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天下都知道夫君爱她》 作者:八月薇妮   作品简评:   天之骄女萧东淑,跟文韬武略出身名门的李衾本是天生一对,谁知东淑一醉醒来,竟发现自己重生为病弱女子江雪,江雪是野性难驯的镇远侯李持酒的妻子,李持酒风流成性,冷酷无心,头顶还有个刁难的婆婆,如何逃出生天找回自我成为当务之急。   从被百般宠爱的世家女变成小可怜,主角并未自暴自弃反而以积极乐观态度面对,最终找回了失去的所有,活出了真正的自己。本文情节引人入胜,人物性格鲜明生动,文笔极佳。 ======================== 第1章   兰陵萧氏,门庭煊赫,缘脉清贵。   自古以来,萧家族内出过三十多位宰相,二十几位天子,为天下顶级门阀之首。   陇西李氏族中多为武将出身,据说曾出过飞将军李广,名将李信等,是近来崛起的新贵,势力不容小觑。   但豪门世家中也是有鄙视链的,比如大多数老派的世家都暗中鄙薄李氏不过是后起之秀,锋芒太盛,而李家的人私下里也时不时地会嫌恶其他世家矫情,自命清高。   李家家风尚武,李衾是长房第三子,幼年跟随伯父边关值守,十六岁就能冲阵杀敌,有许多令人咋舌的传闻。   据说他英勇彪悍,战场上仿佛修罗在世,所向披靡,胡人望风而逃。   听惯了这种传闻,萧东淑在嫁给李衾的时候,事先把李衾想象成膀大腰圆,威猛像是三国张飞似的人物。   他们两个人属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完全的盲婚哑嫁,对方的脾气性格以及相貌都皆一无所知。   萧东淑甚至听说,李衾曾在战场上给胡人一箭射中了脸,属于半毁容的状态。   这个传闻让萧家后宅的女人一致认为,东淑要嫁给“钟馗”了。   其实东淑的那些姐姐妹妹们表面同情,内心却是暗爽的。   谁不知道萧东淑是萧家最绝色的女孩儿,又是长房嫡出,因为是最出色的嫡女,当初差点就是太子妃之选了。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加上东淑心思玲珑,目无下尘,所以萧府的姊妹们竟有大半背地里是不喜欢她的,所谓“蛾眉见妒”而已。   如今居然要嫁给一个吓死鬼的钟馗,不知多少人幸灾乐祸地称愿。   而对萧东淑来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武将。   东淑的哥哥萧宪是京都最出色的世家贵公子,文思敏捷,金玉般的人物,十三岁就在京都文坛崭露头角,每天都有无数慕名而来的人登门拜会。   萧宪姿容甚佳,举止高贵风流,不仅是男人们追捧,更很得各名门世家的女孩子们芳心。   人尽皆知,京城内一多半的名门淑媛们,都争着想当东淑的嫂子。   看惯了萧宪以及各位族中兄弟们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样儿,再一想要跟个木讷僵直长的又像钟馗张飞似的人成亲,若不是萧东淑不是那种心眼窄想不开的女孩儿,早赌气自尽了。   洞房那晚,那个叫李衾的男人回来的很晚,一身浓烈的酒气,整个人像是从酒缸里捞出来的。   他也不喝合卺酒,也不掀盖头,在东淑旁边倒头就睡。   东淑捏着鼻子不肯看他一眼,心里却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去,但听到李衾鼾声如雷,睡得如死猪般,并不来烦扰自己,倒也乐得清静。   于是不理会那些急得团团转的喜娘丫鬟们,只淡淡地说道:“姑爷累了,我也累了,先歇息吧。”   新婚第一夜,两个人背对背睡了一宿。   次日早上东淑醒来后,李衾早不见了。   梳妆的丫鬟说:“姑爷天不亮就出门去了。”   此刻东淑已经有点回味过来:他妈的,敢情自己是给嫌弃了呀?   一想到这个,真恨不得抓破李衾的张飞脸,——她堂堂的萧家大小姐,把满腹不愿藏于心底,顾全大局屈尊降贵地下嫁,那臭小子居然敢反过来瞧不起她?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天理何在。   那日,东淑跟两个妯娌在长房老太太那边伺候了整天。   恰有仆妇进内告诉,说是李衾给柯国公留着喝酒,今夜怕是会在国公府留宿。   才成亲,新郎官居然就外宿,这成何体统。   听了这消息,一屋子的女人脸色各异,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新娘子,却见东淑依旧的满脸淡定,似乎无事发生。   大家心里纷纷佩服三少奶奶涵养极佳,不愧是兰陵萧家的女孩儿。   这夜东淑回到三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贴身的丫鬟彩胜见屋内无人,偷偷地跟她说道:“姑娘,这姑爷是不是太过了,忒不把我们萧家放在眼里,昨儿晚上喝醉了也罢了,算是情有可原,今儿怎么又这样?”   东淑满不在乎地:“你管他呢,一介武夫,自然是嗜酒如命的,最好他仍是喝的不省人事,我乐得自在。”   彩胜本满面忧愁,闻言偷笑,又道:“姑娘,怎么说也是两口子了,难道一辈子这样?”   “一辈子这样更好,清清静静的有什么不好?”东淑越发嗤之以鼻,“别嚼舌了,赶紧扶我起来。”   这李家的门第虽然比萧家要矮一寸,规矩却丝毫不少,非但不少,反而加倍的繁琐,就好像要用更繁琐的规矩把那矮一寸的门第抬高起来似的。   东淑在萧家的时候也不曾站这么久,毕竟萧家老太太最是宠爱她,到了跟前儿就要搂着说话,娇宠非常,哪里跟在李家这里似的,得跟大奶奶二奶奶一起站着伺候,累的她的腰腿都酸了。   因为吃了定心丸,知道李衾今晚不会回来,东淑觉着非常自在,洗完澡后只披了一件轻薄的素色绢丝单衣,撒花的浅绿绸裤,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彩胜拿了丝帕给她擦拭那一头缎子般的长发。   擦的半干,又梳理了几回,便去看燕窝熬好了没有。   东淑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烦,垂眸把玩着手上白玉雕花的梳子。   好不容易耳听得脚步声响,便眉眼不抬、懒懒地举起梳子道:“我困了,再梳一回就睡吧。”   身后并没声响,片刻才有一只手探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那只玉梳。   那只手似乎不太聪明的样子,竟然从东淑的手指上轻轻擦掠过去,似握非握。   彩胜从不犯这低级错误的,而且触感也很异样,这人的手滚烫,而且指腹有些粗粝。   东淑略一皱眉,突然嗅到浓烈的酒气!   她这才吃惊地抬眸,恍惚中看到镜子里有个模糊的影子,高大轩昂,却绝非是彩胜,竟是个男子!   东淑蓦然回首。   背后的男子玉带皂靴,长身而立。   他身着绛红团纹袍,星眸丹唇,唇角微挑,似笑非笑,整个人英伟之中略带一点微妙的倦意,气质散淡自在的,眼神里略带些许看破了世情睥睨风云的轻慢。   平心而论这男人的五官不算十分精致,跟萧宪也没法比,但是合在一起却透出一种奇异的魅力,比俊美无俦多一份温和内敛,比温柔绵长又多些肆意决绝,如海的双眸闪烁着几许粲然的星光,冷暖交织,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当看见这男人的刹那,东淑竟觉着有万千风雨扑面而来。   后来才知道,今夜外头的确是在下雨。   “你是……”那个“谁”冲到嘴边的时候,东淑看见男子的眼中浮出几许玩味。   东淑硬生生地把那个“谁”咽了下去。   她满心认定了李衾是个面如钟馗又似张飞的粗莽武夫,忽然看见这样一个斯文雅贵的“陌生”人物,简直要大叫“救命”。   可李府是什么地方,外男自然不可能轻易擅入,而这个人的脸上又丝毫的惊慌跟轻薄之色都没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他是李衾?!   李衾先看了眼被自己握在掌中的玉梳。   这梳子像是用了很久,通体晶莹质地细腻,上头还带有些许她掌中的微温。   李衾的鼻端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隐隐地有一点栀子的甜意,也仿佛是幽兰般的淡远,挠的人的心里痒痒的。   他重又抬眸看向面前的女子,她身上只穿着丝薄的单衣,露出了修长如玉的脖颈,再往下便是天青色的抹胸。   怪的很,新嫁的女子,不该是通身的大红么?她竟是这样素净淡雅之极的打扮,可偏偏引人注目之极。   李衾想起自己刚才进门的时候惊鸿一瞥,是她抬手递梳子的场景,素色丝滑的袖口往下褪落,露出了如玉般洁白无瑕的手腕跟小臂,纤纤的五指微微蜷着,如同半绽的玉兰花,跟那白玉梳子竟不分轩轾,曼妙绝伦,美不胜收。   早就听说萧家的萧东淑是当世最绝色的美人,这一点果然并非虚言。   “好夫人,连夫君都不认得了?”李衾微微一笑,见东淑将要站起来,便抬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摁。   他自诩没用多大力气,却轻易地让她乖乖坐了回去。   李衾看了看镜子里的美人图,垂眸看向身前的女子,缓声道:“再梳一回,就睡下吧。”   他果然喝了不少酒,靠的又近,浓烈的酒气几乎把东淑熏晕了过去。   “还是不必了,不敢劳烦。”东淑勉强回答。   心没来由地突突跳了起来,觉着现在的情形很危险。   东淑想不通,明明他不回来的,怎么突然没提防地耍了个回马枪?   真是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啊。   而他的手掌摁在肩头,就如同有一团火跟着降落,压得她非但是心跳加速,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耳畔听到李衾低低笑了声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这般贴身而笑,笑声纷纷地都冲到了东淑心底,搅乱一池春水似的。   不知不觉中,已经飞快地红了脸。   李衾是武将,习武之人,耳朵跟眼睛都分外的警觉,早就听出了东淑的呼吸已经乱了。   给女子梳头,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本来只是随口的玩笑,但手滑到那把青丝之上,握住了,就有些舍不得松开了。   晶莹如雪的玉梳缓缓地从柔顺的发间梳落。   李衾深吸一口气,她身上那股淡淡香气随之旋入,在五脏六腑之中萦绕徘徊。   他看着身前之人白里泛红的脸颊,新沐浴过的玉人,菡萏似的容颜,清新而又娇媚。   “云暗青丝玉莹冠,笑生百媚入眉端。”他突然念了这一句。   东淑越发震惊,忍不住想回头看看李衾,才一动,他掌中的青丝也随着摆了摆,像是要趁机逃脱一样。   “别动,”李衾忍不住说。   东淑咽了口唾沫:“底下呢?”   “底下?什么底下。”他的目光有些迷乱,滑到那天青色的抹胸上。   头一次觉着天青也可以这样色泽撩人,当然,假若没有这碍眼的东西……似乎更妥。   “底下的诗句。”东淑做梦也猜不到,此刻身后的人在想什么。   “呵,”依旧是低沉的可以入人心肺的笑声,李衾继续念道:“云暗青丝玉莹冠,笑生百媚入眉端。春深芍药和烟拆,秋晓芙蓉破露看。星眼俊,月眉弯。舞狂花影上栏干……夫人是在考我的学问?”   东淑以为他只是哪里听来的一句,所以才故意为难似的问他底下的是什么,想不到李衾居然“对答如流”!   “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东淑的心里隐隐有些慌,面上却还难得地保持着镇静。   本以为是个鬼面钟馗,粗莽张飞,却想不到贵雅清俊如此。   可长得好也不算什么,毕竟她从小就是在锦绣堆里长大的,早见惯了。   难能可贵的是,这个人虽名为武夫,居然也知道这些风雅的诗。   一件一件,都出乎她的意料,所以竟有些莫名慌张。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李衾道:“底下还要吗?”   “嗯?”她还有点心神不属。   李衾不疾不徐地笑道:“底下的诗还有两句,夫人可还要吗?”   直到现在,东淑才依稀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不要了。”她红着脸低低答了这句,察觉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哑,便不自在地咳嗽了声。   李衾道:“既然开了头,自然要完完整整的,岂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不如夫人替我念完。”   他的手不疾不徐地替她梳理着头发,时不时地还轻轻抚过。   这感觉“糟”透了,像是老虎捉到的鹿兔,一巴掌搭上去压住,嗅一嗅舔一舔,玩耍够了就可以一口吃掉。   东淑有些口干舌燥,喉咙也莫名发痒。   只得定了定神,念道:“醉来直驾仙鸾去,不到银河到广寒。”   “夫人不愧是兰陵萧家的人,这样通今博古,令人钦佩。”李衾赞道。   “不敢当,请三爷……”   才要正色的让他停手,却见李衾将手中的玉梳轻轻放在桌上。   东淑才松了口气,李衾的手却随之下滑,竟将她打横抱起。   “你……干什么?!”东淑大惊失色。   李衾垂眸盯着她,低笑道:“如娘子吩咐,当然是‘醉来直驾仙鸾去,不到银河到广寒’。” 第2章   彼时李衾将萧东淑打横抱入怀中,转身往床边而去。   身后空留下那一把玉梳,静静地躺在紫檀木桌上,在红烛的光影摇曳中,也逐渐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但如今却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那把梳子依旧安静地留在桌上。   直到一只修长的手探过来,将它轻轻地拈起。   李衾看着手上的梳子,雪白的梳齿间还缠绕有一根很长的头发。   他举在眼前盯着看了会儿,心底出现的却是萧东淑依偎在他怀中,那满头青丝像是一笔浓墨在宣纸上潇洒挥描出来的,他常常将五指浸在那柔滑的触感之中,从无法自拔到无法自拔。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李衾想不通的是,他只是往边关走了一趟,——明明离开京都,去赴生死的人是他,怎么他还好端端的,她却不见了呢。   眼前逐渐地模糊起来了。   李衾闭上双眼,感觉到眼睫之间有湿润的泪渍渗出。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相信。   从在边关的时候得到消息那一刻,他强敛心神,告诉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儿,绝不会是真的。   他指挥若定,直到胜负已决。   突然间他的心就好像给人用巨锤狠狠地捶了一下,有种魂飞魄丧的感觉,非常的强烈。   他一路日夜不休,急急地从边塞赶回,得到的消息却是萧东淑已经入土为安了。   内宅里挂着的白色帐幔还没有完全的撤下,那颜色晃得他都要瞎了,李衾有些气急败坏地探手将那些幔帐拽下,狠狠地卷起来扔在地上,似乎没有这些东西,那个事实就不会是真的。   李府的大爷李绶正在书房内同几个清客说话,却见二弟李珣从外匆匆进来,道:“三弟回来了!”   李绶脸色一变,急忙抛下众人出门往三房而来。   还没有到三房,就有小厮飞奔跑来,惊慌失措道:“大爷二爷,事情不好了,三爷不知为什么,竟抓了王管事,带人出门去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急忙转道往外,却又有内宅的丫头出来问:“老太太跟夫人们那里得了消息,问是不是三爷真的回来了。”   李绶顾不上,匆忙地挥挥手道:“让老太太跟太太们不要着急,三爷外头有事,等料理了自会入内拜见。”脚不点地的跟着李珣出门去了。   那丫头无法,只得先入内这般回禀。   李绶跟李珣出了门,打听李衾去了哪里,门上的人也是脸色不定,其中一个仆人道:“小人隐隐约约听到、听到三爷逼问王管事……三少奶奶的坟在哪儿,听的不太真切。”   李绶跟李珣越发震惊,急忙叫拉了马来,两人一起上马,快马加鞭的往城外奔去。   等到李家兄弟赶到城外李府家庙之时,远远地看到庙外站着一队人马,正是李衾的人马,见了两位前来,不敢造次。   两人急匆匆地冲到家庙后祖坟地,正李衾指挥着说道:“给我挖。”   几个看寺庙的僧众跟仆从们面无人色,不知如何是好,李衾咬牙道:“听见了没有,快点动手,给我全部挖开!”   “住手!”李绶怔了怔,这才回神叫道:“住手!三弟!”   李衾自然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但却丝毫不为所动。   “你!”李绶奔到跟前,气喘吁吁道:“你在干什么!”   面前的人垂着眼皮,面色沉静:“大哥,我未曾见过东淑最后一面,正要见一见。”   李绶一口气上不来,几乎给他噎死:“你你……胡闹!”   “并非胡闹,请大哥后退。”李衾淡淡地说。   李绶是家中长子,李府之中规矩那么多,李家兄弟自小当然也是兄友弟恭,李衾向来极为尊敬自己的兄长,也从来是言听计从的,今日却一反常态。   李绶瞠目结舌之时,李珣拧眉,婉转劝道:“三弟,你虽然伤感,但是、还是得节哀顺变,弟妹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何必再……也忒惊世骇俗了。”   但就算是两位兄长都开了口,李衾仍是铁了心一般:“我今日一定要见到她。”   “你住口!”李绶忍无可忍:“你是不是、是不是失心疯了!”   “就当我是吧。”李衾说完这句,喝令那些人:“都愣着做什么?是不是也都想像他一样!”   李绶跟李珣这才发现,旁边地上倒着一个人,脸色发白,不知生死。   原来这人正是家庙里的,先前给李衾逼着开棺,他大胆劝了一句,话没说完就给李衾一掌劈翻在地。   众人闻言,战战兢兢,又要动手。   李绶上前拦住,深深呼吸,咬牙道:“李子宁!你真的疯了不成?谁敢动,你除非杀了我!”   李衾目光转动看向李绶,终于道:“大哥,你不是习武之人,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别逼我动手。”   “你……”李绶窒息,“你还真的无法无天了?”   但李衾身上有一种纵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听说他在边塞时候受了伤,又急赶回来,脸色憔悴泛白,像是大病未愈,可正因如此,身上更多添了几分凛冽透骨的杀气。   李珣看出他仿佛有些不对劲儿,忙拉了李绶一把:“大哥……”   李衾则淡漠道:“动手。”   他身后还有几个近侍,腰间都带着刀的,众下人哪里敢怠慢,耳畔有咔咔嚓嚓地铁锹铲动泥土的声音。   李绶忍无可忍,正要把李珣推开冲过去,就听到身后有个声音断然道:“李三郎!”   两人一起回头,见有个身着白衣的青年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   这青年玉冠素衣,长眉入鬓,容貌是一等一的俊美,气质也是出尘的清贵,正是萧东淑的兄长萧宪。   李衾对别人可以置若罔闻,听见萧宪的声音才回过身来。   当看见萧宪一身素白之时,李衾的喉头明显的动了动。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拱手行礼。   然而萧宪快步走到他的跟前,二话不说,竟是猛然一拳挥了出去。   这一拳正中李衾脸上。   旁边的李绶见状几乎晕厥。   李衾本是能躲过的,但面前的人是他的舅哥,而且他也不想躲开,反而渴望着疼痛的感觉。   可不知是萧宪的力气不大呢,还是怎么……他竟没觉着脸上十分的疼。   萧宪盯着李衾:“你在干什么?”   李衾揉了揉脸颊:“大哥,我想见东淑最后一面。”   “放屁!”向来雅致风流的贵公子,竟也逼得口不择言,萧宪厉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   李衾无言以对。   萧宪深深呼吸,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且给我死了这心!我妹子已经去了,是我亲自、亲自看过的。所以你给我消停点儿,别再搅扰她!”   李衾的双眼泛红,沉声道:“就算你是她的哥哥,也不能拦着我。”   “我不能?”萧宪冷笑,分毫不让:“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皇上亲口赞誉的国之栋梁,也不管你到底立了多了不起的绝世之功,我只知道,我绝世珍宝般的妹子给了你,却年纪轻轻地就死在了你家里。”   李衾像是给人刺了一剑似的,疼得浑身微微颤抖。   萧宪扫了一眼李衾身后的李绶跟李珣,最后又看向李衾:“不管如何,是你没有护好她!”   李衾紧咬牙关,一股莫名的震怒跟发自心底的深重悲哀在他体内交织,他别无选择:“我不信。我要亲自看过才算!”   萧宪又是一巴掌甩了过来,结结实实地打在李衾脸上,加上之前那一拳,他苍白的脸上很快青一块紫一块,格外明显。   李绶毕竟心疼兄弟,便要上前阻拦,却给李珣拉住了。   只听萧宪道:“你给我闭嘴!”   他的双眼也变得通红,直直地盯着李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当然也想那是假的,我还想挖开坟墓,妹子就能死而复生呢!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可能,她死了!!这两个月,她的尸首也早就坏了!我妹子……妹子那样爱美,绝不会愿意让人看见她那个样……李三郎你给我听清楚!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一寸土让她不得安宁,我必杀你!”   他在说到“妹子”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滚滚落了下来。   李衾看着萧宪,唯独对他,无话可说。   萧宪年少成名,才华横溢,也因为自负才学,又加上系出名门,自然有些眼高于顶。   但历来大才大能之人不免都是有些性情独特的,所以那些跟他相交或者仰慕他的人非但不恼,反而越发的亲近喜欢。   萧宪向来特立独行,谁也奈何他不得,唯一的软肋就是萧东淑。   毫不讳言的说,只要萧东淑撒个娇,萧宪什么都愿意为她去做,哪怕是造反。   想当初家里给东淑订了亲,萧宪怕东淑不喜欢,先去探问她的意思。   东淑是一朵有刺的玫瑰花,对着那些外人,自然是锋利扎手的,可面对兄长,却变成了一只小刺猬,乖乖地把刺儿都收了起来。   她当然知道这门亲事不是凭空而来的,必定是萧家族内商议已久做出的最好决定。   东淑很清楚,他们这些世家子女们,婚姻一概是由不得自己的,他们的婚姻会成为巩固世族势力的一大利器,而他们也该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做出“牺牲”。   如果是个男子,还可以在外出将入相,有益于族中,但既然是女孩儿,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因此面对萧宪的询问,东淑反而一脸不以为意,笑道:“这李家不也算是门当户对吗,至于李家三郎……也还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将才,自古有道是‘英雄配美人’,也是一桩佳话。”   她心里知道萧宪宠她,若她说不喜欢,萧宪自然会竭尽全力为她周旋,但若不是她嫁,自然得是府内别的姊妹嫁,如果别的姊妹比她更合适,老太太那么疼她,之前早就换了别人了,又何必等他们兄妹着急呢。   何况东淑打心里不愿意萧宪在此事上操心。   所以这竟是天定的,也因为这个,东淑才“泰然处之”,顺其自然罢了。   此后,萧宪跟一干世家子弟饮宴,微醺之际,曾当着众人的面儿公然说过:“李家三郎配不起我妹子!”   这件事李衾自然是知道的。   就算是萧东淑嫁了过来,萧宪也是三天两头的往李府走动……在此之前他可是一次也没有登门过,矜贵之极。   由此可见他是何等的疼东淑,生怕东淑在李府受了委屈似的。   能逼得萧宪说出这么一番话,李衾知道,木已成舟,伊人已去。   他直直地看着萧宪,终于仰头向天,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沁出,沿着鬓边滚滚落下。   此后,李衾因为靖边有功,皇上下旨,封为右领军大都督,加封清河郡公。   次年,又调升为兵部尚书,皇帝顾念他丧妻之痛,有意把燕语公主许配给他,却给李衾拒绝,问他缘故,却是妻子新丧,他无意再娶,必要为萧东淑守三年之孝。   李尚书大人为了亡妻非但不愿尚金枝玉叶,且身边连个妾室娈童都没有,情深如许,洁身自好,天下皆知。   这一天,跟随李衾的贴身小厮金鱼捧着一盆叶子油亮花开肥美的栀子,要送到李衾书房里去,过中厅的时候,见有两个外头的听差躲在墙根底下窃窃私语。   金鱼怕他们又闲着嚼舌,便放轻脚步悄悄地靠近,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只听其中一个窃窃说道:“是真的!我特意擦了擦眼睛又细细看过的……”   另一个道:“你怕是活见鬼了,咱们的三少奶奶这仙逝了都要一年了,怎么会出现在什么岁寒庵?”   “我真的见着了,对天发誓!”   “若不是活见鬼,就是你看错了……你又哪里认得三少奶奶?”   “正是我之前见过少奶奶一面儿才认得的呢!少奶奶在咱们府内的时候不是出门过几次?恰好那么一次我在门上伺候,偷偷大胆抬头看了眼,真真是个天仙一样的人物,那样绝色无双的美人儿,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的,试问我又怎么会看错?”   金鱼呆呆地听到这里,怀中的那盆栀子不知不觉抱不住了,“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作者有话要说:   衾(qin),有那么一句话叫“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被子的意思,所以我们李大人又可以叫做被子大人哈哈XD 第3章   那边小厮们听见响动,忙探头看过来,见竟是金鱼,深知道他是李衾贴身的人,吓得忙要逃窜,却给金鱼叫住:“回来,我都看见了!”   两人却也清楚金鱼认识他们,逃也逃不脱的,便讪讪地停了脚,回头垂手哈腰地等候发落。   金鱼顾不上那盆花,只管走到他们跟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什么庵堂,什么……少奶奶的?”   这两个小厮彼此推搡,不敢出声。   金鱼怕自己耳朵里听错了,只直直地盯着两人等他们回答,见状又道:“快说!不许扯谎!”   两人哀求道:“好金鱼儿哥哥,这件事你好歹别告诉三爷去,我们可不想惹事。”   金鱼道:“你们说了实话,我自然不会张扬出去,你们若是敢欺瞒我,我就叫张管事打断你们的腿!”   这般威吓,小厮才终于道:“原本、原本是先前清明的时候,我去家庙送些祭拜的东西,经过岁寒庵,无意中看到……”   “看到什么?”   那小厮道:“我看到一个女子,那般长相、气质……竟是咱们三少奶奶!”   金鱼咽了口唾沫,故作镇定:“你是不是看错了?”   小厮摇头:“真的没错儿,我刚才也说了,除非、除非是这世间有跟少奶奶长的很像的第二个人!”   金鱼屏息静气,又问:“你说的是岁寒庵?那你有没有上去问清楚?”   小厮吐舌道:“我当时看的呆了,等回过神来,人早就不见了。”   金鱼皱皱眉,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挥手道:“你们去吧,只是别再嚼舌这件事,要是还从别人嘴里听见了一星半点儿的,我只找你们两个!”   两个人忙忙地答应着去了。   金鱼站在原地又呆了会儿,后知后觉想起自己那盆花。   不料才转身,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却把他吓了一跳。   这来人竟是跟随李衾的另一个贴身的小厮,唤做林泉,最是聪明伶俐的性子。   两人打了个照面,林泉便笑问:“金鱼儿,你刚才跟他们说什么呢?”   金鱼忙道:“没、没说什么……只是他们在偷懒,我就训斥了几句。”   林泉扫了眼那两人离开的方向,道:“我看到那盆栀子花摔在地上很不像样了,你怎么这么笨手笨脚的,留神让三爷不高兴。”   金鱼搪塞道:“原本是失了手。”他忖度林泉的神态,仿佛是不知情的,便略松了口气:“你不是跟着三爷出去了吗?怎么忽然回来了?”   林泉道:“这不是刚进门吗?要不是路上给阻了一阻,还回来的早呢。”   金鱼打量地上那盆花,叫住一个过路的小厮让收拾起来,幸而没折了花枝子,重换个花盆便是。   闻言随口又问:“给谁阻住了?”   林泉笑道:“那可是个奇人。你先前有没有听说过,咱们府内有个本家的小侯爷,原先犯了律法给贬出京城的……最近才从云南回来了的?”   金鱼微怔:“本家的小侯爷?我却不记得。”   林泉的脸上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道:“你忘了?当初他在京城里哪吒闹海似的,把英国公府小公爷的肋骨打断了两根,国公府告到了皇上跟前,念在侯府昔日的军功,才没有追究他的罪,只是把他贬了出京了事,最近回来了。”   金鱼这才想起来,笑道:“原来是那位小侯爷,何止哪吒闹海,简直大闹天宫,他怎么又回来了?”   “这话说的,到底是勋贵后代,犯了错给撵出去,立了功自然就回来了。”林泉笑说。   金鱼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才要问是立了什么功,不料林泉继续说道:“但照我看啊,他在这京内也呆不了多久。”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先前我陪着三爷,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我怎么知道?”   “是在金谷园!”   “什么?他竟然在那里!”金鱼吃惊。   京城内人人皆知,这“金谷园”是一等的销金窟,因为这是京城中最为有名的青楼烟花之地,里头的女子,就算是扫地的丫鬟,姿色都是上上之选,不知多少男人在里头抛了全部身家。   林泉笑道:“这可是个打架嫖赌样样精通的狠角色,这种不好惹的人物,回京后必然生事,我说他在京内是站不住脚的,可不是随口乱说。”   金鱼嘀咕道:“之前打了人给贬出京去,好不容易回来,难道脾气半点儿没改?”   “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呢,难得三爷跟他说了那么许久的话,倒像是很看得起他似的,不知什么缘故。”   金鱼思忖问:“这个小侯爷叫什么来着?”   林泉笑道:“说起他的名字又是很好记的,叫做李持酒。”   “李持久?”金鱼睁大眼睛,“哦对,我记起来了,好像是这个名字。既然三爷对他青眼有加的,那希望这次他真的能‘持久’一些吧。”   金鱼喃喃几句,心里却又想起那两个小厮的话,有些心不在焉。   林泉却给他这句逗的哈哈大笑:“要论起这小侯爷在青楼里的表现,倒是很对的起这个名儿的。”   李衾的南书房。   书房中坐着的,是兵部的张侍郎,张大人却正问道:“三爷,这镇远侯才进京几天呢,这花天酒地胡作非为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这是个难办的刺头儿,怎么三爷却要重用他?”   李衾淡声道:“瑕不掩瑜,只凭他在云南办的那件差事,足见此人之能。”   云南多山地,因为地处偏远,朝廷管辖未免有不能到的地方,由此就滋生出许多的匪帮,抢劫杀戮无恶不作。   地方官或因实力不够不敢招惹,或者也跟那些人有些勾连,一来二去,纵容匪帮势力越发坐大,欺男霸女,杀人如麻,官兵几度剿灭都给他们反杀。   之前李持酒给贬出京后便远远地发配在了昆明,他非但丝毫不改纨绔本色,反而变本加厉地发扬光大,到处拉帮结派,不知结交了多少狐朋狗友,整天吃喝嫖赌,偶尔调戏良家妇女,放狗拦路,飞鹰缚兔等等……无所不为。   一来二去,竟把昆明本地的恶霸势力都给压下去了,他反而成了新的地方一霸。   本来没有人注意这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谁知就在半年前,李持酒悄而不闻地办成了一件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竟混入了云南最大的匪帮之中,且很得匪首的信任,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李持酒亲手砍下了匪首的脑袋,一口气杀了匪帮中十几个大小的头目,将寨子点燃。   他又事先跟一些心腹死党通过消息,外头那些人见了火光,一拥而入,里应外合,天明之际,已经将整个匪帮千余人尽数歼灭!   而李持酒他们这边,加起来也不过是二百人不到而已!经过一番血战,剩下的已经不满五十人了。   天明官兵赶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满目的断肢残骸,血流成河,地上几乎没有落足之处,就仿佛地狱之门打开,误闯入了修罗之殿。   而在尸山血海中,李持酒跟他那帮残存的死党,正坦然自在地坐在尸体堆中,抱着酒坛子,狂歌痛饮。   他们身上的血都是干涸之后又溅洒上去的,简直像是一件“血甲”,给肆意的酒水冲洗而下,一波一波的都不能冲刷干净。   虽然李持酒杀敌的经过并没有详述,但李衾能想象那种惨烈,他毕竟是亲自带兵上阵过的,最清楚两军交战,生死一瞬,何等的凶险。   但战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李持酒竟能有这种苦心孤诣,谋划数月只为一朝雷霆发动,而且他还博取了生性多疑又残忍冷血的匪首的信任……他付出的一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这种种一切皆都深深地撼动着李衾。   不管如何,深入虎穴,以区区二百人就能单挑人员将近两千的匪众,这种胆气跟威能,让李衾无法视而不见,所以他不顾朝中文官反对,亲自上奏皇帝,到底把李持酒给重新地召了回京。   平心而论,李衾事到如今也不知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他无法按捺这种冲动,势必要见到这个少年。   只是李衾想不到今日竟会在金谷园看到李持酒,一想到那小侯爷趴在青楼栏杆上荒唐不羁的样子……却也有些啼笑皆非,却只能以“人无完人”这个借口来安抚自己了。   张侍郎却也正叹道:“他倒是个能人,就是这脾气委实太差,品行也差,未驯化的野豹子一般,迟早闯祸,到时候岂不是等于戳了御史台那帮言官的蜂窝?可别连累三爷。”   李衾笑道:“这也是他的真性情,以后未必不会改。”   张侍郎扬眉,喃喃又道:“恕下官直言,当初他打断了英国公小公爷两根肋骨,差点害小公爷丧命,这才贬斥出京,本以为历练了两年性子会有所改变,可如今都已经成亲了,仍是这般放浪不羁流连青楼,再要改也是难的。”   李衾顿了顿:“他所娶的是哪家女子?”   张侍郎想了想:“这个不太清楚,等下官回去再查。”   “对了,”李衾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只又问:“当初他因为什么打断了小公爷两根肋骨的?”   “听说只是口角之争。年轻人年少气盛也是有的。”   “口角之争……”   李衾忖度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口角之争”会闹到几乎出人命的地步,不过照现在看来,什么事发生在李持酒身上似乎都不足为奇了。   此刻他也看见林泉跟金鱼到了门口,于是就停了下来。   金鱼把那盆收拾好了的栀子花放在花架上,李衾扫了眼,见那盆土像是新换的,知道有缘故,却也没出声。   只嗅到一阵阵的甜香袭来,却让他有些恍惚之感。   张侍郎忖度他的神色,便适时地起身告退。   李衾也并未挽留,扫了林泉一眼,却打发金鱼去送客。   等两人去后,李衾才在太师椅上缓缓落座,转头打量那盆栀子:“疏花早不奈香何,三叠琼葩底用多。最是动人情意处,黄梅已老未逢荷。”心底想着,他抬手在那花瓣上轻轻地拨了一下,花瓣的柔嫩触感,像极了藏在他心底最隐秘的记忆。   “什么事儿,说罢。”又深深地嗅了两回花香气,感觉那香甜的气息已经在五脏六腑中萦绕,李衾才问。   他早看出林泉脸上满满的话要说,所以才故意指使了金鱼走开。   林泉向来是最忠心于李衾的,当下忙上前哈腰道:“三爷,那镇远侯匆匆回府的原因有了。”   “哦?”   林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又忙忍住,道:“原本是他们家里后院起火。”   李衾正盯着那栀子花出神,闻言转头。   听林泉又道:“听说是侯府内老太太晕厥症犯了。因为是才进京的,所以邻居们都还不大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只偷偷地打听他们家的下人,据说那位小侯爷夫人倒是个性情温婉的,又常年体弱多病……”   李衾听到这里,就知道多半是“婆媳之争”,这种内宅的事情他不感兴趣,当即手指一抬。   林泉见状就知道他不想再听了,忙住嘴。   只听李衾低笑道:“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那野豹子似的人,也会有为难的事儿么。”   只是有点好奇,不知李持酒的妻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可既然那位夫人体弱多病,这就好说了,毕竟寻常人很难受得了这魔王,那夫人只怕也给磋磨的很辛苦。   李衾本以为林泉会适时退下,谁知林泉仍不动,脸色却是一种很少见的忐忑。   “还有事?”李衾皱眉,这会儿他不想再听别的,只要好好地看看眼前这盆花。   “三爷……”林泉当然知道主子的心意,但是他仍是无法就这么走开:“三爷,小人之前无意中听见了两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那就别说。”李衾淡淡的。   “是。”林泉本能地答应了声,后退了两步,又迟疑地回头:“三爷,小人大胆问一句,这世间会有长的很像的两个人吗?”   李衾见他很反常,因抬眸:“你说什么?”   林泉看一眼门口,索性撩起袍子跪在地上,就把先前无意中听见金鱼跟那两个小厮对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李衾说了。   李衾本有些不耐烦,直到最后,脸上的血色却缓缓敛了:“你,没有听错?”   林泉道:“三爷若不信,叫金鱼儿来问问就知道了。”   金鱼回来的时候,还没进门就察觉书房内的气氛不对。   他立刻知道出事了。其实金鱼倒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李衾,但毕竟当初李衾回京之后想要刨萧东淑坟的事情人人皆知,连府内大爷二爷都拦不住,若不是萧宪出面,指定要闹大起来。   何况那两个小厮所说的话也未必就准,所以金鱼不敢就贸然告诉。   只是林泉跟他不同,林泉一门心思忠于李衾,就算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恨不得禀告,又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李衾立刻做出了反应。   他非但亲自提审了那两个小厮,且派人赶往岁寒庵,将庵堂从上到下的人尽数扣住。   日影西斜,李衾到了岁寒庵。   此刻心腹已经查问清楚,即刻上前禀告道:“根据府内小厮所说,查问当日来过庵堂之人,的确有些上香祈福,添香油钱的,都没什么可疑。倒是有个女子符合所说。”   李衾心底似有万顷波涛,面上却淡淡地:“是谁。”   那亲信迟疑了片刻,才道:“那女子是路过的,并未告知身份,但……”   那女子并非香客,只是路过此地,在庵中暂时歇息的,据说才进门半刻钟不到,就有一名男子来到,陪着她离开了,所以竟不知是什么人物。   但据目睹了这幕场景的尼僧们说,那女子跟来接她的男人应该是夫妻关系。   李衾的脸色发白,白里依稀仿佛还有些许惨绿。   亲信忐忑地看他一眼,招手将门外的一个小尼姑唤了进来:“把你所闻再说一遍。”   那小尼姑跪在地上,颤声说道:“那、那个人是姓侯的。”   李衾垂眸,听小尼道:“当时我在外头扫地,那些人来的好快,我躲闪不及就藏在墙角,在那些人经过的时候,我听到有个人叫‘侯爷’,所所以我我想、那个人必然是姓侯的。” 第4章   “侯爷回来了!”   “参见侯爷!”   此起彼伏的行礼声中,镇远侯李持酒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往府内而行。   这房子是他们镇远侯府之前在京内的老宅,之前他因犯法给贬斥出京,只留两个老家人在京中看守。   先前得到吏部召唤,启程回京之前,宅子里留守的仆人们得到消息就先给清理打扫了一遍。   李持酒生得肩宽腰细,双腿却又直又长,他身后的小厮乘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兀自追之不及。   眼睁睁地看着主子那散着的发尾在面前一晃,袍袖一挥,潇潇洒洒地就没了人影。   旁边的家奴见状暗笑:“云哥儿,你这可不行,倘若侯爷在里头要使唤你,岂不是还要先等上半天?”   乘云挥挥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闭上你的鸟嘴!”   家奴见李持酒身形消失,便大着胆子凑上前问道:“云哥儿,听说侯爷今儿去的是金谷园?哪儿的娘们儿当真个个的都是西施,貂蝉?”   乘云啐道:“你想知道?你刚刚怎么不问侯爷?”   那家奴缩缩脖子,笑道:“我是疯了不成?还想我的脑袋在脖子上安稳多呆几天呢。”   乘云才要还嘴,却见二门内一个丫鬟走过,他急忙拔腿跑了过去,叫道:“叶红姐姐!”   里头的丫鬟听见召唤,便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道:“乘云,你怎么还没进去?我眼见侯爷进去半天了。”   “这不是没赶上嘛,”乘云讪笑着,见左右无人,又低低问道:“姐姐,今儿又是怎么回事?”   叶红小心地左右瞄了一眼,才也低声回答:“还能怎么回事,太太心里又不痛快呗。”   乘云啧了声:“又拿少夫人杀性子了?”   叶红抿嘴一笑,却又有些忧愁的说道:“这也不知几时是个头儿,少奶奶的身子本来就多病多灾的,好不容易回来前有了点儿起色……太太还隔三岔五的找不痛快,叫我说这个儿媳妇已经够贤惠的了,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得了,难道真的要欺负死了她,再找别的吗?”   乘云也露出了心有戚戚然的神情,揣着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少奶奶就是性子太弱了,之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虽然说这是她的孝顺,可太太也太苛刻了,幸而咱们主子不是个糊涂人。”   叶红无奈地看她一眼:“侯爷不糊涂又能怎么样?那是他亲娘,他也只是夹在中间罢了,顶多他不帮着打骂少奶奶,可也不曾为了少奶奶怎么样太太啊。”   乘云努了努嘴,皱皱眉:“这些事情咱们当下人的虽心里清楚,只是不敢说,姐姐也知道主子的脾气,那火上来,只怕还扭断我的脖子呢。”   此刻又有个丫头从廊下走来,两个人见状便各自不露声色地散开了。   乘云便飞奔到了老太太上房,却见几个丫头都站在门口上,垂头而立,他小心翼翼走到门边,隔着门帘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隐隐地只听到是苏太太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说道:“我近来觉着身上不好,只是想吃个酿寿星鸭子,取个好意头儿罢了,叫她去做,她推三阻四的不肯,竟还当面儿跟我说,寿不寿的跟吃几只鸭子没什么关系,得看个人的品行,你说这像什么话?她这不是诚心咒我吗?”   乘云听了这句,就暗暗地撇了嘴,心里嘀咕:“又说瞎话了,少奶奶何等贤惠柔弱,怎会说这些不中听的。”   房间之中,李持酒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至于因为这个就气的犯了晕眩症?酿寿星鸭子厨房那里也都会做,她的身子毕竟病恹恹的,母亲就不必强求了。”   “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苏太太直起眼睛。   李持酒跟乘云一样,当然也是不信的,可又不想给母亲没脸,就只道:“倒不是,只怕她词不达意的让母亲误会了。”   “什么误会,她当面儿说,我亲耳听的真真儿的,我还活见鬼呢!”苏太太气的满脸发红,又控诉说道:“都说她的身子弱,可先前在昆明的时候,明明上上下下伺候我伺候的好好的,那次无缘无故的死过去,弄得阖府人仰马翻,以为她真的不行了呢,谁知后来仍是好好的,饭也比先前吃的多,可见是装的!不过是弄出一副病西施的样子,让你偏向她罢了!今日她越发过分了,敢当面跟我顶撞忤逆,我看她要反了天了!”   李持酒皱皱眉,却仍是带笑说道:“母亲,之前也没断了大夫,不都说了她是先天的弱症嘛。而且那回她病危,也是大夫亲口说的无救了,哪里就是能装出来的。”   “那你说她怎么又活过来了?”苏夫人问。   李持酒道:“这……谁说的准呢,兴许是她的命大,阎王爷觉着还不到时辰呢。”   “呸!”苏夫人啐了口,道:“倘若是不到时辰,那就跟先前一样,打起精神来好好地伺候老娘!可没想到她死过一回倒像是变矜贵了,每天十指不沾阳春水……实话跟你说罢,今儿我就是故意试试她,看看她是不是还跟之前一样孝顺,谁知果然试出来了吧?寿星鸭子是个意头,她这都不肯替我做,还指望她给我养老送终呢!养着这样的儿媳妇做什么?端茶送水的不行,跟你成亲这两年了,连个蛋也没见她下过!”   李持酒咳嗽了声,笑道:“好吧,母亲息怒,我回头教训她就是了。”   “你教训她?”苏夫人哼了声,斜乜着眼看李持酒:“你不要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好话,回头却纵得她越发癫狂了。”   李持酒不语。   苏夫人见状,便倾身道:“酒儿,你是立了功才回来京内的,这京城内多少真正高贵的高门淑女,你听娘的话,趁早儿把她扔了,这病恹恹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年,何况她的出身又不好,留着只怕白耽误了你,另外娶一房好的,对你跟咱们家也大有好处。”   李持酒似笑非笑道:“母亲,咱们说过了的,别的什么都依你,就只这一件儿不能。”   “你!”苏夫人被噎住似的,又气道:“你就不听我的话吧!迟早晚给她连累!”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有低低的咳嗽声传来。   李持酒皱了皱眉,回头时,见帘子给打起,有两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是丫鬟甘棠扶着少奶奶江雪,江少奶奶身上穿着月白色竹子暗纹的褙子,银灰色百褶裙,素净如雪的脸儿,乌发堆云,只斜斜地插着一支银钗。   她柳眉微蹙,双眼中似有泪光点点,闪闪烁烁,当真的我见尤怜。   江少奶奶走到榻前,屈膝行礼道:“太太可好些了?”   苏太太见了她便露出嗤之以鼻的样子:“你来干什么?”   江少奶奶柔声道:“先前身子不适,怕病气越发冲撞了太太,此刻觉着好些了便立刻过来请安。”   苏太太冷笑道:“你不必跟我说这些好听的,你如今变成正经主子奶奶了,我可受不住你的礼,只盼你别谋害我就是了。”   江少奶奶闻言微微低头,眼中的泪就涌了出来,虽然一句话也没说,可偏偏是这种隐忍委屈的样子,更惹人疼惜。   李持酒在旁看到这里,不由道:“母亲,她都来了,可见是真心的,家和万事兴,不如就罢了。”   苏太太双眸微睁。   她还未说话,江少奶奶却哽咽道:“今日那酿寿星鸭子,本该我亲自去做才是,只是先前病死了那一场,整个人像是失了魂魄,有些呆呆的,不是不肯给太太做,就怕做的不好反而害太太不喜欢……”   苏太太瞠目结舌,想了想道:“你、那你当我面儿说的那些什么当寿星要有德之类的话又是怎么样?你岂不是当面忤逆!”   江少奶奶道:“古来有‘卧冰求鲤’,‘彩衣娱亲’,孝道上的事,儿媳怎敢有半点马虎?当时看太太着急,才劝慰了两句,怕是太太会错了意思。”   这话跟李持酒所说一样。   苏太太却气道:“你别敢做不敢认,我当面噎我,差点儿把我气死,我怎会会错意!现在当着酒儿的面儿却说这话来支吾,你可真会装啊。”   江少奶奶以手掩口,流泪道:“既然这样,那儿媳也没什么可辩解的,横竖都是做小辈的错,只求母亲宽恕我言差语错……”委曲求全地说到这里,又一叠声咳嗽了起来。   李持酒对甘棠使了个眼色:“还不带少奶奶回去?”   丫头急忙扶着江少奶奶退了出去,剩下李持酒对苏太太道:“母亲,她的身体本就不好,何必一味的为难,适可而止就罢了。”   苏太太看出他不高兴了,一时愣住。   李持酒则行礼道:“我先去了,母亲好生保养,大夫开的药且记得服。”   苏太太眼睁睁看着他转身离开,大吃一惊,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儿子居然为了媳妇对她不顺和,顿时叫道:“你给我回来!”   但不管她怎么发怒,李持酒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里头苏太太白白地声嘶力竭叫了一场,反闹得自己眼前发黑,差点儿又晕死过去。   且说李持酒回到房中,见江少奶奶正在喝水,不知怎么又弄得气喘,好不容易止住。   小侯爷淡淡扫了一眼甘棠:“你出去。”   甘棠也是打怵这位爷的,忙行了个礼,悄然退了出去。   李持酒走到床边上:“好好的怎么又闹起来?”   以前这种事也时常有的,但今日有些特殊,居然闹到让苏太太派人去叫了他回来。   毕竟之前都是苏太太占上风,从来不会过分惊动他。   李持酒了解自己母亲的脾性,同样也深知自己这位夫人的性子。   “江雪”是他一意孤行要娶的,是个极其敏弱内向的女孩儿,从进了门,任劳任怨的伺候,时间一长,李夫人就觉着成了例,而且江雪不管做的怎么好,李夫人总能挑出错儿来。   也许江雪的出身就是错吧,毕竟她是罪人之女,若不是李持酒执意要娶她,此刻她只怕也跟着江家的父母,或者死在流放西北的路上,或者不知流落何处了。   儿媳妇出身不佳,这大概也是李夫人最不满意的地方。   可能也知道这点儿,所以江雪自打进门后,就矮人一头似的,事事顺从,忍气吞声。   所以李持酒断然不信江雪会忤逆顶撞苏太太。   此刻江雪低着头,喏喏道:“没什么……只是因为我,又让侯爷为难了。”   比起苏太太的不依不饶,这句话却更显得顾全大局。李持酒道:“没什么为难的,倒是你的身子,先前不是好了些吗,怎么又像是转坏了。”   江雪道:“多半是路上颠簸,所以才……不过也赖不得这个,到底是我的底子不好,大夫说过了的,我不是个长命之人。”说到最后一句,就飞快地瞥了李持酒一眼。   李持酒没留意她这个动作,只不以为然道:“什么长命短命,大夫又不是神仙,何况这世上庸医多着呢。如今到了京城就好了,这里高明的大夫毕竟多些,改天我叫人寻两个来好好给你看看。”   “不不,”江雪脱口而出,迎着李持酒的目光,却忙又缓声道:“人各有命,何必强求。我是认命的。何况……我也很是自责。”   “自责?”   “我虽然一心孝顺太太,可事与愿违,每每地惹她老人家不快,所以很是自责,恨不得自己去了。”   李持酒听到最后一句似有所动,走到她跟前,探臂将她轻轻搂住。   他才在金谷园厮混过,身上是杂乱的脂粉香气,虽然不乏名贵的香料。   江雪脸色一变,眼神闪烁,想要避开又不便,只能僵硬地把袖子里的帕子扯出来,假装咳嗽掩口般的抵在口鼻处。   李持酒当然发现了她的不自在,却只以为是两人久未亲近的缘故,没有多想,只淡淡道:“你不必说这些丧气话,有我呢。”   江雪垂着头,半晌才道:“侯爷……其实太太说的话有道理,您就没有想过吗?”   “嗯?”   江雪忍着那熏人的香气、以及他身上独有的男子气息,小声道:“就是……我不像是长命之人,出身又是寒门,侯爷新立了功,如今进京,自然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只怕不少高门淑女愿意结亲,我又何必……耽误侯爷前程呢?”   李持酒听到这里,隐约会意:“你什么意思?”   江雪话到嘴边,忽然觉着不太对劲,便改口道:“侯爷自然知道的。”   李持酒冷笑了声,将她放开,他起身负手,冷笑说道:“老子的前程跟女人有什么关系?少说这些不中听的废话。至于你,我喜欢一日,你就留在身边一日,等哪天我看厌了,不用你开口,我自然会处置。”   他说了这句后,便转身出门去了。   直到李持酒去后,榻上的江雪才将掩口的手帕缓缓放下。   同时,她脸上的神情也都变了。   跟先前的柔弱楚楚不同,如今这张秀美绝伦的脸上,透出一种不屑鄙夷、略带微恼的表情。   “这臭小鬼……”她磨了磨牙,喃喃低语道:“还挺难缠的,这是软硬不吃啊。”   说了这句,又忙举起帕子掸自己肩头:“又去狐狸窝鬼混!脏死了!”   神情,气质,皆跟李持酒那位委曲求全、贤惠可怜的“江少奶奶”判若两人。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一波又一波的反转,刺激咩~~   持久:什么狐狸窝~原来家里就有只千年的狐狸~(笑容渐渐变态)   被子大人:那是我的!臭小子你别给我碰! 第5章   镇远侯的夫人江雪,徐州人士,书香门第。   她是在李持酒被贬斥出京的路上遇到的……两个人相见也算一段传奇。   当时江雪的父亲江老先生在徐州府衙当文书,谁知有一封发往京城的文书里竟夹带了控告本朝权贵的状子。   朝中追查下来,原来这文书是经过江先生之手的。   虽然不是江先生所为,但毕竟是他的失误。越级上告,公文里夹带私情,如此行事十分荒唐,知府衙门生怕受了牵连,便将江老先生责打二十杖,发配塞北。   江家只有江雪跟弟弟江明值,江明值才只四岁,江夫人夫妻情深,放心不下夫君,便立志跟江先生一起去了塞北,只留下江雪照看江明值,又托付江家的亲戚多加照料。   谁知夫妻两前脚才去,就有本地好色之徒贪图江雪姿色,说通江家的亲戚来提亲。   江雪以父母不在为由拒绝,却惹怒了那人,欺负他们一对儿无依无靠的姐弟,竟每每上门调戏,起初还是避着人,后来渐渐明目张胆起来。   江雪羞愤为难,若不是还有幼弟在身边,恐怕早就自尽了。   那些亲戚们都害怕那无赖恶徒,非但指望不上,还有不少人替那恶人说话,催促江雪快嫁给他了事。   那天,江雪正暗暗收拾了些细软之物,要带了江明值离开本地,索性一路前往塞北找自己父母去。   不料消息走漏,那恶徒竟知道了,提前带人拦截,竟要趁机把人直接抢回家去。   正在两下纠缠的时候,却是李持酒一行抵达,偏遇到了。   李持酒远远地瞧见这场景,倒是觉着好笑,这种调戏良家女子的事情他也干过,很不陌生,如今见有人跟自己一样行径,还要细看热闹。   倒是跟着他的乘云,见那姐弟两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有些不忍心,就悄悄地说:“主子,你看他们怪可怜的,要不要救一救?”   李持酒嗤之以鼻,冷血地说道:“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都要去救还累死老子呢。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两个,娇的娇,小的小,也不多带些家奴就跑出来,就像是两只小羊跑到野外,被吃光了还不是迟早晚的?”   乘云目瞪口呆。   此刻江雪已经给那恶徒拉住,正肆意轻薄,李持酒觉着这戏码无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要走,目光转动间,却瞧见了江雪的脸。   然后不知怎么,小侯爷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打马上前,一鞭子挥过去,不偏不倚打的那人皮开肉绽,却巧妙地没有伤到江雪分毫。   他连马儿都没下,只俯身将江雪一把揪了过来,盯着她看了会儿,便干净利落地把她摁在马背上。   在李持酒看来,这虽然是清平世界,可也跟“野外”没什么两样,而人类,也如同各种兽类。   行走在这野外之地,随时都会遇到些獐狼狐兔之类的,他从不怕猛兽,甚至很愿意撕咬比拼个你死我活,轻薄江雪的那种人对他而言,只是最低劣的豺狗一类,战斗力极低,只会对付温顺的鼠兔等罢了,简直不配他动动手指。   的确也不必他动手,就在李持酒把江雪拉上马的刹那,他身边的侍卫就已经很体贴地把那些地头蛇们处理的干干净净。   刹那间地上倒了一片,包括那为首的恶徒——他又不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所以那肋骨多断了几根,能不能恢复过来就看造化了。   只剩下了江明值,踉跄跑到跟前,忍着哭叫道:“姐姐,姐姐,把姐姐还给我!”   后来的事情,奇妙而简单。   李持酒目光烁烁地盯着江雪:“嫁人了没有?”   江雪当然不能回答,她是个内怯的闺阁女子,是被逼的山穷水尽才想带弟弟出门,她连豺狗都无法对付,何况是面对狮虎。   李持酒看了眼她的发型,这是少女的发型,不是妇人的,他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可对他来说,答案不答案的似乎也没什么要紧。   就算是嫁人了又怎么样,顶多稍微麻烦一点而已。   李持酒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江雪猛地挣扎起来,但这点力道对李持酒而言,简直如同一只兔子在怀中耸了耸,力道可以忽略不计。   李持酒淡淡道:“我是镇远侯李持酒,京城人士,辱没不了你,你识相的话就给我乖乖的。”   江雪听到“镇远侯李持酒”六个字,脸色微变,却果然停止了挣扎。   此后江雪就成了李持酒的夫人。   但是她身子本就弱,受了惊吓,便病了一路,直到进了昆明安顿下来,才慢慢地有些起色。   这门亲事苏太太是极力反对的,但是李持酒跟鬼迷心窍一样,坚持要娶。   苏太太一想,如今他们是给贬出京的,以后还不知怎样,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了,若是儿子成了家,倒也不算是个坏事,也不好跟先前一样挑挑拣拣了,这才勉强答应。   江雪倒也是知书达理,贤惠淑良的,每日三遍请安,一日三餐也都伺候的妥妥当当,苏太太渐觉满意。   可惜江雪的出身始终是她的心病,而且江雪又有个“拖油瓶”,那就是她的弟弟江明值。   让苏太太略觉欣慰的是,李持酒虽然坚持要娶江雪,可娶了后却也不见怎么宠爱,就像是单纯地要身边多这么一个人而已。   而且李持酒也完全没有因为成亲而有任何变化,他依旧风流滥情,到了昆明后更是四处乱窜。   他的姿容极美,跟本地的男子大为不同,气质又佳,英武贵气,再加上体格彪健,有意无意中不知招惹了多少良家女子,名门淑媛,乃至高门贵妇之类的。   有一段时间他去了昆明之外的云城,还跟当地的白族女孩儿生出许多露水情缘。   如此,李持酒一个月之中,竟只有四五天是在府内的。   苏太太唉声叹气,可她不怪李持酒花心风流,却只怪是江雪没看好他,觉着是因为江雪身子弱,儿子在家里吃不饱或者没吃好,才跑到外头去狂吃野花。   所以对待江雪变本加厉的挑剔。   阖家上下没有人发现,江雪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那天她病倒不起,甘棠来报,苏太太还不当回事,毕竟江雪时常吃药,后见她一直没来请安,才觉着不对。   亲自来看,见江雪脸色蜡黄,气息微弱,苏太太这才忙催着请好的大夫。   但大夫来看过后,也是回天乏术,只叫准备后事。   这时侯,李持酒还不在府内。   府内忙了个人仰马翻,但也无济于事。   半夜时候,其他人都去安歇了,只有甘棠跟江明值还守着。   更鼓敲响的时候,江雪清醒了几分,看着身边的人,她点点头,脸上似有几分笑意。   江明值抱着她哭道:“姐姐快好起来!”   江雪看着他泪痕狼藉的小脸,终于道:“别怕,明值,没事儿。”   “我不听,姐姐要好好的!咱们还要去塞北见爹娘呢。”   江雪温柔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只是我……终究要走了。”   江明值的心猛然大跳:“姐姐!”   江雪转头看向外间沉沉的夜色,又看一眼甘棠,仿佛有话要问,最终却停住了。   甘棠会意:“侯爷在城外,已经派人去报信,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却只是安慰而已,派出去的人找不找得到李持酒还是难题,回来更是无期。   “终究见不成的……”江雪长长地叹了声,终于轻声念道:“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甘棠跟江明值不知这是何意,江明值才要问,却发现江雪已经没了气息。   这句王摩诘的诗,竟是她的临终遗言了。   两人哭的死去活来,江明值更是伏在她身上,悲痛欲绝。   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呢。   镜子前的“江少奶奶”,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张脸。   这张脸很熟悉,这一切的场景都很熟悉。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真不太记得了。   她的记忆,仿佛是从苏醒的时候开始。   那时候她依稀听见耳畔是悲恸的哭泣声:“姐姐,别离开明值!你要走就带了我一块儿去吧!”   还有人哭道:“姑娘,苦命的姑娘……”   这些哭声真叫人不忍,她很不喜欢。   却在此刻,另有个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请你,帮我……照看他。”   她吃了一惊,回头要看跟自己说话的是谁。   依稀瞧见一张眼熟的脸,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那人就用力推了自己一把!   与此同时,有一种熟悉的恐惧感逼面而来,好像是浸没在水中,她无法呼吸。   想要挣脱,却有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狠狠地压着她,迅速地濒临窒息。   “不、我不要死……”有个声音从心底喊叫出来。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她醒了过来!   只是,记忆竟是一片空白!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才适应了这个“侯府”。   她知道自己是“江雪”,身世坎坷,如今是最贤良淑德的侯府少奶奶。   可她对这个身份感觉陌生,尤其是所谓贤良,竟要一日三次去给苏太太请安,还要时不时地亲自下厨。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总觉着自己做不到这么“贤良”,虽然甘棠耳提面命地嘱咐。   但是面对苏太太鸡蛋里挑骨头的样子,她看的碍眼极了,总想着去捉弄捉弄,却还是秉承“贤良”的本性,苦苦忍住了。   婆媳关系处在一种非常脆弱的微妙状态。   最初打破这种微妙的,是因为江明值。   因为是跟着姐姐寄居在府内,加上娘家又没有倚仗,侯府中都是看脸色行事的,太太很不喜欢江雪,李持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执意要娶的这位夫人,下人们当然也是拜高踩低,看人下菜碟儿。   江明值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这些人刻薄的好东西都不给他吃一点,还动辄跟使唤下人般的呵斥打骂。   那天就给江雪遇到了。   那婆子的手挥落,小孩的脸上立刻出现了通红的掌印。   江雪很意外。   她缓步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你在做什么?”   那婆子是苏太太房中的人,又知道少奶奶向来怯懦,太太跟前半句话都不敢说,倒也不怕。   又见她并无恼色,便有恃无恐地笑道:“奶奶见谅,小公子刚刚竟到厨房偷东西吃,这哪里是有教养的公子哥儿干出来的?所以我教训……”   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脸上已经吃了一记。   婆子手捂住脸,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人:“你……”   “你既然知道他是主子,轮得到你教训吗?”江雪淡淡地看着她,“你算什么东西?”   婆子目瞪口呆:“我……”   “啪!”又是一记耳光,完全把婆子打蒙了。   江雪甩甩手,却依旧慢条斯理的:“你可真大胆,我好歹也是少奶奶,当着我的面儿,你就‘你’啊‘我’的,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打明值的脸,就等于打我的脸,打我的脸,就等于打侯爷的脸,你的胆子比狗还大,是不是仗着侯爷不在家,你们就乱为王了?”   此刻已经有几个下人听见动静跑了来看,看到这般场景都惊住了。   那婆子听了这句,想到李持酒那脾性,顿时忘了惊怒跟疼痛,忙跪地道:“奴婢不敢!求少奶奶饶命!”   这位少奶奶从来最好脾气的,受尽天大委屈都不肯发一声,没想到今天这样厉害起来,众人皆都胆战心惊。   江雪环顾周围:“以后谁敢再狗眼看人低的,就只管来试试。”   声音依旧柔和,却柔中带刚。   众人都跪了下去:“求奶奶息怒。”   此后那婆子毕竟气不忿,还想着求人向苏太太报委屈,谁知江雪早已经先跟苏太太报备过,也不知她是如何说的,反正苏太太气的不行,竟命人把那婆子打上二十板子撵了出去!   从这件事后,江雪跟江明值在府内的处境明显变得好了起来。   也是从此事后,江雪发现了一个事实。   她觉着……自己之前可能是装出来的,所以大家都认为她敏怯胆小。   要么就是她莫名地垂死过一次,所以性情大变。   毕竟,她可实在不喜欢忍气吞声,那天打过那婆子威吓过众人,又故意在苏太太跟前上了眼药后,她心里才觉着痛快,仿佛这样才是真的自己,又仿佛……轻车熟路,她对这些很熟悉。   一日,明值偷偷地问她:“姐姐,你、你怎么有点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她坐在栏杆边的美人靠上,看着池水里点点浮萍。   这南边的天气跟北方不同,碧云天,黄叶地,美的如同一幅画,真是漂亮。   默默地想到这里,突然觉着怪异——北方?她所想的北方又是哪个北?   凝视着湖面上倒映的高天白云,身下的栏杆竟有些微的凉意。   她心底掠过一点模糊的影子,隐隐有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在耳畔道:“云暗青丝玉莹冠,笑生百媚入眉端……舞狂花影上栏干。”   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直到明值说:“姐姐先前、先前最是和善,是不会打人的。”   她才敛了思绪,微笑道:“和善嘛,当然是好事。可人善被人欺,所以不能一味地愚善。”   “这是什么意思?”   她回头向着江明值眨了眨眼:“要学会聪明的善良。”   “聪明的善良?”明值品味这句话的意思。   她却看见了栏杆之外,有个人站在过湖的石桥上。 第6章   那石桥的旁边有一棵颇有点年岁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闪闪烁烁。   那个人站在树下,头上是湛蓝欲滴的天色,旁边是金灿灿的银杏叶子,脚下却是明澈的潺潺湖水,天光水色相得益彰,堪称是画中之人。   李持酒着一身石青色绸衣,腰间系着金镶的蹀躞带,没有悬玉佩,只垂着两个刺绣斑斓的荷包,里头杂七杂八的是些火折子,丸药,特制的异种熏香之类,都是些实用的东西。   他是个不讲究寻常规矩的人,本朝的男人们一旦成年,都是把头发规谨地梳成发髻的,他却依旧如同少年般的打扮,头发用银冠束起在头顶上,银簪子别住,脑后便垂下如瀑般的长发。   冷眼看去,只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而已,俊美昳丽,偏偏身量颀长,猿背蜂腰,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气质。   像是一把很有力道的弓,时时刻刻蓄势待发。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见”。   要是单论样貌,李持酒自然是无可挑剔,但因为“听说”了他的种种丧德败行之举——这时候他还没有去卧底匪帮,却已经足够让人望而生畏了。   又或者,假如单单是惊鸿一瞥毫无交集的话,倒也可以一眼万年,留下美好的印象。   可偏偏事与愿违。   尤其是在那天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简直不堪回想。   “少奶奶……”身后传来丫鬟的声音。   “江雪”回头,却见是丫鬟甘棠,小心翼翼地正看着她。   “什么事?”她敛了神问。   甘棠道:“少奶奶,侯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他走了难道不好?她本能地想笑,却又忙忍住,正色道:“走了又如何?想必是外头有事吧。”   甘棠叹息道:“少奶奶,你好歹想个法子,把侯爷留下啊。”   她挑了挑眉。   这丫头是跟着她的,应该不至于很傻,怎么却看着笨笨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先前自己是“装傻”,想必这丫头不知道吧。   她心里暗笑,面上故作忧愁,哀哀怨怨道:“他自个儿要走,难道我能绑住他的腿吗?”   “当然不是绑住侯爷的腿,可到底、到底得让他留下来……”甘棠丝毫不疑心她在演戏,反而当了真,愁眉苦脸道:“少奶奶难道不知道?自打回来后,太太的心思更活络了,侯爷又立了功,我听那些人都偷偷地说,要给侯爷再找高门出身的姑娘呢。”   给他找一百个又怎么样?最好找个替代了她的,还乐得清净走开呢,天下之大,哪里活不了人。   因怕脸上的笑会给甘棠看见,就慢慢低下头去。   这沉默低头的动作在甘棠看来,却更是柔弱无依的样子了,忙献计献策:“少奶奶,您别伤心,叫我看,侯爷对您不是没有情意的,之前多半是因为您的身子弱,所以才不大亲近,如今身体已经有了起色,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侯爷留下,若是趁机有了身孕,那就好办了。”   “江雪”听到这里,隐隐地汗毛倒竖。   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有些太超过,几乎有点儿装不下去了,便抬手低声道:“别说了。”   甘棠越发会错意,叹息着说:“我知道您心里难过,可好歹要为了自己的将来、还有咱们小公子着想啊,今儿又得罪了太太,这府内只有侯爷是咱们的倚仗了,一定要牢牢地抓住侯爷的心才是。”   “知道了。”她敷衍地应了声。   甘棠试探着问:“那、那趁着侯爷现在还在府内,要不要我去再请了来?”   “不不!”回答的太快,她怕露出破绽,忙咳嗽了两声:“不用了,让我、再仔细想想。”   甘棠知道她禀赋柔弱,心思且窄,怕催的她太急又挤兑出病来,便答应了要退下,   “等等,”她却忙又道:“我想洗个澡,你去备水。”   “昨儿才洗过的,”甘棠吃惊地看着她,“好好的怎么又洗,身子才好些,洗的这么勤做什么?”   她当然不好说自觉身上沾着狐狸窝的味道,很不自在,便低低道:“你去就是了,话真多。”   甘棠无奈,只好走了。   洗了澡,重又换了一身衣裳,整个人才觉着清爽舒服了许多。   甘棠替她梳理那头厚密的长发,一边道:“刚刚明值公子来请安,听说少奶奶在洗澡才先去了。小公子是听说了今儿发生的事,很担心呢,我劝慰了一阵子说没事儿,他才走了的。”   说到这里,甘棠看了一眼主子,又问:“说来今日是怎么了,太太无故怎么编出那一番话?”   “江雪”正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发呆,听了这句嘴角微微上扬。   今日苏太太向着李持酒控诉的她忤逆顶撞,当然不是太太编出来的,而是她忍无可忍,的确是当面顶撞了一句。   虽然是冒昧冲动,但是一想到当时苏太太那满脸活见鬼的表情,一切都值了。   素来当她是羊羔白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想不到也有爪子,会伸出来挠出血吧。   说来这苏太太也是可恶的很,整天一副老佛爷的姿态高高在上,把媳妇儿当成奴才、牲畜一样使唤,亏得“自己”以前竟忍得下去,装的出来。   可想到这里又有些迷惑……为什么要装呢?装可怜只会给欺负的更厉害,好像没什么好处,自己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又不是那唐三藏要经历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她好好的干吗要经历磨难?图什么?   她想不通,可镜子里的人影却正变得更加清晰,可却不是今日这般打扮,容貌上也有差异。   “醉来直驾仙鸾去,不到银河到广寒。”恍惚中她竟不觉着违和,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   与此同时,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愫在心中漾开,脸上竟微微发热。   背后的甘棠听了这句诗,偷偷瞅了一眼主子,看见她脸上有点淡淡的晕红,越发显得楚楚动人,美貌不可方物。   江雪出身书香门第,从小也饱读诗书的,经常的出口成诵。   江姑娘又是个机敏内怯的性子,动辄伤春悲秋是有的,对于人情交际,虽然通透,但正因为太过通透,所谓“慧极必伤”,身子骨从来不好。   此刻甘棠听主子念诗,却也是寻常事情,便微微一笑。   她心想:不管如何,最凶险艰难的一关都过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以后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但是一心为主子谋划的甘棠却不知道,自己伺候的主子,已经不是真的江雪了。   从在昆明,江姑娘夜半咽气的时候,真正的江雪已经去了。   如今在江姑娘躯壳里的,不是别人,正是李衾遍寻不着的兰陵萧氏的萧东淑。   只可惜东淑自己,也是身在局中,懵懂无知的。   此时此刻的萧东淑,正沉浸在那如真如幻的回忆碎片之中无法自拔。   ——“夫人不愧是……通今博古……”   那样暧昧的语气,却绝非李持酒。   但如果不是“她的夫君”,又会是何人呢?   只听甘棠道:“奶奶念的真好听,这又是一首什么诗?”   东淑陡然梦醒!她的心突突乱跳,强作镇定:“没什么,不相干的。”   她心里一阵乱,正要起身,却听到甘棠低低道:“侯爷。”   萧东淑忙转头,果然见李持酒从外头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她简直无法呼吸,浑身上下顿时警觉起来。   从东淑“死而复生”之后,所有的记忆里,跟李持酒“亲近”的回忆,少的可怜。   唯一的一次就是那回,她跟明值说话,他突然从石桥上走过来。   当时对上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明亮的过分的眼,灼灼地满是极具侵略性的光芒。   那瞬间她惊讶于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倒是有一副很金玉其外的皮囊,又有些不大信他就是李持酒。   四目相对只顾诧异去了,还没有调整好心态,更没有来得及“入戏”。   直到李持酒快到亭子了,东淑才终于醒悟自己该进入的角色——那个聪敏内怯的江少奶奶。   不知为什么,那天李持酒没有再往外去,跟明值简略地说了几句后,就陪着她回了房。   东淑起初并未多想,直到李持酒解开衣袍纽子,不由分说将她拥住。   远看着倒不觉着怎么样,小侯爷挺拔的身姿甚至还有几分赏心悦目。   这般紧密地亲近中才知道,他的身躯如火如山,怀抱更是霸道强横,泰山压顶,会叫人粉身碎骨。   这简直把她吓坏了。   东淑虽然没有了记忆,但她天生聪敏玲珑,旁敲侧击里早就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打听了个一清二楚。   据甘棠说,两人成亲后,侯爷极少歇在家里,多数都在外头。   虽然甘棠还懂得给李持酒说好话,只说他在外头应酬,但东淑已经知道,小侯爷的相好可是遍地开花,长势喜人。   何况别说外间,府内除了两个侍妾外,通房丫鬟也不知有几个了,难得他的精力那么旺盛,不愧习武之人。   甚至有一回听说,有个外族的姑娘找上门来,虽然这些事是苏太太出面打发了。   想到这个,她反而庆幸自己的身体不好,不用去给那野兽般的小侯爷折腾。   那回幸亏她机灵,关键时刻硬逼自己狂咳起来,也幸而是她那时候才死而复生的不久,身子的确是弱的,又加上是真实的恐惧,所以泪也是真的。   李持酒才把她压倒,就给她又咳又哭的没了兴致。   他虽然风流,却从不用强,多数都是女人主动投怀送抱,如今见东淑哭的甚至要吐了,便愤愤地起身走了。   但这仍是成了东淑“可怕”的记忆之一。   从那之后她的身体虽然一天比一天好,却仍是刻意装作病歪歪的,随时随地会表演“弱不禁风”给人看。   这样费心卖力,无非是想给自己弄了一张挡箭牌,免得小侯爷在外头狂吃野花不够,又想起她这朵不太香的家花。   东淑演得投入,娇弱形象持续地深入人心。   好像也非常的成功,从昆明一路回京城,夫妻相处向来相安无事。   直到现在。   正心慌的时候,甘棠却偏向她使了个眼色。   东淑一下子想起甘棠白天说的“留下侯爷,有身孕”之类的话,简直醍醐灌顶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拢着唇,想要表演“臣妾有疾不能侍寝”的戏码给小侯爷观赏,李持酒却突然倾身靠近。   小侯爷伸手捏住东淑的下颌,逼得她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狂吃野花李持酒:我的夫人我不能动,你敢信?   东宝:本娇花很高贵~男人滚开!   被子大人:不愧是夫人,抽他!(递鞭子) 第7章   李持酒低头,仔细端详东淑的脸。   他认真盯人的时候,漠无表情的眉眼显得非常清冷,眼神却凌厉的如同刀锋,好像能轻易地窥察人心里的隐私。   对上这双眼睛,东淑心里叫苦。   此刻倒是有些理解“自个儿”先前为什么要“装可怜”,毕竟对手过于强大,装可怜的话似乎还能苟延残喘,若是不小心触中了李持酒的逆鳞,还不知会怎么死呢。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的对了一对,东淑立刻见机行事地垂了眼皮。   托这张脸的福,外加又是常年病着,这个动作虽然简单,但长睫低垂,眉尖若蹙,却是别样的楚楚可怜。   她心里却正风起云涌胡思乱想:“这小子在看什么?总不会又想那种事吧,千万别……”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她也不过是个俗之又俗的人,还想着多活几年呢。   正瞎想之中,却听李持酒问:“你在想什么?”   声音有点儿低沉,隐约透出些许莫名的暧暧昧昧。   东淑仍是垂着眼皮儿,弱弱地回答道:“并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脸怎么红成这样?”李持酒又问。   东淑吓了一跳!突然想起来,之前甘棠给她梳头,她因记起了那句诗,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猿意马,大概是脸上有些红意。   这小子来的真不凑巧,眼睛又尖得很。   “这、”幸亏她反应敏捷,顺势道:“想来是因为才洗了澡的缘故吧,有些热。”   东淑觉着自己真是机敏过人,这借口天衣无缝且顺理成章,她暗暗地在心底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我看不像。”李持酒却断然回答。   东淑很意外,忍不住抬眸看向面前之人。   他的手指还捏着她的下颌,这让她觉着很不自在。   但以她先前的性子,总不好直接反抗,当即便借着转头的机会毫无痕迹地把下颌转开了去:“侯爷在说什么?我不懂。”   李持酒却硬是没松手,又略用了点儿力道给她把脸转了过来:“你不懂,本侯懂。”   他非常有经验地淡淡说:“女人动了春心,就是这幅表情。”   什么玩意儿?东淑正在震惊,只听李持酒又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个可瞒不过本侯,毕竟我见过的多了。”   东淑哑声无言。   不错,李持酒是欢场上的杀手,投怀送抱的女子只怕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又不是个蠢人,当然深谙女子脸上的红晕是何意味。   要不是知道自己跟他顶嘴的下场不会美妙到哪里去,东淑恐怕会忍不住当面啐过去。   但李持酒又眯起眼睛望着她:“所以你心里在想什么?嗯?”   直到这会儿东淑才察觉危机。   莫非李持酒以为……她正在想他吗?   荒谬!她简直要哑然失笑起来,这次却没有忍住,嘴角微微一牵。   这个细微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李持酒鹰隼般的目光。   “怎么不回答?”他的眼神逐渐有些玄深如海。   东淑以前还没出阁的时候,有一天萧宪拿了一样东西来给她瞧稀罕。   那是一只很小的鱼,正不知如何的时候,萧宪拿了根木棍戳了戳那鱼。   那鱼顿时就涨大了几分,看的东淑目瞪口呆。   萧宪忍着笑,又再戳了几次,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本来扁平的小鱼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地涨成了一个满满的球,肚子鼓鼓的,两只鱼眼睛瞪着,鱼嘴也半鼓起来,像是很生气地看着人。   那是东淑第一次看见活的河豚鱼。   她当时乐不可支,笑的前仰后合。   而现在,东淑仿佛已经变成了那只河豚鱼。   李持酒正拿着棍儿不停地刺挠她,她憋的有点受不了,简直快要气爆了。   终于她叹了口气,似笑非笑的:“原来在侯爷心目中,我跟那些外头的女人是一样的吗?”   李持酒一愣。   东淑趁机推开他的手,起身走开两步,觉着稍微有点安全感了才扶着桌子停下。   迅速平复了一下心绪,东淑叹息道:“侯爷在外寻花问柳的也罢了,怎么能把我也比做风尘女子呢?”   她说到这里,感觉恰到好处,便低下头,半是悲愤半是心酸似地哽咽了起来。   李持酒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窄弱的肩头微微颤抖,一边还抬手拭泪。   他不是那种喜欢怜香惜玉的男人,更没有心思去跟女人推心置腹,顿时皱了眉。   “是你多心了,”李持酒忍着不快,“我没有那个意思。”   东淑背对着他,听出他语气中的那点不悦,她嘴角一动,却又低低道:“可侯爷明明就那么说了,我不过是因为洗了澡身上热才那样的,怎么污蔑我、我……”   她说到这里,哽咽之声提高了几分,索性抬手捂着脸,哭了起来,像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持酒倒吸一口冷气。   “你怎么又哭了。”他的恼怒已经从心里泛了出来,明晃晃地发展到脸上。   不料话音未落,东淑便又咳嗽了起来,边咳边带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不是故意、咳……故意惹侯爷不快的。”   她当然是故意的。   像是有了效果,身后似有脚步声。   东淑一边装哭,一边留心听着,暗暗盼望李持酒一怒而去。   却听李持酒道:“并没有怪你,时候不早了,明日我还要去吏部报到,睡吧。”   语气波澜不惊的,没有恼怒,可也没有别的意思。   这就尴尬了。   躺在榻上的时候,东淑没有闻到那刺鼻的香料气息。   原来李持酒也洗过了澡,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类似薄荷叶的气息,却没有那么浓烈,嗅着有种微微冷冽的干净。   东淑不敢动,幸而李持酒也没有动。   可东淑仍能感觉他身上散发的热力,阵阵侵袭,好像要把她烤晕了,哪里睡得着。   对于李持酒而言,却也无奈之极。   这是小侯爷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人在榻上,却什么也没干。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是热火朝天,春意盎然的情形。   突然面对这种平静如水的场面,竟有些不适应。   终于,李持酒道:“母亲说你最近不大亲自下厨了,你身子不是好些了吗?”   东淑不吭声,坚韧不拔的装睡。   李持酒瞥了她一眼:“我想吃汽锅鸡,过桥米线,红烧鸡枞,香茅烤鱼……”   东淑虽仍闭着双眼,嘴角却忍不住动了动。。   李持酒哼了声:“别装了,知道你没睡着,你能不能做?”   那几个名词儿,东淑吃倒是吃过,若是做么,好像是太为难了她。   可偏偏给李持酒看破她没有睡,也不能不回答。   只好垂着眼皮,规规矩矩的小声说道:“这些菜,侯爷去找一家云南饭馆,也是容易的。”   李持酒久久不语。   东淑强打精神:“怎么了,侯爷不高兴了?”   李持酒道:“没什么,想必是你真不舒服,这若是之前,你自然二话不说亲手给我做。”   东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感觉帐子里的气氛逐渐紧张,她终于妥协:“汽锅倒是现成带了回来,米线先前也拿了些回来,也是容易的,鸡枞没有鲜的,侯爷若是肯吃那干的,明儿泡发了做。后面那个却难得,这里哪里找香茅去……以后再慢慢寻吧。”   李持酒听她娓娓说了这些,才笑了声:“好吧。”   大概是注意力转移到吃的上头去了,那种煎熬的感觉才慢慢退了。   从这时候开始他终于消停下来,东淑感觉他并有再做点别的的意图,由此放松下来,倒也很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想:李持酒倒也不是很难应付,毕竟年纪小,年少气盛的,城府应该没那么深……   恍惚中东淑竟忘了,若是按照江雪的年纪,江雪却比李持酒小半岁。   但在她跟小侯爷的相处中,总是时时刻刻地觉着这人比自己小。   这种无意识的想法,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察觉。   听到东淑鼻息沉稳,李持酒就知道她睡着了。   小侯爷一时却没有睡意。   他是个至阳至热的体质,又正当年纪,每次胡闹一阵子,才稍微会有些许倦意,如今满身的精力无处宣泄,强逼自己闭着眼睛,却仍是毫无睡意。   低头看着怀中的人,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很想不管不顾地就摁住了行事,可心里却有一道无形的坎儿。   她的身体弱是一个原因,但还有另一个原因。   终于,李持酒忍无可忍,他稍微放轻了动作起身,想要去妾室屋里。   才下地,身后的人仿佛察觉什么,猛地抽了抽。   李持酒蓦然回首,还以为她醒了,谁知竟没有。   东淑侧卧着身子,脸上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她皱着眉,唇微微的动着,仿佛在说什么,可又无声。   李持酒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做噩梦了。   他稍微把身子放低了些,想要叫醒她,却隐隐听她叫道:“不、不要……放开我……”   李持酒吃了一惊,猛地又坐直了起来。   帐子里的光影昏沉,枕畔人的脸看着,亦真亦幻。   她的身子一阵阵的抽搐,细嫩的手指颤颤抖抖的,像是要从什么东西的捆缚里挣脱出来。   但偏偏不能。   李持酒本要一走了之的,看到这里,却改变了主意。   他重又躺倒下去,靠近东淑,慢慢地将她搂入怀中。   犹豫片刻,炽热而有力的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过。   他从来不干这种事,也很不习惯,手直直的,像是一只僵硬的刷子来回。   他一边胡乱做着,一边皱眉看东淑的脸。   到底做了什么噩梦,竟会怕的如此?   听这只言片语的,难道、是之前在徐州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持酒不由道:“怕什么……有我在呢。”   兴许是他的抚慰起了效,东淑的挣扎缓了下来。   到最后,她像是飞蛾见到光似的往他怀中主动的靠近了几分,只是在靠过来的同时,她低低的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第8章   东淑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空如也。   倒是甘棠听见动静飞快靠了前:“奶奶醒了!”   东淑跟她对视片刻,急忙打量身上,却见中衣仍穿的好好的,身体也没觉着异样,才松了口气。   “侯爷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她竟毫无察觉。   甘棠无奈:“天不亮侯爷就起床了,听说是给什么尚书大人带着进宫,还得去吏部,忙得很。”   “尚书……”东淑念了句,突然心里掠过一点阴影,她仿佛想起昨晚上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梦中她似乎在水里拼命的挣扎,那水很凉,令人窒息,她透不过气来,濒死一样。   后来好像有人、抱住了她?   东淑揉了揉额头,那点类似温暖踏实的感觉,像是梦境,又像是真的,但不管如何该不会是李持酒。   小侯爷从不是那种体贴温柔的人。   甘棠见她眼神恍惚,就知道又在出神:“奶奶,昨晚上这么好的机会,您怎么就没有抓住呢?”   东淑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因咳嗽了声:“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什么有心无力,这种事情又不用你出力……”甘棠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完后脸上微红。   东淑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你倒是很懂啊,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话?”   甘棠嘟着嘴扭开头去,可到底是咽不下这口气:“奶奶,你好歹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你可知道,因为昨晚上侯爷歇在这里,那王姨娘孙姨娘那边儿,陆陆续续派了多少人来观望,刚刚还见到有丫鬟在外头探头探脑地打听消息呢。”   东淑道:“打听什么?”   甘棠撇嘴道:“还能打听什么,当然是问侯爷在这儿歇的怎么样之类。也亏得你心大,你可知道,不止是这两位姨娘,就连那些太太身边稍有点姿色的丫头都想着往上爬……一个个恨不得把你踩下去。”   “她们想当正室夫人?”   “那是当然了。一个个盯着你跟仇人似的,所以我说你这会儿若是有了子嗣,自然就断了她们的念想了。”   东淑摆摆手:“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起身洗漱完毕,明值便跑了来请安。   跟随明值的小厮申儿道:“少爷昨儿就没睡好,总担心着少奶奶,本叫他吃了早饭再过来,他只是不肯,必定要先看一眼才放心。。”   东淑叫明值在自己对面坐了,底下丫鬟摆了饭,东淑只喝了碗白粥吃了两片腌菜。   明值见状就给她夹了两片云腿,说道:“姐姐多吃些才好。”   东淑不太喜欢肉食,只是也知道这孩子好意,便也笑眯眯地吃了,又叮嘱道:“你长身体的时候,只管多吃些,不用管我,横竖我什么时候饿了随时再吃,你若去了学堂就不方便了。”   明值乖乖点头。   东淑又问:“你去的那个学堂可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明值一怔,继而忙摇头:“是侯爷费心找的地方,没有人敢欺负我,姐姐别担心。”   他匆匆吃了饭,又行了礼,便跟着小厮去了。东淑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忍不住道:“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很知礼,又可人疼。”   甘棠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亲弟弟,怎么今儿竟敝帚自珍的冒出这句来。   那边明值才去,就听到门口有人道:“我来的早了吗?”   东淑抬眸,见有个窈窕的身影从门外晃了进来,正是李持酒的妾室孙姨娘,她生得艳若桃李,身段婀娜,据说还会唱戏,眉眼之中带了几分风情。   甘棠心里很不喜欢这些人,因为东淑虽然是正室夫人,但是这些姨娘很不把她放在眼里,极少过来请安。   这次特意来,自然是醉翁之意,因为李持酒昨晚上歇在这里,所以她早早地过来想看看情形罢了。   甘棠便板着脸道:“孙姨娘来的真早,奶奶还没吃完饭呢。”   东淑却仍如平常,示意她将东西收拾了去,才问道:“你吃饭了?”   孙姨娘行了礼:“已经吃过了。奶奶怎么不多用些?奶奶的身体需要大补才好。”   东淑道:“多谢,只是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再补也不过如此。”   孙姨娘偷偷打量她的脸色以及举止,闻言忙笑道:“奶奶哪里的话……正是好年纪,万别说这些。”   东淑看她鬼鬼祟祟的,心里好笑,便故意站起身来,嘴里“哎吆”了声,抬手扶着后腰。   孙姨娘的眼睛顿时直了。   东淑叹了口气,扶着甘棠的手站住,却并不说别的,只叹道:“差点忘了正经事。”   甘棠问道:“奶奶说什么?”   东淑道:“昨儿晚上侯爷嚷嚷着要吃汽锅鸡,过桥米线,还有红烧鸡枞……说非吃不可的,我本来想亲自给他做好讨他欢心,可是这会儿腰疼的了不得,这怎么办,侯爷若在这里吃不到,只怕会不高兴。”   甘棠当了真,忙道:“那、那……不如奴婢替奶奶去做吧?”   东淑叹息道:“侯爷不喜欢底下人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孙姨娘在旁听了这句,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当下竟只匆匆地又说了几句,便告退去了。   甘棠本来没回过味来,过了片刻才跺脚叫道:“奶奶,你刚刚怎么当着她的面儿就说了,她也会做这些,倘若她抢先做了去讨侯爷的好,岂不是让她占了便宜?”   东淑道:“这样好的便宜当然要人人有份。你过来……”   让甘棠靠近,就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话。   甘棠吃惊:“要、要这样做吗?”   东淑道:“你听我的就是了。我是主子,说的话你得听,知道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仍是柔柔和和的,语气却透出一种不容分说的笃定,甘棠呆呆道:“知道了!”   眼见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苏太太肚子里骨碌碌的叫,实在忍无可忍,便问道:“今儿的中饭怎么这么晚?”   大丫鬟叶红笑道:“回太太的话,方才奴婢去看过,才知道今儿厨房都给人占了。”   “这是什么话?”苏太太诧异。   叶红道:“听说咱们侯爷今儿想吃过桥米线,汽锅鸡还有红烧鸡枞,孙姨娘跟王姨娘从一大早都在厨房里呢。”叶红实在没好意思说,就连苏太太这房里的几个丫鬟也还蠢蠢欲动,恨不得自己占了那厨房。   苏太太皱眉:“那她们从早上闹到现在,也该煮好了吧?”   叶红笑道:“一个人在的话只怕早好了,可是多了个人,自然绊手绊脚的。”这丫头说的也够含蓄了,何止绊手绊脚,两个姨娘互不相让,又偷空给对方搞点破坏,一来二去,厨房变成了战场,战线拉得非常之长,战果却很稀疏。   苏太太饿得很,越发心火上升:“这些混账实在胡闹,让她们赶紧都退出去,别耽误正经差事。”   说了这句又道:“以前都是少奶奶做的,今儿她没动手?”   叶红道:“少奶奶就算想动手,那也挤不进去啊。”   苏太太翻了个白眼,又催道:“快去看看做好了没有,中午侯爷未必回来,有做好的米线,汽锅鸡之类,先弄些来我吃。”   叶红笑着去了,过了半天,果然叫丫鬟端了两道菜上来,王姨娘的米线,孙姨娘的汽锅鸡,苏太太问:“怎么没有鸡枞?”   “咱们回来的时候带的鸡枞干本就不多,之前两位姨娘争着要做,泡的泡扔的扔,都弄坏了。”   苏太太吃不到鸡枞,又心疼那么贵的菌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骂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替我去骂她们几句,让她们收敛些!”   两位姨娘仅存的战果给苏太太缴获了去,又给骂了一顿,都有些悻悻的。   她们两个虽是妾室,但李持酒喜新厌旧,又秉持家花不如野花香的作风,当然把她们两个也扔在一边干巴巴的。   孙姨娘从东淑那里听说消息后本来抢占先风的,谁知王姨娘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也紧随杀到,如今居然是两败俱伤,两人只好从满地狼藉的厨房撤退出来,垂头丧气地各自回房。   东淑在房内听甘棠马不停蹄地转述战况,笑道:“有趣有趣,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甘棠似懂非懂,便问东淑:“难道两个姨娘是蝉,太太是螳螂,奶奶必然是最高明的黄雀了?”   “瞎说,”东淑笑道:“我明明是岸上看戏的人。”   甘棠苦笑:“可如今东西都给她们用了,也没得给侯爷做的料了,要不要叫他们再去买?”   东淑正是不愿意下厨,才故意用了这一招祸水东引,当即制止:“别多事。”   当夜李持酒在外应酬,很晚才回来。   东淑早已经睡下了,甘棠却如热锅上蚂蚁般在外打听消息。   因为委实太晚,苏太太也早安歇,李持酒当然不必过去了,本听着他要回这边来,不料半晌没消息,再打听,原来是给孙姨娘半道儿截了去。   甘棠气的站在檐下暗暗咒骂,知道李持酒今晚上不会来了,进了屋内看着自己正酣睡的主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也去睡了。   次日早上,东淑才睁开眼睛,却见到床边多了个人,竟正是小侯爷。   他正盯着自己瞧,那种眼神很怪异,不是之前灼灼逼人的那种。   才要起身,却给李持酒摁住:“不忙。”   东淑勉强道:“侯爷怎么……什么时候来的?”   李持酒道:“才过来,有件事跟你说。”   “什么事?”   “我领了五城兵马司的官职,明日是指挥使的生日,他昨儿亲口跟我说,让我带了家眷过去赴宴。”   东淑微怔:“家眷?是太太……跟我吗?”   李持酒点头,想了想道:“你稍微准备一下,明儿我带了你们同去。”丢下这句他站起来,走了一步回头又道:“你可有合适的衣物?”   东淑不假思索地说道:“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不过是正六品而已,不必太过盛装。”   李持酒微微挑眉:“不过是正六品?”   东淑愣了愣,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冒出这句,竟像是看不起正六品一样,但这正六品的指挥使还是李持酒的顶头上司呢,那李持酒又算什么?   她咳了声:“是我失言了。”   “放心,”李持酒深看她一眼,笑道:“以后当然有一品诰命夫人给你做。”   他说了这句,又想起一件事来:“听说昨儿厨房内鸡飞狗跳的,我已经命人重新采买东西,别忘了答应我的。”   东淑扶额:好阴魂不散,他居然还没掠过这茬儿。   李持酒将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她:“我听说从昆明回来之前,你特带了一个大坛子,哪里装的又是什么好东西?”   兵部,正堂院。   李衾坐在长桌后的太师椅上,有些出神的盯着桌上的如意云头紫砂壶。   这壶他养的很好,温润油亮,是专门用来泡制普洱的。   水是特意从城郊南山所取的洁净山泉水,倒也是清澈甘美,可总觉着少了点儿什么。   门口人影一晃,是金鱼走了进来:“主子,车轿已经备好了。”   李衾闭了闭双眼,抬手一挥。   金鱼退后,出了门口,却并不走远,只在廊下站定。   旁边的林泉道:“你怎么一脸的如丧考妣?”   金鱼怒视他:“还不都怪你,真是多嘴!”   林泉伸长脖子往内看了眼,才低低道:“你是说岁寒庵的事?你怨我多嘴?我还说你没心呢,这么要紧的事情你居然想瞒着主子。多亏我听见了。”   金鱼瞪着他,气的变了脸色:“你还不认错儿?主子本来好好的,给你那句话弄的这两天……整个人都乱了。你居然还觉着你做的对?”   “有什么乱的?我可没看出来,”林泉笑道:“你也太小题大做,太小看主子了,主子行事自有道理,岂有你我担心的份儿。”   金鱼觉着的头大了几倍:“那你告诉我,主子为何命人悄悄地把那岁寒庵的小尼姑接回京,又为何昨儿悄悄地送回去了?”   林泉皱眉:“这个嘛……”   “你看你这蠢样,你不如再想想,”金鱼咬了咬唇,又道:“主子从来不喜应酬,何况今儿区区的五城兵马司正六品指挥使的生日,也能劳驾他亲自过去?”   林泉道:“你有话直说!阴阳怪气的干什么?”   “你、你……”金鱼咬牙切齿道:“我看你不把天捅破是不知后悔的。”   岁寒庵那小尼姑是见过那个“侯爷”的。   在那之后李衾便派人把城门官已经巡卫上下都盘问了一番,虽凑巧有个姓“侯”的人,却是个外地进城的老商人,身边并没带女眷。   后来不知怎么着,李衾命人悄然把那尼姑带到京内,乔装打扮,叫亲卫不知领着去了哪里。   半天后回来,那尼姑哆嗦着说:“是、就是那个人!他就是侯爷,没有错儿的!”   然后,李衾便派了一名亲信去了五城兵马司。   金鱼知道李衾找到了那个“人”,毕竟,假如不是姓“侯”的,那所谓的“侯爷”,如今倒有个现成的。   偏巧那人回京的日期,正是小厮在岁寒庵看见“夫人”的那天。   可金鱼又实在不敢多想。   他觉着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是这误会若是弄的不好,可就是天雷撞地火了。   正在这时,门口人影一晃,是李衾迈步走了出来。   “走吧,”他抬头看了看阴晴不定的天色,淡淡道:“时候差不多了,不要叫人久等。” 第9章   李衾并没有事先通知张指挥使府邸,完全属于突袭。   当他在张府门口下轿的时候,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里头张大人得知消息,带了人豕突狼奔地跑了出来,远远地就忙拱手行礼。   这会儿李衾已经进了大门,张指挥使受宠若惊,拱着手弯腰笑道:“李尚书大人怎么大驾光临了?”   李衾含笑:“怎么,张大人不欢迎?”   张指挥使忙道:“哪里哪里,下官当然是欢迎之至,大人肯来,也是蓬荜生辉,只恨未曾远迎实在失礼之极!”   李衾抬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抬:“不必如此拘礼,今日是张大人寿辰,是你最大,不要因为本官的到来反而让你不自在了。”   张指挥使听他言辞温和,这才松了口气,忙亲自陪着他入内。   李衾环顾四周,随意般问道:“镇远侯可到了吗?”   张指挥使忙道:“回大人,镇远侯早早地便来了,侯府的老妇人以及镇远侯的夫人也正在内宅说话。”   说到这里,张大人偷看了李衾一眼。   今日的确是他的生日不假,但是原本张大人并没有就想邀请李持酒来赴宴的。   之所以开口的缘故嘛,却是因为李衾特意派了人来知会了他一声。   李尚书的意思是,镇远侯才回京,事隔经年未免有些人情生疏,如今既然在五城兵马司任职了,倒要多提携提携他,所以让张大人借着生日的机会让他多露露面。   最好带着家眷一同前来,便于让他们一家子早些融入京中的交际圈子。   张指挥使当然是从善如流,回头即刻就跟李持酒说了。   此刻张大人心里忖度:李持酒能回京以及重新任职,多亏了李衾一手调理操持。   难道李尚书是不遗余力的提携后进,所以今儿才也特意到来,一则给李持酒扎架子,顺便才给自己一个面子?   可不管如何,都是好事。毕竟朝中人人皆知,这位李尚书大人是出名的难请,若放在以前,别说是他这区区正六品官职,纵然是那些跟李尚书平起平坐的官儿三番两次的请,这位大人还未必肯去呢。   想到这里,张指挥使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起这镇远侯的夫人……”他提了这句,欲言又止。   “怎么了?”李衾问,双眼不为人知的微微眯起。   张大人的脸上透出一种怪异的表情,最终却说道:“没、没什么,呵呵……大人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多嘴呢。   李衾道:“这话到嘴边又留半句,可不是你张大人的风格啊。”   张指挥使心一跳,这才道:“下官只是、只是听内宅里有丫头们说,那位小侯爷夫人的样貌、样貌是很……很出类拔萃的。”   张指挥使官儿虽不大,但因为任职多年,也算是在朝中混了脸熟。当初京城之中各家豪门贵宦之家宴请,张大人也能捞到一张末尾的椅子坐。   所以张夫人也与有荣焉地能够沾沾光,她倒是没捞着去萧家,但是李府,却也去过两回。   在内宅女眷席上,张夫人也曾看见过那位三少奶奶,那种神仙妃子似的人物,不必叫人格外去记,只一眼就足够难以忘怀了。   方才李持酒带了苏太太跟东淑进门,张夫人一眼看见东淑,只觉着眼熟非常,偏今日来坐席的人之中,还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的夫人,那是正四品的诰命,她却也是见过萧东淑的,顿时受惊匪浅。   张夫人见都指挥使夫人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有几个丫头私下里言语,自然传到了张大人耳中。   但张大人到底没敢轻易说出那句“相似”之类的话。   谁不知当初萧东淑去世,李衾从边塞回来,痛不欲生。   夫妻情深,令人动容。   又何必生事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内厅,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间有人问道:“侯爷,您方才说滇南的风物倒也罢了……我只听说滇南女子跟中原女人不同,又有些异族女孩子性情如火,行事非常大胆,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倒不是虚言,”李持酒的声音,笑说道:“滇南的女人很够劲儿,缠人的本事也是一流,只是你就别想了。”   “这是为何?”   “怕你这副身板消受不了。”李持酒狂肆大笑。   众人也跟着大笑轰然。   李衾听了这句,挑眉而笑。   张大人有点赧颜,今日来的多数都是武官,这些武官们聚在一起,熟悉起来就容易口没遮拦,什么话都能说,又加上李持酒这个混不吝,更热闹了。   张大人生怕惹李衾不喜,却忘了李衾当初曾亲自在塞北带兵的,对这些情形却也是司空见惯。   此刻门口已经有人看见了张大人陪着李衾到了,急忙起身:“李大人到了!”   喧哗的声音才停了下来,大家纷纷起身。   李衾迈步进内,不动声色的目光很快扫遍了厅内。   不费吹灰之力的,他很容易便看见了靠左窗的李持酒,今日李持酒居然穿着一件很喜气的绛红缎袍,越发显得少年明艳,意气飞扬,但眉眼里又透出天生的不羁。   在对上李衾目光的刹那,李持酒居然笑嘻嘻地把手中握着的酒杯举高,像是隔空先向着李衾敬了一杯似的,动作浑然天成的潇洒自如。   李衾也向着他略略含笑颔首。   正在这会儿,有个小丫头飞速而来,急急对张指挥使道:“大人,镇远侯夫人跟抚宁伯夫人要走。”   “什么?这么快走?出什么事儿了?”张大人大惊。   李衾原本正要迈步进内的,闻言蓦地回首。   张府内宅。   东淑跟着苏太太在内厅落座,张夫人的目光好不容易才从她脸上挪开。   苏太太对此一无所知,才回京就给邀请赴宴,苏太太喜欢的很,只觉着镇远侯府东山再起,就在眼前了。   因为张指挥使暗中叮嘱过叫好生招呼,张夫人不敢失礼,有意跟苏太太攀谈,说些家常闲话之类,不免又问:“少奶奶家乡何处?”   苏太太道:“她是徐州人士。”这是苏太太的心病,自然不愿多提。   张夫人见苏太太言简意赅,知道必有缘故,当下不再问下去,只赞“郎才女貌”之类。   本来气氛还算融洽,不料坐中有位抚宁伯夫人,却是英国公府出身,她还记得小公爷给打断肋骨的事呢,心里很是不忿。   起初见张夫人跟苏太太说话,她便没做声,等到张夫人去招呼别人了,抚宁伯夫人才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这好不容易皇恩浩荡回了京,太太可要看好了镇远侯,虽然说在云南历练了两年应该不至于跟先前一样了,可也要防着点儿,若再闹出事来,岂非又辜负了皇恩,以及李尚书大人的提携之力吗?”   苏太太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何况出京去了昆明数年,交际圈子小而又小,那本事更退化了。   且只以为在这种场面上,不会有人牙尖嘴利,没想到抚宁伯夫人当面给她难堪。   可偏偏说的是实情,顿时她红了脸:“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提呢。”   抚宁伯夫人笑道:“太太别怪我多嘴,若是事不关己我也不说,实在是……镇远侯的名头忒响了,听说他在昆明也不安生?好歹也是祖上有封荫的,都是皇赐的勋贵,别闹腾的忒不像,白丢了这份体面才是。”   这话更是说的直接了,苏太太立刻想翻脸,但对方是满脸堆笑说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是在张府,又是好日子,若自己闹起来,事后只怕又会有人戳脊梁骨,少不得“顾全大局”。   正赶上张夫人察觉不对,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今儿不提过去了。”   苏太太又气又恼的,皱眉不语。   抚宁伯夫人见她脸色窘然,心中得意,便扫了一眼苏太太身后的东淑,又道:“少奶奶出身哪里?如何没听说过?”   在场之人当然都不是傻子,若是这位镇远侯夫人的出身显赫,介绍的时候,苏太太当然不至于一句话完事儿,抚宁伯吃定了这是她的痛脚,所以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谁知才笑盈盈地说完,就听到东淑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还不住嘴呢?这哪儿有你说话的份儿。”   抚宁伯夫人脸色立变,简直不敢置信:“你、你说什么?”   却见东淑歪着头,并没有看她,反而像是在对身后的丫鬟甘棠说话。   甘棠也是睁大眼睛满脸无措:“奴婢……”   听了抚宁伯夫人开口,东淑才转过头来,似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道:“哦……夫人别误会,我是在训斥这丫头呢,这是什么地方?她竟聒噪多嘴的令人心烦。”   抚宁伯夫人脸上阵阵变色,吃不准她是故意给自己下不来台,还是真的在说那丫头。   却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便皱眉道:“这是在堂上,纵然这丫头犯了错,少奶奶也不至于当众教训吧,背地多少教训不成?巴巴地跑到这里显威风么?”   苏太太瞪大眼睛,见她居然真吵起来,更加无措。   东淑却绵绵一笑,不疾不徐地道:“您说的很是,不过……既然我都不能当众教训我的丫鬟,那您又如何敢当众对我们太太指指点点呢?”   抚宁伯夫人脸色大变,此刻才确信她方才那句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等她开口,东淑又道:“对了,刚刚夫人是在问我的出身?实不相瞒,我出身寒门,对那些高门大户的体统规矩知道的有限,所以方才一直不敢出声呢,夫人出身名门,却应该是知书达理的,我们夫人好歹大您几岁,身份也比您高上那么一点儿,你怎么就敢公然以下犯上呢,这莫非就是京城的规矩?我毕竟没见过大世面,今儿也算是开了眼了。”   这些话,句句带刺儿,但偏偏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笑的温柔可爱,人畜无害,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你!”抚宁伯夫人的脸色从白转红,又从红转青,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张夫人,我先告辞了。”   从抚宁伯夫人开口为难苏太太,到东淑出其不意地致命反击,满堂的贵妇人从静观其变到呆若木鸡,一时无法反应。   张夫人也早看呆了,直到此刻才忙起身:“何必呢?大家说话而已……”   “张太太,”东淑抬手半遮住唇,低低咳了两声,叹息道:“我天生身子弱,多说了几句话心里不舒服,久坐恐怕生事,请恕我也先告退,就请我们太太留在府内作陪便是。”   张夫人本正劝抚宁伯夫人,闻言忙又止步:“这、这如何使得?”   正在这时,都指挥使程夫人起身笑道:“大喜的日子,若都走了,叫张夫人情何以堪?”她先将抚宁伯夫人带回位子上,道:“一走了之,反而显得有事似的,且安分坐着待会儿吃酒。”   说了这句,她又主动走到了东淑身旁,握住东淑的手道:“我也听说少奶奶身子不好,今日能肯来,已经是赏光了,这样吧……叫人先陪少奶奶先到内宅客房休息片刻,如何?”   她年纪最大,品级也高,说的话且动听,自然该给她这个面子,何况东淑也不是真的非走不可。   清明已过,花木葱茏。   栏杆外栽种着两棵含苞待放的紫薇花树,引得早起的蜂蝶嗡嗡闹闹,跟厅内的场景相得益彰。   再往前是一丛嶙峋假山,之后才是圆月门。   东淑且走且打量院中风光,她虽然并不喜欢苏太太,但苏太太毕竟是跟自己一起来的,给人这般当面羞辱,自己脸上也没有光。   本来不想惹事的,谁知道抚宁伯夫人好死不死地居然盯上她,以为她也是跟苏太太似的软柿子,这可是打错了主意。   她知道自己一时没忍住,事后恐怕会引出别的变故,但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对方都把脸伸过来了,不打两巴掌简直辜负了这么好的姿势。   唉,都怪那场“死而复生”,弄得她性子都变了。   出了圆月门,进了夹道。   打左侧花园口经过的时候,忽然有芒刺在侧的感觉。   东淑且走且转头,却见花圃之前有一道身影临风而立。   阳光从头顶洒落,光影迷离粲然,他的脸有些晦明难辨,通身却透着清正雅贵之气。   不知为什么,乍看见他的那一眼,明明天色放晴,阳光正好,东淑却觉着有万千沧桑风雨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被子大人:看到本大人的光环了吗?   持久:看到了,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被子:滚! 第10章   东淑看着李衾,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   此刻光影变化,她终于瞧清楚了李衾的脸,这是一张端方清俊的容颜,不像是李持酒那样有浓烈的令人不安的侵袭之感,他闪闪烁烁的眉眼里甚至隐隐透出些许温润,依稀竟有几分眼熟。   东淑一时竟忘了避忌,只管怔怔地看着李衾。   李衾盯着她,情不自禁地脚步一动,仿佛要走过来。   但才挪了半步,却又生生停下了。   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难以言喻。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东淑身边的甘棠悄声问:“奶奶,怎么了?”   东淑这才回神,缓缓低头道:“没什么。”   甘棠却也看见了院中的李衾,因为他没穿官服,也看不出什么来,还以为是张府哪位爷。   “奶奶……咱们走吧?”甘棠小声道。   东淑竟有些神不守舍的,还未回答,身后却是张夫人带了人赶来,苏夫人竟也随着一起。   “少奶奶,”张夫人追到花园门口上,满面含笑地才要开口,突然间发现院子里有个人。   她一愣之下又定睛看了看,慌忙行礼:“不知是尚书大人在这里,失礼了。”   张夫人虽得到消息,说是李衾到了,只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飞快犹豫片刻,忙先向李衾道:“这两位是镇远侯府的夫人跟少奶奶……”   又对苏夫人跟东淑道:“这是兵部尚书李大人。”   苏夫人听见“尚书大人”四字,吓了一跳。   东淑也又抬眼看去,心里想:原来这位,就是提携李持酒的那位兵部尚书。   她见张夫人行礼,就也随着屈了屈膝:“参见大人。”   苏夫人也忙跟着。   那边李衾看见东淑的动作,不知为何闭了闭双眼。   又听见那婉柔的声音,眉头却又轻轻地皱蹙了几分。   索性并不抬眼,只淡淡地抬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请自去吧。”   他显得寡言少语,情绪内敛。   张夫人却也知道这位尚书大人甚是矜贵,不可轻犯,当下忙后退一步,对着东淑跟苏夫人抬手示意,一起转身前行。   张夫人是因为不放心,才特意过来照看,此刻边走边跟东淑道:“少奶奶觉着身上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看看?”   “让您担心了,并无大碍。”东淑且走,且悄悄地回头看了一眼。   她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可没想到身后狭长的甬道中,李衾却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来。   他负手站在那里,目光沉静,不偏不倚地正看着她。   对上那双星眸,东淑大为意外,急忙垂眸回身,脸上却不由有点儿微热。   她有些慌:明明是第一次见,却竟看着眼熟。   可是他怎么也呆呆地看着自己?难道是个好色之徒?   转角进门的时候,东淑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   这次,李衾却并没有盯着这边了,他侧身对着院墙,微微扬首,不知在出神想什么似的。   只是这个动作……隐隐透着些难以言说的伤悒孤绝之感。   张夫人发现东淑回头,也跟着瞧了眼,恰好也看见了李衾这个动作,她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进门之后,张夫人便又低低说道:“太太跟少奶奶才进京,大概不知道吧?”   苏夫人忙问:“是什么事?”   张夫人道:“这位李尚书大人原本的原配夫人,因为患病身亡,当时他还在塞北巡边跟胡人打仗呢,等回来的时候……连见最后一面都没赶上,真是可怜,听说尚书大人当时悲痛欲绝呢,后来升了官,皇上想招他为驸马他都没肯,实在是情深义重。”   苏夫人听罢,却皱着眉说道:“可惜,这位尚书大人的原配夫人是个没福的,若是活着,这会儿岂不是一品诰命了吗。”   东淑先看见李衾负手而立的孤绝姿态,心里有一抹酸楚悄然涌动,又因为听了张夫人的话,越发有些奇异地不自在。   见苏夫人发这种别具一格的“高论”,却也顾不上理睬她。   张夫人一笑,缓缓道:“谁说不是呢,那位夫人原本是兰陵萧家的嫡女,最是尊贵的出身,又是极聪明绝顶的人,相貌更加不必说了,简直如同神仙人物,实在是红颜薄命。”   说到这里,她心里窝着的一句话实在忍不住了,瞧着东淑的眉眼,便道:“说来,倒也跟少奶奶的容貌有两分相似。”   “什么?”苏夫人诧异,却又随口道:“那就怪不得那位萧夫人竟然早夭了……”   她说了这句却又有些后悔,忙看向东淑。   先前因为在家里欺压的习惯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也不经脑袋就冒了出来,苏夫人的意思是,既然萧东淑长相类似自己的儿媳妇,媳妇又是这种多愁多病的,所以才怪不得命不长。   只是方才在厅内,东淑不动声色地把抚宁伯的夫人差点儿气死,苏夫人再蠢也知道东淑是故意教训那人的,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   此刻说了这句,竟讪讪地怕惹了东淑不高兴。   可看东淑的时候,却见她竟仿佛没听见这句,面上波澜不起,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苏夫人暗中松了口气,宁肯她没听见。   张夫人看看他们婆媳,当然知道苏夫人的意思,心里暗暗叹息这苏夫人真是蠢蠢笨笨的,很不及她的儿媳妇心思玲珑。   当即不免又打圆场笑道:“罢了,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请到里间略歇息片刻吧。”   入内落座后,张夫人陪着说了两句,便起身到外头去了。   留下婆媳两人,苏夫人看东淑脸色不太对,倒是有些担心:“你哪里不舒服?不然咱们家去算了。”   东淑的确是有些难受,但今日的症状却跟以前不同,以前是身子弱疾,还能说出究竟是头疼脑热还是怎么详细具体的,可此刻,那颗心嗵嗵地跳乱,每一下都好像带着疼,闷闷钝钝的,症候莫名。   “没什么大碍,”东淑强打精神:“应该是多走了几步路,累了。”   苏夫人听了这个理由,即刻信了,便哼道:“又或者受了气,那个抚宁伯夫人,真是个刁蛮没规矩的,当面瞎说那些有的没的,这若不是看在张府的面上,我便上去大嘴巴打她。”   东淑听了这马后炮的话,却也不戳穿她,反而道:“太太自然心胸宽阔,并不同那种人一般见识。就是我不如太太仁德,却一时没忍住多了几句嘴,太太不要见怪才是。”   苏夫人因为先前在厅内丢了面子,怕给东淑看低,所以才说几句硬话挽回颜面,没想到东淑居然给自己戴高帽,一时心花怒放。   当即顺着杆子爬上去,又笑道:“你是小辈儿,涵养不够是有的,不打紧,没有人怪你。”只恨不得告诉她,下次若还有这种情形,只管继续打脸回去就是了。   东淑见她爬得顺溜,又啪啪地给自个儿脸上贴金,只是暗笑。   之前因为寿星鸭子的事情堵了苏夫人,经过今儿的事,她自然不会再耿耿于怀了,也算一举两得。   略坐片刻,前面张夫人又叫人来请,当即婆媳才又回了席上。   抚宁伯夫人早给调到别的桌上去,只是她仍是气不忿,时不时撅嘴瞪眼,东淑却纹丝不动,自顾自地陪着吃了两筷子,举了举杯就罢了。   奇怪的是,自打遇见了那位李尚书,她心里时不时地就想起那个人。   而张夫人所说的他的“原配病逝”的故事,循环似的在心里转来转去,让她无法释然。   略坐了一坐,东淑起身到外间透气儿。   甘棠趁机悄悄地说道:“奶奶,我打听说,那位李尚书大人连酒席都没有吃就走了,真奇怪……他只是来了那一会儿?倒果然是贵人事忙。”   东淑的眼前又出现李衾独自站在夹道中,负手扬首的那一幕:“别说了。”   她心里异乎寻常的烦乱,定了定神,叫甘棠去打听李持酒在外头喝的如何了,几时才走。   甘棠去了半晌回来,说道:“侯爷正跟那些武官行酒令,正兴头上,一时半晌怕是不得散。”   东淑皱皱眉,抬头看天色,却见天空不知何时重又阴云密布,这一看之下,顿时又想起那个带着满身风雨的人。   “再不走,怕是要下雨了。”东淑摇了摇头,回头看向里间,正有几个太太奶奶在奉承苏夫人,苏夫人显然也有些乐不思蜀。   东淑见这情形便打定了主意,于是先入内悄悄地跟苏夫人说了几句话,只说自己撑不住,要先回府去,让苏夫人多留在这里应酬些时候,跟李持酒一同回去便是。   苏夫人吃了几杯酒正高兴,听她安排的两不耽误,当即同意了。   东淑又跟张夫人辞别,张夫人见她脸色泛白,透出几分楚楚动人的憔悴脆弱之感,也不敢苦留,当下陪着送了出来。   才上了马车,天空中一阵轰隆隆响动,竟落下雨来。   东淑人在车中,轻轻地撩起车帘看向外头,见雨丝密集,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不多会儿的功夫,热闹的一条长街就冷清了下来,只有地上雨水横流。   东淑淡淡道:“我说该走吧,只是不听……不愧是娘俩儿,乐起来没够。”   甘棠在旁探头道:“幸而这春夏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不至于下一整天的。”   东淑叹了口气,抱着手臂靠在车壁上,甘棠却趴在车窗口上,趁机打量外头光景。   只听雨点打在车顶棚上,发出啪啪的响动,外头雨滴刷拉拉的,伴随着车轱辘的转动之声,让人想睡。   听着落雨的响声,东淑的心也随着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直到甘棠突然道:“奶奶看,那个人好奇怪,好像不怕雨一样,竟呆呆地站在雨里?”   东淑虽然听见,却并未在意。   甘棠瞪大眼睛细看,忽然说:“奶奶,这不是那个李大人吗?”   东淑睁开双眼:“你说什么?”   甘棠忙起身往外头一指,东淑垂首透过车窗看出去,果然,外间路边上,有个人摇摇晃晃的正冒雨而行。   此刻马车已经从那人身边经过了,东淑惊鸿一瞥,果然看见了那张很眼熟的脸,正是李衾!   几乎不假思索的,东淑叫道:“停车!”她撩起裙摆,探臂推开了车门。   作者有话要说:  湿漉漉的被子大人:嘤嘤嘤!没媳妇疼的人真可怜~   正在划拳的持久:他是装可怜,别上当,这招数我看很多女的都用过~~   被迫上岗的东宝:那你有没有觉着我……   持久:你怎么?   东宝:没、我什么也没说== 第11章   车门推开之后,车窗外湿润淋漓的雨气骤然侵袭而来。   东淑忍不住低了低头,抬手在脸前挡了挡。   风撩起她的袖子,丝薄的缎子上很快多了几点雨滴,把原本淡淡的紫苑打成了深桔梗色。   也许是有些凉意的风雨惊醒了她的神智,这一刹那东淑迟疑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叫停车,又忽然推开了车门……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她是想要叫住李衾,因为不想看着他就这么淋雨的样子,显得很可怜。   想到李衾,东淑缓缓地抬头往旁边看去。   此刻,原本行走于雨中的李衾也正看了过来。   万千的雨丝密密地斜织着,横梗于两人之间,头顶阴云绵绵,光线也格外暗淡,就如同暮色提前降临,两个人的脸几乎都有些瞧不真切。   东淑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李……大人。”   声音却并不高,在刷拉拉的雨声中显得格外的微弱。   她叫了这句,更觉着生涩而不自在,便掩饰般抬手,仓皇地遮着头顶乱落的雨滴。   偏在这时候甘棠从里间侧身出来:“奶奶!”   她打开了一把车内备用的伞,撑在了东淑的头顶。   东淑抬眸看了眼的功夫,那边李衾眉峰微动,竟迈步往这里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直直地看着东淑,眼神依旧幽深,在那一团漆黑之中却仿佛又有什么东西在烈烈烧灼。   李衾一直走到了马车旁边。   在潮润的雨气之中,东淑突然嗅到一丝酒气……她诧异地看着李衾,这才发现他眼中隐约有些许迷离的醉意。   原来他喝酒了。   可是,他不是早就从张府离开了吗?难道是到别的地方喝了酒,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酒席不去吃,却到外头喝的这样醉。   心里竟有些不舒服,甚至很想说他几句。   但看他遍身湿透的样子,却又无法开口,她眨了眨眼,忙回身把甘棠手中擎着的雨伞拿了过来。   东淑微微倾身:“李大人。”   她把伞递向李衾,一边儿替他撑着,一边示意他接过去。   李衾仍是死死地看着她,那目光让东淑窒息。   伞遮住了头顶的雨,伞下的光线也更暗了,她倾身的样子像是要从马车上跳下来,或者会跳到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间,或者说,有那么无数的瞬间,李衾觉着她就是心里记挂的那人,但是偏偏理智像是一把不合时宜的利刃,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不要白日做梦。   虽然没有雨点打在身上,额头上残存的雨滴还是顺着滑下,从他眼睛上,滚滚而落,如果去尝一尝,必然会尝出咸涩的味道。   终于,李衾探手过去,握住了那把伞。   确切地说,他不仅是握住了伞,而且把东淑的手也连带着一并握住了。   在他掌心的小手绵软娇嫩,微凉而暖,像极了之前那个人的触感。   李衾忍不住用了点力。   就在他几乎无法自控、想要把人顺势一把拉下来、哪怕是将错就错的时候,掌心一动。   是东淑及时把手抽了回去。   他手心里只剩下了竹伞的柄,依稀还有些许余温。   面前的人眼神闪烁,嘴角微抿,像是要说话。   可最终她只是向着李衾点了点头,回身进了车内。   他的眼前再度空空如也。   拉扯的马儿低低嘶鸣了声,已经要去了,李衾却仍站在原地不动。   而就在马车从跟前驶过的时候,李衾瞧见车窗的帘子被掀起了一角,一个声音低低道:“请保重。”   低的听不清楚,像是他的幻觉。   马车很快消失在长街之上,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下了李衾一人。   雨点打在油纸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衾缓缓抬头,惊讶地看到有一树紫藤花在眼前绽放。   这是东淑特意从昆明带回来的油纸伞,伞面是素白的,却用泼墨般的技法画出了一株紫藤花树。   盘虬似的枝干,苍绿色的叶片,有一串串浅紫浓紫的藤花玲珑可爱的垂落,引得两只肥嘟嘟的蜜蜂迫不及待地往画上冲了过来,栩栩如生,盎然之意令人心生欢悦。   李衾仰头看着眼前繁花烂漫,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之前喝下去的酒好像成了世间最苦的东西在他心里酝酿,但是方才那一丝虚假的慰藉,跟此刻眼前的藤花,却好像是无边苦楚里的一丝微暖甜意。   李衾知道,那不是东淑。   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的确把李衾惊了一跳,几乎就以为是东淑“死而复生”,他的狂喜顿如潮涌。   但是仔细再看,心都凉了,潮涌成冰。   那的确不是他的东淑。   容貌上虽然有六七分的相似,但是年纪显然要比东淑小。   身量上也有差异,比东淑要瘦弱,也不如东淑高挑。   还有……她见到自己的时候,那种惊奇疑惑的眼神,显然是看着陌生人的。   李衾清楚,自己不过是在找那千万分之一的飘渺虚幻可能罢了。   就如同金鱼先前跟林泉说的,像是李衾这么理智的人本不该为了小厮一句话,就大肆的兴师动众,遍城搜寻,甚至还怀疑到镇远侯的身上。   就算东淑真的活着,那也不可能在镇远侯身边,连假设都无比的荒谬,难为他居然还真的动了心。   因为他绝望到就算是千万分的机会都不肯放过,就算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去试一试。   现在终于死心了,终于可以死心。   从在张府花园看到东淑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坠入了无底深渊一样,事隔经年,他又体会到那种听说了东淑噩耗的绝望感觉。   那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他甚至连在张府继续应酬的能力都没了,勉强维持着一点体面,仓仓促促的离开了张府。   但那满腹的悲恸绝望却无法轻易散去,所以才到酒楼上,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   喝到了一半儿,天也下了雨。   他看着外头的大雨,觉着这是老天也在陪着他肆意一哭!   出了酒楼后,李衾不肯上轿,金鱼给他撑起伞,又给他推开了。   雨越下越大,街上没什么人,他压抑了太久的心情如今不想压抑了,从听说在岁寒庵看到过东淑后心中升起的那一丝希望又在今日彻底破灭,他很想放诞一回。   却料不到,那想见的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了。   这不想见的呢,偏又出现在眼前,像是在考验他的定力,或者故意在折磨他似的。   “主子,主子!”急促脚步声响起。   踏过满地的流水,是金鱼提着一把伞跑来。   先前给他赶走,金鱼等不敢造次,只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跟着,直到看见东淑的马车停下给了李衾一把伞,这才大胆地又追了过来。   李衾将目光从那油纸伞的两只肥嘟嘟的蜜蜂上挪开。   有点儿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她照面过了的缘故,心里那股仿佛毁天灭地的悲愤之气似乎消弭了,难道“假的”也会给人心理慰藉?   回头看着面色忐忑的金鱼,李衾转身走到轿子旁边。   轿夫们忙将轿子放低,李衾把那把伞缓缓收起来,那副紫藤花开蜜蜂追舞的场景却印在了心里。   他猫腰进了轿子,淡淡道:“回府。”   金鱼跟众侍从们总算松了口气。   回到府内,林泉迎着,先道:“之前景王殿下派人来,询问主子回府了没有。”   “有什么事?”   “来人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景王殿下想见主子了而已,又送了几样时下新鲜的果品,都是主子爱吃的。”林泉笑着说。   李衾便没做声。   里头洗澡的水和滚烫的姜汤都已经准备好了,金鱼还没回府就早派了人回来急告让准备,毕竟李衾淋了雨,若不洗个热水澡,喝点儿姜水驱寒,怕会着凉。   湿淋淋的衣裳扔在旁边,李衾靠在浴桶边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金鱼瞅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替他把长发散开。   又问:“主子,您觉着怎么样?”   李衾闭着双眸,并不言语。   金鱼忍不住,终于道:“主子,不管怎么样,好歹要保重身子。”   听到他这句,李衾突然想起那辆马车离开前,那缥缈如烟的几个字:“请保重。”   他不由笑了。   倒也是个有趣的人。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不是就是不是。   天底下毕竟只有一个萧东淑。   其他的人纵然再有趣,也跟自己无关。   经过今日这场,他终于真的死心了。   “你出去吧。”李衾轻声道。   金鱼愣了愣,只得把他的头发放开,悄声道:“主子,我就在外头,有什么吩咐您叫我。”   房门重又关上之后,李衾突然俯身向前,埋首在水中。   温热的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眼睛,耳朵。   起初还无妨,逐渐地便有窒息的感觉。   李衾却并没有想要浮出水面的意思。   在异常的寂静中,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加速。   东淑其实不是“急病而亡”的。   当时他回京后,缓了两天,李绶才告诉他萧东淑的死因。   原来,东淑是在船上喝醉了,不慎落入了荷花池子。   偏偏当时身边儿没有人跟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李衾浸没在水中一动不动。   他的心嗵嗵急跳。   李衾想不到东淑临去时候是何感受……但若是照李绶的说法,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   连萧宪也说她面容安详,不像是永远的离开,反而像是在睡梦之中,长睡不醒了似的。   可李衾又清楚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很怀疑东淑怎么可能醉酒落水。   而东淑身边贴身侍女彩胜的离奇失踪,更是加重了这点怀疑。   当时事发之后,李府就将伺候东淑的心腹以及三房的人多半都看管起来,严加审讯。   彩胜是东淑身边儿头一号顶用的人,那天本也是她陪着东淑的。   据她所说,那天东淑吩咐她去要些下酒的东西,她离开的时候船还在岸边,但回来之后却发现已经离岸数丈,还以为东淑自己闹着玩儿。   本来要再细细拷问的,谁知两日后,彩胜突然间凭空消失了。   从那之后,李府的人以及萧宪,都不遗余力地在找寻彩胜,后来又多了李衾的人,但是就算这么多好手明察暗访,却始终没找到那丫头的下落,就好像那丫头无端地蒸发不见了。   因为憋气太久,神智开始恍惚。   忽然有人握住他的肩,大叫道:“主子,主子!”   李衾惊醒,他猛然抬头离开水中,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金鱼受惊不轻:“主子您干什么呢?!您还好吗?”   李衾扶着浴桶的边沿,哑声道:“怎么了?”   金鱼细看他似无大碍,才忙道:“是……是萧、萧大人来了!”   李衾皱眉:“哪个萧大人?”   “就是、是舅爷啊!”金鱼冲口而出。   李衾大为意外。   萧宪是个极讲究的人,就算如今在朝为官也没改那种矜贵的脾气,这样有风有雨的天气他是最厌外出的。   而且自打东淑出事之后,萧宪一次也没有来过李府。   这次他竟亲自前来,可见必然有极重要的大事!   当下李衾飞快地收拾妥当,将头发暂时绾好,匆匆出外跟萧宪相见。   萧宪坐在厅内,脸色淡淡的,眼底却藏着不耐烦,他从来不习惯等人,尤其对方是李衾。   从始至终,他对李衾都没什么好印象。   东淑出事,更像是验证了他的预感,由此雪上加霜的增添了对李衾的恶感。   这次若非兹事体大,只怕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跟李府有任何交集。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是李衾从里间快步走出:“萧……”   不等他拱手行礼,萧宪抬手制止了:“不必。”   李衾戛然而止。   萧宪眉眼不抬的:“说正事。”   李衾一笑:“到底是何事这么着急?”   “那个人找到了。”萧宪淡淡的。   “那个人?”李衾一怔,下意识的心中居然浮现出今天见过的“镇远侯夫人”,不由迟疑:“你指的是……”   “还有谁,”萧宪的眉峰蹙了蹙,狭长的双眼微抬,不耐地看他一眼:“彩胜!”   李衾双眸微睁:“那丫头?!她在哪?”   萧宪冷笑:“你先别问。人我找到了,地方也知道,我告诉了你,你负责把人带出来。”   李衾一怔,继而断然道:“好。你说。”   得他允诺,萧宪才缓缓道:“她在东宫。”   李衾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萧宪似冷非冷地看着李衾:“她在东宫皇太子身边,你能吗?”   对上萧宪玩味的眼神,李衾才明白他的舅爷为何竟屈尊降贵地亲自走这一趟。 第12章   怪不得集三方之力都没找到彩胜,原来那丫头躲在东宫那种隐秘之极的地方。   但如今已经怀疑彩胜知道、甚至做过些什么,可她若在东宫的话,指不定事情是跟皇太子有什么牵连。   萧宪眉端微扬:“你能吗?”   他是故意要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李衾,其实以兰陵萧家乃至萧宪的能力,若要把彩胜从东宫带出来,也不是什么登天般的事情,他却故意来找自己。   李衾波澜不惊道:“方才已经答应过了,此刻反悔,是不是已经迟了。”   萧宪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一拍:“妥当。”   眼见他站起身来往外欲行,李衾不免跟着送出两步。   萧宪走到门口才站住,他微微回头看向李衾:“李大人留步,我当不起您远送大礼。”   李衾道:“大哥自然当得起。”   萧宪听他这般称呼,自然还是当自个儿是他的舅爷,他轻轻地哼了声,忽然问道:“听说今日李大人去了五城兵马司张指挥使府内,是什么要紧大事跟人物,非得让李大人亲自前去一趟。”   李衾的心底又掠过那张肖似东淑的脸。   他其实知道,以萧宪之能,恐怕也收到了什么风声。但是要当着萧宪的面承认自己是去找“萧东淑”的,可偏扑了个空,他却张不了这个口。   于是回答:“小事罢了。”   萧宪也没有追问,只道:“镇远侯虽是将才,却是个野性难驯的杀人魔王,李大人重用此人,可要小心,别调教不成,却给狼反噬一口。”   李衾微笑:“原来萧大人是在担心我。”   萧宪冷笑:“这不是担心,也不是提醒,只是留这一句预言在这里。我等着看你怎么给那狼崽子反咬而已。”   李衾笑而不语,只看了一眼外头水淋淋的地面,温声道:“天黑下来,萧大人小心地滑。”   “多谢李大人提醒,”萧宪却瞥了眼李衾还有湿的头发:“李大人那头发还是弄干了为妙,湿淋淋的落下头疼症就不妙了……总归你爱死不死,只别耽误了我的正经事。”   李衾知道他指的当然是彩胜在东宫一事,便淡淡道:“那不仅是萧大人的事,更是我分内之事。”   萧宪又淡哼了声,迈步往外走去,外间林泉急忙跟上送客。   且说萧宪离开了李府,乘着轿子一路回府。   此刻夜雨初停,但路上仍没什么人,静悄悄的,只有湿润的水汽,一阵阵地从轿帘的缝隙中冲了进来,带着皇都初春的那种半是微醺的气息,又有别样的静谧。   轿子走到半路,突然间有一阵大声喧哗传了过来,听着像是打架,格外的突兀。   萧宪很诧异,问道:“什么事?”   外头的侍从忙去查探,回来笑道:“回大人话,好像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些官儿,从张府内退席出来,正、要……往花街去。”   萧宪扬眉。   此刻只听到有人大声笑道:“本侯做东又怎么样,有本事今晚上都别退缩!”   萧宪听这声音放肆张扬,又且陌生,便不由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眼。   遥遥地果然见前方的路边上,有几道人影,勾肩搭背,三三两两的,多数体格彪健,果然都像是武官打扮。   但其中一个尤其醒目,他身着绛红色的袍子,容光焕发,灯影下越发显得眉眼风流,尤其难得的是那通身的气质,仿佛天生的飞扬跋扈。   正外头的随侍低低道:“那说话的人,便是李尚书大人力荐的镇远侯,小侯爷李持酒。”   话音未落,那人丛中的少年忽然扬眉看向此处。   夜色中双眸竟像是鹰隼般的锐利。   萧宪跟他目光相对,心中竟微微一震。   此刻那边因有几个官员瞧见了萧宪的轿子,认出是吏部尚书大人的仪仗,一个个不敢高声吵闹,纷纷地压低了声音,虽隔着有段距离不便上来大张旗鼓的行礼,却也乖乖地在墙边站住了,向着这边俯首低头。   只有那李持酒,飒然不群的立在众人之中,仍是目光炯炯毫无畏惧地看着萧宪。   萧宪的嘴角微微一动,缓缓把轿帘放下,他心想:“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李衾可是逮了一头好鹰犬回来。”   那边众人等待萧宪的轿子远去,才都松了口气。   一人道:“那是吏部尚书大人,这么晚了,大人怎么还在街上。”   “我可听说了咱们这位萧大人是最行事矜持高贵的,风大、雨大,甚至雪大都不肯出门。”   “谁叫人家是贵公子哥儿出身的呢,那叫做千金之躯。又不是你我这种抗摔抗揍的糙肉贱皮,卖都卖不到几个钱儿。”   众人轰然大笑。   大家又重往前而行,其中又有一人道:“看这方向,前头就是紫衣巷李府,总不会是去了李家吧?”   另一个道:“不可能。自打李家三少奶奶、也就是萧大人的妹子出了事,萧大人就再没往李家登门过。”   “若不是往李府,那又是去了哪儿?能劳动这位主儿雨天外出的,京城内可没几家儿了。”   李持酒回头看了一眼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轿子,又想起今日李衾乍然而去,却又骤然而离,便笑问:“说起来,你们谁知道今儿李大人怎么突然就走了呢?”   “李大人贵人事忙,怕是有要紧事。”   “其实按理说李大人不会到咱们指挥使府的,也不知怎么破了例……早早地离席也好,不然我们哪里敢自在吃酒?只怕屁都不敢安心放一个。”   又是轰然大笑。   他们这一行有七八个人,哄哄闹闹地到了春风楼,楼中早有人迎了出来。   其中一人是兵马司南城统领,因为酒喝高了,此刻听着楼上莺莺燕燕的声音,更加心意狂荡,竟跟李持酒道:“李兄弟,你说这儿有没有异族女子?”   正是他白日在张府问起李持酒有关滇南那边异族女人的事,李持酒见他还没忘,便笑道:“怎么还惦记着?”   “看惯了本地的风光,当然想尝尝别的,哪里跟李兄弟你这样有福气。”   李持酒打量他有些高的颧骨,笑道:“你也不怕给吸干了。”   此刻春风楼上又有许多女子露面往下看的,但一个个的目光多都落在李持酒身上。   在这一干武夫之中,一身红衣的明艳少年竟如同烈火灿星般引人瞩目。   又有老鸨亲自跑出来,虽挨个招呼,最后却竟也自来熟地靠在了李持酒身边儿,满面春风地笑道:“侯爷怎么这会儿来了?”   李持酒还没开口,那南城统领仗着酒力,笑道:“我听人说,妈妈爱钞,姐儿爱俏,怎么你也跟那些姐姐们一样喜欢我们小侯爷?”   那老鸨笑道:“侯爷这样儿的,天上地下谁不爱,我又不是瞎子。”   统领把李持酒上下看了眼,叹道:“说来也是,像是小侯爷这般相貌人品,别说女人,男人看了也心动……到你们这儿来,反倒是便宜了你们,倒不是他来嫖,只怕叫那些姐儿们倒贴本钱,她们也还巴不得呢。”   老鸨听了这话不好搭腔,就看李持酒。   李持酒似笑非笑地瞥着那人道:“这是在调戏我吗?”   那统领喝的鬼迷心窍,不知死活道:“好兄弟,我有那个心没那个……”   还未说完,李持酒猛地探臂捏住了他的脖子,稍微用力,竟把人直接压在了桌上。   那人大惊,挣扎着哑声道:“干、干什么?”   李持酒好整以暇地笑着说道:“你要是专拣我不爱听的话说,那兄弟就当不成了,且还要见血呢。”   周围众人进了温柔乡,本来一个个骨酥筋软,突然见这一幕,都吓呆了。   反应过来后才忙上来劝解,那统领武官出身,且又带酒,本来不是软骨头,可自觉握着脖子的那只手竟如同无坚不摧的铁钳一般,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轻易捏碎他的喉咙。   他空有一身武功,居然丝毫也无法施展,就仿佛生死都在对方一念间。   极度的恐惧让酒都醒了三分,当即忙道:“侯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李持酒瞧着他,终于松开手。   那人兀自僵倒着不敢动,还是李持酒在他胸前的衣襟上轻轻一抓,把人揪了起来。   可众人都给惊呆了,整座楼里居然都鸦雀无声。   李持酒环顾周围,却自在随意地笑道:“你们难道没听说过,这世上有几种钱是最欠不得的?”   终于有人大胆问:“是、是什么钱欠不得?”   “一是赌输了欠人家的债,二是女人的皮肉钱。”李持酒把刚才侍女送上来的酒壶握住,直接提起往嘴里倒落,最后满不在乎地擦了擦唇边的酒水,道:“老子从不干这种事,你们这些人若有谁欠下这两种钱,就也不配跟老子说话。”   大家哈哈笑着,纷纷迎合,气氛才又缓和下来。   李持酒却对那老鸨道:“好好伺候这些爷们……对了,找个能干的姐儿。”   老鸨笑逐颜开:“伺候侯爷的当然要是当红的姑娘,那就叫……”   还未说完,李持酒道:“不是伺候我,是他。”   说着指了指先前差点给他掐死的那位,又低低带笑道:“我要他明儿爬不起来。”   老鸨最擅长察言观色,又见过方才那幕,当然知道李持酒的用意,当下掩口笑道:“侯爷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管叫他三天都下不了床!”   这帮人在青楼里胡天胡地的闹了一宿。   次日早上,大家收拾起身,独独那南城统领,出门的时候脚步踉跄,差点一头栽倒。   大家看他脸色惨白,纷纷取笑:“怎么了老王,真个儿是给榨干了?”   那人此刻双腿发软,更没有还嘴的力气了,只能扶着栏杆,狼狼狈狈地下了楼。   大家出了春风楼,早有各家的小厮随从带了马儿来接,一个个上马而去,那统领却头晕目眩,竟连马背也爬不上去,只好临时叫了一辆马车,好歹钻到车内去了。   李持酒乐不可支,冷笑道:“就这货色,还想着什么异域风光,本地的都打不过,若遇到了异族的,只怕小命儿都没了。”   有几个真心跟他好的,知道他是故意叫人去整那统领,一个个大笑。   正说笑中,却听旁边有个声音冷冷不悦地说道:“我以为是谁,原来是镇远侯。”   李持酒转头看去,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容貌倒也算俊美,只偏带点儿阴柔。   他微微一怔:“啊……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小公爷。”   真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此刻跟他照面的,赫然正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之前给他打断了肋骨结下梁子的那位。   只是在小公爷旁边还有一位,看着仪表堂堂气度不凡。   跟随李持酒的武官之中有个人脸色微变,有心提醒李持酒,只是不敢当面冲过去。   此刻小公爷扫了一眼春风里方向,冷笑说:“真是无耻之极,才回京几天,就专来这种腌臜地方。”   李持酒不以为意,笑道:“怎么说无耻呢?我们又出钱又出力,又不是白嫖的。”   小公爷没想到他这样厚颜无耻,当即脸上涨红:“简直、简直下流。”   李持酒笑道:“哪里就下流了,又不是嫖你。”   小公爷气的上前一步,怒道:“李持酒,你不要放肆!”   他旁边那人却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了一把,笑吟吟道:“稍安勿躁。这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不值得动真怒。”   怪的是,小公爷给这人一拦,却隐忍着怒而不发了。   李持酒看了看此人,笑道:“还好有个知事的,这位大哥,改日有缘,我请你逛去。”   那人也笑说:“一言为定。”   李持酒扬首一笑:“走了。”瞥了眼小公爷,带人离去。   直到马儿转出了这条街,那跟在李持酒身后的人才上前道:“镇远侯,你以为跟小公爷同行的那人是谁?”   “是谁?”   “那是当今的景王殿下!”   “哦?”李持酒却并没有格外惊讶的样子,反而笑道:“怪不得谈吐不凡,也自有一番见识,不枉我跟他有一见如故之意。”   大家见他真真的宠辱不惊,不由也都笑了。   今日正是休沐,当下各自分别回家。   侯府之中,昨儿晚上因知道李持酒不会回来,东淑倒是乐得清静。   只不过有点乐极生悲,睡到半夜她忽然发起烧来,又莫名地做了很多的噩梦。   甘棠给惊了起来,感觉她额头滚烫,仿佛还说胡话,一时怕起来,忙叫人去禀告太太。   苏夫人那边也忙叫去请大夫,闹腾了半宿,直到天明才吃了药睡了过去。   李持酒才进门就知道了,忙先回房去瞧,掀开帘子,见东淑脸色苍白中透出一点不正常的晕红,这一次,却非怀春,而是实实在在的病容。   李持酒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东淑的睡容,目光逐渐从那排扇般的长睫下滑,落在如同樱珠般的朱唇之上。   手指探出,似乎想要试一试樱唇的触感,就在这时候,东淑的唇动了动,又叫了声。   李持酒微怔,记得上次她也这么唤过……听起来像是“子”什么,又像是什么“明”之类。 第13章   小侯爷正在发怔,却是甘棠捧着一碗药从外头走了进来。   甘棠见李持酒坐在床边,就迟疑着不敢靠前。   李持酒却听见了声音,回头见是这丫头,又看手中捧药,便道:“睡着了怎么吃?”   甘棠道:“那奴婢待会儿再来。”   正要转身,便听到东淑又低低的唤了声什么。   李持酒疑惑起来:“她在嘀咕什么?”   甘棠却笑了笑,垂首回答道:“奶奶从昨晚上病的昏昏沉沉的时候就在叫……起初奴婢也不知道,后来多听了几次,琢磨着,这竟是在叫小公子呢。原先小公子在这里陪了大半宿,天明的时候才硬是打发他回去睡了,多半是少奶奶还是放心不下。”   李持酒琢磨了会儿,道:“明值?原来是在叫那小子?”   他回头看了东淑一眼,这两个字的确是差不多,果然是她“姐弟情深”,却也罢了。   甘棠见他问完了,正要退下,李持酒起身走了几步:“你等等。”   他来到桌边坐下,问道:“昨儿从张府回来,有没有事儿?”   甘棠一怔,蓦地想到半路给李衾递伞的那节。   凭心而论,甘棠其实也觉着东淑当时的举止实在唐突的很,对方一则是个陌生男子,二来,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乃是高高在上的兵部尚书……又哪里是轻易能接近的人。   可是既然东淑那么做了,甘棠也不敢说什么。   虽然形容不上来,但是甘棠心里有一种感觉,自打当时在昆明,自己的主子“死而复生”后,性子就有些变了。毕竟她是最贴身伺候的人,很是清楚。   但甘棠又自我解释,病的那样生生死死的,性子有所改变也是有的,算不得多稀奇。   而且她下意识地觉着,主子的这种“变化”,似乎并不坏。   此刻见李持酒问起来,甘棠心里却本能地觉着不该跟他说,可是她又知道,这位侯爷更是个出鞘的锋利刀刃,自己很不该冒险去惹他不快。   而且昨儿回府,又不是她一个人跟着,要瞒着李持酒也是难的。   倒不如自己坦然无事的告诉,兴许也不算什么。   于是甘棠垂头道:“说起来奴婢差点儿忘了,昨儿回来的路上,偶然遇见了之前在张府内照面过的李尚书大人,他竟是一个人冒雨而行,奶奶看他怪可怜的,就停了车,递了一把伞给他。”   “哦?”李持酒扬眉,手托着腮,微微倾身向甘棠,竟像是很感兴趣:“说详细些。”   甘棠的心一顿,对上他清清冷冷的眼神,不知为何心里发颤,那双腿也有些要向地上软倒的架势,气息不稳地说:“侯、侯爷要知道什么?奴婢都说了呀。”   李持酒一笑:“是谁先看见李尚书大人那么可怜兮兮冒雨的,他又为何冒雨而行,是个什么情态,还有,谁递给他伞的?他们又说了什么……每个字儿都不能漏,给本侯说明白,听清楚了吗?”   甘棠听了这句,再也忍不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侯爷……”   李持酒好整以暇笑道:“你怕什么,你又不是陪着你主子偷人去的,我只是想听个新鲜而已。你说出来反而没事儿,可是……但凡有一点隐瞒,就是做贼心虚。”   最后四个字,像是直接甩在了甘棠脸上,冰冷骇人。她心惊肉跳,六神无主,正要磕头禀告,却听到里间低低的咳嗽了声。   竟是东淑醒来了,她低低道:“侯爷想知道什么?问我就是了。”   李持酒扭身,见东淑撑着起身,他便也站起来重回了床边,将她揽着坐起来道:“醒了?正好喝药。”   甘棠战战兢兢起身,把桌上的药捧了过来。   李持酒接在手中,却还是微温的,当下送到她唇边:“喝罢。”   东淑看他一眼,皱皱眉:“侯爷是才回来?”   李持酒道:“啊,太太那里都没有去,听说你病了就先回来瞧你了。”   东淑道:“这是何必,还是先去见太太吧。”   “你是撵我?”李持酒皱眉看向她脸上。   东淑的脸色泛白,透着病弱,秀眉微蹙,神情却是一派淡然的,道:“侯爷在外头花天酒地,回来之后好歹且先洗漱整理一番吧?”   李持酒一怔,低头闻了闻自己肩头,果然有些脂粉香气,当下笑道:“偏你的鼻子尖,这有什么?难道你不涂脂抹粉?赶紧喝吧,一会儿凉了!”   东淑听了这句,隐隐地竟心头动怒,想也不想,抬臂一挡。   李持酒虽稳稳地握住了药碗,却因没有防备,药汤反而泼洒了大半出来。   他大为意外:“你干什么?”   东淑冷笑道:“我虽涂脂抹粉,却没有堕落风尘!你少糟践人!”   李持酒嘶地一声,定睛看东淑:“你……”   东淑跟他目光相对,却也有些恍惚,自己怎么就发脾气了呢?   正隐隐懊悔,李持酒却笑了声:“好啊,脾气见长啊。”   他淡淡说了这句,看看药碗中剩下的残汤,忽然间送到自己嘴边,一仰脖全部吞了。   东淑还以为他是赌气发疯了,谁知李持酒一回头,伸手捏着她的下颌,不由分说地凑了上来。   他的力道何其的不由分说,东淑半点抗拒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箍在怀中,嘴对着嘴,将那口苦药硬生生地送了过来。   她简直无法反应,感觉有一条强劲有力的舌混在那药汁子之中,像是江河中的蛟龙兴风作浪,翻江倒海,不可一世的。   瞬间她差点要闭气而亡!   李持酒将那剩下的药全给东淑喂下,却仍没有离开她,反而意犹未尽的又咂了一咂,这才松开。   他眼盯着她,抬手在唇边轻轻地抹过。   东淑已经捂着心口,垂首大咳了起来。   李持酒却似笑非笑地说:“嫌我吗?这下怎么样?”   东淑气的浑身发抖,想要吐出来,可是之前给他堵着,那些药都已经吞到腹中了,又何必再为难自己。   她默默地转头,刚要去擦自己的唇,却又给李持酒捏着下颌,逼得她转过头来。   他的手指探过来,在她的唇上轻轻擦过,目光却肆无忌惮的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审视什么。   忽然,他抹去了她唇上的一点药汁,却回手把手指送到自己嘴里,像是咂什么蜜糖似的,一边还冲着她露出了极为恶质的笑容。   东淑看他这般,实在是没了法子。   但她很快定了定神,冷笑道:“原来侯爷这么喜欢喝药,以后叫甘棠准备两碗便是了,也不用这么抢着喝。”   李持酒仍笑道:“我是喜欢,但我喜欢喝人嘴里的。准备两碗也行,少不得仍旧是你喂我。”   东淑听见自己银牙紧咬发出声响,却也笑道:“原来侯爷有这种爱好,竟像是那没断奶的毛孩子了。”   李持酒听她语带讥讽,偏偏长眉一挑,倾身过来道:“我是不是毛孩子,你自然知道,至于断没断奶……你要不要试试?”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恶劣加倍的下移,肆无忌惮地在某处逡巡,似乎真的很想试试。   东淑因为还未起,只身着单薄中衣,方才一阵磋磨,襟口就有些春光乍露的,见状忙把领子握住,一时气的脸上飞红了。   她自诩从没对小侯爷寄予过什么“厚望”,但因为向来都顺着他,不曾如今日这样肆意拌嘴,所以竟不知道他的口齿也这样厉害,而且句句下作非常,让她很有“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无力感。   但同时,她又觉着有些真切的危险,李持酒的眼神太直白了。   幸而就在此刻,外头有脚步声响,原来是苏夫人过来了。   此刻对东淑来说,苏夫人却如同救星般亮眼,当下低头又咳嗽起来。   因为之前在张府替苏夫人解围,故而苏夫人对自己的儿媳妇也有另眼相看之感,昨晚上李持酒又没回来,所以她竟赶紧催人请了大夫,并未如往常般不放在心上。   苏夫人到了床前,略问了几句,见李持酒在旁一脸的满不在乎,便道:“你跟我出来。”   李持酒跟着苏夫人到了外间:“母亲何事?”   苏夫人低低问道:“你昨晚儿晚上又到哪里去了?”   李持酒道:“跟几个同僚喝多了酒,所以宿在外头。”   苏夫人皱着眉叮嘱道:“这如今是回京了,你好歹也收敛些儿,何况又才领了官,别闹得忒不像话!”   李持酒笑道:“知道了。”   苏夫人看了眼里间儿,又道:“怎么我看她又像是哭过了?”   “哪里哭过,大概是因为病吧。”李持酒想到方才那番亲吻,竟有些心不在焉。   苏夫人叹气道:“她的身子怎么样你也清楚,还是对她好些吧。”   李持酒笑道:“母亲今儿怎么替她说起话来了?”   苏夫人想到昨儿的事,又知道儿子的脾气,不跟他说只怕他不放在心上,当下就将在张府厅内跟抚宁伯夫人拌嘴、东淑替她出头之事告诉了。   这件事李持酒却不知道,听完后问道:“当真?”   苏夫人笑道:“怎么不真,把抚宁伯夫人气的半死,饭都没吃好。我先前竟不知道她这么厉害。”   李持酒眼神闪烁,嘀咕:“我也不知道。”   苏夫人问:“什么?”   李持酒才笑道:“没。”   苏夫人又嘱咐了几句,末了道:“你今儿休沐,不要出门,我叫厨下熬了人参鸡汤,你在家里陪着她,多喝几碗。”   等苏夫人去后,李持酒重回到里间,却见甘棠已经把地上的药汤擦干净了,只是还要再去熬一碗。   东淑却侧着身子背对外头,好像安静睡着了的样子。   李持酒到床边,探身打量她,却见她合着眼,脸色恬静,没有先前那么冷嘲热讽恼羞成怒的表情。   可是对他来说,偏偏是那种样子,更叫他心痒喜欢。   李持酒眼珠微动,道:“送伞给男人的事儿,你说让我亲自问你的,既然你睡着了,我仍旧审问那丫头去。”   甘棠正要退出去,闻言吓得一哆嗦。   李持酒却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东淑叹了口气,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有些无奈的:“侯爷这么在意此事?”   “听个新鲜罢了,”李持酒见她起身,才又在床边落座,翘着二郎腿笑吟吟说道:“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李尚书大人一向是清正自持,官体得当,怎么会喝醉了自己一个人在街上乱晃?总不会也是酒后乱性了吧……”   东淑听他胡言乱语地诋毁李衾,心中很不受用,忍不住道:“李大人好歹对于侯爷有知遇之恩,又何必这样说他。何况背后嚼舌,这是一些心眼窄小没见识的小女子所为,怎么侯爷……”   她还记得方才激怒了他的下场,说到这里便及时停下了。   李持酒听她又伶牙俐齿地反击,心里却莫名欢悦,当即扭头笑道:“哟,我才说他几句,你就不愿意了?你不是才见过他一回吗?怎么就这么护着?”   “我是为了你好才说的。”   李持酒越发倾身:“为我好?”   东淑因为不想搭理他,所以仍是背对着外头卧着的,可是他突然这个姿势,简直要趴过来似的。   当下先往床内挪了一挪,才缓缓起身:“侯爷是我、我的夫君,侯爷品行如何,自然跟我相关,所以我才并不避嫌的说这些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侯爷若是不肯听,只管疑心我别的,那我以后再不说了就是。”   “别!”李持酒品味着她的这一句句话,听到最后却忖度着说道:“我不喜欢你先前跟个闷葫芦似的样子,如今葫芦开了口儿倒是有些人气儿了。那你说,你为何送伞给他?”   其实东淑也说不清当初自己是何心理,但若在李持酒跟前说不出个理由的话,只怕他更要大闹天宫了。   她便泰然自若地回答:“自然是因为那位大人对侯爷有知遇之恩,若没有他,如今我们还在昆明呢。且我想,若侯爷当时跟我同行,一定也不会坐视不理,但侯爷偏偏不在,所以才大胆自作主张。”   这倒是,若当时李持酒在,必然要亲自相送李衾了。   他琢磨了会儿,觉着这说法合情合理:“这么说,奶奶还是我的贤内助了?”   “不敢当,以后我也再不会如此冒昧了,白白的惹些嫌疑上身。”   东淑垂眸低语,丝缎般的长发从肩头滑在颈间,素衣雪肤,交相辉映,像是最精致的玉人。   李持酒瞄着她:“清者自清,你心里没鬼,又何必在意这些。”   东淑道:“虽清者自清,却也人言可畏。”   李持酒嗤地一笑,竟很想跟她再多说几句话,想了想:“你也算是见过李尚书的,你觉着他那个人怎么样?”   东淑疑惑:“侯爷指的是什么?”   李持酒正盯着她的双眼,不知是不是真的哭过,眼角有些许水光微润。 第14章   堂堂的李尚书大人为什么失魂落魄,甚至借酒浇愁,独行雨中……   镇远侯其实很清楚。   如今,李持酒更好奇的是自己的“夫人”,为何竟从一个谨守规矩、说话低声细语,且从不肯抛头露面的闺中弱质女流,忽然敢喝停马车,并亲自递伞给一个陌生男子。   这很不合她向来的性格,也不是她的作风。   只是目光在东淑面上逡巡,又看到她朱红的唇,因为先前给他强行喂药磋磨了一阵,弄得唇瓣像是沾了雨的樱桃,透着甜熟之色。   莫名的,他突然又想去尝一尝。   因为这一念心动,居然忘了自己刚才问了什么。   东淑却发现小侯爷的眼神又变得有些奇怪了,她想起刚刚此人的举止,那是什么喂药?简直轻狂之极,不,只一个“轻狂”远远不足以形容,竟是堪称下流了。   假如英国公府小公爷能听见东淑的心声,必然会相见恨晚,引以为知己。   东淑心中忧烦,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假意低了头道:“那位大人我只一面之缘,且跟我毫无瓜葛,侯爷这话问的岂不突兀?我记得之前在张府的时候,太太也是见过他的,太太自然比我看的清楚,侯爷若想知道李尚书如何,问太太最为妥当……或者,刚刚太太把侯爷叫出去,说了什么吗?”   李持酒听她缓声说来,也回了神:“没什么,太太说……你身子不好,让我今儿留在家里,她叫厨下煮了人参鸡汤,让我陪着你好歹多喝几碗。”   东淑愣住。   小侯爷从来闲不住,简直像是个野马似的乱窜,这侯府跟所谓的“家”对他而言,却像是一根马桩子,他是很不乐意被拴住的,所以才偶然的蜻蜓点水回来“栓”上那么一小会儿。   