒子打开。里头垫着明黄色的软巾,上面是两柄雕龙纹的玉如意,玉色白而纯净,各自挂着一枚铜钱结。柔则公主扫了一眼,笑看着来人,“有劳世子……”   话未说尽,却凝住了神色,微微张大眼眸:“是你……” 第48章 芡实燕窝 ...   柔则公主一时心绪复杂。   她万没有想到傅二公子就是那日在建明公府掀帘而入的人。太后曾说“若果真有缘, 以后还是会再见的”, 可不是有缘吗!她暗自憧憬的人竟然就是当初拒婚的那个傅延之!   他当初既然拒了那场婚事,想必是不情愿娶她的。此刻出现在公主府, 也只是碍于太子的命令, 而不是为了讨好她这个公主。   柔则公主默然半晌,摆出端方的笑容:“世子请坐。”   傅延之却不记得他与柔则公主曾有一面之缘——那日在建明公府掀起门上的纱帘, 只是为了寻个安静去处休息片刻, 见到屋里有个女郎自然是意外的,出于礼数,他并没有停留,也没有看那女郎长什么模样。   侍女给傅延之奉茶, 傅延之温和地推辞了, 又道:“家母微恙, 臣还要回去侍奉,公主, 恕微臣不能奉陪了。”   柔则公主眉梢微挑。   她才不信“家母微恙”这种托词,傅延之就是不愿意在公主府久留, 急着撇清干系罢了!   柔则公主心底的骄傲都被激了出来。再怎么说她也是皇族帝姬、金枝玉叶,也是不甘心俯就旁人的。便扶了扶发间微松的步摇,神态自若道:“世子慢走。”   ***   其实傅延之也没有骗柔则公主。万氏是真的染恙了。   ——傅延之得封世子之后, 那个生了长子的姨娘便时常到万氏跟前阴阳怪气地嘲讽, 万氏起先也懒得跟她计较,回回都是不咸不淡地应付着,哪知道那个姨娘竟敢说傅延之福薄, 是无妻无子孤苦终生的面相,万氏气狠了,打了那姨娘一巴掌,姨娘跑到定远侯跟前哭诉,定远侯向来偏心,便袒护姨娘、责怪万氏,这般折腾了一通,万氏就气病了。   幸而傅延之一直开解、宽慰万氏,早晚给她端药送汤。万氏的肝气便渐渐疏解了,身体倒没有什么大碍。   ***   晚间用膳前,宫女给淑妃端来一碗芡实燕窝,小心翼翼道:“娘娘,今天大姑娘没和太子殿下遇上。”   淑妃歪在玫瑰椅上,懒洋洋地扶着额头,道:“没遇上就没遇上吧,以后再找机会就是了。”   宫女低下头抿紧了唇,“大姑娘她……她遇上成王府的小王爷了。”   淑妃坐直身子,“怎么回事?”   宫女将公主府里发生的事细细道来。   今日在公主府梅林起舞的,正是淑妃的侄女冯清婉。冯清婉的心意——或者说家中长辈的心意确在太子妃之位,但太子瞟了她一眼就走了,反倒是成王长子认认真真地看了她好久,还亲自指点了她的舞步。   冯清婉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得知太子一刻也不曾停留,自然觉得丢脸难堪。而谢亦鸿又恰好出现了,他生得剑眉凤目的俊俏形容,本就让人移不开眼,更何况他还那样耐心地教人跳舞,丝毫不端架子。   冯清婉才在太子那里受了挫,再遇见通身冒着善意的谢亦鸿,只觉得他比太子好了千千万万倍,便不想当什么太子妃了,只想嫁与谢亦鸿。现下正在家里央求祖母平阳大长公主。   淑妃听完了来龙去脉,不禁有些头痛。宫女觑着她的脸色,宽慰道:“娘娘别生气,大姑娘只是一时被那个小王爷迷了心窍,大长公主已把她禁足了,大姑娘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知道太子才是良配了。”   淑妃忽就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一时脑热,执意嫁给当今天子,平阳大长公主同样关了她禁闭,那时她心底全是纯真美好的恋慕,只觉得母亲的阻挠实在可恨,简直就是棒打鸳鸯。平阳公主越是不肯,她就越是要反抗,后来总算遂了她的心,送她进了宫。结果呢?天子竟是这么个昏庸好色的货色!且年岁渐长,已不及以往年轻俊秀,反因为纵欲,而眼窝深陷、面色晦暗。淑妃现在都不想多看天子一眼。   “娘和嫂子都是为了她好,就盼她能明白了。”淑妃端起燕窝碗,心不在焉地看着盈盈一汪燕窝上头珍珠般圆润可爱的芡实,怅然地叹了口气,“当娘的总不会害自己闺女。”   宫女连忙附和了两句,“娘娘说的是,大姑娘会明白的。”   ***   冯清婉是个有气性的,平阳公主命她闭门反省,她就闹起了绝食。丫头们禀报于平阳公主,平阳反复劝她,冯清婉却铁了心的不肯嫁给太子,说太子“冷漠自矜,不近人情”。   话也没有说错。平阳公主也知道太子在梅林时之所以掉头就走,就是为了提醒她们,别做那种盘算。但平阳公主又觉得太子只是没见到冯清婉而已,若见了面,再加上她是太子太师冯广孝的嫡亲孙女,太子肯定会给几分面子。   平阳也是这么劝冯清婉的,冯清婉听到最后终于哭了,啜泣道:“祖母也别瞒我,我知道,家里一门心思地想让我当太子妃,就是为了和东宫紧紧地绑在一起,和那些卖女儿换前程的也没什么差别,只是把我卖得更尊贵些罢了。”   平阳公主一片心凉——好心好意地替她筹划,为她谋那个最尊荣的身份,她反倒不领情。   平阳公主便也不提太子妃的事了。但冯清婉想嫁给成王长子,她说什么也不答应。道是:“成王的封地远在岭南,不比京中富贵锦绣,你若嫁给他那长子,不仅要跟去岭南吃苦,而且三年五载才能回京见祖母娘亲一面,何必呢?”   冯清婉起先也犹疑,但想到谢亦鸿那夺目耀眼的面容、耐心和她说话的模样,便渐渐下定了决心。远嫁她也认了,就是想和谢亦鸿在一起。   她这脾性和淑妃一样,不撞南墙不肯罢休。淑妃如今都嵌在南墙里出不来了,平阳公主自是不希望冯清婉步她的后尘。   一方面继续规劝冯清婉,另一方面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派人去谢亦鸿暂住的府邸探口风。于是得知了成王想把谢亦鸿送到军中的事。   平阳公主忖了忖,还是进宫了一趟。   淑妃听了,问道:“娘是想帮成王长子一把?”   平阳公主点点头:“如今国泰民安,他又是宗亲,若果真从军,总不会让他戍守边疆,八成能去京郊的演武场历练,如此便可顺理成章地留在燕京了。清婉要是铁了心地嫁他,也不至于远远地跑到岭南去。”   淑妃见平阳公主已经替冯清婉想好了后路,心情便放松了许多,笑道:“清婉愿意嫁,成王长子还不一定愿意娶呢。”   平阳公主淡然道:“这可由不得他。”   淑妃端起宫女递来的茶盏,却没有喝,思索半晌道:“他是成王之子,陛下肯定不希望他从军,我们帮衬着点,他也能念着我们的情。”   平阳公主颔首:“我听说太子也在悄悄打点,想把他送去从戎。定国公府再帮一把,应该能成。”   “太子也帮他?”淑妃不禁笑了,“我还当太子和岭南小王爷关系不好呢,没想到太子也会出手相助。”   想想也是——毕竟是血脉联结的堂兄弟,私下肯定要比寻常人亲厚些。   总不可能谢亦鸿不愿意投戎,太子却使坏让他从军吧?   ***   谢怀璟偏头打了个喷嚏,继续不以为意地看手中的奏疏。   天子防着他,曾下旨所有臣子的奏疏直接上达天听即可,不用经太子的手。不过谢怀璟早就不把天子的话当回事了。   自上回遇刺之后,他就大概明白了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须铲除,回朝这么久,也把那些心口不一的臣工剪除干净了,如今朝中泰半臣子都和太子府有往来,揣测太子心意的人比揣测圣意的人还要多。   不过天子也没有被完全架空,还是有一些忠君的老臣真心实意地效忠于他,维持着天子岌岌可危的帝王尊严。   “殿下,”谢怀璟派去暗中追查刺杀一事的校尉萧青走进门,“臣查到了几封密函,是……成小王爷和刺客的往来书信,都是今年五月的,成小王爷在信上说,务必在殿下回京的路上……取殿下的性命。”   谢怀璟按着手边的黑檀木镇尺,神色变得耐人寻味起来:“谢亦鸿?”   萧青低下头,把密函递到谢怀璟眼前,“殿下,信上还有成小王爷的私章,想来不会错了。”   “私章?”谢怀璟不由一愣,蓦地想起谢亦鸿曾让阿鱼替他刻一枚私章,因为他的私章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谢亦鸿故意那样说的,就为了有朝一日洗刷他的嫌疑。   若非如此,那真正的幕后之人当真在下一盘好棋。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的情节就要到了~(激动地搓手手) 第49章 烤肉 ...   谢怀璟沉思片刻, 吩咐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不用再查了。”   萧青抱拳应是。   时辰尚早,但腊月昼短, 天色已是暗沉沉的了。萧青隐约闻到一股柴火烧起来的味道, 奇道:“什么味儿……”   谢怀璟支棱起屋侧的窗子,恰好瞧见阿鱼坐在院子里的背影。也不知她从哪儿找来了那么多兽纹方砖, 都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 围成中空的一圈,当中填着细木碎柴,已点燃了,因天色晦暗, 那火光便格外明亮。   很快火苗就变得微而缓, 阿鱼拿起一盘腌制过的梅花肉, 肉条厚而鲜,已用长签串起来了, 阿鱼便一手一根签子,把梅花肉搁在火上烤。签子近了火, 肉条里的油就缓慢地渗了出来,滋滋作响。不多时,烤肉香味就飘到了屋子里。   谢怀璟隔空唤了一声:“阿鱼。”   萧青都看愣了——这侍女胆子也太大了, 竟然在太子府、在太子的眼皮子底下点火烤肉吃!虽说烤得挺香……但也把太子府弄得烟熏火燎的。   太子肯定气坏了!   萧青不敢吱声, 就等着太子发作。没想到谢怀璟只是温柔地问着那个叫阿鱼的侍女:“冷不冷?怎么不多穿点衣裳?”   阿鱼脆生生道:“不冷。挨着火,还嫌热呢。”她把烤好了的梅花肉放到另一个干净的盘子,均匀地撒上辣椒面, 抬首望着谢怀璟,“殿下吃不吃?可香了。”   谢怀璟不由自主地笑了,立时转身出了房门。萧青又愣住了——他见惯了太子不苟言笑的模样,一直以为太子是极清冷不近人的性子,没想到太子私下这么亲和友善好相处啊。   太子快步走到阿鱼身边,阿鱼便递了盘烤肉给他,本打算给他抹一层蒜末,又想起太子不爱吃葱姜,想来蒜也不会喜欢吃,就搁下蒜末碟子,转而在梅花肉上撒了一层白芝麻。   谢怀璟挨着阿鱼坐下。阿鱼抬起头,看见屋子里的萧青,便小声问:“殿下,屋里是不是有客?要不叫来一起吃?”   谢怀璟神色一顿,眉宇从温柔逐渐变成了冷厉。他唤道:“萧青。”   萧青听见声音,连忙跑过来行礼,“臣在。”   谢怀璟说:“你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萧青闻着滋滋的烤肉香,低头咽了咽口水,拱手道:“是,殿下。”   他走了之后,谢怀璟的脸色又变回了温润的模样,“怎么想到用这种法子烤肉吃?”   阿鱼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入宫后并没有被拨去司膳房,而是充入了掖庭。”   “……我知道。”谢怀璟低声说。阿鱼入宫后的一切他都仔细查过,他知道阿鱼在掖庭时,有个姓吴的嬷嬷常以打骂她为乐,险些把阿鱼打死,他早就命人将那吴嬷嬷杖毙了;他也知道阿鱼去司膳房之后,杨红珍一直照顾着她,他便寻了几个由头赏了杨司膳不少东西。   反倒是阿鱼不知道这些事。   阿鱼说:“当年在掖庭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冬日尤甚,晚上冻得睡不着,就和几个宫女围坐在一起烤火,管事的内监看我们可怜,时常给我们塞几个红薯,我们就把红薯放在柴火灰里烘着,过一会儿就能吃,特别管饱。”   明亮的火光映着阿鱼的清艳的面庞,她周身都冒着暖黄的光晕,谢怀璟心软如水,和声道:“以后再不会让你受那种苦了。”   阿鱼却陷入了回忆,舔了舔嘴角,道:“烤红薯可好吃了!尤其是那种长长一条的,特别容易熟,还很香,吃起来甜甜软软的,红薯皮都流油黏手。”   谢怀璟便是一笑。拿了串五花肉的长签,在柴火上转了两圈,五花肉就渐渐熟了。他把签子递给阿鱼,“尝尝。”   五花肉切得很薄,已经事先腌制过了,不管怎么烤都是好吃的。若火候欠一点,便是鲜嫩的风味,蘸一些蜂蜜,便足够鲜甜味美;若烤得久一些,肉片便微微地泛焦,趁热抹上微酸的辣酱,一点也不肥腻。   阿鱼接过谢怀璟递来的五花肉,横过签子咬了一口,边缘是微焦的金黄色,冷风中腾腾地冒着热气,咸香四溢,阿鱼吃得开心,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虽靠着火,但北风凛冽,阿鱼半只手藏在衣袖里,剩下半只手裸在外头,被风吹得通红。   谢怀璟把她一双手握住,果真冰冰凉凉的,便拿自己的手心暖她。阿鱼眼巴巴地看着烤肉,说:“我还想吃呢……”   谢怀璟拉着她的手,诱哄道:“那你坐近些。”   阿鱼便顺从地靠他近了些。谢怀璟轻而果断地揽她入怀,阿鱼一懵,听见谢怀璟暗哑着声音道:“我帮你挡风。”   阿鱼果真觉得周遭暖和了许多,尤其是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尖,甚至有些发烫。   大抵是柴火太热了吧,阿鱼心想。   谢怀璟把阿鱼扣在身前,把玩着她的手指,腾出一只手替她烤肉,烤完了就送到阿鱼嘴边。阿鱼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去拿,“不用劳烦殿下……”   谢怀璟低低地笑了笑。那声音自身后闷闷地传来,明明是那样小的音量,阿鱼却听得分明。   面前的柴火不疾不徐地燃着,火光耀目。阿鱼的脸更红了,默不作声地将烤肉吃完,随后站起身,道:“殿下,我回屋歇着了。”   谢怀璟说:“晚膳还没用呢。”   “……已吃饱了。”   直到回了屋,阿鱼的脸颊还是烫的,像要烧起来一般,阿鱼拿手背捂住脸。手是凉的,捂在脸上,脸颊便没有那么热了,心跳却如擂鼓,每一声都清晰可闻。   阿鱼深呼一口气坐了下来。   她还不明白这样的脸红心跳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只觉得羞赧、陌生,下意识地不愿意深究,也不肯坦然地接受。   这时谢怀璟敲了敲门,说:“阿鱼,我让人在翠微山引了温泉活水,等过几日朝中休沐,就带你过去玩。”   阿鱼揉了揉自己的脸,隔着门应道:“……好。”   ***   今夜无月,夜色漆黑如墨。屋子里的灯都熄了,重重叠叠的床帐垂地,围出一方暗沉沉的天地。   谢怀璟睡得很不踏实。   他又梦见阿鱼哭了。   他看见自己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阿鱼却一直摇着头,兀自留着眼泪。谢怀璟一颗心都揪紧了,好容易阿鱼才止住了哭声,说:“二哥哥同我是指腹为婚的,我就是要嫁给他。”   他哑声问道:“你和他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那你与我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就半点情分也无吗?” 第50章 蛋饺 ...   后来阿鱼又说了什么, 谢怀璟已经听不清了。   他透不过气来, 脑中乱成一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鱼收拾东西——其实她也没多少东西要收拾, 衣物、首饰都没有拿, 只把自己平日临摹的字帖带走了。傅延之在角门等她,阿鱼欢喜地跑了过去。谢怀璟脚步虚浮地跟上, 一把攥住阿鱼的手, 声音干涩:“阿鱼,别走。”   阿鱼下意识地缩回手,却没能挣开,不知所措地抬眸望着傅延之。   傅延之恭谨地俯首:“殿下, 赐婚的明旨已经下来了, 殿下还是放手吧。”   谢怀璟心口一跳, 忽然惊醒过来。   他半坐起身子,看着眼前乌漆漆的床帐。   只是一场梦而已, 阿鱼没有走,阿鱼还好好地歇在隔壁屋。谢怀璟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心情渐渐平缓,却再也睡不着了。   梦里的他一直拘着阿鱼。在承文殿时,他就把阿鱼安置在偏殿;后来年满十五离宫建府, 阿鱼渐渐与傅延之有了往来, 他便把阿鱼锁在屋里,不许这两人见面。   谢怀璟觉得梦里的自己实在太过分了!虽然现实中的他也时常想把阿鱼关起来,但总还是顾念着阿鱼的喜恶, 没做哪些罔顾她心意的事。   难怪梦里的阿鱼那样急着摆脱他。   现在他待阿鱼耐心又温柔,是阿鱼最喜欢的那一类君子,也没做出什么让阿鱼厌恶、憎恨的事,还带阿鱼回了趟江宁。   他与阿鱼一定不会走到梦中那个境地。   原来傅延之同阿鱼是指腹为婚的情谊,他先前竟不知道。   ***   这夜过后,谢怀璟的心性越发不可捉摸了。面对阿鱼的时候还好,仍像往常一样陪她下棋用膳,笑吟吟地和她说话。面对那些朝臣僚属,神色便幽冷了许多,处事也更凌厉了——翰林院有个姓韩的编修在望日那天出门狎妓,也不是什么大事,笑一句“本性风流”便过去了,谢怀璟得知后,却斥那个编修“举止不检,枉居翰林”,即刻将那人革职了。   属臣们都看出太子最近心情不好了,私下里互相揣度着太子心意,也猜不出是谁招惹了他。就连一向颇得太子赏识的傅延之,近日也受了太子的冷待,那些需要在御前走动的政务都不交给他处理了。   谢怀璟记得梦中傅延之提起过“赐婚的明旨”,所以这样防他——傅延之不在御前走动,自然没法儿请天子赐婚。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又是一年除夕。   这天也是阿鱼的生辰,过了这一日,阿鱼便及笄了。谢怀璟原本备了一对红宝石金簪给她,权作及笄贺礼。后来他想到梦中的阿鱼收拾东西时一样首饰都没拿,只带走了自己临摹的字帖,便又在禁中挑了一组墨锭,和那对簪子一并送给了阿鱼。   阿鱼反倒更喜欢那对红宝石金簪。她拿着簪子往头上比了比,笑道:“小时候去过长姐的及笄礼,见她梳起发髻、戴上发簪,就一直在想我及笄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她转着金簪细看了一会儿,又仰脸看着谢怀璟,轻声道:“原来是这样的情形。”   谢怀璟眸光一柔,替阿鱼插上了金簪,捧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簪头上镶嵌的红宝石映着风中飘摇的纱灯,晃着明亮温柔的光芒。阿鱼莲瓣般的面庞鲜妍而清丽。   谢怀璟轻轻抱住阿鱼,“贺及笄之年。”   阿鱼愣了一会儿,难得乖顺地待在谢怀璟的怀里。谢怀璟心头一动,稍稍收紧了手臂,软玉一样的身子贴近了些,谢怀璟连日来阴郁的心情骤然变得风和日暖。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怀璟终于松开阿鱼,却牵起了她的手,“外头冷,我们进屋守岁去。”   现在离子时还有两三个时辰,阿鱼闲着无事,便去做了一盘蛋饺,多出来的肉末揉成了丸子,一并下锅添水,和圆蘑菇、年糕、火腿一起煮了汤,出锅前尝了一口汤汁,虽然食材简单,但也算鲜醇,汤中浸着火腿的咸味,都不需要再放盐了。   阿鱼把蛋饺汤都盛了出来,端去谢怀璟屋里,道:“以前在家中,每年过年都要吃蛋饺,江宁人管这个叫金元宝。”   蛋饺皮金黄金黄的,个头也跟元宝差不多。这个别称倒是生动又喜庆。   除夕吃饺子也是旧例了。谢怀璟便连汤带蛋饺盛了一碗。蛋饺是虾仁玉米肉馅的,虾仁并非完完整整的一只,而是剁碎了和猪肉拌在一起,虽没有一整只虾软软弹弹的口感,吃来却十分软嫩而清鲜,也不曾抢了玉米的风头,玉米粒都是香香甜甜的,一口咬下去还迸着汁。   阿鱼也盛了一碗吃,忽然道:“倒忘了说,我在蛋饺馅儿里塞了一枚铜钱——以前家中庖厨的嬷嬷做蛋饺,都会挑一个蛋饺放一枚铜钱,阖家人坐在一起吃,谁若吃到了有铜钱的蛋饺,来年便可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谢怀璟问她:“你以前吃到过吗?”   “这倒没有。”阿鱼摇摇头。   谢怀璟便专心吃菜喝汤,不动声色地将蛋饺夹给阿鱼。阿鱼也果真运气好,没吃几个就咬到了一枚铜钱。   她偏过头,拿了块帕子将铜钱吐了出来。   谢怀璟低声笑道:“阿鱼,你来年要富贵了。”   ***   吃完蛋饺,便听见鼓楼那儿传来一长串悠长的钟声。已是交子时分了。   阿鱼揉了揉眼睛打算去睡觉,才走到门口,谢怀璟忽然唤住她:“阿鱼。”   阿鱼不明所以地回过头,便见谢怀璟一步步走到近前,细细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低下头亲上她的唇瓣。   阿鱼心头一顿,立时想起先前谢怀璟吃醉了酒,也曾这样亲她,也是在这间屋子、在这扇门旁边。   阿鱼几乎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   谢怀璟环住她,安抚般地亲了亲她的唇角,而后缓慢地描摹起阿鱼的菱唇,见阿鱼有些喘不上气,便有意留出空隙让阿鱼呼吸。阿鱼竟不觉得委屈难堪,只觉得脸热,却仍旧羞赧得想退开,一双清凌凌的桃花眼变得雾蒙蒙的,像遮着一层纱。谢怀璟也不想逼她太紧,见她一直往后躲,便收住动作,贴耳笑道:“阿鱼,新岁安康。”   微热的气息扑在耳畔,阿鱼的耳朵一下子红透了。谢怀璟啄了啄泛红的耳朵尖,蓦地想起先前那个梦境,不由缓而认真地说道:“阿鱼,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我们两情相悦,一定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阿鱼懵懂地抬起头,才要说什么,谢怀璟便拿手指抵住她的嘴唇,“不许否认。”   阿鱼:“……”   谢怀璟又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也不待阿鱼反应过来,就又拿亲吻堵住了她的唇。   阿鱼:“……”你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啊殿下!   谢怀璟亲够了,终于肯放阿鱼回屋歇息了。阿鱼脸耳通红地回屋躺下,想起谢怀璟笃定地说“阿鱼,你也是喜欢我的”,一时困意顿消无法入眠。   她摸不清自己的心思,只觉得和谢怀璟待在一起很令她欣然雀跃——那是她的芙蓉糕呀。   阿鱼翻了个身,渐渐睡着了。   ***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   平阳大长公主去给太后请安,两个老人家坐在一起喝茶。平阳公主怀里揣了个暖炉,随口道:“如今已经开春了,往后一日日地暖和起来,桃花都要开了。”   太后含着慈祥的笑意,“我看儿孙们的桃花也近了。”   平阳公主一怔,旋即笑道:“这还要请您做主呢。”   太后早就听说冯清婉在家哭闹着要嫁给谢亦鸿,心下也十分乐意玉成,但平阳公主和淑妃都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她便当她们的心思还在太子身上。现下听平阳公主这般说了,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谢亦鸿的婚事算是定下了,配的还是国公府嫡姑娘,也不算亏待了他。   接下来要操心的便是柔则公主和太子了。   太后说:“柔则倒还没个着落,过了年她又要长一岁了。”虽说皇室的公主不愁嫁,但她一直不找驸马,也挺让太后操心的。   正说着,就有个宫女进来禀报,“太后娘娘,大公主来了。”   太后不由笑了:“快让她进来。”   柔则公主进殿之后给太后和平阳公主见了礼,起身便见太后和平阳都是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柔则公主不由一愣:“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平阳公主莞尔道:“我们才说到你呢。”   宫女上前替柔则公主解下狐狸毛披风,柔则奇道:“说我什么?”   平阳公主便笑了一笑,“才年节呢,自然说你的喜事啊。”   柔则公主听出了几分意思,心里微微一惊,不觉沉默下来,没再追问下去。   反倒是太后笑着嗔怪平阳:“快别逗她了,瞧把她吓的。”   而后又和蔼地问柔则公主:“那日你在公主府办诗会,可曾见到合眼缘的?”   柔则公主闻言,眼前立马闪过了一个人影。   傅延之!   竟然是傅延之!   柔则公主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了。   太后是何等的人精?瞧见她神色有异,就明白这孩子八成心有所属了,便笑眯眯地问道:“来,柔则,坐近些,跟皇祖母说说,是哪家的公子?”   柔则公主轻轻抿起了唇。前车可鉴,傅延之并不愿意娶她,她若说出了这个人名,换来的只怕是他再一次“云游”。便是用皇族的威严逼迫他屈就,也不过给这世间添了一对怨偶而已。   柔则公主许久都没有开口。太后便知道她看上的人不怎么合适,便问:“那人可是身份低微,配不上公主?”   柔则公主默然无声地摇了摇头。   太后又问:“那便是已有家室,不能再娶妻?”   柔则公主又摇摇头。   太后和平阳公主对视了一眼。平阳问道:“那是什么缘故?”   柔则公主低下头,说:“他不喜欢我……”   太后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有什么打紧的?喜不喜欢日子久了才知道,哪是见一面就能说清的事?等他娶了你,就明白你的好了。”   柔则公主低声道:“他才不会娶我……”   平阳公主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带着些微的同仇敌忾:“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啊?竟然连公主都不乐意娶!”   太后忽地灵光一现,“该不会就是上回那个……定远侯次子吧?”   也就这个傅二不乐意尚公主!   柔则公主默了一默,终究没否认。   太后迟疑道:“你当真瞧上了这个人?上回我召定远侯夫人入宫,她说她那儿子身子骨不好,还是个痴儿。”   柔则公主下意识就说:“皇祖母别是错会了侯夫人的意思,傅二公子向来身强体健的,也有才学,很得太子的信任呢。”   “瞧瞧,这便回护起来了。”太后笑着捧起茶碗,“行了,这回我一定替你做主,你们俩倒是有缘,各自盘桓了两年,竟然都没有婚配。”   ***   元日大朝贺过后,太后命人给定远侯夫人带了话,让她来一趟慈寿宫。   万氏来了以后,太后与她闲聊了一会儿,就说到了柔则公主身上:“柔则这孩子有孝心,一直想多陪我几年,我倒情愿她尽早嫁出去。听说你膝下那个嫡子还没有定亲?依我看,这两人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万氏不敢不接话,想了又想,终于道:“不瞒太后娘娘,其实臣妇这个孩子,早就定了亲。”   太后微微一怔。   万氏又道:“定的是臣妇妹妹的女儿,原是江宁织造沈家的姑娘。”随后便将十几年前那桩指腹为婚的旧事说了一遍。   太后年高岁长,对上一任江宁织造倒也有些印象:“沈家……沈家不是已经抄斩了吗?人都不在了,那婚约自然不作数了。”   万氏迟疑一瞬,没告诉太后阿鱼还好端端地活着——万一太后为了给柔则公主铺路,寻个由头赐死了阿鱼怎么办?   便抽出一面帕子擦拭着眼角,强笑道:“让娘娘看笑话了,臣妇一想起妹妹和侄女,就伤心得很。”   太后虽是修道之人,但也看重骨肉亲情,见万氏这般伤怀,便好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放宽心些。”又顺着刚刚的话往下说,“你那个侄女若还活着,我一定成全她和你儿子;可她已经死了,你们母子又何必记挂着那个婚约呢?”   太后正想夸一夸柔则公主,便听万氏道:“娘娘,我那侄女……还活着。”   万氏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多谢娘娘成全。”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皇祖母,您怎么被套路了啊!我真的要疯了! 第51章 梅花糕 ...   太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微微挑起了一侧眉梢, “你说什么?”   万氏从容道:“太后娘娘,五年前沈家阖府抄没, 男丁一律抄斩, 女眷全部充为官妓,臣妇的侄女因年幼而逃过了一劫, 北上燕京充入禁中为婢。”   万氏说得镇定, 但眼底还是不可抑制地浮出几分软弱与痛惜,但很快她的目光又坚定起来,“娘娘,她既然还活着, 旧日的婚约便是作数的。”   太后顿时暗恼自己方才说了“成全”。面上却不显, 依旧和善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宫里当差呢?”   “大名沈薇, 小名阿鱼。原先是在宫里当差,后来辗转去了太子府。”   太后点了点头。当年太子府落成之后, 确有一批宫婢被调去了太子府伺候,太后也没有深究, 只缓声道:“既是罪臣之后,倒和侯府世子不怎么般配了。”   万氏知道太后还记挂着柔则公主,只当没听懂太后的言下之意, 抹着眼泪感恩戴德道:“幸亏有太后娘娘做主, 这两个孩子才能走到一起。”   太后端茶的手一顿。万氏又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俩孩子自小就在一起长大,沈家出了那事以后……臣妇那不争气的儿子做梦都在喊妹妹。后来也有不少人家托了人来问他的婚事, 他只同臣妇说,除了沈家的妹妹,换了天仙他也不娶。且不论沈家妹妹沦落到什么境地,他都愿意娶回家珍之重之地爱护。他性子里带着痴,谁劝他都不听。”   太后算是听明白了。万氏说了这么多,归根究底就一个意思——定远侯世子只想娶那个沈丫头,丝毫不乐意尚公主。   照这个情形,若硬是把他和柔则公主凑成了一对,也未见得是一桩美满的好事。太后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再想到适才已应允了“成全”,再反悔也不像话。便和煦道:“万夫人,你先起来。彩绣,去拿宝印来,正好赶上元日大喜,就再给定远侯府添一件喜事吧。”   万氏轻轻舒了一口气,眼中又不觉蓄起了泪意,这回是真的喜极而泣。表兄妹两人周折了这么些年,总算可以在一起了。   太后亲自挑了个好日子——今年三月十二,赐沈氏与傅延之完婚。   ***   直到两天后,谢怀璟才听说这回事。   毕竟不是朝政要事,自然没有人禀报于他。他也是听人说起“定远侯世子好事将近”,才多嘴问了一句,没想到问出了慈寿宫赐婚的事。   谢怀璟一颗心立时沉了下去。   他有意防着傅延之,不让他在御前走动,本以为这样他就不会有机会请旨赐婚,万没有想到他家走了太后的门路!   谢怀璟隐隐有一种事情脱离了自己掌控的感觉。太后赐婚就像一个开端,接下来诸事都会沿着梦中的轨迹进展,傅延之会来太子府接阿鱼走,阿鱼会高高兴兴地离开……   谢怀璟心头遽然一紧。   如今懿旨已下,人尽皆知,太后多半不会收回成命……这事若要转圜,还真有些麻烦。   不过现下才是元月初三,离三月十二还有好长一段时日,倒不是那么迫在眉睫。   谢怀璟缓步回屋。   阿鱼正趴在青花大缸前面看游来游去的红锦鲤。所谓“年年有鱼”——这缸锦鲤元日那天才送来,缸中放了假山造景,做了活水的机关,锦鲤便如游于山水,逸趣横生。   谢怀璟望着阿鱼出神。赐婚那件事,首要便是瞒着阿鱼。虽说阿鱼得知后未必会跟着傅延之走,但他不想去赌这种可能。   侍女端了点心过来,是一盘晶莹剔透的糯米糕,都切成了菱形。谢怀璟回过神,问道:“这是什么?”   侍女答道:“回殿下的话,是水晶梅花糕,内馅儿都是今早才摘的梅花花瓣。”   谢怀璟点点头,让侍女退下,又收起阴晦的神情,温柔唤道:“阿鱼,过来吃。”   阿鱼走过来瞧了一眼,笑着说:“江宁也有梅花糕,不过不是这样的做法,而是拿一个梅花型的模具,往里倒面糊,再添豆沙馅料,末了还要放一些小元宵、葡萄干、青红丝什么的,一定要刚烤好的时候趁热吃,又香甜又绵软。”   谢怀璟道:“这么说,梅花糕里岂不是没有梅花?”   阿鱼理所当然道:“老婆饼里也没有老婆,狮子头里也没有狮子啊。”   谢怀璟不禁一笑,想起那旨赐婚,眸光又有些冷寂。   他隐藏得很好,阿鱼便没有发现他神色中的变化。她从随身的荷包里拿出一枚印章,笑望着谢怀璟:“贺殿下生辰,愿殿下百事如意,福寿安康。”   谢怀璟怔了怔。一早就被傅延之那事搅了心神,都忘了今日是他的生辰。   谢怀璟的目光柔缓了许多,接过印章细看——是一枚闲章,方形朱白文,刻着“美意延年”四个字的篆体。   阿鱼说:“原打算刻一句‘花长好月长圆人长寿’,但字太多了,我便驾驭不好,所以只刻了四个字……”说到最后,她竟有些忐忑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谢怀璟柔声道:“不嫌弃,我很喜欢。”这样的阿鱼,他怎么舍得放她嫁给别人啊……   谢怀璟清黑的眼中升腾起薄薄一层郁色,神色却是玉一般的温润:“上元节那天,城中会燃放烟火,到时候带你去街上玩。”   他一定要更加耐心地对待阿鱼,千万不能吓到她。   ***   年节繁忙,家家户户都要互相串门走亲戚。定远侯府这几日都是迎来送往,喧闹非凡。   向晚,来客渐渐散了。万氏挨着软塌歇息,傅延之走过来,道:“娘,该用晚膳了。”   万氏颔首,笑道:“你如今用膳还来喊我,等你阿鱼妹妹进了门,你一准儿只顾着她。”   傅延之不觉微笑:“娘把我当什么人了?”   万氏笑而不语。两人一起走去正屋用晚膳。   万氏喝了几口百合莲子羹,道:“我看啊,还是尽早把阿鱼接过来为好,也不必等到三月十二。她早早地在府里住下,我也放心些。”   傅延之道:“我何尝不想……就怕太子殿下不肯放人。”   也不知太子听没听说这件事。自去年腊月起,太子就很少将政务交给他,他去太子府的次数少了,也摸不清太子近来的心情。   不过,就算太子知道了赐婚的事,也拿他没有办法。当今太后亲自下的懿旨,太子身为皇孙,总不能忤逆祖母吧?   用过晚膳,傅延之回到自己的院子,缓缓拉开床边柜子下层的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只绣球。许是摩挲得久了,绣球上的彩线已经微微掉了颜色。   这只绣球便是阿鱼小时候常常抱在怀里玩耍的,后来被他捡走了。本朝常有未出阁的闺秀抛绣球选夫郎的风俗,待嫁的新娘子往往穿着鲜丽的衣裳,站在阁楼的二层,看中楼下哪个儿郎,便将绣球抛给他。绣球是多少风月儿女的定情信物啊。   傅延之轻轻抚着绣球的篾片上缠着的鎏金丝,静静地弯起嘴角。   他的新娘子,也终于要嫁给他了。   ***   展眼便是上元节。   谢怀璟在里屋换衣裳,阿鱼坐在明间,一口一个地吃着花生元宵。花生味儿的元宵本身便很香甜,这汤圆还用火煎过了,又添了红糖一起翻炒,吃来便是微微焦脆的口感,红糖也醇厚甘甜。   等她吃完了元宵,谢怀璟也刚好换好了衣裳。两人便一起坐上马车去了街市。   因是灯节,街上到处都挂着灯,天地亮如白昼,朗月高悬,孟春之夜明亮而多姿,全无夜晚漆黑的沉寂。   人潮涌动,摩肩擦踵。谢怀璟握紧了阿鱼的手,问她:“前头有冰糖葫芦卖,要不要吃?”   阿鱼才吃了整整一碗元宵,现在肚子都是满的。但她想着,山楂消食,吃饱了来一串也很合宜……于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谢怀璟就去前面买了串冰糖葫芦。阿鱼咬了一口,先尝到的是外层的冰糖,再便是里头脆脆的山楂——酸得很,阿鱼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谢怀璟看她神色不对劲,便问:“是不是吃不惯?”他摊开手掌伸到阿鱼面前,“吃不惯就吐出来吧。”   阿鱼摇了摇头。望着谢怀璟专注而关切的眼神,莫名觉得那山楂没那么酸了,甚至还有一些甜。阿鱼抿唇笑了起来。   记得小时候,娘亲明明不擅厨艺,还偏要下厨房烧糖醋排骨,结果排骨烧得又老又柴,还忘了放糖,只放了米醋和酱油,醋还放得尤其多,整道菜都酸得难以下咽。   阿鱼一块排骨也吃不下,阿鱼爹却配着米饭吃得津津有味。阿鱼看呆了,疑惑道:“爹……你不觉得酸吗?”   阿鱼爹说:“不酸,还挺甜的。”见阿鱼懵着一张脸,又朗笑道,“以后你就明白了。在真心欢喜的人面前,不论吃什么都是甜的。”   阿鱼娘嗔他:“净在孩子面前说这些……”   光阴流转。如今的阿鱼好像真的明白了。   她想,她大约是喜欢太子的。   又不由想起南下扬州时,太子那样真挚而坦然地说他喜欢她……阿鱼觉得,今时今日的她可以用同样的感情去偿报那份“喜欢”了。   她心头思绪万千,面上看起来便呆呆的,目光直愣愣的望着前面。谢怀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一个卖灯笼的摊头,摊主正在扎兔子灯,兔耳朵尖尖的,肚子两面各自贴了一张“福”,四只兔腿用四个木轮子代替了,简单有趣。 第52章 冰糖葫芦 ...   谢怀璟问阿鱼:“喜欢那个灯笼?”   阿鱼抬头看他。本想接一句“不喜欢灯笼喜欢你”, 想了又想, 还是没好意思说出口,脸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连忙别开目光, 朝那个兔子灯望去,道:“家中祖母很会扎兔子灯……以前过上元节, 祖母都会把兔子灯点了, 让我带去秦淮河边玩。秦淮河边也会放烟花的,还有很多画舫,云鬓凤钗的美人就坐在画舫里头弹琵琶,天上水中各自一轮明月, 烟火万千, 景致也是很美妙的。”   谢怀璟认真地听着, 那是阿鱼最烂漫的年华——年纪小小的阿鱼,穿着绣面袄, 牵着兔子灯,绕着秦淮河嘻嘻跑着玩, 想想就觉得可爱。   谢怀璟牵着阿鱼往前走,打算买一只兔子灯。才走到拱桥,便迎面遇上了几位朝臣。拱桥上人来人往, 原是不那么容易发现彼此的, 但谢怀璟气度清贵,相貌出挑,身边的阿鱼也是仙姿佚貌, 眉眼如画,走在人群中打眼得很,那些朝臣一眼就发现了太子,自然要过来行礼。   谢怀璟心情好,便陪着那些朝臣寒暄了几句。阿鱼闲着无聊,就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看远处的花灯。忽然听见有人唤她:“阿鱼。”   阿鱼回头去看,便瞧见一个猪脸面具,面具很大,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柔和带笑的眼睛,阿鱼却一眼认了出来:“二哥哥!”   傅延之的眼睛弯了起来。他知道阿鱼不会一个人上街游玩,八成是太子带她出来的,便四处望了望,果然瞧见太子正在前面不远处和几个大臣说话。   阿鱼盯着傅延之的猪头面具细看。面具逼真,猪鼻子长长的,憨态可掬。阿鱼想象着傅延之那张脸安上猪鼻子后的模样,撑不住笑了出来。   却又起了玩心:“二哥哥,让我戴一会儿这个面具。”   傅延之便把面具摘下来,露出清俊的面庞,耐心替阿鱼戴上面具。一双桃花眼掩在面具后面,眼波微微流转,一张猪脸陡然生动了起来。阿鱼又梳着双鬟髻,发间扎着红绳,戴上面具也不显得笨拙,只觉得灵巧可爱。   周遭喧闹得很,车马走动的声音、叫卖声、谈笑声连绵不绝。傅延之忽然想趁这个时机把阿鱼带走。   “妹妹,太后娘娘恩旨,准你我三月完婚。”一阵凛冽冷风袭来,傅延之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阿鱼,“阿鱼,跟我回家吧。”   阿鱼一愣,都没反应过来。傅延之知道这个妹妹除了吃,旁的事都要迟钝些,便揽着她的肩往桥下走,“我们先走,免得太子殿下发觉了……等回家了再跟妹妹细说。”   ***   几个朝臣见了礼之后,为了彰显自己上元游玩也不忘国事,便同谢怀璟说起哪些地方天降大雪,应当尽快赈济;哪些官员徇私枉法,应当严厉处罚……谢怀璟原也听得仔细,后来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阿鱼不见了,神色不由一变。   谢怀璟抬起手,道:“别说了。”他四望了一圈,便转身走了。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也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太子。   谢怀璟沿着拱桥找了一遍,根本没发现阿鱼的人影,他的心止不住地慌乱起来,连忙召来隐在暗处的护卫,让他们赶紧分头去找。   但上元节人烟如潮,找人便如同海内捞针,不是易事。何况阿鱼还戴着面具,套着傅延之的披风,仅凭容貌、衣着已经认不出她了。   护卫寻了好一会儿,都没寻到阿鱼。谢怀璟生怕阿鱼被那些专门拐丫头的牙婆诓去了,顿时忧心如焚,想来那些牙婆也无非是为了银子,正要吩咐“去贴悬赏——谁找到了阿鱼,赏黄金千两”,忽瞧见前面那条街上有个背影极其肖似阿鱼。   谢怀璟连忙追上去。那背影旁边是个身姿挺拔的郎君,因街上人潮涌动,郎君便护着那道背影慢慢往前走。那样亲昵的情态倒不似阿鱼与旁人,谢怀璟一时有些迟疑,旋即便看见那郎君偏首说了句什么,俊秀的侧颜便展露在谢怀璟的眼前。   谢怀璟呼吸一窒——是傅延之!   谢怀璟连忙叫上护卫,指着前面那双人,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拦、拦住他们!”   护卫们立马上前把二人围住,周围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是畏惧又是好奇地朝这儿打量,护卫们将不相干的人隔开,留出一条宽阔的道儿给太子。   谢怀璟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步走到那两人面前。傅延之身边的人果然是阿鱼!戴着不伦不类的猪头面具,手里还拿着他刚刚买给她的糖葫芦。   谢怀璟心中气极。他只是一时不留神,傅延之竟然敢把阿鱼带走!   傅延之没想到太子这么快就找过来了,但太后已经赐婚,他带阿鱼回家也是名正言顺的。便拱手行礼,道:“殿下,太后娘娘已经……”   谢怀璟怕阿鱼知道赐婚的事,连忙喝道:“你放肆!”   阿鱼还没见过谢怀璟这样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谢怀璟瞧见她的动作,也不知道心里是怒还是恼了,但还是竭力摆出温和的笑意,走上前握住阿鱼的手,道:“阿鱼,我们走。”   阿鱼把猪头面具推到头顶,仰首望着傅延之。刚刚傅延之说起“太后恩旨”,她起先没能反应过来,后来才隐约明白太后下了懿旨,让她嫁给二哥哥。   她刚弄清自己对谢怀璟的心意,再面对这样的局面,就有些手足无措。她问傅延之:“我们就这样直接走吗?不需要和殿下招呼一声?”   傅延之道:“自然不用告诉殿下……”太子知道了就不让你走了。   他温声劝着阿鱼:“娘也想念你,她入冬后身子便不太好,你跟我回去,她也能放宽心些。”   阿鱼挂念万氏,又自小听傅延之的话,就乖乖地跟着傅延之走了。   此刻太子寻过来了,还这般气恼,阿鱼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随傅延之走。   谢怀璟见阿鱼犹豫,只觉得自己脑中有根弦崩断了。不容分说地把阿鱼拉到自己身边,神色冷淡地扫了眼傅延之,“皇祖母的懿旨……往后不必再提了。”   话里倒有几分那旨意不作数了的意思。傅延之微微抿起唇,才要说什么,谢怀璟却不想再看见他了,拥着阿鱼转过身,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了过去。   虽然谢怀璟面对阿鱼依旧是和颜悦色的,但阿鱼还是难得敏锐地察觉出了异常。她还辨不清其中的缘故,只是近乎直觉地明白,现下最好别逆着谢怀璟来。   阿鱼倚靠着马车的车壁,心头遗憾万分——还没有看到城中燃放烟花呢赫。   过了一会儿,马车在太子府门前停下。谢怀璟像往常一样扶着阿鱼下马车,神色似乎和缓了许多,还淡笑着问阿鱼:“想用夜宵吗?”   阿鱼点点头。谢怀璟又问她:“想吃什么?”   “小笼包,葱油拌面,酒酿圆子,青菜蛋饼……”阿鱼一口气说了一堆,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也不饿,就是犯馋,不拘着吃什么。”   谢怀璟便着人送些容易克化的点心来。见阿鱼身上还裹着傅延之的披风,眸光便是一沉,不动声色地替她把披风解下,道:“屋子里暖和,用不着穿这么多。”   阿鱼“嗯”了一声。顺手把披风叠了起来,和猪头面具放在一起,道:“以后再还给二哥哥。”   哪来的以后啊!谢怀璟的脸色微微一僵。   这时侍女推门进来,呈上枣泥馅儿的山药糕、细腻如玉的红豆沙羊羹、嫩嫩滑滑的糖蒸酥酪,和一壶温过的玫瑰露,又低眉顺眼地退下。   阿鱼倒了一杯玫瑰露,捧在手里抿了两口,听见谢怀璟问她:“怎么突然跟傅二走了?都不来跟我说一声。”   阿鱼茫然道:“二哥哥说不用告诉殿下。”   谢怀璟心中一片愠恼。在他担心阿鱼被牙婆拐走、匆匆忙忙派人搜寻的时候,傅延之竟然这样哄骗阿鱼!   “二哥哥跟我说,太后娘娘恩旨,许我与他成婚,然后……”阿鱼还没说完,谢怀璟便拧起了眉,“你知道赐婚的事了?”   他的声音沉而缓,阿鱼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谢怀璟说:“你知道了赐婚的事……才跟他走的?”谢怀璟觉得自己荒谬又可笑,他自以为是地瞒着阿鱼,不让她得知太后赐婚的事,没想到阿鱼还是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也果不其然地跟着傅延之走了。   其实阿鱼之所以随傅延之走,也有万氏的缘故,再便是出于从小到大对傅延之的信赖,习惯了相信他。   此刻见谢怀璟脸色不自然,又想起方才他跟傅延之说太后的懿旨“不必再提”,阿鱼总算明白谢怀璟介意赐婚一事了。便解释道:“其实我和二哥哥自小便有婚约,且是指腹为婚,太后娘娘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赐婚的。”   她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谢怀璟听后更加嫉恨了,积压的情绪蜂拥般地涌了上来,终于怒极反笑道:“你们果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   “我……”阿鱼才说了一个字,谢怀璟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阿鱼不由一懵,直到谢怀璟进了内室,把她放到床榻上,才渐渐回过神。   阿鱼撑着被褥坐起来,谢怀璟又把她按了下去。阿鱼没由来地心慌,挣扎着往后退,谢怀璟却俯压上来,锢住她的身子,低头吮吻她的唇,眸色暗沉:“我就不该那样耐着性子待你。”   再如何耐心温柔地对待阿鱼,也敌不过她和傅延之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倒不如当一个狠心的掠夺者,直截了当地把人抢过来。   阿鱼才喝了玫瑰露,唇齿间都是香甜的玫瑰味,谢怀璟流连了许久,又伸手去解阿鱼的袄裙。这样戾气重重的谢怀璟是阿鱼从没有见过的,下意识地往旁边躲,谢怀璟的手却自她袙腹底下伸了进去,拿她当面团一样揉捏。   阿鱼通身颤栗,呜地一声哭了。为什么她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谢怀璟,谢怀璟就这样对待她啊?她觉得自己满心的喜欢都被辜负了。阿鱼越想越难受,哭得越来越凶,眼泪也越来越多,断线珠子似的没入了头发。   谢怀璟见不得她那种伤心、失望、委屈混在一起的眼神,便伸手去捂她的眼睛,那滚热的眼泪接连不断地淌在手心,谢怀璟就像被烫到了一样,立马缩回了手。   他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他很喜欢很喜欢阿鱼,并且这种喜欢是会产生占有的欲望的。且他是手握权柄的储君,只要他想,阿鱼从今夜往后便是他的人。但他不愿意阿鱼就这样没名没分地和他在一起,她是他心爱的人,他不能像父皇随便幸一个宫女那样幸了她,那样她固然归属于他,却也必定会陷入一个极端尴尬的处境——她是在没有三媒六聘、合婚庚帖、皇家玉碟的情况下同他欢好的,这个开端注定她只能在今晚过后成为他的妾,还要背负媚主的污名。   谢怀璟不想委屈阿鱼当妾,哪怕是更尊贵的侧妃也不行。   他要让阿鱼当堂堂正正的太子妃,当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况且阿鱼哭得这样伤心……他不应当罔顾她的意愿,强迫她做不乐意的事。他应当用更加光明、庄重的法子争取阿鱼,而不是用这种掠夺的手段。   他喜欢她,就应该爱重她。   青山只认白云俦。他也只认定了阿鱼。 第53章 南瓜小米粥 ...   谢怀璟终于叹了口气, 手指揩着阿鱼脸庞上的眼泪, 道:“阿鱼,别哭了。”   阿鱼下意识地别过脸, 避开他的手。倒是不再哭出声了, 只眼泪无声地流。   谢怀璟手指一顿,无可奈何地替阿鱼拢了拢衣裳, 从阿鱼身上起来, 许久没有说话。