东淑甚至怀疑,假如府内没有个苏夫人,李持酒恐怕更撒欢到天上去,一年半载也未必露面。   她也很乐意自个儿清净。   如今听说他竟要在家里留一整天,实在是更加心烦,又不能流露出来,便微微一笑:“太太也是心疼儿子,怕你整天在外头忙,所以想你留在府内多陪陪她,也顺便补补身子,娘疼儿子罢了,却拿我做借口。不过我知道侯爷才回京,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应酬,今儿在外头难道没有约吗?只别耽误了要紧正事才好。”   李持酒不以为然道:“不打紧,只是喝酒罢了。改天喝也是一样。”   萧东淑本来是想引导他,让他快快的滚出去浪,谁知他竟不知是没听出来呢,还是打定主意不为所动。   东淑的耐性儿都要给他磨没了,便低头拢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心里抱怨的翻天覆地。   此时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李持酒回头看了眼:“你弟弟来了。”   果然,是江明值探头探脑地在门口上,却不敢进来,李持酒招了招手,他才终于敢走了进来,低着头行礼:“见过侯爷。”   李持酒笑道:“自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说着想起一件事,便回头看东淑道:“听甘棠说你昨晚上总是叫这孩子,你倒有什么放不下的?”   东淑竟不知道,怔道:“什么?”   李持酒还没开口,江明值忙道:“姐姐病中叫我的名字呢……大概是昨儿烧热的厉害,才不知不觉叫了我几声。”   东淑皱眉想了想,却没有什么记忆:“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江明值偷偷瞥了眼李持酒,却又道:“姐姐的脸色好多了,一定也会很快好起来的。”   李持酒没有在意这孩子的异样举止,只看看他姐弟两人,对东淑道:“也不枉费你疼他,听说昨晚上他守了你整宿。”   说了这句他站起身来,对江明值道:“你多陪陪你姐姐吧。”转身施施然出门去了。   东淑目送他离开,才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明值却也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忙爬到床边儿上坐着:“姐姐真的好多了吗?”   东淑摸了摸他的头:“好多了。”略想了想又问:“我昨晚上真的叫了你名字?”   明值稍微犹豫了会儿,先回头看了看屋内无人,才说道:“其实、姐姐像是在叫我,又像不是叫我。”   东淑一震:“那我叫了什么?”   明值挠了挠头,终于道:“倒像是把我的名字倒过来了,也可能是姐姐梦里叫的不清楚。”   东淑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刚刚侯爷问的时候,你怎么抢先说是叫你?”   明值眨巴着眼睛道:“我怕、我怕要是说的不明白,会让姐夫生气。”   东淑叹了口气,把明值往怀中揽了揽。   这孩子太聪明了,又懂事的可怜,他才这样小,竟都知道给姐姐打掩护了。   但也由此可见,李持酒的脾气真的是恶劣到人尽皆知,所以小明值才会这样谨慎。   东淑抱着明值,想着想着便幽幽地又叹了声。   中午时候,苏夫人那边派了丫头过来,请东淑过去吃饭。   东淑因知道李持酒在上房陪着苏夫人,更不想跟他多照面,便借口身子不便,让太太跟侯爷吃就是了。   上房之中,花梨木桌子旁,苏夫人听着丫鬟回禀的话,却对李持酒道:“你瞧瞧,我才跟你说了要对她好些,她就越发娇贵起来了。这若是以前,除非是病的不能起身,否则怎么也得到我跟前行规矩的。今儿我看着她倒还算过得去,居然就敢不来,何况你也在这里,她更该过来才是。”   李持酒笑道:“母亲不用管。她是受了风寒,不一桌儿吃也成,万一过了病气给母亲就不好了。”   苏夫人听到这句,才点头道:“说的也是。来,尝尝这汤,多喝几碗。”   李持酒回头吩咐乘云,叫送些东西过去。   母子两人吃了饭,李持酒回到房中本要看看东淑的,却发现明值守在身边,因为才吃了饭,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东淑靠在床内,也是睡着了的样子。   李持酒皱皱眉,他的身体本来就健硕过人,又喝了参鸡汤,愈发补的过头,闲在家里也不能做别的,只是记挂着之前强喂东淑汤药的那种滋味,便心猿意马的过来瞧瞧。   谁知明值在这里,倒是不便了。   他有些不高兴,悻悻地转身出来,哼道:“他今日不用上课吗?”   乘云忙道:“少奶奶身体欠佳,小公子记挂姐姐,多留在家里照看着也是他的孝心。”   “什么孝心,又不是她生的。”李持酒脾气上来,又开始胡言乱语。   乘云笑道:“侯爷,这话可别叫少奶奶听见,怪不好听的。”   “闭上你的鸟嘴,”李持酒喷了一句,踌躇要往哪里去。   换作平时,他指定要去两个姨娘那边,可不知为何总有点儿意兴阑珊,自我觉着可能是没了新鲜感的缘故,当下也不想委屈自己,于是道:“备马。”   乘云忙问:“这大太阳的,不在家里歇息又要去哪儿?且答应了太太今儿在府内的。”   李持酒道:“多嘴。这要闷死我呢。”   乘云不敢违拗,只好陪着出门,两人才出二门,就见一个小厮匆匆跑来,见了李持酒急忙站住行礼。   李持酒道:“你跑什么?”   那小厮忙道:“回侯爷,门上来了客人。”   “什么人?”   “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苏家的人。”   李持酒微微扬眉,一挥手示意那小厮去后,仍向外头而行,将到门上,正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的确看着脸熟,是个微胖脸的妇人,身边跟着一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女子,打扮的光鲜亮丽。   两下遇见,李持酒拱手道:“原来是姨妈,是几时上京的?”   朱姨妈早看见了李持酒,见他主动行礼,却不敢怠慢,忙满面堆笑地说道:“侯爷多礼了,我们原先住在城郊,听说了你们回京来,才带了你妹妹,打听着过来看看。”   说着就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儿。那女孩儿早向着李持酒屈膝道:“参见侯爷。”声音倒也动听。   “是若妹妹,”李持酒上下扫量一眼,笑道:“你出落了很多,都有些不认得了。”   朱若兰脸上微红,低头不语。   朱姨妈又问:“你母亲可好?”   李持酒道:“母亲甚好,姨妈请里头坐,我正要出门,改天再会。”   朱姨妈听他要走,略觉失望,却仍是笑道:“好好,你贵人事忙的,不阻你了,且去吧。”   李持酒点头,带了乘云出门而去。   这边朱家的人目送李持酒离开,朱姨妈小声跟朱若兰道:“你瞧瞧小侯爷的人物,是不是比那姓杨的强上百倍?那姓杨的穷的那样竟还酸溜溜的,跟小侯爷相比,简直像是野猪跟凤凰。”   朱若兰眉头微蹙:“娘怎么说起这个。”   此刻那报信的小厮领着两个丫鬟迎了出来,请她们入内去了。   当天,苏夫人竟留了朱家母女留在府内。   东淑因为病着,所以不曾出来见客,苏夫人就叫叶红领着朱若兰过去给她见礼。   东淑早就听甘棠说起,太太家里的亲戚来了,又听闻带了一位姑娘,也很有几分姿色,如今见了朱若兰,果然倒也是个不错的。   朱若兰行了礼,抬头看东淑的容貌,却更是心荡神驰,原本她也算是个出众的美人了,谁知跟面前的人物相比,便自惭形秽起来,此刻竟不由地想起了朱姨妈说的那句话“野猪跟凤凰”。   殊不知,江雪的容貌,跟东淑才只有六七分相似,顶多只达到八分而已,何况如今东淑是病着,更没有梳妆打扮,但那种弱不胜衣、清水芙蓉的情态,却更令人神魂颠倒。   东淑略同她说了几句话,就叫她去了。甘棠送了朱若兰,回来后对东淑道:“咱们才回京多久,居然就有亲戚上门,可见是侯爷的名声在外。只是今儿头一次来,竟还特带了姑娘,太太倒像是很高兴,留她们住着呢。”   东淑笑了笑:“太太当然高兴,人家这是‘锦上添花’呢。”   她已经略猜到了朱家的来意,甚至都料到了苏夫人那边的反应。   只是当夜,李持酒仍未回府,倒是让朱夫人颇为失望了一阵,次日,母女两个才告辞离开了。   等到吃了中饭,苏夫人亲自来见东淑,先问她的病。   东淑随口敷衍着,又含笑温声道:“姨妈来了,我本来陪侍的,只是偏这身子不争气。改天好了,当亲自跟姨妈致歉。”   苏夫人笑道:“你不必在意,我已经替你说过了,他们不会计较这些的,只是……”她欲言又止,看了东淑两眼,沉吟不语。   东淑察言观色,早猜到她要说什么,便故意问:“太太要说什么?”   苏夫人道:“呃,我想说的是,我倒是挺喜欢若兰那孩子的,打小儿她也常来这里玩耍,跟酒儿也是极好的,他们两个算是青梅竹马。”   东淑笑道:“是啊,咱们家里的亲戚原本少,我倒也是很喜欢若兰妹妹的,怎么太太没多留她住几日?”   苏夫人听这般话,微微放松,便也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她一个女孩儿,留在这里有些不便。”   “哪里就不便了,太太身边也好多一个娘家人,若兰妹妹看着谈吐斯文的,也能给太太解闷儿。”   苏夫人笑道:“要说解闷儿,我倒不是怕闷着……”她见东淑一句句说的动听,不由放下心防,说道:“其实我也有一件事要跟你商议。”   “太太但说无妨。”   苏夫人忖度着,说道:“嗯,你的身子原本弱,嫁了这两年,也没有个一子半女的,那两个也是不中用,我看若兰是个知根知底的,倒想着,不如亲上加亲?让她跟了酒儿做个二房,你看怎么样?”   东淑听她说完,早也脸上带笑说道:“到底是太太,想的周到。我也正觉着我的身体不好,不能好生伺候侯爷,虽有两个妾室,也有些不大顶用,还不知怎么办呢,太太既然有这主意,倒是极好的。”   苏夫人想不到她这样“大方”,本以为她会为难呢,顿时喜出望外:“你同意了?”   东淑诚恳地说道:“这是好事,要是若兰妹妹嫁过来,有个一子半女的,太太高兴不说,连我也终身有依靠了。”   苏夫人大为宽慰,竟握住了东淑的手,欣慰笑道:“你果然是个体贴贤惠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东淑又道:“等侯爷回来,太太亲自告诉他,侯爷知道太太的慈母之心,必然也高兴。”   苏夫人频频点头,喜不自胜。   东淑见状趁机道:“其实我也正有一件事要请太太的示下。”   苏夫人忙问何事,东淑叹息道:“我自进京,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总是身上各种不自在,昨儿又闹的人仰马翻的,阖府跟着我忙乱,太太这么大年纪也跟着我操心,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苏夫人吃了东淑的套路,早忘了之前她挠自己的小事儿,反而道:“这不算什么,横竖你好端端的,怎样都行。”   东淑却蹙眉道:“太太虽然满心慈怜为我着想,但我心里过不去,身子也好不了,我近来想着之前进京的时候,曾去过一个岁寒庵,那里倒是清净的很,我有意去那庵堂住上几天,一则是调理这水土不服的毛病,二来靠近神佛,得香火的庇佑,我的病只怕也好的快些。不知太太意下如何?”   苏夫人听她说要出去,未免诧异。   但东淑近来所做所说,件件句句都在她心坎上,所以竟说不出别的,只迟疑:“这……”   东淑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太太若是疼我,就许了我吧?”   苏夫人又想:她先前一口答应了朱若兰的事情,自己倒也不好拒绝,何况又有道理。   便道:“这个倒是无妨的,我知道也有些官宦家里的太太奶奶也时常去庙里祈福修行,若是对你的身子好自然使得……对了,酒儿可知道?”   东淑故意可怜兮兮道:“我最近病的不像样子,怕贸然开口侯爷会怪我另外生事,所以竟不敢说,只是想着他最听太太的话,所以先跟太太请示。”   苏夫人笑道:“既然是这样,那包在我身上,我替你做主就是了。”苏夫人心想,横竖李持酒十天里倒有七八天是不在家里的,他又怎会在意这些?所以竟满口应允。 第15章   东淑稍微用点心思手段,轻易让苏夫人入了套儿,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实在是不喜欢跟李持酒相处,暂时只能用这种法子了。   苏夫人要让朱若兰进门,其实正合她的心意,只要能够牵住李持酒,别叫他来纠缠自己,一个朱若兰算什么,哪怕他有后宫佳丽三千呢。   只是东淑跟苏夫人都想不到的是,迎朱若兰进门的八字儿还没有一撇,倒另外有个人先进门了。   而且还是不容拒绝的那种。   那天,李持酒在北城兵马司,忽然间有个小太监找了来,进内拜见,笑道:“奴婢是景王府的人,奉王爷之命,请小侯爷明儿过府饮宴。”   李持酒笑道:“景王殿下竟叫我去?这怎么敢当,我正想着得闲去拜见王爷呢。”   小太监虽然听说过有关他的那些可怕传闻,但是见了面儿,见他生得明艳张扬,甚是打眼,不由把那些惧怕都退去了大半。   闻言喜道:“这么说岂非正好儿?奴婢可以回去覆命了,明儿中午,请侯爷务必记得。”   李持酒道:“喝酒的场合我是最爱的,放心。”   小太监见他这么痛快爽利,更没有寻常之人的委琐畏怯跟假意客套,竟是自己迎来送往中所没见过的一号人物,心中自也诧异。   出来后,便跟同伴说道:“怪道王爷只见了一面儿,就没口子的称赞这位小侯爷呢,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这天,李持酒来到景王府,景王杨瑞听了内侍禀报,在李持酒进院之时,便走到了厅门口迎着。   今日在座的并无别人,除了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宋玉溪外,只有内侍省的一名差官,跟国子监的两名学士而已。   李持酒向着王爷行了礼,扫了宋玉溪一眼,笑道:“王爷今日召唤我来是喝酒么?这里要是再多几个人,只怕我就以为是鸿门宴了。”   宋玉溪立刻色变。   景王一愣,继而却笑道:“持酒真是惯会说笑,倘若是鸿门宴,那得安排多少人才能将你制住?”   李持酒认真想了想,道:“这恐怕就难了,至少把兵部精锐的卫尉都调出来,还算像样。”   宋玉溪听了这句嘴角一动,忍不住道:“真是一派胡言,当着殿下的面也敢这样放诞,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李持酒抱臂笑道:“殿下在见我的时候就知道我不是正经人,总不会以为过了这两天,我就性情大变成了正人君子了吧?”   景王大笑,抬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把:“你若真的是那种跟戴了面具似的正经人,本王还不请你来呢。且入内坐了说话。”   当下竟到了内殿,偏在宋玉溪之下坐了,李持酒瞥着小公爷道:“我在这里坐可以么?”   宋玉溪翻了个白眼:“殿下让你坐你便坐就是了,怎么不敢?”   李持酒道:“我有什么打紧,只是怕我在这里太碍眼了,让小公爷饭也吃不下酒也喝不成。”   “呸。”宋玉溪啐了口,“别太自以为是了。”   李持酒自己斟了一杯酒,道:“事儿虽过去了,人心里可还记得呢,不然的话上回在张府,怎么你那抚宁伯家里的亲戚,当面儿为难我夫人呢?”   宋玉溪满面诧异:“你说什么?”   李持酒挑眉道:“哟,原来你不知道,那算了,我也是随便说说,反正我夫人没吃亏。”   宋玉溪还要再问,顶上景王听到这里笑问道:“是了,本王记得当初小侯爷出京,并未有家眷,敢情是在昆明娶了亲?是什么样儿的女子,才让小侯爷动了心?”   李持酒仰头哂笑:“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罢了,糟糠之妻,很没什么出奇之处。”他说了这句环顾周围,咂舌道:“怎么都是些爷们儿,殿下,不是我说,您这宴会未免有些冷清啊。”   宋玉溪皱眉,景王却笑道:“小侯爷想要助兴的人,也是简单。”说着抬手一拍。   只听得鼓乐声顿时奏响,一阵香风席地而来,竟是一队舞女,身着葱绿色舞裙,打扮的妖娆动人,翩然舞蹈而出。   李持酒定睛一看,见这些女子个个姿色上佳,尤其是领舞之人,身段婀娜,穿着跟众人不一样的舞衣,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身,灵动如蛇,甚是诱人。   景王道:“本王听说滇南之地的异族女子最擅歌舞,小侯爷看看咱们京内的风光,跟异族相比,孰优孰劣?”   此刻现场舞衣飘动,领舞的女子且舞且回头,媚眼如丝看向李持酒,风情魅惑,叫人无法抗拒。   李持酒毫不避讳地盯着她,此刻双眸微微眯起,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才意味深长地笑说道:“叫我看来,却是各有千秋。”   这日入夜,镇远侯已经喝了有七八分,才从王府离开。   才走到朱雀大街,北边路上有一队人疾驰而出,一眼看到他们,便冲过来拦住:“站住,是什么人!”   李持酒带醉扫了眼:“拦我?你又是什么人?”   那小统领不认得他,才要喝问,旁边一人看的清楚,忙提醒:“大人,这是镇远侯。”   李持酒虽才回京,名头却早已经传遍京都了。小统领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躬身行礼道:“请侯爷见谅……是刚才卫尉司传令出来,让加紧巡逻,但凡可疑人等一概不许放过。”   李持酒诧异:“卫尉?是宫内出事儿了吗?”   那小统领道:“这个卑职不知道。”   李持酒见他不知,就挥手让他自去了,仍是骑马往回,将拐弯的时候,耳畔忽然听见一声女人的叫声。   那叫声仓促而短暂,似乎是才出声就给捂住了嘴。   李持酒虽是半醉,但却有着超乎寻常的本能。   他立刻想起之前尉官所说的话,眼神微变瞬间,早当机立断地打马往前奔出。   跟随他的那些小厮侍卫几乎都没听真切,李持酒奔出数丈开外,众人才反应过来,急忙也跟着追上。   李持酒循声追去,拐弯的时候,果然见一顶轿子急行往前,有几个黑衣人尾随其后。   听见马蹄声响,末尾两人顿时警觉回头。   这刹那李持酒早已经纵马而至,竟似风驰电掣般。   那两人大惊,忙要拦阻,眼前人影一晃,头顶上却像是有一只巨大的鹰隼掠过。   李持酒脚底在轿子顶上一踏,翻身落地,竟是不偏不倚地拦在了轿子之前。   他负手冷笑:“出来。”   虽孤身一人,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头。   两下对峙的功夫,跟随李持酒的侍从们也追了过来,只怕不多久就会惊动巡城官,再也走不成了。   跟着轿子的黑衣人面面相觑,正在此刻,却听到轿子里有个声音淡淡的响起:“是镇远侯吗?”   李持酒很意外,眉头一皱:“莫非、是李尚书大人?”   轿子里李衾低笑了声:“你为何拦着我的轿子?可是有事?”   李持酒想不到他竟在轿子里,但是先前他听见的那声女子的仓促叫声显然是跟李衾脱不了关系,他的眼神几度变化,终于笑道:“没什么事,只是刚刚好像听到点动静,怕有什么意外,既然是李大人,自然无碍。”   他已经听见马蹄声响,多半是刚刚自己纵马疾驰,终于引来了巡城官。   当下他往旁边退开一步:“李大人请。”   轿子中李衾沉沉道:“你有心了。”   轿夫见状便又抬着轿子往前,将经过李持酒身边的时候,轿帘剧烈的抖了一下。   李持酒目光转动,依稀看到有一抹乳黄的绸子在内一闪而过。   李衾的轿子飞快消失在巷中,那边巡城官已经追了来,见是李持酒,忙行礼相问。   李持酒却笑道:“之前在景王殿下府内吃多了酒,想吐,才特找来这个僻静地方,怎么你们都来了?莫非都是来看我出糗的?”   大家听了,才忙笑着又散去。   当夜李持酒竟未曾有机会回府,走到半路就又遇到五城兵马司的人,传了他到了兵马司,才知道原来宫内“失窃”,怕是盗贼跑到了宫外,所以叫加紧盘查。   次日景王府又派了内侍来,道:“殿下说,跟侯爷一见如故,特送了样礼物给侯爷,已经送去了侯府,请侯爷万万笑纳。”   李持酒不以为意,直到下午回了侯府,才知道景王送了他什么。   原来竟是那天在王府上领舞的那名绝色舞女,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却也掩不住曼妙的身段,上前盈盈下拜。   苏夫人皱着眉,拉着他到里间悄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爷好端端的怎么赐个人给你?”   李持酒并不觉着有多诧异:“这自然是殿下的好意,笑纳了就是。”   苏夫人咋舌,换作以前她当然是高兴的,可如今正想给李持酒把朱若兰弄来呢,可这一下子来了两个,她自己都隐隐地觉着有些太过分了。   正盘算着先提朱若兰的事,李持酒道:“送了人来,她怎么说?”   “她?”苏夫人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你是说江雪啊,她还能说什么,那是王爷赐的,难道敢不要?别说是这个,就算是你表妹……她也是愿意的。”   李持酒回头:“什么?”   苏夫人一脸满足地:“我正要跟你说,我跟你姨妈商议过了,把你若兰妹妹娶进门做你的二房,她的样子像是个好生养的,江雪也已经答应了。”   李持酒眉峰微蹙,眼神变得晦暗难明:“是吗,她倒是贤惠的很。”   苏夫人却没看出来,兀自笑眯眯道:“当然,这个儿媳妇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见李持酒往外要走,苏夫人突然想起来:“等等,她现在不在家里。”   李持酒戛然而止:“不在府内?她去了哪儿?”   苏夫人道:“她身上总是病病歪歪的,怕是才进京水土不服,所以叫她去岁寒庵上住几天,清净清净,或许有了佛祖庇佑,病也好得快。”   “是母亲赶她出去的?”李持酒忽然问。   苏夫人呆住:“你说什么?”   李持酒道:“打发她去尼姑庙,好给朱若兰腾地方?”   苏夫人瞠目结舌:“你、不是的,你听母亲说,是她……”   可是不等她解释,李持酒竟冷笑了声,疾步往外而去!   剩下苏夫人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时道:“这、这算是怎么回事?我竟成了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持久:原来李大人跟我是同道中人啊   被子:怎么说?   持久:我只吃点野花罢了,你居然敢从皇宫偷人,真是我辈楷模   被子:……去你的 第16章   送到镇远侯府的舞姬叫做小阮,不仅貌美如花舞技出众,更是心思玲珑善解人意,是景王杨瑞最为喜欢的心腹姬人。   忽然间要送给李持酒,小公爷宋玉溪第一个觉着不值得。   宋玉溪道:“王爷何必对这个粗莽无礼之人如此客气,且小阮是王爷最喜欢的,送给那个人简直是暴殄天物。”   景王拿着一支长长的玉签子,伸进竹笼中逗弄那只白玉鹦哥,笑道:“李衾那个人的眼光很是毒辣,他既然不顾其他朝臣的反对声音,执意要将镇远侯传召回京内,可见此人将来必有大用,若是能够笼络住此人,区区一个女子又算什么。”   宋玉溪皱眉:“可就算要笼络他,随便送两个美貌侍女过去也算是抬举他了,又何必非得把小阮送去。”   景王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心疼了?怕是他辣手摧花吗?”   宋玉溪摇头道:“我就是替小阮不值。”   “镇远侯虽然不羁,却绝非蠢人,正因为小阮是我王府里最出色的,本王才非得送她过去,若是换了别人,未必能打动李持酒的心。”   景王停下,冲着笼子里的凤头鹦哥嘘嘘地吹哨子逗弄。   那鹦哥张开翅膀,叫道:“王爷,给王爷请安!”   “你听这口齿怎么样?”景王问宋玉溪。   宋玉溪一笑摇头:“叫的倒是清楚。”   景王把玉签子扔在旁边的紫檀木托盘里:“从没驯服过的,调、教起来才格外有趣味,就像是这鹦哥儿,我从不要人家调理好了的,非得我自己经手才妥当。”   宋玉溪若有所思:“所以王爷的意思是……可我还是觉着王爷很不必这样费心,李持酒那个人,不惹事生非已经是好的了,我都担心李尚书大人也摁不住他,迟早惹祸呢。”   景王笑道:“罢了,横竖镇远侯才回京,咱们且拭目以待吧。”   宋玉溪听他说到这里,心里已经明白过来,景王之所以把小阮送过去,只怕并不是要笼络镇远侯而已,更是在李持酒身边儿早早地先安放了一个“眼线”。   相当于镇远侯那边儿有了景王府的人,这样以后若是行事起来,自然百般便利。   小公爷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道:“倒是便宜了那个无耻下流的家伙,听说他的夫人也是个容貌不俗的,真是白糟蹋了。”   景王听到这里,回头瞟向宋玉溪,微微一笑问道:“你还听说了什么了?”   小公爷微怔,疑惑地看向景王:“王爷指的是?”   景王淡淡道:“你难道没听说风声吗?据说镇远侯的那位夫人,容貌出色还在等闲,最奇怪的是,她好像萧东淑有几分相似。”   “萧……”小公爷一时没想起是谁,一愣之下脱口道:“是李尚书大人病故的那位夫人?兰陵萧氏的嫡女萧东淑?”   景王笑道:“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萧东淑不成?”   宋玉溪呆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这、这是怎么回事……是巧合吗?”   景王道:“是不是巧合,恐怕只有镇远侯自己清楚了。但更让本王好奇的是,李尚书大人的反应。”   宋玉溪瞪着景王,竟说不出话来。   景王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李衾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见过镇远侯的那位夫人了。”   “这、这是真的?”宋玉溪竟不能信,“据我所知李尚书并未去过镇远侯府,又从何见了面的?”   景王道:“先前不是还奇怪,怎么区区的北城指挥使过生日,李衾还亲自去了呢?其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是冲着张家,却是为了去一睹那小侯爷夫人的真容呢。”   宋玉溪很震惊:“李大人向来行事沉稳,规谨自持,竟也会这么唐突吗?”   景王说道:“他一生自然是沉稳有余,唯独在萧东淑身上坏了规矩,可惜萧东淑命薄……”   他戛然而止。   宋玉溪眉头皱蹙,却悄声问道:“殿下,那萧东淑当真是突然急病而亡的?”   景王看向他:“怎么?”   宋玉溪道:“总觉着有些事出突然。而且我听闻当初李尚书从边塞回来,还想开坟一见呢。而且自打此事后,萧尚书跟李家的关系就一向不好,会不会……”   景王抬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天色:“这个嘛,不必担心,既然你我都想到了,像是李衾跟萧宪那种人精,当然不会一无所知。只怕很快就会知道了。”   宋玉溪总觉着景王像是深知些什么内情,但是这件事实在不好背后妄自揣测。   当下便道:“我虽曾在李府跟萧府走动,却不曾见过萧氏一次,只听人说她……是个绝色之人,却不知她的样貌究竟如何,以后若有机缘,倒是可以见见镇远侯的这位夫人。”   景王笑道:“你要见也是容易的,而且机会就在眼前。”   宋玉溪愣怔:“此话怎讲?”   景王道:“本王听说,那位江少奶奶因为身体向来不好,所以已经于昨儿去了城郊的岁寒庵上静养了。你若要见岂不容易?”   小公爷诧异问道:“到了庵堂?李持酒竟肯?”   景王说道:“听说是府内老夫人同意的,且镇远侯仿佛不太把这位夫人放在心上,应是无碍。”   他居然对于镇远侯府的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宋玉溪心头忖度:总不会是小阮送回来的消息吧。   对于东淑而言,她却没想到自己想好的离府之计居然会有意外的效果出现。   在出府之前她是见过小阮的,容貌身段儿倒是罢了,她只是惊讶于景王殿下竟真的肯下血本,竟肯大大方方把这样的禁脔拱手送给镇远侯……   难道李持酒对于景王而言竟这样重要?   只是她也不想理会这些,横竖要躲出去清净几天,且家里还有苏夫人照看着,赶紧走了为妙。   马车顺顺利利的出了城,一路往岁寒庵的方向而行,今日惠风和畅,气候晴暖,天青云白,令人心旷神怡。   走了小半个时辰,又见在田野之外,群山环抱,路边原野之外有庄子若隐若现,好一副自然风光。   明值一直趴在车窗上看个不住,此刻便道:“姐姐看,好热闹,那里好像是个集市。”   东淑歪头从车窗里看了一眼,果然见前方路口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份热闹竟不比城内差。   甘棠也凑过来打量,自打江家出事,甘棠就没有再逛过这样的集市,此刻眼中也透出了渴盼之色。   东淑瞧着那人潮涌动的地方,心头一动,便低头问明值:“想出去逛逛吗?”   明值大喜:“可以吗?”   东淑笑道:“这有什么,咱们也好透透气儿了。”   明值喜出望外,忙先起身。   甘棠取了幂篱来给东淑戴上,便扶着她也下了车。   东淑很少如今日这样出行,之前不管是在萧家还是李家,但凡行动,身边势必要有一大堆的人簇拥跟着。   她也曾经出城去过几次庵庙,但也是侍卫开道,家奴戒严,而她们那些女眷们不是在车中,就是在轿内,半点外人都看不到。   如今因不记得自己的出身,环顾周围,只觉着到处新奇好玩儿,又见路的两边上若干摊贩,所售卖的东西都连在一起,或在桌上,或在地上,琳琅满目,竟是什么都有。   她看的目不转睛,甚至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比明值都还要惊奇几分。   幂篱的珠子在眼前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几乎让她不耐烦起来,很想彻底摘掉,幸而甘棠提醒道:“奶奶,这里人多眼杂的,谨慎些才好。”   这会儿明值捧着几个彩绘的泥娃娃看个不住,这探子的竹竿上还挂着几个藤编的玩器,看着倒也精巧,又有蝈蝈笼子,里头还盛着几只捉来的蝈蝈,吱吱的叫。   东淑听着那细细的虫儿叫声,眼睛都直了,便捧着道:“我要这个。”   甘棠忙问价,幸而价格不高,她便掏钱买了两个竹篾编的蝈蝈笼子,却忍不住道:“奶奶,咱们去了庵堂里,那是野外,自然少不了这些小虫子,还怕听不见叫声?竟巴巴的花钱买。”   东淑道:“你管我呢,我喜欢。”   又见明值往前跑去,她也高高兴兴地追了过去:“你看什么呢?”   甘棠跟在后头,哭笑不得。   于是又买了几样东西,甘棠已经囊中羞涩。   原先镇远侯府是江雪操持,只是她隔三岔五的病,苏夫人实在受不了,只得自己管着,所以江雪这里竟只有些许月例银子,很不算富裕。   甘棠正在想催他们姐弟两个上车,忽然听东淑叫道:“这个我也要。”   甘棠吓了一跳,忙抬眼,见姐弟两人站在个稍显寒酸不算很大的摊子跟前,明值捧着个青石小马打量,东淑却拿着一面破破烂烂的铜镜,极不起眼的,简直像是从哪里捡回来的一样。   甘棠凑上前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个也能卖钱?”   东淑翻来覆去的打量那面镜子,道:“我看着这东西有点眼熟,想必是跟它有缘,快给我买。”   甘棠勉为其难地问那老板价格,那卖主自然是个经验老到的,看东淑打扮不凡,便故意要多了一倍的价格。   甘棠气的说道:“这种东西破烂成这个鬼样子了,人影都未必照的出来,一文不值只该扔掉,你竟还敢漫天要价?”   那卖主笑道:“小姑娘,这可是古董,要的就是这份旧,你不懂不要乱说。”   甘棠叉腰道:“我看你才是乱说骗人的,什么都是古董,那我家里都是古董,这世上还都没有穷人了呢!”   东淑见她只管跟那卖家吵,便道:“五百钱很多吗?别跟他废话,给他就是了。”   甘棠倒吸一口凉气:“奶奶……”低低道:“我没有那么多钱了。”   东淑微怔。   卖主早看出端倪,便笑道:“这样吧,我看这镜子跟夫人也是有缘,就再让你一百钱,只要你四百钱这样可以了吧?”   甘棠愁眉苦脸。   东淑终于看了出来,只怕剩下的钱实在是屈指可数了。   她捧着镜子,擦了擦上面模糊的花纹,叹气道:“这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呢,没有钱,这缘分都只能断了。”   卖主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识货”的,很不愿意放过宰人的机会,忙道:“那三百钱呢?你能出就给你,三百也没有?那那二百……”   忽然明值道:“姐姐,我有一百文。”   东淑扭头:“你哪里来的钱?”   明值道:“我去学堂,每个月也有钱,我偷偷攒的,都给姐姐……”   小孩子正在掏钱,却听到有个声音道:“五百文我拿了。”   东淑听着这个声音异常的耳熟,忙转头。   却见身后站着一人,身着青缎子团花暗纹的圆领袍,腰间革带上垂着金色的鱼袋、荷包、佩玉等物。   头戴玄色巾子,长身玉立,气质沉郁,赫然竟是李衾!   “李、李大人……”东淑大惊。   李衾身后走出一人,是个相貌白净的小厮,正是金鱼儿,他上前扔了一块儿碎银子给那摊主。   那摊主见状,简直喜从天降,又看李衾腰间的鱼袋,知道是三品以上的大人,急忙打躬作揖道:“多谢多谢!”   金鱼儿道:“银子不用找了,这个小石马一并拿着了。”   摊主无有不从,毕竟这镜子他几乎都要赔钱卖,那小石马更是摆着玩儿不值钱的,这块银子却足有半两,简直可以把摊子上大半的东西都买下来。   金鱼拿起石马,看看李衾后,便递给了明值:“拿着吧。”   明值迟疑:“不是我的东西,我不敢要。”   李衾的目光从东淑身上转到明值身上,微微一笑:“我曾欠你姐姐一份递伞之情,这个算是我的谢礼吧,好生收着。”   明值闻言只看东淑示下。   东淑正看着李衾出神,闻言呆了会儿:“既然李大人给你,你就拿着吧。”   明值于是认真向着李衾行礼:“多谢李大人。”   李衾淡淡地一点头,垂着的眼皮停了停,才看向东淑,又扫向她怀中抱着的铜镜:“你喜欢这个镜子?”   东淑道:“是、是啊。”   李衾问:“为什么?”   东淑犹豫片刻,终于实话实说道:“不为什么,就是看着眼熟,大概是合了眼缘。”   李衾听到“合眼缘”三字,意义莫名的一笑。   东淑抚了抚怀中的镜子,却又道:“今日让李大人破费了,改天有机会必然还给你。”   李衾本正要走的,听了这句又看向她。   东淑看出他的眼睛微微泛红,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有些奇异,很不像是才见过两面儿的。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张指挥府内,张夫人说过的话。一时忍不住问道:“李大人……”   “嗯?……何事。”   东淑鼓足勇气:“我跟您的夫人,真的、很像吗?”   李衾眼神一变,竟有几分凌厉地看向东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跟内容提要的诗文很衬吧~   被子大人:请你停止自作多情!   东宝:这、这他~妈就尴尬了~~   持久:哈哈哈我看到了什么! 第17章   东淑因为要出京,之前特意叫收拾了几件寻常衣裳,这会儿身上穿着的也不过是石青吉祥纹窄袖衫,茶色披帛,下衬着浅褐撒花的绫子裙。   幂篱之外的乌发挽着松松的髻,用银钗簪着,幂篱的珍珠串子遮着脸孔,只露出了精致灵秀的下颌,跟一抹娇嫣的红唇。   偏偏是这样若隐若现的,在李衾的眼中,看着竟更像是“萧东淑”了。   “江雪”跟东淑很像,这想法本来存于他的心中,暗暗地想一想倒也罢了,忽然间竟给当事之人说了出来,却像是直接地往他心上戳了一根刺。   李衾双眼微微眯起看向东淑:“这话是谁说的?”   东淑早看出他变了脸色,又听着话问的透着寒气儿,便道:“是我失言了,请李大人见谅。”   李衾本是要斥责几句,但是见她怀抱着那面镜子在自己跟前微微垂头,幂篱的珠子一阵乱晃,底下那双眼睛却偏没有适时的垂下,反而半带惊讶半是疑惑地看着他。   珠光摇曳中的那种眼神,令他难以按捺的惊心动魄。   李衾的喉头一动,把那将要出口的话又压下去,只淡淡地说道:“少奶奶才进京,有些不相干的闲言碎语,最好不要什么都听。”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东淑的脸上却微微透着红,她当然知道李衾心生不悦正在责备自己,虽然没有说重话,但被这样当面的“斥责”,却是她从未经过的。   虽不记得自己的出身,但骨子里的高傲却改不了。   先前就算是竭力的放低身段、对李持酒曲意逢迎,心里却实在是瞧不上那个混闹的小子,如今给李衾面斥,心里更是别扭的很。   只是却清楚对方的身份,东淑从幂篱的珠串后面看了李衾半晌,垂眸道:“多谢李大人教诲,以后再不会了就是。”   此刻她的声音也变得冷峭了几分,不似先前婉柔。   李衾闻言却皱了眉,不禁又多看了几眼,觉着这口吻竟像极了萧东淑不高兴时候的语气。   东淑低头看见怀中抱着的铜镜,樱桃似的唇瓣微微嘟了嘟,觉着这镜子也跟自己作对似的,又沉又硌手。   她本想赌气把这镜子还给李衾,免得跟占了他便宜,可手指抚了抚镜面,莫名竟有些舍不得。   于是说道:“今日欠的银子,他日一定奉上。绝不会占李大人的便宜。”   说完之后,便屈了屈膝,行礼转身而去,春风撩过裙摆,那纤袅的身段竟翩然若仙。   李衾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无言。   金鱼儿目睹全程,此刻凑近道:“主子,这个、这个江少奶奶,好大的脾气啊,之前听说她的性情最和软柔顺的,难道是那些人打听错了?”   李衾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眼睁睁看着东淑的身影往前消失,才终于皱眉道:“行了,走吧。”   今日李衾原本是去往家庙的,拜祭了“萧东淑”的坟墓。   这回来的路却正跟通往岁寒庵的是一条,他经过这市集的时候,却是金鱼儿眼尖看见了东淑跟甘棠几个。   本来不想多事,可是看她站在摊前,种种举止,跟他记忆中的萧东淑慢慢地竟分不清彼此了。   李衾就像是飞蛾见到光,忍不住就想上前再看个仔细。   想不到竟是弄的不欢而散,可谁叫她多事呢?   说什么不好,竟敢说跟东淑相似……世间只有一个萧东淑,她纵然有几分相似,也不该当面问这种忌讳的话。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金鱼儿道:“那个江少奶奶也是古怪的很,居然要那么一个破破旧旧的铜镜,我看上面都生锈了,人影儿都未必照得出来呢。这若不是主子执意要给她买,我也觉着亏。”   李衾听了这句,摇摇头道:“你懂什么,那个东西好像……”   一句话还未说完,李衾心头一动。   原来他竟觉着那镜子看着有几分眼熟,好像哪里见过似的……可是想来想去,又实在想不起来。   金鱼问:“好像什么?”   李衾欲言又止,只淡声道:“像是个真古董的样子,未必就是那种破烂儿。”   金鱼鼓起眼睛,却又笑道:“如果真是个古董,这可是万万想不到的事儿,只是难道那摊主不知道?”   李衾道:“这种东西多半是从别的地方收来、或者捡来的,一定极便宜。那摊主也不是个识货之人,只想漫天要几个钱儿罢了。”   金鱼点点头,眼睛发亮又问:“是了,主子为什么又特意叫我要了那石头小马儿呢?难道那也是个古董?”   李衾笑道:“那个却不是古董,只是石头有些意思。”   他答了这句,又有些烦躁:“只管问什么?没有别的话说了?”   金鱼忙停了口,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捧着讨好般道:“主子,这是那个小孩子给的。”   李衾垂眸看了眼,见是个竹篾编的小笼子,里头放着一只叫蝈蝈。   他疑惑地抬手接了过来,举在眼前看了会儿,透过竹篾的缝隙,那只小小的草虫安静的趴着,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叫声。   先前李衾众人已经过了岁寒庵,正往京城方向去,所以这会儿竟是跟东淑背道而驰。   此刻他回头看去,见那一行人已经驱车远去了。   李衾幽幽地在心中想:真是走火入魔了。   先是把镇远侯的这位夫人误以为是萧东淑,刚刚又不死心地靠近过去……如今更连那镜子都眼熟起来,这成什么道理?   也许是时候该把东淑放下了,趁着自个儿还没有完全失控。   但在这之前,该把东淑因何而死的事情彻底解决!   萧宪的报信不错,彩胜的确是在东宫。   只是萧宪非常狡猾,他只说人在东宫想救也难,却没有提到底是怎么个难法儿。   李衾费了点力气才查到究竟。   进了城,本要回府,李衾突然改变了主意:“去打听打听萧大人在哪里。”   金鱼立刻打发了人前往探听,不多时候回来道:“萧大人在府内。”   李衾闻听有些踌躇,自打东淑出事后,莫说萧宪从不登门李府,连他也极少去萧家了,除非一些避不开的年节,到底要上门给长辈请安行礼。   但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调转马头。   萧府的门上飞速入内禀告,不多时有人来迎了李衾,请他入内。   在萧宪的书房里,正有几个当世的名士、以及跟萧宪离开交好的人也在座,因听说李尚书到,都知道有事,便纷纷起身告退。   李衾进门的时候,萧宪正背对着他,把一本书放回紫檀木书架上,又缓步走到多宝格旁边儿,打量上头摆放的器物。   李衾扫了一眼,便上前拱手:“萧大人。”   萧宪慢悠悠地回头:“李大人亲临,稀客啊。”   李衾知道他的脾气,也不等他让座,自己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只是一动间,袖子里发出低低的鸣叫声。   萧宪正要在桌后落座,听见这声便抬眸看过来。   李衾这才想起,金鱼儿给的那个叫蝈蝈笼子,他先前因一时没仍,随便放在袖子里,竟忘了。   此刻迎着萧宪惊疑的目光,李衾从袖中把那竹篾笼子取出来,在掌心转了转,放在萧宪的桌上。   房间内一时安静非常,那叫蝈蝈瑟瑟地叫了两声,好像也觉着害怕。   萧宪盯着那笼子,撇撇嘴道:“李尚书竟还有这种雅兴。”   李衾一笑:“让萧大人见笑了。”   萧宪不耐烦道:“你亲自过来,总不会是送这孩子们才用的小玩意儿吧,到底何事。”   李衾道:“你自然知道,彩胜已经在我那里了,只是要从她口中得知真相只怕很难。”   “你说什么?”   李衾道:“你只告诉我她在东宫,却没跟我说,她在东宫何处。”   萧宪蹙眉。   李衾见他竟像是不知情的,这才道:“她在暴室。”   萧宪双眸微睁,显然不知此事。   暴室是专门幽禁一些有病或者犯了大禁忌过错的宫人的地方,一般人送去那里,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丧命。   李衾继续道:“我将她带出来的时候她几乎精神失常了。而且……遭受过非人折磨。”   萧宪脸色肃然:“是太子?”   李衾道:“尚未可知。估计要等一阵才知究竟,毕竟才在宫内闹出事端来,行事有些艰难。”   萧宪皱眉想了会儿:“我的人只说在东宫见过彩胜,却不知她是这种遭遇。这样的话……我来追查宫内的线索就是了。”   李衾点头:“交给萧大人我是放心的。”   萧宪哼了声,又冷笑:“本以为你带出彩胜就能知道内情,却没想到还是一筹莫展!”   说到这里,那桌上的叫蝈蝈突然放肆似的高唱起来,声音非常宏亮,引的两个人都看了过来。   萧宪盯着那笼子,眼神却一寸寸的柔和了下去,他忽然说道:“妹妹以前没出阁,很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还叫我给她买呢。后来渐渐大了怕人笑话,就不弄这些了。”   李衾微震。   萧宪见他瞪着自己,却又冷冷淡淡的一笑:“你突然带了这个来,我还以为你……”   李衾当然不是弄这些玩物的性子,所以萧宪本能地以为他多半是“睹物思人”,才弄这玩意儿。   萧宪欲言又止,只把那笼子揽到跟前,低头打量。   李衾的心突突乱跳,集市上东淑的身影,言行举止又在心底闪了出来,他抬手在额头上轻轻抚过,提醒自己这不过是个巧合而已。   “总之,我会再想办法,”李衾定神,“大夫说调养得当,彩胜的情形会很快好转。”   萧宪正逗那小虫子,闻言道:“最好别叫我失望。”   李衾一笑:“我来意已经尽数告知了,不打扰了。”   他才要起身,萧宪却突然问道:“那个镇远侯的夫人,真的跟妹妹有几分相似?”   李衾看向萧宪,萧宪却依旧眉眼不抬,显得漫不经心。   真是巧,这个问题先前那“江少奶奶”也问过差不多的,但是此刻换了萧宪,滋味更是异样。   李衾才要轻描淡写的回一声,忽然觉着异样。   他若有所觉地抬眸,看向萧宪身侧的那一人多高的花梨木多宝格。   那多宝格上安放着各色的古董玩器,琳琅满目,李衾的目光飞速扫过,终于,他看见了自己想见的。   李衾屏住呼吸,猛地上前一步。   萧宪正等他回答,见他突然走近,便跟着转头看过去。   却见李衾盯着自己的多宝格上一样东西,满面骇然。   “这是、什么?”李衾艰难地问。   萧宪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一枚圆圆的铜镜。   他有些意外李衾竟会没头没脑的问这个,但也正好在李衾面前炫耀,当即道:“这个嘛,你当然不认得,这是汉时候的古铜镜,叫做四兽献瑞……”   李衾却已经抬手把镜子拿了下来,捧着道:“四兽献瑞?这里、怎么只有两只?”   萧宪放下那蝈蝈,起身把镜子夺了回来:“别乱摸!这可是稀世的宝贝,两只是因为这是一对儿的!朱雀玄武,麒麟白虎,两面铜镜。是我识货,机缘巧合才得了这麒麟白虎的一面,也曾苦心孤诣地派了不少人去找另一面,赝品得了不少,真的却始终一无所获,想来未必还存在这世上,兴许是给那些不识货的乡野村夫或者无知之辈随意的或毁或扔了……但不管如何,能得这一面已经是难得的机缘了。”   他说到最后,掏出帕子把李衾摸过的地方仔细擦了擦,似乎觉着李衾的手把自己珍贵的镜子弄脏了:“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李衾心中所想的却是在集市上的那堵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古镜,他有些语声艰涩的问道:“这个镜子、东淑先前可是见过的?”   萧宪不悦地看他:“你问这个干什么?她当然见过,还说替我找另一个呢……”说到这里,想到人已经不在了,不免悲从心起,抱着那铜镜轻轻叹了声。   李衾看着萧宪的动作,目光在古铜镜上扫过,又看向桌上的蝈蝈笼子。   他一把拉住了萧宪:“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叮~~东宝即将获得“兄长牌”靠山一枚~   持久:太好了!我也即将获得舅爷一只~   萧宪:你谁?   持久:你可爱帅气的妹夫!   被子大人:哥哥,弄死他吧~ 第18章   李衾的手突如其来, 手劲儿且大, 拽的萧宪身不由己一个踉跄,手中捧着的古镜都差点儿摔了。   “李子宁!”萧宪一惊之下喝了声:“你干什么!”   萧宪用力把手臂拉了回去,握紧镜子眉端带怒道:“差点儿弄坏了我的宝贝!你可赔不起!”   说了这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宪又横眉怒目地说:“我平生也没多少至爱, 妹妹是一个,这古镜也是一个,你害了一个不够, 还想再弄这个?”   李衾愣住,终于说道:“你跟我走,我……”   “谁要跟你走, ”萧宪不等他说完便又道:“你赶紧滚出去, 别叫我动粗!”   李衾知道, 若这会儿说起“镇远侯夫人”, 萧宪即刻就会叫人进来撵自己, 他飞快镇定下来, 反而微笑道:“我本是好意, 原本是我先前在城外一个集市上看见过形似这个的古董, 当时只觉着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所以刚刚看到你这个才吓了一跳, 只是不知道那个是不是真的。”   话音未落,萧宪已经飘到了门口,身形之快却让李衾目瞪口呆。   见李衾不动, 萧宪掸了掸刚刚给他拉扯过的袖子,瞥他一眼:“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路呢?”   岁寒庵中,因为事先府内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所以在东淑抵达之前,庵堂中早就收拾好了干净幽静的居室住处,也派了专人恭迎。   东淑还未下车,那边就有尼姑过来行礼,态度很是恭敬,陪侍着入了里间。   甘棠跟明值跟在东淑身边儿,随行的一个老妈子则在后面,张罗丫鬟小厮搬运几样行李,妆奁等物。   等东淑又洗漱妥当,安顿下来后,已经是过午了。   那负责迎候的尼姑陪着笑道:“就是怕少奶奶顾不上吃中饭,早先吩咐了厨下多做了几样素菜,奶奶若是不弃嫌,倒是可以让他们送过来。”   东淑道:“有劳费心。我也正饿了,请送来吧。”   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尼姑送了几样素菜过来,除了主食的花卷儿、两碟时新菜蔬外,另有素鸡,腐竹,鲜菇,以及糖醋素鱼,虽然并没有一点荤腥,却是难得的色香味俱全。   那尼姑道:“奶奶尝尝合不合口,若是不喜欢,叫他们再做。”   东淑见她很是殷勤,便提起筷子先尝了一块糖醋素鱼,只觉着香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不由笑道:“好极了,正合我的口味。”   等那尼姑退了后,东淑跟明值两人相对而坐,把菜蔬各自吃了一些,明值吃的津津有味,还说:“姐姐,这里的东西真好吃,我倒是想一直住在这里才好。”   东淑嗤地笑了:“你难道要当小尼姑?你得去和尚庙。”   甘棠伺候他们两个吃过了,另外换了个小丫头伺候着茶,自己也去匆匆地吃了些,便忙忙转了回来。   东淑因为路上颠簸正有些累了,便要歇息,只是又拿着那面古铜镜不住的摩挲着看,竟是爱不释手的样子。   甘棠叹为观止:“这是什么好东西呢,就当作大宝贝似的。”   明值也在玩那个小石头马,闻言道:“姐姐,那个李大人还是很和气的……比侯爷都和气,像是不错的人。”   东淑正盯着古铜镜上的花纹,心里模模糊糊的有点异样感觉,闻言撇嘴:“你才见过他这一次,就知道是好人了?他脑门上可没有写着‘坏’字,都在心里呢……哼,这些当大官儿的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若坏起来,会叫你防不胜防。”   明值惊讶地看着她,有看看那可爱的小石马:“可他、他必然是知道姐姐心爱这个镜子、舍不得放手,才肯替姐姐拿钱的,可见他是个体贴心细的好人。而且我知道,那个小厮哥哥把石马给我,也是他说过的。”   东淑听明值说的头头是道,一时听得愣住了。   甘棠在旁边忙问:“小公子,你怎么知道是他要石马的?”   明值说:“那个小哥哥把马儿给我之前,特意看了他一眼,可见是他授意的。”   甘棠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却也说得通。”她嘀咕了这句又道:“其实只拿这马儿实在是太便宜了那个小贩,我看着……差不多给了他一两银子呢,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李尚书大人实在够大方,令人喜欢。”   东淑见她满口的夸奖李衾,便白了她一眼道:“真真的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反正我是看出来了,对你们两个来说,谁拿钱,谁就是好人,对不对?”   甘棠不敢言语,明值却嗤地笑了。   东淑半歪倒在榻上,举着那面古铜镜看了半晌,想到李衾当时对自己的态度,皱皱眉,才终于放下。   正要睡,忽然想起自己的叫蝈蝈,便问道:“我那草虫呢?”   明值忙去取了来,送到她手里,东淑提起来打量了会儿,听着叫蝈蝈的叫声,喜不自胜。   东淑记得是买了两个的,如今见明值只给了自己一个,理所当然的就以为明值留下那个自己玩儿去了,她倒也不介意。   当下就叫甘棠给自己系在帐子顶上,枕着双臂躺倒下去。   那碧绿色的叫蝈蝈躲在竹篾笼子里,大概是觉着安逸了,便放开喉咙唱了起来。   东淑盯着看了会儿,嘴角不由上扬,竟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东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她梦见自己还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有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手中提着一个叫蝈蝈笼子:“看我带了什么给你?”   那竹篾笼子在眼前摇来晃去,里头那如同翡翠玉似的叫蝈蝈趴在笼子边上,晃动细细的触须,瞪着眼睛看着外头的人。   女孩子的双眼也睁得大大的,捧着笼子看了半晌,欢快地叫道:“谢谢哥哥!”   那是……久违的被疼宠的感觉啊,温暖的包围着她。   东淑在睡梦中忍不住笑出声来。   甘棠一直都在桌边儿,正拿着一件绣品做些针线活儿,听到这笑声诧异的回头,却见东淑笑的烂漫中竟透着继续娇憨,像是梦见了什么极好的。   甘棠很诧异,自己这主子,从来愁眉不展的时候多,开颜欢笑的时候少,何况自打家破人亡嫁了李持酒后,更是少见她笑过。   此刻看她笑的这样开心,甘棠忍不住竟想知道她梦见的是什么,不过虽不知是什么……那一定是极为珍贵美好的吧。   甘棠抿嘴一笑,低头又去扎花。   约莫小半个时辰,甘棠隐隐也觉着有些困倦,在桌上略爬了会儿,却不敢就睡,见东淑睡得很好,她就放下绣品,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间,想看看明值在做什么,毕竟这半天都没有动静了,别去闯祸。   夏日午后,这庵堂的后院格外静谧,犹如世外桃源,绿柳荫浓,蝉唱时起时伏。   甘棠伸了个懒腰,往旁边明值的房间走去,到了门口她戛然止步,却见里头是明值坐在桌边上,桌上放着的是那只小石头马,并几本书。   明值坐的直直地,手里握着书,一本正经地正在看。   甘棠见他这样用功,不由点了点头,又是喜欢又是欣慰。   本是不想打扰他的,可见他小脸微红,便忍不住走进门道:“中午头怎么不多睡会儿呢?”   明值见是她,就放下书跳下地:“姐姐睡着了吗?”见甘棠点头,才道:“我不困的,想多看一会儿书,免得落下了功课。”   “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你还这么小,别累坏了。”甘棠笑说着,又看那匹小石马。   明值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我不累,我只想好好读书,快点长大。”   甘棠诧异:“这是怎么说?”   明值抓抓头,道:“我想、想成为李尚书大人一样的人,那样的话,才可以给姐姐买很多东西,也可以保护姐姐。”   甘棠睁大双眼看了他一会儿,眼圈儿却发红起来,终于柔声道:“你渴不渴?要不要我去叫他们送点儿冰饮来?”   才说到这里,忽然间听见脚步声,隐隐还有人说话的声响。   甘棠忙走出来,却见是寺庙的一个尼姑,急匆匆地正往内走,见了她就忙过来道:“姑娘,不知怎么着外头来了两位大人,说是、有要事要见少奶奶。”   甘棠诧异:“什么大人要见我们奶奶?这不合规矩……”   话音未落,抬头却见院门口处有两道人影若隐若现,其中一人甘棠不认识,但另一个却很不陌生,竟是才见过的李衾!   “李大人?”甘棠正在震惊,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道:“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东淑一觉醒来,想要喝水,叫了两声不见人就自己醒了,又听到外头有说话声,便走了出来。   她因为才醒,整个人还有些懒洋洋的,给庭中的阳光一照,更加眯起眼睛,抬手在额前挡了挡那刺目的光。   微风撩动她散落肩头的长发,素色衣袂亦在旁边轻扬,她的身形整个儿笼在暖暖的金色阳光中,若真若幻。   外头那两人显然已经看了个正着。   这两个当然正是李衾跟萧宪,萧宪原本给李衾骗着来了,满心惦记着那古铜镜,谁知竟给他拉到了岁寒庵。   萧宪越想越觉着不对。   官员镇远侯夫人跟萧东淑有些相似的传言,萧宪是知道的,所以他先前才特意问李衾那句话,也正因为知道李衾去见过“江雪”。   但萧宪自己心里是不以为然的,东淑的后事是他主持操办的,他很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   李衾因为没有亲眼见着、没有亲历,感受上当然差了一层,因此意乱情迷犯了糊涂也是有的。   方才来到岁寒庵,李衾跟寺庙的尼姑低语了几句,萧宪隐约听见什么“镇远侯夫人”之类的,他心中登时大怒。   当即便道:“好个李子宁,你自己疯魔不够,还拉上我?我当你怎么就能找到那四兽献瑞,原来是骗我的!你的胆子真是够大!”   李衾忙拉住他:“我没有骗你,你亲眼见了就知道了。”   “你是让我来看镜子,还是看人?!”   李衾无可奈何,便道:“都有!”   两人目光相对,萧宪当然看出他是认真的,从最初的惊怒到疑惑,勉强留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突然看到东淑在门口出现,那样的意态举止,赫然是萧东淑在世!   萧宪的双眼蓦地睁大,呆了一刻后竟撇下李衾,自己迈步走了进去!   东淑跟甘棠等都没料到,萧宪竟敢硬闯。   不管多大的官儿,女眷的住处岂是能乱闯的,又不是那种没规矩的登徒子。   甘棠急的叫道:“你、你怎么可以进来?”   东淑本来正要入内去,但是对上萧宪的眼神,不知为何双足竟定在原地似的无法动了。   他的双眼里满是震惊跟不信,另外还有一抹难以形容的渴盼,又强烈,又脆弱。   刹那间东淑的心里忽然又想起刚刚做过的梦,那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笑道:“你既然喜欢,以后哥哥再多弄些来就是了。”   她突然口干舌燥。   那边萧宪走到台阶处,却也终于停了下来。   最初的惊鸿一瞥,萧宪几乎认定那就是萧东淑。   但是越走近了看越认清了现实。   于是这本来急切而充满渴盼的每一步,便成了踏向深渊的步伐。   因为心里的苦,萧宪的眼圈也红了,微微湿润。   他不能言语,在长久的注视之后,便慢慢地垂了眼皮。   甘棠挡在东淑身前,本要再说的,见情形异样,竟也噤声。   沉默中,是李衾走到了萧宪的身后。   他的心情也不比萧宪好多少,只是因为经历过先前从狂喜到绝望的沟壑起伏,这会儿自然比萧宪更平静些。   李衾勉强定神:“萧兄……”   可不等李衾的话出口,萧宪已经爆发似的:“李子宁你荒唐!”   李衾愣住。   萧宪回头,双眼已经通红,一改往日的清雅淡然,萧宪吼道:“你自己疯就罢了,别拉上我!”   这李衾何其残忍而可恶,非得把他心里没愈合的旧疮疤狠狠掀起。   李衾咽了口唾沫:“萧大人……”   萧宪瞪着李衾,双手握的死紧,若不是还克制着,只怕这一拳就已经挥过去了。   终于他咬牙切齿道:“你要再敢、再敢这样捉弄我,我必不放过你李家!”   说完了这句,萧宪再也不看任何人,转身往外就走。   李衾叫道:“萧大人!”   萧宪置若罔闻,李衾跟着追了两步,心中转念一想,却又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萧宪一个人出了院子去了。   且先不提李衾留下来意欲何为,只说萧宪怒气冲冲地出了岁寒庵,心中的火烧的极为旺盛。   他上了车轿,喝命回城。   一路上,想到方才在庵内惊鸿一瞥,几乎以为是妹妹真的活过来了,可毕竟又是空梦一场。   萧宪抬手遮住脸,再怎么坚强,也是心如刀绞,情绪无法自控,泪珠仍是纷纷滚落,把袖子都湿了一片。   直到进了城门,忽然有人拦路要查。   萧宪正是气头上,倒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拦他的车。   正要喝问,就听外头有人带笑道:“咦,这是吏部尚书萧大人的车吗?”   萧宪听到这个声音颇为耳熟,心中一动。   当下掀起车帘,从车轿里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面前一人端坐马上,颀长的身段,着石青色的五城兵马司官袍,镶金蹀躞带勒在腰间,越发显得肩宽腰细,英姿勃发,赫然正是李持酒。   李持酒见轿帘动了动,便歪头打量过来,两只眼睛乌溜溜的,煞气全无,只透着满满的精气神儿。   萧宪方才给李衾坑的苦极,正暗暗恼恨,心中一转念:“原来是镇远侯,镇远侯如何亲自在此?”   李持酒早打马上前,凑近了车轿,俯身笑道:“给萧大人请安!之前南街发现了一具女尸,所以正在加紧盘查,既然是萧大人的车轿自然无妨!”   萧宪微微一笑:“我因为有一件小事,刚刚跟兵部的李大人才出城。嗯,他似乎还有别的要事,便耽留在了岁寒……咳,我就先回来了。”   李持酒听见“岁寒”两字,眼神就变了变,当下挑眉:“能让萧大人跟李大人一块儿出城的,当然不会是小事,不知是怎么?”   萧宪似笑非笑的:“这个嘛……镇远侯自问李大人就知道,哦,问你的那位夫人也是可以的。”   他说了这句后,便又淡淡道:“既然镇远侯公务在身,本官就不打扰,辛苦了!”优雅地略一颔首,放下轿帘。   李持酒目送萧宪的车轿一骑绝尘,眼神已经从先前的明澈变得暗沉。   终于他一抖缰绳,调转马头往城门口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萧大哥:哎呀,这场戏就叫‘镇远侯出城捉奸,李子宁百口莫辩’~被子大人:这明明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东宝:别吱声,你们两个坑货! 第19章   且说萧宪负气而去, 只剩下李衾, 还有如坠雾里云中的东淑甘棠等人。   那原先陪着的尼姑见势不妙,半句也不敢多说,也忙退到门外去了。   李衾回头, 对上东淑凝视的眼神, 只听她说:“那个人……”   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等到东淑说出那个答案,于是接道:“那是萧宪, 是兰陵萧家的人。”   东淑皱皱眉:“原来是这位萧大人啊。”   说了这句,又看向李衾:“他刚刚在说什么?”   李衾张了张口,突然觉着她在问, 而他负责回答, 主动权在她手上, 却像是审问犯人一般, 似乎本末倒置了。   于是不答反问道:“我有一件事情要跟少奶奶商议, 能否入内详谈?”   东淑回头看了看里间:“李大人身份尊贵, 这里是我们内宅女子静修的地方, 怕是不便, 传出去也有闲言碎语。”   李衾默默地看着她,是啊, 面对她……他怎么总会忘了“规矩”。   东淑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外头说吧。”说着拾级而下, 一直走到那银杏树边上。   银杏树洒落一片荫凉,下有个石头桌子,旁边几个圆圆的石鼓。   东淑掏出帕子抚了抚, 甘棠早冲去拿了个坐垫出来:“少奶奶坐这个。”   李衾这边儿本无意落座,就在旁边站着。   不料明值见金鱼儿在外头,他就跑过来,自个儿抬手把旁边的石鼓擦拭干净:“李大人请坐。”   李衾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终于点了点头,也便一撩袍子坐了。   东淑眯起眼睛盯着旁边的树干,并不看李衾:“有什么事情,李大人请说。”   李衾迟疑。   李大人实在想不到萧宪来去如风,且反应那么大,不过他既然去而复返,总没有要无功而返的道理。   这么多的巧合,他实在是气愤而不甘心。   于是很快地收敛心神,李衾道:“我是为了那面古铜镜而来的。”   东淑本来淡淡的,听了这句却微睁双眼看向李衾:“你……”她咽了口唾沫,有些担心地看着李衾:“李大人总不会是想……”   原来东淑因为一眼看中那古铜镜,势必要占为己有,只可惜钱却是李尚书拿的,此刻见他“大张旗鼓”的回来,还带了“帮手”,竟下意识觉着此人是不是要跟自己抢?   那可是万万不能的。   李衾对上她骨碌碌的眼睛,跟孱弱的身形不同,这双眼睛散发着灵透而饱满的生气儿,总会提醒着李衾她多像是他梦牵魂绕的那个人。   东淑的担忧之色都写在脸上了,李衾看在眼中,心底哑然失笑。   “君子不夺人所爱,少奶奶放心。”李衾先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东淑总算松了口气:“那大人为何提起这面镜子?”   “原因是这样的,”李衾瞥她一眼,又垂眸道:“方才那位萧大人,少奶奶已经见过,这位萧大人是很擅长收藏古董的,他家里有一面铜镜,看着竟像是跟少奶奶这个有几分相似。所以我今儿才特意带了他来,谁知道他……”   东淑一一听他说着,只觉着他声音浑厚,语气不疾不徐,颇有一种安抚人心之能,听到最后便忍不住问:“他为何发脾气?”   事到如今,何必再避讳呢。李衾心中一叹,索性道:“正如少奶奶先前所说,你的样貌,的确跟我、跟我……”   他说着,可“亡妻”二字,竟像是有千斤重。   虽然那是事实,但似乎说出来就承认了东淑已去,是他避忌而不愿的,于是道:“跟我先夫人有几分相似。而萧大人,正是我先夫人的兄长,所以见了你之后,不免触景生情,情绪失控,请你不要见怪。”   东淑缓缓听来,到最后便微微皱眉,竟有几分戚戚然:“原来是这样。”她喃喃了这句,又振作精神:“李大人放心,我怎么敢见怪,那位可也是尚书大人。另外照大人所说,萧大人也是个极手足情深的人,又有什么可见怪的呢。”   李衾深吸一口气,略笑了笑:“嗯,多谢。”   东淑问:“那跟铜镜又有什么关系?”   李衾道:“萧大人很喜欢他那面铜镜,我本是想带他来看看真假,谁知他竟一怒而去,也没顾得上看见。”   “然后呢?”   李衾道:“不知少奶奶可否把那面镜子借给我,让我……带去给萧大人一看?”   东淑窒息,眼中随着浮出几分猜疑:“借?”   虽然对方是堂堂的兵部尚书,出身又尊贵,不至于昧了自己的宝贝,但毕竟那是心爱之物,且钱还是人家出的,若是他仗着位高权重,一借不还,自己到哪里说理去?   倒不是小人之心,毕竟是……跟人家相比,自己太势单力薄了。   李衾原先看萧宪那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现在跟东淑说了这几句,又窥知她的种种小心思,之前那种情绪逐渐散去,倒是有些暗笑起来。   “是啊,不知少奶奶肯吗?”他故意又问。   东淑看着对方一副老谋深算的架势,有点像是令人看不清城府的狐狸,哪里敢轻易答应。   便犹豫着问道:“那、那倘若借了去,萧大人觉着是真的,又将怎么样,可还会还给我吗?”   李衾笑道:“萧大人虽然爱宝如命,却不是那种不择手段的人。东西是少奶奶你的,他自然不至于强行夺爱。”   东淑问:“真的?”   李衾点头:“我替他担保。”   东淑心里想:“你替人担保,我还不信你呢。”面上自然不敢说这话,只道:“李大人是本朝尚书,世家出身,一言九鼎,何况镜子又是您帮我出钱所得,如今您开了口,就算是给了李大人也无妨……”   李衾听她夸夸其谈,什么“世家出身一言九鼎”,就差再补上句“童叟无欺公平交易”了。   可听到最后一句却又有些怦然心动,当即抬眸看向东淑。   东淑给他深邃的眼睛瞧过来,心头微微一乱,却后悔自己话说的太满了,本来她是以退为进的意思,告诫李衾千万别因为区区古董堕了他李家的尊贵身份,但若是这个人真的就厚颜无耻的要了去……又该怎么改口回绝?   李衾看她眼神慌乱的,像是受惊的小鹿,不禁挑唇。他这一笑,却是风清月朗,像是春风抚慰人心。   东淑呆了呆,心里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好奇怪,怎么、怎么这个人越看越眼熟呢?”   李衾却不知她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慢慢地抬手,把腰间的那枚佩玉解了下来,在手中看了会儿,便缓缓地放在桌上:“有道是单口无凭,这个玉佩是我一向带在身上的,是心爱之物。如今就送给少奶奶先拿着,权当是个信物,等改日把这古铜镜物归原主的时候,少奶奶再还给我不迟。”   东淑瞥了眼。   她毕竟出身兰陵萧家,从小不知见过多少珍器重宝,认知跟见识都是本能的,见那玉佩乃是圆形,中间镂空雕琢着的是一只三足金乌,正是李氏家徽的象征,且质地晶莹细腻,如同一团无瑕的雪白羊脂,玉佩珍贵还在其次,只怕更是意义非凡。   跟随李衾的乘云原先因为李衾陪着萧宪,他不敢擅入,后来见萧宪走了,才大胆蹭了进来,此刻见李衾把这个东西拿出来,顿时变了脸色。   这块玉佩,李衾很少离身的,是他从小带着之物,有什么急事的时候,这玉佩也可以当做极重要的信物,李氏的人见玉佩如同见了李衾。   金鱼张口结舌:“主、主子……”想劝又不敢。   东淑心里已经有七八分满意了,却偏偏蹙眉道:“大人实在太谨慎了,这个就不必了吧,倒像是我信不过大人似的。”   李衾道:“这么说少奶奶是同意了。”   “您开了金口,敢不从命?”东淑笑说着,便看向甘棠:“呆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铜镜拿来交给大人?”   这丫头答应着才要去,东淑又咳嗽了声,往桌上瞟了眼。   甘棠顺着她的示意,看见桌上玉佩的时候,总算明白主子的“苦心”,当下便红着脸道:“我、我替少奶奶收起来。”   东淑心里满意,嘴里偏说:“你看你慌里慌张的,李大人的东西何其珍贵,别弄坏了。”说着就抬手,把手中的帕子递给她。   甘棠实在服了自己这个主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财”了,爱就爱吧,偏还这么口是心非的。   当下只得一边道歉,一边接了帕子,用帕子小心包起了玉佩,送到里间儿,又取了铜镜拿出来交给东淑。   东淑端详了半晌,看着上头朱雀的翎羽,心里突然有一点莫名的感伤涌起,终于她笑了笑对李衾道:“大人请过目。”   李衾接过来,却没怎么看就叫金鱼儿包好了。   见时候不早,此处的事情也已经完结了,便起身道:“叨扰了半天,也该回了。”   东淑点头:“李大人好走,恕不远送了。”   李衾转身,才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东淑。   东淑本要上台阶的,听到脚步声骤停,便回过头去。   刹那间她看到李衾的眼神又变得恍惚感伤,此时东淑已经明白了李衾的心情,包括当时在张府的花园中惊鸿一瞥,以及那天下雨的长街他孤身踯躅而行。   “李大人,我并不是您的那位夫人啊。”东淑在心中这样说。   明明是她的心声,李衾却好像是听见了,他深深呼吸,略一颔首。   才要转身,却发现东淑的目光却又从他面上转开,看向了他身后。   与此同时,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李大人。”   李衾缓缓回身,见果然是李持酒到了,身上还穿着官袍,却仍是一副飞扬跳脱的不羁样子。   “镇远侯。”李衾淡淡一笑,“这么巧。”   这会儿李持酒已经走到跟前了,他拱手向着李衾行了个礼:“给您见礼。李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虽然气定神闲的,李衾却瞧出他来的必然很急,额头的散发被风吹的都往后飘着,身上散着热气儿。   小侯爷来的时机正好,李衾又想到萧宪之前离开时候气急之态,心里便有了数:“有一件事想拜托尊夫人。仓促之间未免冒昧,镇远侯勿怪。”   李持酒仰头,满不在乎地笑了声:“李大人客气,有什么可怪的,只不过贱内区区内宅女子,不知有什么可帮得上李大人的?”   东淑听他口口声声“贱内”,眉头一皱。   正巧李衾回头看了她一眼,东淑忙转头,若无其事似的避开他眼神。   李衾便笑道:“说来话长,镇远侯可问尊夫人。”   “是吗,”李持酒见他居然还是这么波澜不惊,心里越发不舒服:“这可巧了,萧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李衾早知道他必然遇到了萧宪,听了这话,就知道萧宪从中挑拨过什么。   当下并不多言:“我的事情已经完了,也该去了,镇远侯留步。”   “尚书大人,”李持酒见他迈步而行,微微抬眸道:“我听了个传言,不知真不真,请大人替我解惑。”   李衾回头:“何事?”   “我听人家说,贱内的样貌跟李大人仙逝的那位夫人有几分相似,总不会是真的吧?”   李衾脸上原本还有两三分的淡笑,听了这句,笑容却很快收了。   李持酒好像没看出他的不快,继续说道:“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别说相似,就算一模一样的人也还有呢。只是我想,再怎么相似,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个,这没了就是没了,纵然再找个一模一样的也是白搭,大人您通古博今,觉着我说的对不对?”   不仅是李衾,就算是金鱼儿,甘棠这些人,几乎都听出了李持酒话中的不逊之意。   李衾脸色微白。   金鱼儿忍不住:“镇远侯你……”   话未说完,只听另一个声音响起:“请李大人勿怪。”   原来是东淑走了过来,她向着李衾屈膝行礼,柔声道:“拙夫粗莽,向来的口没遮拦,实则是有口无心的。若有得罪之处,妾身代为向大人请罪。”   李持酒听到那声“拙夫”,不由侧目看她:“你叫我什么?”   刚刚李持酒对着李衾,称呼她“贱内”,没想到报应来的这么快,自个儿立刻成了“拙夫”,倒也匹配。   东淑还未回答,只听李衾淡声道:“镇远侯有这种贤内助,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望镇远侯好生珍惜眼前人,莫要……”   他淡淡一笑,负手转身,往外自去了。   李持酒扬声道:“李大人,你还没说完呢!莫要怎么样?”   李衾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只有金鱼儿且走且回头瞪了他一眼。   李持酒翻了个白眼,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咒我会像你似的……”   说到这里,忽然觉着不对,回头看时,正好见东淑扶着甘棠的手,竟没理他,只管已经进内去了。   李持酒愣了愣,忙抬腿追了进内。   屋中,东淑在桌边落座,吩咐道:“我口渴了。”   甘棠忙去泡茶,正好李持酒进来,也道:“我不要热茶,弄些井水来。”   等丫头出去了,李持酒才盯着东淑,问道:“李衾到底来干什么?”   东淑道:“侯爷以为他是来做什么的?”   李持酒听了声“侯爷”,便道:“奇了,这会儿我又不是‘拙夫’了?”   “是啊,”东淑好整以暇地说:“‘拙夫’对‘贱内’,正是我跟侯爷在李大人跟前自谦之意,彼此呼应啊,可有什么不妥?”   李持酒对上她无瑕的眸色,竟不知她是认真,还是暗中使坏。   这会儿乘云先送了井水进来,李持酒喝了半碗,沁凉入心,便把剩下的又拿来泼在脸上,水滴乱落在颈间,肩上,也毫不在意。   “痛快。”李持酒吁了口气,在东淑跟前坐了,见她素手玉白,那抹衣袖安静垂着,也是一尘不染,干净的有些碍眼。   小侯爷突然起意,便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衣袖在脸上抹了抹,故意把那袖子弄的水渍斑斑,才满意道:“好吧,你只说他来干什么?”   东淑看着湿淋淋的衣袖,又扫了眼李持酒。   她没想到,今儿第一天来,小侯爷就也跟着来了。   按照他的脾气,本来至少得过个三两天才勉强露一面。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可如今日影偏斜,若是还耽误下去,难道叫他也留在这里?那像什么话,她也是白费心思躲出来了。   于是便言简意赅的把古铜镜的来历,以及萧宪的用意等跟李持酒说了,只没说萧宪见了她后的反应,以及李衾给她玉佩的事。   李持酒听完:“原来是为了一块镜子?可怎么我见了萧大人,他半个字儿没提?”   东淑道:“他见了我,转身就走了,多半是以为李大人捉弄他。”   李持酒才笑道:“必然是这个缘故了。怪不得我看他气冲冲的,又跟我说……”说到这里他忙停下。   东淑却已经会了意,道:“侯爷听了萧大人的话,所以也跟着气冲冲的来了?或许以为李大人跟我有什么私密?”   李持酒张了张口,便啧了声:“你的胆子真的大了很多,先前敢叫我拙夫,如今又敢这么问……亏我以为你受了委屈,还想着过来看看你。”   他当时听苏夫人说东淑到了岁寒庵,本是想来看她的,但又觉着男人追着女人跑,竟像是一刻都离不开她似的,实在是没有志气的行径,正赶上京城内出了案子,于是顺理成章的留了下来。   不料又偏遇到萧宪报信,到底还是免不了这一趟。   东淑不敢再跟他多说,就只轻声道:“并不是委屈,是真的出来养身子的。原本该先告诉侯爷,只是那几天你不在府内,就只请示了太太,太太疼我才答应了的。”   李持酒见她螓首微垂,只看到如画的柳眉,两排长睫蝶翼似的闪烁,他想起方才李衾的话,不由倾身过来,探臂在她腰间一揽:“既然不是太太逼你,是你愿意……那、你是不是为了避开我才跑到这尼姑庙来的?”   身不由己,东淑的额正撞在李持酒的肩头,石青缎下的肌肉坚硬如铁,撞的她的头隐隐作痛,他身上又透着一种类似冷冽刀锋跟炙热阳光混合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东淑仓促抬头,正对上李持酒灼灼的眸子。 第20章   对上李持酒的眼神, 东淑心头发颤。   又来了, 这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她甚至感觉自己养了一只凶猛的野兽, 想离他远点儿,他却还会追过来,想调教他,又怕先给他狠狠地咬一口。   孔夫子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远之则怨, 近之则不逊。   可惜孔夫子竟不认识镇远侯这般奇葩,否则这句名言里必然还多一个备选之人,又一想,她自己就是女子,那么李持酒还要排在最后,那就是:唯小人与女子跟李持酒难养也。   真是千古名句。   看着李持酒炯炯有神的目光,东淑实在遗憾, 可惜男女有差,倘若她也如个男子般孔武有力, 一身武艺, 这会儿哪里还受制于他,早二话不说起身将他打翻在地,逼他跪着求饶。   但是想象虽然美满, 现实却仍是极为惨淡。   事实上几乎要求饶的只有她,怎么会有这种人,这劲头上来跟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东淑轻声道:“我不懂侯爷的意思。”   李持酒眼波乱晃:“怎么不懂?”他嗅到东淑身上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手上也略有用力, 几乎要把人搂到怀中去了。   那灼热的气息令人如置身火炉之中,在他的双臂中却也无处可逃。   东淑丧气,索性倒打一耙:“侯爷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这句非常有效,李持酒立刻愣住:“你说什么?”   东淑淡淡道:“我嫁了这两年,也没见侯爷对我怎么上心,向来冷冷淡淡的,我都习惯了,为什么回了京后,忽然间就换了人一样,对我好一阵歹一阵,热一阵冷一阵的,叫人惶惶恐恐的摸不着头脑,更生怕自己哪里做错了。”   李持酒扬眉。   若说起他的心情也是微妙,时而觉着她跟木头人似的,时而又觉着她身上隐隐有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所以有时候他就不耐烦,但有些时候,比如现在,就又无端的很想亲近。   他无言以对,答不上来,索性也不答,只道:“原来你是在抱怨我,怪我先前冷落了你。”   “很不敢,”东淑摇头道:“我虽然是后宅女子,却也知道有那么一句话,‘大丈夫志在四方’,若总是腻歪在后宅中的男人,又有什么出息?何况是侯爷这样的英雄人物,先前若非你在昆明立下那样的大功,又怎会给李大人看中调回京内?将来若是还能高升,自然也是封妻荫子,对于家族十分有益……很热,且这里是神佛住着的地方,别冲撞了神明更加七灾八难的,侯爷且松一松手。”   李持酒虽然百无禁忌,但听她说的认真,也到底撤了手。   可方才摁着的时候,只觉着腰肢细软非常,那种异样之感几乎从手掌心透到心头去了。   他心不在焉地说:“封妻荫子嘛,之前说过了会给你一品夫人做的,你倒是不用担心。”   东淑道:“侯爷有这般自信是好,所以我……才要出来住几天,借着神佛庇佑,好好的把身子养一养,免得自己福浅命薄的,熬不到那个时候。”   李持酒听了这话,竟隐隐觉着刺心:“别瞎说!”   东淑幽幽地叹了口气:“是,是我一时失言,请侯爷勿怪。”   李持酒刚才还有些骚动的心,给她这几句柔中带丧的话慢慢地打的萎了下去,又看她渐渐地又要“木头化”起来,便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东淑偷偷地抿了抿嘴。   此刻甘棠已经捧了茶来,因见两人正说话,便在门口站着,见他们停了,才敢送进来。   东淑从昆明回来的时候,颇带了些本地的好东西,这会儿喝的茶也是从那里带回来的,却是那边儿特产的回龙茶,这茶泡着有淡淡栗香,回甘而不涩,口感醇厚,很适合她的口味。   甘棠倒了一盏,捧给东淑。   东淑慢慢地啜了口,京城的水质跟滇南不同,茶泡出来的滋味也有差异,舌尖上竟有一点点莫名的涩。   她看着杯中黄绿明亮的茶色:“是什么水?”   甘棠道:“是才打上来的井水。”   东淑叹了声。   甘棠忙问:“井水不妥吗?”   东淑道:“没有,只是陆羽《茶经》里说:井取汲多者。所以我想……这口井只怕不多用。”   甘棠不明白那句是什么意思,便道:“这口井只是专供来此修行的居士们所用的,前面还有一口,那些尼僧们多半都用那一个。”   东淑点头:“以后咱们也用那个吧。活水才更甘甜适宜啊。”   李持酒听她不疾不徐的说着,这些他却不知道,听到最后便回头:“老子刚刚还喝过呢,也没尝出活水死水的,照样解渴,偏你说的头头是道?”   东淑道:“侯爷的性格豁达,是个兼收并蓄的人,当然是百无禁忌,但妾身是弱柳之质,没那个能耐,自然挑剔要多些。”   她明面上说喝茶,实则也是在暗讽李持酒在各个方面“兼收并蓄,百无禁忌”,尤其是……在女色上头。   敲了这句,见李持酒盯着自己,却又担心他真的听了出来又生事端。   东淑把茶杯放下,借机咳嗽了几声:“对了,我在离府之前,正碰见景王殿下派人送了一位舞姬,的的确确是国色天香,想不到侯爷竟也投了景王殿下的缘,真是难得。”   李持酒道:“哦,你也觉着好?”   东淑称赞:“当然,身段儿尤其出色,只怕是景王府内数一数二的得意人。”   李持酒道:“给你说中了,小阮可是殿下最喜欢的人。”   “既然如此,”东淑故作诧异:“殿下竟舍得割爱?”   李持酒道:“再喜欢也不过是个女人……我是说侍妾,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不以为然说着,中途却鬼使神差地补描上一句,可越描越黑,弄的他的心无端发虚。   这对李持酒而言是很反常的,他找不到缘由,当即恼羞成怒地瞪向东淑。   却见东淑仍是神色安然:“侯爷能这样想也是对的,凭有多少的姬妾,只别沉湎其中就是正理。”说到这里,她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太太说,要把朱家的妹妹接进府内给侯爷当二房,为了子嗣着想,太太一心盼着孙子,我自然也该跟太太一心。另外如太太所说,侯爷跟朱家妹妹青梅竹马,侯府跟朱家结亲,也是亲上加亲,所以我也满口应了。”   李持酒见她又絮叨的提起住朱若兰,且句句都推在苏夫人身上,她自己一点儿别的情绪都没有,却让他挑不出什么来。   不过李持酒也知道自己母亲的性情,这种事情哪里轮得到儿媳妇做主。   当即皱眉道:“我不耐烦这些事,你跟母亲做主就行了。”   东淑便起身:“时候不早了,这里又是尼庵,又是城外,也不能留侯爷住着,不如早点回城吧……莫要让太太着急,也别耽搁了公事。”   李持酒心情复杂。   室内一阵沉默,只有那只叫蝈蝈吱吱地叫了两声,引得李持酒往内看去。   “谁弄的那东西?”他问。   “是明值,他喜欢,非要买。”   李持酒便不问了,却又想起另一件:“你出城没带多少钱?”   这话突如其来,东淑微怔:“呃……”   李持酒皱眉道:“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五百钱都拿不出来,还得让李尚书给你拿?”   “这次是巧合遇上的。”   李持酒哼道:“你以为因何会遇上李尚书?因为那位萧……萧少夫人的长眠安寝处,就在离这里不远,他必然是拜祭过后回来遇到的。”   东淑对此当然一无所知:“是吗?”   同时又暗想:“他倒是很清楚李家的事啊。”   李持酒道:“今日我跟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所以你该知道,李尚书多半是因为看你长得跟那位萧少夫人有几分相似,才肯解囊相助,你可不要以为他是对你动了心或者怎么样,何况你也的确不是,他当然也心知肚明。”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竟变得有些冷淡。   东淑莫名地看他一眼,果然这人喜怒莫测,他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怕自己给他戴绿帽?可怎么还不忘踩她一脚呢。   她低咳了声:“侯爷,我本是心无芥蒂,你却屡屡无中生有,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差的几乎一病不起,回了京也不得安生,才想到这庙里躲清静的,这是有神佛的地方,天地可鉴的,又何必偏拿这些话来怄我?”   见李持酒不语,便又淡声道:“若侯爷真的厌弃了我,不如给我一纸休书,毕竟平心而论,朱家妹妹身体康健,又是侯爷青梅竹马,说来比我更有资格坐这个位子,我也索性就长留在这庙里,安安分分的修行养身罢了。”   李持酒听她又说起此事,就不悦道:“够了,我说了此事由我做主。”   东淑听他语气有些重,立刻垂头做拭泪状,却不做声,显得非常隐忍。   李持酒见她的肩头微微抖动,显然又哭了,他最不喜哭哭啼啼的,本要立刻发脾气,耳畔却听到一阵“吱吱”的清亮叫声,原来是那挂在帐子上的叫蝈蝈又在高唱了。   李持酒瞧着这笼子,又看看东淑,终于走到床边,抬手拨着笼子逗那里头的叫蝈蝈。   东淑装了一会儿,没听见他走开的动静,反而往里去了。   她疑惑地回头,见李持酒竟正把玩那蝈蝈笼子。   东淑吓了一跳,又且失望,忙回过身来,偷偷地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了些出来擦在眼角。   果然不多时,李持酒回身:“别哭了,我也没说什么,你既然是来养身子的,还这么哭怎么能好?”   东淑缓缓回身,故意泪眼婆娑的看他一眼,才又低头拭泪。   李持酒见她满眼泪,略觉愕然,依稀有些许不忍:“你既然想躲清闲,倒也罢了。我先前那些话也没有别的意思,你爱听就听,不爱听就当耳旁风,何必什么事儿都挂在心上,那不是有个‘积郁成疾’之类的?怕你也是这样,如今留在这庵堂里宽宽心也成。”   东淑听他宽宏大量说了这些,总算能松口气,便道:“多谢侯爷。”   李持酒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咂嘴道:“这不是挺好的么?什么陆羽七羽,差经好经的。”   东淑听他把陆羽跟《茶经》这样胡说,不由破涕为笑。   这一笑,丹唇嫣然,眸光摇曳,竟是明媚生辉,李持酒不期然看见她这样娇嫣的笑意,一时竟失语。   东淑后悔怎么竟笑了,又担心他看穿自己之前装哭,便敛了笑低头道:“侯爷这样关心我,我却也有一句未必入耳的话想劝您。”   李持酒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什么?”   东淑道:“纵然侯爷再不爱听,但我想李尚书对侯爷有恩的,他又是兵部尚书,李家权势熏天,侯爷以前背地议论就罢了,怎么今儿还当面冒犯呢?若是惹他不高兴的,仍旧贬了出京,岂不是更连累了太太一把年纪担惊受怕?”   她是故意在最后一句把苏夫人拉扯出来当挡箭牌的,免得又叫此人借题发挥,说自己为李衾说话之类。   “这个嘛,”李持酒坦然道:“你倒不用担心,李大人若是那种偏私狭隘的人,就不会破例召我回京了,他是很公私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除非……”   “除非什么?”   李持酒哈哈笑道:“除非是我抢了他媳妇儿,给他戴绿帽子,其他的都不算事儿。”   起先听他分析李衾的性格,倒是说的很中肯,可听到最后陡然来了个急转弯,仍旧是他的风格,真不愧是镇远侯。   东淑忍着满肚子牢骚,趁机吹捧道:“还是侯爷高瞻远瞩,妾身远远不及。”   李持酒哼了声,忽然有点后悔答应她留在庵堂静养。   正犹豫中,外头乘云来报:“侯爷,城中有人送信……是急事。”   李持酒见乘云欲言又止,恐怕跟早上那案子有关,必然是怕说出来吓到东淑。   东淑温声道:“事情这么忙,侯爷还是及早回去吧。”   李持酒略一思忖:“那好吧,你且留在这里……只不要出门乱走,未必太平。”   他出了门要下台阶的时候又道:“回头我叫人送些钱过来,不许再用别人的!”   京城,萧府门口。   萧府老管事对着李衾躬身行礼,陪笑说道:“尚书大人对不住了,我们爷因为发了无名风疾,不能见客,所以您看……”   李衾踌躇片刻,终于一笑道:“无妨,不见也可,只是我这里恰好就有专门治疗风疾的灵丹妙药。”   “这……”老管事诧异。   李衾回头,从金鱼儿手中接过小包袱皮裹着的铜镜,垂眸看了眼,道:“这药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价值千金,你一定要亲手交给萧大人。”   “这、”老管事当然知道萧宪不是什么头风,摆明就是不想见李衾,可人家煞有其事的把东西给自己,他有些为难道:“李大人……”   李衾淡淡道:“你只管拿去给他看,他只要看一眼,定会不药而愈。可若有半点儿差池,你一个人的脑袋是抵不了的。”   他的脸色仍旧和蔼,管事却打了个哆嗦,忙双手接过:“小人这就给我们爷送过去。”   李衾见他入内,却不再等候,自顾自上马而去。   他并不是回李府,却去往在桐花巷的别院。   入了府门,径直往后院而去,院门前有两个侍卫严密看守着,见他来到才将门打开。   李衾入内,里头又有几个下人,急忙行礼。   他负手而行,一边问:“人怎么样?”   管事跟在他旁边低低道:“正要回禀大人,那人的情形好些了,神智似乎也正常了许多。大夫说已经可以问话了。”   李衾眼神一利,此刻已经走到了正中的房门口,管事敲了三下,里头便有两个婆子过来将门打开,见是李衾也跪了下去。   李衾迈步入内,往右手一转,到了里间。   里头却是一架床,垂着素色帐子,床上半躺着一个容颜憔悴的女子,虽然脸上有伤,却仍能看出是个美人儿,正是东淑昔日的丫鬟彩胜。   彩胜见有陌生男人进来,吓得连忙爬起身,抱着膝躲在床内。   李衾住脚,等她平静下来才道:“彩胜,你可认得我吗?”   听见他浑厚低沉的声音,彩胜微微一抖,半晌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惊疑的目光在李衾的脸上逡巡片刻,忽然彩胜双眼发亮:“是、是三爷……是姑爷!”她的眼睛渐渐睁大:“姑爷回来了?!”   李衾心中一阵涌动,这才又往前走了几步,一时几乎不知说什么,终于道:“是,我回来了,你少奶奶呢?”   “少奶奶,”彩胜的眼睛动了动,喃喃地仿佛在回忆:“少奶奶……”   “是你家姑娘,东淑呢?”李衾情难自已。   “姑娘,”彩胜的眼中慢慢涌出骇然之色:“少奶奶、她给人害死了!”   最后一句她是厉声尖叫出来的,同时她伸手攥住头发:“快救救少奶奶!姑爷快回来呀!他们都要害姑娘……”   李衾后退一步,正有些心潮起伏站立不稳,就听身后有个冷静的声音响起:“你说,是谁要害姑娘。”   李衾不用回头也知道——萧宪来了!他比自己预料中来的更快!   作者有话要说:东宝:考虑写一本《驯兽手册》持久:我是忠实读者   东宝:乖,你是重要角色~ 第21章   萧宪之前恼了李衾, 故意在遇见李持酒的时候随口挑拨了一句。   他本是养尊处优风雨不受的世家贵公子, 今日颠簸出城,又加上情绪大起大落,未免伤了身子, 到了府中后便觉着有些头疼脑热。   等听说李衾来见, 正是一肚子愤怒,不打一顿已经是高抬贵手,哪里还能见面。   等老管事送了那古铜镜进来, 萧宪起初不以为意,也不看是什么东西,只不耐烦地叫人快扔了出去。   老管事因为得了李衾的软中带硬的“叮嘱”, 哪敢大意, 又知道李衾不是那种轻浮之人, 他说“价值千金, 灵丹妙药”, 毕竟有其缘故。   当下拼着得罪萧宪, 便把那包袱轻轻地放在桌上, 躬身陪笑道:“爷, 虽然李尚书说这是‘药’,可小人试着这个东西沉甸甸的, 捏着发硬, 有些花纹,一面又很平整,倒像是……”   萧宪心火上升, 揣着衣袖窝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两个美貌丫鬟在旁轻轻地扇扇子,听到这几句,才转头看过来。   他本来碰也不想碰,又见包着的是块很普通的青缎,更是嫌弃,闻言勉为其难道:“打开,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管事忙把那包袱解开,当包袱皮散开在桌上的时候,萧宪的眼睛睁大,身法敏捷的从圈椅里钻了出来,探身靠前,将那块古铜镜紧紧抓在手中。   管事一看他这样反应,心中暗笑,就知道李衾果然是“对症下药”了。   萧宪端着那块古铜镜,心怦怦乱跳,不能置信。   这会儿的心情,像极了先前在岁寒庵惊鸿一瞥看见“江雪”时候的感觉,无比渴切的盼着是,可又怕不是。   他急忙定定神,仔仔细细端详起来,过了半天他才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把手中的这块铜镜举起比了比,又将原先那块拿下来,两个放在一起。   “是这个,是它!不会错!”萧宪终于按捺不住,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他狂喜之后,急忙道:“快,快把李子宁请进来!”   老管事出去半天,回来道:“李大人已经走了。”   萧宪闻言一怔,脸上的喜不自禁才慢慢敛了。   李衾从哪里弄回来的这块四兽献瑞古铜镜,萧宪当然知道,那自然是他负气离开的岁寒庵,那个“江少奶奶”手中。   回想当时见到那人的心情,兀自难以平复。终于萧宪皱眉:“吩咐备车!”   之前李衾曾带了萧宪来过桐花巷,也算是熟门熟路的,又是“亲戚”,李衾的那些侍卫都知道萧大人的矜贵脾气很不好惹,所以都不太敢拦他。   萧宪还未进门就听见了彩胜的尖叫声,那句“救救少奶奶”,像是一把刀迎面劈了过来,将他整个人斩成两半。   李衾回头,见萧宪双眼通红走了过来,此刻榻上的彩胜浑身哆嗦,像是又受了惊,缩着脖子道:“别、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萧宪忍无可忍,快步走到彩胜旁边,一把握住她的肩:“你看看我是谁!”   彩胜只顾惊叫躲闪,竟不肯抬头。   萧宪道:“你给我抬起头来!仔细看看我是谁……”他咬牙说着,声音却无法遏制地开始抖:“我、我是你家三爷,是萧东淑的兄长!”   彩胜仍是不敢动,自顾自尖叫了会儿,才喃喃道:“萧……东淑、是姑娘!”   李衾这会儿也走过来,正要拦住萧宪,见状便停了手:“彩胜,这是你们萧家的三爷,你总该认得的,他不会害你,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们,少奶奶是怎么去的,我们自会给她报仇。”   他本来保持着镇静,但说到最后一句,想到东淑,心肝也跟着颤了颤,声音就有些变调。   萧宪转头看他,咬了咬唇。   彩胜小心翼翼抬头,像是在打量他们,但她虽然不再惊叫,脸上却仍是惊骇的表情。   萧宪见她一语不发,气恼的松手后退。   这些日子李衾来审问过不少次,看这般情形,知道今日是没戏了。当下便走到萧宪身边:“稍安勿躁,人毕竟在这里了,她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今日能说出这句,改天就会说出那个答案,迟早晚会水落石出,反正咱们不急,慢慢的,是谁的账,总会一笔一笔的算个清楚明白。”   李衾极擅说话,语调也抚慰人心。   萧宪听在耳中,若有所赶,便一点头,迈步出外去了。   李衾看了一眼彩胜,叫了那两个婆子来又吩咐了几句,便也到了外头。   两人出了院子,沿着甬道往前面的花厅而行。   萧宪已经平复了心绪,想起那面铜镜,便问李衾:“镜子是从那位……江家少奶奶手中得来的?”   “我说过不会骗你。”李衾回答:“只是萧大人的脾气未免太急躁了。”   萧宪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别的事情上我未必如此,你难道不知道?我最恨人在妹妹身上做文章。”   李衾颔首:“明白,所以我并不怪萧大人,连大人你对镇远侯挑三拨四的,我也并没在意。”   萧宪语塞,旋即哼道:“我是说了几句话,但那是在气头上,何况以你李大人之能,就算对方是镇远侯,也吃不了亏,除非……”   “除非怎么样?”   “除非你真的跟那个江……”萧宪本要调笑他一句,可一想到“江少奶奶”那跟东淑极相似的容貌举止,却又无法说下去了。   李衾已经明白,却也并不计较,顺势道:“你觉着她如何?”   “什么如何?”   “你见着她,是什么感觉。”   萧宪张了张口又停下:“李子宁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这次李衾却没有回答,反而在一丛紫薇花树旁停了步子,转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萧宪对上他的眼神,一咬牙,终于说道:“你也不是瞎子,当时自然看的很清楚,我第一眼瞧见她,简直就以为是妹妹了,所以才那样失态,可正因为这样,当我发现她不是的时候,我才加倍的失望跟狂怒。”   这也算是一点解释了,对于萧宪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来说,相当于对于李衾的道歉。   李衾也清楚这位舅爷的心性,萧宪的忍让只在萧东淑的身上有过,对于别人,从来是狂傲不羁的,李衾甚至经常从他身上看到类似东淑的任性,反而觉着很眼熟,外加一份受用。   李衾道:“你、认定她不是东淑?”   萧宪听了这话,像是听见笑话似的哼笑了声,道:“她当然不是妹子,你难道看不出来的?年纪不对,身量不对,甚至容貌上细看也有差异,唉……”说到最后,他投降似的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但是……”李衾略一停顿,终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带你过去吗?”   “为什么?”   “我原本也是心死的,可是一是那四兽献瑞铜镜,二呢,留在你那里的叫蝈蝈笼子,也是从她那里得的。”   萧宪愣怔。   那四兽献瑞铜镜,本是他的得意之作,原先是萧宪年少时候游历地方,从一个偏僻县城的化铜处捡回来的,若不是他执意拦着,又给了钱,这东西早就化成一堆流淌的铜水了,后来带回京城,给几个有名的老收藏家门看过,都双眼放光,啧啧称奇,有人甚至拿一万银子来买,萧宪还不肯呢。   只是这东西原本是一对儿的,所以萧宪心里总有点儿遗憾。   又不知是不是有人因为嫉妒,竟散播出一段话,说是古铜镜若是不能成双的话,便有不祥之事发生,萧宪虽不在意,但后来东淑却出了事。   如今阴差阳错的竟得了这宝贝,还是在东淑去后,从一个跟她样貌相似的女子手中所得,可想而知萧宪的心思有多么复杂。   跟李衾一样,他明知道那不是萧东淑,虽然样貌上有六七分,但不管是年龄,身段,都是不同的,只能说是个跟东淑相貌差不多的女子而已。   如今听了李衾的解释,萧宪隐隐有些口干:“这、这或许是巧合吧。”   他只能这么回答,不然呢?   李衾道:“是啊,巧合,兴许只是巧合。可是……”   但在这些“巧合”之外,几次三番接触下来,李衾却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隐隐觉着这女子的有些谈吐举止,尤其是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像极了萧东淑。   他一时说不下去。   紫薇花正是盛放之时,招来无数的蜂蝶嗡嗡乱舞。衬得庭前的两个人格外的沉默寂寥。   萧宪转头看着那盛开的花蕊:“你看。”   李衾跟着转头:“看什么?”   “我想起了一首诗,”萧宪曼声吟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李衾心头微震。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心性,李衾知道萧宪这是在告诉他,虽然江雪跟东淑长的相似,却实在不是一个人,而李衾这个“半死白头翁”,大可不必再惦记人家江少奶奶那位“全盛红颜子”了。   萧宪吟罢道:“你我都不是那种糊涂痴人,总该知道什么才是真的。你的心情其实跟我一样,所以我才更想你适可而止,不过是一张相似的脸而已,何况又是人家的妻子……你这种地位名声,要闹出这种丑闻,那些一直盯着你李家的人可不会放过。”   李衾摇头笑道:“多谢你的金玉良言。不错,我先前得了消息,说是看见了东淑,所以才不肯放过这万分之一的机会……谁知仍扑了空,可见她偏买了这个古铜镜,偏又是你急欲要得却没有的,倒是让我惊心,所以才骗你前去岁寒庵,想借你的眼看一看,谁知、仍是白忙一场。让你见笑了,以后我不会再贸然轻浮行事,你放心。”   花虽正好,两人的心境却同样的苍白寂寥,之所以如此,却是因为同一个女子。   半晌,萧宪决定转开话题:“你是怎么把铜镜带回来的?她送给了你?”   李衾见他眼中又流露好奇笑意,便道:“哦对了,正要跟萧大人说呢,这铜镜是她心爱之物,我是借过来给你赏鉴的,你看完了后还要给人好端端送回去。”   “什么?”萧宪大惊:“这么说铜镜还不是我的?!”   李衾笑道:“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呢?为了借这个东西,我把家传的佩玉都押在她那里了。”   萧宪愕然,忙扫向他腰间:“怪道总觉着你有些怪怪的,原来你那玉佩不见了。这……你堂堂的陇西李家三爷,当朝兵部尚书,清河郡公,未来的宰相人选,跟一个小女子借样东西,还得抵押祖传之物?”   李衾扬眉道:“是啊,你若是跟她相处就知道……”那种“跟东淑相似”的感觉又浮出来,只是不便再说,便改口:“她可不是表面看来那样柔柔弱弱的呢。”   萧宪满眼疑惑,却又忙道:“别的我不管,横竖这古铜镜我要定了。”   李衾诧异:“萧大人这意思,莫非是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吗?”   萧宪挥了挥衣袖,笑道:“荆州也是你借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你送给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借的,我只当是给我的,已经凑做一对儿了,谁也别想给我拆开。”   他这强盗逻辑非常娴熟自在,且不由分说。   李衾突发奇想,假如让萧宪跟那“江少奶奶”对手,却不知他两个谁能更胜一筹呢?   岁寒庵。   这两日东淑过的非常清闲,除了京城内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夫人派了人来,询问她几时回京,因为五月时候家中儿女喜事,要设宴席,请东淑届时赴宴。   东淑只在张府见过那夫人一面,倒是个识大体的贵妇人,对方的官职比李持酒高,她却这么礼数周全的派人来问,倒也不好不给面子,于是派了个人回京亲自告诉,只说身体欠佳,要多在庙内修行些时日,多谢夫人盛情之类。   这天晨起,吃了茶,便叫了明值,从寺庙后院门而出,闲走散步。   其后是一片葱茏林木,还有几株樱花,因为已经过了花期,多半都凋谢了,只余些许残花挂在枝头,看着倒也有几分别样意趣。   明值第一次得如此自在,便在前头蹦蹦跳跳,捡了根树枝,寻幽探胜。   甘棠扶着东淑,道:“上回侯爷特意跑来,是不是想请奶奶回去?”   东淑道:“他一时兴起罢了,就算那时候想我回去,一转身又厌了,我何必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甘棠似懂非懂,陪笑道:“那难道真的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家里头如今多了个狐狸精,又将多个表姑娘,越发热闹了。”   东淑很知道她的意思,便淡淡道:“长痛不如短痛,若真的让他们‘占山为王’,让我‘功成身退’,倒也算是两全齐美。”   甘棠道:“那要是、要是真的侯爷恼了,可怎么办?又何必呢……”   “你怕他给我一纸休书?”东淑抬头,却见有几只鸟儿飞快地从头顶掠过,“你以为我想这样?我也是迫不得已罢了。”   只是心凉而已。虽然不是真的“江雪”,但是醒来后得知自己在侯府的处境,已经叫人惊心了,镇远侯又是连月人影不见,他那个脾气,只怕是见一个喜欢一个,而她这个“少奶奶”,不过是摇摇欲坠罢了。   东淑甚至觉着,倘若在昆明的时候她长眠不醒,对于李持酒而言,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无非是写个排位放进宗祠而已,只怕他眼泪都不会掉一滴呢。   且又知道他床笫之间跟他入山杀人一样的强横作风,她虽然苏醒,身体也转好,但毕竟根基是柔弱的,哪里经得住他那样狂风骤雨,只怕越发死的快。   什么侯府少奶奶之位,若是命都没了,保留着这个冰冷的排位又有何用?   但是这些深谋远虑的话,东淑自然不便都跟甘棠说。   这丫头有些驽钝,不过驽钝也有驽钝的好处,至少很忠心于自己。   可东淑虽然没说,甘棠却依稀猜出她的心意,因迟疑道:“我只是担忧,若真的到了那没有退路的地步,离开了侯爷,可怎么活呀?”   这是个实在的问题。   东淑道:“别急,我正在想。”   江家因为出事,家产财物等都给罚没,所以江雪也没什么嫁妆。   这次出门捉襟见肘的,之前李持酒回去后,倒是即刻叫人送了五十两银子,目前也足够用了。   但如果长久打算,自然要想个生财的法子才好。   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叹了声:“真奇怪。”   甘棠问:“什么奇怪?”   东淑皱眉看天,喃喃道:“我怎么总觉着,我不该是这么穷困的呢?”   甘棠嗤地笑了。   东淑瞅她一眼:“你笑什么?”   甘棠笑道:“天底下只怕有多半人是跟少奶奶一样想法呢。”   东淑哼了声:“你懂什么……”她嘀咕着,忽然想起一样东西,便探手进袖子里掏出了那枚玉佩。   正在打量,却见前方明值跑了回来,道:“姐姐,我看到有车往这里来了!”   原来他们已经绕到了岁寒庵的侧门处,明值刚才登高望远,看到有一行车驾抵达了庵堂门口。   东淑忙把玉佩塞回袖子里,走前两步往前张望:“是他?”   车轿停住,侍卫在庙门口雁翅排开,小厮们忙着递车凳,躬身伺候。   有道卓尔不群的身影飘然下地,如云的袍袖轻轻一荡,转身进了庙门。 第22章   萧宪终于还是又来了。   这些日子, 那古铜镜虽然好端端地藏在他的书房之中, 每日被他含情脉脉的眼神盯着瞧,但与此同时,李衾那边儿也很执着。   他派了小厮林泉当作“讨镜使”。   头一次萧宪不明所以, 还以为有要紧事, 尚且算和颜悦色。   直到林泉笑嘻嘻说:“给三爷请安,我们主子说,那件东西三爷看够了的话, 也好还给人家了。”   萧宪起初还随意应付,后来不厌其烦,就一改温文尔雅之态, 变得言简意赅。   “滚!”   “是!”林泉倒是从善如流, 撒腿跑的无影无踪。   但是次日仍旧会再来。   不仅是往萧府, 就算是吏部, 或者萧宪跑到别的地方跟人吟诗作对, 或者赴宴……总会有林泉那张脸来大煞风景。   萧宪怀疑林泉是个妖人, 不然怎么他下令若是李衾的人出现就一概不见, 林泉却仍旧能够见缝插针, 无孔不入地冒出头来,简直是阴魂不散。   不出几天, 萧宪几乎都对林泉那张脸产生不良反应了。   真不愧是李衾豢养的狗腿子, 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份可厌的劲头也是缠缠绵绵无穷尽焉。   试问他堂堂的兰陵萧氏贵公子,富可敌国, 挥金如土,哪曾给人追债似的跟在后面狂轰乱炸。   在岁寒庵的菩萨殿侧,萧宪又见到了东淑。   丫鬟跟在身侧,她缓缓沿着赭黄的院墙旁边走来,因为隔得远,又看到那熟悉的姿态,萧宪忍不住眯起了双眸。   他本来以为自己上次经受过那种瞬间“从生到死”的打击后,会“心若止水”,谁知蓦地看见了这个人向自己走来,心竟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跳快,连双腿都好像要脱离了他的本心,蠢蠢欲动的要走过去迎上她。   想象中那是他的妹子正含笑走向他,而他每次都会快步迎过去,兄妹两人相见,彼此笑谈不羁。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女子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好不容易才将回忆的潮涌压下。   东淑屈膝行礼:“参见萧大人。”   萧宪敛了心神:“少奶奶免礼。”   东淑起身:“不知萧大人有何事要见妾身?”   萧宪注意到,她的眼睛略比东淑的眼睛要大——这可能是因为她本就比东淑瘦一些的缘故。   肌肤倒是一样的白,柳眉,鸦鬓,丹唇……倒像是没什么大的差别了。   萧宪将手中的紫檀骨玄色底江山图的泥金扇展开,微微遮住了半边脸,他竟担心自己脸上的表情也脱离了控制。   但就算如此,东淑仍是觉出了异样,若不是知道这位萧大人不是那种轻狂浪子,且自己的相貌又跟他妹妹相似,只怕立刻就要转身离开。   “萧大人?”东淑提醒了一句,看看萧宪,又看向他手中的那把折扇……这扇子看起来也是价值不菲。   萧宪终于回过神来:“啊,是这样的。我是为了那古铜镜而来。”   东淑隐隐就猜到或许跟此事有关,听他单刀直入,便微笑道:“那古铜镜是李大人先前做主‘借’了去的,怎么忽然间又劳烦萧大人来了?”   萧宪道:“这镜子如今在我手中。所以我想,不如我主动来跟少奶奶洽谈此事。就不必再特意劳烦李大人走动了。”   东淑微笑道:“那不知萧大人要怎么个洽谈法儿?我本以为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可听大人的语气似乎没这么简单?”   萧宪对上她一双微挑的凤眼,突然想起李衾跟自己说过的——“她不是表面看着这样柔柔弱弱”。   “我同少奶奶到待客处如何?”萧宪抖腕将扇子一挥,泥金扇“哒”的声合了起来,扇头往前潇洒的一指,这动作更见风流倜傥。   两个人走过了几棵罗汉松,到了岁寒庵的知客处。这个地方东淑也来过,可今儿过来却见不同,一应的桌椅板凳都像是新擦拭过,椅子上且都铺了新的缎面垫子,桌上的茶盏都是一色新换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而且进门便嗅到纯净的檀香气,跟先前的那种劣质香烟的气息大为不同,她心中愕然,四顾看时,发现靠内的长条桌案上,摆着一个紫金盘龙镂空雕花的熏香炉,一缕昂贵醇厚的香气袅袅而出。   萧宪抬扇子示意东淑落座,自己在上位落座,道:“我听李大人说起少奶奶是在集市上得到那古铜镜的,让我甚是好奇,少奶奶对于古董器物也有研究?”   东淑道:“并无,只是一眼看中而已。”   萧宪笑了笑,扇子展开轻轻地挥了挥:“这可真是巧了,那你可知道这镜子是一对儿的?”   “李大人曾告诉过一句。”东淑回答,心中却有些恍惚,似乎还在哪里听说过这说法。   萧宪道:“这古铜镜是汉代的东西,原本叫做‘四兽献瑞’,我手中有一面,也曾寻找另一面,却始终求而不得,这次机缘巧合,少奶奶所买的那面却正是一对儿。”   东淑道:“所以……”   萧宪一笑:“也曾有传言,说是这四兽献瑞,得是一对儿,四个神兽齐聚才能镇保平安,若是分开的话,神兽非但无法镇守,反而会散发凶性,不利于主人。所以我想请少奶奶玉成,好歹让我遂了心愿,让这对铜镜也得以成双。”   东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啧啧有声,果然如她所说,这些当大官儿的都是一套一套的,心里不知多深呢。听这话说的,还什么“传言”,竟好像她不答应把铜镜给他的话,就是故意谋害他似的,简直是不给她选择的退路。   这个人,看着长的出色,这话头上却比李衾更见锋芒慑人,李衾至少还懂转圜,时刻给人留有余地。   东淑心里嘀咕,面上却恰到好处的温婉一笑,垂眸轻声道:“怎么萧大人贵为吏部尚书,也在意那些无稽的流言吗?”   萧宪微怔。   东淑意态闲舒,又道:“所谓的神兽齐聚……未免言过其词,连妾身都觉难以想象,何况这铜镜是妾身从小贩手中购得,妾身看那小贩,虽然没有身穿紫衣系金鱼袋,可也算是个衣食无忧红光满面之人,至于萧大人这般身居高位福德深厚的大人物,所享福缘自然是那小贩不可同日而语的,小贩都无恙,何况大人?想来‘不利于主人’之说,不过妄言。大人很不必放在心上。”   萧宪心中震动,见她徐徐说来,语气柔和,话中带刺,竟还拿那街边的摊贩来揶揄自己,简直句句戳着他的肉,这才终于明白了李衾那句警告的意思。   可不知为何,虽然被人嘲讽了,萧宪竟然没有半点儿恼怒的意思,他盯着东淑看了半晌,竟仰头轻笑了几声。   东淑抬眸:“大人为何发笑。”   她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几分狡黠,还有一点点算计跟警惕。   萧宪打量着她的眸色,沉吟道:“果然李大人说的对,江少奶奶的口齿真真厉害,竟叫我无言以对了。”   他直白的冒出这句,却让东淑有些猝不及防,脸上微微地漾出一点红晕。   她便低咳了声,道:“大人这话我就不懂了,李大人又说什么了?怎么两位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栋梁之才,也会背地里议论一个妇道之人吗?”   萧宪笑道:“少奶奶放心,李大人所言都是赞誉之词,并不是那种琐碎嚼舌的话。”   东淑的双眼微睁,这才透出几分天真之色,似乎好奇李衾都跟他说了自己什么。   萧宪对上她的眼神,心头微微一窒,终于又道:“好吧,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这铜镜,我实在舍不得,但是李大人说他在少奶奶这里做了担保,我也不好就坏了他李家的名头,我想着万事都有商量,既然少奶奶是从别处购得的,那么,能不能……也请您割爱,把此物卖给我?价钱嘛一概的好商议,你只管开口!”   东淑本来也是打定主意,不管他说什么,反正铜镜不能给他,就算是兰陵萧家、吏部尚书又如何,总不能拼着李家萧家的名儿不要来硬抢。   谁知萧宪竟说要买,而且是这样财大气粗的口吻。   其实自打萧宪一露面,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着贵不可言之气,可见是个有金山银山的人物。何况这岁寒庵的知客处,显然是为了他才故意重新清理布置过的,而那熏香炉以及那闻起来就极名贵的檀香气,只怕都是他随身所带之物。   之前她跟甘棠闲话,还正愁找不到发财的法子呢,不料下一刻就有人撞了过来。   东淑心中犹豫,一方面她不想舍了铜镜,可另一方面,那句“价钱你只管开口”又在拼命诱惑着她。   她的心情非常的复杂,终于决定再矜持一下:“这个嘛,萧大人,有道是君子不夺人所爱……”   萧宪道:“可也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您觉着呢?”他说了这句又道:“横竖这铜镜若归了我,自然是好生保存不容有失,甚至将来若是少奶奶想见那镜子,也是容易的,我必不至于阻拦。”   东淑慢慢地叹了口气:“萧大人言辞这般恳切,实在叫人拒绝都难。”   萧宪笑道:“应该是少奶奶善解人意,请您开个价,不管多少都使得。”   东淑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心跳也忍不住加快了几分。   要多少钱呢?这不过是五百文买的东西……加价十倍的话似乎不值当。何况人家堂堂吏部尚书,开价五十两似乎太辱没他的身份了。   何况之前还有李衾做过担保,这李家跟萧家的名头加起来都不止五十两,连五百两还嫌少呢。   可若是要的太多……会不会让萧宪以为自己是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小人行径,看不起自己?   东淑的心里像是油锅开了,头一次体验到做买卖的艰难。   “这个,”东淑的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耳朵都开始嗡嗡作响,“五……五百、两。”   萧宪听她说“五”的时候,眉峰一动;听到“百”,眼中骇然;最后听到“两”,那两只眼珠子却几乎要跳出来,仿佛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东淑看他的表情好像是不太乐意的,也觉着自己出的价钱似乎太高了。   五百两足够一个中等之家十年的用度了。   真的狮子大开口了吗?   东淑有些忐忑,却也不愿这么快改口退让,便咳嗽了声,决定挽回些颜面:“我倒不是为了钱,毕竟这是我心爱之物,若是萧大人你……”   话音未落,萧宪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李大人已经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也并不是为了钱,也是觉着那古铜镜实在是跟我投了缘,这样吧,我再加五百两,一千两如何?”   东淑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萧宪笑道:“少奶奶想必是同意的,既然如此,那就成交了。”   他春风满面说了这句,又笑问:“不知是要银票,还是要现银,或者金子?”   东淑悻悻道:“萧大人准备的还挺齐全的……是从一开始就笃定这买卖会成?”   萧宪道:“这个倒不是特意准备的,我一向出行,都要带些金银在车上的。”   东淑差点没忍住翻个白眼。   东淑毕竟不是傻子,看到萧宪这反应就知道自己开价低了,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让她再讨价还价,也实在是没脸。   而且萧宪主动加了足足一半,也算是够意思,而且若是陡然暴富,恐非好事,一步步来就是了。   她这样拼命的自我安慰,想了想到:“我要两锭金子,剩下的要银票。”   萧宪打了个响指,屋外两个小厮端着匣子走进来,从一个匣子里取出两锭小元宝,另一个拿出几张银票。   萧宪并不接,只叫放在桌上,道:“少奶奶请亲自过目。”   东淑看着这种做派,真是叹为观止,便看甘棠。   甘棠虽然一直陪在旁边,可听东淑说五百两的时候,整个人灵魂出窍,差点晕厥,感觉自家主子简直是在讹人,还胆大包天的讹到了吏部尚书头上。   好不容易撑过来,突然间又听萧宪主动加了五百,她简直像是在做梦,呆若木鸡,哪里还能看见东淑对自己使眼色。   东淑见她整个儿呆住了,扶了扶额,反而笑道:“萧大人做事儿,妾身自然是信任的。”   萧宪哈哈一笑,心里痛快之极,细看着她,除了最初相见时候那份惊心动魄,此刻是越看越觉着顺眼了,难得的是说话脾气很对自己的心意。   萧宪便道:“少奶奶在这里修行,不知几时回城?”   东淑因觉着自己的镜子卖亏了,很不愿意跟他多话,便道:“有劳下问,妾身的身子向来差,大概要多调养几日了。”   萧宪竟道:“少奶奶缺什么补品之类的么?回头我叫人送些来。”   非亲非故,他说真的?还是故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东淑忍不住又瞪他一眼。   萧宪给这带着嗔怒的一眼看的心里一晃,不禁又想起了妹妹,这才没了取笑的心思,便淡淡道:“既然事成,我便不叨扰少奶奶清修了。”   东淑起身:“恕不远送,萧大人慢走。”   萧宪也站了起来,沉默地看了东淑片刻,略一颔首,迈步往外去了。   等萧宪走到门口,东淑才想起:“萧大人请留步。”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块玉佩,想了想,又从桌上抓起一张银票,特意打量了眼,见是一张一百两的,忙送回去,另取一张五十两的……这实在是因为没有面额更低的了。   萧宪则一脸莫名:“这是……”   东淑道:“这玉佩是李大人的,买铜镜的钱也曾是他替我付的,我当时曾说一定会还给他。既然铜镜归了萧大人,这玉佩也该物归原主,银票嘛,算是我还他的,请萧大人帮我带给李大人。”   萧宪垂眸看了看那两样东西,笑意在眼睛里又将漾出来,终于,他抬手把那银票接过去,却没有收玉佩。   东淑不解。   萧宪意味深长道:“银子嘛,我可以帮忙,至于李家的金乌佩,则是我不能轻易沾手的。请少奶奶妥善保管,以后有机会自己还给李子宁吧。”   他说了这句后,含笑点头,转身出门。   等到萧宪走后,甘棠总算清醒过来,她看着桌上的元宝跟银票:“少奶奶,我不是做梦吧?这些钱真的是咱们的?”   东淑道:“瞧你那点出息!”   甘棠拿起小元宝,沉甸甸的滑不留手,又去看银票,简直喜极而泣:“一个破烂铜镜居然卖这么多钱,奴婢本来以为,这个东西卖上五两银子已经是撑死过去了,哪里想到奶奶开口五百两,可知我当时很怕萧大人生气翻脸?”   东淑撅了撅嘴,开价受挫,她心里一直不舒服呢。   甘棠捧着元宝,对旁边的明值感慨道:“少奶奶之前对这些东西一直都不屑的,只说铜臭,今儿终于知道过日子了,竟能赚钱了。”   明值也赞叹道:“姐姐真能干呀!若是我,打死我也不敢要五百两的!”   东淑听两人一唱一和,才慢慢地转恼为喜。   当下故意道:“我本来想开一千两的,可是看那个萧大人,长相跟气质都上佳,身份高贵不说,说话也客气。我既觉着该好好地敲他一笔,可是又有点不太忍心……索性就半卖半送了。”   甘棠误以为真,在旁咋舌。   明值人小鬼大,却看出端倪,便捂着嘴笑。   东淑吩咐甘棠把钱都收拾起来,又叫她捐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给岁寒庵。   这些日子住在这里,上下伺候的极为尽心,饭菜虽都是素斋,却也是变着花样的。   东淑知道这些尼僧都盼着她这位“侯府夫人”供奉香火钱,之前是一穷二白,现在终于可以阔绰行事了。   果然庵堂众人大为欢喜,寺内的主持亲自来谢,中饭也越发丰盛了,素鸭、东坡肉,炒素四宝、三鲜,罗汉上素,并一道杂菌汤,鲜美可口,又有益于身子。   明值边吃边说:“我感觉我都长胖了。”   东淑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花嘴子,都是些素菜你也能胖?”   她想躲清静,吃素也就罢了,只是明值正长身体,却是得吃点别的。   正甘棠回来说:“奶奶,我听外头的人说,明儿又是大集呢。”   东淑扭头:“你怎么像是很高兴?”   甘棠笑道:“咱们不如再去逛逛,若还能再得一面铜镜,或者别的好物件儿,那可就吃穿不愁了。”   东淑也笑了,她正也想着给明值补补身子,当下便答应了。   这晚上,东淑洗漱过了,去瞧了明值,却见那孩子还在秉烛练字,当下叮嘱他早些安歇,便回到房中,上榻落帐。   帐子上还挂着那个竹篾笼子,只是里头的叫蝈蝈已经放走了,之前挂了两天,东淑怕饿死了它,叫塞了叶子它也不吃,索性让明值拿去放走了。   没了那清脆的叫声,颇有点寂寥,想了想,从枕头底下泛出了李衾的那枚佩玉。   东淑举在眼前看了半晌,外头还有没熄灭的淡淡烛光,帐子内光线幽暗,那三足金乌在眼前光影迷离,隐隐泛着幽淡的金色。   “要怎么还给他呢?”自言自语的,握住玉佩,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上头光滑的纹路,不知不觉中竟很快睡了过去。   东淑已经睡了,在旁边床的甘棠却睡不着。   她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又是喜欢又是担心,听着东淑帐子里无声,就又起身去检查了一番银票,数着无误,才蹑手蹑脚卷着回到自己床、放在枕头下才安心。   正要睡去,隐隐听到东淑喃喃几句。   甘棠以为她醒了要喝水之类,忙答应着起身。   到了床边,却见东淑并没有醒,只是皱着眉心唤道:“子……”   甘棠一愣,微微俯身,再三听了几遍,终于听她悄声唤道:“子宁。”   “子宁?难道不是叫明值少爷吗?子宁……听起来这般耳熟的。”   甘棠嘀咕着,猛然噤声。   她突然想起自己哪里听过这名字了,那位萧大人曾几次称呼李尚书的啊。   但是怎么可能?   甘棠呆呆地看着东淑,正有些手足无措,却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   丫头蓦地回身,却见房门边有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东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萧·钱袋子·宪:我妹妹堕落了,区区五百两也能开口~~被子大人:你以为她要多少?   钱袋子:商业机密! 第23章   甘棠吓的狠狠打了个哆嗦, 差点惊呼出声。   忙抬手捂住嘴, 回头看看东淑并没有惊动,才忙拔腿向那人走去。   “小少爷,”甘棠蹲在地上, 握住了明值的肩膀, 轻声问:“你、你还没睡?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明值看着甘棠,又看看她身后的东淑,忽地问道:“姐姐刚才又在唤我吗?”   甘棠呆呆的看着他:“这……”   以前她就觉着东淑昏睡中叫的那个名字有点古怪, 可是明值说是叫他,所以甘棠也就稀里糊涂的这么想了。   毕竟东淑是毫无意识之中所唤,假如明值的名字叫的慢, 那前一声的“值”跟后一声的“明”不小心连起来, 变成“值明”, 却也说的过去。   如今突然间听清楚是“子宁”两个字, 偏偏萧宪来过这两次, 头回厉声大骂“李子宁”, 这次临去又曾告诉东淑亲手把玉佩还给“李子宁”, 甘棠的印象自然极深刻。   当时还没想起来, 才听东淑呢喃那两声,赫然是这“子宁”无疑了。   甘棠虽见识少, 可毕竟江雪是从小读书的, 甘棠因也知道些礼节,李尚书单名一个“衾”,这“子宁”, 当然是他的字了,只有亲密而熟悉的人才可以这么称呼他。   怎么东淑居然也这么叫他?   这幸而是镇远侯不在,若是在的话,指不定会怎么闹。   甘棠正在胡思乱想,明值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少奶奶她……”甘棠勉强一笑:“是叫少爷呢。”   明值听了这般回答,才展颜笑说:“我就知道呢,阿棠,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如今日这样说。”   甘棠隐隐听出几分异样:“小少爷你……”   明值慢慢道:“姐姐只是在叫我,没有唤过别人,就是这样而已。”他敛了笑容,前所未有的认真。   甘棠终于有所察觉,双眼睁的大大的瞪着明值:“小少爷你是不是知道了……”   不等她说完,明值打断了:“你不要多嘴。”   很简单的五个字,却透着一股冷意。   甘棠有点不敢置信。   明值则盯着她道:“你总该明白,这样对姐姐才好,也对你跟我都好。明白吗?”   明值其实从上回守着东淑的时候就已经听见她不是在叫自己了。   毕竟他绝不会弄错他自个儿的名字,但是“子宁”两个字已经深深烙印在他心里,只不知是何许人也,东淑又为何这样亲密的唤他。   但明值却知道这样不妥,所以在李持酒疑惑的时候,故意揽到自己身上。   直到先前李衾带着萧宪来到,萧宪一怒之下大骂李衾,当时明值在旁边的房门口听的清清楚楚!   他瞪着李衾……原来“子宁”是这个人!   明值走到东淑的床边,慢慢地趴在上头看着东淑的睡容,发现她手中竟还紧紧地握着那块玉佩。   一刹那明值很想帮她取出来,才抬手却又停下了。   这会儿甘棠也如在梦中般走到他身后,却是满心震撼,不知说什么。   只听明值默默地说道:“我会好好守着姐姐的,阿棠你也要跟我一起好好保护姐姐。我不想要姐姐再像是上次一样……差点离开我了。”   甘棠怔怔听着,一阵的心酸难耐。   终于她重又俯身把明值从后面抱住,低低道:“少爷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一定会拼死护着姑娘的。”   次日,是个大晴天,早上的风清凉中带点微暖,出岁寒庵的时候有两只燕子翩然掠过,留下一串喃声呢语。   今日的集市,却跟先前那个地方不同,原来乡野间自有的规矩,是按照日期轮换赶集的地头,按照地方规模的大小也有大集小集之分。   马车出岁寒庵后往右手拐弯,行了有两刻钟,遥遥地看见右手侧山陵下有很气派的门楼矗立,东淑看着那边儿,不由问:“是什么地方?”   外头随行的侯府侍从道:“少奶奶,那就是李府的宗祠了。”   甘棠道:“怪道那天会遇到李大人,这两个地方距离也不远。”   不多时听见人声嘈杂,已经到了集上。   甘棠格外的兴奋,就仿佛这次也能如上回一样天降横财。   她先跳了下去,小心地扶着东淑下地,这集市比上次的好像还大些,只是他们落脚的地方不是卖什么玩器的,反而是些吃的东西。   东淑闻到一股奇异香味,便拉着明值往前走去,果然是个卤肉摊子,东淑问道:“你想吃什么?”   明值笑道:“姐姐,先前才吃了早饭的。”   东淑道:“虽然素斋很好,但是顿顿的豆腐,也是絮烦,且你正长个子的时候,得多补补。”   那店家见她打扮有些不同,虽戴着幂篱不见真容,却必定是个俊俏的小娘子,当下忙道:“有新出的肥鹅,香喷喷,一咬一口油。”   说着便不由分说切了一片肉递过来,东淑从未见过这般作风,一时愕然,才要推让,又觉着是入乡随俗,便大胆伸手接了过来。   那肉片透着一种樱花的嫩色,看着便极新鲜的,东淑笑道:“这个好玩儿。”说着便递给明值:“你尝尝。”   明值只得张嘴吃了,却觉着外酥里嫩,果然香软可口,不由连连点头。   东淑见状便道:“要一只。”   店家笑道:“我看娘子怕是吃不了一整只的,不如要半只。”   东淑见他做生意倒也诚恳,便擦着手道:“多谢,还有别人吃……就要一只,切开了分别包起来。”   店家这才忙切了一只烧鹅,分成两包包了起来。   东淑又见甘棠在旁边咂嘴,就也叫她先拈一块儿吃。   甘棠还有些害羞:“少奶奶,这是在外头。”   东淑笑道:“怕什么,又没有人认得你。”   甘棠见明值吃的嘴角沁出油渍,早也馋了,毕竟在庙里吃了这么多天的素,又听东淑这么说,就大胆地也拎了一块儿吃了,果然好吃。   付了钱后往前走,又买了几个肉包子,胡饼,还没到卖玩器的地方,明值的肚子已经先鼓了起来。   东淑又叫买了两盏冰糯饮,明值又吃又喝,大为满足。   幸而身后跟着几个侯府的小厮,还有一个婆子,但吃的东西显然已经买了不少,众人手中几乎都满了。   甘棠便对东淑道:“少奶奶,虽说如今有了钱,也不能这么紧着挥霍,还要为以后打算呢。”   走的都有些累了,总算到了卖玩器的街,甘棠立刻打起精神:“少奶奶,可要看好了行事。”   东淑答应着,大家一并走去,谁知从南走到北,也有两个卖古玩杂器的地方,竟没有格外喜欢的。   甘棠病急乱投医似的,自己蹲下乱看,拿了一个又一个,挨个给她过目:“这个怎么样?这个不好吗?”   东淑只顾摇头,说来也怪了,那天只扫了眼那铜镜,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认定要买,但是这会儿却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此刻日影渐渐高了,天气炎热,东淑见一无所获,加上买足了吃的,便要打道回府。   才要走,就听到“哐啷啷”一声响,原来是一个赶集的老婆婆,因给人撞了一下,腿脚不灵便,倒在路边,连带把摊子上的两样东西都撞坏了。   东淑不以为意,只拉了明值的手欲去。   那老婆婆则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脚因为崴的疼了,行动有些不便。   摊主却早绕了过来,捧着地上摔碎了的瓷器,一手拉住老人叫道:“你把我的古玩都弄坏了,要怎么赔?”   老婆婆吓了一跳,忙赔不是:“对不住,是刚刚有人撞我……不小心才……”   摊主道:“我管你小心不小心,弄坏了东西就要赔的,我这两样古玩可都是真品贵价东西!”   老婆婆哆嗦着问:“多少钱?”   摊主道:“这可是南朝时候的瓷器,之前京城的大爷出二两银子我还不卖呢,还有这个是西晋的……加起来也得三四两。”   那老婆婆本是个乡野村人,一年也花不了一两银子,突然听他要四两,只觉着天晕地旋,吓得哭了:“我、我哪里有这么多钱!”   “看你也是个穷苦人,又不是故意的,我自认倒霉,就要你二两罢了……”摊主横眉怒目地说道:“要是还赔不起,就只能带你去见官!家中总也有房舍等物来赔的。”   老婆婆是个老实人,听他说的严重,老泪纵横:“我实在没有那么多。”她在怀中掏出一个早就变色磨白的手帕子,好不容易打开,里头竟只有几文钱。   摊主气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不要跟我来这套!不赔钱,咱们就去见官!”   正吵到这里,就听到有人道:“见官就见官,谁怕谁呀。”这声音清柔动听,众人顿时都回头循声看去。   出声的正是东淑,她本来“事不关己”的,可那摊主说什么“南朝西晋”之类的,又开口要二两银子,实在令她匪夷所思,跟他相比,之前以五百钱卖给她古铜镜的小贩真算是良心卖家。   那摊主见走出一个衣着不凡的女子,皱眉道:“你说什么?”   东淑走到摊前,抬脚拨拉了一下地上的古玩碎片,冷笑道:“你是在满口瞎说,你看看这瓷器的断片,这明明就是本朝的新瓷,做旧了装古玩骗人而已!这个东西也只值两文钱,你居然跟人讹二两,去见官的话,正好告你个以假货讹人之罪!你敢吗?”   摊主见她只随意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不是真的古玩而是做旧,只以为遇到了懂行的,又见东淑身后还有数名随从跟着,显然是有身份之人。   他欺软怕硬,哪里还敢放肆,便笑道:“啊……我刚刚是看错了,以为压碎的是那两只真品呢,误会,一场误会。”   老婆婆听到这里,便颤着手把那两文钱递过去:“那、那我赔你压碎的……”   摊主愕然,又苦笑摆手:“您快赶紧走吧,我这次是真的自认倒霉了。”   东淑哼道:“别得了便宜卖乖,看你干这种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是欺负老实人,要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若还不及早悔改,哪天遇到个厉害的,真揪你去见官,或者把你痛打一顿,那会儿才是真正的鸡飞蛋打,有你好受呢!”   那摊主一声不敢言语,旁边围观的百姓们听到这里,却纷纷拍掌叫好。   老婆婆很是感激,双膝一屈,颤巍巍地向着东淑跪倒:“多谢大姑娘,您真是活菩萨。”   东淑吓了一跳,急忙后退避开:“使不得!”   又忙叫甘棠赶着去扶起来。   东淑本是看不惯这摊主拿那种明晃晃的家伙糊弄欺负长者,才出面驳斥,却并不是想要“路见不平”,可没想到竟是这样,居然受了老人这一拜,心里很过意不去。   少不得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问了老婆婆家住何处,上车送她家去。   幸而这老婆婆只在临边庄子上住着,一刻钟就到了,甘棠扶着老人下车,那老人握着东淑的袖子,亲切和蔼地说道:“姑娘,进家里坐坐,喝口水吧。”   东淑执意不肯。   可偏这乡里人最是心实,知道之前若不是东淑救了自己,只怕还纠缠不清脱不了身呢,她见东淑不肯下车,便一瘸一拐的回到屋里,自己倒了一碗水送了出来:“姑娘,你真是救命的菩萨,本该留你吃饭的,家里又没有好东西,你就喝口水润润喉咙吧。”   盛情难却,东淑只好接了过来。   却见这碗有人的手掌之长,沉甸甸的,东淑低头稍稍啜了口,又端着碗打量,见不是时下的陶瓷形制,倒是有些古朴之气。   东淑随口问道:“婆婆,这碗是哪里得的?”   老婆婆道:“这个?姑娘问这个做什么……用了太久我也忘了,不过还有好几个呢。”   东淑举着打量,笑道:“看着倒是好玩儿。”   老婆婆道:“还有个罐子,盘子,都在屋里堆着,你要不要看看?”   东淑本是随意的一句,没想到老婆婆这么说,忙道:“婆婆不用了!您的脚崴了,还是好好回屋休息,上点儿药油吧。”   老婆婆笑道:“不打紧,我每天也摔个几次,习惯了,疼一阵子就好了。”   东淑听了这话皱眉,又见那老婆婆的屋子甚是简陋,她的衣着又是粗布打着补丁,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她看看手中的碗,忽然灵机一动,便笑道:“婆婆,这碗我倒是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它卖给我?”   老婆婆一怔:“你要这碗?”   东淑点点头,问道:“你、你多少钱卖?”   老婆婆呆看她一会儿,才笑着摆手道:“姑娘,别说这话,你喜欢就拿去便是了……说什么钱不钱的,今日是你救了我的命呢。况且这些东西不值钱的,之前还打碎了一个,要不是家里实在穷,又见它结实顶用,早就扔了换新的了。这要还跟你拿钱,我成了什么人了?”   东淑不是真心要买这碗的,而是看着老人家可怜,所以故意找这个由头想接济她罢了,谁知她这样实在。   明值在旁听到这里,眼珠一转便道:“老婆婆,我姐姐从来是不肯白要人东西的,你不是说还有什么罐子盘子?你不如都拿来,钱我们照旧给,你得了钱好歹也可以买新的啊。”   如此劝了几回,老人家终于又找了个罐子,一个盘子,看着的确像是一套的,东淑也瞧不出什么来,却仍是装作高兴的样子:“我很喜欢。甘棠拿钱。”   甘棠早看出她是故意的要“散财”,便凑过来问:“要给多少?”   东淑道:“你不是有个五两的碎银吗?”   “五两、还叫碎银子?”甘棠倒吸一口冷气:“姑娘,这么大手大脚,咱们又不是那萧家李家……”   东淑催促道:“快点儿给,我累了。对了,把那半只烧鹅也留下来。”   甘棠嘟囔道:“哎呀,现如今我也后悔没跟萧大人多要些,照这么挥霍下去,一千两也不够花啊。”   话虽如此,却仍是乖乖地拉了那老婆婆到旁边,把银子塞到她手里。   那老婆婆张手见这么大块银子,吓呆了:“这是干什么?”   甘棠道:“老人家,您别惊,实话说,我们少奶奶不是看中了东西,而是见您一把年纪怪不容易的,故意做点好事呢。您也只管拿着,不要推让。”   送了银子上了车,一行人才沿着大路去了。身后那老婆婆涕泪交加地追着走了两步,终于跪在地上,遥遥地磕了个头,毕竟有了这笔银子,老人家尽可以不必奔波,安享晚年了。   车上,甘棠看着旁边那几样东西,除了碗外,罐子跟盘子都留着残灰,可见是没怎么样。   甘棠喃喃道:“这就是五两银子……”她叹口气:“本想着这次能再赚些钱,没想到没得逞不说,反而白赔了这么些。”   东淑笑道:“惜老怜贫,是本分应当的,也是为自己积阴骘呢。”   甘棠无精打采的低下头去。   正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明值坐在外头车辕上,便道:“姐姐,前面来了一大堆人,不知干什么的。”   东淑撩起帘子往前看了眼,因不能探头出去,到底看不真切,便没有留意。   耳畔听到那马蹄声如雷,疾驰而来,震得地面都有些颤动,他们的车驾见那些人来势凶猛,只好暂避锋芒,慢慢地往旁边的路上靠。   此刻那些人已经疾驰而来,有几匹马风驰电掣般飞奔过去,带起的劲风竟生生地把车窗给吹的开了半扇。   东淑听着那激烈的马蹄声,中间夹杂着一些亢奋的呼叫声响,白日纵马高呼,倒像是有些李持酒的狂放做派,多半是京城内哪家纨绔子弟又在外头寻欢作乐。   等这行人逐渐过去,这边儿马车才又慢慢地往中间而来,谁知耳畔的马蹄声却又复响了起来,竟像是去而复返。   果不其然,有几匹马飞奔回来,拦着马车很不客气地问道:“车内的人是谁!”   随车的侍从便道:“你们又是什么人,竟敢拦路,这里是镇远侯府的车驾!”   那拦路的人道:“这么说,车内的就是镇远侯的夫人了?在岁寒庵静修的那位?”   东淑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些不祥之感。   只听外间的明值道:“你问这些做什么?你们到底是何人?”   那人哈哈一笑,竟打了个唿哨,又有几匹马飞奔回来,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响起:“当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江少奶奶吗?真是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在这里遇到了,倒是让孤见一见真容啊。”   东淑听这人语气醉醺醺的,像是喝了酒,话又说的轻浮,心中大怒。   可突然听见他以“孤”自称,却又震惊:天底下能这般自称的,只有本朝的皇太子了。   外间来人,的确是本朝的太子杨盤,今日因跟一些亲信之人,喝了些酒,便趁兴出来要去山中围猎,却正好遇到了东淑的车驾。   周围的亲信听太子这般说,便也随着笑道:“正是,听闻镇远侯的夫人生得绝色无双,如今太子在前,何不见过?”   东淑越发皱了眉,这是在野外,她好歹也是公侯内眷,堂堂太子竟公然口出调戏之余,行事荒唐之极。   东淑便道:“请殿下恕罪,妾身病中,不便相见,改日回京,再行向殿下请罪便是。”   车夫闻言,便一抖缰绳要走。   谁知杨盤手起鞭落,竟狠狠抽落在车夫身上,那人惨叫了声,跌倒在地。   杨盤笑道:“连孤的话都敢违抗,胆子不小啊。”   跟车的侍从们见状,有两人上前拦阻:“太子殿下……”   话音未落,就有太子的侍卫冲上前,竟是将两人拦下。   侯府的人虽都是听命于李持酒,但对方毕竟是当朝太子,难道就公然动武起来?一刻犹豫,便失了先机。   “镇远侯的人,果然是没什么规矩。”杨盤嗤之以鼻说了这句,打马上前,马鞭一抬想将车门推开。   明值本坐在外头,见杨盤打伤了车夫,他吓的小脸色变。   可见杨盤又要来骚扰东淑,明值竟张开双手拦在车门前。   杨盤眼神一变,手腕抖动。   明值吓得闭上双眼,却难得的不曾挪开。   就在此刻,东淑道:“明值回来。”   与此同时,一只手将车门向外推开。   外间的太子杨盤看向车中,当看见东淑的那一刻,整个人竟僵在了马背上。   他盯着车中的东淑,像是失了魂魄,直到旁边亲信提醒才回过神来。   “像,果然像……实在太像了,”半晌,杨盤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淑,喃喃自语似的,“要不是知道萧东淑已经死了……简直要以为她……”   东淑面若冰霜,微微垂首示意:“给殿下请安,殿下若无他事,妾身便先告退了。”   杨盤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此刻路上的行人也还有,有一些正也往这边走来,逐渐靠近。   杨盤阴沉不定地看了东淑半晌,终于往旁边退开。   车夫行了礼,忍痛起身,重新上车赶路。   直到车回了岁寒庵,想到方才半路跟太子狭路相逢,众人兀自心有余悸。   东淑回想太子有些邪狞的眼神,心中一丝寒意久久不退。   那车夫已经给人扶着进内疗伤去了,东淑叫去请大夫给他好好看看,又把买的那些荤腥之物也都赏赐了跟随的人,只叫他们在庵堂外头吃,别在里头。   回到了后院斋房,东淑先拉着明值问:“可给那人吓到了吗?”   明值摇头:“姐姐放心,我没有。”   东淑想到当时那危急情形,太子显然是喝多了,眼睛都是红的,虽然明值是个孩子,可也难保那人凶性发作竟会如何。   她把明值抱入怀中:“以后不许这样冒险了。”   甘棠在旁道:“怎么、怎么太子殿下那样……”说到这里,却不敢接口说下去。   东淑回想跟太子的照面,冷笑道:“有这种储君也是国之耻辱。”   甘棠道:“听说景王殿下不错,怎么他不是太子呢?”   东淑眉头淡锁:“太子是嫡长子,而且他很善于讨皇后欢心。”   甘棠“哦”了声,又奇道:“少奶奶怎么知道?”   东淑一怔,她刚才只是气愤之下无意识的回答,现在认真想想,却又不记得更多了,便道:“兴许是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吧。”   下午时候,东淑在榻上小憩,屋内燃着熏香,虽然不如那天萧宪所用的香料名贵,却也算是极好的了。   沉香有宁神功效,先前所受的惊恐也终于一寸寸散去。   她不知不觉睡了很久,直到听见一声怪异的响动。   东淑睁开双眼,却意外的看到一张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赫然正是太子杨盤!   见东淑醒来,杨盤立刻笑道:“别出声,你要不想那孩子有事儿,就给孤乖乖的忍着。”   她的双眼还有些惺忪朦胧,却更惹人遐思,因为睡得极好,脸颊轻粉,衣襟半开,杨盤盯着看了会儿,生生咽了口唾沫。   东淑的反应却有些异乎寻常的安静,她定了定神,确信自己并非在噩梦之中:“太子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杨盤在她脸上抚过:“当然知道,孤正是要做……自个儿梦寐以求想做的事儿。”   他的手冰凉而有汗,贴在脸上,黏腻的像是一条毒蛇在爬行。   东淑忍着不适道:“我今日才跟太子见面,太子为何这么说。”   杨盤闻言眼神微变,终于笑道:“你我虽是今日才见,你这张脸我却是再熟悉不过的。可惜啊给镇远侯抢到这样的宝贝……不过镇远侯也未必把你放在心上,你乖乖的从了孤,以后自然有你的好处,甚至对于镇远侯也大有裨益呢。”   东淑不由笑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要让我卖身求荣,还要让侯爷凭着这个,平步青云不成?”   杨盤道:“这有什么不可?”他说着,掌心沿着往下滑去。   东淑后悔自己没有在枕头下留一把刀,若要反抗,自己这点子力气,在对方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   “殿下……”东淑微微一笑,“这种事情不是两情相悦才更得趣么?”   杨盤手势一停,眼神古怪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东淑温声道:“既然太子殿下给我开出了那么优厚的条件,我当然没有不配合的道理,所以求太子别太粗鲁了才好。”   杨盤瞪了她半晌:“知趣,你比萧东淑识趣多了。”   东淑觉着这话哪里古怪,便道:“怎么殿下总提这位萧氏夫人,她不是李尚书大人的夫人吗?”   杨盤听提起李衾,似乎不悦:“是又如何?”   东淑叹道:“人人说我跟那位夫人长得像……之前李大人也跟我见过的,哦,还有萧大人。”   杨盤听她把李衾跟萧宪都抬出来,眉头微皱:“你长的如此,他们当然也是好奇的。”说着便要倾身过来。   他身上有一种难闻的味道,就像是冷血爬行动物隐隐的腥臊气。   跟他相比,李持酒简直是金玉之质了。   东淑抬手抵在他胸口,笑道:“太子急什么,横竖来日方长,太子是一个人来的?刚刚提到我弟弟,又是怎么样,太子若真心疼我,好歹让我安心……才能好好伺候太子。”   杨盤连连咽了几口唾沫,笑说:“少奶奶真是个妙人儿,镇远侯舍弃你这样的尤物,却跟景王送给他的婊子整天缠在一起,也是他瞎了眼,嗯……你放心,孤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你那丫头,其他人还有你那弟弟,自然有人看着他们,你若识相,他们自然无恙。”   东淑心中暗恨,面上仍若无其事道:“太子为了我这么兴师动众的,我倒是感动起来。可是又担心……太子应该知道我们侯爷的脾气很不好,就不怕侯爷改日知道了、太子戴绿帽给他,会……”   “会怎么样?区区一个侯爵而已,若不是李衾执意调他回京,他只怕就死在南边了,他要敢对孤不逊,孤叫他连南边也回不去!”   东淑道:“太子真是英雄气概!不过,我只是怕侯爷到时候会迁怒于我啊。”   杨盤自得一笑:“怕什么,若他敢,孤就除了他!”   “不不,一日夫妻百日恩,”东淑趁机坐起身来:“且太子先前说了,要抬举我们侯爷的,可别食言,我还不想当寡妇呢。”   杨盤大笑,才要顺势也跟着调笑几句,忽然察觉不对。   太子本来是想“单刀直入”的,可给东淑一言一语的纠缠住,稀里糊涂不知不觉说了这半天,竟什么也没做,他有些回味过来:“我来可不是跟你聊天儿的,你、你总不会是想拖延时间吧?再拖下去就是天黑,你又能怎么样?”   东淑把领口掩起,轻声道:“我当然不能怎么样。只不过……”   “不过?”   东淑道:“殿下白天在路上那一场,侯爷应该已经得到信儿了,他那个脾气惊雷暴炭一样,我可不信他会坐得住。”   杨盤拧眉,旋即冷笑道:“他坐不住又能如何,你觉着他敢来?就算来了又怎么样,他难道敢跟孤……撕破了脸,不顾君臣对着干吗?”   东淑道:“太子做这种事,本就是不顾君臣了,怎么还理直气壮呢。”   杨盤皱眉,已经没了耐心:“孤看出来了,你就是在拖延时间,你莫非以为镇远侯真的会来?哈,孤倒是想让他来,那样更加有趣,只怕他不敢……”   东淑看向外间,点头道:“按时间来说侯爷早该到了,难道被什么绊住脚?等等,好像有什么声响了。”   杨盤脸色一变,抽身后退走到门口向外打量,却见院中依旧静寂非常。   “你这贱人,当面儿还想调虎离山不成?”杨盤回头,阴鸷的双眼微微眯起,“你今日是插翅难……”   那个“飞”还没出口,只听一声惨叫从外头传来。   太子大惊回头,却见有个人从院门处直飞入内,重重跌在地上,挺了挺身子吐出一口鲜血。   正不知怎么了,又有惨呼声响起。   这次,是两个人现身。   镇远侯身上穿着一件绛红色的素罗单衣,不知是因为来的仓促不及整理还是路上给风吹的,袍子歪歪斜斜松松垮垮的,露出大片健硕的胸肌,跟半边儿臂膀。   他平时穿衣还是很整齐的,加上身段儿本就匀称,所以看起来给人一种劲瘦之感。   直到此刻衣衫半褪,才看出来实在是内有乾坤,不容小觑,肩头的肌肉微微隆起,散发出令人惊愕的力道感。   而此刻镇远侯一边进门,手中还掐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人原本也算壮实、身量也是不小的,可是在李持酒面前却显然低了一头,此刻竟是生生地给李持酒掐着,只剩下脚尖点地,两只手用尽了吃奶的劲儿都没有掰开镇远侯的铁手。   李持酒擒着此人进门,斋房内杨盤的同党惊动,纷纷探头。   镇远侯一眼看见了杨盤人在东淑的房中!他的眼神顿时变成刀锋色,手上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原本还在垂死挣扎的人已经瞬间死透。   镇远侯挥臂,将软软的尸首往旁边扔开,两只眼睛盯着太子杨盤,便向着他走了过来!   太子虽然听说过镇远侯的名声,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何况李持酒曾给打发出京过,太子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当是个末流侯爵,又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权势,很好对付,不足为虑。   他仗着酒力,色欲攻心,加上不把镇远侯放在心上……另外,也是仗着东淑是个女子,就算是给他强占了,也未必敢对人吱声。   毕竟女子的名节事大,且镇远侯若知道了,只怕也碍于名声必然休了她,她当然不敢声张,所以太子更加有恃无恐。   只是想不到李持酒来的这么快,而且下手这样狠!地上那两个人,一死一伤,立竿见影。   太子见状,心便立刻先怯了,忙道:“快来人!护驾!”   他本能地叫了这声,却又反应过来,便挺了挺身子,色厉内荏的说道:“镇远侯,你为何在孤的面前杀人?”   边说边迈步出了房门。   跟随他身边的除了那些平常追随太子溜须拍马的人外,还有一些侍卫人等,见势不妙都冲了过来挡在太子身边,拔刀相向。   杨盤见人影憧憧,更加安了心,那怯意退却,又开始强撑威风:“镇远侯,你想干什么,难道要造反吗!”   李持酒已经快到台阶前了,听到这儿果然停下来。   他盯着杨盤,拱手道:“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见他行了礼,稍微松了口气:“你还认得本太子,还不算是无可救药!只是你为何滥杀无辜?”   李持酒看看自己的右手掌,笑道:“这两个人对我无礼,我也并没想杀他们,只是无意中手劲儿略大了些,失手了。”   杨盤喝道:“胡说,你明明故意的!”他心中开始盘算,既然李持酒到了,不如借机斩草除根!   李持酒道:“殿下若硬要如此说,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好奇的是,殿下怎么在这里?”   杨盤眼珠动了动:“我、我路经此地,听闻尊夫人在这里静修,处于好意,便过来探望……听说李尚书大人也来过,怎么,他能来,孤不能来吗?”   他说到最后,声音带了明显的调戏。   那几个狐朋狗党阿谀之人闻言,也跟着捧场的干笑起来。   李持酒竟也笑了:“当然可以。”话音未落,长腿一抬,竟不偏不倚踢中了在他跟前的一名侍卫的刀。   那刀飞到半空,李持酒人不动,仍是一脚踹出,长刀如同一道电光,刷地向着太子杨盤跟前射过去!   这一招出乎所有人预料,杨盤胆战心惊,百忙中身形一晃,只听惨叫声在耳畔响起!同时濡湿滚烫的感觉落在脸颊上,杨盤下意识抬手一抹:竟是鲜血!   他差点也惊叫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受伤或者如何……目光转动,却看到李持酒踢出的那把刀赫然没入了自己身前的一名亲信胸口。   那人本也跟太子一样,觉着侍卫重重,必然没有危险了,所以特意挡在太子跟前想要投机取巧地显示忠心,刚刚杨盤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也笑的格外大声,没想到转眼付出了血淋淋的代价,死不瞑目。   杨盤的腿又一软:“李持酒!”   李持酒咧嘴笑道:“太子殿下,我又失手了……啊不对,不好意思,这次是失了脚!”   他说着意犹未尽地扫了眼跟前的众侍卫,众人哪里见过这种气势逼人的悍将,一个个出于本能地开始后退。   李持酒的目光却终于落在了杨盤身上,鹰隼盯着猎物般笑道:“殿下,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你是来探望我夫人的,正好我也来了,人多更有趣儿,咱们一块儿到里头亲近亲近,如何?”   刀锋在前,而镇远侯一袭散乱红衣,孤身而立,谈笑不羁。   只不过他口里虽说着调笑的话,但双眼里的寒光却比刀锋更凛冽,于是这个笑看起来也格外的勾魂夺魄。   而在他背后,那原本敞着的院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持久:哈哈哈你们已经给我一个人包围了!   太子&狐朋狗党:妈的,我们不要面子的呀! 第24章   岁寒庵的名气不算很大, 又是尼姑庵, 虽然也受些香火,但平时极少有京城的来客在此居住修行,所以在银钱方面也是有些捉襟见肘的。   为了这个缘故, 在东淑来到后, 一干尼僧甚是欢欣鼓舞。   虽然这位镇远侯是才回京的……不过到底算是京城的贵人,总比毫无进项要强。   因为人来不多,故而这会儿在院子里住着的, 只有东淑明值、另外就是甘棠跟侯府的几个伺候的丫头婆子。   其他的小厮等人都在外头的门房上跟看门老道人同处,毕竟他们是男子,不能随意往庵堂里头去乱逛。   李持酒赶到后, 跟随东淑的那些侯府下人如得了主心骨。   而外头那些尼姑们见镇远侯不由分说闯进来, 又是这样衣衫不整的不羁样子, 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纷纷回避。   李持酒一边往内而行, 一边叫人把她们都撵到一处房子里看好, 一个都不许跑了, 又问来的有多少人。   原来太子杨盤并不是打正门进来的, 而是从后门处悄悄摸了进内,随身带了几个亲信跟侍卫, 其他的四五个还留在庵堂后门处。   本来李持酒的侍卫还想随着他进内, 但是镇远侯哪里把京城里的这些纨绔子弟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是当朝太子。   只是吩咐了他们在外头看好了,不许任何人逃逸。   侍卫们见这般架势, 知道要出大事,所以在李持酒入内后,当即将门关了!   他们深知自家主子的厉害,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李持酒会对付不了里头太子的侍卫,只是……有些担心由此产生的后果。   可担心归担心,在这种情况下,却也没有人敢去劝镇远侯,因都知道劝也是白搭,非但没有用,反而容易引火上身。   而太子杨盤这边,本以为自己无往不利,毕竟是国之太子,谁见了不战战兢兢唯唯诺诺。   哪里想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日终于遇上了这样不讲道理、毫无礼数规矩可言的人物。   那把长刀迎面飞来,血溅了半边脸,早把杨盤先前的威风杀的七零八落,扶着亲信的手颤声道:“反、反了,快护驾!”   侍卫们倒不是滥竽充数的,毕竟是宫廷司尉选拔出的精锐,见镇远侯这般威势虽然心中畏惧,但毕竟要保护的是太子,当下便挥刀向前冲了过来。   太子杨盤身边这些跟随他的人,其中大多数人都只在京城地方玩闹,并没有往更远的地方去,加上镇远侯之前在京内的时候也是个纨绔的名头在外,虽然打伤了英国公小公爷,对别人而言不过是这些纨绔子弟互相斗殴而已。   镇远侯又出去了这两年,他们更加不知道深浅了。   至于李持酒跟他那些过命的死党合力剿灭了滇南地方匪患的时候,这些人虽然听说,却十有八九都认为是夸大其词。   这些人多数出身勋贵世家,官场上的规矩,若是有什么功劳,自然抢着都加在自己头上,因此这些人就“将心比心”,推己由人的,便自以为是的觉着虽然那剿灭匪患是真,但是所谓的镇远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传说,不过是吹捧罢了……多半是那小子往他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更有甚者,怀疑镇远侯根本没有亲自去过匪巢,所以这些功劳应该不过是小侯爷想回京、所以揽在身上,想作为调任回京的资本罢了。   倘若这些人能够见识当初李持酒淤血匪寨,犹如修罗魔王般的凶悍可怖姿态,只怕他们早就争相扔下手中刀,抱头鼠窜跑的无影无踪了。   雪亮的刀锋闪烁,凛冽的刀光映入了镇远侯的双眸之时,小侯爷不仅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笑了。   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兴奋的东西,红袍迎风,烈烈如同旗帜。   李持酒冲了上去!   屋外响起了令人无法形容的声响。   是惨叫!但又太快了,就好像那叫声还没有完全冲出喉咙,只冒出了一寸,就给人猛然扼住了咽喉,果断的掐死了剩下的。   除此之外,还有慌张的呼喝之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太子杨盤跟其他人语无伦次的指挥催促:“快、快拦着他!”   “叫人来!赶紧去叫人来!有人要对太子殿下图谋不轨!”   又有人厉声叫道:“镇远侯造反了!救命!”   事情虽然是发生在小院内,但声音却越过了并不高的院墙,散播了出去。   门外镇远侯的侍卫们听着声响,面面相觑。   一个个虽面有忧色,却仍是按住了刀柄,不敢动弹。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手心的冷汗已经把刀柄都弄的黏湿了。   而这声音也传入了在屋内的东淑的耳中。   东淑先前面对太子杨盤,云淡风轻,临危不乱,先是一步步引开了太子杨盤的注意力,成功给自己赢得了时间,且又“神机妙算”料到了李持酒会及时赶到,简直是女中诸葛。   可只有东淑自个儿才知道,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当从甜梦中醒来,突然看见的是太子杨盤那张脸的时候,东淑心中的恐惧如同河潮泛滥,几乎惊声尖叫。   但她偏又明白,所谓张皇失措,无济于事。   就算再怎么尖叫,挣扎,耗尽的无非是自己的力气,反便宜了恶人,让他行凶更加方便。   所以才拼命压抑心中的惊惧,只强装做无事的引杨盤上钩。   至于李持酒是不是会来,东淑对此也没有完全把握。   毕竟自打上回李持酒追着李衾突如其来后,这些日子他除了叫人送过银子,再也不曾露面过。   要么是公务繁忙,要么是应酬太多,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家里的美人太销魂,让镇远侯乐不思蜀,暂时忘了他还有个在庙内静修的夫人了。   只是今日从集市回来跟太子狭路相逢,跟着东淑身边的那些自是侯府的人,当时给太子的威势逼住,差点让主母吃了亏……他们如何能够平静。   有道是强将手中无弱兵,李持酒是那个恨不得跳起来捅破天似的脾气,镇远侯府又哪里会有喜欢忍气吞声的,这简直就像是孙猴子统领的花果山。   但就算他们送信回京,那镇远侯是否得了消息,是否回来,甚至于何时会来,却无人能够预料。   东淑跟杨盤所说的“听见动静”,也的的确确是“调虎离山”。   因为她实在不能确信李持酒会不会及时赶到,她甚至怀疑自己没那个运气,所以得自救。   当杨盤给她那句话搅扰了心智,果然转身往外看的时候,东淑其实是想找点衬手的工具,用以自卫,最好是把太子打晕,然后再做别的打算。   哪里想到竟是歪打正着,李持酒竟真的如一个召唤神兽般,突然间就出现眼前!   直到杨盤忍不住迈步出门,屋内的东淑身形一晃。   她忙扶住桌子,定了定神,忙先抓住了桌上的一个茶壶在手中。   然后才想转到窗户边上看看情形。   可是经过先前那场周旋,浑身的力气都好像用尽了,她只能暂时靠在桌边,无法动弹。   直到听见外头的惨呼声响起,然后是镇远侯的声音。   东淑本来不喜欢见到李持酒,可是此刻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却是这样可喜,简直是世上最可爱的声音。   可听见他说杀了人,东淑的心也跟着悬起。   直到太子口出调戏之余,外头又是一阵惊呼,东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听见李持酒说什么“人多更有趣,到里头一起亲近”之类的话,惊得她睁大双眼。   因为满心震惊,那惊恐的情绪反而散去了不少,身上的力气也逐渐恢复。   东淑当然知道李持酒这话应该是在调侃,绝不是当真的,可是这个人偏在“色”字之上百无禁忌的,若他认真的,那、那……   咬了咬牙,东淑抱着那茶壶,迈步往门口走去。   耳边怪异的声音此起彼伏,东淑知道是外头动了手,她毕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就算是“江雪”,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闺中弱质,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在这短短的几步内都给用光了。   等她终于“蹭”到了门口,探头往外打量的时候,恰巧有个人迎面飞扑了过来。   却没有冲到门口,只是“飞”到台阶处,便重重跌落下来。   猝不及防,东淑被迫看见了这一幕。   那人狠狠摔在台阶上,口中鲜血狂喷,眼珠木讷的一转,身子微微抽搐,便迅速的静止下来。   东淑不期然的跟那那张变形的脸打了个照面,灵魂出窍,想要惊叫,那叫声却像是给什么无形的东西卡在喉咙里。   她缓缓抬眸,目光所及,却看到面前本来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人”!   确切的说,是死了的那些人。   而其中一道红色的身影,正踏过那些到底的尸首,走向前方。   太子杨盤本是想逃的,奈何院门已经给关了,几个亲信围绕在他身边,再也没有了狐假虎威的气势,一个个面如土色。   东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嘴,却忘了自己怀中还抱着那想要用来砸太子头的茶壶。   茶壶落在地上,发出“砰”的声响。   这一声响,让背对着屋门口的李持酒听见了。   他转过头看了过来。   幸而李持酒穿的是一件红衣,所以那些血渍之类的迸溅落上也看不大出来,可他的脸上,颈间,甚至敞开袒露的胸口,都有斑驳或者模糊的血迹。   当看见东淑的一瞬间,镇远侯抬手,手背在唇边轻轻的一抹。   还没有凝结的血随着他的手势给抹开了,在唇边到腮上拖出了长长的一道,显得越发的惊心动魄。   此刻太子也看见了东淑,不知是因为死到临头,还是别的什么……杨盤忽然道:“镇远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真的、真的要谋害孤吗?”   李持酒向着他咧嘴一笑,那抹红色的血渍也跟着向上牵了牵,触目惊心的。   “谁说我要谋害你?”镇远侯道。   太子道:“那你、你……为何杀了这些人?”   太子大概是傻了,旁边的亲信却并不傻,忙拉了拉他:“殿下,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们本是一伙人陪着太子的,直到现在,已经死了一大半儿,只有四个人硕果仅存,但如果不赶紧想办法,只怕这仅存的“硕果”也保不住了。   杨盤盯了众人一眼,终于生生地咽了口唾沫,道:“你、你……你才回京,不知规矩,倒也是、情有可原的,镇远侯,假若你、你收手……孤可以……既往不咎!”   太子这般说着,但不管是他还是身边亲信都清楚,假如今日逃出生天,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诛杀镇远侯李持酒!   李持酒扬眉:“真的吗?”   杨盤见他仿佛上钩,忙道:“当然……孤、孤也是一言九鼎!”   李持酒笑了,轻轻道:“一言九鼎,你也配?”   杨盤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你、你说什么?你居然这么……镇远侯,孤好歹是本朝太子!你不顾自己性命就罢了,难道也不顾你、你李家合族的人?”   “可对我而言,”李持酒道:“我的眼里从来只有两种人。太子殿下你想知道是哪两种人吗?”   杨盤喉头动了动:“是哪两种?”   李持酒道:“一种嘛,是能活着喘气儿的,至于另一种……”   他环顾周围,笑道:“您自然知道。”   杨盤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是一片倒在地上的尸体,杨盤浑身发冷:“镇、镇远侯!你……什么意思?”   李持酒眼睛微微眯起,缓缓道:“我的意思嘛,就是说我眼里没有什么本朝太子,我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什么太子,都没有用!”   “放肆!”   “还没说完呢,”李持酒笑道,眼角余光往后瞥了瞥:“别说是我的女人,就算是我的一只狗,你要踢它一脚还得看我答不答应!”   东淑拼命抓着门扇,却也忍不住顺着门口坐在地上。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李持酒说了这句,唇角才忍不住一动。   真不愧是镇远侯,这个脾气只怕到死不能改,前一句还中听,可后一句……   她竟沦落到跟一只狗做比。   可是李持酒到底想怎么样?总不会、不会真的想要谋害太子吧,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就仿佛要回答她的疑问,那边儿杨盤的亲信见太子没有用,又见自己的“同类”也死了不少,便大着胆子陪笑道:“侯爷,侯爷……今儿不过是个误会,我们也只是陪着太子殿下来进香的,因为听说侯府夫人在此,所以才、偶尔见上一面,并没有别的意思,侯爷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另一人也忙跟着道:“是啊侯爷,侯爷才得李尚书大人作保回了京中,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何必、何必为了这莫须有的区区小事,自毁了大好前程呢?”   这些人能够伺候太子身边,却也不是些酒囊饭袋,都是肚子里有学问的,只是人品堪忧罢了,所以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很能鼓惑人心。   李持酒闻言,似乎觉着有理,竟点了点头,道:“嗯,你们两个的舌头很好,本侯喜欢。”   那两人不顾杨盤的怒视,忙向着李持酒行礼,谄媚道:“多谢侯爷夸赞。”这会儿也不敢再想荣华富贵了,只顾先保住性命。   李持酒道:“那不知你们的手脚怎么样?”   两人呆了呆:“侯爷的意思是?”   李持酒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进门的时候,就打定注意的,这院子里除了我想要的人,其他的……本侯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若是别人口中说出来,自然不足为虑,但是才见了镇远侯杀人如同切瓜砍菜似的轻松自在,这些人的骨头都像是给抽掉了,哪里还敢有半个屁。   听了李持酒这句,那四人站不住脚了,其中一人先跪了:“侯爷饶命!”   剩下三个犹豫片刻,也跟着跪在地上,只顾磕头求饶。   杨盤此刻众叛亲离,他好歹是太子,从小养尊处优,又见这些本来对着自己溜须拍马的家伙都对镇远侯服软,气得他一脚踹开一个:“混账东西!你们干什么!”   生死攸关,这些人谁也不敢得罪,只顾唯唯诺诺地低着头。   李持酒笑道:“有趣。”他看着地上四个人,好整以暇道:“你们想活,还是想死?”   大家异口同声:“当然是想活!”   “我只有一个条件,”李持酒道:“你们把这个人杀了……今儿本侯就放了你们。”   他说着,长指一抬,向着杨盤指了指。   那四人骇然失色:“侯爷!这、这怎么可能?”   谋害太子乃是死罪,就算今日活命,朝廷追究下来,也是逃不了的,这些人哪里敢。   杨盤更是暴跳如雷:“李持酒,你真的是狼子野心,你真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这种挑拨离间的把戏……”   李持酒眯起双眼,脚尖一挑,地上一把刀飞起!   杨盤以为是冲自己来的,吓得急忙倒退,踉跄跌在地上。   谁知那刀不是向他的,却是擦着其中一个人的颈间而过,刀刃没入了身后的院门。   那人颈间一热,血液狂涌,抬手捂住脖子,却说不出话来,趔趄走出一步,便栽倒地上。   剩下这些人见状,一个个血都凉了。   李持酒的眼睛又眯起来,目光在剩下那三人身上转来转去:“本侯的耐心有限,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个也是杀!”   正在这几人绝望之时,屋内有人颤声唤道:“侯、侯爷!”   李持酒回头,见东淑手握门扇站着,身子藏在门后,只露出半边脸,两只明眸显得格外的大,满盛的是担忧还有惊惧,正惶然地盯着他。   镇远侯见她脸色如雪,显然受了惊吓,便淡淡道:“你妇道人家,看不得这些,回去,等我完了事儿再说。”   东淑鼓足勇气,低低说:“侯爷……太子,不能……”   东淑的心慌作一团,她想不到李持酒居然真的想杀太子,这怎么可以?堂堂的一国储君,他这是不要命了?!而且不仅是他,事发之后,李氏宗族的所有人都逃不了!   这个人、这个人是怎么了,难道真的是煞神在世,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吗?   东淑是想说“太子不能杀”的,但是她无法忽视这院子里地狱血池似的惨状,镇远侯那身红袍像是火一样的颜色,刺得她头晕目眩,简直要晕厥。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杨盤忍气吞声道:“镇远侯,今日……是孤一时意气,孤已经、已经知道不对了,你又何必这样步步紧逼的……何况你若是一意孤行铸成大错,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你家里人……”   就在这时,一墙之隔的外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镇远侯的眼神微变,只听有个人在门口沉声仓促道:“侯爷,有人来了!”   李持酒淡淡道:“给我拦着。”   “可是……”外间的人似乎有些为难。   两人对话之间,忽然有个声音遥遥地传来:“镇远侯,你可在吗?”   声音并不高,但足以传入了李持酒耳中。   李持酒听到这个声音,微垂的眸子这才缓缓抬起!   而那门口的几个太子侍从,也跟着脸上露出了惊喜之色,有人道:“是、是李尚书大人!”   “有救了,李大人来了!”   连太子杨盤在瞬间脸上也重又透出狂喜!   杨盤自诩绝处逢生,便又回头看向李持酒,眼中重新流露怨毒的神色。   但是这些人并未注意的是,镇远侯神情不变,只有眼神反而比先前更加阴冷了三分。   屋门口的东淑也听见了李衾的声音。   她猛然抬头看向门外,心却跟着惊跳起来,完了!李衾来了,事情给撞破……将怎么结局?抄家诛九族?斩首?凌迟?她不能镇定想下去。   与此同时,却听见李持酒道:“回去。”   东淑心乱如麻,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李持酒又喝了声:“快回去!”   他回头看东淑不动,忽然间一挥手。   袖子扬起,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底飞出,直奔东淑。   东淑正惊愕于镇远侯的那种眼神,只觉着有东西在自己的胸口轻轻一撞,用力不大,却让她天晕地旋,身不由己地顺着门扇委顿在地。   昏厥之前,东淑依稀看到那道红色的影子闪烁,像是朱红色的火焰在面前晃动。   耳畔又响起令人不安的惨叫声。 第25章   端午之前, 京城内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太子殿下竟然给歹人谋害身亡了。   那动手的歹徒, 据说是之前在京城内接连奸杀三名无辜女子的江洋大盗,如今已经给缉拿归案,正在严加审讯。   当东淑醒来的时候,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而她也已经不在岁寒庵内, 而是已经回到了京城的镇远侯府。   睁开眼睛、回忆当初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就是人在大牢之中。   她记得李持酒当日张扬行凶之态。   那天又是李衾亲自前往, 若太子不死,自然放不过镇远侯以及整个侯府;若太子有个万一……   那更加是诛九族了!   但她却发现自己好好地就在侯府的寝室之内,身边守着的是甘棠跟明值。   东淑满面茫然, 心中的疑问不知从哪里说起。   当下只说:“侯爷呢?”   甘棠道:“侯爷在内侍司, 因为太子殿下被害之事配合那边的官长们调查。”   东淑听到“太子被害”, 双眼蓦地睁大:“太子已经……被害?”   甘棠回头看看无人, 才小声说道:“少奶奶别高声。”   东淑紧闭双唇, 知道事情有异。   太子显然已经死了。   可李持酒跟侯府这些人却无事。   难道太子不是李持酒杀的?   可是就算不是他, 他们这些人也逃不脱干系啊……   怎会好端端地置身事外?   等到屋内只剩下了甘棠跟东淑两个, 甘棠才敢吐露:“说起来, 那天到底是怎么样,奴婢也是不太清楚的……”   那日甘棠自然是伺候着东淑, 只是见东淑睡得正香不必人打扰, 而明值在旁边读书,甘棠就去弄了点儿井水浸着的果子,用碟子盛了给他送去。   正在看明值一笔一划的练字, 觉着有趣,便嗅到窗外随风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香气,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   等醒来后,才发现整个岁寒庵都翻天覆地了。   不仅是镇远侯在,连李衾也在,甚至于景王杨瑞都在!   官兵重重包围,简直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当时甘棠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能让这些大人物们齐集于此,如临大敌。   后来才终于听说,是太子殿下遇刺身亡了!   真相是一点点打听清楚的。   照大理寺调查的说法是——当日太子跟众人出城射猎,路过岁寒庵的时候,正发现有几个歹人潜入了岁寒庵,图谋不轨。   太子殿下“急公好义”“秉性正直”“仁心爱民”,立刻命把那几个歹人拿下。   谁知那些人正是之前在京内犯下奸杀女子大罪的江洋大盗,武功非常的厉害,他们又是亡命之徒,两下交战,厮杀中太子殿下的人或死或伤,连太子殿下也不能幸免,竟是两败俱伤。   虽然有镇远侯李持酒、兵部尚书李衾跟景王杨瑞相继得到消息快马加鞭带兵而来,但仍是晚了一步,所有人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只有两个跟随太子的亲信重伤,一息尚存。   东淑听了这个说法,像是小孩子听了天书。   她心里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至少真正要对太子不利的明明是镇远侯。   但又是谁把这“真相”变成如此的?   而命名行凶的太子殿下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令人缅怀的大好人。   直到晚上,李持酒从外回来。   东淑满腹的话不知该不该说,只是蹙眉看着他。   李持酒一如往常,扬眉笑道:“你盯着我干什么?莫非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东淑忙转开头去。   李持酒把外袍换了,洗了手脸,回来说道:“什么时候醒的,吃了饭了?”   东淑因为先前担心太多,哪里吃得下,只勉强喝了一碗粥。   李持酒道:“我今儿也没大吃,你陪我用些吧。”当下就叫了甘棠,让快备饭来。   不多时,厨下已经做好了饭菜送了上来,其中有一道虫草鸭子,李持酒喝了半碗汤,觉着鲜美异常,看东淑站着不动,就又舀了半碗,也不换碗便递给她:“喝啊。”   东淑接过来,因心不在焉,也忘了是他才用过的,便低头慢慢抿了口。   李持酒又夹了一片云腿吃的津津有味,边吃边说道:“你之前允我的,要给我做过桥米线,香茅烤鱼的,什么时候才能有?不会忘了吧?”   东淑看他一脸的无辜,似无事发生,她自己却如在梦中。   若不是之前甘棠透过太子出事的消息,东淑必然以为一切都没发生,而那岁寒庵的遭遇,也不过是自己胡乱做的一场噩梦罢了。   东淑食不知味地把汤碗放下:“侯爷……”   李持酒却又撕了一块儿鸭脯肉给她:“这个嫩些,不想一阵风就吹倒下了就给我快吃。”自己却拿了一只鸭腿嚼了起来。   东淑只好先吃肉,总算是熬着吃了晚饭,伺候的丫鬟们都退了,东淑才终于得闲:“侯爷,我、我为何回来了?”   李持酒正在喝茶,闻言道:“那你想住到几时去?真的要在那里长住,当尼姑不成?”   东淑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侯爷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那天、那天……到底怎么了?”   李持酒看她双眼中满是忧虑,便嗤地一笑:“要是怎么了,我还能好端端在这里跟你说话?”   “我记得当天、是李尚书大人到了的,那太子殿下又怎会……”   她的眼前又出现那日红衣影动,以及那声惨叫!若是她记得不错,那应该是太子杨盤临死的惨呼声。   李持酒又咂了一口茶,才将杯子放下,说道:“你是担心我吗?”   东淑见他总不说正经话,便转身要走开,横竖可以从别人口中打听出来。   李持酒见她的双手垂在腰间,一抹皓腕如雪,又玲珑如玉,他便抬手握住,将她轻轻地拽了把。   东淑往后跌了过去,正好落在他的膝上。   李持酒双臂一抱,便将她搂住了:“说一句担心又怎么样?又这么难吗?”   东淑对上他的眼神,想到那天他煞神在世的样子,竟不敢跟他对视,便压低嗓子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且不是一条人命……是合族!你怎么不当会事儿,像是儿戏一样。”   “那你到底是担心我呢,还是你?或者合族?”李持酒笑问。   她虽然坐在身上,可是真当得起“身轻如燕”四个字,可见仍是太瘦。   也是,身体一直不好,吃药比吃饭还多,才稍微有些起色,偏又要去什么庵堂,那庵堂里都是些青菜豆腐,哪里能长肉。   东淑见他答非所问,焦急道:“侯爷!”   李持酒定神道:“你不用担心,这事儿差不都已经完了。”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忍不住就想再凑近几分。   东淑虽然避讳跟他亲近,但这件事实在太令人震撼,便忘了别的。   “完事儿?”当即抬眸道:“甘棠跟我说……是江洋大盗害了太子殿下,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懂。”   李持酒握着她的柔荑,看着那细嫩的手指,忽然很想去咬一咬。   他控制住这种冲动:“怎么,你以为不是这样的?”   东淑咽了口唾沫,无法言语。   李持酒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上稍微用力。   东淑被迫靠前,竟像是贴在他颈间依偎着似的,他身上的气息又侵袭而来,这次,却并不似上回般抵触难受,大概是有了杨盤的比较。   “当然、”李持酒嗅着她颈间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香气,低低的在东淑耳畔说道:“不是这样的,那个人不过是死有余辜而已,至于别的……你就不用多问了,对你没有好处。”   他到底是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在她雪白的颈间轻轻地亲了一下,牙根却有些痒痒的,还是想咬一口。   炙热的气息扑在颈间,东淑忙推开他。   四目相对,东淑呼吸隐隐紊乱:“侯爷,难道说太子殿下,真的是你……”   她问不下去,这句话实在太过沉重。   李持酒显然并不忌讳,轻描淡写的道:“你想问,是不是我亲手杀的?”   东淑无法回答。   李持酒又凑近了她,轻声道:“不如你告诉我,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东淑的心忽高忽低。   这还用问吗?   当日那情形她是目睹的,昏厥过去之前所见她也记得……按理说,除了镇远侯外,再没有别人了。   终于,东淑决定不再纠缠此事。   这不是什么闹着玩儿的,她也没有镇远侯那么比天还大的胆子。   她的胆子很小,一张太子的脸就可以把她吓晕,本以为必死无疑,如今绝处逢生,很该珍惜这条命。   而且东淑隐约瞧了出来,李持酒并没有打算将那个真的“真相”告诉她。   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李持酒见东淑不言语,便捏住她的下颌:“怎么不说话,不高兴了?”   他没有用力,但这是一双惯于杀人的手,东淑感觉到那股力道,立刻想起当天遍地的尸首。   她这哪里是嫁了郎君啊,这简直是“与狼共眠”。   “没有,只是、只是又有些累了,大概是吃的太饱困了。”东淑只得搪塞。   李持酒笑道:“你这身体可不行,怎么出去修行了这些日子,也没有见康健许多。以后还是少去那种地方,没有用。你要是真想把身体养起来,不如我教你一套拳,保你强身健体。”   东淑目瞪口呆,忙举手投降:“多谢侯爷,我敬谢不敏了。”   李持酒哈哈一笑。   东淑趁机跳下地。她本来很想多规劝李持酒几句,但是此人行事独断专行,哪里肯把她的话听到耳中去?索性别去打眼。   可想到那天他冲冠一怒,心中按捺不住:“侯爷那天……是得到消息去的?”   李持酒把剩下的茶喝了:“嗯。”   “是、是担心我吗?”   李持酒回头瞧她一眼:“是担心本侯戴绿帽子。”   东淑给噎了一下,满心里不愿意再跟他多说的,可是看着他明晃晃的眼睛,竟像是无法控制自己似的:“侯爷……”   “怎么了?”   东淑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缓声:“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李持酒扬眉:“好好的怎么念起诗来了?”   东淑道:“这是一句好话,侯爷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嗤,”李持酒笑着,终于道:“用情太深就容易短命,这个你不用担心,本侯没情。强极则辱嘛……我也没强到那个地步,只姑且搏命活着而已。至于什么谦谦君子,说破了不过是温吞的老好人,缩脖子乌龟似的,你让我做那种,没门儿。”   依旧是镇远侯的个人做派,前两句,正儿八经,令人想要膜拜赞服;可后面却又总会有神来一笔,如神龙摆尾,一尾巴砸的人头晕目眩,如痴如傻,莫名其妙也。   东淑简直哭笑不得,顿足皱眉道:“侯爷!”   李持酒笑道:“咦,你这一声儿倒是像撒娇呢。再叫一声来听听?”   东淑咬了咬唇,她好不容易肯大发慈悲的教他一句至理名言,没想到竟给他曲解成这样!好好的温润君子,竟成了乌龟。   她鼓了鼓腮帮子,低头去里屋。   身后李持酒却道:“你说的那个‘谦谦君子’,其实是李尚书那样的人吧?”   东淑才走到屋门口,闻言回头:“不敢,我若承认了,李尚书岂不是也是你说的那乌……”   她也不乐意把李衾比做乌龟,便轻轻哼了声,自己掀起帘子进内了。   李持酒的笑声传来,道:“就算你承认了,他也不是,那个人啊,老奸巨猾的很呐。”   最后一句评语,很有点儿意味深长。   东淑已经进了门了,听了这句,简直想回头再问他为何这样说,李衾怎么又“老奸巨猾”了?倒像是做了什么事儿惹到他。   但想到李持酒说话没两句正经的作风,何必跟他白费口舌呢,简直是鸡同鸭讲,糟蹋她的用心。   因为太子的事情,这个端午节便悄悄的过了。   天却越发热了起来,苏夫人因东淑回来了,便跟她商议娶朱若兰进门的事情。   东淑正因为天热,更心烦不自在,何况苏夫人对这件事很上心,一应她都操办到了,只是假意跟她商议而已,于是东淑便做柔顺状,一概都听朱夫人的。   在这期间,小阮每天都要来给她请安,比其他两位姨娘走动的都勤快。   大概是舞姬出身,惯常伺候人的,可又比那些普通的婢子要聪明百倍,言谈举止都叫人舒服。   东淑并不讨厌小阮,看着她艳若桃李的脸,甚至有点理解了李持酒先前为何那么老长一段时间没露面。   倒是府内两位姨娘,因为之前李持酒总在小阮那里歇着,所以嫉妒的泛出酸水儿。东淑不在府内,他们就去苏夫人那里告状,好不容易东淑回来,她们便又跑来嚼舌,想要东淑拿出少奶奶的款儿来,打压一下那小骚狐狸。   东淑哪里管这些,只道:“我身子不好不能伺候侯爷,所以才有你们两个,我从不嫉妒你们,反而感激你们能够好生伺候侯爷,如今虽多了她,好歹雨露均沾,姊妹和气,别闹得家宅不宁的才是。”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自然不忿,觉着这个正室太太实在软弱的很,又不禁臆想若是自己是正室,那该是什么样的杀伐果断,保管没有一个妾敢作妖。   东淑看她两人脸色各异,仍笑道:“何况还有一位二房奶奶要进门呢,那可是太太娘家的亲戚,你们这样争风吃醋的,叫人笑话不说,若是再吃到她头上去就更不像话了。”   两个人闷闷地去了。   这日,侯府突然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人竟是李府的二少奶奶,也就是李衾的二哥李绶的妻子方氏。   镇远侯府跟李府从无交集,东淑问那来传信的丫鬟:“她来干什么?”   丫头欲言又止,只小声道:“我在外头当差所以不知道,可隐隐听说夫人不太高兴……少奶奶且留心才是。”   这已经算是提醒了。   到太太上房,进门后抬头,便见左手椅子上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杏眼,瓜子脸,衣裳华丽,宝石簪环甚是稀有,手中握着一柄象牙缠的紫竹缂丝扇子。   东淑瞧着这个耀眼的穿衣打扮风格,心中暗笑:这人打扮的如此招摇,倒是唯恐别人不知她出身高门。   方氏正也转头看向她,当瞧见东淑的瞬间,方少奶奶猛然一颤,身子贴在椅背上,把椅子撞得往后歪了歪,她脱口叫道:“萧东淑……”   东淑微怔,但也见怪不怪了。   毕竟很多人都好奇她这张脸,比如李尚书,萧大人,还有那个死了的太子殿下。   苏夫人诧异地看了方少奶奶一眼,却瞥着东淑道:“这便是我儿媳妇。江雪,你过来见过李府的二少奶奶。”   东淑走到跟前,微微屈膝行礼。   方少奶奶总算反应过来,于是下死力的把东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那脸上也认真地瞧过了。   于是才算定神,她徐徐地吁了口气:“少奶奶免礼,请坐了说话吧。”   苏夫人却不等东淑落座,便道:“江雪,方少奶奶刚刚过来,是要一件东西的,我本来不信东西会在咱们家里,只是她要当面问你,你且也当面亲自回她吧。”   东淑早在那丫鬟提醒的时候就心里有数,当下看方氏道:“我们跟贵府素无交集,又说的是什么东西在我们这里?”   方氏哂笑道:“若是别的东西倒也罢了,横竖凡天下之物,我们府内什么都有,只有那一件儿是万万少不得的,那个……就是原本在我们府内三爷随身带着的祖传的三足金乌玉佩。”   她说了这句,便似笑非笑地看东淑:“不知此物是否在少奶奶手上呢?”   从岁寒庵出事后,东淑几乎忘了这件东西了。只是这两天有空闲,才想起来,可又找不到机会还给李衾。   看当初萧宪那种态度,显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经手的,因此也不便叫小厮随意送过去。   可是万万想不到方氏竟亲自登门索要!   倒是让东淑好笑起来。   她没做声,苏夫人已经按捺不住了,沉着脸问:“你怎么不说?到底在不在你那里?你是侯府的女眷,又怎么会有李府爷们的东西?”   私相授受本就不允许,何况东淑是有夫之妇,苏夫人先前听方氏说起,早就怒火中烧了,如今见她并未反驳,就从怒火中烧演变成七窍生烟。   若不是还碍着方氏在跟前,早就暴跳起来。   东淑缓缓道:“不错,那玉佩的确在我这里。”   苏夫人窒息,旋即拍着罗汉床沿道:“胡闹!荒唐!你、你是怎么……是在岁寒庵发生的?”   “太太别急,”东淑淡淡的,她也看出了方氏是一副瞧好戏的姿态,当即笑了笑:“这件事原不是什么私相授受,若真如此,方少奶奶又怎会知道。”   方氏愣住,旋即道:“那是我们家的宝物,三爷从来戴着的,最近失了踪怎会不引人注意?趁着现在世人都不知情,好歹少奶奶大发慈悲还给我们,也免得……张扬出去了不好听。”   东淑道:“实不相瞒,我正想着要还呢,只是没得机会。当初托吏部尚书萧大人还给贵府李三爷,萧大人却拒绝了,他说这东西不能假手他人,谁给我的,就叫我亲自给谁去。”   方氏嘶地一声:“你的意思是……”   东淑略微欠身:“恐怕要让二奶奶白走一趟了。这东西不是二奶奶给我的,所以,很轮不到你来要,自然是谁给的谁来!”   方氏脸上涨红,蓦地站起身来,指着东淑道:“你大胆!” 第26章   方氏屈尊降贵的来到侯府, 本是有点高高在上的,何况又见苏夫人是个不擅应酬之人, 更是得意了。   只是她想不到东淑却绝非好拿捏的,句句的话辛辣而不留情面, 方氏顿时涨红了脸, 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的苏夫人见两人口角,目瞪口呆。   她听了方氏说起上门的缘由, 心中本极为恼怒。   可是也没料想东淑竟半点儿躲闪藏掖的意思都没有,又听说萧宪萧尚书也牵扯在内, 这倒是让她心里忐忑起来。   此刻见方氏发怒,苏夫人本能地就也站起身来想要打个圆场, 毕竟对方是李府的人,如今亲自登门,岂有得罪之理。   谁知苏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 东淑却道:“不敢, 我的胆子本来小的有限,只是二奶奶上来就夹枪带棒的,就算是泥人也要冒出三分火性来,有什么言差语错,请少奶奶担待。”   她的神情始终淡然冷静的, 甚至略带淡淡的两分笑意:“何况我原本说过的,连萧大人都不能动手的东西,二奶奶一个内宅女子,便能公然接手了?还是说……是李尚书大人请了二奶奶出面来跟我讨要的?只不过我想, 小叔子的东西,也不至于要叫自个儿的嫂子替他要回去!二奶奶,我说的对吗?”   这话越发让方氏无话可说。   方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是看着东淑的言谈举止,心中却忍不住又有一阵寒气儿冒了出来。   刚才她分明已经仔细看过了,也很确信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萧东淑,只是样貌略相似而已,但是现在听了她这几句话,却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口齿跟行事做派,俨然是个“小萧东淑”,越看越觉着像。   方氏来的时候,因自恃身份,自然有些趾高气扬,此刻给东淑敲打了几句,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她原本就不是个有什么智谋心机的,此刻哑口无言,脸上很过不去。   当下方氏冷哼了声,回头看向苏夫人,道:“太太的儿媳妇好伶俐的口齿,我竟说不过她。但是据我所知,镇远侯才回京数月而已,内眷居然就跟外头的爷们私下牵连,行事隐秘,这却是哪门子的道理?我们是外人,并没资格多说,太太您可要整好了侯府的家风才是,别真的生出什么丑事……就晚了。”   她说了这句,便拂袖转身道:“告辞!”   苏夫人如梦初醒,忙道:“慢、慢走……叶红替我送客。”   东淑瞥着方氏恼羞成怒离开的背影,心中嗤笑:什么生出丑事,这二奶奶气急败坏的,骂她自个儿也就罢了,居然也不惮把李衾拉下水。   若真那样,侯府的家风虽败坏了,那李府的家风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瞎想,就听身侧苏夫人道:“你又笑什么?你还不一五一十的跟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拿了那李尚书的什么、什么玉佩吗?又是为了什么要拿外头男人的东西?”   李衾的玉佩在自己这里,这件事东淑连李持酒都没有告诉,因深知镇远侯的脾气古怪非常,说给他知道指不定又生什么事。   万想不到,竟给李家的人拆破了。   此刻见苏夫人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东淑很无奈,要是真的把详细来龙去脉告诉苏夫人,少不得又牵扯到那一千两银子,那可是她私攒的体己,才不想要人知道呢。   当下只回身垂首道:“太太别急,事虽然有之,但是事情很简单,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本来该告诉太太,只是从岁寒庵回来一直心神不属的,又没把此事正经放在心上,因此才忘了。”   苏夫人气鼓鼓的:“那你还不快说?”   东淑便把自己在集市上买了面古铜镜,李衾请求借去给萧宪一观之事说了,只是并没有提半个“钱”字儿。   只道:“李大人是个豁达爽快的,他怕我不放心,就留了玉佩当抵押。本来给萧大人看过后很快就送回来,这件事就两清了,谁知萧大人爱上那镜子,亲自跑了过去跟我说他非要留着……我只好把玉佩给他,想叫他转交给李大人,他却不肯,所以才耽搁下来了。”   苏夫人怔怔地听完,虽然事情非常简单,可对她而言,涉及的是两个世家大族,而且是两位当朝权臣,就算是其中一人牵连在内都了不得,何况是两个,如此的话又怎会简单?   她好不容易才理清楚了一点头绪:“那、那……唉!一面镜子罢了,集市上买的,有什么好的?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这也值当留什么玉佩抵押?你也是的,你竟敢收他的?”   东淑道:“我见了那位大人就慌了,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多说,只想着快点儿打发他走,当时哪里想到这许多呢。”   这却自然是睁眼说瞎话,当时她在李衾面前讨价还价的,不知多精神抖擞呢。   苏夫人却立刻相信了,毕竟如果是她见了李衾,也是不敢抬头照面的。   当即叹道:“唉,这李尚书也是的,虽然是官儿做的大,可是行事怎么如此唐突的,按理说他很不该跑去跟你相见,至少得知会了酒儿,让你夫君出面才对。”   东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宜行事。”   给东淑这三言两语的,责任都推到了李衾身上。   苏夫人原先的恼怒散去大半,可又想到方氏来“兴师问罪”讨要玉佩的事,便道:“刚才方家少奶奶前来,你怎么不索性给了她让她带回去,白白的又得罪了人。她要是回去跟李大人挑唆几句,岂不是对酒儿不好吗?”   东淑想到方氏那“狐假虎威”的样子,心里却莫名的笃信这一切李衾觉不知情,而且就算李衾知道,只怕多半也不会站在方氏一边。   此刻听了苏夫人的话,东淑道:“我就是气不过她趾高气扬的,我本来心底无私的,听她那话,却弄得跟我有什么似的,简直是往人身上泼脏水呢!所以我偏不给她,若是惹急了我,索性把那玉佩摔碎了,看他们能怎么样。”   苏夫人听了反忙道:“使不得!她既然亲自上门了,那个萧尚书都不敢经手的,可见是个名贵东西,好生留着,等想法儿还给人家。”   东淑赶紧上眼药:“就怕是侯爷又听说了只言片语的,跟太太一样又生出误会来。”   苏夫人忖度半晌,终于道:“不打紧,等酒儿回来,我自跟他解释就是了。对了,就让他把玉佩带了去,还给李大人就行了,不然又怎么了局呢。”   东淑想到萧宪的叮嘱,其实是不大愿意经别人之手的,哪怕那个人是李持酒。   但是转念一想,今日方氏登门,虽然并非是李衾的授意,但总也是李府的人,何况连方氏都知道了他的玉佩在自己手上,李府其他的人呢?或者李府之外呢?又何必这么为他着想。   于是东淑低头:“一切都听太太的便是。”   当夜李持酒竟一夜未归,苏夫人等了半宿,不耐烦的睡下了。   直到日次晚间,李持酒才总算回了府中,先去了太太上房,苏夫人总算得了机会,就把玉佩的事情告诉了他,又把那从东淑那里要来的金乌佩拿出来,道:“你明日就立刻亲自送到李府……或者去兵部,总之要亲手交还给李尚书才是。”   李持酒答应了,出了苏夫人房中,将玉佩提起来在眼前看了会儿,便又揣入怀中,自己回房。   外头的丫鬟见了他才要通禀,却给李持酒制止了,他拾级而上,进了门,隐隐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   是甘棠道:“奶奶,这本书可管用吗?”   “不论管不管用,横竖多看点儿书是不错的。”   甘棠道:“要是不顶用,何必费这眼睛?”   东淑道:“你别多嘴,干你的活儿。”   李持酒挑唇,正要迈步向内,却听甘棠又道:“说来那个李大人也是够怪的,按照萧大人的意思,那玉佩明明是很难得的东西,他怎么一点儿也不着急拿回去呢?”   东淑道:“也许是忘了吧。”   “这我不信,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是我的话,只怕一刻不差的就得拿回来呢。李大人那样的人物岂有忘记的道理,何况就算他忘了,还有他家里的人呢,他们当然也会提醒李大人。那个方少奶奶多半是因为这个才着急来的。”   东淑沉默了片刻:“管他什么李大人什么方少奶奶的,横竖给了太太,让侯爷还给他就两清了,跟咱们再不相干。”   李持酒听到这里便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甘棠正在桌边坐着,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东淑,见他进门忙丢下针线站起来:“侯爷回来了。”   东淑也慢慢地放下手上的书。   李持酒更衣洗漱,又随手把桌上的书拿起来看了眼,却是一本《琳琅录》,是关于记载各色古玩珍奇之类的,李持酒笑笑,把书放下,回头对东淑道:“怎么看这个?”   东淑道:“闲着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李持酒道:“是还想再发第二笔横财?”   东淑的心一跳,便抬眸看向李持酒。   李持酒从怀中掏出玉佩在她面前一晃:“要不是李家的人上门来问,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跟我说这件事了?”   “已经跟太太告罪过了,原本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想着……”东淑道:“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李持酒道:“原来已经告罪了,那么、那一千两银子呢?”   东淑这才色变,忙抬头看向镇远侯:他连这个也知道了?   虽然当时萧宪交接银子的时候,里间院落除了甘棠是心腹,没有别的,只是萧宪进进出出,他跟随的人又多,给人打听出来也不足为奇。   又或者是萧宪在外头泄露了什么。   东淑吃不准李持酒的意思,便道:“侯爷打哪里听来的?”   李持酒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什么不知道?只是看你跟不跟我说实话罢了。”   东淑脸颊微红。   李持酒道:“我很怀疑那破镜子到底值不值那么多钱,不过萧尚书是个识货的,他当然不会做冤大头,既然肯出一千两,那东西只怕还比这个价钱更值百倍呢。”   东淑震惊:镇远侯这方面倒是一阵见血。   李持酒又瞟她:“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东淑狡辩道:“不是我要的,是他非要给,不得不收下罢了。”   李持酒眼中掠过一抹暗暗的笑意:“你又说谎,萧尚书何许人也,以他的身份地位,倘若是他主动出手,岂会只给你一千两。”   东淑哭笑不得:可惜当时跟萧宪交易的时候镇远侯没在身边,不然岂会只得一千两?   她不再做声,转身走到桌边,拿起那本书道:“既然侯爷不信,那就不必我多说了。”   李持酒一笑:“你悄悄的做这些事又不让我知道,想干什么?”   “哪里是悄悄的,只是不知怎么开口罢了,何况原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大肆炫耀的事情。”东淑见他怀疑,心中焦急,“侯爷若是不高兴,我赔罪就是了……以后再也不做这些了。”   李持酒淡淡道:“一面五百钱的镜子……本钱都不是自己拿的,转手就是一千两,这么能干的少奶奶,我怎么会不高兴?只是奇怪你弄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东淑听他语气淡淡的,仍是不敢放松警惕,这个人性情难测,若给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跑路钱,还不知如何呢。   其实今日这种给李持酒知道了的这种情形,东淑不是没考虑过,也曾粗略想过一番说辞。   故而此刻倒也不至于慌了阵脚,于是东淑虚与委蛇道:“以侯爷的身份,若是娶妻,自然是要门当户对的,但是我当初……身份配不上不说,更也没有什么嫁妆可言,虽然太太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可我心里总是过不去。如今有了点钱,自然是好事,侯爷若想要,我都给你就是了。”   最后一句,却是她实在没有办法,一咬牙说了出来。   镇远侯听到最后笑道:“你先说你没有嫁妆过来,那么就把这一千两银子当成嫁妆了。我竟这么没出息,要把手伸到你的嫁妆上?”   东淑心中一喜,李持酒又道:“你自个儿得来的银子,只管好好的收着就是了,不管是你自己有什么打算、或者要给明值留着都使得。就算是给太太知道了,你也只说是我的话——我叫你留着,任何人不能动。”   东淑抬眸看向他,宽心之余,又有些许动容:“侯爷……”   李持酒抬手向她一招,又在床褥上拍了拍:“过来睡吧。”   东淑才松开的心弦又开始绷紧,反而后退到桌边:“侯爷今晚上还是到王姨娘那里去吧。”   李持酒皱眉:“你说什么?”   东淑道:“我……伺候不了侯爷。”她的脸上有些热,声若蚊呐,“是月信到了。”   李持酒拧眉沉沉地看着她,嘴里不知嘀咕了句什么。   他似乎起身要走,却终于又回身躺倒,转头见东淑站在原地未动,便没好气地说道:“谁说要动你来着?我奔波了两天累了,赶紧睡!”   镇远侯倒是说到做到,果然安安静静的并无动作。   下半夜稍微凉快了些,东淑才算睡安稳了。   但是睡着睡着,却做了个奇奇怪怪的梦。   她好像在被什么猛兽追赶着,便手脚并用,狼狈地往一座山上拼命的爬,她想要攀上山峰躲避那身后咆哮着的野兽,但是浑身无力,喘气都有些困难。   偏偏那山势也逐渐的变得更加陡峭,东淑心惊胆战,生恐从山坡上摔落下去,于是拼命地攥住前方一块突起的岩石,不敢松开半分。   她喘着气,浑身用力撑着,不敢回头,但耳畔低沉的咆哮声却越来越清晰而急促,震得她浑身战栗,几乎要撑不住了。   就在东淑忍不住想要惊声尖叫的时候,一声巨大的低吼声在耳畔响起,与此同时手中的岩石突然间消失无踪!   东淑猝不及防,大叫了声,整个人往后跌落,自诩必死!   但事实是她并没有坠空,也没有落在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身体仍是安安稳稳的,东淑愣了愣,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正对上李持酒幽黑的眸子。   “侯爷……”东淑诧异,这才醒悟自己是做了梦:自己还好端端地在榻上。   还好,还好!   她刚庆幸这只是梦而已,却后知后觉的发现李持酒的脸色有些怪异。   这会儿大概已经是清晨了,外头天色泛白,光线透过帐子,照的他脸上一抹淡淡的晕红格外明显。   镇远侯的中衣有些敞开,如同那天在岁寒庵般露出了健硕的胸肌,上面隐隐地有些许晶莹汗滴。   东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下移,掠过他的腰间,势不可免的瞅到了几块鲜明精壮的腹肌,肌理倒是很漂亮,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再往下,就是东淑她所不该看见的。   “你、你你……”东淑大惊失色,脸上立刻大红了,颤声道:“侯爷?!”   她惊急之下不知如何应对,只慌张的抬手要推开他,却意外的发现手上仿佛沾了些什么东西,湿湿黏黏的,有些难受。   然后,她吃惊的发现不仅是手上,她的素缎中衣上也殷出了许多处可疑的痕迹,数量还不少。   起初东淑还不肯面对现实,她呆呆地瞪着看了半晌,终于彻底醒悟过来。   “李持酒!”忘了羞恼,东淑怒道:“你混账!”   想也不想,东淑挥手打向镇远侯。 第27章   东淑恼羞成怒, 一巴掌挥了过去。   以镇远侯的身手哪里会让她得逞,只不过呢, 给她打一巴掌倒也不算什么,横竖她的力气跟小猫儿似的, 也伤不了人, 反像是情趣。   唯一有点难办的是她手上沾着的东西。   所以李持酒抬手, 轻轻地握住了东淑的腕子:“就算要打也不妨事,只是夫君给的东西……好歹别再弄回来。”   他居然就这么厚颜无耻的笑着说。   东淑气的浑身发抖:“你、你竟然……好卑鄙!”一张口灿莲花的利嘴,居然也无用武之地, 骂的字眼儿都干巴无趣。   李持酒看她气的脸上涨红, 便松手道:“有什么可气的, 因为你不方便也没动真格儿的, 难道要让我憋坏了吗?这才借你的手用一用罢了, 又没伤着你。”   而且大多时候还是他自己在动, 这对惯常给人伺候着的镇远侯来说可真是旷古未有的, 身体力行, 可委屈他了呢。   东淑七窍生烟, 继续语无伦次:“无耻下流!”   李持酒听了这个评语,不以为耻, 反以为荣地笑道:“你要再这么夸奖我,我就要忍不住做点别的了。”   东淑脑中一片空白,想多骂几句都不能够了,手还在抖,忙先去枕边翻出一块帕子揩拭。   李持酒歪着头道:“你直接在你的衣裳上擦岂不方便?反正都要洗的。”   对镇远侯而言, 他这张嘴简直就是最最多余的东西,上天若是把他生成一个哑巴,那他一定会可爱可喜许多。   东淑听见自己的牙齿磨动的声音:“你还不走?”   “走去哪里?”   “你……”她按捺住怒火,“去、无兵马司,还有把玉佩好好的还给李大人。”   镇远侯道:“我偏不还给他,我拿着玩儿去,哦……看着挺名贵的,不如把他当了弄几个钱钱花花。”   东淑知道他是玩笑,但若是真的这么干也不是没可能的,她整个人都给气成了一只河豚,滚圆的将要自爆。   大概是因为过于惊怒,本来好了身体突然又有点不适,东淑来不及说话,垂头便又咳嗽起来。   本来想用手拢着的,可是手又不干净,才要抬起手肘遮着唇,谁知垂眸之时,却见袖子上也是湿湿的。   东淑受不了这种刺激,眼前一黑,连连晕眩。   还是李持酒起身扶住她:“怎么了?”   东淑心中水火交加,喘着气道:“你索性直接把我气死……倒也干净。”   李持酒将她鬓边的一缕发丝撩起:“你以前的气性似乎没这么大。”   若是平常,东淑或许还可以再装一装,但是李持酒实在是太荒谬绝伦了,她咬牙道:“人是会变的!”   李持酒“嗯”了声:“这倒是,你变的挺好。”   东淑拧眉抬头看他一眼:“好什么?”   李持酒不答,盯着她噙着泪的眼睛,泛红的脸颊……样貌虽还是昔日的样貌,偏是一副似恼非恼,似怒非怒的倔强表情。   他笑道:“总之就是很好。”   东淑真想啐他一脸。   等到李持酒春风满面的出门后,东淑才忙叫甘棠备了洗澡水,洗了足足半个时辰,且不必提。   镇远侯这边儿,乘云早打听到李衾先前去了兵部,李持酒二话不说,策马先去兵部巷。   兵部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门上向内通报,才有专人出来请了镇远侯入内。   来来往往的兵部官员们对于这突然造访的小侯爷十分好奇,尤其是那些早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如今见了李持酒这幅金玉其外极具迷惑性的样貌,不由发出了无知的赞赏溢美之词。   李持酒被领到了兵部正堂,在门口暂时等候。   顷刻有两个书记官鱼贯而出,见了他也频频侧目。   里头有侍从来请,李持酒这才入内,见屋内窗明几净,布置的阔朗雅致。   李衾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略靠着圈椅,似乎正在出神,见他进门才抬眸看来。   李持酒行礼过后,便道:“知道李大人公务繁忙,不敢轻易过来打扰,只是有一样东西,是贱内叫我亲手交给大人的,我不敢怠慢,出了门儿就直奔兵部了。”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玉佩,走前一步,躬身双手呈上。   侍从要接过来,却给李衾制止了。   李尚书起身从桌子后转出来,走到李持酒身旁,亲自接了在手。   “有劳镇远侯亲自跑一趟。”李衾看了眼手中的玉佩,微笑道:“本该是我去取的,一时忙起来便耽误了。”   他丝毫不提这玉佩是怎么落在东淑手中的,满脸的自然而然。   李持酒笑道:“这种小事儿怎么敢劳烦李大人,其实该早点完璧归赵的,幸而如今也不迟。”   李衾一笑,将玉佩收入袖中,又道:“镇远侯昨儿出城,急追二十里将那原先逃走的两名江洋大盗击杀,实在辛苦了。”   “为朝廷办差,不辛苦,而且我是李大人保举的人,当然不能落了李大人的面子。”   李衾颔首,又叹道:“皇后娘娘因为太子殿下的事情,悲痛欲绝,如今能够将所有犯案的贼徒尽数缉拿,也算是能够向娘娘有一个交代了。哦,对了,你可记得先前从岁寒庵里救回来的两个太子殿下的心腹之人?”   李持酒道:“当然,他们两人都受了重伤,现在不知如何?”   “嗯,其中一个人昨夜不治身亡了,”李衾盯着他道:“另一个却是命大,你来之前,大理寺传了信出来,说是那人已经苏醒了,且有话要说。”   “是吗?”李持酒诧异似的:“不知他要说什么?”   李衾平静地对上他的眸子:“我正要过去看看,听说宫内也派了人。你要不要一起去?”   大理寺。   内侍司的几个公公最先赶到,负责照看的太医出来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见外头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人到了。   本朝六个部的首脑人物,赫然来了三位,除了兵部尚书李衾外,吏部尚书萧宪赫然在列,除此之外,还有刑部尚书也到了。   刑部陈尚书是皇后的娘家人,这次他来,意义不言而喻。   而在三人身后,才是镇远侯李持酒,他是第一次来大理寺,且走且四处张望,仍是一点儿也不打怵,什么都不在乎的姿态。   李衾跟萧宪一左一右,陪着陈尚书入内,里头的内侍见了三位,也忙行礼。   太医上前道:“这位曹先生伤在肋下,差一点儿就丧命了,如今也不宜挪动,需要静养才能恢复。虽然如今醒了来,但因为失血过多,身子仍是非常虚弱,各位大人想问话,也要尽量简短,不要说太多,恐怕他又昏厥。”   叮嘱了一阵才进内,陈尚书一马当先到了床边,见那曹先生脸白如纸,衣裳敞开着,腰间的伤给布裹着,血却依旧殷了出来,可见伤的的确严重。   陈尚书环顾左右,却发现身边儿竟只剩下了萧宪跟宫内的几名内侍,李衾却不在跟前儿,镇远侯更是不见踪影。   萧宪见他打量,便道:“陈大人有话快问,我也想听呢。至于李大人……他避嫌,由他去吧。”   当日岁寒庵事发,毕竟是李衾跟景王杨瑞紧随镇远侯赶到的,此刻他不在跟前,却是谨慎之举,也是正理。   陈尚书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问道:“曹武,那天是什么情形……谁杀了太子的,你且快说。”   曹先生呼吸微弱,眼神都有些呆滞:“杀、杀太子的是……是镇远侯……”   陈尚书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那几个宫中内侍也都色变,立刻叫了人来,几乎要吩咐赶紧出去把镇远侯拿下!   此时此刻在这房间外头的屋檐底下,李衾负手而立,淡淡道:“你为何要跟我一起来?”   在他身侧的栏杆上,李持酒坐在上头,背靠着柱子,一条腿搭在栏杆上,一条长腿垂落往下。   闻言他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嘛,我不来反显得心虚。”   李衾笑道:“那你心虚吗?”   李持酒回看他:“尚书大人看出我哪里心虚了?”   “这倒没有,”李衾看着这张扬不羁的少年,一时竟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的天生性子张狂目空一切好呢,还是该担忧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烈性,终于他问:“你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李持酒仰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夏日晴空,大朵大朵的云变幻着形状,飘在头顶,圣洁美妙。   他突然间就想起了早上所见的,那些东西落在东淑雪白的素缎中衣上,慢慢殷出的形状……   李持酒不由地舔了舔唇:“真漂亮。”   李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着他的目光抬头,见肥美飘曳的云朵,只以为镇远侯突然间有了闲情逸致。   又哪里知道,此时李持酒心中所想的,却是那最“卑鄙下流无耻”的事情呢。   阳光从栏杆外照进来,把李持酒的脸映的半边明亮,半边幽暗。   李衾无法忘记,当岁寒庵的门打开,他所看见的那一幕。   对于李持酒在滇南匪寨所做的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份奏报他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每个细节都知道。   但因不在现场,所以无法目睹,到底是稍微欠缺一点。   如今这岁寒庵内的惨烈情形,却俨然如同滇南匪寨的缩小版。   但比灭掉一百个匪寨还要令人惊心的是,地上的死者之中,赫然正要太子杨盤。   景王杨瑞也是满脸的骇然,先冲过去扶住了倒地的太子殿下,似乎想看他还有没有救。   李衾却盯着面前的李持酒,试图从少年的脸上看出类似恐惧、不安之类的情绪。   但是他失望了。   李持酒欲盖弥彰地掸去手背上一点血渍,很镇定的说道:“有贼人行刺太子,卑职护驾来迟,实在可惜!”   那时候,看着李持酒若无其事的样子,李衾觉着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镇远侯!”他盯着李持酒,“你……”   这个镇远侯难道以为自己是三岁小儿可以给随便糊弄吗?   但不等他说完,李持酒却走到了景王身后,他俯身看向死去的太子,道:“王爷不要过于悲恸,我们还要为太子殿下报仇呢。”   景王杨瑞猛然回头。   有那么一段怪异的沉默后,景王终于道:“镇远侯说的不错,这些江洋大盗太过猖狂了,居然敢对皇兄下手……我势必要取他们的性命!”   李衾走到景王身后:“殿下……”   景王站起身来,直视着李衾的双眼。   电光火石间,景王道:“镇远侯是你力保进京的。子宁你没有忘记吧。”   李衾看向李持酒,见少年的脸色仍是波澜不惊。   景王见李衾不表态,反而有些焦急地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李衾的手腕:“小舅舅!”   李衾的长姐早年进宫,封为丽妃。   景王并非皇后所生,母妃早亡,皇帝念丽妃没有子嗣,就叫他收了景王当儿子,所以认真按辈分的话,李衾还算是景王的长辈,只不过两人年纪相差不大,又不是真的骨血相关,所以平日里并不讲究这些。   此刻景王这样称呼,眼中又透出恳求之色,当然是想李衾“网开一面”。   李衾就这样“上了贼船”。   正好当时李持酒之前在京内拿下过一名贼人,其他的同党曾扬言报复,如今正可以把这件事拿来做筏子。   李衾,景王,外加一个镇远侯,这三个人若想做一件事儿,翻云覆雨,哪里还有不成的。   李大人遐思乱想的时候,身后脚步声响,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   李衾侧身,见先出来的是那几个宫中内侍,然后才是陈尚书跟萧宪。   内侍们向着李衾行礼,又连连看了李持酒数眼,才告退而去。   陈尚书也跟李衾互相作了揖,便匆匆地离开大理寺去了。   最后剩下萧宪,他看了眼李衾,又扫向李持酒:“两位在此相谈甚欢?”   李衾问:“萧大人可听了什么真相了?快点儿给我们解惑。”   萧宪却意味深长的说道:“没什么,你们两个的命都很大。”   早在众人出来之时,李持酒就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他见了别人也都罢了,只是看到萧宪的时候,脸上才难得的多了几分正色。   李衾听了萧宪这句感叹,回头看了一眼李持酒,本以为这人必要跟着说笑一句的。   没想到李持酒竟一言不发。   李衾倒是疑惑了,可他跟萧宪多年相交,却也知道萧大人心性,便对李持酒道:“既然此处无碍了,镇远侯就先回五城兵马司吧。”   李持酒痛快地领命而去。   李衾跟萧宪先出了大理寺,然后一路到桐花巷的别院内。   进了花厅,金鱼飞快地奉了茶,萧宪喝了口茶水,才悠悠然说:“今日的情形,你好像早有预料。”   李衾道:“萧大人抬举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怎会料事如神。”   萧宪说道:“你既然不能料事如神,又怎么敢瞒天过海呢?”   四目相对,李衾道:“萧大人在说什么?”   虽然这别院是最安全的,花厅内又再无别人,萧宪仍是倾身过去,低声道:“岁寒庵的事情,你别告诉我,真的是什么江洋大盗。”   李衾不动声色地问道:“不是江洋大盗,又是谁呢?”   萧宪说道:“我可能知道是谁,只是我不敢这么去想。”   “这世上还有萧大人不敢的事吗?”   萧宪沉默,过了片刻才道:“李子宁,你要是当我是外人,那就什么都不必说,我白来一趟,走就是了。”   李衾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才说:“我瞒着你,其实是好意。”   萧宪傲然道:“你忒小看我了。”   李衾起身,探手把他重又拉了回来,于是才一五一十的把自己去岁寒庵的经过告诉了萧宪。   说完了自己上贼船的经过后,李衾道:“我不知道景王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本以为他会针对镇远侯,谁知他宁肯周全镇远侯,你说他为何这么做?”   萧宪说:“我原本也不知道,但是今儿在大理寺,听了那曹武醒来后说的话,我想必已经明白了。”   李衾忙看他。   曹武当时说:“杀了太子殿下的是……镇远侯……” 但那会儿他是一口气没喘过来,所以停了停,才又继续说道:“镇远侯追缉的那些、奸杀京城少女的……江洋大盗……”   曹武是太子身边的亲信,也是这次惨案中生还的两人之一,他的证供,自然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本来在此之前,虽然有所谓的江洋大盗刺杀太子的说辞,可是宫内皇后以及一些有心人,却仍是存着质疑。   毕竟当时景王出现的太巧了!皇室之中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不是什么奇事。   更兼李持酒的名声又一直不怎么好。   唯一可信任的应该就是李衾,所有人一概不信李大人会“同流合污”。   直到得了曹武的证供。   萧宪淡淡道:“那个曹武,若没有错的话,应该是景王的人吧。所以他才做了假口供。”   李衾想了想,皱眉道:“就算是景王的人,景王也没有必要冒险护着镇远侯。”   萧宪道:“如果他不是自愿的呢?”   “你说什么?”   萧宪道:“如果镇远侯察觉了什么,以此要挟景王呢?”   李衾双眸微睁。   “我上次问你,你为何会跟景王去岁寒庵,你跟我说,是景王殿下听闻太子在城外醉酒射猎,地方就在你们家庙不远,怕出事才一起去的,对吗?”   李衾道:“不错。怎么了?”   萧宪笑道:“李子宁,你还跟我演戏。你既然跟我说了实情,我不妨也再跟你说说我的推想。”   李衾道:“你请说。”   萧宪道:“我的第一个推想是,太子醉酒射猎,并不是一个偶然。这个从曹武的身份是景王的人,可以间接验证。”   太子身边既然有景王的人,太子的一言一行,也不由他自己了,自然有人从旁用高明的手段挑拨。   萧宪继续说道:“加上京城之中差不多已经传开了,镇远侯的那位夫人长相跟我妹妹相似的很,且她又去了岁寒庵静修,以咱们太子那种好色的心性,自然得去瞧瞧的,若是酒后乱性的再做出点什么来,就更热闹了。”   李衾听到这里,便说:“你是不是还遗漏了一点?——就是镇远侯的出现。”   萧宪道:“嗯,我正要说呢,镇远侯的出现不是什么遗漏,本来这该是景王殿下算计之中的,但是殿下没算计到的是,镇远侯的反应远超乎他的想象范围。”   李衾转了转手中的玉杯,杯子里是今年的雨前龙井,茶色如碧。   萧宪道:“照我看来,咱们景王应该是知道镇远侯一去岁寒庵,必然大闹,所以才迫不及待拉了你去,他无非是想借着你的口,让皇上知道太子调戏臣妻,从此厌了太子,他就可以从中上位了。”   李衾道:“但是殿下没想到,镇远侯……动了杀招?”   “孺子可教,”萧宪听他接了这句,赞了声后继续说道:“可是让我想不通的是,李大人你当时面对那种惨烈情形……太子都给杀了这种惊世骇俗的大事,你倒戈的也太快了,配合的也太好了吧。”   “什么意思?”   萧宪盯着李衾道:“李子宁,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这件事情中从始至终你都是被迫的?清清白白,绝无插手?”   李衾眉峰微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宪道:“景王算错的是,他低估了镇远侯的手段。但是你……你绝不会低估,因为你很了解镇远侯。”   李衾笑了笑:“你的意思莫非是,我了解镇远侯所以我一早知道镇远侯会杀了杨盤?可我连太子去岁寒庵都不知道,是景王殿下非要我出城我才去的。”   萧宪默然盯着他:“这话,你骗别人可以。”   李衾喉头动了动。   萧宪道:“这件事对景王而言,本是个混乱的活局,但从太子出城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个死局,你是最清楚的……你想太子死?我不明白的是,你干干净净站在岸上就算了,为什么要冒险去干这种诛九族的大逆不道的行径。”   李衾重咽了口唾沫,这次他垂了眼皮不再否认:“你真的要知道?”   萧宪的手扣在桌上:“你果然……”   李衾垂眸,玉杯中一旗一枪的龙井浮沉变幻,碧绿的茶色倒映,也似在他眼底氤氲流转。   他淡声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若是知道了,会跟我一样不择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伙伴们猜测被子跟持久联合……其实被子虽重用持久,却并不完全信任他,毕竟是个野性难驯之人。   而在这件事上其实持久的确是侥幸捡回一条命啊,毕竟被子大人的刀都磨好了~   被子:尔死,汝妻吾养之~   持久:说人话!   被子:你麻溜点死,东宝就是我的~   二更君么么哒! 第28章   萧宪疑惑的看着李衾, 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整个人变了脸色。   “难道你……”萧宪忍不住坐的端直了起来,他瞪着李衾, 欲言又止, 最后缓缓倾身过去:“是彩胜说了什么吗?”   李衾闻言,才微微地露出了几分笑, 可是那笑却充满了苦涩凄楚的意味。   萧宪顾不得了,猛然抓住李衾的手:“你快说!真的跟太子有关?”   李衾定了定神, 才终于说道:“是。”   上回萧宪到这里的时候, 彩胜还有些神志不清, 但是这段日子里因为调养得当,已经大为好转。   李衾怕如上次一样, 操之过急反而刺激的她不敢说话,便尽量同她多接触,慢慢地让彩胜适应。   终于在那天晚上,彩胜松动了。   虽时过境迁, 彩胜的眼中仍是透出无边畏惧之色,小声道:“姑爷,姑爷我不敢说。”   李衾絮絮善诱道:“为什么不敢, 是害怕说出来后,会有人害你?还是怕我没有能力给你小姐报仇?”   彩胜的眼睛泛红:“都、都有的……不过, 不过我不是怕姑爷没能耐给小姐报仇,只是、只是不想你为难,我怕你也出事。”   “我会有什么事?”李衾盯着她。   当初他在边塞, 正是跟狄人一触即发的时候,无法分心。   所以在听见那个消息之后,李衾愣了愣,然后心中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这不是真的。”   他坚持这么以为,竭尽全力聚精会神的指挥战事,毕竟这一场大战,关系着朝廷跟百姓的安危,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全力以赴。   直到所有都尘埃落定,李衾望着城外残尸断骸,旗帜零落,战马四散,在城中守将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他的心却没有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当绷紧的那根线终于松懈,京都的报信,那句“急病而亡”,便血淋林地又出现在心底眼前。   李衾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误传,更不会出什么错。   这就意味着那是真的。   原先他的震惊,愤怒,甚至于悲恸欲绝都因为要面临的生死决战,给他死死地挡在了刻意建起的屏障之外。   可随着敌人惨败,边城无恙,这口气松下,那高高筑起的心防也在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次在他心底,溃不成军的那个人,是他李子宁!   那一口心血在胸口奔涌,好像会刺破胸膛冲出来。   在倒下的刹那李衾感觉到双眼有些潮润。   但他觉着庆幸。   还好,他流的不是泪,而是血。   他毕竟是军人,铁骨铮铮,宁肯流血也不能落泪。   但同时他心中却又清楚的很,那一口心血之中,到底掺杂着多少强咽下的苦涩泪水。   或者……是他一辈子的。   于是李衾看着彩胜,温声道:“你只管把你所知的都说出来,要怎么处理,我自然会量力而为。但若是解不开这个谜,我这辈子都不能安心。”   ——萧东淑当初本是太子妃人选,只是皇后从中作梗。   但太子对于萧东淑却一直都是念念不忘的,只不过心里惦记,嘴上不敢说罢了。   在李衾去巡边后,那日朝臣家眷进宫给皇后请安,中午皇后娘娘在凤栖宫宴请众人,宴席过后众人告退出宫。   丽妃娘娘独传了东淑前去说话,本来彩胜是伺候身边的,只是丽妃念她伺候了半天,便叫她下去歇息了,因为丽妃是李家的人,彩胜便谢恩随着宫女退下。   谁知下午时候里头传彩胜,她只当是要回去了。   然而到了丽妃的宫内接了东淑,却见她脸色很不好,眉眼里居然透着恼怒。   等到出了宫门,彩胜悄悄问是怎么了,东淑却并没有告诉。   直到晚上伺候她沐浴,才发现她的手腕跟肩头都多了数道青紫的痕迹,像是给人用力掐出来的。   彩胜吓了一跳,想到她今日在宫内的神色不对,忙问究竟。   给她聒噪的无奈,东淑才淡淡的说道:“不打紧,遇到了个喝醉了的下流胚子罢了。”   彩胜魂不附体,那是在宫中,不是什么龙蛇混杂的市井之地,怎么会有喝醉了胡闹的人?她本以为是丽妃宫中的小太监、或者是侍卫之类有什么误会,便忙问:“吃亏了没有?有没有让娘娘绑了那贱胚子赶紧打死?”   东淑听了却笑看她一眼:“我能吃亏吗?瞧你这魂不附体的样儿,我不爱跟你说就是怕你沉不住气。”   彩胜见她轻描淡写的,才稍微松了口气,可是看她肩头的痕迹又格外醒目,便道:“奶奶还没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处置了那人?”   东淑并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长长地叹了声:“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也没吃亏,以后加倍小心就是了。”   自那之后宫内又有两次传召,东淑一直称病未去,府内的人不明所以,听说她身上不好,上下都极为在意,只是叫了太医来看,却也说不出什么,只说是时气所感,一时五内郁结之类的话,又配了许多调理身体的药丸,每日服用。   彩胜猜测是跟那日宫中的事有关,只是不敢乱想,她怕东淑心情不好,便撺掇叫她不如回萧府住两天,东淑起初还是肯的,可一夜过后又改变了主意。   彩胜问为什么,她也不说。   后来彩胜又劝了几次,东淑才淡淡地:“既然已经嫁出来了,要回娘家,自然是得风风光光的,这么悲戚颓丧的、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回去养伤,我可不喜欢。”   彩胜竟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东淑说话的时候手指上拈着一朵玫瑰花,浑然不觉有一枚小刺划破了指头,已经有血渗了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彩胜说起来,又有些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   但李衾连听带猜,总也知道了个大概。   东淑因一直足不出户,倒也安生无事。   只因老太太一直担心在外头的李衾,有意去城外的广恩寺烧香祈福。   偏那些日子老太太也身上不安稳,众人劝止了老太太,便叫李衾的母亲韦夫人,带了东淑自去,其他两个妯娌因为许久不曾出门,也有意一并随行前往,二爷李珣一路护送陪同。   入寺庙上了香,磕了头,又捐了钱,寺内人众便领了女眷们到后院歇息。   才坐了不多时,忽然说太子殿下驾到,一时惊动了韦夫人,忙起身恭迎。   当时彩胜还不知怎么样,只也很惶恐太子竟这么巧也来了寺内,转头看东淑的时候,才见她脸色雪白。   说话间太子杨盤已经到了,略说了几句话,安抚了韦夫人,便自带人离开,倒也并没有逗留。   可东淑从那时候起就有点心神不属。   因为当时外头突然雷声不断,竟下起雨来,大家便都聚在屋内,喝茶吃点心闲话,此后袁少奶奶自去外房更衣,又叫东淑一起。   那时候雨下的更迷了,天地间都是哗啦啦的水声,院子里的景致都看不真切。   袁少奶奶跟东淑一向交好,便道:“今日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到这幽静地方,观赏这样难得的雨中景致,倒是叫人起了一种要归隐的感觉。”   东淑道:“这雨虽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只怕要难走了。”   袁少奶奶道:“这怕什么,我倒是巴不得就在这里歇上一夜,好不容易出来了一趟,到底给人多透透气儿才是。”   两人说笑着,便进了屋内。   才进门,就嗅到一阵香气扑鼻,袁少奶奶还皱皱眉,她性子恬淡,不太喜欢那些过于奢华的东西,熏香之类的也都是很淡的,跟方二奶奶的性子正好相反。   闻到这样的浓香,当时道:“这些僧人也是无知,房子里弄的这么香是做什么。”   东淑打趣道:“多半是怕这屋子臭,把嫂子熏到了。”   袁少奶奶才要笑,忽然有些晕眩,身形微晃。   然后,跟着她的丫鬟也站不住脚,连彩胜也觉着浑身无力,一个劲儿往地下委顿。   她满心糊涂,只听到袁少奶奶说:“我、怎么忽然发困……”这一句话,弄的彩胜也困的要睡了。   但东淑却道:“是怎么回事?!”   彩胜听她声音不对,便试着睁眼看去,却见东淑捂着口鼻后退:“这香气……”   话没说完,就听到东淑道:“是你?!”   彩胜拼命扭头,模模糊糊看到了一角熟悉的袍摆,从里屋飘了出来。   虽然李衾用了十足的耐心哄着彩胜,让她好好回忆那段不堪经历。   但是丫头说到这里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别逼我了三爷,我不知道,我不想说,我不知道!求你了别逼我说!”她哆嗦着抱着头,又将身子缩了起来。   等她平静下来,李衾便跳过这段,问道:“你只说后来是怎么样。她是、怎么出事了的。”   彩胜深深呼吸,才道:“后来回了家里,奶奶就很少说话了,只是经常做噩梦,每次梦中喃喃,多半都是在叫三爷的名字。”   她停了停,拭了泪,又道:“那日,她忽然说要游湖,叫船娘弄了船出来,却又不许人船娘跟着,只又让我去取酒要喝……等我回来才发现,船不在岸边了,好不容易另找了一艘过去,才知道……”   她又捂着脸大哭起来。   李衾转述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已经够了。   他调整了一下心绪:“后来,太子把她劫了去,大概是怕她吐露实情,幸而她还命大,没有就死了。”   在李衾说话的时候,萧宪几度想要插嘴都又忍了下来。   只是在听到广恩寺一节……他仍是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往前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   等到李衾终于停了下来,萧宪的双眼已经泛红。   “这么说,妹妹竟是、想不开故意投水了?”萧宪皱眉。   李衾道:“我不敢说。”   萧宪蓦地转身,瞪了他半晌,才又闭上双眼。   东淑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当然是个八面玲珑心思聪慧的,可天生自有傲骨,若是真的受了屈辱,想不开一怒自尽的话……也是意料之中的。   “杨盤这个畜生!”萧宪咬了咬牙,“他真是、死有余辜。”   李衾不言语。   不惜赌上身家性命,终于成功除去了太子,他却并不觉着痛快。   这种感觉有点像是当初在边塞,狄人惨败的时候,而他满心所想的都是萧东淑没了。   巨大的悲恸,盖过了所有。   纵然现在杀了太子算是给东淑报了仇,但这又怎么样呢,萧东淑仍是长眠不醒了。   萧宪一时也没有做声。   厅外的一棵玉兰花树上,有雀儿在枝桠间跳来飞去,发出啾啾叫声。   萧宪深深呼吸,喃喃道:“所以你想让那畜生死。”   “而且,”他苦涩的笑笑:“为此你不惜……想要李持酒给他陪葬?”   李持酒是李衾看好的人,所以才从滇南调任回京,破格重用,但是为了给东淑报仇,李持酒已经变成了李衾手上的刀。   就如萧宪所言,景王还不能摸透李持酒的性子,李衾却很心知肚明。   但是李持酒毕竟是他调回京的,若然事发,势必会牵连到他,所以那天在景王想同他一起去岁寒庵“当目击证人”的时候,其实正合李衾的意思——就算景王不邀他前往,他也有法子一起去。   因为就在李持酒杀了太子之后,镇远侯就没有用了,留下来反而会祸害到自己。   所以李衾要做的,就是及时赶到现场,把李持酒拿下,甚至……“大义灭亲”的置他于死地!   因为只有杀了李持酒,才会把牵连自己的可能性降到最低,也不至于让皇帝跟皇后因而迁怒于他。   李衾听了萧宪问话,却只是无情的一笑:“他只是最合适的那把刀罢了。”   为了萧东淑,他不惜脏了自己的手。   萧宪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漠之意,眼神有些复杂。   李衾为了给东淑报仇,不惜要断送李持酒的命。   这个……虽然违背李衾向来的行事风格,但,为了妹妹,倒也不算什么。   可与此同时,另外有一件让萧宪心里略觉古怪的事。   ——李衾既然早知道太子会去岁寒庵,那么当然也算到了杨盤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江少奶奶”,可他居然仍是按兵不动。   萧宪心中浮起“江雪”的脸,虽然明知道只不过是跟萧东淑长相类似的女子,可一想到她会给杨盤糟蹋,成为另一个牺牲品,这对一个女子而言自然是毁灭性的,想到这个他心中的感觉无法形容。   只是……还是该“佩服”李衾的。   原本萧宪只讨厌他配不上萧东淑,加上东淑不明不白早逝,也连带着仇视了他。   没想到他竟这样狠辣果决,不择手段。   李衾没有跟他商议,自己一个人抗下这些,并这么快的就干净利落的解决了杨盤!   直到现在两个人一番长谈,互相知道了底细,萧宪还是有些如在梦中的感觉。   萧宪端起茶杯,却发现茶已经凉了。   他将杯子放下,突然问:“对了,我记得当天彩胜说……‘他们’想害东淑,‘他们’是谁?听着不像是只有太子的。”   而广恩寺那一节,似乎也有些模糊。   但萧宪也本能的不想细听。   李衾眼中的异色稍纵即逝,然后不动声色道:“不过是跟太子出谋划策的那些狐朋狗党罢了。”   萧宪眯起双眼审视着他,心中有一句话想问。   ——东淑那时候显然预感到什么,但是她仍是没选择回萧家,因为她知道若是回萧家的话,太子的视线自然也随之转了过去,恐怕会祸及萧家。   这种男女私情的事情最难张口,东淑那样骄傲的性子,当然绝不会缩头躲起来给娘家惹事。   萧宪一阵心痛。   然而东淑留在李家,偏出了事,一则是太子虎视眈眈,二则,李衾不在府内也就罢了,李家的其他人难道就一无所知?   这是萧宪的疑问。   可是李衾为了东淑宁愿赌上身家性命,这句质疑的话,萧宪竟一时问不出口了。   终于,萧宪把心中那千头万绪苦涩的想法压下,只淡淡道:“也罢了,横竖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算是对东淑有了个交代。”   李衾微微颔首。   室内又有一段长久的沉默,萧宪才又道:“嗯……这件事虽天衣无缝,你只对不住一个人。”   李衾抬头:他当然知道,萧宪指的绝对不会是镇远侯。   果然,萧宪说道:“那个江少奶奶,可差点儿就成了狼嘴里的肉。看你之前三番两次的跟人家接近,这次亏你竟能狠心绝意,真是郎心如铁啊。”   李衾垂眸不语。   萧宪吁了口气,肩头微微沉落,道:“我听说之前你们府内的二少奶奶亲自登门侯府,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这件事上可是你对不住人家的。”   李衾才淡淡道:“你说我吗?若不是为了你的铜镜,又何至于如此。”   萧宪一笑:“我可没叫你把金乌佩给人,你不拘给她个什么都行了,何必拿你的贴身信物。我都不敢轻易过手。”这可是能够调动李氏亲信的人,萧家跟李家平起平坐,萧宪自然知道这规矩,故而特意避忌这些。   李衾道:“你这也算是现成的‘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了。”   萧宪道:“倒也不是,我仍旧承你的情,毕竟没有萧大人,我的四兽献瑞终究不能成双……这样吧,我投桃报李如何?”   “什么意思?”   “我二堂姐也听说了镇远侯夫人跟东淑相貌酷似,她有意要见一见江少奶奶,后天是她生日,已经定了会请江少奶奶了。”   顺义侯也是武将,也在兵马司任职,跟镇远侯的脾气差不多,两人自然认识。   李衾问:“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萧宪道:“你不想见她?”   “我为何要见她?只因为相貌相似?”李衾嗤之以鼻:“萧大人你莫非也犯了傻么?”   萧宪挑眉:“我本来是好意,你不想见就罢了,可别骂人。”   李衾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你是哪门子的好意?那可是有夫之妇。”   萧宪嗤地笑了:“你差点儿把人家的夫君杀了,现在想想……你觉不觉着可惜?若是镇远侯那天死在了岁寒庵,这位少奶奶就守寡了……”   李衾不等他说完已经霍然起身:“送客!”   作者有话要说:  东宝:看看我发现了什么?赶紧掏出小本本记下这笔账!   持久:就是,这个人心好坏啊!显得我好纯洁无辜,弱小可怜呢~   被子&东宝:你滚! 第29章   且说东淑狠狠地洗了一番, 因为在热水里泡的时间太长,出浴桶的时候竟有些头晕。   甘棠是不懂自己的主子为什么一大早就赌气使性般的,东淑不告诉她, 她性子又笨, 当然是猜不到。   虽然觉着是跟侯爷有关,可是镇远侯早上走的时候, 脸色竟是一反常态的“好”,之前叫人看着总觉着冷, 今儿瞧着, 却有些和煦的春意之暖,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   但是镇远侯少了的那份冷,显然是挪到了东淑的身上。   她懒懒的连早饭都不想吃, 坐着发愣。   明值因为要去学堂了,特跑来跟她行礼,才进门就见东淑板着脸。   见状明值就放慢了步子,乖巧地唤道:“姐姐。”   东淑见了他才算露出了一点笑模样:“要去上学了?”   明值道:“是, 才吃了饭,姐姐怎么没吃饭?”   东淑笑笑:“我觉着热,待会儿再吃。横竖还不饿呢。”   明值道:“姐姐的身子弱, 饭一定得按时,可不能再亏欠了。”   东淑再不耐烦, 对上小孩子乌溜溜的眼睛,也忍不住由衷笑了:“知道,待会儿就吃。”   明值也跟着笑笑, 却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谁惹姐姐生气了?”   东淑笑:“没有呢,谁敢惹我?”   这种口吻,却是以前的“江雪”所不曾有过的。   明值仰头看着她,半晌才说道:“姐姐、可还记得当初跟我说过的……有关侯爷的话吗?”   东淑愣了愣:“有关他的?是什么话?”   明值道:“就是咱们家出事后,姐姐带了我跟着侯爷去昆明的时候,说的那些话。”   东淑抬手在鬓边拂了拂,脑中却一片空白,当下便向着明值吐吐舌,小声道:“我有点不记得了。”   她如今还以为自己起死回生,一时忘记了过去。   明值看着东淑的表情,伸出小手儿握住了她的:“姐姐……”   东淑“嗯”了声:“怎么了?”又怕他因为自己不记得了而不高兴,便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来?姐姐虽不记得了,你若记得,便告诉我好不好?”   明值听着她温柔入心的声音,便用力点了点头。   之前江老先生被判了流放之刑,剩下他们姐弟孤苦无依,又因为这件案子涉及了一些京城的大人物,所以更加没有人敢照拂他们。   也正因吃定了这个,地方上的恶霸才有恃无恐。   而在李持酒经过的时候,恰好就救了江雪,苏夫人因为打听到了江雪的出身,知道江家案子里涉及的就有兰陵萧家一派,他们本来就是领罪出京的,何必更加再得罪这些权贵。   所以苏夫人曾几度劝说儿子别管江家姐弟了,李持酒却始终不答应。   谁知就在李持酒想带江雪姐弟离开之前,地方上的知府大人也曾亲自登门拜会。   知府所说的话,却也无非是想让镇远侯把江雪姐弟留在当地,毕竟他们是牵连在案的罪犯家属,知府也是提防着,万一那些涉案的大人们不依不饶,好歹也有个交代。   又想,这位小侯爷也不过是个没落勋贵,且又是得罪了国公府而给贬斥出京的,应该也会乖乖听话吧。   但是他们统统看错了镇远侯的性子。   李持酒丝毫不把本地知府放在眼里,听他说完便道:“怎么着,他家犯的难道是诛九族的大罪?父母都已经流放了,儿女也要看押?”   知府一愣:“这、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   “不是那就闭嘴,”李持酒哪有耐心听他嘀咕,不由分说冷笑道:“我以为呢,本朝哪里又出现了这种狗屁律法,哼,实话跟你说,别打她的主意,本侯看上了这个人!从此后她就是我的!”   知府呆若木鸡:“侯爷,侯爷的意思是……”   “本侯会娶她!”李持酒横眉怒目的,“听见了?”   知府生生咽了口唾沫。   虽然江雪生得姿色上乘,而这小侯爷也是“落毛的凤凰”,但这镇远侯好歹是个公侯之尊,何必这么想不开去要一个囚犯之女呢?   以江雪目前这个身份,就算嫁入普通人家都是很难的,毕竟……没把她罚入教坊司就已经是律法格外开恩了。   李持酒不等知府反应过来,便又道:“所以,这个人本侯护定了,谁敢动她一下,只管过来试试。”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儿抬起右手,轻轻地在桌子上一拍。   只听“咔嚓”一声,那坚硬的檀木桌子竟应声断了一角!   知府目睹此景,简直窒息。   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地缩着脖子,眼睁睁看镇远侯带着江家姐弟扬长而去。   知府大人还憋着一口气,准备写一道告状的折子进京呢,幸亏先打听到镇远侯在京城的种种“英雄事迹”,知道他是个习惯大闹天宫的人物,由此竟一阵后怕,忙把那没写完的折子扔在炉子里毁尸灭迹。   甚至在那被李持酒打的只剩一口气的恶霸家人上门讨要说法的时候,知府大人一改往日笑脸,即刻叫人乱棍赶出去了事!   明值虽然很小,可还鲜明的记得当时那种凄惶无依之感。   此刻他靠在东淑身上,低低道:“当时我很害怕……我怕侯爷是坏人会欺负咱们,可是姐姐跟我说,侯爷是对咱们有恩的,他、他也不会欺负咱们。”   东淑睁大双眼:这是她说的?怎么在为镇远侯说好话?   心念一转又想:或许当时是为了安抚明值,不想他过于害怕吧。   明值仰头看向东淑,道:“姐姐,你是不是骗我的呀。”   东淑哑口无言,这孩子简直像是会读自己的心,她忙掩饰地笑道:“瞎说,姐姐怎么会骗你呢?当然都是真的。”   明值人小鬼大,知道昨晚上李持酒歇在这里,如今东淑憋着气,这自然是跟镇远侯脱不了关系的,所以才问起来。   这会儿便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分辩这话的真假。   东淑想了会儿,终于正色道:“侯爷对咱们的确是很好,若非是他,我们现在不知流落哪里去了,嗯……对姐姐来说,能够保全我跟明值安然无恙,衣食无忧,已经是……幸事了,你明白吗?”   说到最后心里一声叹息,这却也是事实啊。   李持酒纵然有万般的不是,但唯独在这一点儿上没有辜负过江雪。   明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最后终于点头:“明值明白了。姐姐,我一定会好好读书。”   东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加上后面一句,可是见他这样乖,便心生欢悦地笑吟吟道:“安心上学去吧,小人儿,偏心思多。”说着就伸出手来轻轻地刮了刮他的鼻子尖。   明值见她心情好转,便也嘿嘿笑着出门去了。   小孩子前脚才走不多久,小阮跟王姨娘,孙姨娘也陆陆续续前来给东淑请安。   东淑虽得了明值的“开解”,心气儿稍微平了七八,可见了这个几个,未免又想起先前跟李持酒相处的不堪。   按照昔日规矩,东淑往往只淡淡应付一两句,就立刻打发她们去了。   王姨娘孙姨娘是知道的,因此请了安后便心照不宣的后退,准备撤。   不料顶上一声轻咳,是东淑道:“我有几句话跟你们说。”   当下两人忙住脚,小阮站在右手,她们两人便在左手:“奶奶有什么话教导?”   东淑心里想了想,便慢慢说道:“你们三个,都是侯爷心爱的妾室,自然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生伺候他……我想别的人家里,顶多也是三四个妾,再多就不像话了,咱们家里,还有一个等着进门的二奶奶,再加上你们三个,也够了吧?”   王姨娘跟孙姨娘彼此相看,很不懂她怎么忽然说这话。   小阮却道:“奶奶说的是。”这两人才忙跟着附和。   东淑继续道:“至于我呢,我心里觉着你们三个都是难得的资质,所以你们倒也用点心思,到底拿出些手段来,不管怎样好歹把侯爷的心意笼络住了,牢牢地留在你们房里才是!”   两个姨娘瞪大了眼睛,小阮的眸子里也有惊讶之色掠过。   不知不觉说出了心里话,东淑拢着唇,假意轻轻咳嗽了几声,叹道:“唉,太太整天念叨子嗣,弄的我也着急起来了。我但凡好一些,有你们这样的康健那当然就妥当了……只可惜我的身子不争气,也是没有办法的。你们既然好好的,却要‘争气’些才成,你们若是不使一把劲,将来他在外头又看上别的,再弄回来几个来,看你们跟谁哭去!”   其实东淑倒是不怕李持酒从外头再弄人回来,她甚至还盼着他多弄几个,最好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一个,把他占得稳稳地,千万别叫他来烦自己。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手此刻还觉着有些抽搐无力呢,而且又有种想去冲洗的冲动。   给李持酒挑拨起的一腔怒火不知道往哪里发,只能向着这三个姨娘身上。   东淑感觉自己这会儿的心态,却有点儿类似苏夫人了,觉着是她们不够努力,缺乏缠人的手段,所以李持酒才会想来烦她这个正房。   孙姨娘王姨娘万想不到会听到这番话,还以为东淑有什么要斥责的呢。   还是小阮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微笑垂首道:“奶奶教训的是,是我们不够尽心,以后一定会加倍用心伺候的。”   孙姨娘道:“我也是!”   王姨娘忐忑:“要是侯爷已经厌倦了我们呢?他最近都不大搭理我跟孙妹妹了。”   东淑皱眉道:“家里那么多小厮,你们到底找一两个心腹,出去盯着侯爷的行踪,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也好有个准备……上次说是给他做过桥米线,鸡枞等,也没做成!这些殷勤小意儿的事还得我教吗?你们要这么不顶用,那就索性再让侯爷纳几个更聪明伶俐百倍的!”   这可是旷古奇闻了,正室夫人居然教导妾室如何邀宠……   王姨娘跟孙姨娘却慌忙领命:“是是,奶奶说的对,我们一定会聪明起来,人已经够多了,可不能再叫人进门了。”   小阮嘴角微动,似乎忍着笑,也道:“做菜我并不拿手,可是我会尽量学的。”   孙姨娘忙道:“小阮妹妹不用学,这种粗活容易伤了手,我跟王姐姐做就行了。”   王姨娘也道:“就是!”   她们两个倒是一条心了,生怕小阮又来抢了风头。   东淑训斥了这几个人一顿,心情又好了些,才要打发他们走,外头有太太房里的丫鬟来说:“顺义侯府派了人来,送了帖子,请太太跟少奶奶后天去府内做客呢。”   东淑听到“顺义侯”三个字,似哪里听过:“太太答应了?”   丫鬟道:“是,来人说的很恳切中听,太太高兴的很,满口答应会去,来人才出门,太太叫我来说,让少奶奶早做准备。”   东淑喃喃:“顺义侯……这么熟呢。”   姨娘们自然没有资格外出的,听东淑嘀咕,王姨娘忙来讨好道:“奶奶不知道,顺义侯府的夫人,原先是兰陵萧家的二姑娘呢,他们来下帖子请,可见是给足了咱们侯爷面子。”   赵姨娘很羡慕:“是啊,这兰陵萧家门第最高,规矩也多,奶奶去的话可要好生收拾收拾。”   东淑挥挥手:“你们回去吧,记得我说的话。”   三个人行了礼,才徐徐退了。   甘棠送了新茶上来,说道:“上次我也忘了跟奶奶说,这兰陵萧家……当初在咱们老爷的案子里不是也出现过的吗?”   东淑才要端茶,闻言手势一停:“啊,是了,我怎么也忘了!”   江老先生误“递”的那份状子里,弹劾的几个世族大家里,兰陵萧家便首当其冲,所以地方才会那么惶恐不安,毕竟这些簪缨世族,盘根错节,得罪了他们,不知道会怎么死呢。   东淑皱眉叹了口气:“当时是不是只顾财迷心窍去了,竟把这件事都不记得了,早想起来的话,也不至于就只敲他一千两,叫我看一万两也是不多呢!”   甘棠见她说着说着就又转到钱上,忍不住便笑了。   虽然同都是侯爵,但顺义侯跟镇远侯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顺义侯赵申平为人性情豁达,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在京城之中人缘极佳。   因为太子的事情,京城内的喜宴一概不许大办,所以今日侯府只来了几个亲近相熟的,并没有就广发帖子。   可就算没有发帖子,来的人却也不少,因都记得今儿是夫人的寿,有的人就算不能来,也一定得送上一份厚礼的。   这日,侯府嘉宾云集。   东淑跟苏夫人才下车,就有侯府的小厮过来行礼接了车驾,里头的婆子忙来恭迎。   苏夫人左顾右盼,见门口的人不少,她心里一阵喜欢,忙低头把袖子整了整,唯恐叫人小看了去。   东淑却正抬头看着头顶上那面侯府牌匾,瞬间恍恍惚惚,竟像是什么时候曾来过这个地方似的。   正在这会儿,只听有人低低道:“快迎着,李府的大奶奶跟姑娘到了!”   刹那间小厮们纷纷往街上奔去,长街上,数辆马车有条不紊地驶了过来。   头前一辆在距离门口不远处停下,小厮早放了车凳,却个梳着高髻气质淡雅的女子,面带微笑的从车中缓步走了出来。   东淑看着来人,竟没听见赵府的人正在请她们先入内的话。而那女子一抬头,却也正看见了东淑。   目光相对,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是给寒气笼罩的花儿,迅速僵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东宝:这届妾室太难带,还得手把手教   持久:说到手把手……   东宝:你闭嘴!   持久:我什么也没说啊,你的思想是不是太不纯洁了   东宝:别再提“纯洁”,我都不认识这两个字了!   被子大人:嗯,咱不理这个污秽的人   东宝:乌鸦嫌弃猪黑,你也是属章鱼的!   被子:o(╥﹏╥)o   持久:O(∩_∩)O 第30章   东淑正觉着有些奇怪,苏太太因见她不动, 便回头道:“怎么不走?”   甘棠忙拉了她一把, 这才回身重又入内去了。   顺义侯府内宅之中,萧夫人正在跟几个来贺寿的贵妇人说话, 忽有丫头进来,悄悄地在耳畔低语了一句。   萧夫人便停了下来, 对众人陪笑道:“李家的大奶奶竟也来了,还有镇远侯府的太太跟少奶奶, 请各位恕我暂且失陪。”   于是起身往外走去, 才走到门口, 就见有丫鬟头前领路, 身后有几个人进了院门。   萧夫人本是面带笑意的, 当目光从前面的苏夫人面上掠过,看到跟在她身后的东淑的时候, 她猛地一震,抬手握住了门框。   东淑因为刚刚进门的时候觉着那匾额眼熟, 又跟李府的大少奶奶打了个照面,便稍微有些心不在焉。   抬头看见前方有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生得倒也是明艳照人,气质高贵, 一看就知道是出身教养极佳的高门女子。   但是此刻,这位夫人却仿佛有些失态,两只杏眼紧紧地盯着东淑,那眼神之中涌动着的, 瞧着像是五分震惊,两分惊喜,剩下的还有三分伤感。   东淑看见萧夫人这般表情,心中一动。   她心里也有些许莫名的暖意涌起,却也知道这必然就是顺义侯的夫人了,也就是兰陵萧家的女子。   既然是萧家的人,当然是认得那“萧东淑”的,想当初萧宪见了她之后反应那么大,这位萧氏夫人如此……也是意料之中。   但正因为这样,却也能猜得出,萧家兄妹姊妹之间的感情必定很好。   不然的话,以萧宪跟这位萧夫人的城府跟涵养,决不至于到濒临失态的地步   苏夫人却一贯的毫无察觉,见萧夫人亲自迎出来,只当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即满面含笑,紧走几步:“我们是来给夫人祝寿,您怎么反倒亲自出来了?”   萧夫人闻言早敛了起伏的心绪,也换上了一副笑意恰到好处的脸孔,便笑道:“您是头一次来我们府内,自然是要庄重些。您的身子向来康健?”   苏夫人笑道:“托赖,一向很好。”说着便回头看东淑:“这是家媳。”   介绍了这句便对东淑道:“还不见过顺义侯夫人。”   东淑走前一步,微微屈膝:“给您请安。”   萧夫人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这才探手过去握住了东淑的手,笑道:“果然是个美人胚子。快请跟太太一起到里头坐着说话吧,也有几位太太奶奶在里头,我给你们介绍认识。”   才要请他们入内,却见又有一行人到了,正是李家的袁大奶奶跟小姑子李祈晴。   萧夫人看见,少不得又先止步相迎。   那边儿袁少奶奶含笑紧走几步上前,同她行了礼,带笑说道:“本来我们太太也是要来的,只是身上有些不好,便由我跟晴姑娘代劳了,您别见怪。”   萧夫人出身名门,嫁给了顺义侯之后,也是长袖善舞,侯府跟李府也是关系紧密,所以逢年过节,乃至两府之中众人的生日等,各自都有来往。   袁少奶奶话说的客气,萧夫人却知道李府的人之所以没都来,也是因为先前太子的事情,小心避嫌罢了。   当即笑道:“真真多心,说的我很小心眼似的。”   说笑了这句又问:“你们二奶奶怎么没来?”   李祈晴在旁掩口笑道:“二奶奶倒是想来的……”   萧夫人听这句话有深意,便问:“那又是为什么没到?她可是最爱热闹的。”   李祈晴看向袁少奶奶,袁少奶奶对她道:“偏你爱多嘴。”又对萧夫人道:“才见了,只顾着闲话,夫人里头有一屋子的尊贵客人呢,等稍后空闲了,再说不迟。”   于是忙打住了,到了里间。   袁少奶奶进门的时候正跟东淑打了个照面,只是现在她心中错愕已去,便含笑向着东淑点点头。   萧夫人却也正看着两人,见这般情形便道:“你难道跟江少奶奶认得吗?”   袁少奶奶道:“今儿是第一次见。”   萧夫人听她意味深长的,便知道她必然跟自己一样,也是给吓了一跳的,当下先不论这些,只忙同众人进内落座。   今日前来的这些人,既然跟萧夫人交好,其中倒也有一大半是曾经见过萧东淑的,早在看见萧夫人引着东淑进门,一个个都也震惊的了不得,简直就如同昔日他们萧家姊妹站在一处似的。   但毕竟也是早听说了关于镇远侯夫人的事情,倒也不曾格外骚动,只各自按捺着惊愕之意,仔细打量罢了。   萧夫人入内引见了,大家行了礼,逐渐地也看出了“江少奶奶”跟萧东淑的相貌跟身量差异之处,到底不是东淑,于是只在心中感慨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中午吃罢了宴席,趁着入内更衣的机会,萧夫人同袁少奶奶道:“你也看见了,是不是像极了我们东宝儿?”   袁少奶奶幽幽地叹了声:“别提了,先前在门外看见她,我还以为是东淑呢,半晌没反应过来……其实之前二奶奶曾跟我说过,说她跟东淑长的很像,我只是不信这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相似的两人。”   萧夫人道:“我又何尝不是一样?我听我三弟说,这个江少奶奶很像东宝儿,我倒是好奇了,谁知果然他没说错。唉!”   袁少奶奶见她感伤,忙强展笑容道:“罢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何苦又伤心起来?你也是的……不拘什么日子请她就是了,偏在今天。”   萧夫人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道:“我哪里想到真的是这么相似的脸呢。好了好了,不说了。”   袁少奶奶为不叫她再想起东淑而难过,便故意笑道:“对了,你之前问我为何二奶奶没来,你可知道缘故?”   “到底是怎么样?”   “你大概也听说了些风声,”袁少奶奶道:“先前我们三爷不知怎么,把金乌佩落在了这位江少奶奶的手中,这消息又传回了府内,给二奶奶知道,她便很不忿,觉着江少奶奶一个外人,怎么可以随便拿府内爷们的东西,何况那金乌佩又不是个等闲之物。她竟按捺不住,亲自去了侯府索要,谁知……”   说到这里便抿嘴一笑,道:“竟像是碰了一鼻子灰。”   当时方氏从镇远侯府回去后,满面气恼。   正袁少奶奶跟府内几个女眷在上房老太太那里坐着,见她神情恼怒,便问缘故。   方氏哪里按捺得住,便撅嘴道:“镇远侯之前纵然没去滇南,在京城里还闹得很不像样呢,谁知去了那种蛮荒地方,浑然没有学的规矩些,竟是变本加厉了……他的家眷也很沾染了他的风格,实在是太强横霸道,蛮不讲理。”   大家都不明白,忙又细问。方氏就将吃了软钉子的话详细说了,又自我发挥了几句添油加醋的诋毁之词,倒像是她一个小绵羊闯入了饿狼窝给撕咬了一场似的。   在座众人大多都是知道方氏性子的,知道她不是个肯忍气吞声任人欺负的,如今见竟吃了气回来,真是稀罕事儿。   谁知在此之后,李衾竟找了李珣,兄弟两个不知说了些什么,此后李珣回房,就跟方氏大闹了一场,据说还差点儿动了手。   方氏受了气,面上过不去,泪眼红红的去老太太那边告状,不料老太太也不帮着,反而训斥了她一顿,说她“多管闲事”等等。   袁少奶奶说完笑道:“应该是为了这玉佩的事情,三爷跟二爷抱怨过,二爷才不高兴的。二奶奶臊的很,连日只说病了,都没大露面过,所以今儿更不能来了。”   萧夫人也一笑,道:“我的确听过几句话,若说给玉佩的事情,也跟我们老三有关,——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一面汉朝古铜镜就在江少奶奶手里,所以李大人才去换了来的。只是难为他这么舍得,竟就把那么重要的物件儿给了别人家的女眷。”   “谁说不是呢。”袁少奶奶道:“他向来行事是最谨慎的,忽然这样,才更叫人想不透料不着。”   萧夫人笑道:“总不会是因为看她像是东宝儿,所以才……”   袁少奶奶抿嘴,却又忙道:“可不敢说这些话。”   制止了萧夫人,袁少奶奶又道:“二奶奶私下跟我说的天花乱坠,说这江少奶奶有多像东淑,甚至性子也类似等等,我只是觉着她夸大其词的,谁知……”   正在这时侯,小丫头进来道:“太太,萧大人进来了。”   袁少奶奶闻言便道:“既然如此,我先避开。”   说着起身入内去了。   萧夫人便走出门口,果然见萧宪从廊下负手走来,今日他穿着苜蓿花色的轻软缎纱袍,袖口跟袍摆都极为宽绰,如同紫云冉冉。   因嫌天热,腰间只松松地系了一条银白色的绦子,垂着两枚玉佩,行走间时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着实的风流倜傥非常。   见了萧夫人,萧宪笑着说道:“我祝愿二姐姐芳龄永驻,美貌绝伦,儿女满堂,御夫有方。”   萧夫人听到最后一句,嗤地笑了:“也是当了大官儿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口没遮拦的呢。”   萧宪道:“横竖又没有外人。”说着便把手中握着的一并细骨折扇展开,轻轻地扇着风,“姐姐看见江少奶奶了?”。   “是啊。”萧夫人点头,“虽听你说过,到底不如眼见为实。虽然知道不是,可每当看着,总是忍不住觉着那就是东宝儿。”   萧宪道:“谁说不是呢……她现在还在席上?”   “她的身子不太好,吃到一半就告罪退席了。我把她安置在香樟苑那儿,那里幽静清凉些。”   萧宪笑道:“我正想见见她呢。我且去看看。”   “你去做什么?”萧夫人忙拦着他,“别胡闹。”   萧宪道:“怕什么,我又不做别的,只是说几句话,之前承她情得了那镜子,还不兴我谢谢她?”   萧夫人认真看了他一会儿,终于道:“说话自不打紧,横竖凭着你的身份,且她那张脸那么像是东宝儿,也绝对没有人疑心你跟她有什么的,我只有句话……虽然很像,到底不是东宝儿,你可明白吗?”   萧宪何其聪明,当然知道二姐姐这是在规劝他,叫他不可对一个“替身”太过上心,毕竟没什么好处。   于是答应了才转身离去,萧夫人本要回房,可看着萧宪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忙道:“你等等,我陪你过去。”   萧宪的身份虽然超然,可毕竟这是在顺义侯府,到底要顾忌体统规矩,萧夫人喊住萧宪,一路陪着他往香樟苑去,且走且又问李衾的事情。   她把袁少奶奶跟自己说的话简略告诉了萧宪,道:“李衾从不是个糊涂犯傻的,怎么把那么要紧的信物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萧宪道:“我也问过他,他只赖我。”   “他总不会、看上了那少奶奶吧?把她当成了东宝儿?”   萧宪笑:“这话我却也说过,他恨得要杀人似的,不由分说地就要赶我走。”   说了这句萧宪心想:“他只怕绝不会把江雪当成东宝儿的,假如有那么一两分的心意,也不至于就把她当成杀太子的诱饵啊。”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香樟苑,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清脆的叫道:“小姨妈你又错了!我说过你走的不对!你怎么还不改?”   萧宪猛然止步,转头看萧夫人,她却也是一脸震惊莫名。   两人对视一眼,忙向门内去。   此刻在香樟苑的院子内,屋檐底下,摆着一张棋盘,右侧坐着的是个才六七岁的孩子,身着绛红色丝袍,精灵可爱,这孩子正是萧夫人的儿子赵呈旌。   而在赵呈旌对面的那人,藕荷色的素纱对襟衫子,绫子裙如水般散在地上,她歪头盯着棋盘,细细的柳眉皱蹙着,若有所思,仿佛不知下哪一个。   “别吵,说了我不是什么小姨妈。”她喃喃的,捡起了一颗白子要填下去。   “不是那里,你下到哪里去,就给我吃了!”赵呈旌着急地叫嚷。   “人家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怎么这么多话。”东淑瞪了赵呈旌一眼,漫不经心道:“我自己的棋子,我爱下到哪里就下到哪里,你管我?”   她冲着赵呈旌耸了耸鼻子,坚定的吧白子填落。   赵呈旌抬手拍着额头哀叹:“你怎么总是这样!我都明说了这是步死棋,要换了别人早谢我了!你竟还抱怨我,哼!这样还下什么,我赢都赢的没意思!”   东淑笑道:“那你找那会下棋的人去,我说了我不会,懒怠动脑子呢。跟你勉强下了这半天,脑仁儿都疼。”   赵呈旌见她懒懒洋洋的,便收了抱怨,起身跑到她身旁,跪坐在地上,说道:“小姨妈,我给揉揉头吧,以前你可喜欢我给你揉头了。”   东淑眨了眨眼:她当然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小姨妈,也知道赵呈旌把自己当成萧东淑了,可是……看看这小家伙细嫩的手指……   她挑剔道:“那好吧,不过你小心点儿,我今日的妆画得很仔细,头发也打理了半天,你可别给我弄坏了。”   赵呈旌一脸狗腿的笑:“知道的!每次你都这么说。”   东淑皱了眉:“什么每次,我才跟你第一次见面。……先洗手!”   赵呈旌张开双手看看,笑道:“看吧,连催我洗手也都一样。”   东淑匪夷所思地瞪着他。   正在这时侯,门口处萧夫人跟萧宪两个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太对劲,萧夫人恍若失神,萧宪也有些怔怔的。   东淑发现两个人到了,心头一震,忙起身,有些忐忑。   她原本在这院子里歇息的,这小鬼头不知从哪里跑来,一见她,不由分说的就叫“小姨妈”。   不管她怎么纠正都没用。   但是赵呈旌嘴儿很甜,哄的她倒也开心,所以在这小子说要下棋的时候,竟也破天荒地答应了,谁知自己竟一手臭棋,连个小孩都打不过。   不过呢,因为觉着对方是个小孩儿,因此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也不似面对别人一样打起精神去应酬,只是随心所愿、完全自然而然的行事说话罢了。   没想到萧夫人跟萧宪居然到了。   东淑担心,两个人是不是看见了她“欺负”这小崽子,会觉着她无礼,或者没有规矩之类。   赵呈旌却跳起来,惊喜交加地叫道:“三舅舅!你可来了!”   他跳下台阶,跑到萧宪跟前把他抱住。   萧宪看一眼东淑,又低头看向这孩子:“你、你们在干什么?”   赵呈旌笑道:“我在跟小姨妈下棋玩儿啊,舅舅,我早说过你们弄错了,小姨妈不会死的,她这不是好好的吗?”   奶声奶气的无忌童言,让萧宪瞬间红了双眼。   他想反驳,甚至呵斥,却偏无法说出一个字。   赵呈旌却继续又说:“可是她的棋路还是那样,丝毫都没有长进……”   还没说完,就听萧夫人道:“还不住嘴!”   赵呈旌是萧夫人的独子,从小儿备受宠爱,萧夫人也很少疾言厉色的对他。可这会儿却有点不一样。   他吓得讪讪地住了嘴。   萧夫人瞥他一眼,又看向东淑。   东淑已经恢复了原先那种中规中距的神色姿态,听他们停了下来才微笑欠身道:“夫人,萧大人。”   萧宪松开赵呈旌,缓步走到她跟前。   像是重新认识她一样,萧宪死死地盯着东淑。   这种眼神,简直要从她脸上生生看出一朵花儿来似的。   东淑隐隐地有些害怕,难道他生气了?因为自己刚才对着这位小公子“颐指气使”?   本来她就不太喜欢这种小孩子的,至于明值,那也是因为是自己的弟弟,没有法子,至于这个小家伙是主动蹭上来的,谁叫他不肯走呢。   正在犹豫要不要解释,萧宪道:“你……是不是从哪里听说过、有关我妹妹的事?”   “什么?”东淑有些不大明白。   萧宪还没说话,身后萧夫人出声道:“三弟。”   她打断了萧宪的问话:“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必多心呢。”   萧宪明白她的意思。   本来,东淑刚才跟赵呈旌下棋,种种的言谈举止,甚至于神态……活脱脱的就是个萧东淑。   要不是萧宪跟二姐亲眼目睹,绝不肯相信。   也怪道赵呈旌这孩子竟满口的“小姨妈”的叫。   长相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脾气甚至表情也一样。   萧宪刚刚那句问话,其实是在怀疑,——在最初的震撼之后他开始猜忌,这个“江少奶奶”是不是有意的,或许她从哪里知道了东淑的素日行事习惯,故意效仿的?   但这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萧宪知道自己或许是“小人之心”了,但是他实在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萧夫人跟他的心情一样,可她很快镇定下来。   当下拉着赵呈旌走到东淑跟前儿,含笑道:“这孩子惯常胡闹,方才说了些放肆的话,少奶奶不要在意。”   东淑垂首道:“您言重了,令郎很是可爱。”   萧夫人笑笑:“以后会严加管教的。”说着便看了萧宪一眼,领着赵呈旌转身。   赵呈旌兀自不肯走:“母亲,明明是小姨妈……”   “住口。”萧夫人喝止,不由分说领着去了。   等母子出门后,东淑才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了夫人跟您不快?”   萧宪回神:“没有。”   东淑低头看了看旁边错落的棋子,忽地想起江家跟兰陵萧家有过节的事,怎么自己还要再这里跟他们道歉呢。   当下咳嗽了声,将脸上神情稍微地调整了一下:“萧大人怎会突然来到这儿?”   萧宪心情复杂的无法言说,听她问,便身不由己地:“兴许是鬼迷心窍吧。”   东淑差点儿又笑了,可对方是“仇人”,又且赚了自己一面古铜镜,当下便仍忍着笑:“怎么英明神武如萧大人,也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时候?”   萧宪早看见她嘴角强忍的狡黠笑意,此刻竟一阵头疼:“你……”   东淑发现他的反常,终于问道:“萧大人……莫非哪里不舒服吗?”   萧宪抬手,折扇抵着眉心,半晌才道:“没、大概是给热风扑了,中了暑。”   东淑忙道:“中暑的话,快叫人去煮青茎薄荷加甘草陈皮最是有用,有没有觉着呕心?刮痧也是立竿见影的,只是你得忍着疼。”   萧宪直直地盯着她,只觉着自己本来聪明绝顶的脑袋简直要给她搅乱成浆糊一团。   怪不得赵呈旌深信她是“小姨妈”,再跟她相处下去,只怕他也要忍不住认了这个妹妹了。   太像了!且不仅仅是长相。   怎么会这样!   萧宪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冬不耐冷,夏不耐热,尤其是苦夏那几天常常因暑热病倒。   萧东淑在家的时候便会用青茎薄荷加甘草陈皮熬一碗浓浓的汤药给他灌下,往往一碗见效。   但每次喝药跟打仗一样,因为萧宪受不了那个汤药的苦涩味道,宁肯捱苦也不要先吃苦,所以得是萧东淑各种的威逼利诱才能喝下去。   高门世家,祛暑的法子自然有更好的,何况一般人受不了那毒药似的青茎薄荷汤,除了萧东淑这里,萧宪绝少从别人口中听说用此方的。   如今突然听东淑说出这话,萧宪简直受不了,他一把握住东淑的肩膀,喝问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东淑有些紧张,不知萧宪怎么忽然又反应如此激烈。   两人对峙的时候,却另有一道身影站在门口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色沉静而声色不动,犹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31章   李衾没想到,先沉不住气的那个人是萧宪。   他来的时候本来还觉着脸上有些挂不住, 毕竟曾在萧宪跟前斩钉截铁的说不会去顺义侯府。   没想到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虽然李大人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 但毕竟还有点儿心虚,直到看见萧宪握住东淑的肩膀, 颤声问出了那句话。   跟这个情形相比,李衾觉着自己的“出尔反尔”自我打脸, 也像是没什么了,毕竟这种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此一时彼一时”, 或者“能屈能伸”。   东淑这边儿却给萧宪的反应弄懵了, 甚至还有点害怕。   “你、你在说什么?”东淑有些紧张, 觉着肩膀隐隐作痛, 怎么看着这么斯文雅贵的, 手劲儿却如此之大:“萧大人,你先放手。”   萧宪置若罔闻:“不可能的,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那两个字在喉咙里滚动, 像是两团火球浮浮沉沉。   甘棠在门口也不知所措,正要上前帮忙, 却看见有一道身影从门口出现。   天青色的缎袍,腰间缀着金鱼袋, 荷包,金乌佩,脚踏皂靴,头戴纱冠, 气质儒雅而不失英伟。   此刻出现,恍若救星。   “李大人?”甘棠脱口而出。   东淑因给萧宪挡着,所以并没有看见,听甘棠呼唤才歪头看了过去。   见李衾闲庭信步似的,已经快到跟前。   因为萧宪的反常,让东淑的心突突跳乱,此刻看见李衾现身,如渊渟岳峙,又对上他波澜不惊的双眸,没来由有些心安。   心头一动,情绪就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东淑的眸子里透出的是一丝渴盼,还有点因为突然看见他出现而生的喜悦。   李衾奇怪自己居然能够将一个简单的眼神分析的这么清楚。   他不得不强令自己垂了眼皮避开了东淑的凝视,这才让心智重又冷静清醒。   “萧大人。”站在萧宪身后,李衾轻声。   一直到现在,萧宪才终于肯松手了。   但他仍不能心定。   “李大人,”萧宪并没有转身,只面无表情的:“您怎么大驾光临了,不是说不来的吗?”   李衾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也。”   这句话不仅是他,连萧宪也适用。   “别逞口舌之利。”萧宪翻了个白眼,终于转过身来:“到底是怎么样?”   李衾道:“不错,我自然有不得不来的道理,只是在我告诉之前,我倒是好奇想知道,萧大人你刚才在做什么?”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追究到底,萧宪淡淡道:“你不用管。”   扔出这四个字,又想起东淑先前跟赵呈旌下棋时候也说的同样的话。   天气热的很,萧宪先前一惊一乍外加虚火上升,居然真的有些要中暑的意思。   他之前还规劝李衾,半是嘲讽的提醒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呢,如今居然也犯了呆气,把江雪生生当成了萧东淑。   这还罢了,最令人情何以堪的是,居然正给李衾撞了个正着。   萧宪觉着热极,一抬手才发现手中少了一样东西。   原来是之前握着的那把细骨折扇不见了,正转头寻找,却听东淑道:“萧大人找这个吗?”   因为萧宪先前心慌意乱,急着抓住东淑的时候,一时情急把扇子都掉在地上。是东淑刚刚发现了捡起来的。   “扇子骨给磕裂了。得修补修补才好。”东淑大着胆子,把扇子双手递给萧宪。   萧宪重又抬眸看了她一眼。   东淑的肩膀还有点疼,可面对萧宪,心里竟不怎么恼他,犹豫片刻还是说:“您的脸色不大好,还是去煮点青茎薄荷吧,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必苦捱呢。”   萧宪听着这婉柔的一句叮嘱,眉头陡然紧锁,眼睛却迅速的红了。   终于,他仰头长叹了声,居然也不接扇子,也不理李衾跟东淑,只是转身往外,如紫云随风般的出院门而去了。   剩下东淑拿着那把遗落的扇子,兀自呆呆的。   忽听李衾说道:“青茎薄荷的方子,少奶奶从哪里得的?”   东淑将目光从扇子上移开,茫然道:“这……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就如同那天晚上甘棠问她有关太子的事情,她心不在焉却随口都说了,可若叫她认真去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方才她听萧宪说中暑,即刻就想到这方子:青茎薄荷加陈皮甘草熬成浓浓的药汁喝下,最能驱除暑热。   至于从哪里得的,却把她问住了。   李衾垂眸,又问甘棠:“你可知道?”   甘棠没想到他会问自己,吓了一跳后本能地小声回答:“奴婢、奴婢从没听说过这个。”   甘棠答了这句后,才后悔答的太快了,是不是会不利于自己的主子啊?   她惴惴不安地看向东淑。   东淑却不太在意这个,只是望着手上的扇子,这种花梨木开裂,该怎么修补?就算修补好了,也未必如原先一样衬手可用了。   或者,萧宪先前不接,是不要这把扇子了吗?   真是可惜啊,明明看着很精致且贵的东西。   但与其说是在可惜扇子,更让她不安的却是刚刚如负气而去般的萧宪。   东淑胡思乱想的时候,李衾便安静地看着她。   见她神不守舍地盯着扇子,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便道:“南坊那里有一条古玩街,里头有几家字画铺,可以修这个。”   东淑抬头,些许惊异:“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李衾微微一笑。   他笑的温和润泽,玉面生辉,像是一个十足十的温润君子。   可心里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李持酒那句“名言”忍不住就也冒了出来。   东淑无声一叹,终于将手上的扇子递了出去:“这个是萧大人的东西,就劳烦李大人还给他吧。”   李持酒看着她捧着扇子的纤纤十指,突然想起那天他从张指挥使府内出来,冒雨踯躅而行的时候,是她停车送了一把伞。   他记得当时自己接伞的时候曾碰过她的手,那会儿他像是在深海中挣扎,纵然发现一根稻草都不想放过,而她差点儿就成了他不想放过的那救命之源。   那点冷雨中难能可贵的温度,比烈火更炙热。   竟不能忘。   李衾探手把那把扇子接了过来。   这次两个人的手并未相碰,因为在李衾伸手要握过去的时候,东淑已经抢先将扇子放在他的掌心,然后又飞快后退一步:“多谢李大人。”   李衾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旁边的甘棠:“倒一杯茶来。”   甘棠听命,想也不想,忙入内去了。   门边只剩下两人,李衾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东淑满心都在萧宪身上,听了这句才回神,忙打起精神问:“李大人自然也是来赴宴的?只是……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莫非是迷路了?”   李衾说道:“我是为你而来。”   “什么?”东淑吃惊地看着他,两只眼睛瞪的圆圆的,有几分孩子气。   李衾往前走了一步。   他生得高大,就算不靠近也给人一种威慑感,何况靠近过来。   东淑本能地想后退,但身后已经到了门口,差不多将撞到门槛了。   “李大人?”有话好好说,他到底在做什么?再敢往前一步她只能跳回屋内去了。   只听李衾道:“岁寒庵的事情,镇远侯跟你说了多少?”   东淑听到是说这件事,心头意乱,脚后跟猛然撞上门槛,她站立不稳,整个人往后一晃。   李衾出手如电,探臂在她腰间一勾。   单臂把她的腰及时的揽住,人也随着拥入怀中。   东淑身不由己地撞在李衾胸前,脸上陡然涨红:“李、李大人……”   佳人在怀,她身上的那股如兰的气息越发鲜明了,直撞入李衾的鼻端,又潜入五脏六腑。   他的身体对于萧东淑已经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虽然理智觉着此刻的气息并不是完全相似,但是脏腑之间仍旧起了一种微妙的共鸣。   就仿佛身体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了眷恋的呼应,甚至于手原本只是搭在她的后腰,让她不至于跌倒,但就在拥住的刹那,却开始自主的缩紧,想让她靠自己更近些!再近些!   东淑感觉到了那可怕的束缚感,就像是要把她捆在他身上似的。   “李大人?”她有些愕然的抬头。   李衾原本就比萧东淑要高许多,何况江雪又比东淑要瘦弱娇小,她竭力仰头,正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   “你是谁,”李衾忍不住也问出了跟萧宪一样的疑问。   而这疑问一出就不可收拾,他百思不解的:“你明明不是她,为什么却这么蛊惑人心?”   东淑目瞪口呆:“李大人你说什么!你怎么也跟着萧大人疯呢?我当然、当然不是你的那位夫人!再说我哪里蛊惑什么……”   给李衾这样逼问,东淑突然间感觉到了身为“妲己”“褒姒”等的“快乐”。   苍天可鉴,她什么也没做,居然就能蛊惑人心了?倘若她真的是狐狸精倒也是好,那就不用困于方寸之地,绞尽脑汁想脱身保全之策了,随便念一个诀,就能上天遁地,什么镇远侯,什么清河郡公,谁能奈何得了她。   李衾看着她脸颊上的一点嗔怒的晕红,有些许错觉,他觉着这就是东淑,他的妻子,所以他绝不会放手。   正在对峙之中,只听“当啷”声响,格外惊魂。   原来是甘棠捧了茶出来,蓦地看见这幅场景吓的失了手,茶杯滚落地上摔的粉碎。   这一点点刺耳的声音让李衾清醒,他总算垂落手臂。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是金鱼儿的声音:“是啊,我们大人的确是在、请稍等一等!”   故意的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让里头的李衾有所准备。   李衾听见了外头有脚步声,以及低低说话的声音,他的脸色变得郑重。   同时有点儿惭愧:怎么竟差点忘了正事!   这会儿东淑正鬼鬼祟祟的想要赶紧撤退到屋子里去,——这顺义侯府的风水很一般啊,这两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相继中邪似的,她惹不起,还是赶紧躲起来了事。   手腕却给人攥紧。   东淑无奈止步:“李大人?!”   看他是堂堂世家子,官居一品才肯退让的,若还拉拉扯扯,就别怪她翻脸了。   东淑暗中掂量若是狗胆包天的给李大人一巴掌,会是何等盛况。   正在考虑出手的可行性,却发现李衾的眼神冷漠肃然,竟跟先前判若两人。   东淑心头一凛。   只听李衾垂首低声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顺义侯赵申平跟萧夫人正在院门外,跟他们站在一起的,有几个内侍服色的,却是宫内来人。   这些内侍也多半都认得顺义侯,正同他低低的说话。   萧夫人看了眼院内,正想进去一探究竟,却见人影一晃。   是李衾先走了出来,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骨折扇,神情淡然。   然后,是甘棠陪着东淑。   顺义侯早向着李衾行了礼:“李大人,这……到底怎么样?”   李衾道:“顺义侯不必担心,跟贵府无关,只是宫中一点小事,要请江少奶奶进宫一趟。”   萧夫人眉头紧锁看向东淑,却是掩不住满眼担忧,闻言便笑道:“李大人,这位江少奶奶是才回京的,怎么就有这么大福分进宫?”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毕竟那皇宫哪里是好进的,而且之前太子、岁寒庵的事情,外头早有些流言飞舞。   只因为跟东淑“一见如故”,不知不觉中竟为她上了心。   李衾怎会不知,便一笑道:“您放心,我会随行进宫的。”   萧夫人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忙又道:“江少奶奶,你的头发怎么有些乱了,过来我替你整理整理。”   说着萧夫人拉着东淑往旁边走开几步,假意替她整理头发的,实际低声迅速说道:“进宫务必留心,谨慎应答……李大人是个靠得住的,有他在应该不至于有事。”   她很想多叮嘱几句,尤其是看着东淑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居然想抱抱她。   但众目睽睽,何况非亲非故,何必打人的眼呢。   当下勉强带笑道:“今儿没吃好,改日再补上吧。”   东淑感觉到她是真心的,不免也有些感动:“改日轮到我还席,到底要请夫人去我们府上坐坐,到时可务必赏光才好。”   萧夫人笑道:“这是一定。”把东淑的手握住,好一会儿才终于松开。   东淑临去说道:“我婆婆那里,也请夫人帮我照看着,替我解释解释。”   萧夫人道:“只管包在我身上。”   于是出了顺义侯府,李衾骑马,东淑上了车,其他一干内侍、宫中司尉随行左右,浩浩荡荡风驰电掣般往宫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脑筋急转弯:怎么不见持久?   被子:因为我把他遮住了   持久:迟早把你钻破   东宝:你们两个=。= 第32章   凤栖宫。   张皇后坐在榻上, 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凝视着从殿门口走进来的那女子。   从还没进门开始她一直都半垂着头, 虽然没有把脸看的很清楚,仍是给人一种极至眼熟的感觉。   等她跪地行了礼,皇后才淡声道:“你抬起头来。”   眼睁睁看着东淑缓缓抬头,张皇后的脸上也掠过了一丝诧异,只是不像袁少奶奶跟萧夫人那样过于惊愕罢了。   张皇后打量片刻, 略颔了颔首, 意义不明的说道:“果然啊, 跟萧东淑长得很像,怪道才进京不多久,就掀起滔天波澜……”   东淑垂首不语, 她此刻还跪在地上, 皇后却没有叫她起身的意思。   张皇后当然是故意的, 端详着她道:“你叫江雪?”   东淑道:“回娘娘,臣妾单名一个‘雪’字。”   张皇后道:“本宫听说, 你的父母因为案子给流放了边塞,你倒是好福气, 居然摇身一变成了镇远侯府的少奶奶。”   她说到这里一笑,打量东淑脸上并没有什么局促不安的表情,便道:“可惜, 这福气也是有限,倘若你跟着镇远侯一直都在云南,自然就无事发生了。何必又巴巴的回京,白白送了性命呢。”   东淑早听出张皇后话中的揶揄, 却仍是假装没听出来的,只是恭敬的垂着头。   听到最后才惊疑地看向皇后:“娘娘……臣妾并不懂娘娘的意思。”   张皇后对上她的双眸,心中微怔,却道:“你不懂?本朝的太子殿下因为你而丧了命,你真以为你会安然置身事外吗?”   东淑脸上流露一点难过之色:“太子殿下勇于为人,竟至殒身……臣妾也是悲愤交际,铭感五内。”   张皇后道:“铭感五内又有何用,那是一国的储君!岂能就这么白白的去了!何况太子才去了多久,你倒是跟无事人一样,竟去了顺义侯府给人贺寿,本宫却没看出你哪里悲愤交际了。”   东淑听了这句倒是无言以对。   若真的太子为英勇救人而死,她自然是要好好的吃斋念佛,为太子殿下披麻哭丧,抄经烧纸也是应当的。   可惜偏偏他死的难看而不堪。   东淑略略有些懊悔,她不该就放纵了苏夫人答应顺义侯府的邀约。   其实在顺义侯府来人之后她也思忖过,觉着这时侯出门不妥。   因而去请安的时候,顺便就跟苏夫人提了一句,想让苏夫人自个儿去就行了的话。   谁知苏夫人却执意不肯,毕竟上次在张指挥使府内是东淑给她长脸,且自己又答应了顺义侯夫人会一同前去,所以反而斥了东淑几句,说她偷懒,不许她失礼于人。   此时距离岁寒庵事发已经近两个月了,外间一直风平浪静,李持酒也都没说什么,所以东淑便也没十分在意。   谁知果然成了皇后眼里的一根刺。   此刻皇后见她不语,便冷笑道:“怎么,没话说了?本宫其实知道顺义侯府为何请你们,无非也是因为你这张脸而好奇罢了!”   她说了这句,隐忍的停下,又道:“今日当着本宫的面儿,你老老实实把当日具体情形详说一遍,不可有任何的欺瞒。”   “臣妾自然不敢有任何欺瞒之处,只是……”东淑低低道:“臣妾有些记不得了。”   “本宫不想听这敷衍的话!横竖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是,”东淑答应,又想了想,才道:“臣妾是为了静修才去的岁寒庵,那后院斋房地处偏僻且幽静,本是无事发生的,那天臣妾正是午睡时候,隐隐听到外头乱糟糟的似乎有男人的声响,还以为是香客们有什么事,因怕照面不便,就索性关了门躲在房中不曾外出,直到……后来,听见声响不对,竟像是在吵闹打仗的声响,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帮似的。臣妾已经是吓得只是发抖不敢出声了。”   皇后眯着眼睛:“照你这么说,你竟没看到外头发生了什么?”   “娘娘恕罪,臣妾毕竟从没经历过那样的阵仗,并没有那般勇气,后来回了京内,才陆陆续续听说太子殿下的事……”只可惜她实在对于太子没什么好感,那眼泪也吝啬的不肯露面,不然的话只怕更有说服力,只能低声道:“臣妾不敢相信,直到现在提起来还如同做梦。”   张皇后道:“你真的一无所知?只怕你知道,却并不肯如实招供。”   “娘娘为何这般说?”   张皇后抬头看向殿门口处,道:“带上来。”   小太监出外,不多时领了一个身着缁衣的尼姑走了进来,哆嗦着跪在地上。   张皇后面色冷峭地说道:“这个人倒是听见了一些动静,不如让她来告诉你,看看你能不能想起什么来。”   东淑看到这尼姑出现,心中隐隐惊跳,就觉着可能在当时事发的时候,有什么动静给这尼姑听见看见了。   怪道皇后胸有成竹似的,咄咄逼人。   当下急忙在心中盘算对策。   听皇后发了话,那尼姑趴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道:“贫尼……那天因为挑水太累了,怕师父们又使唤我,便躲在后面的斋房里,后来听见外头吵嚷,说什么‘杀人’以及‘镇远侯、造反’之类的话。”   东淑大为震惊!顿时变了脸色。   “听清楚了?”皇后打量着她,冷笑道:“你还想抵赖吗?你以为,本宫今儿特意传你进宫只是想看看你这张脸?如今你若是识时务,就乖乖的把你知道的实情都说出来,本宫或许还能放你一马……不然的话,内侍司里的刑罚也都在等着你呢!”   东淑低着头,听到一个“也”字,心头一颤。   难道除了她,还有人……会受内侍司的刑罚?甚至说已经在受了?!   她不由抬起头看向皇后。   皇后垂着眼皮俯视过来:“你也不用指望这次还有人来救你,本宫不妨告诉你,那个胆大包天的镇远侯,也已经在内侍司了,哼,就算他真是个孙猴子,那这内侍司的监牢便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迟早要让他灰飞烟灭!”   东淑原本就怀疑皇后是不是抓了镇远侯,如今听她自己说了实情,简直心如乱麻!   可是听皇后又说了后面几句,东淑又有些无奈:那孙悟空虽然给关入了炼丹炉,可惜七七四十九天后,还不是照样蹦了出来?反而弄成了个火眼金睛,然后更真正上演了一场大闹天宫。   想必皇后娘娘是给气疯了,这个比喻可不太吉利啊。   皇后见她不语,还以为是怕了,哪里知道她心里竟想这些呢。   张皇后道:“江雪,你听见了?机会本宫已经给过你了,还不快说!”   “我们侯爷……他怎么样了?”东淑终于战战兢兢的问。   皇后见她果然流露出惧意,便冷哼道:“进了内侍司,又能怎么样?不过你放心,他一时死不了,毕竟干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还得留他一条命,好行凌迟之刑呢。”   东淑只觉心头寒意滋生,忙俯身恳求道:“娘娘容禀,您只怕错怪我们侯爷了。臣妾恳求娘娘高抬贵手,千万别误伤了忠臣良将才是。”   “你说什么?”皇后满脸的匪夷所思,“刚才这尼姑的话你难道没听见?还是说事到如今你竟还敢嘴硬?你是不是也想试试内宫的刑具?”   “请娘娘饶恕,”东淑忙摇头否认,“臣妾正是因为绝不敢在娘娘面前说谎,才这般恳求的。”   不等皇后反应,东淑转头看向旁边尼姑:“师父,我有一句话想请教你——那天你除了听见的话,可曾亲眼目睹过镇远侯做出有碍于太子之举吗?”   尼姑愣了愣,道:“我、我在隔院之中,隔着一堵院墙,当然是看不到的。”   东淑道:“那你除了那两句,可还听明白别的了?”   她特意认真看了一眼皇后,才道:“你务必好好想想,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可一点儿也不能马虎。”   皇后听她居然问起了尼姑,本来很不耐烦甚至想要阻止,可听东淑说到自己,便忍住没开口。   尼姑果然胆怯地看向皇后,皱着眉犹犹豫豫道:“他们没有太大声,所以总模模糊糊的,只是这两句最清楚,哦……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有人似乎大叫镇远侯的名字……侯爷仿佛说什么‘失手’之类。”   皇后冷着一张脸不言语。   东淑的脸色虽然雪一样白,神情却依然镇定:“你说的是‘有人’叫镇远侯的名字,那这叫名字的人是谁?”   “这、这贫尼不知道。”   “那么,这叫名字的人,跟说‘镇远侯造反’的,可是一个人吗?”   “这这……”尼姑仔细想了想,皱眉苦脸地说:“像是、是一个,可又不太像……”   “这问题很重要,你得想清楚了回答。”   尼姑拼命想了会儿:“应该、不是一个人。”   其实,当时叫镇远侯名字的的确是太子;但是说“镇远侯造反”的,却是李持酒动手后、太子身边那些着慌的人。   毕竟当时隔着一堵墙,这尼姑又没有胆子靠近过去听,只躲在屋内,当然会听不真切。   最主要的是,那些人里头,除了一个镇远侯曾来过岁寒庵几次,所以尼姑才认得他的声音,其他人……这尼姑却是一个也不认识的。   东淑早就想通了这个: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太子的,这尼姑显然也没有见过杨盤,只要不是太子呵斥镇远侯……那就有救!   这就是她的机会。   皇后已经按捺不住:“江雪,你只顾纠缠这些是什么意思!”   东淑拧眉道:“娘娘,臣妾本就觉着这其中有误会,听了这位师父的话,果然……”   “你说什么?”   东淑道:“当时臣妾在屋内,虽然几乎给吓得晕厥过去,但至少离的要比这位师父近一些,自然听得更真切,当时的情形,是镇远侯救驾来迟,我依稀还听见有人叫‘护驾’呢,是吗师父?”   尼姑一想,忙点头道:“对,是有人叫过。”   东淑叹道:“但你偏偏把最重要的一句听错了,那什么‘镇远侯造反……救命’,分明是当时受了伤的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在叫镇远侯,原句是这样的,‘镇远侯别管……快救命!’这两句原本有些相似,当时情形又混乱不堪,听错了也是有的。”   东淑说了这句,便转头看皇后道:“娘娘,当时情形危恶,起先太子的人看见镇远侯到了才拼命叫护驾,后来是因太子情况紧急,他们才又叫镇远侯不要去管那些贼人,只先救命才是,谁知这师父虽然听见了,却偏偏不知道现场的情况是这样,几乎南辕北辙了。”   趁着皇后尚未回神的时候,东淑扭头对尼姑道:“师父,你再好好想想,当时听见的到底是怎么样,是不是有人叫镇远侯来护驾的?既然是叫他护驾,又怎会说造反,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这关系着镇远侯的清白跟许多人的性命,你务必要想清楚再回答娘娘才是。”   尼姑呆住了,她看着东淑的脸,这是一张非常无辜柔弱的面孔,在岁寒庵住的这些日子里,这些尼僧也常私下议论,说镇远侯夫人性子好,人又大方之类的话,她竟无法质疑眼前的人。   尼姑竟道:“我、我也不知道,兴许、兴许是您说的这样。”   皇后喝道:“胡说!这也是能随便听错了的?!再敢胡说立刻打死!”   尼姑低下头,瑟瑟发抖不敢出声。   东淑俯身道:“娘娘容禀,娘娘乃是国母,何等的尊贵不可冒犯,当着您的面儿,臣妾当然是有一说一,不敢有丝毫隐瞒,假如违心说假话,对不住镇远侯还是小事,也未免让太子殿下……泉下有知难以安生。”   “你……”皇后紧锁眉头。声音微微发抖,“你敢说这话!”   “请娘娘恕罪,”东淑叹道:“娘娘您虽是六宫之尊,母仪天下,太子罹难,娘娘身为生母,自然是痛心疾首,臣妾当然体恤明白娘娘的慈母之心。”   皇后听她说了这几句,脸上的恼色退了三分,透出了几许哀戚,却仍是怒视着她。   东淑道:“臣妾虽没有子女,但试想,若是有人伤了我的孩子,我自然也绝不会饶恕,会用尽一切手段为他们报仇。”   皇后越发的痛苦,轻轻叹了声:“你知道就好。”   东淑道:“丧子之痛自然无法弥补,但若因为过于哀恸而不顾一切,甚至错害忠良,那却是万万不可取的。”   她说到这里,见皇后又有变色之意,便在皇后开口之前抢着说道:“娘娘,臣妾斗胆多说着句话——娘娘您若是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时冲动倒也罢了,但是娘娘是皇后之尊,是天下人的母亲,太子是您的亲生儿子,但天下人也是您的子民,娘娘该当一视同仁的对待才是。如今谋害太子的人已经给诛杀了,镇远侯乃系无辜,他拼命为保护太子,虽然无力回天,但毕竟是个忠良,若是因为马马虎虎的三言两语错杀了他,未免让天下知情的人觉着寒心啊。”   东淑说着,便俯身磕头下去:“求娘娘节哀,明察。”   皇后又痛又急:“你,你居然……”   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听外头道:“皇上驾到!”   与此同时,只听有个略低哑的声音道:“好明白的一番话。”   张皇后听了,总算起身恭迎。   东淑仍是跪在地上,只是更伏底了些身子。   皇帝负手缓步而入,走到东淑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向她:“刚刚是你在说话?”   “回皇上,正是臣妾。”   皇帝道:“你就是镇远侯李持酒在外所娶的那个江雪,都说你长的很像是萧家的萧东淑,朕倒是好奇到底多像,你抬头让朕看看。”   东淑心中无奈,这张脸简直成了招牌了,自打进了京,几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提一声“萧东淑”,就算她不当回事儿,也实在是有点儿受不了了。   可偏偏这个人是皇帝。   东淑只好领命,又慢慢地抬起头给皇帝鉴赏这张脸,只是仍旧规规矩矩的垂着眼皮。   皇帝瞧着这张秀异的丽容,肌肤如雪,不知是天生病弱还是受了惊吓的缘故,没什么雪色。又因她垂着眼皮,长睫掩映住眸色,这般看来,就如同一个纤薄精致的玉人,透着不堪一击的脆弱可怜。   皇帝扬了扬眉,轻笑道:“还以为多像呢,也不过是四五分而已,年纪对不上,太纤瘦,气质也殊异的很。”   “皇上说的是,”张皇后听了这般评语,便道:“虽然容貌上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萧东淑那样的出身……那种气质当然不可能一样呢。”   皇帝所说的“气质”其实跟皇后说的不是一个意思,但也没有解释,只道:“皇后怎么忽然传了她进宫,莫非也跟顺义侯夫人似的想看看她的脸吗?”   张皇后道:“皇上该知道的,臣妾不止是为了这些琐碎。而是太子……”说到这里又有点悲从中来。   皇帝扫了一眼那尼姑,道:“这件案子大理寺不是已经结了吗。”   张皇后道:“臣妾总觉着不妥,怎么偏偏那么巧的就遇上一干胆大包天武功高强的匪徒,怎么偏偏景王又赶到了?”   皇帝皱起眉头:“你难道还想说,不仅是景王,连李衾也跟他们合谋了?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李子宁吗?”   “皇上……是不是有些太信他了,”皇后眼中蕴着泪,却不敢高声,“太子毕竟也是您的儿子。”   皇帝道:“这个朕难道不知?那好,你倒是告诉朕,你把她们传进宫,可问出什么来了?内侍司里,镇远侯可招认什么了?”   正是因为镇远侯一字不说,皇后才把东淑传了进宫,想要从她这里问出来的。   皇后自诩有了这尼姑的招供,这“江雪”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出身,哪里见过什么世面,进了宫,稍微的一恐吓,还不乖乖的有什么说什么呢?   谁知非但一无所获,还差点把自己的证人推翻。   如今见皇帝这么问,皇后就知道他不高兴了:“皇上……”   皇帝道:“要是她没有说什么,就让她回去吧,何必无事生非呢,何况方才她说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吗?你是皇后,要母仪天下,别为了一己之私弄的朝野都不太平。”   “皇上!”皇后急得落泪。   皇帝不理,只又看向东淑,见她仍旧安静爹俯身垂首,便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东淑缓缓叩头:“多谢皇上,皇后娘娘。”   说罢站起身,谁知她跪了太久……实在从没有跪过这么久的,双腿早就血液不畅,酸麻难当了。   东淑整个人站立不稳,才起了一半儿又跌落回去,反而磕的膝盖都疼,她双手撑地闷哼一声,差点掉下泪来。   皇帝看在眼中,便向着自己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太监上前双手扶着东淑,才总算帮她站起来。   东淑站的摇摇晃晃,双腿竟不像是自己的了,湿润的眼角跟满脸真切的痛楚自然是无法掩饰的。   皇后也没料到会这样,没想到偏给皇帝看见了,倒像是自己狠狠折磨了她一顿似的。   虽然当初的确是故意罚她跪着,但也想不到效果这样好,立竿见影。   皇帝见状皱眉,格外吩咐道:“送镇远侯夫人出去吧。”   东淑又再度谢恩,极缓慢的后退了几步,膝盖疼还罢了,那酸麻的感觉却实在不是人受的,只能咬着牙靠着那太监,慢慢地挪了出去。   才脚步趔趄地出了殿门口,额头已经冒了汗,东淑还不忘垂首道:“多谢公公。”   那太监笑笑:“不过是奴婢分内的,”才说了这句,又看向身边门口:“哟,李大人还在呢?”   东淑浑然没留意,听了这句忙转头,果然见门口边上,李衾还站在那里。   他是陪着自己来的,看这架势,竟像是从始至终没离开过。 第33章   东淑的眼睛中泪渍未干, 还有些湿湿润润, 泪光盈盈的。   加之天生纤弱,脸色苍白,看着真是我见尤怜。   李衾看她兀自有些哆哆嗦嗦的,几乎忍不住就想伸手扶她一把。   那小太监见状,便陪笑道:“皇上发话, 让少奶奶出宫的。李大人……”   李衾恰到好处的温文一笑:“是我带了她进宫的, 自然也是我送了出去。”   太监笑道:“这样很好, 善始善终嘛,那奴婢先回去了。”   李衾点点头,那太监便抽身回去了。   随着太监松手, 东淑只觉着失去了凭依, 双腿还有点无力, 又不想去抓住李衾,便忙抬手去握门扇。   李衾却及时的将她的手腕轻轻拢回来:“走吧。”   东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忙道:“等等。”   “怎么?”   东淑把手收回来,深吸一口气, 微微俯身,在膝盖上按了按,就好像是无数无形的牛毛小针在里头扭动, 难受的她想满地打滚。   如此忍耐着揉按了片刻,终于感觉那酸麻感比先前要轻了些,东淑才又起身:“可以了。”   她才走了一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啊, 我怎么忘了!”   李衾道:“你忘了什么?”   东淑道:“方才皇上也没说侯爷怎么样,皇后娘娘说侯爷还在内侍司,不会……不会仍不放他吧?”   “原来是这个,”李衾淡淡地一笑:“你泥菩萨过江,好不容易混了出来,就想着捞别人了?”   东淑觉着这话刺耳,虽然细想来,实在是没什么不对的。   她不服的说道:“我当然要想着救侯爷出来,他毕竟是我的、的……”   “你的什么?”   东淑皱皱眉,觉着这李尚书大人有时候也真是有点儿不可理喻的,镇远侯是她的夫君,这还用明着说出来吗?   他又不是不知道,却故意的要多问一句!   其实李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故意多问这句。   东淑不回答,李衾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往外而行。   很快东淑的腿总算恢复正常了,只是下了台阶,到底是有点累,便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   刚才出了满头汗,虽然今儿的风不冷,但这紫禁城里的风却比别处要冷硬入骨些,她的身体又天然的差,今儿又受了这般大起大落的惊吓周转,不知会不会又病一场。   可病一场又怎么样?到底想法子让李持酒从那个鬼地方出来才好。   李衾见她脚步放慢了,就不露痕迹地也跟着慢了下来,有意等着她。   东淑心里正乱乱地,又想到李持酒在内侍司不知如何了,无意中看见李衾站在身边,她心头一动:“李大人。”   “嗯?”   “李大人为何这样帮我?”   李衾瞥她,继而刻意看向远处。   他并不想被她这张脸蛊惑,嘴里淡淡道:“我几时帮过你。”   东淑道:“那么,先前在顺义侯府又为何会跟我说那些话?”   “我跟你说什么了?”李衾一脸淡然。   他分明是在睁着眼说瞎话,若是自己跟他争辩,却像是小孩子斗嘴似的,有什么意思。   东淑看着李大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举手投降:“是是是,您什么都没说。”   大概是她梦游吧,——那时候李衾在顺义侯府,肃然叮嘱她:“我今日是带你进宫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娘娘?”   “至于是为什么,你心里该清楚。想要安然无恙,你且记住我的说的。”   “是、是什么?”   “不管她如何威吓,逼问你,你只有六个字‘不知道,没看见’。”他盯着东淑道:“你从始至终都没跟任何人照面过,知道吗?这至关重要。”   因为有了李衾的特意嘱咐,之前在皇后面前,东淑才能有底气狡辩。   她也算是急智了,才能硬生生的把那句“镇远侯造反”变成“镇远侯别管”。   当然,她的那番话并不是天衣无缝的,只要皇后缓过神来仔细一想,就能想出很大的破绽。   但是东淑顾不得了,狡辩又怎样,就算诡辩她也要拼了。   她自己跟李持酒如今是一体的,若是李持酒有碍,她也飞不出这“炼丹炉”,她非但不是孙悟空,甚至比一根毫毛还不如呢,即刻就会给那炉火炼成一点子灰。   此刻李衾看她无奈而狡黠的神情,本来想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笑就硬生生收了回去。   东淑却没留意,只忖度着道:“李大人,您知不知道,刚才皇后娘娘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岁寒庵的一个尼姑,差点坏了事呢。”   “知道。”李衾仍是波澜不惊。   东淑其实很想从他口里仔细打听打听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毕竟也是当事人之一,甚至成了皇后娘娘眼里的“始作俑者”,可直到如今仍是不知事情的全貌。   但是看着李衾这般油盐不进,无懈可击的样子,又实在不愿意去碰这软钉子。   东淑她不知的是,李衾的心情也很复杂。   其实在那天岁寒庵事发之后,景王杨瑞曾想一并把岁寒庵的尼姑尽数都杀死灭口。   若非李衾在场阻拦,只怕惨剧不可避免。   李衾劝他道:“自古以来毁僧谤道便是大忌,殿下好歹也避忌些。何况按照镇远侯所说,这些尼僧都给看押住了,完全不知道里头所发生的事情,又何必为难他们,平白多造杀孽。”   景王道:“话虽如此,只怕事情捅了出去,以皇后娘娘的心情,她只怕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李衾皱皱眉,继而说道:“就算真的是这样,那自然也跟殿下没有关系。”   景王想了想,这才放弃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没想到……到底有漏网之鱼,还给皇后秘密找到,差点坏了全盘。   李衾没料到的是,身边的这个“江少奶奶”,居然临危不乱,竟给她硬是把“镇远侯造反”拗成了“镇远侯别管”,而且还有鼻子有眼,顺理成章,弄的那尼姑都差点儿给她带歪了。   他早看出了这位少奶奶不像是表面这么看来的温良无辜,也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样软弱可欺。   但越是发现她的与众不同,越是心里难过。   李衾感觉她真的、真的很像是萧东淑。   但越是这么以为,越是受不了,简直是个恶性循环。   他的理智跟感情在糅杂交错,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太过想念萧东淑生出了错觉,所以把江雪看成了她;还是因为这江雪的某些脾气举止真的类似东淑,单纯的“类似”而已。   “啊……”忽然东淑出声。   李衾回头,却见她的目光下移,盯着他腰间的金乌佩:“物归原主了。”   他品味着“物归原主”四个字,心理上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隐秘喜悦。   不由笑了笑:“镇远侯亲自送了过去的。”   东淑道:“可是、我不明白的是,怎么这‘借当’的事儿,竟闹得贵府人尽皆知,还叫贵府二奶奶上门羞辱了我一顿呢?”   李衾哑然失笑,他早听说了方氏去镇远侯府没讨到好儿,此后他也很是不快,内宅女子的事情他从不理会,这次却一反常态的找了二哥李珣,让他约束一些内眷,因此才有二房大闹的事儿。   如今听东淑用“羞辱”二字,李衾本是不解,可看到她有些闪烁的眸色,顿时猜到她或有所图。   “那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李衾不动声色的接着说,同时看见东淑嘴角一动,——这是她心里暗喜的得意神色,李衾假装一无所知的,“我向少奶奶致歉如何?”   东淑道:“致歉?我可不敢当,而且该受的屈辱我都受了,李大人说几句好的又有什么裨益?”她甚至流露一点故作的哀婉。   她一定有什么所求!所以故意的表露她的委屈,让他上钩。   李衾简直要忍不住,却仍是淡淡的咬了咬那个不太漂亮的鱼饵:“那……我该怎么做?”   东淑的眉头微微一动:鱼儿上钩了。   但又不能急不可待的立刻表露意图,免得给对方看破。   于是她以退为进的说:“我怎么敢要求李大人什么呢。少不得自己忍气吞声罢了,虽然的确有个不情之请,但也不敢劳烦大人啊……”   她几乎要掏出手帕,假惺惺的擦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   李衾却干净利落地说道:“那好吧,不说了。”   东淑目瞪口呆,按照她预计,在她说“不敢劳烦”后,李衾一定会追问那“不情之请”到底是什么。   然后她就可以正大光明提出要求了。   谁知他居然一声不响的就要吐钩跑了。   东淑错愕地瞪着李衾,浑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装伤心。   李衾问道:“怎么了?”   东淑咽了口唾沫……啊,演砸了,是自己演技太好了吗。   李衾道:“前头快到宫门了,我就不送少奶奶回府了。”   东淑这才发现果然快到午门了,糟糕,难道就这么无功而返?   她心里一急,就顾不得了,便厚颜无耻的说:“你、李大人难道不好奇我想求什么吗?”   李衾云淡风轻道:“少奶奶这么善解人意,既然不好开口,我当然不敢强求。”   “也没什么强不强的,”东淑皱眉,半带抱怨的:“可是你连道歉都没有,这件事儿就这么完了吗?而且、而且我的古铜镜根本就不止是一千两!李大人是不是跟萧大人联合起来仙人跳,骗我这样的无知女子呢?”   李衾实在忍不住,转身背对着她笑了一会儿,才又回头:“好吧,少奶奶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东淑眼中流露狂喜。   李衾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道:“你提什么,我都会尽量做到,只是……你若是想要我把镇远侯从内侍司带出来,却不能够。”   很明显的,他看到东淑眼中的光芒寸寸黯淡下去。   她有些愕然的:“你、李大人你……”   直到现在东淑有点醒悟,李衾从一开始大概就看破了她想提什么,所以故意作弄她。   “你早猜到的对吗?”东淑问。   李衾并未否认:“差不多吧。”   他实在太了解她了……咦,怎么会这么想。   应该是因为他本来就擅长洞察人心吧,不独独对她,对任何人都是一样。   比如方才皇帝为何会那么巧的正好来到了凤栖宫。   无非是他使唤了一个小太监去龙寝处多了一句嘴而已。   东淑则停下步子,她看着李衾:“那李大人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救侯爷。”   李衾道:“因为我插手的太多了,会适得其反。”   东淑想起皇帝在殿内的那句“李子宁你也不能相信吗”,她咬了咬唇:“可李大人已经插手了,难道还能站在岸上,独善其身吗?”   李衾的双眼微微眯起,透出几分慑人寒芒:“你……是在威胁我?”   “我只是在求李大人。”东淑回答。   皇后在殿内说的那些话,东淑最在意的,是内侍司“炼丹炉”的比喻,虽然这比喻听着不吉利,但李持酒再窜天顽劣,到底不是有七十二般神通的孙武功,他不是钢筋铁骨,也没有吞吃老君仙丹,给内侍司的刑罚折磨,将会如何?   东淑不敢去想。   就算是有百般不喜欢李持酒都好,但那是她的夫君,夫妻本是同命鸟,但她从不是那种“大限来时各自飞”的。   且李持酒是对他们姐弟有恩的,知恩图报,只要有点良知的生灵皆都会如此。   她务必要李持酒好好的,哪怕她还在私下筹谋如何离开他。   李衾长长的叹了声:“少奶奶这样求人的方式,真是独特,竟像是要强买强卖一样。”   东淑欲言又止,只凝视着他唤道:“李大人。”   这一声,竟是缠绵悱恻,万种情意。   可是李衾明知道,就算万种情意也不是向着他的。   东淑定了定神,暗暗的劝自己不要着急,道:“我曾经对侯爷说,李大人对他有知遇之恩,因为李大人的赏识跟破格提拔,我们才能从云南回到京城,镇远侯府的人,永远都要对李大人心怀感激。”   李衾眼神变化,嘴角微微一动。   东淑正色道:“实不相瞒,曾经因为在岁寒庵里、关于李大人先夫人那些话,我很怕侯爷得罪了大人您,所以曾经规劝过他,但是侯爷却不以为意。那时候他是怎么评价大人的,您想知道吗?”   李衾仍是缄默着,眸色如海。   东淑瞧着这个男人,他的身量挺拔,肩膀宽厚,加上相貌清正,气质沉和,看着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人,不像是李持酒那样锋芒毕露,这样的韬光隐晦内外兼修,正是她所欣赏的。   东淑道:“侯爷那时候说我是妇人之见,他说:‘李大人若是那种偏私狭隘的人,就不会破例召我回京了,他是很公私分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   当然,在这之后还有一句关键的“除非”。   可是如今东淑想要打动李子宁,当然要发挥出“断章取义”的优良作风,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自然不能提半个字儿。   果然,在东淑说完之后,李衾喉头微动……他果然有反应了!   东淑道:“大人对于侯爷有知遇之恩,可侯爷对于大人也是同样的……说句僭越的话,也是暗暗把大人当作知己,甚是敬重的。就算是为了这个,大人也不能弃侯爷于不顾,大人,算是我替侯爷求您。”   她说到最后,便微微屈膝,向着李衾行了一礼。   假如李衾知道镇远侯在那句“惺惺相惜”后面还有一句“精华高论”,此刻他也不至于轻易给东淑打动。   但是本来因为岁寒庵设计太子,选择了牺牲李持酒,这是违背了李衾素日的行事规则……虽然也是他因为听说东淑的遭遇,怒不可遏所下的决定,为了萧东淑他不惜一切,哪怕是太子,哪怕是李持酒,哪怕是眼前这个人!   虽然这世间只有萧宪一人知道此事,但对李衾而言,他心里也是无法忘记的。   此刻又听东淑说了这番话,李衾复长叹了声,目光在东淑面上逡巡了片刻,只淡淡道:“先出宫吧。”   因为事情是皇后授意而为,内侍司行事又隐秘,因此镇远侯入内侍司的事情外间竟极少有人知情。   苏夫人那边儿,只听说东淑给皇后传入宫去,还不知是因为什么,加上萧夫人抚慰得当,苏夫人甚至以为是好事呢。   等东淑回了府内,苏夫人忙问究竟,东淑只含糊搪塞道:“原本是娘娘听说我的样貌有几分跟萧家的那位夫人相似,有意要见我一见,看过了也就叫我出宫了,没有他事。”   苏夫人完全不怀疑还有别的可能,闻言摇头道:“怎么人人都说你像,可惜我没见过那位萧家夫人,不过今儿看了顺义侯夫人,似乎也没多像,他们毕竟是姊妹,按理说该有些酷似的。”   东淑因想着李持酒的事,随口道:“虽是姊妹,不过是堂姊妹,不是一个房的,自然不像,别说是跟她,其他的几个兄弟姊妹,相貌也都没有多像的。”   苏夫人见她自然而然侃侃而谈,呆呆道:“你、你怎么知道?”   “嗯?”东淑回神,才反应过来,眨眨眼道:“这……呃,我看萧大人就很不像嘛,所以才这样猜的。”   苏夫人笑道:“你说是猜的,我还以为你都见过呢,说的那样煞有其事的。”   外头一直没有镇远侯的消息,东淑提心吊胆,也不敢跟苏夫人说。   幸而镇远侯常年的在外头飞,所以苏夫人半点儿也没疑心。   东淑却有点熬不住了,才过了一天半,她就觉着艰难的很,以前不想见镇远侯,但知道他在外面好好的,不管怎么兴风作浪,横竖无恙这就罢了,哪怕他去飞上一年半载,更好。   但现在知道他在内侍司里捱苦,竟觉着时时刻刻煎熬,度日如年!   没有消息的话,可见自己宫内跟李衾的那一番话是白说了。   本来还有点儿指望呢。   确信了自己的失败,东淑有点丧气,可旋即又想到:“难道就在一条绳上吊死?就算李大人不肯帮忙,不是还有个萧大人吗?”   虽然那天在顺义侯府里有些“不欢而散”,但是这会儿是非常时刻,而且萧宪还便宜得了自己的四兽献瑞古铜镜,勉勉强强也算是欠了她一个情。   东淑打定了主意,立刻叫甘棠:“吩咐门上备车。”   甘棠诧异问:“都已过午了,这时候去哪里?”   东淑一刻也不能等:“去……去萧府!”   作者有话要说:  被子:唉,救~不救~(揪花瓣)   持久:看媳妇儿多疼我,楼上那只单身狗羡慕不!   被子:算了你还是多关几天吧~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34章   甘棠大惊:“哪个萧府?”   东淑道:“啰嗦, 还有哪个萧府值得去呢,当然就是萧尚书大人府上。”   甘棠忙拦着:“少奶奶, 无端端的怎么要去萧家……而且,萧家的门槛多高, 就这么贸然前去可使得吗?”   要是换作以前东淑自然也不会这样主动的凑上去, 可是现在是非常时候,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过甘棠倒是提醒了她, 当下道:“你先找个伶俐的小厮,让去打听打听, 萧尚书大人如今在哪里。”万一萧宪不在家里,或在吏部或者别的地方呢, 岂不是白走一趟。   事情虽急,但越是十万火急,越要沉下心气儿考虑周全。   甘棠知道她最近变得说一不二的, 也不敢违拗, 当下便出去找了个人,让去打听。   回来后就跟东淑说:“我本来叫小厮的,谁知跟着侯爷的两个人在外头,问打听萧尚书做什么。”   东淑道:“是哪两个?”   甘棠道:“只记得一个姓薛,一个姓宋的, 都是侯爷的心腹人。”   “江雪”虽然是李持酒的妻子,但她一来出身是罪囚之女,二来身子柔弱性子内敛,加上李持酒是个炽烈张狂独断专行的, 所以江雪从不沾手他外头的事情,不能,也不敢;而李持酒的人当然也不会来“烦扰”这位病弱美人儿。   此刻的“情形”当然不一样了,毕竟这美人儿虽仍是病歪歪的,却并不似以前一样“弱”了。   东淑心头一动,便问甘棠:“他们一直都在府里吗?”   甘棠道:“先前只是侯爷在家的时候才会看见他们,今儿好像还是头一遭……侯爷不在家他们竟也没出去。”   皇后命人拿了李持酒,虽然行事隐秘,但是这些人都是李持酒的心腹,他们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东淑极快地想了想,便道:“你去叫他们进来,我有话要问。”   甘棠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了东淑半晌:“奶奶是当真吗?”   东淑瞪了她一眼,才吓得丫头飞奔出去了。   以前跟外头那些人明明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进出家门当面碰见了,还目不斜视的。今儿居然要召他们进来说话。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甘棠心想:“少奶奶的行事越来越跟先前不同,难道真的是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也逐渐沾染了侯爷那种不肯让人的做派吗?”   外间薛文礼跟宋起健两人正在交头接耳的说话,忽然看见甘棠在二门上探头向着他们招手。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快步走到门口:“姐姐叫我们?”   甘棠道:“少奶奶像是有事情要见你们,你们且随我来。”   两个人更加诧异,略一踌躇,于是跟着甘棠到了里间。   东淑已经到了前面的穿堂,见他们从门外走进来,便在一张圈椅上坐了。   那两人不敢进门,就在门槛外站住行礼道:“参见少奶奶。”也并不敢乱看,只是规矩的低着头。   东淑对甘棠使了个眼色,叫她到后面的门边上守着,也是不想让她在场听着的意思。   等甘棠去了,东淑才问道:“两位是侯爷的心腹,素日是忙的不着家的,今儿怎么这么清闲。”   薛宋两人不约而同的皱眉。   东淑道:“怎么了,不好回答吗?”   薛文礼眉头深锁,终于说道:“既然少奶奶问了,那请恕我们大胆,我们也想多问一句,先前少奶奶忽然随着李尚书大人进宫,是为何事?”   东淑淡淡一笑,道:“你们倒是大胆,不回我的话,反来问我。”   两人正支吾,东淑道:“那好吧,就让我先说,我进宫为的那件事,恐怕跟你们留在家里的缘故是一样的。”   这两人听到这里,双双抬头看向东淑,却见她坐在偌大的圈椅上,一抹柔淡的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身浅色的裙衫,袅袅娜娜的像是一张美人图。   但是神情却是超乎寻常的淡然不惊,在这惊人的美貌之外,却更隐隐地透着一种莫名的淡傲风骨,令人无法小觑的那种。   薛文礼跟宋起建是从昆明跟回来的,惯常也曾见过这位少奶奶,只是不曾如今日这般打量。   惊鸿一瞥,两人又忙垂头,终于宋起建道:“少奶奶已经知道了吗,关于侯爷的事。”   东淑轻描淡写道:“我要是不知道,无缘无故的见你们干什么。”   薛文礼听她透了底细,急问道:“侯爷现在怎么样?!”   东淑道:“我只在内宅伺候罢了,外头,却是你们鞍前马后,你们却问我?”   两人心头凛然,宋起建道:“不是故意隐瞒少奶奶,只是怕惊吓了内眷。而且侯爷临去之前曾经下令过,叫我们不许惊动内宅!尤其是不能让太太跟少奶奶知道。”   薛文礼见他说了,便也道:“侯爷吩咐过,让我们回到府内静静等候便是,不许轻举妄动,只是我们如何放心……那些来带走侯爷的,看着像是内宫的人,我们有心打听,只是没什么门路。”   毕竟镇远侯是才回京的,京内的人脉关系又最为复杂,且事关内宫,就算有知情的人也不敢贸然插手的,一时半刻竟是无门可入。   东淑听他们把知道的都说了,才道:“原来如此,既然侯爷已经交代了,想必他自有打算,你们倒也不必太忙。只是我既然知道了,也没有个坐视的道理。”   宋起建松了口气,忙问道:“这么说,奶奶刚才叫人打听萧尚书,莫非就是想走萧尚书的路吗?”   东淑道:“你说的不错,虽然说此路未必能成,但为了侯爷,好歹要试一试。”   跟随李持酒的这些人,向来都以为内宅的这位奶奶是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儿,但就像是那精贵的花瓶等等,摆着赏心悦目的,实则没什么大的用处。   没想到她竟能在这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且看她的言谈举止,竟别有一种令人信服、安抚人心之意,顿时心中震惊之余,大为敬服。   于是两人急忙撩起袍子跪地:“少奶奶肯用心自然最好!属下等愿意效犬马之劳,总不能让侯爷出事。”   “不敢当,快请起来吧,”东淑一抬手,笑道:“你们的膝盖是跪侯爷的,我却不敢受。虽然说侯爷未必有事,但大家心往一处使自然是有备无患。”   两人才站起来,就见外头小厮乘云踢踢嗒嗒的走了进来,满脸的如丧考妣。   突然见薛宋两人在,他呆了一呆,这才上前对东淑先行礼:“少奶奶怎么在这里?”   薛文礼见他眼睛红红的,便道:“少奶奶都知道了,你也不用瞒了。”   乘云正在强忍,听了这个一惊,回头看东淑。   东淑道:“你怎么跟个丧家之犬一样的?天儿又没塌下来,我刚刚才跟两位说,你侯爷未必有事。何况就算有碍,也还有我呢。”   乘云听了这句,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上前在东淑脚下跪地,拉着她裙子道:“少奶奶快想法子,那些人说……说内侍司是剥皮地狱呢!我真怕侯爷给他们折磨……”   薛文礼跟宋起建生恐他吓到东淑,只是要拦着已经晚了。   忙看东淑,却见这位少奶奶脸色未曾大变,依旧的一派镇定,这两人更加的愕然了。   东淑啐道:“别瞎说!听他们说风你就到雨了,那些小人嘴里有什么好听的,恨不得无事生非,添油加醋呢。你就信了这些鬼话了?”   乘云听了这几句,才呆呆地抬起头:“少奶奶……”   他脸上一道一道的,原来是在外头奔波了一天,满脸灰尘,被眼泪一冲,看着就跟鬼脸儿似的。   东淑见他还拉着自己裙摆,便忙扯了回来,道:“你这副模样还是别留在家里,给太太的人看见了反而不好,赶紧去洗把脸,我立刻要出门,你就跟着吧。”   乘云去洗脸的当儿,那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原来萧宪这会儿果然已经回了府内,东淑便吩咐乘云道:“你拿了咱们的拜帖先去萧府,求见萧尚书大人。”   乘云本来六神无主,只想大哭一场,可是见东淑这样镇定自若,他就好像得了主心骨,也不问东淑去做什么,忙答应了立刻要去,东淑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回来。”   乘云又忙回来,东淑招招手叫他靠前,低低的这样吩咐了几句,乘云两只眼睛瞪得跟猫一样:“奶奶……”   “记住了?”   “记、记住了!”乘云忙答应。   “那还不快去?”   一声令下,乘云才反应过来,忙如风一样跑的无影无踪。   乘云能够在李持酒身边伺候这么久,自然也是有一套本事的。等到镇远侯府的车驾到了萧府门口的时候,乘云早已经垫着脚尖儿打量了,身边是两个萧府的下人陪他站着,其他门房上的人都远远地规矩垂首而立。   等看到马车出现的时候,乘云一阵喜欢,赶着迎上去。   先是甘棠下车,才抬手接着东淑,乘云也转到一旁小心护佑,一边低低道:“果然给少奶奶说中了,原先他们里头的人只说萧大人不在家,我按照奶奶交代的那样说了后,他们出来立刻就换了一张脸,说是之前弄错了,原来萧大人已经在家里歇息着了,可以见客。”   东淑唇角微动,似笑非笑。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头上戴着幂篱,垂落的细密珍珠串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抹红唇。   原先陪着乘云站着的那两个管事忙走过来恭迎,请东淑入内。   其他薛文礼宋起建跟镇远侯府的其他人便在门外等候。   进了大门后,又有两个清秀小厮来接了班,领着一行人往萧宪的书房去。   走的东淑的腿都要酸了,曲曲折折的才总算是到了地方。   还没进门,就又嗅到了一股名贵的香气,大热天里格外的郁郁馥馥的,竟像是人在盛开的花丛之中,却并不刺鼻,反而心神舒泰。   小厮并不进门,里间又有两个打扮格外不同的萧宪的贴身书童出来,代替了他们。   东淑便跟甘棠跟乘云道:“你们留在门边上等着,别进去。”   甘棠一愣,连乘云也呆了呆。   那书童正给东淑行了礼,听她这么说,便瞅着乘云跟甘棠笑道:“我们三爷的规矩,这书房是闲人免进的……经常来往的大人们都知道。”   说着便看东淑:“少奶奶也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   东淑一愣,只听里头是萧宪不耐烦道:“谁叫你在外头跟人唠家常吗?”   书童吐吐舌头,忙躬身退后。   东淑进了书房之中,慢慢地抬手自将幂篱解了下来。   那书童跟在身旁走进来,才要伸手接过来,猛然看见东淑的脸,顿时吓得惊叫了声,缩手后退。   东淑却很知道他的意思:“别怕,我只是长的跟你们姑娘有几分相似,却并不是她。”   书童兀自惊魂未定,转头看向萧宪。   恰萧宪从里头缓步走出来,见状喝道:“没用的东西!出去!”   书童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虽然答应了,仍是不停地回头看东淑。   