屋子里静寂万分,唯有烛火滋滋燃烧的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谢怀璟道:“阿鱼,我……我不欺负你了, 你回屋休息吧。”   阿鱼已经哭得心身俱疲, 闻言倒想坐起来, 腰背却使不上劲。   谢怀璟便伸手扶她,阿鱼睁大眼睛, 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谢怀璟立时收回手,道:“罢了……这儿留给你睡, 我去书房歇着。”   阿鱼没应声,发髻散乱,眼睛红肿, 满脸遍布泪痕, 看上去可怜兮兮的。谢怀璟又说:“要不让丫头进来给你洗把脸?”   阿鱼委屈巴巴地摇头。   谢怀璟一想也是,阿鱼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让人瞧见也不好。他默默然地掀帘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阿鱼一个人。   阿鱼的眼泪已经止住了, 便望着帐顶绣的祥云纹出神,许久才慢吞吞地坐起身,步下床榻,走到窗前,支棱起横格雕花的窗子。外头月色明净,月华如轻纱覆在西厢房。寒风吹过经冬松柏的枝叶,月影婆娑,如同交横的藻荇。   明明是这样好的月色,这样清净的天气,这样适宜团圆的佳节。   阿鱼抱膝坐在黄花梨八仙椅上,仰着脸,茫然无措地望着天际的圆月。   这时门外传来谢怀璟的声音:“阿鱼。”   阿鱼心头一颤,回头去看,谢怀璟却没有进来,而是站在了门口的厚帘子外头,说:“我不进门……你别怕,我给你拿了壶热水,你记得洗把脸再睡。”   而后便是水壶搁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阿鱼捧着自己的脸用力摇了摇。为什么谢怀璟都……都那样对她了,她还觉得谢怀璟是个好人啊!   她也不知道从今往后应当如何面对谢怀璟。经了今晚的事,她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谢怀璟了,甚至有点害怕,但倘若让她就此和谢怀璟一刀两断,她似乎也……舍不得。   阿鱼抓了抓头发。她觉得自己黏黏糊糊的,一点都不果断。圣人云:“刚毅木讷,近乎于仁。”她一样也做不到。   半晌,阿鱼去门口将水壶拿进来。水还是温的,阿鱼翻出一面帕子,用水沾湿了,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随后又坐上窗前的八仙椅,安安静静地看月亮。   ***   翌日一早,谢怀璟准备进宫见太后。进宫前去瞧了一眼阿鱼,阿鱼竟倚在八仙椅上睡着了,正对着窗子,窗子还敞开着,估计就这样坐着吹了一整晚冷风。谢怀璟真是又心疼又后悔——后悔昨晚没看着阿鱼洗漱安睡。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鱼抱了起来,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到床榻上,顺手替她脱下鞋袜,便瞧见阿鱼白嫩的脚丫、圆润的足趾。谢怀璟情难自抑地捏了捏柔润的脚掌,睡梦中的阿鱼不安地动了动,谢怀璟没再恣意,不欺暗室般地替阿鱼盖好被子。而后才进宫拜见太后。   太后还在用早膳,见他来了,就问:“今天来得倒早,用过早膳没有?”   谢怀璟点点头:“已用过了。”   阿鱼睡得熟,他没忍心叫她起来一起用早膳,便径自简单吃了几样点心。   等他一会儿回了府,再陪阿鱼仔细用膳。昨晚阿鱼一定吓着了,还得拿吃食好好地哄。   太后便招呼他坐下,一边喝着南瓜小米粥,一边问谢怀璟:“昨儿是上元节,去城楼看烟火了吗?”   谢怀璟说:“不曾去城楼,只是上街走了走。”   说到这儿,谢怀璟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上街会遇上傅延之,他就带阿鱼去城楼看灯了——城楼是皇族之所,傅延之总不可能去那儿拐走阿鱼。   也就不至于发生后来那档子事。   太后饮食清淡,司膳房迎合她的口味,南瓜粥里没有放冰糖,而是放了牛乳,炖得软软糯糯,全靠南瓜和牛乳提些清甜的滋味。太后崇尚养生,用膳只吃七分饱,所以此刻喝了大半碗的南瓜小米粥,就让宫女撤下了早膳。余下的面点、炒菜、汤品,几乎一样未动。   谢怀璟不觉一笑。若换做阿鱼,这一桌琳琅满目的早膳她至少能吃半个时辰。   太后见谢怀璟忽然笑起来了,不由问道:“想什么呢?”   谢怀璟正色道:“想您的孙媳妇儿。”   太后先是一怔,而后便渐渐明白过来,慈爱地笑问:“你已有心仪的人选了?”   谢怀璟站起身,神色庄重了许多:“不瞒皇祖母……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我看中的人,就是您赐婚于定远侯世子的那个女子,乳名叫阿鱼的。”   太后一时静默,片刻之后,冲着殿内的宫女内监们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   一众宫女内监低着头退下,顺手将殿门关上。太后道:“怀璟,你说你看上了定远侯世子的未婚妻?”   谢怀璟说:“是不是未婚妻,也就您一句话的事。”不等太后说什么,他又道,“皇祖母,再给傅世子指一个人吧,阿鱼我是要定了。”   太后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这几个孙辈的儿女就没一个省心的!   因太子和大长公主两方的人脉,成王长子谢亦鸿已被封为大将军,年节过后便可前去京郊的校场操练兵士,不用回岭南了。前几日,太后召谢亦鸿进宫,跟他说,她打算把平阳大长公主的嫡孙女,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冯清婉配给他,哪知道谢亦鸿竟推拒了,问他缘故,他竟说:“冯大姑娘长得太丑了。”   太后是见过冯清婉的,自然知道这姑娘便是没有国色天香的容貌,也生了副端正清丽的长相,断断跟“丑”搭不上边,况且娶妻娶贤,要美貌做什么?   太后就问:“你既然弃嫌她的长相,当初为什么要去指点她跳舞?”不就是看对眼了,才跟人家姑娘搭讪吗?   谢亦鸿坦坦荡荡地说:“她跳得不好,转圈还没我转得美,我好心指点一下罢了。”   太后当真无奈。   后来谢亦鸿说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平阳公主的耳朵里,平阳当即怒了——嫁给你是给你脸面,你还敢拿乔!但冯清婉又确实心系谢亦鸿。平阳公主便向太后请了懿旨,将冯清婉许给了谢亦鸿,若婚后有所不满,冯清婉亦可以休弃这个夫君。   本朝女子地位卑下,妇德第一要紧。休夫这种胆大妄为、惊世骇俗的事,也就平阳公主想得到。   这两人的亲事算是定下了,虽然能将就着过日子,但终归不是十分美满。   柔则公主就不提了,相中的定远侯世子心里却装着别人。   太后也好意成全了定远侯世子和他的心上人。本以为终于促成一段良缘,哪知道太子又要来搅和!   太子品行端正,处事周全,太后还当他是最不用操心的,没想到他是最不省心的那个。   太后缓缓道:“傅家那个世子……元日那天,我就下了赐婚的懿旨,如今再改,岂不是让人笑话天家言而无信?”   谢怀璟冷然道:“懿旨上只说赐宫女沈氏与傅卿完婚,再随便挑个姓沈的宫女给他便是。”   太后眉头微蹙,神色迟疑,“他们俩自幼青梅竹马,傅世子非她不娶,想来也是真正有情的,就这么拆散了……委实不近人情。”   “青梅竹马”四个字一下子戳到了谢怀璟的痛处。他眼底的寒霜般的郁色深了些,却缓慢地勾唇笑道:“我君他臣,自然是先成全我再成全他。”   太后看着谢怀璟的神色,微微叹了一口气:“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手段,皇祖母也管不了你。那个沈氏……你若真心喜欢人家,就别委屈她,给个侧妃的位置吧。”   谢怀璟说:“皇祖母,我打算让她当我的正妃。”   太后愣了愣,道:“她是罪臣之后,这样的身份……当太子侧妃已经足够恩宠了。”   谢怀璟笑了一笑,“这天底下哪个人的身份不是皇家给的?她既然能是罪臣之后,就能是功臣之后。”   太后又怔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你心里有主意便好。”   ***   日光照进屋子,阿鱼渐渐醒转。入目是昨夜那个团龙云纹床帐,阿鱼立时清醒了,然后记忆一点点回笼,终于想起自己昨晚一直坐在窗前赏月,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为什么此刻会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还盖着整整齐齐的被子啊!   阿鱼觉得,她总不会梦游爬上床,多半是谢怀璟抱她过来的,还替她盖好了被子。   阿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下床穿鞋,回隔壁自己屋梳洗换衣。   一切收拾稳妥之后,阿鱼正打算去找点东西吃,便有个叫巧春的侍女来寻她:“阿鱼,角门那儿有人找。”   阿鱼奇道:“谁啊?”她在太子府住了这么久,还从没有人特意来太子府找她。   巧春说:“我也不认得,你去了就知道了。”   阿鱼忖了忖,忽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定远侯府的人?”   巧春一愣,眸光微转,连忙点头:“对对对,就是定远侯府。”   阿鱼不疑有他,径直往角门走了。   去角门的路幽僻安静,阿鱼不紧不慢地走着,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异响,才要回头去看,后颈便被人劈了一掌,紧接着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了青石板路上。 第54章 牡丹花蕊煎牛酥 ...   巧春从旁侧的小路走出来, 绕着软倒在地的阿鱼转了一圈。   “放心, 已经晕过去了。”   说话的是府中的护卫,也是打晕阿鱼的人, 名叫吴勇, 是巧春的远房哥哥。巧春原是进不了太子府的,因着吴勇这层关系才进府当了侍女, 但也没能近身伺候太子, 只是在园子里侍弄花草罢了。   既然挖空心思进了太子府,自然是有富贵想头的。巧春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着太子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结果进府一年多了,太子都没有正眼看过她, 倒是待那个叫阿鱼的丫头很好, 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她。巧春本就十分嫉恨了, 阿鱼还经常来园子里摘牡丹,问她摘去做什么, 她竟说:“牡丹花蕊煎牛酥,可好吃了。”   巧春:“……”我精心侍弄的牡丹, 你若摘去好好玩赏便罢了,可你居然拿去煎着吃!仗着太子另眼相待,竟这么糟蹋东西!   巧春自然不知道“明日春阴花未老, 故应未忍着酥煎”的风雅意趣, 只是暗暗地将阿鱼记恨上了。   刚巧昨夜上元,吴勇跟几个护卫一起随太子出门,阿鱼走丢了之后, 太子便责怪他们“看护不力”,让他们回府自去领罚。吴勇领了一顿板子,也恨恼上了阿鱼。   于是兄妹二人私下一合计,打算趁太子不在的时候,给阿鱼吃个教训。   两人都是有勇无谋之辈,只有一腔蛮勇,没有什么周详的计划。现在阿鱼晕过去了,他们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   “要不……扔到府外去?”吴勇道。他不是罪大恶极的人,想不到杀人灭口的手段,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为恶意的处置了。   巧春点了点头。忽然道:“我刚刚听她说了句定远侯府,要不就扔到定远侯府门口?若殿下追查,也能栽在他们身上。”   吴勇是个没注意的,听她这么说就立马同意了。吴勇问:“她怎么和定远侯府扯上关系了?”   巧春摇摇头:“不知道。总不可能是亲戚吧。”   说着又将阿鱼随身的荷包解了下来,里头倒没有金银,只有一对翡翠短簪,拿帕子裹着,似乎极为珍重。   巧春看不出翡翠的好坏,只觉得这碧莹莹的簪子还不如金子银票来得实在,嫌弃道:“这簪子有什么稀奇的?这么一丁点短,样式也普通。”   却也连簪子带荷包一起塞进了袖子。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啊。   那厢吴勇已经找来了一个麻袋,利索地将阿鱼装了进去。又拖来一辆放马草的板车,把麻袋往马草堆里一塞,而后便趁人不注意,推着板车从角门走了。   ***   将近午时,太后想留谢怀璟用午膳,谢怀璟心头念着阿鱼,便借故推辞,去宫回府了。   回府头一件事便是去寻阿鱼。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瞧见她,就去阿鱼常去的锦鲤池边看了眼,阿鱼也不在。   再想想昨晚阿鱼流着眼泪哆嗦的模样,谢怀璟便以为阿鱼只是躲起来了。   看来那一时的冲动,还要用更大的耐心来偿还。   谢怀璟立在锦鲤池边叹了口气。这时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娇娇柔柔道:“殿下,婢子巧春,有事禀报。”   谢怀璟瞥了她一眼,眼中是略带焦躁的不耐烦和上位者的威仪。巧春本以为太子是个清雅尊贵的人物,这才刻意接近,不曾想太子是这般凌厉的。巧春一时慑惮起来,小心翼翼道:“定……定远侯府的人过来,把阿鱼打晕带走了。”   谢怀璟登时变了脸色,转身就走,步履飞快。但没走多远他就觉出了不对劲——定远侯府能和阿鱼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定远侯夫人和傅延之。这俩人会舍得把阿鱼打晕?   莫不是傅延之让阿鱼跟他走,阿鱼没肯,傅延之才痛下黑手,把阿鱼打晕了?但傅延之那样光风霁月、高山景行的人物,怎么会做这种事!   谢怀璟把巧春叫过来,细细询问道:“你亲眼看见阿鱼被打晕了?”   巧春连忙点头。   谢怀璟神色微寒:“谁打的?谁把阿鱼带走了?都长什么模样?”   巧春只觉得谢怀璟一双眼睛像两个冰窟窿一样,幽幽地冒着冷气儿。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忙低下头,嗫嚅道:“不、不知道……婢子没看清。”   谢怀璟抿起了唇,着人备马,亲自去了一趟定远侯府。   ***   此刻,定远侯府已忙成了一片。   今日是正月十六,定远侯府的大姑娘傅舒月准备像往常一样上山拜佛,才出了侯府大门,就看见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院墙边放了一个麻布袋子。傅舒月便让丫头去瞧瞧怎么回事。   丫头解开麻袋口子瞧了一眼,立马惊骇得叫了一声。傅舒月斥道:“浑叫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丫头话都说不利索了:“这里头是……是个人。”   傅舒月闻言也不禁发憷,却仍然镇定道:“你瞧瞧,还有气儿没有。”   丫头说:“有气儿,还活着呢。”   傅舒月信佛心善,见此情景便想着救人一命。于是将此事禀给了嫡母万氏。   万氏出门一瞧,那麻布袋子里装的人竟是阿鱼!面容、衣着倒是干净整齐,只是昏睡过去了。   万氏连忙命人将阿鱼抬进屋,请大夫的请大夫,烧水的烧水,忙活了好一通,才想起来把这事告诉傅延之。   傅延之匆匆忙忙地赶来,问清了来龙去脉,便和万氏面面相觑。   许久,傅延之道:“妹妹既然来了,就别让她走了。”   万氏颔首道:“那是自然。只是……大夫说了,她是被人打晕了,且是这样鬼鬼祟祟地送来的,我看这事蹊跷得很。”   傅延之点点头,沉思片刻,也想不通这里头的缘故。难不成太子会良心发现,主动把阿鱼还给他?   正想着,门房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了:“二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傅延之回头看了眼阿鱼。她还昏睡着,许是因为空气流通了,面色已舒缓红润了许多。   阿鱼小时候玩累了倒头就睡,也是这样温软可亲的面容。傅延之心肠都柔软了,想到太子这个不速之客,又不禁皱了皱眉。   门房紧张地催促道:“二公子,太子殿下让您过去见驾。”   傅延之又看了眼阿鱼的睡颜,才步出房门,走去前院拜见太子,也没等太子开口,就把今日阿鱼出现侯府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谢怀璟本也不信傅延之会打晕阿鱼,听了他的说辞,心底也是相信的,便道:“让阿鱼随我回去,这件事我一定仔细地查。”   傅延之痛心疾首道:“舍妹现在还昏迷未醒,不能同殿下回府。再者,微臣的未婚妻在殿下府上受此迫害,臣实在不放心她再回去。”   谢怀璟听见他的称呼从“舍妹”换成“未婚妻”,脸色便沉晦了许多。但想到他说阿鱼现在还昏迷未醒,终究还是担心,就说:“让我瞧一眼阿鱼。”   傅延之面露难色:“殿下关怀美意,原不应当推却,但内院多女眷,殿下涉足终归不妥……”   谢怀璟额上青筋一跳——以往傅延之出入太子府,想见阿鱼一面的时候,谢怀璟便是拿这个托词敷衍他的,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轮到傅延之这般推托了。   但好歹知道了阿鱼确实在定远侯府,没陷入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谢怀璟的心已经不似来时那般焦灼了。   他淡淡地看了眼傅延之,转身走了。   傅延之恭敬地俯首:“恭送殿下。”   ***   谢怀璟回到太子府,即刻召巧春来问话:“你说是……定远侯府的人把阿鱼带走了?”   巧春愣了一下,才缓慢地点点头。   谢怀璟见她神色犹豫,又仔细追问道:“你如何知道那是定远侯府的人?大概长什么模样?”   巧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只好一口咬定自己当时什么也没看清,但是隐约听见了“定远侯府”四个字。   谢怀璟按了按眉心,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巧春行礼告退,俯身的时候,一枚荷包从袖口滑了出来,“噗”地一声落到了地上。巧春连忙把荷包捡起来,正打算走,便听见谢怀璟冷厉而沉缓的声音:“站住。”   谢怀璟认得那个荷包。阿鱼不擅长女红,贴身的荷包上便没有绣繁复精细的纹样,只拿粉线绣了一朵荷瓣,还是空心的,特别好认。   谢怀璟走到巧春面前,沉声问道:“阿鱼的荷包怎么在你手上?”   巧春口不择言:“她……她送我的。”   “哦?”谢怀璟拿过荷包打开一看,里头是他赠给阿鱼的翡翠短簪,嘉懿皇后的遗物。   “放肆!母后的遗物岂是你能拿的!”谢怀璟喝道。登时觉得阿鱼被打晕的事断断和巧春脱不开干系,便吩咐屋外的仆役,“带她下去,严刑拷问。”   巧春捱不住刑,没过多久就把实情和盘托出,有眼力见的下仆已经把吴勇一起绑了来。谢怀璟又是气恨又是无奈——阿鱼到底还是像梦里一样离开了太子府,住进了傅家。都怪巧春和吴勇这两人作祟!   昨夜阿鱼睡得不好,谢怀璟本打算趁今天好好哄一哄阿鱼,也被这两个人搅和了!   单是偷拿先皇后遗物这一件事,就足够这两人的死罪了。谢怀璟便拿这个由头处置了他们。想了想,又进宫了一趟,向太后讨了一份旨意——   命定远侯认阿鱼为义女。   谢怀璟想过了,若要让阿鱼当太子妃,就得给她换个身份,最好便是选一个肱骨重臣,让他认阿鱼为干女儿。   谢怀璟原先还在想选哪个大臣好,选中之后便是太子妃的母家,阖府都和东宫绑在了一起,门楣高了不说,往后的恩赏荣宠也少不了。本想着透一点风声出去,让那些臣工彼此争一争,如今看来,还是定远侯最合适。   毕竟阿鱼都住进定远侯府了。   何况他们是表亲,于情于理,名正言顺。   就让傅延之和阿鱼做一辈子的兄妹吧。   太后虽然不知道阿鱼被人打晕丢去定远侯府的事,但谢怀璟来求这道懿旨,太后就明白他是在为阿鱼打算了。便笑眯眯地望着谢怀璟:“肯这么替她费心,看来是真心喜爱了。”   谢怀璟理所当然:“自然是真心。”又笑了一笑,说,“皇祖母,今天正月十六,是个好日子……把定远侯义女指给我吧。”   竟是在请旨赐婚。太后和蔼道:“这么急?”   谢怀璟诚恳而坦荡地说:“我等不及了。” 第55章 青菜鸡丝粥 ...   阿鱼昨天一晚上都半梦半醒, 睡得极不安稳, 一早起来又被打晕了,便一直睡到傍晚时分才缓缓睁眼。   一睁眸便瞧见了万氏, 阿鱼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揉了揉眼睛又去看,万氏仍旧笑吟吟地坐在她面前。   “姨母……”阿鱼疑惑地唤道。   万氏连忙应了一声:“在呢。”   阿鱼望着周遭陌生的摆设, 道:“这是哪儿啊?”   万氏说:“这是定远侯府, 姨母的家。”   阿鱼又问:“我怎么在这儿?”   万氏望了眼傅延之。傅延之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便先关切问道:“妹妹可有哪里不舒坦的?”   阿鱼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脖子,道:“我饿……”   早起便没有吃东西,直到现在, 晕了多久就饿了多久, 肚子都是空落落的。   此刻恰是厨房筹备晚膳的时辰, 万氏便让丫头送些汤粥过来。   丫头们端来一个小砂锅,锅里是青菜鸡丝粥, 屋里没有饭桌,就暂且搁在了窗下的小几上。傅延之拿着鲜红釉小瓷碗, 问阿鱼:“妹妹要吃厚一些的还是薄一些的?”   阿鱼早就闻到了香喷喷的米粥味,便说:“要厚一些。”   傅延之就盛了一碗厚厚的鸡丝粥给她。   这粥也不比太子府厨房做得差。粥里除了切成段的青菜和一条一条的鸡丝,还有香菇碎丁、胡萝卜末、玉米粒, 五彩缤纷的, 看一眼就有了食欲。拿骨头汤做的底,除了米粥的清香,还有一股子肉汤香。也因为骨头汤里的油, 米粒颗颗饱满而鲜亮,入口却是软糯香滑。   阿鱼坐在床上捧着碗吃,几口下去,胃里就熨帖多了。   傅延之问她:“妹妹怎么晕过去的?”   阿鱼从粥碗里抬头,道:“有人对着我的后脖子劈了一掌。”   “谁?”   阿鱼摇摇头:“还没来得及看,就晕过去了。”   傅延之“嗯”了声,说:“早上你被人塞进了麻布袋子,扔在府外的院墙旁边,家中庶妹瞧见了,顺手救了你。”   阿鱼理顺了事情的经过,委实想不通是谁费尽了心思把她送到了这儿来。   阿鱼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太子府啊?”   傅延之不禁笑道:“还回去干什么?那儿又不是你家。”说着神色又认真起来,“阿鱼,从今往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他替阿鱼擦了擦沾着粥汤的嘴角,“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点别的?”   阿鱼点点头。   傅延之说:“那妹妹别躺着了,起来和我们一起用晚膳。”   阿鱼把粥碗搁在床头的矮柜上,听话地坐起了身。   她身上还是先前的衣裳,蹭了不少麻布袋子里的灰尘,万氏便笑着吩咐丫头:“去飞霜屋里拿一身没穿过的干净衣裳来。阿鱼的身量和她差不多,先借她的衣裳穿两天。”   丫头们应了声,没多久就捧了一身鲜亮衣裳来。   万氏含笑看着傅延之,揶揄道:“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想看你妹妹换衣裳?”   屋子里的丫头们都抿嘴笑出了声。   傅延之难得地俊面微红,虽然窘迫,但也如徐徐清风、皓皓朗月一般,步履沉稳地出了房门。   这间屋子是府中招待暂住的客人用的,摆设布置都简陋。万氏想着,阿鱼往后应该就在定远侯府长住了,便着人收拾了一间朝阳的后罩房,让她暂且和府中的姑娘起卧在一处。等她和傅延之成亲了,就能搬去东厢和傅延之同住。   最挂心的侄女有了着落,儿子也要安定下来了,万氏欣慰至极。   ***   晚膳后,万氏让人唤大姑娘过来,然后开了自己的妆奁,挑了一对白玉镯子递给阿鱼,“今天舒月救了你,待会儿她过来了,你记得谢谢她,这对镯子就赠她当谢礼。”   阿鱼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万氏是在拿体己首饰给她做人情了。   于是软软甜甜地说:“谢谢姨母。”   阿鱼温柔望过来的模样像极了阿鱼娘,又有着她自己的可爱灵动,万氏静静地看着她,心底软成一片,终于把阿鱼拉到自己怀里,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道:“好孩子,跟我还客气什么。在我心里,你比我那两个女儿还要来得亲近。”   万氏只有傅延之一个孩子,俩女儿都是姨娘生的,只是管她叫“母亲”罢了,但也没几分母女情分。   阿鱼知道傅延之上头还有个庶兄,便问:“那姨母膝下的姑娘都和大公子同母所出?”   万氏道:“那倒不是。他们三个人各有各的姨娘。”   阿鱼认真一想,定远侯膝下二子二女,竟然是四个不同的女子生下的。以己推人,若她是万氏,瞧见这些庶子庶女在眼前晃悠,心里该有多不痛快啊。若她是那几个姨娘,看见自己同样辛苦生下的孩子因为庶出的身份低人一等,心里又该多难受啊。   这些高门大户的后宅妇人,也太可怜了吧!   正想着,傅舒月就过来了。她小时候身子不好,记名在佛祖那里,长大后便笃信佛祖,气质因而恬淡温婉,盈盈拜见万氏:“见过母亲。”   万氏引了阿鱼给她认识:“这是我嫡亲妹妹的女儿,小名叫阿鱼,你喊她表妹也成,喊她阿鱼也成。”说着不禁笑了,“还是唤阿鱼吧,免得以后改不了口。”   定远侯府的下人都知道太后给世子赐婚的事,更别提主子了。傅舒月明白万氏的言下之意,友善道:“阿鱼。”   阿鱼把万氏刚刚给的白玉镯子递过去,道:“听二哥哥说,今日是舒月姐姐救了我,这对镯子就赠给姐姐当谢礼。”又认真诚恳地行了个平辈礼,“多谢姐姐了。”   傅舒月认出这是万氏的东西,便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迟疑地望向万氏。   万氏笑道:“收下吧。”   傅舒月这才大大方方地接了镯子。   万氏见她温顺乖觉,心下十分满意。傅舒月只比阿鱼大半岁,也是时候给她挑一门好亲事了。   ***   入夜之后,傅延之送阿鱼回屋。   他一手接过丫头手中的纱灯,另一手像小时候一样牵着阿鱼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放缓步子,行走在月色之下。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夜月明星稀,那朗润的明月依旧如玉盘一般,散着清澈的光芒,硕大而圆满。   才过了上元节,游廊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还不曾撤下,庭下低矮的松柏枝头也悬着拳头大小的赤色灯笼,灯里仍旧点了蜡烛,便柔缓而温暖地明亮着,一树都是亮莹莹的火光。   两人已经很久没这样静谧地相处了,傅延之都不忍心破坏这样美好的氛围,于是一路默然未语。   走到阿鱼的新屋子前面,傅延之便停下脚步,道:“妹妹早些歇息,明天来喊你用早膳。”   阿鱼乖巧点头。   傅延之眼中尽是温润的柔光。想到这几年来,阿鱼几乎半囚在太子身边,心下顿时怜惜不已:“那日在江宁……你说不想在太子殿下身边待一辈子,如今总算是离开他了。”   阿鱼闻言,倒没有显出多少雀跃的神色。她也是这几日才明白,她对太子的喜欢和对二哥哥的喜欢是不一样的,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傅延之见她神色有异,不觉一怔,鬼使神差地问了句:“妹妹喜欢太子殿下吗?”   阿鱼想了好久,终于坦率地点了点头。   纵使这份喜欢因为那件事被磨退了一些……但还是喜欢的。   割舍不下的喜欢。   傅延之不由静默下来。那日在江宁,他也问过阿鱼喜不喜欢太子,阿鱼只道“不如喜欢二哥哥那样喜欢太子”,如今再问她,她却直接点头认了。   傅延之大概明白两者之间的差别,虽不愿意深想,却不甘心地追究道:“你喜欢殿下什么?”   阿鱼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茫然道:“说不清。”   大抵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恰好是谢怀璟陪在她的身旁,赠她双簪贺她及笄,她就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他。又或者是在运河行船遭逢刺客,谢怀璟奋不顾身地为她挡住刀剑的时候。也许还要更早一些,早至徐贵妃下令杖毙司膳房所有人,谢怀璟星夜进宫救她的时候。也有可能只是平素熟稔融洽地相处着,就莫名其妙、又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   总之,说不清。   许久,傅延之问道:“那妹妹想嫁给殿下吗?”   阿鱼迟疑地反问道:“我喜欢他,就得嫁给他吗?”   阿鱼没有“喜欢一个人,就要嫁给他”的意识,也从没有人告诉她这回事。从小到大,长辈们都跟她说,将来傅延之会娶她,她心里便默默地认定,自己长大之后要嫁给傅延之。   她只是朦胧地知道,倘若两人相悦,就应当在一起,但她不知道应该通过“嫁娶”的方式在一起。   在她心里,喜欢一个人和嫁给一个人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   傅延之避开阿鱼的问题,只说:“阿鱼,我喜欢你,所以我想娶你。”   傅延之顿了顿,终于道:“嫁给东宫,和嫁给寻常人家不同。太子殿下是储君,为国祚计,他会娶很多人进府,为他生儿育女,广延子嗣。妹妹若嫁给他,只会成为他众多妻妾中的一个。嫁给我则不同……姨父这辈子只娶了姨母一个人,你若嫁给我,我终此一生也只娶你一人。”   他没有告诉阿鱼应不应当嫁给太子,也没有逼迫阿鱼在他和太子之间做出选择,只是耐心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让阿鱼自己去权衡。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傅延之!你又在跟阿鱼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第56章 盐焗腰果 ...   阿鱼不由想到定远侯膝下四个孩子生母各异的事。   她内心深处一点也不想过那种妻妾相争的日子。她自幼成长的环境太美好了, 直到如今, 她都觉得“妾”是一种多余的存在,这个存在只会让夫妻离心, 只会给正妻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她也知道, 不是所有人家都像她爹娘一样,一生只守着彼此过日子。譬如天子他们家, 除了中宫皇后, 还会纳好多妃嫔,如今宫中的皇子公主,也不是同一个娘娘所出。   而太子,就是日后的天子。   阿鱼踌躇了一会儿, 说:“我还是想嫁给二哥哥。”   太子以后会娶那么多人, 他会得到很多人的喜欢, 不缺她一个人的喜欢;他也会喜欢很多人。而二哥哥只喜欢她。   月色清皎,屋前初初绽放的腊梅随风递来幽香, 那横曳的腊梅花枝斜伸出去,风姿绰约, 投下清净的花影。   傅延之笑了笑,说:“进屋吧,早点睡。”   ***   翌日, 谢怀璟带着全副皇太子仪仗, 大摇大摆地往定远侯府来了。几个内监在前面引路清道。时辰尚早,定远侯刚从姨娘的温柔乡里爬起来,就听人禀报太子尊驾快到了, 整个人顿时清醒了。   与此同时,一个名唤冬枣的丫头来服侍阿鱼洗漱穿衣。阿鱼好多年没过这种由人伺候的日子了,很不习惯地接过衣裳,说:“我自己来。”   冬枣立马跪下了,道:“婢子伺候得不好,请表姑娘宽恕。”   阿鱼怔了一怔,说:“你先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表姑娘,您醒了没?”   阿鱼说:“已醒了。出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的仪仗就要到了,侯爷让阖府上下都去接驾,表姑娘赶紧穿戴整齐,去侯府门口候着吧。”   阿鱼应了声,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冬枣给她梳了个头。阿鱼问道:“有吃的没有?给我垫垫肚子。”   冬枣愣了一下,说:“有……姑娘等等。”   屋子里摆了一张虎脚雕花的双人罗汉床,铺着软垫,两座之间搁了一只小桌子,桌上有一盘吃着玩的干果点心。冬枣抓了一把腰果,兜在帕子里,递给阿鱼。   腰果已用盐焗过了,还挺香的。阿鱼揣在手里,边走边吃。   傅延之起得早,此刻已在侯府门前等候了。定远侯也在,自言自语道:“太子殿下怎么使了这么大阵仗过来?”   傅延之暗道——太子折腾这么大的阵仗,不就是为了定远侯府上下都出来跪迎吗?为了见阿鱼一面,他还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仗势欺人!   过了一会儿,阿鱼也走过来了。阿鱼不认识府里的其他人,只认识万氏、傅延之和昨天见过的傅舒月,担心冲撞了哪个长辈,就没有胡乱走动,而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吃腰果。   又过了一会儿,太子仪仗进了门口的巷子。阿鱼把兜着腰果的帕子往怀里一塞,和众人一起规规矩矩地跪下。   谢怀璟大步走进定远侯府的大门,扫了一眼恭敬俯首的众人,便找到了阿鱼的身影。   谢怀璟不禁放柔了神色,冲身后的内监打了个手势,道:“宣旨。”   统共有两道恩旨。   第一道是命定远侯认孤女沈氏为义女。定远侯府上上下下包括洒扫丫头均有赏赐。   第二道是册封沈氏为太子妃。今年九月与太子完婚。   昨日谢怀璟请旨赐婚,太后想了又想,终究觉得定远侯世子没有自己的亲孙子重要,便成全了谢怀璟,命礼部拟一个婚期出来。   原本礼部商讨出来的婚期暂定在明年年底——太子大婚的流程繁杂,要准备的东西很多,不能草率待之,自然要留下足够的时间筹备。   但谢怀璟连夜召礼部官员入府,坚持要将婚期提前。什么?做不到?朝廷的俸禄是白养你们的吗!   礼部众员斟酌了一番,将太子大婚的日子改到了今年九月。   谢怀璟心里清楚,阿鱼与傅延之的婚约在前,他请太后指婚在后,他这么做无异于谋夺臣妻,实在太卑劣太无耻了,往后怕是要遭不少訾议之虞。   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鱼嫁给傅延之。   这两人是相亲相爱的表兄妹,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谢怀璟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根本比不过人家自幼两小无猜的情分。他唯一能胜过傅延之的,不过是他高高在上的太子身份而已。   他能做的,也只是用与生俱来的身份与权势,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   定远侯叩首谢恩,喜笑颜开地接了旨。   昨日阿鱼到府上来,他只是略有听闻,没有多管,哪知道这个妻外甥女竟是这样一枚福星!虽说定远侯府已经是钟鸣鼎食、翰墨诗书的人家了,但府中若能出一个太子妃,就成了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就和那些寻常簪缨世族有了分别。   真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   定远侯喜不自胜,面色却恭谨,道:“寒舍简陋,劳殿下屈尊前来。请殿下进屋上座。”   一行人进了屋,傅延之仍旧魂不守舍地立在原地。定远侯轻声喝道,“愣什么呢?赶紧跟着。”   谢怀璟瞟了眼傅延之,心中是说不清的畅快与得意,却温和问道:“傅卿对这两道恩旨有何异议?”   傅延之声音晦哑:“臣不敢。”   这样的结果,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也没想到太后会出尔反尔将阿鱼指给太子。   谢怀璟淡笑道:“听皇祖母说,柔则皇姐和傅卿是极有缘的,就是不知道傅卿愿不愿意当我的姐夫。”   傅延之:“……”天家欺人太甚!抢我的未婚妻!还逼我尚公主!   傅延之垂下眼眸,依旧道:“臣不敢。”   谢怀璟没再多说什么,只道:“阿鱼呢?让我见一面。”   见傅延之脸色难看,谢怀璟笑得更开心了,“怎么?我想见我的太子妃,傅卿也不许吗?”   定远侯立马吩咐随从:“快去把沈……”话说到一半,才发现自己不记得阿鱼的名字,便改口道,“把我那个义女叫过来。”   ***   此刻阿鱼还站在侯府门口,和万氏面面相觑。   她昨晚才想好不要嫁给太子,今天就接到了这样的旨意,感觉就像和人比武,说好了各自收手不许再打了,对方却忽然窜出来给了她当头一棒。   都把她打懵了。   真是措手不及。   万氏苦笑道:“一直把你当成我女儿,这下倒真成我女儿了。”她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拍着阿鱼的背安慰道,“也挺好的,你还是照旧喊我姨母吧,不用改口喊娘。”   阿鱼迟缓地点了点头。   万氏说:“殿下肯给你换个身份,还让你当太子妃,应该是真心喜欢你的。”她说到这儿,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太子固然是真心,难道傅延之是虚情假意吗?傅延之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未婚妻,眼看着就要走到一起了,太子却突然冒出来横刀夺了爱。   万氏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时来了个仆从,说是定远侯请阿鱼过去。   万氏帮阿鱼理了理发髻衣衫,强笑道:“去吧。”   阿鱼去了之后,见到的却是谢怀璟。   这是上元节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阿鱼行了礼,低下头没说话。   谢怀璟让其余人等都退下,而后一步步地走到阿鱼面前,眼中先是愧疚:“上元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待你。以后再不会了。”而后眼底升腾起笑意,“不过以后你就要嫁给我了。”   阿鱼仍旧低着头。想起昨晚傅延之说太子会有众多妻妾,心里就不是滋味。   谢怀璟见她神色不情不愿的,也不像以前那样笑嫣嫣地看他,不由微微静默。许久才伸手捧起了阿鱼的脸,问道:“阿鱼,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   阿鱼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抬了起来,直直地望向了谢怀璟,眼中像有一条明澈的溪流,汩汩流淌着,却一瞬不瞬的,看得让人心疼。   阿鱼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确实不想嫁太子,但面对这个既定的事实的时候,她心底也没有十分厌恶。只是迷茫地介意着太子将来要纳入后宅的姬妾——她不喜欢“妾”那种存在,但似乎她必须要硬着头皮面对了。   如果嫁给二哥哥,就不用这么苦恼。   阿鱼思来想去,终于诚实道:“我还是想嫁给二哥哥。”   谢怀璟抿起了唇。他喜欢阿鱼的坦荡与真诚,但有时候坦诚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她就不能说些花言巧语给他听呢?就算明知是骗人的软话,他也会信的。   谢怀璟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重复:“还想嫁给傅二?”梦里的阿鱼也这么说过,谢怀璟不禁低柔一笑,缓声道,“可是我舍不得。阿鱼,就算是做梦,你也得嫁给我。”   他又少见地露出了强势骄矜的一面,整个人就像出鞘宝剑一般锋芒毕露。   这样的谢怀璟对阿鱼来说很陌生,阿鱼觉得太子就跟江宁那些横行恣意的乡绅似的,强娶民女当姨太太,旁人还管不了他。   阿鱼喃喃道:“殿下仗势欺人……”   谢怀璟轻笑了一声:“我就仗势欺人了。”   阿鱼:“……”   谢怀璟轻轻环住阿鱼,微笑道:“阿鱼别怕,我只欺别人,不欺你。”   阿鱼:“……”可我觉得,殿下你仗势欺的就是我啊! 第57章 八宝鸭 ...   如今阿鱼算是定远侯府的姑娘, 虽是准太子妃, 但毕竟还没有大婚,谢怀璟不太方便带她回太子府。   所以阿鱼要一直待在定远侯府, 直到九月的婚期。   谢怀璟道:“你什么都不用管, 自会有人将诸事打点好。”又问阿鱼:“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着人给你送来。你若想念我,我亲自送来也行。”   阿鱼:“……”谁想念你啊!   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谢怀璟一笑, 拿出一个荷包交给阿鱼:“收好了, 别再让人拿去了。”   正是那日被巧春偷拿走的荷包,里面是那对翡翠短簪。   阿鱼不由问道:“这荷包怎么在殿下这儿?”   谢怀璟便把那日她被人打晕的缘由经过同她说了一遍。又叮嘱阿鱼好好照顾自己,然后便满面笑意地起驾回府了。   ***   傅延之回了屋,打开床头矮柜的最下面一层抽屉, 望着抽屉里躺着的绣球出神。   许久之后, 他移步去了书房。   天气很好, 日光明朗,连空气中扬起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傅延之将书架顶上的一个黑漆圆盒取了下来。   盒子里是阿鱼幼年亲手编的一条络子。   阿鱼不擅女红, 络子也编得不好,傅延之笑话她“手拙”, 却如视珍宝一般将她编的络子收了起来。   阿鱼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她编的那些络子都丑的很,便同傅延之说:“二哥哥把那些丑络子扔了吧……我再编个好的给二哥哥。”   也果真认真耐心地挑了丝线, 认认真真地编了一条带流苏的攒心梅花络子, 赠给了傅延之。   傅延之一直将这络子佩在腰间。后来络子磨损得厉害,他就舍不得用了,便找了个圆盒装起来, 妥帖地收好。   傅延之抱着圆盒回到屋子,打开盒子,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想起了阿鱼坐在窗下,不厌其烦地挑丝线的模样,傅延之不经意地展颜一笑,但很快那笑意便像云一样飘散了,只余下无尽的落寞。   傅延之把络子放进了床头的抽屉,就放在小绣球的旁边。而后寻来一只小锁,将这层抽屉锁上了。   这时丫头扣了扣门,道:“二公子,夫人让你一起去用早膳。”   傅延之才打算应,那丫头又说:“表姑娘……呃,阿鱼姑娘也在。”   因为阿鱼已被定远侯认为义女了,再喊表姑娘便不怎么合适。   傅延之顿了顿,一颗心像被人剜了一块,难以言喻地疼了起来。   那丫头久久听不到应声,便又扣了扣门,问道:“二公子,您在里头吗?”   “我在。”傅延之走到门边,终究还是推辞道,“我用过早膳了,就不过去了。”   丫头“哦”了声,转身走了。   这日过后的每一天,傅延之都在有意避开阿鱼,他以为这样他就能忘记阿鱼了。   事与愿违。他越是不和阿鱼打照面,就越是惦念阿鱼。一切关于阿鱼的记忆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冒出来,打乱他的心绪。   反倒比先前还要刻骨铭心些。   他和阿鱼就住在一个府里,再怎么避让,也有碰面的时候。   譬如他向晚时分行经厨房,就不经意地听见了阿鱼的声音,“嬷嬷,先把鸭子去骨,再用糯米馅儿填进鸭腹,外用鸡汤,隔水蒸透,鸭肉便酥而不烂,可好吃了。”   傅延之下意识地想离开这儿,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   算起来,他已经足足一个多月没见过阿鱼了。   似乎有个仆妇在问阿鱼:“姑娘,馅儿里只放糯米?还要不要放旁的?”   阿鱼说:“再添一些火腿丁、笋丁、大头菜丁,拿小磨香油拌匀了,加一点点酱油……若喜欢咸口,放两个咸蛋黄也使得。”   厨房里似乎开始忙活了起来,阿鱼走出厨房门,瞧见傅延之,脚步不由一顿。   自从她摇身变成准太子妃,就再也没有见过傅延之。阿鱼明白傅延之有意避着她,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愧疚——那晚她都说好要嫁给二哥哥了,哪知道隔日就接了那样一道旨意。   虽然这并不是她能左右的事,但她心底仍有一种难言的歉意。   以前读《庄子》,读到“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一句,阿鱼总是暗恼那女子爽约,害得尾生白白送命。   如今再想起这一句,竟觉得那女子定是有苦衷,才没有按时赴约。   阿鱼也不想背弃她和傅延之的婚约啊。   两人面对着面,默然对望许久,最后阿鱼先开了口:“厨房在做八宝鸭,再过一个时辰就能好了,二哥哥要吃吗?”   傅延之其实不太想吃,却鬼使神差道:“好。”   阿鱼说:“二哥哥去忙吧,等鸭子熟了我再来喊你。”又不自觉地垂下眼眸,轻声道,“这只煮熟的鸭子……是不会飞走的。”   傅延之原本凝着面色,听了这话却不禁笑出来了。   他道:“我暂且无事可忙,就和妹妹一起等着吧。”   两人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坐下。   杏花开得正好,杨柳春风拂过,吹落了一树杏花雨,洋洋洒洒地飘到兄妹二人身上。阿鱼伸手去拂衣裙上沾着的杏花,见傅延之分毫不为之所动,便也泰然处之了。   细细想起来,阿鱼还从没有见过傅延之方寸大乱的模样。他幼时便沉稳,若阿鱼贪玩磕碰到了哪儿,他也不会焦灼惊慌,只会从容不迫地吩咐丫头们拿药膏来,再不急不躁地安慰阿鱼。最大的坏心便是让丫头上药的时候手重一些,好让阿鱼长点记性。   阿鱼望着枝头俏生生的杏花,随口道:“今年的春天来得倒早。”   傅延之“嗯”了一声,“但也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春寒料峭,妹妹别贪图凉快减衣裳,仔细得了风寒。”   他还是像从前关护妹妹那样叮嘱着阿鱼。   阿鱼应了句:“知道了,二哥哥。”   又是一阵静默。   许久,傅延之道:“我打算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去洞庭湖游历。”   这其实是他们两人幼时的约定。那时阿鱼读到前人描绘洞庭湖的诗文,就说想有朝一日登临岳阳楼,眺望横无际涯、气象万千的洞庭湖。傅延之便应允她,等他们长大了就结伴去那里游历。如果她愿意,他们还可以一起携手遍游名山大川。   阿鱼原本没有那么难过的,听傅延之这么云淡风轻地说着,忽然就难受起来。   “二哥哥,我又失约了……”   傅延之听清了那个“又”字,无可奈何地一笑,凝望着阿鱼,宽慰道:“我不怪你。”   阿鱼闷闷地说:“……我也不想这样。”   傅延之安抚道:“我明白。”   他是和光同尘、冰壶秋月的君子,一直像羊脂玉一般散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其实他决意远游洞庭湖,一是为了避开太子大婚——他不想亲眼看着阿鱼嫁给别人;二是因为万氏近来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他的亲事,也偶尔在他面前夸赞某一位京城闺秀,他明白万氏的意思,但他还没有做好娶阿鱼以外的人的准备,便只好借游历山川的名目外出了。   眼前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先是零零星星的一两滴,后来雨珠渐渐密了,便簌簌扑打在杏花枝头,也润湿了树干,氤氲馨香的水汽弥漫开来。   傅延之拿起廊下的竹骨伞,道:“八宝鸭快蒸熟了,我们去吃吧。”   阿鱼跟上来。傅延之顾念男女大防,没有像以前那样牵阿鱼的手,只是将伞往阿鱼那边倾斜着。   标格磊落,气志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八宝鸭的做法参考《随园食单》,有一丢丢删改 第58章 荷花酥 ...   