东淑便把幂篱搭在桌上:“要见萧大人一面真是不易啊。”   萧宪见她穿着褐金色的对襟夹衣,里头却是珍珠白的绸子中衣,底下是淡青绫子裙,沉郁淡雅。大概是天热又走了太多路,额头略有汗意,脸儿红扑扑的,一双眼睛都格外润泽。   萧宪心中暗叹了声,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明白李衾患得患失,迷惘不知所措的心情。   “少奶奶且坐了说话,”他转头看向扇架上一把绢丝双面绣花鸟的团扇,“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少奶奶突然亲临,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东淑道:“确是有事想烦劳萧大人。”   萧宪道:“可是为了镇远侯的事?”   “大人已经知道了?”   萧宪道:“我毕竟还在这个位子上,若是这种事还不知道……那就是个没用的聋子了。”   东淑问道:“那大人是何时知道的?”   “你的意思是问我,若是知道的话,为何在顺义侯府没有透出半分来,对吗?”萧宪回头。   东淑道:“不敢。”   萧宪说道:“这件事内侍司做的很隐秘,我也是离开顺义侯府的时候才知道的。”他说了这句,一笑道:“不过李大人应该比咱们消息灵通许多吧。……你既然来找我,可是想让我帮忙救镇远侯出来?”   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东淑道:“确有此意。”   萧宪说:“那你可是真看得起我了。不过,你放着现成可用的人不找,怎么要舍近求远呢?”   东淑问道:“敢问萧大人所说的‘现成可用的人’,是李尚书大人吗?”   萧宪点头:“他是知根知底的,皇上跟皇后面前又说的上话,自然比我更顶用。”   原本的确是这样的。   但东淑第一个找的就是李衾了,可惜那人是个冰山,任凭她费尽心机也无动于衷,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萧宪。   东淑又知道萧大人心高气傲,只怕不乐意自己当“第二”,于是便巧言令色的:“李大人虽能耐,但我只觉着萧大人您不论是人品性格,还是行事之上都比李大人要可靠,所以才来找您的。”   “是吗?”萧宪诧异的扬眉。   东淑露出和蔼可信的笑容。   萧宪看着她这个眼熟的笑容,却又慢慢皱了眉。   萧东淑有时候求他做什么为难的事情之时,也是这般口灿莲花的说破天,这笑容竟也似如出一辙,不过是仗着她生得好又讨喜,故意哄人上钩的罢了,那给她这般求的人往往也从不忍拒绝。   萧宪听见自己心里发出很沉重的一声叹息。   要真的是妹子,那该多好啊。   他一摇头,把那些胡思乱想都抛开了去:“这件事吗,如你所言非常的为难。但是也不是不能商量,你先前叫那个小厮来,说什么你又找到了一样难得的古玩珍品,这可是真的?”   东淑笑道:“怎么敢欺骗萧大人呢,当然是真。”   “那、是什么?”萧宪这才有些急切的问。   原来先前东淑让乘云递拜帖的时候,突然想起萧宪跟自己在顺义侯府“不欢而散”,这会儿自己巴巴地要见——萧宪这个人又很聪明,只怕早也知道她的来意,试问这种情形下他怎么肯见自己呢?   所以东淑特意嘱咐了乘云一句话,只让他告诉萧宪,她又得了一样珍奇古董,按照萧宪那心性,就算未必全信,可也一定得要见一见的。   果然如她所料。   听萧宪询问,东淑便道:“那是西晋越窑的青釉褐斑瓷,甚是罕见。”   还未说完,萧宪道:“若是这个东西,倒也不算极珍贵。”   东淑道:“最难得的是一套,青黄色釉短颈双耳罐,三足盘,还有一个钵碗,底下有印记,不像是凡品。”   萧宪有了兴趣:“若是一整套那还有点意思,在哪里?”   东淑道:“如此珍贵之物,我自然不会随身带着。如今好端端地放在侯府呢。”   萧宪皱眉道:“你……你说了这半天,连个样子都不肯给我看?”   东淑笑道:“莫非萧大人不信我吗?我是惯会找这些好东西的,比如那个铜镜,我也是一眼就觉着好才买的,若萧大人不信我的眼光,那就罢了。”   萧宪虽看出她有些言辞夸大,恐怕是因为镇远侯的事情才故意来骗自己的。   但毕竟有四兽献瑞在前,所以也吃不准她是在说谎还是真有其事。   “好吧,”萧宪吁了口气,便戏谑道:“这次少奶奶又要开价多少?”   “这次不要钱,”东淑正色道:“只要萧大人帮我救出拙夫,我愿意拱手送上。”   萧宪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道:“我曾听人说,少奶奶在侯府的日子并不怎么舒心……却是想不到,竟跟镇远侯这般鹣鲽情深,为了他不惜抛头露面,屈身行事,也是难得之极了。”   东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是对我而言,倒不是什么鹣鲽情深,或许称之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最为恰当。”   “哦,”萧宪耳聪目明的,自然也早打听到她的底细,道:“你是说当初镇远侯不顾阻拦保全了你跟你弟弟。”   东淑屈膝行礼:“我不惜逾矩而来,萧大人已经知道我的心意,若是大人能够相助一二,我亦同样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萧宪打量着她的眉眼,终于道:“我也要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东淑咳嗽了声:“萧大人出身高贵,一身才华,手眼通天,无所不能,自然很不用我这区区女子报什么,至少……许下的东西一定会双手奉上。”   因为她这张脸,以及时不时的举止言行,总是让萧宪不可避免地想到妹妹,心里便悲苦交加,可是见她“巧言令色”到这种地步,难得的是应酬的这么婉转顺其自然,便忍不住嗤地笑了。   萧宪沉吟片刻,道:“少奶奶给我戴了这么多高帽,我却受之有愧,但你心中明白,最适合插手这件事的人是李子宁,他都不肯答应你,我又怎么能越衙行事?”   朝廷上的事情不是说黑就白的,有些事情越少人牵扯越好,所以当初李衾都没有将岁寒庵的实情告诉萧宪。   所以事发之后,搅合在太子漩涡的一干人,是李衾,景王,以及镇远侯,大概还有宫内的李家的那位贵妃。   而萧宪的手仍是干净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是插手进去,又有什么好处呢?   东淑本以为可以说服萧宪,如今见他也拒绝了,不仅是失望,更是心冷,她愣愣地看着萧宪,一时竟失了心神似的,无法应答。   萧宪看着她的脸色,竟不忍心,便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照我看李子宁他不……”   “够了,”东淑不等他说完便道:“李大人跟萧大人都是一部的尚书大人,明哲保身,这我明白,只是觉着我们侯爷未免傻傻的,当然,我也是。”   她深深呼吸,道:“萧大人,不如打个比方,假如、我是说假如,这次在岁寒庵中死的人是我,那么……会不会就是天下太平了?”   萧宪的眸子蓦地睁大,眼前看见的,竟不仅是“江雪”,更像是……他竟受不了这话:“胡说什么。”   东淑道:“不是胡说,只是另一种假设,死一个女人,当然比死一个太子要容易的多。所以我说李持酒傻傻的,妻子如衣服,为了一件衣服又何必呢。”   “江少奶奶!”萧宪见她竟说出了实情,忙喝止。   东淑似是而非的笑了声:“好了,不说了。我也该走了,萧大人就当……今儿我没来过吧!”   她不等萧宪反应,转身要走,复回头看了一眼萧宪:“萧大人先前问我是谁,我现在回答你,我是江雪,就算出身寒门,并非天之骄女,但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江家女儿。至于萧家姑娘,纵然身世煊赫,绝色无双,又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便是我,不是任何人,你,或者李大人,都别看错了人!”   说完后,东淑无视萧宪震惊又恼怒的眼神,回身便走!竟把撇在桌上的幂篱都忘了。   门外的乘云跟甘棠呆站了半天,见东淑快步而出,幂篱也没戴,不知怎么样,忙赶着跟上。   东淑气冲牛斗,虽然知道这些当大官的自己心中各有盘算,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行事极少是随心所欲的,每一步棋都要看家族的动向。但是她就是受不了。   没有人管李持酒的生死,没有人!因为他只是一个才上京的、没有任何根基的镇远侯!   可恶!   东淑越想越气,尤其是这种用尽方法却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让她甚觉悲愤。   她一心咬牙切齿,连甘棠乘云的问话都没听见。   直到有人叫道:“少奶奶留步!”   连叫了几声,东淑才算听见,她回头看时,却见萧宪疾步追了出来,他脸色很不好,眼中似乎有寒光。   东淑本来极为愤怒,可是看萧宪这般反应,又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好像正戳了萧宪的痛楚……原本不该提他妹妹的,他总不会也生气了、追出来要为难自己吧?   这会儿可是在萧家,简直是羊入虎口。   正乱想中,萧宪已经到了跟前,竟不由分说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回而行。   他的手劲奇大,让东淑怕起来:“做什么?萧大人你干什么?”   萧宪扭头看她一眼:“你刚才不是还很张狂的吗?”   东淑听了这阴测测的一句,越发慌了,之前的“气冲牛斗”不翼而飞:“我、我哪里有?青天白日的,萧大人可不要胡……”   “住口!”萧宪及时喝止了她:“乖乖的跟我走就是了!”   看东淑满眼警惕,萧宪才叹道:“你跟我去做一件事,事成,我便答应帮你!”   “什么事?”东淑更加不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东宝儿:不管是谁,骂他就对了萧宪:妹妹干什么都是对的~   持久:都是坏人,没一个好东西!   被子:你洗白了?   持久:不仅白,还洗香香了呢   被子:鞭子沾点辣椒水!给我使劲抽! 第35章   东淑出来的时候没戴幂篱, 一路往外的时候自然遇到了许多萧府的主子奴才们。   众人盯着她的脸,一个个满面惊骇, 有的倒退出去捂住了嘴,有的身不由己躬身行礼, 等回过神来才知道不对——萧东淑已经不在了, 怎么又白日出现呢。   直到萧宪出现,拉着东淑重又往内宅而去。   甘棠跟乘云见势不妙, 也不顾是在萧家,急忙要去拦阻, 萧宪的侍从们将他们挡住,甘棠急得哭道:“少奶奶!”   乘云也道:“你们干什么?堂堂的萧家也落井下石欺负人吗?”   萧宪听到这句反停了停, 回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好一阵儿东淑才确信萧宪对自己没有恶意,至少不会明目张胆的为难她。   “萧大人,你有话好好说, 这土匪般的行径可不适合您。”她把手抽回来, 揉着腕子。   萧宪想到她刚才在书房里啐自己满脸唾沫的情形,道:“都说镇远侯的夫人性子怯懦内向,又加上婆婆凶悍,丈夫霸道,我还曾大为同情, 谁知完全不是这样。”   东淑耸了耸鼻头,显然是对这话不以为然。   萧宪看着这个动作,眼圈陡然红了,竟苦笑道:“要不是你跟妹妹只差几岁, 我真以为你是她投胎转生的了。”   东淑见他又提,捂着耳朵道:“烦不烦!我说了不是的!”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萧宪也忍不住吼了一句。   叫嚷完了,两个人对视着,却突然都笑了。   彼此之间的恼恨,好像都在这突如其来的会心一笑中消散了。   真是奇妙。   身后的甘棠跟乘云目瞪口呆,本以为两人剑拔弩张,不料竟又转怒为喜,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可既然“化干戈为玉帛”,无事发生自然最好。   东淑道:“萧大人,你好歹跟我明说,你叫我做什么?”   萧宪道:“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我们府内的老太太。”   萧府的老太君已经接近古稀之年,因为保养得当,也很少有不遂心的事情,家宅安宁,儿孙满堂且都孝顺,身体也一直康泰。   只在萧东淑出事后,老太君得了一场病,虽然终于养好了,但身体却有些大不如前了,也不能像是以前般开心。   从年前入冬开始,症状加重了些,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请了几个太医来看,都说清醒不容乐观。   府内一度都准备了寿材等物,只为了冲一冲。   方才东淑骂了一场去后,小厮便召集来回,说是老太太又不好了。   萧宪正给东淑骂的心里千疮百孔,难受之极,听了这个更是万箭穿心,忙要入内去看望。   那小厮又焦急地说道:“里头说已经派了人去请太医,老太太一直抓着晴姑娘的手不放,只叫咱们东姑娘的名儿……”   萧宪本正着急往内,听了这句却戛然止步了。   虽然府内没有人敢说什么,但是老太太的这病其实是心病,且是由东淑起的。   这是事实,人人皆知。   在周老太君犯了迷症的那些日子里,她见了年轻的女孩儿,只管叫“东宝儿”,抓着不放,便很喜欢的样子。   若是不见了人,就往往会伤心落泪。   因此萧宪听小厮又这么说,突然间心中冒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此刻他对东淑道:“老太太因为想念我们东宝儿,犯了迷症,时常的不认人,反把别人看成了东宝儿,她的病一直时好时歹的,多少太医来看过都没有用。”   东淑毕竟聪明,听他解释了这番话,又想起之前他的说的“跟我见一个人”,顿时惊愕地问:“萧大人莫非是想让我假装你们姑娘,去见老太太吗?”   萧宪见她果然聪慧非常,便道:“不错。横竖是个法子。”   “这怎么成!”东淑摇头道:“且莫说这是骗她老人家,最重要的是老人家病着,你叫我去、若是再吓着了,弄的病反重了却怎么是好?”   萧宪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太医们已经说了,老太太身体差还在其次,她得的是心病,年前太医们就说了叫准备后事的,那具寿材至今还收在府内呢!所以你放心,就算你此刻去见了……有什么意外,也跟你不相干!”   东淑看他眼圈发红,显然也是难过非常的,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喃喃道:“你们老太君还真的很疼你们那位姑娘啊。”   萧宪默默地看她一眼:“你今儿帮了我这个忙,不管怎么样,回头我便帮你周旋镇远侯的事情,如何?”   东淑拧眉,飞快地想了想:“成交!”   萧宪本正有些哀恸之意,听了这两个字,忍不住又想笑,他跺跺脚,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摇摇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天下竟然有你……”   揶揄的话他到底是没有说下去。   东淑道:“萧大人是堂堂的吏部尚书,统管天下吏治,要是百官表率的,公然出言讥谤我这内宅女子,可不是什么工整的言行啊。”   “赶紧跟我走吧。”萧宪啼笑皆非,真想在她脸上捏上一把,就像是昔日跟萧东淑相处一样,他克制着:“你只记得见了老太太后,少说话,就算要说,也说些宽慰之语。知道吗?”   正此时有几个丫头匆匆经过,一眼看到萧宪跟东淑站在一块儿,顿时惊呼起来。   萧宪并不理会他们,只对东淑使了个眼色,便领着她进门去了。   老太太的上房之外,阖府的女眷听说消息几乎都来了,乌压压地站了一地。   大家都知道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了,每一次犯病,都做足了抢救不回来的打算。   所以一个也不敢缺席。   等到萧宪带了东淑进门,有几个一眼看到,顿时皆都色变。   萧宪顾不上跟她们一一解释,只领着东淑直入里间儿。里头,长房的大爷、也就是萧东淑跟萧宪的父亲萧卓跟二爷萧宏等几个男子也都守在跟前,旁边是萧卓的夫人张氏,以及萧宏夫人陈氏等几个女眷。   萧卓听见外头响动,回头一眼看见东淑,顿时也惊住了。   萧宪对着父亲做了个手势,领着东淑到了床边。   张氏本正在旁边拭泪,见状抬头,看到东淑的刹那,浑身一颤,脱口叫道:“东宝儿?!”   她的声音很大,把屋内的人都惊了一惊。   榻上的老太太本已经半是昏迷了,原本握着李祈晴的手也都放开了,听了这句,却微微睁开了双眼。   萧宪顾不得别的了,见张氏起身要扑过来,便忙领着东淑上前:“老太太,您睁开眼睛看看,东宝儿在这里呢!”   周老太君双眼眯起来,看向眼前,若隐若现的一张脸。   她怔了怔:“东……”她慢慢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枯瘦的手开始哆嗦着想抬起来:“东宝儿……来接我了吗?”   萧宪闻言悬心,本想让东淑快点说两句话,哄着老太太安心。   但他还没开口,东淑已经握住了周老太君的手:“老太太,您在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在这里,可是您怎么、怎么居然瘦了这么多?”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一句话还没完,泪先涌了出来。   萧宪惊呆了,直直地站在旁边,无法出声。   周老太君听了这句,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淑:“你、你真的是我的东宝吗?”   “当然是我!”东淑将她的手蹭在自己脸上,哽咽着说道:“不然您又以为是谁?”   周老太君的手落在东淑脸颊上,柔软的如同花瓣似的脸,因为流着泪,湿湿润润的,那点熟悉的温暖跟娇软,让周老太君原本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慢慢地透出了几许光:“东宝儿……”   她哆嗦着抚过东淑的脸,又将手覆在她的头上,细软的发丝在掌心,透着暖暖的热气儿。   是,是真人儿没错!   泪也从老人家的眼角滑落出来,周老太君含泪笑着说道:“东宝儿没事儿啊、我知道,我就知道。”   东淑哭的停不住:“我没事,老太太也不许有事,不许您撇下我。”   “好好好,”周老太君的手滑到她颈间:“乖孩子,祖母不会撇下你的,只要你好好的,啊?咱们都好好的。”   除了这祖孙两人,其他在屋内的众人,张氏夫人虽知道不可能,但在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由感而发的,索性从后面搂住了东淑,哭道:“我的儿!你总算是好好的呢。你叫老太太跟我何等悬心啊……”说到最后,也是哭的情难自已。   只有萧卓萧宏等人,虽然震惊非常,却还保持着清醒。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戳穿的时候,萧卓便陪笑道:“都别哭了,这是好事,何必再闹老太太……”说了这句,又靠前对周老太君道:“老太太您看,孙女儿就在跟前儿,您可要保重身子才是正理。”   周老太君搂着东淑,露出欣慰的笑容:“知道,没事,你们都不用围着我呢,自去忙别的吧。”   话都说的明白起来。   萧卓暗暗惊讶,这才领命后退,又叫太医过去诊看。   他在萧宪手臂拍了一把,叫了萧宪到外头,才又询问详细。   萧宪回过神来,便说了自己的用意,萧卓听罢不悦道:“你向来行事很有体统,今日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这种偷龙转凤的把戏,只能骗得了一时,如何是长久之计,等老太太明白过来,你叫她情何以堪,你怕她老人家在东淑身上受得苦还少吗?”   萧宪道:“老太太的身体从来康健,因为妹妹,才得了这病。太医说心病,所以我想若心病不除,这病自不能好,既然都不能治了,索性下一剂猛药,若是老太太能好,自然……”   “胡闹!你这胡闹,该怎么收场,外头的人听见了又该怎么非议?”   “儿子只想老太太无恙。其他的暂时顾不得了。”   两父子说着,里间太医诊了脉出来,脸上却有惊讶的喜色。   萧卓忙问道:“如何?”   太医道:“老太太的脉象本来已经微弱了,现在却突然强而有力起来,竟又有了勃勃生机,真是稀罕事。”   萧卓仍未敢掉以轻心,迟疑问道:“会不会是……”   太医知道他问的是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当下道:“大人放心,照我看来,却并不是那个,而是真的情形在好转。”   他说了这句,迟疑片刻又低低道:“之前有句话下官不敢说,现在倒是无妨了——其实之前老太太的心病,怕不是别的,只是老太太她自个儿不想活了而已,但现在却不一样……可见萧尚书这一剂心药下的很对。”   等太医去开药方,萧卓看向萧宪:“你别得意,这烂摊子还不知怎么收拾呢。”   东淑来萧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候了,耽搁了这么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幸而老太太喝了药,已经睡下了,太医又诊过说无碍,东淑才得小心松开了老人家的手,到了外间。   这会儿除了张夫人陈夫人等几个亲近的女眷,其他的都退了。   张夫人已经听萧卓说了真相,但是看着眼前这张脸,依旧的情难自已。   东淑看着面前的妇人和蔼的神情,心里也有一股暖意流动:“太太不要伤心……”   勉强说了这句,竟不知继续说什么。   张夫人抬帕子掩着口,几乎要哭出来,越看越是伤心难舍,便颤声道:“宪儿送一送吧。”便回过身去。   萧宪陪着东淑到了外间,东淑因也哭了许久,竟有些头疼,走了几步便累了。   廊下的光芒幽暗,萧宪回头看她,心里有万语千言,比如——之前在老太太跟前怎么会哭的那样,又怎会说出那些贴心贴意的话。   那简直……就是萧东淑该说的呀。   看着东淑靠着柱子的纤弱身影,萧宪忍着眼中的湿润走回到她身边:“累吗?”   东淑“嗯”了声,其实不止是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心里头酝酿,涌动,沉甸甸的。   萧宪道:“出去得走上一段。我抱你吧。”   东淑吃了一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萧宪已经俯身。   萧宪将她轻轻地抱入怀中,然后他一怔:“比妹妹轻很多啊。”   东淑本来很讨厌他把自己当成“萧东淑”,何况又给他抱着,这本是不合规矩的。   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竟觉着这个怀抱有些熟悉,温暖而可靠。   最初的迟疑之后,东淑将头往萧宪胸前蹭了蹭。   “哥哥……”心中模模糊糊,冒出了这样的一声。   萧宪送东淑上车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着了。   睁开眼睛惺忪的看着他,朦朦胧胧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叫出声儿。   萧宪却会错了意,望着她道:“答应你的那件事,我不会食言。”   东淑清醒过来,终于向着他一笑:“多谢萧大人。”   萧宪仍旧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   直到马车缓缓往前消失在夜色的长街上。   萧宪才说道:“备车,去内侍司。”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持久知道有人惦记着他,明儿就会蹦出炼丹炉啦~持久:我变黑了,也更强了~   被子:馅儿你看出来了吗?   宪哥:我觉着你更黑~   被子:……谢谢 第36章   内侍司刑狱的气味非常不好闻, 尤其是夏天,血腥气随着热风四处流窜, 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臭味,简直能把人活活熏倒。   赶着风大的时候, 鬼哭狼嚎的声音越过内侍司的高墙传出很久去, 就算是大白天在太阳底下听着,也会让人有不寒而栗望风而逃的感觉。   所以宫内的人私下里又叫这种地方是“剥皮司”。   牢狱的刑房里, 竖起的刑架上多了一个人。   他只穿着皂色的纻丝裤子,赤裸着上身, 双手给分别向着两侧的刑架上用铁锁拴了起来,竟像是吊在了刑架上一样。   因为没穿衣裳, 身上的伤也是一览无余,像是已经给鞭子抽过了,也许还有别的伤痕, 处处血迹斑斑, 连暗色的裤子上也能看得出来,血渍层层。   肉眼可见处,是肩头跟腰间的两道伤痕格外重些,皮肉都外绽了出来。   有的血还是新鲜的慢慢下滑,有的却已经凝结了。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白脸的太监站在他的跟前, 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镇远侯,您可别怪奴才,奴才也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被吊着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额头是一层的冷汗,把几缕晃落的发丝打湿,纠缠着垂在脸颊边上。   那些汗浸润的浓眉跟两只眼睛格外的鲜明。   太监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震。   已经快两天了,寻常的人受了这样的刑罚,已经去了半条命了,更没有了精神气儿。   但是这会儿,在他面前的这双眼睛却依旧的犀利如同鹰隼,透着虎视眈眈的劲儿。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并不是被捆在刑架上受刑,这眼神透出的是要捕猎的意味,仿佛完全不把捆着手脚的铁链看在眼里。   似乎,这站在他跟前的人才是得乖乖受死猎物!   这太监也算是经验老到的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捏着数不清的性命,什么硬骨头狠角色都也是见过的。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小侯爷的身上看到这种睥睨天地的气质。   明明已经捱了这么久的刑罚,他居然还是这么着,寒冰烈火似的,令人望而生畏。   太监很不高兴,目光从李持酒的脸上缓缓往下,在他健硕的胸前逡巡片刻,复一路继续移动。   先前李持酒进来的时候,衣冠整齐的,看着也不怎么着,就是一个普通武官的身量罢了,顶多比其他人显得挺拔些,腿更长些,腰……似乎也更细些。   但是解开衣裳,才发现并不是起先想的那么单纯。   这人一身的皮肉筋骨,实在是完美的令人羡慕赞叹。   就如同此刻所见的,窄窄的腰腹上,很明显的是几块精壮结实的腹肌,因为喘气而微微的起伏动弹,汗珠跟血珠儿在上面滑动,然后沿着腹肌的沟壑曲线缓慢地向下滴落。   太监眼睁睁的看着,忍不住竟舔了一下嘴唇。   他的眼神不怀好意的目送那血珠滑入濡湿的腰带,又在腰带之下的地方停了一停,终于才笑道:“真是一幅好身板子,怪不得人人说小侯爷风流成性,若是奴婢也有这么一副身子,这样雄厚的本钱,何止一个风流成性呢……”   李持酒嗤地笑了:“你能吗?”   太监的眼睛微微眯起,却又笑道:“奴婢当然是不能了,做梦也想能的。”   他说着竟抬手,手掌按落在镇远侯胸前的伤口处,微微用力。   李持酒眉峰猛地皱起,却竟不曾喊过一声疼。   太监笑打量着他的脸,掌心沿着下滑,似乎打量抚摸什么稀世珍宝似的,有些爱不释手。   “奴婢要是能得这么一副身子,纵然是一天,死了也值。”他感觉到手掌底下那坚硬肌理的蓬勃生机,本能地口干舌燥。   李持酒索性闭上双眼,却仍一脸的满不在乎。   这会儿,太监身后有两个小侍从,其中一个站在火盆边上,将一把刀子烧得通红,小心翼翼地用铁钳举着过来。   “曹公公……已经好了。”   曹太监扭头,另一个小侍从递上特制的厚棉布裹住了刀柄。   炙热的刀子在眼前,曹太监惺惺作态地说道:“小侯爷,您还不肯说吗?奴婢说句实话,让我下手也是不忍心啊。”   李持酒道:“少他妈的废话,你还有什么招儿?”   曹太监眼神一暗:“既然侯爷这么倔强,那奴婢就不替您操心了,毕竟奴婢也得交差啊……哦,其实用这个对侯爷也好,您看,您身上这些伤有的还在流血,就算您再怎么强,到底是个血肉之躯,任凭这么流下去迟早要伤及性命的,奴婢虽然奉命审讯,到底没有想要您的命,用这烧刀子给您止一止血,倒也妥当。您说呢?”   李持酒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曹太监见他这样强悍,软硬不吃的,当下阴笑着,探手往前一送!   炽热的刀柄在伤口上烫落,新鲜的血液先发出了呲呲的声响,像是水滴落在了火炉上的响动。   室内又是一股青烟冒出来,是伤口的皮肉给烧焦了。   曹太监动手的时候,残忍嗜血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持酒,很想从这小侯爷脸上看到痛苦甚至于……恐惧软弱之类的表情,如果他能赏脸的惨叫几声就更好了。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除了那两道浓眉更缩紧了几分,镇远侯只是闷哼了声。   这种反应,大概就跟走在路上不小心一脚踢到石块差不多吧。   曹太监简直不能相信:这还是人吗!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曹太监正是满心惊怒的时候,闻言冷哼了声,索性将刀子丢在地上,转身先行出去了。   囚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侍从,其中那递棉布的犹豫了会儿,便去桌上倒了一杯茶水,哆哆嗦嗦的捧着送到李持酒唇边:“小、小侯爷……”   李持酒瞥着他,并不动。   那内侍颤声劝道:“您、您就别激怒曹公公了,他、他下手可狠了……您会撑不住的。”   旁边那个小侍从见状道:“你别多事,咱们是奉命行事,谁让你擅自献好的?给公公看见了连你一块打。”   捧水的内侍手一抖,泼了一些出来,却仍怯生生道:“侯、侯爷……”   李持酒瞥他一眼,这才垂首喝了口水。   那冷嘲热讽的内侍见状便也大胆走了几步过来,看着李持酒微微弓起的腰,腹肌微微抖动,形状极为诱人,他竟也忍不住伸出手去。   “你干什么?”送水的小太监呆呆问。   那太监道:“我能干什么,我就是试试看这是什么罢了……”   手指才将落下,无意中看见李持酒的眼神,竟如刀锋般的。   小太监忙缩了手,喉咙里咕噜了几声,竟不敢再动他了。   那曹太监去了很久,入夜才方回来。   他进了门,见李持酒仍是吊在刑架上,动也不动,垂着头,像是已经昏迷。   曹太监打量着镇远侯,从头看到脚,又从脚再一寸寸地往上。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惋惜,又透着贪婪,还有几许无奈。   到最后,他终于转身,目光在室内逡巡,终于落在了桌子上那把刀上。   曹太监走到桌边儿,将刀子拿起来掂量了会儿,像是在犹豫什么。   终于他仿佛下定决心,重新转身走向李持酒。   就在曹太监站到李持酒身前的时候,小侯爷动了动。   他缓缓抬头,看向曹太监。   曹太监对上他的双眼,心头不禁一颤,变了脸色。   他的眼角抽搐了几下,终于道:“侯爷醒了?”   李持酒盯着他:“公公有什么事儿绊住脚,这么久才回来。”   “怎么,侯爷这么快就想奴婢了?”曹太监笑。   “嗯,是在想,”李持酒道:“想你这次又要用什么招儿?”他的目光淡淡瞥向曹公公半缩在袖子里的手。   曹公公暗暗地把刀柄握紧了几分:“我算是看出来了,侯爷跟那些脓包软蛋不一样。不论奴婢再用什么法子都不管用……”   李持酒道:“所以呢?”   曹公公干笑了几声,道:“侯爷,我敬佩你是条汉子,只不过呢,奴婢也是听命行事,您还是别怪奴婢。”   他说着,索性把手探了出来,亮出了手中握着的刀。   李持酒挑眉道:“这次不用烧的通红了?”   曹公公摇头:“这次不用,因为……用不着了!”   他说完之后,把心一横,举刀向着李持酒的喉间掠去!   电光火石间,刀光带着一道寒芒奔向李持酒。   眼见小侯爷就要丧命在刀锋之下,镇远侯突然一笑。   这笑容可比刀锋凌厉多了,还有些许火光的炽烈。   曹公公一怔的瞬间,镇远侯猛地抬头,然后奋力往前一击!   他本就生得身高腿长,比曹公公高出半个头去,这样猛地往前撞出,竟是用头碰头的招式。   曹公公完全没有料到,刀子还没有划过去,已经是劲风扑面,额头一阵剧痛,整个人眼冒金星阵阵发黑,给那股巨大的力气撞的往后倒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进了这刑房的人都是给打开四肢,牢牢栓在刑架上的,手脚自然是无法动弹,不管你是再能耐的英雄豪杰,落到这个地步也只如同是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而已。   所以没有人料到李持酒竟会在这种情况下反击!而且是用的这种方式!   曹公公给撞的跌在地上,额头都好像要裂了,半是晕厥,一时爬不起来。   那两个小太监都吓呆了,其中一个扑过去:“公公,公公怎么样?”   此时此刻还没有人想到底下更发生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李持酒毕竟还是给拴着的,一时的反击虽然令人吃惊却也很算不得什么。   谁知就在刹那间,只听“哗啦”一声响动!   那小太监抬头,吓得魂飞魄散,却见镇远侯不知怎么,竟将手从那贴镣铐之中脱了出来!右手在左手的镣铐上轻轻一拧,很容易的就将铁镣摘了下来!   这、这……怎么可能?   那小太监眼睁睁看着,如在梦中,当下尖叫了声:“来人,快来人!”站起身来往外想跑。   李持酒正俯身把脚上的铁链摘下,铁链在手,就如同套马索似的呼呼地转了个圈,然后松手!   那沉重而坚硬的铁链飞了出去,重重的在那小太监后背上捶落,链子转动,死死地勒住他的脖子,那一嗓子还没喊完就往前栽倒下去!   另一个剩下的小太监却是给李持酒递水的那个,见状也吓得战战兢兢的,跌坐在地上:“侯、侯爷别杀我!”   李持酒瞥他一眼:“把门关上!”   淡淡说了这句,便没再搭理,只径直走到地上的曹太监身前。   那小太监却也听话,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来去关门。   曹太监给他出其不意的来了个头槌,眼前兀自晕眩阵阵,隐隐约约看到有人靠近,勉强认出是李持酒。   镇远侯揪住他的衣襟:“是谁要你取本侯命的?”   曹太监嘴角一动:“侯爷……”   李持酒的洞察力可谓一流,若没有过人的直觉跟应对能力,莫说是孤身潜入匪穴,跟群匪周旋自若然后反杀了,只怕他连云南那个地界都走出不来,早给地头蛇们分吃了。   曹太监之前一直审讯,但从没有用致命的手段,李持酒虽不说,心里明明白白的。   但曹公公方才去而复返,身上的气息就不同了。   李持酒便是个嗜血的人,闻到曹太监身上流露出的残血气息,又看到他取刀藏刀的动作,早知道他的用意了。   此刻镇远侯盯着曹太监:“说,是谁让你杀我。”   这会儿外头已经有脚步声响,大概是之前那小太监叫嚷的声音引来了侍卫。   曹太监打量着李持酒,心中也是暗自震惊非常:受了这么久的刑罚,居然没伤到他的根本,还能这样漂亮的反击。   “原来侯爷……先前只是陪奴婢玩儿吗?”曹太监苦笑:“是奴婢瞎了眼,错看了您这条真龙。”   李持酒冷笑道:“少他妈废话,不想死就快说。”   曹太监笑道:“侯爷,奴婢说了只是奉上头的命令行事的。谁让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是皇后?”李持酒问。   曹太监张了张口,露出了有点古怪的笑容。   有人在砸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动,之前那小太监抱头缩在门口,不敢做声。   曹太监回头看了一眼那震动的门扇,道:“侯爷,奴婢知道你是个通天彻地的能人,可是这京城里不是有能耐就能留得住的,尤其是侯爷这样的性子……可知道多少人把您当成眼中钉呢。”   门轰然倒下,有人从外冲了进来。   其中,竟有个意料之外的沉稳郁和身影,简直跟着龌龊的刑房格格不入。   李持酒也看见了那人:“李大人?”   这进门之人,赫然正是李衾。   李衾看一眼地上生死不知的小太监,皱眉道:“镇远侯,你还不放开曹公公。”   李持酒看看曹太监,又看向李衾:“李大人是几时来的,好巧啊。”   的确是巧的很啊,曹太监出去一趟回来就要杀自己,偏偏李衾在这个时候“及时现身”,总不会,对曹太监授意的是他李大人吧。   “不要放肆!”李衾眉头一蹙,“我是奉旨前来带你出去的,你还不把人放开,跟我走?”   李持酒又有点意外:原来不是来杀自己,是带他走的?   曹太监松了口气,又见李衾突然来到,事情恐怕有变,当下便强笑道:“李大人来了就好了,侯爷……先前是奴婢得罪了,但奴婢也是奉命而为,求您高抬贵手。”   李持酒却笑道:“你折磨了我这两天,就这么完了?”   曹太监一愣:“侯爷……”   李持酒看着他掉在身侧的那把刀,抬手捡了起来,上头还沾着他身上烧干了的血。   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   李衾在后,看他这般情形总有点不安的,却也不信他还能如何,便淡淡道:“镇远侯,还不跟我走吗?”   这个祖宗可千万别再闹事儿了。   “知道了李大人,”李持酒答应了声,道:“立刻就走了。”   他笑了笑,果然慢慢地直起身子似要转身。   背后的曹太监才松了口气,却见镇远侯骤然回首,出手如电。   来不及眨眼的功夫,那把刀子就直直地扎入了曹太监的心口!   “忘了说,”李持酒看着还是一脸错愕不信的曹太监,轻描淡写的:“我这个人性子最痛快的,从没有隔夜仇。”   他说着嗤地笑了,手上将刀子连着曹太监轻轻一推,这才转身。   在镇远侯转身的刹那,身后曹太监这才轰然倒地,气绝而亡!   囚室内响起了李衾暴怒的声音:“李持酒!” 第37章   李衾实在是出离愤怒了。   其实在看到李持酒拿起刀子眯着眼的时候, 李衾就猜到了可能不妥。   他只是侥幸觉着,镇远侯该不至于在这会儿冲动吧……   毕竟这么多人都在, 且曹公公虽然手段残忍,可毕竟也是奉命而为, 又是正经的内侍司当差的, 岂容伤害。   没想到,李衾还是高估了镇远侯的行事跟修养, 低估了他这野性难驯的脾气!   “李持酒!”李衾气的指着镇远侯,第一次有种七窍生烟的感觉:“你……”   他简直无法言语, 几乎就想再叫人把李持酒继续栓到那刑架上去!狠狠地抽上他几百鞭子让他长长记性。   李持酒却笑道:“李大人,你别急, 是他先要杀我的,我不过是自卫而已。”   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之前曹公公怎么样李衾没在场也管不着,但是他们这些人冲进来的时候, 只看到地上生死不知的一个小太监, 以及镇远侯正逼着曹公公,怎么也看不出他是在“自卫”。   李持酒瞥向另一个小太监:“他是知道的,李大人不信只问他。还有那个……不至于就死了,救回来也可以给我作证。”   李衾深深呼吸想镇定心神,但是这大牢里的气息实在是太令人难受了, 更加他心浮气躁,这一口气才吸了点儿,反而几乎让他窒息。   当下只能抬手稍微掩住口鼻:“跟我出来!”   跟随李衾的人自去收拾残局,李持酒道:“我的衣裳呢?这样出去可有些不像话, 我倒没什么,怕连累李大人的名声不雅。”   他在这里胡说八道的,那承蒙他饶了性命的小太监急忙去取了他的衣裳过来,战战兢兢的看着他,似乎还有些畏惧。   李持酒道:“你喂我喝水,本侯自然记得,以后别在这儿当差了,小心你命不长!”   小太监的泪猛地涌了出来。   李持酒且说着且披衣裳,只是身上满是伤,才披上素缎中衣,那白色的衣裳立刻给鲜血染的血渍斑斑。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幸亏老子来的时候先脱了衣裳,不然这会儿都没得穿呢。”   此刻在场的内侍司的人,以及李衾的那些人见状,均都噤若寒蝉,无法做声。李衾本是将出门了,听到身后没什么动静便止步回头,正看到李持酒那件缎子衣裳在刹那间变成血衣的样子。   李衾不禁也皱了眉,无声一叹,走出门后便吩咐金鱼儿:“去找些伤药来。”   金鱼儿忙飞奔去了,不多会儿李持酒走了出来,里衣虽穿好了,外头的长衫却仍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   李衾见他里头沾血的中衣仍是极为刺眼,却也没做声,只沉默地往前而行,将出了内侍司,金鱼儿才颠颠的跑了来:“三爷,药。”   李衾瞪了过去,把金鱼儿瞪的发呆:不是他要的吗,怎么还瞪自己呢?   还是林泉闪出来把药接了过去,跑到李持酒跟前儿躬身道:“侯爷,这里有伤药。”   李持酒早看见金鱼儿给瞪的那一幕,此刻一笑接了过来。   李衾上了马,回头道:“镇远侯你上后面的马车。”   “咱们要去哪儿?”李持酒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衾淡淡的,又说:“上药之后把衣衫好好整理妥当……你若是觉着不能支撑就先在车内歇会儿。”   难得他说这么多话,李持酒握着药,躬身作揖道:“多谢大人关怀。”   李衾冷笑了声:“你也不用谢我,少给我惹祸了就行了。”   说着打马往前去了,金鱼儿才要追上,却给林泉拉住,向着李持酒努了努嘴。   金鱼儿总算醒悟,瞪圆眼睛问:“让我?”   林泉道:“赶紧的吧!别耽误三爷的正事。”说着就先上马追着李衾去了。   这边儿李持酒上了马车,又觉着车子一沉,抬头看时,却见是金鱼儿爬了进来。   金鱼儿心里是怕这个煞神的,只是主子有吩咐倒是不可违抗,便支支唔唔道:“侯爷,我、我是奉三爷的命,给您上药的。”   李持酒正有些不耐烦自己动作,见他到了却正好儿,便把药丢给他,自己将衣裳除了。   金鱼儿见他乖乖的,先松了口气,可又看他身上那些伤,心却突突的跳了起来,那只手抖得跟中了风一样。   李持酒皱着眉:“你怎么了?不舒服?”   金鱼儿哆嗦着道:“不不不是……侯爷,他们……他们的手真黑啊!”   “他们的手不黑,就不算是宫内的人了。”李持酒倒是淡淡的。   金鱼咬紧牙关去给他身上上药,见有鞭伤,割伤,刺伤,甚至烙铁的伤,他简直下不了手,眼红红的将要哭了:“真是太过分了!好歹您可是侯爷,怎么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李持酒因为见金鱼是李衾的人,他心里对李衾还有一点怀疑,所以也不怎么想理会金鱼。   忽然听他哆哆嗦嗦含泪带颤的说了这几句,倒是有些良心的。   李持酒便斜睨他道:“我虽是侯爷,可是又没根基,人家要怎么揉搓我还不是轻易的?别说宫内的人呢,就算是你们主子要摆布我,也自然容易。”   “我们主子才不会呢!”金鱼高声叫道,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他瞪着李持酒,又道:“我们主子可是为了救您才不顾避忌进宫跟皇上求情的……侯爷千万别冤枉好人!”   “是吗?”李持酒微微倾身:“是真的?我怎么有点不信。”   金鱼努着嘴,嘟囔道:“侯爷不信就算了……我也没有办法,您别动,这里的伤有点狠,只涂药的话我看不成,至少、至少要……”   金鱼儿虽然不懂医术,但是看到这些伤痕,触目惊心的,有几处像是需要缝起来才妥,他实在不知怎么说,只恨林泉把自己扔过来,看见这幅场景,以后恐怕要做噩梦了。   李持酒看着他半是委屈的脸,以及含泪的眼睛,不由点点头道:“原来你还是个好人。”   金鱼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觉着这位小侯爷的脾气真真的叫人琢磨不透,又看到他侧腰处有一块儿拇指大的红色印痕,本以为是伤着,凑近看又觉着不像。   李持酒发现了便道:“那个不是伤,是自有的胎记。”   金鱼“哦”了声:“还好还好。”   马车骨碌碌往前,李持酒明知金鱼是知道目的地的,却偏不问,只在他终于给自己上完药后,李持酒才问道:“李大人他为什么肯为我求情?”   金鱼刚才给他上药,满满的一罐子药都用光了,正看着发怔,闻言道:“啊?我、我也不知道,可想着毕竟您是大人调回京的,当然不至于看着您落难。”   李持酒抚着下颌,却不慎碰到了脸颊上那点伤,便轻轻地“嘶”了声。   金鱼儿叫道:“啊……我只顾着看侯爷身上的伤了,这脸上竟忘了!没有药了怎么办?”   李持酒笑道:“脸上的伤又死不了人,不用药。”   金鱼儿道:“留下疤也是不好的。”   “我又是姑娘,怕什么?”李持酒淡淡道。   金鱼儿叹了声,看着他这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侯爷以后……行事还是、还是稍微收敛些好。”   他鼓足勇气才终于说了这句。   李持酒回头,以为他是要替李衾说话,便道:“怎么,你怕我又让你主子难做?”   金鱼摇了摇头,道:“我们主子难做还在其次,只是……只是侯府里少奶奶……”   李持酒本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听了这句眼睛才微微睁开几分:“我府里?怎么了?”   金鱼眨眨眼:“侯爷不知道吗?之前皇后娘娘特意召见了贵府的少奶奶进宫,得亏无事。但我想侯爷出事,府内的女眷自然也是坐卧不安、为侯爷担心的。”   李持酒眉头微皱,眼神闪烁。   他本来已经吩咐薛文礼吴启健那些人,不许向内宅透露消息,却忽略了这点。   奇怪,怎么那姓曹的也没有说起此事,害他以为一直平安无事呢。   李持酒陷入沉思,马车却停了下来。   等金鱼先下了车,李持酒随后跳下地,抬头看时,夜色中却是近在眼前的巍巍皇城,一时哑然。   原来真的到这个地方来了啊。   天黑的时候,宫门都会关的,在这个要紧的时刻居然还有人进宫,是极为罕见的。   李衾在前,李持酒等人跟随在后,一路往皇帝的武德殿而去。   远远看去,大殿灯火通明,殿门口上若干的内侍宫女躬身伺立。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殿门口走出来,遥遥地张望,看到他们的时候,便揣手站定了。   李衾等人上了台阶,迎着那人拱手:“萧大人。”   萧宪的脸色不怎么好,懒懒的说:“李大人终于回来了。”   说着又看向李持酒:“镇远侯真是……”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他脸上的伤。原来这时侯李持酒已经把衣裳整理好了,里头沾血的中衣也都藏在了外袍底下,自然看不出来,只有脸上这一道伤痕显得尤为打眼。   萧宪便停了下来:“皇上等了半天了,快随我入内吧。”   等萧宪转身,李持酒才问李衾:“为什么萧大人也在。”   李衾淡淡道:“自然是因为镇远侯的脸面极大。”   “我的脸非但不大,且还破了相,”李持酒嗤地笑了:“可见李大人是在调戏我。”   此刻已经进了内殿,殿内肃然寂静,李衾很不想跟他说话。   内殿之中,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正跟萧宪说着什么,抬头看见李衾带了人进来,便停了话头。   李衾行礼,镇远侯则自跪了:“罪臣参见皇上。”   皇帝方才也瞥见他脸上带伤了,此刻便道:“你自称罪臣,可知你罪在何处吗?”   李持酒道:“说实话我还不大知道,不过既然给内侍司关了两天,自然是罪的不轻。”   李衾跟萧宪不约而同地斜眼看他。   李大人的意思是想把他的嘴封上,萧大人则怀疑是不是镇远侯在内侍司给折磨的有点儿头脑不清。   殿内有瞬间古怪的安静。   “哈,”皇帝的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皇帝笑道:“真真是孺子不可教。”   他笑说了这句又看向李衾,道:“李尚书向来看人很准的,这次只怕要走了眼了。”   李衾俯身行礼:“回皇上,臣也有些后悔了。”   皇帝道:“能让子宁后悔的人和事,却也是难得。”感慨般说了这句,又眯起眼睛看着李持酒道:“但是你,劣迹斑斑的,却能让萧尚书跟李尚书两个一起给你求情,你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何等大的脸面?”   李持酒愕然,看看李衾又看看萧宪,一时居然不知说什么了。   皇帝见他们都无语,才继续道:“你不知你因何入了内侍司,那就让朕告诉你。五城兵马司里,是你负责追缉那一干江洋大盗的,你并未雷厉风行将他们迅速的一网打尽,反而让他们更惹下滔天之祸,还累及太子,你说,算不算你的失职。”   “是,”李持酒却乖乖低头:“皇上说的有理有据,我认了。”   皇帝说道:“加上你这个人太过狂傲不羁,所以朕也是有意让你在内侍司受点磋磨,也可以磨一磨你的性子,可现在看来,你好像没受什么苦。”   镇远侯笑道:“多半是那些人知道皇上的苦心,因而不怎么对罪臣下狠手,只是略有点皮肉伤。”   皇帝打量他脸上那点伤痕,闻言道:“皮肉伤?”   目光沿着脖子往下,忽然看见里头的中衣领子透出一点血渍。   “你……”皇帝迟疑:“你把衣裳脱下来给朕看看。”   镇远侯道:“不必了皇上,太过腌臜,怕污秽了龙目,惊扰了龙心。”   “龙心?龙目?”   不仅是皇帝,萧宪的嘴角也忍不住微微抽搐,这人的嘴真的是……   皇帝喝道:“还不快脱!”   李持酒无奈,只好去解开外裳,李衾见状便咳嗽了声,对萧宪使了个眼色。   萧宪还不解是什么意思,李衾跟他本来对面站着的,见他怔怔然,便挪动脚步走到萧宪跟前,竟挡在他身前了。   “李大人?”萧宪见他居然挡着自己,大为奇怪,想提醒他闪开,李衾却岿然不动。   此刻李持酒已经解去了外袍,底下的那缎子中衣,除了有几处斑斑点点的还有些许素白外,其他俨然都已经是红色的了,因为隔了一段时间,中衣已经给伤口的血还有涂的药糊住了,要脱下来都难,更是血肉模糊。   皇帝虽然料到他必然受刑,却也想不到是这样,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片刻,眸色顿时转深了。   那边萧宪已经把李衾拉开:“你挡着我干……”   那个“什么”还没说出口,便看到李持酒身上的伤以及那袭血衣。   萧宪最不能受这些的,顿时停止了呼吸,心中的不适翻江倒海,简直恨不得把眼睛掏出来扔了。   李衾无奈的看着他:“不让你看非要看。这下明白了吧?”   萧宪已经头重脚轻无法言语了,脸色都开始不正常的泛白,多亏一个小太监过来将他扶着,皇帝挥挥手,先请他去侧殿歇息定神。   这边儿李持酒又把衣裳披上,皇帝吁了口气,吩咐太监:“去那几瓶御用的伤药。”又道:“你平身吧。”   镇远侯这才站起身来。   皇帝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样残忍,这般狠毒,却大大的违背了朕的本心,是什么人动的手?朕自会追究。”   李持酒道:“皇上不必再操心了,那个动手的曹公公,在李大人到达之前突然想要杀了臣,臣被迫反击已经将他误杀了。”   皇帝一怔,凝眸看了李持酒半晌,方淡淡地道:“这人实在是胆大包天,死了就死了吧。”   李衾正因为镇远侯突然把此事说了出来,颇为悬心,闻言眼神微变:皇帝的语气……这么轻描淡写?   李持酒笑道:“多谢皇上,皇上果然是明见万里!”   皇帝摇了摇头,沉吟片刻对李衾道:“入夜了,出宫不便,今晚上便歇息宫中,明儿再去吧。”   李衾领旨谢恩,他带了李持酒出外,自到尚书省的值房去歇息。   太监们在前打着灯笼引路,李持酒便跟李衾道:“尚书大人,皇上这么吩咐,应该就是无事了吧?”   李衾不答。   李持酒道:“说实话,李大人你,还有萧大人……你们两位都给我求情,实在让我很觉意外。”   “怎么?”李衾终于开口。   李持酒道:“之前那个曹公公想杀我,我有两个怀疑的人选。”   李衾皱眉:“哦?”   “一个是皇后娘娘……”   “住口!”李衾忙呵斥。   这可是在宫中,耳目众多之处,这个人真是胆大妄为,肆无忌惮,真的以为他有九条命不成。   “我没说完呢,至于另一个,”李持酒笑着继续说道:“就是大人您了。”   李衾哼了声:“是吗,为什么是我。”   李持酒道:“因为……我要是死了,李大人就更安全了。兴许还有别的好处呢。”   “你说什么?”李衾止步,转头看向镇远侯。   李持酒轻声道:“李大人,要是有一样东西你很想到手,却怎么也无缘得到,忽然间有个一模一样的出现眼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你会不会扑过去死死的攥住?”   禁宫的夏夜,有一种莫名的阴冷,李持酒的声音跟平常不大一样,此刻竟透出几分低沉喑哑,隐隐地还有些沧桑悲哀的味道,让人很难相信是那个百无禁忌的狂烈少年说出来的话。   李衾本来以为李持酒又是在拿“江雪”讥讽自己。   但又觉着不像。 第38章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 头前引路的小太监们也都不知所措的站住了,众人提着灯笼, 想回头看又不敢,只能安静的等着。   李衾凝视着李持酒的双眼, 想了片刻轻轻一笑:“上次在岁寒庵, 你便提起过类似的话,镇远侯好像对这个格外在意啊。”   李持酒目光微动。   夜风吹拂, 灯笼摇晃,地上人影朦胧, 头顶却似乎有夜鸟掠过,发出扑啦啦的声响。   李衾的声音温温淡淡的:“是因为尊夫人的容貌跟我夫人相似, 觉着我会是那种混淆真假的人,才这样执着追问的?可是你所说的‘很想到手’‘无缘得到’是什么意思?我同我夫人,是向来的同心一体, 鹣鲽情深, 无人可及的,她也是我明媒正娶的原配夫人,自然不是你所说的那般,莫非……你说的并不是我?”   两个人四目相对,李持酒仰头一笑, 却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只是开个玩笑、闲着磨牙罢了,何况我说的是假如出现这种情形。李大人莫怪,您是知道我的,嘴上向来毫无遮拦。我听说我给关押起来的时候, 贱内也曾给带进宫过,还是李大人陪着的呢。我大胆揣测,以李大人您的素日品行做派,也不至于跟别人的内眷这样亲近吧,毕竟正如您所说,还有过您亲自去岁寒庵探望贱内之举呢。”   李衾的笑淡淡的:“我行事自然有道理,岁寒庵一行,是为了萧大人的古铜镜,也不是贸然造访的。而这一次,也是奉命行事,从头到尾都是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可给人指摘行为不端的地方,镇远侯应该会明白吧?”   “嗯……”李持酒挑唇:“既然这样,那么李大人,我刚刚的那个假如……您的回答是什么,可能告知我吗?”   李衾哼了声,道:“我的答案,其实你早知道的,岁寒庵里镇远侯那掷地有声的几句话,难道你自个儿忘了?”   当时李持酒给萧宪挑拨冲了过去,跟李衾对上的时候曾经说过——“再怎么相似,也是独一无二的,没了就是没了,纵然再找个一模一样的也是白搭。”   东淑还替他的冒昧向李衾道歉了呢。   李持酒当然记得,他摇了摇脑袋,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月:“这么说,李大人觉着我说的对。”   这会儿夜更深了,有巡逻的内卫经过,见是李衾,忙退开行礼。   李衾沉默不语,他负手仍旧往前而行,将到了尚书省的值房,才止步道:“我跟镇远侯的性子南辕北辙,对我而言,有些事,有些话,有些人,是不必说出口的,只是铭记在心中便好。”   李持酒剑眉一扬,偏偏问:“您指的莫非……是您的夫人?”   不知为什么,李衾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总觉着李持酒似乎对“自己的夫人”有点儿奇异的执着,但是细想,又找不到他的纰漏。   而且李衾竟下意识的不大愿意从李持酒的嘴里听到跟“萧东淑”有关的什么出现。   李衾便淡哼了声:“就让内侍领你去下榻处吧。”   见李衾要走,李持酒道:“李大人,您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是我问错了?”   李衾皱皱眉,终于道:“我不过是因公见过尊夫人两次,镇远侯就很哓哓追问不休,怎么今晚上你反而问起我夫人了?”   李持酒嗤地笑了。   两个人相隔有一步之遥,太监们离得有四五步远,李持酒却仍是往前走近了一步,他看着李衾说:“请大人原谅我的冒昧,只是我听说了些有关大人夫妻的传说,听闻萧夫人是在大人巡边的时候仙去的,夫人也不像是个红颜薄命的,也不知是真天妒红颜呢,还是有什么意外……嗯,若真跟大人所说的那样鹣鲽情深,恩深义重,大人可为她做过些什么?”   夜影中,李衾的脸色陡然变了。   李持酒缓缓地抱起双臂,却忘了自己有伤在身,手肘擦到了胸前的伤口。   他“嘶”地低呼了声,疼的微微躬身。   李衾的眼神幽深,看到这个才道:“镇远侯,你听好了,不该你说的话,不该你提的人,你最好管住你的嘴。”   “我也没说什么呀?”李持酒苦笑。   “你最好不要再说。”李衾却丝毫笑意都没有,脸色冰冷如霜:“我能调你回来,就仍能让你出去,我为惜才,而你……好歹捡回一条命,别再辜负此心。”   李持酒扬眉:“多谢大人提醒,看样子我也要铭记于心了。”   李衾深深地看他一眼,拂袖转身,大袖飘摇而去。   内侍领着李持酒到了值房的寝室里头,不多会儿又有太医来到,且带了伤药。   金鱼虽然已经给李持酒敷药过,但毕竟是外行,手法生疏,弄的不怎么妥当。   此时两名太医先是看过伤,见到那样惨不忍睹的情形,也都是前所未见,战战兢兢的。又忙给他把脉,脉象却还平稳强健,知道他身子根基好,这才又松口气。   于是一个负责给李持酒重新对症上药,处理外面伤口等等,另一个则去抓一些要熬了内服的。   一直忙到了子时过后,才算把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料理了一遍,药汁子也熬好了,李持酒咕噜咕噜喝了一碗,这才侧躺了睡。   他身上的伤因为给太医仔细清理了一遍,不免用了些消毒的酒之类,加上那些药粉滋在伤口上,疼的钻心,李持酒动也不动,觉着自己就像是那传说中给剥去了麟甲的龙,一片一片的麟都在疼。   疼的要命。   他只能死死地咬住了牙关,浑身却抖得跟打摆子一样。   两个太医并没有离开,也只守在这房间内,听到“格格”的响动,起初不知如何,忙过来看时,才见是李持酒咬紧牙关,身子却在发颤,那声音,却是他忍痛磨牙的声响。   暗夜里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太医们大为骇然,又忙忙的另去熬了一碗可以宁神止痛的,请他喝下,这一通折腾又过了丑时。   李持酒不知不觉的却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仙女儿,她高高在上从云端俯视着他,然后慢慢地降落云头来到他身边。   她伸出柔软而温暖的手,轻轻地按在他的额头上,眼睛里似乎是温柔怜悯。   李持酒想握住她的手,但是却不能动。   奇怪的是,在这只手的抚慰之下,身上的痛一寸寸的消退下去。   他终于能睡了。   次日一早,太医们又给李持酒检查了一下身体,见一些小伤倒还恢复的可以,重一些的还有些棘手。   忙又喝了药,外头李衾来到,要带他去面圣然后出宫。   于是随着李衾又去了武德殿行了礼,皇帝打量着他脸上敷了一层药,便道:“可会留疤吗?”   太医忙道:“若是调养得当,纵然留疤,痕迹也不至于太深。”   “也罢了,”皇帝神情淡淡的,又见他已经换了干净的中衣,便道:“甚好,先回府去吧,免得叫府内女眷担心。”   李持酒磕了头,便退了出来。   才走到宫门口,身后有人追了过来,李衾止步回头,却见竟是萧宪。   萧宪对李衾道:“李大人,我送镇远侯回府吧。”   李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走开了一步问道:“你想做什么?”   萧宪笑道:“我有事儿要见江少奶奶。”   李衾想到昨晚上李持酒跟自己说的那些话,萧宪代替他去也好。   当下问道:“总不会是为了你家老太太吧,劝你别再乱闹下去,小心无法收场。”   昨日东淑去萧府的事情,瞒不过李衾,萧宪这么懂“明哲保身”的人,居然一反常态的帮着他为李持酒求情……若没有天大的能打动他的“好处”,他绝不会伸手。   萧宪却也没瞒着他,便道:“今儿不是为了那件事。另外有一件,她许了要给我东西的,我顺道儿去催一催。”   李衾笑叹:“好好,萧尚书眼见要变成催债的了。”   两人商议妥当,当下让萧宪替着李衾出宫。   才出宫门口,赫然便看见薛文礼跟宋起建、还有乘云都站在距离宫门口不远的墙根之处探头探脑,乘云最先看见镇远侯的身影,当下大叫一声,飞奔过来。   “侯爷!”乘云喜极而泣,冲上来忙跪地磕了个头,“侯爷您没事儿了!”   李持酒笑道:“有什么事儿?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丢人!”   乘云抹着眼泪,哽咽道:“小人一大早儿的就跑来蹲着了,现在这颗心还怦怦跳呢。”   薛文礼跟宋起建也都奔了过来行礼。   李持酒道:“什么大事,竟都跑来了?”   两人的眼睛微红的:“侯爷无碍就好了,恭喜侯爷!”   李持酒越发嗤之以鼻:“一个个儿的瞧这点儿出息!这儿不是叙家常的地方,回府再说吧。”   于是各自上车,往镇远侯府而去。   李持酒本想问萧宪是为什么要去自己府内,可是他身上伤不好,只能坐车。   偏偏萧宪因为昨晚上给他身上的伤吓得够呛,所以更加不肯跟他同车,只乘自己府内的车轿。   薛文礼跟宋起建两人骑马,乘云却跟着李持酒坐车,在车上,李持酒便问起这两天府内的情形。   乘云的眼泪不干,说道:“府内老太太那边原本是不知情的,可是昨儿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老太太才急了。”   李持酒皱眉:“走漏消息?”   “听说是家里的人在外头走动听说了一点风声,才给老太太知道的。”   李持酒问:“那少奶奶呢?”   乘云道:“昨儿少奶奶回府后,唤了薛大哥宋大哥,问了详细,便打发小人拿了拜帖……”   当即就将东淑去萧府一节告诉了李持酒,末了道:“那天从萧家出来后,天都晚了,我们回了府,不料老太太已经知道了,又见少奶奶那么晚回去,便不由分说的先发了一通脾气,骂了少奶奶几句……”   东淑因为要给李持酒周旋,又遇到周老夫人病危,竟阴差阳错的在萧府呆了大半天。   因为先前着急出来寻萧宪,怕如实告知苏夫人的话,苏夫人会不答应,或者再刨根问底之类,反而白耽误时间,因此在出门的时候也并未告诉。   苏夫人哪里知道她是为了正事,又因为听到风声说李持酒犯了事之类,她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偏找不到东淑商议,气怒攻心。   在东淑回府之后,便带着恼火质问她去了哪里。   东淑在进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偷偷告诉了她,说是老太太知道镇远侯出事了。   此刻又见苏夫人脸色不对,便直言说自己去了萧府,拜会萧宪,为李持酒的事情周旋。   苏夫人怔了半天,道:“那他可答应了?”   东淑也不知此事成败与否,便道:“萧大人只答应说帮忙,究竟如何,还要看明天。”   苏夫人冷哼了声:“你既然知道了酒儿出事,你就该早点跟我说,不该让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些白受惊吓,我要找你商议都找不到你!让我多担些心事!且你一个妇道人家,擅自跑到外头私见男子,成何体统?又弄得这半夜三更才回来!传出去又像什么?”   东淑心里本有些不太舒服,却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萧府的“遭遇”,居然有点心力交瘁的意思,倦的很。   此刻见苏夫人竟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便淡淡道:“像不像什么也管不着那么多了,只要能够找到人手帮忙,让侯爷早点儿安然无恙,却比什么都强。”   苏夫人道:“要真的如你所说那萧大人帮忙,倒也使得。可是我又听人说,酒儿之所以进了内侍司,正是因为之前岁寒庵太子的事情……说来还是因为你!”   其实外头的说法,是镇远侯缉拿江洋大盗得罪了这伙强贼,所以这些人要拿他的家眷出气,谁知正遇到太子殿下才起了冲突。若是按照苏夫人的刁蛮逻辑,那么东淑应该也是给李持酒连累的受害者而已。   但苏夫人一心向着儿子,当然不会把罪责加在他的头上,这种心理也附和她的脾气。   不过东淑心里明白,太子的死跟什么江洋大盗没有关系,的的确确是因为她。   所以苏夫人这种不讲理的逻辑,却是歪打正着了。   因此东淑也没做声,只道:“太太稍安勿躁,这会儿再抱怨也没有法子,横竖尽人事听天命,只静静的等候就是了。”   苏夫人却又急跳起来:“什么尽人事听天命,这是什么混话!莫不是咒酒儿呢?”   东淑见她口不择言,便扶了扶额头:“我实在累了,明儿再来给太太请罪吧。”当下也不再理会苏夫人,扶着甘棠的手自回房去。   苏夫人见状,本来四五分气恼,立刻加倍,不免又在房中咬牙切齿的聒噪了半天。   乘云说完了家里的事情,便小声道:“侯爷,我看是萧尚书大人陪着您出来的,这该是昨儿少奶奶去萧府那一趟起了效用吧?”   他心里是为东淑抱不平的,又怕李持酒也跟苏夫人一样先怪罪东淑,便大胆的先提醒一声。   李持酒却没有做声,只道:“你们怎么一大早儿就跟在宫门外了?”   乘云道:“是薛大哥他们打听说,昨儿临晚,李尚书大人带了侯爷进宫,所以我们才来听信儿的。”   说了这句,又道:“早上隐隐的听说,少奶奶身上又不大好,也不知是因为昨儿太劳累了,还是……”   本来乘云想说是受了苏夫人的气,可到底是老太太,便不敢说下去了。   不多时,终于到了镇远侯府。   早有宋起建他们先回府禀告了,马车还没到,就见苏夫人带了几个丫鬟站在门口处张望。   见了李持酒下地,苏夫人才念了声佛,忙叫了儿子一声。   李持酒上前行礼:“您怎么跑出来了?”   苏夫人握住他的手,红着眼圈道:“昨儿晚上悬了一夜的心,才听说你没事儿了……”   此刻萧宪也下了地,苏夫人见是他,大为意外,急忙垂首道:“见、见过萧尚书。”   萧宪打量着不见东淑,便问道:“贵府少奶奶呢?”   苏夫人听他开口就问东淑,心里疙疙瘩瘩的,却也不敢不答:“她……她没出来。说是身上不太妥当。”   “哦,”萧宪应了声,便看向李持酒道:“侯爷,我有事儿要面见少奶奶,你介不介意我入府相见?”   李持酒挑了挑眉,笑道:“萧大人请吧。”   又对乘云道:“还不给萧大人领路?”   萧宪挥挥衣袖,潇潇洒洒的随着乘云去了。   目送他离开,苏夫人才皱眉道:“这、这是什么体统?怎么萧大人居然开口就要见她?”   李持酒道:“萧大人行事自然有规矩的。”   苏夫人很不高兴,便悄悄的说:“昨儿你媳妇去了萧府,入了夜才回来,我看她那个懒懒散散的样子……真是不像话的很,方才听报说你没事儿了,她明明知道你将回来,却也不肯出来迎着,摆什么架子?还有这位萧大人竟公然要见她,这、这真是……”   李持酒听她嘀咕,才终于道:“母亲,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么快出来?”   苏夫人一愣。   李持酒淡淡道:“要不是昨儿这位萧大人向皇上求情,我这会儿还在内侍司呢。你该多谢你的儿媳妇才对。”   “你、”苏夫人眨着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那、那也不至于跟这位萧大人如此亲密吧?再说……她到底怎么去求了这萧大人,人家才肯替咱们求情的?这会儿竟大喇喇的上门来了……”   这会儿萧宪的身影已经消失眼前了,李持酒虽然答应的痛快,心里却也有一丝狐疑,听苏夫人说到这里,他便笑道:“母亲,千万别说这话,怎么竟像是盼着儿子戴绿帽子呢?这世上能给我戴绿帽子的人还没出生呢。”   苏夫人苦笑:“瞎说什么,我就是提醒罢了。”   李持酒道:“母亲先回房吧,横竖已经天下太平了,我也回去看看。”   苏夫人才忙道:“去吧去吧,看的紧一点儿最好!别真的闹出事儿就晚了!……要不要我一起去?”   “您就别凑热闹了。”   于是苏夫人先回上房,李持酒则转到自己房中去。   进了院子,里头却静悄悄的,有两个丫鬟站在廊下,李持酒打了个手势,两人便噤声垂头。   李持酒走到门口,便听里头有萧宪的声音响起:“是不是因为昨天的事情,才让你身上不自在?昨儿实在是该多谢你,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是……我实在情非得已,希望你不要见怪。”   东淑低低咳嗽了声:“能够帮得上大人,自然是我的荣幸,何况我也没有白做工,大人不是也‘投桃报李’了吗?我出点力也是乐意之至的。”   镇远侯听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隐隐感觉自己的头上绿油油的。 第39章   东淑没想到萧宪居然就这么公然的“登堂入室”了。   本来听见外头脚步声响, 她还以为是李持酒这么快回来了。   没想到竟是萧宪。   其实正如萧宪所说的,东淑身心都不自在, 的确是因为昨儿在萧府的事情。   当时萧宪不由分说拉着她进内宅见周老太太,东淑心里是没底儿的,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假冒别人”的天赋, 但是想到可以让萧宪答应自己的请求,只能赶鸭子上架, 硬着头皮去了。   萧宪拉着她进门,看见那么多人站在堂下, 已经心内打怵,而那些人见了她, 也都屏息吸气,有一种诡异的氛围。   东淑来不及打量,就给萧宪带着冲到了里间。   奇怪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出现了。   她好像身不由己地到了一个自己明明没有来过、却仿佛极熟悉的地方。   就在她懵懵懂懂感应到这种感觉的时候, 萧宪已经带她倒了周老夫人榻前。   那是一张老人的有些枯槁的脸。   眼睁睁看着那张毫无生气却透着慈祥的脸孔, 东淑的心像是给什么用力地捶了一记,变得又酸又软,克制不住的悲从中来的情绪突然侵袭。   她完全的身不由己,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感情驱使着她。   东淑不想面前的这个老人出事,真真切切的绝不能容许。   当时她甚至都没有定神思考的余地, 那一瞬间所做的都是本能的反应。   直到后来平静下来,才恍然若失的:她是怎么了?   就仿佛……在那一刻,她变成了那个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女,变成了真正的萧东淑一样, 所以才那样的感同深受,泪如雨下,且说了那些掏心掏肺的话!   东淑无法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但是那一场就好像耗尽了她的心魂,让她心力交瘁,疲倦之极。   恍恍惚惚的回到镇远侯府,迎接她的却是苏夫人的无名怒火。   东淑实在是没有力气跟她周旋了,只能先回房中休息。   萧宪拉她进门的时候甘棠跟乘云都是在门外等着的,所以竟不知道里头如何。   但是甘棠见过里间都是萧府的各位太太奶奶们,所以料想不会出事。   只是看东淑这样神不守舍如同元气大伤的样子,仍是慌了神,回来的车上询问东淑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说。   等回到房中后,茶饭不思,也不洗漱,倒头就睡。   连明值来看她都没有醒。   这一夜,苏夫人那边儿为了李持酒而担心的无法入眠,但是东淑这里,却也是半梦半醒的。   她梦见了太多人,但其中出现最多的,却是萧府的周老夫人。   东淑一会儿梦见老夫人病愈了,含笑握着她的手,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反正是极为亲切和蔼的样子,让东淑也非常喜欢。   但是转眼间她又病的不好了,面容枯槁的躺在榻上冰凉僵硬,东淑就害怕起来,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边哭便叫:“老太太,不要扔下我!”   她居然就这么哭的醒了过来!   给惊动的甘棠过来扶住她,东淑还是忍不住的在不停的哭泣,竟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那种心碎的感觉如此真切,眼泪像是自发的汹涌成潮。   直到甘棠百般安慰,又加上明值听见动静也跑了来,东淑看清楚两个人的脸,又过了半天,才总算是从那种悲痛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但仍是心惊肉跳,总是担心着萧府的老太太出事。虽然……那明明是跟她非亲非故、只在昨儿见了一面的人啊。   她甚至想派人去打听打听。   这一宿,时醒时梦,总是睡不安稳的,因为哭的太厉害,又爬起来吐了两次,头疼如裂。   先前吃了药,才总算是好些了。   但是脸色却仍然苍白如纸。   萧宪一看见她,也吓了一跳,料想若是只为了李持酒的话,不至于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所以才那么问起来。   听了东淑回答,萧宪默然片刻,道:“说来也怪,难道这就是投缘了吗?昨儿你竟然那么真情流露的……哈,我几乎也要忍不住……”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有人咳嗽了声。   萧宪皱眉,自然听出是李持酒。   果然,外头帘子给搭起,是镇远侯走了进来。   李持酒抬眸扫向里间,见萧宪坐在桌边,东淑却在桌子另一侧坐着。   果然如苏夫人所说,她有些懒懒的,脸上还有憔悴之色,眼皮也微微的红肿着。   看见李持酒进来,东淑才扶着桌子站了起身,她先是扫了一眼,目光在李持酒脸颊那道伤上略一停,复又垂落眼皮轻声道:“侯爷回来了。”竟是波澜不惊的。   李持酒很不满意她这个反应。   萧宪则按兵不动:“怎么镇远侯这么快过来了?”   啧,他居然还嫌弃人家夫君回来的快,是打断了他们缠缠绵绵吗?   李持酒笑道:“我本来要陪着太太多坐会儿的,只是太太惦记她儿媳妇的病,所以特催着我快回来瞧瞧……是不是打扰了萧大人同她说话了?”   “无妨,”萧宪也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看李持酒笑的那样儿,就知道他必然是在疑心了,萧宪偏不说破,只淡淡道:“毕竟也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只是昨儿少奶奶着实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得不来说一声。”   “她还能帮到大人?我倒是有些好奇不解了。”李持酒看一眼东淑,笑道。   东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也毫无心虚之态,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皮,因为脸色苍白,且又身着素衣,更像是一尊玉人了。   李持酒眉头极快地一皱。   萧宪早看在眼中,便道:“这件事儿虽不是机密,却也不好启齿。还是不提也罢。”   “呵呵呵……”镇远侯嘴角开始抽搐。   萧宪却若无其事的:“哦对了,少奶奶,我来此还为了另一件事儿,您答应给我的那东西呢?”   东淑面对李持酒,一副眉眼不抬的样子,听了萧宪提这个,却露出几分笑意。   李持酒在旁看着她对萧宪露出笑容,不知为何有点儿牙痒痒的。   东淑眼中含笑的:“昨儿我既然出人出力的帮了大人那件事儿,还以为大人高抬贵手,把这东西忘了呢,怎么竟还记得?”   萧宪也瞥着她笑道:“你可别说我贪心,原本是你先答应过了的,既然许了人家,再改口也不好了。”   镇远侯实在忍不住了,便故意用一副轻描淡写的调侃口吻道:“我是不是不该在这儿?”   萧宪竟笑着接口道:“哦,镇远侯若是有事儿,可以先去,这里不需要你。”   镇远侯本是因为听他两人言语之中大有内情,觉着自己这个夫君反而成了多余的外人了,所以才以退为进的说这话,本是旁敲侧击显示“地位”之意,没想到萧大人完全不吃这套。   李持酒被他噎的气都喘不顺了:“我……”   无形中感觉自己的头上仿佛又重了几分,原来帽子不仅有颜色,还有重量。   东淑道:“甘棠,去拿来。”   甘棠站在门口处,脸色跟镇远侯也差不多的诡异,只多了几分呆若木鸡。   闻言道:“拿、拿什么?”   “当然是那价值连城,绝无仅有的三件宝物了。”东淑手拢着唇,借着转头的功夫狠狠地递了个眼色给丫头:“在城郊大集上从一位长者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   甘棠绞尽脑汁,总算是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了。   但是所谓“价值连城,绝无仅有”,以及“宝物”的评价,还是今儿第一次听说,真真稀罕。   她心里嘀咕:“我的娘啊,少奶奶又要讹人了……这次是真的,可不是虚的。”   于是转身入内,打开最下面的柜子,从里头取了三件东西——却是什么宝物呢?竟正是那日在城郊集上,东淑救了的那老婆婆家里得了的几样破烂玩意儿。   本是东淑想要做好事才给了那婆婆五十两银子弄回来的,此后甘棠每每看见这三个东西,都觉着刺眼,感觉自己当了冤大头,所以才收在柜子底下,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如今见东淑居然又拿这玩意来骗萧宪,甘棠实在无言以对,只能闷闷地抱了出来,放在桌上。   李持酒听他们说什么“宝物”,才又惊奇起来,看甘棠拿出这几样,便上前取了一个碗:“这什么玩意儿?哪儿捡来的?”   东淑听了这句大煞风景的,总算是赏光瞪了他一眼。   李持酒本有点恹恹地,谁知得了她这一个眼神,突然间像是喝了鸡血,便笑道:“我是不懂这些的,萧大人掌掌眼?”   其实,萧宪哪里是真的为了“古董”,不过是弄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过来看看东淑罢了。   昨儿东淑在周老夫人那里大哭的样子,不仅是东淑一夜难受,萧宪想着那情形,也是整宿的心潮难平。   因为顺义侯府看到东淑的举止做派,他不禁怀疑,是不是有人深知萧东淑的脾气性格,所以费尽心机故意弄了这个“江雪”出来,障眼法迷惑人的。   但是亲眼目睹她同老夫人的互动,萧宪动摇了。   那样真情流露的反应,就算是再工于心计擅长演戏的人,也绝对做不到。   若是有半点掺假做作的成分在里头,也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昨儿晚上萧宪想的最多的是一句话:“她到底是谁?她……跟妹妹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知道不该这么想,但是他忘不了祖孙两人抱头大哭的样子,忘不了东淑那句“我好端端在这里,别撇下我”。   恍惚中他觉着那就是萧东淑,那就是他的妹子!她真的……回来了!   方才进门的时候看见她脸色苍白倚在榻边,瞬间那怜惜之意几乎充溢而出,真想过去嘘寒问暖,握住她的手。   此时此刻,萧宪看着那三样儿东西,举手拿起一个短颈双耳罐,倒的确是越窑的青釉褐斑瓷。   西晋时候盛行这种瓷器,只是到底是不是真的是西晋的真品,他也说不上来。   毕竟他虽喜欢收集这些东西,却也并不是真正行家。   但是因为人的缘故,萧宪格外露出几分感兴趣的神情,特意举在眼前转着细细看了一番,道:“像是真品……但还需要鉴证。”   甘棠在旁边听着,已经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什么意思?这难道说又是真的古董?那这次又能换多少银子?五百两,一千两?或者更多吗?   丫头已经疯了,满心沉浸在即将发财的想象中。   东淑问道:“萧大人看不出来?”   萧宪笑道:“我对瓷器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呢,你答应了给我的,这次不要价了吧?”   东淑还没回答,只听“噗通”一声,是旁边甘棠跌倒在地。   “既然已经答应了萧大人,自然不会再谈别的。”东淑理所当然的。   萧宪道:“少奶奶果然爽快。既然这样,我就笑纳了。”   东淑瞥了一眼甘棠,见丫头正颤巍巍地重新爬了起来,她便吩咐:“快来收拾包裹妥当,叫乘云来给萧大人送了出去。”   “是。”甘棠闷声答应,一脸颓丧。   ——得!别说赚,这次连本儿都没捞回来,五十两银子就这么飞了!   李持酒见他们“谈成”了这笔“买卖”,才笑道:“有趣,萧大人若是叫人鉴过了,也告诉我一声儿,让我见识见识。”   萧宪颔首道:“嗯,少不得还来烦扰少奶奶。”   李持酒瞪向他:这人什么意思?如此明目张胆惦记他的夫人?   萧宪却又看向东淑:“事情已经妥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面对李持酒,随口噎人,甚是自若,此刻对着东淑,却有些艰于言辞了,认真想了想才说:“等我们老太太身体大好了,兴许会请少奶奶过府坐坐,到时候请不要推辞。”   东淑眼睛一亮,有些惊讶,也有些下意识的喜欢,立刻说道:“当然!”   萧宪看她答应的这么痛快,便一笑点头,沉声道:“不要送了,保重身体。”   又对李持酒道:“镇远侯也留步吧,好生养伤。”   轻飘飘的,这句却像是上一句的附赠品。   说完这句后,他转身出门去了。   东淑望着他的背影,身不由己地跟着往前走了两步,竟舍不得他离开似的。   只是还没走到门口,就给李持酒一把拉住了:“人家说了叫你不用送,你这么殷勤做什么?”   东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又开始了暗暗潮涌,连眼圈都发红了。   李持酒打量着她的神情,自然看出她那种绵绵的不舍,他心中微震:“你……”   这时侯萧宪早出门去了!东淑竟有些黯然,她闭上双眼低下头去,轻轻地叹了声。   “喂!”李持酒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什么意思!”   东淑听见这声,才总算回过神来。   李持酒皱眉道:“你眼里还有我吗?”   东淑道:“侯爷怎么了?”   李持酒道:“你跟萧大人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才见过几次,居然就……亲亲热热的,当着我的面儿居然丝毫也不避忌,当我是什么?”   东淑道:“我不懂这话,我跟萧大人做什么了?”   李持酒道:“你、你竟问我?”   东淑又叹了声:“侯爷既然回来了,这就好。只是我身上有些不舒服,未免不能伺候,只是太太那边儿,或者小阮跟两个姨娘那边,都盼着侯爷呢,您不如过去瞧瞧……”   果然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外间是甘棠道:“孙姨娘跟王姨娘到了。”   两个姨娘原本早想来的,只是听闻萧大人在此处,不知如何,所以不敢冒头。   等萧宪前脚走了,她们才忙不迭跑了来。   此刻见了李持酒,便忙上来行礼,孙姨娘红着眼睛,委委屈屈的说道:“侯爷总算回来了,妾们担心欲死,啊……您的脸受伤了!”   王姨娘也体贴的说道:“早听说侯爷无恙,妾就叫人熬了参鸡汤,还有侯爷爱吃的云腿……正好给侯爷补补。”   因为上次给东淑训斥过,让她们长进些,所以两个姨娘也非常的卖力。   东淑看她们来的正是时候,心里略觉满意,就看向李持酒:“侯爷是不是还没用饭,她们这样上心,且先去用一些吧。”   李持酒看看两个狐狸精,又看看东淑,忽然嗅出点什么似的。便道:“确实饿了,把东西送过来,少奶奶身体欠佳,我便在这屋里跟少奶奶一起吃。”   东淑听他说“确实饿了”,还觉着孺子可教,听到后面一句,脸色就有点变。   李持酒瞥她一眼,看两个姨娘还在发呆,便道:“愣着做什么?”   两人吓得急忙退了出去。   东淑看她们的战斗力如此一般,实在大为失望。   但是倒不能苛责姨娘们,毕竟不是她们太弱,而是对手实在太强横了。   东淑叹道:“侯爷何必自找不快,若还过了病气给您,如何是好。”   李持酒道:“你的病又不是一天两天,若怕过了病气,还早休了你呢。”   东淑回到桌边,缓缓坐下。李持酒在她对面自己解开衣裳,低头不知打量什么。   正甘棠进来说道:“外头乘云传话,说那两个太医要给侯爷看诊了,还说药该换了……”   李持酒不耐烦道:“过会儿再换,死不了人。”   东淑本没理他,只听了这句蹊跷,又看李持酒侧身对着自己,窸窸窣窣不知在干什么,她就悄悄站起身来,往旁边挪开几步。   假装去扶桌上花瓶的,东淑微微侧头看过去,冷不防却看到一角血淋淋的衫子。   东淑的手猛地一抖,那花瓶给她一撞,滴溜溜地转了转,直直地要摔了下来。   正在这时侯,李持酒蓦地起身闪过来,他一手沿着衣襟,一边探臂将花瓶掐住。   他的身体几乎贴在东淑身上,只隔着两三寸,东淑的目光从他颈间往下,在那没有掩紧的中衣底下,看到了若隐若现的那些狰狞的伤。 第40章   李持酒身上的伤多半都已经止了血, 只是有两处格外狠的还是不太妥当。   按照他的情形来说, 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就昏迷不醒卧床不起了。   可就算是镇远侯,从宫中出来后, 本该安安分分的去躺着休养, 他偏没事人似的东走西走,又在东淑跟萧宪跟前挺了半天,那身上的伤口有的便绽裂了,流出血来,身上未免有些湿嗒嗒的,很不舒服。   李持酒便解开瞧了瞧, 见血殷到了腹间, 便不耐烦地拿着中衣当帕子擦。   如今两个人相隔咫尺的站着, 东淑瞧见他身上的伤痕, 鼻端也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跟药气交织。   她有些不敢相信,呆看了片刻, 望着那血肉外翻的样子,忙紧紧地闭上双眼。   其实东淑也是担心李持酒出事的, 所以才不顾什么规矩,抛头露面地主动去找萧宪,无非就是怕那内侍司真的是剥皮司,要了他的命去。   可一来她的心神因昨儿在萧家的遭遇而有些恍惚,二来,在镇远侯进门的时候, 东淑见他举止如常,只是脸上有一道疤痕……这对她而言便是阿弥陀佛了。   东淑满心以为,李持酒无恙。   哪里想到这些伤都藏在衣裳底下。   她毕竟是个打小娇养的闺中女子,就算是江雪也从不曾见过这些,一时心肝都颤了起来,脸上也更白了几分。   李持酒就站在她的身前,近的足够能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正有些莫名的心荡神驰,却见她紧闭双眼雪白着脸,隐隐地还有点发抖。   镇远侯一怔,便了然地问:“怎么,吓着你了?”   东淑无法出声,更加不能细看,过了半天,才颤声道:“怎么、怎么会……”   李持酒把里衣的带子稍微系了系:“那种地方自然不是好去的,不是说就算不死也要剥层皮嘛。”   东淑低呼了声,似乎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她非但看不得,也听不得这些话。   李持酒看着她惊慌胆怯的样子,笑道:“怎么你也跟萧尚书似的,你可别晕了……可知昨儿晚上在宫内,他看见我这情形,这么大男人居然就腿软的晕倒了。”   想到萧宪刚刚在这里旁若无人的样子,李持酒也很乐意顺便踩他一下。   东淑听他提起萧宪,想到萧宪带笑的眸子,心里才有几分镇定下来。   同时她也发现自己跟李持酒站的太近了。   东淑的目光总是不小心就会撞到他身上去,尤其是看到有些伤,以及血渍,总让她有种汗毛倒竖不寒而栗的感觉。   若说晕了……也不是不可能的。   “侯爷……”东淑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身后就是搁花瓶的柜子,如今李持酒的一只手还捏着花瓶压在柜子顶上呢,可偏偏这个动作,看来就如同他伸出手臂将她拢着在内一样。   东淑只能尽量不露痕迹的往旁边挪开小步:“刚才甘棠来说的太医,是跟您一起回来的?”   “嗯,是皇上叫他们跟着回来的。”   “皇上?”东淑有些诧异。   李持酒瞥着她躲闪的神色:“哦,大概是皇上觉着我受刑太过吧,我本来以为事情不会善了,没想到皇上倒是格外开恩,不知道是不是……”   镇远侯本来想说:不知道是不是李衾跟萧宪两个人替他求情的缘故。   可又一想,他如今对于那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何必宣扬他们呢。于是话说一半儿,半途而止。   东淑哪里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问道:“是什么?”   镇远侯笑道:“当然是我命大。讨人喜欢。”   东淑看着他生动的眉眼,却也瞧出了他的脸上也依稀透着些许苍白,毕竟不是神人,伤了元气……还能这样谈笑风生已经了不得了。   东淑不想再跟镇远侯说下去,他身上那些伤,她连看都不能多看一眼,也不敢去想象全局如何。   更无法可想在内侍司里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但一念至此,心里却是无法形容的难受。   东淑蹙眉低声道:“既然有、太医来了,侯爷不如快请他们来,给您瞧一瞧,……是哪里又流血了吗?为什么还没有止住?”   李持酒的手已经将花瓶放开了,手掌却仍旧摁在柜子上,此刻便略倾身过来:“怎么了,是担心我了?”   他这一靠近,两只明晃晃的眼睛就悬在东淑的额头顶上,简直像是什么猛兽俯首咻咻的看人。   东淑只觉着不安,又给那种浓烈的血腥气熏的不适,便皱眉道:“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   “怎么没用?”李持酒笑问了声,道:“刚刚你见了萧大人,怎么笑的那个样,跟他说的话也亲密不避忌人,我是真想不通你是怎么跟他那么亲近的,听闻他是个比李大人还难接近的人物……还有,昨儿在萧府到底怎么着?以及他拿走的那破烂东西……”   “侯爷。”东淑见他喋喋不休只管追问,便道:“就算有一千件事儿,也不急在这一时。”   她见他挡在跟前不肯挪步,自个儿倒也没有胆量碰他,便又想沿着柜子边儿从旁边溜出来。   谁知李持酒抬手,轻轻地抚住了她的脸。   “我偏要急在这一时。”他凝视着东淑,低低地说,“你是用那几个破烂儿骗了萧大人,才让他去给我求情的?我看不止这个吧……他说的什么‘情非得已’,你又是怎么为他‘出了点力’的?”   东淑早猜他是不是偷听了自己跟萧宪的谈话,果然,又听他大有猜疑的意思,只怕是在外头听了苏夫人挑唆的话。   她心中大怒,眼神一瞬便冷了下来。   偏偏李持酒看的清楚。   望着她有些凌厉的眼神,镇远侯的眸子也在瞬间幽深了几分。   “怪不得他……”李持酒盯着东淑,喃喃的,“的确是像……”   东淑心中狐疑,不知他掐头去尾含含糊糊的说的是什么。   正疑惑中,李持酒的手上稍微用力,竟已经俯首。   镇远侯毕竟是养伤中,体温比平日要高很多,所以这个吻也显得格外炙热。   东淑在瞬间窒息,想要躲避,偏偏后退无路,左右无门,身前只有一个他,万夫莫敌。   只觉着李持酒攻城略地一样,他半点的试探犹豫都没有,挥兵长驱直入,令人望风披靡。   东淑的心狂跳如擂。   又想起昔日她病着,他强给喂药的不堪回首,一时又急又气,几乎晕厥。   东淑只顾惊恼怒去了,更不曾细听外间的动静,却就在这时候,王姨娘跟孙姨娘来献殷勤送做好的饭菜。   两人听到里头静悄悄的,便不敢吵嚷,只也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口。   谁知往内一看,两个人都惊呆了。   孙姨娘跟王姨娘呆呆愣愣的,那满腹讨好的话在瞬间都化作乌有。   正想着悄悄的退出去,偏偏此刻苏夫人也带了丫鬟到了。   原来苏夫人之前因为萧宪在府内,不便露面,此刻萧宪去了,想必李持酒已经跟东淑也说过了该说的话,只是还不见儿子出去,她又听说太医在问伤口如何,担心情切,便亲自走了过来看详细。   见两个姨娘立在原地有些尴尬,苏夫人不以为意道:“你们也在,怎么了?侯爷呢?”   她说着就仍往里走,抬头之时,正看见李持酒搂着东淑,亲的难舍难分,欲罢不能的。   苏夫人简直惊心,忙收回目光后退出来。   等仓皇地转身看见孙姨娘跟王姨娘的脸色,苏夫人更加不自在。   她急忙定了定神,故意咳嗽了声,才提高声音问甘棠道:“你们少奶奶呢?”   这一声却终于传到了里间。   东淑隐隐听见了,举手在李持酒肩头用力一砸。   李持酒也才松开她,眼睛盯着她的脸,喉头仍是意犹未尽的动了一动。   东淑苍白的脸上依稀多了一抹羞恼的淡红,想说他几句,又从何说起?   早知道他是这个性子。   当下只默默地垂头,恼恨交加的抬手在自己的唇上擦了擦。   李持酒却也难得的没有做声,一手摁着柜子,一边侧身给她让了路。   东淑深深呼吸,往前走了一步,腿却有些发软。   李持酒看着她的动作,想笑却又收住了。   东淑好不容易出了里屋,此刻孙姨娘跟王姨娘早不在了,原来两人也知道此事尴尬,若她们还在场,只怕少奶奶脸上挂不住,所以先告退了。   只有苏夫人气鼓鼓的站在外间桌边上,见东淑走出来屈膝行礼,便道:“我当怎么进来这半天也没有动静,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东淑愕然之余,脸上更加红了,知道苏夫人必然是看见了什么。   真是无妄之灾,明明不是她愿意的。   苏夫人哼道:“他才从内侍司出来,没看到脸上都挂着伤吗?皇上还特意拨了两个太医过来给他诊看,就不用先着急缠着他,好歹把身子养妥当了再说!”   东淑无话可答,只笑笑道:“太太教训的对。”   苏夫人见她答应着,才徐徐走到里间。   不料才进门就惊呼起来。   东淑不明所以,却听苏夫人变了调子:“快,快叫太医来!”又一叠声慌张的唤道:“酒儿、你是怎么了?别吓唬娘!”   听到声气儿不对,东淑才忙进门,一时也惊呆了。   原来李持酒竟跌坐在柜子旁边,耷拉着头,衣裳半掩,任凭苏夫人叫嚷,却跟死过去了般毫无反应。   东淑忙叫道:“乘云快来!”   外头小厮急忙跑了进来,见状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要扶李持酒起来。   只是镇远侯是习武的身子,如同铁打的筋骨,如今昏迷中更加沉了,东淑本要和甘棠一起帮着乘云,却只勉强抬起李持酒的手臂,几乎也把她带倒了。   正在这时候,是小阮从外头来了,看见这情形也吃一惊,赶紧过来替了东淑。   三个人的力气才勉强扶着李持酒起身,这还是镇远侯有些恢复了神智,自己勉强能撑着的缘故。   外间的太医也终于到了,一个诊脉一个看伤,又皱眉叹说道:“侯爷该好好的歇着,平常人伤的这样,只能给人抬着的份儿呢。”   东淑因知道李持酒身上的伤必然严重,怕苏夫人看了伤心,便劝道:“太太且到外头坐坐,让太医们安心给侯爷看看。”   “我是他娘,自然要守着的,为什么要到外头,”苏夫人却毫不领情,盯着她道,“你这话真真怪得很!你跟那外头的萧大人都不避忌,我倒是要避忌儿子了?”   东淑一笑:“是。”   那太医本来也有要规劝的意思,可听苏夫人不由分说的拒绝了东淑的提议,自然就不便再开口了。   于是着手行事,当一名太医将李持酒的衣衫解开,露出身上伤处之时,苏夫人简直无法置信,原本是坐着的,此刻便跳了起来。   她胡乱叫嚷了两声,又伸手捂着嘴:“天杀的……”   半天才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个不住。   小阮在旁看的分明,也随之变了脸色。   东淑却因早有准备,不敢去看,只是垂着头侧身站着。   苏夫人哭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便转身看向东淑,将她打量了一阵,竟问道:“你夫君被人折磨的这样,你怎么一点儿伤心的样子都没有?”   东淑微怔。   苏夫人想到刚才所见两人的情形,又咬牙说道:“他是你的夫君,受这种苦你倒是跟没事人一样,且他伤的这样重,你不叫他好好歇息养伤,之前反而逗引他干那些事……你是不是想害死他!”   东淑匪夷所思,忍无可忍:“太太!”   当着太医们的面,苏夫人居然这样口没遮拦,东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曲,脸上先红了。   但苏夫人虽无理取闹,这却是在李持酒床前,镇远侯生死未卜的,且有宫内的人在场,媳妇若先跟婆婆吵起来,像什么话。   何况说的又是夫妻房中的私密,这种事情岂是可以拿来辩论的?难道就公然说:“不是我,是他逼着?”   那更成了笑话了。   东淑屏息看了苏夫人半晌,微微倾身行礼,转身出外。   身后苏夫人兀自不依不饶的:“你去哪儿,我还没说完呢!越来越没规矩了!”   还是小阮道:“侯爷似乎醒了。”   苏夫人闻言才忙转身。   东淑快步走到外头,心里窝着一团火。   甘棠紧随着出来,当然也很替她不平,便低低道:“少奶奶,太太实在是……你别往心里去。”   “我只是觉着……”东淑走到门口,看向外间,眼前无端的竟又出现萧宪离开时候的背影。   甘棠问道:“少奶奶觉着什么?”   东淑喃喃道:“人家都有个娘家可去,偏我没有地方去。”   甘棠一震,眼圈就红了:“少奶奶……”   东淑却又忽地笑笑,振作精神道:“算啦,横竖现在也不算是很欠他了。要走也是容易的。”   李持酒入内侍司是为了她,如今虽然遍体鳞伤的,可好歹保住了性命。   当初承蒙他保全了他们姐弟,可经过这次,也算是还的差不多了,如今他越来越难以应付,且又有个糊涂婆婆,真是前狼后虎,想想也该是时候放下过去,安心给自己谋出路了。 第41章   李持酒回到侯府的时候还是早上, 等他醒来的时候, 却已经是入夜了。   让镇远侯意外的是,守在他身边的居然是乘云跟明值。   李持酒定了定神问道:“你姐姐呢。”   明值手中拿着一块帕子,之前正给李持酒擦脸上的汗, 闻言道:“姐姐害了风寒, 太太说别过了病气给侯爷,叫她搬到隔院里去住了。”   李持酒蓦地皱了眉。   他记得之前自己在半是昏迷的时候,曾经听过苏夫人说了一些话,只是好像没有听见东淑还过嘴之类。   李持酒道:“你怎么在这儿?”   明值说道:“我帮着乘云伺候侯爷。”   李持酒闻言笑了:“我用不着你伺候,且也没事儿。”   “叫你姐姐来。”——这句话在李持酒嘴边转了好几次,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他按捺这股冲动, 想要起身, 却又给太医们制止了, 太医劝道:“侯爷且别着急就起来, 有些伤……比如在腰上的这一道,但凡动作必然会牵扯到伤口, 若是反复绽裂要好就难了。恐怕还有性命之忧呢。”   李持酒皱皱眉。   先前他从宫内回来,的确正是弄的腰上的伤不好, 但是真正让他昏倒的原因,恐怕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伤而已。   唇间娇软清甜的触感仍在,李持酒微微闭上双眼,心底出现的那双带着冷意的眼睛。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那种眼神,他就要失控似的。   原本还能撑住的, 却因为一心要靠她更近些,弄的情难自禁,伤口绽裂了都没有察觉。   此时此刻,李持酒竟也想见到那双眼睛,可是……   脑海中的场景一转,却又出现在宫内跟李衾对话的情形。   李持酒不由笑了两声。   当时李衾猜的不错,镇远侯所说的并不是李衾,或者说,并不仅仅是李大人而已。   毕竟李衾面对“江雪”只是有些短暂的意乱情迷。   而现成有个人,却是坐实了那句话:   ——哪怕知道是假的,都要扑过去死死攥住。   差点都以假乱真了。   幸而镇远侯的身体底子最好,两天后,一些细碎小伤已经开始愈合了,那些棘手的,因为他还算听话并未乱动,也正向好。   苏夫人督促着府内的人,每日熬炖些汤药给镇远侯送去进补,孙姨娘王姨娘也都各显身手,俨然从姨娘成了厨娘。   李持酒非常赏脸,一概来者不拒。   把太医们看的喜上眉梢:镇远侯这么好的胃口,身体自然好的比一般人也更快些,他们也能很快回去顺利交差了。   与此同时,李衾派人送了些人参鱼胶补品等物。而除了李衾,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宋玉溪也亲自来了一趟,送了些东西,这让李持酒很觉意外。   宋玉溪却道:“并不是我要来的,是景王殿下觉着你伤的不值,特叫我来慰问,东西大多数也是王爷给的,希望你知道王爷的心罢了。”   李持酒忍不住笑道:“我以为小公爷怎么居然这么心胸宽广呢。原来是王爷的美意。王爷的心我自然知道……不然小阮也不在我这里了。”   说着便斜睨旁边正捧了汤碗过来的小阮。   宋玉溪哼道:“你伤的这样,竟还惦记着……怪道王爷还送你鹿茸呢。”   “哈哈,我可用不着那个,不如转送给小公爷吧,”李持酒瞥一眼身侧的小阮,笑对宋玉溪道:“你敢说你一点儿也没惦记?我看你是假正经。”   小阮嗤地笑了。   宋玉溪抬头看她笑的明艳照人,不由红了脸,恼怒道:“镇远侯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罢了,告辞。”   李持酒见他要走,便笑着点头道:“好歹是故人,帮我送一送吧。”   小阮嫣然一笑。   又隔两日,萧府也有人来到,也送的补品。   李持酒听了原本正意外,那萧府来送的管事却笑说道:“侯爷容禀,原本是我们三爷特意交代的,这些东西,是送给贵府少奶奶的,听说她最近病倒了,三爷很是担心,还说改日得闲亲自来看呢。”   李持酒听了这话,眉眼一阵抽搐,终于说道:“好吧,我先替她收下了,回头帮我多谢你们三爷。”   管事道:“侯爷客气。”   等人去后,李持酒亲自扒拉了一下那些东西,果然不愧是萧家,这出手比李衾跟景王还要阔绰,送的不仅有人参燕窝等物,且还有上等海珠六颗,镶宝石蕾丝黄金花冠,做工精致,像是内造御用之物,李持酒啧了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光明正大的勾搭?”   乘云在旁看着,笑道:“不是说那天带走了几样古董吗?会不会那古董价值连城,所以萧大人才……”   这句倒是提醒了李持酒:“不错,多半儿是如此了。”他踌躇片刻,就叫乘云捧了东西送过去。   半晌乘云回来,说道:“少奶奶看着很高兴。”   李持酒听说她高兴,自个儿却不大高兴了:“没见识,他的东西就那么好?”   在镇远侯养伤的这几天中,东淑也来探望过两次。   李持酒打量她的脸色,又是那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不过言语说话倒是温柔体贴。   可总觉着这体贴里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疏离,温柔的也假模假式的。   他还是喜欢她跟被激怒了的小猫似的伸出爪子挠人的样子,觉着那才是真的她。   但是那个失控的吻却惊醒了镇远侯,他以为的“真”,正是最顶级的“假”罢了。   而他却为了这点镜花水月,颇有飞蛾扑火的意思。   一想到这个,心火都消了。   李持酒养伤的这几天,天气渐渐冷了下来,将入秋了。   因为李持酒受伤耽误,朱家的亲事推到了开春儿三月里,这几天,朱家时常有人来,但一直都是苏夫人接洽。   这天,朱姨妈亲自来了,同苏夫人闲话了一阵家常,因总不见东淑,便问起来。   苏夫人道:“她的身体向来是那样不争气,尤其是一春一秋,最容易犯毛病,最近病的起不来,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得在我手里操持。”   朱姨妈便笑道:“别急,等你外甥女进来,您自然就多了个膀臂了。”   苏夫人果然喜形于色。   朱姨妈又问道:“我记得一开始带了若兰来,你们这少奶奶的身体就不好没出来相见,还是若兰亲自去见了她的,怎么这么长时间了竟没有多大起色?”   苏夫人道:“她根基就不好,补药之类的都不缺她的,每天燕窝人参跟吃饭似的,有什么用?”   朱姨妈啧啧叹道:“阿弥陀佛,这得多少银子的花费?不过话说回来,花多少都不算什么,好歹人要见是,总不能白填了是真。”   其实东淑所吃的人参燕窝,多都是萧宪那边送来的,以及李衾给的用不了的,李持酒叫熬炖了给东淑和苏夫人用,苏夫人虽嘀咕了几句,到底也照办了。   此刻听朱姨妈这么说,她不便说别的,只哼道:“谁说不是呢。”   朱姨妈见她毫不掩饰,显然是不喜欢江少奶奶,她见屋内没有别人,便凑近了低低的又道:“要真的是个无底洞,总是往里填也不是办法,何况病拖延着,对她自个儿也不好……可惜,说句伤阴骘的话,倘若真的痛痛快快的去了,等若兰进门,岂不是妥妥的正房了?也更名正言顺些。”   苏夫人虽然并不喜欢东淑,可是也没有就想到这个地步,当下忙念了一声佛:“这话可说不得。”   朱姨妈笑道:“我只是不把姐姐当外人才这么说的,又不是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   苏夫人叹了口气,说道:“若说我这个媳妇,倒有聪明过人的地方,可是有时候又很叫人不喜欢,觉着她聪明厉害的过头了,不是个正经做媳妇的样子。”   朱姨妈道:“我听若兰说起她,倒总是称赞说性子温柔,人很好的。”   苏夫人哼道:“看着是温温柔柔的,其实也是个厉害角色……说来我也觉着奇怪,以前没进京的时候没觉着她有多厉害,反而可怜巴巴的,自打进京,时时刻刻跟换了个人似的,竟叫我不能小觑。”   朱姨妈并不当回事,只笑道:“这是怎么说?或者是她以前故意装的好,太太不知道,现在才露出了本性?”   苏夫人吃了一惊:“她为什么要装?”   朱姨妈想了想:“听说少奶奶出身不大好,又没了娘家,以前可能是觉着没什么把握倚仗之类的,现在进了京、会不会就不同了?”   苏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想起了那天登门的萧宪。   原来苏夫人想起自己之前在昆明,种种苛刻对待江雪之事,原本她心里就有点发虚的,听了朱姨妈这样说,更有点害怕。   ——如果之前江雪只是装的可怜弱小,那么自己昔日欺负她的种种她一定会记在心里,备不住还等着伺机报复呢。   这会儿若是给“江雪”压住自己一头,那她这个婆婆还有立足之地吗?   朱姨妈笑道:“我也是乱说的,不能当真。何况如你所说,少奶奶身体不好,万一……天有不测风云,岂不是什么也不用想了?”   苏夫人盯着她,才慢慢点了点头:“这话有些道理。毕竟谁又能说的准呢?”   李持酒伤好的七七八八后,便耐不住性子开始往外头走动。   秋雨连绵之时,他又在外头转了两天,这日入夜方回。   夜雨将他的袍摆都打湿了,进了门后,甘棠过来伺候更衣。   李持酒洗了手脸,问道:“少奶奶好些了?”   东淑的病从他自内侍司出来的时候,就一直缠缠绵绵的,不见大好,请了大夫诊脉,都说脉象虚浮,情形不妙。   开的药倒是不少,可是药三分毒,一碗一碗喝下去,病没什么起色不说,脸色倒是更差了。   气的李持酒拉了个太医来给东淑看,太医听了半天脉后却也只说是身体太虚,伤了根本之类,开了一副以调补为主的药方子。   此刻甘棠见问便道:“下午又咳嗽了一阵儿,睡了半个时辰,之前才醒了。”   李持酒到了里间,浓烈的药气令他很不喜欢,灯影下,那个人影在幔帐内斜倚坐着,似是而非的容颜。   镇远侯就这么看着,想走过去,可心里又知道,看的太清楚只会更失望。   正在这时侯,东淑咳嗽了声,问道:“侯爷已经去了吗?你把桌上的燕窝端来我喝两口,有些渴了。”   镇远侯闻听,果然见桌上有一个瓷白碗,当下过去端起来。   东淑才看清是他:“侯爷吗?我以为是甘棠。”   李持酒道:“她在外头,我才进来。”   说着在床边落座,扫了她一眼,垂眸看着手中的碗,燕窝还有些热,微微烫手。   “多谢侯爷。”东淑道谢,抬手要接过来。   她的双眼幽幽然地漾着水光,并没有别的情绪在内,反倒是有些许感激。   十指纤纤,透着一股脆弱的琉璃玉色,虽然瓷碗不大,可却仍有不胜之意。   李持酒不动声色打量着:“还是我来吧。”   于是仍自己握着碗,用汤勺舀了一勺,因为太热,便垂首吹了吹。   正要将这一勺给她吃了,李持酒忽然皱皱眉,他重又回手,将碗端高了些俯首闻了闻。   他的眼中透出狐疑之色,又将那一勺燕窝举到鼻端轻嗅。   东淑问道:“侯爷?”   李持酒浓眉皱蹙:“这是哪里来的燕窝?”   东淑道:“这个……是家里的啊。怎么了?”   李持酒看她一眼,蓦地端着起身,他欲言又止,转身之时才道:“这个已经坏了,不能吃的,你之前喝过没有?”   正在这时侯甘棠进来,闻言忙道:“之前的已经都没了,这是前儿太太才给的,一直没舍得熬呢,今儿才是第一遭。”   李持酒喉头动了动,回头又看了东淑一眼,却见她仍坐在帐内,半边帐子遮着脸,正有些犹豫疑惑地看着他。   镇远侯敛了心神,吩咐甘棠:“这燕窝坏了吃不得,把剩下的都拿来,我叫人换些好的。”   甘棠呆呆道:“太太说这就是极好的啊?”   “啰嗦!”李持酒断喝一声,“快去!”   甘棠吓得忙去了,半晌捧了一小包过来:“只有这些了。”   李持酒拿在手中略一掂量,便往外走了。   等李持酒离开后,甘棠才胆怯的跑到东淑跟前道:“少奶奶,侯爷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又把燕窝要了回去?”   东淑淡淡道:“不用管。”   甘棠道:“我看着明明是好的,只是……熬起来有点子味儿。”   东淑眼波一动:“哦,什么味儿?”   甘棠思忖着:“我也说不上来,就是有那么一点儿,难道真的坏了?若真不好了,那幸亏是侯爷发现,不然的话吃了岂不是会对少奶奶有碍?”   “放心吧,”东淑若有所思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是命大些的。”   她说完后微微一笑,往后躺倒。甘棠忙扶着她,见屋内无人才道:“我还是不明白……奶奶的身体明明大好了,怎么对外头还只说吃药呢?”   东淑忙捂住她的嘴,低低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许提的吗?”   是夜,侯府苏夫人的上房,苏夫人已经准备安寝了,外头丫鬟突然道:“侯爷到了。”   苏夫人回头,果然见是李持酒快步走了进来。   “怎么这时侯又来了?”苏夫人笑道。   李持酒一抬手,丫鬟们退了出去,苏夫人见他脸色不对,忙上来道:“是怎么了,不是哪里又不舒服吧,让你多在家里养几天的,偏不听。”   “有个东西给母亲看看。”镇远侯说着,将背在腰后的手转出来,手掌心赫然捧着一物,正是从甘棠那里取回来的燕窝。   苏夫人愣住:“这是……”   李持酒道:“这是母亲给江雪的燕窝吗?”   “当、当然了。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   李持酒淡淡道:“儿子觉着这么好的东西给了她浪费了,想自己留着吃。”   苏夫人愣怔:“好端端的怎么跟她争起东西来了?你若要吃这个……改天我叫人再拿一包就是了。”   李持酒道:“母亲向来不是最疼我的吗,我吃点儿东西都不成?”   苏夫人皱眉:“你这是怎么了?半夜三更的来跟我说这个?”   李持酒打量她的神色:“母亲还是不肯承认?”   “承认什么?”   “这燕窝里有毒!”李持酒忍无可忍,沉声道:“母亲为什么把这个东西给她吃?也太狠心了!” 第42章   “什么?”苏夫人大惊,“你说什么?”   她瞪着李持酒, 呆了呆又问道:“什么毒?谁说的?”   苏夫人愣怔着, 心中一转:“难道、难道是她跟你告了状?!”   李持酒道:“若不是我发现不对, 她早喝了, 也早出事了。”   苏夫人听说燕窝有毒, 本来甚惊,又猜是东淑诬赖她, 正在怒火燃烧。   听了李持酒这般说,她想了想终于问道:“原来你、你疑心是我?所以才来找我的?”   李持酒将手中那包燕窝用力一捏,听到里头发出散碎的响动, 他松手一丢, 燕窝便被摔在地上。   当时他断了那碗燕窝给东淑喝, 却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偏还是他熟悉的,当即借口拿出来先用银针验了验,银针即刻变得乌黑。   谨慎起见,他就又叫乘云去厨下弄了一只鸡过来, 喂那只鸡吃了些燕碎, 不多会儿, 那鸡便抽搐着倒地死了。   东西毕竟是苏夫人给的, 且苏夫人向来不太待见“江雪”, 不是她做的又能是谁?   但是看着苏夫人震惊的神情,李持酒却又有些不太能确信了。   “若不是母亲,还有谁?”李持酒问道。   苏夫人张了张口, 眼中掠过一丝惊疑,然后她气急败坏的说道:“什么还有谁,我又怎么知道?只是你,你居然怀疑到我的头上……你莫非是为了媳妇不要娘了吗?好个孝顺的儿子,因为她的病一直拖着,我才大把的好东西往那里送,越发送出罪来了,竟还让亲生儿子来问我是不是害媳妇!”   苏夫人越说越气,看着地上的燕窝,便上前拿了起来,望着李持酒,颤声道:“好好,你为了她这样对你娘,既然这样……这燕窝是我给的,若是有毒,那先毒死我罢了!”   苏夫人边说边将燕窝打开,竟不管不顾的拿了一片燕碎要往嘴里送!   李持酒见状忙上前将那燕窝打落,又将那一包夺了过来:“母亲!”   苏夫人手上落空,却更哭叫道:“我也是不活了,谁家的儿子竟为了媳妇疑心娘的?这府里越发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还留着命做什么?”   李持酒见她痛哭如此,忙笑劝道:“我只是来问一句,母亲何必这样?这会儿也深了,小心叫别人听见了不像话。”   “你还知道不像话、你既然都做出来了还怕这些?”苏夫人抬头瞪着他,怒不可遏的道:“你若是嫌弃我还有这口气碍了你的眼,你就直说!我自己就去投井……”   话未说完,李持酒笑道:“怎么越发说出好听的来了?我原先是气急了,毕竟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阴损了,我实则也不信母亲会干这样伤阴骘的事儿。可一时又想不到是谁……”   苏夫人才要张口,李持酒又皱眉道:“可不管是谁,胆敢在我眼皮底下害人,我是绝容不得的。母亲放心,我自然会揪出来,不叫母亲白受了这份冤屈。”   “你、”苏夫人见他说的斩钉截铁的,却忘了哭,只磨牙道:“你却先不要忙着发狠,这东西是我经手的,怎么会有错,怕是有什么误会。也许是外头送来的时候就不好的。”   李持酒道:“这个我自然也会查,只怕不是误会这么简单,怎么恰好就送到她嘴里呢,竟像是有的放矢的,我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会放过这动手的人。”   苏夫人听见“有的放矢”四个字,眼神闪烁。   李持酒瞧在眼里,便问道:“母亲可有什么怀疑的人吗?”   “我当然没有!”苏夫人回答的很快,又忙道:“我只是觉着,这事儿指不定怎么样,你千万别胡闹。”   李持酒笑道:“母亲放心,我有数。”   苏夫人看了他片刻,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酒儿,你过来。”   李持酒上前一步,苏夫人便握住了他的手,回身走了几步在桌边坐了。   屋外的雨还在下,可见李持酒来的着急,发尾跟肩头都给雨水打湿了,靴子也是湿的。   苏夫人打量了半天,才说道:“上次你去了内侍司,我的命也几乎吓死了半条,侥幸你无事,从此后可安安分分的吧。”   李持酒答应:“母亲说的是,我行事已经大有收敛。”   “嗯,”苏夫人答应了声,又道:“可是你今晚上忽然来闹了这么一场,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李持酒也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沉住气,原本他也不信苏夫人会干这种事,但是在是因为在他眼皮底下差点儿发生的,一时竟没忍住,直接就来兴师问罪似的,于情于理,都不该这样。   当下忙陪笑道:“母亲知道我是个浑小子,从来办事儿没有章程,且就原谅些吧?”   苏夫人听他没皮没脸的这么说自己,才嗤地一笑,却又道:“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清楚,我倒是不怪你,只是……”   说到这里,眼神暗了暗。   李持酒仿佛也猜到她要说什么:“母亲……既然不怪儿子了,那时候不早,不如早点歇息罢。”   苏夫人冷笑了声:“你闹了这一场连个交代都没有就要走了?我从小拉扯你长大,今晚上反而给你看成贼了?就这么算了?”   李持酒双膝一屈,索性跪在地上,仍是带笑道:“母亲要怎么样才能消气?不如打我几下,或者罚我到那祠堂里跪着去。”   “呸,”苏夫人啐了口,又冷哼道:“你不要跟我东拉西扯的,你很知道我要说什么,从小到大,你不惯在外头怎么闹得天翻地覆,回到家里,你对我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非常的孝顺,但像是今晚上这样跟对待仇人似的……却是头一遭儿!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变得这样,你不说,我不说,你我却都知道!”   李持酒见她说到这里,脸上的笑才减了几分:“这个……”   苏夫人道:“当初你娶了江雪,我就不太喜欢,但是你高兴,那就由得你去了,可是自打娶了后,她三天两头的病,如今从云南回了这里,还是这么着,只是病倒也罢了,偏偏还会惹祸,岁寒庵的事情,差点儿连累的你丢了性命,这会儿,又让你为了这子虚乌有的事情来质问我,我着实是有些心寒了。”   李持酒沉默。   “何况,她嫁了这三年,竟连个子嗣都没有,白白的占着正房夫人的名头,传出去都是笑话!叫我看以她的身子来说,别说三年,就算再三年也是白搭,酒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苏夫人深深地看了李持酒一眼,道:“如今我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不如,就休了她吧。”   最后一句,才是她说这么多最明确的目的。   李持酒其实早就猜到了,所以先前才说些别的拦着。   苏夫人见他不答,复长叹了声:“因为她的病,弄的我心里也总是不痛快的,加上你先前出的那场事,我真怕哪天我就一闭眼去了,可你至今仍没有个儿子,叫我怎么能安心闭眼去面对列祖列宗?”   “母亲怎么说到这些上头来了。”李持酒苦笑。   苏夫人攥住他的手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是说不定的。而你……当初你执意要娶她,无非是见她长的好,图个新鲜罢了,如今已经过了这么久,这新鲜劲儿怎么说也该过了吧?你喜欢好看的,以后再多纳几个妾就是了!”   李持酒很无奈,终于笑道:“莫非是因为若兰年后进门,母亲才生出这念头的?”   “胡说!”苏夫人斥责:“我这念头也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今晚上给你这场胡闹才又引起来,才得闲跟你说的!你不要又推到朱家身上去!”   李持酒不语,苏夫人道:“既然已经开口了,你索性给我一句话,娘说的,你觉着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休妻的话。”   李持酒拧眉沉思片刻,复又一笑:“她娘家都没了,这会儿休妻,叫她怎么活?”   “当然不止于没有活路,”苏夫人道:“无非是给她些钱罢了。只要你肯舍得这个人,把这家里的一半给她,我也是肯的。”   李持酒皱眉想了半晌:“母亲,这件事且让我再仔细考虑一下。”   苏夫人听他虽然没有立刻答应,但说“考虑”,已经跟上次那不由分说的口风起了变化。   她心中微微一动,忙道:“酒儿,你可要好好想想。娘也是为了你好。”   李持酒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只是母亲也要保重身子,有些不相干的事情不要操心,免得伤神伤身的。”   苏夫人道:“你但凡做点儿让我舒心的事情,我自然不会操心。”   李持酒才笑着起身:“那母亲早点歇息,儿子告退了。”   镇远侯离开了老太太上房,脚步放慢。   乘云跟在他身后,因为先前并未进门,所以不知道他在里头跟苏夫人长谈了些什么。   可是见镇远侯走的慢慢的,像是在想事情,乘云竭力把伞擎高,又小声提醒道:“主子,这秋天晚上风冷雨湿的,您的身子又没好利索,不如且先回去歇着。”   “回去?”李持酒重复了一句,“回哪里去?”   乘云愣了愣,本来想回答去少奶奶那里的,可想起方才他似乎是在那闹得不太痛快,于是便机智地改口道:“去哪儿都成啊,阮姑娘那里,还有两位姨娘那里……”   李持酒眉头一蹙,摆了摆手。   乘云忙噤声。   秋风飒飒,裹着那雨点子一阵急一阵缓的冲入廊下,李持酒在脸上一抹,将冰冷的雨水擦了去。   至于东淑这边,在李持酒带了燕窝去后,她便翻身从枕头边上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甘棠撑着伞在院门口打量了半晌,本想找个丫头来问问李持酒去了哪里,只是天儿冷又下雨行动不便,所以竟没抓到人。   她只得悻悻的回来,见东淑气定神闲的看书,便道:“少奶奶怎么一点不着急呢。也不知道侯爷去了哪里。”   东淑道:“去哪儿跟你有什么相干。”   “跟我没有关系,可跟您有关系啊。”甘棠在桌边坐了,拿起绣花的绷子。   “跟我也不相干。”东淑说了这句,问道:“院门关了吗?”   “当然没有,提防着侯爷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才说了这句,迎着丫头吃惊的眼神,东淑改口道:“算了,就先开着吧,再等上半个时辰他若不回,就关了。”   甘棠这才答应。   东淑复又低头看书,又问:“明值带回来的炒米糖还有吗?”   甘棠忙去柜子上取了一个油纸包,又去倒了一杯滇红给她放在床边的小桌几上。   夜雨细细密密的,声音透过纱窗传了进来,屋内也变得冷飕飕的。   甘棠在地上,格外冷些,便放下手中针线,跺了跺脚道:“一场秋雨一场凉,若还这么下下去,就要生炉子了。”   东淑“嗯”了声:“要茶。”   甘棠试着这个已经冷了,便忙又去取了热水,给她倒了水,自己也捧了一杯在掌心取暖。   东淑见她冷的缩着肩头,就说道:“地上冷,你不如也回去歇着吧,又没有别的事儿了。”   “那怎么成,侯爷还没回来呢。”丫鬟摇头。   东淑哑然,以她的推测,这晚上李持酒未必会再回来。可见甘棠这样坚持,便拍拍被子:“那你到这里先暖一暖。”   甘棠又笑道:“奴婢可不敢,少奶奶本就畏寒的,我上去了,更给你身上沾带了寒气儿了。我握着这被子倒是暖暖的,不打紧。”   她为不想让东淑担心,便低头看向她手上的书,正看见那一页上画着个斑斓的瓷瓶。   这倒是让甘棠想起来,当即歪头问道:“少奶奶,上次萧大人拿走的那几件东西,到底是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啊?”   东淑道:“谁知道,从上次他去了就没见着。”   甘棠道:“我看多半是呢。”   “怎么说?”   “上回萧大人叫人送了那么些上好的补品,还有那两件宝物,光是那一个黄金的首饰,那么沉甸甸的,至少也要五百两银子了吧?”   东淑抿嘴一笑:那个何止五百两,只怕都不止千两呢。   对于这种首饰而言,黄金宝石倒是其次,只看那精致绝伦的做工,便已经是世间难得了。   萧宪出手如此阔绰,可知当时也把东淑吓了一跳。   甘棠又出神道:“我本来以为这次白给了萧大人,没想到他倒不是个总占人便宜的,还算是个好人。”   说着便喝了水,又回到桌边,仍旧做活计。   东淑听她说起萧宪,才把注意力从那书上转开了,想到萧宪的言谈举止,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亲切之感。   再加上萧家的周老太太……东淑将书抵着下巴,凝眸看向乌漆漆的窗户上。   正在出神,冷不防甘棠慌张起身道:“侯爷?”   原来她刺绣了会儿,隐隐地觉着有冷风,无意中抬头,却见身前多了一人。   竟是李持酒悄无声息的回来了。   那边东淑转头,见他去而复返,也有些意外,便忙把手中的书缓缓放了回去。   李持酒对甘棠道:“不用伺候了,你下去吧。”   等丫头退了下去,李持酒走到床边上:“这么好精神,还看书?”   东淑没想到他居然又回来了,便道:“一时睡不着,打发时间的。”   李持酒道:“还是上次看的那本?”   “不是,已经换了。”   李持酒便没有再问,只是把外袍解开扔在了衣架上。   东淑见这样,自然是在这里定了,于是小心的往内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一大块地方。   李持酒取了一块帕子擦了擦头上跟脸上的雨水,等脱了外裳回到床边,见她已经缩到里间去了。   他打量了会儿,却没有做声,便脱了靴子,将帐子也放了下来。   东淑背对着他,有些后悔看书看的太投入了,又仗着笃定李持酒不会回来,所以竟大意了,没有及早装睡着。   虽然已经格外的让出了一块地方给镇远侯,但是在他躺下的时候,仍能感觉他的臂膀若有若无的蹭过后背,旋即便是淡淡的热气儿散开。   过了有两刻钟,背后的人毫无动静。   帐子外院中的雨声却仿佛大了些,哗啦啦的像是水流成河,更显得帐内这别样的寂静。   东淑正在发怔,谁知一只手臂探了过来,压在腰上。   她下意识的僵住了,那只大手却揽着腰,稍微用力,竟轻而易举的让她调了个个儿,从背对着外头,到正面相对。   猝不及防,东淑竟忘了装睡,睁大的双眼蓦地对上了李持酒凝视的眼神。   李持酒捧着她的脸,目不转睛的看着,东淑给他看的发毛,只好先开口道:“侯爷怎么还不睡?”   “你知道……”李持酒盯着她:“我为什么娶你吗?”   东淑本来正想法儿把他安抚下去,让他安静快睡,突然听了这句却更加意外:“嗯?”   李持酒的目光像是粘在了东淑的脸上,这本是个有点危险的预兆,可是因为给他刚刚那句问话分了神,东淑一时竟不觉着了。 第43章   帐子里光线昏沉,镇远侯的双眼不像是平日那样灿烈, 却显得尤为幽深。   但是在幽邃之中却还有些许亮光, 就仿佛是极远深渊里依稀可见的点点星光。   这样的相处本是有些危险的, 只是因为他那句话, 东淑一时竟不觉着危险, 只是想先知道他的答案。   东淑眨了眨眼:“侯爷怎么忽然间问起这个?”   李持酒看着她眼中的疑惑,道:“因为……从来没有跟你说过。”   东淑心中很诧异:他这是怎么了?   “说过”这两个字, 包含很多意思。   在这种情况下,或者也可以理解为“交心过”,还有“促膝长谈”。   但是据东淑所知, 从她嫁给他, 镇远侯就从没有跟她“交心过”。   因为他总是太忙了, 他的人跟他的心都浪在府外头, 很少留意府内。   他当然知道他还有个妻子,但也就是那样了,时常回来看上一会儿,但什么“心有灵犀”“夫妻情深”之类的, 都是传说。   至少在镇远侯府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东淑很疑惑他今夜是怎么了。   其实……东淑很猜得到李持酒拿着燕窝离开后去了哪里。   因为那燕窝不对头, 她本来就知道的。   只是东淑没想到, 李持酒这样精明, 端过来一嗅就也察觉了不妥。   燕窝是苏夫人经手的, 苏夫人又有点不待见她,李持酒又不蠢,他第一个去找的自然是夫人。   东淑从头到尾都知道, 甚至算到了李持酒会“铩羽而归”。   因为那燕窝虽然有问题,但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怕不是苏夫人。   太太虽然心窄偏狭,却并没有要杀人的胆子。   东淑料到母子两人的谈话不会太愉快,所以她推算,李持酒跟苏夫人这一番对质后,两个人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尤其是这件事还是因她而起。   综上,至少今夜,李持酒不会回到这院子里来。   所以她才吩咐甘棠早点关院门的。   谁知居然料错了这一点。   她满目疑惑地看着面前的男人:“那么……侯爷可是要跟我说了吗?”   “嘘。”他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手指一抬,轻轻地压在她的唇上。   东淑微微缩了缩,脸上略有点热。   李持酒看着她稍微躲闪的动作,以及闪烁的眼神,微微一笑。   “你的样子……我很喜欢。”他低低的说。   东淑愕然。   “从第一眼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就非常的、非常的喜欢了……”镇远侯的声音有些许低沉,甚至稍微有点点喑哑,却一点假都没有。   东淑的眼睛都直了。   帐子外还有雨声潺潺,此刻在所有的响动中却又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她开始加快的心跳声。   “侯、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东淑觉着迷幻,心头一阵悸动的慌乱。   李持酒在说什么?他是当真的?还是在故意的说笑?   东淑想要后退,才试着往后挪动了一下,李持酒的手勾住腰,并不许她再退后。   “你不相信吗?”镇远侯仍是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里透着说不尽的缠绵,“怕什么?我喜欢你,又不会害你。”   东淑的呼吸彻底乱了。   要命!她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为什么……镇远侯突然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还是那个张扬跋扈,霸道强横的小侯爷吗?   这些话他怎么能说得出口,这样肉麻,这样、这样……   东淑的脑中一片混乱,但是在惊慌失措的抵触跟想要退缩的直觉之外,隐隐地竟还有一种无法说出口的感觉。   面对镇远侯的这一番“表白”似的话,她的心,像是跟什么春天垂落的嫩柳枝子划过的湖面。   伴随着“叮”的一声,一片片的涟漪开始退散,蔓延至远,收都收不回来。   东淑的唇动了动。   她其实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只是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   可是在她出声之前,李持酒却温柔地制止了她:“别说话。”   她只好又闭上双唇,只呆呆地看着他鲜明的眉眼。   李持酒的目光在她的脸上一寸寸的逡巡,掌心压在她的肩头,手掌时而缩紧,时而又放松。   “从见到你的那时候,我就想你是我的,”他的语气有点儿惆怅的,又多了一点点莫名的微甜,眼睛里的光芒却也随之亮了几分,“本以为不可能的,本以为……”   东淑愣了愣:不可能?什么不可能?   这念头于心底盘旋片刻,稍纵即逝。   因为李持酒倦而无奈的一笑,手掌重又抚回她的脸颊,长指在她的眉端轻轻地描绘过,又随之滑到了唇边,说不尽的缱绻爱顾。   东淑这才察觉有点儿危险。   她才要制止,却听李持酒又轻声问道:“你……喜欢我吗?”   奇怪的是,镇远侯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竟浮出一抹很淡的轻红,眼睛里的光芒显得极为清澈,前所未见的。   东淑心悸。   可跟心悸同时而来的,是害怕。   她觉着李持酒太不对头了,他不是这种“柔情款款”的性子,跟“温柔深情”四个字更是丝毫不着边。   那现在又是什么样?   难道是出去一趟,喝了什么迷、药?又或者……走夜路的时候给什么附了体?   可是、无法否认,这些话其实真的、真的很有杀伤力。   她自诩对小侯爷并无感情,可是此时此刻听他这样缓缓道来,竟如同深情一往,双眼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此情此景,又有谁能够抗拒?   至于这句“你喜欢我吗”,却更是让东淑措手不及。   她无法回答。   镇远侯一直盯着她,好像是她的每一个微小反应都逃不过他的目光。   而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也不觉着失望,却像是意料之中的。   李持酒蓦地一笑,眼中的那些星光却在刹那隐没了许多。   他的大手揽着纤细的后腰,让东淑靠自己更近了些。   然后他缓缓地躬身低头。   就在东淑浑身绷紧的时候,李持酒在东淑的额上上轻轻吻落。   她像是给猛兽轻嗅的花朵,瑟瑟发抖,无法反应。   只勉强挣扎着,微弱地唤道:“侯爷……”   李持酒垂眸看了她一眼。   东淑深深呼吸:“您的伤、还没好呢。”   “怎么?”   “我不想改天、太太又骂我缠着您胡闹,我被骂还是其次,别又惹太太不高兴。”   他听着东淑的话,轻笑了声。   “是我缠着你,”他说了这句,像是想到什么,嘴角又上扬了,片刻又重复说了句:“是我缠着你啊。”   东淑茫然而懵懂。   “睡吧,”李持酒叹息般的,“就这么……好好的陪着我。”   这意思就是不会胡闹了?   东淑松了口气,这还可以接受。   给揽入怀中的时候,耳畔又听到李持酒低低道:“我会保护你的,我已经能保护你了。”   嗯?东淑想睁大双眼,却又实在不敢面对他。   李持酒把她紧紧抱住,越来越紧:“你是我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会比任何人都好!”   他的身体很热,甚至有些发烫。   原本这帐子之中还有些涩涩冷意,可是因为多了他,忽然间暖意融融,从薄凉的秋冬重新又转到了炎热的春夏。   东淑是不想接近他的,但是她没有任何反驳的机会,至于抗拒更是无从说起。   在他的怀抱中,她有种会随时窒息或者给揉碎的担心。   因为刚刚的动作,李持酒中衣的襟子敞开了一些,稍微显出一点健硕的胸肌。   东淑眨眨眼,突然想拨开他的衣裳,看看里头的伤是怎么样了。   但是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毕竟她自诩胆小如鼠,实在没有直视那些伤的勇气。   虽然不动手,男子躯体的温度跟他身上那独特的气息侵袭而来。   东淑试图屏住呼吸,可只一会儿便全盘投降,呼吸反而变本加厉的急促,反而弄的她自个儿很窘迫。   幸而他并没察觉,安静的像是已经睡着了。   这个念头让东淑略觉放松,她的脸就贴在李持酒的胸前,而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每一声都清晰的落在她耳中,逐渐把帐子外的水声都压了下去。   这般情形,东淑忽然想到蒋捷的那首《虞美人》。   前两句是“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除了不是在阁楼,倒是跟现在有些情景相似。   她心中胡乱这样想着,煎熬之中,倒也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次日醒来后,李持酒已经去了。   甘棠倒是颇为快活,卷帘子的时候笑道:“昨儿晚上还叫我关院门呢,若真的关了可怎么说?叫侯爷睡到哪里去?得亏我聪明!”   东淑坐在帐子里,却仍是魂不守舍呆若木鸡的样子,因为她想起昨晚上镇远侯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直到现在,还觉着那只是自己做的梦,太不真切了。   怎么可能?那个人会对自己说那些?!   她羞愧地抬手抱着头:可如果是她的梦而已,那也太羞耻了吧,她为什么会做镇远侯跟自己告白的梦?而且一句句深情如海,深情里还多一点点肉麻,简直像是发了花痴才会幻想出来的。   东淑揉了揉头:“我头疼。”   甘棠忙道:“是不是昨儿受了寒?”   “不不是。”东淑否认。   什么受寒,昨儿晚上给他抱着,就像是给一个巨大的火炉抱住了,她几乎热到出汗了,还受寒呢,中暑还差不多。   定了定神,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话扔在一边儿,东淑含糊问:“侯爷呢?”   甘棠道:“一早儿就出门去了。”   才伺候她起身洗漱了,苏夫人那边派了丫头过来传她。   来到上房,入内行礼,苏夫人打量她道:“你的气色……像是好多了?可见昨儿晚上休息的不错?”   这些日子东淑有意装弱,但凡有大夫来诊脉,因为得隔着帘子,她就故意的掐着自己手臂上的脉,弄的脉息怪异而虚浮,那些大夫们见脉象诡异,又知道这少奶奶自有弱症,便也胡乱的“对症下药”,开些药方子罢了。   至于她的脸色,因为有时候会敷点儿黄粉,所以看着气色不佳,今儿却并没有敷。   苏夫人话里带刺的,东淑却假装没听出来,反而泰然自若含笑答道:“多谢太太关怀。今儿早上醒来,也不知怎么,就觉着好多了。”   “你是好多了,昨儿晚上弄的别人不痛快罢了。”苏夫人哼了声。   东淑满面诧异道:“我昨儿晚上并没有出来过,是谁不痛快了?”   苏夫人磨了磨牙,不好直接就说燕窝有毒的事儿,便只道:“那些燕窝本是好的,你夫君也不知受了谁的挑唆,竟来问我怎么给你那些东西!”   东淑蹙眉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也正纳闷呢,太太给的那燕窝本来舍不得吃的,昨儿晚上才是第一遭儿,偏侯爷回来看见了,不知怎么就不许我吃,又都要了拿走了,我还寻思着侯爷觉着我夺了太太的份儿,生我的气呢。”   苏夫人闻言愣怔:“呃……”   东淑道:“怎么侯爷去找太太了吗?我竟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苏夫人皱眉道:“哦,他虽找过我,可既然不是你开口的,倒也罢了。只是他未免也太护着你了吧,竟像是我这个做婆婆的亏待了你!实在把我气得不成!”   东淑道:“怎么会这样?是不是侯爷哪里误会了?等他回来,我会细跟他说的。”   “那就不必了,”苏夫人制止了,道:“昨儿晚上他歇在你那里,就没有跟你说起别的?”   “别的?”刹那间,李持酒那些肉麻的情话又在耳畔响起,她竟有点不自在,脸皮也隐隐地有些发热。   怎么苏夫人这么问,难道也知道了李持酒跟她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   苏夫人觉着她的神色古怪,疑惑道:“真的没说吗?”   东淑低头:“实在是没说什么别的……”   苏夫人脸上有些失望,便道:“我就知道他说不出口。”   东淑才听她话出有因,想来绝不会是昨晚上李持酒跟她说的那些。   忙定神:“太太指的是什么?”   苏夫人才道:“江雪,这样吧,我也不瞒你了,既然酒儿不好跟你开口,不如让我这个婆婆当恶人当到底吧。”   东淑心头一跳,却仍镇定的:“太太请说。”   苏夫人道:“当初你家里获罪,若不是酒儿救了你们姐弟,只怕你们这会儿……就不必说了。后来你跟了他,倒也算是孝顺,不过呢,你的身子一直都这样多病多灾的,也没有一子半女,所以我想,不如你跟酒儿和离了吧,我倒不是嫌你,不过是为了子嗣着想罢了,这侯府的长孙,毕竟得是正室夫人生出来的才算名正言顺,你说呢?”   东淑的脸上原本已经有了三分的微红,听了苏夫人这几句话,那淡淡的红晕便消退了,又恢复了先前恍若白雪的样子。   苏夫人一眼不眨的看着她,似乎想看她的意思。却见东淑沉默了片刻,才微微一笑道:“正如太太所说,我跟明值的命都是侯爷给的,自然得知恩图报才好。可是嫁了过来,也实在没报得上什么,反而一再连累,若是……和离的话能让太太跟侯爷高兴,我当然是不会赖着不走的。”   苏夫人听了这句脸上露出喜色:“这么说你是答应的!”   东淑含笑道:“当然,好歹也算是我对太太的孝心,也是对侯爷的报答了。”   “你果然懂事!”苏夫人大喜。   东淑浅笑垂首。   这本来……是她想求的。   如今苏夫人主动提出,对她而言本也是求之不得。   可不知怎么,心里竟有些许恍惚。   依稀中,是昨儿晚上,在潺潺的雨声里,那少年说——“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很喜欢。”   ——“我会保护你的。”   ——“就这么好好的陪着我。”   ——“你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持久也是有点惨~这章他的那些情话是冲着谁,目光如炬的小伙伴们早就门儿清了吧~~   东宝:哎哟吓死我了,这是在干啥~   持久:人家还是个纯情少年捏~   纯情:你又侮辱我!   持久:闭嘴,躺平! 第44章   跟苏夫人谈妥之后,东淑出了上房。   今日雨已经停了, 院中却仍是一片萧瑟, 满地黄叶凋零, 有的给雨粘在地面上,如同残破的蝴蝶义齿, 瑟瑟发抖。   秋风带着湿冷的雨气掠过来,东淑竟打了个寒颤。   甘棠忙走上前给她挡着风, 又后悔道:“先前出来的急,都忘了多戴个风帽。”   东淑道:“这么方寸大的地方,再特特的戴那个, 更打太太的眼了。”   甘棠笑道:“那也比给风扑了再病倒捱苦要强。”   东淑也笑了,想了想说道:“我今儿也想吃点热热的东西, 你去找一找咱们从昆明带回来的东西,还剩了多少。”   甘棠问:“奶奶指的是米线, 火腿,鸡枞那些?”   东淑道:“我记得还有一个好砂锅,你都去翻一翻,有的就拿过来我看看。”   于是甘棠先送了东淑回房,便又去翻箱倒柜, 两三刻钟回来道:“原先带了的那些,之前孙姨娘跟王姨娘要做菜, 倒给她们用了大半,幸而还有奶奶吩咐格外留下的几包东西,除了米线外, 鸡枞,还有一条宣威火腿,也能吃两顿了。”   东淑打量了会儿,笑道:“你把这些拿到隔院的小厨房里去。”   甘棠睁大眼睛,便试着问:“总不会想亲自做点东西吧?若想吃这些,只吩咐他们去做就行了。”   东淑道:“不要多嘴,只管拿去。”   甘棠只好抱了那些东西,又叫了一个小丫头来帮忙,一并送去了小厨房。   那小丫头也很是好奇,问道:“姐姐,这小厨房自打咱们回来就没有动过的,今儿奶奶要做什么?”   甘棠道:“我怎么知道,都不跟我说。”   小丫头道:“奶奶总不会是想亲自做点东西给侯爷吃吧?我记得当初在昆明的时候,三五不时还做上几次,可那一场大病后就再也没有下厨过了……”   甘棠想到那一场生死攸关的病情,不由叹了口气,当下又七手八脚的先把小厨房收拾了出来。   刚刚收拾妥当,就见东淑换了一身窄袖简服,打扮的伶伶俐俐的走了来。   甘棠看她这样打扮,果然是铁了心要亲自下厨了,便笑道:“奶奶悄无声息的就换了衣裳了,这一身儿倒是利落。”   东淑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甘棠吐吐舌头:“下厨还文绉绉这许多讲究呢。”   东淑仪态万方的袖着手走到桌边上看那些东西,一一打量过,脸上透出狐疑之色。   甘棠在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行事,见她只管眉头深锁也不动手,如临大敌似的,便问道:“奶奶怎么了,是不是嫌这些东西不大好了?”   “倒不是,”东淑念叨了声,伸手捡起一朵鸡枞,“我只是在想……从哪儿开始。”   小丫头在旁说道:“自然是得先泡发了这菌子。”   东淑道:“我当然知道这个,在想之后。”   小丫头打量了会儿:“那米线也是得泡的。奶奶若要做过桥米线,用的东西可不止这点儿,还得有先煮的汤料,猪脊片,鸡脯片,以及乌鱼,腰片之类的,这还是荤菜,素菜中韭菜,葱姜丝,芫荽,豆腐皮之类的……可多着呢。”   东淑听如此复杂,眼中透出震惊之色,手中的鸡枞掉了回去也不知道。   甘棠道:“这些少奶奶当然也知道的,你既然自己说了,还不去把要用的都找来备着?”   小丫头忙答应了,便去厨下搜寻。   等那丫头去了,东淑踌躇道:“甘棠,我先前真的做过菜吗?”   “当然了,奶奶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东淑叹了口气,她只觉着脑中一片空白:“也许慢慢的就想起来了。”   不多会儿,东西都陆陆续续送了来,东淑本来以为只是做一碗米线,一碟子菜而已,应该很简单的,谁知道满满当当摆了一张大桌子。   小丫头还说:“厨房里没有乌鱼跟筒子骨,我跟他们说了,要他们现出门去集市上找去。”   东淑震惊地看了她一眼。   小丫头还不懂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怕耽搁了,便道:“奶奶放心,他们快去快回,一定耽误不了奶奶的正经事。”   原来小丫头刚才出去传命拿东西,那厨房的人好奇问起来,就说起动小厨房的事,大家商议一阵,一致觉着是因为之前孙王两个姨娘为了讨好主子一起下厨,如今少奶奶自然也是同样的意思。   东淑却忙说道:“不用了,也不差这一两样的,叫他们别去了。”   丫头呆了呆,忙答应着去了。   东淑怏怏回头,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材料,一阵打怵。   甘棠瞧在眼里,便道:“奶奶多久不做这些了,且慢慢来,只别伤了手是正经,何况身子才好了些,可别再累坏了。”   东淑不语,她深深呼吸,仔细想了半晌,才抓了一把鸡枞,甘棠早拿了盆倒了水,于是泡了鸡枞,米线,又要熬汤。   熬汤本是要新鲜的肥鸡加筒子骨的,如今没有肉骨头,幸而有一只白条鸡,已经给厨房里处理过了,毛儿一概都拔得很干净了。   东淑看着那光溜溜的生鸡,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无法将它抓起来,只觉着抓哪里都是不便。   甘棠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奶奶,这鸡已经死了,不会再啄人了。”   东淑嘀咕了一句,手指戳到鸡皮上,感觉黏黏湿湿凉凉的,吓得立刻缩了手。   甘棠忍无可忍,便走过来替她把鸡塞进了砂锅里:“这不是很简单的么?”   东淑笑道:“就是太简单了我才不乐意干,你既然抢着干了也罢了。”   甘棠瞠目,看着满桌上的东西:“那这些呢?”   回头却见东淑正提了那把刀,在比量怎么切菜,甘棠看着那锋利的刀锋跟她细嫩的手指相差咫尺,竟觉着心惊肉跳,忙过去小心劝她放下:“这些太简单的少奶奶还是别做了。”   东淑道:“这个我会……”   甘棠无论如何不肯给她刀:“你只看着砂锅罢了。”   “这有什么可看的?”东淑不以为然。   谁知乐极生悲,动作中竟不小心把手碰在了滚烫的砂锅沿上,顿时烫得跳了起来。   甘棠急忙过来捧住她的手看究竟,却见手背上已经红了一大片。   “怎么这么不小心?!”   东淑疼的泪汪汪的,又疼又恼,瞪着那咕噜噜冒热气的砂锅道:“要不是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东西,看不把你砸了!”   又委屈地说道:“一定是那只鸡……虽然不能啄人了,到底死的不甘,哼,还要再烫我一下才够本。”   正在这时候,便听门外有人笑道:“你是在干什么,在跟砂锅和鸡吵架吗?”   东淑听到这个声音熟悉,立刻想到是谁,不由高兴起来。   她一时忘了疼,忙跑到门口往外看去。   果然见台阶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么秋风瑟瑟的他还拿着一把乌金扇子,风流倜傥的,竟正是萧宪,笑吟吟地看着她。   东淑擎着伤手,笑道:“萧大人怎么来了?”   萧宪道:“听说你一直病着,不放心过来探望探望,如今看来像是已经大好了?”   甘棠在她后面探头出来,提醒:“这个得快去涂一涂药膏的。”   这一句提醒,东淑才“哎哟”了声,觉的手背上烫伤处一阵阵火辣辣的。   萧宪见状上前两步,低头看了看,果然见她的小手上红肿起来。   萧宪一皱眉,把扇子斜插到腰带里,握着她的手腕向内走去。   环顾周围,见靠墙处有个水桶,里头盛着半桶清水,萧宪便握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内一浸!   秋天的水已经很凉了,东淑“嘶”了声,不解地看向萧宪。   萧宪道:“你不知道吗?若是烫伤了,立刻把手放进冷水里,是可以镇痛的,以后也不容易留疤。”   东淑闻言,又察觉手上的确是没有先前那样疼的厉害了,便笑道:“萧大人,你怎么知道这些?”   萧宪说道:“我也是听人说的。倒是你,你不懂这些,又在这里忙什么?”   东淑支支唔唔说不上来。   萧宪打量她的神色,笑道:“总不会是要‘洗手作羹汤’吧?”   “不是的,”东淑有些不自在的说道:“只是因为很久不曾做这个了,都忘了,所以要试一试。”   萧宪笑道:“我还以为,这府内的人惫懒到不给你伺候饭菜的地步,逼得你自己下厨呢。幸而不是。”   两个人蹲在水桶边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像是很熟稔的人。   却把甘棠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反应过来,便跑到门口,叫了个过路的小丫头,让快去取点烫伤的药膏来。   这边儿东淑的手在冷水里泡了一刻钟,道:“已经不疼了,是不是好了?”   萧宪道:“哪里就好的这么快,不信你试试。”   东淑将手抽了出来,起初还好,过了片刻又是火辣辣的疼,忙又主动浸了入内:“果然不成。”   萧宪道:“我看你的手也不像是个会操持这些的,倘若不熟练,大可不必勉强。你难道不知道……隔行如隔山的道理?这厨房虽是烟火之地,但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进来,便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东淑愣了愣,道:“我、我以前做过的,只是不知怎么,在昆明大病了一场后,差不多就忘了,倒不是勉强。”   “忘了?”萧宪有些疑惑,“大病?”   甘棠在后听见,便道:“萧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少奶奶先前在云南的时候,病了一场狠得呢,幸亏她福大,到现在妥妥当当的,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萧宪回头看了她一眼,又重看东淑,似笑非笑道:“原来是这样,不过,忘了那些倒是不打紧,只别把自己是谁忘了就好。”   东淑抿嘴一笑,也不知怎么,见了他就觉着亲切,她见甘棠在门口,便悄悄地靠近了,低声道:“起初还真有些糊涂了,后来才慢慢的想起来。”   萧宪看她眉眼灵动的样子,虽知道不是妹妹,可心里却有一种怜爱之意自然而然的滋生:“我叫人送来的那些补品你都吃了吗?”   “都吃了,多谢萧大人费心,可送那些就算了,怎么还送首饰呢,又是那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承受不起啊。”   萧宪道:“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只要你喜欢就行了。”   在甘棠跟东淑看来,萧宪送这些东西,多半是为了那一套青釉褐斑瓷的缘故,但只有萧宪心里明白,他不是为了那套瓷器,而是那天东淑救了病危的周老夫人。   这会儿烫伤药取了来,这才将手从冷水中抽出来,帕子擦拭干净了,厚厚地涂了药膏。   东淑道:“在这里转了半天,竟是什么也没做成。”   甘棠忙道:“不是还有一只鸡嘛,回头再加些佐料便是了。”   东淑笑道:“机灵。”   甘棠又道:“这儿烟火燎灶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少奶奶快同萧大人到前面去才好。我在这里就行了。”   东淑看萧宪一身鹅黄色锦衣,纤尘不染,竟似谪仙一般,让他在这里熏着果然是委屈了,当下忙同他出来。   两人往前而行的时候,侯府里有些丫头经过见了,都忙退避。   萧宪毫不在意,且走且问道:“大后天你有空没有?”   东淑道:“什么事?”   萧宪道:“我们老太太……自打上回好了后,总是惦记着,大后天是她的寿,你若是有时间好歹去一趟。”   “我……”东淑才要答应,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我当然也想去,只是,只是说不定。”   “怎么,真的有事?”   “还要再看一看。”东淑勉强一笑。   萧宪觉着她的神情有点异样,便站住脚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东淑不语。   沉默片刻,萧宪道:“你不要多心,我对你并无所图,只是……据我所知你在这京城里毕竟也没有什么亲眷的,我、我……”   他本来想说“我把你当成我妹妹般看待”,可是说出口的话又有点别别扭扭的,便改口道:“所以我很想照顾你。毕竟一则是你成全我铜镜成双的情谊,另一件,就是我们老太太的事儿,你对我也是有恩的。”   东淑怔怔听他说完,摇头道:“那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萧宪道:“我自觉和你很是投缘……就像是、知己一般,所以才不在意那些世俗规矩之类,倘若我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你只管开口。”   东淑笑道:“萧大人能这样看待我,便是我三生有幸了。可如果要你帮忙,岂不是‘挟恩图报’了吗?”   “胡说,是我乐意的,我若不乐意,别说挟恩,就算挟天子也没什么用!”萧宪哼道。   东淑才笑道:“我知道了。”   手背上虽然上了药,可仍是丝丝的疼。   她本以为虽然忘了“厨艺”的事情,可要认真去做,未必不能再想起来,谁知想的虽美,做起来仍是笨手笨脚很不适应。   幸而不算是大伤。   东淑心中踌躇半晌,终于道:“萧大人,我的确有一件、有一件事,只是很难开口。”   “越难开口的,我越有兴趣,太简单的哪里值得去做,”萧宪笑眯眯地说,“你快说,我已经心痒难耐了。”   东淑的心头本还有点沉重的,听萧宪这么急不可待的,却不禁也笑了起来。   这日李衾同工部、户部的两位侍郎商议过更换军备之事,命人送了两位出兵部而去。   乘云进来换茶,打量他的脸色便问道:“主子,户部终于肯给钱了吗?”   李衾嗤地一笑:“你又知道了。”   乘云道:“连日来主子的眉头都是皱着的,这会儿才有些展开,所以我才这样猜的。”   李衾心底轻轻叹了声,却并不提此事。   皇帝虽然重用他,但毕竟也担心李氏势大,暗中也怀着忌惮之心。   兵部的军备很早就该更换了,有一部分的铠甲等都有些糟烂了,另外的武器装备、以及将士们的粮饷等也一直都有问题。   当初皇帝让他担任这个兵部尚书,虽然表面上是重用,但是也是想借着李衾在军中的声望跟威势,压下这些军中一直都存在的弊端。   李衾领命之后,用尽所有方法,才勉强把一些大的不能再拖的亏空暂时弥补,如今还有一半儿张着口呢。   他只能一点点的从户部磨,跟工部商议。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皇帝的意思。   虽看似皇恩浩荡,但皇上还是不想他这个兵部尚书做的太舒服了。   乘云给他换了新茶,说道:“主子尝尝这次的水怎么样,我听他们说四十里开外的汤泉山新出了一眼泉,最是清甜,才特意叫人去运了两桶水回来,今儿早上才到,这还是第一次用。”   李衾听了倒是有几分兴趣,便端起茶盏啜了口,微微点头:“尚可。”   乘云吐舌,要得主子的一句褒奖可真难,往往“尚可”两个字,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当下笑道:“这天底下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水,才能当得起三爷一句‘极好’呢。”   李衾嗤地一声。   这会儿奉命出去相送两位侍郎的李衾的属下回来,进门覆命。   李衾不以为意,那主事却又说道:“对了,刚刚送两位侍郎上轿子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街口有一队人经过,瞧着其中一个竟像是镇远侯。”   李衾微怔。   主事悄悄地瞥了他一眼,小声道:“大人,听说镇远侯行事还是那么张扬的,今儿似乎是那些人在酒楼上设宴,说是什么庆祝他无事……”   毕竟李持酒是李衾做主调回来的,这个人闹出点儿什么来,也会连累到李衾,故而主事特意跟他透风,想让李衾约束一下镇远侯。   正在此刻,外头有个侍从进来,道:“萧大人到了!”   李衾微怔,这才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站起身来。   还没来得及迎出去,就见萧宪走了进来,脸上隐隐地居然有些恼色。   李衾见他生气,自个儿心中的忧虑心恼反而不见了,便示意主事先行退出,笑迎着问道:“今儿刮得是哪阵风,让萧大人大驾光临兵部?”   萧宪的毛病最多,说什么“兵部”犯了一个“兵”字,非常的不吉,所以从不肯前来。   当然,这说法是在李衾领了兵部尚书之后才传出来的,是不是故意针对,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今日他忽然不顾避忌前来,像是有什么要事。   萧宪左顾右盼,似乎想坐,又不愿意坐。   李衾对着乘云一示意,乘云忙上前,从里头拿了一个干净的靠垫出来,放在圈椅上,又哈腰道:“萧大人,这是新的没用过的。您请坐。”   萧宪这才坐了,便对李衾道:“我路上遇到了那个浑小子。”   李衾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几分:“是……镇远侯吗?”   萧宪冷笑:“他可真是命大,才好了几天,居然就跟那么多人又去喝酒了,真是不堪。”   萧宪性情矜贵,很少理会这些事情,他又不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向来看见这种少年风流的事情,也不过一笑而已,高兴时候甚至会吟诵几句,比如什么“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之类。   李衾在他对面坐了,倒是淡淡的:“有什么不堪的,镇远侯的性子,咱们不是都知道吗?”   萧宪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李衾越看越觉着奇怪,便问道:“萧大人今儿很是反常,莫非还有别的事?”   “你猜我从哪里来。”萧宪忽然说。   李衾摇头笑道:“我怎么能猜的着?”   萧宪盯着他,并不言语。   目光相对,李衾双眼微微睁大了几分:“莫非你……你去了镇远侯府?”   萧宪长长地叹了声。   李衾看他的反应,就知道猜对了,可是这种反应却在意料之外:“她有事?”   他想也不想,脱口问道。   “她?”萧宪立刻察觉,盯着李衾道:“你所说的‘她’,如此亲密,莫非是说的那位少奶奶吗?”   李衾自知失言,低头轻轻咳嗽了声,才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只是随口罢了。”   萧宪看了他半晌,终于说道:“我的确是去见过她的,我有点儿担心她。”   “她……到底怎么了?”李衾忍不住问。   萧宪道:“如今还好好的,你不必担心。只是她说了一些话让我不安罢了。”   “什么话?”李衾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萧宪不答,心中却想起在侯府东淑对他说的。   ——“我想请萧大人答应我,倘若有朝一日我落到走投无路、无人可靠的地步,希望萧大人可以拉我一把,叫我不至于山穷水尽,无法可想。”   李衾听萧宪说完,陡然色变。 第45章   “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李衾心中冒出的疑问。   正巧,萧宪也问:“你说,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面面相觑, 李衾缓缓说道:“先前我听说这位少奶奶性子柔弱, 以为她外有悍夫,内有……日子必然不易。谁知见了这几次, 倒觉着她是个内有心思的人,不是传言中那种任人拿捏的, 怎么今儿跟你说这些,难道她真的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萧宪道:“我也猜是这样,再问, 她就不说了。”   李衾抬头想了想,一笑道:“若是说出这话, 应该是跟镇远侯有关。但是之前镇远侯出事,她不惜抛头露面, 先找我,又找你,不屈不挠不肯放弃的,总是要救镇远侯出来,可见是夫妻情深, 又怎么会突然生变呢?也许……是暂时的有些不遂心的时候吧。”   萧宪哼道:“是吗?我不知道,我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 可是先前看到镇远侯跟一大帮子人呼喝着上了酒楼,据说还传了歌姬前去助兴,你瞧瞧!他的妻子在家里, 身体不好还要下厨,还烫了手,他又知道什么?仍旧在外头花天酒地的。”   李衾听到“下厨、烫手”等话,眉头微蹙:“怎么她亲自下厨,这是怎么说?”   萧宪道:“她说……以前曾做过,怕忘了之类,但我看她的手势行动,哪里像是个下过厨的。”   李衾拧眉想了会儿,也无法想象那副场景:“果然不像。”又问:“手是怎么烫了的?烫的厉害吗?”   萧宪才要回答,忽然觉着异样:“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衾被他一问,心头猛然一震,竟很不自在。   他沉默片刻道:“你怎么问我?你既然跟我说了,且跟我说的明白些最好,说的含含糊糊又总反问我,倒像是要试探我,或者疑心我之类的。难道忘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呸,”萧宪啐了口,道:“我用你什么了?还用人不疑?我又怀疑你试探你什么?难道试探你有没有二心?哼……别说咱们只是在说说别的女子,就算你真的琵琶别抱,另谋新欢,难道我就能说你什么?很不必这样做贼心虚的!”   李衾皱眉,不满地看着萧宪。   “果然不该来,”萧宪脾气上来,便站起身来:“我只是路过才顺便进来一趟,你就当我没来过吧!”   李衾想拦着他,可因为他说什么“琵琶别抱”,让李大人心里很不高兴,当下也没出声。   萧宪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李衾道:“今儿跟你说的话,不许给我透出去!”   李衾才道:“我跟谁透去?”   萧宪哼道:“跟谁都不行!”他扔下这句,又恼恼地瞪了李衾一眼,口中道:“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李衾又给他扣了一顶帽子,忍不住站起来:“萧大人!”   萧宪道:“怎么,我说错了?物以类聚,你是一个,你叫回来的镇远侯也是一个!”   李衾一愣。   萧宪却又有些反应过来,他沉了沉肩头:“算了。”转身往外自去了。   等萧宪走了后,李衾才总算琢磨明白了萧宪的心理。   多半是因为看见“江雪”的遭遇,觉着她遇人不淑,又因为江雪跟东淑的样貌相似,不免心生怜惜,所以连同李衾一并迁怒了。   但这不算什么。   李衾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抚过:江雪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叫做“走投无路,无人可靠”,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虽然没有了娘家,可不是还有个夫君镇远侯吗?   除非……镇远侯不是她的夫君了。   李衾想着,竟有些莫名的呼吸短促,忙斟了茶又喝了口。   如今的问题是,江雪为何这么说,总不至于是她心生二意吧?从她之前不顾一切相救镇远侯就能看出来,又听萧宪说她在府内洗手作羹汤甚至因为烫了手……可见她对镇远侯是一往情深的。   一想到这个,李衾觉着有点不舒服。   他刻意忽略这种不适,继续想到:若不是江雪出了问题,那就是镇远侯了。   难道李持酒……真的好色无厌到这种地步,不喜这糟糠妻子了吗?   可是岁寒庵一见,他的反应不像是厌弃原配的。   难道真的是少年轻狂,负心薄幸,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想想李持酒的脾性,翻脸无情……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且逼得江雪主动跟萧宪开口,可见事情有了六七分了。   这天,李衾从兵部乘轿回府,将到凤翥街,忽然间听到一阵喧哗吵闹。   外头林泉飞奔前去探查,回来道:“大人,前头是镇远侯跟一些武官们在比赛射箭。”   “什么话,闹市之中如何比这个?”   林泉道:“小人正要说呢,大人以为他们的箭靶子是什么?竟是那金谷园里的姑娘!”   “什么?”李衾以为自己听错了。   林泉道:“听说新来了一个绝色的姑娘,所以镇远侯跟众人打赌,谁若能一箭射落姑娘们头顶的簪花,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李衾有点窒息:“胡闹!”   林泉道:“金谷园那边儿围了很多人看热闹,那边的路都不好走了,人山人海的,轿子怕是过不去,大人,要不要绕路?”   李衾眉头深锁:“停轿。”   轿子落定,李衾弓身走了出来,抬头看时,果然见前头的街上人头攒动,已经将傍晚了,还是这么多人。   此刻正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光线都有些暗淡了,他们却比射人头上的簪花?倘若一个失手,岂不是就要了性命了?   成何体统。   李衾带了人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欢呼声响,夹杂着催促的声音:“快啊,快射啊!”   他走到街口,止步看出去,却见街上的人都仰着头看向街市楼上。   金谷园是最有名的青楼玩乐之地,这一条街的两侧都是他们的房产,街市宽阔,而在西边的二楼栏杆处,站着三个婀娜的青楼女子,头上各有一朵巴掌大的绢制簪花。   另一侧,也有人影闪动,正是镇远侯几个。   李衾扫了眼,便看到李持酒正是东边栏杆内正中的一个。   其他的两个同伴,正手中拿着弓箭,在试着张弓搭箭,变幻各种角度,毕竟这并非儿戏,就算射不中簪花,横竖不能闹出人命。   这两个人中,一个是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却是内尉司的,都是有名的神射手,所以才敢在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儿打这样的豪赌。   