三月望日, 是定远侯府二姑娘傅飞霜的及笄之日。   虽是庶女, 万氏却不曾亏待,也办了一场及笄礼, 延请了京中的贵妇闺秀来家中做客, 顺便让那些夫人太太相看相看大女儿傅舒月。   因着定远侯府如今还住着一个太子妃,所以送了请帖的人家, 基本都会过来。也不会空手来, 多少也会带些贺礼。于是这一日定远侯府难得热闹了起来。   阿鱼没跟去凑热闹。不是她不爱热闹,只是万氏提点她自矜身份,她便有意不在众人面前露脸。   不过一直闷在屋子里也挺无聊的,倒有些想念以前在太子府的日子了。谢怀璟只要不忙, 都会陪着她。一起下棋或是吃点心, 时光很快就消磨过去了。   冬枣见阿鱼百无聊赖, 便说:“姑娘,院子里桃花都开了, 您要不折几枝来,搁屋里摆着, 既好看又有生气儿。”   阿鱼道“好”,套上一件缎面披风出去了。   桃树不多,仅三五株, 却栽在一起, 桃花便密密麻麻地盛放着,远望时如同一片轻红色的云。   阿鱼在桃树底下转了一圈,仰首道:“都开得这样好, 我倒舍不得摘了。”   冬枣说:“姑娘折一枝吧,放屋里拿水养着,一样能活。”   阿鱼便点点头。   这时月洞门前行来了几个衣衫鲜丽的少女,除了今天及笄的傅飞霜,其余的都是各府前来做客的小娘子,因前头母亲们都在聊彼此儿女的亲事,几个小姑娘害羞,便央傅飞霜带她们来内院逛逛。   一行人都年轻,穿着打扮也鲜嫩,笑语盈盈地走在一起,春光烂漫,景致颇为美好。   大家穿过月洞门,就瞧见了桃花树下的阿鱼,都觉得眼生,便有人问:“飞霜,这是谁啊?”   问话的是茂国公的嫡女祝妙如。她们小姑娘的圈子里也是有高低的,嫡女和嫡女玩,庶女和庶女玩,国公之女本就尊贵,又是嫡出,一向是诸位贵女之首。   傅飞霜答道:“是我的义姐。”   贵女们都是一愣。傅飞霜的义姐,不就是定远侯新认的那个义女沈氏,未来的太子妃吗?   祝妙如神色复杂。   她先前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自以为可以争一争太子妃的位子,可是年前母亲袁氏就告诉她,太后属意定国公府的大姑娘冯清婉,太子妃八成就是她了。祝妙如失落了好一阵,开年之后忽然听说冯清婉和成王长子谢亦鸿情投意合,太后做主给两人赐婚了。   祝妙如当真觉得上天都在帮她,这回她应该能当太子妃了,结果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定远侯义女,直接把太子妃的头衔摘走了。   祝妙如气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袁氏还劝她大气——大气?她都快气疯了好吗!   她在同龄的贵女中最为出挑,为了嫁进太子府,一直没有议亲,那些相熟的闺中姐妹们也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打趣,都说她要当太子妃娘娘了。现如今姐妹们当着她的面只管安慰她,背后还不知怎么笑话她自不量力呢。   此刻瞧见阿鱼,祝妙如心底那股羞恼和嫉恨又不由自主地升腾了起来。   正好听见阿鱼说了句:“这枝好看……太高了,我摘不到。”   祝妙如就走近了两步,意有所指地说:“沈妹妹不是最擅长攀高枝吗?怎么连高一些的桃枝都摘不到?”   这话里带了几分恶意,阿鱼愣了愣,隐约明白了言下之意。   一时大家都沉默下来,唯有暖风吹过桃花的轻响。   阿鱼倒没有显出羞愤的神色,只是好奇问道:“你是谁?”   祝妙如见她不气不恼,心里更不痛快了,抿了抿唇:“家父是茂国公。”   傅飞霜出言打圆场:“阿鱼姐姐,这是祝家的妙如姐姐。”   阿鱼没跟祝妙如打招呼,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祝妙如其实不太清楚阿鱼的来历,只知道她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因为太后恩旨才认了定远侯当义父,想来原先的出身并不显贵,也定然不通诗书,不懂琴棋,跟她们这些自小娇养的大家闺秀相比,肯定差了一大截。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当今世道,门第越高的人家越不会缺了对女儿的教养。京中出身好的闺秀们,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至少也有一两件是拿得出手的。   祝妙如便说:“这么闲逛也无趣,不如摆几张棋盘对弈吧。”然后望了望阿鱼,讥讽道,“倒忘了问……你会下棋吗?也不用多么精通,基本的走法总会吧?”   阿鱼瞧出了祝妙如的轻视之意,桃花眼眨了眨,说:“确实许久没有下棋了。”   自从上元节之后离开太子府,阿鱼就再没有碰过棋盘。   祝妙如想着阿鱼这个“许久”,少说也有三五年吧?棋艺肯定生疏了。兴许只是托词,这个不知来处的孤女根本不会下棋。   祝妙如面露得色,“你我今日有缘,不如对弈一局吧。”   阿鱼笑了笑,有意迟疑:“真的吗?”   祝妙如见她推脱,越发笃定她棋艺不精了,莞尔笑道:“真的真的。飞霜,快让你家的丫头送棋具来。”   随后便不计前嫌般地挽起阿鱼的手,就近走到院中的石桌石椅那儿坐下。   丫头们送来棋盘棋子,奉上茶点。一众贵女都跟过来瞧热闹。   祝妙如也乐意她们围观。她虽不是棋中国手,但下棋并不差,正好趁这个机会露一手,顺便让大家瞧瞧准太子妃的笑话。   阿鱼在棋盘前坐定,浅浅笑道:“单是下棋也没意思,不如我们各自挑一样东西当彩头吧?”   祝妙如轻声一笑——哟,还敢挑彩头,看来也不是全然不通棋艺。   不过祝妙如也没放在心上。她把发上的彩蝶华胜摘了下来,随意道:“我要是输了,这个就赠给妹妹。”   阿鱼没戴多少首饰,只腰间挂了一对羊脂玉佩——元日接旨之后,她去给定远侯老夫人磕头,唤了声祖母,老夫人便拿了这对玉佩给她,让她平日戴着玩。   阿鱼便把羊脂玉佩解了下来,搁在棋盘边。   祝妙如见这对玉佩成色、雕工都很好,将自己的彩蝶华胜比下去了,心里有些不服气,又将自己腕上的小叶紫檀手串褪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说:“你既然拿了一对玉佩,我也得拿两样东西才行。”   周围有人问了句:“妙如姐姐,这手串莫非是太后娘娘赏的那一串?”   祝妙如心头得意,面上也是笑吟吟的:“正是呢,倒让你瞧出来了。”又道:“就劳烦大家做个见证,看看这几样彩头最后到底归了谁。”   阿鱼拈棋一笑,信手落下一枚棋子。   祝妙如步步跟上。   所谓“观棋不语”,闺秀们没再说话,都静悄悄地望着棋盘。而后便发现阿鱼并非她们想象中的棋艺不精,相反,她的棋路沉稳顺畅,几乎每走一步都有用意,将祝妙如的棋压制得死死的。   祝妙如渐渐意识到自己先前小瞧了阿鱼,心头混乱起来,手中下棋的速度就慢了。阿鱼又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即便只是一处不经意的落子,也自有其深意,祝妙如便只顾着揣度阿鱼走这步棋的用意,再顾不上自己手中的棋。   大约过了两刻钟,棋盘上的活子都是阿鱼执的白棋,便理所应当地赢了。   阿鱼笑着说:“倒很难得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她喜欢借下棋消磨时间,和谢怀璟对弈时便是十分温吞的走法,谢怀璟也陪她不疾不徐地慢慢下,耗上一两个时辰都是常事。和祝妙如对弈却没有那样的闲心,走法便稍凌厉了些,也果真让她速战速决了。   还挺……畅快的。   祝妙如脸色不太好看。她本想让大家瞧瞧阿鱼的笑话,没想到最后瞧的是自己的笑话。   太丢人了!竟然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赢了去。   祝妙如正暗自生闷气,便听阿鱼说:“这两样彩头,我拿走了哦。”   阿鱼说着,就将祝妙如手边的彩蝶华胜和小叶紫檀手串拿了过来,递给了身后的冬枣。   祝妙如气得暗暗咬牙,还偏要挤出笑意:“那是自然。”   那个华胜她倒不心疼,寻常首饰罢了。可那个手串是太后赏的,材质雕纹都是一流,就这么被阿鱼拿去了,她是真的舍不得。   但也没有勇气跟阿鱼再来一局赢回手串,只好把这闷气往肚子里吞。   阿鱼吩咐冬枣:“收屋里去。再把屋里把那盘荷花酥端来。”   冬枣应了一声。   阿鱼的屋子就在附近,没过多久冬枣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玲珑可爱的荷花酥,粉嘟嘟的颜色,上头划着十字刀口,便如同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荷花。   阿鱼接过来,分给旁边观棋的诸位贵女,“这是我自己做的点心,大家尝尝合不合胃口。”   这几个闺秀先前刚见到阿鱼的时候,都觉得她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不过是运气好才被指给了太子,适才见她棋艺精妙,已经扭转了印象,此刻又见她这般温善可亲,心底的好感都蹭蹭地往上冒。   几个姑娘各自拈起一枚荷花酥,拿帕子掩嘴,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   千层酥皮又香又软,内馅是清甜的莲蓉,馅儿里还混着几粒微酸的葡萄干。真好吃!   祝妙如看得眼馋,也想尝一个,却不好意思伸手去拿。眼看着阿鱼分与众人之后,盘子里还剩下一枚荷花酥,祝妙如便好整以暇地等着,心想,阿鱼定然会主动递给她吃。   结果阿鱼拿起那最后一枚荷花酥……自己就着茶吃了。   阿鱼吃完以后,一脸天真无辜地问道:“妙如姐姐怎么一直看着我?”   祝妙如只觉得阿鱼脸上写满了五个大字——就不给你吃!   这时傅飞霜提醒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除了祝妙如,剩下的闺秀都依依不舍地跟阿鱼道别,自报了家门,约好以后书信来往。   这几个人以后都是要当命妇的,而阿鱼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这会儿跟阿鱼处好关系总不会有错。   等人都走干净了,冬枣才喜滋滋地笑道:“姑娘的棋竟下得那样好,起先婢子还以为姑娘会输给那个茂国公府的大姑娘,担心了好一阵儿。”再想想棋艺精妙,定然不是一日之功,便问:“姑娘以前经常下棋吗?”   阿鱼点点头。   冬枣知道阿鱼先前流落禁庭,不禁奇了,“姑娘和谁下棋啊?”   阿鱼说:“……和太子殿下。” 第59章 水蜜桃 ...   冬枣“啊”了一声, 随后便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太子殿下要娶姑娘当太子妃呢。”   阿鱼挪步到桃树底下, 望着灼灼其华的桃花。春光穿过桃树枝叶的罅隙,暖融融地照在阿鱼美好的面庞上。   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赐婚, 她已经从最初的不愿接受变成了如今的坦然面对——也才过了两个月而已, 她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案板上的鱼肉,固然是不愿意来到案板的, 但真真正正地躺在案板上的时候, 它们也只能乖乖认命了:好吧,就这样吧。   但今天见到祝妙如,阿鱼还是有些意难平。   祝妙如讥讽她“攀高枝”,指的定然是太子了。阿鱼听万氏提过一嘴儿, 说是茂国公长女至今还没有婚配, 就是为了嫁给东宫。阿鱼知道太子妃其实是一个很令人眼馋的位置, 只要她占着这个名头,就要遭受这样的指摘和嫉恨。   这几日她住在定远侯府, 也瞧见万氏和后院得脸的妾侍是如何针锋相对的了。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过这样的日子,阿鱼打心底里不愿意接受。   也许时日久了, 她会像对待赐婚的恩旨一样,平静而无可奈何地接纳这一切。   ——想想就觉得不舒坦。   都怪太子!   阿鱼恶狠狠地折下一枝桃花,回了屋, 找了只青釉矮瓶子插了花枝。   冬枣拿来两个水蜜桃, 洗干净剥了皮,拿丝线割成了小块,装盘子里递给了阿鱼。   阿鱼尝了两块, 心情顿时明亮起来,“这个桃儿甜!还有没有?切成小桃块,晒干了,泡茶的时候加一两个进去,再放一颗冰糖,一壶茶都是清甜的桃子香。”   冬枣笑道:“没有了。这桃儿不是府里的,是我早上去街上买的,七十文钱两个。姑娘喜欢吃,我明儿再去买就是了。”   阿鱼拿了几个碎银子给她,喜滋滋道:“多买几个。做成桃脯一样好吃。”   ***   祝妙如随母亲袁氏向万氏道别。已有嬷嬷向万氏悄悄禀报了适才内院发生的事,万氏便知道祝妙如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了,却不点破,只同袁氏说:“你家姑娘脸色不好看,是不是累着了啊?”   袁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闻言便笑道:“许是吹了风,有些着凉了。我们先告辞了,且让她回去歇着。”   万氏点点头。   袁氏和祝妙如坐上回家的马车。   马车驶出一段距离,祝妙如才道:“娘……我今儿瞧见傅家那个义女了。”   袁氏便问:“是个什么性子?好不好相与?”   祝妙如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她……她欺负我……”   袁氏一愣:“怎么回事?”   祝妙如便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说到最后满心都是委屈,竟忍不住呜咽起来:“我当她软弱可欺,哪知道她跟我装痴!”   袁氏听完了来龙去脉,倒觉得是祝妙如言行狂妄了,“你想欺负人家,就别怪人家欺负回来。她既然能挤下那么多人当上太子妃,就定然有自己的手段,你刁难她干什么?”   祝妙如拿帕子拭着眼泪,“我就是气恨……她抢了我的太子妃位子……”   袁氏立马喝道:“胡说什么!太子妃之位什么时候是你的了?”   祝妙如向来被娇宠,还不曾见袁氏这样凶她,怔了一会儿,又难过地哭了出来。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袁氏也不忍苛责,只关照道:“这种话以后再不许说了。”   祝妙如含泪点点头。   片刻之后,袁氏又问:“你还想不想嫁进太子府了?”   祝妙如茫然道:“可是,太子妃已经定下了……”   袁氏道:“太子又不会只娶她一个,不还有两个侧妃的位子空着吗?”   祝妙如摇了摇头:“我……”她想说“不”,却张不了口。   凭她的容貌才情,何愁得不到太子的宠爱?今天准太子妃这么欺负她,到时候她不就能欺负回来了?   便用力点了一下头:“娘……我还想嫁给太子。”   ***   展眼孟夏。   这段时日,前朝余孽作乱,天子耽于后宫,命谢怀璟调拨兵士镇压,谢怀璟便一直忙于此事,腾不出工夫去定国公府和阿鱼见面。   本朝立国已有百年,杀入禁庭的那一日,几乎将前朝皇室屠尽,哪还剩什么前朝余孽苟延残喘到如今?那些作乱的人,只是借着前朝皇族的名头的宵小之辈罢了,一群乌合之众,还自诩正统。   谢怀璟梦中也有过这遭事,因而得以沉稳镇静地坐镇朝廷,有条不紊地派兵遣将,那些作乱的前朝余孽便翻不出什么水花了。   谢怀璟闲下来之后,就想着用什么名目去见一面阿鱼。   瞧见府中牡丹开得正好,便命人每个品种移栽了一盆,亲自督人送到了定远侯府。   因着谢怀璟只是便服前来,所以这回没有阖府跪迎,只有定远侯一人接驾。   定远侯满面红光地谢了恩。谢怀璟问他:“沈氏近来如何?”   定远侯恭谨答道:“一切都好。”   谢怀璟又问:“她平日都在忙什么?”   定远侯哪懂闺阁女儿做什么打发时间?他揣摩着谢怀璟的心意,道:“要不……让她过来觐见,殿下亲自问她?”   谢怀璟就等着这句话,欣然颔首。   大概等了半刻钟,阿鱼便在侍女的陪同下过来了。   她穿着贴身的窄袖罗衫,容貌姣好,身段轻盈,远远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在发光。谢怀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   “你退下。”谢怀璟指了指冬枣。   冬枣愣了一下,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谢怀璟走到阿鱼面前,明明想说自己很想念她,话一出口却是:“你有没有想我?”   阿鱼愣了愣,没吱声。   她忽然想起了祝妙如。昨天晚上,万氏跟她说,茂国公夫人又去慈寿宫陪太后拉家常了,祝妙如很可能要当太子侧妃了。   想到以后要跟祝妙如住在同一屋檐下,阿鱼的心就快活不起来。   谢怀璟见阿鱼神色郁郁,心头不由一紧,“怎么了?阿鱼?”   阿鱼抿紧了唇,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殿下,我不喜欢茂国公府的大姑娘……她出言羞辱我。”   阿鱼还没有背后告人一状的经历,说完这两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期期艾艾道:“殿下别纳她当侧妃。”   纳谁都行,千万别是祝妙如啊!   谢怀璟根本不知道茂国公长女是谁,也没想过纳侧妃的事,闻言笑道:“好,都听你的。”   阿鱼明白,就算没有祝妙如,也会有别人,所以心里仍然闷闷的,看谢怀璟也不怎么顺眼。   正巧到了用午膳的时辰,阿鱼行了个礼,道:“殿下,我回屋用膳了。”   说罢,便提起裙子加快脚步走了。   谢怀璟神色一滞。难得见一面,还没说几句话呢,怎么就跑了?   倒也没把阿鱼叫回来。   反正再等几个月,阿鱼就要嫁给他了。   她跑不掉的。   ***   从定远侯府出来之后,谢怀璟径直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这几日心情颇好。   柔则公主的驸马终于定下来了,是她自己挑的,挑的是茂国公的次子祝永贤,也就是祝妙如的胞兄。   袁氏是继妻,茂国公世子是先头夫人嫡出的长子,祝永贤身上没有爵位,只是蒙受父祖荫蔽,在大理寺混了个闲职。   上巳节那天,柔则公主去京郊水滨游玩,祝永贤刚好也在,他便对柔则公主剖明了心意,说自己一直爱慕她,想娶她为妻。   柔则公主想了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与其等定远侯世子回心转意,不如选一个爱慕自己的人嫁了。   两人家世门第也相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而袁氏跟太后提起“让妙如进太子府伺候”的时候,太后忖了忖,便点头答应了。   姑且算是亲上加亲吧。   此刻见谢怀璟来了,太后就和他说起这回事:“茂国公府的那个大丫头,我是见过的,模样性情都不差,等你大婚之后,就连她一起抬进府吧。”   谢怀璟不由一笑——果真凑巧,阿鱼才说了不喜欢茂国公长女,太后就提到了她。   太后见谢怀璟笑了,还以为这事能成,不料谢怀璟来了句:“我不要她。”   太后先前已经答应了茂国公夫人,便慈祥劝道:“你不喜欢她,就让她在后院安静待着,只当多一个漂亮摆设便是了。”   谢怀璟摇摇头:“她品行不端。”   出言羞辱阿鱼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太后奇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品行?”   谢怀璟自然不会把阿鱼供出来,免得太后多想,便含糊道:“听人提过一耳朵……皇祖母,喝茶。”   太后心领神会地抿了口茶,没再追问,转而道:“那你可有相中的侧妃?”   谢怀璟终于意识到,储君大婚,除了太子妃,还要纳两个太子嫔。   他不由想起阿鱼曾气呼呼地说“女子要被德言容功、三从四德束缚终身,男儿却可以三妻四妾,若本性孟浪贪淫,旁人还要赞他风流”。   谢怀璟不想变成阿鱼厌恶的那一类人,也不希望他和阿鱼之间有旁人插足。   他笑着说:“皇祖母,我不想纳侧妃,一个也不想纳。”   太后微微一愣,“这不合规矩。你倒不怕朝臣议论?”   谢怀璟说:“我位在太子,自然我说什么,规矩就是什么,怎么能让那帮大臣左右我的行事?”   这话听来颇有几分道理。太后点了点头:“就依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我想成亲。   圆子:你成亲啊,还有好几个月呢……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下章就让你成亲!真的!你先把刀放下…… 第60章 梅花包子 ...   太后是先帝当太子时的原配正妻, 自然知道才新婚时, 一同入府的侧妃是多么碍眼,是以并不反对谢怀璟的决定。   至于侧妃, 等过那么一两年, 新婚的热乎劲儿冷下来了,再进府也不迟。   太后笑眯眯道:“你这样做, 倒不至于委屈了太子妃。”   随后蓦地想起唯有太子妃是谢怀璟主动提出来、心心念念要娶进府的。太后似是想通了前因后果:“你那个太子妃不许你纳妾?”   这其中确实有阿鱼的缘故, 但谢怀璟才不会让阿鱼沾上“善妒”的声名,便只说:“和她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谢怀璟觉得,阿鱼既然嫁与他,便是将整个人都交付给了他, 他也应当全心全意地待她, 不能把心挪给旁人。再说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阿鱼抢到自己的手里,他要是辜负了阿鱼, 阿鱼肯定要和傅延之那厮跑了……   他得把阿鱼攥紧了,不能让她逃跑。   太后没有深究, 只觉得如今孙辈儿女的亲事都定下了,自己无所牵挂,终于可以安心抄经炼丹、寻觅长生大道了。   ***   七月初, 燕京下了几场雨, 天气忽地转凉,秋风乍起,霜林渐染, 北雁南飞。   定远侯府来了几个女官,量了阿鱼的尺寸,准备替阿鱼裁剪嫁衣。另有四个中年模样的姑姑,来给阿鱼讲宫里的规矩。   阿鱼原先在司膳房当差,本就熟悉宫规,又是这样的身份,那些姑姑便没有刁难她。   只是有一个姓孙的姑姑,尤其严厉些。   阿鱼若歪躺在坐榻上看书,她便要提点阿鱼“坐姿不雅”。读什么书也是要管的,只能读看不进去的《女戒》、《女则》,或是勉强能津津有味看下去的《列女传》,旁的诗书一概是不让读的。尤其是那些话本传奇,孙姑姑看到一本就要没收一本,道是“杂书移了性情”。   冬枣悄悄安慰道:“姑娘且忍忍,等嫁进太子府了,便再不受这等管束了。”   阿鱼也悄悄地苦笑道:“这四个姑姑……都是要一起跟去太子府的。”   冬枣说:“……姑娘别恼,我明儿上街给你买梅花包子吃。”   梅花入馔,最为风雅。那家做梅花包子的店铺才搬到燕京便风靡一时。店主也知道讨巧,每天只卖一屉梅花包子,去晚了没有。京中不少人家为了尝鲜,五更天就去店门口排队。   梅花应是去岁冬日摘下来拿糖封存的。包子馅儿里除了糖渍梅花,还有肥瘦适中的五花肋条切的丁。甜咸交错,梅香馥郁,肉丁鲜美。   阿鱼说:“多买几个,给几位姑姑也尝尝鲜。”   冬枣第二天一早就给阿鱼买了来,拿油纸包着,还是热热乎乎的。统共买了十个,冬枣给四位姑姑一人送了两个,特意说了,“这是现今尤其出名的梅花包子,才买回来呢,姑娘特地吩咐了,让姑姑们一块儿尝尝鲜。”   孙姑姑便问:“这包子是街上买的?”   冬枣点点头。   孙姑姑摇着头:“怎么能吃街上买的东西呢?”说着便走到阿鱼屋里,好言相劝道:“娘娘,不是奴婢存心拦您,外头街上卖的吃食都不干净,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尘土飞扬的地方做出来的呢,吃了是要泻肚子的……”   长篇大论地将街头小吃的坏处说了一遍。   旁的阿鱼都能忍,但牵涉到“吃”这回事,阿鱼就忍不了了,只疑惑道:“当年和太子殿下一同上街游玩,街边的烧饼、烧麦都吃过,倒不曾听说过这个规矩。”   太子都不拦着我吃,你凭什么拦着我吃啊!   孙姑姑知道阿鱼先前的经历,便笑道:“侍女有侍女的规矩,太子妃有太子妃的规矩,娘娘若还照着以前来,旁人反倒要笑话您不够端庄矜持。”   还把冬枣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不许再给娘娘买街上那些吃食了,娘娘若吃坏了身子,唯你是问。”   冬枣自然不会真的听孙姑姑的话。她仍旧时不时上街给阿鱼买吃的,不过次数确实少了。阿鱼吃的时候也跟做贼一样,躲到内间的碧纱橱那儿偷偷吃。   早知道就不给几个姑姑买梅花包子了!   再想想往后嫁进太子府,成天都要受这样那样的约束,阿鱼不由消极懈怠起来。   不过她纵使懈怠,也有人推着她往前。转眼婚期将至,女官送来大婚的礼服给阿鱼试穿。衣裳厚重,一层层穿下来,阿鱼已累得出了一身汗。   其中一个女官悄声道:“试几件衣裳就累成这样……倒果真体虚,往后怕是承不住恩幸。”   另一个女官小声嗔道:“那也轮不到你去侍奉太子。”   她们背着阿鱼说笑,面对阿鱼的时候,依旧恭谨规矩地举着妆镜给阿鱼看。   阿鱼望着镜中雍容华服的自己,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时光倏然而过,她仿佛昨天还在父母跟前绕膝玩耍,今日便要盛装出嫁了。   女官上前替她理了理衣衫,问她可有哪里不合心意的。   阿鱼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软乎乎的脸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才渐渐消散了。   她道:“没有,都很好。”   ***   终于到了大婚前夜。   晚间,周姑姑进了内室,给阿鱼行了个礼。   周姑姑是几个姑姑里面最温和好相处的,阿鱼见她来也挺开心的,便道:“姑姑坐吧,又没有旁人在。”   周姑姑道:“不敢。”说罢,双手递给阿鱼一枚香囊。   阿鱼下意识地闻了闻,“好香啊,都是茉莉花味儿。”   周姑姑说:“娘娘且看看香囊上的花样。”   阿鱼低头看了眼,便瞧见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体。上元那夜的记忆席卷而来,阿鱼吓白了脸,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香囊扔到旁边的矮几子上。   她反应虽然大了些,但周姑姑也没觉得奇怪。未出阁的姑娘遇上这个,本就是怕羞又畏惧的。周姑姑耐心道:“这便是夫妻敦伦,新婚之夜都是如此行事的,娘娘别害怕。”   阿鱼怕得都快哭了,只是不想在周姑姑面前露怯,暗自强忍着罢了。   她一直在刻意淡忘上元那晚的事,现在倒全部回忆起来了,那铺天盖地的惊慌、畏惧、委屈又漫上她的心头。   为什么嫁给太子还、还要做这些啊!   周姑姑不知阿鱼心里所想,只是仔细提点道:“到时候兴许不大好受,娘娘千万忍住了,别哭喊出来,免得惹殿下不高兴。”见阿鱼的脸色越来越白,周姑姑又安慰道:“也就头一次要挨些苦头,以后就好了。”   怎么还有以后啊!阿鱼更害怕了。   周姑姑接着说:“经了这遭事,才能怀上子嗣。娘娘是正妃,抓紧给殿下生下嫡子为好,若让旁人将庶子生在前头,娘娘的处境就艰难了。”   阿鱼意识飘忽地点点头。   周姑姑以为她听进去了,含笑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歇息。”便退下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阿鱼呆愣地坐了一会儿,冬枣掀帘子进来,服侍她洗漱安睡。   阿鱼脑子里乱成一团。周姑姑说的话和那些有意遗忘的记忆乱糟糟地交杂在了一起。想到明天就要大婚了,阿鱼心里又是忧惧,又是别扭,许久都不曾睡着,便趿着鞋下床,给自己倒了盏冷掉的茶水。   瞧见茶壶旁边还放了一碟瓜子,顺手抓了一把来吃。瓜子个头很大,焦香酥脆,轻轻一咬就能开口。阿鱼嗑了一把瓜子,心内的不安似乎消减了许多。便漱了口,爬上床继续睡了。   翌日,天还没亮,阿鱼就被叫起来穿衣梳头。她还在睡梦中,就半闭着眼睛任人折腾,直到梳头嬷嬷把凤冠安在她脑袋上,才陡然惊醒。   这凤冠也太重了吧!   阿鱼朝镜中望了一眼,冠上用金丝堆累着龙凤,龙凤口中都衔着一串珠子,此外还缀了数不胜数的宝石,光彩照人,熠熠生辉。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沉。   阿鱼简单用了些早膳,随后便在几个姑姑的提点下,跪下,又听了一遍赐婚的懿旨,然后由冬枣搀扶着站起身,将事先备下的金锞子赏给宣旨官。再跪下,听了一遍册封太子妃的恩旨。这道旨意有点长,阿鱼跪得腿都麻了,才得以站起来,行赏。   这一套礼仪走下来,阿鱼已经口干舌燥了,正想让冬枣给她倒杯水,仪仗和彩舆就过来了,还有一支奏乐敲鼓的队伍。阿鱼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被人盖上了盖头,簇拥着上了花轿。   太子娶妻,不用亲迎。所以直到落了轿,由人搀扶着走了好长一段路,阿鱼才听见谢怀璟的声音:“阿鱼,是我。”   阿鱼点了一下头。凤冠太重了,她的脖子僵直到现在,点头的动作便十分迟缓。   谢怀璟说:“吉时还没到,来,先坐下歇一会儿。有没有哪里不舒坦的?”   阿鱼可怜兮兮地说:“……我想喝水。”   谢怀璟便拉着她往前走。旁边似乎有人劝道:“殿下,这不合礼数……”   谢怀璟似笑非笑:“哦?”   那人便不再说话了。   谢怀璟把阿鱼带到一间屋子,倒了盏茶,递到大红团凤纹的盖头底下。   阿鱼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便伸手接过来,也不敢多喝,就慢慢地抿了两口。   谢怀璟又把红糖发糕撕成小片递给阿鱼,“先吃点垫垫肚子,不然要等到晚上才有东西吃。”   阿鱼乖乖地吃完,犹豫了一下,问道:“还有没有?我早膳没用多少,现在好饿啊……” 第61章 千层蒸糕 ...   谢怀璟不由一笑, 更多的却是心疼:“那些姑姑怎么照料的?竟然让你饿着肚子上花轿。”   阿鱼说:“姑姑们怕误了时辰, 一直催我,我就没来得及吃多少东西。”   谢怀璟道:“有火烧、芸豆卷和千层蒸糕, 要吃哪个?”   阿鱼咽了咽口水, 问道:“火烧是什么馅儿的?”   “有红糖馅儿的,也有花生馅儿的。”   阿鱼听了犯馋, 但火烧香酥, 吃着会沾一嘴的饼屑子,她脸上还傅了粉,擦了胭脂,抹了唇脂, 若吃了火烧, 漂漂亮亮的妆面就全毁了。   阿鱼便打消念头, 转而道:“要千层蒸糕。”   谢怀璟扶着她坐下,把盛千层蒸糕的碟子放在阿鱼手边, 让她自己拿着吃。   蒸糕就是拿马蹄粉、牛乳和椰浆做的燕窝糕,已切成了菱形的小块, 一口一个刚刚好,香甜爽口,滑溜溜的不沾牙。   阿鱼吃了好几个, 便听见女官恭谨的声音:“殿下, 吉时到了。”   随后几个人围过来搀扶阿鱼,阿鱼便跟着她们的指引,按部就班地跪拜。也不知道跪下起身了多少次, 阿鱼的腿都跪软了,终于听见一声:“请娘娘坐下。”   阿鱼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感觉像是坐到了一个厚厚的绵垫子上。   冬枣悄声提醒她:“姑娘,到新房了。”   阿鱼轻轻“嗯”了声,想来应是坐在了喜床上。   几个老嬷嬷围上来说了几句吉祥话,阿鱼垂下眼眸,默默地攥紧了衣袖。   又过了一会儿,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请殿下安”,阿鱼便知道谢怀璟过来了。   此时的她终于有了一个新嫁娘应有的、难以言喻的忐忑不安。成亲真的是一辈子的事——阿鱼诚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直到今日历经了那么多漫长且繁琐的婚仪,她才真正觉出了这件事的庄重之处。   夫妻是这世上最亲密、却没有血脉联结的家人。所以要通过这样繁冗的仪式,让夫妇二人欢迎、接纳这个新来的家人,宴请的宾客便是见证者。   她真的嫁给太子了。   阿鱼心里涌起茫然的慌张,还有些隐约的羞赧。暗自庆幸有红盖头遮着,旁人瞧不见她紧张的模样。   然而下一刻她就听见老嬷嬷说:“殿下,该揭盖头了。”   阿鱼深深吸入一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谢怀璟拿起玉如意,唤了声:“阿鱼。”   阿鱼正打算应,谢怀璟便挑起了她的盖头,阿鱼眼前豁然一亮,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渐渐适应了光线。   谢怀璟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鱼。她的眸子黑白分明,睫毛密而长,眨眼时眼睛就忽闪忽闪的,仿佛盛着星光。且是很难得的盛装,黛眉朱唇,凤冠垂下的珍珠长串逶迤地垂下,贴在她的额头上,大红的喜服衬得她的面庞和一段露出的脖颈白皙如玉。   却不显得浓厚妍丽,只觉得惊艳美好。   阿鱼仰脸看着谢怀璟。此刻应是下午,他逆着日光,映出挺拔的身姿,同样穿着喜服,因着眼中含了笑意,神色中便平添了许多温柔。   屋子里的嬷嬷婢女连声贺喜。随后侍女走上前,行礼道:“殿下,娘娘,该去换衣了。”   阿鱼站起身,正打算随侍女走,谢怀璟便按住她的肩头,阿鱼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肩头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谢怀璟低声笑道:“阿鱼,你真好看。”   阿鱼的脸不由自主地一热,不过面上傅了层厚厚的粉,也看不出她的脸红没红。   谢怀璟松开手,说:“去换衣裳吧。”   阿鱼由侍女服侍着褪下嫁衣,按品大妆,仍旧是一身贵重的行头。谢怀璟则换了衮冕。   两人一同坐舆车前去禁宫的奉先殿。   这便是储君成亲比寻常人家成亲更繁复的地方——洞房之前,先要去奉先殿拜谒皇族的家庙才行。   其实谢怀璟大婚的地点原本定在禁宫的承文殿,如此册封礼成之后,往来帝王家庙拜谒也方便,但谢怀璟考虑到阿鱼更熟悉太子府的布置,且太子府人少,没有宫里规矩多,不会拘束了阿鱼,便将大婚的所在改到了太子府。   路上有车马銮轿代步,不至于太过辛苦。太子府又挨着皇城,来回也不会耽误多少工夫。   大半个时辰过后,谢怀璟和阿鱼就拜谒完毕,从奉先殿出来了。   深秋风凉,宫女低着头给阿鱼奉上叠好的披风,冬枣正打算拿过来,谢怀璟却先接过了手。   谢怀璟将披风抖落开来,因是新婚,披风也是朱红色的锦缎,用金丝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谢怀璟替阿鱼裹上披风,找出系带,耐心认真地打了个蝴蝶扣。   这时,宫道的另一侧行来一辆銮舆,端坐其上的天子远远地瞧见谢怀璟一行人,不由一愣,但很快他便想起今天是谢怀璟大婚的日子,想必是带太子妃来奉先殿拜谒先祖的。   是了,谢怀璟身边那个身着绯色披风的丽人应该就是太子妃了。   谢怀璟身后的长侍瞧见了圣驾,小声道了句:“殿下,陛下来了。”   谢怀璟便拉着阿鱼向天子行了礼。   天子走近了才发觉这个太子妃长得十分面熟,乍一看像极了徐贵妃,眉眼间的神|韵却是不同的。   天子记美人的本事远胜于临朝理政,没一会儿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两年前他在中秋宴上相中的宫女吗!   如今竟成了太子妃。   谢怀璟往前走了一步,挡在阿鱼身前,垂首道:“父皇,今日儿臣大婚,不便在宫中久留,先告退了。”   说完,也不待天子回应,就领着阿鱼转身走了。   天子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望着阿鱼的背影。   果真长大了,身量抽长了不少,眉目也更精致如画了。   若说她像徐贵妃,其实也没有十分肖似,还是更像当年马车上搭救他的美人。   既然暴戾凶狠的徐贵妃和昔年温善柔婉的救命恩人不是同一个人,那在天子的心中,自然是后者更念念不忘些。   ***   谢怀璟和阿鱼才走到宫门前,就被一个内监唤住了:“殿下,娘娘,陛下口谕,让二位在宫里用了晚膳再走。”   谢怀璟下意识地握住阿鱼的手,道:“多谢父皇美意。只是府中已备了膳食,我身为太子,理当为臣民之表率,怎可浪费吃食、大行奢费之风?”   说着,又朝天子的乾正殿拱了拱手,朗声道:“父皇,请恕儿臣不能遵旨。”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来传达圣谕的内监倒不知如何应对了,只连声劝道:“殿下,殿下别走……您这么一走,老奴怎么回去复命啊?”   谢怀璟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内监,微微眯起了眼:“你想拦我?”   内监斗胆抬头,瞧见谢怀璟面上挂着的极浅淡的微笑,立马低下头去,挪开步子,谄声道:“老奴不敢。”   谢怀璟揽着阿鱼出了宫门,一同上了停在宫门外的舆车。   ***   回到太子府时,天已经昏黑了。   屋子里点了喜烛,红光辉映,满室喜气盈盈。   阿鱼和谢怀璟将身穿的礼服换下,穿上家常衣裳。   侍女端菜上桌,阿鱼和谢怀璟久违地,像从前一样同桌用膳。   见阿鱼的目光飘向油焖虾,谢怀璟便自然而然地夹了一只,剥好了放在她的碗里。   太子府原先的婢女已经习惯了这一幕,那四个新来的姑姑倒是看得一愣。   阿鱼说:“其实这虾壳也是能吃的……而且很好吃,已浸了浓鲜的酱汁,尤其下饭。”   孙姑姑板起脸来,要不是太子还在,她就要说阿鱼不知礼数了——殿下亲手给你剥虾,你不谢恩就罢了,你竟然还嫌弃殿下多此一举!   谢怀璟却只笑了笑,问道:“今天累不累?”   阿鱼知道,按姑姑们教的规矩,她应当答“谢殿下 |体恤”之类的套话,但她一坐下来吃东西,就不觉想起了以往和谢怀璟一起用膳的时光,再加上掀起盖头之后,跟谢怀璟进宫拜谒了他家的先祖——这已是超越过往、截然不同的亲厚了。   阿鱼的言语便不自觉地熟稔起来:“确实……有点累。”   谢怀璟“嗯”了声,把阿鱼喜欢吃的蟹黄豆腐端到她面前。   四位姑姑看了看彼此,也摸不清太子是不是不高兴了。孙姑姑想了想,道:“殿下,娘娘才是新嫁,若有不知礼数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谢怀璟瞥了一眼孙姑姑,问了句:“你就是宫里拨来伺候太子妃的姑姑?”   你就是早上不让阿鱼吃饱的姑姑啊!   孙姑姑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谢怀璟道:“主子说话,你多什么嘴?”   孙姑姑心头一骇,正打算请罪,谢怀璟又道:“退下吧。你既然自己都不懂礼数,就别管太子妃知不知礼数了。”   孙姑姑只好行礼告退。   谢怀璟看着剩下的三个姑姑,觉得碍眼,便大手一挥,“都退下吧。”   侍女们也跟着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阿鱼两人。   谢怀璟问道:“那几个姑姑先前是不是经常刁难你?”   阿鱼说:“也算不上刁难……只是多有管束罢了。”   谢怀璟道:“你要是不喜欢她们,就把她们遣送回宫吧。”   阿鱼怔了怔,说:“这……是不是不合规矩?”   谢怀璟和声道:“阿鱼,普天之下,除了皇祖母,你便是第一尊贵的女子,你不想看见的人,就不必出现在你面前。那几个姑姑只能听你的话、任你差遣,没有反过来管束你的道理。至于规矩……”谢怀璟笑了一声,“规矩都是人定的,你既然是太子妃,你便是定规矩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怀璟:欢迎来到皇权的世界。 第62章 话梅梨子汤 ...   阿鱼怔了一会儿, 说:“本以为身在尊位, 应当更加端庄律己,没想到能这样随心所欲。”   “端庄律己是给外人看的, 随心所欲是让自己开心的。”谢怀璟道, “你想律己就律己,想恣意就恣意, 怎么顺心怎么来。便是恣意过了头, 也有我替你担着后果。”   他这般说完,不由想起天子当年也是这么默许徐贵妃在后宫肆意横行的,终于有些理解天子那时的心境了——真真正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是看她胡闹也喜欢。   不过阿鱼善良可爱, 才不会像徐贵妃那样任意妄为。   阿鱼舀了一勺蟹黄豆腐, 边吃边想——看来以后再不用受孙姑姑的约束了, 想看杂书就看杂书,想吃街上的梅花包子就大大方方地吃, 再不用躲起来跟做贼似的吃了。   往后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舒坦多了,阿鱼心底那些抵触嫁给太子的情绪便消散了不少。   阿鱼不觉笑道:“这么说, 当太子妃还挺惬意的。”   谢怀璟正色道:“你首先是我的妻子,其次才是太子妃。”   阿鱼便问:“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谢怀璟一本正经道:“妻与夫齐,你我是结发同心的情分, 此生此世……永生永世你都是与我比肩而立、俯瞰天下的人。太子妃只是额外的尊荣, 令那些宫人婢女敬畏的头衔罢了。”   太子妃只是她嫁给他之后附赠的身份,往后更贵重的身份也不是没有。她不会一直囿在太子妃的位子上,却会是他一辈子的妻子。   他说得郑重, 阿鱼乖巧听着,大概明白谢怀璟将发妻看得是何等重要了,不自觉地慢下了筷子。   谢怀璟见阿鱼停箸,便含笑问道:“怎么不吃了?”   阿鱼反应过来,说了句:“吃的吃的。”低头挖了勺蛤蜊蒸蛋,拿瓷勺将蛤蜊壳抵住,里头的蛤蜊肉用筷子挑出来,和着香喷喷的蒸蛋一起吃掉。   谢怀璟似乎笑了一声,道:“阿鱼……既已成婚了,你就唤我一声夫君吧。”   阿鱼咀嚼的动作停了停,耳根子似乎有红云爬上来。见谢怀璟一直注视着自己,便把嘴里的饭菜囫囵咽下去,挣扎了半天仍旧不好意思唤出口,就推说道:“姑姑们说了,殿下身份尊贵,务必要用敬称。”   谢怀璟:“……”这群碍事的姑姑!   “明日我安排人送那四个姑姑回宫,你看呢?”谢怀璟云淡风轻道。   阿鱼想了想,说:“也不必全送回宫,只要把那个尤其严厉的孙姑姑送回去就行。”   剩下三个姑姑待阿鱼还算恭敬,也不曾指手画脚地干涉阿鱼。   谢怀璟道:“也好。就当是杀鸡儆猴。”   单把最严苛的姑姑遣送回宫,剩下三个姑姑只要不傻,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处事。   阿鱼已吃得半饱,最后盛了半碗话梅梨子甜汤,先将里头小块的雪花梨挑出来吃了,梨子炖了之后,梨肉就变得软乎乎的,却依旧带着清清爽爽的梨子香。汤色清润,添了许多不盈寸的银耳碎,许是炖的时间不够久,银耳并不软糯,但却爽口,脆生生的。   阿鱼忽然想起一事,便抬眸望了望谢怀璟,闷声闷气道:“殿下……茂国公府的那个大姑娘……”   谢怀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人,笑道:“我没纳她当侧妃。”   阿鱼便放心了,继续低头喝梨子汤。   谢怀璟说:“也没有别的侧妃……阿鱼,我只娶了你一个。”   阿鱼又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锦衣玉冠的太子眉目含笑:“我也只喜欢你一人。”   阿鱼心中便被惊与喜填满了。早先几个姑姑就和她说了,太子大婚之日还会纳两个侧妃,孙姑姑还特意告诫她谨守妇德,宽容大度,她也默默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谢怀璟不曾纳侧妃。   不仅可以把拘束自己的孙姑姑送回宫,还不用面对莺莺燕燕的妾侍,阿鱼觉得嫁给太子这回事要比她想象的美好许多。   她原先设想的是最坏最恶意的景况,结果遇到了最好最遂意的情形,心中的雀跃便成倍地增长起来。   “总看我干什么?”谢怀璟失笑,“看我好看吗?”   阿鱼大大方方地答道:“好看。”   谢怀璟的笑意更深了,说:“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老婆觉得我好看,是因为她偏爱我。   阿鱼的脸终于红了。明明是史书上正正经经的句子,谢怀璟怎么能这般坦荡又缱绻地说出来啊!   但听见他张口便是自然而然的“吾妻”,阿鱼心里便咕噜噜冒着甜滋滋的欢喜。   那样珍视、爱重发妻的人,已将她看作比翼而飞的鹣鲽了。   两人用完晚膳,正打算各自沐浴洗漱,便有长侍过来禀报:“殿下,娘娘,陛下传了口谕,赏了娘娘几样东西。”   ***   按本朝的惯例,新妇嫁与储君的次日,才须入宫拜见尊长,尊长若有赏赐,也多在见面后再送出礼单——礼物自然是提前备下的,也多是成双成对的东西。   不过天子赏的东西全是单件的:一串琉璃手钏、一柄玉如意、一支点翠凤钗、一枚云纹蜀锦香囊……就没有一件成对的赏赐。   谢怀璟接了赏,面色微微的沉凝。   他为了迎娶阿鱼,有意抬举定远侯府,举朝皆知,甚至还有不少大臣知道阿鱼是他从定远侯世子手里抢过来的。天子肯定也有所耳闻,却不曾表态,一直不管不问,任他折腾。   今天见了阿鱼一面,倒赏了东西下来。   话说回来,此举也合情合理——提前遇见了新妇,赏几样东西,姑且算是长辈表达满意与认可的方式。   但谢怀璟仍记得今日天子望向阿鱼时,那种略带兴味的、甚至想占为己有的眼神。   以天子的性情,未必会执着于恪守伦理纲常。   谢怀璟忖了忖,同阿鱼说:“以后别单独一个人进宫,若想进宫,就和我说一声,我抽空陪你一起。”   阿鱼没有问个中缘故,只是点了点头,神色乖巧又信赖。   谢怀璟走近了些,亲了亲阿鱼的额头,贴耳笑道:“去沐浴吧。”   ***   阿鱼终于得以将带了一整天的妆面洗干净了。露出清透美好的面容来,那些跟着伺候的婆子便忍不住夸赞道:“娘娘生的好相貌,殿下一定喜欢。这皮肉滑嫩得就跟豆腐似的……”   有人夸自己好看,阿鱼自然暗暗地高兴,不想那婆子还没夸完,一旁的孙姑姑便斥了句:“娘娘是太子妃,哪用得着使以色侍人的手段?往后不许再当着娘娘的面混说这些话了。”   阿鱼心头遗憾,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明天孙姑姑就要被遣送回宫了,再忍她一会儿便是。   孙姑姑却指着那个婆子,不依不饶道:“自个儿出去领罚,免得不长记性。”   阿鱼望着孙姑姑,笑吟吟地问道:“这便要罚了?”   孙姑姑恭谨道:“娘娘,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奴婢先替娘娘立下规矩,往后旁人若是行差踏错,娘娘也能照例处置。”   阿鱼又问:“这便是替我立规矩了?”   孙姑姑一愣,多少察觉出了阿鱼的盈盈笑意下的愠恼,再想想太子几乎把这位太子妃捧在手心宠着,终究不敢造次,只垂首道:“奴婢不敢。”   阿鱼进了隔间,道:“不用领罚了。大喜的好日子,罚人做什么。”   侍女在隔间备好了浴桶和热水,水面飘着玫瑰和月季的花瓣,闻起来香香甜甜的,像新蒸的玫瑰露。天寒而水暖,阿鱼泛凉的手脚浸在温热的水中,四肢百骸便渐渐暖和过来了。乌黑的长发飘散在水上,沾着绯绯艳艳的月季花瓣。水温变凉之后,侍女便小心翼翼地往浴桶里添热水,水汽氤氲地漫上来,润湿了阿鱼的面庞,阿鱼浑身都是暖洋洋的。   太舒坦了,阿鱼心想。为什么有人蝇营狗苟地追名逐利呢?因为有名有利之后的日子实在太舒心了啊!   大约过了两刻钟,阿鱼从浴桶里出来,穿上干净的朱红色常服。这已是她今天换的第四身衣裳了。   穿戴整齐之后,头发还半湿着,几个侍女拿来软巾,小心翼翼地将阿鱼的头发分成好几缕,慢慢地替阿鱼擦拭,梳头的嬷嬷请她坐到妆镜前,问她:“娘娘要梳什么发式?”   阿鱼笑着说:“都行,嬷嬷觉着呢?”   嬷嬷道:“娘娘额头生得好看,就梳个牡丹头吧,把额头露出来。”   阿鱼点头。   嬷嬷拿着木梳,替阿鱼顺着头发,一边梳一边夸:“但凡真美人,连头发都是美的,娘娘这一头长发真跟缎子一样。”   因着方才孙姑姑把夸赞阿鱼的婆子训了一通,所以这个嬷嬷也不敢多夸,说完这一句便噤了声,默默地梳好了头发,随后才道了句:“娘娘瞧瞧,这样成吗?”   见阿鱼点了头,嬷嬷才继续往发上缀珠钗和步摇。   片刻之后,阿鱼顶着一头满满当当的珠翠回到了喜房。   谢怀璟正在等她,见她微垂着头,便问:“怎么了?哪里不舒坦?”   阿鱼指了指脑袋,悄声道:“头上太重了。”   执事的女官端着馔盘走了过来,拿来金制的酒器替二人斟酒——合卺酒要喝完,所幸并不辛辣,阿鱼三五口便喝尽了。   而后便是用馔盘里的菜。菜不用吃完,吃几口意思一下就好。