但是这两位正严阵以待的时候,正中间的李持酒,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或者说他有动作,毕竟他安安稳稳地在坐着喝酒,身边还站着个袅娜盛装的歌姬,亲自捧着酒壶笑意盈盈的伺候。   其他众人都有些紧张,可看镇远侯这样,便忍不住起哄:“小侯爷,怎么还不开始,是不是怕了呀?”   有人大笑道:“小侯爷,你小心喝多了,连弓也拉不开呢,还是别勉强了……若是不小心伤了簪花的姐姐,那可怎么是好啊?”   任凭众人七嘴八舌,李持酒只是不理。   他旁边的那两位却完全没有玩乐之心,毕竟在这里失了手的话,非但那面子再也捞不回来,怕还要担人命官司。   这比赛用的箭不是平日打仗捉贼的,而是特制的,虽然比素日要用的轻些,但若不慎射中歌姬的头脸甚至咽喉等处,当然不可收拾。   内尉司的江衙卫已经瞄准的差不多了,心中稍微笃定了些,百忙中瞥一眼镇远侯,忍不住提醒:“小侯爷,你若还不开始,可就视作自动放弃了。”   李持酒听了这句才道:“我是才进京不久的,好歹有个先来后到,两位哥哥先请吧。”   江衙卫见他并无退意,也无惧意,倒像是隐隐带着一股傲气似的。   江大人不由有些动怒,便冷笑道:“好啊,小侯爷这是想看看我们的本事。”   当下他不再管别的,眯起眼睛看向对面,最后确认了一次,终于张弓射箭!   那支箭嗖地冲向西栏,底下众人已经鸦雀无声了,对面却响起了一声惊呼。   江衙卫屏住呼吸看过去,终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那惊呼的是其他的青楼女子,但是他的“靶子”,发髻的绢花上俨然插着一支箭,正是他方才射出的!好极了!   江衙卫大喜,底下看热闹的众人瞧的清楚,也不由大声欢呼起来。   另外一个五城兵马司的见状,手微微发抖,实在是抗不下去了,当即借坡下驴道:“江大哥高明!我自愧不如,投降罢了!”   江衙卫却也高兴,便笑道:“不过是偶尔玩乐罢了,又不是真的比斗。”   说着又看李持酒,却见小侯爷正又拿起了一盅酒,意态悠闲的似乎还要喝。   其他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不停的开始鼓噪催促,那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道:“小侯爷,不如就也放弃吧,江大哥实在是神乎其技,只怕我等是不能逾越的。”   江衙卫微微一笑,心中自得,却矜持的并不言语。   只听李持酒道:“谁说无法逾越,你们觉着神乎其技,我心里只觉着不过尔尔。”   众人大惊,江衙卫更是色变:“小侯爷你说什么?”   正觉着自己受了侮辱,又有人道:“不要只说嘴,倒是手底下见真章啊!”   只听李持酒低低笑了声,一仰脖把手中的酒都喝光了!   然后他蓦地起身,张弓搭箭!   原来他先前喝酒的时候,左手便握着弓的,只像是随意拿着玩儿,丝毫瞄准都没有,角度之类的更加无从说起。   这时侯闪电般长身而起,突然间就转身张弓,那支箭刷地离手。   从他喝酒,起身,张弓射出,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快若闪电,令人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衙卫跟其他在身边的人吓得变了脸色!李持酒这么胡闹,定然要出人命的!   大家都惊呆了,直愣愣地目光胆战心惊地看向对面!   却见那歌姬仍是安静的立在原地,头上的簪花纹丝不动,人也好像……没有事。   “箭呢?”有人叫起来。   “怎么回事?”   “是不是掉到楼下去了?”   所有的鼓噪声中,对面忽然又响起一声惊呼,那原本当李持酒靶子的歌姬头顶的绢花突然掉了下来,原本整齐的花瓣四散坠落。   江衙卫的眼神忽然变了。   他看看对面,锐利的目光透过歌姬的身影看向她身后,就在她背后的廊柱上,一支小箭静静的没在那处。   这怎么可能。   丝毫的瞄准调试都没有,只一箭就射穿了绢花,而且中箭的人居然好一阵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不管是准头,力道……以及这个人的心思,都远在自己之上了!   这、这才是真正的神乎其技啊。   江衙卫只觉着毛骨悚然,好不容易转头看向李持酒。   却见小侯爷眼波闪烁,他轻笑着回眸,抬手把桌上的酒壶提了起来。   酒水倾泻而下,他竟就借着酒壶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   “江大人,”李持酒擦了擦下颌上的酒水,满不在乎地笑道:“承让了。”   江衙卫喉头发干,竟说不出一个字。   直到此刻,在场的这些人里,还有一大半儿是没有反应过来的。   李持酒嘿然一笑,飒然转身,自回到包间里去。   不料才进门,就发现不对。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歌姬,也没有狐朋狗党,只有一个人端坐在桌边上。   他一个人,顿时把满屋的风流轻薄气都扫的荡然无存了。   李持酒怔了怔,才笑着见礼道:“李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李衾淡淡地看着他:“你的伤都好了?”   “多谢大人关怀,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李衾冷笑道:“所以就急着出来胡作非为了?”   “不过是他们……见我有惊无险的所以才大家一起乐一乐罢了。”   直到这时候,外头才有人发现了李持酒射出那一箭的奥妙之处,顿时都传说起来,楼下的人在震惊之余,欢呼连天。   声浪一阵阵地涌了进来。   “镇远侯,”李衾听着外头仿佛狂欢般的响动,面沉似水:“你要知道,这里不比云南,山高皇帝远。”   李持酒笑道:“是,当然。”   “知道还不收敛?上回你因为放浪形骸,才给流放出京的,你是不是还想重蹈覆辙?”   “这个……当然不想了。”   “那就给我收敛些!”李衾抬手在桌上轻轻地一拍,眼中有淡淡愠怒。   李持酒的嘴动了动,最终只道:“是。”   李衾深吸一口气,道:“当初你离京,不过是孤家寡人带着老太太,如今你回来,却已经是成了家了,为什么还不肯心定,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却也不该连累内眷。”   李持酒听到这句挑了挑眉:“大人的意思是?”   “你以为这次你能够出内侍司就这么容易?既然有对你不离不弃的贤妻,你就该珍重相待。”李衾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就算不能珍重,至少不要糟践。”   “大人……这话又从何说起?”李持久敛了笑。   李衾道:“你自然心知肚明。”他说着站起身来,从桌后慢慢地走到李持酒身旁,冷冷淡淡道:“记得当初岁寒庵你说我的话吗?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之后,李大人便往外去了。   外头那些狂放的青年武官之类,先前因见了李衾来到,都慌得跑的跑,躲的多了,因此外头竟是一反常态的安静。   李持酒回头,看李衾的暗蓝色绸袍一摆消失面前。   “这是特意跑到酒楼上跟我说教来了?哼……口口声声的内眷,跟你有什么相干?”   正嘀咕,有几个大胆的进来,劝道:“侯爷,怎么李大人突然到了?不如今儿且就到此吧。大家的酒也都差不多了。”   李持酒道:“又没干犯法的事儿,怕什么?”   大家笑道:“横竖改日还可以再聚,外头已经走了一大半了。咱们也都散了吧。”   好说歹说,这才打住了。   这天晚上镇远侯回到府中,先去苏夫人房中。   苏夫人正心焦的等着他呢,见他浑身酒气,不免说了几句,才又道:“那件事,我已经跟江雪说了,不用你再操心。”   “什么事?”李持酒一怔。   苏夫人舒心地笑着说:“就是休妻……哦,和离的事情,她已经答应了,放妻书我也叫人拟好了,她也画了押,你只要画一个就妥了。”   李持酒只觉着眼前仿佛电闪雷鸣:“什么?放妻书?她……”   苏夫人回身,拿出了一张签字画押的纸:“我倒是想不到,她这么深明大义……知道孝顺我、报答你,所以我也跟她说了,她很不用害怕,我自然多给她些家产,叫她这辈子都衣食无忧的。”   李持酒把手中那张薄薄的纸飞快地扫了一遍:“她人呢?”   苏夫人道:“哦,我本来想让她留在府内的,谁知她竟不肯,她说是既然已经是放出去的人了,便不适合再留着,定是要走。其实何必那么着急呢?我又没有撵她。”   李持酒的脸色白了几分,三分酒意早就飞的无踪:“她走了?去了哪里?”   苏夫人愣了愣:“呃……我也问过,说是先出了城,去岁寒庵住着了。”   李持酒深深呼吸,如在梦中。   苏夫人忙道:“你小心些,别把那放妻书弄坏了。”   李持酒转身要走。   “你去哪儿?好不容易回来别再乱跑了!”苏夫人站起身,却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她今儿忽然亲自下厨,说是……你之前跟她要过什么什么汽锅鸡米线之类的,她别的没有做成,便给你煮了些鸡汤,虽然未必好喝,到底是她的一番心意,我叫人在砂锅上热着呢。”   “鸡汤?”李持酒随着念了声,因为气极了,反而要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持久:我看出来了,这是一锅毒鸡汤啊   被子:来啊,快活啊~   持久:o(╥﹏╥)o讨厌~~ 第46章   苏夫人因为终于随心所愿了,见了李持酒笑, 并没有细想, 便也笑道:“是啊,自打她病了那一场, 从不见她亲自下厨, 今儿不知怎么亲去了小厨房, 还以为能做出几样儿可口的饭菜呢,谁知只炖了一只鸡……”   若换了以前,当然得趁机抱怨几句, 可如今人家都痛快答应和离, 且又乖乖去了, 苏夫人便立刻打住了, 又道:“酒儿, 你可知道吗,今儿那位萧大人又上门来了……真真怪的很,这萧家不是门第高贵规矩甚多吗?他竟然只叫人跟我通报, 说有事儿见江雪,也不等我答话, 也不叫我相见, 自个儿就去找她了。”   “萧尚书?”李持酒眉头一皱:“他又来了?”   苏夫人道:“可不是嘛,跑的这么勤快是做什么呢, 还跟江雪说了半天话呢,嗯……还有个小丫头说,萧尚书握了她的手, 也不知真假。”   嘀咕了这句,苏夫人已经走到他身边,道:“这和离书你要拿到哪里去?可千万别弄丢了,不如且先画了押,明儿一早也好即刻交到衙门里去。”   苏夫人心里还有点担忧东淑反悔,所以才这么说。   李持酒看看苏夫人,终于把那张纸揣入怀中:“时候不早,母亲还是早点安歇吧。”   苏夫人拉住他的袖子,殷切的叮嘱:“你才回来,可千万别再往外头跑去,先回房去吧……不拘去哪一个房里都成。”   李持酒笑道:“知道了。”   他本来是想要出府的,可是这个时候,城门早就关了,倒是不便。   离开了苏夫人上房就一路往前而去,乘云却也听说了消息,忐忑不安的跟在身后,默然走到半路终于忍不住问道:“侯爷,侯爷……少奶奶是不是真的离开府里了?”   李持酒道:“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乘云惶惶然的说:“侯爷,总不会真的要跟少奶奶和离吧?”   “怎么了?你舍不得?”   乘云听他口吻淡淡的,心中一阵难过,想到这位少夫人素日那样的柔弱可怜,可又极为心细懂事,尤其是经过上次内侍司的考验,却又见出她在大事之前的笃定担当,实在是个可敬可爱的人。   就这么去了,太叫人难受!   乘云便说道:“小人不敢,只是觉着……少奶奶真真的是好人呢。样貌,品性,都是无可挑剔的。除了身子稍微弱点儿……就没什么不好了。”   李持酒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替她说话。”   乘云忙道:“倒不是的,只是我们都是有眼睛有心的,当然看出谁是好赖人,尤其是侯爷在内侍司的时候,我在内侍司门口守了一夜,给那些人恐吓的魂不附体的,简直不知道到哪儿哭去,谁知回到家里,见了少奶奶,她却一派笃定的,也不知怎么,听她三言两语,我心里就有底气了!那才是咱们府内的少奶奶呢。要不是她,我们都没脚蟹一样,哪里能有个章程,又哪里能成事?”   “什么了不得的,”李持酒沉默片刻,才哼道:“天底下比她强的多了去了。”   乘云听这话颇为无情无心,顿时惊得瞪大眼睛:“侯爷……”   这会儿已经到了房中,果然院子里静悄悄的,里屋也没有灯火。   加上又是秋天的夜晚,看着甚是萧瑟冷清。   乘云看是这个寥落的情形,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越发戚戚然。   有丫头听见动静,才忙迎出来,急急地进里头点灯。   李持酒到了里屋坐了,环顾周围,见一应的摆设布置倒是没怎么变化。   于是问道:“她是怎么走的?”   两个丫头惴惴不安的说道:“今儿萧尚书大人突然来到,当时少奶奶正在小厨房里忙,萧大人坐了半天走后,老太太就叫了少奶奶过去,然后……回来了就说收拾东西。”   另一个道:“倒也没拿别的,只是萧大人曾给的那两样首饰之类……其他的头面首饰,并一些衣裳之类的都没有带。”   李持酒似笑非笑的:“是有人不叫她带的,还是她自己不带的。”   丫鬟道:“少奶奶说,当初她从徐州跟着侯爷去,就没带几样东西,这些衣裳、首饰之类,都是后来侯爷给添补的,所以不能带。”   “真是个明白人,是怕我追究她携带私逃吗。”李持酒点点头,笑叹了声。   乘云在门口听着,心中着实难过。   李持酒坐了片刻,心头像是有一股火,之前在苏夫人那里才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是滚烫炽烈的,可现在,却变成了悄然冷暗的。   起身走到里间,才进门,就见室内空空如也。   镇远侯冷笑回头:“去……”   他停了停,终于道:“把小阮叫来。”   丫鬟吃了一惊,却不敢说别的,忙低着头去了。   不多会儿,小阮进了门,她显然也有些诧异,才上前行礼,就给镇远侯一把拉了过去。   “侯爷!”小阮吃了一惊:“侯爷这里是……”   话未说完,人已经给摁倒,在昔日的榻上。   李持酒笑道:“这里是什么?”   小阮毕竟是惯于逢迎的,见李持酒笑的怪,便也陪笑小声道:“这儿毕竟是少奶奶的寝室,不合时宜的。”   李持酒道:“什么合不合时宜,本侯喜欢,那就合!”   说话间手上略一用力,只听嗤啦一声,小阮的上衫发出破碎的响动。   “侯爷……”小阮本能地唤了声,却又笑道:“侯爷手下留情,这衫子我还是很喜欢的。”   “算什么?这里有很多,你喜欢哪一件只管挑了去,都拿了去也成!”   小阮察觉他的动作比平日里更粗暴许多,眼神也很乖戾,任凭她见惯风云,却也不由有些心惊。   这样下去,以这位小爷折腾人之能……受伤还是好的,只怕会要了命。   她不由有些害怕:“侯爷,且慢着些,不如让妾伺候你宽衣吧?”   女子的声音格外的婉柔而媚,李持酒听在耳中,果然停了下来。   小阮趁机忙翻身坐起,飞快平复了一下心绪,先看一眼李持酒,才去解他的衣带。   镇远侯今夜如此反常,原因是什么,小阮当然心知肚明。   事实上莫说是镇远侯,连她知道了“和离”的事,都惊的半晌无法回神。   那王姨娘跟孙姨娘两个更是跟疯了一般,本来主母和离,对妾室而言是好事,可是她们听说这件事,却反而显得惶惶然的。   两个人素日里虽然也明争暗斗的,在这件事上,却一起忙来见东淑。   小阮因为不知究竟,就也随着她们一块儿来了。   本来他们都以为,江少奶奶必然是给太太逼迫着答应和离,情形一定会很可怜。   谁知见了她,却见并不是想象中的梨花带雨哭个不住,反而显得很泰然自若。   见她们都忙着问缘故,东淑才道:“其实太太向来不喜欢我,你们都是知道的,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是必然,不必惊讶。”   跟她相比,孙姨娘却仿佛天要塌了似的,道:“可是、可是实现都没有风声的,怎么说走就走?”   “太太其实已经跟侯爷说过了,侯爷碍于颜面才没跟我开口罢了。何况这种事情也没必要先张扬的人尽皆知。”东淑道。   王姨娘也眼巴巴的看着她:“可是奶奶若离开了这儿,竟要到哪里去?要怎么度日才好?不如多求求太太,还是留下来吧,我可以跟两位妹妹一起去求……还有侯爷那里,侯爷未必就忍心叫奶奶离开。”   东淑虽是正室,但从江雪开始,从不曾做过逼迫妾室欺压她们的举止,之前江雪还罢了,对待她们只是淡淡的,不关己事不伸手,后来尤其是进了京,这位少奶奶百般的给她们机会,叫她们如何讨侯爷欢心之类,丝毫没有嫉妒之意,是好赖人,这两个妾室自然清楚。   小阮也道:“这实在是太突然了,侯爷既然没开口,叫妾看来他未必是肯的。”   东淑叹了声,淡淡道:“纵然侯爷不肯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横竖太太已经决心如此了,侯爷不肯便是不孝,我又怎么忍心让侯爷担上不孝的罪名,不如且先去了了事。”   小阮看她一眼,便不言语了。   东淑又看向两个妾室,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又坏心眼儿的,见她们忙忙的来了,又说了这些话,东淑想了想,便道:“我去了后,朱家的妹妹势必要来的,我看那妹妹倒也是个好的,你们多顺着她些,处事上别争她的风头,应该会无恙的。”   两个妾室听了这一番话,都红了眼圈:“奶奶……只怕奶奶这一去,就没有人跟您对我们这样好了。”   她们两个虽然不是什么大精明的,可也不蠢,朱若兰是朱家的人,是太太那边的亲戚,她进了门,自然势大如天,岂会把他们这些妾室放在眼里?将来的日子如何,指不定怎样呢。   何况虽然苏夫人向来不喜欢少奶奶,可说起休妻来,还是最近的事情,恰好就是朱家上门了之后。   所以他们都知道,少奶奶要和离,多半也是朱家从中行事,而苏夫人也有意给自己的外甥女铺路。   苏夫人这么护着姓朱的,连原配的少奶奶还能撵走呢,以后情形怎么样,也是一目了然了。   所以妾室们竟都舍不得。   这会儿小阮想到白日的情形,想到那位少奶奶苍白楚楚的小脸,她人才走,自己却在这屋子里……瞬间竟走了神。   下颌一疼,却是李持酒捏着她的下巴:“心不在焉的是想什么?”   侯爷的火气显然很大,小阮一惊,忙道:“妾、妾只是有些心虚呢。”   李持酒道:“心虚什么?”   小阮道:“之前听说了少奶奶的事情,我跟两位姐姐来这里询问真假……少奶奶还叮嘱我们以后好好自处呢。”   李持酒哼了声:“所以你觉着在这里对不住她?”他的剑眉一扬,冷笑道:“我偏就在这里,谁管得着。”   小阮笑道:“侯爷不管在哪里,自然都是使得的……只是妾觉着少奶奶也不是甘心要去的。侯爷不如亲自问一问她。”   李持酒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起身坐了起来:“她还说什么了?”   小阮便将今日来见东淑的种种尽数说了。   李持酒听完,脸色略淡了些,终于道:“你出去吧。”   小阮如蒙大赦,忙退了出门。   次日早上李持酒起了个大早,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道:“昨儿那只鸡呢?”   丫鬟愣住,半晌才醒悟他问的是东淑之前炖的那只,当下忙道:“昨晚上见侯爷不想吃,便留在小厨房里,侯爷可要吗?”   李持酒略一点头,底下飞快热好了送来。   那鸡昨儿给煮了大半天,又热了半宿,这会儿已经骨头都酥烂了,鸡汤上面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光,看着还不错的。   李持酒拿了勺子撇开油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突然他的眉头紧锁,转头吐了出来:“这是……”   才要发怒,突然想起那人不在跟前,便愤愤地把勺子扔了,起身往外去了。   乘云本在门口打量,见状不知怎么样,看李持酒出去,他忙偷空跑进来,也拿勺子尝了一口,突然龇牙咧嘴:“这是怎么……打死了盐贩子么?谁加了盐巴?这胡椒也是太多了,要辣死人了!”   丫鬟吓得道:“这是昨儿少奶奶亲手调的,我们都没敢动的。”   乘云很想找点东西来漱口,可见李持酒已经走远了,就也顾不得,忙转身跑去跟上。   李持酒出了二门,薛文礼便来说道:“回侯爷,少奶奶原本不在岁寒庵,而是在西城一处客栈暂住。”   “你说什么?”李持酒简直不敢相信。   薛文礼忙道:“昨儿晚上我们打听到确切消息后,也去了地方探查,的确无误。只是夜深不敢打扰。”   “混账。”李持酒骂了声,翻身上马。   这客栈小且偏僻,镇远侯转了许久总算才到了地方。   小二才上前要问是住店还是吃饭,就给镇远侯不由分说的,手捏着脑袋往后一推。   店小二踉跄倒退出去,见势不妙,不敢上前了。   薛文礼早将房间指给了李持酒,自己却并不上楼。   李持酒到了二楼,往右边拐过去,且走且打量,走到第二个房间,抬脚踹开,里头正有人光着身子不知做什么,见状吓得叫起来,才要喝骂,给镇远侯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恰好此刻前方房门打开,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甘棠。   甘棠转头看见是李持酒,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侯、侯爷?”   李持酒见是这个了,便迈步走过去,一脚将半掩的房门踢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八仙桌子,桌边上,正是东淑跟明值两个,像是正在吃早饭。   一眼看见他,明值先跳了下地,东淑倒还是镇定的,她缓缓站起身:“侯爷。”   行了礼,东淑摸摸明值的头,看着小孩有些惶然的脸色:“去吧。”   明值耷拉着头往外走了出去。李持酒见她这样行事,自己也镇定下来,便走过来,把怀中那张和离书拿出来拍在桌上:“这是什么?”   东淑拿起来看了眼:“侯爷没有签字?”   “你巴不得我签?”   东淑笑了一笑:“怎么说我巴不得呢?这不是太太的意思吗,听太太说侯爷也答应的,只是碍于夫妻情分不好开口罢了。”   李持酒在桌边上大马金刀的坐了,冷笑道:“太太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东淑又笑道:“侯爷这话叫人不知如何回答,太太的话,我们岂敢质疑的?当然是得听呢。”   李持酒道:“你少跟我说这些,就算是太太叫你和离,你也得当面问过我的意思,你自作主张,可把我放在眼里了?”   东淑道:“我只是不想让侯爷难为,且太太又出面儿,这才先应下了的。”   李持酒道:“那好吧,我现在不难为,我当着你的面说,这和离书我不会签字。”   东淑诧异:“这是为什么?莫非太太反悔了?”   李持酒道:“跟太太无关,是我的意思。”   东淑皱皱眉,轻声一叹:“侯爷……不要任性才好。父母之命,岂有违背的道理,我因不想侯爷担上不孝的罪名才应了,侯爷何必辜负我的心意。”   李持酒打量她的神色,倒是挑不出什么来。   他心高气傲惯了,昨儿听了苏夫人说已经跟她商议定了,只当她是瞒着自己行事,所以怒火燎天,如今听她只说是太太的意思,那口气才平了。   于是道:“不必废话,你且跟我回去再说。”   他说着起身。   东淑非但没有跟上,反而后退了一步:“请侯爷恕罪,我不会回去。”   李持酒回头:“你说什么?”   东淑道:“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和离岂是儿戏?且是太太出面说定了的,阖府皆知,这会儿侯爷让我回去,却叫我有什么脸?”   李持酒道:“我亲自带你回去,又怕什么?”   东淑摇头:“侯爷不如想想,你若这样做,把太太置于何地?”   她口口声声不离苏夫人,李持酒喝道:“你闭嘴,太太那边我自有交代,不用你说!跟我走!”   “侯爷,”东淑垂着手,安安静静道:“您还是请回吧。”   看着是最柔弱的人,语气却透着一股坚韧。   李持酒见她这样固执,压下的火气又腾空而起,当即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怎么,我说的话这么快就不好使了吗?”   “侯爷请放手!”东淑忙道:“这样拉扯于理不合。”   “什么理?这和离书我尚没签字画押,你就依旧是我的人,别说拉扯,就算在这里办了你又怎么样?”李持酒扬眉。   东淑听他言语粗俗至此,脸上不由红了:“侯爷!请你自重些!”   李持酒本要走的,听了这句,反而站住脚笑出来:“自重?夫妻间要怎么自重?”   东淑深深呼吸,不理这话只道:“我知道侯爷对我情深义重,但奈何我跟侯爷有缘无分,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又何必勉强呢?”   李持酒拧眉盯了她半晌,终于冷笑着说道:“情深义重?我从不知什么叫狗屁情深,叫你跟我回去,你就乖乖的走就是了,说什么废话!”   东淑怔住。   眼前这个霸道凶狠的少年,跟那天晚上同她低低说那些话的李持酒,竟是判若两人。   “你……”她怔怔地看着李持酒,有瞬间的恍神。   “我怎么样?”李持酒脾气上来,把她的手甩开,指着说道:“我亲自找来,你却推三阻四的说这些没用的,你是不是忘了当初要不是本侯,你早就给那帮牲畜……”   他总算还是有一点心的,到底没有说完。   他的手甩开的瞬间带着一股力道,使得东淑往旁边趔趄一步,几乎跌倒。   东淑扶着桌子站定,脸上血色更退了几分。   抚了抚右手的手背,那里的烫伤已经不疼了,可还是留着暗色的一块儿。   “我当然记得。”东淑低声。   其实具体的情形是什么样,她真的不太记得了。只是听甘棠跟明值说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很知道当时的危急惊险。   “就是因为我这出身,太太始终心有芥蒂,不能释之于怀,但侯爷也该知道,自打我进了李家,向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总不肯做错什么或惹太太生气,我自问并没有什么对不住你家的。”她深吸一口气,不疾不徐说完。   李持酒仍是一脸冷冷的愠怒。   东淑道:“之前在昆明大病一场,竟好像是死过一次又重来了般,现在我也不必瞒着侯爷了,从那之后,我忘了很多事,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李持酒听到这里才眉睫一动,转头又看向她,眼底有狐疑之色。   东淑却收了话头,抬眸对上李持酒的目光:“可我仍是记得侯爷的恩义,也清楚当初若不是侯爷,我跟明值的确是苟活不到现在的。”   李持酒重又恢复了先前冷冷淡淡的样子。   东淑道:“正因为深感侯爷的恩义,先前侯爷入了内侍司,我才不顾冒犯太太,执意要去萧府求见萧大人,厚着脸皮求萧大人帮忙,我这般所做,应该也算是报答了侯爷恩情的一半儿吧。”   李持酒冷笑。   东淑道:“太太因不喜欢我,每每无中生有,先前她跟我说起来,说是侯爷不好意思对我开口,所以她替侯爷开口,难道我要拒绝太太吗?看太太那么恳切的,又把侯爷入内侍司的灾劫归咎于我身上,话里话外,就是想让我这个灾星离开李家,难道我要赖着不走吗?既然这样,那我便答应和离就是了,这也算是我对太太最后的孝心,也是我对侯爷……另一半的报答吧。”   李持酒听她一言一句,缓缓说来,真真的冷静笃定,毫无慌乱之色。   东淑往桌子的另一边挪开几步:“侯爷是不世出的少年英雄,不管是风刀霜剑,还是千军万马,皆都百毒不侵,但我出身坎坷体弱多病,本就配不起侯爷,也没有那福气伺候侯爷一辈子了,不如从此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难道……侯爷真的这么喜欢我,舍不得……所以非我不可,为了我甚至要忤逆太太吗?”   两人隔着桌子四目相对,李持酒的嘴角微微抽动,终于道:“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侯爷高估我了,”东淑低低道:“我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活着’。”   李持酒讥诮地:“在侯府难道会死?”   “会死,会死的很快,侯爷知道的。”东淑轻声说。   李持酒眼神一变:“你说什么?”   东淑笑笑:“我说的,是那燕窝的事情。”   李持酒盯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不知道的,是侯爷那天晚上的反应,”东淑道:“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去找了太太,所以那燕窝一定有问题。但我其实不想侯爷冲动行事的,因为我觉着这件事跟太太无关,可转念一想,就算不是太太经手的,若是事情真发生了呢?我不明不白死了,倒也是遂了太太的心愿,欢欢喜喜迎了朱家姑娘进门,而留给我的,大概只是一个冰冷的牌位吧,侯爷觉着是不是?”   李持酒心头竟有点冷意:“你都知道?”   东淑垂眸看向桌上的和离书,轻声道:“哀莫大于心死。侯爷,对我而言便是如此,侯府于我来说竟是鬼门关,离开的话,却是成全了太太的心愿,也成全了我自个儿。现下剩下的,就是侯爷了……请侯爷成全太太,成全我,也成全自个儿吧。”   东淑说着,抬手把那张和离书轻轻地推到了李持酒的跟前:“侯爷请。”   李持酒看着那张和离书,又看看东淑,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张“和离书”,对她而言倒像是“水到渠成”一样。   他慢慢伸手似乎要抓住那张薄薄的纸,手摁落,却把东淑要抽回的手捉住了。   只一用力,就把她拉的往桌上倾倒过来,半边身子都要贴在桌上了。   李持酒微微低头凝视着东淑的眼睛:“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宝,以为我舍不得?”   东淑不语,手要给他捏碎了似的,她才要叫他松开,李持酒忽然靠近,竟吻了下来。   她以为他又要犯浑了,但还来不及挣扎,唇上突然一阵刺痛。   东淑低呼了声,齿颊间一阵咸腥,竟是给他咬破了!   李持酒抬手在她的樱唇上轻轻抚过,指头上便沾满了才渗出的鲜血。   他冷峭地盯着东淑,手起印落。   一个血手指印便落在了和离书上,猩红而醒目。 第47章   这几日,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的, 莫过于镇远侯跟原配夫人江氏和离的消息。   据说那位江少奶奶从来体弱多病, 嫁了三年,膝下并无子嗣。   之前到岁寒庵静修, 一则是养身子, 一则是求佛庇佑, 谁知偏又节外生枝。   从那之后,更是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终于才自求下堂, 听闻从此之后, 就要长去庵堂清修礼佛了。   京城内众人在传说此事的时候, 自然各有各的揣测, 有的觉着这位少奶奶的出身实在可怜,遭遇也是不幸;也有人觉着是镇远侯喜新厌旧,厌了这位总是病弱的少夫人, 也有人说是侯府老太太厉害……种种流言蜚语,不可胜数。   而在众人口中争相谈论的东淑, 却完全不是众人想象中的那样。   东淑心态平和。   她原本是打算离开京城的。   镇远侯虽然已经签了和离书, 但对东淑而言,这狂放不羁的少年仍是不可小觑。   只要是共处一座城, 他的威胁就如同头顶的日光,随处可在。   毕竟,东淑心里也是虚虚的。   ——在别人看来, 江少奶奶是“被迫”和离,甚至贴身之人如甘棠,都猜不透究竟是怎么旋风一般走到这地步的。   只有东淑心里明白,这所谓的“迫不得已”,却是她的“甘之若饴”。   起初东淑离开侯府的时候,故意散播消息说是要去岁寒庵,这才成功的误导了李持酒,不然的话让他晚上跑出来找到……却有点不妙。   她特意选了个偏僻的客栈,也料到以李持酒的脾气跟能耐,自然是会寻来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果然,一切如她所料。   只是在应对小侯爷的时候,仍是捏了一把汗。   甚至在他咬破自己唇瓣的瞬间,东淑以为……所有的苦心谋划、巧言令色都失败了。   直到看见他手起摁落。   她才像是捡回了一条命。   镇远侯到底是个冲动的人,不是那种老谋深算城府深沉的,还算是……好骗吧。   她心中大呼侥幸。   可是东淑又知道,若是长久留在京城里,少不得会再出波澜。   她可不想再有第二次对上李持酒。   很难缠啊这个人,得费尽心神跟他周旋,揣测他的心思,推算如何开口才会让他的反应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来。   如同走钢索,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苦心孤诣绞尽脑汁的,简直让她小死了一次似的。   之前在从昆明回京的路上,经过了不少风景绝佳、民风淳朴的地方,东淑心里也有一二可去之处,只是毕竟她是一介女子,明值且小,走远路的话到底有些不便,所以还要谋定而后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绊住了东淑的脚。   那就是萧家。   就在李持酒如风而来、又如狂雪而去之后,不到一个时辰,萧宪便出现了。   按照萧大人的脾气,对于这个简陋而偏僻的客栈照例是充满了挑剔而嫌弃的,他甚至有点不愿意踏足进内。   犹豫了半天,萧宪还是让侍从入内,把东淑从客栈里请了出来,到了车轿内说话。   幸而他的车轿宽敞而华丽,毫不逼仄,两个人对面坐着如同隔桌一般,倒也妥当。   萧宪盯着她高高肿起的嘴唇,那伤口还渗着血渍,看着可疑的很,竟不知是怎么弄破的。   “这里是……”萧宪疑惑地问,点点自己的唇。   东淑道:“是不小心碰到了磕破的,不打紧。”   萧宪“哦”了声,皱眉道:“这客栈太破旧了,你怎么挑了这么一个地方?才入住就挂了彩,可见不是个吉利的地方,赶紧跟我走吧,别住这里了。”   东淑吃了一惊:“这个不大好吧?”   虽然她也嫌弃此处简陋,但毕竟以后要远走高飞的,银子嘛,还是要省着点儿用。   萧宪道:“有什么不好的,你且听我的。”于是掀起车帘一角儿,吩咐:“去帮着少……帮着把东西收拾收拾,不住这里了。”他的侍从飞奔而去。   东淑见他不由分说的,便问:“不住这里又去哪儿呢?不要太贵的,我毕竟没有多少钱。”   萧宪白了她一眼,却不说此事,只问道:“你真的跟镇远侯和离了吗?”   东淑苦笑道:“萧大人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呢?”   萧宪道:“我是谁?”他说了这句,又道:“原来你昨儿跟我说的那一番话,指的就是这个吗?”   东淑想了会儿,摇头:“不是这个。确切的说,是还不到时候。”   “嗯?”萧宪又疑。   东淑道:“毕竟我现在还没有走投无路啊。”   “好吧,”萧宪笑道:“那我就希望你……最好永远没有那时候吧。”   东淑嫣然一笑。   萧宪看着她笑容明艳的样子,一改在李持酒面前的应对自若,淡然自持,这会儿的东淑,才流露出几分天真娇憨的小儿女情态。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萧宪跟前是何等的放松跟自在。   车轮碌碌转动,车外传来人声嘈杂,又复隐去。   东淑毕竟好奇:“萧大人,到底要去哪里?”   萧宪道:“我在京城中好歹也有几处房产,我又不能每一处都去住着,一大半都是闲着的,在南城那里有一处小点儿的宅子,我看倒是很适合你。”   东淑听了震惊,又忐忑道:“我去大人的宅子住着?这怕、怕不妥当吧?”   “有什么不妥当的?”   东淑细想想:“或许会有些流言蜚语,影响大人清誉。”   萧宪道:“谁敢乱嚼舌,我有一万种法子让他闭嘴。”   东淑情不自禁又展颜笑了:“倒看不出大人也是这么霸道的人。”   萧宪瞧着她,垂眸想了片刻道:“你如今和离了,我还叫你少奶奶,是不是有些见外,索性你也别叫我大人,你叫江雪,年纪又比我小,我便叫你……小雪如何?”   东淑道:“当然使得了。”   “那你叫我……”萧宪想了想,“你不嫌弃的话,就唤我……”   还没说完,东淑道:“我能不能叫你‘萧大哥’?”   萧宪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多了几分淡淡的阴霾伤悒。   东淑看在眼里,知道触及了他的心病,忙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萧宪却又一笑道:“没什么,我觉着这样叫很好,以后就这样吧,索性也别叫‘萧大哥’那么繁琐了,把那个‘萧’去掉便是。”   东淑心里想想,反正自己很快要离开京城的,现如今如有萧宪做一尊靠山,倒也不坏,当下笑道:“大哥!”   萧宪听到那一声“哥”,心尖竟随之摆了摆,又看着她的容貌、神情,几乎就脱口一声“妹妹”,喉结上下动了几下,才勉强忍住。   到了南城的鼓瑟巷,车方停下,萧宪跳下地,亲自抬手迎着东淑。   东淑下车的时候,看见他站在车边,一手负在腰后,一手探出,手心向上,等着迎她的手,这姿势竟是这么的眼熟。   她差点儿又笑了,真是奇怪,连日里不曾开怀而笑,一见到萧宪,便屡屡的忍不住。   只略一迟疑,东淑便把手放了过去,萧宪握着她的小手,小心地扶着她下了车。   这会儿后面的马车也跟了上来,明值跟甘棠忙不迭的下车,看见东淑跟萧宪站在一起,便一前一后跑了过来。   东淑拉着明值的手道:“萧大人把这宅子暂时的借给咱们住着,快谢谢大人。”   明值格外的机灵,忙拱手深深地弯腰:“多谢萧大人!”   萧宪打量着这个丁点儿大的小子,说道:“这孩子挺机灵,在哪里读书?”   明值道:“回大人,是在观德书院。”   萧宪道:“嗯,这个算是不错的。好好读书,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虽然比不上本大人,不过……想必会比镇远侯和清河郡公等强些吧。”   东淑闻言一惊,忍笑道:“萧大人……明值还小呢,千万不要捧杀了他。”   李持酒就罢了,怎么萧宪还把李衾也拖了出来,这可是万万不敢的。   萧宪笑道:“怕什么?别说李大人不在,纵然在,我也敢当面儿羞他。”   说了这几句闲话,当下便领着众人进内。   直到入了这宅邸,东淑才发现,萧宪口中的“小点儿”,是个什么意思。   这宅子的确是“小点儿”——比镇远侯府要小上那么一点。   宅子里的仆人丫鬟等也是一应俱全的,萧宪叫了几个管事的来,吩咐道:“以后江姑娘跟公子就是这里的主人了,一个个仔细些伺候,有半点不好的给我知道了,你们就留心。”   大家忙都答应。   萧宪又领东淑去寝室转了一回,交代了几句,最后道:“我该走了,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明儿我派人来接你,早早地去府里头。”   东淑道:“是为了老太太?”   萧宪笑道:“自然了。”   东淑有些不安:“当时老太太病着,把我错认了也是有的。可现在都好了,恐怕……”   萧宪道:“你不必管这些,横竖你去了就好。”   “那府里的人会不会讨厌我?”东淑问。   萧宪看着她神情里有几许忐忑,眼神天真中透着些许期盼,他便微笑道:“不会。谁要敢,你跟我说。”   东淑听他这满是呵护的口吻,不知怎么就心花怒放,几乎忍不住,她又实在不好意思当着萧宪的面笑,便举手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笑的跟弯弯月亮似的眼睛。   谁知萧宪看着她的动作,眼圈突然红了,他的唇动了动,最终勉强笑道:“你也累了,稍微休息会儿吧,我先去了。”   说完后一点头,竟转身往外就走。   东淑见他说走就走,不免有些失落,便敛了笑放了手,又寻思:“是不是我太放肆了?弄得他不高兴了?”   她又哪里知道,萧宪看着这捂着脸笑娇憨样子,竟跟亲妹子一模一样,他如何受得了。   萧宪去后,明值跟甘棠才终于敢靠近过来,大的小的问长问短,无非是问为何萧大人对他们这样关照等等。   东淑有些说不上来,就只道:“因为我给了萧大人那些宝贝,他心里感激……嗯,还指望着我多给他寻几个好的呢。”   甘棠立刻深信不疑:“阿弥陀佛,若是这样,以后可吃穿不愁了。”   明值人小鬼大,看着东淑端详了半晌,只问道:“姐姐,你真的跟侯爷和离了吗?我现在还有点做梦一样呢。”   东淑在他额头上抚了抚:“长痛不如短痛,不要多想了,乖,去洗洗手脸。”   是夜,东淑灯下看了会儿书,甘棠来催了几次,终于才去睡下。   只是到了半夜却又在梦中惊醒了,这次梦见的却是李持酒。   就如同在客栈里他那惊世骇俗的举止一样,他擒着东淑的手腕将她拉到跟前,齿颊间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   他磨牙吮血的,像是要把她生吃了。   东淑竟怕的很,百般挣扎却无效,逼于无奈,哭着求道:“不是说了喜欢我,会保护我的吗?”   而他脸色狰狞的说道:“自作多情,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她吓得将要昏死。   幸而是甘棠来叫醒了她:“好好的怎么又做噩梦了?”   东淑惊魂未定,却觉着眼角跟额头都湿湿的,抬手一试,不知是泪渍还是汗水。   “什么时辰了?”她定神问。   甘棠道:“正要叫奶奶起身呢,已经过了卯时了。”   东淑闻言急忙起身,洗漱更衣。毕竟萧宪昨儿特意叮嘱过,自然不能耽误。   才要梳妆,外头丫鬟来到,竟是捧了两套新样衣裳跟各色首饰等,道:“姑娘,今儿要穿哪一套?”   东淑诧异:“哪里来的?”   丫鬟陪笑躬身道:“是三爷昨儿走的时候吩咐过,因一时仓促只先准备了两套,以后再慢慢地添。”   东淑欲言又止:萧宪行事真是缜密仔细,虽然自己不想多用他的东西,但今儿毕竟是去萧府的,打扮的太过寒酸也不像话,既然他有这种心意,那就顺他的意思罢了。   于是便挑了一套赤金色的妆花缎上袄,底下是银白底的缂丝幅裙,绮丽端庄,且雅贵不同于流俗。   梳妆妥当后,早饭便送了上来,两样粥,是给东淑的燕窝糯米粥,明值吃的却是红米粥,四样的精致糕点:枣泥酥,豌豆黄,葱油卷,茯苓饼,都是滋补美味的。   其他时鲜菜蔬,两荤两素,吃了这些,另还有两碗杏仁牛乳。   东淑各样都尝了尝,觉着很对口味,明值也大开眼界,小肚子又滚圆了。   萧府又有专人,在明值吃晚饭后便领着他去上学了。   不多时萧府的马车到了,上车的时候东淑竟隐隐的有些紧张。   马车沿街有条不紊的往萧府方向而去,过凤翥街的时候,忽然间紧急刹住了。   东淑一时不防备,身子往前一晃。   耳畔就听到萧府的人喝道:“什么人拦路!”   外头还没有响动,东淑的心却突然预感到一丝不祥。   果然,是镇远侯的声音,淡漠轻慢的响起:“五城兵马司按例巡查,车里是什么人。”   东淑知道这个人性情难以揣测,却想不到这么快就又撞上了。   “原来是镇远侯,”只听萧府的人道:“这是吏部萧尚书的车,这也要查?”   李持酒道:“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马蹄声响起,慢慢地逼近车厢。   东淑蓦地想起昨晚那个噩梦,她深吸一口气,正襟危坐,准备跟小侯爷周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好歹这是在街上,他不至于太荒唐放肆,且跟随的是萧府的人,关键时候也不至于无所作为。   就在马蹄声逐渐到跟前的时候,忽然有另一个声音传来:“镇远侯,你在做什么?”   声音浑厚沉稳,波澜不惊。   东淑大为意外,几乎忍不住要掀起车帘往外看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宪哥:不管怎样,哥哥都是最可靠的~   被子:舅爷说的对,我资瓷你~   持久:一窝心黑的!只会用阴招……瞧不起你们!   东宝:要是来硬的能摆平你,我何必费那么大功夫!   持久:嘤嘤嘤娘子你变了~ 第48章   原来, 这声音赫然正是李衾。   东淑抬手要去碰车窗帘,却又停了下来。甘棠看了她动作,便凑近低低道:“姑娘, 是李大人呢。”   东淑抬手制止了她, 只侧耳细听。   却听李持酒道:“啊……是李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李衾道:“今日有事要往萧府去一趟,这是萧府的马车, 你如何也要拦着?”   李持酒笑了两声,道:“回大人, 原本有人检举, 说是萧府的马车给人偷走私用了, 所以怀疑这马车来路不正。”   东淑在车中听着这句,皱眉之余嗤地一笑, 知道李持酒今儿是特意来找茬的。   多半是他知道了自己今日要去萧府,所以才来找她的晦气, 不然的话哪里会这么巧就遇上了。   忙听李衾怎么答,只听外头李大人道:“休要胡闹,你没看到车边随行的都是萧府的人吗?还不退开。”   李持酒道:“李大人,做事当有始有终, 下官来都来了, 自然要确凿落实一下,不知这车内是萧府的哪一位呢?”   车中,东淑听到这句暗带针对的话,又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李衾未答, 萧府随行的侍从道:“回侯爷的话,我们是奉三爷的命,请了贵客去府内赴宴的,不是什么可疑之人,还请侯爷高抬贵手,别耽误了时辰才是。”   “什么贵人,又什么时辰,说的倒像是要去拜天地,”李持酒哼地一笑:“我不管是什么贵客,你说不出她的名姓,那我便自己去问如何?”   萧府的人很机灵,也早瞧出了李持酒是故意针对来的,若是换了别的人,哪里敢上赶着寻萧府的晦气,且若是别人,萧府的这些人也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早听说这位小侯爷脾气最坏,是个不能惹的狠角色,所以萧府的管事并不敢直言呵斥,只是同他周旋着说话。   听李持酒说了这句,这人迟疑着不答,却看向李衾。   李持酒却也正看向李衾,偏偏笑道:“李大人,你莫非知道?你要知道,你告诉下官一声也成。毕竟您是大人,我听您的。”   目光相对,两个人一个似烈火刀锋,气焰熏天,另一个却是自始至终都不动声色,沉静如海。   “镇远侯,”终于李衾道:“你的性子,是永远改不了了是不是。”   李持酒笑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嘛,李大人最懂我。”   这会儿正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已经有许多过路人驻足观望,都好奇是出了何事。因为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并萧府李府的人数不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衾淡淡瞥了一眼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道:“我是懂你,所以你我都清楚,你今儿若不知车内的是谁,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李持酒听了这句后,先是微怔,继而仰头笑了起来,道:“李大人,你果然懂我。”   他笑了一声又停下,道:“可我有一点不解的是,李大人应该是偶然遇到这辆马车的吧,又没见到里头的人,那您是怎么知道车内的到底是谁呢?”   李衾之所以知道,自然有他的原因。   但见李持酒这样问,李衾道:“我不需要跟你解释。让开!”   “若我不肯让呢,”李持酒竟毫无畏惧,扬眉看着李衾道:“是不是如上回在宫内所说的,仍是把我踢出京城去呢?”   李衾沉沉道:“照你这么行事,就算我不动手,你也很快待不住了。”   “嗯……那我倒要看看,这次又是谁把我弄出去……”李持酒说到这里又嗤嗤地笑了起来:“所以李大人若是不介意,我要去看看这轿子里到底是什么矜贵人物了,还劳烦大人您亲自为她护驾。”   “放肆。”李衾眼神微变:“镇远侯,不要作死。”   两人对峙的时侯,却听马车里有个声音道:“既然侯爷是奉命行事,名正言顺,要看又有什么难的。”   说话间,车门给从内打开。   甘棠跪坐在门边上,车内正中坐着的却是盛装丽容之人。   东淑锦衣凤钗,长睫低垂,端然而坐,并不看任何人。   李持酒盯着车内的东淑,有刹那的恍神。   在他印象中,“江雪”很少穿些华贵的衣裳,多数都是家常素淡的。   像是今日这般盛装打扮更是不曾有过,就在惊鸿一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李持酒不知道的是,在他旁边的李衾,俨然却有同感。   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忽然间不约而同的偃旗息鼓沉默无声了。   直到东淑淡淡道:“敢问侯爷看完了吗?”   李持酒想回答,可不知为什么嗓子眼绷紧的,竟有些说不上来。   东淑道:“若是看过无碍,就请放行吧。多谢。”   她微微垂首欠身示意。   甘棠在旁边,见状忙倾身将车门又轻轻地关上了。   自始至终,东淑居然从没有看过外头一眼。   马车终于得以继续前行。   车内,东淑总算是轻轻地吁了口气。   甘棠的脸色也不大好,悄悄地说:“姑娘,怎么侯爷偏偏跟咱们狭路相逢,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是真的跟李大人说的似的,侯爷是故意拦路的?可是他怎么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   她说了这句,琢磨着又道:“可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又怎么样?干吗要拦着咱们啊?”   东淑道:“谁知道他呢。”   甘棠道:“幸好还有李大人在……只不知李大人是不是先走了。”说着就偷偷地掀起帘子一角看出去。   忽然她面露喜色,小声对东淑道:“原来李大人还随行着呢。”   东淑忍不住稍微低了低头往外瞧了眼,果然依稀看到墨蓝锦袍的一角。   目光上移,掠过腰间的云龙玉带,便见那枚金乌佩跟一个荷包在腰侧坠着,随着马背颠簸,也微微地起伏晃动。   确实是李衾无疑了。   忍不住再往上看,却是很宽厚端直的背影,肩头担着凛冽的沧桑,秋风的薄凉里,却又带几分若有似无的眼熟的暖。   东淑看着李衾马背上的身影,忽然皱眉。   她慢慢地回过头来,抬手在额头上轻轻抚过。   他的背影隐隐地竟透着些亲切熟悉的感觉,不像是错觉而已。   真是奇怪。   东淑摇了摇头,不肯让自己多想。   马车在萧府门口停住,李衾那边先下了马。   早有萧府的下人过来迎着,李衾却并不着急入内,只住了脚,若有所思地回头看。   正那边甘棠也下车扶着东淑落地。   东淑抬眸,两个人的目光隔着空遥遥地碰在了一起。   短暂的一对后,李衾便悄然地又将目光移开了。   就好像刚刚的四目相对只是一个不经然的意外。   但是别人虽不知,又岂能瞒过他的本心去?   李衾有些讨厌自己的这举止,眉峰皱蹙,嘴角不为人知的轻轻一抿,正要先迈步进门,就听到身后道:“李大人请留步。”   他蓦地止住了脚步,又静了片刻,才总算缓缓回身。   叫住他的正是东淑。   东淑走到李衾的身旁,手叠在腰间,微微欠身行了个礼:“方才在路上,多谢李大人了。”   李衾瞥着她,淡淡道:“不必如此,我也并没有做什么。”   东淑听着他的声音,实在是没忍住,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望着眼前清隽端方的容貌,心里又是一阵莫名的恍惚,好像有什么万语千言,白茫茫的在雾气之中涌动。   李衾本是要走的,突然给她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就失语了。   两个人竟站在原地,也不说话,默默地显得十分的古怪。   尤其是在萧府门口,车水马龙人多眼杂的时候。   能进萧府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竟有一多半是见过李衾跟萧东淑的,如今看东淑跟李衾两人对面站着,一个个都震惊起来。   萧宪给东淑预备的这套衣裳跟首饰,虽然不是十足十昔日东淑的穿衣打扮风格,但也有五六分类似的,所以在这些人的眼里,就如同昔日的萧东淑再生、亦或者是时光倒转……这萧家金尊玉贵的嫡女跟她世间无双的夫婿,如神仙眷侣般的两人,一起回娘家赴宴了。   不知不觉中,萧府门口原本走动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呆站在原地,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失语了。   萧宪从府门口走出来的时候,见宽阔的大门口人虽多,却一个个如泥雕木塑,毫无动作,也不交谈,一时惊呆。   这奇异的场景,就好像是瑶池王母摆蟠桃宴,没得请柬的孙猴子把那采桃子的七仙女跟赴宴的众人都施了定身法似的。   萧宪愕然片刻,很快发现了症结所在。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着一处。   萧宪望着李衾跟他身前的东淑,心头顿时也猛然一震!   神不守舍的时候,萧宪突然后悔了。   他不该让“江雪”穿这么一身儿,起先还只有六七分相似,如此一来,却是八九分甚至十足了。   尤其是还有个最佳的“搭配”,那就是现成的李衾。   昔日萧东淑的夫婿,站在“江雪”的身旁,这幅场景,任凭是谁看了都会觉着……萧东淑死而复活了。   萧宪定神,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才有人反应过来,陆陆续续的,大家面面相觑,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那边李衾跟东淑也是同样,李衾早回过身去,东淑也重低下了头。   此刻萧宪已经走到了两人身边,他有些不太高兴地瞥了李衾一眼:“李大人今儿倒是来的很早啊,怎么干站在门口不进去?”   李衾道:“今日兵部还有要紧的事,所以赶早过来,到里头给老太太磕了头……就要走了。”   萧宪有些意外,扬眉道:“你不吃酒席?”   却也不等他回答便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是大忙人嘛,你进去吧,这儿用不着你。”   李衾才一笑,临去轻轻地瞥了东淑一眼。   等他去了,萧宪才对东淑道:“我听人说你到了,才出来接的。你怎么跟李大人碰到一块儿了?”   东淑原先看见他出来,还以为是冲着李衾的,没想到竟是为自己,便道:“只是路上偶然遇见了的。”她又笑问:“怎么萧大人放着那么多要紧的嘉宾不去招呼,倒来接我,我又何德何能?”   萧宪道:“其他的人都是熟头熟脸的,也不用我去招呼,自然有人。走吧,我带你去见老太太。老人家从昨儿就念叨呢。”   就在萧宪亲自陪着东淑往府内而行的时候,萧府上下的人,虽然各司其职,但是看见东淑进门,仍是一脸惊呆,除了有些是上次东淑来的时候见过的,可也不似今日这样,不管是衣着,样貌……皆都像极了昔日的姑娘。   东淑心里又有些莫名紧张,也不再跟萧宪说话,只低着头缓步而行。   萧宪似看了出来:“你别怕,老太太是最和气的人了,而且……”   “什么?”东淑听出他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开口。   萧宪才一笑道:“是这样的,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先前又病了几场,时常的就有些神志不清的,你不要在意。”   东淑听他如此说,竟有些心酸:“那老太太身子究竟如何?”   “哦,身子嘛倒是没大碍了,”提起这个,萧宪还是舒了口气,又道:“多亏你上次相助,太医都说了这是得了对症的‘心药’,才治好了老太太的心病,让她宽心把身子养了起来。”   说话间,到了内宅,已经有许多的高门贵女,诰命夫人,公侯门第的女眷在内,满厅衣香鬓影,莺声燕语不绝。   丫鬟报说:“三爷到了。”   萧宪进门,又停下来回头,见东淑略一迟疑,终于也跟着迈步走了进来。   偌大的内厅顿时鸦雀无声,东淑且走且留心,目之所及自然都是些穿金戴银仪态端方的人,脸色各异的打量着她。   此处厅内陈设布置,真是座上珠玑,堂前黼黻,荣贵以极,恍若真的到了仙境瑶池,比先前去五城兵马司张府赴宴所见不可同日而语。   忽地有人迎了上来,却正是萧宪的母亲张夫人。   东淑忙止步要行礼。   张夫人在看见东淑的时候眼圈便已经红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东淑,见东淑欠身行礼,便忙抬手扶住,握着她的手一时不能放开。   本是想说几句体面的话,到底心头悸动,竟无法成句,终于张夫人勉强对萧宪道:“方才子宁到了,正在里头见老太太,你要不要等一会儿再过去?”   萧宪淡淡说道:“他来的倒是快,还以为他会在前厅周旋会儿呢。”   正说了这句,里头有丫头来,走近了低低道:“回太太,三爷,老太太那边儿……突然问、问咱们姑娘什么时候回来。”说着就忐忑地瞥了东淑一眼,又忙退后。   张夫人不安道:“老太太又犯了糊涂了。”   萧宪眉头一皱。   他本不想让东淑跟李衾多照面儿,所以本想等李衾走了才带她过去,谁知老太太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糊涂,若不赶紧去安抚,怕更厉害起来就不好了。   于是萧宪便跟东淑道:“你随我来。”   当下便带了东淑转到了内堂,里间只有几个府内的亲戚女眷,因为李衾进来给老太太磕头,她们都事先避退到屏风之后了。   萧宪领着东淑进内的时候,便听见周老夫人带几分笑在说道:“等东宝儿来了,我叮嘱她几句,好歹让她多留意着、好好照料你,你可不能再瘦了。”   是李衾道:“我并没有瘦,多半是、今儿穿的少了……又长高了,老太太放心罢了。”   周老夫人笑道:“你又同我说笑,你都多大了,还能再长高吗?穿的少,那也是东宝儿没看紧了你让你添衣。”   老太太说了这句,李衾的心竟酸涩悲苦的都堵满了,无法回答。   周老夫人却又问:“嗯……我看你的光景,是不是我们东宝儿任性,又惹了你生气了?那孩子从小娇养大的,你只管跟我说,我教训她,只有一点,可不许你为难她。”   萧宪的眼圈也早红了。   张夫人本是随行的,听了这句,便转头止步,不肯入内了。   里头的李衾早垂了头,还不能流露别的神色,只绞尽脑汁的想要说几句动听的话哄老太太多开心儿。   “老太太从小儿教的好,东淑她知书达理,温婉大方,又很体贴人的心意,从不会任性的,我、我又怎么会……”他才张口,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却见萧宪同东淑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李衾看见这幕,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第49章   李衾有些恨自己, 不知为何,总是一见到这个“江雪”,就魂不守舍很不自在。   以前误听了小厮的话, 以为萧东淑真的还在人间, 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所做的那些荒唐举止……倒也罢了。   可现在都已经深知此人非伊人了,怎么还时常的情绪失控。   比如方才在街上,看到她端坐车中是这样;在萧府门口, 同她四目相对,也是这样。   到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儿, 竟还变本加厉了。   就如同萧宪之前在门口看见李衾跟东淑站在一起, 觉着是真的东淑回来了似的。   此刻对于李衾却也是异曲同工的, 看到萧宪带了东淑进来,宛若亲生的两兄妹。李衾盯着东淑, 在他下意识里,甚至想到……此刻的东淑会看着他, 然后偷偷地向他狡黠的眨眼示意。   往日他陪着东淑回娘家,周老夫人对他还是很喜欢的,时常叫他进去问长问短的,每每就是这样, 他在老太太跟前说话, 萧宪陪着她进来。   每当这时侯,东淑都会向他抛一个眼神,似乎是在说:“瞧你多得老太太的心意。”   李衾想到这个,悲酸交加的心底, 隐约又多了几分稀薄的盼望。   他的盼望不出意外的就很快落空了。   因为此刻的东淑并没有心思看他。   就在东淑现身的瞬间,周老夫人也瞧见了。   老太太满面堆欢,两只眼睛眯了起来:“东宝儿总算是到了,你这孩子快点儿过来!”   不等萧宪示意,东淑早就加快了脚步,因为小步往前跑着,裙摆蹁跹微扬,纤细的腰身微微前倾,看着如同乳燕投林的轻盈急切姿态。   东淑奔到身前,毫不迟疑地扑到周老夫人怀中。   她将老夫人拦腰抱住:“老太太!”   周老夫人远远地早就张开了双臂,此刻顺势便合落了手,抱着东淑,在她的背上轻轻抚过:“好孩子!好孩子!”   东淑搂着老夫人,把脸埋在她的身上,浑然已经忘了之前来的时候心里还有些不安,不知见了老人家该怎么动作应答之类,生恐做错了什么或者做不好。   但是一见到周老夫人,她的身体跟神智就好像都不是她的了,就如同上回,一切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   东淑忘了那些忐忑,甚至把萧宪、李衾等也都抛在了脑后……此刻对她而言,最高兴的就是抱着老夫人,紧紧地依偎着她。   萧宪因为是看见过老太太病危时候、“祖孙”两人抱头痛哭时候的情形的,所以如今看见这幕,心中虽然感喟,却也不如上次那样惊讶了。   他没有办法解释,于是想……兴许这就是“缘分”吧,一种神奇的无法解释的缘法。   但是对李衾而言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李衾眼睁睁地看着东淑投入老夫人的怀中,老太太则喜笑颜开的,若是不知内情看着,简直是好一副祖孙两人共享天伦的场面。   但是……   但是她不是啊!   可为什么、竟跟他记忆里东淑回娘家后见了老太太的反应……一颦一笑,点点滴滴,如此相似?!!   李衾呆呆的看着这一幕,无法言语。   偏就在这时候,周老夫人抬头看见他,便笑道:“我刚刚说什么来着?我这孙女儿,就是给惯坏了有点儿任性呢,都嫁了的人了,回了我身边儿仍是跟个孩子一样。让你见笑了。”   李衾的心中五味杂陈。   东淑在周老夫人怀中,隐约听见这句,就从微微抬头看向李衾。   此刻她的眼圈儿也是微红的,仿佛还有些泪渍晶莹,但就在看向李衾的时候,这双眸子里含有懵懂的好奇,似曾相识的一缕羞怯,以及,让李衾怦然心动而无法解释的东西。   “我,”李衾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我并没有……”   幸而周老夫人并没有想他回答,反而轻轻抚着东淑的发端:“让我好好看看。”   她低头垂眸把东淑打量了半晌,皱眉道:“怎么也瘦了这么许多?”   东淑微怔,此刻已经有些神不守舍了,身不由己地说道:“原是先前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周老夫人皱眉:“好好的怎么就病了?我记得你的身子明明是少灾少病的,总不会是……有什么不遂心的地方吧?”   东淑听老人家三分嗔怪七分关切地问着,不知为什么,竟有一股莫名的委屈,还没开口泪珠已经先掉出来。   她不想让老太太看见,便忙又埋头在老太太身上:“哪里,都好好的。”   周老夫人却早察觉了:“胡说,不许瞒我,快跟我说……嗯,总不会是、姑爷待你不好、让你受委屈了吧?”   老夫人说着,就抬头看向了旁边的李衾。   李衾本就五味杂陈不能自已了,给老太太这么正色一问,心中猛然一震。   幸而萧宪在旁边,闻言笑道:“老太太又开始乱想了,他们两个好着呢。只不过是妹妹性子太娇了,又是许久不曾回来看您老人家,所以一见了就要像是小女孩儿般……跟您老人家撒娇罢了。”   周老夫人狐疑问道:“真的?”   她看着怀中的东淑,又皱眉对萧宪道:“你可不许当面说谎!你妹妹若受了委屈,别人不能给她撑腰就罢了,你要是也不能,可该打死!你可别瞒着我,听见了吗?”   萧宪本是要调解打圆场的,不料听了这句,却戳中了他的心病,当下那笑也有些勉强了。   还是东淑抬头道:“老太太,你怎么又说哥哥,哥哥待我不知多好呢。是世上最好的哥哥了,您可不许说他,不然我要不高兴了。”   萧宪闻言,双眼顿时睁的大大的,愕然之余却是一缕滋味复杂的欣慰。   可这句话对周老夫人来说,真真是如灵丹妙药,老夫人即刻又转怒为喜:“哈哈,我当然知道你们兄妹情深,所以你也才这么护着你哥哥。他还说你娇呢!女孩子娇些不是应该的么?毕竟是需要人疼的,又不是那要经风历雪顶天立地的男人们。”   说到这里,周老夫人又笑吟吟地看向李衾,道:“你哥哥为你说话,你也不多谢他?嗯……知道你疼东宝儿,我也就放心了。好了,你们去外头吃酒吧!只是不许吃醉了。东宝儿留在我这里,等你要家去的时候再来带她去吧。”   李衾竟不能答。   萧宪忙先答应了,又对李衾使了个眼色,李衾才勉强的行了礼,从老太太房里退了出来。   说也奇怪,萧宪本来的打算,是带了东淑跟老太太照面后,直接再带她出来,不料老太太这么要留她。   但是萧宪竟也不怎么担心,反而觉着东淑留在里头很好,必然妥帖。   他放心的走了出来,正遇到张夫人,萧宪便道:“老太太不肯放,母亲好歹也跟着照应些。”   张夫人道:“知道,你出去招待宾客吧。”说着又对着李衾一点头,自入内去了。   这边儿萧宪跟李衾两人出了上房,一时都没有出声。   直到从垂花门出来,李衾才开口:“萧宪。”   他从来不会直呼萧宪的名字,萧宪听的耳朵都刺了一下,便止步回头看他。   李衾的脸色淡淡的,甚至有些许冷意。   他肃然道:“我只知道,你叫她假装是东淑……以救老太太,可我没想到,你居然做到这一步。”   萧宪眉头皱起:“你说什么这一步?”   李衾道:“你是打算让她一直演下去?假扮东淑?”   萧宪唇角一动,不答反问:“李子宁,你想说什么?”   李衾道:“我想说的是,这样不对。”   萧宪冷笑了声:“是吗?怎么不对。”   “这还用我说吗?”李衾也冷笑了几声:“刚刚那情形,你觉着对吗?真是难为了你,为了瞒天过海,什么招数也使出来,还叫她演的那么像……在这之前我也想不到,她居然这么会装。”   萧宪愣了愣,继而眯起了眼睛:“李子宁,你什么意思?”   李衾道:“我的意思很清楚,我不喜欢!用一个假的来哄老太太……你以为这就是孝道吗?传出去给人知道了,天下人会怎么说?!”   “我不管天下人怎么说,”萧宪也生了气,他走前一步盯着李衾道:“我只知道老太太病好了!捡回来一条命!你要说这不是孝道,那又是什么!”   “你无非是仗着老太太迷糊,若她清醒了呢?你这是害她!”   “老太太清醒的时候也有,我比你更知道!不用你提醒,”萧宪咬牙道:“你再敢说什么害她,我就不客气了!”   李衾很少跟萧宪这么针锋相对的争吵,唯一的分歧大吵,是因为萧东淑的死。   如今这一场,细想想,竟还是为了东淑。   李衾攥紧了双手,竭力镇定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知道吗萧宪,你让我吃惊的地方是,你怎么是怎么忍心的,你教她把东淑学的那么像,倘若我不是一早就知道她是江雪,我必以为她就是东淑了,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也无法容忍有人当着我的面儿东施效颦!”   “你闭嘴!”萧宪也忍无可忍:“谁说是我教的!”   李衾道:“不是你教的,她能无师自通吗?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直接扑到老太太怀中去了?你承认是你教的,我还能接受一些,若不是你教的,这位江少奶奶的城府未免也太深太可怕了,莫说是女子,就算是朝堂上那些老奸巨猾的,只怕也做不到她这样擅长演戏,声泪俱下,简直以假乱真。”   萧宪深吸一口气:“好,好好好,就算是我教的,行吗?那在门外没进来的时候难道也是我教的?你自己心歪,别只管骂别人,你心里要真的只有妹妹,那不管我找一个江雪还是一万个到跟前,又能如何?‘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我看是你自个儿‘心动’罢了!”   李衾拧眉。   萧宪的毒舌一触即发,无法刹住,继续说道:“我看你老早就留心她了,现在却贼喊捉贼!我只是为了老太太着想,你若懂事,就会跟我一样想法,满心想着尽孝而已,你却跟我吵这个,你到底在怕什么?难道怕自己无法自持会喜欢上这个假扮的人?或者怕我把她塞到你怀中去?哈……别说她不是,就算是真的妹妹,我也绝不会再把她给你!所以你只管放心吧李子宁,不管她装的多像,都跟你没关系!你很不必有什么负担!”   李衾听他一句句辛辣之极,一时也气的发抖:“好,好吧,既然你执意这样,我也无话可说,告辞了!”   “不送!”萧宪一拂衣袖,转身跟李衾背道先去,竟是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李衾反而愣住了,目送萧宪气鼓鼓的甩袖而去,半天他才叹了口气,负手郁郁出门了。   且说萧宪到底惦记着东淑跟周老夫人,于是重又回到内宅。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笑语喧哗的,萧宪脚步一停,问门口丫头:“里头怎么样?”   那丫鬟道:“之前太太进去后,里头的姑娘奶奶们就也出来了,都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儿呢。”   另一个丫鬟大着胆子问道:“三爷,这位江少奶奶,真的跟咱们姑娘好像的呢……好久没听见老太太这样开心的笑了。”   说着说着,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感慨:“唉,可惜不是真的,要是真的姑娘该多好啊。”   先前那个忙扯了她一把,那丫鬟忙惶然道:“三爷莫怪,是奴婢一时失言。”   萧宪道:“这些话以后不许再提!若有个万一,唯你们是问!”   他斥退丫鬟,隔着帘子默默听了会儿,心里却忘不了那丫鬟的一句“可惜不是真的,要是真的该多好”……虽然知道如今对于老夫人而言,多笑几声便是多赚了些,可因为这句话,心里到底又难受了起来,竟无法再进门,便转身走了。   周老夫人毕竟是有年纪了的人了,搂着东淑一时开心,同众人说笑了许久,便有些倦意。   张夫人伺候着老太太睡着了,才悄悄地领着东淑来到外间。   “好孩子,今儿多亏了你,老太太这一睡得小半个时辰呢,又怕她醒了找你……”张夫人打量着东淑,慈爱的说:“本来想领你到外头去见见那些客人,只是你的脸色似不大好,怕也是累了,不如趁着这个空闲先去歇息片刻,你说呢?”   东淑本来想离开萧府,可见张夫人温声细语,甚是温和,又听她说周老夫人,便道:“只是劳烦了。”   张夫人笑道:“什么劳烦。不必见外。”当下就叫了一个屋内的丫鬟来,说道:“陪着江夫人去听芳园歇息,不得怠慢。”   那丫头领着东淑往南而去。   东淑边走边打量萧府内宅景致,谁知处处眼熟,倒是让她又疑惑起来。   正经过一重院落,隐隐听到隔墙有人说话,道:“真是吓人的很,世上真的有这么一模一样的人呢,还以为是东淑姐姐。”   “也是巧了,若是东淑姐姐还在,跟今日这位江少奶奶比比,不知又是什么情形呢。”   “你们说,先前李尚书大人在,听了老太太那些误会的话,又会怎么像呢。”   “唉,倒是有些可怜的,老太太满心以为东淑姐姐还在,还把那江少奶奶说给李大人,李大人当然是心知肚明知道那不是东姐姐的。岂不可怜。”   “李大人离开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唉。”   “隔着屏风呢,屈姐姐就看清楚李大人的脸色了?可见是关心情切。”   一阵笑声传了出来,只听那“屈姐姐”道:“怎么好好的就拿我取笑?再这样我便走了。”   “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何必就走?”那些人笑劝着,又道:“且也没什么破格的,就是觉着姐姐的心意是错付了,毕竟人人都知道,东淑姐姐虽不在了,李大人的心仍只在她身上呢,连公主都没法儿……何况天下其他的女子。”   东淑且走且听着,浑然没留心自己竟然已经不是在跟着那领路的丫头,而是不知拐到了一处什么地方。   这一处的院墙并不高,墙头上大片大片的蔷薇花枝,可以想象春夏时候花开如雪的盛况,可惜此刻是深秋,连叶片大部分都凋零了,露出了虬髯盘绕的枝干。   东淑抬头看着,又走了几步,忽然闻到一股清香扑鼻,却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令人心旷神怡。   这股清甜的香气沁入,在五脏六腑间萦绕,东淑心头欣悦,继续往前而行。   甘棠因进了萧家这样的深院大宅,也知道这里的人跟外头的不同,所以不敢多嘴多看,只稀里糊涂的跟在东淑身后,竟完全不知道她把人跟丢了。   直到东淑停了下来。   眼前是两扇半掩的院门……郁郁馥馥的香气从内透了出来,东淑抬头看了一眼那门首,拾级而上,将院门轻轻推了把,迈步进入。   才进门,就见到几处玲珑太湖石耸立,却有些不知什么异样爬藤,虽然天气已经冷了,却仍是叶片青翠,密密的爬满了,也遮挡了人的视线。   甘棠一看,大为惊叹。   东淑却很自然的从右手边往内饶了进去,走了四五步,眼前才霍然开朗,院子里一株金桂正在盛放之时,竟是满园的桂花香气,香薰满身,令人陶醉。   东淑看着这棵树,细碎的桂花如同无数的繁星在叶片之间闪烁。   同时,心底突然闪过许多零零碎碎的影像。   俯身从地上捡了几颗落下的桂花,轻轻一嗅,香气越发令人心荡神驰。   东淑环顾周围,最终拾级而上走到廊下。   她打量着那有些斑驳的廊柱,竟没有听见外间甘棠叫她的声音。   屋门也是虚掩的,东淑上前,抬手在门扇上轻轻用力。   右手提起裙摆,迈步走了进去。   还没来得及细看屋内景致,忽有一只手从旁边探出来,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腕。   他把东淑轻轻一拽,她的后背就贴在了门扇上,发出“砰”的一声细响。   东淑惊而抬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幽深的眼睛。 第50章   李衾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东淑, 而东淑也不明白……为什么李尚书居然会“从天而降”似的出现眼前。   目光相对,两个人都有点懵。   这屋子跟外头的院子很少有人来了, 安静的连一声鸟鸣都显得格外响亮。   尤其是房门掩起, 室内更是冷清寂静, 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这种异样的清冷, 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人住在这里, 毫无人气儿的缘故。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终于是李衾先开口了,他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心中的震惊无法言喻,“你来这儿做什么?!”   东淑听出他语气里的震惊,最后那一句甚至还带一些沉沉逼问的意思。   她也有点儿反应过来了。   两个人的姿势太过暧昧, 尤其是李衾的手还擒着她的左手腕子, 简直要把她抵到门扇上去了。   “李大人……”东淑忙敛神,手也随着挣了一下。   李衾留意到这个动作, 目光转动瞥了眼自己的手, 然后他缓缓松开了。   东淑揉了揉手腕:“这是哪儿?”   “你……”李衾浓眉紧锁:“你说什么?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东淑茫然抬头,又转头打量周围:“我也不知道, 本来府里太太叫人带我去歇息, 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李大人怎么也在这,这儿、难道是外客歇留的地方?”   她猜测着这般说, 但是不管这院子还是屋内的情形,都不像是客房的样子。   但如果是内宅,李衾又怎会在这里?   东淑疑惑地看向李衾。   “你、真的不知这是哪儿?”李衾的双眼之中是震惊, 但也有极大的怀疑。   “我得知道吗?”东淑反问。   探究的目光在东淑的脸上迅速扫视了一遍,李衾道:“别当着我的面儿说谎,到底是有人叫你来的,还是你听别人说了什么?”   东淑也看出了李衾不管是口吻还是神情里都透着戒备跟狐疑,甚至还有些无法掩饰的不悦。   “李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东淑皱眉道:“什么说谎?我为何要在你跟前说谎?这难道是不能来的皇宫内苑不成?你这样如临大敌是怎么样?若真是了不得的禁地给我误闯了,我道歉就是了。”   李衾竟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欺瞒作假的痕迹。   但是想起方才她见周老夫人时候那种“真情流露”,却又说不准了,若那都能“演戏”,此刻又怎知她不是在演?   一念至此,李衾忍不住上前一步:“江少奶奶。”   东淑眨了眨眼:“我已经不是什么少奶奶了。”   李衾顿了顿:“江夫人。”   东淑嘴角轻抿,明澈的眸子黑少白多地看了李衾一眼,这是个忍而未发的小白眼,是她无奈而不快的表现。   两人几乎贴身而立,这神情李衾看的非常分明。   李大人屏息,心头又是一股刺痛。   他盯着东淑,缓缓道:“我知道是萧大人让你演这出闹剧的,我不管他教了你什么或者允了你什么,你要明白,假的就是假的,你不要……逾矩。还有这里……不许你再来,听见了吗?”   东淑给他这几句话惹得很不高兴。   又见李衾不知不觉中靠的很近,他腰间的荷包一角几乎都碰到自己身上了。   “没听见!”东淑说着抬手,猛地就在李衾胸口一推!   以李衾的身手自然不可能给她推得动,只是猝不及防的,又没想到这看着像是小兔般弱的人居然敢动手,微惊之下,到底是稍稍后撤了半步。   东淑收手,仍是瞪着他道:“李大人说的什么闹剧,是说周老夫人那里吗?老夫人的身体不好,萧大人才叫我来安慰她老人家的,这不过是一点孝心!什么教了我又允了我的,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何意思!”   李衾看她有些凶巴巴的,竟一时愣住了。   东淑冷笑着继续道:“还有……什么假的就是假的,你是说我不是萧姑娘吗?哼,这个不劳你操心,我自然知道,我也一早都跟萧大人说过了!你当我稀罕假装自己是萧姑娘吗?你未免太小看人了,我又不是没有名姓,为什么要改姓萧!”   李衾喉头微动:“你……”   东淑说到这里,却往旁边挪开一步,偏偏往内走了过去:“这儿又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地?看着也不像是外头男人们的地方……倒像是女孩儿的闺房……”   说到这里,东淑顿了顿,目光掠过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越看越是眼熟。   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极大的“太湖春晓”图,群山环抱,绿树葱茏,桃花绯绯,白墙黑瓦的村落层叠隐现,环绕着一方湖泊,湖面上小船点点,春意盎然,又透着自在逍遥。   东淑怔怔地看着这幅图,不知不觉走到了靠墙的长桌旁边:“这个是、这个……”   她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碰这张画,只是太过专注,竟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一个美人耸肩瓶,那瓶内斜插着两三只半开的墨菊,深红如血,细长的花瓣上还带着点点水珠,显然是才放上去的。   给东淑一碰,那花瓶摇晃着从桌上跌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在东淑看画的时候,李衾也正在看着她,等发现花瓶掉落,已经是来不及了。   花瓶落地的瞬间,李衾的手堪堪碰到了一角,下一刻剩下的就只有散落的墨菊跟飞溅的瓷片了。   李大人俯身看着这一幕,才熄灭的怒意重又熊熊燃烧。   “你太过了!”他生气的抬头看向东淑。   东淑也吓了一跳,见状忙道:“我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就是了。”   李衾浑然无语,忍气说道:“你、你给我出去!”   正在这时,外头隐隐地有声音响起,像是甘棠在叫她,似乎还有别人。   东淑还没反应,李衾的脸色却微微变了,他看看门口又看看东淑,似在忖度什么。   此时外头有人道:“怎么会来这里呢?这儿是我们姑娘以前没出阁的时候住过的……自打姑娘仙去后,老太太不许人随便进入的,外头本也上了锁,怎么竟开了?”   甘棠的声音道:“不、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来的时候就没上锁的。话说回来我们奶奶呢?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进了屋子里面去了?我去看看……”   “别去!”那丫鬟忙拦着:“是我们姑娘的房子,别说是老太太吩咐过,我们三爷也格外说了,不许闲人乱闯的,若是进去,给三爷知道了可了不得。”   甘棠迟疑:“那、那我们奶奶到底去了哪里?才刚不是听见响动吗?”   丫鬟道:“你再叫几声看看,若是这里没有,少不得再到外头去找……嗯,究竟是谁把锁打开了呢?好大的胆子。”   两人说话间,屋内东淑扭头看向李衾。   这会儿她总算明白了。   东淑看看地上的花瓶碎片,小声说道:“原来这儿是萧姑娘的闺房,呵呵,李大人也是偷跑来的?”   李衾正屏息听外头说话,竟也有些担心那丫头进来找人,听他们说不敢进来,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又听东淑这么问,他的脸上莫名多了一点红,当下眼神带冷扫了扫东淑,仿佛想叫她闭嘴。   此刻甘棠在外头叫东淑,东淑暂且不应,只道:“其实李大人也不用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你故去夫人住过的地方,睹物思人,也是大人的深情。”   李衾将脸转开,终于无声一叹,弯腰把地上的墨菊捡起来,重新就摆在了桌子上。   东淑道:“这花儿也是李大人特意折了拿过来的?真是有心了。”   正在这时侯,只听到“咔啦”一声,从门口传来。   东淑还以为是有人进来了,忙往李衾身后一躲。   毕竟孤男寡女的,给人看见了却是不太好。   谁知竟是那房门给人从外头拉上,听这动静,却是上了锁的。   东淑从李衾身后探头往外看了眼,总算后知后觉:“等……”   “嘘!”才张口,就给一只大手捂住了嘴。   是李衾闪电般探手及时阻止。   却听外头那丫鬟道:“既然没有人应,必然不再这里,去外头找找吧。”   甘棠答应着,听脚步声两人是往外去了。   李衾瞧他们去了,才又回头看向东淑,却见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   此刻他才察觉掌心所触,温热娇软。   李衾一愣之下忙又撤手:“抱歉……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看见你我都在这里。”   东淑道:“那李大人藏起来就行了,如今连我也锁在这里可怎么办?”   李衾淡淡一笑,并不回答。   原来李大人虽然不想让萧府的人发现他在东淑房中,可也不想让人看见眼前的“江雪”也在这里,毕竟又会有些不必要的嚼舌,他可不想让萧东淑的旧居再跟不相干的什么人牵扯在一起。   李衾环顾周围,道:“既然不能走门,到底还有窗户。”   东淑笑道:“李大人高见,听您的话,倒像是熟门熟路,做惯了的。”   李衾一窘,继而绷着脸道:“江夫人,请你不要口没遮拦。”   东淑知道他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胆子便越发大了起来,见他冷着脸,便道:“我也没说什么,只是称赞你罢了。”   她说了这句,倒也担心甘棠找不到自己忙乱起来,便跑到窗户边上,抬手去打那窗栓。   只是这窗户大概是有日子没开了,木栓竟有些紧的,她弄了一会儿只抽了一小段。   正着急,身后李衾走过来,从旁探臂:“我来。”   东淑忙缩手,见李衾抽手过去,修长的手指拨了几下,果然轻易的将那窗栓抽开了。   “我说什么来着,李大人果然……”那“熟门熟路做惯了”几个字忙压住,改口道:“果然利落。”   李衾斜睨她一眼,不知怎么竟有点牙痒痒。   东淑小心地把窗户开了一角,往外张望:“好像都走了。”   只是这窗户未免太高了,东淑掂量了一掂量,她倒是可以往外爬,只是姿态有些难看,给李大人看见了自然不雅。   东淑回头打量着屋内,想搬一个凳子来踮脚。   李衾发现她的眼睛骨碌碌的,立刻会意:“不许你再碰这屋内的任何东西!”   东淑抬头看向他,惊讶于他的洞察力这样强,于是解释道:“我只想搬凳子……不然可怎么出去呢?”   李衾叹了口气,将她往旁边拉开了一步:“等着。”   他吩咐了这句,手在窗沿上一摁,又回头道:“不许动!”好像生怕她在屋内大闹天宫,把这屋子都毁了似的。   东淑冲着他的背影耸了耸鼻子,却就在这极快的瞬间,李衾身形一晃,竟然万分干净利落的从窗内翻了出去!   他的动作这样快且敏捷,东淑只看到蓝色的影子闪烁,他的人已经如风似的跃了出去。   东淑愣在当场,不敢置信。   李衾双脚落地,拂袖转身,见东淑愣愣的在床内看着自己……这样的打扮,这样的容貌,又是在萧东淑昔日的闺房,真是不让他横生绮念都不成。   李衾无声一叹,探臂道:“过来。”   “干什么?”东淑忙问。   李衾道:“我带你出来。”其实他可以抱着她跳出来的,只是觉着那样太亲密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   东淑看看李衾,又看看他张开的双手,总算明白了他是想把自己“搬”出去,她即刻心生退意:“这、这不大好吧?我还是去搬一张凳子……”   “你敢!”李衾眼睛眯起。   东淑为难地看着他:“凳子又不会摔碎……”   “你到底走不走?”李衾瞪向她,“很快就有人来了!你是不是想让人看到你在这儿?”   东淑努了努嘴,勉强往前走了一步,又迟疑地看李衾。   李衾见她还是不太情愿的样子,索性自己靠前,探身过去。   那张开的手掌斜插东淑的肋下,在她的纤腰上轻轻地一握。   忽然间李衾心中一震,原来他的双手合围起来,这纤腰居然只有这一握之细!   李衾暗中调息,手上稍微用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东淑“抱”了出来。   将人放在地上,李衾才撤手,回身将窗户重关了起来。   东淑则有些站立不稳,又惊讶于他的臂力,又有点儿不好意思,脸上略有些发热。   李衾又恢复了那种淡然不惊的神色,道:“趁着没人来你去吧,大门的锁他们没有上。”   东淑正有些赧颜,当即也顾不上问他为何知道,只忙答应:“那、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提着裙摆往台阶下奔去,下了台阶后又回头看向李衾:“今儿的事,我不会说出去的,李大人以后若还想来,只管来。”   他缅怀亡妻的心意,她还是能体会的。   李衾喉头动了下,却终于无言。   眼睁睁地目送她出去了,李衾才幽幽地长叹了声。   他独自一人,负手踏过院中散落的桂花蕊,出了院门,重新将院门上了锁,打量无人经过,东淑也走的不见人影了,这才往外而去。   出了萧府上了马儿,李衾才有机会回想刚才在萧府跟东淑的偶遇。   李衾本来怀疑,一定是萧宪教过江雪什么,比如东淑的脾气,喜好,甚至举止动作。   可是回想起来,那人的一颦一笑却全似天然,毫无造作痕迹。   何况萧宪既然否认了,那他就一定没有做过。   既然这样,又是怎么一回事?   何况她居然又去了东淑的闺房,按理说她才是第二次进萧府,没有人带着的话,是不可能这么顺利地找到东淑居处的。   这一个个的谜团在他心里酝酿,让李衾神不守舍的,一直回到兵部,进了正堂院落座,还没有回神。   金鱼儿给他沏了茶来,忽然掀动鼻子:“好香啊。是什么香气?”   李衾这才回过神来,果然,有一缕淡香萦绕不退。   细细一想,好像是从路上就有了的,只是竟没有留意。   他左右查看了一番,终于发现,原来香气来于自己的右手。   手掌上的香,清清甜甜,沁人心脾。   但李衾竟不知道是从哪里沾染的这股香,莫非是之前在东淑的闺房里不知碰到了什么?   一念至此,他竟不由自主的把手拢在唇边,沉醉似的轻轻嗅着那股清香气。   今儿对他来说,真是很难捱的一天。   他到萧府给老太太磕头,这是从东淑还在的时候就养成的习惯,逢年过节或者是老太太的寿辰等,他都会陪着东淑回来进内磕头,纵然是东淑去了,这规矩他也并没有因而削除。   只是今日跟以前更是不同。   李衾早听萧宪说老太太有些迷糊了,只是想不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更想不到“江雪”居然胆敢假扮东淑,甚至让老太太误以为真,还说了那么多动情的话。   只是老太太的话越是熨帖暖心,听在李衾的耳中,因为斯人早已经逝去了,那种“不可再得”的痛苦便越是加倍。   当初种种寻常,现在却都是铭心刻骨。   加上又跟萧宪吵了那一场,他的心情非常的不好,本是要出府去的,只是心里总像是空缺着,便趁着人不备,自己拐弯抹角的,悄悄地到了东淑的旧日闺房院落。   李衾本是想独自一个人,在这里怀念亡妻,或者得些慰藉的。   却偏偏的又遇上了他避之不及的那个人,横生波澜。   他的心从进萧府,到出来的时候,都是含着一团的悲苦。   直到现在嗅到手上的清甜香气,像是桂花的香甜,也像是昔日东淑身上的淡雅清香,他的心才略略的有些得了抚慰般,甚至有一缕欢悦。   正在身心放松之时,李衾突然一震。   他睁开微闭的双眼,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然后忙将手从唇间挪开!   他想起来这香气是从何而来了,——当时自己在东淑房中,看到那个人进门,一惊之下擒住了她的手,这莫名的暗香,必然就是在那时候沾染上的。   且就是这只手,当时牢牢地压在了她的唇上。 第51章   东淑在萧府住了足足三天。   本以为当日就回的, 谁知周老夫人万般不舍得,那天醒了后问起来, 知道李衾已经先去了, 便不由分说地道:“知道他是忙人, 既然这样忙, 索性就别急着让东宝儿回去, 留东宝儿在家里多住几天是正经。我瞧着她也瘦了很多, 正好给她补一补。”   张夫人其实也是有点儿舍不得东宝的,只是老爷萧卓不太高兴,所以张夫人也不敢紧着撺掇,这会儿听老夫人发话,当然乐得答应。   萧卓那边儿听是母亲的意思, 也不敢多说了。   只是暗中叮嘱萧宪, 让他注意着点儿。   对东淑来说,虽然满心喜欢周老夫人, 但其实她也不想多留的, 毕竟她觉着这并不是自己该呆的地方……何况还有明值在外头。   除去这些外,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人那就是李衾。   李衾对东淑说的那些话, 虽然她觉着没什么道理, 但毕竟对她来说是一个提醒。   若是她在萧府多住下,给李大人知道了, 又以为她赖在萧家里有什么企图,她才不乐意白让那个人误会呢。   可虽然心里抵触,一旦跟周老夫人相处, 东淑心里仍是十分的喜欢,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自己到了老太太身边儿,就自动的生出一种真切热烈的孺慕之情,仿佛自然而然的一股天性。   东淑想不通,于是也跟萧宪一样把这个归结为“投缘”。   只是私下里未免也有些苦恼。   这日萧宪从外回来,进内给老太太请安。   正周老夫人跟府内的女眷以及几个女孩儿坐着说笑,身边还搂着东淑,正说着:“你要是哪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不许瞒着,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也赶紧叫你哥哥去弄,就算天上的龙肉,都给你找来,不是什么大事。”   在座大家都笑起来。   因萧宪跟张夫人提前说过,萧府上下知情的都跟着打掩护,毕竟老太太这会儿似迷糊似清醒的,认定了眼前的人是东淑,欢天喜地仿佛什么都足了。   所以大家也不敢捅破了这层纸,毕竟若说破了谁也不知道后果如何。   好歹如今老人家康康健健,又这样开心,于是上下都陪着演戏。   陈夫人笑着说道:“老太太真是偏疼东姑娘,家里这么多女孩儿,自来也没见老太太喜欢的留在房里的,可见都比不上她,可不亏老太太偏宠东姑娘,她在府里这两天,老太太的气色都也好很多呢。”   周老夫人眉开眼笑道:“东宝儿是我的小开心果儿,我见了她就喜欢……你们倒也都不必吃醋,她伺候我,就等于你们都尽了孝心了。”   周围坐着的女孩们纷纷起身称是,二房的萧浣溪便含笑道:“我们只恨不像是东姐姐一样讨老太太欢心呢,哪里敢吃醋,只有更加敬爱姐姐罢了。”   老夫人含笑点头:“四丫头说的对,我就喜欢你们姊妹间互相爱护,彼此友爱,才是正理。”   萧宪听到这里,便行了里间,给老太太请了安。   周老夫人问道:“你从部里来?”   “正是呢,还要回老太太,”萧宪答应了,道:“今儿我从部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李衾,他说这两天忙的分身不暇,不然要亲自来接妹妹回去呢。”   “哦,我还以为他忘了呢,”周老夫人笑了声,回头对张夫人等道:“我原本说过李家的这三郎是个不错的,不管是样貌还是能为,都是顶好的人选,只是又有那句话叫‘能者多劳’,皇上又命他领着兵部那样要紧吃力的地方,他自然得多费心思。倒也不必格外计较那些礼节。”   大家都点头称是。   周老夫人有问萧宪:“那他几时来接?叫他不用忙,我正想多留东宝儿几天呢,索性长住些日子。”   在座的闻言,都有些色变。   萧大人还没回话,却见东淑拼命地向着他使眼色。   萧宪会意,便笑道:“老太太,您虽然是疼孙女儿,只是……我看李子宁也是疼他的夫人的。”   一时引发了些笑声。张夫人也跟着说道:“是啊老太太,他们毕竟是少年夫妻……正是好的时候,娘家住的太长了也不大妥当呢。”   东淑听萧宪说什么“李子宁疼夫人”,又听张夫人说“少年夫妻”,虽然知道不是说自己,可不知为何脸上滚热,便悄悄地把脸埋低了。   周老夫人听两人说罢,回头看向东淑,笑道:“东宝儿害羞了呢。”说着探臂把东淑又揽入怀中,“你告诉祖母,你可想回去吗?”   东淑脸上都红了,虽然她心里是想出萧府,可却不是“回去”李府,加上萧宪跟张夫人说的那样,她现在接茬,实在是有些太羞人了。   于是只装作没听见的,拱在老太太怀里撒娇道:“老太太别说这些了。”   周老夫人便又大笑了,抚着她的背道:“这孩子,都嫁人了脸皮儿还这么薄的……怪道你哥哥说你娇呢。”   萧宪退出去后,东淑找了个机会也跟着溜了出去。   正萧宪心有灵犀地等在外头,见她出来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有话跟我说。”   东淑道:“萧……大哥,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你这么巴不得要走了?”萧宪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倒不是着急要离开老太太,只是……”她跺了跺脚,很难说自己的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给李衾的那几句影响到,东淑心里总时不时掠过“假的不会成真”那几句,像是一根刺卡着她。   而且更要命的是,在萧府住的这两天,她总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眼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甚至张夫人陈夫人等府内的女眷们,无处不眼熟。   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就住在这里的感觉,尤其是在面对周老夫人的时候,看着老人家的脸,是真真切切的觉着,这就是自己的祖母!   这种强烈的感觉无法压抑,实在是吓到了东淑。   她拉着萧宪,又怕给人听见,便拽着他往门外走开,一直走到一丛高高的芭蕉树后才站住了,便道:“大哥,我怕我再住下去,自个儿先糊涂了呢。所以我还是快点儿走的好,横竖现在老太太很康健,你只说我回李府去了就罢了。”   萧宪看着她问:“你说什么‘自个儿糊涂’?”   东淑皱皱眉,抬手轻轻地在额头上捶了两下:“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好像……”   她本来要说“觉着老太太是我的亲祖母”,众人也都很熟悉等话,可是想到李衾那质疑戒备的几句,这句话若说出口,就仿佛她要格外巴结萧家、别有用心一样。   于是摇头道:“总之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而且给人瞧着也不太像话。”   萧宪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会尽快安排的。”   东淑又问:“明值那边可好吗?”   萧宪道:“嗯,我派人去看过,也告诉了他暂且让你多住两天,那孩子委实伶俐,小大人一般。你只管放心。”   两人说到这里,便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隐隐地还有说话的声音,是萧浣溪等人从上房退了出来。   只听萧浣溪道:“唉,这可如何是好,老太太竟认定了那位江夫人是东姐姐,都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收场呢。”   “虽然三哥哥是为了老太太的病着想,可是这法子……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又说李尚书大人来接,难道真的要他来接吗?传了出去,不知又要起什么波澜了。”   “这位江夫人原本是镇远侯府少奶奶,不知怎么忽然和离了,这幸而是和离了,若还是侯府的女眷,可更不好说了。”   “叫我说,这正是和离了才更要留意呢……对了,三年之期也将到了,李大人是不是也该考虑续弦的事情了。”   “若真的如此,却不知花落谁家,尚书府的屈姑娘可是也等了两年了。”   “我倒是听了个风声。”   “什么?”   “听说,李家还要从咱们家里挑人呢……”   这几个姑娘低低说着,竟没发觉芭蕉树后另外有人。   等他们走远了,东淑才问萧宪:“哦,原来李府跟萧府还要联姻?”   萧宪皱皱眉,淡淡道:“谁知道,我不管这些事。”   说了这句,又道:“横竖我只有一个妹妹,已经给他们……”   东淑见萧宪冷了脸,便不提此事。   正这会儿那边小丫头出来,探头探脑地找她,东淑便忙叮嘱道:“大哥,好歹快想法子接我出去呢。拜托啦。”   萧宪才转怒为喜:“知道。”看她忙不迭的回去,心中却又想起还有件事想问她。   这日,李衾来到了萧府“接夫人”。   其实这并不是李大人愿意的,却是萧宪威逼利诱。   毕竟如今在周老夫人看来,东淑仍是在李家当媳妇,要回去,自然是得夫君来接。   而且若是李衾不出面,老太太未免要担心他们“夫妻”关系冷暖之类的了。   因为上次两个人“不欢而散”,萧宪本来不想拉下脸去求李衾做这件事儿,可想到东淑求自己的样子,便把自己尊贵的脸面豁了出去。   李衾对于他叫江雪假冒东淑的事情当然是抵触的,上次被迫配合已经是难得了,这次听说又叫他去萧府接“夫人”,更是匪夷所思。   萧宪看着他色变不悦的脸,索性恶人先告状:“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若不是因为你们李家,何至于把我逼到这种地步?若妹妹还在你们家里好好的,我又何至于出此下策?现在叫你帮个忙,也算是你的孝心,你休要跟我推三阻四,若是老太太有个什么……看妹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你。”   这话说的非常的诛心,李衾气道:“你非要这样,往人的心上捅刀子?”   萧宪是没法子才这么说的,见他真的伤感动怒,才又笑道:“不是要伤你的,只是求你罢了。我从来也不肯求人,尤其是你,你是知道的……何况你既然不想有人假冒妹妹,那就该配合我,早点帮着她离府才是,不然这件事也没法收场,你说呢?”   李衾平复了一下心情,道:“这次我可以答应帮你,那下回呢?会不会还一直‘帮’下去?”   萧宪道:“怎么可能,当然不会。”   李衾很怀疑萧宪这句话的可信度,直到萧宪说:“你不信吗?你大概不知道,她跟我说,她想尽快离开京城呢。”   李衾闻言不禁心头一颤:“你说什么?是……江、她要离京?”   “当然,”萧宪叹了口气,“我也是才知道的,但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毕竟镇远侯是那个跋扈惯了的性子,上回接她去府里,镇远侯不是还拦马车了吗?若不是你及时出现还不知怎么样呢,她想远远的避开京内,也是理所应当的。”   李衾原本还有些气恼,听了这句,心头隐隐地一片淡漠索然。   想了半晌却道:“也罢,走了也好……走的、越远越好。”   于是这天早上,李衾亲自来到萧府,要接“夫人”回家。   照例到里头拜见了周老夫人,应答了几句,老太太含笑交代道:“我本来想多留东宝儿住上一段儿,多陪陪我,只是她母亲跟她哥哥都说,你们是小夫妻,倒是不好让你们分散,你既然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李衾垂着头:“是。”   周老夫人握着东淑的手,在手心里揉搓着,百般的不舍。   东淑见状,不由也心头颤颤的:“老太太……”才喊了一声,眼圈就泛红了,忙忍着,反而笑道:“我回去了后,老太太可也要好好的,按时的吃饭、吃药,开开心心的,一定不许再生病。”   周老夫人看着她,点头道:“知道,你也是,要多吃饭,少吃药。”   说了这句,便向着李衾招手。   李衾会意上前,微微欠身。   周老夫人探手过去,握住李衾的手,然后,竟将东淑的小手牵着,放在了李衾掌心。   东淑吓得几乎缩手,可毕竟是老夫人的意思,只能勉强按捺。   李衾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却也还忍着没动。   “我把东宝儿交给你,”只听周老夫人正色沉声地说道:“你好好的带她回去,务必给我照看妥了。——不许再有半点儿闪失!”   李衾以及旁边的萧宪闻言,双双色变!   两个人都是人中顶尖儿的,心思缜密,城府深沉,性情敏锐而洞察一流。   老太太这句话又说的很清晰,没有半点含糊,所以不存在听错的可能。   怪就怪在,老太太说不许“再”有半点闪失。   按理说老太太因为病的迷了心,如今认为江雪就是东淑,她当然也已经不记得东淑身故的事情,那么这个“再”又是从何说起呢?   奇异的沉默之中,周老夫人又问道:“你听见了没有?” 第52章   李衾竟有些莫名的紧张,他不由自主的转头看向东淑, 然后道:“是。老太太说的, 我会谨记在心, 不敢有违。”   周老夫人闻言,才扬首一笑,道:“知道你疼她,不会叫我失望的。”   说话间便把东淑的手摁在李衾的手掌中,轻轻地拍了两下:“带她回去吧, 你也是不易。”   李衾本来正心潮汹涌,突然听见说“你也是不易”几个字, 眼睛顿时酸胀潮润了起来。   他本是俯身着的,此刻便左手一撩袍子跪了下去,低头道:“老太太要保重身体,改日再、再带东宝儿回来看您。”   周老夫人笑道:“好好好,你们都好好的,我自然放心。”笑说着又看向东淑, 格外叮嘱道:“跟着他去吧, 可不许再任性了。”   东淑甚窘,更没想到李衾居然……做到这么一本正经的。   可她倒也能猜到李衾的心情,毕竟是不想让老太太操心。   于是也忙道:“知道了。”   但东淑心里却也有点难过的,毕竟她已经打算尽快离开京城了,若没有意外的话,以后只怕是见不着老太太了。   虽然只短短地相处了这几天,却如同半生似的, 东淑竟也有点儿想哭。   萧宪在旁边看呆了,本要说笑几句,看着这幅场景,胸中便也有些东西在酝酿鼓动,平日那么口灿莲花,此刻居然无一字。   直到李衾站起身来,仍是卧着东淑的手领着她后退几步,又向着老太太行了礼:“我们去了。”   周老夫人打量着两人,点头道:“去吧。宪儿送一送他们。”   萧宪这才领命,陪着两个人往外走,东淑且走且满心不舍,在将拐过屏风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看向老太太,望着老人家慈眉善目的样子,那泪再也忍不住了。   东淑慌忙一笑,在眼泪流下之前仓促地转过身来。   就是这一回首的瞬间,泪已经刷地流了下来,东淑低着头,急忙抬手拭去。   旁边的李衾本是握着她的手的,此刻因为已经离开了老太太的视线,本要松开的,但是掌中的小手儿绵软温热,有一种难得的熨帖,也不知是不是给老太太说了那几句话的缘故,竟还透着些缱绻熟悉的不舍。   这会儿见东淑抬手拭泪,李衾一怔之下,才慢慢把手松开了。   当下三人出了老太太上房,正张夫人等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了,见状便道:“要走了吗?”   萧宪道:“是,已经跟老太太道别过了。”   张夫人眼睁睁地看着东淑,眼神里也有浓浓的不舍,但是东淑住在府内这两天,老爷萧卓很是不快,背地里每每地跟张夫人说,叫她别跟老太太似的犯了糊涂,又让她多提醒萧宪赶紧把人送走了事。   所以这会儿见东淑要走,张夫人的心中水火交加,红着眼圈看东淑,少不得在心里劝自己别太当真了……毕竟虽然样貌性情再相似,到底也不是自己的女儿。   东淑因方才落泪,此刻眼中的泪光还在打转呢,此刻忙屈膝行礼:“这几日多谢太太的照料,我便要出府去了……以后,会替老太太跟太太祈福祝祷,愿老太太跟太太都多福多寿,长命百岁的。”   张夫人听了这两句,心头又颤,忙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其实早看见东淑眼中的泪了,这会儿也忍不住掉泪道:“你是个难得的好孩子,虽然咱们相处的日子短,我却也极喜欢你……以后若有机会、你便再来。”话虽这么说,可是老爷那里很不高兴,只怕这机会也再难得了。   东淑强笑道:“是。”   于是告别了太太,萧宪跟李衾陪着东淑一路往外。   到了大门口,萧宪亲自送了东淑上车,因为刚刚老太太的异样举止,他怕东淑不自在,便道:“老太太是神智有些糊涂的人,你别放在心上。”   东淑轻轻地摇头:“这是哪里话。”   萧宪扶着她登车,又走到车窗口上叮嘱道:“你自先回去,我得闲就过去。”   东淑忙道:“大哥向来事忙,不必特意前往……”   萧宪看着她带泪的眼睛,欲言又止,只道:“还有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件事,你且先不要忙,纵然要走,也得想妥当加安排好了。听见了吗?”   东淑只得答应。   萧宪这才又回头看向李衾,两个男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心中的滋味都可以用一个词形容——一言难尽。   终于李衾道:“这儿的事已经完了,我便先去了。”   萧宪道:“知道是为难你了,多谢吧。”   李衾道:“没什么……你先回去吧。告辞了。”   两个人抱拳作揖,李衾上马,一行队伍便往街外而去。   出了尚书街,东淑掀起车帘往外看去,见李衾仍是不远不近的跟着。   这会儿又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演戏了,他又是个忙人,自然不必再这样,又想他或许是不好意思立刻就走,所以勉强留着。   东淑打量了一眼,见跟随萧宪的小厮留春在前头,便让甘棠叫了他过来。   留春忙跑过来,哈腰问:“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东淑道:“你去跟李大人说一声,叫他有事情只管去忙,别耽误了他的正经事。”   留春笑着答应了,便跑过去跟李衾说了。   不多会儿留春跑了回来,道:“李大人说这是顺路,到了前头他自然就去了。”   东淑扬眉:这却是她白担心事了。   一直到了太华街,李衾的小厮金鱼儿才特跑了过来,隔着车窗说道:“江夫人,我们大人说他便去兵部了,就此告辞。”   东淑道:“请李大人自便,恕我无礼就不下车相送了。”   金鱼儿笑道:“您客气。”   于是两下才分开了,还好此处距离萧宪那别院不远,又走了两刻钟左右便到了。   进了府中,洗漱了一通,又换了衣裳,这两天在萧府里她每天一套新衣,有的是萧宪给的,有的却是张夫人给的。   如今竟都也带了回来,除了这些外,几个丫鬟又相继拿了好些包袱匣子进来,打开看时,除了衣衫裙子等,还有些珠宝首饰,精致糕点,并一些人参燕窝、以及各色调补药丸等,一应俱全。   东淑竟不知道,也没有人跟她说过。   甘棠瞪着眼睛问:“这、这是谁给的?是萧大人吗?”   也许是萧宪,也许是张夫人,更或者是周老太太……东淑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竟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甘棠又问要如何处置这些东西,东淑才定了定神,让丫头都好好的收拾起来。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京城了,之前萧宪给的一千两银子还有一大半,只要不去大手大脚,一辈子也够用的了,何况萧宪之前也给了两样价值连城的首饰,那两样东淑倒是想留着,可现在这些珠宝,东淑却不敢要。   因为她猜到,多半是张夫人的心意,毕竟只有她这么心细,对自己又好……可她之所以这样厚待,不过是把自己当做“萧东淑”罢了。   一想到这个,东淑便觉着这些东西烫手,因为这都是一个母亲想念女儿的心意。   而她……受之有愧。   才洗了的脸又给泪打湿了,东淑只得又洗了一遍,这才到里头稍作休息。   她这一觉竟睡过了中午,甘棠见她醒了才送了中饭进来,东淑略吃了一点儿,问道:“明值没回来?”   甘棠道:“小公子中午是在学塾里的,只怕他也不知道姑娘回来了,若知道,应该早巴不得跑回来看呢。”   下午时候,东淑叫甘棠又把他们自个儿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又在心中筹划如何出城,如何找居所之类的……又想到萧宪的叮嘱,倒也妥当,若是萧宪能助她一臂之力,那就更好了。   不知不觉日影偏斜,算计着明值也该回来了,谁知派去接的小厮回来,道:“学堂里的人说,明值公子午时之前就走了。还以为是回来了呢。”   东淑闻言大惊:“什么?”   这小厮是萧府的人,向来伶俐的,便又道:“小人又打听了一番,听闻明值公子今儿在学堂里,跟几个学生起了争执,才赌气走了的。”   东淑的心慌了什么,明值跟人吵架了?或者还动了手吗?那他有没有吃亏?本来他该回来的,这时候还没回是去了哪里?   当下忙吩咐小厮道:“快去打听他人在何处,多派些人去!”   小厮道:“少奶奶放心,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又叫了一些人出去找寻了,未必有事,毕竟小公子身边儿也是跟着人的,不如想想京城里还有哪些亲戚之类,兴许他就去了呢?不然的话满大街找也是难的。”   东淑皱眉,她在京内哪里还有什么亲戚,连认识的人都屈指可数,若说有交际的,除了萧府,应该就是……镇远侯府?!   可是转念一想,他们是才从镇远侯府出来的,就算是明值受了委屈,他也绝对不会回到那里去。   为防万一,东淑就叫小厮悄悄地到镇远侯府那里打听打听。   不多久,去找人跟打听消息的都回来了,竟是一无所获,学堂那边只说早走了,不知情,镇远侯府据说也风平浪静,问了一个门口的仆从,说是没见过什么小公子回来。   东淑急的色变,竭力沉下心来又想,便道:“既然是因为在学堂里吵架才先走了的,那有没有问那几个跟明值起争执的?又是为了什么?”   萧府的人道:“原先本想问的,可是这会儿学堂都放学了,那些人也都走了,倒是不好去找。”   除了这个原因,另外还有个原因小厮没敢说出来。   原来今儿跟明值吵架的几个小学生,都是高门子弟,很有些来头的,小厮去学堂询问的时候,一个老师说:“跟那两人无关,是那个江明值太过顽劣了,一言不合竟动手打人,我们训斥了他几句,他就跑了,还以为他回家了呢。”   小厮不说,是清楚东淑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反而更加担心。谁知东淑看他有犹豫之色,便问道:“你这话含糊,倒像是有什么内情一样!如今明值不见了,你还有什么话隐瞒我,若是出了大事,我可要拿你是问。”   小厮闻言吓得脸色一变,这才忙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的都说了。   “明值先动手?”东淑听罢,神色顿时冷了下来:“这是什么话,又是哪个老师,明值岂是那种会无事生非的……”   她心思聪明,立刻想到此中必有缘故。   忽然想起,当初镇远侯落难,她先求李衾后求萧宪,两人都不肯援手,那会儿她想镇远侯因在京城无权无势没有靠山,才落得凄凉地步。   可是现在,她跟镇远侯和离,比之先前的“凄凉”,更加不如了。   那些学堂里的学生们,一个个非富即贵,都是眼高于顶的,若是因为这个而欺负明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东淑想通了这个,一时心凉屏息,便喝问:“到底是哪个老师!争执的又是哪两个?”   小厮道:“那是、是国子监的一位老先生……姓伍的,打架的,据说是抚宁伯府的小公子,还有一个是兵部李尚书大人家的亲戚。”说着就又偷偷瞥了东淑一眼。   东淑闻言,在愕然之余不由了然的苦笑:原来都是熟人。   可这也更说得通了,一个是背靠英国公府的抚宁伯,一个是李家,这伍老师有意偏袒竟是理所当然了。   “你去……”东淑顿了顿,道:“去叫上那位伍老先生,请他陪着去询问那两个孩子,务必要查问到明值的下落,若是还找不到人,或者出什么事儿,我便要去大理寺告官!告他个徇私舞弊,渎职失责之过!”   小厮一惊:“少奶奶……”   东淑道:“快去!怎么,莫非你也怕了抚宁伯跟李家的势力?还是不想去招惹这伍先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我不用你去,我自个儿去!”   萧宪对待东淑是如何,这些下人们看的一清二楚,哪里敢得罪她。   其实今日若出事的是萧家的孩子,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就这么回来禀告,只怕非要揪着老师问个子丑寅卯。   之所以不肯在学堂里闹出来,因为毕竟是姓江的,隔着很多层呢。   而且他们又不清楚东淑的脾性,若她是个想息事宁人的,他们反而在学堂闹出来,岂不是多事了?   二来,又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贸然给萧宪惹事呢?所以他们才只中规中矩的。   如今见东淑竟是个雷厉风行的,又说到这个地步,哪里还敢怠慢,当即飞奔出去。   这一去,却是不多久就回来了。   这一次小厮的脸色有些古怪,进内跪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奶奶,已经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东淑着急问,“是明值吗?”   “是、是!还有那个伍老先生,以及抚宁伯家里的那个小公子、还有……”   东淑微睁双眸:“他们在一起?到底在哪儿?”   小厮苦笑道:“少奶奶,小人有点儿不敢说啊。”   东淑见他言语蹊跷,拧眉道:“快说!我没工夫跟你绕弯儿!”   小厮鼓足勇气,终于道:“他们,他们在、在花楼上!”   “什么?”东淑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   这所谓“花楼”,自然是青楼风尘之地,那个伍老先生显然是个年纪大了的,然而抚宁伯府的小公子却该是跟明值差不多年纪,这一老两小的是个什么绝世奇葩组合,居然还去逛花楼?   这一番忙碌,夜幕正悄悄地开始降临。   东淑的车轿在金谷园外停下的时候,耳畔就听见莺声燕语,令人心荡神驰。   这边儿还没有下车呢,就听到有个人道:“侯爷、侯爷老朽知错了,请您高抬贵手,放了老朽吧……”   声调虚弱苍老,还带些颤巍巍的。   然后,另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这么快就知错了?这也太没有趣儿了,刚刚带你来的时候,你不是还挺硬气的嘛?”   那苍老的声音拧着一股苦涩,颤声道:“不、不敢……之前是老朽无知……”   “什么不敢,”那人顽劣的笑说道:“又不是要杀了你,这里这么多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不要钱陪着你玩儿,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侯爷!不要再这样了,斯文扫地……你是要逼死老朽吗?!”   “谁逼你了,你刚刚玩儿的明明挺乐在其中的,别提起裤子就不认人啊。”   这一声说完,便有许多女子的笑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侯爷!”像是已经给逼上绝路,羞愤交加。   东淑在车中听了这几句,简直匪夷所思,恨不得立刻叫人赶紧离开。   却正在这时候,那顽劣之人又道:“咦,怎么有一辆车停在这儿,姐姐们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又有恩客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女子娇声答应。   东淑的脸上早就红透了,正有些心乱,却依稀听见孩子的熟悉叫声,仿佛在喊“姐姐”。   一惊之下东淑顾不得多想,忙掀起车帘循声看去。   淡淡的夜色之中,金谷园的二楼上红色的灯笼高悬。   而此时此刻,在二楼的栏杆处,有个人正斜倚在那里。   颀长的身段儿,身上松松垮垮的披着一件紫色的锦袍,风撩着袍摆微微舞动,好像随时都要从他肩头上飞落。   两个人的目光在瞬间撞在一起,东淑看见镇远侯嚣张的眸子,夜影里兀自带有些许烈阳之光。 第53章   镇远侯看见东淑的时候,便回过身来, 从背靠着栏杆变成倾身探手肘搭在了栏杆上, 遥遥地向下俯视着她。   “我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李持酒没说完就笑了起来,“怎么,少奶奶也来逛青楼?你的口味儿倒是变得很快啊。”   东淑跟他目光一碰,本是要当机立断放下车帘的。   但是看已经看见了,又听李持酒挑衅的口吻, 她便招了那小厮到跟前,低低吩咐了几句。   车帘放下后, 那小厮走上前,行礼陪笑道:“侯爷,少奶奶说,若是小公子在这里,还请侯爷送他下来,让我们带他离开。”   李持酒挑了挑眉, 偏偏假作无知道:“哪个少奶奶?又什么小公子, 我可不认得你,你莫不是个拐子,跑到这里来骗人的?”   小厮有些为难,终于又笑道:“侯爷跟小人说笑呢,侯爷明明认得江少奶奶……怎会是拐子?因听说小公子有事,才特意出来找寻的,若是在您而这儿, 还求让我们带着小公子走吧?”   “你这个人倒是挺会说话的,”李持酒看着小厮笑道:“可惜本侯不喜欢听你开口。”   那小厮微怔,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只听“嗖”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擦着脸颊飞了过去。   小厮呆了呆,回头看时,毛骨悚然,原来有一根细竹筷子,竟深深地嵌入了身后马车的车梁上。   这若是再偏一寸,就要从他的嘴里穿出去,把脑袋都要射出一个洞了!   就算这小厮见多识广聪明过人,见这阵势,也吓得浑身筛箩似的,膝盖一软差点儿跪倒。   “乖乖的闭嘴滚到一边儿去,”却听李持酒淡淡道:“别叫我动手,真惹恼了我就难看了,我可不想让你们萧大人脸上难看。”   东淑听见“朵”的一声,又听李持酒的声音里带着威胁之意,心中烦恼之极。   “你既然有胆子找了来,怎么就没胆子上来?”李持酒目光一转看向马车:“那小子的确在这里,你想不想看看他在这儿做什么?”   东淑听了这句不怀好意的话,心头一股火冲上来。   这时正是华灯初上、花楼最为热闹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这里。   东淑心想:幸亏自己打算着要离开京城了,以后隐姓埋名,纵然丢脸也不过是这一时而已。   一想到这个,心气儿也平了不少。   东淑淡淡道:“侯爷忒高看人了,我跟您自然不同,并没有逛花楼的习惯。既然来了这里,还请您高抬贵手,让小孩子跟我走。”   “一个个都叫我高抬贵手,本侯的手虽不贵,可也不想抬,”李持酒低低笑了两声:“谁得罪了我,我都要一巴掌彻底拍死才好。”   东淑道:“我并没得罪侯爷,若有得罪之处,也尽量赔礼罢了。”   李持酒并没有回答。   东淑等了片刻,正有些不耐烦,车门突然给打开。   一道影子从外头闪了进来。   甘棠正坐在门边儿,见是个男子,本能地吓得要尖叫。   那人道:“闭嘴。”   车内并没有灯火,光线更加幽暗,但来人的脸仍是很清楚。   入鬓的剑眉,炽烈的眼神,包括他脸颊边上的那道还没有完全消退的疤痕。   甘棠见是他,忙捂着嘴不敢出声,更加不敢动弹。   东淑一惊之下却很快镇定下来:“侯爷,这么做……不合适吧?”   李持酒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什么叫合适什么叫不合适,你教教我。”   东淑道:“我同侯爷已经和离,并非昔日夫妻相关,你这样闯了进来,就叫做不合适。”   李持酒笑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多谢指教,下回一定注意。”他一边说着一边在东淑的身边坐下了,紫色的锦袍堆叠,有一半遮落在了东淑的膝上。   东淑忍着去撩开的冲动:“侯爷,明值呢?”   李持酒道:“亏你是他的姐姐,既然这么担心为什么不敢上去。”   “侯爷不是明知故问吗,另外我还有所不解,为何明值会在这里?”   李持酒盯着她的脸道:“这还用问?他再小毕竟是个男孩儿,我自然是提早带他来见识见识。”   “侯爷!”东淑喝止一声。   李持酒双眼微微一眯,眼神有些古怪。   在东淑心中盘算的时候,李持酒道:“你看着、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东淑道:“什么不一样?我并不懂。”   李持酒道:“性子,举止……什么都不一样。”   “怕是侯爷的错觉吧?我仍是我。”   “真的?”他问着,忽然俯身靠近。   东淑本能地往后一倾,背后却已经是车壁。她警惕地看着李持酒:“侯爷……”   李持酒凝视着她的眼睛:“你还没回答我。”   “回答你什么?”   “你,仍是你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极明炽的双眼忽然暗了暗,语声都随之低了几分。   东淑却觉着这话实在可笑,嘴角忍不住也露出了一抹笑意:“我若不是我,我会是谁?”   李持酒啧了声:“这是我要问你的。你反问我?”   东淑摇头笑道:“这个问题如此可笑,难为侯爷竟一本正经的来问。”   李持酒却满眼凝重夹杂着狐疑,好像是什么猛兽,正琢磨着现成的猎物,只是不知道如何下嘴。   这目光让东淑不安,心跳都在加快。   终于李持酒道:“你去萧家做什么了。”   东淑知道这个人消息是灵通的,若是当着他的面扯谎反而不好,于是道:“府内的老太太病了,萧大人让我帮了个忙。”   “帮忙?”李持酒似是而非的一笑:“让你假装是、……萧家姑娘吗?”   他果然知道。   东淑坦然道:“不错。”   李持酒道:“那老太太竟没有看破?”   东淑眨了眨眼,他离的太近了,真想把他推开。   但却又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不能动,她若一动的话,李持酒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在这车内跟他比体力,那是找死。   东淑按捺着:“老太太病中,人是糊里糊涂的,自然是看不出来。”   李持酒似笑似哼了声:“那萧府的其他人呢?”   东淑道:“萧府的人都知道,也配合着演戏哄老太太开心儿罢了。”   李持酒近距离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又慢慢坐直了。   东淑暗自松了口气。   李持酒道:“今儿李尚书亲去萧府接你,也是配合着演戏呢?”   “是。”   “他居然甘心情愿……做这种幼稚之事?”   “李大人也是为了老太太的病着想,一片孝心而已。”   “孝心?”李持酒抚了抚下颌:“原来如此。”   东淑耐着性子跟他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安抚他的情绪,让他好好的把明值还给自己,别再无谓的纠缠。   此刻见他不语,便道:“侯爷,明值……”   李持酒瞥她道:“你急什么,那小子毛都没长齐,能干什么?”   东淑听他越发出言粗俗,便皱眉道:“他这么小,侯爷带他来这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   “风流本是男儿天性,这么小就来,也该是他引以为傲的,你怕什么?他又不是女子怕没了清白损了贞洁。”   镇远侯一派歪理,偏还振振有辞。   东淑屏息,知道自己不该跟他逞“口舌之争”,当下道:“该说的话已经说了,侯爷到底要怎么样?这里并非是我能久留之地,还请侯爷不要为难我。”   李持酒道:“我要为难你,还会亲自下来?必定要你亲自上去见我才是。”   东淑不语。   李持酒却又取笑般道:“你能耐啊,前脚才离开侯府,后脚就攀了高枝儿去了,我倒是小看了你。我甚至怀疑……”   东淑心一跳,差点变了脸色,可李持酒并没有说下去,东淑问:“侯爷怀疑什么?”   “你大概不知道,”李持酒道:“那个燕窝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东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是吗?那……是怎么样?”   李持酒道:“是王姨娘做的。”   “什么?”东淑一时没忍住,惊疑地看着镇远侯。   “你好像很吃惊,你没想到是她对吗?”   东淑的唇动了动,终于道:“我、我自然是没想到。”   李持酒道:“太太叫人把她关了起来,正要找人牙子发卖了。”   东淑听了这句,双眼睁大:“卖了她?”   李持酒道:“你也觉着不能卖?这跟我想的一样,她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只卖了却便宜了她,很该打死了了事。”   “侯爷!”东淑忍无可忍,汗毛倒竖。   两人说这些的时候,连缩在车门边的甘棠都忍不住转过头来,听到要打死王姨娘,脸上也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李持酒看着东淑:“怎么?”   东淑握了握拳:“她再卑贱,到底也是一条人命,何必如此行事凶残。何况……王姨娘虽然喜欢争宠,但她并非穷凶极恶的人,下毒这种事,我不信她能做出来,就如同我不信是太太做的一样。”   “你言之凿凿,把人的性子跟行事都能说的这样准,那么,你难道知道是谁动手吗?”   东淑垂眸道:“这个我却不敢乱猜,可是侯爷该知道的才是。”   下颌突然一疼,是镇远侯伸手捏住了。   李持酒盯着她的眼睛道:“我看,你不是不敢乱猜,你是早知道了吧。”   不等东淑回答,李持酒已经看到她的眼神在瞬间闪了闪,李持酒道:“我早就觉着有些古怪,你早得了那燕窝,怎么偏那天晚上才熬了,怎么赶巧就在我回去之后才要吃,而且还是正烫手味道重的。”   东淑虽然竭力镇定,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   “别跟我扯谎,”李持酒的脸上浮出一丝微冷的笑,他盯着东淑,缓缓地:“你说,这会儿我若是问你的丫头,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东淑咬了咬牙。   “侯爷这会儿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对上李持酒的眼神,东淑道:“再怎么样,那燕窝给下了毒,是不争的事实。”   “你果然一早就知道对不对?”李持酒道:“你知道的,你只是故意在我回府之后,叫我察觉。”   东淑当然可以否认。但是她心里清楚,李持酒既然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他自然是心里有数了。   而且纵然她否认,逼得他再去审问甘棠,所有蛛丝马迹也终究会浮出水面。   的确,她早就知道那燕窝里被动了手脚,但是她并没有声张。   在甘棠想要立刻熬了吃的时候她阻止了,因为要等李持酒回府之后叫他自个儿发现,只有这样,镇远侯才会跟苏夫人去吵,苏夫人因而自然更加迁怒于她,她也可以顺势“逼不得已”的答应。   这一切都有利于两人的和离。   既然已经说破了,东淑索性道:“我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侯爷,那么您总该也能查到吧,真正下手的不会是王姨娘。”   “事到如今,你是在为她说话?”   东淑道:“侯爷,她好歹也伺候过你几年,没什么大功劳,可也没有什么过错,何必这么翻脸无情呢?”   “翻脸无情?”李持酒忽然大笑,又把甘棠吓了一跳,“你跟我说翻脸无情?叫本侯看来,你却是最翻脸无情的一个!”   他说到这里,手上用了几分力气,捏的东淑的下颌隐隐作痛。   东淑蹙眉转头,试图摆脱他的手。   李持酒却并不放,且倾身上前,徐徐道:“其实我不在意这个,你要是想要离开侯府,想要和离,甚至要改嫁他人……都成的。”   东淑不由又看向他:这又是什么话?   “但是你知道什么是最奇怪的?”李持酒的眉峰也皱蹙起来:“以江雪的性子,是绝不会想要离开侯府的。她就算是病入膏肓死在了侯府,也只会想葬入镇远侯府的宗庙。”   东淑听了这句话,心中像是万丈波涛,她既觉着李持酒说的有理,又觉着他说的残忍之极:“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她的脾性,她跟了我,一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东淑无端想起那夜他所说的那些堪称深情的话,可是此刻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称呼“她”。   多奇怪,就仿佛她不是江雪本尊。   沉默片刻后东淑道:“侯爷,我跟你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不可能。”镇远侯淡淡驳回,断然道:“我不相信一个人前后会变的……判若两人。”   东淑心头一窒:“那或许是侯爷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吧。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   李持酒这才变了眼神。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道:“姐姐!”   另一个声音冷峭道:“镇远侯。”   东淑听到那一声“姐姐”,心先踏实一半,又听见后面这个声音,总算松了口气。   来者竟是萧宪。   李持酒松开了东淑,转身要退出去,又回头看向她:“我相信我的直觉,别叫我发现……”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发现什么?这个人简直疯魔了。   东淑无言以对。   镇远侯话未说完跳了下地,在外头似乎在跟萧宪说话,而马车略略一沉,却是明值从车门口进来了。   明值扑到东淑怀中,又给她紧紧地抱住:“怎么样?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忽然发现明值的脸上的确有两块伤,嘴角微肿,额头上似乎也有点淤青,看着有点狼狈。   东淑捧着小孩儿的脸,惊怒道:“是镇远侯吗?”   “不不,不是侯爷,”明值忙否认:“姐姐,你别生气,其实、其实不关侯爷的事,他是为了我好。”   “什么?”东淑愣怔,“他把你带到这种地方,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明值说道:“侯爷……是为了替我出气的。”   才说了这句,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动从车外头传来。   东淑侧目,下意识地掀起帘子看出去,却正看到萧宪跟李持酒面对面站着,萧大人右手的衣袖飞扬,显然是刚刚在镇远侯的脸上来了一下。 第54章   东淑眼睁睁看到这一幕, 先是震惊, 继而紧张。   李持酒向来是个混不吝的人物, 之前面对李衾的时候,虽然李大人对他是知遇之恩, 他却还仍是那副满不在乎的不羁言行呢。   如今萧宪打了他, 却不知他是什么反应。   却见李持酒的脸给打的稍微往旁边侧了侧, 又慢慢转过来对着萧宪。   他竟没吱声。   萧宪却道:“你不要太放肆,别以为是李衾调你回来的,就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你, 让你这样不顾体统, 不管法纪, 任意胡作非为。——你还敢笑?”   “不不,萧大人别误会, 我不是笑您, ”李持酒解释说道:“只是萧大人的意思,是我仗着是李大人调我回来才‘狐假虎威’的,其实不是这样儿的, 李大人自然满心想我规矩, 只是他也管不了我罢了。”   萧宪冷笑道:“好啊,他都管不了你, 那就是没有人能管得了你了?”   这会儿李持酒也看见了东淑在车内正望着此处。   他看看东淑, 又看向萧宪,脸上的笑不知为什么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古怪,不像是讥诮, 也不是不屑,反而带些许纯粹的喜欢似的。   李持酒竟说道:“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不过……萧大人的话,我自然是得听的。”   萧宪眉头一蹙。   萧大人却也不是很信这话,只当李持酒是随口应付罢了,便冷笑道:“你不用跟我油嘴滑舌的,横竖你不是我的人,我自然也不管你,只是你别得寸进尺,先前你拦她的马车,我尚且没得空找你,你竟变本加厉,更加惹出这些事!你自然知道她如今住在我的别院里,便是我照看着的人,不是你侯府的人了!以后你要再敢为难她或者怎么样,我可不像是李衾那样爱才!”   李持酒顿了顿,仍旧很好脾气般的回答:“萧大人说的我都知道了。”   他的态度居然异常的顺从,毫无顶嘴不恭之意。   不仅是车内的东淑觉着诧异,连萧宪都有些意外。   萧宪又多看了李持酒几眼,脸上愠色总算收了几分,又道:“学堂的那老先生,还有抚宁伯府的那孩子,李府的那个,不许再为难他们。”   “知道,其实事儿已经结了,立刻放他们走。”李持酒满口答应。   萧宪盯着李持酒看了片刻,也不知道这个人心里到底想什么,但该说的都说了,也懒得再跟他多言。   于是只道:“今儿你应的话最好别忘了。”   等萧宪上了马,陪着车驾远去后,原地又只剩下了李持酒一人。   镇远侯目送萧宪的身影跟那辆马车消失在街头,良久,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慢慢抬头。   头顶是一轮半圆的月,月色皎洁,漫天清辉。   他身处的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居然仍有一种孑然而立,无人可知的孤独之感。   马车往萧宪别院而去。   车中,明值便将今日的事发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东淑。   正如东淑之前猜测的,本来镇远侯就是才进京的,没什么根基靠山,那些小学生们却都是京城内贵宦世家的子弟,又看江明值生得瘦弱年纪又小,不免有些欺生。   其中又有抚宁伯府的孩子,因为先前抚宁伯夫人给东淑面斥,记恨在心,她自然没有好话,那小孩子听大人议论起来,便也把些偏见厌恶等存在心里,时不时地就找明值的晦气。   本来明值就难以融入这学堂里,只是忍着罢了,后来给其他孩子们针对欺负,明值担心东淑为难,就一直退让,且只字不提。   谁知到东淑跟镇远侯和离后,这些孩子们就变本加厉起来,起初因为镇远侯“名声在外”的缘故,他们还有些忌惮,不敢动手,只是偶尔骂几句,推挤刁难罢了,如今不必担心镇远侯如何,自然乐得放开了手脚。   这天,明值给几个人围着打了一顿,他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又想到东淑不在府里,倒是可以回去躲一躲。   于是就带了小厮往回走,谁知路上偏遇到了镇远侯李持酒。   李持酒正带人巡城,远远地看着眼熟,走近了时候,才发现明值脸上青肿有伤。   当下便拦住了他,询问发生了何事。起初明值还不肯说,李持酒道:“你是怕丢丑吗?若真的怕,那你就不该灰溜溜的逃回来。逃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乃至无数次,你要一直当缩头乌龟?”   明值满心委屈,听了这几句更是眼中带泪,却不敢回嘴。   李持酒打发了副将带了士兵去巡逻,自己跳下马,抬起明值的脸看了会儿,又拉拉他的手脚,确信他身上没有伤,才又道:“怎么不说话?”   明值才说道:“他们是好几个人……我、我又不能跟他们动手。”   李持酒道:“原来是对方人多,那你一定是因为这个怕了他们所以逃了。”   明值摇头道:“老师也偏袒他们,我怕跟他们动手后,老师、会为难姐姐。”   李持酒这才扬眉:“可是你这个鼻青脸肿的德性,给你姐姐看见了岂不更担心?”   “姐姐不在家里。”明值脱口说了这句,又嗫嚅说道:“侯爷,我该走了。”   李持酒拦住他:“你跑什么,难道我也会打你?我当然知道你姐姐不在家,她忙着在萧府交际呢……真想不到,她竟有这本事。”   明值听他碎碎念,便抬头看向他。   李持酒对上小孩的目光,道:“你这么瞪着我干什么?不服?你连一些小孩子都打不过,还敢这么瞪我?”   明值又低下了头,抬脚踢地上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头。   李持酒在他的头顶上轻轻一摩:“臭小子,离了侯府也变得别扭起来,不像是先前那么乖了。”说话间李持酒左右看了看,这里距离侯府虽不远,但带回去显然不妥,且也不想去萧宪的别院。   他想了想,便唤了薛文礼来:“你们两个立刻去学堂,把事儿打听清楚,谁经手的,给我带了来。”   明值一愣之下忙拦阻:“侯爷,不要去。”   “为什么?”   明值犹豫了会儿才说:“会、会得罪人的。”   李持酒嗤之以鼻,对薛文礼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祸头,就一概带来。”   薛文礼问:“可要带去兵马司?”   “这是私事,去那里干什么,带去金谷园吧,距离这儿倒也不远。”   于是薛文礼跟宋起建便直奔学堂,一问,就知道是伍老先生经手的,小学生里是抚宁伯家里的孩子跟李家的孩子牵头,立刻都揪了来。   东淑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常常感慨是“秀才遇到兵”,如今对于这位老夫子来说,显然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本来自恃身份年纪,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谁知这些蛮横武夫却也正不把他放在眼里,不由分说扯着就走。   抚宁伯府跟李府本也有人跟着,只是家奴如何能够比得过士兵?只能败退四散,无法阻挡。   伍老夫子更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给带到了风尘之地,起初他极为愤慨,觉着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当即痛斥镇远侯荒唐,又冷笑道:“早听说镇远侯行事惊世骇俗,现在又要怎么对待老朽?难不成还要对我动手吗?”   他其实也仗着自己一把年纪了,别人自然未必敢动他,毕竟一根手指头只怕就将他戳倒不起了,哪里禁得住别的。   李持酒含笑道:“这说的是哪里话,本侯也向来敬重老先生,诲人不倦,真是辛苦,所以有意犒劳罢了。”   “犒劳?”伍老先生不解。   李持酒一拍手,几个浓妆艳抹的妖娆歌姬便飘了过来,镇远侯道:“这位老先生整天给一帮孩子围着实在辛劳极了,又很少来这种地方享福,今儿机会难得,你们好好的拿出点儿看家本领,给他老人家活络活络……筋骨血气。”   老夫子惊道:“干什么?”却给那些女子撮着到了屋里。   就算是他年事已高,已经“行将就木”了,到底是男人,本性天生,又哪里禁得住这些风尘女子的手段,不由得丑态百出。   最后给带出来的时候,双腿都软了,那先前斥责李持酒的“骨气”也早荡然无存,只红着老脸颤巍巍的。   两个小学生也不知道怎么样,只看到老师突然软了下来,不知受了什么酷刑,两个人各自惊异害怕,不敢吱声。   “之前大义凛然的,还以为你是多正经的君子呢,还不是原形毕露。”李持酒打量他一眼,非常鄙夷。   伍老先生满脸通红,无言可对。   李持酒哼道:“既然是师长,就该有个老师的样子,谁知竟丝毫不像样。你以为江明值背后没有人,就能给人随意拿捏欺负是吗?”   “不不不敢,”伍老先生红着老脸,含羞带辱道:“之前是老朽一时糊涂,不明真相,才错怪了小公子的,以后再不敢了。”   李持酒不屑一顾道:“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夫子老师的,只从你这品行上看来,学问必然也是一般的。”   说着淡淡冷笑了声,又去打量那两个小孩子,他对明值道:“他们两个起头欺负你,现在他们两个在这里,你上去打他们!”   那两个孩子闻言瑟瑟发抖,几乎要哭了。   明值道:“侯爷、我……我不想打他们。”   李持酒道:“为什么不想?这叫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现在不报仇,他们更小看你,你狠狠的揍他们一顿,以后他们才怕你。”   明值犹豫了片刻,道:“侯爷,我并不想他们怕我。”   李持酒皱眉:“什么话?”   明值说道:“我不想当坏人,而且现在侯爷把他们抓来了,他们自然害怕,我这时侯打他们,岂不是狐假虎威了吗?也不算我的本事。”   李持酒听了不由大笑:“你这小子,还挺有骨气的,只不过他们先前也没跟你讲义气,他们不是也叫了很多人来打你的吗?他们既然可以仗着人多势众,你为什么不能同样?”   明值看他一眼,鼓足勇气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不懂规矩,不等于我也要去同流合污。”   李持酒敛了笑,回头看向伍老先生道:“老夫子听见了?你一把年纪的人,还不如一个小孩子懂事!你有什么脸还当人家的老师!”   伍老先生满脸羞愧,无地自容。   抚宁伯府跟李府的小孩子看着明值,也都有些愧疚之色。   明值将事情经过说完了后,东淑良久没有开口。   她没想到,原来李持酒在这件事里,不仅仅是个无事生非的角色而已。   这个人的行事的确总在她意料之中,可是……明明这是一件好事,是他为了明值出头,可偏偏要弄的这么不伦不类,竟把老师跟小学生都带到青楼去,可以想象,明儿一定又是满城风雨。   真是叫人想感激他都感激不上来。   回到别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萧宪下了马儿,亲自过来扶了东淑下车,甘棠陪着明值,大家一块儿进了府内。   东淑叫甘棠去拿了些伤药来,给明值把伤处小心处理了一下,上了药。   明值很有眼色,见萧宪一直都在座,只是少言寡语的,他便对东淑道:“姐姐别担心,这些早都不疼了,睡一觉就好了呢。”   东淑便道:“你饿不饿?今儿我带了糕点回来,吃两块再睡。”   明值答应,于是便叫甘棠陪着先回房去了。   等众人去了,萧宪才说道:“你可受惊了吗?”   东淑道:“萧……大哥放心,并没有呢。”   萧宪道:“这个镇远侯太放浪形骸了,实在不成,我要跟李衾说说,让他想法儿再把这个人调出京城去。”   东淑听了这句,便试探着问道:“大哥这么说,总不会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萧宪方才出神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毕竟东淑早跟他说过要出京的,方才跟李持酒照面后,萧宪见他果然胆大妄为,又想起此事,才冒出这句话。   萧宪道:“倒也不全是为了你,这个人……太跋扈了,迟早会闹出更大的事情。”   东淑想起方才明值跟自己说过的,心底里,李持酒那张脸忽然又冒了出来。   “倒是不必这样,”东淑望着萧宪道:“他虽然是个棘手的人,可到底也是个身负才能,所以李大人才会破格调他回来,他才回京又何必节外生枝呢。倒是我,本来就跟京城格格不入的,是该走的。”   萧宪听了后面这句,心里十分的难受,他定睛看着东淑道:“你真的要走?”   “当然了,早已经跟大哥说过了的。”   萧宪不能再跟她对视,垂眸道:“若我、舍不得呢?”   这句话实在是有些太亲密了。   虽然叫他一声“大哥”,但毕竟不是亲兄妹,东淑微怔之下道:“萧大人,能跟你相见相识,已经是难得缘分了,府内众人对我都好,尤其是老太太跟太太,竟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比我更清楚。”   萧宪扭头看向门外,烛光幽幽地照出去,一片苍凉。   他能体谅东淑执意要走的原因,尤其是经过今日的事。   她又没有家世显赫的娘家撑腰,之前还有镇远侯好歹护着,如今跟镇远侯和离后,当然是“举步维艰”。   所以宁肯远远的离开京城吧。   “其实我、想到了一个法子。”萧宪沉默了片刻,终于又道。   “法子?”东淑好奇地看着他。   萧宪深深呼吸,转头又看向她:“是,我有一个法子,你不必离开,我也能名正言顺的护着你。”   东淑微微歪头,不明所以。   萧宪思忖着,终于下定决心般道:“不如……不如我认你做我的、我的妹妹,你说怎么样?” 第55章   萧宪这是要认她做干妹妹。   东淑大为意外, 愕然地看着萧宪。   萧宪目光清明, 自然不是玩笑, 他继续说道:“你若是萧家的人,自然无人敢再欺辱于你了。你说……我这法子如何?”   两个人彼此相看, 终于东淑道:“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吗?”   萧宪点头, 他实在是绞尽脑汁, 才终于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法子,如今总算说了出口,便带着希冀看向东淑。   屋内寂静非常, 连桌上的烛光都停止了摇曳。   片刻, 东淑道:“萧大哥是为了我着想, 才想到这法子的,我自然是很感激的。”   萧宪的心一跳, 似乎预感到什么。   果然, 东淑摇了摇头:但是……”   萧宪的心头一凉:“你不愿意?”   “这其实是我求之不得的,但我、”东淑道:“我只是不想再寄人篱下似的了。”   之前在侯府的日子,总是不踏实的, 每天都有朝不保夕, 如在梦中的感觉。   虽然说萧宪跟李持酒不同,萧府也跟侯府不同, 但是毕竟不是真的, 萧宪跟萧府的人对她再好,她也知道自己是谁,不该得到那些“好”。   毕竟萧宪之所以想到这个法子, 只因为这张脸跟“萧东淑”相似而已。   可虽如此,东淑却也很感激萧宪的心意,低头道:“对不住,萧大人。你的好意我是心领了的。”   萧宪蓦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两个人一概沉默,终于,萧宪抬手在额头上轻轻一抚,淡淡地说道:“算了,你早些休息吧。”说完之后,他拔腿往外走去。   东淑也站了起来。   她本来想唤住萧宪的,可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双手负在身后,袍摆随着动作一扬,迈步出门而去。   东淑看得出,萧宪很失望。   她不想让他失望,可又不肯改变主意。   萧宪去后,东淑又呆呆地在厅内坐了半晌,才起身往内。   里头明值因为今儿实在是累了,洗漱过后便睡下了。   甘棠悄悄地问道:“萧大人呢?”   东淑一愣,旋即道:“我也不知道,他也许是回府去了吧。”   甘棠送她到了里间,道:“今儿得亏萧大人及时赶到了,我一见到侯爷就要吓晕了呢。”她停了停,又道:“不过,照小公子说的,侯爷似乎也不是随便胡闹的,倒像是做了件好事。”   东淑道:“他做的好事都这么不拘一格,明明可以做到十分的,落在他手里,没节外生枝闹出大事来就阿弥陀佛了。”   那伍老先生暂且罢了,只说这抚宁伯府跟李府的人要是哄闹起来,不是妥妥的要闹出骚乱了吗?   就算是今儿顺利过了,谁能猜到改天会怎样?   伍老先生怎么也算是个有头脸的,吃了亏,以后会不会伺机报复?还有那两府的人……   纵然他是个能人,这么不计后果的得罪一批一批的人,以后还能不能在京内好好立足了?   东淑想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自己居然在替镇远侯担心。   她轻轻一摇头,好歹现在跟他不相干了,又何必杞人忧天。   半晌,甘棠出去打听了一会儿,回来道:“原来萧大人今晚上并没有离开,在南书房里歇息呢。”   东淑已经换了衣裳,准备休息了,听了这句话后不知为什么就存在了心里。   她人在枕上,翻来覆去,耳畔总是不时响起萧宪那句“我认你做妹妹”。   东淑心里有点甜甜的,夹杂着淡淡的酸涩,一会儿嘴角忍不住含笑,一会儿却又忙敛了笑。   听到外头更鼓的响动,睡意却总是迟迟不至,又见有月光从门扇上映照进来,地上一团雪亮的,东淑实在忍不住,便披衣起身。   甘棠睡在外间,早已经睡熟过去了。   东淑放轻了脚步,到了门口,将门闩抽起,悄悄地开了门。   在门外廊下站了片刻,见头顶那轮月恬静宁和,照的她的心渐渐地也安宁下来。   沿着廊下往外,开了院门。   借着灯笼的光跟明亮的月光,沿着甬道往前,出了一道宝瓶门,逐渐向南而行。   夜已经深了,整个宅子安静非常,因为深秋了,连草虫的叫声都开始销声匿迹,只有偶尔的一两声清脆的蝈蝈叫,瑟瑟缩缩地,不知藏在那一棵草根底下。   渐渐到了南书房,遥遥一看,果然还亮着灯。   东淑正打量,就听到有人道:“三爷怎么还不睡呢,明儿还得早朝的。”   另一个说道:“留春催了几次,爷反而不耐烦,把留春也撵出来了,只管拿着那两面古镜反复的打量……唉。”   那两人说着,挑着灯笼远去了。   东淑绕过院门,一直走到书房门口,从半掩的门扇看进去,却并不见人。   她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抬手把门轻轻推开,迈步走了进去。   才走了几步,就听里头萧宪道:“说了不用伺候,还不走?”   东淑一愣,脚下顿了顿,本要转身的,可又停下来。   她走到里间的帐幔旁边往内看去:“你怎么还不睡?”   桌后的萧宪闻声猛然抬头,见是她,便愣住了。   东淑却看见桌上果然放着那两面古铜镜,正是她替萧宪找齐了的“四兽献瑞”。   她知道自己来的唐突,也不该来的,可却是情难自禁,当下便刻意转开话题,若无其事的说道:“怎么还在看镜子,总是看不够?横竖都已经是你的了,明儿再看也飞不了。”   萧宪目光转开:“你怎么又来了。”   东淑道:“我大概也有择席之症,一时睡意全无,便出来走走,不知不觉竟走到这里来了。”   说着她已经到了桌边儿,也歪头打量那两面镜子。   萧宪看她打量的神态,便道:“你过来看。”   东淑扫他一眼,果然绕过桌子,看那并排放着的两面铜镜。   萧宪先拿起自己之前收藏的那枚:“你先前是不是没看仔细?这会儿可以多看看。”   东淑接在手上,细细看去,果然跟自己找的那个是一对儿的,古朴的纹路,斑驳的青铜色,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寒意沁人。   她不由笑道:“也是怪了,当时我一看那个就喜欢……非得买不可,幸亏当时李尚书经过,不然的话,还不知怎么到手呢,只怕要典当些东西给那货主。”   萧宪听得有趣,才道:“就这么喜欢,非他不可?”   东淑“嗯”了声,把镜子反过来看那磨了的一面儿,到底还有些亮光,自己的脸在铜镜中模模糊糊的浮现。   东淑道:“既然是古物,想必是有灵性的,大概是知道萧大人一直心心念念,所以才借着我的手,非得凑的齐全。”   萧宪听到这里,沉默片刻便道:“那天我第一次去岁寒庵,其实并不只是为铜镜,你可知道?”   “猜也猜得到,”东淑把镜子慢慢放下,搓搓手道:“必然是李大人跟你说了我长的像是萧姑娘,才引得你去看的。”   萧宪见她一言说破,便低了头。   东淑打量他俊美无俦的脸,眼神变得温柔非常:“虽然我不是萧姑娘,但我知道,萧府的老太太,太太还有大人你,都是真心疼她的,虽然她……但是有你们的心意,她必然是知道的。你们这么喜爱她,关怀她,想必她也是同样的心意,不想你们过于为了她难过自苦,所以……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虽然是劝萧宪,东淑自己却湿了眼眶。   萧宪对上她的眸子,看见她含泪的样子,刹那间竟无法再忍耐,他站起身来,张手把东淑拥入怀中。   泪无法自控的落下,萧宪抱紧了东淑,颤声道:“哥哥很想你,你知不知道,东宝儿,哥哥舍不得你。”   东淑给他抱的紧紧的,喘气都有些困难,就好像魂魄都要给他挤出躯壳一样,不由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这一宿,萧宪无眠。   次日早朝,果不其然便有言官弹劾镇远侯,说他以权谋私,欺辱大儒,恐吓孩童,肆意妄为,不成体统等等。   本以为皇帝也会将他革职查办的,不料皇帝的反应只是寻常。   皇帝说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镇远侯确实有错,但是事情的起因,确实伍世贤不堪为人师表在前,放纵学生们斗殴欺凌在后,若说要处置,却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   于是下旨,竟罚了镇远侯三个月的俸禄,至于伍老先生,因为之前那场“羞辱”,回府之后便病倒了,所以皇帝只下旨令他居家自省就是。   这样的处置法子,虽看似公平,但是朝臣们却自然看得出,皇帝好像在偏袒镇远侯。   一时各自狐疑,不明究竟。   退朝之后,李衾本要回兵部,却见萧宪有些神不守舍的,他看了会儿,到底走过去:“萧大人。”   萧宪见是他:“何事?”   李衾发现他的眼睛好像还有点儿肿的:“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适?”   “我好的很。”萧宪皱眉。   李衾见他不耐烦,呵呵一笑。   正要告辞,萧宪忽然道:“李子宁,眼见要中午了,找个地方你陪我喝两杯。”   到了放鹤楼,李衾才知道萧宪为何闷闷不乐。   “你想认她做妹妹,她却不答应?”李衾也觉着匪夷所思。   之前他对于东淑各种存疑,总觉着东淑所作所为,另有企图。   加上她居然跟镇远侯和离了……但她一个女子,又没有娘家,要如何过活?   所以东淑在萧家住了那两天之时,在李衾看来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萧家这棵大树,可不是哪个人都能靠到的。   李衾本认定了东淑是想抱住萧家这靠山,而萧宪主动想认她做妹妹,这已经算是目标的极至了,按理说她该立刻答应才是。   难道是故意的以退为进?   李衾在心中谋划,见萧宪脸色悒郁,便道:“罢了,她不答应,是她没福气。但你若是真舍不得,自然有一万种法子让她留下来,又何必这么患得患失的?”   萧宪道:“你懂什么?”   他瞪了李衾一眼,才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当然是想她留下来,可我又觉着……我只是把她当成东宝儿的替身,这样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东宝或者是她……都是不好的。所以我觉着她走是该的。”   李衾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还有,”萧宪的眼中泛出了淡淡的伤感:“还有就是,我总觉着不是把她当替身的,我时时刻刻觉着她就是东宝儿。”   李衾咽了一口唾液,垂了双眸。   萧宪闭上双眼,跟东淑相遇之后种种在心底白云苍狗般浮现,终于他道:“李子宁,你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衾闻言不由苦笑出声:“你问我?”   萧宪道:“你向来是个最理智的,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李衾道:“你何必问这些,你我都清楚天底下只有一个东淑,业已经去了,只是你我都太过不舍了,才生出错觉。你难道忘了?当初在岁寒庵你见了她,你立刻就认出她不是东淑,毕竟不管是样貌身段以及年纪,都对不上。你现在怎么又问这么糊涂的话?”   看萧宪无言以答的沉默着,李衾停了停,才又斟酌着说道:“除非是……这世间有所谓‘借尸还魂’,所以才会不自觉的让你我皆觉着迷惑,可是又怎么可能?假若真的是有那种惊世骇俗怪力乱神的说法,假如真的是东淑回来了,就算我们不认得她,她难道就不认得我们了?”   萧宪听到“借尸还魂”的时候,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可听到最后一句,才升出的一点光又熄灭似的。   他一时生气,抬手把酒杯掷落地上:“别说了!”   北风乍起的时候,东淑预备启程了。   一连数日萧宪没有露面,只有留春来来回回的走动,给东淑送各种东西,又各种出谋划策。   他又道:“三爷说,会挑几个顶用的丫鬟跟家奴,一路跟着少奶奶伺候,这样就不怕人手太少不够使唤的了。”   东淑道:“这个就不用了,东西已经送的够多了。再带着人,成什么样子。”   留春道:“您只管带了就是,横竖是我们三爷的心意。”他说了这句,脸上有些为难,终于道:“您真的非要走不可吗?”   东淑问:“怎么了?”   留春道:“三爷前几天吹了风着了凉,都没去上朝……虽然说是害了风寒,可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必然是为了您要走的事。”   东淑忙问:“他的病怎么样,可要紧吗?”   留春有些难过道:“我看病是没什么大碍,就是心上……何况三爷又不爱喝苦药,自然好的慢了。”   东淑垂头想了半晌,就叫甘棠来磨墨。   她提着笔,又思忖了半晌,终于写了一张纸,拿了递给留春道:“你带了去先给大夫看看,若是对身子没什么害处就抓了去熬给他喝。”   留春道:“少奶奶还会给人看病?”   “啊?”东淑愣怔,看了看那药方,才笑道:“不是,我忽然记起来的一个方子,兴许有用,我记得是不苦的,你只管拿了去试试看就是了。”   留春叹道:“若是不苦的药就好了,至少主子肯喝啊。”   次日早上东淑跟明值等起了个大早,门上已经备好了车马,正要启程,就见有一行人从街上来了。   东淑以为是萧宪,止步细看,才发现竟是李衾!   那边李衾打马而来,淡淡地道:“这就要走了吗?”   东淑道:“正是,李大人如何来此,莫非是找萧大人的?”   李衾道:“哦,萧宪病了,托我来送行的。”   东淑颔首道:“萧大人有心了,只是很不必劳烦李大人,我自己出城就是了。”   李衾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夫人不必客气,请吧。”   东淑见他这样,当下不再谦让,于是也上了马车,一行往城外而去。   马车出城,碌碌而行,不知不觉已经出了六七里地,东淑叫停车,自掀起车帘道:“李大人,已经够远了,可以留步了。”   李衾看看前头的长路,又看看东淑:“也好。千里搭敞篷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就不远送了,江夫人……且自珍重。”   东淑一笑:“多谢。”   放下帘子,马车便仍往前奔去,李衾一行却立马原处,良久没有动。   话说东淑这边儿走了有半个时辰,安静太平。   东淑因为昨儿睡得晚,又起的太早,她打了哈欠,靠在车壁上迷糊。   直到马车颠簸的时候,东淑一个愣怔醒来,脱口叫道:“子宁!”   睁开眼睛,却见是甘棠跟明值在身边,东淑的心怦怦跳,仓促间并没醒悟自己刚叫过什么,便抚着心口道:“我刚刚吓了一跳。”   甘棠道:“难道又做噩梦了?做噩梦也罢了,怎么又叫李大人呢?”   东淑一怔,明值在旁忙道:“叫你别说的怎么又说了?”   甘棠道:“现在不要紧了,咱们都出京了,也早跟侯爷和离了。”   东淑给他们这没头没脑的说的越发愣了:“你们在说什么?”   甘棠道:“奶奶还不知道呢?之前从回京的时候,你不是病了一场吗?病中你常常唤‘子宁’,我当时以为你唤小公子的,后来到了岁寒庵,才知道李大人的字是这个。”   明值之前处处警惕,可如今就像是甘棠说的,毕竟已经出京了,料必无碍,于是才也问道:“姐姐,你之前也不认得李大人的,怎么就知道他的字,还在梦里叫嚷呢?”   “他的字?是……”东淑看着明值,“子宁?”   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如同轰雷掣电一样,她想起刚才迷糊中“梦见”什么了。   ——“你等我回来,我定会凯旋而归,不会让你失望。”   但她很舍不得,哭着抱住他不肯放。   像是一个开始,场景忽地转变。   忽然间又是那个人在耳畔轻笑:“云暗青丝玉莹冠,笑生百媚入眉端……醉来直驾仙鸾去,不到银河到广寒。”   红烛摇曳,烛影昏沉。   她汗津津的,又是无力,在他的怀抱中左冲右突,终究无法逃脱。   他的低笑也像是有形的手臂一样,将她包围其中。   “想不到夫人这般热情,那为夫只好再尽力而为了……”   “李衾!”她气急败坏的,羞恼交加地试图推开他:“别放肆……李子宁!”   猝不及防的记忆,像是醍醐灌顶般冲击而来,东淑头晕目眩,心突突的跳的厉害,她拼命想让这些“东西”停下,却无法控制。   这种感觉,就像是溺于水中,脚下是无边的深渊,而头顶的真相又太过于刺眼,几乎叫人无法接受。   正在东淑忍不住要抱住头的时候,车厢外一阵惊雷似的马蹄声传来。   明值爬到车窗往外看去,忽然道:“奇怪,是、是李大人……还有那是、萧大人?莫非有什么事吗?”   那个“萧”字像是什么锐利的箭矢,猛地刺穿东淑的心口,也将那宛若厚厚蚕茧似的记忆封印生生的撕开了一道口子。   “萧、萧……”有什么东西将脱壳而出。   东淑哆嗦着捂住了口鼻,才发现有粘稠湿热的血,顺着指缝蔓延开来。 第56章   这会儿马蹄声烈烈, 极快地往车驾追来。   随东淑这辆车而行的, 还有萧宪给东淑的那些人,早看到后面的情形不对,便把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萧家的那几个家奴面面相觑,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们从来不曾看到过萧尚书这样不顾一切、“策马狂奔”的样子。   萧宪向来身娇肉贵,怕风怕雨怕雪都不必说了,更信奉“君子之行, 静以修身”, 至于下面的“俭以养德”, 则早给他自动剪除了。   萧宪既然很懂“断章取义”,便更“随心所欲”。   他把“君子静以修身”的“静”从精神层面扩展到日常,所以骑马对他而言就是一件很“不静”的事情,毕竟颠颠簸簸劳身动体的。   只有在天气晴好或者他心情极佳之时, 才会趁兴骑上一骑。   其他多半时候,骑马对他来说就是一件耗费体力且有损身体的事情,毕竟风大些会吹的他头疼脸热, 阳光太烈则会晒的他头晕目眩,简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萧宪甚少骑马不说, 就算要骑,也是闲庭信步的那种。   像是今日这样拼命似的策马狂奔, 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 跟他素来的信条大为违背。   萧府的人原先在马上的也早翻身而下,站在路边惊疑不定的等候,其他跟随车驾的见状也都停了下来。   几匹马眼见着飞奔到了跟前, 萧宪毕竟很不习惯,勒住马儿的时候身形一晃。   多亏了李衾在旁边护的及时,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替他把缰绳挽住:“慢些。”   萧宪哪里顾得上这个,摇摇晃晃的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踉踉跄跄的冲到了马车旁边。   正在这时侯,车内也正是甘棠跟明值的叫声,一个喊“少奶奶”,一个叫“姐姐”,却把萧宪那冲口而出的一声给压住了。   “怎么了?”萧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跑到车门边上纵身跃了上去。   此时正车门打开,是甘棠惊慌失措的:“萧大人,少奶奶不知怎么呕了血……”   萧宪一眼看到了车内的情形,东淑靠在车壁上,脸色惨白,嘴角的血渍就显得尤其刺眼。   “东宝儿……”萧宪眼睁睁看见这幕,脱口而出,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车,冲到里间把东淑抱住。   这时侯李衾也调转马头走到车边上,他并没下马,只是倾身往内看了一眼。   当看到东淑嘴角带血合眸昏迷的样子,眉头不由也皱起,便问甘棠:“怎么回事?”   甘棠慌张道:“不、不知道,原本还好好的,才迷糊睡了会儿醒来后就这样了……”   这时萧宪把东淑抱得紧紧地,上气不接下气的不停唤她:“东宝儿,东宝儿!你别吓唬哥哥!”   明值在旁边本来也很担心东淑的,闻言就愣愣的。   