接着再饮一杯酒,用一些主食,再饮酒,吃几口菜,这项合卺共牢的礼仪便完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吃鱼呀!   阿鱼:??? 第63章 鱼片粥 ...   侍女们分成两拨, 一拨端来清茶, 让太子夫妇漱口;另一拨将馔盘、酒器撤下。随后为首的女官点上熏香,领着满屋子的婢女低眉敛首地退下。   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阿鱼和谢怀璟两个人。   阿鱼以为接下来还有什么未尽的婚仪, 便耐心地等着, 许久都见不到有人进来,才恍然意识到今日所有应有的婚仪都结束了。   阿鱼偏头看了眼谢怀璟, 便撞见他深而幽的眸光。   阿鱼立马站起来, 往边上退了一步,随后欲盖弥彰地说了句:“太亮了,我……我去熄两盏蜡烛。”   谢怀璟便看着阿鱼快步走去了屋子的另一侧,在八角烛台前面停下脚步。烛台上燃着龙凤红烛, 阿鱼没有吹灭蜡烛, 只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灯具。   红烛映出暖黄的光晕, 覆在阿鱼的脸庞上,发间凤首金钗的流苏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摇晃, 折出熠熠的辉色。   谢怀璟看了片刻,走去将那支凤首钗抽了出来, 顺手搁在一旁的矮桌上。   这支发钗是用来束发的,抽走之后,发髻便松散了, 落了一缕头发下来。   阿鱼愣愣地说:“这个发髻……刚刚梳了好久的。”拆了多可惜啊?   谢怀璟轻声笑道:“方才不是说头上太重了吗?我替你把钗环卸了。”   一边说着, 一边动手将阿鱼发间的金簪珠钗都卸了下来。很快阿鱼头上便不见钗环,发髻也彻底散了,如云的墨发逶迤垂在身后, 阿鱼觉得不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谢怀璟却已伸手捉了一缕长发在手,置于鼻尖嗅了嗅,又笑道:“是玫瑰味儿。”   阿鱼解释道:“嬷嬷们拿玫瑰花水刷了梳子的梳齿……”   话还没说完,谢怀璟便往前走了两步,低首亲上了她的唇。   此时此刻,谁要听你认认真真地解释啊!   阿鱼喘不上气,腿也有些发软,渐渐地站不稳了。谢怀璟抱住了她,又啄了啄菱唇,附在她耳畔无奈道:“怎么这就受不住了?”   也不待阿鱼回应,便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床榻前,把她放到了朱红龙凤锦被之上。阿鱼手足无措地往角落里躲,浑身都在发抖。谢怀璟褪了自己的外衣,顺手扯下床前的纱帘。床帘虽厚,却也透光,外头灼灼燃烧的龙凤红烛的火光轻柔地透进来,喜帐内的气氛便陡然暧昧起来。   谢怀璟见阿鱼抱膝蜷在角落,不由笑了,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她的脸颊,问道:“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阿鱼哆嗦着答:“姑姑们已教过了。”又顺口问了句,“殿下知道吗?”   这话由阿鱼说出来便多了几分质疑的意味。谢怀璟一愣,随后低低地笑起来,“你等着,我让你瞧瞧我知不知道。”   阿鱼:“……”她是不是多嘴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啊!   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谢怀璟便问:“你哆嗦什么?”   阿鱼说:“我我我害怕……”   谢怀璟安抚般地顺了顺她的背,和声道:“别怕。”   两相静默了一会儿,谢怀璟伸手去解阿鱼的袄裙,阿鱼抿紧了唇。才褪到中衣,她就忍不住哭了出来。   谢怀璟拿手背给她擦眼泪,柔声细语地问她:“怎么哭了?”   阿鱼说:“我想起上元节那夜了……”   谢怀璟神色一顿。   所以说,人做的每一件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怀璟暗自叹了一口气,见阿鱼哭得可怜,也不忍心强迫她,便道:“你要是不愿意……今日便算了。”   阿鱼抽抽噎噎道:“也不是不愿意,我就是害怕。”   谢怀璟自行略过了后半句,不禁一笑,鬼使神差地问道:“阿鱼,你喜不喜欢我?”   阿鱼怔了怔,不觉收住了眼泪,“喜欢。”   可是对她来说,喜欢一个人并不意味着要嫁给那个人,也不意味着要做这种事啊!   承蒙成亲前夜周姑姑的教导,她已明白这种事是夫妻之间常有的事了。且她今日已然历经了各种名目的婚仪,拜谒了谢怀璟家中的先祖,她和谢怀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做这些便是理所应当的事,所以她才说“愿意”。   但愿意是一回事,心底出乎本能的畏惧又是另一回事。   谢怀璟上元那夜的所作所为,终究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阴影。平日里那阴影并不会冒出来,世界还是灿烂美好的,可一旦再遇到这样的情形,那阴影便如乌云一般弥漫开来了。   谢怀璟不懂她心底那些细密而复杂的念头,只分分明明地听见阿鱼说她喜欢他了。   虽然谢怀璟一直觉得阿鱼是喜欢自己的,但也时常担心那只是他的自作多情。此刻听阿鱼亲口承认了,谢怀璟心里便涌起许多难言的欢畅。   “阿鱼,我也很喜欢你。”谢怀璟拨开阿鱼额前的乱发,见她已经停下了啜泣,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眉眼。   “阿鱼,两情相悦,是一件非常完满的事,这世上有万万人,得多么恰巧才能让我碰上你,而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又刚好喜欢我。”谢怀璟顿了一会儿,望着阿鱼清澈的眼睛,忽然笑了,“你别害怕,不论今时还是往后,诸事都有我,我护你一辈子。”   他亲着阿鱼的发顶,缓慢地解开了她中衣的系带。   阿鱼已被谢怀璟一番情话说服了,甚至觉得洞房花烛夜什么都不做简直辜负了此刻良宵,辜负了她和谢怀璟之间这份两情相悦的完满。而且先前喝的合卺酒、房中燃的熏香都添了助情的东西,阿鱼的神思已经有些迷离了。便十分乖巧地待在谢怀璟的怀抱里。   但很快阿鱼就清醒地后悔了——她知道会不大好受,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不好受啊!就像捣药罐子遇上了不匹配的药杵子,本就推挤得十分艰难了,结果那药杵子还缓而有力地捣了起来。   阿鱼根本顾不上周姑姑说的“忍住了,别哭喊出来”,没多久就呜地一声哭了,摇着头呜咽道:“疼……殿下,太疼了……”   谢怀璟说:“那你唤我一声夫君,我就停下。”   阿鱼立马没骨气地喊:“夫、夫君……呜,你骗我……”   谢怀璟哄着她把各种软话都说了一遍,才放过了她。阿鱼想往旁边逃,却没力气挪动身子,见谢怀璟又俯身下来了,连忙可怜兮兮地说讨饶的好话,谢怀璟笑着揉她的脸,问道:“饿不饿?要不要用些夜宵?”   阿鱼默然不语地摇了摇头。   其实对阿鱼来说,吃不吃东西很能反映她的心情,心情好的时候,听见吃的就能两眼放光,倘若心情不好,食欲也会跟着下降,就不乐意大吃大喝了。   谢怀璟便笑着问:“恼我了?”   阿鱼抿了抿唇,十分坦诚地“嗯”了声,凶巴巴道:“以后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多不好。”谢怀璟拉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贴,“你若还是恼,就打我几下解气。”   阿鱼抽回了手,气鼓鼓地抱紧被子。   谢怀璟粲然一笑,想到时辰已晚,明天还要起早入宫面圣,就没再折腾阿鱼。他掀开床前绣着百子图的厚帘子,吩咐道:“来人,备水。”   ***   深秋的朝阳来得很迟,阿鱼醒过来的时候,外头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一夜寒气凝成的露珠沾在草木上,随着冷风缓慢地滚落下去。   阿鱼才坐起身,谢怀璟便跟着醒了过来。正好听见屋外的侍女低声道“殿下,娘娘,该起了”,便唤人进来服侍。   二人洗漱之后坐下用早膳。   谢怀璟问道:“身上还难受吗?”   阿鱼别扭地点了点头。   谢怀璟给她盛了碗温补气血的鱼片粥,鱼鳞和鱼刺已经剔除了,新鲜的鱼肉都片成了薄片,用生姜炒过了,一点腥气都没有。   阿鱼安静地喝粥。粥米软糯,除了滑嫩嫩的鱼肉,粥里还有切得碎碎的香菇丁和青菜段,每一口都是暖乎乎的咸鲜滋味儿。   用完早膳之后,两人各自换上冕服和翟衣,一同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谢怀璟的母后已然薨逝,如今他在宫中便只有皇帝和太后两位长辈。太后月前便闭关了,说是窥见了无上天道,要好好参悟一番,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所以阿鱼和谢怀璟今日只消拜见天子一人便可。   天子下朝之后,便传太子夫妇觐见。按惯例赏了些东西,又唤阿鱼近前,和蔼地问她:“只知道你是定远侯的义女,姓沈,你告诉朕,你本家在哪里?”   天子昨日已着人查了阿鱼的底细,只查到她先前在宫里的司膳房当差,至于怎么进的宫,祖籍又在哪里,本名叫什么,都没有查到。   想来是本家不显,太子才特意给了她侯府贵女的身份,还把她过往卑微的经历抹去了。   见阿鱼面露迟疑,天子又朗笑道:“你不用怕,只管说,怎么说你也嫁进了皇室,本家再如何不堪,也是时候抬举抬举了。”   阿鱼跪了下来,恭敬道:“回陛下的话,臣媳祖籍江宁,祖父原是江宁织造,后来因贪而获罪,便……畏罪自裁了。”   天子立马想起如今的江宁织造是……徐贵妃的父亲。他记得上一任江宁织造府沈家和徐贵妃的母家好像是姻亲。   天子不由暗道——难怪这丫头和徐贵妃有几分肖似,想来也是亲戚。   天子笑了笑,说:“这倒有些难办了。当年沈府抄斩是朕亲自下的旨,若如今再抬举沈家,朝臣就要议论朕朝令夕改了。” 第64章 酱牛肉芋饼 ...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阿鱼便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祖父犯了错, 受罚本是应当, 若她当了太子妃,沈家便能有所荣膺, 谢怀璟早就告诉她了。   她便道:“陛下说的是。”   天子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阿鱼。   她真年轻啊, 天子心想。比后宫所有美人都要鲜嫩美好,以至于他一看到她, 就觉得自己也跟着年轻了许多,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意气风发游幸江宁的时候。   谢怀璟上前一步,道:“父皇,时辰不早了,儿臣还要去慈寿宫, 先告退了。”   虽然太后闭关悟道, 不见来人, 但出于礼数,太子还是得带上新婚的太子妃去太后起卧的宫殿外磕个头。   天子没说什么, 只点了点头。   谢怀璟和阿鱼便行礼告退。   天子静坐了一会儿。   近身服侍王公公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这几日朝中呈了不少奏疏上来, 还等着您御笔朱批呢。”   天子不置可否,站起身,从架上取了一卷诗集, 信手翻阅起来。   王公公又道:“要不让苏美人过来伺候?”   近来苏美人很是得宠, 天子总是召她随侍。   天子却摇首:“她没读过书,做不来伺候诗书、红袖添香的事。”也就侍寝的时候有些趣儿罢了。   太子妃应当是读过书的……沈家素来有女百家求,便是因为远播的才名。   只不过她如今已是臣媳。太子又护着她。   天子不禁后悔起来——早知道两年前的中秋宫宴就把她扣在宫里了, 如今泰半朝臣都拥簇太子,太子已经成长到他控制不了的地步了。   王公公见天子脸色微凝,心中也有些犯怵,思量片刻,又献上一枚酒杯,谄媚道:“陛下,您瞧瞧这个杯子,这可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好东西。”   是个掐丝团花的小金杯,因保存得宜,图案都不曾磨损。应是前朝贵族的旧物,经历了连绵的战争和王权的更迭,仍能传下来,还保存得这样好,确实十分难得了。   天子转着酒杯笑道:“哪里来的?”   “就昨儿,底下的奴才去御街上采买,经过一家典当铺,瞧见这个金杯子,知道这玩意儿难得,便买了下来,孝敬给了奴才。他们也犯糊涂——这种珍品奴才哪配私藏?应当献给陛下才是。”   天子说:“这杯子应该还配了个酒壶。酒壶呢?”   王公公道:“那酒壶是店主的私藏,说什么都不肯卖。”   “私藏?”天子意味不明地笑了出来,“朕饱享天下,这天底下哪一样东西不是朕的?”   王公公连忙点头称是。   天子无意识地摩挲着金酒杯,道:“让你那些徒弟赶紧去把酒壶买了来。”又恼恨地皱起眉,自语般地斥道,“这点能耐都没有。”   ***   宫中的桂树都低矮,这个时节,桂花都落尽了。枝叶倒不曾枯黄,仍旧泛着深浓的绿意。   太后跟前伺候的老嬷嬷亲自送阿鱼和谢怀璟出了慈寿宫的大门。   老嬷嬷道:“前几日道观送了些丹砂过来,太后娘娘近日都在忙着炼丹,等仙丹炼成了,再见殿下和太子妃也不迟。”   谢怀璟点了点头。虽然他不信修身养性吃丹药就能长生不老,但太后向来痴迷道法,他作为皇孙,自然不会干涉太后。   老嬷嬷屈身行了一礼。   谢怀璟拥着阿鱼往宫门那儿走,问道:“累不累?要是走不动了,就唤辇轿过来抬你。”   阿鱼确实有些腿酸,况且昨夜才经了那遭事,此刻还是有点难受的。但又觉得自己不至于那样弱不禁风,便摇首道:“哪里就那么娇气了……”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个宫装美人,看服制应是天子的妃嫔。谢怀璟身为太子,自然不便与后妃相见,正打算换条路走,便听那美人又惊又喜地唤道:“阿鱼……”   来人是燕仪。   谢怀璟低声问阿鱼,“你认识?”   阿鱼点点头,“是处得很好的故人。”   谢怀璟想了想,还是避到一旁,给她们二人留下叙旧的空间。但也没有走得太远,阿鱼仍旧在他的视野之内。   ***   燕仪打量着阿鱼穿的翟衣,恍然大悟道:“原来他们这两天说的太子妃,就是你啊。”   宫里藏不住事,这几日燕仪已听好多人提起了太子大婚的事,太子妃也屡屡被拿出来当谈资,都传这位太子妃原先身份低微,但生得美貌,使尽浑身解数蛊惑了太子,太子便推了国公府的贵女,娶了这样一个没家世没身份的太子妃。   燕仪只当故事一样听着那些闲话,万没有想到这故事的主角就是昔日与自己同屋起卧的阿鱼。   可惜如今的阿鱼与燕仪已不似过去过去那般亲厚了。   其实阿鱼最初被谢怀璟接去太子府的那一年,燕仪还经常借着赏赐的名目给阿鱼送吃的,同她书信往来,后来燕仪怀了身孕,便一心扑在了子嗣上,和阿鱼就来往得少了,久而久之,关系就渐渐淡了。   好在两人曾是同床而卧的情分,经年未见之后重逢,立时便能回忆起以往一同嬉笑打闹、煮汤尝菜的光景。   阿鱼笑了一笑,神色中有着微妙的尴尬:“如今倒同你差辈了……”   虽然差了一辈,但燕仪是皇妾,阿鱼是太子正妃,单论身份,还是阿鱼更贵重些。   燕仪好奇问道:“太子殿下待你好吗?”   阿鱼忸怩道:“才嫁给他……哪里看得出好坏?”   燕仪不由想起刚刚二人迎面走来时,太子将阿鱼揽在怀里的情景。且不论今后,至少此刻太子是真心喜爱阿鱼的。   再想想身世浮萍的自己,燕仪轻声叹了口气:“还是你的命数好……年初我生了一个公主,还没满月就被淑妃抱去了,每月只许我见公主两次……阿鱼,往后你肯定不会遇到这种糟心事。”   阿鱼望着燕仪,只觉得她眼角眉梢尽是数不尽的疲色。   “好了,不说这些了。”燕仪洒脱道。   她的视线飘向不远处的谢怀璟,又飘向阿鱼绣着翟鸟的赤衣,眼中不觉流露出羡慕,“我看太子殿下还在等你,要不你先随他走?改日再进宫找我叙旧便是。”   阿鱼回首看了眼谢怀璟,谢怀璟倒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上阿鱼的眼神,还冲她笑了一下。   阿鱼不自觉地展出笑容,和燕仪道了别,跟谢怀璟一起回太子府了。   ***   歇午醒了之后,阿鱼一边翻棋谱,一边吃着冬枣去街上买来的酱牛肉芋饼。   芋饼的外皮就是和着芋头泥的糯米皮,下油锅炸过了,外酥内软。内馅儿则是卤制的牛腱子肉,软烂好吃。芋饼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一口就能咬到香喷喷的牛肉馅。阿鱼正吃得开心,忽然听见一句:“奴婢给娘娘请安。”   是孙姑姑的声音。阿鱼几乎下意识地想把芋饼和眼前的棋谱藏起来,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道:“姑姑起身吧。”   孙姑姑站直了身,看见阿鱼吃着芋饼看杂书,眉头便是一拧,但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只问道:“听说娘娘要把奴婢送回宫?”   孙姑姑在宫里负责给新入宫的秀女讲规矩,虽然也是美差,但哪比得上太子妃身边近身伺候的姑姑得脸?   她知道阿鱼出身不显,才故意那样严苛地待阿鱼,看到堂堂太子妃乖乖听话,她心中便涌出好些优越的快意。   阿鱼“嗯”了声:“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孙姑姑心想——肯定是太子妃看她不顺眼,早就想把她撵走了,和太子殿下能有什么关系?   孙姑姑暗恨,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娘娘,是不是昨晚奴婢要罚那个梳头嬷嬷……惹娘娘生气了?”说着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都是奴婢的错,娘娘的喜日子还想着罚人,该打该打。”   阿鱼一愣,芋饼都忘了吃。   孙姑姑又上前两步,跪下恳切道:“娘娘,奴婢知错了,求娘娘别把奴婢撵走。”   阿鱼客客气气地说:“也不是撵你走,是送你回宫养老。”   孙姑姑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泪,情真意切道:“奴婢还想着伺候娘娘,还想等着看小殿下出世呢。”   阿鱼咬了口芋饼没说话。   正巧这时,谢怀璟掀帘子进来了,瞧见屋子里的情形,便问阿鱼怎么回事。   阿鱼说:“孙姑姑不肯走,正求我把她留下呢。”   谢怀璟让孙姑姑先退下,随后问阿鱼:“那你想不想留下她?”   阿鱼摇摇头。   谢怀璟便吩咐人备下马车,立刻送孙姑姑回宫。   又问阿鱼:“既然不想留着她,还陪她说那么多话干什么?”   阿鱼道:“还没想好怎么拒了她,殿下就来了。”   谢怀璟笑着说:“往后遇事别委屈自己,能推拒的就推拒了,又没人怪你。”   ***   晚间二人就寝。   谢怀璟环住阿鱼,正想解她的衣裳,阿鱼便急忙躲开了。   阿鱼想了想,说:“是殿下让我学着推拒的。”   谢怀璟:“……”谁让你推拒我了?   阿鱼又道:“……而且也不好受,跟上刑一样,上刑都没这么折磨人。”   说完便裹紧被褥,闭上眼睛装睡。   谢怀璟失笑。终究还是让阿鱼好好睡下了。   阿鱼睡相不好,半梦半醒间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正好翻进谢怀璟的怀里。谢怀璟便顺手抱住了她,她犹嫌桎梏,手脚并用地推着谢怀璟。   谢怀璟好意放开她,她竟然又翻回来了。   谢怀璟便忍得十分辛苦。   阿鱼睡得并不安稳,渐渐醒了过来,就听见谢怀璟在她耳边幽幽地说:“到底是我折磨你,还是你折磨我啊?” 第65章 火锅 ...   此刻天色沉黑, 皎皎月华隐在云后, 万籁俱寂。   屋子里只点了两支蜡烛,床帐内便是昏沉沉的一片。   阿鱼揉了揉眼睛, 问道:“殿下怎么还没睡啊?”   谢怀璟意味深长道:“你在我身边, 我睡不着。”   阿鱼也知道自己睡相差,以前和燕仪一起睡大通铺, 晚上不仅要抢燕仪的被子, 还经常把燕仪挤下床。   阿鱼十分愧疚:“我不是诚心扰殿下安睡的……要不我们分两床被子睡?”   谢怀璟:“……”喂!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鱼见谢怀璟不答话,便当他默许了,自己爬到床尾抱了一床新被褥,借着微弱黯淡的烛光铺好被子, 囫囵睡进去, 只露出一个脑袋。   谢怀璟问她, “怎么忽然醒了?”   阿鱼说:“我梦见……小时候,官府派兵来抄家……他们通身都是血腥气, 为了防我逃跑,还拿麻绳缚住了我的手脚, 不给我吃东西……”   谢怀璟静了静,柔声安抚道:“好了,都过去了, 以后再没有人欺负你了。”   阿鱼“嗯”了一声。   许久, 谢怀璟又问:“你一个人睡一个被窝冷不冷啊?”   阿鱼体寒,天气冷了,手脚便一直冰冰凉凉的。   谢怀璟接着说:“要不你睡我这儿来?我这儿暖和……我不嫌你睡相不好。”   阿鱼软软地应了句:“不冷, 有汤婆子暖着呢。”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像是快睡着了。谢怀璟便没再说话,由她安心睡了。   ***   天际是连绵的乌云,眼前山峦起伏,身着甲胄的兵士席地而坐,就着水吃着干粮。风很大,吹得周遭的白茅呼呼向一侧躺倒。   谢怀璟知道,这里是居庸关。   他自小在燕京长大,从没有去过居庸关,但他就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立在山巅,极目远眺,不远处的平地上驻扎着军士的营帐,帐前的帅旗随风飘扬,谢怀璟定睛细看,那旗子上分明写着一个“梁”字。   几声清脆的鸟啼传入耳,谢怀璟慢慢睁开眼睛。   天亮了。   原来是梦。   谢怀璟揉着额头坐起来。   月前作乱的那些前朝余孽,打的就是旧梁的旗号。   想来那群乌合之众还没有被斩草除根,而是在某个地方偷偷摸摸地蛰伏,伺机而动。   谢怀璟几乎立马作出了决断——务必尽快把那些作乱的孽党揪出来一网打尽,免得他们成了气候。   阿鱼仍在睡梦中。谢怀璟亲了亲她的额头,随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   他怕吵醒阿鱼,就没有唤侍女进来伺候,而是自行穿戴好,去隔间洗漱,随后便召僚属入府议事。   ***   过了一会儿,阿鱼也醒了,用过早膳之后,就趴在美人塌上吃剥好的杏仁。   冬枣把熏笼挪近了些,笑吟吟地问:“姑娘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去街上买。”   阿鱼忖了半晌,说:“现如今天冷了,那些热乎乎的包子馅饼才带回来就凉透了,不好吃。”   冬枣说:“要不给姑娘买几个蜜桔吧?这会儿蜜桔个头大,又香甜,买回来放熏笼上暖一暖,吃着也不觉得冷。”   阿鱼才要点头,便有两个侍女掀帘进来,呈上两盘蜜桔。   侍女恭谨地屈了屈身,道:“娘娘,这是宫里的贡桔,才送到府里,殿下就吩咐了给娘娘送来。”   阿鱼不觉抿唇一笑,望向冬枣,“倒不用你去街上买了。”   冬枣剥了个蜜桔递给阿鱼,阿鱼一瓣一瓣地吃着,忽然道:“要不置个暖锅涮菜吃?备两个锅底,一个麻辣一个清汤,用小火慢慢煮,既耐吃又暖和。”   秋冬之际清寒至极的天气,最适宜涮火锅吃了!   ***   于是谢怀璟回屋之后,就闻到满屋子都是涮煮特有的香味。   阿鱼坐在桌旁,面前摆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小铜锅,锅底的炉膛放了炭,燃着温暖的火光。锅子旁边是各式蘸料和新鲜的肉菜。   阿鱼正拿着一盘肉丸子往锅里放,见谢怀璟来了,就放下盘子,欢喜地走到谢怀璟面前,拉着他一块儿在桌旁坐下,将清汤锅里煮了一会儿的牛肉片捞出来,盛在小碗里,道:“熟了熟了,殿下请吃。”   谢怀璟愣了愣,见阿鱼亮晶晶的眼睛真挚地望着自己,便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凑身过去啄了啄阿鱼的唇。   阿鱼摸了摸唇角,眼睛的余光扫到满屋子的侍女,耳朵立时烫了起来。   虽然以往谢怀璟也经常亲她,但都是在没人的时候,现在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亲上来了啊!   阿鱼心里着恼,瞪了一眼谢怀璟,把盛牛肉片的小碗拿了回来。抿抿唇,低头道:“不给你吃了。”   她一双桃花眼一向清澈动人,瞪人的时候反倒平添了许多潋滟,便是羞恼也明媚含情。谢怀璟忽然想再亲她一回惹她生气,便扶住阿鱼的脑袋又亲了她一口。   阿鱼如其所愿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搬着凳子坐到谢怀璟对面去了。   谢怀璟笑了笑,终于把目光放到眼前的暖锅和涮菜上了。   太后没有痴迷道法的时候,尤其喜欢置一个小暖炉涮菜,她本性嗜辣,不论吃什么都要放辣锅里煮一会儿再捞起来吃。后来太后入了道门,口味就渐渐清淡了,又时常辟谷,火锅之类的很少碰了。   谢怀璟小时候留在太后宫中用膳,便常常陪着太后吃火锅,偶尔嘉懿皇后也会坐下一起吃。若是夏天,宫娥会送来冰镇过的桂花乌梅汤,清爽解渴;若是秋冬时节,宫娥则会呈上新鲜的蜜桔汁,甘甜去腻。   这时,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呈上一个琉璃壶,里头装的恰是蜜桔汁。   那旧日的光景忽然和眼前重合了起来。   那种久违的、名为“团圆”的东西涌上谢怀璟的心头。   他笑道:“阿鱼,我真喜欢你。”   阿鱼抬眼瞪他,却瞧见谢怀璟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柔光。阿鱼下意识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又抬首,终于坦荡道:“我也喜欢你。”   谢怀璟周身都散着融融暖意。   随后两人便十分融洽地涮菜吃。   那些薄薄的肉片在锅里稍微烫一会儿就能熟,捞出来蘸着油碟吃掉,鲜而滑嫩。菜心、玉米、冬瓜一类的素菜,若在清汤锅烫煮,便清鲜可口,若入了辣锅,就浸透了麻辣的滋味,最适宜蘸香香甜甜的芝麻酱。虾肉丸子则要煮久一些,煮熟之后,微青的虾肉就变得粉嫩嫩的,虾子软滑弹牙,不蘸蘸料也很好吃。   阿鱼吃饱之后,便搁下筷子,捧着温热的雪梨汤喝,神色惬意而满足。   ***   下午府中来了很多命妇,都是按规矩前来参拜太子妃的。   阿鱼歇午刚醒,便端起架子让她们在花厅候着。   命妇们对这位太子妃的来历都略有耳闻,只当她是个空有美貌的绣花枕头。趁太子妃还没来,大家便闲闲地聊了几句:“听说太子妃原先是定远侯世子的未婚妻?”   便有命妇望向万氏:“当真?”   万氏一怔,摇头笑道:“真不知是哪里传来的谣言。”   不论是为了傅延之还是为了阿鱼,否认都是最好的回答。   今日袁氏也来了。   她听见太子妃就来气。   她都和太后说好了,让祝妙如嫁给太子当侧妃,太后也答应了,哪知道几日过后,太后又和她说:“太子顾念太子妃,暂且不想纳妾。”   袁氏悄悄使银子打听,才知道太子确实推拒了,还说祝妙如“品行不端”。   祝妙如都在家里准备嫁妆了,听了这回事,泫然道:“一定是太子妃知道太子殿下要纳我为侧妃,存心在殿下面前抹黑我。”   袁氏想想也是。太子身为储君,怎么会无凭无据地说臣女品行不端?肯定是太子妃和太子说祝妙如的坏话了。   ***   袁氏讥讽道:“我说呢,太子妃原先是那样的身份,怎么会和侯府世子扯上关系。”   万氏自然回护阿鱼,冷声道:“袁夫人这话我倒听不懂了——娘娘明明是我家的闺秀,这身份有什么说不得的?”   袁氏说:“行了行了,知道是你的义女。”又转头和相熟的命妇们笑道:“平白多出来一个女儿,还不用操生养的心呢。”   众人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没人接她的话。   袁氏又道:“你们也别当她空有皮囊,既然能嫁到这儿来,定是有心机有手段的人。”   阿鱼已然穿戴完毕,才走到花厅前,就听见了袁氏这一句。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阿鱼又不傻,自然知道袁氏说的就是她。   身旁的侍女小声提醒道:“娘娘,那位是茂国公夫人。”   阿鱼立时想起茂国公长女当日在定远侯府的所作所为。   这母女俩怎么都这样嘴上不饶人啊!   阿鱼顿了一会儿,仪态端雅地走了进去,命妇们都噤了声,挨个儿上前跪拜,送上礼单,阿鱼再象征性地回一些礼。   轮到茂国公夫人时,阿鱼把她送的东西原样退回了。   其实阿鱼十分不擅长甩人脸色,她大可以在听见袁氏那样说她的时候就走进来,怒气冲冲地把袁氏赶出去。但她习惯了与人为善,也不愿沾染凶恶的声名,只好用这种法子委婉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在座都是聪明人,自然瞧出了这份不满。   袁氏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只能恭恭敬敬地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阿鱼便说:“我与令嫒曾有一面之缘,听说她至今还未有婚配,我也替她心急。这些礼就当是我给令嫒的添妆,愿她早日觅得良配,风光出嫁。”   袁氏心下气恨——我闺女的良配就是被你抢了啊!你还在这儿扮好人说风凉话。   阿鱼又道:“对了,冬枣,去把那串小叶紫檀手串拿来。”   冬枣去屋里取来手串呈给阿鱼。阿鱼说:“当日我不知道这手串是太后娘娘的赏赐,还把它从令嫒手中赢走了,确是我不懂事。今日就将此物交还给夫人。”   在座许多命妇都不清楚这手串的来历,便有知道的人悄声提醒:“当日定远侯府的二姑娘及笄,祝姑娘去做客,和太子妃一同对弈,结果祝姑娘输了棋局,这个小叶紫檀手串原是彩头,便归太子妃了。”   下棋能赢国公之女,还肯退还赢了的彩头,太子妃倒是大气的好肚量。   一时诸位命妇对阿鱼的印象都有所改观,不再拿她当绣花枕头看了。   袁氏却更恼恨了。太子妃此时退还这个手串,不就是在奚落祝妙如不自量力,妄图嫁进太子府,最后只能像二人当初对弈那样自取其辱吗?   袁氏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地接过了手串。   过了一会儿,侍女进来禀报:“娘娘,殿下让您过去一起用晚膳。”   众命妇纷纷顺势告退。   ***   晚膳很丰盛,几乎都是阿鱼喜欢吃的东西,她却没吃多少。谢怀璟便问:“是不是不合胃口?”   阿鱼叹了口气,道:“刚刚陪那些夫人说话喝茶,用了不少点心,现在都吃不下了。”   再想想明天是新婚的第三日,还要见宗妇,阿鱼不由感慨:“当太子妃也不是那么轻松啊……”   谢怀璟不由笑道:“嫁给我委屈你了。”   阿鱼望着他,说:“仔细想想,也不是特别委屈……”   谢怀璟又是一笑,眸光都柔和了,安抚道:“也就这段时日辛苦些,再过几天就能闲下来了。”   气氛正好。但到了夜深人静的临睡时分,阿鱼又不许谢怀璟靠近她了。   若说上元那夜是埋在心底的乌云,那么新婚那夜简直给这朵乌云镶了层金边。阿鱼对所谓的夫妻敦伦怕得不行——本就十分畏惧了,竟然还那样痛苦,打死她都不来第二回 。   谢怀璟半揽着她,说:“过几日我打算去一趟宣府,来回少说要一两个月的工夫。”   阿鱼问道:“怎么忽然要去宣府?”   谢怀璟也不瞒她:“我怀疑那些作乱的前朝余孽都蛰伏在那儿。”   阿鱼又问:“殿下为什么不让旁人代行?”   谢怀璟觉出阿鱼语中的不舍,不禁笑道:“自然是我亲自去一趟更稳妥。”梦中还有很多细节,他还得逐一查证。   谢怀璟说着,亲了亲阿鱼耳垂,“我都要离京了,你还不让我近身吗?”   阿鱼一愣,推了谢怀璟一把,面红耳赤道:“先前都说了,再、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娶回家的媳妇不让碰,谢怀璟也挺发愁。   梦中的阿鱼也是这样不许他近身,他就拿衣带把她绑起来了。阿鱼反抗不得,就肯乖乖听话了。   阿鱼瞧见谢怀璟眼中翻腾着晦暗的流光,只觉得背后有一股凉意滋滋地往上冒,连忙背过身睡下了。 第66章 奶油松仁卷酥 ...   谢怀璟神色一滞, 替阿鱼掖了掖被子。   阿鱼昨晚说了, 那些抄家的官兵为了防她逃跑,便拿麻绳缚住了她的手脚。   他身为国之储贰、阿鱼的夫君, 怎么能和那些无礼蛮横的官兵一样, 为了让阿鱼顺从就范,就将她捆缚了呢?   他倘若真的那样做了, 阿鱼固然会屈从, 但事非所愿,她一定会恨恼他的。   谢怀璟以指作梳顺了顺阿鱼的头发,细软的发丝从指缝中穿过,丝缎一般柔顺。   谢怀璟温声道:“睡吧。”   ***   翌日一早, 前来谒见太子妃的宗妇已在堂屋候着了。   如今太子府的金菊开得正盛, 花瓣厚而密, 层层叠叠栽了满院,迎着飒飒西风吐蕊含芳。   那些宗妇便一面赏菊, 一面恭候太子妃尊驾。   阿鱼也没让她们久等,洗漱穿戴完毕之后, 略用了些早膳就来见她们了。   因是初见,宗妇们均按品大妆,见到太子妃, 都行了跪拜大礼。阿鱼一眼扫过去, 只瞧见一堆雕凤嵌珠的发冠,金光闪闪的流苏到处晃动。各种甜腻的脂粉熏香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都是亲戚,有几位甚至是长辈, 阿鱼也不好意思受她们的礼,便让众人起身,赐座上茶。   宗妇们各自报了名姓和夫家。   阿鱼昨日已看过皇族的家谱了,知道大概有哪些人,但今日见了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把眼前的脸和她们的名头对应起来,只大略记得这位是个王妃,那位是个夫人,阿鱼便这般笼统称呼着,陪她们聊了一会儿。   随后便借故更衣,绕到侧间吃点心——她为了不让宗妇们久等,早膳只吃了两个鲜肉小笼包和半碗豆腐汤,肚子里还是空荡荡的。   宗妇们都是相熟的,见阿鱼不是十分严肃好静的性子,又离了席,便两两凑在一起拉家常。   侧间和堂屋只隔了一道厚绵帘子,因而阿鱼一面吃着点心,一面就能听见那些宗妇隐隐约约的说笑声。   “前几日我在城东那家首饰铺子打了一套金镶玉的头面,成品当真不错,不比宫里的手艺差。”   “他们家老板娘原就是尚功局的宫女,勾制首饰的技艺都是从宫里学去的。那铺子旁边还有一家酒楼,掌柜的也是做御膳出身,只要给够银子,就肯去府上掌勺。”   “咱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不知道要吃多少宫宴,用不着请外头的厨子。”   阿鱼和市井接触得少,听宗妇随口说来,便觉得新奇有趣。她咬了口奶油松仁卷酥,卷酥才蒸熟,鹅油滑腻,松仁甜香,还是热热乎乎的,轻轻一咬,那绵软酥香的滋味便在唇齿间化开了。   “太子妃也是好命,太子殿下竟没有纳一两位侧妃服侍,她都不用操妾侍的心。”   “甭管有没有侧妃,单论太子妃这个身份,便已经是旁人羡慕不来的了。”   “只是现在没有侧妃而已,太子又不会一辈子都不纳妾。你们瞧好了,现如今太子殿下待太子妃情深义重,等太子妃怀了身孕,太子一准儿迎侧妃入府。”   阿鱼已吃完了一只奶油松仁卷酥,正打算去拿第二只,闻言却不由顿住了动作。   冬枣把盛卷酥的盘子往阿鱼面前挪了挪,问道:“姑娘还吃不吃了?”   阿鱼说:“不吃了,有些腻。”   冬枣给她倒了盏清茶,笑道:“厨房还做了梅子冻糕,待会儿就送来,姑娘先吃口茶解解腻。”   阿鱼捧起茶盏,慢慢抿了两口。   这时侍女掀帘子进来,提着一个单层的食盒,食盒掀开,便是一盘梅子冻糕。   趁侍女掀帘的当口,阿鱼瞟了眼堂屋,就瞧见那些宗妇三三两两地谈笑风生,唯有安王妃乔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没人同她说话。   ——安王妃乔氏是个可怜人。   她是忠阳伯的嫡次女,本应当是娇生惯养的世家之女,但当今忠阳伯不思进取,带累阖府声名狼藉,一日比一日没落,稍显贵些的人家都避之不及。   乔氏的亲事便鲜有人问津。   乔氏十五岁那年,天子采选,充盈后宫,乔氏也入宫待选了,本以为自己能留在禁中当娘娘,如此天子也会抬举忠阳伯府……哪知道她没被选中。   没选中便罢了。可是天子却把落选秀女的名册送去了安王府,让那个落魄安王从中择妻。   乔氏就这么被安王挑中了。   安王就是那个意图谋反篡位、最终功败垂成的燕王的,遗孤。   论起来安王还是今上的堂弟,因着他父王曾经犯下的罪过,天子一直当他不存在,只给了他王爵,逢年过节赏赐寥寥,几乎没把这个人当宗亲。   安王府内服侍的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乔氏嫁给安王之后的日子,还不如待字时过得优渥。也就占着王妃的头衔罢了。   今天来了这么多锦衣华服的宗妇,就乔氏的打扮最朴素,衣裳都是去年的样式,也无怪旁的宗妇瞧她不起。   阿鱼想了想,道:“把这盘梅子冻糕给安王妃送去。”   侍女应了,又掀帘出去,将梅子冻糕呈到乔氏面前。   诸位宗妇像是才发现乔氏,状似熟稔地和她寒暄了几句。多少明白太子妃知道乔氏受了冷落,才赏了点心安抚乔氏。   可见太子妃虽不在堂屋,却对此间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宗妇们便不再妄论太子夫妇了。   ***   送走这些宗妇之后,还不到用午膳的时辰。   阿鱼叫住一个眼熟的内侍,问道:“殿下现在在哪儿?”   那内侍行了礼,答道:“回娘娘的话,殿下在书房呢。”   阿鱼便去了书房。   谢怀璟正立在书柜旁边,见阿鱼来了,就停下手中的事,笑着说:“要看什么书?我帮你找。”   阿鱼倚在门边,歪头笑道:“不是来看书,是来看你的。”   谢怀璟眉目蕴笑,把手递给阿鱼,“要看就好好看,走近了看,站那么远做什么?”   阿鱼下意识地走近两步,握住谢怀璟伸出来的手。   谢怀璟却稍稍用了劲,拽了阿鱼一把。阿鱼踉跄两步,跌到谢怀璟身前,谢怀璟顺势勾揽住她的腰,低笑道:“太子妃投怀送抱。”   阿鱼气恼地仰头:“明明是你……”   话未说尽就被亲吻堵住了。晌午暖融融的日光透过绵纸窗柔柔地透进来,空气中的纤尘都细微可见,室内安宁而静谧。   半晌,阿鱼愤愤地推开谢怀璟。瞧见一旁的桌案上放了几个黄澄澄的橙子,旁边还有一把匕首,便走去拿起一只橙子,用匕首破开橙皮。   橙子香顿时盈满了屋子。   谢怀璟的心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就像有人拿着那把匕首在他心头划出了一道道刀痕,无边的悲恸从血淋淋的伤痕中漫溢出来。   阿鱼抬起头,瞧见谢怀璟略微泛白的脸色,忙问道:“你怎么了?”   谢怀璟把心头绞痛的感觉压了下去,笑道:“这匕首由精铁制成,锋利得很,你小心些用。”   阿鱼见他没什么大碍,不由一笑:“用不着担心,我以前用菜刀切菜剁肉,从没有伤到自己,就连司膳女官都夸我手稳呢。”   她把橙子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谢怀璟,另一半自己拿着吃。橙子沁香水润,甜丝丝的。   美人笑语橙子香。那些心痛如绞的感觉渐渐消散了,谢怀璟接过阿鱼递来的橙子,笑道:“前人说‘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今日倒能体会一番。”   这词写的是意态缠绵的男女之情。阿鱼瞪了眼谢怀璟:“好心给你橙子吃,你倒拿我说笑。”   谢怀璟本没有言语狎戏的意思,见阿鱼羞恼得可爱,倒起了几分逗弄之心:“这橙子原是我的,你已吃了半个,拿什么还我?”   阿鱼一愣。   谢怀璟走到阿鱼面前,半低着头,压沉声音笑道:“你亲我一下,这笔账就一笔勾销。”   阿鱼终于回过味来,严辞推拒道:“我赊账!”   顿了顿,又说:“殿下先忙吧,我就不在这儿叨扰了。”   语罢,脚步匆忙地出了书房。   谢怀璟失笑。唤来侍女,指着桌案上的橙子,道:“把这几个橙子给太子妃送去。她爱吃。”   ***   下午无事可做。用过午膳,阿鱼睡了一个时辰,醒来以后,命人清点太子府的库房,自己端了杯茶,坐在库房门口看着。   成亲三日,阿鱼终于意识到了身为主母主持中馈的责任。   她这个太子妃当得并不艰难。既不用住在森严的禁宫,又不用侍奉婆婆,妯娌也少,而且都没她尊贵。太子府中,除了太子就是她最大,太子又往往让着她,只要她乐意,就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府中冗杂的奴仆采买、调用,吃穿用度的购置,都有专人打理,用不着她费一点心。   管家之事,万氏也曾耐心教过她,阿鱼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除了遣送回宫的孙姑姑,剩下三个姑姑也在旁提点阿鱼。她们都明白太子送孙姑姑回宫是为了敲打她们,如今待阿鱼又是温和,又是恭敬。阿鱼处事若有不当之处,三位姑姑便不着痕迹地点出来。   因而阿鱼的管家之权行得格外顺利,也鲜有差错。   ***   向晚时分,阿鱼和谢怀璟坐在一起用膳。   时逢重阳,桌上除了热乎乎的饭菜,还有一壶菊花酒。酒中添了些许枸杞,并不辛辣。   阿鱼不爱吃酒。但厨房做了两道口味甚佳的下酒菜,一道是椒盐土豆片,土豆片都是厚片,两面均炸成了金黄色,外皮又香又脆,内里却是软糯糯的,浸满了风味十足的椒盐;另一道是卤汁豆腐干,豆腐是空心的油豆腐,吸饱了甜咸的卤汁,入味得很,出锅后撒了一层白芝麻,所以还有几分芝麻香。   阿鱼就着菜抿酒喝,不知不觉就把一杯酒喝完了。   谢怀璟揉了揉她的脸,弯起唇角笑话她:“才喝这么一点,脸都红了。”   阿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点发烫,但她觉得自己还算神思清明,便镇静道:“我可没有喝醉。”   然而没过多久,阿鱼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登船南下的时候,天旋地转,头晕眼花,还犯恶心。   意识渐渐朦胧了,隐约瞧见侍女走到近前服侍自己洗漱,替她换上寝衣,随后她便往床榻上一倒,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道声音:“睡也不好好睡,就知道乱踢被子。”   阿鱼半睁开眼,便瞧见谢怀璟的脸。   谢怀璟伸手过来,试她额上的温度,阿鱼就抓住他的手,望着谢怀璟出神。   谢怀璟看她仍有醉意,却不恼,只笑问道:“怎么了?”   阿鱼许久没有说话。忽然拉过谢怀璟的手,在他的掌心亲了一下,说:“还债!”   谢怀璟微微一怔,心跳都停了一拍。   阿鱼接着说:“不欠你橙子了!”   谢怀璟不禁笑了,也牵起阿鱼的手,在她的手心和手背亲了亲,声音低哑起来:“阿鱼,我们生个孩子吧。”   阿鱼蹙了蹙眉,问道:“你是不是想纳侧妃啊?”   谢怀璟被问得一愣,“谁说的?”   阿鱼道:“我听那些宗妇说的……她们说,等我怀了身孕,你就可以娶侧妃进府了。”   谢怀璟:“……”她们胡说!   “如果我想纳侧妃,随时都可以纳,但是我不想……阿鱼,我只喜欢你,我不会再娶别人了。”   阿鱼酒醉未醒,此刻还有些许迟钝,只明白谢怀璟保证了不娶侧妃。于是放下心来,闭上眼睛乖巧地睡了。   谢怀璟便看着阿鱼心安理得地一歪脑袋睡了,再看看被她亲了一口的手心,默默然地摇头叹了口气。   也真够磨人的。   ***   翌日宜出行。谢怀璟准备微服前往宣府,清晨便已备好了行装。   阿鱼坐在花厅,两手支着脸颊,望着有条不紊地交代庶务的谢怀璟。   谢怀璟抽空陪她用了些茶点。   阿鱼问道:“年前能回来吗?”   谢怀璟点点头,笑道:“放心,一定回来贺你的生辰。”   阿鱼没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吃点心,却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谢怀璟。   谢怀璟心底柔暖,问了句:“舍不得我?”   阿鱼别扭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才新婚呢,郎君就要远行了。   谢怀璟说:“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此去是为了讨逆,国朝的安危在于旦夕,和你一样要紧。”   阿鱼不由抿嘴一笑,连忙拿了一块红豆糕填入口,欲盖弥彰道:“红豆糕真好吃……你也吃呀。”   ***   谢怀璟离京之后,阿鱼便开始参照古书,琢磨着做几样新奇点心。日子便不至于平淡无趣。   没几日,府里来了个姓王的公公,说是太后传召太子妃入宫觐见。   阿鱼好奇问道:“太后娘娘炼成仙丹了?”   王公公怔了怔,说:“这个奴才倒不清楚……太子妃且随奴才进宫,车轿都在外头候着呢。等进了宫,您再亲自问太后娘娘便是。”   太后传召,自然不能迟到。阿鱼换了身衣裳,坐上晃晃悠悠的马车,辘辘驶向了皇城。   进了宫门,王公公在前头给阿鱼引路,阿鱼一步步跟着,却发现王公公走的路越来越幽僻了。   虽然她这些年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她先前在司膳房当差,有时司膳房的人手不够,她也会帮忙往各宫送膳,对东西六宫的位置都是了然于心的。   阿鱼道:“王公公,这不是去慈寿宫的路吧?” 第67章 烤鸭 ...   王公公眼光微闪, 笑眯眯地拿拂尘指着前头的殿宇, 道:“太子妃有所不知,那儿供着一位道君像, 太后娘娘正在那儿诵经呢。”   阿鱼点点头, 顺口问道:“你是慈寿宫里伺候的?”   王公公怔愣一瞬,恭敬道:“是。”   太后宫里女官宫娥居多, 内监倒很少见。阿鱼本觉得稀奇, 见王公公答得迟疑,心下不由怪异。   “你果真是太后宫里伺候的?腰牌拿给我瞧瞧。”   王公公又是一怔,慌忙道:“奴才该死!腰牌落在住处了……”一边说一边扇自己的耳光,“不长记性的东西!”   耳刮子打得响亮, 惊得寒枝上栖息的鸦雀扑棱棱地飞起。   阿鱼疑惑道:“你腰牌不在身边, 如何能出入禁廷?宫中的守卫何时这般宽松了?”   王公公立马机敏地寻了个由头:“守门的侍卫都认识奴才, 知道奴才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便不曾仔细核查……实在有违宫规……待会儿奴才就去领罚。”   这时迎面小跑来了一个年轻内监, 同王公公附耳说了几句话,王公公眉头一皱, 旋即谄笑道:“太子妃可别为难奴才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赶紧过去觐见, 要是太后娘娘等急了, 怪罪下来,没人担待得起。”   阿鱼仍旧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王公公越是催促她, 她就越觉得可疑。   “深秋风凉,吹得我头晕。”阿鱼停下脚步,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额头,“烦请公公跟太后娘娘禀报一声,明日我再来拜见她人家。今日便罢了,免得驾前失仪。”   阿鱼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王公赶忙钳住了阿鱼的小臂,阴恻恻地说:“这可由不得太子妃。”   阿鱼心头一跳,下意识地甩了甩手,还真让她把王公公甩开了。   阿鱼一瞬也不曾犹疑,转身就跑。   王公公踹了脚身旁的年轻内监,阴阳怪气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内监连忙应“是”。   秋衣厚重,一身首饰也沉甸甸的,阿鱼没跑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此间僻远,阿鱼慌不择路,已辨不清方向了。   于是那内监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飞快地制住了阿鱼。   “太子妃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   “你放肆!”阿鱼慌乱至极,努力将惧色藏了起来,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奉谁的命?要带我去哪儿?”   “太子妃去了便知。”   内监正要把阿鱼拖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你们这是干什么?”   内监闻声,连忙放开阿鱼。   阿鱼回头一看,问话的竟是燕仪。   燕仪身后跟了个翠衫宫女,抱着几枝山茶花。想来主仆二人刚从花房回来,抄了近路,这才走到这般幽僻的所在,恰好瞧见了阿鱼。   阿鱼定了定神,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王公公既然把她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自然不想让旁人发觉。她肯定不会当着燕仪的面被人掳走。   阿鱼笑道:“许久不见丽嫔娘娘,不知娘娘可愿同我叙叙旧?”   说罢,用眼光指了指身旁的内监。   燕仪早就看出那内监不怀好意了。“明哲保身”的念头在燕仪脑中萦绕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让阿鱼的安危占了上风。   燕仪挽住阿鱼的手臂,笑吟吟道:“那是自然。”   燕仪身后的翠衫宫女轻轻扯了扯燕仪的衣袖,燕仪没有理会,径自拉着阿鱼走远了。   渐渐走到笔直宽阔的宫道。几个半大的宫女正在清扫道上枯黄的落叶,远远瞧见了阿鱼和燕仪,虽不清楚她们的身份,却也规矩稳妥地跪了下来,直到两人走远,才站起身,继续说笑着洒扫。   阿鱼放轻声音,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是我与禁宫诸人素无往来,当真想不通谁会给我设圈套,还这样大费周章。”   燕仪沉吟片刻,道:“他们丝毫不顾忌你太子妃的身份,想来他们背后主子的身份也不低,你仔细想想,以往可曾得罪了哪个高位妃嫔?”   阿鱼摇了摇头。   燕仪压低声音:“依我看,八成是淑妃……听说她娘家原先想推出一个太子妃,你占了这个位子,她能不恼你?再说了,除了她,也没人敢借用太后娘娘的名头。”   阿鱼记得,燕仪生下的公主就是被淑妃抱去养了,还不许公主和燕仪见面。   想来淑妃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阿鱼轻声道:“我记下了。”   燕仪说:“你也别在宫里久留,早些回府要紧。”   阿鱼点点头。   燕仪便吩咐宫人替阿鱼备下车轿,送阿鱼回太子府。   ***   “没用的奴才!一个弱女子都制不住!”   王公公连忙跪下,讪讪道:“原本就要得手了……谁知丽嫔娘娘忽然过来了,二位娘娘似是相熟的……”   王公公悄悄抬起头,觑着明黄色圆领龙袍的下摆,期期艾艾道:“还望陛下恕罪。”   天子端坐上首,手指轻轻敲着黄花梨椅子的扶手,沉声道:“丽嫔?”   王公公忙道:“正是。”后宫妃嫔众多,王公公唯恐天子不记得这号人了,便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就是生了二公主的丽嫔娘娘。”   “是她啊……”天子靠上椅背,神色中又显出了几分笃定的玩味,“朕记得她和太子妃一样,原也是司膳房的宫女,怪不得两人相熟呢。”   ***   燕仪回到自己的宫舍,身后服侍的翠衫宫女拣了个圆口瓶子,把粉嫣嫣的山茶花一枝枝插进去,小声嘟囔道:“娘娘何必招惹太子妃的闲事?没的给自个儿招祸。”   燕仪不觉想起宫道上清扫落叶的几个宫女,那情态像极了几年前的阿鱼和她,记忆中一边收拾厨房,一边嬉笑欢闹的景象,仿佛又鲜明了起来。   燕仪笑着说:“太子妃是我的故人,她的事便算不得‘闲事’。还能给淑妃添堵,不是一举两得吗?”   宫女道:“娘娘当真觉得这事儿是淑妃娘娘主使?”   “怎么?”   “那个公公……不像是淑妃娘娘宫里的人。”   燕仪不以为意:“她去算计人,哪能明目张胆地用自己宫里的人?肯定要用眼生的面孔,免得落人话柄。”   宫女道:“那公公倒也不眼生,瞧着面熟得很,就是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了。”   燕仪心念一动,忙道:“你再仔细想想,到底在哪儿见过?”   宫女便细细回忆了片刻,忽然面色一白:“他……他好像是御前的人。”   燕仪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你别是记岔了。”   “婢子记得他一直在乾正殿学规矩,一定错不了……”   燕仪说:“你、你怎么不早说呀!”   宫女又是委屈,又是懊悔,“早先没想起来。”   主仆二人默了片刻。   当朝天子假托太后之名,诱骗太子妃进宫……这背后的意味和因由,燕仪都不敢深想。   “今日的事,千万瞒紧了,别往外说一个字。”燕仪缓声道。   宫女连忙应承下来。   这时门外有人通报:“丽嫔娘娘,陛下有请。”   ***   阿鱼回到太子府之后,也不曾将今日的遭遇说出去。她仍旧像往常一样饮食起居,时不时命人打听谢怀璟的行程,再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时日久了,阿鱼渐渐体味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姑且可以名之为“牵肠挂肚”的情绪。   又一年腊月悄然而至,琉璃瓦上都落了雪,寂寂然一片。   天气一冷,阿鱼就懒得动弹,却更犯馋了,成天都在琢磨吃什么好。恰好燕仪派人给她送来一封信,说她烤了一只喷香流油的鸭子,打算再煮一锅冬瓜萝卜鸭架汤,问阿鱼要不要进宫一起吃。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围着暖融融的熏笼,蘸着甜酱吃烤鸭卷,再喝一碗撒了胡椒粉的鸭架汤,透着镶明瓦的窗子瞧一瞧隐隐绰绰的雪景,别提多惬意了。   阿鱼便欣欣然地披上厚毛披风,坐着马车去了皇城。   自上回入宫险些遭祸,阿鱼就一直待在太子府,连府门都很少出。在此期间,也不乏内宫命妇邀她赏花、饮茶,阿鱼记着上回的事,看谁都像不安好心,不论谁递来帖子,一概推拒了。   因而如今宫里都在传太子妃性情冷淡,不好相与。   但燕仪是不一样的。在阿鱼心底,这个曾与她同屋而卧、一起煮汤炒菜的丽嫔娘娘,是值得她在大雪纷飞的寒冬特意进宫一趟的人。   ***   冬枣随阿鱼一起进了宫。宫道上积雪未消,冬枣便扶着阿鱼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才进了宫门,还没走多远,燕仪便得了消息,遣了暖轿来接阿鱼。   阿鱼坐上四面不透风的暖轿,捧着手炉,舒舒服服地靠着棉絮垫子打盹儿。   又过了一会儿,暖轿停下,阿鱼拂帘下轿,瞧见燕仪立在不远处,不由会心一笑。   燕仪也跟着牵起嘴角。她似乎笑得勉强,笑意微微发苦,半晌才道:“走,进屋吧。”   燕仪前不久晋了妃位,此间便是她封妃后的住所,宽敞明亮。可惜天气冷,便没有繁花似锦、树木葱茏的景致。只有几丛低矮的灌木,上面覆着一层雪。北风肆意刮过,雪沫子漫天飞舞,周遭便无端端地萧瑟冷峭了许多。   屋里倒是暖和。冬枣替阿鱼解下披风,阿鱼将暖炉拢在袖子里,笑道:“以前只在家中吃过烤鸭卷。总听人说燕京烤的鸭子和江宁烤的不太一样,今天倒能好好尝一尝。”   燕仪心不在焉道:“是……是不一样。”   燕仪推开内殿的门,阿鱼进去之后,她就把门关了。   “燕仪?”阿鱼回身推门,发现门已从外头锁上了。 第68章 豆浆粥 ...   阿鱼有些失措。   她此刻还不愿将燕仪往坏处想, 便想不通燕仪这么做的缘由。   阿鱼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又徒劳地推着门,唤道:“燕仪……出什么事了?”   门后的铜锁发出沉闷的响声, 除此之外, 什么声音都没有。   倒是屋子里的屏风后传来些微的动静,阿鱼茫然地绕过屏风, 入目是一张小圆桌, 桌上摆着焦香四溢的烤鸭,还有冒着热气的鸭架汤,桌旁坐着当今天子。   阿鱼怔了怔,行过礼, 道:“陛下, 丽妃娘娘就在外面, 只是方才这屋子的门被误锁了……”   ——她以为天子是来找燕仪的。   “朕知道。”天子打量着俏生生的阿鱼,和蔼笑道, “过来坐。”   天子表现得像个温和的长辈,阿鱼便谢了恩, 乖巧地坐了下来。   天子递来一双筷子,道:“还不曾用午膳吧?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阿鱼双手接过筷子,心底困惑又怪异——明明是燕仪约她一起吃烤鸭,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面对的是天子啊?且只有他们两人, 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   阿鱼找不到合乎情理的缘由,将这些事串联起来。   天子见她拘谨,便道:“适才听见你说, 燕京的烤鸭和江宁的烤鸭不一样,你且尝了告诉朕,到底哪里不一样。”   阿鱼没有举筷,只微笑道:“回陛下,燕京多是脂厚的填鸭,鸭皮用来卷饼,鸭骨用来炖汤,各有各的风味。江宁则是湖鸭居多,皮薄脂少,烤熟之后切块,再浇上卤汁——卤汁鲜香微甜,可好吃了。”   她神情认真,仿佛在说一件严肃至极的事,低眉敛目的模样乖顺得让人想揉一揉。偏又不是一味的柔静,眼底总藏着晶晶的亮光,令人挪不开眼。   真可爱啊,天子心想。怪不得太子要把她从定远侯世子手里抢过来。   天子问道:“你姓沈,闺名是什么?”   阿鱼恭谨道:“回陛下的话,臣媳单名一个薇字。”   “是哪个字?”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便是这个薇字。”   天子已着人细细查过,徐贵妃的表姊小万氏正是当年救驾之人,有一个女儿,姓沈名薇。   小万氏已然亡故,上天便把她女儿送到他面前了。   “沈薇……”天子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烈,“你留在宫里,给朕当妃子吧。”   阿鱼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与此同时,她又十分清醒。她忽然明白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燕仪为什么要把门锁上了。   所以,天子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上回借太后之名赚她进宫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天子。   这一切反常的事终于如愿以偿地串联了起来。惊骇、慌乱,以及被燕仪利用后的失望,一齐交织在阿鱼的心头。   阿鱼无所适从,脱口道:“可,可是我已经嫁给太子了。”   天子神态自若:“这你不用担心,朕会给你换个身份,没人会揪着你太子妃的身份不放。”   阿鱼在意的根本不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她喜欢谢怀璟,她想和谢怀璟在一起过一辈子,她怎么能背弃鸳盟和本心,转而嫁给旁人呢?何况这个人还是谢怀璟的父皇。   阿鱼站起来,后退两步跪下,低着头道:“陛下所言……未免太悖于礼法人伦了。”   天子眯起了眼,道:“朕是天子,天底下的礼仪法度都是朕制定的。”   他走到阿鱼跟前,捏着阿鱼的下颏令她仰首,这容貌应当很是肖母,天子忍不住摩挲了两下,竟有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慰。   阿鱼慌忙闪避,眼泪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陛下生杀予夺,固然可以把臣媳强留在宫中,但臣媳自幼便知五伦之要,为百行之原。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媳也只好以死明志了。”   ***   此刻谢怀璟正在回京的路上。   附近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马车晃得厉害,随侍的宫人特意给谢怀璟换了一辆牛车,虽然速度慢一些,但胜在平稳,不像马车那般颠簸。   正午时分,谢怀璟倚着车壁小憩,又恍恍惚惚地入了梦。梦里的他身穿甲胄,正在点兵布阵,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几度欲言又止。   谢怀璟便问:“出什么事了?”   内侍扑通一声跪下,神色哀戚地擦着眼角,“禀殿下,太子妃薨了。”   谢怀璟的呼吸都停滞住了,不自觉地揉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好像被人对半剖开了,他妥帖地藏在里面的,珍之重之的宝贝飞走了。   再然后,谢怀璟就醒了。   牛车仍旧慢吞吞地挪着步子。腊月的风呼啸不已,车厢简陋,那烈烈寒风便穿过车壁的缝隙,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谢怀璟不觉打了个激灵。   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一场梦,但他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   “备马。”谢怀璟吩咐道。   牛车太慢了——他要快马加鞭地赶回燕京,见到活蹦乱跳的阿鱼才能安心。   ***   “果真是沈家教出来的女儿。”天子松开阿鱼的下颏,负手道,“你原先的婚配不是定远侯世子吗?太子将你抢了去,亦是强占臣妻,和朕有什么差别?你如今不也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了?你留在宫里,早晚也会从了朕。”   阿鱼已分不清天子意在劝说还是羞辱了,她只觉得难堪。天子仿佛认定她是朝秦暮楚、人尽可夫的人,她先前说的“以死明志”,便显得苍白可笑了。   但阿鱼知道,谢怀璟和天子是不一样的。谢怀璟真心实意地喜爱她,他会特意为她求来赐婚的旨意,明媒正娶,令她堂堂正正地待在他身边。而不是把她当成可以强夺的美貌玩物,用尽卑劣的手段哄骗她进宫,还锁上门不让她走。   “太子能给你的赏赐,朕一样能给你。”天子又道,“他给不了你的,朕也可以给你。”   阿鱼低着头,眼泪无声地落在地砖上。天子便弯下腰,耐着性子替她擦着眼泪,缓声道:“比如说,洗刷沈府这些年来蒙受的冤屈。”   阿鱼一下子怔住了。   天子淡笑道:“朕命人查了几年前那桩贪污案子的始末,竟查出了不少疑点,你祖父应是被冤枉的。”   阿鱼立马俯身叩首:“请陛下追查此案,还沈家一个清白。”   随后阿鱼便意识到,她这话说出来,究竟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你若留下来伺候朕,朕就好好追查下去;你若不肯,便罢了。”   天子像一个细心的猎人,早已周全地备下了诱饵,只等着猎物乖乖入瓮。   阿鱼默了一会儿,说:“太子殿下定会帮我追查,不用陛下费心。”   天子说:“你要知道,当年满门抄斩的旨意是朕下的,太子就算查出了沈家清白的证据,也得奏禀于朕,由朕亲自翻案,只要朕不松口,沈卿就是永远的罪臣。太子可不能越过朕直接下令,那样群臣会非议他为臣不忠不敬,为子不孝不尊。”天子说到这儿,忽然笑了一声,“还是说,你想陷太子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阿鱼心乱如麻,忽然有些不堪重负。   她记得万氏曾隐约透露过,当年祖父在狱中一直不肯认罪,那些狱卒不知得了谁的授意,动辄给祖父用重刑,祖父不堪忍受,绝食而亡,却被认作畏罪自裁。   她的祖父,宁愿受刑、赴死,都不愿冠上“罪臣”的污名。   天子道:“行了,别跪着了,起身吧。朕容你考虑一会儿,晚上朕再来找你。”   阿鱼慌忙道:“我……我想回一趟太子府。”她无从抉择,只知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见天子面色沉凝,又抿抿唇,接着说,“我回去收拾衣物首饰。”   天子说:“朕要是放你走了,你哪里还肯回宫?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宫里缺不了你的衣裳首饰。”   阿鱼梗着脖子说:“陛下说了,容我考虑——若囚我于宫中,便不是容我考虑,而是逼迫我屈从了。”   天子有些恍神。这样柔而坚定的语调又令他想起小万氏了。   他沉默半晌,道:“好,就许你回去一趟。”   ***   天子走到门边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人撤下门锁。过了一会儿,燕仪走了进来,伸手扶起阿鱼,“陛下命人备了车驾,这就送你回太子府。”   阿鱼闪身避开,自己撑着地站起身。她已跪了许久,猛地站起来眼前还有些发晕,却直直地望着燕仪傅粉施朱的脸。眼底似有泪涌上来,阿鱼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一言未发,转身走了。   燕仪追上去,拉住阿鱼的手,想了想,又把阿鱼的手放开了。   “陛下许我亲自抚养二公主……只要我把你诓进宫。”燕仪看了眼阿鱼,看见她眼眸中的寂然,便别开眼,“就算没有我,陛下也会有旁的法子……我对不住你,你别恨我。”   阿鱼说:“我知道你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她顿了顿,静寂的心不知怎的又难受起来,“只是我更情愿被旁的法子诓进宫,而不是被你诓骗罢了。”   ***   阿鱼回到太子府之后,冬枣奇道:“姑娘怎么回来了?”   阿鱼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怎么这样问?”   冬枣说:“丽妃娘娘说要留姑娘在宫里住几天,还让婢子先回府,说不用这么多人伺候。”   阿鱼点了点头。听见冬枣问她“姑娘要不要吃些点心”,才想起自己从入宫到现在滴水未进。   “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吃食?先给我送一份来。”   冬枣应了声,片刻之后,给阿鱼端来一碗豆浆粥,笑道:“知道姑娘爱吃甜的,放了好几块冰糖呢。”   阿鱼吃了几口,扔了勺子,闷闷地说:“不甜,一点都不甜。” 第69章 荸荠豆腐丸子 ...   冬枣看出阿鱼心绪不佳, 想了想, 道:“要不我给姑娘拿些蜜饯?保证甜,不甜姑娘只管罚我。”   阿鱼没说话, 眼神空荡荡的, 不知在想些什么。   冬枣接着说:“杨梅干山楂球都有,还有咸口的椒盐酥和小麻花卷, 姑娘想吃什么?”   阿鱼摇了摇头:“没什么胃口。”   冬枣又道:“外头的雪还没化, 都沾在梅花枝上呢。要不姑娘出去透透气,顺道采些梅花雪水,留着泡茶喝。”   阿鱼说:“你别费心思哄我了。”她真的快活不起来,“我困得很, 想睡一会儿。”   冬枣应了声, 替阿鱼铺好被褥, 灌好汤婆子塞进被窝。   阿鱼说:“待会儿宫里要是遣车轿来接我,你就说我病了, 不能走动。”   冬枣愣了愣:“姑娘……好端端的,干嘛咒自个儿病了?”   个中缘故, 阿鱼当真说不出口。她蜷进被窝,道:“你别问了,照我的吩咐做便是。”   ***   阿鱼本想装病, 哪知道她真的病了——向晚时分, 冬枣来喊她起床用晚膳,阿鱼有气无力地应了两声,冬枣扶她半坐起来, 才发现阿鱼身上烫得惊人,连忙拿冷水浸了软巾,叠成长条贴在阿鱼的额头上。   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我就说不能自个儿咒自个儿吧?姑娘别不信邪,指不定您哪句话就被老天爷听去了。老天爷再一瞧——哟,竟是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郎,说什么也得成全您呀。”   阿鱼周身都烫得难受,眼前也沉重,就听见冬枣的声音忽近忽远地传来。   冬枣给阿鱼倒了碗温水,阿鱼喝了水,又昏睡过去了。冬枣正打算去找宫里来的几个姑姑,问问能不能请个太医来瞧瞧,便听门房来报:“外头来了几个公公,抬着暖轿,说是来接咱们娘娘进宫的。”   冬枣心想,阿鱼不正是因着要躲这些人,才把自己咒病了吗?于是没好气地说:“娘娘发了高热,才睡下呢,你去回了他们。”   过了片刻,冬枣照着几个姑姑的吩咐,将太子妃的名帖翻了出来,差人送到太医院,让当值的太医赶紧过来一趟。才忙活完,又听见门房来报:“宫里又来人了。”   冬枣叉着腰,说:“都说了娘娘病着,还来做什么?”   门房道:“这回遣了两个禁中的御医来。”   冬枣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快请进来。”   ***   阿鱼仍在昏睡,两位御医依次给她诊了脉,都说是“忧思过度,气血虚衰”引致的高热。二人商议出药方子,叮嘱冬枣按时侍药,一顿也不能落下。   煎药也费了好一会儿工夫,直到天色沉黑如墨,冬枣才端着药碗进屋。   手脚勤快的婢女已在屋里掌了灯。冬枣揭开床帐,唤道:“姑娘,喝药了。您病着,脸色都暗了不少,喝了药就能好了。”   阿鱼闭眸侧躺着,身子蜷成一团,听见声音才缓慢地睁开眼。   她瞧着病恹恹的,冬枣便笑着宽慰道:“宫里的御医来瞧过了,亲自开的方子,肯定药到病除。”   阿鱼怔了怔,问道:“宫里的御医来过了?”   冬枣“嗯”了声:“来了两个,诊得十分仔细,连药方都商议了好久。”   阿鱼的心思便有些沉。禁中御医多侍圣驾,想必是天子派他们来的……来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病了。   冬枣握住汤勺,想给阿鱼喂药,阿鱼摇头道:“我不喝。”   冬枣笑着说:“这药就是闻着泛苦,喝起来没那么苦,姑娘就趁热把药喝了吧,待会儿吃块饴糖就好了。”   阿鱼仍旧摇着头,“我不喝……让我病着吧……”   ***   阿鱼态度坚持,不论冬枣怎么劝,就是不肯喝药。冬枣拿她没法子,只好瞒着阿鱼,让厨房嬷嬷煮汤熬粥的时候,把几味药材混进去一起煮。   厨房的嬷嬷们都精通药膳,听说太子妃高热还不肯吃药,特意蒸了一盘清热生津的荸荠豆腐丸子。肉丸子紧实,添了豆腐之后,口感便松软滑腻。至于冬枣给的药材,就和着黑米粥一起煮了。   阿鱼病着,味觉便不如往日灵敏,觉出今天的黑米粥有些发苦,还以为是自己病重了,连喉咙都是苦的。相比之下,荸荠豆腐丸子就显得格外清淡好吃,倘若咬到剁成碎丁的荸荠,还能吃出些许甜味。只是阿鱼胃口不好,没吃多久就搁下了筷子。   ***   这一日终于潦草地过去了。   临睡前,阿鱼喝了半碗安神汤,但夜里睡得并不安稳,恍惚梦见天子像白天那样捏着她的下颏,轻佻又冷淡地说:“沈家累世的清名,都毁在了你的手里。”   阿鱼连忙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怎么能背负那样沉重的罪名呢!   天子却轻柔地替她拭起泪来,阿鱼慌忙闪躲,一下子惊醒了。   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烛光幽微,谢怀璟正拿着温水浸过的布巾给阿鱼擦脸,见她睁眼,便问道:“吵醒你了?”   阿鱼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谢怀璟又问:“梦见什么了?就差哭成泪人儿了。”   阿鱼抿着唇,仍旧望着谢怀璟。   谢怀璟不由笑了,低头抵着阿鱼的额头,道:“怎么了?烧糊涂了,不认识我了?”   阿鱼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真的一直在盼望谢怀璟回来。她像汪洋中无所凭依的孤木,也不知下一刻就要飘到哪里去,倘若谢怀璟在她身边,她至少有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不至于独木难支。   谢怀璟轻轻拭着阿鱼的泪珠子,满心都是无奈与怜惜,“怎么又哭了?”   阿鱼呜咽道:“我好想你呀。”   谢怀璟立时觉得,这快马加鞭日以继夜的奔波值了。   “阿鱼,我也想你。我梦见你……不太好,就立刻换了快马先行回京,没想到你果真病了,幸而没有大碍。”谢怀璟说,“我们这也算是心有灵犀吧?”   阿鱼推了推谢怀璟:“你离我远些,别过了病气。”   谢怀璟依言退开了些,却伸手过去揉了揉阿鱼的脸,“听丫头们说,你嫌汤药苦,一口也不肯吃?”   阿鱼避开这个问题,转而道:“什么时候了?”   “快五更天了。”   ——阿鱼竟也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旋即她就想到,谢怀璟御快马赶回京,定然一刻也不曾停歇,便催他赶紧去歇息。   谢怀璟闻言一笑,转身去了隔间。阿鱼以为他在隔间歇下了,哪知道他只是去隔间洗漱,没过多久就折回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阿鱼,把药喝了。”   阿鱼怔了怔。   谢怀璟见她愣着,便先喝了一口,说:“不苦的,我已替你尝过了。”   阿鱼鼻头一酸,默默将药碗接过来,一口气饮尽了。   谢怀璟从怀里摸出几个甜枣递给阿鱼。阿鱼低着头慢慢地吃完。   谢怀璟问她:“枣甜不甜?”许是因为病了,阿鱼今天的话很少,谢怀璟便总想引她说话。   阿鱼说:“……甜。”真的是她这两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   谢怀璟在阿鱼身旁躺下。往年到了冬日,阿鱼的手脚都是冰冰凉凉的,此时此刻,她身上倒比谢怀璟还要烫一些。   阿鱼先前想着,如果谢怀璟在她身边,她一定要把昨日入宫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谢怀璟。可此刻谢怀璟真的回来了,她话到嘴边,才发现这件事是多么不堪,多么难以启齿。   更何况她的敌人,是谢怀璟的父皇。   阿鱼想起天子皮笑肉不笑地问她:“还是说,你想陷太子于不忠不孝的境地?”   她辗转反侧了许久,才逐渐睡着。这一觉倒是安稳,没再胡思乱想地做噩梦。再醒来时,屋子里都是亮堂堂的。   冬枣听见动静,走来服侍阿鱼起身。   阿鱼问道:“外头又落雪了吗?怎么这么亮。”   “姑娘,这会儿可不是大清早,都该用午膳了。”冬枣顺手试了试阿鱼额上的温度,笑嘻嘻道,“殿下一回来,姑娘的病就好了。”   “殿下人呢?”   “在前院会客。”冬枣忽然放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来客是咱们世子。世子本想拜见您,被殿下拦下了。”   阿鱼想起傅延之说过,他打算去游赏洞庭湖。看来如今已然游历归来了。   ***   其实傅延之才刚到没多久。   适才谢怀璟冷笑道:“傅卿难得来一趟太子府,却越过我直接求见太子妃,果真不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了。”   傅延之便诚惶诚恐地说:“臣不敢。臣确有要事,听闻殿下离京多时,臣以为殿下今日不在府中,故而斗胆求见太子妃。殿下明鉴,臣断无不敬殿下之意。”   谢怀璟道:“照傅卿的意思,我若不在府中,你便可以肆意求见太子妃了?”   傅延之说:“……殿下,太子妃是臣的义妹,家母时常叮嘱微臣,多多问候娘娘的起居。”   谢怀璟懒得听这些说辞,心想——幸亏他提前回京了,要不然傅延之就打着兄妹的旗号趁虚而入,偷偷摸摸和阿鱼见面,他还一无所知。   “那你说说,今日来此有何要事?”谢怀璟道。   傅延之迟疑片刻,苦笑道:“本打算直接禀奏于娘娘,现在看来,还是交由殿下处置更为稳妥——臣此前在洞庭一带游历,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上上任吏部尚书,周华。”   这个周华就是六年前给阿鱼祖父定罪的人。谢怀璟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不是死了吗?”   傅延之道:“这其中也有些曲折……如今周华借住在定远侯府,殿下不妨宣他过来,亲自审问。” 第70章 酸汤肥牛粉丝 ...   当年阿鱼祖父定罪之后, 吏部尚书周华便失踪了。   周家也曾派人搜寻, 京中城外都找遍了,周华却全无踪影。   后来不知哪儿传来消息, 说周华失足跌进了护城河——那会儿才是孟春, 乍暖还寒,河水冰凉刺骨, 周华这么多日不见踪影, 八成是已经折在河里了。   周家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沿着河岸找了月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想来周华不是被水流冲到了别处,便是被河鱼分而食之了。   周府便给周华立了一个衣冠冢。   谁也没想到周华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   傅延之是晚辈, 周华是老臣, 是以傅延之并不认识周华, 能和他碰上,也实属巧合。   傅延之外出游历大半年, 回京途中在一处茶棚稍事休息。邻桌几人说起这附近有个佃农被诬陷偷了地主家的钱财,地主要将他打死, 佃农只好告到官府,最终沉冤得雪。   傅延之听得津津有味。   这时一个茶客道:“这算是他命好,若命不好, 地主和官府勾结了, 他也只好认了。”   众人纷纷点头。   那茶客便有些得意忘形,显摆般地说道:“上一任江宁织造不就是这么回事?皇上说他有罪,他即便无罪也成了有罪。”   这地方僻远, 茶棚中多是目不识丁的百姓,只知道江宁织造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皇上更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旁的也不曾深想。   傅延之却留了心,假意和那茶客攀谈、结交,几日后,终于将这桩案子的始末套问了出来。   当年沈家确实蒙冤了,诬陷沈大人、陷沈府上下于死地的人,便是徐贵妃和她的父兄。   傅延之通体发凉。他想过沈家兴许是被冤枉的,但他没想到,这并不是被误判,而是有人故意构陷。   傅延之谎称自己是商人,打算进京行商,盛邀那茶客和自己一同北上。   那茶客却说什么也不肯入京。傅延之几番追问,茶客才招了:“我就是当年给沈大人定罪的吏部尚书……收了徐家的银子,才做了这等混账事……当年事成之后,徐家父子俩把我敲晕扔进了护城河,我被岸边的渔民救了,才侥幸活了下来。我若回京,徐家肯定不会放过我。再说了,我诬陷朝廷命官,也是一项重罪。我不回京,不回京……”   ——这人久居僻壤,竟不知道徐贵妃已经薨逝,徐自茂也被流放了。   傅延之听清其中缘故,把周华撕碎的心都有。阿鱼稚年家破人亡,徐家固然可恨,但周华也是出力的帮凶。   若沈家平安无事,阿鱼就可以喜乐顺遂地长大,如今也该……嫁给他了。   傅延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亮明身份,道:“周大人现在跟我回去,还有将功折罪的机会,若大人执意不肯进京,我也只好奏明太子殿下,请殿下派兵捉拿大人了。”   周华万没有想到,这几日同他称兄道弟的傅延之并不是所谓的商人,而是东宫的属臣。   他思来想去,还是随傅延之回京了。   适才太子传召,周华便被押来了太子府。   ***   阿鱼的高热退了,身子都轻快了不少。厨房送来的仍是清淡温补的吃食,阿鱼用膳的兴致比昨日多得多,每样菜都尝了一些。听说谢怀璟和傅延之还在议事,连午膳都不曾用,阿鱼便亲自装了几样点心,让丫头送到前院去。   用过午膳,阿鱼吃了几个金桔,倚在美人榻上看了半个下午的杂书。   其实书看不太进去。阿鱼还是想找个机会,把昨日入宫后的遭遇告诉谢怀璟,不为旁的,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番。   但谢怀璟今日格外繁忙,连着几个时辰都在前院议事。   阿鱼心想——他才回京,肯定积了许多朝政要事不曾处置,多忙碌一些也是应当。   晚膳仍是一桌子清粥淡菜。阿鱼吃腻了,只想吃些开胃的,便去小厨房烫了牛肉片,调了酸汤,另煮了一碗粉丝,将那鲜嫩嫩的牛肉片和金灿灿酸汤依次倒在粉丝上,随后再爆炒一把青红椒,和着葱花一起铺在肥牛片上。阿鱼端着碗回屋,那酸辣的香味便恣意地飘了一路。   阿鱼坐下,先喝了几口汤,汤汁酸酸甜甜的,只有一丁点辣味,开胃可口,那隐隐约约的辣味也令周身暖洋洋的。随后吃了一筷子牛肉和粉丝,滑溜溜的粉丝虽细,却已浸满了酸汤的滋味;牛肉片的火候刚好,肥而不腻,软嫩不柴。   果然还是自己煮的东西最好吃!   这时,谢怀璟掀帘进来了,在门边立了许久,沉静地望着阿鱼。   阿鱼似有所觉,从碗里抬眼看向谢怀璟。两人视线对上,谢怀璟终于大步走到阿鱼面前,轻声道:“阿鱼,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阿鱼亦郑重道:“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她顿了顿,垂了眼眸,“还是你先说吧。”   谢怀璟绕过桌子,把阿鱼按进自己怀里,道:“你祖父……当年是被冤枉的,那罪名是徐妃伙同父兄栽赃给他的。你别难过,我一定为你做主。”   阿鱼仰脸望着谢怀璟,睁大眼睛,茫然问道:“什、什么?”   她知道祖父是蒙冤认罪的——这是天子告诉她的。她不明白这事儿怎么又和徐贵妃扯上关系了。   谢怀璟尽力用平缓的语调说:“你可能不知道,徐妃其实是你娘亲的表妹,也就是你的表姨母。有一年父皇巡幸江宁,和侍卫走散了,途中遭逢匪徒,是你娘亲救了父皇一命。但父皇他……他以为是徐妃救了他,便把徐妃带进宫,恩宠有加。徐妃担心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就让人栽赃你的祖父,令你家满门抄斩,这个秘密便守住了。”   阿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没有表情的变化,整个人如同定住了一般。   但眼眸深处,却显出不敢置信的哀戚来。   “父皇那时偏宠徐妃,她在当中作梗,父皇便没有仔细审问,轻易便下了抄斩的圣旨。如今再想翻案,便如同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指责父皇耽于美色、迫害良臣……父皇为保名誉颜面,恐怕不会还你家一个清白。”   阿鱼满心的委屈都涌了上来,凝成泪珠子簌簌地往下掉。昨日在宫中,天子还拿祖父的罪名胁迫她……可明明他就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害她祖父含冤枉死的元凶!他怎么能摆出一副施舍的姿态,将沈家的清名当做诱饵,逼迫她屈从呢!   谢怀璟顺了顺阿鱼的背,“你别担心,我早就怀疑沈府蒙冤,三年前就命人仔细查证了,且已搜集了不少证据。傅卿还带来一个证人——也是罪人,是从前的吏部尚书,当年就是他给你祖父评了一个‘贪’字。”   谢怀璟说到这儿,眸色微微一冷。这个周华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但低头望向阿鱼时,他的眸光又立时有了温度,和声宽慰道:“总之我们人证物证俱全,翻案虽不容易,但也不至于难如登天,沈家是清白的,你也不是罪臣之后。”   阿鱼静默良久,带着哭腔道:“你既然三年前就开始查证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倘若她知道祖父并非罪臣,那天子以“追查此案”要挟她的时候,她便不至于那般惊惶无助了。   谢怀璟说:“先前多半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想,你若明知祖父屈死,却苦于证据不足不能翻案,一定会难受得茶饭不思,我便不忍心告诉你。”   其实谢怀璟直到方才进门的时候,仍然不忍心将这一切告诉阿鱼。毕竟沈家遭遇的一切都是一场飞来横祸,沈家每一个人都是无辜的。阿鱼娘恐怕至死都不会想到,是嫁入深宫的表妹害了自己,而下旨的天子就是她随手搭救的人。   这样残酷的鲜血淋漓的真相,阿鱼怎么能承受啊!   阿鱼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着,“祖父是读书人,却不迂腐,家里的姊妹都能像男儿一样,去族学念书识字……我小时候贪玩,逃学出来放风筝,祖父知道以后,不但没有罚我,还陪我一起放风筝,只是在风筝上写了大字,引我去追,放一次风筝就能认好几个字……”   谢怀璟抱着阿鱼,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听她絮絮说着往事。   阿鱼听见谢怀璟沉稳的心跳,忽然想到他三年前就开始追查沈家的冤案了。那时候他才入朝不久,根基不比现在稳固,却肯为沈家花费心力……定然是为了她了。   在她还不知道情为何物的年纪,他已为她付出了许多。   阿鱼心下百感交集。   谢怀璟见她哭劲儿过了,才温声道:“你方才说,你也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阿鱼张了张嘴,“我昨天入宫了。”   她不知道怎么往下说,谢怀璟也不催她,就那样懒洋洋地环着她,等她说下去。   阿鱼抿紧了唇,眼泪又毫无知觉地落了下来,“丽妃,就是我在司膳房结识的故人,她递了帖子给我,约我一同用膳。可我进宫之后,见到的却是陛下。”   谢怀璟环着阿鱼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天子是何意图,不用阿鱼说,他也能猜到。   “陛下说,祖父应是被冤枉的。”阿鱼颤声道,“陛下命我留在宫里侍驾……我若答应,陛下便追查此案,还沈家一个清白,我若不肯,祖父便是永远的罪臣。”   最后几句话,阿鱼是哭着说完的。   她记得天子还说,就算太子查出了沈家清白的证据,也得奏禀于他,由他亲自翻案才行。   阿鱼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消沉与绝望。 第71章 咸蛋黄焗南瓜 ...   谢怀璟终于明白, 为什么阿鱼从昨晚到现在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与以往相比寡言了许多。   天子那般胁迫她的时候,她心中该有多么悲凉无助啊。   阿鱼本以为说出来之后, 自己能好受些, 但想到沈家上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再想到阖府清白的声名没那么容易挣回来, 她便觉得心里压了块石头, 沉甸甸的令她喘不上气。   于是阿鱼哭得更加伤心了。到了最后,已哭不出声音了,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却还在往下淌泪。   谢怀璟便不间断地用衣袖给阿鱼抹眼泪,耐心宽慰道:“好了, 没事了, 我护着你, 有我在,父皇不会对你如何的。”   其实谢怀璟明白, 天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如若阿鱼今时今日嫁给了旁人,他肯定也会不择手段地把阿鱼抢过来, 只是他会比天子更在意阿鱼的心情,手段不至于那般卑劣罢了。   而他与他的父皇,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同样拥有生杀予夺的权柄, 也同样习惯了利用皇权去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己推人, 谢怀璟觉得天子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收手。只不过会顾及皇族的颜面,不会折腾多大的阵势而已。   毕竟强纳儿媳,甚至亲姑母入宫的事, 本朝都有过先例。皇权本身便是凌驾于纲常伦理、礼仪法度的东西。世人才不会指责君主罔顾人伦,只会说那个被迫伴驾的女子是殃民媚主的祸水。   阿鱼哭累了,伏在谢怀璟怀里睡着了。谢怀璟揽紧了她。   这是他好不容易娶回家的心肝,他得藏好了,旁人多看一眼都不行,更别说抢走了。   几年前扬州知府的长子垂涎阿鱼,他尚且可以忍受,如今再有人冒出来抢夺阿鱼,他却无法心平气和了。   大抵是因为他已经真切地拥有了阿鱼,那样的完满和遂意太让人沉醉了,一旦得到了,就再也舍不得失去了。   ***   阿鱼一如既往地睡相不好。这几月来又习惯了一个人独睡,睡熟之后,便由仰卧换成侧睡,再换到另一边侧睡,把谢怀璟的被子都卷走了。   深冬腊月,虽然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熏笼,但没了被子的谢怀璟还是冻醒了。阿鱼把被子卷走了不算,还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谢怀璟怕吵醒她,就没有将被子抢回来,而是去床尾拿来一床新被子盖上。   许是听见了动静,阿鱼嘟囔了两声,谢怀璟凑近了去听,便听见阿鱼喃喃地重复着:“娘……”   那声音像是撒娇,却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谢怀璟的心顿时揪成了一团。   这两日发生的事,对阿鱼来说,都太沉重了。天子逼迫她的事暂且不论,单是沈家蒙冤至今这一件,便足够把她压垮了。   沈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定然早在天子告诉她真相的那一刻起,便把恢复沈家的名誉视作自己的责任。但她也才堪堪碧玉年华,放在舍不得闺女早嫁的人家,还是个待字的姑娘。这样烂漫明媚的年岁,如何能背负起这么沉重而艰难的担子啊。   谢怀璟连人带被子,抱住了阿鱼。没关系,他会帮阿鱼想法子的。   他原本只想替沈家翻案——他已经和傅延之商量了对策,将所有过错都归咎在徐家和周华身上,天子偏信宠妃、迫害良臣的事就轻轻遮掩过去,如此朝臣便不会议论天子昏庸,这个旧案翻与不翻,天子都不会十分在意。   但现在谢怀璟不这么想了。他要把天子昏庸无道的一面原原本本地揭出来,让那些史官谏臣去议论劝谏。天子自顾不暇,就没工夫惦记他的阿鱼了。   ***   翌日一早,禁中又派了两个御医来给阿鱼看诊,都被谢怀璟赶出去了。   天子这才知道谢怀璟已经回京了。   没几日,有个封地远在荆州的藩王病笃不治,过世了。   那人封号是“楚王”,是当今天子的庶弟,也是谢怀璟的堂叔。   天子便吩咐谢怀璟去一趟荆州,吊唁安抚,以示皇家亲情。   谢怀璟自然不愿意离京,把阿鱼一个人留在太子府。他找来谢亦鸿,说,父皇让我去荆州吊唁楚皇叔,你替我去一趟。哦?你不愿意?那你府上那些胭脂首饰都别想要了。   谢亦鸿:“……”   他同冯清婉的婚期已定,就在明年三月。近来冯清婉总是借着各种名目找他,他虽然不厌烦,却有些疲于应付了。   倒是能趁此机会躲一躲。   谢亦鸿最终还是答应去荆州了。   谢怀璟便假惺惺地禀报天子:成王长子替我去荆州了,当真顾念皇族亲情,应当好好嘉奖。我就留在燕京,替父皇筹备除夕夜宴和元日朝贺吧。   父子二人微妙地对峙了起来。   ***   到了腊月下旬,燕京又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其实不止燕京,各地都下了好几日的雪,积雪堆得有一人高。起先朝臣还笑呵呵地念叨着“瑞雪兆丰年”,后来听说城外“冻馁者无数”,才觉出今年的积雪似乎比往年厚了许多,天也比往年冷了许多。   但事情还没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朝臣纷纷选择缄默,毕竟年节将至,这会儿跟天子说天降灾雪,难民无数,不是存心给天子添堵吗?   新年来临之际,燕京一日比一日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   这两日来太子府拜谒阿鱼的命妇也有不少。今日来的是万氏和宁国公世子夫人罗氏。   宁国公世子已经不在了,万幸留下一个遗孤,便是宁国公府的小世孙,过了年才四岁。宁国公是开明的长辈,曾委婉地劝过罗氏趁着青春正好改嫁,罗氏却推拒了,甘愿留在宁国公府守寡,抚养小世孙长大成人。   因而宁国公府上上下下都十分敬重罗氏。   今日罗夫人还带着小世孙一起来了。身量一丁点大的小娃娃,穿着朱红绣福字的小袄,脸蛋肉乎乎的,见了谁都奶声奶气地问好,讨喜得很。   阿鱼吩咐丫头给他拿了几样点心。   小世孙也不淘气。罗夫人同万氏寒暄叙旧,他便不吵不闹地坐在一旁,抱着点心盘子专心致志地吃。等吃完了,就迈着小步子走到阿鱼面前,道:“娘娘,南瓜条好吃,还有没有?”   罗夫人连忙把小世孙拉回来,低声训了句“不许胡闹”,而后笑着同阿鱼说:“这孩子贪嘴儿,让您看笑话了。”   阿鱼连日来都心绪不佳,这会儿倒难得地笑了出来,“不妨事。冬枣,让厨房再炸些南瓜条送来。”   小世孙闻声,不等罗夫人吩咐,便像模像样地朝阿鱼作揖,礼数周全地说:“多谢娘娘。”   乖巧守礼的孩子总是可人疼的。阿鱼笑望着罗夫人,道:“这南瓜条的做法也不难,先把咸蛋黄碾成泥,和着热油一炒,再把先前蒸好的南瓜条下锅,一并翻炒入味,就成了。夫人回府之后不妨一试。”   阿鱼还用这法子炸过玉米粒。炒咸蛋黄的时候可以稍稍加一些糖,不用多久,糖和咸蛋黄便一起熔在了热锅里,看起来就如同金色的流沙,这时候再将剥好的玉米粒倒进锅,稍微翻炒几下就能盛出来,每一粒玉米都裹上了蛋黄,咸咸甜甜的味道便交织在一起,趁热吃最好吃了。   没过多久,厨房就把刚炸好的南瓜条送来了。小世孙又谢了一回。许是觉得阿鱼温柔可亲,吃完了南瓜条还赖在阿鱼身边,一会儿指着阿鱼裙子上的绣纹,软糯糯地问“这是什么花儿”,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跟阿鱼说,池塘都结冰了,好厚一层,池子里的鱼都去睡觉了。   罗夫人头疼得很。她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了小世孙,太子府不同家中,不许乱说话。这孩子方才还安安静静的,不过多吃了一盘子南瓜条,就和太子妃聊起来了!   罗夫人担心小世孙失礼,没坐多久就起身告辞了。   屋子里只剩下万氏和阿鱼。万氏问道:“娘娘看着脸色不好,可是和殿下闹了什么矛盾?”   阿鱼一愣。万氏这么问,想来她还不知道沈家蒙冤的事。傅延之是知道的,却不曾告诉万氏。阿鱼想了想,含糊道:“天气太冷了,我又一向畏寒,脸色难免差些。”   万氏一想也是。阿鱼和太子才成婚三个多月,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地过日子还来不及,哪有工夫闹矛盾啊?   “今年的冬天确实比往年冷。”万氏拉起阿鱼的手,阿鱼怀里还抱着一个暖炉,手背却是冰冰凉凉的,万氏不由忧心道,“娘娘也得仔细身子。”   阿鱼点点头。   万氏拍了拍阿鱼的手,谆谆关照道:“趁如今得宠,赶紧替殿下生个孩子。”   阿鱼还没想过孩子的事,闻言道:“我才嫁过来呢……这事儿不急。”   “你呀,到底涉世未深。殿下现在宠着你,不往后院里添人,谁能担保他一辈子都这样爱重你?倘若后来的姬妾抢在你前头生下庶子,你又当如何自处?”   万氏不想让阿鱼重蹈她的覆辙。   阿鱼觉得谢怀璟不是那样轻易变心的人,忍不住替他辩白:“姨母放心,殿下是不会辜负我的。”   万氏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傻孩子,你赌夫君的真心做什么?只有孩子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听姨母的,趁现在殿下还喜欢你,抓紧生个孩子,往后不论如何都能有个依靠。就像刚刚那位罗夫人,若非生下了世孙,便是如今的宁国公和国公夫人优待她,往后小叔袭爵,小婶子当主母,哪里还会恭恭敬敬地奉养她啊滟?”   阿鱼望着万氏殷切盼望的目光,终于点头答应了。   万氏这才放下心来。   ***   万氏起身告辞。   冬枣推门进来,笑嘻嘻道:“我方才从角门那儿走过,正好听见罗夫人跟小世孙说——言多必失,往后不许缠着太子妃说话了。姑娘你猜,小世孙回了什么?”   天色晚了,阿鱼有些犯困,倦倦地说:“猜不出。”   “小世孙说,”冬枣仿着小娃娃的奶音,“娘只顾着和万夫人说话,没人陪太子妃说话,我陪太子妃说话,太子妃就不孤单了。”   阿鱼忍俊不禁。   正巧谢怀璟来了,见阿鱼解颐,也不觉笑道:“说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开心。”   “适才宁国公府的罗夫人领着小世孙来访,那世孙爱吃点心,还会哄人。”阿鱼抿唇笑起来,“当真招人喜欢。”   谢怀璟说:“这么喜欢孩子,我们自己生一个吧。”   阿鱼:“……”   怎么人人都跟她提孩子的事啊! 第72章 桃酥 ...   只是面对万氏时, 可以假意应承, 令她放心,面对谢怀璟, 却不能随随便便搪塞过去了。   