甘棠也呆住了。   李衾见萧宪已经忘乎所以了,便淡淡道:“不要慌,既然江夫人急病,显然是不宜长途跋涉,立刻回京就是了。”   他看萧宪完全的情不自禁,又见明值瞪大眼睛望着萧宪,便道:“小公子,你跟丫头出来坐后面的车。”   明值自然是不愿意离开东淑的,虽然相信萧宪不是坏人,但就这么放着姐姐自己一个跟男人相处,他仍是不放心,便迟疑道:“我……”   李衾不等他开口便道:“萧大人把你姐姐看成他的亲妹子一样,你只管放心吧。有我们在,你姐姐也不会有事。”   到底不愧是他,一开口便叫人无从拒绝,且又满是笃定,明值回头看了一眼萧宪跟东淑:“真的吗?”   李衾道:“你别耽误时间,你姐姐就能好的快一点。”   明值听了这句,忙从车内跳了出来,同甘棠一起到后面那辆装行李东西的车上去了。   在李衾的指挥下,车队转头仍旧往京都而去!   就在马车颠簸返回的时候,车厢里,萧宪抱着东淑,又是伤心又是担心,泪流不止。   “东宝儿,你就是东宝儿是不是?”萧宪情难自禁,流着泪喃喃说着:“我早该知道的,哥哥早该看出来的,是哥哥太笨了……才发现的这样迟……”   这几天萧宪一直没有露面,的确是身体欠佳,但是他的病起因却也正是东淑。   东淑的出现对于萧宪而言意义非凡,但她要走,对萧宪来说,却有点类似于“得而复失”。   他当然也理智如李衾,知道江雪就是江雪,不可能是自己的妹妹,但是情感上却早就不由自主地倾倒一侧了。   因为病倒了,他也不想在萧府内,免得老太太跟太太知道了担心,于是就只在另一处的宅子里苦熬。   直到留春带了东淑的药方回到府中,便把药方给那伺候的太医,问管不管用,是否对症之类。   那太医把药方子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笑道:“这上头的并不是药,或者说,只有一点点药效,平常里熬着吃玩儿倒是好的,对身体也有裨益,但是若说能够治好三爷的病,只怕不能。”   留春忙问:“如今主子一口药也不喝,若是肯喝这个,这个又对他有好处,到底要试一试才好。”   太医斟酌着点头,又笑问道:“给这方子的是位女子?”   留春道:“您怎么知道?”   太医指着这药方上的字道:“这字迹工整而娟秀,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这字体倒是上佳啊……且这方子上所用的,都是些百花甘草之类,想必只有女子才会用这些。”   留春笑道:“管是女子男子,赶紧弄了汤水来给主子喝了才是正经。”   于是太医就叫随行的侍从,按照方子抓了“药”来,果然也熬了汤水,留春亲自捧着给萧宪送了进去。   萧宪正趴在罗汉榻上,旁边撒落着几本书,有的摊开着,有的叠在一起,萧宪给病煎熬,脸上都透着些烧热的红气。   留春行了礼,道:“三爷,喝点儿汤水吧。”   萧宪不耐烦:“说了不喝。”   留春忙道:“这不是药汤,不苦的,三爷尝尝。”   萧宪心神俱疲,很不耐烦,皱眉喝道:“少胡说,出去!”   留春有点儿委屈,却也知道自己的主子非常的任性,一旦倔脾气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就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汤放在桌上,道:“是真的不苦,这个是……”   还没说完,萧宪抓起身边书连扔过来,吓得留春慌忙跑出去了。   留春去后,萧宪重又卧倒在榻上。   秋风潇潇,透过窗纱渗了进来,这屋子里已经放置了炭炉,并几个熏炉,燃着名贵的香料。   只是萧宪病着,也闻不出什么香气,只是侧卧着发了一会儿楞,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半夜醒来,听到外头秋风敲窗,不由连叹了几声。   他从晚上就没吃饭,如今饿倒是不饿,只是因为屋内的炭火旺盛,加上内热熬得他有点儿口渴,叫了一声,外头竟无人答应。   萧宪摇晃着起身,头疼如裂,本想歇会儿再叫人的,抬头的时候便看到桌上的汤碗。   他忽然想起留春说不苦的话,如今不是在气头上了,也没那么抵触,加上病痛实在难熬的很,于是便撑着起身走到桌边。   低头看时,却见竟是一碗胭脂色的汤,奇怪的是,汤面上还浮着几片绯红色的花瓣,看着像是桃花,又像是玫瑰。   萧宪看见这个,心里一动,便慢慢捧起来。   随着动作,若有似无的一抹香气沁了过来,萧宪诧异,慢慢地啜了口,入口丝丝的清甜,竟是齿颊留芳,仿佛还带有薄荷的清凉气息。   再度回味,才略有点苦涩,但很快给那清甜跟薄荷气压下去了。   萧宪正是内热口渴的时候,不由又连喝了两口,花的的香甜弥散,薄荷的凉意上沁,萧宪自觉像是饮了什么甘露,当下捧着汤碗回到榻上,等一碗汤药喝光了,才又卧着睡了过去。   次日萧宪醒来,只觉着精神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正留春进来查看情形,见那碗已经空了,心中很高兴,便要去收拾。   萧宪淡淡问道:“这是什么方子?哪个太医开的?”   他知道府内的太医绝不会用这种奇异的法子,还以为是换了另一个。   留春才忙道:“哪里就是太医呢,我昨儿就想三爷说,这不是太医开的方子,原本是江少奶奶听说三爷身上不好,才写了一个方子叫我回来试试的。三爷……你觉着好些了吗?若管用的话,我再去熬一碗……”   萧宪怔怔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是江雪给的药方?”   留春道:“是啊,她听说了三爷病着,也担心的了不得,就写了这个方子。”留春说着,从袖子里翻出了昨儿的那个药方,“在这里呢。”   他走上前,双手把方子递给萧宪过目。   萧宪接了过来,狐疑地垂眸看去。   当看见上头熟悉的字迹的时候,萧宪猛然惊呆,以为自己是病中产生了幻觉。   他静了一瞬,忙抬手才眼睛上擦了擦,定睛重又看去。   然而那一笔字,赫然无疑!   “这、”萧宪浑身发冷,汗毛倒竖:“你说这是江少奶奶写得?你……确定?”   留春疑惑地看着他:“小人当然是确定的,当时少奶奶写得时候我还在旁边看着呢。”   萧宪深深呼吸,定了定神,再度又看,他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象,也并非是错觉,萧宪喃喃的:“东宝儿、是东宝儿……”   岁寒庵中第一次相见,此后跟她打交道的种种。   以及在顺义侯府里,她跟赵呈旌一起下棋,那漫不经心的言谈举止。   还有、还有很多……   萧宪浑身发抖,突然从榻上跳下地。   留春忙道:“三爷您怎么了?”   萧宪握着那张字,抬头看向留春,用尽浑身力气问道:“我记得、她是定在今儿要走的是不是?”   “当然了,”留春回答道:“之前三爷已经请了李大人代为送行的……这时候应该已经启程出城了呢。”   “什么?”萧宪呆若木鸡。   他因为要回避东淑离京的这个事实,加上昨儿喝了汤药睡得不错,竟不知此刻已经早过了卯时了。   “快,派人去追……”萧宪心乱如麻,脱口道:“叫李衾带她回来!”   留春以为自己听错了:“三爷说什么?可是……”   萧宪喝道:“还不去!”眼见留春要往外跑,萧宪的心怦怦大跳,终于他屏息平复了一下,道:“备马,我要亲自去!”   任凭留春怎么劝阻,萧宪只是不听,当他急急出城追出六七里的时候,正见李衾一行人在回程路上。   两下相遇,李衾很是惊疑:“萧大人你如何……”又见他的衣衫有些凌乱,外头只胡乱罩着一件披风,又是在马上,原本雪玉般的脸给秋风扑的发青,更加吃惊了。   萧宪迎着他,却焦急地问道:“东宝儿……江雪呢?”   李衾道:“我才送别了江夫人,怎么了?”   “不行,不行,她不能走!”萧宪喃喃,恍若着魔。   正打马要从李衾身边要冲过去,冷不防李衾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并缰绳:“萧大人!”   李衾之所以愿意答应萧宪来替他送行,一则是知道萧宪病着,二来……也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私心。   此刻见萧宪这么匆忙而来,还以为他是病糊涂了,临门又不舍得放那个人走了。   于是李衾道:“萧大人,长痛不如短痛,如今送都送别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萧宪眼冒金星:“你放手!”   李衾同他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盯着他道:“萧宪,我知道你的心意,其实我跟你一样。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替你送别吗,因为我想亲自送她走,因为我要让东淑知道,除了她,世间没有人可以以假乱真。”   “你闭嘴!”萧宪出城的时候就给风扑的厉害,何况又是病中,情急之下咳嗽连连,他拢着唇:“我不管你有一万个一千个理由都罢了,李子宁,你别拦着我,不然的话我会后悔终生的,还有你……”   他说了这句,感觉李衾攥着自己的手稍微有些松动了。   顷刻,李衾眼中多了些怜悯,叹息道:“萧宪你是不是真的病糊涂了。”   萧宪用力将手抽回来,进怀里把那张方子掏出来:“你自己看!这是她写的,留春亲自看着她写的!”   将药方丢给李衾,萧宪一抖缰绳,不由分说又打马去了。   身后李衾莫名其妙,直到将那药方展开。   看见上面的字迹,李衾惊疑抬头盯着萧宪快马加鞭追过去的背影,这才明白了萧宪说“会后悔终生”的话。   这是属于萧东淑的字,这世间只有他跟萧宪最为熟悉东淑的字迹了,而李衾确信,眼前所见的字,绝不会出自别人之手。   不管“江雪”的举止言行多类似东淑,他统统可以认为是伪造的,或者是阴差阳错的相似,但是这字迹,一笔一划,若有半点的伪造或者模仿的痕迹,都绝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纵马回城,到了别院,萧宪抱着东淑下车。   他本就是病弱的人,加上不顾一切纵马出城,一路上心神恍惚,哪里还有力气,可虽如此,仍是紧紧抱着不肯放。   于是两个人差点儿都摔倒。   李衾却是军伍出身,体魄强健,马上生涯只是平常,见状及时的将他一扶:“我来吧。”   萧宪抬头的功夫,李衾已经探臂把东淑抱了过去。   怀中的人很轻,他感觉自己所拥着的不过是着了衣衫袍裙的花枝子,轻轻盈盈的。   这让李衾想起上次扶她上车的时候,双手曾握过她的腰肢,的的确确是不盈一握的。   这会儿却仿佛比上次更加清瘦了。   他心中起了这个念头,却又很快醒悟过来。   当下忙敛了心神,只心无旁骛地抱着人进门。   迈步从二重厅上向内,一阵穿堂风贴地吹来,很是猛烈。   李衾本能地俯首侧身,把她往胸前抱高了些,免得风扑了她。   就在这时候,怀中的东淑微微睁开双眸。   错落的长睫闪烁,东淑看见面前那张熟悉之极的脸,鲜明的眉眼,如同她无数次的梦境所见。   像是还在梦中,又如同才梦醒,东淑看了李衾片刻,轻声唤道:“子宁……”   两个人靠的这么近,李衾的耳目又极出色,是再也不会听错的。   他扭头看她,双眼微睁:“你、叫我什么?”   “子宁……”东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莞尔一笑,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啊。”   李衾僵住了。 第57章   任凭李衾不动如山, 这会儿给东淑轻飘飘的一句话, 却弄得双臂微颤,脊背上酥酥麻麻的。   他盯着东淑半开半闭的眸子:“你、你再说一遍?”   东淑却仿佛困倦乏累极了,长睫掩映, 蝴蝶翼翅似的扇了两下,便又缓缓合了起来。   此刻萧宪赶上来:“怎么了?”   李衾转头看向萧宪,暗自深吸一口气:“没什么。”然后他重又把东淑抱紧了些许, 迈步向内而去。   一直送了东淑到内室, 将她放在榻上, 李衾才退后。   萧宪却不避嫌疑地坐在床边上,因为他出来的急,身上都没有带帕子,便跟甘棠要了一条帕子, 浸了水,自己亲自给东淑擦拭唇边的血渍。   从来都是别人伺候着他,何况他最怕这些血啊, 伤之类的,如今却心甘情愿, 动作温柔的令人心悸。   李衾在旁边看的清清楚楚,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东淑的脸上。   他的脸色沉静如常, 但只有李衾自己知道, 他的心跳的多快。   李衾想要靠近,可又死死地自制着。   这种感觉……或许有点儿类似于“近乡情怯”。   室内,因为有萧宪亲自护着, 甘棠也帮不上忙,就只站在旁边等候吩咐。   明值趴在床的另一边,看东淑并没有醒,忍不住问萧宪:“萧大人,姐姐是怎么了?”   萧宪的手势一停,然后道:“放心吧,没事儿,我已经派人去传太医了。”   “谢谢萧大人,”明值刚才也看见萧宪给东淑擦拭血渍的动作,此刻不由道:“萧大人,你对姐姐真好。”   萧宪看了这孩子一眼,他的心情极为复杂。   不多时太医到了,入内给东淑诊了脉。   太医说道:“夫人的脉象虚弱细微,是天生的元气不足,加上失于调养,导致体弱多病,之前大概又是遇了事,惊怒急攻于心,导致血不循经。”   萧宪只问:“有没有大碍,如何调养?”   萧宪跟李衾两个人都在,这太医很不敢怠慢,躬身行礼道:“回萧大人,应该是没有大碍,只要别再受什么惊吓之类的便好。另外,这种症状,宫内新出的‘宁坤丸’倒是适用,另外下官再开两幅调剂的药,外加食补上用心,不出七天就能起效,三两个月便可转好。”   萧宪见他说的详细,那颗心才定了,又问:“那现在为何还不醒?”   太医道:“之前血气上涌,心燥气乱,所以会觉着疲乏无力,神智昏沉,睡一会子倒是没有坏处的。”   萧宪才道:“既然如此,且快去拿药!”   等太医去后,萧宪又忙走到床边细把东淑看了半天,暗暗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等他转身的时候,却见李衾站在门边上,静而不动。   萧宪从进门开始,满心都在东淑身上,竟没有留意李衾。   此刻对上他的目光,才醒悟原来他一直都在这里。   萧宪在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会儿,便走到门口,对李衾道:“跟我出来。”   李衾默不做声,尾随着他到了外间。   萧宪本是病中的,可为了东淑,身心都扑在她的身上,哪里还记挂自己的伤痛。   何况认定了她就是妹妹,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越发不在意那些病恙了。   萧宪扶着桌子想坐下,却又站住,回头问:“……那药方子你看过了吗?”   李衾道:“看过了。”说着就也从怀中将那张纸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萧宪瞥了一眼:“那你觉着怎么样?”   李衾沉默。   萧宪道:“怎么不说话?”   “我觉着,这字不像是伪造或者模仿能写出来的。”李衾才说道。   萧宪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却又敛了光芒,问道:“是吗?你这么笃定。”   李衾扫了扫他。   面对“江雪”这个人,李衾的确不敢判断真伪,因为人是活生生的,哭笑喜怒,变幻莫测,而且面对这样一个跟东淑相貌相似的人,难保他们这些亲人都先入为主,给“江雪”左右。   可是字不一样,字就是字,一笔一划,落笔于纸上则不会再变,但实际上那笔画之中却自然带着主人的习惯,那是多年练就的风格,平常之人或许看不出玄妙,但李衾跟萧宪自幼学习舞文弄墨,书法皆是上上之选,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玄机。   何况,之前抱她进门的时候,她突然唤的那一声……   李衾看着萧宪,忽地问道:“你是不是相信了她就是东淑?”   萧宪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轻轻地咳嗽了声,避重就轻地说道:“不管她是不是,总之我不会再让她离开。”   李衾深深地看着他,并不做声。   萧宪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李衾才一笑:“没什么,只是事情发生的如此突然,我也有些乱了阵脚了。还有你……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可见真的是关心情切啊。”   萧宪眼神闪烁:“那,你呢?”   “我?”   “你是不是也相信……”萧宪才要说,又改口道:“你觉着她是不是东宝儿?”   李衾苦笑道:“你这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人人都会以为萧大人疯魔了。”   萧宪问:“你还是没有回答我。”   李衾垂眸,半晌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萧宪眉峰微动,却一笑道:“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我一个疯魔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连李大人也疯了,如何了得。不过,我还要多谢你今儿帮了我这个忙。”   李衾道:“这也是应该的。”   萧宪见李衾眸色幽深,每一句都透着凝重,竟有点吃不准他此刻心中想什么,于是他道:“已经劳烦了你许久了,你兵部的事情又不比别的地方,每一刻都紧急非常,这儿又没有其他事了,李大人可以自便,别耽误了正经大事才好。”   李衾闻言微微一笑:“多谢萧大人提醒。那我……稍后得便再来。”   萧宪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李衾要走之时,又转身看向内室门口。   萧宪瞧着他的动作,忽然竟有些许紧张。   幸而李衾并没有入内,只是向着他拱手行了礼:“萧大人留步,对了,也不要忽视了自个儿的身体才是,保重。”   说完之后他就大步往外去了。   萧宪目送李衾离开,才慢慢地吁了口气,脸色缓和,忙拐到里间去了。   甘棠跟明值还在床边守着东淑,萧宪看见榻上那张令他心生欢悦的脸,眼神在刹那便温柔下来。   他轻轻咳嗽了声,吩咐甘棠道:“如今已经回来了,你去收拾一下小公子的房间,安顿起来。”   甘棠只得答应,萧宪又对明值道:“你且先跟着去吧,把原先带上的行李等都卸下来,好好看着别叫他们弄差了。”   明值听说有事儿干,何况东淑还在睡着,萧宪又不是坏的,这才跟着甘棠去了。   等两人都打发了后,萧宪才忙扑到床边。   他在东淑身边坐了,脸上的笑就像是在春风里给吹了很久的花骨朵,一下子就忍不住笑开了。   但是他才一笑,看着东淑有些憔悴的脸色,那笑容中又飞快地透出了一半的感伤。   “东宝儿,”萧宪握住东淑的手,不住的摩挲着,一边低低的呼唤:“是哥哥啊,你醒醒看看哥哥。”   东淑却仍是毫无反应。   萧宪眼中泪光闪烁,柔声说道:“之前是哥哥不好,以后……有哥哥在,哥哥会护着你,再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一丝一毫,谁也不能。”   他像是发誓一样,又情难自已的俯身,捧着东淑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上,眼中的泪便无声地滴落在她的掌心。   太医紧急回宫调了些宁坤养血丸,又叫小厮按照开的药方熬好了药汁。   萧宪不知疲累,亲自捧着把药丸捏碎了喂给她,又亲自喂她喝药,擦拭淌落的药汁,体贴入微,毫无不耐烦之意。   这日晚间,明值都熬不住去睡下了,萧宪还坚持守在床边,虽然浑身酸痛,又不住打瞌睡,却还是舍不得离开。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他怕自己一错眼,或者离开的功夫又出什么意外,必须要亲自守着才好。   是夜过了子时,萧宪正迷迷糊糊的,便觉着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有个微弱的声音试探着唤道:“哥……”   “唔。”萧宪半梦半醒中应了声:“东宝儿,哥哥在呢。”   “哥……”那人又叫了声,耳畔窸窸窣窣的,像是靠了过来。   萧宪心头一震,猛然惊醒。   他定睛看去,却见东淑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正挨在他身边,见他醒了,她睁大双眼,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四目相对,萧宪的唇动了动,声音微弱而颤抖:“东宝儿?”   在他眼前,东淑的脸上慢慢地浮出令他又眼熟、又心动的笑。   她笑着叫道:“哥哥……哥!”   对于东淑来说,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简直离奇。   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时而清醒时而迷惘,她是江雪,也是萧东淑。   甚至东淑几乎有点儿分不清楚,她到底是哪一个人。   马车里她猛然惊醒,在听甘棠说起她梦中唤“子宁”的时候……就像是一个信号,突然把她之前那些梦境中所见都引了出来。   太多的记忆,埋藏了太久,此刻蜂拥而至,失去控制。   就像是烈烈的马蹄声都在脑海中纷至沓来,连绵不绝,让她无法承受。   她记得自己给萧宪抱入怀中,她隐约听见萧宪呼唤的声音,她的心怦然跃动,悲欣交集。   她记得李衾抱着她进门,那会儿她以为……是巡边而去的李衾,终于如他所言般“凯旋而归”了。   她在现实跟回忆的深沼之中挣扎翻滚。   直到子夜醒来,看到萧宪守在身旁。   她艰难的起身,打量面前的这张脸。   萧宪的脸上还是有些病容的,东淑临行的时候还在为了他的病担心,现在才知道原因。   这是她的骨肉同胞啊,心灵相通的,自然牵挂。   此刻相见,就如同失散许久忽然重逢。   昔日在家里兄妹相处的种种亲密,瞬间也都在眼前闪过。   东淑想抬手摸摸萧宪的脸,又实在没有力气,便尽力靠在他身边:“哥哥……”   她低低的唤着,齿颊间咀嚼着这个称呼,心里又苦又甜。   第二天早上,甘棠跟明值早早来了,东淑因为困倦又睡了一觉,朦胧中听见低低说话的声音,半睁开眼睛,才见是明值两个。   早上初醒,昨儿又过的那么跌宕起伏,乍看到明值跟甘棠的时候,东淑几乎以为昨天的种种又是自己的梦了。   明值却高兴的很:“姐姐真的没事儿了,萧大人跟李大人果然没骗我!”   东淑望着明值:“萧大人跟李大人?”   甘棠道:“少奶奶不会还不知道吧,昨儿咱们出城,你忽然……”   她便把昨儿东淑呕血昏迷,萧宪跟李衾及时赶到,带了回城的种种都飞快说了。   甘棠见屋内无人,又小声道:“当时萧大人口口声声的叫奶奶‘东宝儿’呢!是不是又把你当成他的妹妹了。”   东淑笑道:“多半是了。对了,萧大人呢?”   “这萧大人也是很不易,昨儿晚上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宿呢,”甘棠道:“之前萧府派了人来,他不得不见才出去了。”   东淑想起昨夜梦回,跟萧宪相认的情形,心缓缓踏实下来,又有种奇妙之感。   甘棠又去捧了燕窝粥来给东淑喝,她正饿了,便也吃了半碗,又叫明值也去吃。   此时萧宪走了进来,见她靠在床边上,神色比昨天看着好多了。   “觉着如何?”萧宪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又探她的额头温度。   “没有什么事。”东淑回答,因明值跟甘棠都在外间,她便看着萧宪,小声唤道:“哥……我现在会不会还是在做梦?”   萧宪觉着妹妹可爱之极,便垂首在她的手上亲了一下:“胡说!”   东淑觉着痒,笑着要缩手回来:“都多大了,还这么胡闹。”   萧宪是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恨不得把她抱紧在怀中不要放开,正是因为还有一丝理智才只亲了一下而已。   东淑问:“府里来的人……找你做什么?是不是有事?”   萧宪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却笑道:“没什么,不过我因为先前病了几天没去吏部,挤压了很多事情,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   “别耽误了你的事,你不如快去吧。”东淑忙道,又问:“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萧宪半是嗔怪半是宠溺的看着她:“昨儿追上你的时候,急得出了一身汗,身上却轻快很多,想必已经好了。”   东淑抿嘴道:“这却歪打正着了吗?”   “你向来知道怎么治我,哪怕是无心之举,”萧宪感慨般说了这句,便又握紧她的手:“好歹回来了,从此不许离开我身边。”   东淑笑道:“有了哥哥,我为什么还要离开?”   萧宪一阵窝心:“这才是我的东宝儿!”一时感动的眼睛泛红,又道:“都说老太太糊涂,叫我看,老太太才是最洞察精明的……当时她跟你和李子宁说的那些话,我就觉着奇怪了,必然是老太太火眼金睛,早认出你了!”   东淑听他提到周老夫人,心里也是一阵熨帖。   可又听见“李子宁”三个字,心头微震:“哥哥,昨儿是不是、子宁跟着你……”   她下意识中唤了无数遍“李子宁”,可此刻是清醒的,忽然又叫出这个名字,竟感觉很异样。   萧宪听她提起,便道:“是。他是跟我一起的。”   “那他、那他是不是知道……”东淑试着问。   萧宪明白她要问什么,便道:“我试探过他的口风,他倒是讳莫如深的。”   东淑听了这个答案,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   萧宪看着她,却忽然问道:“东宝儿,你之前是不记得自己的真正身份吗?”   东淑点点头:“我完全都不记得,只是听甘棠跟明值说起,我以前时常在睡梦中唤‘子宁’……才忽然轰雷掣电般想起了很多。”   萧宪听了这句,微微迟疑,却又笑道:“不打紧,好歹总归相认了。以后要如何,慢慢来罢了,只是你不要多心多想,横竖有哥哥在,哥哥会替你谋划妥当的,你只管先把身子养起来,知道了吗?”   东淑将头靠在萧宪肩头:“知道了。”   萧宪叮嘱过东淑后,才从内宅出来,走到二门,便把近身的侍从唤来,吩咐:“调派些人手过来,要谨慎可靠,身手出色的。”   又叫了府内管事来,道:“门户都看好了,一应闲人都不许放进来。”   他很少这样肃然下令,管事忙领命。   萧宪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倘若是李大人来了,只说我不在,也不许放他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被子:兄长,你这有点不地道啊   宪哥:妹妹是我的,有本事来抢~~   持狗:说到抢东西我最擅长了!   宪哥:怎么哪哪都有你!   虎摸小伙伴们,加油~~ 第58章   萧宪出了别院, 门口已经准备好了轿子。   躬身进轿的时候, 萧大人只觉得自己的后腰钝钝地疼了一下。   他整个人僵了僵,终于还是忍着这股痛,慢慢地入了轿内。   这些日子萧宪本来就身心交瘁,更加上昨儿为了追东淑, 策马狼狈而行,回来后又日夜照顾她身边, 完全把自身置之度外。   直到此刻稍微放松下来, 才觉出身上各处隐隐不适, 比如腰上, 比如双腿, 连手臂也像是给人敲打过, 一节儿一节儿的疼。   也许是因为昨儿紧握马缰绳的缘故, 或者是抱东淑……甚至是亲手擎着药碗喂药、替她擦脸等等动作, 毕竟皆有可能。   但就算是身上的疼痛,却也比不过他心里的欢悦。   的确,没有什么比妹妹“失而复得”更叫他愉快的了, 简直能治百病。   虽然身体还在叫苦,萧宪的脸上却透出了春暖花开的笑意,那一团的欢喜在他心里酝酿,几乎让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对天下告诉这个喜讯。   可又偏偏不能说。   萧宪当然知道, 这种事情,除了他跟老太太这样最血脉相关的亲人外,其他的人很难相信, 甚至绝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骇异之事。   就算是他自个儿,岂不是也经过了重重疑虑跟考量?想当初他甚至怀疑东淑是有什么企图的模仿妹妹,所以在东淑说起要出京的时候,他才没有十分的阻拦。   李衾说他之所以要亲自送别东淑,是因为他深信世间只有一个萧东淑。   其实萧宪明白,因为当时他的心情跟李衾一样,都是想要彻底放手,免得庸人自扰。   谁知……那一封手书,彻底扭转乾坤。   其实当时萧宪追出去,只是不想“错过”,并没有就彻底相信东淑就是东淑,直到昨晚东淑醒来后,两个人的相处,兄妹两人的情分、多年来相处的那种天然的情意,相处的氛围,他又岂能弄错?   萧宪心中那残存的一点薄冰都给融化了,他在心里极为大声的告诉自己:那是东宝儿,是他的妹妹!   轿子有条不紊的前行,萧宪心中也如云海涌动般出神。   直到轿子突然毫无预兆的停住,萧宪猝不及防,身形一晃,又感觉到后腰跟双腿疼重了几分。   “嘶……”   萧宪倒吸一口冷气,才要出声喝问,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笑嘻嘻的:“是萧大人的轿子吗?”   “是谁,”萧大人定神一想:“是……镇远侯吗?”   “正是我,”轿子外,是李持酒又道:“给萧大人请安啊。”   萧宪眉峰皱蹙,因金谷园之事,他本来就对镇远侯大有不满,忽然间又想起李持酒曾经是东淑的“夫君”,虽然如今和离了,但是一想到自己视作掌上宝贝的妹妹,竟然在这个魔王的手里给磋磨过,他心里就恨痒的很了,如五爪挠心。   “请什么安?”萧宪冷哼了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后面这句他的声音并不高,想必李持酒并没有听见,因为李持酒丝毫没有惊恼的意思,反而又带笑道:“是这样的,我正在带人巡逻呢,谁知就看到了萧大人您的轿子,所以特意过来打个招呼。”   萧宪本来不想见他,听到这里,便低咳了声。   留春会意,立刻上前把轿帘子掀开了几分。   萧宪从轿子里微微歪头看过去,果然瞧见李持酒就在轿子前面儿,一身靛蓝锦袍,腰间蹀躞带,挂着一把腰刀。头上也仍没戴官帽,长发用银冠束在发顶,散发如瀑洒落肩头。   在他身后远远的是几匹马,随行的侍卫等都原地不动待命。   跟那傍晚金谷园相见时候的落拓无羁不太一样,此刻的镇远侯满脸无辜,眼睛放光似的正也瞧着萧宪。   萧宪哼道:“镇远侯,我跟你无亲无故的,你这么殷勤做什么?这些规矩礼节,跟兵部的李大人行去!他才是你的恩人。”   李持酒看他露了面,便往前又走近了几步,仍是笑道:“我过来招呼,是因为之前金谷园那件事儿,是我一时冲动办差了,惹了大人不喜欢,此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想着得当面儿给大人赔个不是呢。”   萧宪更是意外,凝神看了李持酒半天,却见他认认真真的,不像是轻薄胡说。   事后萧宪其实也知道了真相,明白当时李持酒是为了江明值,虽然他行事太过惊世骇俗,叫人喜欢不起来。   只是也清楚镇远侯向来顽劣,百无禁忌的,所以也没指望他真心悔过或者怎样,没想到今儿居然巴巴的来致歉。   其实若不是因为东淑,萧宪对于镇远侯李持酒也什么偏见。   毕竟萧大人也不是个流于凡俗的人,他也是个不拘一格的,深知镇远侯性子虽难驯,却的确是个能人。   如今见他赔罪,萧宪淡淡道:“你要真心这么想,就是你的造化了。”   李持酒忙道:“当然,萧大人那么苦心教诲我,我若不领情,岂不是个无药可救的蠢人了?”   萧宪忍不住挑眉。   那天金谷园前他是骂了李持酒一番,且又威胁了李持酒几句的,若说是“苦心教诲”,却是半点儿也不沾边。   萧宪看着镇远侯,不由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这么懂事起来。”   李持酒道:“我原本就知道谁是好赖人,真心对我好的,我自然不会违拗。”   萧宪哼了声,脸上的笑意希微。   毕竟他今儿的心情极佳,又见镇远侯像是真心实意的,便缓缓道:“你若真懂,那非但是你的造化,也是……李尚书的造化了。”   李持酒笑道:“是,我自然会谨谨慎慎报答李大人跟萧大人的。”   “我却不敢当,”萧宪一抬手,又道:“说来我也听说了,这些日子你做的很不错。”   他的心结松开了,也肯说两句好话。   不过虽是好话,却也是实话。   自打李持酒进了五城兵马司后,他是个勤快之极的人,精力充沛,一天到晚带着士兵各处巡逻,就算不是自己管辖的地盘,也每每能够过去溜达一圈。   起初还有人试图干涉,但是尝过镇远侯的拳头后,便都乖乖的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了。任凭他带兵从东城呼啸而到西城,然后从西城穿梭而去北城、南城,一概的畅通无阻,不敢拦挡。   镇远侯又是个才进京的,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小老百姓他自然不去碰,可是那些平日里为非作歹、在本地称王称霸的地痞流氓、乃至世家贵宦中的纨绔子弟,可就遭了秧了。   那些地痞都是地头蛇,就算是朝廷衙门里也有内线关系的,世家子弟更加不消说,就算犯了事……家里随便的打个招呼,那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然后因为镇远侯的出现,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他就像是一只从别的地方过界的猛虎,又像是一头新来的鹰隼,见到比自己嚣张的,就要过来撕咬打斗一番,而“撕咬”的结果,往往是对方“皮开肉绽”,跪地投降,再狂妄不服的也一概给他打的服气。   镇远侯又是才进京,没什么门路关系的,且又是这个脾气,所以竟是谁的面子也不给,那些人纵然找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也是无能为力的,毕竟这位主儿曾是进过内侍司,皇上跟前也依旧全身而退的。   这样连续下来,镇远侯可谓是“打遍京城无敌手”了,向来作威作福的那些,都给他剪除扫荡一空,或者打的无法还手如缩头乌龟,或者直接跪在他跟前,拜为“大哥”,一如当初在昆明城的情形。   首恶都给剪除了,如此一来,京城内的治安忽然空前的良好。   尤其是那些百姓们,素日里上集市上收敛钱财,欺压他们的那些地头蛇都乖乖的夹了尾巴,不敢再为所欲为了,因此这些小老百姓暗中都称赞镇远侯,就算有人说起李持酒是个杀人如麻的魔王,又爱风流等等,那些百姓们都不在乎,反而替他说话。   比如有人鄙夷说李持酒逛青楼,不是正经人所为,便有人说:“去逛窑子又怎么了?你难道不想逛?只是你兜里没钱罢了!你若有两个钱儿只怕跑的比谁都欢!”   又有人笑道:“光跑得欢又有什么用,那也得有本钱的,平常的人逛个一两回就腰酸腿软爬不起来了,哪里像是咱们小侯爷,依旧的龙精虎猛,怪不得能够把那些恶人都打趴了,一概不敢再呲牙呢。”   “听说之前在云南的时候,侯爷一个人就剿灭了数千的山贼……叫我看,朝廷里若是这样的人多一些,咱们的日子才好过。”   萧宪毕竟是吏部尚书,吏部底下也有许多负责考核官员的,以及暗中查访的观察等,这些事迹他自然是很清楚的。   此时李持酒听萧宪这般说,竟很谦逊的笑道:“多谢萧大人夸赞,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分内之事罢了。”   萧宪打量他的神色,总觉着他是“别有用心”,便淡声道:“你若能安分守己,再接再厉,就不负皇恩了。”   李持酒乖乖应道:“是。萧大人这是要去哪里?要不要我护送?”   萧宪嗤地笑了,又看了他一眼,觉着镇远侯要不是哪里吃错药了,要不就是在图谋什么,居然殷勤成这样,完美解释了何为“前倨后恭”。   当下道:“不用,我要回府,你自去忙吧。”   李持酒这才抱拳躬身,却又后退了几步。   一直等萧宪的轿子过了,镇远侯才翻身上马。   返回五城兵马司的路上,在队伍之后,薛文礼跟宋起建两人且走且道:“侯爷怎么巴巴的给萧尚书行礼?”   宋起建道:“我正也纳闷呢,这不是侯爷的性子啊。”   薛文礼想了想,笑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咱们少奶奶?”   宋起建一怔,抬头看了看前方,才压低声音道:“你说起这件事,我也糊涂了,怎么萧大人就公然把少奶奶安置在自己别院里?可是按照侯爷向来的脾气,应该不会太喜欢这样……怎么他没有爆,反而更对萧尚书示好呢?”   薛文礼皱眉:“先前打听说少奶奶要离京,跟侯爷说起来,他反而一脸不在乎的,真叫人猜不透。”   “昨儿少奶奶本已经启程出京了,可后来萧大人跟李大人双双追出去,这已经够惊人的了。”宋起建疑惑道:“难道只是因为咱们少奶奶样貌长的跟昔日的萧家姑娘相似吗?”   薛文礼却忽然问:“昨儿从早上到中午,侯爷都没有露面过,你说他去了哪里?”   “不会是在哪个姑娘那里耽搁了吧?”   “胡说。”   “那你说是在哪儿?”   薛文礼一笑:“昨儿咱们巡城的时候,是看见萧府的车轿直奔而回的,此后又半个时辰,侯爷才现身,我把这件事禀告了侯爷,侯爷却一点儿也不惊讶,倒像是早知道了似的。你说呢?”   宋起建吃惊道:“你的意思莫非是……”   薛文礼叹道:“素日虽然看着侯爷对少奶奶不上心,可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啊,早就知道她昨天要离京,侯爷难道一点儿也不管吗?我看他多半是……”   两人对视一眼,宋起建悄悄道:“你说的对。唉!说来也是可惜,咱们这位少奶奶,倒不像是表面看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当时听说和离了,我简直惊得眼珠子要蹦出来。也不知侯爷到底怎么想的,今儿又对萧尚书这样,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事儿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五城兵马司,两人急忙停口。   前方镇远侯挽住马缰绳,就看到有一个人从衙门内走了出来。   李持酒忙翻身跃落,笑着迎过去:“赵大哥!”   原来这从内出来的正是顺义侯赵申平,他也是在五城兵马司担职的,是个很仗义疏财、交游广阔的性子,早跟李持酒熟络了,故而先前东淑跟李持酒没和离的时候,萧夫人做寿也能顺理成章请了东淑跟苏太太过去。   赵申平见了李持酒,却也喜欢的抱拳还礼:“兄弟回来了?”   李持酒摊手道:“回来了,依旧太平,连个闹事儿的都没有,实在无趣的很。”   赵申平笑道:“宁肯无事,难道每天都打打杀杀的才好吗?我可不想那样。”   李持酒揉了一下自个儿的后颈:“话虽如此,我却闲的骨头都僵了。”   赵申平打量着他:“你这野鹰似的脾气的确是闲不住呢。不过我倒是听了个风儿……”   李持酒忙问什么风声,赵申平低低道:“我听闻最近有人事调动,不知真假。”   “是我吗?”李持酒一怔,继而笑道:“总不会是因为我打了太多人,又要把我踹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吧?”。   赵申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谁敢踹你?叫我看,是好事也说不定。”   “谁管那些,”李持酒顺势兜住他的肩膀:“赵大哥,好久没跟你一起喝酒了,就算是嫂夫人管得严,也不至于就如此吧,好歹给兄弟一个面子。”   顺义侯大笑道:“喝酒倒是没什么,就怕你非但跑到那种地方去,给你嫂子知道了,还不剥了我的皮?”   镇远侯风流的名声在外,萧夫人对于李持酒虽没别的看法,只是瞧不惯他这风流,所以耳提面命,不许顺义侯多跟他吃酒,生怕学坏了。   李持酒笑道:“嫂子管的这样严,赵大哥好福气啊。”   顺义侯有点儿惧内,京城内也是小有名气的。   赵申平道:“你又笑我?”   李持酒摇头:“哪里就是笑你,自然是真心的羡慕,如今要人管我都不能够呢。”   赵申平一愣,知道他说的是跟东淑和离的事情,当下道:“啊……别太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京城内品貌皆佳的官宦小姐也多,还怕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回头我叫你嫂子多留心些,给你找个更好的。”   李持酒笑道:“那我先多谢赵大哥跟嫂夫人了。”   顺义侯在五城兵马司数年,以老好人著称,虽然也不是什么坏人,但是有一些官场上的陋习、比如官官相护等等,他也深知。   可虽然知道,却也无能为力……其实若认真去管,未必管不成的,可惜若较起真儿来,势必要得罪很多人。   京城中的这些世族以及官宦之家,多半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就算看见有不平事,也多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谁知来了个李持酒,简直是闹天宫的野猴子,一双拳头把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人模狗样的家伙都打出了原形。   顺义侯表面上虽然不敢多流露高兴之色,心里却喜欢极了这个恨爱分明的少年。   赵申平很喜欢李持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心里不敢做的事情,对于镇远侯而言却是微不足道,不在话下。   看着这样的人在眼前奔走,就像是一阵荡涤所有的不羁狂风呼啸席卷,天都清亮了几分。   自然有许多人恨极了李持酒,暗暗动用关系想排挤打压他,尤其是那些给李持酒打趴在地的官宦之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甚至想要报复他。   但顺义侯隐隐知道,也有些人是跟自己一样想法儿的,他们很器重这少年,所以明里暗里的也会动用力量保着他。   比如……慧眼识珠的李衾。   赵申平告别了李持酒回到顺义侯府,才进门就听小厮说:“夫人今儿不大高兴。”   顺义侯忙问缘故,小厮道:“夫人从萧府回来后就不太喜欢……听说是萧府里有什么事儿。”   赵申平急忙入了内宅,才进房门,就见萧夫人坐在梳妆台前,低着头像是拭泪的样子。   伺候的丫鬟见顺义侯到了,便悄悄退后。赵申平走到跟前:“夫人是怎么了?”   萧夫人正擦了泪,见是他回来便道:“怎么也不叫人通报,吓我一跳。”   赵申平笑道:“老夫老妻了,又没有外人,通个什么报,倒是你……回府一趟不是该开心儿吗?怎么反而不高兴?”他端详了片刻,忽然笑容敛起,紧张地问:“难道是老太太……?!”   作者有话要说:   持久:大哥,您觉着我这行礼的姿势标不标准?   宪哥:标……等等你叫我什么?   持久:大哥!!!   宪哥:来人!给我叉出去! 第59章   见顺义侯开始乱猜, 萧夫人急忙摆手否认:“不, 不是,老太太好着呢。”   “那、那又是什么?”赵申平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道:“我的魂儿都飞了,不是老太太有事便好。”   萧夫人怔怔地, 片刻才说道:“是大伯那边儿,听说了萧宪的一些事情, 大动干戈的。”   赵申平吃惊道:“萧尚书?难道……是为了镇远侯夫人那件事?那个跟东妹妹长得一样的女子?”   这话一出, 萧夫人又想起了东淑, 便擦了擦眼角泪渍, 道:“就是为了这件。大爷那里怪萧宪胡作非为呢。”   昨儿李衾亲自护送一辆车出城, 不多久, 一向深居简出风仪无双的萧尚书便衣衫不整神色大变的策马狂奔而去……   这本就是令人惊异之事了。   后来李大人便又随着那辆车回来了。   之前东淑给安置在萧宪的别院, 虽然不曾大肆张扬, 可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稍微一打探就会知道。   而萧宪在接了东淑回别院后,更是衣不解带的守了两天, 于是越发传的沸沸扬扬。   之前萧宪在别院里,府内所去的人便是萧卓所派,喝命萧宪即刻回府。   萧宪当然也猜到了缘故,父亲必然是听了些风声要兴师问罪。   只是这些话当然不会跟东淑说, 免得她又多心。   自个儿心尖上的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了,自然要密不透风的护好了。   当时萧宪回到府内,到了萧卓的书房里, 里头萧卓站在书桌之后,头也不抬的只问他这两天都在忙什么。   萧宪便道:“这几天受了点风寒,故而并未上朝。让父亲大人担心了。”   萧卓才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扔,道:“我倒是不担心,只怕我要失望罢了。”   “父亲这是何意?”   “哼,你问我?”萧卓冷笑道:“镇远侯府的那个……是不是在你的别院里住着?”   萧宪若无其事的笑道:“哦,原来是为了此事,确实如此。”   “哈,”萧卓也不怒反笑:“你居然就认了,那好,你便告诉我,你为何要收留这女子在你府内?”   萧宪不疾不徐道:“若说出实情,只怕父亲又不喜欢,但也不能就瞒着父亲。我之所以收留她,便是因为她的相貌有些像妹妹,且之前老太太的病也多亏了她……当时她跟镇远侯和离了,无处可去,正巧我的那别院是空着的,叫她去住也没有什么妨碍。”   萧卓眉头紧锁,听完之后说道:“没妨碍?兴许你起意的时候是没什么妨碍的,可是现在外头在传什么,你可知道?!”   “这个,儿子虽没有听说,但想来‘谣言止于智者’,流言蜚语自然不足为信。”萧宪垂首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并非智者,所以才会在意这些谣言?哼,你倒是会狡辩!”萧卓盯着萧宪,从桌后转了出来,将走到他跟前才道:“我早跟你说过了,要适可而止,你倒好,反而要玩火自焚,你把人收留了倒也罢了,昨儿又到底是怎么了?昨晚上你又做了什么?你竟丝毫也不肯避嫌!”   萧宪还未回答,萧卓道:“何况就算是相貌再相似,也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女子,而且……她哪里比得上你妹妹,我家里就从没有过下堂的女子!由此可见她的品行也是一般!”   萧宪听了这诛心的话,几乎要忍不住,可对方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萧宪想了想,便红着眼睛道:“和离是两厢情愿的事,倒也不是她的错,据我所知,她是因为身子弱并无子嗣,且镇远侯又要娶他的什么表妹,她才主动要求和离的,这是她识大体又孝顺的缘故,却并不是她品行有错。”   “你、你竟为了她跟为父顶嘴?”萧卓不可置信。   萧宪微微垂首:“父亲容禀,儿子只是在解释罢了。”   萧卓很是气恼:“好,你现在官儿做的大,当然自有主张,便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了是不是!”   “父亲息怒,我并无此意。”萧宪缓缓跪地,为自己疼痛的腰腿叫屈。   萧卓道:“你若真无此意那就听我的话,快些将她打发了!别再跟她扯上关系,你纵然官儿再大,若是名声毁了,非但是你自毁前程,更会累及萧家,你当然该明白这个道理,可千万别做那不肖子孙!”   萧卓是个耿直正统的性情,甚至近乎于迂了,又是一家之长,他认定的事情往往说一不二,不肯容人反驳,府内除了老太太外,没有人敢违拗反对他的话。   萧宪听萧卓说的严重,以他的心性,这会儿本是该服个软,先搪塞过去。   可是想到那是东淑……本来是该在这府内给千疼万爱的女孩儿,她受了那么多苦,如今还要给自己的亲生父亲嫌弃。   萧宪哪里忍得住,眼圈顿时红了,便道:“父亲,我当然恪守祖训,不敢有违,但是我自问我所做的绝没有违背过天理人伦,也是问心无愧,父亲、若是知情……恐怕……”   他很知道绝不能把那真相说出来,否则的话,在萧卓眼里,自己就是真的疯了,也是真的“罪无可赦”了。   毕竟没有人会相信所谓“借尸还魂”或者“死而复生”。   果然,就算萧宪没说出实情,萧卓见他竟是冥顽不灵,一时气的色变:“你说什么?这么说你是不肯听了?那个江雪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你弄的这样神魂颠倒的,现在跟我顶嘴,将来只怕还要给她迷惑的真成了那种连累家族的不肖子孙,你、你且跟我说明白,到底肯不肯赶她走?”   “父亲!”一想起那就是东淑,萧宪连一句违心的话都不肯说出口。   萧卓气急了,左右张望了会儿,看不到有什么衬手的工具,当下便挥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在萧宪脸上。   萧宪从小儿就是出类拔萃的,加上生得好,性子精灵,人人都疼宠着。   萧府内虽有家法,却从不曾落在他身上过,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挨打。   但是萧卓仍是不肯消气,幸而在这时候外头有小厮来,站在门口说道:“老爷,老太太那里听说了三爷回来,担心他的病呢,叫他快过去给老太太看看。”   萧卓听了这个,才无可奈何放了他出来。   萧宪出了父亲书房后,脸上火辣辣的,知道必然会留痕迹,便忙叫留春拿了湿毛巾来敷脸。   但他的皮肉本就娇贵,萧卓那一巴掌又不轻,虽然尽量敷过,磨蹭着到老太太上房的时候,脸上的指印还是很明显的浮的高高的。   顺义侯府里,萧夫人说了此事,便跟赵申平道:“大老爷也太狠了,从来没有人动萧宪一根手指头,今儿却把他的脸打的肿成了那样,谁看了不心疼?大太太哭的什么似的。”   赵申平问:“老太太怎么说?”他竟担心周老夫人也责怪萧宪。   萧夫人才道:“幸亏老太太是个最通透的,她安抚了萧宪,又把大老爷叫了来,说了他一顿,大老爷才不敢做声了。”   顺义侯听后吁了口气:“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你怎么还哭呢?害我以为老太太出事了呢。”   萧夫人道:“我是因为这件事情,又想起了我们东宝儿……萧宪之所以这么护着江雪,无非是因为东宝……唉!”说着,又要掉泪。   顺义侯心里却有点怪怪的,忍不住道:“萧尚书从来都是最睿智清明的人物,看事情也最是通透的,怎么就只因为一个脸长得相似的人,行事就这样的失常呢?我不是说大老爷动手就对,我只是也觉着他的所做的确有些反常呢。”   萧宪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往往的“不关己事不伸手”,这次真的是令人很意外的。   萧夫人却道:“这有什么,他从来最疼东宝儿的,嗯,老太太病危的那天,又是江雪力挽狂澜的,太太还不住口的跟我说,看见江雪,就以为是东宝儿还在身边呢。我很理解萧宪为何这么做,所以越想越伤心。”   顺义侯便不说别的了,安抚道:“别伤心了,东妹妹从来聪明懂事,就算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你这样淌眼抹泪的伤心伤神的。”   萧夫人叹息着靠在他的身上,正要说话,突然鼻子掀动,问道:“身上是什么味儿?你去喝花酒了?”   顺义侯忙摆手道:“这可冤死我了!我哪里有空闲,今儿镇远侯叫我去喝酒我还拒绝了呢。”   萧夫人盯了他半晌,忽然握住他的荷包,破涕为笑道:“差点忘了,我新给你换了的香丸……自己却忘了。”   顺义侯白了她一眼道:“你可吓死我了,没事儿也给你吓出来了。”   萧夫人原先还伤心的,因为此时便分了心,便又问:“镇远侯叫你去喝酒?他还是那么着不知收敛?”   顺义侯道:“最近倒是不常去的,忙着在京城内各处巡查呢。”说到这里他也觉着好笑:“向来只有兵马司的都指挥使才能统辖五城,自打有了镇远侯,就好像是又多了一个都指挥使,偏偏那些人还管不了他,真真有趣。”   萧夫人也笑道:“这人行事太张扬了,恐怕是不少人的眼中钉。你倒是挺喜欢他。”   顺义侯道:“物以稀为贵,我从不曾见过这样的人物。哦对了,你留心着京城内有合适的门当户对的女孩子,毕竟他现在和离了,可以再给他寻一门好的。”   “你要我给他说亲?”萧夫人大惊失色,又笑着拍手道:“你还是趁早儿别起这个心,镇远侯明明是个混世魔王,先前那个江雪,何等的好脾气,还和离了呢,叫我看,不管说哪一家的女孩儿给他都是不成的,绝对是害了人家,到时候佳偶不成反而成了怨偶,连我也落了不是,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天底下就没有能配他的?”赵申平苦笑:“何至于此?且我已经答应他了。”   萧夫人点头叹道:“何必当真,我看他也只是随口一说,将来若问起来,你只说我正找着,只是并没合适的便罢了。”   赵申平这才笑道:“也罢。那就随缘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跟你商议。”萧夫人道,“我想,既然那江雪现在住在萧宪的别院,不如我找个时间去见见她……”   “去见她?见她倒是无妨的……只是为何要见呢?”   萧夫人道:“嗯,就算是看看她的心意吧。”说了这句又笑了笑:“你儿子最近总跟我央求,说是要去见他的小姨妈呢,我跟他说过多少次那不是,他只管不听,又不住的求,所以不如就借着这个因由,带他去一趟吧。”   赵申平便一口答应:“这些事情不必跟我说,你做主就是了。”   这日天色尚好,萧夫人带了赵呈旌出侯府,乘坐车轿往萧宪别院而去。   眼见将到了,却有一顶轿子也正要拐弯,两下相遇,对方那边儿先问:“是顺义侯府?”   萧夫人掀起车帘看了眼,哑然失笑,见竟是李府的轿子,随轿子的一人正是金鱼。   当下含笑道:“可是李大人吗?”   轿子落下,李衾从轿内躬身走出来:“原来是二姐。”   萧夫人听他仍是这个称呼,微微一笑:“你要去哪里,总不会也是要去别院吧?”   李衾道:“正是,您也是同路?”   萧夫人道:“我带了呈旌要过去看看,既然是同路,就一起吧。”   本是要谦让着让李衾在前的,只是萧夫人倒是知道李衾为人,就算东淑不在了,他对待萧家的人仍旧如同昔日一样,这点上倒是无可挑剔的。   于是便仍是侯府的车轿在前,李衾跟随在后,相继在别院门口停了。   今日萧宪却是不在的,门口的家奴见是萧夫人带了小公子,急忙来迎着。   只是看到李衾却有些犯难,毕竟萧宪有交代在前。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满面笑容道:“李大人是来寻我们三爷的?真是不凑巧的很,三爷今儿不在这呢。想着这会子应该是在吏部……大人不如去吏部看看?”   李衾何其精明,早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不动声色的道:“不妨事,我可以在这里等。”   “这……”家奴们更为难了。   萧夫人不知萧宪交代的话,当然也不明白家奴们的用意是拦着李衾,还以为他们是真心的。   于是随口说:“李大人不是外人,不必在意这些虚套,他既然要等就在这儿稍等就是了。”   于是便同李衾一起进了门,往内而去。   家奴们自然不敢硬拦着。   赵呈旌起初还是乖乖的,越往里走越是高兴,便雀跃嚷道:“娘,小姨妈真的住在这里啊?你还跟我说那不是小姨妈,你看舅舅都让她住在这里了,怎么还能不是呢?”   萧夫人当然只以为这是“童言童语”,又生怕李衾听见这话心里不自在,于是忙制止了他,又道:“行了,你先进去吧。”   赵呈旌巴不得呢,当下答应了声,飞奔入内找他的“小姨妈”去了。   萧夫人这又回头,看着李衾道:“对了子宁,你跟萧宪最熟,最近因为这件事,府内老爷很不高兴,你不如劝劝他?”   李衾道:“劝他?”   萧夫人道:“树大招风,他留了江少奶奶在这里,京城内无人不知。这次虽然是老太太把事儿掠过去了,可老爷心里仍不高兴,何况……这江雪她虽是可怜人,但毕竟才跟镇远侯和离了,这般瓜田李下的,也着实不像话,到底要想个两全之策才好呢。”   李衾颔首道:“原来是这样,其实我倒的确有个法子,只是怕萧宪不肯罢了。”   “什么法子?”萧夫人忙问。   李衾道:“只要江夫人不在这儿住着,自然就跟萧宪不相干了。所以我想,不如我负责带了江雪走就是了。”   萧夫人一惊:“你……带她走?这又是什么个意思?”   李衾才微微笑说:“哦,二姐不要误会,我自然会将她妥善安排,总之不会如现在一样引发些不必要的猜忌罢了。”   萧夫人这才放了心:“原来是这样,嗯,我看这个法子可行。”   李衾叹道:“就是怕萧宪不同意。”   萧夫人便说:“你这法子不错,是个两全的,萧宪若不答应,回头我帮着劝劝就是了。难道眼睁睁看着他跟家里不合吗?”   李衾眼中掠过一道幽光,却仍不露痕迹的说道:“我也正是这么想的。”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内宅处。   萧夫人本是以为李衾会在外间厅上“等着”萧宪的,只因为要商议此事,便忘了留他在外头,如今倒也将错就错。   才进了院子,就听见里头是赵呈旌的声音,欢快的叫嚷:“小姨妈,我可想你了!你怎么也不去看我!你是不是不想我了?”   萧夫人闻听摇头不止:“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胡闹了,看样子回头要打他一顿长长记性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到里头东淑的声音道:“我当然想你啊,你这个小呈旌……”   这语气之中竟像是有万般的宠溺爱顾。   萧夫人听了这声,猛然便止步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里屋。   李衾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可是看萧夫人如此,他却故意的以手拢着唇,轻轻的咳嗽了声。   这一声“提醒”过后,里头便鸦雀无声了。   李衾却缓步的走到萧夫人身旁,若无其事地:“二姐请。”   他淡定自若,脸色沉静,就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被子:轻轻的我来了~   宪哥:无耻   被子:你先的~   宪哥:还敢顶嘴?   持狗:我就从不顶嘴~要不要我替你揍他啊哥哥?   宪哥:这两个东西……我太难了~o(╥﹏╥)o 第60章   顺义侯夫人看一眼李衾, 欲言又止。   只在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萧夫人终于想起来:“这儿是内宅女子所住院落……子宁你是不是不该到里头去?”   李衾面不改色,甚至淡淡一笑道:“这个无妨的, 我先前就跟江夫人相识,想必她不会怪罪。且我也有一件事想当面请教她。”   萧夫人闻言才点点头:“也罢。”   这会儿里头甘棠跑了出来,猛然看到李衾,忙退到门口向着两人行礼。   萧夫人进到里间,却见东淑亭亭地站在桌边上, 赵呈旌却跪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   李衾在萧夫人的身后, 东淑早在听见那声咳嗽的时候,就心里有数了, 此刻便并不看他,只向着萧夫人屈膝行礼:“给您请安了。”   因为记忆回来了, 知道面前的妇人却是自己的堂姐,这次相见跟上回顺义侯府见面自然更加不同。   只是毕竟不能流露破绽,便仍是一如往常似的相待。   除了眼圈已不由自主的泛红了。   萧夫人也向着她还了一礼:“唐突而来, 请不要见怪。”   东淑笑着摇头:“您客气了, 快请到里间坐了说话。”   两人对答之间, 李衾在门口上不动,看着淡然不惊,漫不关心似的, 实则锐利的目光总不离东淑面上。   东淑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在请萧夫人进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也看了他一眼。   目光相对刹那,李大人才终于调向着她微微颔首:“江夫人。”   东淑的双手敛在腰间, 也还礼道:“李大人如何也来了?”   李衾道:“本是有事来寻萧大人的,他不在,便顺路过来看看夫人如何,不知病可好多了?”   东淑道:“多谢关心,都已经好了。”   萧夫人在旁边瞧着他两个,总觉着哪里有点儿怪怪的。   偏赵呈旌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在旁边盯着瞧,看到这里便笑道:“小姨,你在跟姨夫做什么呢?”他又跳下地跑到李衾身旁握住他的手:“姨夫,你好生看看呀,怎么不认识我小姨了吗?”   东淑想拦着这孩子,又不便开口,还是萧夫人呵斥:“赵呈旌,再胡闹以后就不带你出来了。”   赵呈旌闻言这才耷拉了脑袋。   萧夫人便转身进内去了,东淑随着入内的时候,回头又看了李衾一眼,——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自己还毫无记忆的时候,他从五城兵马司张大人家出来,独自踯躅于雨中的情形。   刹那间,心跳忽然乱了,东淑仓促地点点头,转身进了里屋。   最近的天越发冷了,屋子里已经生了炭炉,萧夫人打量屋内的陈设布置,一应都是萧宪的雅致高贵风格,所用器物等也非凡品,比如这取暖的白铜炉子,所燃的上等雪花炭,以及熏炉里的昂贵香料,都是高门奢华之家才得用的,那些中等殷实之家都不敢用。   可见萧宪是真上了心了。   萧夫人心中感慨,在桌边坐了笑道:“这里倒是怪暖和的。”   甘棠送了茶上来,东淑亲自接了一杯,递给了萧夫人。   萧夫人一愕,便抬手接了:“多谢。”   东淑笑笑,就在她对面坐了,道:“夫人今儿怎么有空到了?”   萧夫人把茶盏缓缓放下,道:“一言难尽,先前听说你跟镇远侯和离了,我不知何事,心里就惦记着看看你……只是不得空。昨儿听说你在这里,倒是便宜,这才过来了。”   东淑见了她,心里勾起很多往日的记忆,自然是满心亲切,目光都温柔许多。   可又清楚萧夫人突然而来,绝不会是无端端的。   听了这话,东淑便道:“该多谢萧大人关照,容我暂时在这宅子里栖身。”   萧夫人的确是要提此事的,可是看着东淑的容貌举止,又听着她的言谈,不知是因为跟妹妹相似的缘故呢还是天生这样……处处讨喜的,她竟有点张不了口。   于是便低头喝了口茶:“萧宪向来并不管别人的事情,这次倒是破例。可知我们也觉着意外。”   恰好赵呈旌蹭了进来,萧夫人便话题一转道:“自打上回在侯府里见了你,这孩子总嚷嚷着要找你。不过他毕竟还小,童言无忌的,说的一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呈旌眼巴巴看着东淑,虽然想跟她亲近,可当着母亲的面儿却不敢放肆。   东淑笑道:“我自然明白,夫人不必放在心上。何况小公子聪明伶俐,很是叫人喜欢。”   赵呈旌听是夸奖自己,便冲着东淑吐了吐舌头:“小姨妈,你再跟我下棋啊。”   东淑笑起来:“这个可不能,明知道是输,为什么还要跟你下呢。”   赵呈旌絮絮善诱道:“这次我让你三个子。保证不笑话你,怎么样?”   东淑真想摸摸他的小脑瓜子,却仍是克制着,便道:“对了,今儿我弟弟明值在家里,他也是会下棋的,你不如跟他一起玩儿啊?”   “你弟弟?”赵呈旌微怔,但听说是会下棋的,眼睛便有些放光:“那他在哪里呢?”   东淑叫了甘棠来:“去把明值叫来。”   明值因为重回了京,一时去不了学堂,就只自个儿在小书房里用功,不多时到了,入内,按照东淑所说拜见了萧夫人。   赵呈旌看到明值跟自己年纪差不多大,更加喜悦:“你会下棋吗?”   明值见了生人,谨慎回答道:“略通一二,并不精。”   赵呈旌道:“管他呢,你陪我下两局去!”   明值看向东淑,却见她含笑道:“带了小公子去吧,好好的同他玩儿,不要吵嘴打闹。”   两个小孩子这才结伴儿出门去了。   等孩子去后,萧夫人又喝了两口茶,问道:“这话说出来自然唐突,只是还想多嘴问一声……好好的怎么就跟镇远侯和离了呢?”   这两日东淑回想跟李持酒的“夫妻生活”,感觉匪夷所思,简直有些不真切起来,就如同是走在一条细钢索上,阴差阳错、摇摇晃晃的讨了一条命出来。   东淑垂头道:“这也是一言难尽的,不过因为我身子弱一直无子嗣,李家又本来人丁稀少,又何必连累他们呢。”   萧夫人长叹了声:“这倒也是无奈之举了,可似你一个弱女子,以后可如何过活呢?”   对萧夫人而言,面前的女子当然是跟萧家不相干的,凭什么要住在萧宪这里?   因为向来对东淑感观不错所以并不肯出言伤她,但虽然不便直言,想到萧宪在府内挨的那巴掌,到底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   东淑当然也听了出来,面对自己的堂姐,偏不能相认,还让她误解。   于是只一笑道:“夫人放心,我既然能出侯府的门,自然就有一千种活法儿。”   萧夫人闻言心头叹息,又想到跟李衾在门外所说,便有意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李衾。   因此她故意道:“却不知道赵呈旌跟你们小公子玩的怎么样,别看他小,惹祸是一等的,我且去看看。”   东淑陪她到了外间,萧夫人又道:“你身子不好,外头风大且冷,不必陪着,叫个丫头领着就行了。”   东淑立刻知道萧夫人是故意走开的,毕竟这里还有个李衾。   要跟那人相处……她居然又有些无端的心慌,眼见萧夫人往外走去,东淑道:“甘棠、找人陪着夫人去小书房。”   甘棠领命去了。   此时此刻,屋内就只剩下了东淑,还有个一直都沉默无言的李衾。   东淑竟有些无法面对,她缓缓转身朝着里间的方向,心里像是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字字沉重,无法出口。   只听身后李衾说道:“我该叫你江夫人,还是……夫人?”   东淑猛然一震,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握紧了手,想回头却又不能。   李衾看着她的背影:“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   东淑咬了咬唇,垂眸道:“萧大人在说什么?”   李衾道:“那天萧宪把你从城外带回来,是我抱你进府的,你可还记得?”   东淑微微摇头。   李衾道:“你不记得了?真可惜,但是我还记得……当时你醒来看着我,对我说了一句话,你难道也忘了?”   那时候东淑正是心神恍惚的时候,记忆如同潮涌,又像是无数的碎片铺天盖地,她只记得身不由己的,至于这一节,却的确是模糊了。   “我说了什么?”东淑终于回神,正面对上李衾注视的目光。   李衾道:“你说……”   ——“子宁,你终于回来了。”   李衾回想着那一幕,竟也有些身不由己,他缓步走到东淑跟前:“记起来了吗?”   随着他靠近,竟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笼罩过来,东淑的心跳已乱,忍不住要后退。   李衾却盯着她,步步紧逼,直到她退到了里屋门口,无法再退。   “你还没有回答我。”李衾道。   “回答你什么?”   “我该、称呼你江夫人,还是……”李衾的眼睛微微眯起:“夫人?”   这是何等熟悉的称呼。   把昔日的相处都随着唤了出来。   东淑口干舌燥,双颊隐隐发热。   “李大人,”东淑心慌气短的,语不成调:“你、你靠的太近了。”   她抬手要将他推开,李衾却突然捉住她的手。   “李……”东淑睁大双眼,浑身有些战栗。   给他握住手的瞬间,那种旧日的熟悉感觉涌上心头,暖暖的懒懒的,温柔狎昵,令人无从抗拒。   浑身的力气都给他这一握中消弭无踪了。   东淑本是想将手抽回来的,可如今哪里能够。   “告诉我,你真的是、东宝儿吗?”李衾握住她的小手,俯视着她,低声问。   东淑心如擂鼓:“我、我……”   心底又浮现那日他独行雨中的一幕,那是为了她啊。   东淑心头酸涩不堪,还有些许令人眼眶潮润的淡暖轻甜。   她垂头看着他的大手,东淑很熟悉这双手的力道,而此刻他不像是只握着她的手而已,更像是把她的魂魄也一并攥在手心了。   “子宁,”东淑实在是情难自禁,忍不住低低道:“是我啊。”   这简单的三个字才出口,泪珠便争先恐后的跌落,雨点般打在了李衾的手上。   这瞬间她几乎想扑到李衾怀中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李衾却蓦地把手松开了。   东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李衾看见这双眸子里涌动的泪光,能够在听萧东淑唤他一声“子宁”,这本是他梦寐以求、愿意以所有去换的心愿。   但他本又以为这是再不可能的。   如今,忽然间从天而降。   李衾屏住呼吸,他的手在抖,几乎要无法控制了。   他也很想不管不顾的抱紧面前的这个人。   就在这时,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有个含怒带愠的声音喝道:“李子宁!”   李衾听到这个声音,原本蠢动的手便慢慢放下了。   在门口现身的竟是萧宪。   萧宪满脸惊怒,先瞥了一眼东淑,见她眼红红的,且脸上皆是泪渍,正回身拭泪,萧宪眼中的怒色便又多了几分。   “李大人!”萧宪走到李衾身旁,拧眉道:“谁叫你登堂入室的!”   李衾却很快镇定下来,温声道:“怎么我都不能来拜会大哥了吗?”   当着东淑的面儿,这声“大哥”,又让萧宪心头一窒。   萧宪哼道:“你什么时候特意来过这别院?少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为谁是傻子不成?”   李衾道:“你多心了,我来的时候是跟二姐姐一起的。何况我又能做什么呢?”   “少废话!”萧宪不由分说的喝止。   此时,还是东淑唤了声:“大、大哥……”   萧宪这才暂停,忙拉住东淑的手:“你哭什么?”却不等东淑回答就道:“你先去里间儿,我有几句话要跟李大人说。”   东淑眼见萧宪训斥李衾,却并不想这样:“那你别……”担心地看看他,又极快扫了眼李衾。   “知道了,”萧宪蹙眉,口吻却是温柔哄劝的:“你去吧,不必担心这些琐碎,有我呢。”   东淑这才垂头入内去了。   剩下萧宪对李衾使了个眼色,一直走到外间门口,离里屋远了些,萧宪才道:“你今儿来,是什么意思?”   李衾道:“大哥自然知道的,我是来看看……她。”   萧宪愠色不退:“只是看看而已?……二姐姐知道了吗?”   李衾道:“她并不知。只是,她好像很担心你跟府内的关系。”   萧宪一怔,继而道:“这个跟你无关,我自会料理。”   李衾道:“你准备如何解决此事?”   “我自有法子,只是不必先告诉你。”萧宪回答。   李衾笑道:“大哥,怎么竟‘卸磨杀驴’似的,先前不多亏了我帮着你把她带回来的吗,怎么如今翻脸不认人了呢?”   萧宪欲言又止,咽了口唾沫才道:“你不是不信她是东宝儿的吗?又巴巴的跑来做什么?”   李衾道:“我回头想了想,觉着疑点重重,何况大哥你确信她是,我自然也不敢有异议了。”   萧宪皱皱眉:“谁说、谁说我确信了?再者说,你不是笑我疯魔了才确信的……你却跟我不同,怎么这么快改变主意了?”   李衾道:“我只是觉着哥哥说的话有道理,这是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道理。留着她,毕竟是个希望。”   “你说什么?”萧宪啼笑皆非,满脸匪夷所思:“这是什么烂比方,谁许你错杀一千了?你要杀谁?”   李衾笑道:“这比方自然是烂的,可我心中的想法便是这样。现在想想,竟像是天意,本来该送她走的,偏又亲自接了回来,兴许冥冥中是上天的指示。”   “别跟我说什么天意,若真有所谓天意,东宝儿也不至于出事!”萧宪又动了怒,尤其是提到旧日惨痛,便咬牙道:“听你的意思你不是完全相信,这很好,你也不用信,就按照我的话,以后不许你再来此处。”   李衾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萧宪断然道:“咱们之间有一个疯魔的就行了!”   李衾慢慢颔首:“其实,我知道大哥的用意,你不想我跟她相认,是不是?”   萧宪一怔。   其实,李衾早看了出来萧宪的用意。   那日把东淑自城外带回来,萧宪问他的那句话足可凭证。   本来萧宪问的是“你是不是也相信她是东宝儿”,可话到半截却又改成“你觉着她是不是”。   萧宪那个“也”,证明萧大人自个儿是相信了,可临到嘴边又改了口,自然是不想让李衾“也”跟着自己去相信。   因为萧宪另有打算。   如今萧宪见他已经知道了,索性也不再遮掩,便道:“李子宁,我统共就一个东宝儿,你已经害了一次了,如今……侥幸叫我失而复得,你以为我会这么放心再把她还给你?或许再让你害她一次吗?本来上回的联姻我就不喜欢,果然结局不妙!这次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容许你荼毒她。”   萧宪一气儿说了这些,见李衾沉默,便又道:“你听清楚了,以后不许你再接近她!更不要再妄想别的。”   直到这会儿,李衾道:“果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萧宪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就好。”   正这时院门外传来孩子的声音:“娘,这么快就要走吗?我还没跟明值弟弟下够棋呢。他的棋术可比东姨强多了。”   说话间萧夫人带了赵呈旌跟江明值走了进内,一眼看到他们两个在门口上,萧夫人便笑对萧宪道:“才听丫鬟说你回来了。幸而碰了面,不然竟白走了一趟。”   萧宪调整脸上的表情:“姐姐怎么来了?”   这会儿赵呈旌跑上前给萧宪行礼,明值也跟着行了礼,两个小孩儿就先入内找东淑去了。   萧夫人看一眼李衾,当然也瞧出了两个人的脸色不佳。   她忖度着必然是因为李衾跟萧宪说了那件事,所以萧宪才如此不快,于是低声道:“子宁的话,其实也是我的意思。毕竟非亲非故的,留着长住也不像是那么回事儿,倒是不如让子宁想法儿安置了。”   “什么?”萧宪几乎觉着自己听错了。   李衾苦笑。   “这……”萧夫人看两人的反应才知道李衾还没说,忙对李衾道:“我以为你说给他了。不然他怎么这么生气样儿的?”   萧宪何等的聪明,看看萧夫人又看看李衾,便明白了:“好啊李子宁,你想干什么?‘想法儿安置’?你真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想公然的从我手中抢人了?”   萧夫人见他一反常态这样动怒,倒是有些对不住李衾,忙安抚萧宪:“你急什么?子宁也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在府内为难。”   “他为了我好?”萧宪按捺不住,指着李衾道:“他的心黑着呢!我很不用他的‘好’!李子宁你听着,我就算真的决裂出府,也用不着你在这件事儿上伸手!你趁早儿把你那心收回去,你敢再碰她一下,信不信我剁了你!” 第61章   给骂的狗血淋头, 李衾的脸色居然还能撑着无事状。   等萧宪喷了这一通,李大人才对着萧宪微微颔首,又向萧夫人道:“我先告辞了。”   萧夫人刚刚看两人这么激烈的针锋相对, 整个儿愣在了当场,直到现在才终于回神:“子宁!”   李衾已经行了礼,转身往外而行。   萧宪胸口起伏,兀自气恼不休的,看门口上是留春探头, 便喝道:“立刻传我的话, 以后不许李家的人踏进这里半步!但凡是姓李的一概乱棍打出!”   “萧宪!”萧夫人目瞪口呆,忙拉住了萧宪:“你这是在干什么?!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起来呢?”   萧宪瞪着李衾出了院门, 才回头看向萧夫人,勉强收敛心绪道:“姐姐,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你真的是误会了子宁了,”萧夫人唉声叹气:“你的脾气也太急了,原本是我跟他说府内因为江雪的事情为难你, 他才给我想了个主意的。”   “哈, ”萧宪见跟自己猜的差不多, 更加冷笑:“他还真是好心。这挖人墙角的鬼主意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   萧宪当然知道李衾是故意引萧夫人入套的,让人家钻入他的套子里,还在感谢他呢。   萧夫人则皱眉咋舌, 却是真的开始担心萧宪了:“你跟子宁虽然向来有些不合,可今儿你做的太过了,怎么可以那样对他?若不是因为东宝儿的缘故, 他才叫你一声哥哥,你就能这般指着他鼻子骂人了?他可是能跟你平起平坐的人!”   萧宪冷笑:“我管他呢,宁肯他别叫我。”   “胡说胡说,”萧夫人摇头不已:“你竟然是为了江雪跟子宁翻脸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糊涂了?先是跟家里,现在又得罪了他……怪不得大老爷那么担心。”   萧宪哼了声:“我若有一点糊涂,早给他钻了空儿了。”   “罢了,我只问你,”萧夫人眉头紧锁:“难道你真的想长留她在这里?萧宪,你可不要行差踏错,她再像是东宝儿,毕竟也不是你妹妹,这个你得分清楚才是!你对她好,也要适可而止,别过了分!”   萧宪深深呼吸,才勉强克制心中悲愤苦涩。   终于他道:“二姐姐,我当然知道该如何行事,我也并没糊涂,只怕以后你才知道我的用心呢。此刻我也不必多跟你说。”   萧夫人听这话别有深意,一怔:“你……”   “至于东、至于江雪的去留,也都不必急,”萧宪定神,一笑道:“或许,她还是咱们府里的人。”   萧夫人闻言大惊:“什么?难道你想……”   她一时错会了意,吓得脸色都变了。   “不不,”幸而萧宪看了出来:“二姐姐,你别胡思乱想,我是说,太太可能认她做干女儿。”   “啊……啊?”萧夫人起初松了口气,继而又震惊起来。   原来萧夫人起初是以为萧宪想娶东淑做外室,毕竟他将人安置别院的行径,真的太类似“金屋藏娇”了,何况外头的流言也是这么传的。   听他否认才松了口气,谁知一口气才落,那心重又高高悬起。   萧府的门第之高,天下几乎没有几家姓氏可比,这认义女之类的事情,更是从未有过的。   何况太太性子内弱,从来惧怕萧卓,萧卓又很抵触“江雪”,当初叫江雪安抚老太太,他还不乐意呢,何况是认义女的事情。   “你、你这话从何说起?”萧夫人问:“老太太答应?老爷可也答应?”   萧宪沉吟。   大老爷萧卓的确是不答应的。   毕竟萧府的门第高,规矩更是繁琐,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且正如萧宪之前跟萧宪说的,府内女眷,不管是家中的女孩儿还是嫁进来的,从没有过和离下堂等事,从来都是“从一而终”。   所以东淑之前跟李持酒和离,对萧卓而言,也是很不可接受的。   他本来就不太喜欢“江雪”,由此更添了几分嫌弃,恨不得萧府少跟她有什么牵连,何况是收做义女。   这件事,还得周老夫人出面。   周老夫人因为那场大病,神智时而清醒,时而便糊涂。   萧宪本来就想说服老太太,想法儿好好地安置东淑的,只碍于老夫人的病,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那天萧卓打了萧宪后,老夫人为萧宪训斥了萧卓几句,说道:“从来宪儿都是个能做事、有体统的,他又从不像是其他的人家里的公子哥儿胡闹,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尚书,统管吏部,人人信服,皇上都每每称赞他……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你竟然敢打他!他的皮肉嫩,你打坏了怎么算?你能再赔一个宪儿出来吗?”   萧卓不敢做声,反而陪笑:“您老人家别生气,我只是气头上罢了,其实没有狠打他。”   “脸上肿的这个样了还说没有?”周老夫人叹气摇头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你觉着萧宪容留了江雪,会害了萧府的名声罢了。真是胡闹!萧宪的心意我都知道,他不过是为了他妹妹,为着手足情深的缘故罢了,怎么你反而想歪了?”   萧卓听到这里不免想起东淑,脸上也露出了悲戚之色。   老夫人又道:“就算别人嚼舌,你也不该随着怀疑自己的儿子,你都不信萧宪的品行,还指望谁去信?”   萧卓这才跪地磕头,道了不是,保证以后不再动手了,老太太才叫他退了出去。   萧宪在旁边看着听着,见老太太此刻却很是清楚,于是忙趁机打发了老太太身边闲杂的人。   周老夫人打量他脸上的指痕印子,又吩咐:“回头那些消痕祛瘀的药膏子好好涂一涂。”   萧宪握住老夫人的手道:“老太太,还是您最疼我。”   周老夫人笑道:“你父亲也是疼你的,只是他气急了点。那个孩子……你真的留在了别院?”   萧宪点头道:“是。”   周老夫人出了会儿神:“我知道你的心,你想照顾她是不是?”   萧宪道:“老太太……”几乎忍不住要问老夫人的心意,可又不敢轻易说出来,便道:“她跟镇远侯和离,还带着个年幼的弟弟,我、我想好好照料她。”   周老夫人笑道:“你只说,你为什么要照料她?”   “因为,”萧宪顿了顿,“我一见她,就如同见了妹妹。”   周老夫人听了这句,眼中才透出了几分感伤,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在萧宪头上轻轻地摸了摸:“我知道。”   萧宪仰头:“老太太!”   周老夫人笑看他:“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有我在的一日,就替你撑上一日,不必担心。”   萧宪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深深调息了几次才郑重说道:“老太太,我虽然把她安置在别院,只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父亲听了那些流言才怒不可遏,我忖度着这样也的确并非长久之计,所以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我以前曾经想认她做干妹妹的,她只不肯,但是现在……”当时东淑因没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想在别人的阴影下苟且度日,如今情形自然不同了,虽然不能昭告天下她便是萧东淑,但进萧家,也算是名正言顺的。   萧宪道:“若是太太能够认她做干女儿,自然是迎刃而解了。”   周老夫人闻言皱眉寻思:“这……”   她是萧家的老祖宗,若有她的一句话,自然不在话下,比如就今儿的事情来说,萧卓自然可以管束萧宪的,但老太太发话,萧卓再怎么也要乖乖听的。   可越是如此,越是要谨言慎行,不能随意。   何况不管是老太太还是萧宪都知道,认义女的话,张夫人这边儿是没什么阻碍的,关键还是在萧卓。   萧卓本就对江雪看不惯的,要他答应,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也顾不得那些了,毕竟就算是认作“干女儿”,在别人眼里是天大的福分,可对于东淑这正经的嫡出女孩儿来说也是很委屈了的。   萧宪跪在地上,恳切道:“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她、她真的很像东宝儿。”   直到现在萧宪也拿不准,当初周老夫人握住东淑的手跟李衾说那些话,到底是清醒中窥察天机呢,还是糊涂中阴差阳错。   但是老人家年事已高,说什么“借尸还魂”,实在是太不妥了,且又担心适得其反,因此萧宪也不敢轻易开口,只拿这些话来说。   周老夫人点头道:“我知道,我当然也很喜欢那孩子,只是……你容我再想一想。”说了这句后,老夫人忽然问:“李衾那边儿,是怎么样?”   这句话把萧宪问住了:“李衾?”   周老夫人盯着他道:“是啊,他对于那孩子是怎么说的?”   萧宪心理很是复杂,含糊道:“他嘛……李子宁是个极理智清醒的人。”   老夫人“哦”了声,眼神瞬间一窒,然后叹息道:“罢了,罢了。”   如今,萧宪便把对萧夫人道:“我刚才从府里来,老太太已经把意思跟太太说了,老太太既然开了口,这件事情就有七八分了。”   萧夫人道:“老太太是病里糊涂的,真的能做主吗?”   “老太太可不糊涂,”萧宪道:“她是大智若愚呢。”   萧夫人心里乱乱的,又见时候不早了,便叫了赵呈旌出来,告辞而去了。   东淑送别了,又打发明值也自回房,才对萧宪道:“你怎么把子宁骂走了呢?哥哥,我不想看你们吵架。”   “没有吵,”萧宪睁着眼睛说瞎话,笑吟吟若无其事的说道:“就是说了他两句罢了,难道我还说不着他?他自己气性大,一声不吭跑了关我何事。”   东淑当时虽然在屋里,却也听见了几句,此刻便道:“我知道哥哥是为了我好,但是……”   萧宪不等她说完便正色道:“东宝儿,你别忘了哥哥跟你说的,不要跟他亲近,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去理。”   “哦……”东淑低了头。   萧宪走近一步,握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听话,李子宁看似深情,但也是深情的有限。哥哥可不想冒险再把你弄到那个火坑里去。何况照我看来,他如今还不是十足十的信你呢。”   东淑想到方才李衾跟自己相处的情形,若不是十足十的相信自己,那些话又是从何而来?   “真的吗?”东淑心头五味杂陈。   虽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形,的确很难叫一个正常人接受。但也许是她对李衾怀着极大的期望,所以听了萧宪这话竟有些失落。   萧宪道:“我说的再不会错的,这天底下数我最了解他李子宁了。而且你不知道……”   原来在此刻萧宪忽然想起李衾设计岁寒庵一节,看着面前的东淑,心头一阵冷风掠过。   倘若当时太子真的得了手,那他们两个都是罪无可赦的混账了。   若是东淑知道了李衾当时那么狠辣,不惜以她做诱饵,差点儿再次置她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该怎么想?   一念至此,萧宪紧闭双唇,决定把这件事死埋在心底不见天日。   就算是想打消东淑对于李衾的绮念,他也不想用这么残忍的方式。   见东淑正眼巴巴看着自己,萧宪哼道:“而且你想,你现在跟他……若说破镜重圆,也是很难的,他们李家眼高于顶的,自然不会容你做正妻呢,难道要给他当妾,叫他做梦去吧,而且你嫁了他一次,已经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了,还能有第二次?他以为他是谁,玉皇大帝吗?”   东淑本来心里酸酸的,听了萧宪这话却忍不住笑了:“越发口没遮拦了!我可不听你这些胡话。”   萧宪见她笑了,才也笑道:“以后你就跟着哥哥,哥哥照顾你,比什么臭男人都强!叫李子宁跟镇远侯都滚的远远的,谁也别想用脏爪子碰我宝贝妹妹一根头发。”   东淑只顾捂着嘴笑,可听他又提起李持酒,便问:“镇远侯……最近怎么样?”   “说起他啊,”萧宪挑眉道:“最近他好像出息了,每次我从街上过都会碰见他,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的,每次见了我就巴巴地跑来,没话找话的。哼,我看他那样儿也不是个好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不过他的差事做的倒是不错,很快就要升了。”   “要升职?”东淑很诧异,镇远侯整日里恨不得把天戳出一个窟窿,这样居然还能升?   萧宪道:“这小子别看胡闹,还是有些真本事的,加上好像投了皇上的缘……算了,一时的荣辱算不了什么,看以后吧。”   兄妹两说了许久,萧宪便又去了。   是夜,东淑盥漱完毕,上榻休息。   秋风透窗,幸而屋内的炭火很足,只盖了一床薄薄的被子就足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东淑忽然又梦见昔日的旧事。   萧宪因为得知东淑之前的惨状,所以刻意回避,并不追问她之前的遭遇。   东淑却也不提,因为她的记忆,都停留在李衾跟她告别,要去巡边的那夜了。   她记得那夜两人缱绻许久,她总是舍不得李衾离开,心慌且空,李衾百般抚慰,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次日启程,李衾却不许她起来相送,一则知道她昨晚上承欢劳累,二是怕她临别更加伤心。   东淑想到两人分别的情形,心酸之极,忍不住便在睡梦中啜泣起来。   “子宁……”她哽咽着,情难自已。   那股巨大的心痛生生的逼得东淑从梦境中醒了过来,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总算醒悟,原来方才不过是黄粱一梦。   还好,并不是分别的日子。   可是转念一想,却更加怅然了,此刻又比当初的分别时候好到哪里去?   又想到今日相见,以及想到萧宪的叮嘱,东淑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   正要翻身再睡过去,却忽然觉着有一丝冷风从帐子外侵了进来。   东淑抚了抚肩,以为是炭炉的火灭了,想要叫甘棠来拨一拨火,目光转动,却仿佛看到帐子外隐隐地有一道人影。   “甘棠?”东淑低低唤了声,“是我又说梦话惊醒了你吗?”   那人并不回答。   东淑撑着起身:“你添了炭就睡吧,别只管站着,小心着凉。”   那人仍是不声不响。   东淑才要躺下,忽然发现不对。   这影子显然比甘棠要高大很多呢,这、这分明不是个女孩儿!   “是、是谁?”东淑吓得窒息。   外面桌上是留着一盏灯的,但是账内账外光芒依旧昏暗。   她又没有胆量掀开帘子,只听见心开始狂跳。   心惊意乱间,竟隐隐觉着那人影越看越像是李衾,可是深更半夜,悄然潜入,这也太惊世骇俗了。   她声音轻颤的:“是……子宁吗?”   东淑鼓足勇气,终于抬手把帐帘掀开了。 第62章   就在帘子打开的刹那, 东淑忽然察觉到不对。   面前的这个人身量比李衾要纤薄些, 高一些,气质更是迥异。   她吃了一惊, 几乎惊呼出声的时候, 一只手探过来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   熟悉的声音近在耳畔,东淑顿时皱起了眉。   可是, 之前以为是李衾,心里还是很惊讶的,毕竟夤夜而至,悄悄默默的很不是李子宁的风格。   如今听见了这个声音——玩世不恭里带几分轻薄的笑意。   东淑无声一叹,丝毫也不觉着惊讶, 甚至有一点点“果然是他”般的、理所当然的想法。   原来这个人, 竟然正是镇远侯李持酒。   他身上还带着些许淡淡的酒气, 仿佛还夹杂着些许脂粉气, 顿时唤醒了东淑以前在侯府的记忆。   东淑心生厌恶,挣扎着抬手要去推李持酒。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李持酒却道:“那丫头睡得很沉,我才没动她,你若是吵醒了她, 少不得我弄晕她就是了。”   东淑闻言, 便停了下来。   李持酒见她不动了, 那手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人却自来熟的在床边挨着东淑坐了。   东淑心生抵触,忙向内挪了过去。   李持酒瞥了她一眼, 却并没有反应,只把有些乱的袍摆一抖,淡淡地问:“子宁是哪个,奸夫吗?”   他居然听见了,东淑的背上掠过一道寒气。   可又一想,反正现在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倒也不必过于忧虑。   当下便不回答,只淡淡道:“侯爷,你这样是什么意思?半夜三更的闯入民宅,既不合理也不合法,你难道不知道?”   “别跟我说这些冷冰冰的,不爱听,”李持酒笑的若无其事:“想见你就来见了,还得找谁准了不成?哪那么多破规矩。”   东淑冷冷淡淡道:“我同侯爷毫无关系了,岂是说见就见的?”   “好啊,”李持酒道:“你跟我没关系,那你倒是告诉我,你跟萧大人又是什么关系?竟住在他这里?”   东淑道:“萧大人见我无依无靠,借宅子给我住着罢了。”   李持酒道:“你说的萧大人跟什么古道热肠的人似的,我可知道,他是有名的清高孤傲难相处,怎么就对你这么不同呢?”   东淑想起萧宪形容李持酒在路上遇见他时候的情形,嘴角一动,忍不住道:“萧大人知道你背地里这样嚼舌他吗?”   李持酒笑道:“当然不知道,当着他的面儿,我不知多殷勤呢。”   东淑本是要嘲讽他,没想到他自个儿坦坦荡荡的承认了,当下诧异道:“你……你为何对萧大人这样殷勤?”   “当然是因为……”李持酒盯着她,却又一笑道:“他可是吏部尚书,拿捏着我的前程呢,我当然要多讨好些。”   东淑不是很信这话,因为镇远侯从不是个看重“前程”的性子,除非那猴子也喜欢穿官服了。   李持酒见她眼中透出疑虑,便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刚刚叫我‘子宁’,是怎么回事?”   他的态度倒是有些漫不经心的,看这个反应以及刚才的那句问话,竟好像并不知道李衾的字就是“子宁”。   东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不答?”李持酒歪头打量着她,笑问:“难不成……真的是奸夫吗?”   东淑才皱眉道:“不过是我做梦才醒,糊里糊涂的不知说了什么罢了,侯爷且收敛些,别凭空乱说。”   李持酒却流露思忖之色:“是我乱说?我却忽然想起来,当初你在侯府,病里昏睡的时候也叫过这个名字,当时那丫头还说你是叫明值,那会儿我就觉着不对了,原来是‘子宁’,这个子宁到底是何方神圣?叫你一直念念不忘?”   东淑本来不觉着怎么样,可是镇远侯连连问起来,她心里忽然一动。   李衾毕竟是调李持酒进京之人,就算镇远侯再怎么目空一切不拘小节,李衾的字是“子宁”,他总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如果他真的知道,可又为何装作不知总是追问呢?   或者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时想不到就是李尚书吗?   两个人四目相对,终于东淑慢慢道:“以前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许是叫别人也未可知,侯爷何必又提。而且你本不该来这里的,唐突而来,又说这些无稽之谈,是什么意思?侯爷还是快走吧,趁着无事发生。”   李持酒笑道:“什么无事发生,你还要发生什么事儿?若你是想叫别人来捉了我,那可是做梦,别看萧大人放了好些人在这宅子里,要拦着我也是不能的。”   东淑当然也不想张扬起来,自己好不容易和离了,若是再传出去,岂不是又节外生枝?想必李持酒也吃定了她不会闹出去,何况他又艺高人胆大,并不把那些侍卫、奴仆等放在眼里,所以这样有恃无恐。   东淑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持酒道:“我已经说了啊。”   东淑不解。   李持酒微笑道:“想你了,自然就来了。”   东淑本正凝神听他回答,蓦地听了这句,脸上顿时涨热:“侯爷,请你自重些!”   李持酒道:“你还真翻脸无情了吗?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可不止是做了一日夫妻,你这么快就把我扔到九霄云外了?都说痴心女子负心郎,怎么到咱们这里就反过来了?我还惦记着你呢。”   东淑听的啼笑皆非,觉着镇远侯简直是在胡说,他从始至终哪里有半点真心?何况现在身上有酒气跟脂粉气,指不定从哪里厮混回来呢。   东淑道:“侯爷的心太大了,惦记的人也多,大可不必多费心想着我,我也无福消受。”   李持酒道:“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看看他跳的多快。”   他说着竟伸手握住东淑的,强令她的手掌贴在身上。   已经接近初冬了,夜晚更加冷如冬夜,他身上居然还只穿着单衣,并不是棉的或者毛的。   东淑的手才贴在他胸前,便觉着一股热腾腾的气息从手掌心沁了过来,而手底下是他的心,怦怦的跳的极为蓬勃,一下一下的像是撞在她的掌心似的,感觉煞是异样。   “侯爷!”东淑用了几次力,才终于将手从李持酒的掌中抽了回来,“你别放肆了!”   李持酒笑吟吟地:“你可听见了吧,这里有多想你。”   “侯爷!”东淑忍无可忍,低低吼道,“你若是以为我不敢叫人,就错了!别逼人太甚!”   “我什么也没做,怎么就逼你了?”李持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无辜的摊开双手:“我只是太想你,特跑来跟你说几句话,看看你好不好,你怎么把我当贼一样。”   东淑虽然有一万个道理,可是却知道,对镇远侯而言就算她说破了嘴,把那些“规矩”“律法”之类的都抬出来,他也能轻飘飘的给一脚踹翻,完全不当回事儿。   东淑深吸一口气:“那你看也看过了,也说过了,该走了吧。”   李持酒凑近了:“没看清楚,让我仔细看看。”两只眼睛明晃晃的,目光像是火光,落在人的脸上,有些灼热之感,仿佛会给他弄伤。   东淑心头一慌,忙又往床内退去,已经贴在墙根了,忍不住呵斥:“镇远侯!”   李持酒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只是看看罢了,又没动手动脚,怎么你弄得跟我要睡你一样,哼,若我真的想要,你难道能逃了?”   东淑脸上涨红,又怒不可遏:“你够了!”   李持酒笑意更深了几分:“还没开始呢,怎么就够了呢?”   东淑扭头不去看他,这个人实在是太令人头疼了,打又打不过,跟他辩的话他又有无限歪理跟浑话。   东淑竭力定神:“侯爷,和离之后,原本是各过各的,别再纠缠不清了。侯爷自然明白,当初摁手印的时候说的话难道忘了?”   她可还记忆犹新呢。   李持酒忖度道:“我说什么了?当时我给你气的七窍生烟,是不是说了些不中听的?”   东淑听了这句,匪夷所思,重扭头看他。   她当然不信李持酒就“忘了”,多半是不愿意提,就厚颜无耻的说这话。   定了定神东淑道:“那我提醒侯爷,你说过不要让我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又说我不是什么宝……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怎么现在又跑过来出尔反尔?自打嘴巴,这可不是侯爷你的作风。”   李持酒显得很诧异,皱眉道:“我说过这些吗?唉!你看看你把我气成了什么样?居然说出这些无情的话来。”   他竟恶人先告状。   东淑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之余,感觉镇远侯的厚颜无耻之功力已经到达了正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   李持酒道:“气头上的话,当然不算数了。其实我心里对你是怎么样的,你自然知道的……是不是?”   他说了这句,忽然含情脉脉地看着东淑,眸带微光,摇摇曳曳,像是在看着什么宝贝。   东淑给他看的害怕:“我、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请快回吧!”   李持酒叹道:“你瞧,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痴心郎君负心妇啊。”   东淑忍不住瞥他一眼,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开。   正在恼怒,谁知李持酒捕捉到她这带着嫌弃跟不耐烦的眼神,当即一笑,竟扑过来握住她的肩头。   东淑还未反应,李持酒闪电般的凑上前,竟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   李持酒这一下故意用力,只听“吧唧”的响声,夜间听着格外响亮。   东淑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大怒,脱口喝道:“李持酒!”   这一声她没有按捺,便在屋内响了起来,隐约听见外间细微的声响,甘棠含含糊糊道:“少奶奶怎么了?”边问边爬了起来。   东淑浑身发抖,双眼瞪大怒视李持酒,因为太惊怒了,竟忘了害怕,也不顾什么后果。   幽暗的帐内,李持酒盯着她的眼睛,仿佛完全没听见甘棠进来的声音,只沉声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很想你的。”   他说着仿佛又要靠前,东淑却抡起枕头不由分说地砸了过来,一边叫道:“来人……”   李持酒没提防这个,但他反应一流,即刻抬臂一挡,反而把枕头弹开了去,带的东淑也往旁边歪倒。   李持酒及时俯身把她扶住,又在她耳畔低声笑说:“别恼了,我走就是了。”   东淑避开他的手,抱紧枕头警惕的瞪着他。   李持酒望着她的眼睛:“你好好的吧。”   说完之后,探臂将帐子一撩,便消失在帘子外头。   东淑愣愣的一时不能动,直到是甘棠捧了一根蜡烛走来把帘子撩开:“少奶奶叫我?出什么事了?”   忽然看见东淑紧紧的抱着枕头,不由愣住:“是怎么了?”   东淑看甘棠一无所知的,知道李持酒去的利落,所以丫头并没有看见什么。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把枕头慢慢的放了回去,说道:“没什么,做了噩梦罢了。”   甘棠把蜡烛放下,去倒了一口热茶给她润喉,又把炉子里的炭火拨了拨,才说道:“外头起风了,越发冷起来,得亏奶奶叫醒我,不然这炉子里的火都也灭了,岂不害冷?”   东淑不答,慢慢地躺倒,想到刚刚李持酒的唐突,心里烦恼不堪。   又想到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日有了第一次,难保兴致上来又还有第二次,这样自己和离的意义何在?   因此下半宿竟难以入眠了,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想到李持酒之前单衣而来,忍不住恶毒的想:“最好把他冻僵了……或者从此大病一场、爬不起来最好!”   可又知道那个人的体质最好,一年到头也不知道“病”为何物,自己不过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而已。   想了半宿,毫无办法。   起初打算把此事跟萧宪提一提,可是萧宪向来在别的事情上面还是冷静自持,一旦跟她相关,就有些蛮不讲理不由分说的,倘若知道此事,怕不立刻爆发起来。   若是真的能让李持酒从此乖乖的也罢了,但是李持酒那个性子,绝不是个吃素的,就算不至于当面跟萧宪呛声,但也不会因为萧宪而变了脾性,指不定又出什么幺蛾子。   除非……一劳永逸的,把李持酒调出京去。   想到这个东淑意动:若是她要求了,萧宪自然不会反对,一定会做到。   倒是个法子。   但是李持酒才从昆明回来,之前内侍司又吃了那样大亏,如今好不容易要升官儿了,若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把他扔出去,却下意识地觉着有点儿对不住他。   何况,自己还欠了他一个“江雪”呢。   是啊,江雪。   东淑打了个哈欠,才有了几分困意,恍恍惚惚的又想起,当初在金谷园外的马车上李持酒说的那几句话,俨然歪打正着的了。   当时李持酒说:“以江雪的性子是绝不会想离开侯府的,她就算是病入膏肓死在侯府,也只会想葬入镇远侯府的宗庙。”   “她跟了我,一辈子就只能是我的人。”   “我不相信一个人前后的性情举止……变得判若两人。”   那会儿东淑还不知道自己就是萧东淑,只觉着这话真是胡说八道,乱扣帽子,不着边际,现在回想,却是出了一头冷汗。   镇远侯虽素来胡作非为,看似不把江雪放在眼里,没想到眼睛跟心思真是锐利之极,在她自个儿都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异样的时候,他已经看出端倪了。   “江雪,江……”她喃喃的念着这个名字,闭着双眼,不觉又想起当初“成为”江雪时候的情形。   那时候东淑模模糊糊的,听到明值跟甘棠的哭声,然后是那个柔和沉静的声音对她说——“请你帮我照看他”。   当时惊鸿一瞥,她瞧见一张熟悉的脸,那眉眼、五官……只是没记真切。   此时恍然回想,突然间东淑猛地一颤,整个人惊醒了过来。   这会儿天将要放明了,帐子上也微透出外间蓝白的天光。   东淑怔怔地看着那泛白的床帐,终于意识到当时跟自己说话的这个人是谁了。   因为那张脸,赫然跟她有七八分的相似!   那……应该就是江雪了啊。   东淑的心怦怦乱跳,耳畔又响起江雪的叮嘱:“请你,帮我照看他。”   宁静柔和的声音重重叠叠的响起,四面八方的袭来,将她包围其中。 第63章   东淑早上迟了起床, 还仍旧睡眼惺忪的。   明值过来请安的时候, 她还在打哈欠,懒洋洋的眯着眼睛, 像是冬睡的猫。   “姐姐昨晚上没睡好吗?”明值关切的问:“是不是因为天儿凉了的缘故?”   东淑闻言凝神, 定睛仔细打量明值的小脸。   昨儿晚上先是给李持酒搅扰了半宿,又因为他用了半宿的脑子, 最后居然又给江雪困住了。   耳畔总是会响起那个声音。   当时的东淑本是蒙昧懵懂的,那个推了她一把的影子,应该就是江雪无疑了。   那一推,让东淑取代了她自个儿,成为侯府的江少奶奶。   可是江雪说“替我照看他”的那个“他”……   东淑思来想去, 觉着是明值无疑。   毕竟江雪只有一个嫡亲的弟弟, 年纪又小, 所以才放心不下。   不然难道还会是李持酒那个混蛋吗?   他又不是个深情忠贞的夫君, 恰恰相反,简直五毒俱全的, 江雪凭什么对他念念不忘?   立冬之后,听萧宪说,李持酒果然升了, 而且一举入了内尉司。   内尉司是负责皇城之中的巡逻守卫的, 担任职务的都是京城之中的公侯世家的子弟, 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谓是皇帝的亲信。   李持酒才回京一年不到,人又飞扬跳脱的很不着边儿, 居然能够一跃进内尉司,着实让许多人大为意外。   对东淑来说,这段日子李持酒竟并没有再来骚扰,这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从那回之后,虽然没有跟萧宪告状,但她在枕头下压了一把剪刀,随时提防着,幸而没排上用场。   同时也打定了主意,假如李持酒故技重施一次的话,她就不必再念什么旧情,立刻告诉萧宪,干脆的把他踢出京城了事。   大概是因为李持酒才升了职,迎来送往的场合必然极多,或者是因为又沉浸在更好的温柔乡里去了……这段日子竟风平浪静。   这日,东淑跟甘棠在里屋,靠着暖炉做点针线活。   甘棠做的是给明值的冬衣,一件棉衣已经要收尾了,这些活儿东淑其实不大在行,就只拿着块布头要缝一个香袋挂着玩儿。   傍晚时候萧宪来到,进门脱了大氅,说:“明儿带你过府去。”   “做什么?”   萧宪眉眼生辉道:“老爷已经准了,到底还是老太太发话管用。”   东淑一愣:“你是说……”   此刻甘棠早放下手中的活计,出去倒茶了。   萧宪俯首,望着东淑笑道:“当然是认你做萧家的女儿。”   东淑虽然猜到了,可听到这句,不知为何心里微微一酸:“哥哥……”   萧宪握住她的手:“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可是我虽知道你就是,但这种事情毕竟不能大肆张扬的。”   “我知道哥哥都是为了我好,我也没有觉着委屈,”东淑道:“其实能跟哥哥相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都是奢求罢了。”   萧宪看她这样,心里却也有一点微酸掠过,他的妹妹本是天之骄女,却偏偏受了那么多的磋磨,真想还让她是昔日那个明艳娇憨、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妹妹。   他更加的心疼怜惜,面上却仍是笑道:“什么奢求,不过都是你应该得的罢了。”   说了这句,便拿着她缝制的香袋儿打量,又啧啧称奇道:“你向来懒怠动手的,今儿是怎么了?”   东淑道:“甘棠的针线活儿最好,我看着也忍不住手痒。”   萧宪笑道:“这个是给我的吧?”   东淑摇头道:“这是我随便做着玩儿的,针线都走的歪歪扭扭,怎么能送人?何况也不衬你的身份。”   “是东宝儿做的,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怎么说不衬呢?”萧宪不由分说道:“我就要这个,别的不要。”   东淑只得答应。萧宪且说且打量她,见比先前才接回来的时候仿佛略丰润了些,他心里略得安慰。   在桌边儿坐了后,又笑道:“这段日子有些忙乱,你在这里虽然安逸无事,可也不免无聊,等我忙过了这阵儿,陪你出去走走……其实你要是觉着闷,便也出门逛逛无妨,多带些人就是了。”   但平心而论,萧宪并不是很愿意东淑出去走动,毕竟对他来说“群狼环伺”的,始终不如安安稳稳留在府内的妥当。   可是又怕东淑憋闷着。   这段日子里,除了顺义侯府的赵呈旌曾来过外,再也没有别的访客了,除了丫鬟,其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谁知萧宪不愿东淑出门,东淑却也是一样的心思。   只不过,萧宪主要担心的是李衾,而东淑担心的则是李持酒,两个人却是异曲同工了。   东淑道:“除了少了些姊妹们说话等等,也跟先前在府内没什么两样,哥哥别担心,只管专心于政事。”   萧宪闻言心里喜欢,便道:“我近日听说有个新戏班子不错,赶明儿我叫人带进来,你爱听什么便特给你唱什么。”   东淑很久不曾听戏了,听了这话倒也有些期待。   入了冬,临近年关,朝廷的事务自然越发繁忙,萧宪只来得及叮嘱了东淑几句,晚饭都顾不得在这里吃就去了。   萧宪去后不多久,明值也从学堂回来了。   自打萧宪把他们安置在此处,明值便又重回了学堂,只是跟之前不一样,这次再也没有小学生跟老师敢欺负他了,不仅仅是因为镇远侯曾教训过的缘故,另外,人人都知道萧大人护着江家姐弟,堂堂的吏部尚书……除非是那些人不想在京城立足了,不然谁敢得罪呢。   东淑因为见天色阴沉且冷,又没有别的事,便想叫甘棠关了门了事。   不料明值悄悄的道:“姐姐,我有个东西给你。”   东淑还以为他从外头拿了什么,便笑问:“什么好东西?”   明值说道:“是顺义侯府的小公子给我的,他叮嘱务必让我亲手交给你呢。”   东淑觉着意外:“那小猴崽子又弄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明值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指头粗的细竹子卷筒:“就是这个。”   东淑哑然失笑:“居然还用这种法子传递消息。真是人小鬼大。”   说着便把上头的蜡封去了,才从卷筒里小心地抽出了一张纸,展开细看。   不料才看第一眼,就变了脸色。   明值在旁很是好奇:“姐姐,是什么?”想踮脚偷看,又不太敢。   东淑忙将那小卷纸重折了起来,道:“哦,没什么,只是些玩闹的话,你快去洗脸吧,吃了晚饭好做功课呢。”   打发了明值去了后,东淑又细把那张纸看了一遍,心怦怦跳。   她不知不觉走到门口处往外看去,眼中有一丝希冀,也有隐忧。   此刻临近晚间,天色越发暗了下来,头顶的云看着很重,沉甸甸像是要压落屋脊,加上风冷,简直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看这架势,怕是在酝酿着一场雪。   甘棠把明值送到小丫头那里,回来见她站在门口便忙道:“站在这风口做什么?这风小刀子似的,你的身子又不禁吹。”   当即拉了东淑回来,甘棠又道:“小公子也回来了,等咱们吃了饭就关门吧。”   东淑听到“关门”,忽然下定了决心似的,道:“你去拿一件披风给我。”   甘棠诧异:“披风?这会儿又不出门,拿那个做什么?”   东淑道:“我忽然想起来,要去小书房里拿一本书。”   甘棠笑道:“要拿什么书只管叫丫头们去就行了,不必巴巴的亲自过去捱这份冻。”   东淑却着急起来,催促道:“你啰嗦什么?让别人找我不放心。你快去!”   甘棠见她着急,才忙到里头拿了一件厚些的披风过来,给东淑系了。   又陪着她出了门,一路往小书房走去。   萧宪这别院虽然不算极大,但是雅致周全,光是书房就有三个,除了他平日里呆着的南边书房,以及给明值用的东院书房,最后一个,却是在后院花园子里的,除非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耽留此处,其他时候很少启用。   甘棠以为东淑去的是南书房,谁知竟不是。这边花园里看院的婆子们正要关门,见她们来了,急忙又停下来行礼,又问何事。   甘棠说了找书,要了钥匙。东淑吩咐:“你们都下去吧,我且要呆一会儿呢。”   婆子们领命退下后,甘棠却见东淑一直往后门处打量,她总算意识到不太对头:“姑娘……”   东淑道:“别说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把后院的门打开。”   甘棠震惊,深吸一口气,几乎忍不住要问她为何如此。   但见东淑脸色认真,她只好乖乖的挪步走到院门口。   将后门打开之后,抬头就见到一辆马车正横在门边上,也不知等了多久,就好像一直都在此处。   甘棠呆呆的,不知所措。   身后东淑却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门口,却有些迟疑的不知要不要出门。   直到车内一个声音道:“你过来。”   东淑听了这个声音,心已经摇了起来,虽然萧宪的叮嘱还在耳畔,但是心却忍不住蠢蠢欲动了。   甘棠则听见是个浑厚的男子声音,略略耳熟,她越发惊得魂飞魄散,便下意识拉住东淑:“姑娘!”   东淑张了张口,终于勉强道:“你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说着终于迈步出了门槛,走到车门边上。   正在踌躇,冷不防车门打开,有个人半跪出来,探臂在她腰间一搂,竟把她整个儿抱了上车去了!   甘棠眼睁睁地看见了这幕,吓得拼命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来。   那边儿东淑也是吓的不轻,整个人腾云驾雾的拔地而起。   下一刻,眼前一昏,已经进了车内。   这会儿正值黄昏,因为天儿不好,才格外的昏暗些,车厢内的光线也更加幽暗,但是眼前那双眼睛却仍是格外的明亮。   而他的怀抱,也仍旧透着令人怀念的熟悉之感。   东淑对上李衾的双眼的时候,已经有些身不由己了,连从他怀中挣脱都忘了。   李衾把她抱上来,本想将人松开,可是手就像是粘在了她的身上,竟无法分开似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总算缩手回来。   环在腰间的手撤开,东淑也回过神来:“你……”   本是最亲密的人,这会儿见了,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尴尬,两两相对,竟也不知要说什么了。   李衾道:“萧宪下命,不许姓李的进去,我才出此下策的,你不要介意。”   他的口吻,也透着些许的淡然疏离似的。   东淑听在耳中,总觉着滋味不对,便呆呆道:“没什么……你叫赵呈旌带信给明值,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其实没有大事,”李衾打量着她:“不过因为上次的话说了半截儿就给打断了,一直记挂着。对了,这些日子你可还好吗?”   东淑点点头:“嗯。子……李大人也好吗?”   李衾当然听出她改了口,便道:“怎么不叫我子宁了?”   东淑一笑低头:“物是人非,只怕人心也各异了。”   李衾道:“你在怪我吗?”   东淑本来就有些心头,酸楚听了这话更加心酸,脱口道:“我怎么会怪你?”   他们两人本一人坐在车厢的一边儿,此刻李衾才微微地倾身:“东宝儿……”   东淑蓦地抬头看向他,李衾对上她的明眸,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乱看,因为若是细看的话,会势不可免的看出跟“萧东淑”不同的种种,这实在是太叫人煎熬了。   李衾只望着她的双眼,道:“我只是、不敢相信,但是我日日夜夜都在祈念,若是当初没有出事该多好,若是我没有去巡边该多好。”   才听了这句,东淑的泪顿时涌了出来。   李衾缓声道:“萧宪恨我,我并不怪他,其实我也恨我自己,毕竟你嫁给了我,我就该好好的保护你,让你一生安妥,谁知那么好的日子只过了那两年,我恨不得自己就随了你去。”   “别说了!”东淑心头潮涌,泪早从眼睛中滚落出来:“我不想听这些,也不许你这么说。”   李衾道:“我的这些心里的话,从来没跟人说过,可是……”他本来坐的端直,如今倾身,抬手抚在东淑的脸上:“我真的不敢相信,上天垂怜,会送你回来。”   东淑此刻再也无法忍耐,不顾一切的起身扑到他怀中:“子宁!”   李衾的动作稍微一停,便举手将她抱住了。   他的眼圈微微泛红,垂眸看着怀中的东淑,他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气,以及女孩子身上的娇软馨香,可此时此刻他竟分不清,这是原本东淑身上的香气呢,还是那个名为江雪之人。   “东宝儿,”李衾缓缓地吁了口气,才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出事的吗?”   东淑听了这句,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想从他怀中抽身离开。   李衾松开她几分,低头看她:“你、跟萧宪说了没有?”   东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跟哥哥……”她有些茫然的摇头,“其实我不太记得了。”   李衾有片刻的窒息,然后他有点不敢置信的问:“你不记得了?所有都、不记得了?”   东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惊悸之色,很快,快的让人无法察觉。   然后她低声道:“嗯,我只记得你要走了……我很舍不得你走。”东淑说着,心有余悸的探臂将李衾抱住:“子宁,别走,别离开我……”   李衾的眼底本来一片清明,听她喃喃这几句,竟有些心神动荡。   不知不觉也把东淑抱紧入怀,李衾道:“我不走,不走,会留下来陪你,陪你好不好?”他情不自禁地低头,轻轻吻在她的发端。 第64章   东淑被李衾抱在怀中, 心中一片甜蜜宁静。   自打给萧宪带回了别院, 那些被埋藏的记忆陆陆续续的记了起来。   就好像挡在面前的一堵巨墙忽然间崩塌,她的人生完全变了一番面貌。   当初因为这张脸类似“萧东淑”,曾处处给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不管是宫内的皇帝皇后,还是李衾、萧宪等,每每的就说些比较的话, 言谈中多是推崇萧东淑, 贬低于她。   那天东淑为了救陷在内侍司的李持酒去求萧宪, 还因为此事跟他争执过。   那时候东淑笃信自己就是江雪, 自觉并不是任何人的替身,虽然不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却也是独一无二的江家女儿。   如今, 突然间豁然醒悟, 自己居然就是“萧东淑”。   真是啼笑皆非的,像是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似的。   可是这场梦实在是太真切了。   真切到虽然东淑知道自己是萧家的女孩儿, 可想起江雪,想到借着她的身体过的那些日子,仍旧有些不由自主的恍惚。   萧宪因为失而复得, 对东淑的关爱可谓无微不至, 又极担心东淑会有什么意外, 所以只把她安置在别院之中,不敢有任何马虎。   东淑突然跟哥哥相认,自然也是情难自禁, 他们的兄妹感情本来就好,何况经历过生死,这份感情更显得弥足珍贵。   所以虽然东淑在别院里的确是有些发闷,可也知道萧宪的心思,便按捺着并不往外头走动。   且萧宪处事又清楚,非但把她照料的体贴入微,而且对于江明值也并未亏待着,仿佛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一般照看,有了萧宪的照料,不管是明值的成长或者学业、甚至将来的前途等,当然比他们跑到外头单打独斗要强上百倍。   东淑见是这样,自然再无所求了。   除了心中总是忘不了……李衾。   随着记忆的恢复,东淑想起当初嫁到李府的种种,跟李衾两个人从互相看不顺眼到两心相许,乃至最后分开,心头半是甜蜜,半是酸涩。   又想起自己以江雪的身份回京,跟他相见不相识的种种,又有些好笑。   但是萧宪从开始就叮嘱东淑别叫她跟李衾透了底细,东淑又吃不准李衾会不会接受,毕竟她已经嫁过人,又是“江雪”的身份,且李衾相不相信自己就是萧东淑还是个问题。   东淑患得患失的,便也听了哥哥的话。   可是跟李衾见了面,昔日的记忆涌现心头,到底是情难自禁。   两个人在马车之中互诉衷肠,难舍难分的时候,只听车顶上窸窸窣窣的响动。   东淑抬头,有些疑惑的,不知是什么动静。   李衾略听了听,掀起车帘子看了眼:“是下雪珠儿了。”   东淑听了这句,忽然想起甘棠还在等着,便忙道:“我该回去了。”   李衾因为刚才抱过了她,此刻竟有些不舍得放开,垂眸看了她片刻,终于道:“也好。时间长了容易打人的眼,你就先回去吧。”   东淑的心突突的跳,才要转身又想起来:“我明儿要去府里了……”   她还没说完,李衾已经道:“我知道。”   “你知道?”东淑不解。   李衾沉静说道:“太太会认你做干女儿,我知道的。”   东淑看了他片刻,心里有一点疑问,可又不太好问出口。   李衾却仿佛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东宝儿,你愿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儿?”   东淑闻言,心头便更热了起来:“怎么这么问?”其实她是想问李衾自己是何意思。   李衾若有所思的道:“知道是你,我自然不会、不会错过……只是萧宪对我有些误会,他未必肯答应。所以我先问你的意思。”   东淑脸颊滚烫,心里隐隐有心花怒放的势头,可又不愿意就这么承认,便哼道:“我不知道。”   李衾看她这般娇嗔的反应,如此熟悉,便又探臂将她的小手握住。   东淑拉了拉,却并不是真的要抽回来。   李衾看着她长睫微颤,温声道:“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就能放心行事了。”   东淑偏问:“我什么心意?”   李衾看她明知故问的狡黠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一笑,眼波荡漾,却露出几分昔日的神情了。   东淑看呆了,却听外头是甘棠小声道:“姑娘……”   李衾听见,便把她的手握紧了几分,恢复原先的正经神色,道:“好了,你先去吧。”   东淑心满意足,才要走又想起来:“你刚刚说什么放心行事,你要做什么?”   李衾道:“自然是让你重回我身边了。”   东淑不禁嘴角一扬,却忙道:“哥哥的脾气有些急,可他却是满心的为了我好,若有言差语错的,你千万不要跟他起争执。好吗?”   李衾颔首:“我心里有数,行事会有分寸的。”说着便倾身过来,把她有些歪了的风帽整理了一番。   东淑听他答应,又见他细心的给自己整理风帽,便抿嘴一笑道:“我走了。你也早点儿回吧……年下朝廷事务繁忙,且也保重身子。”她叮嘱了这句,却不敢再多看李衾,回身出了车厢。   底下甘棠已经望眼欲穿了,又不敢躲到里头去,头顶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白色雪珠,见东淑下车,忙不迭的过来扶着。   甘棠陪着她极快地进了院子,又忙不迭的回身,赶紧把院门关了。   东淑察觉她的紧张,便笑着安抚道:“别怕,没有事儿。”   甘棠见她脸上红馥馥的,眼中还透着喜色,心中极为诧异,便挽着她的手臂,低低问道:“姑娘,那马车里的人是……莫非是李大人吗?”   甘棠毕竟也见过几次李衾,最初的时候因为又惊又怕,才没听出来,在底下等了这半天,早反应过来了。   东淑知道瞒不过她,便道:“是他。”   甘棠忙问:“李大人怎么忽然来了?还私下里见姑娘……他、他想做什么?”   东淑瞥她一眼,嗤地笑道:“什么想做什么,不过是有几句话跟我说罢了,不许问了,以后也不许提这件事。”   “姑娘!”甘棠见她不当回事儿似的,嘟嘴道:“我当然不会到处去说,只是、李大人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当?你也要避忌些才是啊。”   东淑安抚道:“知道了,这次是破例,以后不会的。”   甘棠听她应允才松了口气。   两人回到院子的时候,地上已经白了一层,厅门口明值正伸着脖子张望,见他们回来了才忙迎上去:“姐姐去哪里了?”   东淑跺跺脚上的雪,笑道:“去找一本书,没找到。”   当下把身上披风解了,又取热水洗了手脸。   不多会儿,外头的雪珠慢慢变成雪片,下的很是恬静。   是夜吃了晚饭,明值在桌上做功课,东淑想到萧宪要那个香袋,便又拿出来摆弄了一番。   甘棠在旁见她手法生疏的,便道:“不如且放着,我来帮姑娘做好了就是。”   东淑道:“说是我亲手的,怎么能叫你代劳。”却不由打了个哈欠。   甘棠见她仿佛困倦,便道:“明儿还有事,不如早点睡吧。”   东淑怏怏答应了声,却并不动。   甘棠打量着她,又看明值正聚精会神的做功课并没留意,她才小声问:“姑娘,话说,萧大人跟你可真是投缘。”   东淑微笑:“是啊。”   甘棠叹道:“唉,本以为咱们要离开京城了,谁知竟又回来了,姑娘,我悄悄跟你说一句,我看萧大人啊,不是要认你做干妹妹,却是把你当成他亲妹妹了呢。”   东淑略觉意外,便看向甘棠。   甘棠毕竟是她贴心的人,见东淑不语,便又大胆说道:“多半是萧大人跟那位萧姑娘感情最好,所以才把姑娘当成了那萧小姐对待,不然怎么会对咱们这么好,又要认妹子呢。当时他跟李大人出城拦咱们的时候,他可是口口声声的叫‘东宝儿’……不过也得亏这样。”   东淑听到这里便问:“什么得亏这样?”   甘棠笑道:“若不是要认妹子,我就怕了起来……毕竟非亲非故的干吗对姑娘这么好呢。”   东淑这才领会她的意思,便啐了声道:“偏你会胡思乱想。”   甘棠又叹息道:“不是我多心,只是我、觉着欣慰而已,当初还在侯府的时候,受了气,都不知道怎么样,那时候你还感慨说可惜没有个娘家呢,如今好了,到底有了萧大人做靠山呢。可知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到的福分。”   东淑抿嘴一笑。   甘棠又道:“明儿去他们府上,姑娘可要打起精神好生应酬。”   这会儿明值做好了功课,叫小丫头陪着去睡了,甘棠就也不由分说的把东淑手中的香囊夺了出来,又推她起身去安寝。   东淑盥漱了后爬到榻上,一时却没睡意,只斜靠在锦被上寻思今日跟李衾相见,想到他说的那些话,不知不觉浑身发热,脸上早通红如霞。   次日早上起来,只见窗上透亮,还以为是晚起了,却是甘棠从外进来,笑嘻嘻的说:“外头的雪下了一夜,地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了。”   东淑这才欢喜,忙起身梳妆打扮,吃了早饭,打发了明值去上学,外头萧府的人便来了。   于是上了车轿,一路往萧府而去。   东淑原先未曾恢复记忆的时候,就对萧府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萧府的众人自然也不在话下,如今记忆恢复,所见所感,滋味更是不同了。   大概消息已经散了开去,门口的侍从们见了她,忍不住偷偷地打量,神色异样。   里头的婆子迎出来,换了轿子请到二门,才又随着里间的丫鬟向着老太太的上房而去。   一路上不免撞见了些丫鬟仆妇等,见了东淑皆都驻足,有的低头行礼,有的便在她走过之后,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东淑虽察觉,却仍是目不斜视,淡淡的神情。   甘棠却有些不安,不住地转头打量,想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或者说些什么。   正有些惶惶然,却给东淑轻轻拉了一把,只听她低低道:“不用理会。”   甘棠闻言才忙收敛。   于是到了上房,门外已经簇拥了许多人,不下十几个大大小小的丫鬟们,显然都是知道,今儿特来看热闹的。   里头张夫人起身迎了出来,看见东淑,脸上略有些尴尬,却仍是笑道:“你来了。”   东淑俯身行礼:“给太太请安。”   张夫人打量着她,握住她的手道:“老太太跟大家伙儿等你半天了,跟我进来吧。”   于是领了东淑进门,果然见里头乌压压的一地的人,都是萧府的内眷,几房的太太奶奶以及姑娘们都到了,围着周老夫人团团的坐着。   众人见东淑随着张夫人走了进来,都转头看来,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她的身上。   东淑本来心中还有些滋味难明,见状倒是好笑起来,事隔经年,物是人非。   在张夫人引领下,上前拜见老太太,又见了几房的太太奶奶们,应答自若,众人之中有见过她的,还罢了,有那些第一次见的,不免很惊愕,看她的举手投足,应对言谈,简直活脱脱一个萧东淑。若不是早就知道他们长得像,只怕就要惊呼错认起来了。   周老夫人笑吟吟地向着东淑招手:“你过来。”   等东淑走到跟前儿,老夫人握住手道:“这回倒是没有瘦,听说你在萧宪的别院里,可见他把你照料的很好。”   东淑道:“是,萧大哥确是体贴。”   周老夫人笑道:“他啊,从来跟东宝儿感情最好,他是把你当成他亲妹妹了……嗯,许是天上的神佛也知道他的苦心,所以才把你送了回来。”   东淑听到“回来”两个字,心头一震,便抬眼看向周老夫人。   其他众人虽然也在旁边听得分明,但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又糊涂,若是说话上有个言差语错的,当然也不算什么。于是竟没有多少人在意。   “今儿叫你来,是为问你一件事,”老夫人对上东淑的眼睛道:“如今,我想让太太认了你做干女儿,我问你,你可愿意吗?”   这会儿满屋子里鸦默雀静,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看着这一老一少的行动言谈。   周老夫人问完之后,东淑顿了顿,转头看向在座众人。   目光从众位的脸上一一掠过,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若不是毫无选择,以东淑的心性又岂会以这种方式重回萧家?但是经历过那场蒙昧噩梦似的,如今能够重新跟老太太跟太太相认,跟萧宪相处,已经是难得了。   而在座的女眷们因也正都翘首相看,给东淑目光环顾,众人心中却都忍不住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纷纷的暗中震惊,却觉着这“江雪”的神态,不像是什么陌生的女子,倒跟昔日的东淑非常类似!   东淑将众人环顾了一遍,最后看向周老夫人,才道:“我本出身坎坷,如今无依无靠,本是苦命之人。得萧大人的悯恤,又得老太太跟太太的厚爱,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当然是求之不得。”   周老夫人闻言,眉开眼笑,笑道:“好好,这就成了。”说着回头看张夫人道:“你认了这个女儿,以后可也要好好的疼她,还有你们……要多照料这孩子。”   众人听老夫人发话,忙都起身答应着。   这日中午,众人在上房陪着老太太吃了饭,又坐着说笑了半晌,才陆续各自散了。   东淑伺候老太太吃了药睡下,才跟着张夫人出来。   张夫人便跟东淑道:“老太太的意思,让在这府里给你留一间屋子,昔日东宝儿的房间,自打她出事一直空着……你若不嫌弃,以后歇在府中的话就住在她那里吧。”   东淑虽然高兴,但也知道对张夫人而言自己如今不过是个“陌生人”,于是说道:“太太不必为难,就算老太太发话,不拘在哪里找一个栖身所在就行了。”   张夫人听她懂事,便叹道:“其实也不是为难了,毕竟事儿已经过去很久,那屋子一直空置着也不好……你去住倒也妥当。你若喜欢便不用推辞,我想,东宝儿在天之灵也是乐意的,她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孩子,何况知道你替她对老太太尽孝,她一定很欣慰,也高兴你去住。”   东淑听了后面这两句话,感怀于心,眼眶早湿润了:“太太……”   张夫人听她声音有异,回头看来,看着她的眉眼神情,怔了半晌才也红着眼圈笑道:“你是懂事的好孩子,这也是咱们之间的缘分,我自然也疼你,你也只管住着。”   正说着,就见二房的陈夫人带了萧浣溪走来,问道:“老太太睡下了?”   张夫人道:“才安睡了。你们怎么这会子来了?”   萧浣溪道:“方才在六妹妹屋里坐了会儿,顺路过来,太太这是要跟江少奶奶去哪里?”   “正要带她去院子里看看。”张夫人回答。   萧浣溪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左右无事,就让我陪着姐姐过去吧?”   “嗯,倒也好,”张夫人看看东淑,道:“你以后常来常往的,也跟这些姊妹们多熟络熟络。”   当下,东淑跟萧浣溪两人先去了,只有陈夫人留了下来,跟张夫人一块儿先回房去,且走中,陈夫人道:“今儿的事,也难为嫂子了。”   张夫人道:“这话从何说起?”   陈夫人笑道:“老太太的病时好时歹的,想必是有些不清醒,才非要你收这‘干女儿’,可知道二老爷听说后也惊得了不得?还以为以大老爷的脾气怎么也不会答应呢,没想到竟应了。我们老爷还想劝阻,可惜劝不住。”   张夫人一笑:“是吗?”   陈夫人见她波澜不惊的,便道:“嫂子怎么不当回事儿啊?咱们萧家的内眷跟女孩儿们,哪个不是清清白白从一而终的,何况自来没有收什么义子义女的事儿,一般等闲的人岂能进萧家的门?若是收了那些品行不好的,以后更连累了门第,如何了得?”   张夫人眉头一皱:“这孩子我看是好的,何况老太太也喜欢。”   陈夫人叹息道:“若真是好的又怎会跟镇远侯和离呢?”她左右看看没有别人,就小声道:“何况当初岁寒庵那件大事,说来也是因她而起,这样的麻烦人物何必要再认了义女呢?”   张夫人听到这里才不悦道:“好了,过去的事情了怎么又提起来?你们若是不同意,只管跟老太太和大老爷说去,既然他们两个都答应了,我又能说什么?”   陈夫人听她口吻有些严厉,这才不敢说话了,只道:“我也是好意才提醒的。”   张夫人道:“木已成舟,这般好意还是不要提了,何况大老爷做主,我哪里敢说别的?行了,我到了,你自回吧,我且不留你了。”说着竟撇下陈夫人,自己进门儿去了。   且说张夫人自回了房中,问丫鬟:“大老爷还没有回来?”   丫鬟还没答,就见萧卓从外头走了进来。   见张夫人脸色有异,萧卓问道:“我听说老太太已经当面儿跟那人说了,现在人呢?”   “浣溪带了去东宝儿旧居了。”   萧卓皱眉,满脸不悦,却只哼了声,并没言语。   张夫人出了会儿神,问道:“老爷……我不明白,老爷先前明明是不答应的,怎么忽然改了主意了?是……想通了吗?”   “想通?”萧卓冷笑了声,“我又不是疯了,好好的要给自己找麻烦。”   正如陈夫人所说的,虽然有周老夫人开口,但是萧卓第一次犹豫了。   他并没直接反驳,只陪笑道:“好好的老太太怎么要认义女呢?是不是萧宪又多嘴胡说了?老太太别管他,最近他越发胡闹,原本是儿子失了管教。”   高门大户里头,尤其是母子之间,很少那种直白回绝的,可萧卓这么说,已经暗含着不肯的意思了,老太太自然知道。   当下老太太淡淡道:“我也并不勉强你,我年纪大了,有些事儿自然也管不了,你既然不愿意,我当然不会强求。”   萧卓见她不快,才忙又道:“母亲不要误会,儿子只是在考虑,毕竟这件事若真的要行,也不是我们长房一家之谈,只怕老二他们那边也未必愿意。母亲别担心,我先去探他们的意思,自然尽快回复您老人家。”   周老夫人欲言又止,只挥了挥手叫他去了。   萧卓当着老夫人的面儿还是笑容可掬藏着不悦,一直到回房后,才勃然大怒,先跟张夫人发作了一通,就想叫人把萧宪喊来痛斥。   谁知萧宪没有回来,却另有一个人登门拜访来了。   那个不是别人,正是李衾。 第65章   萧卓跟萧宪不同的是, 他是个性情迂直的人, 所以对于相对循规蹈矩的李衾,萧卓的成见少一分,却有些“惺惺相惜”的喜欢李衾的为人。   而且当初李衾带兵巡边,大败狄人,此事传为美谈,萧卓也极为嘉赏。   另外就是……萧卓毕竟是父亲, 东淑虽是娇养的女儿, 可是萧卓对女儿的感情, 却绝对比不上萧宪跟东淑的兄妹之情。   东淑身故, 对萧卓而言,只是个令人悲痛的意外,但世事无常, 又能如何?萧卓自忖不过是东淑的命不好罢了。   他也并没有将此事迁怒在李衾身上。   何况自打东淑去后, 李衾对于萧府的礼数却仍是不缺的,不管是老太太的寿辰, 还是萧卓张夫人等做寿,以及逢年过节他总是不缺席。   李衾的身份虽高,却从不自恃身份, 仍是以谦卑的晚辈自居, 这让京城里众人啧啧称奇, 也让萧卓面上极为有光,当然也愿意更高看他一眼。   所以听闻李衾登门拜访,萧卓立刻命请了进来。   李衾行了礼, 在下位坐了,先是问起萧卓的身体,又道:“我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她老人家比先前康健了很多,真不愧是老寿星。”   萧卓微笑:“嗯,太医也说实在难得呢。”   李衾道:“说起来,我隐约听太医提起,心病还须心药医之类的话……还说老太太之所以大有起色,是因为解了心病呢,不知这是何意?”   萧卓当然知道是因为东淑的缘故,可却不愿提起,毕竟那是萧宪自作主张,他自己却是不同意的。   李衾察言观色,一笑说道:“其实不管用什么样的心药,对于儿孙们来说,只要老太太身体康健,那就是值得的。”   萧卓只笑道:“这话有道理。”   李衾吃了口茶,又道:“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件小事儿。”   “不知何事?”   李衾道:“之前跟镇远侯和离的那位江少奶奶,老大人该不陌生吧。”   “啊,”萧卓皱眉,“知道,怎么提起她了?”   李衾问道:“那您可知道她的出身吗?”   萧卓有些不快的皱眉:“京城里谁人不知呢,她本是徐州人士,是罪囚之女罢了。”   “正是,”李衾含笑道:“这江少奶奶的父亲原先在徐州衙门当差,因为一封夹带在公文里的诉状而给定罪流放,只是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似乎有人在替此人犯案。”   “什么?”萧卓诧异,却又不以为然的一哂道:“就算是翻案又能如何,何况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李衾温文一笑:“这还真的有关系呢。大老爷难道不知道吗,那封夹在公文里的诉状,所告的人里就有萧家的族亲呢。”   萧卓当初是隐约听说过的,只是毕竟是小事,便没有放在心上。   此刻听李衾提起,便惊疑道:“这……我仿佛听过,可既然对方给流放了,自然是他们诬告,又有何担心的?”   李衾面色凝重:“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今那试图翻案的人,正揪着此事不放,而且据我所知,贵亲族之中的确有一些人,行事过于放诞不知收敛了,怕真的给人抓住把柄翻案成功,那可就……故而老爷还要留意些好。”   萧卓吃了一惊:“你还听说什么了?是府里的谁……作奸犯科了不成?”   “是谁我不便说,”李衾沉声道:“只是这件事情一旦闹大了,势必会影响到萧府的,而首当其冲的,恐怕是——萧宪。”   “什么?”萧卓一震:“萧宪?”   李衾点头:“萧宪是吏部尚书,若是此案给人翻出来,那些素来瞧他不惯的人自然会趁机大肆弹劾,恐怕那‘官官相护’‘以权谋私’甚至‘贪墨渎职’等罪名必不会少,您说会不会影响到他跟府里呢?”   萧卓的心狂跳,蓦地站起身来:“这、这分明一派胡言!”   他虽然对待萧宪很是严苛,但心里却也是最器重萧宪的,只是寄予厚望,所以才越发严厉相待罢了,如今听说萧宪会给牵连,自然震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这件事有一半儿是真的呢,尤其是若给皇上知道了,恐怕少不得一番申饬,”李衾娓娓道来:“所以大老爷还须留心,不能大意,要知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萧家的名声来之不易,万万不能毁于一点疏忽。”   萧卓脊背发凉,半晌定睛看向李衾,忽然有些醒悟般:“子宁,我向来看重你,你自然也很好,可惜东宝儿……罢了。今日你特意来,只是为了提醒我吗?”   李衾道:“一则是因为东淑,我难以忘怀,心里仍是当大老爷是我岳父的,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那、那你可有解决的良策?”萧卓试探问。   “良策谈不上,不过,只是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萧卓着急:“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又是何意?”   李衾却仍是不慌不忙的:“在我提之前,另外还想请教老大人一件事情。”   萧卓忙道:“什么事你且说!”   李衾道:“我隐约从萧宪那里听说,他想让您认江少奶奶为义女吗?”   萧卓微怔之下,很不高兴:“他是这么想的!”   李衾笑道:“若真的是这样,那我这一趟恐怕是白来了。”   萧卓大惊:“你说什么?”   “我想,萧宪兴许已经也听说了风声,所以才用了这招釜底抽薪罢了。”   萧卓越发不解,催促道:“你快细说。”   李衾道:“您既然知道江雪的出身,怎么还想不通呢?有人正想着利用江家的这旧案子掀起波澜,但这会儿,萧家却认了江家的女儿为义女,且还是在他们姐弟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跟府内曾有过嫌隙的罪囚之女,足见萧家的既往不咎,高义无私,就算那暗中试图犯案的人把事情捅了出去,因江雪是您的干女儿,府内这边儿的名声自然也不至于有损,纵然皇上听说,也必然嘉许,这就是所谓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萧宪大概是想到了这个吧。”   萧卓“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瞪了李衾半晌:“若真如此,萧宪为何对我只字不提?”   李衾笑道:“我想萧宪是不想让您操心……毕竟涉及这案子的贵府有些亲戚实在不像样子,若给您知道了,必定又白白的生气,所以他才想瞒天过海,自然而然的了结了此事。”   萧卓毕竟耿直,且又看重李衾,听他这几句,竟信了有七八分:“难道我误会了那小子?”   李衾道:“所以我说,我这趟是多事了。萧宪自个儿能解决,又何必我插手呢,改日他知道我来这一趟,只怕还怪我把事情捅到您跟前呢。”   萧卓才忙道:“不不,这个怪不得你,你也是满心好意为萧家着想。”   李衾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您打算怎么做呢?”   萧卓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老太太那边儿倒也是喜欢的,还催问了我,我也不想让她老人家失望,又怕她不遂心的话身子有个反复之类……不如,顺势答应了,倒也是两全齐美。”   李衾趁机道:“老爷所言极是,您这般决定,不管是于公于私,都大有裨益啊。”   萧卓给他拍了一记马屁,很是受用,便面露笑容道:“若不是子宁今日特来这一趟,我也不会茅塞顿开。”   说了这个,又让着喝了口茶,便问起李衾的个人之事,关切道:“东淑去了这样久了,你也该考虑续弦的事情,总要为子嗣着想,可有什么看好的人家吗?”   李衾才笑道:“多谢您关心,只是目下兵部诸事才上正规,国事为重,一时倒也无从分心。”   萧卓满眼赞叹:“嗯,你是个自有章法的人,比萧宪更令人放心,你自己拿捏便是了。”   因为李衾来走了这一趟,萧卓才终于答应了认义女的事情,别人只以为萧卓是“孝顺”,哪里想到他是别有意图呢。   东淑进萧府的这天,萧宪容光焕发,也不嫌雪冷地滑了,早早地解决了吏部的事情就要回府。   正走到门口,底下一个侍郎匆匆来到,上前低低的回了几句话。   萧宪脸色一变:“什么?”   那侍郎道:“大理寺接了状子后,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人来告诉,请大人尽快打主意。”   “这案子完结了多少年,怎么又翻出来,”萧宪拧眉道:“何况江家别的人不是都没了吗?哪里又冒出一个告状的,还千里迢迢跑到京城里来告,好大的胆子。”   侍郎道:“说是什么偏房的子侄,因为看不过才来的……听说状子上写的有板有眼,不像是诬告,大人还是多留点心,及早处置为妙。毕竟府内势大,这告状的却一穷二白的,他们拼出死力咬一口,若还给那些言官们抓住了乱嚼一通,再给皇上知道了……就算不得伤筋动骨,也是面上无光。”   萧宪道:“找个人仔细查明那告状之人的底细,以及他状纸上所告之真假,涉案的人等等,不许有丝毫遗漏!”   吏部的人办事极为利落,而且仗着身份之故又格外方便,不到半天,已经把那告状的查了个底朝天,以及状纸上所写也都落实了。   萧宪听过了底下之人汇报,那差官道:“大人,此事颇为蹊跷,这告状之人的品性也是一般,不像是个两肋插刀为人出头的,何况若要出头,又何必等这两三年后再翻案……偏是在江家少奶奶进京后这不多久,而且……”   差官看一眼萧宪,不太敢说的是,——而且是在萧宪把人“金屋藏娇”了之后。   萧宪问:“你想说什么?”   差官掠过那句会惹怒他的话,只得出结论:“卑职觉着,这件事情透着蹊跷,兴许背后有人想要针对大人!”   “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萧宪冷笑了声,白眼看天,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去,看看兵部的李衾李大人在哪里,请他老人家过来说话儿。”   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侍从来到门口,行礼道:“兵部李尚书大人求见大人。”   萧宪嗤地笑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挥手示意那差官暂且退下,只一会儿,就见李衾披着一件黑狐裘的斗篷,威贵庄严的出现在门口。   萧宪一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啧啧道:“李大人,这斗篷很配你啊,一肚子坏水的黑,老谋深算的狐。”   李衾正站在门边把领口的系带解开,身后金鱼儿捧了去,却并不进门,只在门槛外等候。   “多谢萧大人夸奖。”李衾闲庭信步的走到炉子旁边,自自在在地伸手取暖。   萧宪坐着不动,斜睨他道:“你怎么来了?”   李衾道:“我感觉到萧大人恐怕会召唤我,所以赶早儿来了。”   萧宪打量他的做派,冷道:“是吗?这叫不叫‘做贼心虚’啊。”   “还以为萧大人要说‘心有灵犀’呢。”   “呸!”萧宪啐了口,终于开门见山:“李子宁,既然你自己找上门来,那我就不客气了,最近那什么江家的人去大理寺告状的事情,谁干的?”   “正如萧大人所料,”李衾烤了会儿火,把双手搓了搓,回眸轻描淡写的一笑:“我干的。”   虽然萧宪早有预感,当面听他这样厚颜无耻的回答,却仍是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宪哥:来人啊拿我的弓,射死这只狐狸!   被子:凭你的箭术,我站着给你射,三步开外行不行?   宪哥:啊啊啊好气!   持久:哥哥别生气,我替你射,让他先跑一百步!   宪哥:我喜~   被子:我去! 第66章   且说萧宪冲到李衾跟前, 一把揪住他的胸前衣裳:“你再说一遍?”   “别急,我来正是要跟你说此事, 拉拉扯扯的有失你萧大人的身份。”李衾说着,轻描淡写的把萧宪的手握住,想要将他挪开。   萧宪却早把手甩开了去。   他向来有些洁癖,非但不愿意闲人进自己房中, 更不喜跟人接触, 此刻忙不迭松手后退,又掏出一块帕子擦手, 边说道:“你说什么?你既然做了这件事,怎么又来跟我说?莫非是想我夸赞你无事生非?”   李衾笑道:“萧大人且听我说完, 再夸我不迟。”   萧宪眼睛一斜,按捺胸口不悦,冷笑道:“好, 你说!看我怎么夸你呢。”   李衾在他桌前的圈椅上落座,并不立刻就说,反而顾左右言他的道:“贵府今日有喜事啊,怎么你还在这里,不回去热闹呢?”   “用你说?要不是你弄的这件事, 我早回去了。”萧宪哼道。   李衾点头道:“可是按照老大人的脾性, 本是不会答应这种事的,不知为何竟轻易应允了呢?”   萧宪本一脸的不耐烦,听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你……”   李衾便把那天登门造访,敲山震虎说服了萧卓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萧宪震惊地看着他:“原来那天你是为了这件事去的?”他当然知道李衾曾拜访过萧卓, 只是李衾向来殷勤,所以萧宪也没放在心上。   加上萧卓也没特意跟他解释过,所以直到今儿才知道。   李衾道:“我知道你的心意,所以才助你一臂之力的,所谓做戏做全套,有了今日大理寺的状子,老大人自然就放了心了。”   萧宪等着李衾,半晌才说道:“好啊,你居然把主意打到老爷身上去了!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亏得老爷人前人后的只管夸你,若知道你耍心机耍到这般地步,自然有你好受。”   李衾道:“我这件事只跟你说了,别人是再不知道的,除非是你告密到老大人跟前去,不过……我想你该不会出卖我的吧?”   萧宪瞥着他,其实当初萧宪虽说服了周老夫人,可心里也还是悬着,生怕过不了萧卓这一关。   倘若是别的人家,收个干女儿干儿子之类,不过是寻常的事情,但他们是萧家,天下四大世族之一,其实能容他姓之人混入门第的。   事实上若非萧宪知道那是东淑,他也是不会允许这种破格的事情发生的。   没想到萧卓竟然同意了,那会儿萧宪只当萧卓是因为孝心不愿忤逆老太太的缘故,暗叫一声侥幸呢。   如今听闻是李衾暗中行事,心底不由一声幽幽叹息。   萧宪出了会儿神,问李衾道:“你这个人倒是很会窥察别的心思,但是我想,你总不会是‘古道热肠’,专门为‘乐于助人’才做此事的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李衾看着他一笑:“哥哥太把人看低了。”   “你错了,”萧宪哼道:“不是看低,是看高,我知道你行事不会无缘无故,你也不用藏着掖着,敞开了说罢了!”   李衾垂眸想了片刻道:“我只问哥哥,你叫她认了萧家门下,只是想着从此能够名正言顺的照顾她吗?”   萧宪心思敏锐,听他口口声声的“她”,不说东淑,也不说江雪,他心里就有些知晓,便道:“不然呢?”   李衾道:“她总不能长住在萧家,何况年纪轻轻的……”   才说到这里,萧宪已经喝断道:“李子宁,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李衾道:“什么狐狸尾巴?”   萧宪眼中带怒,道:“上次你偷偷摸摸的跑去别院,别以为我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安得什么心思?”   李衾叹道:“怎么一提到这个,你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叫我怎么沉住气?”萧宪冷笑道:“你趁早死了这颗心,我再也不会把妹妹给你。”   李衾点点头:“那你就想让她一生不嫁的跟着你?你这会儿是还没娶亲,改日成了亲呢?谁来管她?”   “这些事轮不到你操心,也轮不到你来说。”萧宪斩钉截铁的说道:“你别想害了一个又一个。”   李衾的脸色微变,半晌才道:“萧宪,我并没想过害东淑,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天底下不是你一个人疼她……”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道:“我今日登门来,开诚布公的跟你说这件事,就是让你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的,事实上我本来可以不必助你一臂之力,但我知道,正大光明的重回萧家,这也是东淑的心愿,所以我才成全她。但是……她是倾心于我的,想跟着我的,这个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都是事实,你也可以去问她,看她怎么回答你。我既然能够为了她的心愿助她回萧家,你为什么不能体谅她的意思,把她还给我?”   萧宪听了这几句早就无法按捺:“李衾,你是白日做梦!”   李衾见谈判无法继续,便站起身来,道:“那好吧,我以为你会平心静气些,倒也罢了。告辞。”   萧宪见他要转身,却又道:“李子宁,我知道你心思多城府深的,背地里只怕还会弄什么招数,兴许还会去跟老爷上眼药让他答应此事,但是你别逼我,你是不是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   李衾止步回头。   萧宪道:“岁寒庵的事情,我一直不忍心跟她揭破,你若是要强人所难的话,就别怪我说出来了。”   李衾的眼神变了几变。   正要开口,忽然间外头是萧宪的一名贴身侍从急急而来,看到两个人都在里间,便站在门口有进退为难之意。   萧宪见状便冷冷道:“李大人请便吧,我不能留你了。”   李衾见此人的脸色有些肃然,隐隐像是有大事发生,便看了萧宪一眼,若有所思的拱了拱手,出了门。   那侍从行礼之后,进门低低的跟萧宪说了几句话,只听萧宪道:“什么?”   李衾毕竟是习武之人,耳力也十分出色,那侍从的声音虽低,他却听见了只字片语,何况心里本就有揣测,闻言就回过头来。   正对上萧宪瞪过来的目光,李衾见状,便知道不太对头了。   萧宪挥手示意侍从退下,自己走到门口,似笑非笑地说道:“李大人,你惹出来的事情,你去收拾吧。”   李衾道:“怎么了?”   萧宪呵呵笑了两声,竟道:“周郎妙计安天下,只怕也有想不到的疏漏之处啊。”似是而非地说完了这句,萧宪拂了拂衣袖:“是时候该回府了。”施施然地出门往外走去。   李衾不明所以,只得跟他一起往外而行,从尚书院往外,一路遇到了不少相识的吏部官员,见两人相偕而行,纷纷的止步行礼。   还未出吏部大门,又有一匹马急急地在门口停下,李衾定睛一看,竟是林泉。   林泉见李衾正将走出来,旁边还是萧宪,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大人……”   李衾瞥了眼萧宪,自走开几步:“怎么?”   林泉压低声音,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李衾也变了脸色。   林泉低低道:“这件事很突然,是宫内直接来了人去大理寺问话的,看这架势非同一般。”   “宫里怎么这么快得到消息了?”李衾问。   林泉道:“小人也不知道,大理寺那边儿也懵了。”   李衾问了这几句,回头看时,见萧宪正也要上轿。   目光相对,萧宪道:“看样子你果然不知道,李子宁,这次你可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李衾不语,略一想,便俯身先上了轿子。   原来林泉匆匆来报的,正是那江家的子侄在大理寺告状的事情。本来按照李衾的安排,那人递了状子后,大理寺自会命人调查真假以及来龙去脉,因为并不是一件大事,何况又是外省发生的,所以这件事儿不至于太哄闹。   纵然查出了萧府的几个亲戚的确有作奸犯科的举动,但毕竟不是直系,而且“江雪”又成了萧府的义女,所以只问犯案之人,决不至于连累萧府。   事实上这件事情不过是他拿来过桥的,一切都控制在他手中,只需要给萧卓知道真有这么一件事就行了,京城内的人知之甚少,宫内更是悄然无闻就能完美收局。   但是刚刚林泉却说,宫内不知如何竟听说了此事,且派了内侍前往大理寺亲询,这一招儿却是突如其来,神兵天降似的,超出了李衾的预计。   萧宪听属下所言的也正是此事,所以他才对李衾说那些话。   不过萧宪现在并不着急,横竖萧府认义女的事情经过明面儿了,萧卓更不能出尔反尔,至于江家的事情是否会牵连萧家,对萧宪而言……完全比不上东淑回府这件。   甚至只要让东淑回府认祖归宗的,萧宪也不在意这些波折。   何况就算天塌了,还有个把天捅破的人顶着呢,那就是始作俑者李衾。   因此萧宪听属下说宫内知晓了此事,心中想着看好戏之意反而盖过了那起初的恼怒。   萧宪一点儿也不操心,巴不得看李衾玩火自焚,如今只等看他李子宁如何拆局罢了。   两人在吏部门口分别,萧宪自己回萧府而去,李衾却自回兵部。   走到半路,却有一个小内侍拦着,道:“大人,我们主子在务观楼上等候。”   李衾想了想,便命改道,不多时到了务观楼,入内到了二楼的隔间之内,进了门,便见竟是景王杨瑞在座。   雅间窗明几净,景王一身银白色常服,显得丰神俊朗。   面前桌上摆着一壶茶,杨瑞正握着茶杯欲喝,见李衾进来便笑着放下:“子宁来的好快。”   李衾行了礼,在杨瑞对面坐了:“王爷今儿怎么这样好兴致?”   杨瑞道:“多久不见你了?又知道你年底了越发忙,不便搅扰,今儿实在无聊,本要去兵部拜访,又听说你不在那里,怎么好好的跑到吏部去了?”   李衾道:“有一件事跟萧尚书商议。”   景王笑道:“什么要紧事,得你亲自跑了去?”   李衾瞅着他,不答反问:“王爷从哪里来?”   景王杨瑞道:“从宫里。”   李衾道:“宫内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杨瑞笑了两声,想了想才笑道:“宫内向来是那个样儿,又有什么新鲜事了,哦……若说唯一的新鲜,应该就是镇远侯了。”   “镇远侯吗?”   “我真想不通皇上为何要调他到内尉司,本以为他进了宫好歹会收敛,谁知仍是那个跳脱的样子,不过皇上倒是很喜欢他陪着,还把自己的那只金雕给他把玩呢。那金雕是父皇亲自调教出来的,最亲信的太监都不能经手的,居然给那小子拿着玩儿。”   李衾道:“皇上为何对镇远侯这样青眼有加,王爷可知道?”   杨瑞斜睨他道:“你却问我?人是你主张调回来的,他有什么好处你自然最清楚。皇上是个爱才的人,只怕又从未见过镇远侯这一类型的人物,所以才觉着新鲜有趣。”   景王说着,亲自给李衾倒了一杯茶,端放在他跟前。   李衾心里想着事情,举杯喝了口,又捏着放下。   杨瑞笑道:“这茶怎么样?”   李衾才恍然醒悟,回味了一下,道:“茶还是寻常的冻顶乌龙,味儿倒是有些清甜,什么水?”   “果然是行家,”杨瑞赞许地笑道:“这是我叫人从济南运回来的一坛子泉水,昨晚上才送达,今儿特泡了茶给你尝尝。”   李衾闻言便又尝了一口:“不错。”   “罢了,”杨瑞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不算上佳,便笑道:“唉,总有一日我会找到和你心意的水呢,听人说,那花上的雪收了起来泡茶,会有一股子香气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衾笑道:“王爷且别想这些,哪里有这些精神去风花雪月。”   杨瑞闻言道:“怎么你像是有心事?哦对了……我倒是才听闻一件事,好像是那个江少奶奶要给萧府收为义女了?满城都在议论是不是真的,我心想着那萧家的门槛比天儿还高呢,怕是人胡传的,可又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李衾道:“是真的。”   杨瑞诧异:“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爷不是不知道,”李衾道:“萧宪他最疼的人是谁,所以……算是爱屋及乌吧。”   杨瑞想了会儿:“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他家的老大人是个从来迂直端庄的,怎么也就随了他的心意呢?”   李衾道:“听说是老太太的意思。”   杨瑞叹息:“原来是老太太发话,那倒是不奇怪了。”他说了这句又笑了起来,道:“这江雪倒也是个有福之人,本来以为她离了镇远侯就无依无靠了,哪里想到却有萧家跟萧宪这样的大靠山呢,说起来,也不知镇远侯怎么想的。”   李衾见这般说便问:“李持酒想什么?”   杨瑞道:“当初镇远侯给贬斥出京,路上遇到江雪遭难,不由分说的竟就娶了,你说怪不怪?”   “有什么可怪的,难道不兴他一见钟情?”李衾一笑。   杨瑞啧了声:“我看没这么简单。”   “王爷这话何意?”   此刻外头伙计来问是否上菜,于是先叫他们将酒菜都送了上来,重把门关了,景王才又说道:“当初镇远侯给贬斥出京的原因你当然是知道的?宋玉溪给他打的半死。”   “这个自然知道,为何又提起来?”   “我前儿无意中跟宋玉溪说起来这件事来,抱怨镇远侯的手狠,又问他到底是怎么跟他结下的梁子,宋玉溪跟我说,这件事实在是无妄之灾,至今他还不知道究竟的缘故呢。”   李衾诧异:“什么话?无缘无故就打了小公爷?”   杨瑞的脸上笑的古怪,道:“我也是跟你一样想法,在我一再追问下,宋玉溪才又想起来,原来那天他是跟几个世家弟子喝酒,不免喝的有些高了,就谈论些风月之事,无意说起京城中的最绝色的女子,有人就提起了萧东淑。”   李衾听到最后,不由坐直了几分:“然后呢?”   杨瑞道:“当时宋玉溪喝的半醉,他又不知从哪里隐约听说的的一些闲话,便调笑了几句……谁知话未说完就给另一张桌上的镇远侯扑倒了,不由分说的一通乱打……”   当着李衾的面儿,杨瑞自然不好就叙述当日的具体情形,毕竟有些亵渎东淑的言语在内。   李衾听他说完,直直地看着他。   杨瑞挑眉道:“除了这个,宋玉溪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得罪过镇远侯了。”   李衾的喉头有些干涩,便拿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口,烈酒入喉,心头有些燥热的。   杨瑞瞅着他道:“你说镇远侯之所以大动干戈,会不会是因为……你那位夫人啊?我本不想胡猜的,可偏偏还有个长相类似的江雪在,倒是不由得人不多心了。可是据我所知,之前萧夫人跟李持酒仿佛没什么交际吧?或许是有过但咱们都不知道……你说呢?” 第67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力入喉, 有那么一瞬间,李衾几乎就想冲出去。   他想找到那个人, 想当面询问她,当初是不是跟镇远侯有过什么“交际”。   这念头陡然而生,摇摇摆摆的,像是极微弱的一点火光。   于是, 每一口喝下去的酒都好像是浇在了火苗上。   景王提了筷子给他布菜, 道:“干喝酒不吃菜是容易醉的。你是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总不会是因为我刚刚说的话,让你又胡思乱想了吧?”   李衾吃了一口笋子, 这冬笋炒的爽脆甘甜,但他仍是品出了一点点苦涩,于是一笑:“没有的事情, 大家闲谈罢了。”   景王叹道:“就是说啊,我平日里也没有个能够掏心掏肺说话的人,所以有些话也只管说了。”他也喝了半盅酒,道:“不过话说回来,虽然是闲谈, 有一些事情你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比如岁寒……”   李衾眉头紧锁:“王爷莫非是担心镇远侯在宫内,会有什么不妥吗?”   杨瑞苦笑:“他那个性子,真是叫人琢磨不透。我倒是不怕他会口没遮拦,只怕他喝醉了之类的……”   “他不会, ”李衾摇摇头:“镇远侯不是那种没轻没重的,虽看着轻狂不羁,心里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杨瑞颔首:“嗯,但父皇待他那样好,倒是让我疑惑起来,总不会是父皇有什么用意吧?”   李衾原本是个惜字如金的人,此刻因有心事,又喝了两杯酒,便道:“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杨瑞道:“什么?”   李衾漠漠然道:“太子已经没了,王爷是可以名正言顺的……另外就是三殿下,怕是不成气候。所以王爷现在、什么也不必做,只循规蹈矩不出纰漏,事便成了。”   景王笑道:“小舅舅,你还是疼我呀。可知就算别人说一万句话,始终不如你说一句。尝尝这个。”又捡了两块胭脂鹅脯跟冬菇放在他的碟子里。   李衾缓缓地吁了口气,只觉着酒在心口酝酿,便夹了菜慢慢嚼着去压那酒力。   萧府,东淑旧居。   四姑娘萧浣溪陪着东淑进了门,笑说道:“我们东姐姐的这院子,跟我们其他人住的不同,你瞧这进门的假山石头,若是第一次来很容易就走错在其中了。听人说,当初是故意这样设计的,里头含着什么五行八卦的理论等等,我们也不懂。”   甘棠在后面跟着,听了这话差点儿忍不住开口,只在心里默默地想:“怪不得上次我来的时候,一眨眼就不见了姑娘,再找去找不到呢。”   东淑听了这话,也想到了上次自己来这儿的情形,当时还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却自然而然就走了进来,当时还奇怪甘棠为何很久没有追进来,原来是阻住了。   萧浣溪道:“江姐姐以后住在这里,多走几次就熟悉了,这会儿因是冬天了,这些花藤子都还是枯着的,等到春夏的时候,长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那才有趣呢。”   说话间过了假山石头,见那棵桂树仍是披霜戴雪肃穆凛然的立在院子里,纵然寒冬,还是透着阵阵甜香。   萧浣溪歪头看了会儿,喃喃道:“唉,当初有个风水先生,说是桂花树栽在这里不妥当,叫砍了去的,只是东姐姐不答应,说是这树好不容易长成这么大,又能不间断的开花娱人,何必要荼毒它呢,竟坚持要留着,想不到……”   萧浣溪喃喃这句,却又忙笑道:“姐姐别在意,我是一时想起了旧事才说这些的。”   东淑道:“哪里。”   萧浣溪又道:“若是江姐姐忌讳这些,你便同太太说一声,兴许太太会答应仍旧砍了去。”   东淑心头一动,便笑道:“何必呢,花木有情,何况我不过是干女儿,也未必就住在这里,哪里就敢擅自动姑娘留下的东西呢。”   