阿鱼说:“……这事儿不着急。”   谢怀璟恍惚一瞬, 好像有什么灰败的场面在眼前一闪而过。   谢怀璟凭直觉抓住阿鱼的手,有些慌乱地把她带到自己怀里, 深吸一口气, 道:“好,你说不着急就不着急,都听你的。”   ***   临睡前,阿鱼坐在妆台前吃桃酥, 冬枣站在后头替她梳头, 听见阿鱼絮絮地念叨:“这桃酥未免太甜了, 配茶一起吃才好。”   冬枣笑道:“这么晚了还想着吃茶,姑娘也不怕睡不着觉。”   阿鱼想了想, 说:“那就煮一碗山楂汤,山楂酸而桃酥甜, 也很相宜。”   阿鱼这几日胃口均不佳,今日难得这么有兴致,冬枣连忙挑了些山楂片, 滚水里煮了, 端来呈给阿鱼。   谢怀璟走来,便瞧见阿鱼捧着青花瓷碗,一边就着碗暖手, 一边慢悠悠地喝山楂汤。   冬枣依旧在给阿鱼梳头,谢怀璟走过去接过梳子,冬枣先是一愣,随后识相地退了出去。   阿鱼还毫无察觉,正拈着桃酥吃得开心。谢怀璟望着镜中的阿鱼,她的眉眼柔静温和,像汩汩流淌的温泉,曼妙美好。谢怀璟不禁想起最初见到阿鱼时,她那副稚气未脱的形容。时间过得真快呀,他已经喜欢阿鱼这么久了。   再瞧见阿鱼满手满嘴的桃酥饼屑,谢怀璟撑不住笑了出来。阿鱼听见声音才茫茫然地回过头,谢怀璟顺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含笑道:“吃点心倒还跟以前一样,只顾着吃,再顾不上旁的了。”   阿鱼这才明白谢怀璟在笑什么,立马理直气壮地辩解道:“这个桃酥……可酥了!一咬就是一口碎渣子。”   是桃酥的错,不是我的错!   谢怀璟亦一本正经地附和她:“嗯,都怪桃酥不怪你。”   阿鱼又拿了一块桃酥,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抬起头,说:“以前在家中,出了角门拐个弯儿,就有个卖桃酥的老婆婆,她卖的桃酥都是自己做的,用的是猪油,可酥脆了。两面都刷了蛋液,撒了黑芝麻,香得很。因着我喜欢吃,娘常带我去买,每次都要买一两斤,带回家和哥哥姐姐一起吃。我吃的时候,底下就垫张帕子,落下来的饼屑都带去后院喂鱼。哥哥们瞧见了,便指着池子里的鱼笑话我,阿鱼阿鱼,你怎么这么能吃呢宝?”   谢怀璟不觉一笑,“然后呢?”   “我自然觉得羞恼,就追着两个哥哥满院子地跑,但我年纪小,手脚也短,根本追不上他们。正好二哥哥来我家做客,见我跑得气喘吁吁,就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便把其中缘故告诉了他。二哥哥向着我,给我找了两块木板,分别写上‘阿骐’和‘阿骥’——便是笑话我的那两个哥哥的乳名,又找来挂绳,去马厩随便挑了两匹马,将木板往马脖子上一挂,我给马喂干草,说,阿骐阿骥,你们都好能吃呀——两个哥哥比我还要来火。”   阿鱼说到这儿,又有些难过。当时年少,哥哥们虽然爱捉弄她、笑话她、欺负她,抢她的压岁钱,却也常把好吃的好喝的留给她,但是他们都死在了六年前那场无妄之灾中。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的人,除了早嫁的堂姐,也只剩她和傅延之了。   谢怀璟听见阿鱼提起傅延之,心里委实不快,但此刻见阿鱼目光怅惘,他的心又一下子柔软了。   阿鱼又咬了两口桃酥,道:“后来……我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桃酥。”   她也试着做过,却怎么也做不出记忆中的味道。想来那个卖桃酥的老婆婆一定有自己的独门秘方吧。   谢怀璟又替阿鱼擦了擦嘴角。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心念蓦然一动,指腹便情不自禁地从唇角移到了唇瓣,沿着唇线不轻不重地摩挲。   阿鱼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谢怀璟眸色一沉,按住阿鱼,似笑非笑地问她:“你躲什么?”   阿鱼还嘴硬:“我……我没躲啊。”   谢怀璟忽然上前勾揽住她的肩,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阿鱼悚然一惊,吃了一半的桃酥都吓掉了。   谢怀璟走到床榻前,放下阿鱼,伸手去解她袄裙上的暗扣。   阿鱼别扭地推着谢怀璟,又委屈又可怜兮兮地说:“说好了……不着急的……”   谢怀璟顺势捉住她一双手,单掌扣住,另一只手腾出来,去解阿鱼中衣的系带。   阿鱼脑中一懵,毫无章法地挣扎了起来。谢怀璟便俯压上去,阿鱼的手脚都挣不脱,急得都快哭了。   她倒不是不愿意,她就是打心底里畏惧这回事儿。   北风席卷而来,吹得镶明瓦的窗子哐哐作响,飞雪簌簌飘落的声音亦清晰可闻。   谢怀璟望见阿鱼润湿的眼睛,忽地动作一顿。   他们新婚圆房后,阿鱼便一直不许他近身。后来他去宣府讨逆,一别两月有余,回京之后,阿鱼便浸在举家冤死的哀恸中,“小别胜新婚”的情愫,谢怀璟半点都没有体味到。   算起来,他与阿鱼除了新婚那夜,便再没有夫妻敦伦了。   谢怀璟一直心甘情愿地照顾着阿鱼的情绪,阿鱼若不肯,他定然不会冒犯。且他觉得,只要看见阿鱼,抱一抱她,便足够令他满足了。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谢怀璟暗叹了一口气。   大抵是因为近来他总梦见自己强迫阿鱼……梦中的阿鱼似乎不喜欢他,只喜欢傅延之,适才阿鱼又提起了她和傅延之的往事,让谢怀璟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   阿鱼胆战心惊地蜷起身子,抬眼望着谢怀璟,那眼里蓄着泪,显得忽闪忽闪的。   谢怀璟揉了揉阿鱼的脸颊,“好了,别哭,我……我就是帮你脱件衣裳,不做别的。”   他在梦里强迫了阿鱼那么多次,每次阿鱼都哭成了泪人儿。   他不能再让阿鱼伤心了。   他舍不得。   谢怀璟把衣裳半褪的阿鱼塞进被窝,轻声道:“睡吧。”   阿鱼悄悄转着眼睛瞧他,半晌,她问道:“先前殿下说,二哥哥把从前给我家定罪的吏部尚书带回京了?”   可别再提傅延之这个人了吧!谢怀璟抿抿唇,“嗯”了一声。   “那位尚书大人现在何处?”   “已关押起来了。”谢怀璟耐心道,“他亦是证人,还有用处,暂时不能赐死。等你家恢复清白,我再治他的死罪——你家蒙冤一案,我已有了翻案的法子,你尽管放心。”   阿鱼问道:“什么法子?”   谢怀璟本想同她细说,忖了一会儿,还是轻描淡写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了这件事,不知要赔上多少人的性命。这样阴暗狠辣的手段他用来得心应手,却不想让阿鱼知道。   他只想把自己温和慈悲的一面展现给阿鱼看。   阿鱼也没有追问,脑袋一歪,渐渐入了梦乡。   谢怀璟见她睡熟了,才低头啄了啄她的唇。   阿鱼很好哄。但他也知道,阿鱼之所以这么好哄,全然是因为她真心实意地信赖着他。   这样便足够了。   他也绝不会辜负了这份信赖。   ***   两日后便是除夕。   雪犹未停,一片片跟鹅毛似的,晃晃荡荡地飞落。阿鱼裹着披风走到廊下,摊开手心去接雪花。有一片雪花擦着她的手掌飞走了,她连忙扶着廊柱探身去追,就这样玩了好一会儿。冬枣给她端来一碗暖汤,道:“风雪都大,姑娘赶紧喝口汤暖暖身子。”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阿鱼捧着汤碗抿了两口,“江宁几乎不下雪,只有冷极了才下一两日雪,那雪也是湿哒哒软绵绵的,太阳一出来雪就化了。”   冬枣笑道:“别说姑娘了,我自小生在燕京长在燕京,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阿鱼又坐在廊下赏了会儿雪景,觉着冷了才回屋。因是除夕,府上的下人都到正院门前磕了头,挨个儿领了赏赐。   厨房的人送来年夜饭的单子,请阿鱼过目。阿鱼顺手递给一旁的谢怀璟,道:“你先瞧瞧,可有什么要添减的。”   谢怀璟将单子反扣在桌上,道:“不必看了,晚上我们进宫吃席。”   阿鱼一愣,旋即露出抗拒的神色,“我不想进宫。”   阿鱼在司膳房当宫女的时候,做梦都想去正仪殿吃年夜饭。想想那新鲜出炉的茶点,热气腾腾的汤粥,咸淡适宜的炒菜,一道接着一道呈上来,侍膳的宫娥还会备下温鼎,温着清甜的梅子酒,还有歌舞可赏,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现如今成了太子妃,倒是能名正言顺地坐在正仪殿用膳了,阿鱼却提不起兴致。一想到宫里头的天子……和燕仪,她就觉得难堪,再不想面对这两人了。   谢怀璟多少能猜到阿鱼心里的想法,便轻握着阿鱼的手安抚道:“你别担心,诸事有我。”   ***   向晚时分,谢怀璟扶着阿鱼下了马车,两人步行走入宫门。雪已经停了,但积雪未化,许多地方还没来得及清扫,积雪和着泛黄干枯的落叶,萧瑟得很。   谢怀璟唤来几个低头洒扫的宫侍,吩咐道:“别处暂且不论,先将从宫门到正仪殿这段路的积雪清扫干净。”   宫侍自然领命。   到了正仪殿,阿鱼和谢怀璟同桌而坐。陆续有官员领着家眷来拜见太子夫妇,谢怀璟懒洋洋地应付着他们。   这时,殿外的内监高声唱报道:“陛下驾到——” 第73章 土豆炖牛肉 ...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待天子说了“平身, 赐座”,才接二连三地坐下。   天子的视线在阿鱼身上停了一会儿, 意味深长道:“朕还以为, 太子妃今天不会进宫。”   太子恨不能把她藏起来,今日肯带她入宫, 倒也十分难得。   兴许太子妃是想通了, 终于决意用自己来换沈家的清名了。   不论如何,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阿鱼心里抵触,一句话也不想说。谢怀璟便替她答道:“父皇何出此言?今日团圆佳节, 身为子媳, 自然应当进宫一趟。”   天子笑了一笑, 低声同身后的王公公说了几句话。王公公不迭地点头,末了说了句“奴才这就去办”, 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正仪殿的大门。   阿鱼垂下眼睫,心无旁骛地吃点心。   在场的嫔妃都似有若无地打量着阿鱼。   她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头一次见到阿鱼, 早就对这个宫女出身的太子妃好奇不已了。她们先前也曾邀阿鱼入宫做客,但阿鱼都借故推了,时至如今, 这些嫔妃仍旧觉得阿鱼性情孤僻, 不好相与。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天子跟她说话,她竟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底气和胆子。这么傲的性子,太子怎么就喜欢上了?   再看着阿鱼灯火下莹润如玉的小脸,细眉亮眸,乌发朱唇,众妃嫔恍然大悟——太子就是看上了这副姣好的容貌吧!   虽说以色侍人,未见得能有几时好,但诸位孤守宫门、寂寂老去的妃嫔还是免不了羡慕一番。   明明出身寒微,却能认定远侯为义父,嫁与储君为妻,真不知是哪一世积来的福气。   过了一会儿,宫娥们端着楠木托盘进了殿门,盘子上都是个头小小的汤盅,宫娥依次给每一桌上菜。   阿鱼得了两个汤盅,分别绘着粉彩九桃和缠枝莲,掀开盖子一瞧,一份是咸口的莲藕猪脚汤,另一份是甜口的核桃红糖燕窝。片刻之后,又上了一碟虾仁炒玉米,一小盘土豆炖牛肉。   这份土豆炖牛肉应是杨红珍做的,阿鱼记得杨司膳一贯喜欢放些六月柿提味。阿鱼夹了一筷子牛肉,果然炖得酥酥烂烂,一口咬下去,便能尝到牛肉块里的咸鲜而微酸的汤汁。土豆都是一寸见方的小块,浸着汤汁附着牛肉味儿,又香又软糯。土豆和六月柿本就是绝妙的搭配呀!   谢怀璟见阿鱼一筷子牛肉一筷子土豆吃得开心,便笑问道:“你够不够吃?要不我这份也给你?”   宫宴上的吃食虽然品类繁多,但是分量少啊!   殿内都是舞姬挪步和丝竹吹奏的声音,阿鱼没听清谢怀璟说了什么,就凑过去问他:“你说什么?”   谢怀璟将自己那份土豆炖牛肉推过来,“还要不要?”   阿鱼来者不拒地夹了块牛腩,一入口就觉出了不对劲,“你这份炖牛肉的味道和我那份不太一样,似乎要更清淡些。”   谢怀璟一怔,当即吩咐宫婢取银针试毒。   倒不曾试出什么来。   阿鱼笑着说:“也不必这般当心。你不爱吃葱姜,每逢宫宴,司膳房都是单独给你做一份的,你看,你这份炖牛肉里头就没有洋葱。”   谢怀璟点了点头,觉得自己还是太过于谨慎了,那些试菜的宫女又不是摆设。   两人正说着,又一轮菜式就呈上来了。这回是一盅干贝蒸蛋,一盘拔丝红薯,还有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软嫩多汁的金丝炸虾。   阿鱼每样都尝了一些。若不是天子在场,宫宴还是很美好的。   宫宴进行到一半,谢怀璟走到大殿中央,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报。”   天子皱了皱眉:“年节不谈朝政。”   “倒不是政事,而是几年前父皇错判的冤案。”   谢怀璟这话一出来,殿内都跟着一静。几位东宫属臣不约而同地咳了一声——太子殿下啊,您可别犯糊涂,除夕这样辞旧迎新的好日子,您跟陛下谈什么冤案啊!   阿鱼已经意识到谢怀璟要说什么了。此刻朝臣、命妇、宗亲都在场,他是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开真相,让在场所有人同为见证,还她家一个清白。   果然,谢怀璟紧接着说道:“当年徐妃伙同父兄,买通周华,诬陷江宁织造沈大人,父皇宠信徐妃,下旨抄斩沈家……”   “住嘴!”天子怒不可遏。经太子这么一说,他岂不成了一个听信谗言,妄杀忠良的昏君?   天子知道沈家应是被冤枉的,但他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他以为沈家只是一不留神被误判了而已。   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许久,天子沉声道:“一派胡言!你有什么证据?”   他心想,徐贵妃和周华都死了,太子还能搬出什么证据?不过都是些胡编乱造罢了。   谢怀璟朝殿门说了声,“把人带上来。”   便有侍卫押着一个头戴枷锁的人走了进来。   一些年岁稍长的朝臣看清那人的长相,都讶然道:“是周华!他没死!”   阿鱼咬着唇,紧紧地盯着周华。   天子万没有想到周华还活着,而且被太子找到了。   周华跪下见礼,将他当年如何收了徐家的钱财,如何栽赃沈府,又如何侥幸活命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   文武百官议论纷纷。   天子心中只剩一个念头——这案子断断不能翻,不然朝臣如何看他?后世人如何看他?   “朕看你们早就互相套了说辞,朕一个字也不信。”天子腾地站了起来,衣袖一甩,径直走去了后殿。   众人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待在正仪殿了。瞧见太子神色如常地走回座位,大家两两相望,都坐着没有动。   直到太子吩咐乐姬继续奏乐,场面才继续喧闹起来。   阿鱼看得明白,天子就是不想翻案,他当日也说过,只要他不松口,太子不可能逆着他来。   谢怀璟在阿鱼身边坐下,听见她闷闷地说:“其实这样的局面,我早先也想过……”她像是认命又像是释然,“不过今天这么多人都听周华说了始末,想来大家心中各有评判,清者自清……这样也挺好的。”   谢怀璟轻声道:“不急。”   他料到天子不会轻易答应翻案,无妨,他今日的目的本不在于翻案。   过了一会儿,王公公走了过来,弓着腰笑道:“娘娘,陛下知道您心里不好受,特意赏了几样绸缎首饰,您瞧瞧,单子都在这儿。您赶紧过去谢恩吧。”   谢怀璟按住阿鱼的手,往上首瞧了一眼——天子还没回来。谢怀璟冷笑着问道:“去哪儿谢恩?”   也难怪天子不肯翻案。这案子要是翻过来了,他拿什么威胁阿鱼?   王公公支吾半晌,不敢回答太子,只敢同阿鱼说:“还请娘娘移步。”见阿鱼不为所动,又道,“陛下还让奴才捎带一句话,沈老大人的事……”   谢怀璟拿起酒杯看了两眼,忽然往地上一掷,冷声斥道:“混账东西,话都说不清楚。来人,把他拖下去处置了。”   酒杯触地,发出清晰的碎裂声,殿内的丝竹声俱是一停。嫔妃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瞧见一向在天子跟前得脸的王公公被俩侍卫拖走了,起先嘴里还呼喊着“殿下饶命,陛下……陛下救救老奴”,后来就渐渐听不见声儿了。   众人面面相觑,就连阿鱼都有些愣神。就在这时候,殿外忽然涌进来一群手持刀剑、长矛,却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为首的人大声问道:“你们皇帝在哪儿?”   也不知是谁答了句“在后殿”,这一众人便兴冲冲地提着刀往后殿走了。一路倒不曾滥杀,只斩了几个拦路的护卫。   女眷们都吓坏了,都是京中见惯了富贵的命妇,何曾见过这样落魄却凶狠的流民?纷纷哭叫着离席,舞姬乐姬也吓得四处奔逃。   到处都是桌椅拖动的声音和杯盘倾倒的破碎声。   阿鱼倒是难得地镇定,仍旧沉稳地坐在椅子上。   谢怀璟站起来护着阿鱼,低笑道:“你倒一点都不害怕。”   “我怕……”阿鱼都快哭出来了,“我腿都吓软了,站不起来。”   那些刀子尖,都真真地闪着寒光呢!   谢怀璟:“……”   殿内的侍卫渐渐拥过来,团团护着阿鱼和谢怀璟。谢怀璟拉着阿鱼站起来,“我们回家。”   阿鱼站不稳,通身都是软绵绵的,手脚都使不出力气,谢怀璟便半扶半抱地带她走出殿门。   马车就停在殿门外。按理说,马车是进不了宫门的,阿鱼只当是事急从权,虽觉得凑巧,却不以为意。   坐上马车驶离皇城之后,阿鱼就安心了许多,定了定神,问道:“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谢怀璟道:“都是城外的难民。今年降雪成灾,百姓大多饥馁而死,朝臣却瞒而不报,他们便想着,左右都是死,与其受冻挨饿地死去,不如抄上家伙闯进皇城,向天子讨个说法再死。”   阿鱼便问:“你怎么知道?”   谢怀璟心想,他当然知道,这些人就是经了他的煽动,才愤而闯宫;得了他暗里的授意,才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禁庭。也是听见了他摔杯为令,才闯进了正仪殿。   他确实卑鄙到,不惜亲手折腾一场暴|乱,也要给他父皇添堵的地步。   不过这些都不必让阿鱼知道。   待两人回到太子府,时辰也不早了。谢怀璟见阿鱼一脸倦色,便不忍心拉着她守岁,只问道:“还饿不饿?要不吃点东西再睡?” 第74章 清蒸鲈鱼 ...   阿鱼一言未发, 只是呆呆地望着谢怀璟, 眼中是浑然天成的憨态。   谢怀璟觉得好笑,抬手在阿鱼眼前晃了晃, 阿鱼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软软地说:“我头晕。”   这样的阿鱼委实反常。谢怀璟以为她是吓着了,心下也有些后悔, 那些凶神恶煞的流民不应当让她瞧见的, 她只消知道他在正仪殿为沈家陈情就够了。   “头晕就去歇着吧。”谢怀璟唤侍女进来替阿鱼洗漱。   阿鱼的手脚仍旧使不上劲儿,由人扶着才能勉勉强强地站稳。这时候她的神思还算清明,便懊恼地想着,自己在宫里就吓到腿软, 回了府竟然还不能缓过来, 也太没用了吧!   待卸下钗环, 爬上床榻,阿鱼的意识就开始混沌了, 只听见谢怀璟“阿鱼,阿鱼”地唤了她两声, 旁的一概不知。   谢怀璟望着眼波醺然、娇态横生的阿鱼,心情颇为复杂。   此刻他也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阿鱼不是被吓着了, 而是被下药了。   难怪她说她那份吃食味道不一样。   天子竟然用这么末流的手段!谢怀璟不由后怕, 如果他今日没有布置妥当,及时带阿鱼离宫,阿鱼不知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当然没有这个“如果”。   倘若没有万无一失的布置, 他也不会带阿鱼进宫。   阿鱼倚着大迎枕,寝衣没有系紧,一对美好的锁骨连同锁骨下一小片肌肤都袒露着。歪着头打量谢怀璟,眼底除了媚态,更多的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谢怀璟在“坐怀不乱”和“乘人之危”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选择了前者。他伸手过去,想替阿鱼把寝衣系好,手却不听使唤,越系越乱。最后谢怀璟无奈地替阿鱼盖上被子,道:“天气冷,别着凉了。”   阿鱼乖乖地应了一声。   她这模样听话得很,跟个孩子似的。谢怀璟便问她:“在这世上,你最喜欢谁?”   阿鱼也果真问什么答什么:“爹爹和娘亲。”   竟然不是他!谢怀璟追问道:“还有呢?”   阿鱼一个个地数了起来,叔婶兄姊都说了个遍,连傅延之也提到了,就是没有说谢怀璟。   谢怀璟的神色便有些难以捉摸,“你不喜欢我吗?”   阿鱼认真忖了一会儿,道:“不是同一种喜欢。”   谢怀璟不由笑了,“那是哪一种喜欢?”   阿鱼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朝谢怀璟招了招,“你过来些。”   谢怀璟依言靠近了一些。阿鱼勉力半坐起身,飞快地在谢怀璟唇上亲了一口,严肃的神色中带着娇憨,“是这一种喜欢。”   阿鱼正想退回被窝继续躺着,谢怀璟却不肯放她回去了。他双臂环着阿鱼,低声笑道:“你再喜欢我一下。”   阿鱼:“……”   “你不愿意?那我喜欢你一下?”   “……”   “在这世上,我最喜欢你了。”   谢怀璟抵着阿鱼的额头。   他知道“君子有道,暗室不欺”的道理,但他做不到。阿鱼鲜少这样毫不推拒地软倒在他的怀里,他真的舍不得推开。   他还是想乘人之危。   阿鱼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不过此刻她也没有反抗的念头。直到后半夜,神志逐渐回笼,她才缓慢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临睡前梳头洗漱的那一幕,只知道自己头晕得厉害,没多久就昏睡过去了,万没有想到一醒来就是这样的情形。   “你……”   阿鱼又是羞恼又是无措,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囫囵句子,只好挣扎着往后挪。   谢怀璟拉住她的脚踝,哑声道,“别动。”   阿鱼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坦,清泉一样的眼睛水雾弥漫,“难受……”   谢怀璟安抚道:“马上就好。”   阿鱼偏过头忍了一会儿。结束之后,谢怀璟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耳垂。阿鱼伸手推他,没能推开,呜呜地哭出了声。   “别哭啊,才元日呢,掉眼泪多不好……”谢怀璟说罢,又诚恳地忏悔了一番,“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待你,再没有下回了。”   阿鱼呜咽道:“你走开,你压着我头发了……”   谢怀璟:“……”   ***   翌日阿鱼醒来时,谢怀璟已穿戴整齐了,正打算入宫收拾残局。见阿鱼掀了床帐,便走去同她说:“我进宫一趟。昨晚出了那么大的事,今天定然会有不少人过来打听消息,你都不用理会,闭门谢客便是。”   阿鱼点点头。趿着鞋下床,往身上披了件短袄。   谢怀璟忽然自身后抱住了她。阿鱼不自觉地站直身子,周身都跟着绷紧了。   谢怀璟说:“新岁安康。”   阿鱼转身推他:“你快走吧。”   用早膳时,就有不少人家来递帖子,阿鱼都拒了。若有送年礼的,便回一份礼再拒了。一上午都在忙活这些事,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冬枣来问阿鱼:“姑娘是现在用膳,还是等殿下回来一起用膳?”   阿鱼说:“我自己吃,才不要等他。”   冬枣听这语气不对劲,奇道:“殿下惹您生气了?”   阿鱼哪好意思细说?只胡乱点了点头。   很快午膳就一道道地呈上来了,阿鱼专心吃菜,一言不发。   年节惯常以鱼入馔,取的是年年有“余”的好意头。昨日宫宴上了一道香香辣辣的水煮鱼片,今天午膳也有一盘清蒸鲈鱼。   清蒸鱼最为鲜美,连盐都不用放,只要时辰火候把控得好,鱼肉便软嫩得入口即化。鲈鱼刺少,也不必吃得十分小心。阿鱼顺着刀花夹了块鲈鱼肚子,蘸了蘸汤汁,才吃了两口,谢怀璟就回来了。   侍女连忙拿来干净的碗筷。   谢怀璟挨着阿鱼坐下,阿鱼心里别扭,捧着饭碗挪了个位子。   谢怀璟笑了一笑,道:“都退下吧。”   侍女们行礼告退,掩上房门。谢怀璟这才同阿鱼说起宫中的局面:“昨夜闯宫的流民都伏诛了。父皇也受了伤,不过没有伤到要害,还能起居如常。”   谢怀璟神色平静。作为幕后的推手,这个结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阿鱼忍不住问道:“昨夜那么多人手握长矛去了后殿,竟不曾伤到陛下的要害?”   谢怀璟道:“父皇身边有的是拼死效忠的护卫,哪儿那么容易被一群乱民伤着?”   阿鱼一想也是。《刺客列传》里有那么多英勇不畏死的刺客,却只有曹沫一人顺利挟持了齐桓公,还全身而退了呀。   ***   晚间临睡前,阿鱼沐浴换衣,同谢怀璟分被而卧。谢怀璟闻到阿鱼身上的馨香,不觉想起昨夜软玉一样的阿鱼,心下微微悸动。   阿鱼背对着他侧躺着,谢怀璟鬼使神差地拨开阿鱼的头发,在她光洁的后颈亲了一口。   阿鱼立马警惕地扭过头,说:“殿下昨夜说,‘再没有下回了’,竟是哄我的不成?”   就是哄你的啊!   ——谢怀璟自然不会说出来,还口是心非、言之凿凿地担保:“自然不哄你。”   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要不你亲回来?”   阿鱼瞟了他一眼,继续背过身睡了。   谢怀璟叹了口气,把阿鱼扳过来,点了点她的菱唇,无奈笑道:“昨晚还一边说喜欢我一边亲我呢,现在都不认账了。”   下药的手段虽然末流卑鄙,但却十分管用啊!   阿鱼有点懵:“昨晚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要不……你再给我说说?”   谢怀璟也愣了一下,终于明白阿鱼为什么这么恼他了。他斟酌着词句,道:“父皇在你的菜品里动了手脚,应是添了些助情的东西……昨晚可是你先亲我的。”   谢怀璟说得十分坦然。   虽然都是事实,但经他这么一说,阿鱼便觉得错在天子,怪不得谢怀璟。虽说乘人之危也不是君子所为,但总比“趁她昏睡,行止不轨”要强一些。   阿鱼心中的气恼和羞愤消减了许多,却依旧推搡着谢怀璟,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谢怀璟也不急于这一时,便温柔道:“睡吧。”   ***   天子受了伤,朝政要事都处置得慢了。陆续有臣工请奏天子:陛下安心养伤,让太子监国吧!   天子自然不答应。后来劝他的臣子越来越多,天子不胜其烦,下令不许再谏,谁再提这件事,就拖去奉天殿廷杖,上一本的杖二十,上两本的杖四十,以此类推。   朝臣总算闭嘴了。   天子数了数前前后后劝谏他的人,发现如今朝中一大半人都向着太子,气得饭都吃不下了。   一群佞臣!他今日要是将权柄交给了太子,明日这帮人就该劝他退位了。   朝臣劝不了天子,就转而去劝太子——殿下,要不你来行监国之事,让你父皇安心养伤吧!   天子严令不许再提的事,谢怀璟自然不会傻乎乎地答应。便言辞恳切道:“皇父有旨,固不敢违。”   ——诸卿的意思我明白,不是我不答应,是父皇在前头拦着我。出于孝心和忠君之道,这活儿我不能接。   太子虽然不答应,但他态度温和不打人。于是朝臣就继续和太子讲道理:“朝政繁琐,陛下力有不逮,还须殿下辅佐一二。”   太子:大家别劝了,再劝我就不上朝了。   谢怀璟果真不再出入朝堂,镇日待在太子府,闭门不出,也不见来客。   其实就是在家陪阿鱼下棋吃点心,赏花堆雪人,过得那叫一个舒心惬意、气定神闲。还不忘给天子添添赌,暗中命人将除夕那日流民闯宫的事传扬了出去。   这事儿天子已下了封口令,毕竟皇城的防守竟然松懈到连一群饥肠辘辘的难民都能闯进来的地步,若传扬出去,那些心怀不轨的逆贼岂不是都要来逼宫了?再说了,他身为一国之君,百姓饥寒至此,他还毫无所察,甚至在宫中设宴作乐,这叫什么?肉食者鄙!   天子于此讳莫如深,也不许臣下多谈。但他也知道不可能完全瞒住,毕竟除夕那晚来了那么多外臣和女眷,总会有人多嘴说出去。只要不闹得天下皆知,天子就能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但这事儿偏偏闹得天下皆知了。   天子万般无奈之下,颁罪己诏,安抚民心,字字句句真诚愧疚:天灾人祸,都是朕的错。   这是顺安十六年的第一道罪己诏。   诏书颁布之后,天子屏退左右,孤身缓步行走于禁宫。   仲春天气,莺飞草长,宫墙之下杨柳依依,新长出来的叶子青翠嫩绿。风日和暖,细细的明渠边繁花烂漫,掬水便是一手春色。   宫道空旷,唯有天子一人。料峭春风一阵阵地吹来。   天子不觉走到太后供奉道君的殿宇,想起太后常说,“道,可道,非常道”,沉默良久,召了几个道士入宫讲道。   人一走到迷途困境,就开始执着于虚无缥缈的神佛了。   但天子只是寄希望于道法,并不像太后那样真心实意地信奉道君,天子只对那些长生之术感兴趣。   和许多作古的帝王一样,今上也开始穷极人财,寻求长生不老的仙方了。   自有贴心的弄臣去民间找来所谓的得道高人,那些高人身穿似雪白衣,手持羽扇,进献了不少炼仙丹的方子。照这个方子连吃三月,便可体态轻盈,百病俱消;连吃三年,则能飞天遁地,长生不死。   天子大加赏赐。又在太医院增设了一个炼丹司,专门替他炼制长生丹。   太医们进言道:“陛下,这丹方里的朱砂分量太大,恐怕有损于龙体。”   天子不以为然:“不然怎么是仙家的秘方呢?自然是为常人所不敢为,用常人所不敢用。”   太医们虽觉得不妥,但也只好遵从圣命,每日依照仙方炼出丹药,呈给天子服用。   ***   这天阿鱼犯馋,自己煮了一锅桂花糖芋苗,听闻柔则公主来了,就顺手给她盛了一碗。   柔则公主吃不惯这样甜的东西,吃了两口就搁下勺子,阿鱼还嫌不够甜,又往碗里加了块红糖。芋头软糯,桂花清香,汤汁甜而稠,阿鱼吃着吃着就抿唇笑了起来,桃花瓣一样的眼睛亮闪闪的。   柔则公主望着阿鱼明亮满足的眸子,心想,有这么好吃吗?然后她就又尝了一口——咦,好像真的挺好吃的。   柔则公主吃了小半碗糖芋苗,终于说明了来意:“下月初六,便是我的生辰。太子妃要不要来吃席?”   这等设宴请客的事,只消递个请帖就行。不过阿鱼身份尊贵,柔则公主亲自来请,也算理所应当。   阿鱼问道:“在公主府?”   柔则公主颔首。太子妃若不肯,她就把太子府库房里那座龙凤纳祥彩绣屏风借回去摆两天,也不算白跑一趟。   阿鱼没怎么犹豫就应承了下来。只要不进宫,她还是挺乐意出门的。   两人约了时辰。柔则公主忽然问道:“我夫君有个胞妹,姓祝名妙如,你认不认得?”   见阿鱼点头,柔则公主又道:“她常有意无意地向我打听太子……你自己当心些,别让旁人钻了空子,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柔则公主那样温婉端庄的人,说起祝妙如时,神色中却掩不住气恨鄙夷。阿鱼便好奇问道:“她怎么不省油了?”   这问法怪怪的,阿鱼又改口道:“她怎么招惹你了?”   “她呀,瞧着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眼皮子却浅得很——我有一对羊脂玉耳珰,是我出嫁前皇祖母赏的,她瞧见了,就说想戴着玩玩,行,让她戴着玩,哪知道她戴上了就不肯还了,还跟我夫君说我已经把耳珰赏她了,却出尔反尔想讨回去。你说气人不气人?”   阿鱼重重点头,“气人,太气人了。”   柔则公主继续道:“若我夫君向着我便罢了,偏偏祝妙如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落在他眼里,就是仗势欺人,端公主的架子。”   柔则公主当初嫁给祝永贤的时候,当真以为这个水滨翩翩而立的少年郎是真心爱慕自己的,现如今却觉得,他爱慕的只是她身为公主的名位罢了。   “幸亏我住公主府,她住茂国公府,不至于天天见面,也就逢年过节才会碰上。”   柔则公主倒完苦水,无声地叹了口气。   阿鱼宽慰道:“等她将来嫁出去就好了,再不用烦神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她年纪也不小了,我也替她相看了几个人家,那些人家听说是茂国公府的姑娘,就再没有下文了,我原先还觉得奇怪,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太子曾在皇祖母跟前说她‘品行不端’。太子殿下都说了品行不端,谁还敢娶她?” 第75章 梅饼 ...   阿鱼思忖良久, 发现祝妙如若想嫁出去, 好像就只能嫁给太子了。   “难怪她总向你打听太子……”阿鱼喃喃道。   柔则公主说:“不只是她,我那婆婆也存着一样的心思, 几次三番想走我的门路, 让祝妙如和太子见上一见。你放心,我没答应她, 我也劝过她们, 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柔则公主说到这儿,不由想起她当初决定嫁给祝永贤时,淑妃就跟她说:“你若是嫁茂国公世子便罢了,偏偏要嫁袁夫人生的那个儿子。袁夫人可不是你平日里结识的那些世家贵妇。”   柔则公主当时还没往心里去, 现在才渐渐懂了淑妃话里话外的意思。   可见在婚嫁这样的人生大事上, 长辈的话务必是要听的。   “宫里传来消息, 如今父皇每天都要服食仙丹。”柔则公主压低了声音,“那仙丹里都是助阳的东西, 父皇自觉仙丹大有裨益,其实内里都快被掏空了。”   谢怀璟没有同阿鱼说过这些, 阿鱼先是一惊,随后就大逆不道地想着,天子真是罪有应得。   柔则公主有意向阿鱼卖个好, 隐晦道:“现如今, 谁要是能把自家姑娘送到太子身边,谁就能多一道护身符。别处暂且不论,若求到我这儿, 我肯定是不答应的。剩下的,就得你自己留心了。”   阿鱼琢磨了一会儿,终于琢磨出味儿来——不止祝妙如一人想嫁给谢怀璟,还有千千万万个姑娘想嫁给谢怀璟啊!   她倒不觉得谢怀璟会辜负她,她只是觉得这前赴后继的架势有些吓人。   阿鱼道:“公主的意思我明白。不过话说回来,若殿下有意,我再如何留心也没用;若殿下无意,我留不留心都无妨。”   柔则公主莞尔:“是这个道理。”   这种事能不能成,关键还得看太子的意思。   两人正说着,谢怀璟就掀帘子进来了,瞧见柔则公主便淡淡地打了个招呼:“皇姐来了啊。”   柔则公主刚刚才和阿鱼说起谢怀璟,没想到谢怀璟这就过来了。心里难免尴尬,面上却淡笑道:“今日天气好,来和太子妃说说话。皇弟进门前怎么不让人通传一声?”   谢怀璟理所当然地说:“我在自己家,见我自己的妻子,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   柔则公主婉约一笑,娉婷起身告辞。   谢怀璟吩咐门边的侍女,“去送送公主。”   等人走远了,才随口问了句:“皇姐来是有什么事吗?”   阿鱼拈了块梅饼,未经思索便答:“她说好多贵女都想嫁你……呃,不是,她是来跟我说下月初六她办生辰宴的事……”   谢怀璟轻笑着说:“她倒肯提点你这些。”   阿鱼假装没听见,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答应她去公主府赴宴了。我就是想着,就算我不去吃席,礼金和贺礼还是照常给的,还是去吃一顿比较划得来。”   谢怀璟刚想笑她“银钱贺仪哪里要紧了”,便听阿鱼接着说:“我还没吃过公主府的饭菜呢!不知道好不好吃。”   谢怀璟笑道:“行,那你就去尝尝吧。”   阿鱼继续吃着梅饼,听见谢怀璟问她:“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阿鱼忖了一会儿,说:“听说陛下的龙体不太好?”   谢怀璟点头,“昨儿突然看不清东西了,今早罢了朝。那些道士还诓他,说是登仙之兆,父皇原本将信将疑,后来太医都说父皇身体强健更胜以往,父皇便彻底信了。”   “太医怎么也骗陛下?”   谢怀璟掩上房门,道:“我收买了一个太医。”   阿鱼睁大眼睛。   谢怀璟走到阿鱼面前,捧着她的脸揉了揉,继续道:“我只收买了一个太医,也只有他一个人说那些丹药确有裨益,别的太医都在劝说父皇少食丹药。但父皇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东西,他擢升了我收买的那个太医,重罚了剩下的太医,斥责他们医术不精,日子久了,太医们要么辞官出走太医院,要么就留下来同流合污了。”   谢怀璟一连两月都待在太子府闭门谢客,连朝会也不去,自是以退为进,他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这个万不得已的时刻。想来明日一早,便会有大批朝臣跪在太子府门口,奏请他回朝主事,届时他再“无可奈何”地应承下来,便很顺理成章了。   “那陛下是不是……快大行了?”阿鱼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怀璟轻描淡写道:“是,但还不到时候。”   他淡然的神色中藏着掌控一切的笃定,阿鱼看得愣神。许久,她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以后,会不会娶别人啊?”   总算是问出来了。谢怀璟说:“那你希不希望我娶别人?”   阿鱼立马摇头,委委屈屈地望着谢怀璟:“之前你说过,只喜欢我一个,再不会娶旁人了……你可不能反悔!若你实在要反悔,就……就事先告诉我一声,别让旁人来告诉我,怪可怜的。”   谢怀璟说:“不反悔,一定不反悔。”见阿鱼仍然是一副委屈兮兮的样子,便又道,“都说空口无凭,立字为据。要不我立个字据给你?我要是反悔了,你就带着字据去找史官,说我失信于人,耻为储君,让他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阿鱼抿着唇笑起来,道:“谁要你的字据啊!”又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反悔了,新娶的女郎一定比不上我。”   谢怀璟笑着附和:“那是自然。我的太子妃是天底下第一好的。”   阿鱼满意了,拿了块梅饼递给谢怀璟。谢怀璟吃着梅饼,笑吟吟地望着阿鱼:“好酸啊。”   “那下次多放点蜂蜜。”阿鱼说完,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谢怀璟话里有话,便气鼓鼓地抱着整盘梅饼进了内室,“不给你吃了,让你挑剔。”   谢怀璟正要跟过去,便有侍从来报:“殿下,好几位大人在外求见,听说您不见来客,就在府门前跪下了,都说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在门口长跪不起。”   ***   这些请太子回朝的臣工来得比谢怀璟想象得要早。   谢怀璟没让他们等太久,连衣裳也没有换一身,就穿着十分家常简素的衣服出去见了他们,受了礼,故作惊讶道:“诸卿这是何意?”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明了来意。和谢怀璟设想的一样,他们以天子罹患眼疾为由,恳请太子回朝主持大局。   谢怀璟看上去像刚知道这回事,仔细问了天子的病情,最后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平身吧,天气冷,我们进屋再谈。”   剩余的朝臣也陆续闻讯赶到,齐聚于太子府。一屋子人一直谈到了暮色四合的时辰。   阿鱼估摸着谢怀璟暂时腾不出工夫用晚膳,就让厨房煮了两大锅粥,一锅甜口的椰汁黑米粥,一锅咸口的火腿青菜粥。差人去问谢怀璟——这么晚了,大臣们都饿了,要不要喝碗粥?   谢怀璟允了。   阿鱼便让人将两锅粥盛出来,连同碗筷勺子一并送去了前院,佐菜有酱香爽脆的腌黄瓜、香辣酸甜的土豆片、鲜香多汁的红烧茄子。担心有人惯吃面点,吃不惯粥,还备了一笼葱花卷。   待所有吃食送到各位朝臣面前,谢怀璟便笑道:“都是太子妃准备的,大家先填填肚子,不必拘束。”   朝堂里混的官员都快活成人精了,见太子提到太子妃时,眉目都变得温柔含笑了,便纷纷夸赞太子妃“通情达理,贤淑温厚”。   谢怀璟十分满意。   ***   翌日,天子依旧罢朝,当朝太子谢怀璟终于在群臣的劝谏下回到了朝堂,代行监国之事。   二月下旬,文武百官联名奏请天子退位为太上皇帝。   天子勃然大怒。   ***   三月初六,柔则公主在府中举宴庆生辰。   谢怀璟正好要进宫一趟,和阿鱼顺路,两人便坐了同一辆马车。到了公主府,冬枣扶着阿鱼下车,谢怀璟掀起车帘探身出来,一边帮阿鱼扶稳头上的步摇,一边道:“待会儿我再来接你,还是这辆马车。”   阿鱼点点头。   两人互相道别。   阿鱼慢慢往公主府里面走。冬枣悄声道:“姑娘,您还记得茂国公府的大姑娘吗?”   阿鱼心头一顿,“怎么了?”   冬枣说:“刚刚您和殿下说话的时候,那个祝姑娘就在门边,一直盯着你俩瞧。”   阿鱼心里怪膈应的,抿唇道:“让她瞧去。”   没走多远,公主府的侍女就迎了上来,带着阿鱼一路穿花拂柳,来到摆宴的院子。宁国公府的小世孙也在,因他讨喜,好几位命妇都在逗他说话,小世孙也不露怯,旁人问话,他就大大方方地答,若有赠物,就有礼有节地道谢。   阿鱼站得远,大家都没发现她,倒是小世孙眼尖,率先瞧见了,立马蹬蹬蹬地跑过来见礼。   阿鱼蹲下身子问他,“都隔了这么久,你怎么还记得我是谁呀?”   小世孙认认真真地说:“娘娘府上的点心好吃,自然忘不了。”   周围的夫人太太们都笑成了一片。   柔则公主笑道:“赶紧拿几样点心来,免得世孙记不住我。”   小世孙诚恳道:“公主长得好看,也是忘不了的。”   众人又是忍俊不禁。柔则公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捶着罗氏嗔道:“是不是你混教的!”   ***   相比于公主府的嬉笑与欢闹,乾正殿显得格外凄凉冷清。   天子半坐在龙榻上,眼睛里是模糊的明黄色的光。   他这几日停下进服丹药,便渐渐能看见一些东西了,但还是看不太分明,看人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身形轮廓,至于是何相貌就看不清了。   时至今日,他也终于意识到,那些丹药并非长生的灵丹,而是催命的毒|药。   但他现在醒悟与否,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太子把持朝政,和那帮佞臣一起逼他退位……他不能退,他要废了这个太子!   这时,李公公走了过来,道:“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天子忽然感到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   谢怀璟仍旧规矩恭敬地行了礼,从怀里拿出一份诏书,含笑道:“还请父皇借玉玺一用。”   天子看不清东西,字句倒听得分明。他沉默良久,忽然笑了起来,“太子……好本事,好本事,你拟了什么诏书?是不是让朕禅位的诏书?你这个矫诏的逆子……”   “父皇想左了,只是一份罪己诏。”谢怀璟将诏书展给天子看,又漫不经心地说,“儿臣倒忘了,父皇看不见,父皇别急,儿臣这就给您念一遍。”   谢怀璟不急不缓地将罪己诏通读了一遍。   诏书写的大致是:顺安十年,江宁织造蒙冤而死,沈府连坐抄斩,都是朕不察之过。朕偏信宠妃,错怪良臣,令沈氏诸人屈死,昏庸愚昧至极,愧为一国之君。   天子听罢,摇首道:“你费了这么多心力,原来是为了这个。你退下吧,这点小事也要写罪己诏?不值当。”   过了许久,天子都没有听见谢怀璟的声音,只听见了李公公蹒跚的脚步声。   “太子呢?”   李公公道:“回陛下的话,太子殿下刚刚就走了,说是要去公主府接太子妃。”   “太子妃……”天子念叨了一会儿,指了指李公公的人影儿,“你过来。你打小就伺候朕,一向忠心耿耿,朕还有一件事嘱咐你去办。”   李公公不敢应声。   天子又道:“朕记得,你是泉州人,这事儿若办得好,朕就赐你出宫,往后你想回泉州老家也行,在燕京置办产业也行。”   李公公这才殷殷切切地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事儿?”   天子唤李公公到近前来,低语了一番。   李公公惶恐不已,慌忙跪下:“陛下饶了奴才吧,要是让太子殿下知道了,非要了奴才的命不可。”   “你若不去办,朕现在就要你的命。”   李公公权衡片刻,终还是咬牙磕了个头。   ***   公主府。   宴席用过之后,来客们就陆陆续续地告辞了。   小世孙煞有其事地跟每一位命妇拱手道别。阿鱼看得有趣,便多留了一会儿。   万氏拉着阿鱼,恨铁不成钢地说:“娘娘就知道眼馋旁人的孩子,你倒是赶紧自己生一个呀。”   阿鱼敷衍地“嗯”了两声。   “都进府半年了,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万氏发愁得很,“你一向体弱,别是积了什么病症才怀不上孩子……姨母听说城西有家医馆,里头有个大夫最擅长看不孕症了,要不请来给你瞧瞧?”   阿鱼本想说“外头的大夫哪比得上太医院的太医”,但转念一想,如今的太医院已是乌烟瘴气,兴许太医们的医术还真不如民间的大夫。   就这么一转念的工夫,万氏已拍着她的手,道:“就这么定了。娘娘放心,我一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让太子殿下知道。”   阿鱼哭笑不得。但也不好意思跟万氏仔细解释自己为何至今无孕。   便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这件事,权当是让万氏安心。   ***   阿鱼和冬枣走出公主府的大门。门外停了一溜马车,却没有她们先前坐的那一辆。   冬枣便去问门房:“可曾瞧见太子府的马车?两匹白马拉的,青色的车帘子。”   门房道:“瞧见了。刚刚载着祝大姑娘走了。”   冬枣微微一愣:“哪个祝大姑娘?”   “还能是哪个?就是驸马爷的嫡亲妹妹,茂国公府的大女公子。”   阿鱼在一旁听得分明,心下微微发沉。 第76章 芋头冻豆腐汤 ...   冬枣望了望阿鱼, “姑娘……”   阿鱼心里乱的很。   她的夫君,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和祝妙如见了一面, 还把人接走了。   这意味着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明明说好了, 如果反悔了,想娶别人了, 要先告诉她的!   骗子!   阿鱼恼得眼睛都红了, 顾及到场合,还是沉住了气。   万氏就在不远处和几位命妇道别,阿鱼想了想,道:“我们先坐定远侯府的马车回去吧, 剩下的事……回去再说。”   冬枣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去定远侯府?”   阿鱼暗暗地磨了磨牙, “回太子府!”   就在这时, 逆着光走来一个人,身姿挺拔, 眉目俊秀。冬枣结结巴巴地唤了声:“殿、殿下……”   谢怀璟把手递给阿鱼,“走吧, 回家了。”   阿鱼的脑子转不过弯来,傻乎乎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先前不是说好了,我来接你一起回府吗?”谢怀璟见阿鱼愣神, 就自顾自地扣住她的手指, “怎么这么会儿工夫就忘了?”   阿鱼由谢怀璟拉着走了段路,慢慢理着头绪——谢怀璟刚刚接走了祝妙如,此刻一定已经把祝妙如安顿好了, 现在再折回来接她,竟然还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阿鱼越想越气,停下脚步,甩开谢怀璟的手,仰头瞪着他:“祝大姑娘的事,我都知道了!敢情你先前说的话都是诓我的!”   谢怀璟一脸不明所以:“什么事?”   阿鱼越发气恨了:“你还跟我装痴!”   