萧浣溪笑说:“江姐姐真是谨慎规矩的人。不过我看宪哥哥那么喜欢你,太太跟老太太又疼你,将来若是叫你长住在府内,也是应当的。”   于是进了门。东淑却发现,屋内的布置陈设等已经跟之前自己来的时候不一样了。   桌椅板凳倒还在,只是那些小东西上做了改变,比如原先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便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张紫檀木的长桌子仍旧靠在墙边,上头放着一个半臂之长的石头花盆,里头竟是养着几枝明艳照人的水仙。   屋子里也是暖意融融,原来一早就生了炭炉。   萧浣溪打量了一圈儿,笑道:“这儿是重新布置过的,太太亲自来看过呢。姐姐看看还有哪里想改一改的,只管说。”   东淑张了张口:“没有要改,都甚好。”   萧浣溪笑道:“姐姐的脾气真好,我先前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姐姐的传言,说你的性子是最贤良淑德的,如今认识了,果然如此,怪道宪哥哥跟老太太他们这么喜欢呢,连我也是喜欢的。”   东淑知道自己的这个四妹妹从来最擅交际,手腕玲珑,当下含笑道:“多谢妹妹不弃嫌。”   萧浣溪道:“什么弃嫌呢,喜欢还来不及,虽然姐姐的容貌跟东姐姐有几分相似,只是脾气比她要好很多呢,人也温柔些。”   东淑愕然,于是笑道:“东姑娘的脾气很不好吗?”   “不能说是不好,只是姐姐从小儿就是众星捧月的,未免性子有些孤傲,目无下尘的。”   东淑嘴角微动,她倒是没感觉自己“孤傲”到这种地步,当下笑道:“我跟她不一样,我是小门户的出身,哪里有什么资格目无下尘的呢。”   萧浣溪捂着嘴一笑,又道:“江姐姐真是风趣。”   不多会儿,外头丫鬟报说萧宪到了,两人才停了口,起身之时,果然见萧宪从外走了进来,脸上笑吟吟的,见了萧浣溪便道:“妹妹也在呢?”   萧浣溪行了礼:“哥哥今儿回来的早,是不是也知道了江姐姐来了?”   萧宪道:“正经是。”   “太太叫姐姐住在这里,我因怕姐姐不熟悉路,又怕丫鬟们说的不周详,所以亲自陪着她过来了,”萧浣溪笑道:“没想到竟是很投脾气。”   萧宪笑道:“这就好,以后就只当她是亲姐姐便是了。”   萧浣溪听见“亲姐姐”三字,眼中掠过一丝诧异,却笑道:“这是当然。”   因见萧宪只顾打量东淑,她便识趣的找了借口告辞了。   等萧浣溪去后,萧宪才问东淑道:“你觉着这儿怎么样?”   东淑道:“怎么也没提前告诉我是安排了这里给我住呢?”   萧宪笑道:“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喜欢吗?”   东淑一笑摇头,回头时候看到那换了画的墙:“那副《太湖春晓》呢?”   萧宪微怔,继而道:“挂了太久,都落满了灰,纸也脆了,索性就换了他。”   东淑忙道:“哥哥,你别丢了它,还要好好的收藏起来才是。”   萧宪眉峰微蹙,道:“一副旧画罢了,也值得这么上心?”   东淑欲言又止。   萧宪知道她的意思,便有些按捺不住了,道:“你是因为那幅画是李衾的手笔,所以才舍不得的?”   东淑见他说破了,脸上微红:“那幅画挂了许久,都习惯了……”   “你要喜欢那幅图,改天我给你画一幅,或者另找丹青妙手,画的比他更好百倍呢。”   东淑一愕:“哥哥……”   萧宪叹了口气,到里头又看了一番,才道:“东宝儿,我问你,你答应我的话可还算数吗?”   “哥哥说的是……”   “我曾叫你别跟李衾透露,别轻信他。”   东淑一时心虚,便低了头。   萧宪眼神变的幽沉了些,道:“那天他偷偷摸摸的去别院,跟你说了什么?”   东淑见他知道了,脸上不禁更红了几分:“哥哥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吗?哼,有趣,我说不许姓李的进去,他果然便循规蹈矩,只是竟用了什么法子诱惑着你出去见他!真是好本事!看不出他居然偷香窃玉也很在行嘛!”   “哥哥,不要这样说,他也没做什么。”东淑有些羞窘。   “他还要做什么?他要真的想做什么难道你能抗得过?”萧宪口不择言的,又道:“你只管告诉我,他跟你说了什么,你又是如何答复的。”   见东淑涨红着脸不言语,萧宪道:“你是不是答应了还要跟他?”   东淑的心跳急了几分,这种事情对于女子来说自然是有些难以启齿,何况是当着萧宪。   可萧宪一看这样,就知道是真的。何况李衾也没必要骗自己。   只是,说不失望不生气,却是假的。   东淑听他沉默无声,偷偷瞥了眼,见脸色不对,忙道:“哥哥,你别生气……”   无可讳言的是对她来说,那毕竟是她曾经嫁过的夫君,除了萧宪跟家里的人,数李衾最亲了。   萧宪深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东宝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哥哥不能容许你再有任何意外,你难道不清楚我的苦心吗?难道哥哥的苦心叮嘱,还比不上李衾甜言蜜语的几句话吗?”   东淑听他话说的重了,眼中便有些潮润:“当然、当然不是的。”   萧宪正色道:“若不是,那你就跟我起誓,从此别跟他许什么诺,将来就算他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你也要不为所动。只当他是陌生人。”   东淑呆了。尤其想到那天傍晚,李衾乘车在后门处相见的情形,简直失语。   萧宪见她竟不答,瞬间心凉:“原来你、已经有了主意了吗?”   他盯着东淑,走到她的身前,语气渐渐严厉:“萧东淑,你还把我当哥哥吗?你眼里根本没我了,你一心只想着他,你甚至想回他身边去,或者、更嫌我是你的绊脚石了是不是?”   他气恼之极,尤其是想到李衾今日在吏部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股气恨夹杂着委屈冲上来,眼圈也红了。   东淑也流了泪:“当然不是了!哥哥是最重要的。但是……”   萧宪听她说“哥哥是最重要的”,心里本有些许安慰,听了“但是”,却又是一寒:“但是什么?”   东淑道:“子宁、他对我真的……很好,也是很重要的人。哥哥、我是喜欢他的,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回来了,我……”   “他是死里逃生的回来,你呢?”萧宪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难道就是好端端的?你还把他当好人呢!你知不知道他曾经差点儿置你于死地!”   东淑惊的脸色都变了:“哥哥你说什么?”   萧宪的唇一抖,暗暗后悔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当下道:“总之,你若听我的话,那就跟他一刀两断,你若不听我的,我、我……我只当没这个妹妹!”   萧宪气头上,赌气扔下这句,拂袖出门而去!   身后东淑脸如雪色,萧宪临去那句话在心中转来转去,就像是锋利的刀刃,搅的她的心一阵阵的隐隐作痛。   两人说话的时候甘棠本在外头,不敢入内,只模模糊糊听到些许只言片语,然后就是萧宪气冲冲的出来了。   甘棠不知如何,想拦着他又不敢,只好赶紧进门:“姑娘,是怎么了?为什么跟萧大人吵嘴?”   东淑立在原地,浑身有些发麻的,几乎没有知觉了。   此时此刻,她竟忽然觉着非常的孤单,就算她现在正在门庭显赫的萧府,她昔日最最眷恋的家,在她最熟悉的卧房中,但是那种茕茕独立的孤寂之感却陡然而来,将她包围其中。   她的确如愿以偿了,重新回来了,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变了,她永远无法以本来的身份面对所有人,得以江雪的身份过活。   她甚至做不出一个明确的选择,虽然她原本是被逼着选择的。   东淑不想让萧宪失望,可是又放不下李衾。   这种感觉让她难过极了,如同万箭穿心,凉飕飕的疼。   东淑无法回答甘棠的话,她迈步往门口走去,站在门边上,看到院子里的那棵顶风冒雪的桂花树。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罢归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   东淑喃喃地念了这几句,心头之痛无法遏制,她抬手抚着心口,终于说道:“你去……收拾一下东西。”   甘棠在后听了这句,诧异道:“姑娘你说什么?”   东淑长叹道:“去吧。把咱们的东西收拾起来。”   东淑并没有让人去告诉老太太或者夫人,只跟甘棠出了院门,一路往外而行。   她自然是熟门熟路的,那些下人等也不敢相问或者拦阻,不多时已经出了萧府的门。   当走出大门的瞬间,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拉着不许她走出去,步伐沉重而缓慢。   之前叫备的车已经停在门口等候吩咐,甘棠扶着东淑要上车,她却不知要去哪里,踟躇彷徨。   正在茫然,忽然间心有所觉地转头,却正看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在身侧不远处,孑然而立。   东淑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定睛细看,悲欣交集:“子宁……?”   长街上的李衾从东淑出门的那时候就看见她了,只是他也同样有些不敢相信。   他只是在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着,她就出来了。 第68章   东淑因为百感交集,自觉情何以堪。   一时灰心之下, 本是要先离开萧府的, 又茫然不知所往。   正要上车的时候偏看到李衾竟在, 真真如同梦中。   两人远远地彼此相看,李衾缓步走到她身前, 目光闪烁地问道:“你……是要去哪里?”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东淑却不知如何回答, 便道:“所谓‘天下之大,竟无我容身之处’,早先觉着这句话矫情,现在倒是别有滋味了。”   李衾一震, 继而道:“你要走吗?”   东淑垂头淡笑道:“物是人非,还能说什么呢?”   李衾深吸一口气:“你、跟我来。”   东淑道:“去哪里?”   李衾却并不回答,只是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竟是拉着她转身就走。   他虽然不是有意用力, 但东淑已经连反抗都不能,只有给他拽着走的份儿。   身后众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便拦阻, 连甘棠都只能呆呆地抱着小包袱跟上。   两人进了轿子中, 还未坐下,东淑就嗅到一股颇浓的酒气。   她诧异地看向李衾:“你喝酒了?”   除了一些吉庆节日等,李衾向来自持,就算是小酌几杯,也不过怡情而已, 不会过量。   但是这会儿轿子里的酒气如此浓烈,显然有些反常。   李衾的轿子颇为宽敞,也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而坐,但毕竟空间有限,此刻轿子里除了酒气之外,另有的,就是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了,是从她身上而来。   这香气如同熟悉,又像是陌生,正因为半真半假,却更诱人心魄。   李衾垂眸,却瞧见她搁在腿上的小手,纤巧白皙,似是而非。   李衾闭上双眼:“是啊,喝了酒,你不喜欢吗?”   他说着微微扬首,露出了颈间突出的一点喉结。   东淑无意目光撞见,蓦地想起昔日身为人妇的时候……两人闺中那些亲密的举止。   她的心也跟着突地跳了一下,忙敛着心神问道:“你是怎么了,莫非有事?”   “为什么这么问?”   “你很少喝的这样,”东淑皱眉道:“出了什么事了?”   李衾听了这句,微微睁开眼睛转头看她。   他跟景王杨瑞喝了那一场,到现在酒力其实已经散了大半儿,但还有三分尚在,此刻看着东淑的脸,恍惚中,就像是伊人仍在。   “夫人……”李衾不由自主地唤了声。   东淑一怔,看他星眼略见迷离,仿佛有无限柔情蜜意,不由有些窒息。   此刻才略略觉着不安。   “你要带我去哪儿?”东淑转头,这时侯冷静下来,又想起萧宪,若萧宪知道她竟跟着李衾走了,恐怕更是火上浇油,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虽然萧宪的那几句话伤了她的心,可是东淑却是本心里不想让哥哥生气的,原先没料到会遇到李衾才赌气出府。   如今问了这句不见李衾回答,她就说道:“还是送我回哥哥的别院吧。”   “你为什么会出萧府?”李衾并不理那句,反而问道,“是不是府内有什么事儿?”   东淑见他问起这个,一时苦笑:“是我先前心里没个数,高估了自己罢了。”   “什么高估?”   东淑回想萧府之中那些虚情假意的脸,除了周老夫人跟萧宪外,其他人对她都是怀着戒备的,连张夫人都是,她当然看得出来。   东淑回头看向李衾,问道:“子宁,你信我吗?”   李衾愣怔:“嗯?”   东淑道:“你会心无芥蒂的接受我,同我相处如初吗?”   李衾沉默。   东淑心头如同针刺,抬手抚着脸笑道:“你看,就算再像,毕竟也是换了个身子。有时候连我自己想起来都觉着如同做梦呢,何况是别人?自打我记起以前的事后,唯一对我如初的,只有哥哥。”   她喃喃说着,神色宁静之中略带几许伤感。   李衾微震:“你……”   “是啊,”东淑的眼中却已经潮润了:“只有哥哥才是完全相信我的。我本来不该让哥哥生气的。”   李衾忖度着问:“你、莫非跟萧宪闹了不快吗?”   东淑道:“嗯,哥哥不愿意我跟你相认,他让我选,可是我还是坚持……因为、因为子宁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人啊,我不能放下你。但是大概我想错了。”   “为什么这么说?”李衾微微眯起眼睛。   东淑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你不像是之前的子宁了……”   话音未落,李衾忽然毫无预兆的张手将东淑拥住。   他的力道这样大,隐隐地令人窒息。   东淑下意识想挣脱,但却纹丝不能动,她一时有些慌了:“李衾!”   话说萧府之中,萧宪因为关心情切,一时的口不择言。   可从东淑院中离开之后,人还没到前头,就已经后悔起来了。   “我怎么能那样跟东宝儿说话,”萧宪皱着眉,抬手打了自己的头一下:“她好不容易才回来,这还是第一天,我就跟她吵起来……她指不定多伤心呢。”   萧宪这样想着,又跺足恼怒道:“都怪李子宁那混账从中挑拨,没有他的话,我跟东宝儿自然仍是和和美美的。”   他长吁短叹,情绪复杂,想到东淑就觉着愧悔,想到李衾却又暴怒,觉着是他用下作手段诱惑了东淑。   都说红颜祸水,怎么轮到他这里,就是妥妥的男色最祸呢!   思来想去,萧宪下定了决心要回去,至少得亡羊补牢安抚东淑,别叫她伤了心,这才是当哥哥该做的。   萧宪想着便要转身,谁知一个小厮匆匆跑来到:“三爷,老爷那边儿着急叫您,且快去吧。”   萧宪忙问:“什么事?”   小厮见无人,便上前一步悄悄地说道:“是顺义侯赵大人来了,好像是有什么机密跟老爷商议。”   萧宪心头一动,略一犹豫,便想:“顺义侯消息灵通,一定是听说了有关江家告状的事情特来报信,罢了,我先去过去,待应付了父亲再回来也不迟。”   于是他便跟着小厮往前头萧卓的书房而去。   而这会儿在萧卓的书房中,顺义侯赵申平正说道:“既然老爷知道此事,有所准备,我也就放心了。”   萧大人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一笑道:“我也不瞒你,这件事……李子宁曾先一步跟我透过消息。”   赵申平极为机灵,听了这话,又想到从萧夫人那里听说的要收“江雪”为义女的事情,顿时明白了几分,便笑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到底是不同凡响,事事总能料得先机。这样的话我更不必担心了。”   说话间,萧宪就到了,赵申平起身跟他行礼招呼。萧宪点点头,上前见过父亲。   萧卓道:“方才顺义侯跟我说,大理寺那边儿,有个江家的人去立了案,要告萧家的人呢。”   “是,这件事儿子今日也才听说了。”萧宪回答。   萧卓眉头一皱:“你既然听说了,怎么不早点来回我?”   “请父亲恕罪,”萧卓道:“一是怕父亲听了着急,二则是想等事情明朗些再说。”   顺义侯听到这里便笑道:“哥哥本是孝心,却给我搅了。”   萧卓忙道:“跟你无关,你也是好意,何况我早就知道此事,只是他自作聪明的瞒着罢了。”   顺义侯看萧宪看似平静,却隐隐透着笃定之色,想必这件事没什么大碍,何况他们父子相见,恐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话要私底下说,于是便笑道:“我来了半天,也该去了。”   萧卓道:“何不吃了饭再去呢?”   顺义侯笑道:“今儿一整天在外头,还没着家呢,怕他们惦记着,就不多留了,改天再来。”   说着又行了礼,这才出门而去。   这边儿看赵申平去后,萧卓才又问萧宪道:“怎么顺义侯说,宫内也派了人出来,这件事情竟这么快给皇上知道了?”   萧宪道:“现在看来皇上的确知道了,但父亲放心,涉案的人只是萧家的远亲,就算皇上知道也未必有碍,明日我会进宫面圣,当面向皇上请罪。”   “唉,”萧卓长叹了声,眉头深锁:“族内人多,自然也是良莠不齐的,总会有些害群之马,你若面圣可要好好跟皇上解释。”   萧宪答应了。   “其实,”萧卓瞥了他几眼,终于道:“这件事多亏了子宁先前提醒我,我才知道的。若不是他事先跟我透过,今日骤然叫我听说这个,还不知惊吓得怎么样呢!你的行事,到底不如子宁缜密。”   萧宪心中正是对李衾成见最深的时候,可是父亲的话也不好反驳,便只道:“是,儿子以后行事会再考虑周详的。”   “这件事……最好就风平浪静的过了便是。”萧卓长叹了声,看着萧宪别有深意地说道:“若是无碍于家族,我又何必操心呢。”   说了这句,萧卓又道:“如今事儿也挑明了,那个江雪从此就是我府内的干女儿,算是名正言顺,但是你得明白,这不过是个过场,而且她再怎样,也是个外人!你以后跟她不要太过亲密,毕竟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人会背地嚼舌,别叫人再抓了把柄。知道吗?”   萧宪听到“她是个外人”,心头咯噔了声,瞬间竟满心酸涩。   却只道:“知道了。”   萧卓见他答应的很痛快,略觉满意,便道:“你去吧。好好想想明儿面圣该如何应答。”   当下从萧卓的书房里退了出来,萧宪总是挥之不去那句“外人”的论调,此刻忽然有些心惊——他不顾一切费尽心思让东淑回来,本是好意,然而就算她回来了又能怎样,所有人照旧不知她就是东淑,照旧当她是个“外人”!   一念至此,萧宪心中竟隐隐作痛,尤其是想到之前自己口没遮拦说的那“没你这个妹妹”,更是悔之不及,便忙忙地加快脚步往后宅而去。   谁知才走几步,就有小厮飞奔而来,说道:“三爷,江少奶奶走了!”   “走了?”萧宪不明所以。   “先是里头丫鬟来说的,”小厮道:“说是突然就叫备了车轿,他们也不敢阻挡……如今已经走了一刻钟了。”   萧宪感觉脚下一滑,整个人仿佛跌入了寒潭之中:“没用的东西们!为什么不拦着!”   他激恼的扔下这句,却忙转身往门外奔去。   等萧宪出了大门,只见门口空空如也,留春急忙叫了一个管事来问。   那管事的却也是才在跟底下的议论此事,此刻便道:“先前江、江夫人出来,本是叫了我们备车的,谁知还没来得及上车,忽然李大人到了。”   萧宪因没看见东淑,本来正眼冒金星呢,听了这句,眼前万点星火陡然消失无踪:“什么?!”   管事支支唔唔道:“就是李尚书大人,他也不知是来有事还是如何……跟江夫人说了几句话,就带了她乘轿去了。”   萧宪人虽还站在原地,魂魄已经离体了,心中有一万句骂人的话要说。   留春忙问:“去了哪里?”   管事打量萧宪的脸色不对,便忐忑地小声道:“这个我们怎么敢问呢……”   萧宪极快的定了定神,叫备了车轿,又吩咐留春:“派个人去别院看看是否在那里。”   当下急忙叫了个小厮,骑快马往别院去了。   这边儿车才行到半路上,那人已经回来,说道:“并不在别院。”   萧宪正在车中闭目凝神,听了这个答案,虽然失望却并不意外,仍是合着眼睛道:“去李府!”   车外留春听了这句,心里有些不安,觉着恐怕会出事,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忙叫马车调头。   正要往李府而去,突然又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响从前方而来。   留春眼尖,先道:“主子,是镇远侯!”   原来之前李持酒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整天儿在街头上晃悠,萧宪几乎每次出门都会遇上他,多的时候,一天总要碰见个三四次,难得李持酒不厌其烦,殷勤的令人发指。   萧宪虽然觉着他也是一只不大怀好意的黄鼠狼,所以从来都淡淡的。   但是留春对这个总是眉开眼笑的小侯爷倒是感觉颇好,毕竟早先的时候,总是听人说,这小侯爷如何如何暴戾,如何如何可怕难相处,谁知竟是这样“叭儿狗”似的,每次见了自己的主子都摇着尾巴上来,说的话也动听,加上长的也出色,实在不能不叫人喜欢。   只是自打李持酒进了内尉司,多数在宫内当差,在外头自然就有些少跟萧宪见面了,这叫留春倒是颇为想念。   所以这会儿见了镇远侯,留春反而欣喜。   说话间那边镇远侯一行人也靠近了,应该是看清了是萧府的车,远远的就是李持酒带笑的声音响起:“是萧府的人吗?不知是哪一位?”   留春早扬手招呼:“小侯爷!”   镇远侯一看他,便笑道:“哟,春哥儿啊,难道……是萧大人吗?”他说话间打了马儿一下,颠颠的就靠了过来。   留春打量他一身内卫武官服色,真是越发英武过人,气宇非凡了,便笑道:“正是我们大人呢。小侯爷您是从哪里来?”   李持酒道:“才出宫,换了班儿。哎呀,这些日子也没大见到萧大人,实在是令人想念啊。”   留春喜滋滋的,才要接口,又想到主子今儿心情不佳,便向着李持酒使了个眼色。   恰在这时侯,车中萧宪喝道:“只管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留春打了个哆嗦,不敢做声了。李持酒却打马到了车窗边上,俯身看着车窗问道:“萧大人,这会儿天这么冷的,您又要去哪儿?有什么天大的事儿?”   萧宪心头烦乱,喝道:“跟你无关。”   李持酒叹了口气,喃喃道:“今儿是怎么了,先是撞见了李大人的轿子,本是要过去的请安的,那跟着轿子的叫什么鱼的,忙不迭的就来撵我,我又没有恶意……”   他还没说完,萧宪道:“你说什么?你在哪里看到了李衾?”说着抬手打开车窗。   李持酒仍是满脸带笑的:“就在前头隔着一条街,怎么了萧大人?”   萧宪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怒色越发明显:“好个李子宁,你敢这么荒唐!我必然不饶你!”   萧宪在府外自然有几处产业,包括给东淑住的别院。   相同的,李衾也是一样,自然不至于只有大宅一个地方盘桓。   李持酒一说方位,萧宪便想起来,前头是安仁坊,李衾的那个藏栀小居便在那里。   留春听两人对话,此刻便问:“三爷,这是不是……”   话音未落,萧宪道:“去藏栀居。”   李持酒眨巴着眼睛,又锲而不舍的继续问道:“萧大人你果然是去找李大人的?是有什么急事吗?用不用我帮忙?”他摩拳擦掌的,仿佛要大干一场。   萧宪本来想叫他走开,可转念一想,忽然改了主意,便道:“镇远侯没事的话就跟着同行吧。”   “当然没事儿了,”李持酒立刻巧舌如簧的笑说:“就算是有,那也比不上萧大人的事儿重要啊,我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宪嗤地一笑:“行了,你别出声,就是功德了。”   “是!”李持酒果然闭口不言。   半刻钟不到,便已经到了藏栀居,留春早跑上前问门上:“李大人可在吗?”   门上道:“大人才回来……你们……”   留春道:“我们三爷来了,要拜见李大人。”   门上一眼看到萧宪从车上下来,吓得忙躬身道:“原来是萧尚书。”又急忙叫人进内通禀。   萧宪却不耐烦,负手自顾自地向内而行,李持酒也早翻身下地,大摇大摆的跟在他身后,这架势看起来很有点像是狐假虎威。   本来萧宪以为,已经有人去通禀了,李衾那厮总该先冒出来。   谁知一直登堂入室到了里间,还是不见李大人矜贵的身影。   萧宪的怒气已经到达的顶点,若不是素日的涵养还好,早就大叫起来。   倒是李持酒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还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萧大人,李大人这宅子也够体面的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若不是跟着您,还不知道李大人居然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对了,这地方如此隐秘又风景不错的,难不成是用来养小老婆的?哈哈哈我早知道李大人不是表面看来这样正经。”   萧宪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闭嘴!”   将到了内厅,隔着门扇,就听到一声女子的低呼。   紧接着却是李衾的声音:“别出声……给人听见了不好。”   “李子宁!”萧宪惊心动魄,当下急冲上台阶,抬脚向着门上狠踹过去! 第69章   且说萧宪听到里头的声响,忍无可忍。   于是疾步上前, 一脚将门踹开。   屋内一张圆桌旁边, 坐着的正是东淑跟李衾两人。   李衾正握着东淑的手, 听见门响就转过头来。   萧宪定睛看的明白,见好歹没有更破格的举动, 肩头才略略放松了些:“你、你们在干什么?!”   李衾看向萧宪, 然后目光往后一滑, 落在他身后的李持酒身上。   然后他慢慢地将东淑的手放开,站起身来。   东淑却并没有看到李持酒,只忙也起身道:“哥哥!”   在站起来之后才发现萧宪身后有个人若隐若现的,东淑一愣, 歪头看过去,却正对上李持酒一双锐若鹰隼般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将黄昏的缘故,那双眸子居然异样的暗沉。   东淑心中竟是一颤, 满心惊震,幸而萧宪已经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是他硬带你过来的吗?”   “不, 不是, ”东淑忙否认,心中却也头疼,怎么萧宪一见李衾就这样冲动起来,偏偏现在还有个不速之客镇远侯,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你别误会。”   像是想了起来,东淑忙举手给萧宪看:“是我的手给烛油烫到了,先前子……李大人想给我挑开呢。”   “他有这么好心?”萧宪本能冒出这句,又忙道:“好好的怎么烫了手?给我看看严重不严重?”   “没事儿,是我不小心碰到了烛台,只是起了两个泡,因不好上药,想先挑开……可又怕疼。”到底是亲哥哥,当着萧宪的面儿,东淑的声音里隐隐地也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萧宪忙低头细看她的伤。   旁边李衾看着两人举止,却又问李持酒道:“镇远侯怎么也来了?”   李持酒方才只管盯着东淑,可因为东淑有意躲开他的目光,便站在萧宪身前,她的身形娇小,便给萧宪完全挡住了,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声音。   忽然听到李衾问自己,李持酒才回过神来,笑道:“回大人,我是在路上巧遇了萧大人,看他急匆匆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所以陪着他来了。”   说了这句,李持酒又满是疑惑的皱眉问:“怎么、我这夫人竟在李大人的府内?你们什么时候这样、这样亲密无间的,嗯?”   东淑因不愿意跟李持酒照面,正缩在萧宪身前,听到这几句便探头道:“谁是你夫人!”又偷偷地拉了拉萧宪的袖子。   萧宪会意,便轻轻咳嗽了声,回头对李持酒道:“镇远侯,别乱说话。”   李持酒笑道:“大人恕罪,我就是有点好奇罢了,毕竟我跟她才和离呢,这么快就……不说了不说了。我就算信不过我那位少奶奶,也得信得过李大人啊,是吧?”   李衾却说道:“镇远侯,你们既然已经不是夫妻,就不必再说这些无趣的话。”   “大人,我对您向来心存敬意,您可不能这样说啊,”李持酒一本正经地:“她虽然跟我和离了,但这才几天儿,难道就春心大动了?说句不是咒的话,就算是我死的透透的了,那她还得为我守上个一年半载的贞节呢,又不是那水性杨花的潘金莲,这武大郎还活蹦乱跳呢,她就开始跟西门庆勾勾搭搭的了?”   镇远侯在这里胡言乱语的乱喷一气,还未说完,萧宪,李衾,并东淑三人,竟不约而同的齐声喝道:“闭嘴!”   李持酒见状,吐了吐舌头,偏探头看向东淑,道:“我可不是骂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其实我是知道的……你呢,虽然不是那种夫君死了就以死殉夫的忠烈女子,可也不是那种尸骨未寒就爬了墙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李衾喝道:“镇远侯!”   萧宪也道:“李持酒!”   东淑也狠狠地瞪了李持酒一眼,见他在这里乱逞口舌之能,贬了这个贬那个,她忍不住冷笑道:“哼,若是侯爷真的死了,我自然为你守节。可惜你如今只是活蹦乱跳,且我也不是李家的人了,所以我爬不爬墙,跟谁勾搭……又干卿底事?趁早免开尊口!”   以前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已经出了侯府不说,跟前儿还有李衾跟萧宪两个人,所以东淑也不再委屈自己压抑性情,巴不得也狠狠地损镇远侯一顿,毕竟她之前在他的“阴影”之下,装的非常辛苦,也受了不少欺压,能讨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萧宪吃了一惊,低头看向东淑。   李衾也扬了扬眉,眼中却流露几许笑意。   镇远侯的眼神闪烁不定,却也笑道:“唉,先前我怎么没发现你的口齿这么厉害呢?在我跟前儿的时候还是千依百顺的,现在是翻脸无情了吗?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啊。”他摇头晃脑叹了这句,竟对李衾道:“李大人,您可是老成持重的尚书大人,可要看清楚了,别重蹈我的覆辙啊。”   东淑听他说“千依百顺”,恼羞成怒,她那会儿哪里是什么千依百顺,只不过是无可奈何装出来自保的罢了。   谁知李衾看见镇远侯出现,便想起务观楼里的景王跟自己提起的关于东淑跟李持酒话。   听李持酒这样说,李衾道:“我跟镇远侯自然不一样。不必担心。”   李持酒眼神微变,还未出声,却是萧宪道:“镇远侯当然不用担心,镇远侯跟她和离了,而李大人你,也跟咱们没关系,既然毫无瓜葛,何来覆辙。”   这下子,轮到镇远侯跟李衾都看萧宪了。   东淑见气氛忽然古怪起来,便咳嗽了声,低低的对萧宪道:“咱们先走吧。”   萧宪巴不得离开,可想到今儿的事情还有些气不忿的,就又看向李衾道:“李大人,镇远侯虽然口没遮拦,有一句话说的倒也不错,你位高权重,系出名门,以后千万别再做这种唐突的令人误会的事情了。如今她好歹是我的‘干妹妹’,我自然也有义务护着她,谁要是想欺负她,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最后一句,却又是向着李持酒跟李衾两个人的。   李衾不语,李持酒却笑道:“萧大人,我从不欺负女人,我对她不知道多疼爱……你细问问就知道。”   萧宪跟李衾又是齐声喝道:“够了!”   东淑却抓起桌上那个药盒,向着李持酒扔了过去!   镇远侯的身手何其出色,一张手就将药盒接了个正着,笑道:“我又没扯谎,干什么要打我?你扪心自问,我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东淑咬牙切齿道:“我不想提过去的事情,何况……跟我无关。”她狠了狠心,说出后面这一句,潜台词却是——她自然是萧东淑,至于李持酒亏欠与否的那个人,是江雪。   李持酒眼睛微微眯起:“你这句是什么意思?”   东淑见他似有纠缠不清之意才说了那句的,此刻正要回答,李衾却道:“她的意思自然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又何必念念不忘呢。镇远侯,你不会是那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吧。”   李持酒咽了口唾沫。   萧宪见像是一场混战,便要先带了东淑走了事,不料就在这时候,门外是李衾的小厮林泉跑了来:“大人,府内紧急来寻,说是宫中派了内侍出来请大人即刻进宫。”   李衾拧眉:“是为何事?”   林泉道:“来人并没有说,只是一味的催促。”   萧宪心里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便笑道:“李大人,可样子你忙得很啊,且快进宫去吧,违抗旨意可不是好玩儿的。”   李衾才扫他一眼,忽然间是留春鸡飞狗跳地跑进来:“主子,吏部的人急寻了来,说是宫内有公公出来传您入宫面圣。”   萧宪的笑还凝在脸上,此刻就慢慢凝固了。   李衾实在忍不住,便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   那“现世报”三个字还没出口,就给萧宪一眼瞪回去了。   东淑却忙问:“是为了什么事?这么着急的传你们两个进宫?”   萧宪欲言又止,只道:“别担心,这也是常有的,未必就是为了正事,有时候皇上闲了,也会传我们进宫闲话的。对吧李大人?”   李衾会意,配合的点头道:“不错。”   东淑看看他两个,终于先拉着萧宪走了出去,避开了李衾跟李持酒,才跟他说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要气你……”   话未说完,萧宪抢着道:“别说了,我哪里会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个儿一时沉不住气。”   他回头看了一眼寂然的厅门口,好像李衾跟李持酒正在里头说话,并没有留心这边,萧宪便道:“东宝儿,回府这件事,虽然是你我都想的,可是……我知道让你为难了。是我没考虑周全。”   东淑听他说了这两句,已经清楚萧宪知道自己在府中的处境了,心头一暖,忙道:“哥哥,我没有为难!毕竟这也是我所求的。”   萧宪叹了声:“至于你对李衾如何,我且不问了,但是就算你想跟他……那也不能急于一时,要考考他才成。”   这几句听来,显然是有些松动之意了,东淑睁大眼睛,眼中略有些欢喜光芒:“哥哥……”   萧宪瞧她欢喜外露的,心里悒郁,面上却笑道:“我自然替你着想,难道喜欢看你郁郁寡欢吗?对了,你跟了他来这里,他没有、不规矩吧?”   “没有。”东淑好笑地看着他,“他又不是那种急色之徒。”   萧宪却似瞥见她颈上仿佛有些许揉碎桃花瓣似的红痕,他转开目光一笑道:“可见你总护着他。唉!”   东淑并未发觉,只问:“哥哥,镇远侯怎么一起来了?”   萧宪道:“路上遇见了他,他执意来跟着的。”   东淑努嘴:“我可不想见他。”   “那以后再不叫他见你了。”萧宪温声回答,又道:“我先送你回别院,再进宫去。”   东淑忙道:“看他们回禀的样子,可见宫内催的很急,哪里就能耽搁呢,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萧宪忖度了会儿:“也好。”于是叫了留春来:“好好地陪着姑娘回别院去。”   留春领命,当下就先陪着东淑离开了藏栀小居。   这边儿萧宪看东淑去了,才回厅内,才到厅门口,就听里头是镇远侯道:“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当时可能是喝多了就打了起来,至于原因早忘了。怎么李大人又问我呢?”   李衾淡淡的道:“最近又有御史跟我弹劾,才又提起了过去的事,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罢了。”   萧宪不明所以,便道:“李衾你还走不走?”   李衾走到门口,见东淑不在,就知道她先去了,这倒也好。   此刻李持酒也走了出来,萧宪道:“镇远侯,你护送我跟李大人进宫吧。”   李持酒自然也看见东淑去了,闻言笑道:“求之不得!”   这边镇远侯护送两人进宫,那厢东淑乘车先回别院。   一路上想到今日种种,轿子内的耳鬓厮磨,别院内的情难自禁……其实李衾私下里也并不是那么正经君子啊,她还是向着萧宪说了谎,因为怕萧宪又着恼。   东淑的心里半惊半喜,又有点慌,李衾抱住她的时候是真情流露的,她当然感觉得到,可是两人亲密相处起来,却仍是有一点点……不同于以往。   手上的燎泡还没有破,仍是火辣辣的,回去要处置一下才好。   忽然想起那一盒药没有带,再一想,好像是自己扔李持酒的时候丢了。   少不得再另寻罢了。   可一想到镇远侯,东淑的呼吸又缓了几分。   李持酒今儿说的那些话,实在是不成体统,他总不会还对“江雪”旧情难忘吧。   毕竟,那天晚上他突如其来的告白,可是另东淑记忆鲜明。   就算自己不是江雪,都忍不住为之心悸。   看不出那样吊儿郎当的一个人,也还有这般痴情一面。   可惜他的痴情也是有限,若他真的对江雪痴心深情,想当初又怎会对江雪在府内的处境不管不问,后来又怎会在她的设计激将之下一怒和离。   这人真是矛盾之极。   不过镇远侯时不时的无理痴缠也不是长久之计,东淑出了会儿神,忽然想到:李持酒曾怀疑过她不是江雪,当时那种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充满了厌弃。   那假如他得知了她真的不是江雪本尊,那么……会不会对于江雪的“斯人已逝”而痛心疾首幡然悔恨?或者……就此对她果断放弃,不再相扰了也说不定。   此时已经快到别院了,外间甘棠随轿而行,远远地却看到别院门口停着一辆车,似乎等了很久。 第70章   且说镇远侯一路谈笑风生, 护送萧宪跟李衾往皇城而去。   才行到半路,有一名李府的侍从飞马而来, 赶到李衾的轿子旁边, 俯身低语了几句。   萧宪在另一顶轿子中, 虽听见马蹄声响, 却也并不在意。   镇远侯高高的骑在马上, 紧随在萧宪的轿旁,自然把所有都看在眼里,却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如此到了宫门口众人停住了, 李持酒亲自下地恭请萧宪跟李衾出了轿子,又笑吟吟地说道:“可惜我才换了班,不然倒是可以送萧大人进宫了。只是不知皇上传的这样急到底是有什么事呢?萧大人, 要不要我跟着?你若发话, 我跟他们说说……”   萧宪之所以叫他护送,不过是想让东淑先一步回别院, 别的镇远侯又跟上聒噪吵她。   此刻料定东淑早回去了, 自然也不想再看他摇头摆尾的,便道:“不必了,你自去吧。”   李持酒这才恭敬答应了,又向着李衾行了礼,骑上马儿, 依旧得得儿的去了。   宫门口的侍卫恭迎了两位大人进内,往皇上的武德殿而行的时候,李衾想到方才李持酒鞍前马后的殷勤样子, 忽然道:“有句话要提醒你,你不要跟镇远侯太过亲近。”   萧宪其实也没跟李持酒怎样亲近过,可是李衾贸然提出,他便淡淡道:“哦,怎么了?”   李衾道:“这个人,恐怕不像是表面看来这般单纯。”   萧宪一笑道:“这可奇了,你总不会是因为他今儿陪着我去找人,你就记恨了吧。”   李衾摇头,心中却想着方才半路上自己的亲信来报的那件事,他瞥了萧宪一眼,忖度片刻,到底并未告诉。   不多时两人到了武德殿,里头太监传了入内,到了丹墀前,山呼万岁。   皇帝看见他两人站在跟前,笑道:“你们两个一起来的?”   萧宪自忖去藏栀居的事情当然不好详细解释,便道:“路上正好遇见了,才知道李大人也要进宫,皇上紧急传召,不知是为何事?”   皇帝长吁了口气,说道:“徐州江家的人大理寺告状,你们都知道了吧。”   两人齐声道:“是。”   皇帝沉声道:“刚刚朕才得了一个新消息,那姓江的告状之人,已经死了。”   萧宪震惊:“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李衾。   之前在来的路上,李衾的亲信自然是为了报说此事的。李衾之前却并没有告诉萧宪。   此时李衾便问道:“皇上,不知此人是怎样身亡的?”   皇帝道:“报说是他自己自缢的。”   这人是告状的,居然会“自缢”?就算瞎子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   最要命的是,他告的是萧家,如今不明不白的忽然死了,若论起最大的嫌疑人自然便是萧家了。   这时皇帝问道:“两位爱卿是什么看法?”   萧宪又看了李衾一眼。   李衾终于开口道:“事情还在调查之中,这人突然自缢,其中恐怕有什么内情,臣觉着该详细调查。”   皇帝道:“状子进了大理寺都能出事,若真的有内情,那这动手的人可是胆大的很。只是朕想不到,有什么人敢公然的在京内行凶,真是不把律法放在眼里了。”   萧宪知道皇帝在敲山震虎了,当即道:“皇上,臣愿意以性命担保,此事跟萧家绝无关系。”   皇帝笑道:“朕也没说什么,你又何必这么着急。何况萧家的人太多了,难道个个都是好的?若真的个个都如你萧尚书一样无可挑剔,那这姓江的就不会出现在大理寺了。”   萧宪道:“是。”   皇帝长叹了声,说道:“一纸诉状,这本来不算是什么大事,偏又出了人命,且这姓江之人是死在客栈的,那里人多口杂,难保事情不会很快传扬出去,又因涉及萧家,若因而叫人诟病朝廷包庇重臣,处事不公甚至杀人灭口之类的,自然就成了大事了!”   皇帝直接把“杀人灭口”四个字说出来,莫说萧宪,李衾也心头一颤。   而皇帝说了这句,便命李衾:“子宁,这件事非同小可,又因跟萧家有关,只怕别的人不敢接手,或者接手了也会有所忌惮,不能秉公处置,朕想来想去,就由你配合内尉司监理此事吧,三天内朕要这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平息悠悠众口。”   李衾见皇帝雷厉风行不由分说,只得领旨。   皇帝吩咐了此事,又道:“事不宜迟,你先去内尉司了解一下情形,即刻着手吧。朕知道你本来就忙,但朕信任你才委以重任的,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心意。”   当下李衾领命而去,皇帝却并未放了萧宪,等李衾去后才道:“朕听闻,你府里正有一件喜事?如何不早点告诉朕?”   皇帝边说边向内殿走去,萧宪随在身后,道:“皇上指的莫非是臣府里要认江雪为干女儿的事情?”   皇帝道:“自然就是这件了。好好的怎么竟然要认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女子?难道,是因为她的相貌跟你妹妹相似吗?”   萧宪叹道:“这也是缘分,当初臣见了她的第一眼,就觉着像极了妹妹,加上先前我们老太太病危之际,也多亏了她在旁边,老太太才又得了一条命,大概是格外投缘,所以老太太就让我们太太认她做干女儿了。”   “这世间的事果然奇妙,”皇帝点头道:“若说起来,这江雪之所以落难,还跟萧府脱不了干系,谁知她远去昆明,重又回京,竟进了你们府,也是阴差阳错,自有一番因果。”   萧宪道:“正是如此。”   皇帝又皱了皱眉道:“只有一件很不合朕的心意。”   萧宪一怔:“皇上所说是什么?”   皇帝道:“她本来也算是镇远侯的夫人,竟然就和离了,唉,朕倒是觉着惋惜的。”   “皇上为何这样说?”萧宪诧异。   皇帝道:“当初镇远侯进了内侍司受苦的时候,她不是还不顾一切的为镇远侯周旋吗?虽然看着柔弱不堪的,却还有几分胆气,倒是跟镇远侯是一对儿,可惜啊。”   萧宪心中诧异,皇帝居然有兴致提此事,当下道:“这件事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因见她孤苦伶仃的才把她安置在别院中,至于和离,臣略知一二,是侯府老夫人觉着她膝下无子,身子又弱,便有些不喜欢,她为孝心才答应和离的。”   “是吗,”皇帝道:“朕也曾问过镇远侯,据他说,他其实是很喜欢这个夫人的,当时是一时想不开才答应了,事后每每后悔呢。”   萧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镇远侯他真这么说的?”   皇帝笑道:“朕还能骗你不成?镇远侯那性子的确是不同一般,但谁是真心对他好的人他心里是知道的。何况那江雪除了出身差些,容貌……自然不必说,既然跟你妹妹有七八分相似,自是万里挑一的,不然当初镇远侯也不至于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了。”   萧宪皱着眉,不发一语。   皇帝看着他道:“怎么,你好像不太高兴?”   当着皇帝的面儿,萧宪不能过分表露自己的不悦,只淡淡道:“臣只是有些惊讶,本以为镇远侯风流成性,不会在意一个女子呢。”   皇帝道:“再怎么风流,家中的糟糠妻是不可丢的。镇远侯只是一时冲动,所以朕问他的时候,他才坦然承认了自己太过冒失。”   “就算后悔又能如何,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终不成他还想把人挽回吧。”萧宪差点儿冷哼出来。   皇帝打量他的表情,却笑道:“这也未尝不可啊,破镜重圆,世间多的是这样的佳话……”   萧宪重又眉头紧锁。   “你像是不以为然?”皇帝笑看着他,道:“何况那江雪离开了镇远侯,还能嫁到什么良人吗?她到底也是正当青春,就这样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守了活寡倒也可怜。你说呢?”   萧宪听皇帝说“还能嫁到什么良人吗”一句,心跳快了几分,心底竟闪过李衾的脸。   “皇上这是……有意重新撮合他们两人吗?还是说是镇远侯跟皇上求了什么?”萧宪的心悬了起来。   对别人来说,夫妻和离又聚,这样快出尔反尔,自然是拉不下这个脸,也不会去做,但是镇远侯可不是一般人啊。   皇帝笑道:“这种琐碎小事哪里需要朕去管,朕只是当你是自己人,所以跟你闲话起这些罢了。”   萧宪眼中疑虑重重,可是见皇帝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他又一想,正好问问:“近来外头的人都说,皇上似乎对镇远侯格外青眼,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皇帝脸色微变,继而一笑道:“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只是瞧着他颇有几分新鲜,偏他的行事也的确有趣,跟其他的人大不相同。”   萧宪看得出皇帝是有话未曾说出来,但是再追问却也无从开口。   别院门口,一辆马车等候许久。   东淑下车的时候,对方也正自车中下地。   定睛一看,竟不是别人,却是顺义侯府的萧氏夫人,还有另外一个竟是李府的袁大奶奶。   东淑看见萧夫人倒也罢了,只是看到袁少奶奶的时候,没来由的便打了个愣怔。   这会儿那两人迎了上来,萧夫人笑道:“你是去了哪里?我们刚要走。”   东淑振作精神,笑道:“原本要回来的,之前路上有点儿事情耽搁了。您怎么来了?”说着,又向着袁少奶奶行了礼。   袁少奶奶也款款地回了礼,自己说道:“我听说今日府里有喜事,特意过去的,谁知道你偏走了……正好夫人惦记着要来看你,我便同她一起来了。”   三人行了礼,东淑便请她两人进府内说话,进了府门,萧夫人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自作主张了,原先我来的时候是带了赵呈旌的,因你不在,本想走……他却舍不得你弟弟,嚷着要一块儿玩耍,我就留了他在这里。”   东淑道:“他们两个孩子年纪相差不多,既然合得来,让他们彼此多多相处自然是好的。”   袁少奶奶且走且打量这院子,道:“这院子倒是清新雅致,我早就想来,只是不得机会。还好今日凑巧了。”   萧夫人道:“别说是你,连我就算是萧宪的姐姐也没来过呢,只上次为了见她才来的。”   里头的江明值跟赵呈旌因为得了消息,跟两只家雀似的飞了出来,忙着见礼。   东淑一左一右握着两人的手,道:“我跟夫人和少奶奶说话,你们且自去玩耍吧。”   两人这才又去了。   当下便在明厅内分宾主落座,萧夫人道:“还以为你今儿是在府内住定了的,好好的怎么就匆匆地离开了?老太太那边儿还惦记着,一再的催着让人看看怎么回事,又不高兴,说是必然有人得罪了你呢。”   东淑揪心,急忙问:“老太太还好吗?”   萧夫人叹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说到有人得罪你的时候因为动了怒,人就又有点儿不清楚了,又把你当成了我们东宝儿,泪涔涔的想你回去呢。我就说东宝儿是给李子宁接了回府了,明儿再来,好说歹说才哄住了她老人家。”   东淑眼圈便红了,低头不语,却也有点后悔自己冲动出府了,就算跟别人不相干,到底要看在老太太的情分上。   袁少奶奶听到这里,便温声道:“江妹妹,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当着姐姐的面儿,你可只管说就是了,就算真有人得罪了了你,你也大可告诉她,听说你的身子也不太好,千万别闷在心里委屈了自个儿。”   东淑笑道:“没有的事,我只是记挂着明值这孩子还在家里,竟不能安心,所以才回来了的。”   萧夫人摇头笑道:“其实你要是再多留会儿,自然有人接了你弟弟一并过去呢。”   “我一个就破格了,还要携家带口吗?更不成样子了。”东淑笑道。   萧夫人含笑看她:“虽然说是认的干女儿,但毕竟也有‘女儿’两个字,进了萧府,就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的话。”   东淑垂首答应:“知道了,这次原本是我做事欠了妥当,下次不会如此冒失了。”   萧夫人笑说:“我又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是只担心你有个什么罢了,如今见天下太平,自然万事大吉。不过少奶奶刚说的那句话是真的,我虽然是萧家出了阁的女儿,但是也还能说得上话,也正因为是萧家的女儿,才知道高门大户里自然是人多口杂,规矩也多,你要真的受了委屈不想跟萧宪说的话,只管跟我说,我自然有法子告诉太太,让她替你处置。”   东淑起身屈膝行礼,道:“我先多谢二姐姐了。”   萧夫人听她这句“二姐姐”,心里也是微微荡漾,便站起身来扶住她的手,把她细细打量了半晌,笑道:“好,这一拜我受得起。”   两人又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东淑眷恋着自己的堂姐,就亲自送出了二门,又站着看了许久,才返回屋内。   之前她离开萧府的时候,身心寒彻,只觉着茫茫天下竟是无处可去,但是此刻心头竟有些许暖意融融。   原来人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一份至亲的关怀,虽然是隔着一层,却足够令她满怀慰藉了。   是夜,厨下做了饭,东淑跟明值、赵呈旌两个小家伙一桌子吃了。   大概是萧夫人曾经叮嘱过赵呈旌,他不再像是以前那样坚称东淑就是“小姨妈”,可当面儿仍是改不了口。   明值曾问他为何这么叫自己的姐姐,赵呈旌只说道:“我最喜欢我东姨了,见了你姐姐,就如同见了东姨一个样儿。”所以明值也释怀。   晚饭过后,两个小家伙回到房中,看了会儿书,又说笑了半晌,就一张床安歇了。   东淑因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心头波澜,却是睡不着的,想到那个香袋儿没有完工,就又拿了出来。   甘棠今日跟着东奔西走,又时不时担惊受怕,却是累了,东淑见她只管打瞌睡,便催促她先去歇着。   她自个儿在灯下认真缝那香袋儿,内里却自顾自地神游,一会儿想萧宪,一会儿想李衾,忽而又是萧夫人、乃至袁少奶奶。   只在想到后者的时候,心头像是掠过一道阴影,不知为何耳畔竟响起了一阵阵轰雷之声,伴随着泼天盖地的水流声响。   东淑竟觉着窒息,心跳的很慌,仿佛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就在这瞬间,手指上猛地一股刺痛,原来是针尖儿不小心在指头上戳了个洞,只稍微一用力,那血珠儿就钻了出来!   东淑直直地看着那滴血珠儿,心惊肉跳。   灯影下,那赤红的血滴闪着一点点光,这光里又好像有无数诡异的噩梦之影在闪烁。   伤口还是很疼的,可东淑整个人却没有反应,只眼睁睁地见那血滴越发涌出来。   她的指头细嫩,那血珠越来越大,滴溜溜颤巍巍的摇晃,几乎将沿着指头滑落。   就在这将落未落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从旁边探出来。   他攥住东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抬高,同时垂首,竟张口含住了那受伤的手指! 第71章   东淑还没来得及反应, 手指已经给他含入口中,暖而湿润, 感觉如此异样。   她本正有些寒意凛然无所适从, 忽然遇热, 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东淑猛然抬头, 却对上一双幽若寒潭的眼睛, 目光相对的瞬间,他稍微用了一点力吮了吮。   舌尖似乎是扫过了伤口,带来一丝刺痛。   直到此刻东淑才如梦初醒:“镇远侯?”她要将手抽回来, 却只是徒劳。   原来这忽然出现眼前的人赫然正是镇远侯。   “你怎么……”东淑仰头看着面前的镇远侯,惊恼交加,道:“你、你太放肆了!还不松开?”   李持酒眼睛看着东淑, 深深地一吸, 这才将她的手指松开了。   又认真看了会儿,见那指头上给针戳破的伤处宛然可见, 血却还在流, 因为给口水打湿了,新渗出的血渍散开,濡湿成一团赤红色。   镇远侯啧了声,竟重又将那血渍舔了去,才说道:“你既然不会做针线活儿, 又何必逞强呢?”   东淑给他的动作弄的面红耳赤:“不用你管,你放开!”   见他故技重施死不悔改的又来了,东淑也顾不上能否惊动别人了, 声音因而提高。   镇远侯笑道:“你想叫他们来吗?那丫头昏睡过去了,打雷也未必会醒。”   东淑听见“打雷”二字,忽然想到方才耳畔那连绵不绝的雨声跟雷声,一时微怔。   李持酒见她似有神不守舍之色,便道:“怎么了?刚刚就看你呆呆愣愣的,想什么呢?”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见非但没有红晕,反而略显的有些憔悴苍白。   他便挑挑眉头道:“不像是在想男人,到底想什么?”   东淑听到后面一句,用力把手抽回,待要打他,他却不动不避,东淑将手握起来:“说了跟你无关。”   李持酒笑道:“真绝情,我好不容易抽空过来探望你,就这样对我?”   东淑抽出手帕子擦拭手指上的唾液跟血渍,非常嫌弃,闻言匪夷所思道:“我难道还要感激你吗?你以为你这是在做什么光宗耀祖的事情?”   她嘲讽了这句,又问道:“侯爷今儿既然不在宫内当值,怎么不去金谷园?或者府里头的人也望眼欲穿呢。”   李持酒笑道:“你这是在吃醋吗?”   东淑冷笑道:“你觉着是那就是吧。”   李持酒看她一眼,却把桌上那个香袋拿了起来,啧啧道:“这个东西是给谁的,这么下苦工?”   东淑皱眉:“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李持酒懒洋洋道:“你只管叫,我可不怕闹得人尽皆知。”   东淑看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怒极反笑道:“是了,你当然不怕人尽皆知,那我明日便告诉萧大人,你难道也毫无忌惮?”   “嗯……这倒是还有点怕的,”李持酒点点头,手捏着她的香袋翻来覆去的看,仿佛很感兴趣,“不过萧大人很喜欢我,就算你告诉他他应该也不至于会忍心责备我吧。”   东淑忍不住睁大了双眼:“你说什么?萧大人喜欢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持酒道:“这你别管,男人之间的事儿微妙的很,喜欢不需要挂在嘴上的,一言一行自然透了出来。”   东淑很是佩服:“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高见。”   李持酒笑道:“一般一般。”他把香袋儿举起来,道:“对了,这个东西如此难看,想必也没人要,你就给了我吧?”   “想也别想,我就算是烧了它也不会给你。”东淑不假思索的回答。   “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样仇视我呢?”李持酒无辜的看着她,“昔日夫妻相处虽然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可也没有十恶不赦的大罪吧?”   东淑所厌的倒不是昔日“夫妻”相处种种,而是和离之后,镇远侯时不时地厮缠,令她不堪其扰。   她道:“别的不敢说,只是如同今夜一般的行径,难道还称不上大罪吗?”   李持酒笑道:“有什么呀?你不是知书达理的,难道不记得那个什么诗经里的有一句话,是什么——哥哥你听我说,不要翻我家的墙,我不是不喜欢哥哥,只是害怕兄长的话。是不是很应景啊?”   东淑瞠目结舌,一时忘了其他的情绪,只管目瞪口呆的看着李持酒,见他摇头晃脑的念完了,才说道:“你说的是诗经里的《将仲子》?”   李持酒挠挠头道:“哦对,是仲子,这个名儿有点奇怪。”   东淑的嘴角有些抽搐,《将仲子》是诗经郑风里的一首诗,写得是女子热恋之中赠予情郎的,共有三句,李持酒方才胡说的那句,应该是中间的一句: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然而东淑是第一次听人用那样粗俗的言语公然念出来。   李持酒笑道:“你果然知道吧?你看,古人都公然写在书上了,自然是他们都做了出来,他们能做,我为什么不能?”   说这话的时候他洋洋得意,竟像是奉旨爬墙一样理直气壮。   东淑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叹道:“难得听你说诗论词,没想到第一次说,却偏是这种邪道,也算是物以类聚吧。你是哪里学来的?”   问了这句,不等李持酒回答,却又道:“我知道了,这种腔调儿自然不是正经学究教出来的,或者……是在风尘地方,听的那些淫词艳曲吗?”   李持酒在桌边坐了,竟含笑说:“真是知夫莫若妇啊,你怎么一猜就猜到了?或者是心有灵犀吗?”   东淑绷着脸:“镇远侯,你好不容易回了京,如今又升了,很该收收心专心仕途才是,我不想害你,之前你来的那次才没有跟萧大人说。但你要是这样不知好歹,我就不会再容情了。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想再度离开京城?”   李持酒听到这里便问道:“原来你先前不说,是为了我好。不过我倒也奇怪了,怎么萧大人对你这样不同呢,又是给院子,又是认干妹妹,今晚上为了你大动干戈的差点儿跟李大人翻脸……嗯,你在藏栀小居叫的那声‘哥哥’可是亲的很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妹呢。”   东淑听他说起这些,忽然想起从藏栀居回来路上所感所想。   李持酒见她不语,便又道:“你要是在萧大人跟前告我的状,他真的就会为了你把我贬出京吗?”   东淑敛神道:“不错。”   “为什么这样笃定?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跟萧大人不过是才认了的干妹妹,他就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东淑道:“侯爷,我一再好言相劝,你到底也正经听一听,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你这样一而再的唐突,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府内太太着想吧?你忍心她跟着你再度出京?”   李持酒的手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道:“你真的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   东淑垂眸:“是。”   李持酒道:“那之前……在侯府的时候呢?”   东淑不答。   镇远侯幽深的双眸却紧盯着她,再度追问:“有没有那么一刻、是喜欢我的?”   此时,岁寒庵中他的身影在心底瞬间掠过,另外就是那天晚上,他突如其来的那些表白的话。   江雪可能……是喜欢他的吧。恍惚中想。   “也许是有过,但那已经结束了。”毕竟喜欢他的江雪已经去了。东淑定了定神,静静说道:“侯爷,你是堂堂男儿,当然该比我更拿得起放得下。”   李持酒玩味地看着她:“该放下的我当然会放下。可是跟你和离这件事上……明显是我中了圈套,江雪,你什么时候跟我玩心机了。你叫我怎么能放下?”   东淑倒吸了口冷气。   李持酒却起身道:“明刀明枪的我不怕,就是讨厌给人暗地里捅刀子,使绊子。倘若是我先讨厌你,要休了你,要和离……那也罢了,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愿赌服输,可是跟你和离,都是你一步步推着我的,江雪,你为什么这样翻脸无情,你又叫我怎么甘心?”   他说话间一步步逼近,东淑身不由己步步后退,却知道自己很快将退无可退了。   “站住!”她的脚步有些踉跄,却仍是挡不住镇远侯。   李持酒重握住她的手腕:“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才成啊。”   东淑疼的低呼了声,她的手背先前在藏栀居给蜡油烫过,此刻给他不慎碰到,疼得一颤。   李持酒把她的手一翻,瞧见她手背上的红色痕迹:“还有,你居然跟李尚书那么亲近,凭什么?若不是相信你的为人,我简直要怀疑……之前你背着我给我塞了一顶绿帽子呢!可就算你没有红杏出墙,咱们和离了才多久?你就找到男人了?你让我成了满城的笑柄,你知不知道!”   “我没有!”东淑又惊又窘,“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东淑心头更乱。   李持酒握着她的手腕,左手却摁在她的肩头:“说啊,我不知道什么,不知道你早偷偷的跟李大人眉来眼去?嗯,让我猜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莫非是从去兵马司张指挥府内做客吗?哈哈哈,你还给了他伞!你们是怎么一拍即合的,嗯?”   他说着低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怎么样,湿润的气息有些炽热的扑在她的脸颊上。   “镇远侯!”东淑略有些慌了:“不是你想的这样,你也不要含血喷人!”   “我只相信我眼前所见,”李持酒像是铁了心似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些狠戾,“是不是因为早看上了他,要攀高枝儿了,所以才迫不及待的诱我和离?现在你跟他好事将近了是吗?所以怕我纠缠……你想的美!我怎么能成全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只要我不放手,你就仍旧是我的人!”   李持酒说着,手上稍微用力,已经将她的衣襟撕裂开了。   “镇远侯!”东淑才要叫,就给他俯首堵住了唇,她吓得睁大双眼,眼前却是他鲜明的眉眼,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如此强烈。   李持酒强吻之中,忽然捏住她的下颌:“又想咬人?我吃过一次亏了,不会再上当。”   东淑气喘不定,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空隙,忙说道:“镇远侯,别乱来,我可以解释。”   “什么解释!”   “你错了,我没有、像你说的一样,因为我……”东淑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叫道:“我不是江雪!”   这话一出口,李持酒猛地震了一震,却并无其他动作了。   他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东淑把心一横,垂眸道:“我并非江雪,你当初不也看出来了吗?你说过,脾气性格都跟之前判若两人,事实上……我们的确是两个人。”   他的语声很艰涩:“你、你不是江雪,又是谁?”   东淑又想起那夜他告白的那些话,知道这样对他来说很难接受,她略略沉默后道:“镇远侯,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说,但是真的很对不住,其实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生的,我也不是故意的要占这具身子,只能说、是命数使然,我知道你对江少奶奶情有独钟,但是……”   东淑本要批驳他这用“情”用的也有些别扭,可转念一想又何必多言呢,就只道:“当初人在的时候,你本该对她好些的,如今人都没了,就不必再厮缠了。就让她……好好的去吧。”   李持酒的目光闪烁不定:“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若不是江雪,又会是谁。”   东淑突然觉着他的反应仿佛过于“平静”,不过细想,之前他就心生怀疑过,何况镇远侯“天赋异禀”并非常人,所以不能以常人的反应去忖度。   “我、我是……”东淑喉咙有些涩。   她当然可以告诉他自己是萧东淑,但是一想——堂堂萧家的嫡女,李衾的发妻,居然曾做过他镇远侯的妻子,说出来简直情何以堪?   就算只是告诉李持酒,也是难以启齿的很。   “说啊。”李持酒一眼不眨地看着东淑,像是在等一块儿决定生死的石头落下。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有个声音响起:“江夫人,可还好吗?”   东淑听到那竟是留春的声音,她看看李持酒,正犹豫着要不要示警,却给李持酒拥着肩推在身后床柱上:“快说,你到底是谁!”   不知怎么,镇远侯的声音竟没有压低,屋外的人自然听见了,顿时叫道:“谁在里头!”   与此同时,房门给推开,一阵冷风袭了进来。   东淑以为李持酒这下总该赶紧逃之夭夭了吧,谁知李持酒竟浑然不知似的,只管盯着东淑道:“说话,说啊!”摁在她肩头的手无意识中加大了力道,揉的东淑骨头都要碎了。   “你疯了?!”东淑欲言又止,只低声喝道:“你还不快滚!”   “我不滚,除非你告诉我!”   脚步声已经进了门了,是巡院的侍卫们发现异常冲了进来。   可李持酒还是不为所动。   东淑的心狂跳:“你……”   恍若生死交关的对峙中,李持酒死盯着她,压低声音道:“萧东淑?”   一刹那东淑脸上的表情是瞒不过人的,这让李持酒印证了心中所想,此刻镇远侯眸中像是焰火绽放,无限狂喜的光芒闪烁炸裂。 第72章   李持酒那一声横空出世, 让东淑呆住了,她下意识地瞪着李持酒, 不知道他是怎么忽然间冒出这一句,……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电光火石中,已经有人闯进来了, 正是别院之中的侍卫们。   这别院的防范本就严密,后因为李衾约见东淑的事情给萧宪知道了, 让他觉着自己的防备不够森严, 可是人一多又担心会让东淑不安, 所以特意有调配了些精锐好手过来驻扎。   李持酒的身法虽然伶俐, 到底这些人也不是吃素的,不多久就察觉了端地。   悄悄地在外间搜查一番毫无所获,却不敢贸然到里头去,于是先把萧宪的随从留春叫了来,让他来“投石问路”。   不料竟又听见东淑的房中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因此大乱。   东淑发现许多人闯了进来, 可李持酒像是中了邪一样毫无反应, 她忙用力推向李持酒肩头:“镇远侯!”   此刻留春也随着侍卫们跑了进来,一眼看见李持酒,震惊地叫道:“侯爷?!您、你怎么在这儿?”   这些人突如其来, 镇远侯却仍旧丝毫没有惊慌失措。   他盯着东淑,眼睛极亮,如同跳跃的火焰,脸上却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神情, 熠熠生辉的,仿佛是找到了心爱之物的雀跃的孩童。   “留春啊,”镇远侯缓缓将目光从东淑面上转开,竟回身笑嘻嘻的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这么大阵仗?是不是府内遭了贼?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留春瞠目结舌。   其他的侍卫们来握着刀蓄势待发,可是因见是镇远侯,且留春又认得,正在各自疑惑,又听到这句话,也一时都摸不着头脑。   “侯爷你……”看着李持酒这恍若无事的表情,留春几乎要疑心起来:是不是之前镇远侯来府内了而门上并未告诉自己?所以才闹出这场误会?   东淑在旁边,心中惊恼。   这镇远侯真是个不怕捅破天的,事到临头还敢这么刁赖。   只是若不管,难道放任他跟侍卫们打起来吗?事到如今,只赶紧让他走开就是了。   东淑便淡淡道:“留春,镇远侯来拜见萧大人,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讲规矩,喜欢乱闯,不知怎么竟闲逛到这里来了,我正要指点他走,如今你既然到了,就快把他带出去吧!”   东淑说完这句,就冷冷地看着李持酒,且看他又说什么。   却见李持酒竟笑道:“对对对,实在是对不住的很,幸好儿大家都是熟人,并没有冲撞到……少奶奶也别怪我。”他说着,竟向着东淑拱手俯身地行了个礼。   李持酒这般反应,倒是让东淑一愣:这个人是在见风使舵?这次怎么这么听话。   东淑也不理会他,只对留春道:“请侯爷出去吧。”   留春懵懵懂懂,可是见他两人都这么说,便忙侧开一步道:“侯爷请。”   李持酒起身,重看了东淑一眼,忽地一笑,低低道:“告辞了。”   东淑本预备着他再度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听到简简单单三个字,令她有些意外。   只见李持酒往外而行,三两步已经走了出去,留春跟了一步,又忙先退回来:“少奶奶,真的没事儿?”   东淑点头道:“没事儿,去吧,看着他出去。”   这会儿外间又响起小孩子的叫声,原来是江明值跟赵呈旌听见动静,也都跑了出来。   明值一看李持酒,立刻站定:“侯爷!”   因顺义侯赵申平跟李持酒关系不错,所以赵呈旌也认得他,当下诧异道:“酒叔叔怎么在这里?”   李持酒抬手,一手一个在头顶上抚落:“小家伙们,倒是挺精神的。怎么,我不能来这里吗?”   赵呈旌笑道:“当然可以来,只是怎么我不知道你来了……先前听说侍卫都惊动了,我还以为是闹了贼呢。”   李持酒哂笑道:“别大惊小怪的,这可是萧大人的地盘,就算京城里的毛贼再胆大也不至于这么不长眼。”   江明值因担心东淑,趁着这边不留意,早钻到里头去了。   留春也正走了出来:“侯爷,您请吧?”   “先走了!”镇远侯在赵呈旌的肩头拍了一把,负手腰后,痛痛快快地往外去了。   镇远侯出了别院,留春才又狐疑问道:“侯爷,先前您不是才跟我们三爷见过面儿吗,怎么又想到跑这里来找他呢。”   李持酒知道他心里猜疑,便说道:“我其实不是来找你们三爷的。”   “那是……”留春本想问那是找谁,可一想到他在东淑房内,偏两个人先前还是夫妻,便又生生地改了口:“是怎么样?”   李持酒瞥着他似笑非笑的:“你还小呢,不懂这些大人的事儿。”   此刻乘云拉着他的马儿跑来,李持酒一个跃起,轻快麻利地上了马背,一抖缰绳往前去了。   已经入了冬了,白天有点阳光,还能给人一点温暖的幻觉,入了夜,天地间笼罩着一股令人瑟缩的冷硬寒气,路上的人不约而同的都缩着脖子揣着手,把脸埋在巾帕或者风帽里,连呼吸都平白短促了几分。   李持酒人在马上,却偏偏与众不同,竟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喜不禁。   真拐过凤翥街,迎面有一队巡逻的士兵经过,为首的人一眼看见他,喜道:“侯爷?”   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旧日同僚,因李持酒进宫当差,这些日子都不大见得了,今日一见,分外喜欢,便拦住他道:“侯爷向来高升了,也不肯回去带挈兄弟们些?”   李持酒道:“这算什么高升,真有高升的时候,自然都带着你们。你怎么还在这里,没有交班?”   “正要换班呢,”那人笑道:“跟陈大他们几个约好了要去喝酒的,想不到正遇上侯爷,不知侯爷赏不赏光?”   李持酒心头正有一朵花在绽放,加点儿酒浇灌浇灌想来也是相得益彰,于是一拍即合:“走啊,我请客,省得你们这起子混账东西背后念叨我没义气。”   大家大笑,于是便交了班,叫了人,呼啸着前去酒楼。   小二见是常客,极为喜欢,这些军官素来豪爽,不拘小节的,也很少拖欠钱银……以前倒是有些的,还攒了不少坏账不能清算,毕竟民不与官斗,又怕得罪了这些人,以后给他们为难。   不料李持酒进了兵马司后,三番两次来吃饭,有一回同事请客,却仍是要挂账,李持酒去方便的时候听见小二跟掌柜的叹息,说欠了多少多少,怕又是掉进狗嘴里了,再这样下去这酒楼只怕要撑不过去。   李持酒不声不响的回去,不由分说的把那人揪出来,命他将所银子付清,其他所拖欠的,在座众人各自掏出一些来替他先补上。   这些兵马司的人一则害怕李持酒的武功,二又知道他那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脾气,从此后便都改了这恶习。   也难怪底下这些百姓们一提起镇远侯,竟都赞不绝口,虽然这小侯爷行事不羁,但有一些细微末节上,还真的很熨帖人心。   如今小二见他到了,格外殷勤:“侯爷这些日子不见,听官爷们说是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李持酒笑道:“没什么。我这一去,他们可有欠账不还的吗?”   “没没!”小二跟掌柜的一起点头,“托您的福,没有人敢再那样了。”   “那是没出息的行径,我才看不起呢。”李持酒哼了声,道:“今晚上我请他们吃饭,有什么好的?”   “今日有很新鲜的羊肉,煮了吃又鲜又嫩,晚上又冷,再加点胡椒,又滋补又御寒,其他的小菜再多几个多半就够了,侯爷觉着怎么样?”   李持酒点头道:“有什么好酒吗?”   “寒潭春是最好的,孝敬两坛子给侯爷跟各位尝尝。”   于是十几个人上了楼上,分了三四张桌子坐了,不多时候小二们便捧了砂锅上来,底下燃着银炭,里头的肉咕噜咕嘟的翻滚着,已经透出香气。   大家举筷子吃肉,再配上烈酒,真真的大快朵颐。   众人且吃且说些时下的闲话,不知不觉中有人说起了江家在大理寺告状,忽然那人又自杀了的事。   偏其中有个武官是得到消息亲临过现场的,因说道:“说来有些奇怪,虽看着像是自缢,可是颈骨断的离奇,不像是吊死所致,倒像给人用重手法生生拗断了。”   才说了一句,就给一声咳嗽打断。   那武官一愣,忽然想起这江家正是李持酒之前的夫人的本家,而且最近才被萧家认作干女儿,正是涉案之人。   于是慌忙打住了。   同桌提醒他的那人赶忙打圆场,笑道:“这里有上好的羊肉,你却说死人,叫我们怎么吃?”   大家虽把话题打住,却也难免怕李持酒不快,纷纷偷眼看他,却见镇远侯仿佛听而不闻,唇角微挑,正捏着一杯酒要喝。   他仿佛察觉了气氛有些异样,便晃了晃酒杯笑道:“他当然巴不得你们都不吃,把你们都恶心到了,他自然就能多吃些。我们偏不随他的愿!”   大家哈哈大笑,顺势纷纷的指责那人居心不良,那武官也松了口气。   一时酒足饭饱,众人至少都有了六七分的醉意,一些人便撺掇道:“侯爷,吃也吃好了,晚上到哪里睡去?”   之前他们的惯例,酒足饭饱,自然要去赏鉴美色的,不料此时说完,就听李持酒笑道:“你们只是偷吃不够,一帮馋嘴猫似的,我明儿可还要进宫呢,何况几天没见家里老太太了,好歹回去给她报个平安。”   大家纷纷诧异,又不敢说什么,有几个机灵的便忙道:“这话在理,侯爷如今跟在兵马司不同了,宫内当差自然要谨慎小心加倍的。”   另一个道:“侯爷将来飞黄腾达了,也好带挈兄弟们啊。”   李持酒笑道:“一个也漏不了!”   大家酒酣耳热,相携下楼,送别了李持酒。   直等到小侯爷的马儿去的远了,这几个武官才说道:“侯爷今儿好像没什么兴致,本以为他在宫内憋了这些日子,会巴不得去乐一乐呢。”   “这又什么,侯爷家里还有两个美娇娘呢。他跟我们这些没人要的又不同。”   “不是三个吗?”   “你那是老黄历了,早之前不知因为什么事儿,打发了一个。”   “不是打发,你们不知道,其实是给了……”一阵窃窃私语,却没敢高声。   众人脸上都露出诧异之色,有人忍着惊笑道:“居然能这样?侯爷可真想开。”   却因为是李持酒的私事,也不敢再多说,于是相偕各去。   且说镇远侯一路回到了侯府,门上急忙向内禀报。   镇远侯到了苏夫人的上房,正苏夫人还未睡着,见他进来行礼,才道:“我知道你今儿回来,等了这半天,怎么这么慢呢?”   李持酒道:“遇到几个昔日同僚,请他们吃了饭,一时忘了派人回来告诉太太。”   苏夫人早嗅到他身上有酒气,还有些许羊肉的膻,便叹道:“你啊,这个没遮拦的脾气,在宫内可使得吗?你可知道自打你进宫当差,我的心里就总是放不下?每每提心吊胆的。”   李持酒满不在乎地说道:“太太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呢。何况皇上对我也很不错。”   听到这个,苏夫人的眼神变了变,嘴唇动了两下,终于道:“皇上……对你是怎么个不错法儿?”   李持酒只以为她是忧虑自己在宫内当差之事,便道:“看得出来,皇上似乎有意提拔我,我才进宫什么都不懂,就先调了我到武德殿当差了,听他们说,只有那些心腹的王侯大臣们家的子孙才能在那里呢。”   苏夫人干笑了笑,又问说:“那皇上平日里是怎么待你的?会跟你说话吗?”   李持酒才觉着有些异样,可又想也许是苏夫人不大进宫,所以好奇。于是道:“皇上闲了就会叫我到里头伺候,有时候也会问我些话,有时候还会看我射箭……哦,他有一只很宝贝的金雕,能把一只小牛犊抓地而起的。我也玩儿过。”   苏夫人听的出神,沉默不语。   李持酒道:“太太怎么了?”   苏夫人本来还想问他皇帝具体跟他说了些什么,但又知道问的这么详细不妥。于是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着这、这也许是祖先庇佑。对了酒儿,你这些日子总是忙,可是将到年底了,你得闲到小祠堂去,给祖宗多上几炷香才好。”   李持酒不以为然,只管答应了。   苏夫人叹了口气,过了片刻才想起一件事,便说道:“对了,我怎么听说萧家收了江雪当干女儿,这可是真的?”   李持酒道:“是啊,”   苏夫人皱眉道:“这萧家行事也是不通的很,说是极高的门第,怎么竟干这样荒唐的事,认一个下堂妇,还是罪囚之女当干女儿,真是不顾高门的脸面了吗。”   李持酒笑道:“太太这话里怎么透着酸呢,是不是觉着她不配?”   苏夫人白了他一眼:“我可没这么说。”   李持酒道:“这高门里的行事,自然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他们每一步都是有算计的。”   苏夫人忙问:“照你这么说,他们算计江雪做什么?”   李持酒笑道:“人都跟咱们不相干了,怎么母亲只管问呢,是不是又回心转意,舍不得她了?”   “谁说的,”苏夫人忙啧了声,皱眉道:“去了就去了,别说这些话,只是过了年你若兰表妹才能进门,倒是让我有点等不及了。”   “等不及的……何止是太太,”李持酒笑道:“只是儿子忽然想通了,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该是我的,不管怎么样终究得是我的。”   苏夫人只当他是说朱若兰,便笑道:“也罢了,你先回去歇息罢。”   镇远侯这才又行礼退了出来,回到房中,却见屋内有一点灯光燃着,他看着那点光,若有所思的,正门口丫鬟要替他掀起帘子,李持酒问:“里头是谁?”   丫鬟低低道:“阮姨娘才到了。”   李持酒眉头一皱,竟不进门,只喝道:“出来!”   是夜,萧宪从宫内出来,知道萧卓恐怕担心,本想先回去禀告一声。   可才出宫门就听侍从说,别院里出事了。   萧宪一惊,也顾不得家去,只先赶到了别院,入内询问。   因这里闹腾了一阵子,东淑也有些倦了,正要睡下,听萧宪来了,才匆匆地又披了衣裳起身。   萧宪在外头已经问过留春了,只是留春语焉不详,他也不明不白的。   到了里头才问东淑:“镇远侯来过了?他做了什么?”   东淑忙道:“哥哥别急,他没做什么,只是向来是那样顽劣的性情罢了。”   萧宪因宫内的事情本就不快,又听李持酒来叨扰更加恼怒,便道:“我原本不想让他路上聒噪你,才特意叫他护送我跟李衾进宫的,这小子竟这么混账还是来了!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东淑心想,假如萧宪知道他已经不是初犯,还不知如何呢。   却只安抚道:“哥哥不要为了那浑小子生气,你只先告诉我,皇上紧急传你跟子宁进宫,是怎么了?”   萧宪迟疑。   江家告状的事情萧宪本是瞒着她的,可事到如今,只怕瞒不住了。   当下就在桌边坐了,索性把事情的经过都跟东淑说了一遍,只是没提事情是李衾一手操控的。   东淑听完后,却有啼笑皆非之感,喃喃道:“原来是江家的人……”   当初她以为自己是江雪的时候,因为把铜镜给了萧宪的缘故,还跟明值私下里说起来,觉着是跟萧家有仇的,可哪里想到自己就是不折不扣的萧家女儿。   如今听萧宪提起,又想到“江雪”,心里不禁生出怜悯之意,便问:“那人好好的怎么死了呢?”   萧宪道:“这件事不明不白似有蹊跷,皇上已经让李子宁负责处置,三天内要有结论。”   “三天?”东淑有些诧异,“能行吗?”   萧宪道:“不必担心李衾。他什么风浪没见过。”   东淑稍微安心,又定神一想,商量着道:“哥哥,江老先生跟夫人流放到边塞,数年音信全无,如今此事既然犯了出来,能不能派人去查一查他们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江雪自打嫁了李持酒,便远在昆明,何况李持酒是个闲散小侯爷,又对家里之事无心,故而江雪虽然难免牵挂父母,却不便跟他提起此事。   毕竟江雪心里明白,李持酒收留了她们姐弟,已经是难得了,所以竟也开不了那个口。   如今东淑提起此事,或许也算是为江雪完成一个心愿吧。   萧宪答应的痛快:“这个无妨,我明日便派人前去找寻他们。”   东淑心中一喜,起身行礼:“我替江姑娘谢谢哥哥。”   萧宪嗤地笑道:“这话怪怪的,罢了!让我想想怎么处置镇远侯是正经。以为他进了宫会行事收敛,没想到变本加厉,不知道是不是仗着皇上对他青眼有加的缘故。”   东淑听他说要对付李持酒,却有点不安。   “哥哥,他是个不讲理的莽夫,最好别去招惹他。”   萧宪哼道:“我哪里招惹过他,是他自己凑上来,他来烦我也就罢了,半夜跑到这里来骚扰你,我岂能视而不见?不给他个厉害,他真当京城里的人都奈何不了他了!”   东淑见萧宪这样坚决,又想到镇远侯的种种可恨,倒也想让萧宪去教训他一番,便不再劝说。   萧宪却又放低声音问她:“他悄无声息的跑了来,没有为难你吧?”   东淑忙否认,怕萧宪不信,就给他塞个定心丸:“以后他该不会再……再怎么样了。”   “嗯?”萧宪不解。   东淑笑道:“他这个人有些怪,我原先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他就说过我性子变了,觉着跟先前江姑娘判若两人,我当时还以为他无理取闹呢,其实、其实是他对江雪也有一份真心的,只不过他这个人粗莽成性,不解风情,终究白白的错过了……”   萧宪凝神看着她:“你、 你在说那位江姑娘?”   东淑诧异道:“当然是江姑娘,不然呢?”   萧宪才笑道:“没什么,那你怎么说他以后不会再怎样了?”   东淑道:“我今晚上跟他承认了我不是江雪。”   眼见萧宪满脸震惊,东淑忙道:“这话在别的人听来,当然是惊世骇俗不足为信,甚至会以为我失心疯,可镇远侯自然不是寻常之人。加上他先前就有怀疑,只怕已经相信了七八分。”   “那你可告诉他你是谁了吗?”萧宪忙又问。   东淑略一迟疑,终于摇头:“我没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李持酒自己猜到了……这件事却是让东淑百思不解,而且这样跟萧宪说,却也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   东淑便压下不提:“没什么,总之我相信他以后不会再来烦我了。”   萧宪哼道:“他也没那个机会。”   次日,李持酒出了府,正欲进宫,却遇到都察院的十几个差役,为首一人却是都察院的郑御史。   被众人拦住马头,李持酒淡淡道:“这是怎么了?”   郑御史却也知道这位正是皇上面前得意的人,本来这件差事都察院无人愿意接手,但因为告状的那位也不是好惹的,所以推辞不得,最后选了他来当这个出头鸟。   郑御史便笑道:“侯爷莫怪,有一件公案想请侯爷到监察院一坐。”   “什么公案?”李持酒虽然是笑着,却仍是目空一切的神情,“什么人敢告我吗?我即刻要进宫,你敢拦着?”   郑御史吓了一跳,见他不由分说打马要走,便忙道:“并不是故意为难侯爷,是吏部尚书萧大人递了状子,告下了侯爷的!”   李持酒听到是萧宪,生生地把马缰绳一拉:“萧大人告我?什么罪名?”   他不是吃惊,也不是恼怒,反而是好奇。   郑御史见他并无恼色,却不敢掉以轻心,便道:“萧大人告侯爷知法犯法,私闯民宅。”   李持酒听了这个,不禁笑了,他想了会儿道:“原来是这个,告的好,既然萧大人告了我,那我就陪你们走一趟吧。”   他居然前倨后恭的,一改之前的嚣张,立刻听命,把郑大人跟其他随行之人都看呆了。   李持酒临去吩咐乘云:“这件事儿别惊动府里。”   乘云苦着脸道:“这是怎么说?”   李持酒道:“又不是大事,别哭丧着脸。”说着就跟郑御史一行人扬长而去。   萧宪是故意要教训镇远侯的,所以才往都察院递了状子。   李持酒给带到都察院后,上头的左右都御史早找了借口避开了,只让一个副都御史负责审讯等。   到了堂上,因李持酒有爵位,又是官职,自然不用跪拜,就在堂下一张椅子上坐了。   都御史语气温和,问起他昨夜是否曾闯入过萧大人的别院等等,李持酒竟有问必答,供认不讳。   堂上众人目瞪口呆,李持酒却又笑着补充说:“虽然事情是我干的,但我并无恶意,我向来仰慕萧大人为人,觉着跟他甚是亲近,才破格不经通报就闯了进去的,我也没干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情,不信可以问萧大人。”   这真是一个态度极好的嫌疑犯,简直跟都察院众人耳中所听说的那个跋扈不羁不好对付的镇远侯大有出入。   本来在接镇远侯进门的时候,都察院上下已经戒备起来,准备好一言不合,继而动武呢。   如今见是这样,都御史笑道:“原来如此,多谢侯爷配合,若只是个误会倒也罢了,不过萧大人一大早叫人来告状,我们也不好不办,还请侯爷勿怪。”   李持酒轻描淡写道:“知道,我也不想你们为难,何况我对萧大人毫无冒犯之意,并没什么亏心的事,又怕什么来这里呢?现在该说的都说了,要怎么样?”   都御史迟疑了片刻,仍商议的口吻:“此事还要等萧大人来了之后,两下对证,若是萧大人知道只是误会,不再追究,那应该就没什么了,在此之前……”   不等他说完,李持酒挑眉道:“那你不如还是把我先关起来,要让萧大人原谅我,还没有这么快呢。”   他昨晚做了什么他自己最清楚,萧宪是怎么个疼东淑他也知道,萧宪既然执意要告,自然是要给他一个教训,绝不会轻易放了他。   都御史还以为他是玩笑,李持酒说道:“愣着做什么?快去请萧大人吧?看看他是怎么个回话。”   都察院派人前往吏部,这里就先将镇远侯安置在一处闲置院落之中暂且等候,毕竟还不敢把他扔进监牢。   李持酒在屋内闲坐片刻,有侍从送了果茶上来。   方才他在堂上聒噪了半天,正有些口渴了,加上知道此事没什么大不了,所以身心皆很放松。   随手拿了一枚冬枣吃了一半儿,又掀开茶盅喝了口茶。   冬枣很是脆甜,茶却略有些涩,两下相激不太对味儿。   李持酒回头吐在地上:“什么破茶……”   因东淑喜欢喝茶,从昆明回来的时候带了不少,什么古树红茶,普洱,回龙茶等,李持酒时不时地也喝过一些,却没尝过这样难喝的。   他一时好奇,便端起茶盏嗅了嗅,忽然觉着有些不对。   还要细看,喉头猛然一紧!   李持酒即刻察觉到,手一松,那茶杯跌落地上,摔得粉碎,茶水也随之四溢。   镇远侯则一手捏着喉咙,一边俯身欲吐。   但是喉头一阵阵缩紧,心也阵阵发慌,呼吸短促,眼前似乎是黑夜降临,光芒暗淡。   镇远侯扶着茶几,却仍是站立不稳,喉头隐隐有腥甜之感,身形踉跄着往前栽倒! 第73章   李持酒去都察院的时候特意交代了不许叫惊动府内。   底下众人自然是照办了。   乘云因为毕竟是经历过“内侍司”那场惊魂的, 又看主子这样轻描淡写的样子,料想是没有大碍, 所以这次也没跟上回一样惊慌失措,反而显出几分镇定。   因他不能进都察院,就只在外头晃悠。   起初一切还风平浪静, 谁知不多时,里头竟吵嚷声一片。   乘云正跟都察院门上的人说笑, 见状都停下来, 不知发生何事。   不多时就见一个差官飞奔而出, 脸色惶急。   门上急忙拦住问:“是怎么了?”   那人看了乘云一眼, 欲言又止,只道:“出事了,快放手,我要去请大夫。”   门房不敢拦阻,那人一个箭步冲出了门,姿态狼狈地拉了一匹马, 打马狂奔而去!   乘云还有些发愣:“这……是谁得了急病不成?”   隐隐地看到里头有许多差役飞来跑去, 很是惶急的样子。   两刻钟不到,那请大夫的去而复返,拽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就算是门房见惯诸多异样情形, 眼看是这样,也有些惊心,都察院自有以来,从来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慌乱情形。   乘云的担忧跟不安一点点增长, 不住伸长脖子往内张望,又托那门房打听李持酒如何。   那门房挨不住他总求,便蹭到里间,拉住几个相识的差役询问。   半晌,门房急赤白脸地回来,竟对乘云道:“你、你先回去吧,别在这儿呆着了。”   乘云嘴乖,先前还跟这人说的投契,如今见他翻脸,心头一惊:“是不是我们侯爷出事了?”   门房脸色微变,忙向内看了眼,见无人才道:“你且快回去吧,不要问了……”   乘云一把拉住他的手:“伯伯,好歹你跟我透一句啊!”   门房吓得忙抽回来,才哑声道:“你们侯爷发了急病,所以才叫去请大夫,如今正在急救。”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乘云流出泪来,忙跺脚道:“我本来不能跟你透露的,你要在这里闹可就害了我了!何况你闹也没用啊。”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乘云。   乘云忙擦了泪,他出了都察院,拉了一匹马,本是想回侯府的,但是才拐出都察院的大街,就想起来如今侯府那个主心骨已经没了,自己回去还能干什么呢?难道就跟老夫人说?老夫人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多流些眼泪罢了!   “少奶奶……”乘云唤了这声,像是看到救命的菩萨,忙拨转马头。   原来乘云想到了东淑,因上次就是东淑周旋,终于将李持酒自内侍司有惊无险的救出,乘云也是从那次起就对东淑心服口服了,所以此刻四顾无人,竟立刻想到她。   只是来到别院,还未下马,就给侍卫拦住了喝问。   其中有两人还是认得他的,知道乘云是跟随镇远侯的,加上昨儿镇远侯大闹了那一场,怎么会许他入内?   乘云本以为来了就能见到东淑,谁知却难如登天,不管他说破了嘴急得流泪,侍卫们竟是纹丝不动。   “我们侯爷真出事了,”乘云泪涟涟的,打躬作揖的求,“好歹让我告诉少奶奶一声,救不救也只看她的罢了。”   其中一个侍卫忍不住道:“你别胡说,这里没什么少奶奶!只有萧家的干女儿江夫人,你若再胡闹,就对你不客气了!”   乘云见对方这般无情,心中的失望迅速成了冰冷的绝望。   他呆呆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哭道:“你们不讲理,明明还是我们侯府的少奶奶……”   那侍卫把腰间的刀轻轻一拔,威胁道:“你还敢说!”   乘云爬上马,哭着打马跑了。   门上发生的事情,东淑深居简出,自然是不知道的。   这日过午,却另有一顶轿子来到门口,从轿子里走出一个弱质纤纤衣着得体的妩媚女子。   侍卫们见是个女人,比先前放松警惕,喝问是谁。   陪同那妇人来的丫鬟上前道:“我们夫人姓王,是兵部之下军械库宋兵曹夫人,也是江少奶奶在昆明的旧相识,听闻少奶奶住在这里,特来拜会。”说着递上了拜帖。   侍卫们见说的分明,便叫人拿了拜帖入内送给东淑,让她决定见是不见。   不多时里头出来人说叫请,于是才放了行。   这宋兵曹的夫人进了门,一路给领着向内,过了两重院子,进了一处明厅,只觉着馨香扑鼻,暖意融融。   还没来得及打量陈设布置,耳畔有环佩之声,抬头却见正是东淑闻声走了出来。   四目相对,各自诧异,而东淑看着对方秀丽而熟悉的容貌,眼中忍不住的惊愕之意:“是你?”   那宋兵曹夫人已经忙上前屈膝行礼,竟是毕恭毕敬的:“少奶奶!给您请安了!”   东淑惊诧莫名地看着她,终于亲自抬手虚虚地一扶:“你、你怎么……”   原来在她眼前的这女子,不是别人,赫然正是之前在侯府的李持酒的妾室,王姨娘!   东淑记得当初李持酒跟她说过,那燕窝的事情是王姨娘做的,所以苏夫人想要把王姨娘卖掉,且还说要打死了事之类的话。   那时候东淑正忙着跟李持酒和离,也管不了这件事了。   本以为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王姨娘,没想到今日忽然又出现眼前,而且变成什么“宋兵曹夫人”。   看见拜帖的时候,东淑就疑惑,自己从不曾认识什么宋武官的夫人,只不过昆明两字,却让她无法视而不见,所以才怀着好奇一见。   没想到竟是她。   王姨娘抿嘴一笑,说道:“让少奶奶受惊了,我只是怕门上不放我进来,所以不敢多说别的。”   东淑敛了诧异,请她落座,打量她的衣着装扮,竟不像是之前在侯府那样妖娆了,便问道:“你怎么成了什么宋兵曹的夫人了呢?”   “这个却不是骗人的,”王姨娘忙解释,说道:“我是真的嫁给了建郎。”   看东淑仍是一脸疑惑,王姨娘才又道:“少奶奶不记得了?就是、就是素日跟着侯爷的宋起建!”   “啊?”东淑震惊出声,“是他?”   她当然是记得这个人的,宋起建跟薛文礼,是跟着李持酒从昆明回来的,最是心腹顶用的两个人。   可是、可是王姨娘明明是李持酒的妾室,怎么就成了宋起建的……   王姨娘道:“当初少奶奶离开府内后,太太说是我在燕窝里动了手脚,要卖了我。”说到这里,王姨娘仍是有些心有余悸。   她停了停,继续说道:“是侯爷问我,是要走呢,还是要留。我当然要留了,谁知,侯爷竟是要把我给建郎,我起初还有点不愿意呢。”   王姨娘说到这里有些羞答答的,看东淑脸色并无异样,才继续说道:“后来过去了才知道,建郎他虽然是个鳏夫,却待我很好,我又能当正房,也没有妾室,比先前还舒心许多呢。”   东淑听到这里哑然失笑:当初她还为王姨娘担心,没想到傻人竟是有傻福。   但是李持酒居然把自己的妾送给部下,这、这……总还是有些令人惊诧的。   可这些也跟她无关了。   东淑敛神道:“我今日才知道此事,真是要恭喜你了。”   王姨娘站惯了的,在她面前坐着还是有些不适应,闻言忙起身:“多谢少奶奶。”   东淑问道:“你今日特意上门,可是有什么事吗?”   王姨娘闻言脸上的喜色才尽数收了:“少奶奶……”   她有些惶惶然的看着东淑,却欲言又止。   “到底是怎么了?”东淑越发疑惑。   王姨娘咬了咬唇,终于道:“少奶奶知不知道,侯爷出事了?”   东淑听了这句,却也并不惊讶,毕竟昨儿萧宪说了要教训镇远侯,今日动了手也是意料之中,当下她只是一笑道:“是吗?你原来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只是我已经跟镇远侯和离了,倒是管不着这些了。”   “少奶奶,”王姨娘哀求地看着她:“您若是不管,侯爷只怕就死在都察院了。”   东淑听见“死”,一愣,可她又知道萧宪的行事,决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情就害了李持酒的性命,多半是这些人听了风就是雨,坐不住了而已。   当下笑道:“不至于吧。都察院自然是按照律法行事的,不会无端害人性命。”   “不不,”王姨娘攥着手中帕子,说道:“侯爷真的命在旦夕,是乘云亲口说的,都察院已经人仰马翻了,据说是什么‘急病’,大夫陆陆续续去了十多个!可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什么?”东淑愕然起来,“你说真的?”   王姨娘道:“我怎么敢在这上头撒谎呢。少奶奶,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想想法子……”   东淑听见那什么“一日夫妻”,眉头不禁又是一皱,不太喜欢这话。   可这消息突如其来,她也摸不着到底是如何,想叫人来去问问萧宪,又觉着不该为了这些事总去烦他。   忖度中看见王姨娘眼巴巴的目光,东淑心中一动:“既然是侯爷出事,怎么是你来找我?你、你想救他?”   王姨娘当着她的面儿却是不敢撒谎的,忙道:“不是我,是乘云没了法子,就跟我们家的商议,我们家的跟薛大哥商议过后,所以才叫我来、来找您……”   原来是薛文礼他们的主意。   东淑又问道:“那侯府那边可知道了吗?”   王姨娘摇头道:“乘云没敢告诉,何况也知道府内的人不顶用。”   东淑叹了声,回头想了半晌,对王姨娘道:“你先回去吧。”   王姨娘不知她到底是何主意:“少奶奶……”   东淑并不再理她,转身往内要走。   王姨娘见她不曾表态,便追上前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叫道:“少奶奶,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毕竟你现在还是侯府的少奶奶……”   东淑大惊,猛然地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王姨娘给她回头一眼,吓得后退。   东淑本以为她是瞎说,可看这表情又不像,当即一把攥住她的手:“你刚说的什么意思!”   “不、不关我的事,”王姨娘讪讪道:“少奶奶,您、您别生气,我也是才知道的……” 第74章   先前乘云因知道李持酒出事了, 只是都察院的拦着不许他入内,看门房的意思,甚至连让他知道消息都不肯。   乘云觉着大事不妙,偏又进不了别院的门,就飞去找了薛文礼宋起建商议。   薛文礼很机灵, 立刻想到宋起建的夫人之前毕竟是侯府的,虽身份低贱,可到底跟东淑不陌生,而且又是个女子,他们这些人不能进别院, 她应该可以一试。   只是王姨娘听说后却犯了难, 她能够死里逃生又跟宋起建和和美美的,也多亏了李持酒成全,无论如何也不想镇远侯有事。   但王姨娘也知道东淑和离是迫不得已的, 侯府逼了人家离开, 人家早跟侯府不相干了,如今又有什么脸再回去求?   乘云知道了她的意思, 便悄悄地跟王姨娘说道:“你如今只管去,我只悄悄的先跟你说,其实如今少奶奶还算是咱们府里的人呢。”   王姨娘不知这话何意, 忙问他是不是在胡说。   “我没有胡说, ”乘云才支支吾吾着说道:“我告诉你吧,那时候主子签了和离文书,气呼呼地扔给我, 让我交到户籍司去,我、我……出门的时候滑了一跤,跌在水坑里,不小心把那文书打湿了,上头的字跟画押都花了,我赶去户籍司,他们说那个不管用了,叫我再去另取一个,他们可以先押着那张等我取了来再结尾。”   王姨娘瞪大了眼睛:“然后呢?”   乘云捏着双手,说道:“那时候我本来想跟主子说的,可是他一连几天脸色都不好,跟要杀人一样,我哪里敢触霉头,只想等他心情好了的时候再跟他说,不料一而再的就拖了下来了……”   王姨娘闻听此事,匪夷所思,不由苦笑出声:“乘云啊,你这个小糊涂虫儿!你、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   乘云陪笑道:“所以我说现在少奶奶还是侯府的主子,这趟你到底去试试看才好。”   此刻王姨娘把话说完了,小心翼翼地扫了眼东淑,见她坐在椅子上,虽没有动,但是柳眉皱蹙,双眼却微微地合着。   日光从花窗上透了进来,照的她苍白的脸色几乎透明,长睫低垂着,娴静且美,如同无瑕的玉人。   王姨娘都看呆了,虽知道少奶奶生得美,可此刻竟觉着比先前在侯府的时候还要好看上几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王姨娘有点猜不透她的心意,又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此番已经是冒失了……一时不敢出声。   但是自己来也来了一趟,而且乘云那小子急的掉泪,为了镇远侯,就算得罪了东淑,也要多说两句。   当下鼓足勇气道:“少奶奶,听乘云说,侯爷是因为萧大人告了,才给带到都察院的,若是少奶奶跟萧大人说说……”   东淑听到这里才眉眼不抬地:“乘云跟你一起来的吗?”   “他在外头!”王姨娘脱口说道,旋即又小声的:“那些人不许他进门,他偷偷的跟着轿子后面不敢叫人看见。”   东淑回头对甘棠道:“传话出去让乘云进来。”   吩咐了这句又对王姨娘道:“你去吧。”   王姨娘眨巴着眼,终于不敢再多言:“是。我告退了……改天、改天再来给您请安。”躬身行礼,退了出门。   这边东淑等在花厅里,心跳的很慢,就像是一个有气无力的人拿着鼓槌,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敲打着。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出现这等情形。   又想起李持酒来叨扰的那两次,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有恃无恐的?   可是自己已经跟他坦白了不是江雪,那么……纵然知道出了意外,他会不会痛快儿的补上和离文书?   胡思乱想之中,乘云给带了进来。   一眼看到东淑如同见了亲人,乘云踉跄跑进来,在她身前跪倒,泪汪汪地仰头看着她:“少奶奶!”   东淑已经定了神,见状便冷冷地道:“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乘云忙擦了一把泪:“少奶奶,是什么话?主子他……”   东淑不由分说道:“之前的和离文书你不小心给弄坏了?”   乘云的唇动了动,低头道:“是。”   东淑双眼微微眯起:“你素日行事很是机灵,怎么这种大事上这么糊涂,你既然耽误了,就该立刻补上才是。”   她知道现在生气也没有用,索性心平气和。   乘云知道王姨娘跟她说了,便道:“本来是要的,只是那些日子看主子心情不佳,我才、没敢开口。”   东淑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拍,呵斥道:“胡说,你只能骗骗别人,难道这么长时间来镇远侯一直都心情不佳?你再敢说谎,我先叫人打你一顿!”   乘云闻听,战战兢兢道:“少奶奶,我、我……”   东淑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但你若想求我,就得先跟我说实话。你若没有诚意,那就走!”   乘云怕了起来,终于哭丧着脸说道:“回少奶奶,的确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因为我不想少奶奶离开侯府,我知道您对侯爷是真、真心好的!所以我才不愿意……”   东淑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几分,她揉了揉发麻的手掌,缓缓问道:“照你说来,镇远侯尚且不知道这件事吗?”   “是,主子不知道。”乘云道:“因是我私下做的,我也不敢跟侯爷说。”   东淑的心沉甸甸的,隐隐还有些疼,但镇远侯竟还不知此事,或许……事情没想的那么糟。   她叹了口气:“你可真会自作聪明啊乘云……”   本想警告乘云以后千万别再这么胡作非为,可忽然间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东淑拧眉想了片刻,微微倾身盯着他问道:“你说那张毁了的文书就在户籍司?”   乘云一愣,然后眼神闪烁地说道:“是、是啊。”   东淑看着他躲闪的表情,眼神凌厉了几分:“那些人权且留下,就放任你这么长时间没去替换,也没催你?”   “催、催过的……只是我都找借口拖过去了。”乘云的笑都勉强了。   东淑瞧着他躲闪支吾的样子,心跳忽然加快了些许,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   当下道:“乘云,你别当我还是昔日的那个好哄骗的少奶奶,你敢在我面前弄鬼?你信不信我即刻叫人把你打出去!”   乘云好不容易才进来了,听了这话吓得直哆嗦:“少奶奶,别啊,您到底发发慈悲,去看看侯爷好不好,救一救他,上次多亏了您才把侯爷从内侍司救出来……”   “够了!”东淑打断他的话,冷酷无情的说道:“你要是不跟我说实话,就别想我伸手。”   乘云又愣了会儿,才带着哭腔道:“您想知道什么?”   东淑斩钉截铁地说道:“关于和离文书,你在撒谎,我想听实话!”   乘云听着她不容分说的语气,早软了下来,泪汪汪看着她:“少奶奶,我是为了您跟侯爷好啊。”   东淑喝道:“别自以为是!你不说是吗?我立刻派人去户籍司对证!”   乘云给吓得一哆嗦,才流泪磕着头说道:“少奶奶别派人,我说就是了,其实,其实我根本没去户籍司交文书。”   原来,乘云心里很是敬爱东淑的,那天李持酒赌气签了和离书,甩给他让他送达户籍司。   乘云很清楚李持酒气头上,无人敢惹更不敢劝他,便怏怏不乐的拿了那张纸出来,他在街头上逡巡了半天,到底是不愿意前去的。   素日里江雪虽性情柔弱,但行事却也得体,且当初在昆明掌管家事井井有条,伺候太太又极为孝顺。乘云如何不知?   后来脾气虽有些变化,但也是行事分明,尤其一场内侍司风波,却让乘云跟薛文礼等更加刮目相看。   这样亦柔亦刚的少奶奶,生得又极出色,竟是品貌俱上万里挑一之人,乘云如何不喜欢。   而且乘云心里又想,江家的长辈生死不知,如今只有东淑跟江明值一个小孩子,若是离开侯府,又将去哪里?   而且按照他对李持酒脾气的了解,他觉着主子只是一时的给气急冲昏了头,未必就是真的要和离。   所以何必就急急地听命把这东西交到户籍司呢。   于是乘云只悄悄地把那文书给藏了起来。竟没去交差。   后来几次三番的,乘云想找机会跟李持酒提起这件事,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可到底是吃不准说完后的结果,若是给骂两句或者别的倒也罢了,最怕的是给主子盛怒之下一巴掌打死。   如今竟给东淑瞧出了端倪,乘云不敢再隐瞒,便一一说了。   东淑听到他藏起了文书,眼中便又透出光来:“这么说,那文书好好的?”   乘云既然给她吓出了真话,此刻也骑虎难下:“少奶奶,我看侯爷对您、对您还是真有心的,上次还特意来了这里找您……”   东淑不管他说的这些,只道:“你只管回答我。”   “是。”   “在哪儿?”   “在、在府内。”   东淑的笑几乎从眼中流溢出来。   之前听王姨娘说那和离书没送到,简直绝望。   谁知如今竟是柳暗花明,东淑恨不得立刻催着他拿了去交到户籍司,好把一块石头落了地。   乘云却仿佛预感到什么:“少奶奶,侯爷那里的事情是真的耽误不得了……求您想想办法。”   东淑心中一动,说道:“你放心,你既然来了,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我会派人去找萧大人,立刻商议法子,但是你,即刻回府把那东西拿着……”   东淑本要说,叫乘云把和离书送到户籍司,可一想这小子做事颠三倒四的,万一嘴上答应,做起来又是一套呢?   于是道:“拿来给我。”   乘云听她答应了相助,自然欢喜,听到后面一句,又面有苦色:“少奶奶,我知道先前太太对您太刻薄了,但是……侯爷他……”   “行了,”东淑抬手制止了他:“乘云,你不懂这些,也不必为我们操心,我跟镇远侯本就不是同路之人,你若真为了我好,就听我的话。”   乘云没了法子,只好低头答应:“是。”   东淑才道:“好了,你去吧。”   乘云应着,低着头退出去了。东淑才吩咐甘棠叫人速寻萧宪报信。   且说乘云灰溜溜地出了别院,一路回侯府。   谁知才下马,就给一个家奴拉住,惶然问:“你可回来了,侯爷是不是有事?”   乘云倒是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府里都传开了,太太到处叫人去打听呢,你既然回来了就快去回太太。”说着便拉着乘云进内,送他到老夫人的上房。   乘云身不由己到了上房,苏太太已经急得跳脚,见了他便问:“侯爷人呢?到底怎么样?”   乘云见瞒不住了,索性就把萧宪告状,李持酒进都察院,然后生死不知的经过都说了。   苏太太听后,天晕地旋,叶红忙来给她抚背,百般安抚。   苏夫人好不容易缓过来:“这么说,还不知道侯爷的具体情形?”   乘云见她脸色蜡黄,便道:“请了很多的大夫过去,应该、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而且小人之前也、也去找过少奶奶……”   “少奶奶?”苏夫人念了句,然后冷笑:“江雪吗?糊涂东西,你找她干什么?”   乘云道:“上次内侍司的事情多亏了少奶奶周旋,所以小人才……”   苏夫人咬了咬牙,便吩咐门上备轿,丫鬟忙问她要去哪里,苏夫人满面怒色:“当然是要去都察院,他们竟要把人害死不成!”   乘云才要拦着,可又想现在正是“病急乱投医”的时候,也顾不上那些讲究了,反正自己进不了那都察院,又不能叫薛文礼等造反,只叫苏夫人去闹一闹也好。   他心里才想着,苏夫人又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带路!”   乘云忙不迭答应了声,忽地又想起自己答应了东淑的那件事,便忙道:“太太稍等,我拿一件东西。”   “什么时候了还拿什么东西!”苏夫人惊怒。   乘云道:“是一件要紧东西,耽搁不了时间的。”他虽然惧怕苏夫人,但隐隐地竟更怕东淑,说了这句话也不等苏夫人痛斥,撒腿就跑。   苏夫人在后面指着喝道:“瞧瞧……真是、越来越不知体统了!出了这样大事不先回来禀告,倒先去找江雪!找她又有什么用?她难道还会帮着?”   幸而乘云腿快,苏夫人还没出二门,他已经跑回来了,气喘吁吁的陪着出了门,乘车往都察院而去。   乘云因给苏夫人拘住了,心想只好等先陪着夫人去看了究竟,再找机会把东西给东淑了。   于是一直到了都察院,果不其然门口的侍卫们拦住了。   苏夫人不等乘云说完,便已经下了车,竟道:“什么人敢拦着我?镇远侯就算天大的罪,也不至于不经过审讯立刻处死的,我今日把话放在这里,我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整个都察院的人都陪葬!”   说完之后,嚎啕大哭!   都察院门口众人正在发呆,却听到有人道:“原来是镇远侯府的老太太,且稍安勿躁,镇远侯一时半刻不至于有事,老太太且随本王入内就是了。”   苏夫人正拿着帕子拭泪,抬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来人正是景王杨瑞。   她才有些忐忑,急忙行礼:“参见王爷。”   景王道:“不必多礼,母子连心,你担心镇远侯,本王也明白,本王也是听说了此处有事,故而过来瞧瞧的。”   当下景王带了苏夫人一同进了都察院,里头都察院的各部官员闻讯急忙迎了出来。   自打太子杨盤出事后,景王的呼声自然最高,毕竟景王人品端方,行事公正,而且礼贤下士,是贤名在外的。   京城内也有一大半的官员是支持他的,此刻见王爷亲临,当然不敢怠慢。   景王便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会急病?”   原先审讯李持酒的时候,都察院里的头儿都躲了,这会儿因兹事体大,才又都冒了头。   陪行的左都御史道:“原先我们并不敢为难侯爷,所以也没把他就关在囚牢里,只安置于偏院,可不知怎么……侯爷竟吐了血昏迷不醒。”   苏太太本就哽咽着,听到这里便哭的出了声。左都御史就不敢说了。   景王问:“现在的情形呢?”   “现在虽还不醒,可大夫们说,侯爷的身体强健,内力浑厚,所以一时倒也没有性命之忧。”   苏太太听了这个,才稍微收了声。   如是到了偏院里,院中有不少的差官,看到景王亲临,急忙跪地迎接。   杨瑞跟苏夫人到了里间,几个大夫也跪了地,里头的炕上李持酒直挺挺的躺着,脸上居然隐隐地笼罩着一层灰淡之气!   苏夫人一看这个情形,早又大放悲声。   杨瑞探头看了眼,回身问左都御史:“该不是什么急病吧?”   御史不敢隐瞒:“回王爷,下官不敢隐瞒,像是喝的那茶中不干净,外头的人听见动静冲进去,侯爷已经倒地,茶杯也摔得粉碎。”   景王皱皱眉:“真是怪了,什么人敢在都察院动手害人?”   御史脸色惶惶然的:“下官正也百思不解呢。”   正说到这里,忽然间外头有人来报:“吏部萧尚书大人到了。”   景王点头:“之前萧尚书是在宫内议事的,想必是才出来。”   左都御史道:“王爷恕罪,下官去迎一迎。”   不多会儿,果然见萧宪给几个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似的来了。   景王瞧着他,本微微一笑,可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他身侧跟着一个人,那人身材娇小,看着像是个小书童之类的,但体态袅娜轻盈,大为不同。   杨瑞眉头皱起,当看见那人清丽绝伦的那张脸的时候,他惊了一下,继而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   原来此人并不是什么书童或者清客,俨然竟是东淑,扮作男装的样子。   此刻萧宪已经走了过来,远远地拱手跟杨瑞行礼,景王扶着他:“萧尚书不必多礼,你也听说了?”   萧宪道:“王爷也到了,不知是怎样?”他一边问,一边挥手:“你们先去看看!”   原来他身后跟着两三个御医,刚刚也跟景王行礼,此刻闻言就纷纷地先进内去了。   原本紧跟萧宪身边的东淑也跟着走了进去。   杨瑞跟萧宪不约而同看了她一眼,萧宪欲言又止,杨瑞却把萧宪往旁边一领,就将左都御史的话低低的说了。   萧宪眉头紧锁:“当真有人要害镇远侯?”   杨瑞笑道:“本王也觉着匪夷所思呢,唉!”他叹了口气,又问萧宪:“萧尚书好好的告他做什么?如今只怕要弄得个瓜田李下。”   萧宪却淡淡道:“清者自清,我是堂堂正正告他的,便是想按明律处置,如今这样倒是也出乎我的意外。”   景王道:“怎么就带了御医来?”   萧宪说道:“我之前在宫内得到消息,知道非同小可,便跟皇上先禀明了,皇上就让太医院调了几个人,跟着我一块儿出来了。”   自打乘云去过别院后,东淑就叫人即刻去通知萧宪,偏萧宪在宫内,但是东淑催的急,那些人也早得了萧宪叮嘱,只要是东淑开口,不管怎样都要听命。   于是不敢贻误,就让宫门口的侍卫悄悄地传递了消息进去。这才及时带了太医到了。   景王“哦”了声,道:“原来如此。”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里头是苏太太的声音道:“怎么是你?”   萧宪听了这句,忙撇下景王先进内去了。   萧宪来到里间,却见是苏夫人站在榻前,瞪着她身侧一人,正是东淑。   至于东淑为什么来这里,却不是别的,自打东淑催了人去通知萧宪后,便苦等乘云带和离文书回来,谁知左右不见人,那负责去打听消息的却回来说道:“镇远侯府的乘云跟着一辆马车往都察院去了。像是他们府的老太太要去都察院。”   东淑一听这个,心顿时提了起来,她虽然猜到乘云一定是不得已的,可那文书一时不落到自己手里,终究是心腹大患。   又怕乘云在苏夫人或者镇远侯跟前透出什么来会另生波折,一时心中煎熬。   正萧宪匆忙回来问她如何,东淑便索性跟着萧宪一起也来了都察院,就是为了找到乘云,赶紧把那要命的东西拿回来,自个儿交到户籍司去。   方才东淑悄悄地跟着御医进内,到了里间果然见苏太太在炕边上哭的死去活来,原来她一看李持酒的样子就吓呆了,扑在身旁唤了无数声,李持酒竟毫无反应。   直到御医们进内上前诊脉,苏太太见是御医到了,稍微心定,却仍是坐在旁边垂泪不止。   东淑仓促中扫了一眼,不见乘云,便悄悄地上前,也往里看了眼。   猛然看见镇远侯脸色灰败的样子,东淑的心突地一跳,当下不敢再看,便转身要走。   心里正想着找个人打听乘云去了哪里,谁知苏太太发现这人举止古怪,便抬头看了眼,一愣之下认出是东淑,即刻就叫起来。   东淑改换了男装,只是为了行事方便,见给苏夫人认出,倒也不怕,便点点头要退后。   谁知苏夫人一把拉住她:“你怎么……是这样打扮,你来此做什么?”她因李持酒生死不知正痛心疾首,又知道是萧宪告的李持酒,当即迁怒于东淑:“是不是你害他变成这样的?”   东淑一怔:“太太是伤心过度了,侯爷未必有事,请你放手。”   苏夫人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当即道:“你这个扫把星,上次他在内侍司吃了那些苦,是因为你,我以为你离开侯府就好了,谁知更变本加厉起来了!你如今还有脸来?你是来看看他死了没有的?”   东淑皱眉:“太太……”   还未开口,却是萧宪走来把东淑挡在身后:“苏夫人,请你慎言!镇远侯所有,不过是他咎由自取,我也是按律告他的,有凭有据。至于他忽然中毒却是意外,此事还待调查再做定论,在此之前请你不要乱说。”   苏夫人看萧宪为东淑说话,越发震惊:“你、你……堂堂的尚书大人,你跟一个我们府内不要的下堂妇如此不清不楚……”   萧宪眼中透出几分怒意,正在这时,却听有个声音道:“太太,你不能这样说少奶奶,是我求了少奶奶她才来的,她是为了侯爷好。”   原来是乘云,他先前出去看药,这会儿才回来就听见苏夫人辱骂东淑,自个儿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动了东淑,如今苏夫人竟不分青红皂白的又来责骂,真是从何说起!所以竟忍不住出声。   苏夫人见乘云竟为了东淑说话,便道:“你这狗奴才,也学着吃力扒外了,她是哪门子的少奶奶,都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你还敢这么叫她!”   “她是的!”乘云仰着脖子叫道:“少奶奶还是的,那文书我还没递到衙门去呢!”   这一句话说完,整个屋子里都鸦雀无声了。   东淑差点晕倒,恨不得上前堵住乘云的嘴。   而萧宪看看苏太太,又扫过乘云,最后看向东淑——他才明白过来东淑为什么竟不顾一切、甚至改换男装也要跟着自己来这里,起初他还以为东淑是跟李持酒有些“旧情难忘”呢。   而苏夫人直着眼睛,目光从东淑脸上瞪着乘云,哆嗦着说道:“你、你这小兔崽子,你说的是真的?”   乘云一时激愤嚷了这句,却也有些后悔,他心虚地瞥向东淑,畏缩着不敢回答。   东淑见势不妙,当下不顾一切从萧宪身边走到他身旁:“你拿着文书了吗?”   乘云道:“是、是拿了。”   东淑的心狂跳:“快给我!”   乘云抬手抚向胸前,想拿出来,又有点舍不得:“少奶奶……你要不要再想想?”   东淑急了:“给我!”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只怕她就自个儿上手去拿了。   乘云垂头丧气,探手入怀摸到了那张和离文书,才抽出了一半儿,就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别……”   幸而此刻屋内正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清晰可闻的地步,毕竟大家都没看过这样的戏码,就连正给李持酒下针送药的那几个御医都忍不住频频回头。   忽然听见这一声,如轰雷在耳!   原来这出声儿的正是李持酒!   乘云对于主子的声音自然最为清楚,当下双眼放光:“侯爷?”   苏夫人一时也抛下了东淑,转身扑到炕边:“酒儿你醒了?你没事了?”   御医们一愣,继而忙道:“侯爷千万别动!”他们正用针灸法子推那毒血,若这时侯李持酒乱动,恐怕功亏一篑,那毒散的更快了。   东淑因为那微弱的一声也愣了愣,却听李持酒呼哧呼哧沉重的喘了几声:“别给她。”声音含糊沙哑,跟他以前的嗓音都不太一样了。   乘云才也跟着跑到床边查看情形,听见这句正在疑惑。   东淑却也正好赶来,此刻也不催他了,不由分说的亲自动手将那张纸抽了出来,隐约瞧见上头的确有李持酒的画押,心中才松了口气。   却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榻上的李持酒蓦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那和离文书的另半边。   东淑一颤,不由瞥向李持酒,却见他双眸微睁看着她,幽深的眸子里是浓烈的坚决。   “你……”东淑张了张口,终于轻声道:“侯爷,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当然也心知肚明,如今太太在这里,别叫她老人家担心!”   “休、休想。”李持酒说着这句,眼中掠过一丝狠厉,将那张纸奋力向着自己拽过来。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猛地一抽,嘴角竟又沁出一股血。   御医们大惊:“侯爷且莫要妄动!”   苏夫人也惊呆了:“酒儿!你做什么呢!”   因他这般动作,差点儿将那和离书撕毁了,东淑不敢硬跟他拉扯,却也不敢放手,跟着那张纸往前一倒,竟身不由己地跌倒在李持酒的身上!   东淑的心极慌,头一个念头就是这和离文书千万不能毁了,忙低头去看,幸而给她压住了,她便放开自己那段,双手去捧住镇远侯的手:“侯爷,你松手吧!混账……快给我放手!”   李持酒握的太紧了,偏又不能强行拉扯,就只尽量小心的去掰李持酒的手。   苏夫人见状便也要过来拉她:“江雪!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东淑也不知道了,只是忘乎所以的想得到那张文书,眼泪都涌出来了自己却不知道。正在这六神无主的时候,身后萧宪上前将她抱开。   然后另有一个人上来,抬手在李持酒的胸口檀中穴上轻轻一击。   他的力道用的极其巧妙,可以让人昏厥,却并不伤及身体。   镇远侯闷哼了声,终于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人屏息,握住李持酒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总算把那张和离文书“抢救”了出来,但是经过这一番磋磨,这文书也给折皱的不成样子了,幸而虽然开裂,但字迹还是能见的。   这动手的人赫然正是李衾,他望着那张文书,缓缓地吁了口气,回头看向东淑跟萧宪,探臂递了过去。   萧宪伸手接了过来,眼神有些复杂。   苏夫人已经呆怔了,一时几乎不知道是该关心李持酒现在的情形,还是要问他们拿这文书要做什么。   乘云在旁边,已经知道了李持酒的用意,可是也回天乏术,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少奶奶,您……”还想劝,可也知道劝不成的。   东淑深吸了一口气,看萧宪把那文书收在了袖子里,也算放心。   她看看乘云,又扫了一眼榻上的李持酒,终于狠心地转身:“哥哥我先回去了。”   萧宪很不放心她,何况李衾又到了,当下便对李衾道:“我先陪她回去……”   李衾尚未答应,东淑已经拒绝:“你在这里最好。我答应了乘云,镇远侯不能有事的。”   萧宪皱皱眉,只好道:“那你一个人回去且要留心。”   东淑道:“知道。”   出了都察院,才要上车,身后又有一人跟着走了出来,却是李衾。   东淑疑惑的看着他,李衾道:“萧宪不放心,叫我陪你回去。”   东淑哑然失笑,却摇头道:“不必了,别特为了我怎么样,我又不会迷路,还是你们正事要紧。”   李衾想到方才里头的情形,走到车边上,问道:“那是他的那一份儿?他没有送到户籍司衙门?”   东淑先点头,又道:“是乘云自作主张,他不知道。”   李衾看着她,却瞧出她脸上有一点悒郁之色,便道:“真不需要我送你吗?”   东淑才莞尔笑道:“你要做的事儿也够多的,之前那个江家告状的人自缢,有眉目了吗?”   李衾道:“萧宪真的是什么都跟你说啊。说这些,也不怕你做噩梦?”   东淑不以为然道:“若说噩梦,我做过比这个可怕百倍的呢。”   李衾脸色微变。   东淑却笑道:“我走了,不必送。”说完一点头,便将车帘放下了。   李衾目送那辆车在眼前缓缓走远,心居然没来由的跳乱了几下。   宫中,武德殿。   皇帝问内侍:“镇远侯怎么样了?”   内侍道:“才派人去打听回来,正要禀告皇上,镇远侯已经醒了,只是体内仍有残毒未消。那毒极为厉害,是来自西域的天蛾翎,入喉即死的,本是禁药,不知怎么竟在京城出现。”   皇帝倒吸了一口冷气:“查到端倪了吗。”   “一应经手茶果的都审讯过,后厨里有个人无端投井死了,怀疑是畏罪。”   “这人家里还有什么人?”皇帝轻描淡写的问。   “呃……他家里……”这个本以为是不相干的,所以并不知道。   皇帝却仿佛不想等这个答案,抬头想了会儿,轻声道:“把今日在都察院里经手过茶果的所有人,一概处死。”   “皇上?”内侍震惊。   皇帝淡瞥了那人一眼,内侍便急忙跪地磕头,领旨而去。   文帝走到龙椅旁边,缓缓落座,才一会儿的功夫,外头道:“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从殿外走了进来,上前行礼,道:“今日宫内怎么乱糟糟的,有什么大事发生?”   “没什么,”皇帝垂着眼皮,不以为然,又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还是为了那件事。”皇后叹了口气,瞥着他的脸色道:“皇上,臣妾还是觉着立三皇子为太子最妥当。”   文帝的眉毛皱起:“早跟你说过,三皇子年纪太小了。”   “年纪小,才可以好好教啊,”皇后走上前,哀求道:“只要给他找几个好的帝师,比如李衾,比如萧宪……有这些人辅佐着自然不愁为一代明君。”   文帝笑了笑:“你以前还嫌弃老三性子弱,耳朵软呢。怎么这会儿却成了好的了?”   皇后哪里就是喜欢三皇子了,所以才在三殿下年纪还小的时候就远远打发了出去。   可如今太子没有了,皇后想到景王,总有些心里不安,景王看似云淡风轻又有贤德的名儿,但皇后心里却始终存着疑虑,觉着景王绝不似面上看着这样简单。   她权衡厉害,宁肯把年纪还小的三皇子传进宫内自己调教,只要让他跟自己一条心,总比一个莫测高深的景王要妥当。   只是皇帝一直不肯松口,京内又有些传言,说是皇帝已经想要立二殿下为太子了,这让皇后心中的焦虑与日俱增。   皇后道:“三皇子虽不算最佳,可是景王也未必就是最好,所谓‘大奸似忠’……”   正在上眼药,又有小太监进来报说:“回皇上,镇远侯府的诰命在宫门处,请求觐见皇上。”   小太监虽说着,自己却也有些疑惑,自古以来多半都是皇帝跟皇后传召宫外的人进内相见,这宫外的人若想进宫却难如登天,虽然也偶尔有欲进宫朝见的,但都是些品级极高的朝臣或深受宠爱的内眷等,似镇远侯府这等已经化为边缘、并不很受待见的诰命主动请求进宫觐见,还是头一次。   皇后闻言也有些诧异:“什么?侯府的诰命要见皇上,不是本宫?”   小太监道:“回娘娘,说的正是求见皇上。”   皇后很疑惑,却听文帝淡淡道:“今日镇远侯在都察院出了事,也跟萧宪有关,想必她进宫是为此事,宣。”   文帝说了这句,便道:“皇后先回去吧,你所提的,朕还会仔细考量的。”   皇后见文帝松了口风,心中一喜:“若真如此,便是万民之福了,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自武德殿退了出来,起驾回凤栖宫,正拐弯的时候,看到一行人从宫道上走来,皇后人在銮舆上,微微眯起眼睛,认得其正中间那位,正是镇远侯府的苏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持久:三个打一个,不要脸!   被子:你不是曾经一个打百个的吗,起来再战啊~   持久:嘤嘤嘤你好黑啊! 第75章   皇后想起文帝刚刚的话, 特命銮舆停了下来。   底下苏夫人因见了凤驾, 也正退避行礼。   皇后笑看着她:“早听说镇远侯回了京, 只是一直没见到诰命,想不到今日竟然巧遇。你是有事?”   苏夫人道:“回娘娘,正是因为犬子给萧尚书告入都察院之事。”   “哈哈,莫非是来替镇远侯求情的吗?”皇后笑了两声, 想到太子之死, 便敛了笑淡淡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有些时候, 再怎么想要护着他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一想到太子,皇后不免想起太子之死似乎也跟镇远侯有些关联, 说罢后便冷冷一笑,起驾而去。   苏夫人愣愣地看着銮舆消失的方向, 直到带路的小太监提醒,才回过神来。   到了武德殿, 还未站定,里头已经有太监迎了出来, 道:“皇上命夫人进见。”   看着眼前那道高高的门槛,苏夫人竟忽然迟疑起来。   苏夫人有些担心自己又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后果甚至可能无法预料,但是李持酒接连两次生死一线,身为人母,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假如不做点什么的话,下一次,恐怕就真的要了李持酒的命了。   但是苏夫人并不聪慧能干,甚至连高门贵宦的女眷们应有的交际手腕都欠缺,所以她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好法子。   唯有这一件了。   “夫人?”旁边的内侍见她良久不动,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哦……”苏夫人回神,她凝视着门槛之后仿佛深不可测的金殿,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苏夫人这一次进宫面圣,在武德殿内呆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离开。   皇后听闻这消息很是诧异,不过是给镇远侯求情的罢了,怎么竟呆了这么长时间……何况就算苏夫人想耗,以文帝的性子也是绝不会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侯府夫人身上浪费时间的,早就喝退出来了。   命人再去探听,却是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原来皇上召见苏夫人的时候,身边儿并没有留人,据说连文帝最心腹的赵总管都不在跟前儿。   皇后听了百思不解:“这是怎么说?莫非是有什么机密要避着人的。”   正忖度着,外头报说景王殿下来请安了。皇后对于杨瑞素来没什么好感,平日里见了面也不过是做到表面上过得去罢了。尤其是在太子事发之后,每次看见杨瑞就如同看见一根刺。   偏景王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没眼力见,每次进宫必来请安,弄的皇后不厌其烦,十次里倒是有九次是以各种借口拒绝见他,只叫他在殿外磕了头了事。   本以为为难他几次,景王自个儿就能知难而退,谁知仍是雷打不动,这让皇后也不由有些动容了。   今日皇后本也不想见的,可因为苏夫人的事情,忖度着景王是不是知道些内情,便传了他入内。   等杨瑞行礼完毕,问了安,皇后问道:“你才从宫外来吗?”   “回母后,正是。”   “那你可听说了镇远侯在都察院出事了?”   “这件事……事发后儿臣也赶紧去看了一眼。”   皇后坐直了些:“是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瑞说道:“初步判断是有人下毒谋害。只是究竟是何人还不知道。”   皇后啧了声,冷笑道:“真是有趣,他才进京多久,也不过是个侯爵,怎么就能打了人的眼呢?我听说还是萧宪告的他?”   “正是,因为先前镇远侯贸然冲入了萧大人的别院,而且都察院说镇远侯对这些事情供认不讳的,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等萧大人去了商议解决便是,没想到竟差点丧命。”   皇后想了一会子,道:“这个李持酒行事的确有些荒唐,多半还是仗着皇上宠信他,他就越发肆意妄为了,萧宪告他倒也是应的,只是出了这种事,却是无缘无故惹了一身骚。”   杨瑞苦笑道:“是啊,这若是镇远侯有个三长两短,外头那些无知之人嚼舌起来,未必不说是镇远侯得罪了萧尚书才给谋害的。”   皇后听他说的明白,便多看了他两眼:“是吗,真的会如此?”   杨瑞想了想道:“母后应该也知道之前江家进京告萧家的人忽然不明不白的‘自缢’身亡,偏偏江家的江雪曾是镇远侯的夫人,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垂死……外头那些人的嘴里什么说不出来。”   皇后冷笑了声:“萧宪向来做事公明大方,这次怎么竟要认那个江雪为干妹妹,事出反常必然有妖,如今接二连三出了这些事,也不足为奇了。”   杨瑞听见那句“事出反常必然有妖”,眉头一蹙。   皇后却又问:“镇远侯的情形如何?”   杨瑞道:“得亏是他没有把那茶喝下肚去,据说才入了嘴就觉着味儿不对便吐了,幸而是这样,才没有肠穿肚烂,可也够他受得了。”   皇后听着这般严重,便道:“什么毒这样厉害?”   杨瑞说道:“据说是一种西域的奇毒,入喉既死的。”   “那也算是镇远侯命大,”皇后又琢磨着:“今儿镇远侯府的那位夫人进宫了,跟皇上说了半天话,不知道是为了救他儿子呢,还是告谁,你可知道?”   杨瑞道:“儿臣进宫的时候才听说此事,所以竟后知后觉。”   皇后见他不知就失去了兴趣,当下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吧。别耽误了去丽妃那里的时辰。”   虽然皇后的话里带着明显的冷嘲之意,杨瑞仍是态度恭敬地行了礼,缓缓退出了凤栖宫。   丽妃的宫中,有几个妃嫔正在跟她说笑,听说景王到了,便都起身告退。   景王正往里走,见状退在旁边,垂首等众妃嫔先去。   等大家都走了,丽妃命人上茶,带笑问道:“怎么这时侯来了?”   景王道:“去了一趟都察院,便耽搁了。”   “是镇远侯的事?方才她们也正在说呢,”丽妃请景王到里间暖阁坐了,说道:“镇远侯怎么样?”   景王把情形说了一遍,丽妃听说李衾也去了,便说道:“怎么子宁又插手了?近来我看皇上的行事,对李家似乎不太喜欢。江家来告状的那人忽然死了,又跟子宁有什么相干?居然就让子宁去办……要知道兵部还有一大堆事情都离不了他,平日里干那些都够了,又添上这件,还要限期三天,这若是三天内完不成呢?也不知皇上是想怎么样。”   景王道:“小舅舅这样的,就是功高盖主,之前没把他调到兵部的时候,兵部是那样散沙一盘的,父皇每每忧心,等小舅舅打了胜仗回来,就忙调他去处置那烂摊子,凭着他在军中的威望,到底是把军中上下又整肃了起来,这才刚刚的见了好,皇上就又不干了,前些日子不是还把皇后娘娘母族袁家调了一个主事过去?听说本是要任侍郎的,给人劝下来了而已。”   丽妃秀眉微蹙,道:“你是说,皇上又疑心了子宁,难道又想削他的权吗,还是故意刁难?”   景王忙笑道:“娘娘不必太担心,我能想到的,小舅舅当然早想到了,他自会有应对之策。”   丽妃叹息道:“其实你说的我也知道,之前皇上传我侍寝,明里暗里我也听出了些,如今听了你的话,真的是‘飞鸟尽良弓藏’,如今飞鸟尚不尽,就要藏良弓了。”   她说了这句,见左右并无别人,才对景王道:“皇上怎么还不着急立太子?一天不定,我一天难以心安,最近我隐约从凤栖宫那里听说,皇后娘娘仿佛对三殿下有意。”   景王眼神一暗:“是啊,皇后娘娘向来不喜欢我,只是我想不到,她宁肯用老三来堵我。”   丽妃道:“可皇上又不是糊涂之人,怎会不知道选谁最佳呢,未必就肯答应她,且方才那几个人来还跟我提起,说是满城都在议论你将为太子呢。”   景王笑道:“我之前倒也不着急,只是眼睁睁看着皇上对小舅舅跟李家如此,倒是恨不得我能立刻帮得上。”   丽妃欣慰的看着他:“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只是越到现在越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子宁那里自有应对。”   说到这里,丽妃道:“还有一件怪事,今儿无端的镇远侯府的那夫人忽然进宫求见皇上,还说了一个时辰的话,至于说了什么却无人知晓。”   景王道:“嗯,皇后娘娘也问起过,我又哪里知道去?”   丽妃皱眉想了半晌:“皇上对于镇远侯不是一般的偏爱,如今夫人又进宫,如此破格,难道皇上昔日……跟老侯爷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交情?”   景王说道:“说来,当初老侯爷也曾担任过皇上身边的近身侍卫,跟皇上的交情的确不错,后来边疆战事频发,老侯爷就主动请缨去了边疆,却不幸染病而亡……只留下了镇远侯这个遗腹子,侯府人丁寥落,姬妾也都四散,靠着朝廷的嘉奖抚恤等才勉强支撑,谁知镇远侯从来脾气不好,每每惹是生非的,若不是因为念在跟老侯爷旧日的情分,那次他打了宋玉溪,自然不会只轻易贬出京了事,连爵位都没削去。”   丽妃听了叹道:“其实也难怪镇远侯的脾气不好,打小儿没了父亲,自然缺了管教。”   景王笑道:“娘娘就是心慈,难道忘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叫我说着不过是天生的罢了。”   丽妃道:“老侯爷的脾气难道也这么着?我倒是没见过。”   景王想了想:“听说老侯爷性情豪爽,很是急公好义,肯为人两肋插刀的人物。”   丽妃笑说:“既然这样,那镇远侯恐怕也差不到哪里去,毕竟从根儿就正。还好他这次无事。不然的话侯府岂不是真的绝了后吗?”   且说在李持酒的情形稳定下来后,李衾同萧宪离开了都察院。   李衾对萧宪道:“你到底是太冲动了,弄成这样,不知如何了局,也让我很为难。”   萧宪问:“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李衾道:“你有所不知,皇上不是叫我查江家那人自杀的事吗?我查到皇上之所以那么快得到消息,原来是镇远侯告诉的。”   萧宪挑眉:“李持酒告诉皇上江家的人告状?”   李衾道:“不错,皇上身边的赵大人私下跟我说的,而且除了这件,我亲自审讯过当日在客栈中的人,有几个人供认,那天曾看见过一人进出过江鹏的房中,他们所形容的那人模样身段儿,跟镇远侯有七八分相似了。”   萧宪止步,极为吃惊:“你说什么,难道是镇远侯杀了江鹏的?可他、他为何这么做?”   李衾道:“我只是说可能。本来我想当面问镇远侯的,如今他出了事,又如何开口?”   萧宪张了张嘴:“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我透风呢?那浑小子居然又摸到了别院去骚扰东宝儿,我如何能忍?”   李衾早听说他告的罪名是私闯民宅等等,就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如今听萧宪说了实情,李衾色变问道:“他可做什么了?”   “我那里那么多人,他敢!”萧宪嗤之以鼻,可看着他凝重的表情忽然又想起一事:“上次在宫内你跟我说,要我提防镇远侯,是什么缘故?”   李衾道:“这个……没什么,毕竟还未验证。”   “验证什么?”萧宪有些不耐烦,却又掏出袖子里的那张和离文书,看了一会儿道:“我得先立刻去户籍司办了这事,怪不得东宝儿改换男装也要跟着我来,差点儿上了那小子的当。”   李衾扫了一眼那文书,道:“刚刚……镇远侯似乎反悔了。”   “是啊,”萧宪笑了声:“只是由不得他,不过按照东宝的意思,这小子该知道了她不是江雪,怎么今儿还一脸死抓不放的德性呢。”   李衾正想心事,猛地听了这句如同雷声过耳:“你说什么?”   萧宪也没什么可瞒的,就将事情告诉了他,可眼睁睁的看着李衾的脸色变白,萧宪察觉不对:“怎么了?”   当初镇远侯搭上小公爷的事情,毕竟没有十足凭证,李衾本不想贸然就乱嚼舌,毕竟草木皆兵不是他的风格。   可现在听到这里,忙问:“她可告诉镇远侯……自己是谁了?”   萧宪笑道:“怎么可能。”   李衾听了这答复,稍觉心安,却道:“你回头告诉东淑,千万别说出来。”   “为什么?”萧宪疑惑。   李衾就把景王跟自己转述的告诉了萧宪,最后道:“我起初以为这其中或有什么误会,毕竟以东淑的身份,昔日没什么机会跟镇远侯照面。”   他的话说的非常谨慎,可萧宪却觉着脊背上有一股寒意爬起,他道:“你可别告诉我,你的意思是……以前镇远侯跟东宝儿有过什么吧?”   李衾道:“我只是如实转告,并没有敢随意猜测。”   萧宪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说道:“我还有事要做,先去了。”说着一点头,竟转身极快地先走了。   李衾目送他上车,心里清楚,萧宪回头一定会去询问东淑的。   这件事只怕就要水落石出了。   但让李衾担心的是,假如真的那两个人有一段过往,再加上今日镇远侯神志不清时候的举止……李衾心头一紧,忙先盯着萧宪那辆车看,见他往左手拐过去,才松了口气,知道萧宪忙中不乱,自然是先去户籍衙门了。   不过,虽然看似眼前危机重重,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李衾想了会儿,一笑上了轿子。   回到藏栀小居,到了里间,彩胜便迎了出来:“三爷今日怎么这样早?”   李衾抬手道:“不必忙,我回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彩胜忙问:“什么事?三爷叫人传话就是了,何必又亲自跑一趟。”   李衾道:“你在这里也住了颇长一段时间,如今,我想让你去照料一人。”   彩胜诧异:“三爷要我去照顾谁?”这些日子她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可毕竟遭受过折磨,又习惯了在此处,听说要派她出去,却不知要去哪里,有什么遭遇,脸上便透出了畏惧之色。   李衾淡淡道:“不必担心,你见了自然知道。”   且说萧宪因从李衾口中听说过去的事,便忙先去户籍司亲自交了那张和离文书,才又回到别院。   东淑因出去了一趟,身心很不自在,回来后便洗了澡,伏在床边上发呆。   她看着自己垂在床畔的手,脑中所想,总是李持酒哑声说的那几句话,以及他垂死挣扎般的动作。   东淑觉着很是烦心,明明都跟他说明白了,按照他的性子要接受所谓“借尸还魂”,也不是难事,既然已经不是他所爱之人了,又何必厮缠。   实在是想不通!   东淑叹了口气,却又想起他那会儿脸色灰白奄奄一息的样子,心里未免七上八下。   她只是想找到乘云悄悄地拿了那文书去就是了,并没有想到弄的人仰马翻,何况是在李持酒生死一线的时候。   这会儿便隐隐地有些懊悔。   “要是他死了该怎么办?”想到当时太医的话,以及李持酒的惨状,东淑抱着头:“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我只是想和离,不是要守寡。”   忽然间想起,若是和离了,就称不上是守寡了。   于是又赶紧啐了两声:“呸呸,总之大吉大利,天下太平。”   正嘀咕,甘棠从外头来,对她说:“姑娘,门上打听清楚了,侯爷的情形不算很糟,至少命是保住了。”   东淑听了这句,心头那块大石落地,便爬起来洗手烧香拜谢菩萨。   萧宪进门的时候闻到香气,问道:“怎么上香呢?”   东淑起身道:“近来事儿多,心里总是不安的,嗅着这香气倒是妥帖些。”   萧宪说道:“若还记挂着那文书的事情,大可不必,我已经替你办妥当了。再无差错的。”   东淑笑了笑,又问:“镇远侯真的没事了吗?”   萧宪道:“那小子命硬着呢。听太医说,得亏那口茶没咽下去就吐出来了,不然就算神仙也难救了。”   东淑垂眸,心中默念了无数声“阿弥陀佛”。   萧宪看出来,问道:“你担心那小子出事?”   东淑道:“他本来是能救的,偏我去这么一闹,若他因而有事,岂不是我的罪了?”   萧宪打量着她,忽然道:“刚刚路上李衾派人来说,会送一个人过来,不知是谁。”回头吩咐甘棠:“你去外头等着。”   甘棠答应着出去。萧宪便握住东淑的手拉她到桌边:“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东淑见他一本正经的,暗自诧异:“什么事?”   萧宪道:“东宝儿,你老实告诉哥哥,你先前……在京都的时候,跟镇远侯有没有什么交际?”   “啊?”东淑匪夷所思,“以前,是在萧府的时候?”   “……算吧。总之是你出事之前。”   “哥哥为何这么问,”东淑咬了咬唇,皱眉道:“我不记得跟他有什么交际啊。”   “真的?比如跟他照面儿之类也算。”   东淑拧眉又想了片刻,认认真真道:“实在是没有,到底是怎么了?”   “啊,没什么,没有就好。”   东淑正要追问,外头甘棠道:“萧大人,姑娘,彩胜姐姐到了。”   萧宪其实早料到了,却只看东淑的反应。   这会儿甘棠正陪着彩胜走了进来,彩胜半垂着头,依稀瞧见萧宪,倒也罢了,还面带微笑着要行礼:“三爷……”   不料就在要屈膝的时候,见萧宪身侧有个人走了出来。   彩胜瞥向东淑,本来脸上还带着笑,当看清楚她的容貌的时候,那笑容就风卷残云般消失,她猛然退后两步,几乎把身后的屏风都撞翻了!   甘棠一惊之下赶忙过去扶住。   萧宪才低声解释说道:“她一直都在李衾那里,只是之前没敢让你见……你若是想留着她,就留下在身边,若不喜欢,立刻让她回去就是。”   东淑因见彩胜要跌倒,本往前走了一步,听了这句便低低说:“我当然想留下她的,只是、她可知道了我就是……”   萧宪摇头。   这种离奇的事情,自然是越少的人知道越好,若非当初情非得已,萧宪几乎都不愿意让李衾知道呢。   这会儿彩胜总算定了神,又给甘棠安抚,才又上前行礼:“我失礼了,请姑娘恕罪。”   东淑看着自己昔日的心腹丫鬟,悲欣交集,却只含笑道:“没什么,我见惯了的。因为我跟你们姑娘很像是吗?”   彩胜勉强一笑,看看萧宪,便道:“我先前虽然听说过,只是、没想到竟像到这种地步,真的以为、是我们姑娘又……”说到这里,就掉下泪来。   东淑一时心潮涌动,就转过身去,拭了拭湿润的眼角。   萧宪却道:“你若想留下,以后就在这里好好伺候,一应的行事都如同当初伺候东宝儿一样便是。听见了吗?”   彩胜急忙答应了几个“是”,萧宪才对东淑道:“我先走了。有事儿仍旧叫他们去找我。”   一连数日,太平无事。   除了最初相见时候的窘然之外,此后,主仆们相处越发的得心应手。彩胜也越发的觉着,这位“江姑娘”的言谈举止,行事风格竟跟东淑如出一辙,可她自然不敢想别的,只想:“怪不得我们三爷非要认这个干妹妹,若不是知道,还真以为是姑娘重活了呢。”   而这数日中,东淑也听了不少消息,比如镇远侯的身体大有起色,已经离开都察院转回了侯府养着。   又听说朱家的姑娘若兰,也跟着母亲一起到了侯府,似乎是为了近身伺候镇远侯。   东淑只听说李持酒身体无大碍就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是什么姓朱的姓黑的去照料,却丝毫不放在心上,毕竟不关己事。   至于李衾那边的差事,也有了交代,那江鹏所告萧家,的确有两个害群之马,已经彻查明白,交付三司。至于姓江的之死,李衾如实上报,说起那段时间李持酒并未在宫中当差,也无人知晓他的去处等等,皇帝却仿佛充耳不闻。   文帝道:“爱卿行事果然仔细,可见江鹏这状没白告,至于这件命案,十有八九就是萧家的被告狗急跳墙杀人灭口,何况那些人证的话也做不得数,就算真的看到酷似镇远侯一样的人也不足为奇,试问世间容貌相似的有多少,你是最清楚的。”   李衾知道他说的是东淑跟江雪,便低头道:“是。”   文帝道:“这案子就这么了结吧,杀了萧家那两人,一则杀一儆百,二则也给了江家一个交代,到此为止。”   李衾领旨。   文帝又道:“朕还有一件大事要问你的意思。”   李衾问是何事。   文帝道:“自打太子出事,朕就想着另立储君,不知爱卿你心里可有人选?”   其实朝野的大臣跟百姓们均都觉着必然是景王杨瑞无疑,毕竟不管是按照长幼次序,还是人品名声,都是杨瑞莫属。   但是文帝迟迟毫无动作,反而让李衾疑惑了。   而且李衾也看得出,文帝近来对自己是有些忌惮的,何况又知道李衾跟景王向来亲厚,这次问,未必是真的想要他的意见。   于是李衾道:“回皇上,如今两位殿下,二殿下聪慧仁德,臣民拥戴,三殿下虽然年幼,却也毕竟是凤子龙孙,假以时日亦是不负厚望,同样是皇室贵胄,难分轩轾,臣也不敢妄自评议,自然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文帝笑道:“怎么不敢,还以为你要选景王呢。他跟你不是要好的很吗?”   李衾道:“王爷对任何的朝臣都是这般以礼相待,礼贤下士,皇上自然知道。”   文帝见他答的滴水不漏,便笑道:“很好,子宁,朕再问你,是不是不管是谁为储君,你都会尽心竭力的辅佐?”   李衾肃然:“这是臣的职责。”   文帝听了这句,便点头道:“好的很,记住你的话。”   从武德殿退出来后,李衾心中总有点儿不踏实。皇帝最后那句话让他有些犹豫。   本来李衾以为对文帝来说,最合适的储君自然是景王,可是后面那句却仿佛大有内情,难道皇帝真的对三殿下有意?那孩子不过才十一二岁,从小儿又不受待见扔在外头,能干什么?   正在想着,却没看到有一行人迎面而来,等察觉之时那些人都快到跟前了。   李衾急忙止步,往旁边退开一步:“参见公主殿下。”   原来来人正是燕语公主,她因听说了李衾在武德殿回话,就特意带了人过来,两下相见,公主笑吟吟地说道:“李大人,在宫中见你一面儿很不容易啊。”   李衾垂着眼皮,目不斜视的:“不知公主这话从何而来,若无别的事情,臣且告退了。”   燕语公主抬手将他一挡:“你别走。”   李衾忙退后一步避开跟她接触,燕语公主却哼道:“李衾,你怕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你就至于这么着?你当我不知道呢,你最近是不是跟萧府那个才认的干女儿来往很亲密?听说她长的跟萧东淑有几分相似,你是不是就给她迷住了?”   李衾的浓眉已经皱起:“殿下,请不要口没遮拦说这些话,叫人听见难免误解。”   “什么误解,我还是听别人说起来的呢,不然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说,你是不是真的对那个什么江雪动了心了?”燕语公主问了这句,又往前一步,转头细细打量李衾的脸色:“你可别告诉我是真的,她是嫁过人的,残花败柳,有什么好的……”   李衾听到后面这句,便有些按捺不住,冷冷地抬眸看向燕语公主:“公主请慎言,这些话也是公主的身份能够说出来的吗?”   燕语公主给他幽冷的眸子一瞧,竟有陡然窒息之意。   却又爱又恨,嘴硬道:“我、我也没说错啊……”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道:“后宫之中居然也有那些不堪的流言蜚语传到公主耳中,我看,是跟随公主的这些人太失职了。”   大家回头,却见从旁边的宫门中,是丽妃娘娘一行人走了出来。   李衾看见丽妃,知道是给自己解围的,便不再言语。   其他跟随燕语公主的人,早纷纷跪在地上,惶恐请罪。   燕语公主因很得文帝宠爱,性子向来是有些娇蛮的,可因为心系李衾,丽妃又是李家的人,因此竟不便反驳,只凑上去撒娇道:“丽妃娘娘,我只是私下跟李大人说说罢了,你可别认真的要罚他们啊。”   丽妃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道:“公主答应我以后不说这些了,我便当今儿无事发生。”   燕语公主吐吐舌头:“我当然听娘娘的,以后再不说了。”说了这句又偷瞥李衾,便跟丽妃道:“娘娘也帮我说说好话才是。”   丽妃嗤地笑了:“公主且去吧,我有几句体己话跟李大人说呢。”   公主一步一回头地去了,李衾脸上才露出几分不耐烦的表情。   丽妃瞅着他笑道:“公主虽然娇蛮,对你倒也是一往情深,她身份尊贵相貌且佳,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心动?”   李衾淡淡道:“娘娘。”   丽妃笑道:“好,不说了。但是真的你也该考虑续弦的事情了。你若娶了亲,皇上对你只怕还能好一些。”   李衾皱眉道:“这跟娶亲有何关系。”   丽妃道:“你如今也不沾色,也不沾财,还不肯当皇上的乘龙快婿,这样一个毫无缺陷手握兵权的臣子,你叫皇上如何放心?”   李衾笑道:“哦,原来我还需要一个缺陷才成。”   丽妃嗔怪道:“别跟我说笑,这是为了你好的真话。公主虽然口没遮拦,刚刚有一句却歪打正着,我问你,你对那个江雪到底怎么样?”   李衾道:“怎么也提起这个?”   丽妃说道:“我要一句实话。虽然这看似不可理喻胡作非为,但你真的娶了她的话,对皇上来说,你毕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且因为长相相似就娶了她,皇上难免觉着你不过如此——也是个为色所迷的俗人,自然就不会如先前一样百般忌惮了。你觉着呢。”   冬日的寒风从宫道上直吹过来,掀动李衾身上的狐裘大氅,袍摆的江崖海水绣在风中翻动,如同滔滔的浪潮滚涌。   而他岿然而立,面色沉静。   丽妃叹道:“你替她服丧三年,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也该为自己谋划了,我还要告诉你,你要喜欢就尽早定下来,皇上先前因为都察院的人毒害镇远侯,竟命把那些伺候茶水的十几个人尽数杀了,从没见皇上这么看重一个人。你想想,这会儿镇远侯因伤不便进宫,若他好了,若他开口求皇上如何,你还有机会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何况是这么一举两得的事。”   李衾听她说到这里,才含笑道:“其实本想再过两天才告诉姐姐,这件事已经得了萧尚书的许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过……”   丽妃又惊又喜:“你说什么?你们竟已经定了?”   又忙问:“又不过什么?”   李衾道:“不过我娶她,却并不是为了什么一举两得,也并非是利用这个自污。我娶她只是因为……”   东淑的影貌在心尖上隐隐浮现,李衾沉声道:“我不能没有她。” 第76章   萧宪起初只单纯的敌视李衾, 那是因为还不知道世上有镇远侯这一号人。   后来李持酒出现的最初,萧宪自然也没好脸色对他。   只难得镇远侯对他跟对别人不一样, 竟是百般殷勤刻意示好。   更因为那次, 李衾擅自把东淑带去藏栀小居,镇远侯却“自告奋勇”的“见义勇为”, 让萧宪一度曾觉着镇远侯虽然不讨喜, 但比起李子宁来,仿佛……还好上那么一点儿。   毕竟当时萧宪还不知道李持酒的用心, 只把他当作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一直到李衾告诉他, 李持酒跟东淑或许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萧宪忽然有一种浓重的危机感。   萧大人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管是李子宁还是镇远侯,两个人都是一般的大尾巴狼, 同样的对自己的妹子垂涎三尺, 不怀好意。   他说不出这两个人哪个更好, 但是讨嫌的缺点却是一大堆,而且最气人的是, 他比不出两个人谁更坏。   然而萧宪清楚的是,东淑的心里所喜欢的……毕竟还是李衾啊。   另外平心而论, 跟李持酒比起来, 李衾毕竟还算是知根知底,是正经儿有教养的世家公子。   但是镇远侯李持酒,就像是从什么野地里窜出来的奇绝之物,从头到脚都透着野性难驯。   萧宪心里权衡许久, 才稍微地偏向了李衾。   京城内的消息自然灵通,再加上有人故意散播这消息,年底之时,京城之中的达官贵宦家中多数知道了,李衾欲要再娶的续弦,竟是昔日镇远侯的夫人——长相跟昔日萧东淑很相似的那个女子。   一时之间,如同一滴油跌入了油锅,噼里啪啦,热闹非凡。   悠悠众口纷纭,有人说,当初原配身故后,李衾孤身不娶守了这几年,连公主下嫁都拒了,何其难得。如今事隔经年再度续弦,对方又跟萧东淑相似,可见是因为旧情难忘的缘故,也算是个深情之极的人了。   又有人说这不过是个借口,毕竟男人花心风流,表面虽看着深情,其实看见个极年轻貌美的,自然就心动了,却跟相不相似没什么要紧的。   这日英国公府内设宴,宴上不免有人说起此事。   其中有一位正是抚宁伯夫人,因当初给东淑面斥,她始终怀恨于心,听众人说起,便低声笑说:“想当初他们才回京,在兵马司张大人府上见过这位少奶奶,哪里想到竟是这么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呢,跟镇远侯和离,进萧府当干女儿,如今又要嫁给李大人……啧啧,也算是个手段超群的绝世奇女子了。”   她的声音里含酸带恨的,又有点明显的鄙薄。   旁边的人笑道:“说的有理,比戏文还要曲折呢。难为这个人的命好,白白的得了萧府的靠山,又捡了个一品诰命夫人。”   “什么命好,”抚宁伯夫人小声说道:“不过是个替身,有什么可风光的,只是李尚书平白无故的自降身段,实在……”   正在此刻,却听身后有人道:“各位奶奶在说什么?”   大家回头,却见是个身着华服,容貌秀美的女子,却正是李府的姑娘李祈晴,今日她是跟着袁少奶奶跟方少奶奶来的,此刻正笑吟吟地看着众人。   抚宁伯夫人忙笑道:“原来是姑娘,怎么不在里头呢?”   李祈晴笑的端庄:“因才吃了两杯酒略有些头晕,想出去吹吹风。你们在说什么这么有趣儿?”   抚宁伯夫人哪里敢当着她的面说,便支吾道:“不过是些闲话罢了。姑娘身上若不妥,不如到里头客房歇息歇息。”   “多谢,不必了。”李祈晴笑了笑,“一会儿就好了,我不打扰你们说话了。”   抚宁伯夫人殷勤地站起来相送,见她出门才松了口气。   等到宴席终了,李家的人乘车往回,方少奶奶一人一辆车并丫鬟,李祈晴却跟袁少奶奶同车。   车行缓缓,袁少奶奶笑问:“你是怎么了,席上出去了一趟,回来脸就是黑的,是谁得罪了你吗?”   李祈晴早憋不住了,当下道:“方才在府内席上,又听见抚宁伯夫人嚼舌咱们府内的事情,嫂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哥哥向来那么冷静的人,怎么这次居然这么唐突冒失,不顾前后的要娶那个人呢?”   袁少奶奶道:“你问我,我又怎么知道?兴许是缘分吧。”   “什么缘分,”李祈晴皱着眉,有些愤愤的:“与其娶这样的人,倒是不如让三哥仍旧不娶呢。本来老太太催着他续弦,是因为他年纪越发大了,要为子嗣着想,可是偏偏那个江雪之所以跟镇远侯和离,就是因为不能生养,娶这样一个人做什么?难道就看她那张脸?什么时候三哥也变得这样以貌取人了。就算是脸相似,又不是真的三嫂子,唉!叫我说什么好啊。”   袁少奶奶摇头苦笑道:“你大哥也为了这件事很着急呢,已经跟他吵过几回了,可是他都不听,也是没有法子。”   李祈晴叹道:“真是咄咄怪事,素来三哥是最讲究贤孝的,家里头老太太的话,或者大哥的话,他都听,可在这件事上,竟跟造了反一样!谁的话也不肯听了。”   袁少奶奶含笑低头不语。   李祈晴又唉声叹气道:“外头指不定多少人笑破了肚皮呢,放着好好的金枝玉叶的公主不要,偏要一个没根没底的残……”   她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性子又不似燕语公主一样刁蛮,故而竟没说出口就停下来了。   袁少奶奶却明白了,因笑说:“这些话你可忍着些,更千万别嚷出来给你三爷知道。”   李祈晴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声说道:“自打三嫂子出事后,我心里也是很疼惜三哥的,恨不得他再找个如意的人,但是这个人也太不堪了,非但配不上他,还把咱们府弄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袁少奶奶听到这里便劝说:“也不至于太糟糕,毕竟那位江夫人已经在萧府里给认作了干女儿,这身份上勉强还可以过得去。”   说到这件李祈晴又忍不住:“萧府也是怪的很,我听浣溪说,他们那一房也是百思不解呢,认干女儿那件事,是萧三爷一力主张的……我真的是无话可说,难道萧三爷跟我三哥,都是因为她那张脸吗,我真是气得很。”   “行了消消气儿。”袁少奶奶抬手给她抚了抚胸,笑道:“白气坏了可不值当了。”   正过朱雀街的时候,车子却放慢下来,往路边靠了靠。   李祈晴不知如何,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却瞧见有几个内宫太监打扮的,骑着马在前,中间有一辆马车呼啸而过,看这架势,竟像是宫中的人。   “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人?”李祈晴诧异。   袁少奶奶派人去打听,将回府的时候才有人回来报说:“那是宫内的公主殿下,看样子像是往萧大人的别院去了。”   李祈晴听了个正着,双眼微睁道:“公主去找江雪了?”   袁少奶奶皱皱眉,继而说道:“公主殿下的脾气若是按捺不住,也是有的,只怕她才知道呢……要不然早就冲动起来。”   李祈晴点了点头,道:“大嫂子,你说公主这一去,会怎么样?”   她说了这句冷笑道:“说句僭越的话,若我是公主,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到底是哪里才输给了那个江雪呢?以公主这性子,这一去只怕不会善了。”   袁少奶奶一笑道:“罢了,不要只管说别人的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李祈晴随着她往内而行,进门前又回头往后看了一眼,此刻竟有些巴不得自己也在别院,可以亲眼看看热闹。   萧府别院,几个内侍下了马儿,门口的侍卫见是这样阵仗,不知如何,却忙先拦住:“是什么人?”   太监冲上前喝道:“糊涂!公主殿下驾到!还不闪开?”   这会儿燕语公主正从车轿内走了下来,众侍卫面面相觑,急忙跪地相迎。   燕语公主扫了一眼头顶的匾额,冷笑道:“我今日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说着便一甩披风,快步入内而去。   侍卫们见公主来势不善,忙道:“快去通知大人!”   谁知那些留下来的太监早察觉了,便拦住道:“各位不要妄动,殿下的吩咐,今日行事,谁也不能打扰的,姑且忍一忍吧?”   若是换了别的人,侍卫们自然可以不听他的,可如今的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若是不听,等同抗命,一旦妄为恐怕还会连累萧宪,自然不能造次。   大家面露苦色,心里只祈祷千万别闹出事来。   这会儿燕语公主快步入内,里头的人还不知怎么回事呢,她已经进了二门。   因是头一次来不知道路,又见一个丫鬟经过,便命人揪着让她带路。   那丫鬟不知所措,只好战战兢兢的领着进了里间。   今日江明值跟赵呈旌因不上学,都在府里头闹着玩,其中赵呈旌倒是认识燕语公主的,见她忽然驾到,瞪大眼睛惊呆了。   燕语瞥了两人一眼,也不理会,只管进门。   江明值见势不妙,才要跟上,却给赵呈旌拉住。   小家伙对明值使了个眼色,就拽着他往后而去。   里间东淑还一无所知,正在里头举着一个兽口衔环的镂空玉熏炉打量成色,甘棠跟彩胜两个却在桌边上自做针线。   甘棠抬头忽然看见门帘子后有人进来,还以为是赵呈旌跟江明值呢。   谁知定睛一看,竟是个陌生的女子,便放下针线疑惑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忽然……”   甘棠虽然不认识燕语公主,可东淑跟彩胜却是知道的。   彩胜一看见公主,脸色早变了,忙回头看向东淑。   这会儿燕语公主身后紧跟着的小宫女儿早扬声道:“公主驾到,还不快恭迎?”   甘棠惊呆了,却不敢相信,所以竟呆呆的没有动。   此刻东淑缓缓地将手中的熏炉放下,走前几步屈膝行礼,温声道:“不知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甘棠见状才信了,慌得跪在地上,彩胜也跟着一起行礼。   燕语在第一眼看到东淑的时候,看是这样的月容花貌,俨然萧东淑再世,也吃惊不小。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此刻环顾一眼室内,冷笑道:“真是个好地方,素日里只听说萧大人的别院清雅尊贵,一直没机会过来瞧瞧,却想不到竟给闲人占了,也是糟蹋了地方。”   东淑看见燕语到了,就知道她的来意,又很知道这公主性情刁蛮,何况她身份高,自然不能同她当面顶撞。   当下只做没听出来的,仍是温声细语的道:“殿下说的是,殿下还请坐了说话。”说了这句,便对彩胜道:“还不看茶去?”   燕语见她神色如常,还言笑晏晏应对自若,正觉意外,又觉着彩胜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忽然认出来:“你是不是当初跟着萧东淑的那个丫头?”   彩胜忙低头道:“回殿下,正是。”   燕语吃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彩胜说道:“当初我们少奶奶出了事,我就在这别院里,后来江少奶奶到了,我们三爷就叫我跟着伺候着呢。”   燕语听了这句,心头的火苗又摇了摇:“好啊,萧尚书一世英名,只怕要毁于一旦了,因为脸相似,就以假乱真起来了吗?