谢怀璟虽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见阿鱼气成了这样,料想也不是什么小事,便搂着阿鱼轻言软语地哄着:“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们先回去,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阿鱼听谢怀璟认错了,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了。想到公主府门前人来人往,确实不宜把这事儿摊开来说,便闷闷地随谢怀璟上了马车。   马车不是先前那一辆,车帘是藏蓝色绣如意云纹的,和暖的日光照下来,那绣纹便折出粼粼的银光。   谢怀璟随口道:“我出宫时,先前那辆马车的两匹马被宫侍牵去喂草了,我怕赶不及接你,就临时换了一辆车。”   阿鱼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公主府的门房说,看见我们先前坐的那辆马车了,还……还把祝大姑娘接走了。”   谢怀璟算是明白阿鱼方才在气恼什么了,淡笑着解释道:“这可不关我的事。”   阿鱼终究还是相信他的,也乖乖地赔不是:“是我误会你了。”   “不妨事。”谢怀璟弯起唇角,“你这样在意我,很令我高兴。”   阿鱼垂着眼睫,抿嘴笑道:“我也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阿鱼才后知后觉地问道:“那……是谁接走了祝大姑娘?”   “我待会儿派人去宫里打听打听。”   先前那辆马车配了两匹无杂色的白马,显眼得很,宫里人都知道那是太子府的车驾,有谁会胆大包天地借用那辆马车?   谢怀璟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做。   他的父皇。   天子想接走的定然不是祝姑娘,而是阿鱼。至于这中间出了什么差错,谢怀璟暂时想不明白。   天子都到如今这等地步了,竟还对阿鱼存着心思。   谢怀璟按了按怀里的诏书。   看来这事儿得尽快处置了。   ***   晚膳时分,宫里传来消息,天子将茂国公府的大姑娘接到了乾正殿。   已临幸了。   来传话的是谢怀璟派去照料天子起居的内侍,年纪还小,说起前因后果时脸色都涨得通红。   “那位祝娘子是被绑了来的,许是要出门,还戴着帷帽,偏陛下喜欢,还说什么‘朕第一次遇见你娘的时候,她就戴着帷帽’,‘你同你娘长得真像,可惜朕现在看不见了’,祝娘子吓得浑身哆嗦,哭喊着说,陛下认错人了,陛下竟也认了,说‘朕当年的确认错了人,好在有你偿补’。”   “再后来,陛下就把奴才等人赶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宣了李公公进殿,奴才斗胆,站窗子底下听了一耳朵,陛下是问李公公要丹药吃,李公公说丹药伤身,劝了两句,陛下却执意要吃,李公公只好拿给了陛下。”   “陛下服了丹药,说了句‘朕还幸不了你了’,祝娘子哭叫了两句就没声儿了,应是被堵了嘴。而后李公公就退出来了,见奴才站在窗子底下,连忙把奴才赶走了。”   “后来陛下传人进去伺候,奴才就听见祝娘子不住地哭诉,说茂国公府世代忠良,她亦是府里清白的女眷,陛下不论如何都该给个说法。紧接着李公公就跪下了,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翻来覆去地说‘奴才无能,这点事都办不好’。”   内侍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   李公公……谢怀璟轻扣桌面,冷然笑了起来。   想来天子是派李公公去公主府接阿鱼,还特意驾着太子府的马车,没想到接错了人,把祝妙如接进宫了。   偏偏天子的眼睛几乎盲了,看不清面前究竟是谁,也把祝妙如当成了阿鱼。   自然,若非祝妙如主动坐上了太子府的车驾,她也不会遭遇这些事。   不论如何,谢怀璟都庆幸她替阿鱼挡了一劫。   ***   晚膳时,谢怀璟便同阿鱼说:“茂国公府的大女公子,是被父皇接去乾正殿了。”   阿鱼“嗯”了声,站起来盛了碗芋头冻豆腐汤。汤色虽清淡,汤底却是事先熬的高汤,鲜美非常。芋头软糯,入口一抿即化,既有汤汁的鲜味,又有芋头的香甜。那豆腐用冰湃过,孔隙多而密,一咬就是一口汤汁。   阿鱼吃了好几个冻豆腐,才想起来问:“祝姑娘怎么进宫了?”   “父皇要接的人原不是她,而是你。只是底下的奴才接错了人。”谢怀璟把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最后道:“她定然是上了那辆马车,才被人当成是你,至于她为何要坐东宫的车驾……想来所求不过荣华二字罢了,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阿鱼心绪复杂。   她觉得祝妙如挺可怜的,毕竟如今的天子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入后宫为嫔妃,这辈子也就望到头了。但她又觉得,祝妙如之所以去坐那辆马车,都是因为她想借此机会接近太子,又没人逼她上车!所以她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完全是自作自受。话说回来,倘若没有祝妙如,此刻阿鱼还不知要面对什么。   所以阿鱼心里还有几分微妙的庆幸和感激。   谢怀璟说:“估计这几日就有册封祝氏的旨意了,到时候我们多送一些贺礼,权当是酬谢她在前头替你挡灾。”   阿鱼:“……”   ***   翌日一早,万氏就来了太子府,问阿鱼:“殿下在不在府里?”   阿鱼才用了早膳,正拿着小锤子敲核桃吃,闻言便从核桃堆里抬起头,“不在,一大早就进宫去了,近来他总是宫里府里两边跑,忙得很。姨母吃不吃核桃?”   “不吃不吃。”万氏走近两步,神秘兮兮地说:“昨儿和你说的那个大夫,我已请到了定远侯府,要不你现在就换身衣裳,跟我回去瞧瞧?”   阿鱼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万氏说的是那个擅治不孕症的大夫。   昨天才同她提了一嘴儿,今天就把人请到府上了,姨母当真为她的肚子操碎了心。   盛情难辜负。阿鱼终究还是依依不舍地放下了核桃,随万氏去了定远侯府。   一路上,万氏细细说道:“我本想着,直接把大夫领到太子府去,也省得你来回路上奔波,但你的身份到底不同,还是谨慎些为好。再一个,也免得太子殿下回来撞见。”   阿鱼小声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定远侯府。万氏领着阿鱼穿过垂花门,来到一处干净的小院子。   大夫姓张,给阿鱼的左右手诊了脉,仔细问了阿鱼的饮食起居,最后说了一通阿鱼听不懂的医家术语,末了道:“是以夫人子嗣上要格外艰难。”   阿鱼的头一个反应便是——哪里来的江湖郎中!好好的人也给他医病了。   万氏忙问:“可有医治的法子?”   阿鱼轻轻扯了扯万氏的袖子,“要不再找别的大夫瞧瞧?”   张大夫行医数十年,最见不得这种质疑大夫的病人,碍于万氏给的丰厚诊金才没有发作,只淡淡问道:“夫人来潮时,可是小腹冷痛难忍,按之愈痛,且十分畏寒?”   阿鱼愣愣地答:“确实如此。”   张大夫又道:“这便是因为寒湿滞于胞宫,血由寒凝,行而不畅。积攒了三四年,本就寒湿盈体,夫人饮食上还不忌口,贪食生冷,如今宫海俱寒,如何养得了胎?”   阿鱼渐渐明白为何谢怀璟一向不许她吃那些寒凉的东西了。但她犯馋,经常躲起来偷偷吃,夏日里能连吃一盆子冰镇杨梅。   阿鱼自然明白子嗣对储君来说有多么要紧。虽说他们说好了“不着急”,但“不想生”和“不能生”完全是两码事啊。   阿鱼不由发愁。   张大夫见她神色变了,才提笔写起了药方,“夫人还年轻,仔细调养便是了,先照这个方子吃半个月。半月之后,再来诊脉。”   万氏拿了药方,送张大夫出了院门。   随后折回来,且喜且忧地说:“幸好请了大夫看诊,好坏也查出了病症,往后就能对症下药了。”   阿鱼乖巧点头。她答应来诊脉本是为了让万氏放心,没想到当真查出了病症。   万氏谆谆地叮嘱阿鱼,“你悄悄地命冬枣煎药,旁人若问起来,就说是寻常补药,尤其不能让太子殿下知道。”   阿鱼终于问道:“看诊吃药,原也是很平常的事,为什么时刻都要避着殿下啊?”   万氏叹气,“那也要看吃什么药,治什么病。殿下娶你,固然是因为他喜欢你,但他也希望你能为他生儿育女呀。他若知道你轻易不能有孕,心中便要失望一回,倘若你一直调养不好,那失望便是一回叠着一回。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便是要娶嫔纳妾的时候。听姨母的,还是瞒着殿下为好。”   阿鱼默不作声。   万氏心疼地搂住阿鱼,“你若嫁到我家,没孩子便罢了,我也不嫌你,偏你嫁给了天家……多少人眼红你的位子,就等着把你挤下去呢!你若果真没有孩子傍身,往后可怎么办啊……”   倒是阿鱼反过来安慰万氏,“姨母别急,大夫不是说了,我还年轻,再稍加调养便是了。”   万氏称是,把药方子给了阿鱼,送她回了太子府。   ***   晚间,阿鱼坐在灯下看书。三月风暖,门窗都敞开着,轻纱珠帘徐徐晃动,那夜烛的火光亦随风轻摇。   谢怀璟偏头望她,笑道:“这么晚了还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见阿鱼没动弹,便走去隔间拿来一盏剔透的琉璃灯,搁在阿鱼手边,“实在想看,就用这盏灯,有一层琉璃罩子,风刮不着烛火。”   顺便扫了眼阿鱼正在看的东西,奇道:“什么时候看起了医书?”   “随便翻翻。”   阿鱼抬头望着谢怀璟。琉璃灯后,他的轮廓清晰温暖,眼眸清黑深邃,正要就寝,衣衫便单薄飘逸,平白多了几分临风登仙的风流。   阿鱼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神思不属地递了只茶盏过去,“吃茶。”   她想,大夫只是说她子嗣艰难,又没有断定她怀不上了。她或许格外孱弱体寒,但总还是有希望的。旁人同房十次便能有一次有孕,她同房百次总能有一次有孕吧。   阿鱼便说:“我们同房吧。”   谢怀璟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第77章 栗子糕 ...   谢怀璟故作镇静地问道:“你可想好了?”   阿鱼歪头想了一会儿, 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谢怀璟:“……”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   阿鱼就是有些发憷。她道:“要不你先等等, 我去喝壶酒壮壮胆。”   纵使谢怀璟已在朝堂上练就了八面玲珑的本领,闻言也没立马反应过来, 只下意识地说:“你去吧。”   阿鱼便起身往外走。   她走到门边, 谢怀璟才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什么,又连忙添了一句:“我等你。”   阿鱼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手上捧着一小瓮酒, 袖子里还装了两个桃子——她拿酒的时候闻到了桃子香,一时没忍住,就拣了两只个头大的带了回来,她吃一个, 谢怀璟吃一个。   阿鱼坐下, 把袖里的桃儿拿出来, 递了一个给谢怀璟,“桃子吃不吃?已洗过了。”   谢怀璟吃桃子, 从来都是旁人削了桃子皮,将桃子肉用棉线切成小块儿, 盛在精巧的器皿里,再呈给他吃的。所以他不习惯这种剥了皮啃着吃、满手流汁的吃法。   但这不妨碍他喜欢看阿鱼这么吃。   谢怀璟笑着说:“不吃。你吃吧。”   阿鱼便慢吞吞地吃起了桃子。   谢怀璟信手翻着她先前看的那本医书,“这书大致讲了什么?”   阿鱼诚恳道:“我看不太懂。遣词都十分晦涩。”而且还很枯燥无趣。   所以那些致力于治病救人的一代名医, 一定都学得很刻苦。   阿鱼看书的口味不挑, 既看正统的经史子集,也看市井杂书、稗官野史,以往来了兴致, 还会标一些注解,近两月来练字不勤,再写字时手里生疏,写出来的字都没有骨头,便标注得少了。此外,琴谱、棋谱也常常翻阅。   因而此刻翻两页医书也属平常,谢怀璟不曾深想。他就看着阿鱼吃完一个桃子之后,把手伸向了另一个桃子……   阿鱼是觉得,这桃子都洗好了,不吃就辜负了。   待她吃完了第二个桃子,谢怀璟幽幽地问道:“不喝点酒吗?”   阿鱼说:“……我吃饱了。”   “两个桃子很占肚子的!” 阿鱼一脸认真地解释,忽然不敢看谢怀璟,垂眸道,“要不改天再喝酒吧……”   谢怀璟深吸了一口气,温和地追问道:“改哪一天?”   阿鱼还真没仔细考虑过,一脸天真地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见谢怀璟的脸色忽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阿鱼又委委屈屈地问:“那你想改哪一天啊?”   谢怀璟:“……”   你委屈什么啊!我都没委屈!   谢怀璟正要答,便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是虚掩着的,来人便直接推了门进来。瞧见太子和太子妃隔灯相望的情形,倒不敢再向前走了,只恭谨地立在门边,道:“殿下,娘娘,宫里递了消息,陛下突发急症,吐了半盆子血,性命垂危。”   谢怀璟蹙紧了眉,“怎么回事?”   “太医们说,陛下昨儿午膳后似乎服了过量的丹药。”   祝妙如就是昨日午膳后被送进宫的——谢怀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但眼下还不到天子大行的时候。   谢怀璟一边披上外裳,一边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来人邀功般地说:“现在只有咱们府上知道。”   谢怀璟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神色沉静地吩咐,“那你现在去一趟定国公府,请冯将军速速入宫。”   那人领了命,赶忙小跑着走了。   “我进宫一趟。”谢怀璟回身牵起阿鱼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你哪儿都别去,在家等我。”   阿鱼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谢怀璟。   谢怀璟便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   谢怀璟一夜未归。   阿鱼也几乎一整夜没能入眠,晨起时便顶着一对乌色的眼圈。   支起窗子,便瞧见外头下了雨,轻飘飘的雨星子,随着风飘摇而落,空气清而氤氲。飞檐翘角下,风铃叮叮作响,恍若风吹玉振。   冬枣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呈给阿鱼,“姑娘,就是照着那个药方子熬出来的药。”   阿鱼瞟了一眼药碗,神色逐渐变得抗拒,“看着就苦。”   “哪有药不是苦的?再说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姑娘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阿鱼终还是接过药碗,画饼充饥般地想着桂花糕玉米烙冰糖葫芦,一口气将药汁饮尽。   舌头喉咙都是苦的!   想到往后不知要吃多少时日的苦药,阿鱼不由悲从中来。   冬枣又递了一盘栗子糕过来。这份栗子糕是栗子碎混着牛乳一起做成的,十分松软易碎,所以吃的时候要格外当心。   阿鱼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一边吃一边问冬枣,“殿下那儿可有消息了?”   冬枣摇了摇头。   阿鱼默默地吃完一整块栗子糕。唇齿间只剩下甜甜的奶香味,和清香的栗子味,再没有那股子苦药味了。   明日喝完药,她要吃山药红豆卷;后日喝完药,她要吃炸芝麻球;再后日喝完药,她要吃玫瑰酥。   这么一想,喝苦药好像就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禁中的消息传出来了——天子下了一道罪己诏,言明顺安十年因他听信谗言,致江宁织造府上下无辜枉死。他痛之悔之。   定国公冯广孝谏天子追封沈家,厚赏沈氏遗孤,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妃;重惩徐自茂、徐康、周华等人。   天子允了。此类臧否之事,全都交托于冯将军处置。   消息传到京中各个府邸,众人这才知道太子妃原来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微末宫女,而是锦绣高门的闺秀,只不过命途多舛,祖父蒙冤,她也跟着受了累。   至于沈家这桩陈年的冤案,早在除夕那日,太子就在诸位朝臣命妇面前说清了前因后果,亦有周华为人证。虽说天子不信,但多数人心底已经信了。此刻得知天子下的诏书和旨意,纷纷感慨沈家终于沉冤得雪了。   傍晚时分,天子自觉大限将至,将国之重器交付于太子,命宗亲入宫跪拜。   即便大局已定,谢怀璟还是不放心阿鱼,亲自回府接她进了宫。   阿鱼和那些宗室女眷待在一座偏殿。   以往这些人面上虽然恭恭敬敬地对待阿鱼,但心底还是不屑于阿鱼的出身。今日得知了她的身世,便恍然觉得太子妃和她们是同一阶层的了,一个个的连行礼都真心实意了起来。   众人在偏殿侯了很久。   陆续有宫婢端来几样茶水点心。   阿鱼饿得发慌,瞧见那些精细的宫制点心,眼睛都亮了不少。但宗妇们都端庄,谁也没伸手拿那些点心吃,阿鱼也不想让她们轻看,便同样矜持地端坐。   外头夜幕渐深,仍然在下雨,雨势比晨间大了许多,斜斜地打在屋顶。此刻众人已等得乏累了,都默然不语,那屋顶哗啦哗啦的雨声便清晰可闻。   阿鱼听着这连绵的雨声,都快睡着了,这时走进来一个内监,径直走到阿鱼面前,道:“娘娘,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阿鱼打起精神,谨慎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这是谢怀璟在接阿鱼的路上同她约定好的,进宫之后,他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所以她万不可轻信人言。他若遣人找她,定然会以腰间的龙纹玉佩为证,免得有人假托他的名义骗走阿鱼。   那内监果真拿出了一枚龙纹玉佩。阿鱼这才信了。   谢怀璟在乾正殿的偏殿,除了他,还有几个禁卫守着这里。阿鱼到了之后,就茫然地望着谢怀璟,问道:“让我来这儿做什么?”   谢怀璟言简意赅道:“父皇宣你见驾。”   阿鱼几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怀璟说:“你别害怕,父皇也宣了别人,且他已近弥留……我陪你一起进去。”   寝殿内,今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子女和抚育子女的妃嫔都在,年仅四岁的十皇子还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仍旧一脸天真烂漫地依偎着母妃。贤妃默然捏着帕子擦拭眼角。   许是听见了啜泣的声音,天子不耐烦地说了句:“都给朕退下。”   他行将就木,连声音也虚弱无力,众人却还是奉若圭臬,纷纷行礼出了殿门。   阿鱼一刻也不想多留。   这时,天子忽然说了句:“太子妃留下。”   众人以为天子是想让太子留下,误说成了太子妃,见太子和太子妃一并留了下来,就没再多管。   天子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终于道:“和朕说说你娘吧。”   自然是在同阿鱼说话。   阿鱼沉默不语。   谢怀璟道:“父皇又何必强人所难。”   天子便知道谢怀璟还没走,却不理会,仍旧同阿鱼说话:“朕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把你娘纳入后宫。”   阿鱼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气恼悲愤交加,“只怕我娘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搭救了陛下。”又恨天子临死还在惦记她娘,“当年家中蒙冤,女眷都要充为官妓,娘不肯,饮刃自尽。倘若当初陛下逼迫我娘入宫,娘定然也是不愿意的,宁死也不会愿意。”   天子想说“怎么会不愿意呢?她若不稀罕荣华富贵,就拿她娘家人、夫家人的性命威胁便是了,总会有法子让她愿意的”,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前由模糊朦胧的光影换成了无边的黑暗,他觉得身子发沉,却又轻飘飘的。   他一定是要得道飞升了。天子心想。 第78章 玫瑰千层糕 ...   候在殿外的众人瞧见太子拥着太子妃出来, 而太子妃眼角挂着泪, 便意识到天子已然驾崩了。   果然太子亦是一脸悲恸地说:“父皇大行了。”   众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了哀痛的神色。   谢怀璟侧首望着阿鱼,轻声安慰道:“别难过了。”   他自然知道阿鱼是为了逝去的母亲流泪, 而非为了天子。   阿鱼吸了吸鼻子, 点了点头。   谢怀璟回头望了眼寝殿,试图回忆一些往日父慈子孝的场景。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回忆。他只记得幼时父皇对他不闻不问, 长大后他羽翼渐丰, 父皇只欣慰了一段时日,就开始忌惮、打压。   谢怀璟便同阿鱼道:“走吧。”   ***   其实谢怀璟并没有料到天子忽然就捱不住了,在他的设想中,天子至少得先恢复了沈家的清白, 再龙驭上宾。昨日连夜进宫后, 谢怀璟便吩咐太医全力救治天子, 只是太医们都委婉地说,天子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   幸而谢怀璟已传冯广孝入宫。禁军的统领是冯广孝的军中故友, 听从谢怀璟之命将宫门封锁,内外一律不许进出。   冯广孝觉得多此一举, 同谢怀璟道:“殿下乃储君,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何必这般谨慎?”   谢怀璟便说:“几年前我南下巡游, 回程路上遇到一批刺客, 至今没有查出幕后主使。姑祖父,如今情势不比寻常,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到拂晓时分, 天子便昏迷了,已至垂危之际。   侍奉天子的李公公主动来找谢怀璟,只道“以往行事糊涂,愿将功折罪”,还说:“玉玺就在寝殿之内,枕头底下有个暗格。”   谢怀璟果真在那里找到了玉玺。于是在早就拟好的罪己诏上盖了玺印,又假托天子之名另下旨意,依律重惩当初陷害沈家的所有人。   便是已逝的徐贵妃,也得褫夺封号,移出皇陵。   这便是谢怀璟想趁天子在位时,替阿鱼家翻案的缘故。   徐贵妃毕竟是天子妃嫔,除了天子,即便谢怀璟将来即了位,也不能处置这个庶母。   但她才是冒名顶替、害死阿鱼一家的罪魁祸首,放过谁也不能放过她。   谢怀璟颁旨盖玺印的时候,天子一直在昏睡,毫不知情。也并非世人揣测的“人之将死,幡然悔悟”。   谢怀璟原打算封锁宫门,直到天子驾崩。但到了落日时分,天子忽然醒了过来。   得知谢怀璟拿走了玉玺,也没多说什么,大抵是知道自己再无力回天了。醒来之后,只是命宗室亲王及女眷都入宫拜见而已。   现在看来,天子是想借这个名目,令阿鱼入宫,最后再问一问阿鱼娘。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   雨声渐停。   谢怀璟吩咐宫人,“和今日入宫的宗亲说一声,父皇已驾崩了,让他们来殿前磕了头再出宫吧。”   宫人低头应是。   谢怀璟又问阿鱼:“你是想待在宫里还是回府?若待在宫里,就和我一起暂住在承文殿。”   阿鱼想到晚上的药还没喝,便道:“我还是回府吧。”   “也行。”谢怀璟说,“时辰不早了,你回去之后好好歇着,过几日还得进宫哭丧。”   他照旧送阿鱼出宫,走到半路,忽然顿住了脚步。   阿鱼不解地抬头,发现谢怀璟的眼睛正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   阿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瞧见一个年长的内侍,正在扫阶下被风雨刮落的树叶。   阿鱼不由疑惑:“怎么了?”   谢怀璟没说话。   他见过这个内侍,在梦里。他在营帐前点兵布阵,就是这个内侍跑来跟他说:“太子妃薨了。”   谢怀璟不由自主地扣住阿鱼的手,知道她还好端端地在自己身边,心绪才渐渐平缓下来。   “拿下他。”谢怀璟指着那个内侍。   跟在后头的禁卫立马阔步上前,抓着内侍的胳膊反手扣住,押到谢怀璟面前。   内侍膝盖一软跪下,连声道:“奴才冤枉……”   谢怀璟说:“我还没说你犯了什么错,你倒喊冤了——先找个地方关着,严加看守。”   禁卫抱拳领命,押着内侍走了。   阿鱼好奇问道:“他犯了什么错啊?”   谢怀璟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人可疑。”   阿鱼笑道:“哪有你这样定罪的呀?”   ***   谢怀璟送阿鱼上了回府的马车,才腾出工夫肃清宫闱。   早先主动告知玉玺所在的李公公固然有功,但谢怀璟厌恶他背主,且他之前替天子办事,差点就把阿鱼接进了宫。   所以谢怀璟明面上赐李公公出宫养老,暗中却命人悄悄处置了他。   刚刚那个内侍的底细已被翻出来了,名唤周荣合,登州人氏,虽然品级不高,但毕竟岁数大了,旁人都尊他一声“荣公公”。这位荣公公九岁入宫,至今已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一直只做洒扫的活儿,挺不起眼的一个人。   谢怀璟越想越觉得蹊跷。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怎么会被派去阵前,将太子妃的死讯禀奏于他?   定然是有人指使!   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什么,谢怀璟一直没有梦见,眼下也无从判断荣公公背后的主子。   兴许……梦里的阿鱼根本没死,荣公公是得了某个人的授意,才骗他太子妃薨了,目的就是扰乱军心,让他吃一场败仗。   谢怀璟定下心神,命人去登州寻一寻荣公公的家人。   不久,又有礼官来同谢怀璟商议天子丧仪,和新帝登基的事。   ***   三日后,宣遗诏,百官举哀。阿鱼着素衣入宫,和公主宗妇们一起跪着哭临——自然是哭不出来的。所幸不用跪多久,也没人管她到底掉没掉眼泪。   哭临之后,阿鱼仍旧回了太子府。   才解下素绸披风,冬枣就递了暖手的茶来,“才过了清明呢,最是冷暖不定的时候,姑娘仔细别着了凉。”   阿鱼抿着茶,笑问道:“有干玫瑰没有?这茶汤清淡,添些玫瑰正好。”   冬枣道:“干玫瑰已没有了,只有糖渍过的玫瑰酱。”   阿鱼就惦记起玫瑰酱的香甜味儿了。把手中的茶喝完,就寻思着蒸一份玫瑰千层糕尝尝,起锅放凉之后切成玫瑰花的样子,拿冰湃了,凉丝丝的尤其好吃。   随后她又想起,大夫嘱她不要吃寒凉的东西,不由叹了口气。   冬枣便问:“姑娘叹什么气啊?”   阿鱼说:“想吃冰镇的玫瑰千层糕。”   “那姑娘也只能想想,厨房没有马蹄粉了。”   阿鱼闻言倒不那么难受了,只笑道:“厨房怎么什么都没有?”   “许是赶着了国丧,吃用都顾不上采买。”冬枣顿了顿,又说,“话说回来,姑娘也不会在府里住多久了,往后就要住进宫了。殿……陛下可曾说什么时候让姑娘入宫?”   阿鱼道:“我今日一直和女眷们待在一起,没见着他的人。”   屈指一算,也有四天没见面了。   临睡前,阿鱼正打算熄烛,竟瞧见谢怀璟掀帘走进来了。   阿鱼的眼光便追着谢怀璟不放,怔怔地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还以为至少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了呢。   谢怀璟说:“想你了。”   明明他语气如常,阿鱼却觉得话里蕴着笑意,便不自觉地跟着一笑。   “你是不是也想我了?一直盯着我瞧。”   阿鱼才不承认,“你不盯着我看,怎么知道我在盯着你看啊?”   说完便偏头吹了蜡烛,径自爬上床睡觉。   床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没过多久,谢怀璟就褪尽了外裳,在阿鱼身边躺下。   阿鱼问道:“你回府住,那宫里要不要紧?”   谢怀璟说:“没什么要紧的,诸事还算顺遂。就是宫里有些奴才用不得,都得替换掉。”   阿鱼“嗯”了声。   “等宫里整顿干净了,我亲自来接你入宫。”谢怀璟靠近了些,亲了亲阿鱼的脸颊,“我的梓童。”   ***   三月廿二,谢怀璟着帝冠龙袍,祭告宗庙,颁诏书登基,即皇帝位,大赦天下。   百官朝贺。   京中因国丧而分外沉重的气氛总算明快了些。   阿鱼还住在太子府。歇午醒来,万氏就过来接她去定远侯府……看大夫。   仍是先前那个张大夫,替阿鱼诊了脉,斟酌着改了药方,嘱咐阿鱼多加休息,切勿劳累。过一月再来诊脉。   此后,万氏又像上次那样送阿鱼回太子府,一路忧心不已,“往后娘娘就住宫里去了,只怕轻易不能出宫,这身子还怎么调养下去啊。”   阿鱼笑道:“传张大夫入宫诊脉,也是一样的。”   “那娘娘的病症就瞒不过陛下了……娘娘别急,臣妇再想想法子。”   阿鱼说:“嗯……您也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阿鱼掀起车帘,入眼是数不清的宫人和车驾,一直连绵到路的尽头。   阿鱼愣了一下,头一个反应是回头告诉万氏,“姨母,陛下过来了。”   万氏立马和阿鱼一起下车见驾。   谢怀璟坐在车辇上,含笑道了“免礼”,叫了两个护卫护送万夫人回府。   接着,朝阿鱼递出手,温柔笑道:“我来接你了。”   ***   两人同辇而行。   阿鱼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怀璟说:“刚刚才到,也没有等多久。”又随口问了句,“你随万夫人去哪儿了?”   “去了定远侯府。”   谢怀璟的神色意味不明。   他听说,傅延之至今没有娶妻。若有同僚好心地给他引见某家贵女,他便一概以“心有所属”为由推拒。 第79章 虾滑蒸蛋 ...   谢怀璟倒不是不信任阿鱼, 实在是阿鱼纯善温良, 旁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又好骗又好哄。固然这样的阿鱼他也是很喜欢的……但他希望阿鱼把她纯白无垢的那一面只留给他一个人。面对旁人便不必抱有这么大的善意和信赖了, 尤其是傅延之那厮。   谢怀璟漫不经心地问道:“去定远侯府做什么?”   阿鱼迟疑一瞬。   虽然万氏一直千叮万嘱, 让她不要把自己难以有孕的事告诉谢怀璟,但阿鱼觉得, 这事儿能不能瞒住暂且不谈, 倘若谢怀璟就因为她子嗣艰难,而不喜欢她了,转而喜欢别人了,那她也没那么喜欢谢怀璟了。   如果谢怀璟果真是这样的人, 她宁愿早一点知道。以后就再也不喝那么苦的药了, 免得受罪。   阿鱼想了又想, 终于坦诚道:“去看大夫。”   谢怀璟不由想起阿鱼此前翻阅医书的情形。   阿鱼身子康健,自然不用寻医问药。许是读医书没能读懂, 寻了大夫讨教而已。   “哪里的大夫?多大岁数了?”谢怀璟问道。   阿鱼正打算和盘托出,闻言不禁发懵, 从实答道:“据姨母说,是城西一家医馆的大夫,行医已有四十余年, 想来已经年过半百了。”   谢怀璟点头“嗯”了一声。   阿鱼等了一会儿, 谢怀璟没再继续问下去,阿鱼就说:“你怎么不问我去看什么病?”   谢怀璟上下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病症?”   阿鱼道:“那大夫说我体质湿寒, 子嗣上要格外艰难。”她顿了顿,见谢怀璟没多大反应,就接着说,“大夫给我写了方子,我已喝了半个月的药汁,那药可苦了!”   谢怀璟笑道:“你受累了。”   这反应和阿鱼预想的不太一样。阿鱼侧首去看谢怀璟的神色,便瞧见他眉目唇角都是笑意。   阿鱼怔怔地说:“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我喝苦药,你就这样高兴?”   谢怀璟道:“倒不是为了这个……你愿意延医用药,我很高兴。”   阿鱼是愿意为他生孩子的。   在梦里,阿鱼身子也不好,他便让医女每日煎药送与阿鱼服用,阿鱼嫌汤药太苦,转头就倒了。   ——梦里的阿鱼并不想为他生儿育女。她不喜欢他。   可阿鱼越是不喜欢他,他就越想让阿鱼生个孩子,他始终希望他们两人之间能多一些羁绊,倘若有孩子,阿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她一定会长久地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会慢慢喜欢上他。   阿鱼说:“不过我身子太虚了,大夫说了,还要仔细调养,少说也要连着喝一年半载的汤药。”   谢怀璟便笑道:“那就慢慢医着吧,没人逼你立马怀孕生子。”   既然阿鱼喜欢他,那他们有没有孩子便不是十分要紧了。   ***   抵达宫门后,两人换了步辇,径直去了凤阳宫。   徐贵妃死后,这处宫舍便一直空着,近日才重又布置打扫了。这个时节,牡丹、芍药、海棠、山茶、杜鹃都开得很好,但国丧还没过,那些鲜妍斑斓的花枝都被剪掉了,只留了颜色素淡的茉莉。茉莉还未盛放,拇指大小的花苞微微绽开,隐约能闻到清淡的香气,绿叶幽幽,干净耐看。   阖宫伺候的人都来给阿鱼见礼,各自道了名姓。阿鱼手中也有一份名册,便一一对着名册认了认人脸,一时也不能完全记住这些人,只记得一个叫琇莹的宫女——这么多人就数她长得最好看。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果然美人连名字都是美的。   谢怀璟安顿好了阿鱼,自去处理政事。阿鱼闲着无聊,便问琇莹:“你这名字好听,是谁给起的?”   琇莹道:“回娘娘的话,是入宫时教规矩的姑姑起的名。”   阿鱼点点头。喝完手上这盏茶,就去配殿品赏字画了。   冬枣则端起架子,同宫娥内监们道:“咱们娘娘最是好性儿,只要伺候得好,定然有赏。但犯了错,也是要重罚的。你们只管守着规矩,尽心侍奉,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众人唯唯应是。他们方才都瞧见了,这位新娘娘是坐着帝辇进宫的,且除了她,再没有其他娘娘了,她自是这宫里第一要紧的人。   冬枣又道:“娘娘也不难伺候,就是吃食上挑剔些。你们谁会熬汤、做点心,就去小厨房领个差。”   立时有好几人自告奋勇。   冬枣井井有条地把众人安排妥当。   ***   晚间,谢怀璟过来和阿鱼一起用膳,一边拣阿鱼爱吃的夹给她,一边随口问道:“可有哪里不合心意的?”   阿鱼说:“哪里都好,就是伺候的人太多了,全紧着我一个人,总觉得不自在。”   “那今年宫女的遴选就免了,到了年纪的也都放出去。”谢怀璟笑道,“宫里便能清静些,还能省一笔国库银子。”   先帝在位时,水患、地动、雪灾都历过,都拿国库里的银子赈济。本朝的税赋并不繁重,国库便入不敷出。只好从旁处俭省了。   阿鱼自然没有异议,伸手挖了勺蛋羹拌饭吃。那蛋羹底下还藏着一层虾泥,吃来弹牙得很,蛋羹却是嫩嫩滑滑的。阿鱼满足道,“只要别短了吃喝就成。”想了想又道,“你若果真缺银子用,我少吃一点也无碍。”   谢怀璟忍俊不禁,“你尽管吃!我还养不起你了?”   用罢晚膳,阿鱼趁着月色,摘了几株含苞的茉莉,寻了只白釉矮方瓶,蓄了水插花。而后喝了汤药,漱口,卸了钗环沐浴。天气微暖,出浴后便懒得披外裳,只穿着中衣坐在妆台前,两个宫女拿着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湿发。   谢怀璟便望着镜中的阿鱼,笑道:“冰姿素淡,雪魄轻盈。”   阿鱼以为他是在赞茉莉。   谢怀璟又接着说:“阿鱼真好看。”   阿鱼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睇他,似恼非恼,“又拿我说笑。”   两个宫女倒听得脸红了。   谢怀璟命她们退下,自己走上前替阿鱼擦拭头发。显然他不怎么伺候人,虽然尽力轻柔小心了,但还是把阿鱼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阿鱼也不介意,见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就拿手顺了顺,爬上新铺的床榻。   没多久,谢怀璟就在她身边躺下了,见阿鱼还没睡着,便倾身拥住了她。   阿鱼挣了两下,谢怀璟便说:“你别怕,不做什么,国丧还没过……会被御史骂的。”   阿鱼欲言又止:“我……”   谢怀璟又说:“他们骂我不要紧,但他们还会拐弯抹角地骂你。我舍不得你挨骂。”   阿鱼终于道:“……我嫌热。”   都快入夏了,非要抱在一起睡不可吗!   ***   月底,谢怀璟遣去登州的人回来了,细细禀报道:“陛下,那个荣公公还有个侄子,一贯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差事,却住着两进的宅子,养着姬妾家奴,一大家子人,吃喝都不愁,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银子。”   还能是哪儿来的银子?不是荣公公给的,就是他背后的主子给的。   “此人现在何处?”谢怀璟问道。   “还……还在登州。”   “押到燕京来吧。”   “是。陛下是想亲自审问?”   谢怀璟淡然笑道:“朕审他干什么——带到周荣合面前,让叔侄俩好好叙叙旧。”   几日后,荣公公见了弟弟的面,哪里还不明白谢怀璟的意思?只连声说:“我要见陛下。”   谢怀璟纡尊前来,荣公公便声泪俱下道:“奴才罪该万死,但奴才的侄儿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望陛下饶他一命!”   谢怀璟道:“你说说,你怎么罪该万死了?”   “奴才见钱眼开,为着点银子就替安王殿下效命……”   谢怀璟止住他,“你别胡乱攀扯,安皇叔一向避世,怎么会跟你勾结在一起?”   荣公公见他不信,忙道:“奴才所言句句属实!正因为安王殿下避世,所以宫里有什么消息都是奴才递给他的。当年陛下南巡,奴才和安王说了,他便调拨了一批死士刺杀陛下……”   谢怀璟神色忽地幽深,缓慢道:“还嫁祸清远伯府和成王府?”   荣公公讷讷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   “万万不敢欺瞒陛下!安王联络奴才的书信,奴才都留着,就在奴才屋里那个腌咸菜的坛子里……奴才每月都要把清扫出来的枯枝落叶运到宫外,都是趁着那个时候给安王递信儿……” 荣公公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   “奴才知错,奴才一时迷了心窍,只求陛下饶过我那不争气的侄儿,奴才家里就剩这个骨血了……” 荣公公不住地磕头,额上都磕出了血印子也不敢停。   谢怀璟却笑道:“想什么呢?谋害天子,何时不是株连九族的重罪了?”   ***   谢怀璟着人搜出了荣公公留存的书信,本想当做证据发作安王,但那些书信都是一股咸菜味儿便罢了,字迹竟也因浸了咸菜汁而模糊不清,只好作罢。   谢怀璟从没有怀疑过安王。   在他的印象中,这位皇叔一直不声不响的,连婚事都要旁人替他张罗。王府也形同虚设,府内根本没有人打理,就靠着每年的俸禄赖活着罢了。只是常听人说他风流,即便娶了王妃,仍旧贪淫,府里好颜色的侍女,几乎亵弄遍了。   如今看来,都是伪装。放浪形骸的皮子底下,不知道埋藏着什么祸心。   幸而现在不是敌暗我明的境地了。 第80章 石榴酒 ...   这天晚上, 谢怀璟梦见了他得知“太子妃薨了”之后的事。   ——他不肯信。阿鱼还那样年轻, 常年无病无灾,怎么会薨了呢?   荣公公将编好的由头告诉他, “太子妃喂锦鲤时跌进了水塘, 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   他脑中一空。他不敢想象阿鱼浸在池水里无助挣扎的情形,她一定难受极了, 害怕极了, 绝望极了。阿鱼好不容易待他亲昵了些,前不久还撒着娇说她想回江宁,他也答应了,说好等他班师回朝就带她南下……可他竟连阿鱼最后一个心愿都没满足……   谢怀璟只觉得眼前昏黑, 好像天色突然暗下来了。   身后的将士连忙上前扶住他, “殿下, 殿下醒醒……”   有人掐了他的人中,他勉强睁了眼, 看见一圈银光晃晃的铠甲,才意识到这是两军交战的时刻, 千钧一发,半点耽误不得。   他便强稳住心神,如行尸走肉般商议着战事。   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他把一应军务都交给了副将。   他想回京, 趁着停灵, 再看一眼阿鱼。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梁军就像事先得了消息一般,势如破竹地攻过来了。   己方兵士方寸大乱。听梁军道“解甲者不杀”, 便纷纷解甲。梁军见他们无甲胄护身,浑如待宰羔羊,竟出尔反尔将他们一一斩杀。   谢怀璟早就失魂落魄,形同木偶,已无所谓生死胜败了。见到那么多人冲杀过来,心里的念头竟是——也好,很快就能见到阿鱼了。   那是顺安十六年的一月,太子谢怀璟被前梁叛军生擒了。   梁军没有杀谢怀璟,而是挟他为质,逼迫天子以财帛相换。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梁朝余孽,只是假借前朝皇室之名谋财作乱的贼子。   天子却道:“太子任由处置,不足为惜。”   为了让梁人死心,天子下诏废了太子。赐废太子妃沈氏法号玉真,命她出家修行。   消息传到谢怀璟那里,他才知道阿鱼根本没死。他才终于不复一具枯朽的木偶。他一如既往地聪慧冷静,夺了旁人挂在腰上的短刀,一路拼杀出了敌营。   他答应了阿鱼,要带她回一趟江宁。他不能失信于她。   等他赶到燕京,听到的消息却是——天子昨夜猝然驾崩。因废太子身陷敌营,皇十子又太过年幼,不少朝臣都打算推安王为新帝。   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本应当出家修行的阿鱼,昨夜在乾正殿自尽了。用的还是太子府书房里那把匕首。谢怀璟记得,阿鱼以前常用那把匕首切黄澄澄的橙子吃。   他终究,终究没能带阿鱼去江宁。   ***   直到晌午,谢怀璟才醒了过来。   通身都是虚汗。   阿鱼就在殿内,坐在小圆桌旁剥石榴,听见谢怀璟起身的动静,就笑着看他,“你睡得好沉,怎么叫都叫不醒。好几个公公来请你上朝,我便说你追思父皇,哀恸不已,尚没有缓过来,罢朝一日。你赶紧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要紧事。”   谢怀璟眼前恍惚了一下,那梦境中压抑而沉闷的悲怆悄然消散了。此刻望着阿鱼微弯的笑眼,竟有些想落泪。随后他便看见阿鱼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把匕首……   谢怀璟心头一乱,衣裳也顾不上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掌打掉了阿鱼手里的匕首。   匕首触了地砖,发出金石般的轻响。殿内的宫女见谢怀璟脸色难看,纷纷跪下,都没人敢去把匕首拾起来。   阿鱼不解地抬眸:“怎么了?”见谢怀璟不答,她便指着地上的匕首,“我就是想切个石榴……”   “我见你拿刀……怕你伤着自己。”谢怀璟说完这一句便再没有说话,只是拉着阿鱼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明明父皇已驾崩了,前梁也在去岁往宣府时镇压了,梦里的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但那梦境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心里充斥着的,失而复得的欣喜与满足都快溢出来了。   “阿鱼。”   “嗯?”阿鱼抬头。   谢怀璟便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复又按她入怀。   过了一会儿,谢怀璟又道:“阿鱼。”   阿鱼:“……”别想骗我抬头了!   ***   良久,两人各自坐下。谢怀璟拾起地上的匕首,擦拭干净了,拿来一只石榴,笑问道:“想怎么切?”   阿鱼便比划着石榴的顶部:“先在这儿切一刀。”   谢怀璟依言切了一刀,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就露了出来。   “再沿着石榴瓣划开。”   谢怀璟划了好几刀,石榴便像花儿一样绽开了。阿鱼把中间的白芯去掉,剥了几粒尝味儿,满足道:“这只石榴甜!”   说着又唤来宫女,道:“前几日不是来了好多琉璃瓶吗?洗一个过来。”   宫女应了声,拿来一掌高的琉璃瓶。   宫里多的是琉璃做的瓶子杯子,只是寻常的琉璃瓶都有杂色,瞧着不通透。这批瓶子才烧出来,个个都剔透得如水晶一般,全在阿鱼这儿。   阿鱼把剥好的石榴籽放进瓶子,又问冬枣,“宫里有酒没有?”   冬枣起先还不明白阿鱼要干什么,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娘娘是想酿石榴酒?这样难得的瓶子拿来酿酒,娘娘倒也舍得。”   阿鱼笑道:“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若只是拿它当摆设一样玩赏,才真正是浪费了呢。”   冬枣一想也是。便和宫女们一道搬了几个小酒瓮来,让阿鱼从中择选。   阿鱼闻了闻酒味儿,选了酒味最香醇,酒色清如水的那一瓮。将酒倒进了琉璃瓶,放了好几块冰糖,封口。   见谢怀璟一直看着自己忙活,就笑着同他说:“这酒也不用经年累月地封存,过两旬就能喝了。”   谢怀璟轻缓地“哦”了一声,“正好再过两旬就出了国丧。”   阿鱼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怀璟不由微笑:“我是这个意思。”   阿鱼捧着石榴酒,只觉得烫手。见谢怀璟的目光始终萦绕在自己身上,又不觉脸热。最后心一横,道:“那……那也成。”   谢怀璟假惺惺地安抚道:“你别慌,你刚刚挑的是最烈的酒。”   阿鱼:“……”   殿内的宫女都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二人亲近欢喜,旁人都融不进去。   ***   近来安王府什么动静都没有。   虽然谢怀璟已经意识到,这位皇叔意在篡位——当真和他父王一样通身反骨,但眼下尚没有实打实地摘到他的错处,他是宗亲,亦不可随意处置。   谢怀璟当真恼恨安王。梦中若不是安王作祟,阿鱼何至于惨死?更别提安王先前还派人刺杀他。   即便安王如今安静乖觉,谢怀璟也不想再留这个祸患了。   这几日谢怀璟就在琢磨给安王冠什么罪名为好。有时候他也会想,“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他贵为一国之君,想惩治一个人还要等他犯错不成?随便找个由头不就好了!   恰好命妇们进宫拜谒阿鱼,望向安王妃乔氏的目光都有些幸灾乐祸,阿鱼多问了一句,万氏便悄悄告诉她:“安王府里有个侍婢怀了身孕,两个多月了……”万氏顿了顿,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地嘲笑乔氏,只朝乔氏那儿努了努嘴,“她也是个可怜人。”   阿鱼心有戚戚焉,晚上用膳时,就把这事儿告诉了谢怀璟,“还是你待我好……喏,吃虾。”   谢怀璟却追问道:“那侍婢怀孕多久了?”   阿鱼说:“才两个多月……怎么了?”   “那便是国丧时怀上的了。”谢怀璟笑道,“看来安皇叔待父皇多有不敬之心。”   他正想找个由头发落安王,这由头就这么恰到好处地送来了。   ***   翌日,谢怀璟以“先帝新丧,便宠幸婢妾,耽于声色”为由,问罪安王。安王跪在奉天门下,痛心疾首地忏悔了一番,提起先帝时,甚至泣不成声。   便有几位朝臣替安王说情。   谢怀璟把这些人暗暗记下来,而后道:“皇叔这般心诚意切,朕亦怀想父皇在世的日子了。不如请皇叔代朕替父皇守陵吧。”   朝臣便知道谢怀璟是真的想处置安王了,一个个都默不作声。   安王只好道:“陛下万金之尊,臣不敢以身代之。”   谢怀璟意味深长道,“那皇叔是不乐意替父皇守陵了?”   这等不忠不恭的罪名,安王自不敢认。   安王道:“臣不敢。”   谢怀璟说:“那这事就这么定了。即日启程,不得延误。”   安王被远远地遣去守皇陵之后,京中渐渐传出安王意图谋反的流言。   臣工战战兢兢地禀报于谢怀璟。   谢怀璟一边温和道:“皇叔怎么会是这种大逆不道的人?谋反可是要满门抄斩的。”   一边派人去安王府中搜查证物。   竟搜出了一身私藏的龙袍,和通敌前梁的密函。   朝臣眼见着谢怀璟将那些密函摔在地上,气得连声冷笑,都慌忙跪下请他息怒。   龙袍是谢怀璟着人放到安王府的,密函却是实实在在搜出来的证物。   倒不曾冤了他!   谢怀璟便下旨,安王府阖府从主子到奴才全部处死,另派人去了趟皇陵,就地诛杀安王。   自有心软的大臣替他家求情,道是:“稚子何辜?还请陛下饶过那侍婢腹里未出世的孩子。”   谢怀璟凉薄笑道:“诸卿不提朕倒忘了,当年燕王谋反,也留下一个遗孤,因先太皇太后于心不忍,才得以保全。”   那遗孤就是如今妄图篡位的安王。   文武百官遂不敢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大概会一直无脑甜,甜到完结~ 第81章 茶香红烧肉 ...   诸位朝臣只记得今上为太子时的宽和仁善, 倒忘了他当年是如何以稚龄入朝, 心思缜密,处事沉稳, 一步步地坐稳太子之位的了。   不过话说回来, 新帝虽然手段严厉,但也不曾错冤了谁。只是惩处论罪时尤重杀戮罢了。   “荒度作刑, 以诘四方。”新帝行事狠厉果决, 或许不是仁君,但他这么做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是天生的帝王。   ***   六月初,国丧便算是过了。贵胄之家渐渐办起了宴会,设丝竹歌舞, 欢饮达旦。新帝册立元妻沈氏为皇后, 尊奉皇祖母为太皇太后, 尊先帝诸妃嫔为太妃太嫔。其余王侯、公主亦有恩赏。   到了下午,便有宗亲陆陆续续地入宫谢恩。也不用觐见帝后, 只消在殿外稽首谢恩便可。   至日入时分,宗亲们才领了赏出宫。   宫闱内的白幡都撤了, 夏日天暖,就换成了杏黄色的轻纱。这会儿天还亮着,夕阳西下, 落日的余晖散落在那纱帐上, 就像镀了一层金,看着便觉得金灿灿暖洋洋的。   阿鱼歪歪地倚着窗下的美人榻,背后是斜阳映照下的重重宫阙, 她单手支着脑袋,看着宫娥们端着晚膳进来,虽看不清都有什么菜,但那浓油赤酱的香味已递过来了。   红烧肉的味道!   阿鱼肚子里的馋虫立时被勾了出来,起身下了美人榻,走到饭桌旁坐下。   谢怀璟失笑:“刚刚两位太妃领着儿女来拜谒,你都犯懒不肯见,现下到了用膳的时辰,倒来得比谁都快。”   刚刚来的两位太妃,一个是贤太妃,另一个是燕仪。阿鱼不想见燕仪,便推说自己乏累了,谁来也不见。   阿鱼的眼光在桌上扫了一圈,那道香喷喷的菜果然是红烧肉,带皮的五花肉油光闪闪,剔透又红亮。   阿鱼先动了筷子。红烧肉软糯入味,仔细尝还能尝出清淡的茶味,应是炖肉时以茶替了水,因而入口并不觉油腻。肉质酥烂,咸香而微甜。   好吃的只一个人吃没趣儿。阿鱼便唤谢怀璟一起来吃。谢怀璟停下手里的事,走来坐到阿鱼身边。   这时,冬枣把阿鱼先前酿的石榴酒送来了,笑道:“这酒浸了这么些天,颜色都变红了,娘娘可要尝尝?”   阿鱼都忘了这回事,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谢怀璟。谢怀璟也愣了一下,随后偏头一笑,静静地看着阿鱼,一副任凭她做主的模样。   阿鱼想到自己先前都答应了,君子重诺,于是梗着脖子说:“要!倒酒!”   酒味醇香,入口清甜,待回味时却是十足的辛辣。   见阿鱼像喝药一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谢怀璟忍笑道:“不想喝就算了……我不逼你。”   “……嗯。”阿鱼夹了一筷子凉拌鸡丝压了压酒味。鸡丝连皮带肉,拌了各式酱汁,便油亮喷香,嫩而香滑,正适宜当下酒菜。   阿鱼就着凉拌鸡丝,又有意识地抿了一杯酒。   边喝边想,谢怀璟说这是最烈的酒,果真没有骗她。以往吃多了酒只觉得晕乎乎的,今天不仅发晕,还有几分飘飘然的感觉。难怪前人都说,酒乃是解忧妙物。   很快一瓶石榴酒就被阿鱼喝完了。阿鱼从脸颊到耳朵尖都是红通通的,许是觉得热,径自走到了盛放冰块的青花瓷瓶旁边,信手拿了一把团扇给自己扇风。   有宫女走过来,行了礼,引着阿鱼去洗漱。阿鱼就乖乖地跟着去了。她醉得彻底,比平日木讷寡言许多,安静听话得很,不像寻常醉酒之人那样吵闹。   洗漱过后,阿鱼换了单薄的寝衣,半倚在床头。过了一会儿,谢怀璟走到床前,见阿鱼一脸醉态,不由笑问道:“阿鱼,知道我是谁吗?”   阿鱼仰起脸来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仔细辨认,随后一本正经地说:“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怀璟觉得好笑,反问道:“你是谁?”   阿鱼合掌做出游动的动作,“我是一条鱼……”尾音还拖得特别长。   谢怀璟:“……”   喝了半斤烈酒的阿鱼,终于开始耍酒疯了。   谢怀璟捉住她的手,“行,你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二人对望。阿鱼醉态之外别有一份娇憨,谢怀璟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阿鱼忽然勾住了谢怀璟的脖子,软软地依偎在他怀里,谢怀璟还没来得及雀跃,就听阿鱼娇滴滴地喊了声:“娘……”   谢怀璟:“……”   刚刚还说知道我是谁呢!   阿鱼接着说:“我想吃清汤面,再加一个荷包蛋!”   醉成这样也不忘了吃!谢怀璟问道:“真的想吃?”   窝在怀里的阿鱼点了点头。   “明早让司膳房给你做。”谢怀璟揉了揉阿鱼的后脑勺,顺着她散下的头发抚了抚她的背。   许久阿鱼都没有动静。谢怀璟低头一看,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怎么喝醉了倒头就睡啊!   这酒喝得有什么用!   谢怀璟叹了口气,把阿鱼放平,替她盖了条薄毯。而后便瞧见阿鱼歪了歪头,眼角缓慢地流出了一滴眼泪。   谢怀璟的心缩了一下。   虽然阿鱼很少提及她的家人,但她心底一定十分想念他们,也为他们枉死而痛心。那群最初陪伴阿鱼长大、告诉她是非对错、把她教养得这样好的人,已经永远离开她了。她也只能在醉酒之后,偷偷骗自己母亲还在她身边。   阿鱼夜里醒了两次,酒渐渐醒了,一直嘟囔着头疼。谢怀璟让宫娥煮了解酒汤过来,阿鱼喝了汤继续呼呼大睡,直到隅中时分才醒来。   谢怀璟不在,冬枣来服侍她起身,道:“娘娘往后可别吃酒了,昨儿晚上陛下一宿没怎么合眼,光顾着照看您了,今儿一早还赶去上朝,这么来回折腾便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啊。”   阿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时琇莹小跑进来,跪下恭贺道:“贺喜娘娘,陛下在朝上追封您的娘家了。沈老大人追封为英烈公,您父亲追封为怀义侯,您母亲追封为一品贞贤夫人,还命江宁的知府给夫人葺慈母像。”   阿鱼还没反应过来,琇莹又说:“娘娘赶紧去谢恩吧。”   阿鱼抿唇而笑,道:“等他一会儿过来,我再谢谢他。”   琇莹一愣,正打算说什么,阿鱼却已经穿戴整齐,走去偏殿吃点心了。   也没过多久,谢怀璟就过来了。   进宫住了三月有余,只要朝事不繁忙,他就会来凤阳宫。朝中的奏疏有一大半在阿鱼这儿,他处置朝政,阿鱼或是看书或是做点心吃,互不干扰。有时候阿鱼歇午,谢怀璟也会跟着小憩一会儿。午膳和晚膳通常是一起用的,早膳则未必——早朝太早了,阿鱼起不来。   如今的日子和以往在太子府时没什么区别,阿鱼还算适应。   谢怀璟进门后就在找阿鱼的身影,见她坐在偏殿,一口一个地吃芝麻球,就走去问她:“头还疼不疼?”   阿鱼摇首,拿起一个芝麻球,送到谢怀璟面前,“尝尝,红豆沙馅儿的。”   谢怀璟还站着,稍稍俯就才够着了阿鱼手上的芝麻球,张口吃了,顺便亲了亲阿鱼的手指尖。   阿鱼说:“我听说你追封我的家人了。”   谢怀璟笑道:“也是我的妻族。既洗清了罪名,也理当追封。”   阿鱼顿了一会儿,站起身抱住了谢怀璟,喃喃地说:“你怎么待我这样好啊?”   谢怀璟也伸手环住她,低笑道:“傻不傻?自然是因为我喜欢你了。”   阿鱼便望着他的眼睛,说:“我也好喜欢你呀。”   谢怀璟说:“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又道,“我还想听你说一遍。”   阿鱼脸一热,推开谢怀璟挑帘走了。随后就瞧见偏殿外头聚了一排宫女太监,都贴在门边听里面的动静,见阿鱼过来了,才你推我搡地站直了行礼。   阿鱼:“……”   “欺我好性儿呢?”阿鱼道。想罚他们中午不许吃饭,但又觉得不吃饭这种惩罚实在太不人道了,最终还是心软了,“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众人连忙应是,都说再也不敢了。   ***   这天晚上,阿鱼坐在床边,打算放下床前的纱帘。那帘子原先系了个蝴蝶扣,她没仔细看,只伸手去摸,结果没能解开,还一不小心打了个死扣。   阿鱼踩着绣鞋,起身去解。   谢怀璟阖上手中的奏疏,走去帮她。阿鱼才沐浴过,头发已经绾起来了,露出纤细美好的脖颈,谢怀璟站在她身后,隐约能闻到一股雅淡的馨香。   他望着阿鱼的后颈出神。   在梦中,阿鱼自尽的伤口有两处,一处在心口,另一处就在颈间。只不过前者是致命伤,后者只伤了一层皮。他想象不出阿鱼当时是什么心境,可能她最先是想一刀抹了脖子了结自己,却没有伤到气管,但求速死,才举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天子身上也有好几处刀伤——天子才不是众人讳莫如深的“暴毙而亡”,他是被人刺杀而死。   宫里人都说,是阿鱼刺死了天子,她弑君之后,畏罪自裁。   谢怀璟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在阿鱼颈间伤口的位置,极轻柔地摩挲。阿鱼依旧在解那个死扣,察觉到谢怀璟的手,肩上的肉骨都绷紧了,却没有躲开。   那死扣终于解下来了。   阿鱼放下床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睡了,你还要不要看奏疏了?”   “不看了。”谢怀璟道。 第82章 油炸小黄鱼 ...   两人和衣而卧。   谢怀璟的眼光仍旧停在阿鱼的颈侧, 那目光深沉地悲痛着, 阿鱼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谢怀璟忽然倾身过来, 两人靠得极近, 呼吸相闻。阿鱼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发现谢怀璟丰神隽秀的面庞上嵌了一双极清黑深静的眸子, 宛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 对视久了便不觉沉溺进去。   谢怀璟看了阿鱼一会儿,又去解她腰侧的系带。   阿鱼连忙按住他的手,“你……”   哪有招呼都不打就解人衣裳的啊!   谢怀璟顿住,沉黑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阿鱼, 阿鱼迟疑半晌, 终于按捺住心底的怯意, 慢慢移开了手。   衣衫半褪,谢怀璟又望着阿鱼的心口出神。那把匕首就是在这个位置深深地推了进去。   阿鱼:“……”   还有完没完了!为什么要盯着她的身子看这么久啊!   阿鱼都说不清自己是惧怕还是羞赧了。见谢怀璟还穿戴得十分齐整, 又觉得颇不公平,便以牙还牙般地伸手去解谢怀璟的衣裳。   谢怀璟微微一怔, 随后沉静的眼中便沾染了分明的笑意,眸子亮如星辰。   他原本只是想看一看梦里阿鱼受伤的地方,确认她如今还是鲜活的, 完好无损的。既然阿鱼会错了意……那他也不介意顺水推舟。   ***   这回阿鱼格外清醒。虽然还是不太适应, 但也没有她想象中那样难受,甚至还有几分恍然登仙的感觉,像昨夜吃醉了酒一样, 分辨不清物我,只觉得飘飘然的。   不过时辰一久阿鱼就受不住了,固然飘然欲仙的滋味是很美妙的,但她终究只是寻常的凡人,连着登仙好几趟实在吃不消。   阿鱼便软绵绵地讨饶,谢怀璟哄着她再撑一会儿。阿鱼的眼神都快散了,颠来倒去只剩一句话:“你欺负人!再没有下次了……”   谢怀璟哑声笑道:“既然没有下次,那这次更不能放过你了。”   阿鱼:“……”   “还有没有下次?”   阿鱼没骨气地呜咽出声:“有……”   ***   翌日阿鱼醒来时,谢怀璟已去早朝了,阿鱼揉着眼睛半坐起身,腰背都酸疼,跟被人打了一顿似的。冬枣来服侍她穿衣洗漱,阿鱼的眼神放空,任凭冬枣服侍。   冬枣道:“早起丽太妃又来了,说要见您,听说您还没醒,就在配殿等着了。”   阿鱼本打算去配殿用早膳,闻言便道:“我不见她,你找个由头回了她。”又唤来两个宫女,道,“你们把早膳端过来。”   冬枣便去了配殿,给燕仪行了礼,一脸歉意地说:“娘娘还歇着呢,要不太妃改日再来吧?毕竟一会儿陛下就回来了,您在这儿候着也不妥当。”   燕仪自然明白冬枣所言不过托词,阿鱼就是不想见她。这时旁边走过两个宫女,一人手上端着小笼包和薄荷凉糕,另一人手上端着赤豆粥和油炸小黄鱼。   燕仪勉强笑了笑,道:“你还说你们娘娘没醒,这不都传膳了吗?”   说罢便跟着那两个宫女往里走,冬枣连忙追上去,燕仪步履飞快,抢先进了寝殿。   阿鱼正坐在楠木小圆桌旁边等早膳,没想到等来了燕仪。   冬枣小跑进来,连声请罪:“婢子没拦住太妃……娘娘罚我吧。”   阿鱼揉了揉额头,道:“不关你的事。你先退下吧。”   两个宫女呈上点心粥品,同样行礼退下。   殿内只剩阿鱼和燕仪两个人。   燕仪忽然朝阿鱼跪了下来。   她名义上还是阿鱼的长辈,阿鱼不想受她的礼,便站起身走到一旁。   燕仪也跟着转了方向,轻声道:“先帝那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在这儿给你赔礼了。”   语毕,用力地磕了个头,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阿鱼一言不发。这几日燕仪来找过她好多次,她都推脱不见。她并不恨燕仪,她知道燕仪当初也有自己的苦衷,她只是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平气和地对待燕仪了。   殿内沉静无声。   许久,燕仪又道:“幸而先帝没有得手,你如今也贵为皇后了。”她顿了顿,艰难地哀求道,“还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放过长宜公主吧。”   长宜公主就是燕仪那个女儿,按虚岁算,也才两岁半。   阿鱼道:“太妃这话我倒听不懂了。你们母子的事我从来不管不问,什么时候针对你的心肝公主了?”   燕仪便说:“陛下晋柔则公主为长公主,还赐了汤沐邑,赏了不少财帛,可长宜什么都没有……我知道那件事令皇后娘娘恼我了,只求娘娘怪罪到我一个人身上,千万别牵连了长宜……”   阿鱼算是听明白了,神色间颇有些不敢置信,“你莫不是以为,是我不让陛下封赏长宜公主?”   燕仪没吭声,分明是默认了。   同样是公主,没道理只对柔则公主恩赏有加,却将长宜略过了。燕仪思来想去,也只有阿鱼会恼恨她,劝新帝薄待她的长宜。这宫里谁不知道新帝独宠皇后?只要阿鱼开了口,新帝定然恩准。   阿鱼禁不住冷笑出声,“我还以为,我们好歹同食同寝了那么久,彼此还算相熟,如今才知道,我从没有看清你,你也没有看清我。”   她的确恼燕仪帮先帝骗她进宫,但她觉得燕仪亦是情非得已,被迫而为。她只想和燕仪就此断了往来,不复相见,从没有想过让燕仪付出什么代价。   没想到在燕仪心里,她就是一个锱铢必较、寻隙报复的小人。这感觉就像她给燕仪炒了盘菜,燕仪却拿银针出来试毒——不信任她便罢了,还质疑她的人品。   阿鱼气得不想说话,好半天才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见燕仪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阿鱼又道:“长宜公主的事与我无关,你若不满陛下的处置,只管去乾正殿求见,不必再来找我。”   阿鱼声色俱厉,起先面上还有些着恼,后来便只剩下淡漠了。   燕仪心底也是信的。她还想替长宜公主说两句好话,毕竟长宜公主日后过得舒不舒心,全看阿鱼这位皇嫂的意思。   阿鱼却是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高声道:“来人——送太妃回宫。”   ***   送走燕仪之后,阿鱼才坐下用早膳。   早膳都放凉了,但如今暑气重,半温的赤豆粥也能将就着吃,阿鱼便没有让宫娥另盛一碗来。油炸小黄鱼冷了之后,反而更酥脆了,鱼身两面泛着金光,鱼骨头也是脆脆的,嚼一嚼就能咽下去。鱼肉仍然软嫩,虽撒了椒盐,却不减其鲜美的本味,只令口感更丰富了。   薄荷凉糕也好吃,青团大小,并没有薄荷的辛辣味,吃着却清凉入喉,就像饮了一杯薄荷茶。阿鱼给凉糕两面蘸满了白糖,一口包进去,凉丝丝的甜味在唇齿间散溢,顿时心满意足。   只是想起燕仪时,仍旧有些不痛快。   谢怀璟恰在此时走了进来,见阿鱼脸色不太对劲,就问她:“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阿鱼不觉想起昨夜谢怀璟是如何换着花样逼自己讨饶的了。她把嘴里的凉糕咽下去,字正腔圆道:“你!就是你招惹我了!”   谢怀璟大概猜到了阿鱼在恼什么,偏要逗她说出来,“我哪里招惹你了?”   阿鱼瞟了他一眼,安静地喝粥。冬枣便道:“陛下别怪娘娘失礼,适才丽太妃来过了,娘娘正在气头上呢。”   谢怀璟一怔,追问道:“怎么回事?”   阿鱼依旧静默,一副不想再提的样子。谢怀璟便望向冬枣,冬枣连忙摇了摇头:“娘娘把我们都赶出去了,婢子也不知道太妃和娘娘说了什么。”   谢怀璟脸色发沉,没再问下去,只耐心温柔地同阿鱼说起朝堂上的趣事,“早朝时,有个翰林院编修躲在群臣后面吃馅饼,自以为我看不见,吃得可香了,其实我坐在上首看得一清二楚。”   阿鱼的心神果然被引了过来,笑问道:“然后呢?”   谢怀璟说:“我等他吃完了,唤了他近前,问他馅饼好不好吃。他便跪下解释,说家宅离皇城太远了,每日早起,都要饿着肚子上朝。今日来上朝的路上经过一个卖馅饼的铺子,闻到了馅饼香,忍不住买了一个,一直放在袖子里,原打算带回家吃的。但那馅饼实在太香了,他闻着犯馋,就直接在朝堂上吃掉了。没想到被我慧眼明察瞧见了。”   “那你罚了他没有?”   “没有。原本想罚,但想到你也是这样贪吃,便只觉得有趣,不觉得无礼了。”   阿鱼:“……”我才没那么贪吃呢!   谢怀璟接着说:“而后有臣子建议我仿照太|祖皇帝,每日于奉天门、武英殿恩赐廊餐,我没答应,国库空虚,经不起这般耗用。”   见阿鱼听得认真,谢怀璟就笑道:“其实近半年来,国朝休养生息,国库已丰盈了不少。等到了下半年,盐、铁、茶、酒几样都能有入账。你想要什么尽管提,不缺银子。”   阿鱼抿唇笑了起来,“有你便足够了。”   谢怀璟心底一柔。见阿鱼心情好转,终于问道:“丽太妃来找你干什么?”   阿鱼低下头,说:“她来问我……为何柔则公主得了那么多恩赏,而长宜公主什么都没有。”   谢怀璟笑道:“长宜才多大?等她出嫁了再行封赏也不迟。”   阿鱼轻轻地“嗯”了一声。   燕仪真的错怪她,也错看她了。   ***   用过午膳,阿鱼散下头发,爬上床榻歇午。谢怀璟怕惊扰了她,把奏疏等物搬去了前殿。才坐下没多久,便有宫女沏了茶送来。   谢怀璟接了茶,同宫女道:“你退下吧。”   宫女却没有走,而是犹犹豫豫地说:“陛下,奴婢有事要禀报。”   宫女瞧着眼熟,应是阿鱼跟前服侍的人。谢怀璟便道:“有事找皇后去。”   宫女道:“奴婢要说的,正是皇后娘娘的事。”   谢怀璟神色一紧,“她怎么了?”   “早起丽太妃来找皇后娘娘,奴婢那时在殿后摘月季,正好听见娘娘和太妃……起了争执。”   谢怀璟示意宫女说下去。   “奴婢旁的也没听清,只听见太妃怪罪娘娘成心苛待长宜公主,娘娘便恼了,说太妃从没有看清她。”   谢怀璟大概听明白了。阿鱼向来真心实意地待人,肯定不乐意被人以恶意揣度、误解。   宫女停了一停,小心翼翼道:“太妃还提了句先帝,说自己对不住皇后娘娘,还说幸亏先帝没有得手。”   谢怀璟微微眯起了眼。难怪这几日丽太妃来拜访,阿鱼总是避而不见。原来当初那件事,丽太妃也参与了。   阿鱼这个小傻瓜,不想见的人回避有什么用?直接让他们消失不就好了。   还有这个宫女……瞧着聪明机灵得很,也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始末。先帝那事儿,毕竟有损于阿鱼的名誉……   “你叫什么?”   “奴婢琇莹。”宫女悄悄抬头瞥了眼谢怀璟,见他眸色隐隐有些发沉,连忙道:“皇后娘娘一早上都不太痛快,奴婢实在担心,还望陛下多多劝慰娘娘。”   谢怀璟见她一心念着阿鱼,便止住灭口的念头,嘱咐道:“你刚刚说的话,说过就忘了吧。你若敢说与旁人听,朕要你的命。”   琇莹立马道:“奴婢不敢。”   “退下吧。”   琇莹低头告退。   谢怀璟继续翻阅奏疏,心想——丽太妃得找个法子处置了,阿鱼心软,就暂且瞒着她吧。 第83章 酱香牛肉饼 ...   晚膳前, 万氏递了帖子入宫请安, 阿鱼欣然应允。   万氏进了殿门,按规矩跪下行礼, 阿鱼连忙扶她起来, 笑道:“如今暑热难当,难为姨母还进宫一趟。”   万氏顺着阿鱼搀扶的手站起身, 反握住阿鱼的双手, 笑着说:“臣妇实在挂念娘娘。好在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日头没有正午时候那般灼人。”   宫娥端来两碗绿豆红薯汤,一碗是冰镇了的,最适宜消暑, 是给万氏吃的。另一碗没有冰镇, 还是温热的, 是呈给阿鱼吃的。   如今即便是酷暑天,阿鱼也很少碰冰镇的点心汤粥, 但她总是犯馋,便时常让宫娥省了冰镇的那一步呈上来, 多少尝个味儿。   万氏关切问道:“娘娘近来身子如何?”   阿鱼说:“一切都好。”   万氏看了眼阿鱼身后的冬枣,阿鱼会意,让冬枣和殿内的宫人都出去。   万氏见人都走干净了, 才细细问道:“那药汤还在不在吃?”   阿鱼点头:“陛下已命好几位太医给我看诊, 每隔一旬便来请一次脉,他们商量出药方子,我只管喝药, 早晚各一碗。”   万氏微微一惊,“陛下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登基那会儿就知道了。”阿鱼捧着绿豆红薯汤抿了一口,唇角翘了又翘,“姨母放心,陛下心里有我,自不会因为这病症就疏远了我。”   万氏想起新帝昨日才追封了妻族,渐渐放下心来,“那就好。你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据太医说,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万氏殷殷道:“娘娘可得抓紧了,这宫里遍地都是年轻美貌的小姑娘。”   阿鱼明白万氏的意思,笑盈盈地反问:“难道我就不年轻不美貌了吗?”   她穿着淡绿色的里衣,外头是一袭翡翠薄纱裙,歪头带笑地看过来,当真如莲叶上的新荷一般鲜妍娇美。   万氏便笑道:“你也好看,和你娘当年一模一样。”   她望着阿鱼入了神,忽然叹了口气。   “姨母叹什么气?”   万氏道:“延之的亲事还没有着落,他的心思也不放在婚娶上……我瞧着,他还是忘不了你。”   在禁宫深苑,当着皇后的面说这些话,委实不妥当。不过此间也没有外人,万氏提一嘴也无妨。   阿鱼微微低下头,道:“我也盼着二哥哥能觅得良配。”   “别说是他,便是在我心里,你也是最好的那个。既失了你,再看旁人,便无论如何都不能称心了。”万氏牵强笑道,“你还记得孙氏吗?就是替侯爷生了大公子的那个姨娘。几年前她忌恨延之得了世子之位,就编排他是无妻无子孤苦终生的面相,如今看来,竟果真要被她说中了。”   阿鱼忙道:“姨母别急,二哥哥的姻缘只是暂时没到,兴许老天爷在给他挑更好的。”   万氏笑了一笑。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直到谢怀璟驾临,万氏才起身告辞。   谢怀璟是来陪阿鱼用晚膳的。但阿鱼刚刚才吃了一大碗绿豆红薯汤,肚子都被填满了,此刻坐在饭桌前便提不起兴致。   谢怀璟问她:“哪里不合胃口?”   阿鱼说:“才吃了不少东西,还撑着呢。”   她嘴里喊着撑,目光却在桌上的碗碟间扫了一圈,最后拿起一只冰糖炒的山楂果,两三口便吃掉了。许是觉得好吃,又伸手拿了一枚。   见谢怀璟眼中流露出笑意,阿鱼便强词夺理般地解释:“山楂是用以消食的!多吃一些也无妨。”   谢怀璟附和道:“是,你说什么都对。”   阿鱼美滋滋地吃掉了手里的山楂球。拿来一个干净的攒花食盒,装了几样点心,打算留着当夜宵。   到了用夜宵的时辰,阿鱼又觉得干巴巴的点心吃着没趣儿,想起谢怀璟下了早朝同她说的馅饼,惦记得很,便问谢怀璟,“你先前说的那个翰林院编修,吃的馅饼是什么馅儿的?”   “许是肉馅儿的。”谢怀璟闻音知雅意,当即吩咐宫侍去司膳房传话,做一盘牛肉馅饼送来。   两刻钟未到,热气腾腾的牛肉饼就送到了阿鱼面前。十个三角形的厚饼,整整齐齐地码在粉彩九桃的盘子里。饼皮很厚,把牛肉裹得严严实实。整个儿在油锅里煎过,两面都泛着金黄的光。   阿鱼说:“这么多我也吃不下,你要不要吃?”   谢怀璟望着阿鱼月牙儿一样的笑眼,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阿鱼便端着盘子坐到谢怀璟身边。两个人挤在一把黄花梨禅椅上,分吃着牛肉馅饼。饼皮的最外层酥酥脆脆,里头却松软,浸入了牛肉的酱汁,咸香入味。内馅儿的牛肉丝香喷喷的,轻轻一咬,牛肉汁就溢出来了。   阿鱼吃得满手流油。宫娥们端来净手的小水盆,阿鱼用香胰子洗了手,拿巾帕擦拭干净之后,手上还有淡淡的皂角香。   阿鱼闻了闻自己的手,又把手伸到谢怀璟眼前,“你闻闻,香不香?”   谢怀璟顺势在她手心亲了一下,笑道:“香。”   阿鱼望着周遭的宫女,耳根子一下子红透了,立马收回了手,凶巴巴地瞪了眼谢怀璟。   谢怀璟太喜欢她这副恼极了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模样了。于是牵起她另一只手,也在手心亲了一口。   阿鱼抿起了唇,泄恨般地将手心按在谢怀璟的龙袍上擦了又擦,随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洗漱就寝去了。   ***   阿鱼才躺下没多久,就听见了谢怀璟走动的声音,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谢怀璟掀起床帐坐了进来,见阿鱼的睫毛一颤一颤的,不觉一笑,仍旧存心逗弄她,便俯身去啄她的唇瓣。   阿鱼起先还在镇静地装睡,直到湿润的吮吻落到了耳垂,才吓得裹紧毯子一骨碌滚到床内,背过身一动不动。   谢怀璟自她身后环住纤细的腰肢,轻声笑道:“还装睡……”   那柔软的细腰挣了两下,谢怀璟蓦地想起昨夜细腰摇曳时的风情。手掌一寸寸地往上挪,声音却逐渐低了,“你装睡也没用。”   阿鱼终于吭声了,“我困了……饶了我吧。”   ——她昨儿晚上被折腾怕了。   然后就听见谢怀璟在耳边隐隐笑道:“怎么这会儿就求饶了?”   阿鱼:“……”   此刻是真的羞恼了,将谢怀璟的手指一根根地扒拉下去,气呼呼地说:“以后也别想碰我!”   谢怀璟扳着阿鱼的肩膀,令她面朝自己,“你昨儿夜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昨夜亲口认了还有下回……我都记着呢。”   阿鱼理直气壮道:“昨儿骗你的。”   谢怀璟“哦”了一声,道:“你欺君。”   阿鱼说:“我就欺君了!”   谢怀璟拿她没法子,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你也是熟读圣贤书的人,定然知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昨夜既然答应得好好的,便不能再反悔了。”   阿鱼立马道:“可先贤往圣也说了,‘轻诺必寡信’,既是随意许下的诺言,自然是信不得的!”   谢怀璟不禁笑了,即便阿鱼强词夺理他也喜欢。她争辩时眼中流转的黠慧的光,也一如既往地令他心动。   谢怀璟揉了揉阿鱼的脑袋,温声道:“不逼你了。不是说困了吗?睡吧。”   他忽然温柔地妥协,阿鱼反倒不适应了。谢怀璟只是支起胳膊撑着头,安然蕴笑地望着她,丰神如玉的一张脸很是俊秀耐看,往下是修长的脖颈线条,肌肤白皙,喉结分明。   阿鱼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摸了摸那个凸起来的喉结。谢怀璟立时捉住她的手,低沉笑道:“别作怪了,免得我反悔。”   阿鱼乖乖地收回了手,心底却起了促狭的玩兴,趁谢怀璟不注意,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喉结,然后立马躺回来闭上眼睛,嘴里还振振有词:“我已经睡着了……你可不许反悔啊。”   谢怀璟知道她存心使坏,也不生气,反而一颗心都柔软甜蜜了。半晌,他捏住了阿鱼脸颊上的肉,虚张声势般地威胁:“你给我等着。”   阿鱼拍掉他的手,背过身睡了。   谢怀璟哑然失笑。终究由着阿鱼安寝了。   很快阿鱼的呼吸声就变得绵长了。   谢怀璟睡不太着,想到今日的奏本还没有看完,便轻手轻脚地起身,去配殿看本子了。   配殿侍奉的宫女正是琇莹。她朝寝殿的方向望了好几眼,又瞅了瞅谢怀璟,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小宫娥,悄声问道:“娘娘传水沐浴了没有?”   小宫娥道:“不曾。”   那便是不曾侍寝了。   琇莹眼珠子转了转。小宫娥端来茶点,正打算呈给谢怀璟,琇莹拦了下来,道:“我替你送吧。”   小宫娥胆子小,一向不敢面圣,见琇莹肯帮她,连忙甜甜地道谢。   琇莹理了理发髻,从从容容地端着茶点走到谢怀璟面前,将盛点心的小碟子一个个地端出来,茶水也替他斟好了。   随后柔声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一时糊涂,忘不了旧人,这才不肯侍寝,还望陛下不要苛责娘娘。”   谢怀璟闻声抬首,认出琇莹是先前那个宫女,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琇莹慌忙捂着嘴跪下,就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样。许久才怯懦道:“奴婢不敢说。”   不等谢怀璟追问,琇莹又抹着眼泪,说:“皇后娘娘待奴婢可好了,刚进宫那日就夸奴婢名儿好听,还问奴婢是谁给取的名字。”她眼里的泪光闪了闪,接着说,“奴婢是祖父取的名字,祖父原是个秀才,在乡里当教书先生,后来不知得罪了哪家权贵,欠了一大笔债,带累一家人东躲西逃,家里养不活我,只好让我进宫当宫女。”   美人梨花带雨地诉说着凄惨的身世,本是十分惹人怜惜的,谢怀璟却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有话直说,别扯远了。”   琇莹低眉敛目,磕磕巴巴地说:“皇后娘娘一直心有所属,是……是定远侯府的世子。”   谢怀璟一字一顿道:“一派胡言。”   这种情形只在梦里出现过。   琇莹往前膝行了好几步,连声道:“奴婢万不敢胡乱编排皇后娘娘。不然陛下以为,娘娘为何不愿侍寝?娘娘就是忘不了那个侯府世子。”   ***   睡梦中的阿鱼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抱紧了绒毯。夏日还没彻底过去,即便殿内用了冰,暑热仍然不退,紧裹绒毯的阿鱼没一会儿就热醒了。   睁开眼才发现谢怀璟不在。   阿鱼觉着时辰还早,便下了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守夜的宫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点烛伺候。   阿鱼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了。”   阿鱼又问:“陛下去哪儿了?”   宫女答道:“去配殿看奏本了。”   阿鱼便端着茶盏走去了配殿,才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阿鱼觉得奇怪,慢慢推开门,便瞧见琇莹跪在谢怀璟面前,满脸是泪地哭求道:“娘娘再如何好性儿,知道了今晚的事,也不会轻易放过奴婢,还望陛下护奴婢周全。”   这话里的意味太多了,阿鱼登时脑中一懵,手里的茶盏也拿不稳,啪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谢怀璟和琇莹一齐望了过来。   琇莹神色一滞,慌慌张张地行了礼。   阿鱼深吸一口气,走到琇莹跟前,用力甩了她一巴掌。   “阿鱼……”谢怀璟连忙走上前,握住阿鱼掌掴琇莹的手,阿鱼不敢置信道:“你还拦着我打她?”   她都想连谢怀璟一块儿打了。   谢怀璟揉了揉阿鱼的手心,笑道:“不拦着,就是怕你打疼了手。”他拿起黑檀木镇纸塞到阿鱼手里,“想打就拿这个打吧。” 第84章 梅干菜小酥饼 ...   他这样小意温柔, 阿鱼反倒生不出气了。她打量着跪伏在地的琇莹, 掂了掂手里的黑檀木镇纸,镇纸上下嵌了黄铜, 雕着精细的龙纹,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阿鱼拣了把椅子坐下, 歪头乜着谢怀璟, “我才不打人呢!你这会儿哄我打她,过会儿又要护她周全了。”   谢怀璟听阿鱼语气酸溜溜的,恍然意识到她想左了。   阿鱼才醒,只披了件外裳, 连头发都没有梳, 跟缎子一样散在背后。谢怀璟便站在她身后, 把她脸颊两侧的碎发别到耳朵后面,笑着说:“又犯糊涂了不是?除了你, 我还用得着护谁的周全?”   琇莹愣愣地瞧着这一幕。她刚刚说了那么多完全没有给帝后之间添一层隔阂,帝后仍旧相处如常, 陛下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样质疑皇后,反而耐心温和更甚以往,即便皇后言语中多有不敬, 也一直心甘情愿地俯就她。   阿鱼便道:“适才我进门时, 就听见琇莹哭哭啼啼地说,今晚的事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定然饶不了她。我倒奇了, 你们刚刚做了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谢怀璟暗恨琇莹说这些引人误会的话,惹阿鱼生气。本想同阿鱼仔细解释,又不愿在阿鱼面前提起傅延之,便含糊其辞道:“她搬弄是非,污你的声名……我一个字也不信,正打算处置她,你就来了。”   阿鱼又问:“搬弄什么是非?”   谢怀璟不想明说,正斟酌着词句,琇莹便恨声道:“奴婢方才说,娘娘一直属意定远侯世子,陛下还不愿意相信。还请娘娘扪心自问,是不是自未出嫁时就与定远侯世子情投意合了!”   阿鱼没料到是这样的污蔑,一阵气血上涌,下意识地抡起手里的镇纸朝琇莹砸了过去。   琇莹本能地躲了一下,那沉甸甸的镇纸就擦着她的耳朵撞到了后头的多宝阁,一对青花云龙纹扁瓶接连掉下来砸中琇莹的头,然后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一地都是碎瓷。   外头的宫人听见这么大的动静,都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瞧见殿内的情形,又都犹豫不敢往前了。   谢怀璟担心琇莹当着众人的面胡言乱语,有碍于阿鱼的清名,便吩咐道:“都退下。”   他依旧立在阿鱼身后,手伸过来揉了揉阿鱼的脸,“别气了,不论如何,我都是信你的。”   阿鱼渐渐回过神来,回首说:“今日姨母进宫看我了,还提了几句二哥哥,许是被琇莹听了去,才这样编排我。”   “你不解释我也信你。”谢怀璟笑道。但她解释了,会令他更高兴些。   阿鱼忽然想到,她与万氏说话时屏退了宫娥,琇莹如何知道她们提及了傅延之?   阿鱼微蹙了眉,问琇莹:“我与万夫人说话时,你莫不是躲在哪儿偷听我们谈话?”   这感觉怪异极了,仿佛暗处一直有双眼睛在盯着她似的。   琇莹被花瓶砸得眼冒金星,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好半天才意识到阿鱼是在问自己。   她的确像上回偷听阿鱼和燕仪争执一样,又悄悄躲在殿后偷听了,但她不肯承认,只道:“奴婢没有……陛下,奴婢之所以知道皇后娘娘和定远侯世子有私,是因为奴婢进宫前就在定远侯府的后院当洒扫丫头。那时娘娘还是世子的未婚妻,郎情妾意,每隔两三日就要见上一面,一见就是好几个时辰……”   阿鱼打断道:“你既是侯府的丫头,想必是签了卖身契的,又怎么能入宫为婢?”   琇莹被问得一怔。   阿鱼气得腾地一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给了琇莹一巴掌,“你构陷我便罢了,竟然还连侯府世子一并诬赖!”她甚至觉得,琇莹是想拉整个定远侯府一起下水,“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琇莹被打得头都偏了过去,许久才捂着脸,仰起头来瞪视阿鱼,“娘娘一家人沉冤得雪,娘娘自个儿也圣眷优渥,连娘家得了追封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不晓得我的苦楚。谁还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了?”   谢怀璟见琇莹眼神凶狠,手里还攥着一片碎瓷,连忙不动声色地拉回阿鱼护在怀里。   琇莹接着说:“陛下,我祖父当年得罪的权贵,正是定远侯。当年定远侯为了牟财,拿了朝廷的文书放贷……”   谢怀璟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未等琇莹说完便唤了两个宫侍进来,命他们把琇莹拖下去,找个地方关押起来。   阿鱼还没反应过来,隐约觉得琇莹未尽的话不太寻常,“她刚刚说定远侯放贷……”   “先前定远侯领了征缴田税的差事,许多农户交不起税款,定远侯让家仆借银子给他们,借一还二。”谢怀璟一语带过。   阿鱼吸了一口气,“借一还二……”   这羊羔儿息倒比本钱还多了。   “那宫女同我说,她家中欠了一大笔债,应该就是欠了定远侯府的银子。定远侯害得她一家人背负巨债东躲西逃,你又是从定远侯府出嫁的……许是这个缘故,她才编排你和傅卿,好让我疏远你和定远侯府。”   阿鱼仰头望着谢怀璟,说:“姨父偷偷在民间放贷,是不是违了律法……”   谢怀璟笑道:“我已经罚过他了。”   定远侯放贷以牟利的事一早就遭到了弹劾,但那时阿鱼才认了定远侯当义父,若重罚定远侯,未免伤了阿鱼的脸面。谢怀璟便把那些弹劾的奏本都压了下去,只私下警告了定远侯小心行事。   谢怀璟牵着阿鱼回寝殿歇息。有内侍在门外问道:“陛下,娘娘,那个叫琇莹的宫女应当如何处置?”   谢怀璟顺口问着阿鱼:“你想怎么处置?”   阿鱼说:“撵出宫去。”语毕又觉得这处罚太轻了,只怕琇莹这个年纪的宫女,个个都巴不得被撵出宫,然后隐姓埋名嫁个好人家。   阿鱼又道:“灌了哑药再撵出宫去,免得她日后再胡言乱语。”   谢怀璟淡笑道:“好,都依你。”   这一晚上过得闹心,阿鱼喝了安神茶才睡着。   等她睡熟后,谢怀璟才步出殿门,问了句:“刚刚那宫女现在何处?”   内侍答道:“启禀陛下,琇莹正在掖庭关着呢,已按皇后娘娘的意思灌了哑药,明儿一早就送她出宫。”   “不必送出宫了。”   内侍抬眼望了望谢怀璟的神色,“陛下的意思是……”   谢怀璟道:“杖毙。”   内侍连忙低下头。   谢怀璟接着说:“还有她的家人……也清理一遍,别留什么活口。”   阿鱼就是太心软了。做事怎么能不斩草除根呢?   ***   内侍按照琇莹入宫时填的户籍,顺蔓摸瓜去找她的家人,却没有找到。后来仔细追查了一番,才发现琇莹的户籍竟然是假的。   琇莹其实是定远侯府的逃奴。   ——她家欠了定远侯府的债,无力偿还,家里人就把她卖去了侯府抵债,她却偷了主人家的银子,逃了出去,重新买了个清白的户籍。恰好先帝征选宫女,她身无分文,便拿着假户籍稀里糊涂地进了宫。   谢怀璟听完内侍的回禀,心想,琇莹那日说她曾在定远侯府当洒扫丫头竟是真的,那她说阿鱼与傅延之郎情妾意、时常见面,兴许也是真的。   谢怀璟心里微微烦躁起来。但很快他便平复了自己的心绪。   他知道,如今的阿鱼是喜欢他的。   阿鱼倘若不喜欢他,就当真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梦里便是如此……才没有如今的柔情蜜意。   现实比梦境完满太多了。   ***   因着琇莹一事,谢怀璟下旨彻查买卖户籍的人,竟揪出了不少朝廷命官。这些人不仅做户籍的生意,而且常年卖官鬻爵。   谢怀璟着意惩治。朝堂因而整肃一清。   ***   入秋之后,白昼渐短,日子倏然而过。中秋将至。   阿鱼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第二日就咳起嗽来。所幸并不严重,只是觉得喉干。   冬枣问她,要不要吃一盅冰糖炖梨润润喉咙,阿鱼忖了忖,道:“也不必炖整个儿的梨——把梨子切成小块,再添些白萝卜片生姜片,一起下锅,煮开之后换文火,再炖两刻钟便成。”   白萝卜梨子汤,同样宣肺止咳。   冬枣应了声。   阿鱼笑道:“多放点冰糖。等出了锅再放几粒枸杞,颜色好看。”   天晴日暖。殿外低矮的树丛中,几株粉橘色的四季兰若隐若现。若有轻风吹拂,便如同草木间的精灵一样招展摇曳,玲珑婀娜。叶片细长,日光下显得格外翠绿鲜亮。   阿鱼闲庭信步赏兰花的工夫,白萝卜梨子汤就炖好了,整整一大碗。因是甜汤,便配了咸口的梅干菜小酥饼,一并送了过来。   阿鱼进屋坐下,喝一口梨子汤,咬一口小酥饼,都是热热乎乎的。   正吃着,就瞧见纱帘掀起,谢怀璟走了进来。他才下朝,先将朝服解下,换了身轻便的常服,然后才在阿鱼身边坐下,随口道:“早朝时有几个大臣跟约好了似的,都劝我选妃。”   阿鱼正好咬到一片姜。那辛辣的姜味直往喉咙里钻,呛得阿鱼连连咳嗽。   谢怀璟轻轻拍着阿鱼的背,“你别急,我又没答应。”   阿鱼咳得小脸通红,好容易止住了,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我没急!我是着了凉,早起就有些咳嗽了。”   “请太医了没有?”谢怀璟仔细问道,“好端端的怎么着凉了?”   “昨儿夜里没盖好被子……”阿鱼气恼地推了把谢怀璟,“还不是因为你!都怪你!”   她推得不重,谢怀璟却作势往后倒,阿鱼连忙起身去扶,才握住谢怀璟的手,就被他往前一拉,立时一个趔趄,跌坐在谢怀璟怀里。   谢怀璟捧着阿鱼的脸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低笑着认了:“嗯,都怪我。”   他说得专注含情,眼中流淌出脉脉的亮光,这样的星眸配上清隽的面容,便是十分惑人的美貌。   阿鱼都不敢多看。她还惦记着吃梅干菜小酥饼,挣扎着要从谢怀璟身上起来,却被环紧了腰,耳边听见他的轻语:“让我再抱一会儿。”   今天是礼部尚书最先提出了选妃,然后一大堆臣工站出来附议,那一刻谢怀璟甚至想把这些人统统拉去廷杖——先帝一贯用这种法子让朝臣闭嘴,再管用不过了。   但谢怀璟想了又想,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并不惧怕沾染昏聩、暴戾的名声,他只担心天下人非议阿鱼惑主媚君。他希望后世人提及他和阿鱼的时候,都称道他们是一对恩爱情深、比翼连枝的帝后,而不是揣度那位占尽圣宠的皇后用什么手段蛊惑了君王。   最终谢怀璟温和而坚决地推拒了选妃之事,下令不许再提,违者罚俸。   纱帘轻动,冬枣抱了只白釉花瓶进来,见阿鱼乖顺地倚靠在谢怀璟怀里,两人意态静好缱绻,不由顿住脚步。   阿鱼眼角的余光瞧见了冬枣,连忙起身坐到另一边。   谢怀璟微微不悦地扫了眼冬枣。   冬枣也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将手里的花瓶当烫手山芋一样搁在矮几上,然后默不作声地退下了。   花瓶里是新开的桂花,仅仅两枝,那木樨独有的幽香却盈了满室。   阿鱼便望着那两枝桂花,笑道:“中秋都要到了。”   谢怀璟问她:“你没进宫之前,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自然是阖家聚在一起过。”阿鱼想了想,又得意洋洋道,“有一年中秋,我家刚好在修缮屋子,墙边就有个梯子,我瞒着爹娘爬梯子上了屋顶,就坐在屋脊上看月亮,那晚的月亮可大可亮可圆了!”   谢怀璟不觉莞尔,“然后呢?”   阿鱼说:“然后……然后我就被丫头们发现了,我让她们别声张,结果她们转头就告诉了我娘,娘催我赶紧下去,我不肯,娘就让爹爹也搭梯子上来,把我扛下去了。”   谢怀璟伸手刮了刮阿鱼的脸,忍笑道:“怪不得现在这么磨人,原来打小就淘气。”   ***   中秋那日,宫中设了宴席,百官可携家眷同来赴宴。酉时还未到,不少外臣命妇便陆续入宫了。过了一会儿,月上柳梢头,帝后联袂驾临,宴席正式开始。   几番觥筹交错之后,礼部尚书又惦记起天子选妃的事了。虽然谢怀璟已经下令不许再提此事,但新帝登基后选妃,确实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他身为礼部尚书,应当多多提醒新帝才是。   礼部尚书酒过三巡,终于壮着胆子上前,先说了一通庆贺佳节的套话,随后进言道:“陛下,臣以为国君饱享天下,理应广纳美人,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谢怀璟微微笑道:“陈尚书莫不是忘了,朕早就下令此事不许再提,提了可是要罚俸的。”   礼部尚书神色一肃。谢怀璟虽然面庞带笑,但话里话外都是十足的警告意味。   阿鱼就坐在谢怀璟身边,悄声说了句,“你别吓唬他了,你看他听见罚俸,酒都醒了。”   谢怀璟笑了一下。   众人并不知道皇后说了什么,只知道天子听了之后,忽然和颜悦色了许多。   谢怀璟道:“陈卿退下吧。”   他给了台阶,礼部尚书自然要顺着走下去,忙不迭地行礼后退。   殿内仍旧安静无声。   谢怀璟就在此时牵住阿鱼的手,十指相扣着举起,笑道:“诸卿不必劝朕广纳美人了——这世上最好的美人,已经在朕的身边了。”   阿鱼蓦地鼻头发酸,竟有些想哭。想到此时此刻众目睽睽,才忍住了泪意。   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也已经在她的身边了。   散席之后,两人步行回宫,身前身后跟着四个打灯笼的宫女。   谢怀璟接过一只灯笼,命宫女们都退下。   随后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阿鱼,往凤阳宫相反的方向走了。   阿鱼不解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谢怀璟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领着阿鱼来到宫里藏书的小楼。小楼有两层,阿鱼紧紧跟着谢怀璟,沿着楼梯走到了第二层。   上头有个天窗,明澈柔和的月光散落下来,清皎如白昼。   谢怀璟把灯笼挂在一边,将取书的梯子搬了过来,搭在天窗旁边。随后一级级爬上梯子,通过天窗去了屋顶。   阿鱼都看呆了。   谢怀璟扶稳梯子,月辉覆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披了一袭鲛绡。他望着怔愣的阿鱼,温声笑道:“阿鱼,上来看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