自个儿妹子的丫头也送了人!”   彩胜不敢应声。   燕语回头看着东淑,怒道:“你倒果然是很像,上次你进宫我没机会看见,事后听母后说起,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竟的确很有资本去迷惑萧尚书跟李大人,哼……只不知道你这张脸若不在了,还能不能得逞。”   东淑知道她是为找茬来的,不管自己怎么说怎么做,只怕都会戳着公主的眼睛。   又听她冷冷地说了最后一句,心头一凛!   刚刚东淑自然看的清楚,除了燕语公主外,此刻门口还站着有四个膀大腰圆内宫嬷嬷,四个宫女,门外只怕还有若干太监。   这些宫内得力之人都在,倘若一言不合的话,方才燕语公主的那句“威胁”,只怕就不是单纯威胁了。   东淑隐隐觉着脸疼。   燕语见她沉默,便眯起眼睛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东淑才道:“公主这几句话,实在叫我无话可说。”   “你是觉着本宫说的不对?”燕语喝问。   东淑道:“不管是萧大人还是李大人,都是睿智聪明的人物,我算什么,何德何能去迷惑他们……只是萧大人大概是太疼妹子了,加上我先前无意中帮了萧大人一个忙,所以他才肯格外照拂我。”   “什么忙?”燕语不由问道。   东淑道:“此事说来话长,若公主想听,我自然不敢隐瞒。”   燕语本是想来给她一个下马威,好好教训教训的,听了这几句未免好奇,当下便追问。   东淑才把那古铜镜的事情慢慢地说了一遍,燕语听了道:“哦!我本来听说过这件事,萧尚书曾经到处炫耀他那对镜子,原来……”   她感慨了一句,忽然回过神来,便忙又变了脸色,道:“我今儿来可不是听故事的!就算萧尚书是为了此事格外照料,那李大人呢?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娶你?”   东淑叹息。   其实,先前李衾把彩胜送来后,萧宪就有些明白他的心意了。   两人碰头的时候,萧宪便问他:“你为什么把那丫头送过去?”   李衾道:“到底是她的人,贴身跟着,行事之类的也会得心应手些。”   “只怕不单单是这样吧。”   “那你觉着呢?”   萧宪对上李衾沉静的眼神,道:“你我心知肚明,妹妹不记得她遭遇的事了。彩胜却是当事之人,你把她送回来,就不怕妹妹见了旧人,再想起什么吗?”   李衾听了一笑,道:“实不相瞒,我确实……有些怕。”   萧宪道:“那你怎么肯把人送过去?”   李衾凝眸:“因为我若想娶她,将来进了李府,自然有更多的旧人。”   “你想得美,我还没答应呢,你倒是计划长远了!”萧宪本能地先呵斥住,才又道:“所以彩胜就给你当成了一个赌注,你想用她来试试看,会不会对东宝产生影响。”   李衾点头:“是啊。如今看来,情形还算不错。”   萧宪的嘴角有一丝冷笑,道:“你蒙着被子盖着头,自欺欺人的,就以为事儿没发生了吗?”   李衾闻言看向他,片刻道:“你跟我一样,都知道这件事情揭开了,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她。”   萧宪恨道:“我若不是为了妹妹好,绝不会……”   李衾不等他说完便道:“萧宪,事到如今你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我对她从来也是一以贯之不曾改变,我也是失去过一次的人,心里的悲恸难过,不比你少,若失而复得,我必用毕生之能护着她。我不敢说我怎么样,但是至少……比镇远侯要好上一点吧。你也知道那小子的性情,他可是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所以才会有夜闯,由此又生出了都察院的事情,若不是皇上息事宁人,只怕还有牵连呢。我知道你想护着东淑一辈子,但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联手,才更妥帖,你觉着呢?”   萧宪向来针对李衾,此刻心里虽松动,却咽不下这口气,便道:“好啊。若真要娶嫁,我这里是简单的,你府内只怕未必就能容易过关。”   李衾道:“这个不劳你操心。”   两人说过之后,萧宪回来别院,虽然不想跟东淑提,但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何况东淑本来就对李衾有意。   他犹豫再三,才跟东淑说了李衾想娶她之事。   虽然知道这件事还要经过重重关卡,但一旦开了口,就仿佛人立刻就要走似的。   萧宪看着东淑,满眼不舍之余甚至还有点难过:“东宝儿,你觉着如何?”   那次李衾悄悄地在别院后门来找的时候,那一刻东淑是真的心花怒放,就好像又见了至亲的人,她什么都肯听李衾的。   可是那次在府内跟萧宪吵架后离开,跟李衾相遇,那时候彼此却多了一丝隔阂之感,哪怕是后来的亲密,都没有将那一刻的心惊彻底消除。   那次争执的起因正是因为李衾,如今萧宪能够放下心结,考虑答应,东淑本来该是很高兴的。   可是她的心只突突地乱跳了几下,隐隐有点慌张,尤其是对上萧宪微红的眸子,东淑竟忘乎所以。   她上前抱住萧宪的手臂:“我不觉着如何,难道我一定要嫁给谁不成?哥哥以前说会护着我一辈子的,我索性就赖着你,谁也不嫁好不好?”   萧宪原本自然是极为感伤,毕竟当初认回东淑后,他是铁了心肠要留她在身边,哪个男人的爪子也不能碰,如今被迫偏向李衾,实则心里仍是磕磕绊绊,很不甘愿。   可听东淑腻在身边如此撒娇,萧宪才忍不住转忧为喜,笑道:“那敢情自然是好,我只怕你还因为那些臭男人而怪我。”   东淑知道他又说萧府争执的事,便嘟嘴道:“都过去了怎么还提呢,要不要打我两下让你撒气?”   萧宪看着她可怜可爱的样子,总觉着她是越来越像是记忆中那个妹妹,已经逐渐的一丝儿隔阂都无了。   越是这样,越是难舍。   萧宪握住东淑的手,终于叹道:“哥哥想开了,假如是你所心愿的,哥哥纵然不舍,也要助你达成所愿。”   东淑道:“怎么就像是我巴不得要嫁人呢?”她推开萧宪,咬了咬唇,皱眉道:“而且我现在的身份毕竟……那李家的人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想起来我也觉着头疼,并不想回去呢。”   萧宪只当她是赌气的话,却不知东淑这话里,是有三分真的。   她当然喜欢李衾,可是对于李府的那些人……就不能一概论之了。   最后萧宪安抚她道:“反正不急,就算定下来,至少也要半年了。没有个仓促就发嫁过去的,且还得看李家如何呢。等李衾清理妥当再做料理不迟。”   在东淑跟萧宪说过之后,直到现在,虽隐隐听说李府有些风起云涌,可李衾竟能撑得住大局,到底没有闹得天翻地覆。   可想不到,天翻地覆的另有其人。   比如如今的燕语公主。   面对燕语公主,东淑无端的想起了李持酒。   这两个人的性子仿佛在某方面有些类似,脾气上来,都是同样的蛮不讲理。   而且东淑很知道这位公主,也如同李持酒一样,是个行动派,而且也同样的,自己跟他们“势力悬殊”,硬碰硬显然不成。   当下东淑幽幽地叹了口气:“求公主明鉴,这件事我也是身不由己的。”   燕语本满腹怒火,忽然见她软软地答了这句,又像是有内情,便问:“什么身不由己,不是你故意勾引的吗?”   东淑摇头道:“殿下,说句不中听的话,李大人是何等人物,就算我真有那份痴心妄想,难道他就是个会容易被迷惑的人?”   燕语眉头深锁,也不肯承认就是,便道:“这还用说吗,不都是你的脸惹的祸?你以为他是喜欢你?他不过是把你当做萧东淑而已!”   东淑心中苦笑,面上却还点头道:“公主说的是,也许是这样,也许……”   她故意的欲言又止。   “也许什么?”燕语忍不住又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进门以来,所言所行,都在跟着她的意思。   东淑咳嗽了声:“也许李大人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燕语更加疑惑了:“你、你指的是什么?别胡说!李大人何等人物,什么难言之隐?”   东淑只想把祸水东引,至少不能吃这个眼前亏。   可如果有个一举两得的计策,可以一劳永逸别让公主老是惦记着总找自己晦气就好了。   她心中转念很快,当下道:“正如殿下所说,我是承蒙萧大人照料才能在这里栖身的,哪里还会有别的念想。后来萧大人突然提起议亲的事情,却把我吓了一跳!想当初我跟镇远侯和离,本来是想离开京城的,最不济也是找个寺庙出家了事,哪里想到还能再嫁人呢?何况是李家那样的门第,我岂能高攀得起。”   “算你还有自知之明。”燕语公主脸上露出了“言之有理”跟“不屑一顾”交织的表情。   东淑继续道:“故而我是不能答应的,我也是这么回的萧大人。”   燕语公主冷哼道:“然后呢?又怎么答应了?”   东淑道:“谁知萧大人私下里跟我说,李大人之所以在原配之后不曾议亲,一是跟原配夫人感情甚笃,二呢,也是不得已的。怕娶了别人,反而是害了人家。”   “这是什么话?”燕语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什么害了人家?我怎么不懂?”   东淑低着头,小声说道:“萧大人的意思,是李大人的身体在之前巡边的时候受了颇重的伤,只怕不能……”   说到这里东淑心里迟疑,这么说会不会显得在诅咒李衾啊?可要不这样,不能顺利打发这活宝公主,自己却要倒霉。   正要把那“不能长命”四个字说完,燕语公主却直直地瞪着东淑:“不能什么?不能……”   她念叨了两声,脸上一片晕红,声音却更低了:“你说的难言之隐,难道就是……”   东淑一愣,可见燕语公主这样善解人意,便满面沉痛地顺势点头道:“是啊,所以才说不能娶亲,不能害了人家,但是我本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唯一的优点就是长的跟昔日那位原配夫人相似,所以李大人只希图一个看着心安罢了。”   燕语公主脸上的红又迅速的退却,她呆看了东淑半晌,终于道:“你、你可别骗我!”   东淑道:“我怎敢欺瞒殿下?”   她若演起来,那可是以假乱真的,满面无辜,让人觉着怀疑她都是一种罪过。   燕语公主显然也很吃这一套,她早忘了自己的来意,只狠狠地瞪了东淑一眼,转身一言不发地往外去了!   且说燕语公主如一阵风似的掠出了别院,一路回宫,皆都是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   跟随的嬷嬷宫女们,本以为她出来必有一场大闹,谁知竟是轰轰烈烈而来,偃旗息鼓而归,倒是意外,可因知道公主的脾气,故而也不敢多嘴。   等进了宫,往内而行的时候,远远地也有几个人走来。   燕语有所察觉,抬头看时,见是小太监簇拥着几个内尉的人。   其中一人尤其醒目,外披一件紫貂大氅,里头墨绿色的内卫袍服,腰间是镶金的黑色革带,晃晃悠悠地垂着一把腰刀。   他的脸色过于苍白,正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但是精神却仍明锐硬朗,如烈日之光,凛冬之风。   行走中双手抱在胸前,长发跟衣摆随风舞动,依旧是浪荡不羁的气质,跟着巍峨肃穆的宫墙格格不入。   燕语公主看着李持酒,振作精神道:“镇远侯,你好了?你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听说那个毒非常厉害,你可别大意了,年纪轻轻的要是落下了病根,一辈子就完了!”   李持酒把抱着的双手略一作揖:“多谢公主提醒。公主从哪里来,难道是出宫去了?”   燕语公主回想别院的事,哼道:“你还做梦呢,你猜我去了哪里,我去找你的……前夫人去了!”   李持酒扬眉:“江雪吗?公主找她做什么?”   燕语公主悻悻道:“我当然是想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能,居然把萧宪跟李三哥都迷得那样。”   李持酒笑道:“那公主发现了吗?她到底有什么过人之能啊?”   燕语公主见他笑的暧昧,便啐了一声:“他们说的很对,你果然不是个正经人,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李持酒抚着下巴颌笑道:“我说什么了?”他竟左右看看身边的人,问道:“我刚刚可说了什么不正经的话吗?”   燕语喝道:“你少跟我兴头,哼,难为你还坐得住,自己的夫人,才和离了多久,就要嫁人了,你居然还没事儿人一样。”   李持酒耸耸肩头,说道:“那我又能怎么样?和离文书都递了,那也不是我的人了,就算她嫁一百个男人,也跟我不相干。”   燕语嗤地笑了,又忙捂着嘴:“镇远侯,我真服了你,你倒是很想得开,你真的和她一点儿旧情也没有?”   “旧情倒是一大把,可惜我又能怎么样?我是个无依无靠没有根基的穷小子,哪里比得上人家堂堂的兵部尚书,清河郡公,世家公子,皇亲国戚。”李持酒长叹了声。   燕语听他酸溜溜地说了这么些,差点又笑出来,便走前两步,道:“你也不差啊,你可是父皇面前的红人。”   李持酒叹气道:“红我没看出多红来,绿倒是挺绿的。”   燕语本不明白何意,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才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李持酒却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只管静静地看着燕语大笑。   终于燕语公主停了笑,她掏出帕子擦着眼睛,说道:“镇远侯,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不是真的跟她有旧情?”   李持酒道:“有,有的很,我说了又怎么样?她又不喜欢我,我也争不过人家。”   燕语拧眉,看着他俊朗的脸,莫名的觉着很顺眼,心里竟想道:“这个人倒不是别人口中说的那样不堪,果然是个有趣的,怪不得父皇很喜欢他。”   燕语想了想,说道:“镇远侯,我们同为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的,你既然这么旧情难忘,本宫决定帮你一把。”   李持酒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我早听说了公主很倾心于李大人,可这么多年也没看见公主心愿达成,这会儿又能帮我做什么?”   燕语给他揭破老底,有点恼羞成怒,便叉腰呵斥道:“你、你别胡说!本宫是可怜你才想帮你,你可别不识抬举!”   李持酒终于笑道:“好好,若是殿下真的能帮我,我自然铭记于心,感激终生的。”   燕语深吸一口气,扬首道:“实话跟你说罢,我今儿去萧宪的别院,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至少要把那个江雪的脸划花了!那样她就不能再迷惑别人了。”   李持酒眼神一变:“是吗?那划了吗?”   “那倒没有,”燕语没留意他的语气幽沉了很些,自管抓了抓头,回想在别院的经过,也有点迷惑自己怎么见了那人,杀心怎么就没那么重了,“你这前夫人倒也不是个妖娆媚惑的,却也是个可怜人。”   李持酒听到“可怜人”三个字,嘴不由自主地撇了撇。   他的目光何其的锐利,当然看清了燕语公主眼中涌出的那一点貌似同情之类的东西。   这东西镇远侯很不陌生。   一瞬间,仿佛想起了以前在镇远侯府,那会儿的自己,好像也跟燕语一样,觉着一味低声细语,温言浅笑的夫人真是“娇弱可怜”。   哪里料得到,此后一步步的都在她的套里,尤其是那天在都察院,他半生死的拼命握住那和离文书,她竟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竟要把他咬死当场似的。   那会儿的“可怜人”,还不知是哪一个呢。   不过,一想到那个人其实是谁,李持酒眼中便漾出几分笑意,心里无端竟有些甘之若饴,那些折磨也好像泛出了些贱兮兮的甜意。 第77章   镇远侯看破不说破, 跟燕语公主别过之后, 自顾往宫门而行。   过午门时候一阵烈风扑来, 李持酒忽然眼前有些发黑,脚下便有些趔趄。   旁边的小太监是负责送他的, 早就留意着, 见状忙过来搀扶, 几个相识内卫也急忙围过来扶着。   李持酒只觉眼前有流水潺潺而过似的, 耳畔都生出许多幻听, 忙闭了眼睛定神。   旁边太监看他脸色更白了几分, 竟如霜雪,忙道:“侯爷觉着怎么样?皇上已经说了, 让侯爷好好在府内休养,不必理会别的事……侯爷的脸色这般, 不如叫一架抬舆先回去太医院好生再瞧瞧!”   内卫也纷纷劝说:“公公说的对,侯爷还是去太医院的好。”   李持酒慢慢地重站了起来, 缓缓地吁了口气, 才又笑道:“不用这么紧张, 只是一时的头晕罢了。”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执拗, 也不敢苦劝, 当下围着他出了宫门, 又扶着他上了马车, 一直到目送车辆离开,才又转身回宫。   且说燕语公主本是要回后宫的,转念一想, 就先去了武德殿。   里间皇帝正跟贴身的赵太监吩咐什么,听了通禀,便停了下来。燕语公主上前行礼拜见过后,皇帝笑道:“朕怎么听说你出宫去了,去哪儿了?”   燕语撅着嘴说道:“我当然是去看一看那个了不得的人物。”   “哦?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皇帝笑问,“也说给朕听听。”   燕语走到皇帝身旁,抬手给他轻轻地捶肩,说道:“父皇又装不知道的,最近闹的轰轰烈烈的事情是什么,父皇心里难道没数吗?”   文帝转头看了女儿一眼,笑说:“哦,你是指的李衾想娶萧家干女儿的事情吧。这么说,你去见的是那个江雪?”   燕语道:“父皇果然一猜就着,哼,女儿当然就是去看的她。”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文帝似笑非笑地问。   燕语皱皱眉,说道:“我本以为是个媚惑妖娆的狐狸精,谁知竟不算是,除了脸长的跟萧东淑差不多外,也没什么特别。”   文帝很知道她是个急性子,又向来钟情于李衾,如今见李衾“移情别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她这么描述东淑,却没有十足的敌意似的,便有些惊奇:“是吗?”   燕语说道:“是啊,她的父母都流放在边塞,生死不知的,她因不能生育才跟镇远侯和离了,自然是无处可去,萧宪对她好,她自然什么都听萧尚书的了。”   文帝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微笑道:“哦,她跟你说的。”   燕语道:“是啊。对了父皇,我刚刚遇到了镇远侯,他的样子不算很好,怎么这么着急进宫呢?”   文帝说道:“朕何尝不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他仗着年轻身体强悍,硬要逞强罢了。怎么,你见了他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燕语笑道:“他这个人倒是挺有趣的,可惜。”   “可惜什么?”   “我听他的口气,倒像是跟江雪旧情难忘。”燕语说着便偷瞥文帝,见皇帝仿佛没什么反应,燕语便握住文帝的袍袖,撒娇道:“父皇,你怎么也不管管。”   文帝笑道:“管什么?”   燕语说道:“那江雪是罪囚之女也罢了,如今更是跟镇远侯和离了的,如何能够配得上李尚书?您就眼睁睁这么看着?何况您这样器重镇远侯,明知道他对那江雪还恋恋不舍的,怎么就忍心不理呢。”   “照你的意思,是要朕告诉李衾别去打江雪的主意,反而要镇远侯跟她破镜重圆吗?”   “这样当然最好了!反正您是皇上,不管说什么他们都得听的。”燕语眼睛一亮。   文帝长叹了声,道:“要真的朕说什么他们都听,你又怎么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   燕语语塞:“父皇!”   文帝眼神一变,又道:“当然,朕的女儿是金枝玉叶,只有皇族嫁不嫁,没有他们想要或者不想要的道理!”   燕语重嘟了嘟嘴:“父皇,当初是李尚书为了萧东淑服丧才耽搁了的……而且他……”忽然想到东淑跟自己提过的那话,燕语欲言又止,脸上有些晕红。   文帝瞧见她这番反应,却错会了意:“你还没怎么样,就先替他说话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燕语还要再说,文帝已经制止了她:“行了,你毕竟是皇室公主,没有个上赶着要去嫁男人的,何况萧家跟李家应该是达成了一致,风声都已放出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变故。你不必多说了,且先回去吧。”   皇帝这样一说,燕语知道是不会帮着自己了,听到最后眼圈都红了,却不敢过分吵闹。   当下垂头丧气的行了礼,缓缓出了武德殿。   往皇后的凤栖宫而行的时候,正看到丽妃一行人自娘娘宫中出来。昔日燕语对于丽妃自然也是亲热非常的,可因李衾的事情心中很是失望,见了丽妃也是无精打采的,也不言语,就悄悄地往凤栖宫内去了。   其他簇拥着丽妃的妃嫔们说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这还用说吗,公主惦记李尚书这几年,如今却是一场空,怎么会高兴。只不知今儿出宫去了哪里。总不会是去找李尚书了吧?”   丽妃笑道:“不要胡说。”制止了众人,便一起去了。   这边燕语自管进了皇后寝宫,皇后因为丽妃刚来过,正也不痛快,见燕语脸色不佳,就说道:“出什么事了?”   燕语上前靠在皇后身旁:“母后,父皇也不疼我了。”   皇后皱皱眉:“又怎么了?”   燕语却不回答,只把脸埋在皇后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   皇后若有所思道:“是因为李衾要娶那个江雪的事?”   公主只是点了点头,说道:“说好了他服丧三年后就成了的,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他又要去娶别人了。”说着,索性大哭起来。   皇后叹了口气,抚着公主的头发道:“你信他呢,若换了别人,要尚公主的话哪个不是感恩戴德,他不过是自仗家世才不把皇室放在眼里,另外也是不喜欢你,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偏看上这么一个人。”   燕语公主说道:“母后,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我还是喜欢他,哪怕一天都行。”   皇后笑说道:“越发胡说了!成什么体统!”   燕语再度放声哭了起来:“要是太子哥哥还在就好了。”   皇后听她提起太子,一时皱眉道:“又瞎说什么!”   燕语道:“太子哥哥最疼我,一定会帮我,不像是父皇跟母后一样不理我。”   皇后心中又急又痛:“够了!叫人听见了,你的脸也别要了!”   “我本来就没脸了,李衾宁肯去娶一个和离过且不能生的罪囚之女也不要我……我早成了京城里的笑柄了,只怕连皇室也是。”燕语自暴自弃的叫嚷。   皇后喝道:“还不住口!越发的把你惯坏了!什么都敢说!叫你父皇听见岂会饶了你!”   燕语见她发怒,才小声嘀咕道:“父皇也是心知肚明的,你们都忌惮李家,还有萧家,他们这些世家哪里就把皇室放在眼里?”   皇后给她气的心慌,可是听了这句,却也歪打正着的,那股气反而消冷下去。   半晌,皇后道:“你说的对,这些世家哪里肯把皇室放在眼里呢,尤其是李衾现在手握兵权,所以你父皇忌惮他也是有的。不过……你别急,有道是风水轮流转,世家不一定永远都是世家……”   燕语诧异:“母后你说什么?”   皇后长叹了声,道:“你现在别去招惹李衾也行,等局势定一定再说吧。”   燕语仿佛感觉到什么,忙靠近了低声问:“母后,你的意思难道是、父皇要对世族开刀?”   皇后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道:“西北的军中,都知道李衾的名字,威望远高于皇帝,你说你父皇能开心吗?”   燕语却又紧张起来:“父皇不会、把李三哥怎么样吧?”   皇后道:“行了,方才还恨他恨的怎么样呢,现在又担心起来了。现在还很难说将来情形怎么样,咱们且看着吧。倒是你,别整天没心没肺的了,你太子哥哥没了,没有人给咱们撑腰了,你难道觉着景王是个好的?我只担心他非但跟咱们不是一条心,等他爬上来之后,这宫内也没有咱们娘儿俩的容身之地了!所以我最近劝你父皇召你三弟弟进京,可是皇上的意思我总看不明白……你父皇还是很宠你的,你若得了机会也可以跟他吹吹风,难保他不听进心里去,不要总是盯着一个李衾!这立储的事情兴许还关乎咱们的生死呢。”   公主悚然而惊,呆看了皇后半天才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母后,我知道了,我听您的。”   她说了这句又试探着对皇后道:“母后,虽然李衾在军中的威望很高,但是他、他不像是那种有野心的乱臣贼子,父皇、该是多虑了吧?”   皇后冷笑道:“谁知道呢?他现在看似老老实实的,他底下的人呢?李府跟萧府的人难道都一条心?上次你父皇安插了你外祖母家的人进兵部,还几乎给他们排挤的不能立足呢,常此以往,未必不生意外,所以自古以来帝王虽然重用能臣,可那些势力盘根错节,掌握兵权又功高震主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公主沉默良久,才又叹了口气:“是,女儿明白了。”   李持酒出宫之后上了马车,盘膝静坐,缓缓调息。   不知是不是余毒还没有全消,心头时不时总有些冷冷的,像是冷峭的寒风吹过心尖,极为难受,又想到方才跟燕语的对话,简直雪上加霜。   他运气调息了几次,身体才又热了起来,觉着好多了些。   一路回到侯府,乘云很担心的问:“侯爷脸色不大好,不如先回房叫太医看看吧。”   李持酒本要先去苏夫人上房的,闻言心头一动,朱家母女就在府内,此刻自然在太太那边。   于是道:“也好。你只去告诉太太一声,说我先歇着,稍后再过去请安。皇上赏赐的那些东西你也拿过去,让太太喜欢什么就留下。”   于是乘云先扶了李持酒回房,叫了太医来诊看,才又先去苏夫人上房请安回禀。   上房之中,朱家姨妈跟若兰姑娘正同苏太太说话呢,因也听小厮说了李持酒回来,所以正也翘首以待。   乘云进内行礼,按照李持酒交代说了。苏太太忙问:“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太太只管放心,只是太医曾叮嘱不叫过分劳累的,所以先回去看看。”乘云陪笑回答:“还有这些东西都是皇上赏赐给侯爷的,侯爷让太太过目,太太喜欢什么可以尽数留下。”   苏太太倒是不显得如何惊喜,倒是朱姨妈先惊叹起来,忙站起身走过来打量,苏太太见状才也跟着起身,朱若兰看她动了便也过来扶着。   于是把皇帝赏赐的东西通看过了,见竟多数都是些难得的人参,灵芝以及大内御造的补品丹药等物,除了这些,另有一个小匣子,里头装的才是些小金锭子,金光闪闪的,另外还有几匹贡缎。   朱姨妈看那些老山参大灵芝等物,已经极为垂涎了,等看见这许多金子跟锦缎,眼睛越发看迷了,连声笑道:“果然是皇家气派,这些东西,哪一样都是极难得的,这些人参灵芝,纵然有钱只怕都买不到呢,可见皇恩浩荡,而且皇上又心细,还送了这些金子……”   苏夫人瞧着这些东西,脸色却有些淡的古怪,她向来也是个世俗之极的人,这种反应有些不按常理,朱姨妈只管眉开眼笑的念佛去了,并未留意,朱若兰瞧在眼里,心中略觉诧异。   “都拿下去吧。”终于,苏夫人吩咐。   朱姨妈正在爱不释手的抚弄那金子跟锦缎,闻言略觉失望。   苏夫人却没有留意,只又看向乘云:“我过去瞧瞧他吧……”   乘云忙要答应,冷不防朱姨妈道:“何必你又亲自过去,反而叫持酒心里不安,既然你不放心,不如让若兰替咱们过去看看。”   “这倒是好,”苏夫人立刻从善如流,便对朱若兰道:“你过去好好的看看他脸色怎么样,千万不能大意。”   朱若兰答应,起身出门,乘云见状无奈,只好随着若兰一起过去。   往内走的时候,朱若兰问起乘云今日进宫的情形,听了乘云回答,朱若兰问道:“皇上真的对侯爷这么好吗?我原本还以为别人都是瞎说的,今儿看了那些东西,才是信了。”   乘云说道:“皇上当然很器重侯爷,这些东西还是其次,侯爷在宫内的时候,皇上养着的那只金雕,别人不能碰的,还赏给侯爷玩儿呢…”   朱若兰说道:“这个我也隐约听说了,什么样儿的金雕?”   乘云比划着说道:“这么长这么大,又很凶猛的,说来也奇怪,别人都不敢动的,因为那鸟儿啄起人来会把人啄死,平日里只认皇上,但是在侯爷跟前儿,却也乖得跟家养的一样,听说当时在场的大家都惊呆了呢。”   说话间已经到了卧房,进了院子,见一些丫鬟站在廊下,乘云引着朱若兰走到门口,丫鬟道:“表姑娘来了。”   掀起帘子让他们走了进内。   之前李持酒中毒之后回到侯府,朱若兰便跟母亲一起过来府内照料,对这儿自然并不陌生的,此刻进了门,便先换了一副温婉笑容。   不料进里屋之后,忽然看到屋内还有另外一人。   那人赫然眉眼妩媚,正是小阮,李持酒单臂揽着她,看着很亲密的。   看到朱若兰来了,李持酒仍是那样淡然不惊,小阮却缓缓站了起来:“姑娘。”   朱若兰脸上的表情一僵,又有些微红,幸亏她反应算快,便不动声色的说道:“姨妈担心侯爷,所以让我替她过来看看情形,不知如何?”   李持酒道:“没事儿了,好着呢。”说了这句便笑对小阮道:“你先回去吧,这会儿人多,也做不成了。”   小阮低着头,慢慢地退了出去。朱若兰虽然要假装没听见的,但脸上的红更重了几分。   李持酒瞥着她:“你看也看过了,且回去吧,毕竟你还是个姑娘家,常常在我身边儿也不方便,对你名声不好。”   朱若兰抬眸看他一眼,鼓足勇气道:“表哥,我不怕的。”   李持酒皱皱眉:“什么?”   朱若兰道:“只要能伺候的你尽快好了起来,别叫太太跟我妈担心,我、我委屈点儿也不算什么。”   李持酒听后笑了笑。   正这时太医送了药来,朱若兰忙亲自捧了到床边来喂李持酒喝药。   李持酒看着她端着药碗的样子,不知为何莫名的想起当初东淑还在府内、因病中赌气给他嘴对着嘴喂药的事情,一时心荡神驰。   朱若兰见他眼神有些迷离,越发有点心跳加速,小心把汤匙送到他唇边:“表哥……”   李持酒醒悟,看看跟前的药,又看看朱若兰,终于说道:“其实你不必委屈。”   “表哥说什么……其实我也并不委屈,是我心甘情愿的。”朱若兰含羞道。   李持酒道:“哦,那么之前跟那个姓杨的书生,算不算委屈?”   他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句,朱若兰的手猛地一抖,药汁泼洒出来,打湿了李持酒的衣裳。   “表哥你……”朱若兰的脸色开始苍白。   李持酒瞥了一眼湿了的衣裳,却仍是不以为意的表情,淡淡道:“你怕什么?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初你们家里跟姓杨的定亲,这件事儿自然不少人知道。我不明白的是,好好的怎么就要跟人家退亲?又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讨好太太,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母亲的主意?”   朱若兰毕竟还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给李持酒这几句说破他们的底细,又揭露他们的意图,简直就像是给人扇了几个耳刮子一样。   她几乎端不住药碗了。   李持酒呵斥道:“乘云死到哪里去了。”   门外乘云急忙跑进来,吓得上前帮着把药碗拿了过去,却又不敢问是怎么样。   李持酒却仍是淡淡的:“怎么不说?有话就说嘛,我喜欢清楚明了,最瞧不惯有人当着我的面儿藏头露尾的。”   朱若兰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想拂袖冲出去,可这一去又算什么?   但是要解释又从何说起?   她握了握双手,才终于说道:“侯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特意去查的我们的底细吗?”   “什么特意不特意,”李持酒哂笑道:“我先前呆在五城兵马司,那里自然不少耳聪目明的家伙,什么瞒得过他们的,何必我亲自去查,自然有人纷纷的跟我耳报。”   “原来是别人告诉的。”朱若兰喃喃,不知为何,听了这句,心里的窘迫羞耻感竟没之前那么重了:若李持酒亲自去查,就是说从开始就怀疑不信他们。   李持酒道:“当初你才来这府里,我看你脸上很有些郁郁寡欢的意思,并不像是上赶着的。怎么,你跟那姓杨的有点儿旧情?”   朱若兰的脸色本已经泛白,闻言重又通红:“侯爷!”   李持酒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可忌讳的?我的性子你总该知道,别跟我扭扭捏捏!”   朱若兰终于道:“他家里虽然穷,可是人品还是过得去的……只是、母亲不喜欢,所以才……”   “这么说是姨妈的意思,逼得你跟他劳燕分飞了?”李持酒笑说了这句,又道:“不过你怎么知道他的人品过的去?”   朱若兰低了头,不能做声。   李持酒想了想,说道:“若兰,我当你是我妹妹,不想耽误你才跟你说这些话的,就算太太喜欢你,但是‘远香近臭’,难道你会比江雪更贤惠孝顺?我看未必,你进了门时候一长,在太太眼里就不值什么东西了。”   朱若兰听到这里,才慢慢抬头:“你怎么只说太太,那你呢?”   “我?”镇远侯发笑,“我却没什么可说的。对我来说,你跟小阮他们没什么两样,不过兴许好上那么一点儿,毕竟她们不需要什么和离文书、休书之类的。”   朱若兰的脸上几乎要喷血:“你……”   镇远侯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瞧着她,道:“你总不会才知道吧?”   朱若兰咬了咬唇:“我、我……”   镇远侯冷情道:“别结巴了,你只跟我说一句,你愿不愿意跟那姓杨的成事儿?”   朱若兰瞪大了眼睛:“表哥你为什么这么说,就这样嫌弃我吗?就算我……先前跟他们家有过婚约,可都已经解除了,而且咱们两家如今都已经商议妥当,只等过了年后就……”   镇远侯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你过来些。”   朱若兰愣了愣,终于鼓足勇气又走前一步。   镇远侯道:“你什么事儿都听你娘的话,那我问你,当初给江雪的燕窝里下毒,这件事儿你知不知道?”   朱若兰闻言,如同见了鬼怪,踉跄后退。   镇远侯打量她的脸色,冷峭的笑道:“原来知道。”   朱若兰忙仓皇地摇头:“不、不是……”   镇远侯却没心思等她解释,只淡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料理这件事儿?不过是因为太太在京城里没什么亲戚,你跟你妈常来常往的哄着她开心儿就行了。何况江雪也不在这里了。”   朱若兰眼中的泪刷刷落下,急忙分辩:“表哥你听我说,当时我不知道的,是后来……”   镇远侯视而不见,也似听而不闻:“我还没说完呢。我这辈子只娶过一次亲,只娶了一个人,过去是,以后也同样,不会有第二个原配,你明白吗?”   朱若兰骇然的瞪着他:“你……可是那江……”   “你想说江雪如今不在这里了?这个很不用你管,你只管好你分内的事,”李持酒抚了抚衣裳上那块药渍:“你若乖乖的听我的话,去跟那姓杨的做一对儿,我就高抬贵手成全你们,那样的话大家的脸上都好看。可你若是想跟我对着干,想留在这府内当少奶奶,我也只好认认真真把那笔燕窝的旧账算明白了,至于要死几个人……我也顾不得了,毕竟别人不给我面子,我自然也没什么情面可说。”   朱若兰听到“要死几个人”,已经面无人色,忍不住哑声叫道:“表哥!你、你不能……”   “我有什么不能的?”镇远侯却又向着她很亲切的笑了笑:“看你,又怕什么?我说过了,凡事儿摊开了说明白就好了,这又不是逼你上绝路,而是给了你很好的选择机会啊。嗯,你若是真的嫁了姓杨的,我还得给你送一份儿丰厚嫁妆呢,毕竟你还是太太的好外甥女儿,对她也向来孝顺,对不对?”   朱若兰浑身发抖。   等从房中走出来后,朱姑娘几乎有些迈不动脚步了,得靠小丫头搀扶着,才总算一步步挪到了上房。   等朱姑娘去了,乘云才战战兢兢的:“药都凉了,我再叫人热热去……”   镇远侯道:“你又哆嗦什么?又没叫你去嫁人。”   乘云见他说起来,才大胆道:“侯爷,您、您原来是不想娶表姑娘啊?”   镇远侯道:“废话。”   乘云眨巴着眼睛:“那您……”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却不敢出声。   镇远侯却也猜到他在想什么,眼神忽然一厉。他瞪着乘云道:“你这个狗奴才,要不是看你从小跟着我,就该一把掐死!”   乘云战战兢兢,更不敢说了。   镇远侯咬牙切齿道:“你既然有胆子留下那一纸文书,居然一个字儿也不跟我提,最后还拱手又交了出去……可知我想起来就恨得手痒痒。”   乘云道:“我、我以前没想到主子这么喜欢少奶奶,还以为您不喜欢她了……要是早知道,死也不会把那张纸交出去的。”   镇远侯听他这句,才闭上双眼叹了声:“早知道,是啊,早知道就好了。他娘的!”   当初他虽然觉着“江雪”的言行举止都跟以前判若两人,但也是出于本能以及观察而已。   可就如同萧宪起初一样,镇远侯再怎么破格不羁,若说“起死回生”这种事,他也是不敢去想的。   其实要是东淑留在他身边儿时间再长一些,若说镇远侯因而了悟也不是不能的。   但偏偏在紧要关头,她抽身而去了。   乘云另外热了药进来给他喝了,一时口中跟心里皆都是浓烈的苦涩。   李持酒消化着这份涩意,心底又浮现那张芙蓉如面,柳黛如眉。   本来他就不知道乘云曾藏起文书,但那对他来说也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只有一件,那就是……他所惦念的那个人毕竟还在这人世间!   只要她在,他的心意已经满了七八分。   至少不像是以前那样,一直在黑暗里翻滚磕碰。   如今他看到光,就不怕。   剩下的两三分,他会慢慢地填满。   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只要她在,他一步步的朝着那个方向,迟早会走过去。   李持酒想着想着,竟笑了出声。   乘云在旁边看他突然发笑,却无论如何猜不到镇远侯为何竟又笑了。   萧府旧居,东淑打了几个喷嚏。   自打燕语公主来骚扰过那次后,萧宪才紧张起来。   真是令人防不胜防,最开始他要防的是李衾,后来又多了一个镇远侯,现在看来队伍还在壮大,名单变化莫测。   萧宪思来想去,加上年底将至,便让东淑搬进了萧府里住,带了明值一块儿。   反正现在萧家跟李家已经在议亲的阶段了,说来也是名正言顺的。   在萧府这深宅大院中,外人若要进来胡闹,一则地方大要摸进来也是难的,二来,若想闹事也要掂量掂量,就算是燕语公主只怕也不敢造次。   东淑搬回来,最高兴的自然是周老夫人,两人相处,真真的如同亲祖孙般毫无隔阂,就连先前看不惯东淑的萧卓,因见了几次老夫人跟东淑的日常相处情形,又想到这个人很快要嫁去李家,瞬间竟像是回到了当初东淑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心中滋味莫名。   因此,竟破天荒的叮嘱张夫人,让她好生留意东淑的饮食起居等等,莫要怠慢,张夫人又是惶恐,又且喜欢,却尽情照做,料理的无微不至。   半月不到,东淑已经略略比先前丰润了些。   这天,萧宪从外头回来,打听东淑在老太太房中,便一径走了来。   进内拜见,周老夫人看他满面生辉,笑道:“你从哪里来,怎么满脸喜色?”   萧宪笑道:“是有一件喜事,只是不知值不值得当件大事似的说出来。”   周老夫人揽着东淑笑道:“有喜事自然要说给大家知道,都沾沾喜气儿才好。”   萧宪才道:“老太太跟太太们有所不知,之前妹妹……”他看了东淑一眼,继续说道:“她给了我三件瓷器,我看着像是西晋的青釉褐斑瓷,那种东西却并不怎么值钱。”   东淑听他说起这个,心中一动有些走神,给萧宪这几样瓷器的时候是因为李持酒进了内侍司,她走投无路才来求他的,现在回想,真如离奇一梦。   张夫人忙问:“既然不值钱又怎么说是喜事呢?”   萧宪笑道:“今日我跟翰林院的穆先生说起这几样瓷器,他因知道我收集甚广,有意观赏,我便拿了出来给他瞧,谁知他看了半晌,却说着并不是真正的青釉褐斑瓷。”   “难道是假的?”周老夫人疑惑。   连东淑也有些悬心,可想到萧宪说“喜事”,又不知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宪道:“这的确是后人仿造西晋越窑伪造的,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三样器皿都是暗藏乾坤的,正是极为罕见的藏玉瓷。”   周老夫人毕竟见多识广,便道:“你说的藏玉瓷,就是把最宝贝的东西藏在不起眼的瓷品里头的那种?我之前隐约听人说过,却不曾见过,还以为是传说呢。”   萧宪道:“正是这种,穆先生虽看出来,却不敢轻易动手,后来跟我商议,先把其中一个碗的地步打了一个小孔,对着光便看到里头金灿灿的,可见就是了,如今他也慌了,怕一时出错反毁了宝物,于是紧急叫了工部跟礼部的一些人商议该如何开启、恢复这藏玉瓷的原样,我就先回来了。”   周老夫人笑对东淑道:“怎么这么能干?先给你哥哥找了那四兽献瑞的铜镜凑成了一对儿,现在又弄了这古今难得的藏玉之瓷,倒像是个寻宝的小福星。”   东淑也觉着是意外之喜,不由笑了,道:“这可真真的是无心之举。想必是哥哥洪福齐天,所以寻常的东西到了他手里,自然就点石成金了。”   这话甚是熨帖动听,满屋子的人均都笑了起来。   等东淑从上房退出来,跟萧宪往后院而去,萧宪道:“说来也奇,怎么你出手便不落空呢,难道真有这样寻宝的本事?”   东淑看看自己的纤纤小手,笑道:“我也不知道,兴许呢?”   萧宪瞥着她,突然很不舒服:“这样能干,我倒是更舍不得让你去李家了,到时候若又找到宝贝,岂不是白便宜了李衾,他已经得了世间最重的至宝,难不成还得给他些利息。”   东淑忍笑道:“罢了,只管胡说。何况我又不出去,哪里找宝贝呢。”   之前在别院的日子,她几乎把萧宪的藏品都看遍了,无意中却长了很多见识,近来进了府里,萧府百年大族,一应所用都是有讲究的,古董更是遍地,东淑以前对这些东西不以为意,最近开了窍,一边看书,一边自然更是大饱眼福,经验越发足了。   萧宪怕自己刚刚说的那句话又惹她多心,便笑道:“年底了,吏部的事儿处理的差不多,倒是该带你出去走走逛逛。嗯……若是又找到什么好东西呢?”   东淑闻言喜道:“其实逛倒是其次,我还是想亲眼看看那三样青釉褐斑瓷里头藏的是什么宝贝。”   “这又有什么难的,明儿我带你去看就是了,”萧宪答应了,又道:“我亲自陪着,总不会有人敢来骚扰吧?” 第78章   那翰林院的穆先生, 跟萧宪相识已久, 因都好这些古董玩意儿,所以关系很好。   可是他浸淫古董行多年, 却也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藏玉瓷。   外头的一层是古董, 也是障眼法儿,里头的却也是更有价值的古董珍奇,若要得到里头之物,势必要把外面的毁了, 简直是不能两全。   而且一个操作不当, 很容易把两件儿都毁坏了,所以连他也不敢贸然下手。   跟萧宪商议后,穆先生便立刻联络了工部的两位能工巧匠,并礼部一名也跟自己熟悉的对于古董很有研究的主事, 约在次日到翰林院的小明厅里碰面。   这天人一早都到了, 只是除了约好的三人外,还多个内侍省的老太监。   原来这老太监姓杜,是宫中内库房的总管, 专管这些精致器具的, 跟这礼部的陈主事是好友, 听说有百年难得一遇的藏玉瓷, 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便也忙不迭来一睹奇景。   这些人围在桌边上,看着先前打开了一个角的那碗议论纷纷,外间才报说萧尚书到了。   于是急忙迎出来, 见萧宪同一人自外而来。   萧宪向来是风度超群的绝世贵公子,任凭什么人在他身旁都会黯然失色。   但此刻萧宪身边的这位,却毫不逊色。   这人虽是男装,但面容清丽,眉目如画,一袭月白袍服,顾盼间神飞风流,令人一见忘忧。   同萧宪同行,简直如同星月争辉,相得益彰。   在场这几个人都是没见过东淑的,只有那杜太监因为是宫中的人,虽不曾见过“江雪”,但以前东淑时常入宫,他也曾瞧过几眼的,如今便觉着有些眼熟,又看东淑举止之间有些许的女子气息,便猜到了三分了。   只是这人在宫内当差,自然不是那种失惊打怪的,最是缜密深沉不过,虽然看着有些古怪,却只当什么都没察觉,面上一点异样都无。   其他几个,工部那两人是擅长工造的好手,对别的事情并不上心,穆先生又是个敦厚的人,何况萧宪交友遍天下,自然有些不同流俗的奇人异事,不足为奇,何况他此刻满心都在这几件瓷器上,自然不会在意别的。   大家拱手行了礼,寒暄了一阵子,萧宪指着东淑道:“这是我的弟弟,姓江,各位叫她小江就是了。”   那老太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毕竟萧府新认的干女儿就是姓江的。   穆先生却心无旁骛,只以为萧宪是带东淑来开眼界的,便指着杜太监道:“杜公公也是过来瞧稀奇的,既然人都齐了,咱们便动手吧?”   他已经等不及想看那青釉褐斑瓷中藏的是何珍宝了。   萧宪笑道:“好的很,就开始吧。”   于是工部的那两位匠人先将那开了一角的青釉褐斑瓷碗拿了过去,从工具箱里拿出各色的矬、刀,特制精巧的小锤,烧灯等物,小心翼翼地开始行动。   大家站着看了半天,见进度极慢,毕竟是精细的活儿,外间底下的侍从送了茶果上来,穆先生让大家坐了喝茶。   润了喉,杜太监才问起这几样的来历,萧宪坦然说道:“其实这几件儿不是我得了的,正是我这弟弟寻来给了我的。”   大家听了都惊动,纷纷看向东淑,原本以为她是来凑数看热闹的,却想不到竟是她寻了这宝物。   东淑坐在萧宪身侧,给众人盯着看,略有些不自在,却仍是从容答道:“其实我也是无意间偶得了的,并不知道里头有这许多名堂。虽然也看过许多有关古董行的书,可是这藏玉瓷……却并没见到记录过,听萧大哥说了后还很是惊疑呢。”   穆先生一肚子的所知所闻,听她说的明白,便点头道:“这种是古董行里口耳相传的,都说是有,只是亲见的很少,所以并没记录在册,连我们也是头一次见。”   东淑便问:“我只是想不通,好好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藏玉瓷出现?好好的古董玩器为什么又盖起来伪造成别的,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杜太监听了,跟穆先生等人对视一笑,道:“小江有所不知,这倒不是多此一举,比如你看这个是西晋越窑的青釉褐斑瓷,在咱们这时侯觉着是古董,但是在西晋,也不过是一样器皿。至于为什么会内有乾坤,也有特定原因的。”   穆先生接着说:“西晋那时候正是朝代更迭时局混乱的时候,抢掠横行,有什么珍宝重器,也往往是流落各种强霸之人的手中,平常的门第跟人家是保全不了的,因为这个,有的人便想出这‘藏玉’的法子,把那些惹人眼目的价值连城的宝贝藏于朴实无华的瓷器或者陶器之中,免得给人盯上抢了去。”   东淑叹道:“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这人是故意捉弄人呢。”   礼部的陈主事笑道:“哪里有这样捉弄人的?何况要造这种藏玉瓷,比普通的烧制工艺还要难上数倍,若是掌握不好,里头所藏的东西都毁了!所以能动用这样工艺的,一定不是等闲的人家,还需要找到技艺精湛的烧制匠人才能成,比如像是咱们朝,知道这种技艺的只怕不超过三两人。”   东淑越发惊叹。   萧宪见她“不耻下问”,颇有所得,便在旁边笑说:“今儿让你见了这几位却是适得其行了,他们所说的这些话都是书本里都学不到的。”   东淑笑道:“是。”   杜太监才道:“我们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要不是小江得的这几样瓷器,咱们如何能坐在一起说出这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画饼充饥而已。”   众人大笑。   正说到这里,那工部的匠人道:“各位大人……请过目。”   声音竟有些颤抖。   大家忙放下茶盏起身过去查看,远远的看到桌上原本的青釉褐斑瓷碗已经显出了一半儿真容,底下竟是金灿灿的,可又有些极为眼熟的花纹在上头。   杜太监跟萧宪先看明白了,两个人的脸色不约而同的变了。   穆先生跟陈主事,东淑三人一时还没瞧明白,尤其是穆先生陈主事两人,还笑吟吟的:“果然是金器,可见技艺非凡,这描的花纹都没有掉多少,真是奇迹!”   说着走到桌边,才要端起来,穆先生才道:“等等,这个纹路是……”   陈主事也一愣。   萧宪跟杜太监皱着眉不言语,东淑歪头瞧了会儿:“这是龙吗?”   一句话说完,穆先生跟陈主事也陡然色变了。   工部的匠人听东淑说了,才跟着小声道:“这、这的确是龙纹,各位大人,看样子……这件器皿,是、是皇室御用的。”   自古以来龙的花纹,只有皇室才有资格使用,而且这器皿如此精致,技艺这样高明,可见必是出自御造。   在一片沉默中,杜太监先笑道:“真是误打误撞的,竟有这种机缘。此物既然是西晋的越窑,这金碗,也必然是西晋甚至再往前的皇族之物了,只不知为何流落了。”   穆先生反应过来:“说的是。”忙定睛看了看这纹路,才道:“看这龙纹……却像是汉代之物,具体如何还待鉴定。”   萧宪扫了一眼旁边的双耳罐跟三足盘,道:“想必是西晋的人无意中得了这几样至宝,怕给人觊觎,所以才费尽心机掩饰起来。只不过,既然是御造的东西,咱们似乎不该碰了。”   陈主事也回过味来:“萧尚书说的是!”   穆先生看着这解开一半儿的金碗,眼中却透出些惋惜之色,他一心想看着绝世的宝物露出真容,如今既然是皇室的东西,自然该上交出去,一时竟没有开口。   萧宪便对杜太监笑道:“公公今儿是来着了,不如就让公公把这几件带进宫内,给皇上过目,凭皇上裁夺处置吧。”   杜太监笑道:“是,这真真是谁也没料到的。”   他略一沉吟,道:“既然如此,那老奴就先带了这几样进宫,不过让我自个儿带走却是有些轻率了,不如萧大人同我一起?”   萧宪因是陪着东淑出来的,此刻走了岂不撇她一人,再叫她回府的话也是扫兴,当下忙道:“这个么……也并非什么大事,不如让穆大人随行。”   穆先生虽然想去,可却不敢抢他的风头,闻言忙道:“这如何使得,原本是萧大人的东西。”   萧宪笑道:“不妨事,何况现在也不是我的了……嗯,若皇上另有吩咐再说便是。”   于是商议妥当,就让穆先生跟杜太监拿着这几样宝物,带了工部两人,一同回宫。   这边萧宪别过了陈主事,带了东淑出了翰林院,上车之前问她道:“会不会觉着扫兴呢?半道儿竟给人截糊了。”   东淑笑道:“我也算是见识了,不但是见了所见,也听了之前没听过的,竟也值了。不过哥哥不进宫可使得吗?”   萧宪道:“这献宝的事情我可不愿意做,正好避开,何况已经答应了要陪你去逛的,进宫哪里比得上陪东宝儿逛街要紧。”   东淑心里甚甜,却偏说:“你总不会惦记着我再给你寻几样宝贝吧?若没有岂不很失望?”   萧宪笑道:“有没有什么要紧,横竖世间最珍重的宝贝已经在身边了。”   东淑一愣,旋即脸都红了:“哥哥!”   萧宪见她脸颊绯红,甚是可爱,便也笑了。   两人说笑着上了车,出了太白路,一直往书院门,这书院门里多的是一些古董玩器店,并什么笔墨书画之类,东淑之前没来过,萧宪却常来转悠,有不少店家都很认得他。   萧宪同东淑说了一番,道:“这里虽然有好东西,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识货的也太多,所以很少能遇到真正难得的,除非那些店家特给你留着。”   东淑道:“他们既然觉着是好东西,自然是很贵价的了?”   萧宪笑道:“如今我妹妹也变得小财迷了。以前从不听你说这话。”   东淑叹息道:“我以前只在深宅之中,哪里知道什么民间疾苦,比如若不是刚刚听了穆先生杜公公那些人的话,哪里会知道这藏玉瓷的来历,这必然得是经历过事儿的人才会知道原因。我若不是重生为人,又为了金银所困,自然也不会说这些了。”   萧宪心头一动,握住东淑的手道:“我宁肯你不知道这些,有哥哥在,以后也不会让你再为这些东西操心了。”   东淑笑道:“哥哥放心,我好歹还得了你一千两呢,一时半会儿的不至于为生计操心了。”   萧宪闻言嗤地笑了,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又提起这件?”   东淑道:“哼,不经过这件,还不知道哥哥多奸诈呢。”   萧宪大笑:“谁让你自己不敢开价,现在我想起你那会儿畏畏缩缩的样子,还觉着好笑呢。”   “你、你还笑我!”东淑羞恼的上来拧他的嘴,萧宪才忙举手投降。   不多会儿到了书院街口,萧宪下地,又扶着东淑跳了下来。   虽然是冬月,街上的人依旧不少,熙熙攘攘的,兄妹两从街头而行,萧宪且走且给东淑指点,说哪一家的瓷器好,哪一家玉最真,哪一家的字画出色等等,东淑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走了半条街,也没看到什么令东淑眼前一亮的,人却累了。   萧宪见状,便陪着她到就近的字画店里歇息。   那字画店的老板自然也是认得萧宪的,急忙命人泡上好的香茶过来,亲自奉上。   萧宪捧了一杯给东淑,随口问那掌柜道:“近来可有什么好砚台吗?”   那老板忙道:“回大人,有青州来的红丝砚,品质极好……”见萧宪似乎不感兴趣,便道:“还新来的几支湖笔,也是不错的。”   东淑在旁边听了却道:“在哪里,给我看看。”   老板见她是跟萧宪一起来的,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捧了来给东淑过目,又笑道:“这红丝砚是不错的,之前李尚书大人也来要了几块。”   东淑正在打量,闻言问道:“是兵部李尚书吗?”   老板眉飞色舞道:“可不正是那位李大人,他可是很识货的,还有咱们的宣纸湖笔,他也最爱……”   萧宪在旁听了,便道:“难道他爱的就都是好的?我看未见的。”   掌柜听了这话,才不敢吱声了。   东淑抿嘴一笑,瞧着的确还不错,便道:“我要一块红丝砚……”   萧宪诧异道:“家里有不缺,怎么特特的要买这个?你若想要,我回头给你一些上好的就是了,内贡的也有呢。”   东淑道:“不是我用,是给明值的。”   萧宪一怔,继而笑道:“这个更方便了,我给他就是了。”   东淑道:“哥哥虽然是好意,不过还得我买了才算是我的心意,别看那孩子年纪小,他的心可灵呢,谁对他好他都知道,若受了一点冷落他也默默地存在心里,怪叫人心疼的。”   萧宪见她这样样,便也特意又帮着选了两样儿,叫掌柜的都包起来,却不用东淑给钱,只按照老规矩记在他的名下,月底叫管家一并来算。   那掌柜毕恭毕敬的把东西包扎妥当,命殿内的小二取了亲自送到萧府去。   于是出了店铺,萧宪说道:“嗯,得了些笔墨纸砚,总算没有白出来一趟。不过你只管买这些,自个儿却没添些东西,……我记得前头有些小玩器,好歹买点儿回去耍。”   东淑笑道:“我实在乏了,改天再来罢了。”   萧宪知道她这身子的体质毕竟是弱的,也不敢十分劳累了,于是就陪着她缓缓地往回走,又关切的说道:“乏的很?饿不饿?有一家务观楼就在前头,做的东西倒是干净可口,不如过去坐一坐,吃了中饭再回去?”   东淑便答应了。   于是出了街口,乘车到了务观楼,伙计忙迎了请上二楼。   这雅间里放着炭炉,暖意融融,花架上搁着一盆开的正好的茶花,十分雅致,伙计又帮把窗户开了半扇透气儿。   萧宪点了几样东淑爱吃的,不多时候饭菜便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两人才吃了一会儿,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响,隐约听人说道:“烫好酒,赶紧送来!别耽误了爷们的正事。”   只听到开门的声音,以及门扇轰然又拍上的响动,萧宪皱眉:“这是些什么人,吵吵嚷嚷的。”   虽然是隔着房间的,但那些人嗓门极高,说话也并不避忌,这边听来竟很是清楚。   其中一人道:“眼见年下了,人家都是回京过年,偏我们这样倒霉,竟还要千里迢迢去那极冷的地方。”   另一个道:“谁叫兵部最近不讨喜呢。现在有差事做就不错了,难道像是之前卢副将一样,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硬是给打了一顿革了官职,又跟谁说理去。”   “说起这件事我也可气,就因为对方是皇后娘娘家的人,李尚书都不能保全卢副将……这才是开始,再往下还指不定怎么样呢。总不能把兵部都翻了天吧。”   东淑跟萧宪听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兵部的人,不由诧异地对视了一眼,筷子都放下了,只管听。   此刻那些人逐渐酒酣耳热,话更多了。   一人道:“说来,倒也怪咱们李大人,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去娶,怎么偏要娶那么一个人……我倒不是嫌弃那位是什么二婚的,最要命的是,那原本是镇远侯的人,这说出去可不好听啊。”   “是啊,镇远侯是李大人一手调回来的,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娶他的妻子……知情的还罢了,尤其是那些不知情的,哼,不瞒各位,我可已经听说了很多难听的话了。”   “什么话?”   “什么话?”那人嗤地一笑:“别的我不说,只说一件,有人说,是李大人因为镇远侯的妻子长的跟原配夫人相似,所以才出手横刀夺爱了,偏镇远侯最近又多灾多难的,还说是李大人故意害的呢。”   “真是胡说八道!”   “虽然不能当真,可……唉,人言可畏啊。我们大人一世英名,可别栽在这女人身上才是……”   萧宪两人没想到他们下一句提的是这个,萧宪眉头紧锁,眼中透出愠怒:“我去喝止他们。”   东淑忙握住他的手:“哥哥别去。”   萧宪道:“这话怎么能忍?”   “听你说的,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呵斥越发怕变本加厉,何况谣言止于智者,何必计较。吃了东西咱们就走吧。”东淑反而细声安慰。   萧宪哪里还有心情吃,丢下筷子,就要带东淑走。   不料就在此刻,却听到外间忽然有个声音淡淡的响起:“你们说够了吗?”   萧宪愣怔,便先停了动作。   只听哗啦啦纷声乱响,像是桌椅碗筷等给掀动。然后是一些支吾嗫嚅的声响:“大、大人!”   那人温声道:“你们若是不愿意领差事,直接同我说就是了。兵部的人不思忠军报国,严以律己,竟也跟无知妇人一般嘴碎,别人说的狗屁话,你们就也跟着传,你们干脆别去打仗了,不如把这身儿衣裳扒了,换上女人的裙子,缩在暖炕上绣花去吧。”   众人惭愧非常:“大人,我们、我们原本是喝多了……请您见谅!以后再不敢了!”又是一阵响动。   萧宪听到这里就站起来,把门打开。   谁知这些兵部的官差有六七人,就在对面房间里,此刻正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在他们站着的人人身上披着眼熟的黑狐裘大氅,身形端直轩昂,萧宪当然是谁。   听了背后动静,李衾回身看向萧宪。   四目相对,萧宪冷笑道:“他们敢在这里嚼舌头,也是李大人你御下不严的缘故。如今你却来装好人了。”   地上几个人听见,抬头见是萧宪,一个个越发变了脸色。   李衾道:“我替他们向萧大人道歉。”   众人也忙愧悔道:“请萧大人见谅!我们是多喝了几杯马尿,一时糊涂了。”   “你们不是糊涂,我看倒像是是故意的,”萧宪冷笑道:“你们若是李衾的部下就该知道他的为人,怎么也跟不知情的人一样背后嚼舌,或者对你们来说他李子宁真的那么不堪,一世英名会毁在女人身上?他要真的这么容易被毁,便证明也不过是个无能的庸才,你们也不用给他效力了!”   这些人都是兵部的干将,兵部上下皆都十分拥护李衾,有些曾随着他出征过的,甚至将他视为父兄般的人物,此刻给萧宪如此挤兑,众人无地自容,就如同有无形的鞭子抽在自己脸上身上一样,极为难堪。   纷纷道:“是我们对不住李大人,对不住萧大人!”   萧宪也不管他们,冷冷地把门又关上了。   李衾见大家还跪在地上,便道:“行了,萧大人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并无恶意,你们若真知道错,我多担些骂名也不算什么,都起来吧。”   大家面面相觑:“我们委实知错了。”   李衾亲自把为首一人扶起来,道:“我本来是想来给你们践行的,没想到是这个局面。如今你们要出京,当高高兴兴的,不许这般垂头丧气,不像是军人,也堕了兵部的志气。”   大家听了,才又重新抬起头来,但脸上仍是有愧悔之意。   李衾看桌上还有酒,便自己斟了一杯,道:“喝了这杯,就启程吧。这点小事也不必记在心上,毕竟军伍中的人,不是靠一张嘴,而是靠你们的一身本事,你们这一趟若是做的出色,我的脸上自然有光。”   大家得了这句,志气跟精神才又恢复过来,纷纷也握住酒杯:“多谢大人。”   李衾把自己手上那杯喝光了,道:“等你们回来,我自然再替你们接风。”   众将士早已经满面感激,重又抱拳行礼,便鱼贯出门而去!   萧宪站在窗户边上,见那些人下了楼,翻身上马,打马往前疾驰而去,果然又是那种虎虎生风之态了。   想到方才李衾那几句话,忍不住哼道:“你瞧瞧他,多会收买人心。短短的几句话,就让这些人恨不得为他死了也甘心。”   才说了这句,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萧宪眉头一皱:“走开。”   房门却给轻轻推开了,显然那人并没有想要得到萧宪的应允。   萧宪也知道是谁,才故意拒绝的,此刻见他不请自如,便又斜睨过去:“你干什么?”   李衾缓步进门,扫了眼桌边坐着的东淑,目光深邃而宁静,眉眼间笑意温润。   他先向着萧宪拱手行礼:“方才那些人口没遮拦的,请哥哥见谅。”   萧宪冷冷道:“我若不见谅呢。”   李衾道:“清者自清,若外头的流言尽数都放在心里,还活不得了呢。”   萧宪道:“不用你教我,也不爱听你多说,你赶紧离了这儿是正经,别叫我骂你。”   东淑听到这里,便咳嗽了声。   萧宪别的可以不理,但东淑的面子自然要给,当下只翻了个白眼,忍着不言语了。   当着萧宪的面,李衾毕竟不敢贸然,就只对东淑温声说道:“刚刚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东淑垂头:“你这样着急叮嘱,叫人不放在心上也难。”   李衾笑了笑,道:“跟着我的都是粗人,其实有口无心的,以后我会多加管教。”   东淑也因为萧宪在,毕竟言语中要留意分寸,便道:“知道了,不会多想。李大人也不必在意。”   她此刻身着男装,脂粉不施,却眉若远山黛,唇若含珠,肤白胜雪,发青如墨,清新秀丽犹如荷上清露。   李衾看在眼里,心中竟又是一阵恍惚,恨不得上前定睛再看个仔细明白。   正是气氛微妙的时候,外头留春敲门,竟道:“三爷,府内找了来,说是宫内派了人传您即刻进宫。”   李衾听了这话,眉峰一动。   萧宪猜测皇帝此刻传自己,只怕是因为那三样古董的事,于是便顾不得李衾,只要带东淑回萧府。   李衾见他匆匆的,便不动声色的往门口退了半步:“皇上这时侯着急传大哥,不知何事?”   萧宪道:“这个跟你无关。”   李衾长指微微握起,终于道:“那……就让我先送她回去吧。”   萧宪诧异地看他:“李子宁,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你做梦呢?有我在,用得着你献殷勤?”说着便对东淑道:“咱们走,别理他。”   东淑见他总对李衾没有好脸色,反而不忍,便向着李衾行礼道:“我先去了,告辞。”   李衾喉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萧宪跟东淑上了马车,往萧府而去,谁知才行半路,那宫中的人已经赶到了。   原来果然如萧宪所料,之前杜太监跟穆先生带了那几样宝物进宫,皇上一看,果然震惊。问起详细,他们自然就说起萧宪跟“小江”。   不料皇帝一听,便立刻下旨,命传萧宪跟小江进宫。   萧宪本以为只传自己,如今听说还有东淑,自觉意外,何况东淑女扮男装的,见不得人。便要先行回府让她换衣裳。   然而来迎的太监陪着笑催道:“尚书大人还是别耽搁了,我们先前在府内已经等了半晌,若还耽误下去只怕皇上会不高兴。何况杜公公说,那宝贝乃是难得一见的,皇上喜欢着呢……见了大人跟这位小哥儿自然是嘉奖的,可别让喜事反而变成坏事。”   萧宪一想,反正皇帝也见过东淑,而且又不是故意的要去欺君,事出突然,皇上也不会怪罪,于是便跟东淑转道进宫。   务观楼中,李衾因见他们都走了,自站了片刻,才心事重重的下楼。   上了轿子往回,将到李府的时候,才有一个人骑马而至,这人下马后跑到轿子旁边,跟李衾低语了一句。   李衾掀起轿帘,微微倾身,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躬身答道:“萧尚书跟那位江公子一起进宫去了。”   李衾双眼微睁,像是不可置信,那手挽着轿帘半晌都不能放下,像是僵了一样。   宫中。   这次皇帝并不是在武德殿,反而是在西暖阁。   杜太监跟穆大人送了宝物而来,文帝过目,啧然叹道:“好东西,这是汉代的无异了,虽然青釉褐斑瓷不错,但到底要一窥里头究竟,就算毁了外面的……到底也要一试。”   当下命工部跟大内的好手一起去恢复那几样东西。   此刻镇远侯李持酒在旁边,左顾右盼,竟说道:“这个东西我见过。”   文帝笑问:“你哪里见过?”   李持酒道:“当初我……江雪弄了这几样在屋子里,我还笑她是从哪里捡到的破烂儿呢。”   文帝听了这句,想了想,便对李持酒道:“如今你知道,这原本不是破烂儿,只是外头伪装的很像,里头藏着的却是金玉,你是什么想法儿?”   李持酒再直,也听出了文帝这几句的言外之意,他哪里是说着青釉褐斑瓷,而是自己欣赏的那个人。   当下嗤嗤笑道:“我看走眼,走了宝,我自认了便是,总不能再夺回来,人家是有主儿的。”   文帝哈哈大笑。   皇帝笑了片刻,说道:“难得听你说一句正经的话,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呢。”   李持酒耸耸肩膀:“我倒是想。”   “那为何不去做?”   李持酒道:“皇上,莫要跟我玩笑,这话公主也跟我说过,当时我跟公主说,我无权无势没有根基依靠的一个穷困小子,跳的不慎,还可能给人砍了头呢,哪里敢做这种大逆的事情,除非我造了反。”   自古以来,当着皇帝的面儿提“造反”的,大概只有李持酒了。   难得文帝不以为然,他想了会儿,忽地说道:“镇远侯,朕问你,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愿望?”   李持酒有些诧异,继而道:“愿望?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这辈子自在无拘,随心所欲的就行了。”   文帝笑道:“那到现在为止,你觉着如何呢?”   镇远侯想了想,啧了声摇头。   文帝看他皱眉咋舌的样子,仰头大笑:“你一路所作所为,可是让不少人为之瞠目结舌,怎么在你自个儿却不觉着如何?”   镇远侯道:“这就是那句什么话,叫做就像是人喝水一样,是冷是热只有自个儿知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文帝长叹了声,点头道:“朕一来觉着你的性子的确太张扬不羁,若是收敛些倒是好的。如今听你说出这话,倒像是有了点儿要收敛起来的苗头,不过……倒是不知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皇上这话我怎么不懂?”   文帝看着李持酒,眼神暗暗沉沉的,像是有什么犹豫的念头在里头悄然闪烁,终于文帝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着,你这一辈子若只是做个无心无挂的不羁少年,倒也不错。”   李持酒有些回味:“哦,原来皇上是怕我变得多愁多病或者老练深沉起来?这却是多虑了,人家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的。”   文帝复又大笑,显得很是开怀,他往外看了眼,见那几个人还在忙碌,金器上的龙纹也更明显了,黑色的纹路在金晃晃的器皿上盘绕,肃穆贵重。   文帝看着那道庄重龙纹,缓缓道:“你刚刚说人家已经有了主,你不能抢回来,那……若是朕可以帮你抢回来呢?”   “什么?”李持酒吃惊地看着皇帝:“皇上,您在跟我开玩笑?我可经不起这个。”   文帝的眼神却很不像是玩笑,他淡淡道:“你总该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朕只问你,你想不想?”   两人目光相对,镇远侯展颜道:“想啊,做梦都想。” 第79章   皇帝听了李持酒的回答, 扬首一笑, 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动作竟甚是宠溺。   就在这时候, 殿外有太监扬声通禀, 原来是萧宪到了。   不多时, 就见萧宪在前, 东淑在后, 两人鱼贯进了内殿,上前行礼。   从东淑一露面,李持酒就看见她了。   当下长眉一扬, 双眼里的光就冒了出来, 脸上的笑容过分灿烂。   东淑因为一直低着头不曾四处打量,所以并不知道他也在,也没看见他,倒是萧宪一眼瞧见了。   看着镇远侯那个样子, 萧宪突然想起以前自己偶然兴起、跟众纨绔出城射猎的时候,那些贵宦子弟们身边所带的狼犬个个精神炯炯,而那些狗子望见猎物的时候,就是这种兴奋难耐的德性。   萧宪不悦地扫视李持酒的时候,文帝却也瞧见了镇远侯这恨不得摇头摆尾似的表情, 皇帝笑了笑, 只对萧宪道:“让朕等了颇久,怎么之前不跟穆学士他们一块儿进宫啊?”   萧宪道:“臣本想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有杜公公跟穆大人在, 已经是足够了。”   文帝道:“这种藏玉瓷百年一见的,你也知道朕喜欢这些玩意儿,到底该进宫来跟朕一块儿赏鉴才好。”   萧宪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此刻文帝看向他身后,说道:“朕听杜成说,这东西是‘小江’找到送给你的?”   萧宪也知道皇帝已经看见东淑,当下道:“请皇上恕罪,其实‘小江’正是臣新认的妹妹。”说着便拉东淑走了出来,叫她磕头,又说道:“因她是女子,行动不便,可毕竟又是她找到的宝物,听说今儿要开这藏玉瓷,才特带了她出来看看热闹,没想到竟是龙纹金器,所以不敢藏私……本是要先送她回府的,只是公公说要连她一起进宫,所以不敢有违。”   文帝笑道:“罢了,你莫非觉着朕会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么?何况你们又不是本意欺君,朕岂会不知。”   萧宪谢恩。   文帝走前两步,又看着地上的东淑道:“这是朕第二次跟你见面了吧?且先平身,起来说话。”   东淑行礼起身,却仍是敛眉垂首。   她今日不施脂粉,雪色肌肤,如同毫无瑕疵的温玉,可天生的黛眉朱唇,看着别有一番令人惊心动魄的妩媚可喜之处。   又因穿着男装,宽袍大袖,这袅娜里便透出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流之态。   文帝打量了片刻,笑道:“上次却是朕也看走了眼了,如今再见,却觉着……这般的品格,恐怕也不输于萧东淑啊。”   他说了这句,便看萧宪道:“你说呢?”   这若是在以前,萧宪必然不依。可现在知道此人就是彼人,都是同一人又有什么可比较的。   可毕竟旁人不知道,却不好不做表示。   于是萧宪便道:“回皇上,虽然江妹妹极好,但东淑在臣的心里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文帝笑了几声,便问东淑道:“你且跟朕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宝贝的?”   东淑道:“回皇上,说来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她说到这里,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本来东淑在御前是按照规矩不肯抬眸乱瞅的,可这感觉如锋芒在侧,她嘴里说着,忍不住抬眸往前头看了眼。   这一瞧,正看见站在殿侧文帝身旁不远处的李持酒。   对上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东淑的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文帝见她忽然间停了下来,便跟着转头看了一眼,笑道:“镇远侯在这里,你不自在了?”   东淑忙镇定心神,重新垂头道:“回皇上,妾并不敢。”   文帝笑道:“其实之前杜成跟穆学士带了那三件东西进宫后,镇远侯也说起来,他曾是见你摆弄过的。”   因原先不知道镇远侯在,陡然看见了,很是意外,又听皇帝这么说,东淑心里老大的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接口。   萧宪也知道她的尴尬,便故意道:“皇上,却不知道这三样宝物恢复的如何了?”   文帝还未回答,就见杜太监从外缓步无声而来,躬身带笑说道:“皇上,那金碗已经恢复妥当了。”   文帝方笑道:“呈上来。”   一时三刻,杜太监亲自捧着一个乌木托盘,上衬着一块儿鹅黄色的缎子,金碗便放在上头,鹅黄缎衬着明晃晃的金碗,上头黑色的龙纹更显肃穆庄重,一看就知非是凡器。   文帝看着此物,啧然称奇,一时才忘了别的。   萧宪跟东淑虽然已经看过这东西露出半面真容,可如今整个儿恢复了本色,却更加夺人眼目,果然不愧是稀世之宝,皇族之物。   杜太监跪地,请文帝细看。   文帝抬双手将那金碗捧了起来,打量了片刻,道:“这碗内仿佛有字。”   此刻穆学士也在旁边,闻言道:“回皇上,臣也察觉了,这似乎是……”欲言又止,脸色古怪。   文帝早看了出来,一时沉吟不语。   萧宪看看穆先生,又看看文帝,不明白为何他两人的表情跟反应都这样怪异,沉默之中还是李持酒打破了:“这到底是什么字?”   文帝才一笑:“萧宪你看吧。”说着,便缓缓地把碗递给了萧宪。   萧宪忙躬身接捧了过来,垂眸看了片刻,面露疑惑之色。   忙定睛又细看了一番,萧宪手一抖,差点儿把这金碗扔了出去。   东淑在旁不动声色,却也看了个正着。   原来这金碗的底部,赫然篆刻着四个小字。   并不难认,乃是:安定公婴。   对于李持酒而言,这四个字毫无意义,因为他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典故。   但对于文帝,穆学士,萧宪乃至东淑来说,这四个字,却是沉甸甸血淋淋的,叫人心里难受。   安定公,是一个人的封号,“婴”则是那个人的名字。   但是既然是“安定公”,又怎敢用皇族的龙纹呢?   不管是穆先生,萧宪还是文帝等,都觉着这东西是汉代的。   毕竟外头的一层青釉褐斑瓷乃是西晋,所以里头的东西只能往上推,而且按照那龙纹的制式,显然就是汉代皇室之物。   汉代皇室极多,本来毫无头绪,可是加上这这四个字,意义就不一样了。   汉朝曾有一个皇帝叫刘婴,最后死之前,曾给封为安定公。   这个皇帝,就是汉宣帝的玄孙,也就是后来给王莽篡位、取而代之的那位可怜的君主。   刘婴几乎是从一出生,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汉平帝驾崩的时候他才只有两岁,所有的朝政大事都落在王莽手中,后来王莽为防止刘婴反叛,从小就把他养在深宅之中,与世隔绝,就连身边乳母也不能跟他说话,故而刘婴长大之后,也人如其名,心智犹如三岁孩童一样,对于世事乃至世间万物一窍不通,后来兵变之时,刘婴更是不幸死于战乱。   所以说这位君王一生实在是离奇坎坷,又因死的无影无踪,自然没有天子的仪仗来安葬,如今这几样东西出现眼前,大概是有人记得这位末世君主,所以才铸器以祭祀。   可是……总觉着有些不祥之意啊。   毕竟刘婴之后,是王莽结束了整个西汉。   殿内的人一时都安静下来,还是李持酒探头探脑的说道:“萧大人,是什么字?”   萧宪镇定下来:“这大概是西汉时候孺子婴的故物。”   “什么叫孺子婴?”李持酒问。   萧宪悄然看了皇帝一眼,见文帝并无反应,才道:“他算是西汉刘氏皇朝最后一位正统君主,可惜给王莽窜了位。”   “啊,你早说王莽我就知道了,”李持酒嗤嗤笑道:“可惜什么,这个孺子婴如此无能,打不过王莽,也是活该的。”   这样“振聋发聩”的话一出口,连东淑都忍不住皱眉看向李持酒。   正巧李持酒也瞥着她,四目相对,他竟很好脾气地笑问道:“我说的对不对?”   东淑见他居然还要嘉奖似的,真是匪夷所思——要知道这是当着皇帝的面儿!他是疯了不成,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当下东淑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知他能不能会意,就忙低头不再看他,免得自己也给拉下水去。   而在李持酒说完后,文帝若有所思的看看他,又看向萧宪,竟说道:“爱卿,你觉着镇远侯这话如何?”   萧宪皱眉:“一派胡言!”   “哦?为何?”   萧宪道:“王莽本是权臣,若是一心辅佐幼主也就罢了,他却狼子野心取而代之,以至于天下大乱,这种人有什么可推崇的?就算再有能耐,也终究走了邪路,不是正途,不值一提。”   文帝笑道:“镇远侯,你听明白了吗?”   李持酒咂了咂嘴,似乎还有高见要议论,忽然瞥了一眼东淑,便忍住了:“哦,我明白了,听了萧大人一番话,胜读十年书。”   文帝看着他假模假样的,不由叹道:“你啊,朕看你就是吃亏在读书太少,倘若有萧爱卿或者李爱卿从小儿教你读书,也不至于这样。”   李持酒瞪圆了眼睛:“我怎么能请得起萧大人跟李大人?我从小儿……”   他说了这句,忽然又看了东淑一眼,就住了嘴,只笑说:“能活着这么大已经不错了。”   文帝的脸上本还带几分笑意,听了他说这句,那笑就慢慢地敛了。   皇帝看了看那只金碗,脸色忽地又多了一丝黯然,终于他道:“镇远侯,你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又站了半天,先去偏殿歇息吧。”   李持酒因东淑在这里,哪里肯走。   文帝却不等他开口,又对东淑道:“你也下去稍等片刻,朕有几句要紧的话要跟萧宪说。”   东淑只得领旨,便退了出来。   李持酒总算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便果然如一条龙似的,摇头摆尾地跟着出去了。   萧宪回头看着他……真想一把将他揪回来,可又想这毕竟是在宫中,他总不至于就真的造了反吧。 正文帝说道:“这个金碗出现的,不是时候啊。”   萧宪听皇帝这么一说,心头一震,忙收敛心神:“皇上这话,臣不太明白。”   文帝说道:“你怎么会不明白,这个东西不是个吉祥之物。”   毕竟这“安定公婴”四个字,却陪以皇室的龙纹金器,本身就是莫大的讥讽跟悲惨,煌煌之西汉,便终结于此人。   萧宪很清楚皇帝在想什么,联想到最近的那些风言风语,皇帝针对李衾的种种,他心中也有种不妙的预感。   当下只能尽量开解,便道:“这个玩意儿,不过是个古董玩器罢了,就如同臣之前收的那四兽献瑞的铜镜,不管如何的珍贵,都只是一件供人观赏的死物而已。皇上又何必多心呢。”   文帝笑道:“说起你的那铜镜,朕又想起故事来。当初你收集了第一面镜子的时候,不是曾有传说,说这铜镜必定得成双,不然的话就会生煞?你虽不信,但是……”   这一句,却正戳中萧宪心头隐痛。   皇帝指的当然是东淑身故的那件事……说来也奇怪,让这铜镜成双的,到底还是东淑,铜镜成了双,东淑也回来了,虽然可以解释为“巧合”,但这却是萧宪无法否认的。   文帝虽不知这种内情,但只看外也够了,他说:“如今铜镜成双,你又得了个称心如意的干妹妹,可见这古物到底是有些意思的。”   萧宪无言以对。   文帝回头看着那桌上的金器,眯起眼睛道:“爱卿,你跟朕说一句实话,你觉着景王如何?”   萧宪垂头道:“皇上若是担心景王殿下会成为孺子婴,只怕是多虑了。”   文帝笑笑:“那你觉着,群臣之中,有没有人会是王莽的?”   萧宪一震,沉默片刻才道:“臣……别的不敢说,只是放眼满朝文武,有的人虽然具备王莽的才干,但绝无王莽的野心。”   这句指的当然是皇帝忌惮的李衾了。   皇帝不语。   萧宪继续道:“且毕竟本朝跟西汉末世不同,西汉那时本就群雄兵器,分崩离析,而本朝根基稳固,文武一心,天下太平,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文帝才长吁了一口气,点头道:“爱卿的话,让朕安心了不少。”   他转身往内殿走了几步,萧宪随着跟上,只听皇帝说道:“萧爱卿,朕有一件事百思不解。”   萧宪问道:“皇上何事不解?”   文帝道:“怎么这李衾,定要娶江雪呢?”   萧宪微怔。   文帝回身看着他道:“难道只是因为江雪跟萧东淑的长相相似?还是说……因为她成了萧家的干女儿?”   这个问题若是放在以前,萧宪也不至于多心,但现在才说完了孺子婴跟王莽,皇帝就又提起这件事,若说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   李衾要娶东淑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毕竟外人眼里是江雪,可萧宪知道那是东淑。   但这话自然不能告诉文帝。   萧宪犹豫片刻:“这件事,皇上为何不直接问李尚书呢?”   文帝道:“朕问过。”   萧宪有些好奇了:“那李大人是如何回答的?”   文帝笑道:“李衾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李衾竟这样回答皇上?   萧宪眉头锁起:“这……”   文帝道:“朕觉着他是在搪塞朕,你觉着呢?”   萧宪不由笑道:“李大人的心思,臣有时候也是摸不清的。”   文帝道:“这么说你跟他不是一条心了?”   萧宪皱皱眉:“皇上……”他猛然察觉,便道:“皇上莫非以为,江雪跟李衾议亲,臣就跟李尚书是一条心了么?皇上大可不必这样想。”   他说了这句后,索性有些忍不住了,因继续道:“当初府内把东淑嫁给了他,臣就有些不喜,只是抗不过家中长辈们的意思。后来东淑出了事,臣的眼里看他只如仇人一般了。”   “既然是仇人又怎么会把才认得干妹妹嫁给他,难道也是府内的意思?”   萧宪苦笑:这次却正好相反。   他叹道:“皇上,臣不敢欺瞒,这次非是府中的意思,说来……他们两个人大概是有前缘吧。”   皇帝立刻了悟:“你是说,江雪跟李衾,彼此有心?可这江雪才跟镇远侯和离,如何就移情别恋的这样快?”   “请皇上恕罪,这些儿女之事臣就不清楚了。不过郎才女貌,江雪又无依无靠,臣虽想她留在萧家,可也并非长久之计,既然她有了归宿,臣也愿意玉成好事。”   萧宪的应对,无懈可击,合情合理。   皇帝听了,沉吟片刻,才说道:“那假如,朕想棒打鸳鸯呢?”   萧宪愣住:“皇上?”   皇帝笑道:“对你来说只是想给江雪找个归宿,那假如朕给她寻一个归宿呢?不是李衾,你可愿意?”   萧宪跟文帝彼此对视,半晌他才问:“皇上说的人是谁?”   偏殿。   东淑自打进了殿内,李持酒就尾随在身后也跟着走了进来。   因外头冷,东淑便伸手在炉子上取暖,李持酒悄悄地走到她对面,才要伸手,东淑已经要转身退了。   他便忙陪笑道:“你再烤烤火无妨,大不了我不烤就是了。”   东淑不想跟他说话,便背对着说道:“侯爷你自有歇息的地方,总跟着我是怎么回事儿?难道这皇宫不够大,没别的地方容下你吗?”   李持酒笑道:“自然有的是地方,可别的地方没有你啊。”   东淑皱眉回头,呵斥说道:“侯爷小心说话!不要再出轻薄之语。”   李持酒抬手遮了遮嘴巴:“这原来也是轻薄之语吗?又没带什么脏字儿……”   东淑瞪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声,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圈椅上坐了。   李持酒端量了会儿,怕走过去坐的话又惊的她走了,于是便在她对面的位置落座。   这偏殿很寂静,宫女太监虽然伺候在侧,却一声不响的。   李持酒心中暗暗骂娘,觉着这些人怎么跟死了一样,但凡有些声响,也不至于让自己这样紧张,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他好不容易镇定了会儿,见对面东淑低眉垂眸,姿势竟是自始至终没变过,像是一尊清雅出尘的玉人。   李持酒先咽了口唾沫,才没话找话的说道:“你今儿怎么又穿男人的衣裳?我还以为我上次是病的糊涂眼花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在大理寺,他中毒东淑来抢和离文书的时候。   东淑见镇远侯居然心无芥蒂的提起这件事,才有些意外,便抬眸看了他一眼。   虽然她没有说话,但李持酒给她一扫,心怦怦地跳乱了。   便又舔了舔嘴唇,抬手抚了抚自己心口处,叹气道:“你上次打的我这里很疼啊,我差点儿就真的死了。”   东淑听了这句,才有些忍不住了。这件事上她心里也藏着一点愧悔的,虽然说和离文书不论如何一定得拿回来,可也没想要了他的命。   于是道:“侯爷可好了吗?怎么皇上还说你身上的毒没全消呢?”   李持酒见她问起这句,心里一股股的往外冒热气儿,觉着自己受到了关怀,便笑道:“好极了……”   贸然冒出这句,迎着东淑疑惑的眼神,才又道:“啊我是说,那个毒有些厉害,要不是我当时反应快,身子又好,这会儿你就要当寡妇了。”   他果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本来这句是发自他内心的,可是在东淑听来,自然又是轻薄了。   当下便又蹙了眉头:“镇远侯!”   李持酒却也自知失言,便转头呸呸地自己乱啐了几口,笑道:“我瞎说的,算不得数。你可别生气……若是气多了容易伤身。”   东淑本有些恼,可见他言里话外竟都是殷勤,实在想不通他是何意了。   又因身边都是宫女太监,说话不便,东淑便站起来:“侯爷你近前一步。”   镇远侯闻言如听军令,立刻跳起来,他的人高腿且长,三两步就到了东淑跟前。   反而把东淑吓得后退,以为他又疯了,便道:“你干什么?”   李持酒忙止步:“你叫我过来的。我没做什么呀。”   东淑警惕道:“没叫你这么靠前。”   李持酒笑道:“那好吧,这个距离如何?”   东淑见他循规蹈矩的没做别的,才定神,因放低了声音问道:“侯爷,我先前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难道不信吗?”   李持酒眼珠一动:“你是说在别院时候告诉我的?”   东淑点头。   李持酒笑道:“我当然是信的。”   “你若是信,怎么还这么纠缠不清的?”东淑越发不明白了。   李持酒望着她的双眸,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自打知道了她的身份,眼前所见,越来越像是他心底的那个人。   比如现在,这双眸子里闪烁的,是生生动动的疑惑,跟暗藏的那些小脾气,幼猫爪子似的挠着他的心。   “我没有纠缠不清啊。”镇远侯回答。   东淑道:“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跟你说话。”   东淑鼻孔冒火:“你够了!”   她喷了这句,深深呼吸:“侯爷若是不死心,或者是因为愧疚的缘故想从我身上找到她的影子,你就错了,也是白费心了,而且你以前也说过什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现在,侯爷是时候换一件新衣服了。”   李持酒笑道:“若我不想呢?”   东淑道:“你说什么?”   李持酒道:“这件衣服我就很喜欢,全天底下最喜欢的就是这件,也只想穿这件。”   东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哪根筋不对。可听他这么说,忍不住道:“是吗,若是这件儿衣裳不属于侯爷了,难道侯爷就什么衣裳也不穿了,得去裸奔吗?”   她内心虽有些泼辣,可毕竟是个有教养的闺秀出身,蓦地说出“裸奔”二字,脸上有些微热。   李持酒却笑吟吟地,望着她说道:“那又有何不可?”   东淑目瞪口呆,旋即不耐烦道:“我不想跟侯爷玩弄字眼,你要换多少衣服或者不换,横竖都跟我没关系。你可听清楚了吗?”   李持酒连连点头道:“听清楚了。”   东淑心中的诧异无以复加,怎么这个人竟“言听计从”起来。   可转念一想,李持酒向来如此,性子很有些反复无常,这会儿答应着,回头要怎么做依旧是他独断专行不容分说,何必理他。   于是她迈步往外走去,眼角余光稍见李持酒竟跟着,便立刻喝止道:“侯爷请自重些,别亦步亦趋的,成何体统。”   李持酒踌躇了会儿,说道:“我也没做别的,跟着你一起走走,有什么体统不体统的?”   东淑索性不跟他讲理了,便竖起眼睛道:“总之不行!”   李持酒看着她发狠的样子,笑道:“那好吧……只是你要去哪儿?”   见东淑仍瞪着自己,便不再问,只叮嘱道:“可别走远了。就在这附近就好。”   东淑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   几个小宫女太监陪着她出了偏殿,沿着西暖阁往旁边走开。   风有些大了,东淑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因担心李持酒跟来,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幸喜不曾见人。   东淑松了口气,且走且打量这宫内景致。之前她是常来的,所以对这些楼阁殿宇并不陌生。   皇帝的西暖阁就在坤宁宫的旁侧,跟丽妃所住的宫殿只隔着一条宫道,往右手边一拐就是月华门,从那进去不多久就到了。   当初东淑进宫,多往丽妃那边走动,路径是最熟的。   不知不觉将到了月华门,东淑莫名想起李持酒的叮嘱,便站住了,只往那边打量,正瞅着,耳畔忽然响起一连串的笑声。   东淑惊愕回头,却并不见人,几个宫女太监都扔规矩的垂手而立,鸦默雀静。   但那笑声却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东淑莫名的觉着有些心慌,才要转身回偏殿去,就听有个声音道:“哟,我以为是谁啊,原来是你啊!”   一声说罢,却是燕语公主从月华门下窜了出来。   东淑见了她,反而不觉着慌张了,便行礼道:“给殿下请安。”   燕语公主上下打量她,说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这幅打扮?”   东淑道:“因先前在外头有事,宫内皇上传的急,一时才顾不得换,让公主见笑了。”   燕语公主掀了掀唇,却又想起一件要紧事,便问道:“这么说你是在外头换了男人的衣裳瞎逛?是谁陪着的?”   东淑笑道:“是萧大哥。”   “哦,”燕语公主明显的松了口气,忽然又问:“我听人说,父皇得了三样稀世珍宝,你们进宫总不会是跟这个有关吧?我正要去看热闹呢。”   东淑道:“正是为了此事才进宫的。不过现在皇上有机密话要跟萧大人说,所以才叫我们在外头等候。”   “你们?”燕语公主的眼珠子打了个转。   “哦……还有镇远侯,不知去哪里了。”东淑只得如此回答。   燕语公主眨巴着眼睛:“我就知道,他今儿在宫内嘛。”嘀咕了这句又摆手道:“算了不提他,江雪,你也算是进宫过的人了,只不过这后宫你自然是没逛过,我带你去逛逛啊?”   上次公主怒气冲冲赶到别院,却给东淑三言两语巧妙应对,将她满腹怒火都打消了,虽然如今看东淑的时候仍有几分敌意,可却不似先前一样心有杀机了。   但虽如此,东淑哪里肯跟她去“逛”,何况东淑自也知道,这皇宫哪里是什么游玩的名胜之地了?最是可怕不过,宛若龙潭虎穴,傻子才要去闲逛呢。   东淑心里打定主意,正要婉拒公主,心里忽然又怦怦乱跳了几下,模模糊糊地仿佛有些怪异的场景涌现,如同五月头顶的阴云,重重叠叠。   她一时没有做声,燕语公主便当她答应了,即刻上前拽住手腕,拉着东淑往月华门下走去!   等东淑回过神来,人已经给公主拉到了宫道之中,她说道:“你想去哪儿?这里离着丽妃娘娘的翊坤宫却近,再往北就是我住的地方……”   东淑听她说起丽妃娘娘,心中没来由更慌了几分:“殿下,怕皇上那边儿又要传我,还是不要乱走的好。”   “怕什么,父皇若叫,就说是我带着你玩儿呢,父皇自然不会计较。”燕语公主不以为然的。   东淑道:“殿下……”她这身子毕竟弱而无力,哪里禁得住燕语拉扯,一直给拽着走。   不多时竟到了翊坤宫的宫门处,燕语指着里头说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东淑蓦地心生抵触:“不!不去!”   燕语奇怪的看了她:“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我累了……”东淑低下头,手抚着胸口。这倒不是说谎,她的确有了三四分劳乏,再加上一份莫名心慌,实在有些撑不住,“殿下我们还是回去吧。”   燕语看她脸色苍白如雪,鬓边竟隐隐地还有晶莹的汗意:“你的身体果然虚的很,怪不得……”   她本想说“怪不得不能生养”,可到底是嘴下留情,就没有说完,只道:“反正来都来了,到我那儿歇会儿,我亲自送你回去就是了。”   当下离开了翊坤宫,到了燕语公主住的储秀宫里,燕语便叫宫女们拿了两颗宁神丹来给东淑用温水送服,道:“这个是太医才配的,还能补血养气,你赶紧吃了吧。”   东淑的心里突突乱跳,又隐隐晕眩,便顾不得乱想,只按照燕语所说,将那两颗药丸慢慢吞了。   燕语道:“你歇会儿,我叫人打听打听西暖阁那边怎么样了,不着急。”   说完后,燕语便出去吩咐人,东淑靠在榻边,片刻,果然觉着有些昏沉,就靠在床边合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隐隐地听有人道:“你迟疑什么?这么好的机会给你。你可别不领情。”   另一个人说道:“这是什么好机会,公主你这不是害我吗?”   半恼地催促:“李持酒,你怎么狗咬吕洞宾,我好不容易给你谋划到的……你现在不上,还是不是男人?”   笑声,又有点无奈的:“我说公主殿下,我要是想上,还用你给我谋划?外头多得是地方,我非得跑到您这儿来显眼?唉,都说我没有智谋,我今儿总算找了个垫底的。”   “李持酒,你总不会是在骂我吧?”   “不不不,我怎么敢……只是公主,你给她吃了什么,可千万别害人。”   “放屁!是宁神丹,上好的补药,不过这药吃了惯例是要迷糊睡一会儿的。”   “这还行,总算不是那种迷情丹……”   “什么叫迷情丹?”   “呃……没什么!”   “你快告诉我!李持酒,那是什么东西?”   东淑身不由己的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如同在梦中,又如同是清醒着的,可惜她无能出声。   但就在这如梦似幻的时候,她的耳畔忽然又想起一声怪异的笑,然后,是薄薄的帐帘飞舞,掩映着两个模糊不清缠在一起的身形。   东淑下意识的不想去看,不想面对,但是记忆却突如潮涌。   “娘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法置信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来,把那帐子掀开。   有一双凶戾的眼睛转过来,看向她。   东淑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与此同时,是李持酒跟燕语公主跑到跟前,燕语低头打量着她,李持酒却一把将她抱起:“怎么了怎么样?”一叠声的问。   东淑惊魂未定:“放开我!放开……”   燕语一呆,忙道:“他可什么都没做,我一直都在这儿呢!”   东淑心潮起伏,看了眼燕语,又看看李持酒,总算有些平静下来。   李持酒细细打量她的脸色,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又做噩梦了?”   东淑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垂头闭上双眼。   她尽量让自己镇定,问道:“皇上那边儿有消息了吗?”   燕语公主道:“啊,镇远侯正是来接你回去的。”她自以为聪明地向着李持酒使了个眼神,意思是东淑先前昏睡中并不知情,让镇远侯帮着隐瞒。   李持酒哪里顾得上她,只管望着东淑,此刻道:“我陪你回去吧。”   东淑点点头,这里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便翻身下地。   可正在要离开储秀宫的时候,外头忽然想起异样的骚动,燕语回头看了眼:“怎么了?”   刹那间,竟见从殿外有一股青灰色的烟气冲天而起!   燕语的眼睛瞪大到极致:“这是……哪里走水了吗?怎么看着是在西暖阁的方向?”   李持酒也闪身到了门口,抬头一看,果然正是前头西暖阁无疑!   东淑闻言大惊:“是西暖阁出事了吗?哥哥……”   李持酒听了这声唤,便道:“你身子弱行动不便,这会儿别往前头去,我去看看端倪。”   东淑道:“我要一起去!”   李持酒浓眉敛起,断然道:“不行!若真是西暖阁,指不定是什么复杂的情形,一定宫内大乱,我也会顾不上你,你去也只能添乱……你就姑且留在这里,等安稳下来我自来接。”   他之前还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此刻忽然跟换了人似的,字字句句,一言一行不由分说。   李持酒说了这句便又跟燕语道:“好生照看着,别有差错,也别胡闹!”   “哦好……”燕语本能地答应了声,才反应过来:“混账,你命令谁呢?”   李持酒却已经掠出门去了!   燕语公主虽不忿李持酒对自己也颐指气使的,但也不敢造次,只同东淑守在宫中。打发小太监出去听消息。   不多时,小太监鸡飞狗跳地回来,竟带回一个令人魂不附体的消息:原来是有刺客闯入了西暖阁,行刺皇上又放了火,据说皇上受伤不轻……幸而那刺客已经给杀死了。   燕语听了这个哪里还按捺得了,立刻就要往西暖阁去。   东淑忙着又问那小太监:“萧大人呢?”   小太监惶惶然道:“没听说萧大人有碍,像是无事。”   东淑松了口气,忙跟着燕语公主一起前去。 第80章   西暖阁那边的浓烟已经淡了下来, 但宫门外的嘈杂声却有增无减。   东淑跟着燕语公主才出了储秀宫, 就见前方宫道中有一队侍卫正在巡查, 但凡经过的太监宫女, 皆都贴在墙边站着, 一动也不敢动。   除此之外,宫门口处更有大批的侍卫林立, 一个个如临大敌。   燕语公主才出门, 即刻就有侍卫发现。为首的内廷中郎将极快赶了过来,行礼道:“请殿下暂且在宫中, 不要外出。”   燕语喝道:“我是要去西暖阁看父皇的!你敢拦着?”   那中郎将道:“之前宫内有刺客出入,虽然已经杀死了一个,但也难保还有其他的内应, 公主留在宫中也是为防万一, 以保万全之意。”   “放屁!你居然还敢说这话, ”燕语公主怒不可遏, 说道:“明明是你们防卫不力, 青天白日居然还能让刺客混进宫来, 若是父皇有个三长两短, 看你们怎么交差!只怕一个个人头落地,还不滚开!”   中郎将脸色苍白,虽然燕语公主跋扈骄横,但是这几句话却不是虚的。   皇宫的守卫原本极为森严,如今大白天里居然会出现皇上被刺这种惊世骇俗的大事,自然是内卫的失职, 若是追究下来,绝不会善了。   燕语说完后拔腿就走,众太监宫女忙簇拥尾随而去。   东淑走的慢,竟给落在了后面,她见那中郎将失魂落魄的,便问道:“皇上真的受伤了吗?”   中郎将看她一眼,点点头,神情有些沉重。   东淑又问道:“刺客是什么人?”   中郎将勉强打起精神:“刺客假扮成西暖阁里的一名太监,趁着添炭火的时候忽然间动了手。”   东淑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又担心萧宪,眼见燕语公主走的远了,便谢过那中郎将,随着跟上。   那郎官却忙道:“我护送江少奶奶过去吧。”   东淑道:“大人自有差事,不必特意为了我。”   郎官才道:“不妨,我同镇远侯是极好的……”他不自主的说了这句,才察觉自己一时精神恍惚竟然失言了,忙讪讪地忙停住,只道:“您请。”   东淑只好当作没听见的,点点头,就也往前走去。   将经过翊坤宫的时候,却正也有个宫女儿在门口询问门前的侍卫,只听道:“娘娘吓得不轻,问到底是怎么样?你快说明白些!”   侍卫才要回答,见中郎将来到,便先行礼。   这会儿东淑才走到门口,无意瞥了一眼那宫门,心里竟掠过一丝寒意,急忙转回头来,目不斜视地仍旧往前走。   谁知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有声音道:“请先留步。”   东淑愣怔的功夫,那中郎将已经忙回过身行礼:“参见丽妃娘娘。”   原来出门的正是丽妃,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惊吓,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一直向着东淑身边走过来。   因为李衾的关系,东淑跟丽妃本是极亲近的,可是因为刚刚在燕语公主宫中的那一场噩梦所见,此刻看着丽妃走向自己,东淑下意识地竟想要退后。   丽妃毫无察觉,望着东淑说道:“你打公主那里来吗,也是要去西暖阁吗?”   东淑才有些回神,便俯身行礼:“回娘娘,是的。”   丽妃道:“既然如此,就跟我一起去吧。”   东淑只得答应了,当下跟在丽妃身侧,一起往月华门走去。   才穿过月华门,众人就惊呆了,眼前西暖阁前原本空旷的场地上,有无数的侍卫跟太监们乱糟糟的穿梭,有人按刀巡逻,有人提着水桶,就近还有一辆水龙车,地上水渍横流,狼藉满目。   靠墙边还有几具才拖出来的尸体,横七竖八,又有受伤的人低声惨呼,太医们也在紧急救治。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跟血腥气交织的气味。   丽妃掩住口鼻,她身边的宫女忙拦着一个太监问:“皇上呢?”   那太监见是丽妃,才忙道:“这儿走了水,皇上就近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就在前面,不多会儿就到了,只是殿外重重围着的都是侍卫,燕语公主所带的那些人都给留在外头。   侍卫见是丽妃,不敢拦阻,只道:“娘娘,这会儿是非常时期,娘娘若要入内面圣,这些人却不能跟着进内。”   丽妃道:“这、这也是应当的。”又回头看了东淑一眼,道:“这位江少奶奶跟我进去无妨吧?”   东淑其实不是想来看皇帝的,她只是担心萧宪,但这会儿显然不是多话的时候,且想必萧宪也应该在里头,见侍卫答应了,便也随着丽妃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内殿门口,几个掌管内宫守卫的武官将军都站在那里,一个个脸色凝重,看到丽妃进门,才忙低头行礼。   再往内,是太医院一干好手,正凑在一块儿忙着商议什么,竟没注意到丽妃跟东淑。   丽妃见状,便跟东淑道:“不知道皇上怎么样了。”   她皱着眉头,好像很担忧的模样。   东淑听了这句不由看了她一眼,心里的滋味无法形容。   就在两人往内去的时候,有个太监捧着一盆水出来,丽妃无意中瞥了一眼,见竟是通红的,她吓得当即惊呼了声,往东淑身边一退。   东淑忙扶了丽妃一把,但她自个儿也看见了那血水,一时间不由心惊肉跳。   也因这声惊呼,让在场的人留意到丽妃,众太医惶然行礼。   丽妃还未定神,就有一个宫女从内殿走了出来,上前躬身道:“参见丽妃娘娘。”   “皇上、皇上在里头吗?”丽妃颤声问。   宫女道:“是,皇上正在里头休养,太医看护着,皇后娘娘也在。娘娘吩咐了,皇上如今正需要静养,暂时不能见人,就请丽妃娘娘不必入内了。”   丽妃正要迈步向里,闻言大为诧异:“你说什么?”   宫女道:“皇上如今不便相见娘娘,请娘娘先行回宫等候消息。”   丽妃瞪着她,越发有些色变了。只是也知道,这必然是皇后的意思,毕竟这里是坤宁宫。   “我只是、来探望皇上的,这也不能见?”丽妃有些无法置信地问道。   宫女自始至终都只半垂着头并不跟她目光相对,也仍旧看似恭敬的说道:“是皇后娘娘的懿旨,不止是娘娘您,别的宫里的娘娘们也一概不能见的。”   丽妃咬了咬唇,半晌才苦笑道:“好吧,只要皇上能够无恙,我不见也无妨。”她有些黯然的说了这句,缓缓地才要转身忽然看到东淑,“你……”   东淑因听宫女这样答复,就知道自己也不能进内了,毕竟人家正经的娘娘都给拒绝了,何况是她。   于是问道:“萧大人呢?”   宫女道:“萧大人在内伺候。”她这才看了丽妃一眼,对东淑道:“江少奶奶可以在这里稍等片刻,奴婢进内禀告萧大人您到了,看他会不会出来见您或者如何。”   东淑很意外,忙道谢。宫女退后两步,自去了。   丽妃听如此,便跟东淑说道:“本想先带你到我那里的,既然是这样,那我便先回去了。”   东淑正巴不得留下,免得跟她多接触,便忙道:“是,多谢娘娘,娘娘请。”   丽妃看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出门而去。   这边儿东淑见她身影消失眼前,也无端地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却见有人从内殿走了出来。   她本以为是萧宪,一错眼的功夫才发现竟是李持酒。   东淑愣了愣,旋即发现李持酒的双手跟身上血迹斑斑的,也不知是受伤了还是怎么样,看着有些触目惊心。   正瞪大眼睛看他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的时候,镇远侯走到她身前,淡淡说道:“这不是我的血。”   东淑没想到他一照面就看出她心里想什么,忙要收回目光,又见他手上的血渍醒目,不由皱了眉:“那这是……”   “是皇上的。”李持酒的声音放低了,沉沉的,也没了素日的戏谑。   李持酒身上这么多的血,就算他自己受了伤也很吓人了,如今说是文帝的,那文帝会伤到什么地步?   东淑惊心,不由地仰头看向他:“皇上、伤的……”   李持酒拧眉,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东淑也不敢再问,只按捺着心跳问道:“那、那哥哥呢?”   李持酒道:“萧大人在里间近身伺候着,皇上如今身边时刻少不了人,他一时才不能出来见你。”   东淑默然道:“只要他无事就好了,对了,刺客……”   李持酒道:“已经死了两个,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同党。嗯对了,你要不要出宫?这会儿非常时期,宫外只怕还安全些,你若要走我亲自送你。”   东淑忙道:“不必,就算还有刺客,也不至于盯上我。”   李持酒闻言却笑道:“你确信吗?”   东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给他身上的血腥气熏的心慌,终于道:“侯爷,你把手洗一洗,衣裳也换一换吧。而且宫内出了事,你留在这里才好,毕竟皇上跟萧大哥都在,有你在自然可以保护他们。”   李持酒看看自己的右手,说道:“可我到底也没保护好。”   东淑本来是不肯跟他多话的,可是现在说的都是正事,镇远侯也一反常态的正经肃然,于是道:“这也不是你的错,毕竟当时你不在西暖阁。”   李持酒闻言,眼神有些奇异:“你……”   东淑却又后悔自己多话了,于是道:“既然这里这么忙乱,我就不在这儿添乱了,我先回去吧,萧大哥那边儿你若能照应且多谢了。”   李持酒笑了笑:“好吧。听你的。”   他说了这句,走到殿门口,低头跟其中两个内卫郎官说了几句,那两人频频点头。李持酒才回来对东淑道:“我叫他们护送你回去。”   东淑张了张口,又想到底不是他亲自送,那就罢了。于是只淡淡道:“多谢。”   李持酒不言语,送她出了殿门,又目送她下台阶。   眼见东淑在那两个郎官护卫下身影渐渐消失,才又心事重重的回身,同时将负在腰后的左手放了下来。   皇帝的伤的确不轻。   那刺客假扮成西暖阁的太监,借着进来添炭的功夫,先是出其不意泼翻了炭炉,银炭滚落,也把垂地的丝缎帐子引燃。   火光四起,他却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冲上前去。   因为这时皇帝正单独跟萧宪说话,身边的内侍都离的远远的,一时救援不及。   文帝毕竟是上了年纪的,行动迟缓,踉跄后退时候肩头已经给划了一记。   事出突然,电光火石间,萧宪一边大叫护驾,一边随手抓起桌上的金碗扔了过去,正打在那人的脸上,才让那致命的第二刀失去了准头,却仍是刺中了皇帝的肩胛,瞬间血流如注。   这会儿内侍跟侍卫闻声而至,可暖阁里的火也迅速蔓延开去。   加上风从敞开的门外冲入,搅动火焰,刹那浓烟滚滚,几乎令人看不清眼前所见。   顿时之间,西暖阁中大乱!   萧宪因为距离皇帝最近,便扑上前去扶住皇帝,勉强往外而行。   眼睛给烟火熏的流泪,幸而近身太监们也赶到相助。   只不过因为烟雾跟火势的原因,侍卫们几乎看不清刺客在哪里,一时间又给伤了不少,惨叫声四起,情形更加危殆了。   萧宪悬着心,跟高太监拼命扶着皇帝往外,渐渐地觉着手上濡湿一片,他知道那是皇帝的血,而且皇帝的身体越来越沉,起初还能随着他踉跄往外走,到最后已经迈不动脚步了。   只好拼命半扶半抱,出了里间的门,殿外的风吹进来,烟雾才散了好些,也看清了来救援的侍卫跟太监们。   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   这会儿里头的侍卫们镇定下来后渐渐控制住局面,那刺客已然是插翅难飞了。   而萧宪跟太监们一起护着皇帝往外殿门口走去,又正好见几个太监提了水桶冲进来救火,有的看见皇帝这样情形,吓得不知所措。   萧宪喝道:“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太医!”   有两个太监反应过来,忙扔下手中东西,忙不迭的飞奔而去。   还有一个太监却跑了过来,殷勤道:“萧大人,我来搀皇上吧!”   此时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萧宪还以为这太监倒是很有眼色,可当这太监凑过来的时候,萧宪却又突然发现了不对。   他拧眉看着这太监,忽然喝道:“你是什么人!”   原来他一瞥之间,隐隐瞧见这太监下巴颌上竟有些青郁郁的,仿佛是些胡子茬没刮干净,又想到方才的刺客也是假扮太监,顿时警惕起来。   这太监发现给萧宪识破了,嘴角一动露出个狰狞的笑,右手一翻,只见手底刀锋雪亮!   原来他早藏了一把匕首在袖子底下,刚才混在那些来救火的太监里头冲了进来,准备跟同伙里应外合。   萧宪从小锦衣玉食,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刀光剑影生死一瞬的时候,但是皇帝就在身边,本已经重伤了,若再给刺客得手,却不知如何了。   当即想也不想,张手闪身挡在了皇帝跟前!   这刺客微微一愣,可也并未迟疑,雪亮的刀锋依旧往前扎了过来!   那一刻,萧宪身心冷绝,自以为已是必死!   但也许是上天垂怜,亦或者别有造化,就在这生死瞬间的时候,有个人从殿外闪了进来。   他如同一阵风似的来的很快,眼见这般情形,想也不想,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掐住了那刺客的后颈,竟硬生生地将刺客往后拎拽了回去!   此时,那匕首距离萧宪胸口只差一毫距离,刀锋已经将他的锦袍斩开了半指,只要再晚上那么一刹那,就能划破皮肉挂上彩了。   这些,东淑自然还是不知道的。   就在东淑出宫后不多久,景王杨瑞跟几个朝廷重臣也听说消息,景王急忙备马进宫,可到了宫门口却给侍卫拦下了。   杨瑞拧眉道:“混账,莫非不认得本王了?竟敢拦我?”   宫门侍卫道:“王爷恕罪,这是宫中的旨意,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宫中谁的旨意!”杨瑞气急败坏的,“皇上遇刺,做儿臣的自然要入内探望,谁敢拦阻?难道是皇后娘娘?”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终于道:“回殿下,公公们传的是皇上的旨意。”   景王一怔,先是张了张口,继而又紧紧地闭了嘴。   就在这时候,李衾跟工部屈尚书闻讯而来,见状也各自落轿。   见王爷吃了闭门羹,两人行了礼,便要站着等候消息,不料宫门内一名太监跑出来,行礼道:“请李大人入内。”   李衾转头:“是皇上传我?”   太监道:“是,只传李大人一人。”   宫门口的北风比别处更加森寒,今日的风好像格外大些,吹的几个人的袍摆烈烈有声。   李衾眉头一皱的功夫,听到景王在身侧低低道:“别去。”   李子宁当然是博览群书的,看宫门口侍卫森严,只叫自己一个入内的情形,突然想起三国里头宫内埋伏着杀何进的架势。   半掩的沉重宫门后,也好像埋藏着手按刀柄的伏兵。   来不及犹豫,也并没犹豫,李衾淡笑道:“既然如此,王爷跟屈大人且请先回吧。”   他向着两人行礼过后,大袖飘摇地往宫门口独自走去。   金鱼儿还想跟着过去,却给侍卫们拦下了。   坤宁宫中。   文帝在苏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沙哑微弱的声音下了一道旨意,命封锁宫门,所有人未经上命允许,禁止出入!   此时在皇帝身边的,有袁皇后,萧宪,贴身太监高总管,中书令魏大人,才进宫的李衾,以及太医院的院首跟两个精于外裳的太医。   之前燕语公主虽然也在,可皇帝醒后便打发她自回宫去了。   文帝才喝了一碗汤药,伤口的血总算也止住了。   但他毕竟年纪大了,体质虚弱,加上伤势不轻,故而情形仍是不容乐观。   他环顾了在场众人一眼,忽然道:“怎么不见镇远侯?”   跟此刻在场所有人相比,李持酒自然是官职卑微,所以没资格在皇帝跟前。   听皇帝问起来,高总管忙道:“回皇上,镇远侯在外殿负责守卫呢。”   文帝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缓声道:“今日多亏了镇远侯。”   萧宪闻言道:“是。若非他来的及时,臣早就成了那刺客的刀下亡魂了。”   李衾进宫之后,便听人简略说起了事发经过,可听萧宪亲口说起,眉头仍是禁不住轻轻一蹙。   皇帝嘴角动了动,却说道:“嗯,难为爱卿了。”   萧宪从来是个躲风怕雨最不肯出力的人,又从没经过什么凶恶险境,先前性命垂危的时候却仍选择挺身而出,这已经算作是他的本能了。   皇帝当时虽然伤的厉害,却仍旧清醒并不糊涂。   这会儿想起萧宪说过的关于王莽的那几句话,竟是别有一番滋味。   萧宪却默然不语。   毕竟当时他距离皇帝最近,若皇帝当真在跟前儿出了事,就算跟萧宪无关,只怕也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   皇帝说了两句话,缓缓合上双眼,竟又有昏沉之意。   袁皇后跟高太监近侧守着,魏大人看了眼李衾跟萧宪,同太医院张院首往旁边走开数步。   魏大人皱眉问道:“张大人,皇上的情形如何?”   张院首迟疑着,谨慎道:“皇上年事已高,本经不起这些的,偏又受了刀伤,失血不说且伤了心神,今夜务必要打起十万分精神仔细照料。”   这意思就是,若照料不当,只怕就熬不过了。   魏大人摆摆手,示意他回去照看,等他去后才压低声音对李衾跟萧宪道:“皇上的情形显然不是很好,这时侯是不是该考虑应急之策?”   萧宪道:“魏大人的意思是……让皇上早定太子吗?”   魏中书道:“这也不是盼着皇上如何,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宁可做足万全准备。”   萧宪不语。魏中书看向李衾:“李大人觉着呢?”   李衾道:“照我说,不必催着皇上,一来皇上的龙体本就受损,若贸然提起此事,如同雪上加霜。”   魏中书皱眉。   李衾又道:“何况照我看来,皇上必然已经有了打算。我们就只静静守候罢了。”   魏中书看看他两人,终于道:“那好吧,就听子宁的,退一万步说,假如真的事体不谐,其实立谁为储,也是一目了然的。”   京城之中自然是极为推崇景王杨瑞的,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   魏中书却又道:“可是有一件事很奇怪,怎么皇上不许景王殿下进宫来呢?”   三个人正商议,就看到有个人在旁边探头探脑的,魏中书转头看去,见正是镇远侯李持酒。   恰李衾也回过头来,看见了这一幕。   李持酒见给瞧了个正着,索性走过来道:“魏大人,萧大人,李大人,不知皇上怎么样了?”   李衾扫了一眼他包扎着的左手,道:“此刻情形还算稳固。”   镇远侯道:“唔,这就好。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魏中书笑了笑,先行入内去了,李衾自然不会告诉他什么。只有萧宪略一迟疑,对他说道:“皇上的情形有些不妙,魏大人担心储君的事。”   镇远侯听了这句,忽然古古怪怪地一笑。   萧宪疑惑:“怎么?”   镇远侯耸耸眉头道:“没什么,我就是觉着,这会儿该关心的不是人的死活么?这人还在呢,就开始盯着家产给谁了。”   “嘘!你又在作死!”萧宪忙喝止。   幸亏魏大人已经走开了,李衾才走了两三步,却也听见了,此刻便歪头看了镇远侯一眼。   李持酒叹了口气,嘀咕道:“其实世人都知道自然是给景王的,又催个什么屁,不如好好地把人照看好了就是。”   萧宪无奈了:“行了,你且歇息去吧!”见李持酒要走又忙道:“这些话万万别对旁人说起!”   是夜,宫中无眠。   将到子时,皇帝才又醒了,这一次精神却好了很多。   伺候在周围的众人见状,个个惊心,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皇帝这次不喝汤药,只吃了一碗参汤,然后看了在场之人半晌,缓声道:“拿朕的诏玺来。”   袁皇后脸色一变,欲言又止。   魏中书的眼睛却亮了亮,知道果然萧宪说的对,皇帝真的是要下诏书,只怕是为储君之事,要做交代了。   高太监去取的功夫,文帝却看向魏中书跟萧宪李衾,以及袁皇后等,哑声道:“朕自知这次或者是不能得过,朕之后,便命景王杨瑞继位,尔等要齐心协力,共同辅佐之。”   袁皇后闻言,满脸失望地闭上双眼。   魏中书因再有所料,此刻听闻并不觉着惊讶,只是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萧宪跟李衾两个的脸色却是差不多的平静。   大家跪在龙榻之前,誓言效忠。   皇帝瞥着底下跪着的众人,又道:“萧宪留下,你们,退后十步。”   袁皇后等很觉莫名,却当然不敢违背,便都缓缓退了十步。   在他们所站的地方,能清楚的看到皇帝的一举一动,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正高太监取了诏玺等物而来,皇帝抬手,示意萧宪扶着自己。   高太监会意,就在被子上展开诏书。   皇帝握住朱笔,却并不落笔。   又思忖了半天,文帝才终于缓缓写下一行字。   魏中书因得了皇上旨意,此刻见文帝这般,只当时写传位诏书,虽然看不清皇帝落笔所写,但因心里有数,所以不急不慌。   袁皇后因也觉着已经板上钉钉,所以意兴阑珊之余有些颓丧。   只有李衾望着皇帝笔尖转动,一笔一划,清晰分明,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思索跟疑惑。   正定神看着,却是萧宪忽然一颤,原本垂着的袖子抖动,遮住了皇帝的动作。   等皇帝终于写完了一道诏书后,在旁全程观看的萧宪,脸色已经白的像是雪色。   他简直以为皇帝是失心疯了,或者是神志不清了,但是皇帝的眼神异样的清明,清癯的脸上充满了威严跟坚决。   皇帝写完了后,掌心的朱笔滑落。   然后他抬头看向萧宪,道:“看明白了?”   萧宪动了动唇:“皇上……”声音沙哑,震惊,犹豫,迟疑……无法尽述。   皇帝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朕的旨意,也是朕的心意。这些人里朕最相信你。”   萧宪低下头,心跳的已经失去节奏,听到这句就要跪下,皇帝却攥住他的手腕:“答应朕,别辜负朕一番期望!不要让他成为无依无靠的孺子婴!”   萧宪的双眼顿时潮润了,终于他忍着泪,勉强道:“臣、臣遵旨就是了。”   皇帝笑笑,高太监把那诏书卷起,皇帝亲手放在萧宪手上,像是完成了一件沉重的心愿似的:“朕、是托孤给你了。”   萧宪的泪几乎忍不住,他心里有万句要说的话,但又艰于出口。   在做完了这件事后,皇帝道:“镇远侯呢?”   高太监忙道:“传镇远侯。”   皇帝又道:“你们都出去吧。”   萧宪捧着那道诏书,深吸一口气,跪地磕了头,退了出去。   袁皇后等也随着到了外间,只有李持酒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往里走。   李持酒到了里间,先行了礼,又看皇帝精神仿佛还很强悍,便笑道:“皇上,您好多了。”   皇帝看着他,点头笑道:“嗯,你过来些。”   李持酒走前几步:“皇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   “哦?怎么这么说?”皇帝扬眉。   李持酒笑道:“不然的话怎么打发了那些了不得的大人们,只留我一个?总不会是因为我比他们都讨喜吧。”   文帝忍着笑,眼神闪烁道:“那要是朕没有秘密跟你说,你会不会觉着很失望?”   李持酒摇摇头笑说:“我不过是开玩笑的,再说就算真的有也轮不到我啊,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文帝也不由笑了,当瞥见李持酒裹着纱布的左手,皇帝似乎想握一握,却并没有,只问道:“伤的严重吗?”   “只是一点儿皮肉伤,没什么。”李持酒叹气,低头嘀咕道:“要是早到一步就好了。”   文帝打量着她的,微微一笑道:“这都是命中注定的,由不得人,从看到那个安定公的陪葬器皿,朕就知道……果然是预感如真。”   李持酒皱眉,撇嘴道:“皇上怎么又说那个碗?叫我看来,既然是碗钵,能盛饭喝水的才是真,至于别的都是虚的。”   “你……”文帝复又笑起来,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处。   李持酒忙掀开他的衣裳打量,见伤口好似没有流血,便道:“皇上,今日行刺的不知是什么人,假以时日必然会查出来的。”   文帝敛了笑,淡淡道:“嗯。”   李持酒瞥了他一眼,讨好地说道:“皇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文帝看他小心翼翼的,突然想起之前曾答应过他要成全他跟东淑的,只是现在……   心中一叹,却仍问:“何事?”   李持酒道:“皇上能不能、别迁怒宫中的内卫们?或者只处罚我一个就行了!毕竟我该在皇上身边护着,至少别砍他们的脑袋,当然,最好也不要砍我的……除了这个,别的怎么罚都行。”   文帝非常的意外:“你求的是这件?”   “啊,不然呢?”李持酒也有些懵懂。   他从调进宫内后,跟宫中内卫很快打成一片,同样的志气相投,手足情深般,如今出了这种捅破天的大事,不少人会因而掉脑袋,之前在外头的时候也有不少郎官将军等过来,惶惶不可终日,所以才想着替众人在皇帝面前求情。   文帝嘴角微动,原本肃穆冷硬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下来。   他看着李持酒,像是第一次见他,第一次认得他。   “你啊,朕从没想过要你的脑袋,至于他们的……”文帝深深呼吸,道:“朕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应朕一件事。”   “皇上真的肯应?”李持酒一喜,忙道:“若皇上肯赦免这些人的死罪,我什么都答应,别说一件,一万件也不在话下。”   皇帝定睛看着他:“以后你行事、务必要更谨慎自省,别再莽撞冒失,不管不顾的往前冲了。”   李持酒呆呆道:“只是这件?”   皇帝停了停,又道:“还有一件更重要的。”   皇宫西暖阁走水,文帝遇刺重伤,下口谕传位于景王杨瑞后,当天晚上便龙驭归天了。   一时之间,举国同哀。   三天后,萧宪才得空到了别院。   东淑虽知道皇帝受伤极重,却想不到竟到这个地步。   又见萧宪憔悴清减了好些,才这短短的几天而已,可见是极为劳神伤神了。   东淑更加心疼,劝道:“虽然朝廷事务繁忙,哥哥也要好好照料自己才是。”   萧宪默默地看着她:“东宝儿……”   “嗯?”东淑正催甘棠跟彩胜去把熬的参杞鸡汤取来给萧宪喝一碗,闻言道:“怎么?”   萧宪的目光跟她一对,却又转开了。   东淑见他竟似欲言又止的,便走到他身旁,轻声问:“什么事?”   萧宪忽然道:“你觉着、镇远侯这个人怎么样?”   东淑微怔:“好好的怎么提起他来了?”   萧宪喃喃道:“我只是忽然……毕竟这次若不是他,我已经给那刺客杀死了。”   东淑正要落座,闻言又站起来:“什么?”   萧宪苦笑。   当时李持酒把那刺客的后颈掐住,虽然拦住了匕首刺入的势头,可那刺客本是死士,早已经是丧心病狂不顾一切了,当即拼死一挣就要将匕首扔出。   是李持酒见势不妙,奋不顾身地探手过去,间不容发之时攥住了那把匕首。   他自己的手掌却给锋利的刀刃割的皮开肉绽。   东淑听萧宪说完,竟毛骨悚然:“什么?可是、可是我没有看见……”   当时在坤宁宫她也看到李持酒的手上满是血渍,可镇远侯若无其事地说是皇帝的,所以也没有再疑心。   可这时听萧宪说完,东淑却猛地回想起来,——当时李持酒露面的时候,始终不曾张开过左手,甚至一度将左手背在腰后,只留下右手在前面打掩护,想必是不愿让她看见。   萧宪见她这个反应,诧异道:“我以为你知道了,他的手伤的还颇为严重,太医说再深上一点,就要落下终生残疾了。”   东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萧宪因知道东淑对李持酒心有芥蒂,只不过他因为一件事耿耿于心无法释怀,才越发的忘不了。   这会儿见东淑脸色不佳,他猛一摇头,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在东淑跟前说这些。   于是强打精神道:“景王殿下很快就要行登基大典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东淑道:“什么事?”   萧宪道:“镇远侯……”   东淑无奈地扶额:“怎么又是他?”   萧宪道:“你别急,且听我说完——镇远侯很快就会奉调出京了。”   “什么?”东淑又震惊起来,“……去哪儿?”   萧宪垂了眼皮,声音里有一种别样的苍凉冷静:“之前兵部不是调了些人去边塞么?最近皇上驾崩,怕那里的狄人闻讯后会伺机而动,闹得边境不宁,所以才特调他过去。”   东淑半天不知说什么,到最后才问:“这、这是谁的意思?”   她的心嗵嗵乱跳,有些口干,其实已经隐隐地猜到兴许是李衾的意思了,毕竟他是兵部尚书,有这个能力,同样也是分内所为。   萧宪的回答却很出乎东淑的意料,他道:“是皇上,是皇上在驾崩之前的遗命。”   “皇上驾崩前命镇远侯离京戍边?”东淑本能地觉着这件事似有蹊跷,“这……”   难道是文帝太重国事了吗?所以大行之前还惦记着边境安危?   萧宪的眼前又晃过那夜所见的朱笔御诏,每一个字都在他眼前乱晃:“嗯,也许皇上是觉着镇远侯的性子迟早闹事,所以先远远地打发他出去。但这不是流放,也不是贬斥出京,倒像是一种历练。”   东淑心中微乱,只得先把这件事强行按下:“那也罢了。”   她站起身走开两步,问道:“哥哥,皇上驾崩,那……后宫的娘娘们呢?”   “你指的什么?”   “比如、皇后娘娘,还有……丽妃娘娘。”东淑尽量若无其事的。   萧宪道:“这个有何可问,等景王殿下登基,皇后娘娘自然就是皇太后,丽妃娘娘便是太妃了。”   东淑想到丽妃的脸,眉头渐渐皱起:“皇太妃吗?”   萧宪问:“怎么了?”   东淑回头对上萧宪的眼睛,心底想起的却是在储秀宫内的那场惊梦。   ——如今将要登基为帝的,正是当时那双凶戾眼睛的主人。   这个惊世骇俗的丑陋秘密,谁人能信。 第81章   因为先帝驾崩, 新年之中不得燃放爆竹, 杜绝宴请等等, 一时之间本该热闹的春节忽然冷清下来。   默默的, 大家都在等待大年初一新帝登基的时刻,毕竟那时便意味着新的开始。   这个年, 东淑一早就搬进了萧府里住着,虽然明面上是老太太执意要求的,但其实萧宪当然也是同样的心思。   本来过了年的话,李衾就要选日子下聘, 以及择吉时佳期尽早完婚的, 但因为先帝大行,这婚事只怕要耽搁下来了。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 可萧宪心中实在暗喜, 恨不得东淑多留在身边儿, 一想到又要到别的男人那里,就大不自在。   何况这又是他对妹妹失而复得的头一年, 当然要好好地守着才安妥。   只因为先帝才去, 新帝登基在即, 宫中跟内侍省、礼部、鸿胪寺, 光禄寺以及五城兵马司等均都忙的不可开交,本来各衙门都已经因为新年而休衙了,这么一来,自然轻快不成,连萧宪的吏部也无法避免, 随着忙的团团转。   毕竟新官上任还得三把火,何况是新帝,所有一切当然也有万象更新之意,吏部当然也有相应的人事调动以及变更等等,不容疏忽。   这天,东淑在老太太房中陪着说话,忽然外头来报说李府派了人来送年礼、给老太太请安。   周老夫人忙叫请了进来,见是李府的四个教养嬷嬷,行了礼问了安后,老夫人叫她们坐了,又问李府里众人是否安好等等。   嬷嬷笑道:“回老太太的话,府里一切都好,本来还想着趁着年下请您跟府内各位太太奶奶们过去乐和乐和,谁知道又不能如愿了,我们老太太也牵挂着您呢。”   周老夫人含笑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少不得大家守规矩,过了这阵子再说。对了,你们三爷还是那么忙?最近竟不见他了。”   另一个嬷嬷忙欠身道:“正要跟您老人家说呢,我们三爷之前还罢了,近来更是整日家见不到人,我们太太还挂心呢,派人去打听,一会儿在兵部,一会儿又在宫内,要不然就在城外大营巡视……我们家里见着他竟也是难的。”   张夫人在旁含笑说道:“李尚书是先帝很倚重的,这种国家大事自然是离不了他的,所谓的‘能者多劳’罢了。”   李府的嬷嬷陪笑道:“正是呢,想必府内萧尚书大人也是如此的?”   张夫人点头道:“他也是忙得整天不着家,不过也还好,隔三岔五的总会回来一趟,也不至于就满城乱飞起来。”   大家又笑了一阵。   今日来的李府嬷嬷们都是老资历的,当然都认得东淑,她们在刚刚进门的时候也早看清楚东淑在跟前儿,幸亏一个个都颇有涵养,才没有当场失态。   在同老夫人跟张夫人等说话的时候,他们也暗中留心查看,在周老夫人提起李衾的时候,东淑端坐垂眸,沉静淡然,竟是一派的娴雅端方,举止中透着极佳的教养,却跟传言中的那位“江少奶奶”的做派不太一样。   寒暄了许久后,众人便起身告辞,周老夫人叫人相送。   这些人离开了李府,上了马车之后,彼此相看,各自咋舌。   便说道:“刚刚你们都看见了?那位江少奶奶,怎么竟跟咱们三奶奶一个样儿?”   对面的接口道:“可不是吗,之前只听大奶奶跟咱们四姑娘他们在说很像,可哪里想得到竟像到这种地步?我才进门看见的时候,差点儿要上去行礼了。”   “最奇怪的是,怎么不仅仅是样子像,看那举止神态的也是一模一样的!”   又有的疑惑:“先前听外头那些人说起来,这江少奶奶跟镇远侯和离,很是品行不端的,可若真是品行不端,又怎能进了萧府?萧府的规矩比咱们府还多呢,岂能容得了她?今日看见,果然是难得的人物风度,何况她又是坐在老夫人身旁的……啧啧,老夫人竟真的把她当成了嫡亲的孙女儿了!”   “老太太那是病糊涂中,不算什么。”   “这话不对,你们今日都看见了,老太太的样子,像是病着的人吗?仍是那么清醒明白的。”   大家说了会儿,心中各自惊涛骇浪,无法平静。便又叹道:“怪不得咱们三爷竟执意的要娶这位少奶奶呢,连她是再婚的人都不在意,甚至还跟大爷都闹了不高兴也不肯改变主意。”   “以前三奶奶在的时候,咱们三爷就是千疼万宠的,如今突然得了一个样子十足像,言行举止都八分相似的,别说是三爷,我们都惊心啊。”   忽道:“只可惜本以为今年就能娶了亲的,偏先帝驾崩,只怕又要好事多磨了。”   “这倒未必,咱们三爷是新帝爷的左右膀臂,又算是小国舅爷,倘若皇帝开恩发话……那还不是容易事儿一件吗?”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着很有道理,便纷纷点头。   这日晚间,东淑在老太太的上房里陪着吃了晚饭,又伺候老夫人上榻休息,才带了甘棠回到房中。   她回来的时候萧宪还没回府,这些日子里萧宪也常夜不归宿,因事务繁忙,他就歇息在吏部公房里。   房中是彩胜守着,明智在靠窗的桌子上,认认真真地正练字儿。   自打搬进了萧府,明值就不去之前的那学堂里,萧宪请了个教习师傅就住在府内,专门教导他,不料赵呈旌听闻,便闹着要来,两个人一块儿读书写字,倒也相处融洽,连明值脸上的笑都出现的多了。   此时明值见东淑回来,便忙上来行礼,又拉她去看新写的字。   东淑看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比先前又大有长进了,新老师教的好吗?”   明值道:“老师教的很仔细,有什么不懂的也回答的很耐心。”   “这就好。”东淑摸了摸他的头。   明值顺势挨在她身边儿:“姐姐……”   东淑垂头看他:“嗯?”   明值欲言又止,终于只低头道:“没、没事了,姐姐快歇会儿吧,我也要睡了。”   东淑察觉他仿佛有话要说,忙拦着他:“怎么了?有什么话不可瞒着姐姐。”   明值的目光闪烁,犹豫了半天:“姐姐,我、我听他们说之前有人替咱们家里告状……却又死了。”   东淑见他竟听说了此事,一怔,这件事说来有些复杂,何况那死了的江鹏也不算好人,毕竟江家若真还有个顶用肯担当的,想当初在徐州的时候,也不至于只留他们孤苦的姐弟两个被人随意欺辱了。   东淑便问:“听谁说的,怎么又提起来了?”   明值道:“我以前在学堂的时候,他们就吵的很。”明值的唇动了动,终于鼓足勇气:“姐姐,当初咱们还在侯府的时候,曾说过萧家跟咱们是有仇的,现在,现在……”   东淑心一跳,忙握住他的手:“是不是有人跟你嚼什么舌头了?”   “不是,”明值忙摇头道:“是我自己想起来的。而且……”   “而且什么?”   “爹跟娘……现在还不知怎么样呢,”明值的声音低低的,眼中却冒出了泪光,哑声道:“都要过年了,姐姐,我都忘了他们长的什么样儿了!”   明值说到这里,便张手将东淑一把抱住,实在忍不住,便低低的呜咽了起来。   东淑不知怎么答复这孩子。   江家父母的事,东淑曾经拜托过萧宪替他们打听着,她开口的事情,萧宪自然不会耽误,只是京城跟北塞相隔千里,消息闭塞,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回信。   可没有消息,对东淑而言,却反而还好,毕竟边塞风云变幻,环境又不好,江家父母又是有些年纪的,东淑担心的是会得到噩耗,那可真不如不去打听的好了。   她之所以拜托萧宪,只是想对得住江雪,也算是为她做了一件事了,可是想不到明值这孩子心里也还惦记着。   这会儿见明值落泪,东淑心里也有些酸酸的,这么小的孩子就经受了离乱,跟着唯一的姐姐寄人篱下,几经变幻直到现在……也难为他是怎么受得下来的。   东淑便俯身也抱住了明值,安抚道:“明值别怕,也不要哭……本来我想等有了消息后再跟你说的,你既然问了,我索性告诉你,——我早就拜托过萧大人帮咱们找寻爹娘,若是找到了,自然会用法子把他们带回来的。到时候、咱们就一家团聚了。”   “真的吗?”明值吃惊地睁大了泪眼:“姐姐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东淑掏出帕子,给明值擦了擦脸上的泪,又道:“至于江家跟萧家的事情,情形有些复杂,那做坏事的是萧家的一名远亲,就像是江家也有些不成器的亲戚一样,他们做的事情就推在萧家这边身上……你年纪还小未必懂,等大了就知道了。”   明值认认真真听着,点头道:“我知道了姐姐,其实我知道萧大人是好人的,他还送给我那么上好的毛笔跟砚台,呈旌说是很贵价难得的呢。”   “你若是认真些写字读书,就不辜负他的心意了,”东淑笑道:“要过年了,又要长一岁了,不要不高兴,洗把脸早点儿去睡吧。”   明值乖乖答应,甘棠便陪着他去了。   这边彩胜已经去铺了床,对东淑道:“小公子看着年纪小,其实心很细呢。”   东淑微微一笑,在桌边坐了,说道:“你大概不懂年纪小小就颠沛流离,无依无靠的感觉。”   彩胜一愣,继而道:“奴婢也听说了些,不过现在、幸而是苦尽甘来了。”   东淑道:“是啊,还好遇到了萧大人,也是没想到的缘分吧。”   这会儿有丫鬟送了一碗燕窝来,彩胜捧给东淑。   东淑缓缓吃了一口,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彩胜在旁看着却道:“是不是太甜了?”   东淑道:“是有点儿。”   彩胜笑道:“少奶奶的习惯跟我们姑娘一样,姑娘吃燕窝是不喜欢放糖的,说是腻得慌,回头我吩咐他们,别叫再放糖了就是。”   “不必,别兴师动众的,”东淑哑然失笑:“你们姑娘的习惯自然是该的,可我却不该有这习惯,毕竟我又不是这府内的正经主子,叫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是东施效颦呢。”   “少奶奶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们三爷跟老太太那边儿,都是真心疼爱的。”彩胜抿着嘴笑说道。   东淑蹙眉,忽道:“说来,自打我进京,总是不停的听人说起你们姑娘,一个个都说我跟她多像的,我只是叹息她怎么就这样的红颜命薄……若是她好好的在,我或许还能跟她做个无话不谈的手帕交呢。”   彩胜听她说起东淑,便敛了笑:“您说的是,我们姑娘、人是极好的,若是见了您……只怕不知道该多喜欢呢!”   东淑好奇地看着她:“你们姑娘到底是什么脾气性情的人?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到底未必是真,你却不一样,你是她的心腹人,你自然最懂她的。”   彩胜眼神一闪,道:“姑娘她……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呢。”   “你别怕,”东淑含笑温声道:“这儿又没有别人,咱们私底下闲话而已,你跟我说说又何妨?对了,我听说她是急病去了的,到底是什么病?”   彩胜的脸色有些沉重:“这个、这个像是心绞之类的,奴婢也不敢说。”   东淑道:“年纪轻轻的,又出身尊贵,嫁的又好,谁能想得到是这样的命呢?”她感慨了这句,又问彩胜道:“你们姑娘真的跟李尚书大人……感情甚好?”   彩胜听到她问这个,才又略露出一点笑容:“这自然是真,人人都赞说他们是天生一对呢。”   “那她跟李府里的人相处的怎么样?”东淑又问,迎着彩胜的目光,她笑道:“你多说给我些,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彩胜听了这句,自然以为是因为东淑要嫁给李衾,所以事先跟自己打听这些。   于是想了想说道:“那府里也是有教养的人家,对姑娘倒也很好,老太太跟太太自不必说,他们家里的大少奶奶,说来还是皇后娘娘……哦,现在该是皇太后娘娘同族的呢,只是大少奶奶倒不是那种牙尖嘴利爱管事的人,跟我们姑娘也很好。原本我们姑娘没去之前,家里的差事是二爷房里的方少奶奶帮着太太管的,我们姑娘去后,太太就把差事交给了姑娘。所以方少奶奶未免有些不太喜欢的,只是她虽不高兴也没办法,我们三爷护着,姑娘又聪明,她也抓不到把柄去。”   东淑听了这些话,笑道:“怎么我听着有些害怕呢。我可不像是你们姑娘,怕应酬不了这些。”   彩胜忙道:“这个倒是无妨的,听说他们府里现在是大少奶奶帮着管事,既然这样,奶奶你过去了自然就清闲着,也不会太引人的眼的。”   东淑点头道:“多亏你说了这些,不然我可真是一头雾水了。”   彩胜笑道:“我自然是帮着奶奶的,您别担心,再说了,还有三爷这儿撑腰呢,很不用怕别的。”   此刻甘棠也回来,于是伺候东淑洗漱宽衣,上榻休息。   次日一早照例过去给周老夫人请安,才说了会儿话,就听说萧宪回来了。   话音未落,萧宪从外入内,大氅上还飘着几点雪花,给老太太磕头。   周老夫人问了几句,见他脸上有些憔悴之色,便道:“唉,纵然你公务事忙,自个儿的身体倒也留意才好。在外头别是冻饿着吧?”   萧宪忙道:“老太太放心,一应都缺不了的,就是怕您老人家担心才特回来请安的。”   老夫人知道他连日操劳,便叫他先下去休息。萧宪临去又对东淑使了个眼色。   东淑等他去后,就也找了个借口走了出来,便跟萧宪一起出了院子。   “你这两天忙什么?”东淑问。   萧宪道:“没什么大事,主要的……是兵部那里的人事调动,我得过问一下。”   东淑一听他说这个,就想起之前提起的李持酒要离京的事,这些日子她只在府内哪儿也没去,因为萧宪曾格外吩咐过,故而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李持酒,所以并不知道那人怎么了。   此刻见萧宪欲言又止的,东淑便按捺着没有问,只说:“老太太说的对,你又不比别人是习武的出身,再忙也记得千万别亏了身子,若真有损那可是什么也换不回的。”   萧宪看着她关切的神情:“知道呢。对了……我叫你出来,是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这样神神秘秘的?”   萧宪道:“回房你就知道了。”   当下东淑跟他一起回了院中,进了屋门就又催问道:“到底是什么,快拿给我看?”   萧宪笑道:“你自己找。”   东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才转身,忽然愣住:“啊!……你把它弄回来了?!”   原来在她面前墙上,那副原先“失踪”了的《太湖春晓图》赫然又出现了,正端端正正的挂在那里。   萧宪走前一步,笑道:“这个礼物怎么样?可合你的心意吗?”   “真是……”东淑白了他一眼。   萧宪笑看她促狭的表情,叹道:“我本来想将这幅图烧了的,免得留着可气,可上次你就是为了这个跟我吵架,我知道你喜欢他,少不得就依了你,难道要让你不高兴?如今就‘完璧归赵’吧。”   萧宪是一语双关,东淑自然明白。   可是……当初才回到闺房的时候,看到少了这幅图,总觉着像是缺了什么东西似的,类似魂魄一般的,可如今萧宪重又将图布置了回来,原本该有的喜悦却并没有很强烈。   兄妹两人站在这幅图之前,一起打量着,东淑歪头看着图画中烂漫的山花,跟湖上泛着的小舟,半晌说道:“哥哥,你还记得最初得这幅图时候的情形吗?”   萧宪微怔,继而笑道:“怎么会不记得?”   两个人目光一碰,东淑笑叹道:“说来也是机缘巧合,不然的话,那个人怎么就会骗到哥哥跟前儿,又怎么偏那些粗糙的画中就夹杂了他这一幅呢,”   萧宪听了这句,一时也有些感喟于心了。   萧宪交游广阔,风花雪月什么都喜欢,加上出身贵宦世家,时常有些走投无路的寒门士子或者读书之人、或者奇人异士等前来投靠。   那天有人自称是收藏古画的,因家境贫困,愿意把所藏的珍奇图画“送”给萧大人,免得流落在俗人手里。   萧宪立刻叫人请他进来,把所带的图画一一看过,那些图画裱糊的倒是很用心了,但萧宪也不是等闲之辈,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当世之人所绘,假充古董而已。   只是他见惯了这些来招摇撞骗的人,虽然存心不良,到底用的手段不算恶劣。   这些人用尽法子不过是希图些银子,一百个人里兴许有一两个真有难处的,却不能赶尽杀绝。   于是并不多言,只叫小厮拿了五两银子给了这人,画却留了下来。   那人自然是心虚的,见状便明白已经给识破了骗局,当下不敢吱声,拿了银子行了礼后便忙忙的去了。   萧宪本想把这些赝品付之一炬的,谁知东淑因听说他又“散财”了,便过来看他的笑话,看他用五两银子收了十几幅“古画”,笑得捧腹。   萧宪看着她笑的前仰后合,眉眼生辉的,却也笑道:“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如今我只用了五两银子就引得你笑的这样,这真是花的最值得一笔钱了。”   东淑敛了笑,上来翻看那些画,又道:“这笔法倒也难得了,怪道你给了他五两。”看了片刻,忽然目光一动,竟从这些卷轴里挑出了一张:“这个……”   她手中拿着的,便是一副《太湖春晓图》,这幅图萧宪刚刚看过的,这却不是古画,但技法生疏而粗糙,也绝非出自什么名家之手。   他心想大概是这卖画的人故意掺和在一起叫人难辨真假的,便没有在意。   此刻见东淑拿了便道:“怎么了?这幅图整体的构图倒也好,只是也仅只如此了。”   东淑歪头打量着,却道:“我却喜欢这幅图,透着些灵气。倒像是让人看了也觉着神清气爽身临其境一样。”   萧宪笑道:“是吗?”又细看了会儿道:“我确信这绝非是名家所画,多半是什么无名之辈信手所涂。你若喜欢只管拿了去,留在这里,只能付之一炬罢了。”   于是东淑便把这幅图带了回房,竟郑重地重又裱糊了一遍,挂在中堂。   萧宪本觉着她孩子气,可是来多了几趟,不知怎么也越看越顺眼,竟觉着这幅图跟她的房间颇为契合,浑然一体,且更点缀的屋内多了几分江南气息。   后来……曲曲折折,才知道这乃是出自李衾手笔。   此刻萧宪道:“当时我还笑,说不知是哪个小子所画的图如此有福,落在妹妹的房内整日供着,没想到是他……唉!”   东淑回想往事,怦然心动,便微笑道:“幸而哥哥还留着,算是个难得的纪念吧。”   “嗯,”萧宪长长地吁了口气,双眼微微眯起看着面前的图,轻声道:“那就让他留在这儿吧,这次,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给挪动了。”   东淑因为想到之前跟李衾的过往,未免心神不属,隐约听到萧宪的语气有些古怪的,可也没有在意,只当他也是因为以前的事情而一时感慨。   此时彩胜走了来说:“老太太那边派人来,问少奶奶怎么不过去了?”   萧宪才笑道:“你快过去吧,你简直是老太太跟前的宝贝,一刻也缺不了你了,别让老太太觉着我抢了你过来。”   东淑心里还搁着一件事儿,本不打算问,这会儿有点忍不住,先打发彩胜去了,才对萧宪道:“那个、镇远侯……什么时候离京?”   萧宪见她主动问了,才敛了敛眉。   “怎么了?”东淑问。   萧宪摇头,片刻才道:“本来先帝的意思,是让镇远侯带了家眷一起离京,年前就走的。”   “年前?然后呢?”   “可景王殿下说老太太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跟着颠簸来去的,便让镇远侯把家眷留在京内,不过殿下也算是尽了心了,许镇远侯过了年,跟老太太团聚了再走。”   东淑听萧宪说完,皱眉不语。   萧宪道:“在想什么?”   东淑才笑道:“没什么,我是看不透先帝爷跟静王殿下的心思了,索性不去猜了。”   先帝的旨意本就奇怪,怎么这么着急的就要催李持酒带家眷等出京?景王的安排好像是顺理成章,但因为先帝的这旨意古怪在前,所以连带着景王的做法都显得不太“正常”了。   可东淑又不明白,区区一个镇远侯有什么了不得,他的确能打仗,是个干将。   可除此之外,应该是没有什么别的了。   萧宪听了东淑这般说,便一笑说道:“听话,别去管这些,这些事儿啊,碰不得。”   意味深长地说罢,萧宪目光转动,竟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副《太湖春晓图》。   萧宪送了东淑去老太太上房,自己则马不停蹄的要出府,不料萧卓因知道他回来,便忙叫人来传了过去。   到了萧老爷书房,萧宪行礼过后,萧卓道:“怎么请你来一趟这么难,听说你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后就在江雪的房中呆了许久,倒有什么话说不完!”   萧宪只陪笑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萧卓微微迟疑,挥手示意书房内的小厮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道:“我最近听说,先帝临终前下了一道遗诏,封在了内侍省的御库之中?”   “是。”萧宪回答。   萧卓问道:“这应该是传位的遗诏,怎么竟不许魏中书等传阅便立刻封存了呢?”   原来那天晚上萧宪领了遗诏后,便交给了负责管理御库的公公,命封存入档。   御库之中留存的,都是历来皇帝所下的每一道旨意,一旦封存便不能随意查阅。   就连当时在场的李衾,魏中书等人都不曾目睹过这道诏书。   这些日子,景王也曾问过萧宪为何要把遗诏封存起来,萧宪答道:“这是先帝的意思,先帝说,已经下了口谕,这道诏书不过是留档而已,所以不必传阅,只叫封存便是。”   这个理由很过得去,景王也无从问起。   何况又是先帝的遗命,自然不敢违抗。   此刻见萧卓也问起来,萧宪也便如此回答了。   萧卓听了,想了片刻道:“原来如此,这倒也罢了。”他叹了这句,又看向萧宪:“只是我又听说先帝写这道诏书的时候,只留你跟高总管在身边,也算是对你的特殊恩遇了,只不知是福是祸。”   萧宪道:“父亲勿虑,此事景王殿下自也知道,先帝是因为遇刺的时候我曾挺身救驾才这样相待的。”   萧卓点点头,叹道:“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景王殿下虽向来贤名在外,可不知以后如何……你记得行事务必要格外小心,千万别出任何纰漏。”   萧宪遵命。   萧老爷又道:“不过,景王跟李子宁的关系倒一向的很好,子宁又不是个忘本的人,且很念旧,应该不至于过分担心。”   “是。”萧宪皱皱眉,嘴上依旧应着罢了。   萧卓最后那句话,自然指的是跟李家的儿女婚姻关系,从前是东淑,现在是江雪,她们竟都成了维系萧家跟李家渊源的人。   可是在不久之前,萧卓还很不待见“江雪”。   萧宪从府门口走出来,竟没留意雪愈发大了,留春在身边高高地擎着伞替他挡着雪,却因为风一吹伞又重,几乎握不住。   正在飘摇不定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探出来,替他把伞接了过去。   留春扭头,惊喜交加:“咦,镇远侯,您怎么在这儿?”   萧宪正自顾自想事儿,猛地听见一句“镇远侯”,脸色不由变了,转头看时,果然见李持酒近在咫尺,手中握着那把油纸大伞,很是殷勤地替他遮着风雪。   萧宪瞪了李持酒半晌,终于道:“镇远侯,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迎着他三分警觉的目光,李持酒笑蔼蔼的说道:“我、我是路过,恰好看见了萧大人出门,便过来请个安。”   萧宪的目光上移,发现他的发端的雪早就融化成了水,脸颊边上都有些湿淋淋的,显然在外头呆了不短的时间。   “你……”萧宪欲言又止,扭头看了一眼府门口,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便重又换了一副严厉些的神情,略略故意的提高了些声音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快就要领旨出京了,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李持酒忙道:“我没干什么呀,萧大人误会我了。”   萧宪道:“这里不是别院,所以你不像是在别院一样可以随意乱闯是不是?”   “这倒不是,对我来说要进去也是容易的……”李持酒道。   萧宪的眼睛略睁大几分,继而喝道:“你还敢说?难道你真的还想再私闯一次?你若真敢,这次进大理寺就没那么容易出来了!”   “上次也不算很容易,”李持酒说了这句,迎着萧宪的目光,忙又陪笑:“是是是,萧大人说的对,我是万万不敢的。”   门口的风毕竟大,萧宪且又不适应之中风寒雪冷的天气,若不是吏部事情紧急,哪里肯露面走动。   他不想跟李持酒多说,便道:“你不敢就好!”   说完之后便欲登车,只是脚下未免有些滑,李持酒眼疾手快,又忙过来探臂扶着他。   只是李持酒举伞的是右手,此刻探臂出来,就露出了还裹着纱布的伤手。   萧宪一眼看见,眉头又皱了皱,转头看向李持酒,见他仍是笑着,便重重地叹了声,终于上了马车。   留春踌躇了会儿,道:“侯爷,这伞您拿着吧……好歹别站在风雪里,您身上又有伤。”   李持酒笑道:“别!我不怕风雪,你拿着伞,别让风吹着萧大人才是正经。我皮糙肉厚,你不用管。”说着把伞合起来递给了留春。   留春也无奈了,眼神复杂的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收了伞,跟着马车去了。   这边李持酒见萧宪的车驾走了,他歪头看了半晌,便沿着院墙往后走去。   萧府的这些人老早就看见了镇远侯在这里,只是不敢吱声,又听他跟萧宪说了话,越发不敢来招惹,便由得他去了。   李持酒走开,身后乘云跟一名侍卫牵着马,缩着脖子跟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到他走到了萧府的侧角门,抬头往内看了一会儿,却并不动作,只仍低头走开。   谁知走了半天,又转过身来,重回到角门出徘徊。   这样来来去去,地上本来铺满雪的路都给他猜出了一条小径。   乘云实在看不下去,便跑到萧府门房处借了一把伞回来,追到李持酒身后:“侯爷……咱们还是回去吧?要不然您真的要见谁的话,咱们就正经的去门房上说一声就是了。”   李持酒看了他半天:“说有什么用,你以为说了就会见吗。”   乘云嘀咕道:“那总得有个答案,比您在这里干等着的强,这风雪越发大了,就算身子好也架不住这样折腾,何况之前又中毒又留伤的,如何使得。”   乘云也算是苦口婆心了,只是李持酒并没有想听得意思,反而推开他:“别烦我!”   萧府门房里的人都看傻了,本以为镇远侯呆一会儿就走,谁知半个时辰过去了,人仍旧还在,已经有按捺不住的入内禀告了萧卓。   萧卓闻讯很是诧异,又听门上说镇远侯并没有来拜会,更加摸不着头脑,虽隐约猜到或许跟“江雪”有关,但……这也未免太惊世骇俗了吧。   正犹豫要不要请他进来说话,那管事的又道:“老爷,三爷临出门前曾吩咐,叫不许理会镇远侯,也不知是何意思。”   萧卓听了这句,思忖半晌,便打消了请李持酒入内的念头,只叫人紧密盯着他。   地上的雪,很快已经能没过人的脚了。   乘云整个人几乎冻毙,哆哆嗦嗦的将要晕倒。   就在这时候,萧府的角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   李持酒本站在旁边,闻声蓦地抬头,眼睛里透出了异样的光彩。   但那光彩在看见人的刹那,又迅速的泯灭。   面前站着的,是两个面相和蔼的老嬷嬷,却正是周老夫人房中的人。   其中一人走了出来,欠身行礼道:“参见侯爷。”   李持酒愣了愣:“呃……”   老嬷嬷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们老太太因知道了,便叫奴婢们来转告镇远侯,听说侯爷年后就要出京戍边,正是保养身体为国效力的时候,如今风大雪重的,若是身体有个好歹岂不白白辜负了一生的豪气,还请侯爷以此为念,及早回府。”   李持酒默默地听她说完,目光所及,是满地的苍白雪色。   乘云在他身后本将是冻死的边缘了,听了这几句,不知为何缓过一口气儿来,便不顾一切的冲过来叫道:“我们侯爷为什么在这里,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只问你我们少奶奶知不知道侯爷在这儿等了她半天了!就算现在和离了、要嫁给别人了,可一日夫妻百日恩,侯爷立刻出京到危险的地方去……好歹也要念念旧情,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他……”   话未说完,就听李持酒沉声道:“你还不住嘴。”   乘云的泪立刻涌了出来,他抬手擦擦眼睛,噗地跪在地上哭道:“侯爷……都是我这该死的没用!当初我要没把和离书……”   “行了!”李持酒打断了他的哽咽,“没用的话提了做什么。”   乘云爬到他跟前抱住他的腿,越发哭道:“侯爷,您、您索性打死我吧。”   两个老嬷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心肠慈软,看见李持酒披霜戴雪的也有些不忍心。   正在这时侯,忽然间听到有个声音淡淡地响起:“这里怎么了?”   原来是一顶黑色的轿子沿着长街而来,缓缓在旁边停了下来。   李持酒听见这个声音,不用看就知道轿子里的是何人。   果不其然,旁边林泉撑伞,金鱼儿掀起轿帘,一身狐裘大氅的李衾微微躬身走了出来。   李持酒看见他,知道李衾是来萧府的,人家跟自己不一样,李尚书是萧府的座上宾,自然有无数人争着请他入内。   他的嘴里有点儿泛苦,便砸了砸舌头,啐了一口冷气儿,面上偏笑起来,道:“原来是李大人,这儿距离萧府大门还有一段路呢,李大人怎么就下来了,还是特意来看我的笑话的?”   高墙之外,皑皑白雪,两个人目光相对,一个渊渟岳峙,气质是静水流深,不动不摇。一个却飞扬不羁,像是自阴云密布中错漏了的一点太阳之光裹着烈风。 第82章   李衾把双手揣在袖中, 听了镇远侯这句,却仍是淡淡然不以为意的,反而问道:“大冷的天, 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泉把伞擎的高高的替李衾遮着雪, 伞下的光线本有些黯淡, 幸而有地上的雪色反光,但面前这张脸仍是更多了几许凝重,眸色也越发深沉了。   “回大人,”李持酒见李衾不理自己的那句话, 便道:“我是闲着没事儿, 在这里溜达溜达。”   眼见李衾眉峰一动, 似不以为然,李持酒却又嗤的笑了:“其实我在这儿做什么,大人您当然知道,当面问就没意思了。”   这会儿乘云因见李衾头顶有伞, 便不甘示弱的过来, 哆哆嗦嗦地也要给李持酒撑伞, 他在雪地里半天了, 手脚都冻僵了, 动作很不灵便,好似随时都要跌倒。   倒是金鱼看见他脸红鼻子青的,就默默地走到身旁帮他把伞举了起来。   李持酒却把他们两个一推,道:“说了不必,我没那么娇贵。”   忽然一声叹息, 是李衾说道:“我却有些不懂你了,当初不要的是你,如今又何必再回头恋恋不舍的,镇远侯,这本不是你的脾气吧。”   李持酒点点头道:“这本来的确不是我的脾气,大人看我向来是很准的。不过……我跟她前脚才和离,后脚大人就要再娶,这好像也不是大人您的作风啊。”   两个人的身量是差不多的,又都是习武之人,行伍出身,同样的身量端直,只是因为年纪跟身份的缘故,李持酒略显得纤薄挺拔些,而李衾则偏于端方沉稳。   他们两个目光相对,仿佛透过双眸将对方的心思看的明白清澈。   终于李衾一笑道:“是啊,我跟镇远侯所做的事情,都有些超出常理。可毕竟也有本质的区别,比如镇远侯你是舍手了,而我正好相反。”   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地落在镇远侯的头上,肩上,有点像是一尊雕像。   像是怕雪太轻了压不倒李持酒,李衾道:“你还记得当时在岁寒庵,你跟我说的话吗?”   镇远侯额上的一点残雪抖落下来,挂在他的浓眉上,又很快化成雪水。   李衾默默看着他:“我还记得,你呢?”   李持酒当然也不会忘记,甚至记忆鲜明。   他知道为什么此刻李衾会故意提起这件事。   李衾的确是来羞辱他的吧,或者炫耀。   可也怪不得李大人,毕竟是他自个儿自找的。当时他冷嘲暗讽李衾的话,如今字字句句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镇远侯将双臂抱在胸前,吐了口气:“谢谢大人提醒,我当然也不敢忘。”   “这大概就是此一时,彼一时吧。”李衾温声道。   前头萧府门口多了许多人,是听说李衾来到纷纷出迎的。   李衾瞥过那一幕,格外又道:“在离京之前,多陪陪家里的老太太是正经,年后你出去了,至少得一年半载才回,这时侯还在外头游荡,岂不是辜负了慈母之心。”   李持酒笑笑:“是。”   李衾见他应答,便道:“你且回去吧,我还有事。”   镇远侯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偏偏是这种看似的沉默宽仁,却透着难以形容的傲然。   目送李衾往萧府门前走开数步,李持酒扬声道:“李大人!”   李衾止步,慢慢地回过头来。   李持酒道:“你相信真的能‘破镜重圆’吗?”   乱雪飘扬之中,眼前那两道好看的浓眉又是一蹙,然后李衾说道:“我自然是信的,怎么?”   “没什么,”李持酒向着他展颜一笑,抬手把脸上的雪水抹了一把,道:“这就好。”   他笑看着李衾,点点头,倒退了两步:“咱们走吧!”   李衾盯着他颀长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片刻,才也转身,仍向着萧府门口而去。   两个人在这雪地里背道而行,直到这条雪落的长街上再度空无一人。   李衾自然是来探望周老夫人的,毕竟年底了,按例该过来请安。   偏这些日子他不得空闲,今儿才总算挤了一点时间。   早在他下轿子跟李持酒说话的时候门上便派人入内通禀了,李衾还不到门边,萧府的那些门房以及管事早迎了出来,笑容可掬的请了这位大人入内。   李衾照例先去了老太太的上房拜见,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听到里头数声笑,隐隐地说什么:“有什么可避的。”   丫鬟请了他到里间,却见在座的除了周老夫人外,便是张夫人陈夫人等几位主母太太,其他的人一概不见。   只是李衾洞察敏锐,却发现往内的屏风后人影憧憧,想必之前府内的姑娘等都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听说他来了便起身先避让了。   他又想起进门时候听到的那句话,便知道,这些身影之中必然也有东淑。   就听周老夫人笑道:“先前你们府里派了人来,我还问他们怎么连日里都没听说你的消息,可巧你就来了。”   李衾说道:“最近公务繁杂,倒不是故意失礼的。老太太莫怪。”   周老夫人摇头笑道:“不可这样说,自然是公事要紧,我又岂能怪你,你来,我更高兴,你不来,知道你在外头为朝廷效力,做的都是正经大事,我自然也替你高兴。”   李衾恭敬道:“是。子宁也会尽心竭力,不敢辜负老太太一片心意。”   张夫人在旁也跟着问了几句话,李衾一一应答。   直到陈夫人突然道:“李大人,本来预备着新年后便操办你同江雪的婚事,如今因大行皇帝之事,是不是就推迟下去了?”   张夫人不由看了她一眼,陈夫人笑道:“这迟早要说的,我提起来也不算冒昧吧?”   周老夫人看了一眼李衾,却道:“这个嘛我却是心里有数,萧宪跟子宁都是朝廷重臣,万人瞩目的,再加上李府跟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都是树大招风,越是如此越要加倍的谨慎规矩,不能逾矩行事,免得叫有心人抓住把柄,纵然是好事儿也会弄出有事儿来了。子宁,你觉着我说的对不对?”   李衾听老太太发话,才道:“是,您说的自然有理。这件事情不可操之过急,容后细细商议。”   周老夫人道:“嗯,知道你必然明白。”   陈夫人听他们说了此事,往屏风那边瞥了眼,忽然问道:“是了,方才李尚书来,可见到了镇远侯?刚才听说他不知怎么在府外徘徊,老太太打发了人叫他走,也不知走了没有。”   张夫人又看她一眼,忍不住道:“二太太对于镇远侯的事情如此上心,怎么刚刚老太太派去的嬷嬷们回来禀告,你都没听见吗?”   陈夫人笑道:“我先前只听说李尚书来给老太太请安,竟没留意别的。”   李衾却仍是面不改色的样子:“我见过他了,他也已经走了。”   “那他……”   陈夫人还要再问,周老夫人叹息道:“这个镇远侯实在是唐突的很,无端端的跑到这里来,又不正大光明的门上通报,只管在外头转,却不知怎么回事,我才叫人出去劝他离开的,省得冻出个好歹来,他既然走了倒也罢了。是你劝的他吗?”   当下在座的都看向李衾,李衾道:“他原本也是无事,我只说了两句他就懂了。老太太不要担心。”   周老夫人见他轻描淡写的,便又笑了:“你办事自然最是可靠。”   陈夫人从旁看李衾自始至终都宁静温和的,便撇了撇嘴。   周老夫人却知道李衾时间宝贵,说了几句话后,便道:“知道你忙,不必时时刻刻记挂着来,只要你保重身体,为国效力我就很安心了。你且去吧。”   李衾又磕了头,才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老太太上房,便又给萧卓那边的人接了,请他过去说话。   李衾往外走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内宅的方向。   这会儿又不比以前了,旧居里住了人,来来往往的自然不便。他纵然想去,也有些为难。   于是收了心,只先去见萧卓。   里屋张夫人见李衾去了,才让屏风后的萧家众女出来,谁知却不见了东淑。   萧浣溪道:“大概是先前给打趣了一句,江姐姐就先回去了。”   周老夫人笑道:“却也罢了,在这里呆了这大半天,也该让她歇会儿了。你们也都去罢,我也乏了。”   众人才都起身退了。   陈夫人跟萧浣溪在后,看着张夫人先去了,便道:“你瞧瞧大太太,把个干女儿当成亲女儿一样的护着,我刚才说几句话她就不乐意了。”   萧浣溪笑道:“谁让您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婚期倒也罢了,明知道镇远侯是江姐姐的心病,偏又当着李大人提起来。”   陈夫人叹了口气,见左右无别人,便道:“你叫我怎么能够心平,之前本来说好了的,萧府跟李府还要再结亲,人人都猜是你,那会儿不知多少人过来奉承我,没想到半路上居然出来个江雪……她要是个身份高贵的也罢了,偏偏……可笑的是,这般一个人,阖家竟当作宝贝一样,这般待遇简直不比萧东淑差多少,反而比她更胜一筹呢,我已经糊涂了,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浣溪道:“太太,以后可千万别再提这件了。弄的像是咱们上赶着反而落空一样。我心里却没什么,虽说是为了两家着想才要联姻的,但毕竟李大人可算是我的姐夫,我才不凑这个热闹呢。”   陈夫人道:“姐夫又怎么样?就是姐夫才更顺理成章呢。自古多少小姨子嫁给姐夫的,就是替你东淑姐姐照顾他……不比别人更尽心、更知冷知热?哪里不比那个江雪强上百倍。”   萧浣溪摇头不语。陈夫人又道:“何况,假如李衾不是这个地位出身倒也罢了,如今你看看这京城内,这天底下,除了咱们府的萧宪,还有谁比他更风光?既是先帝的宠臣,也是景王殿下的近臣,比萧宪还更得力些呢。除了他,你还望哪里找更好的去?”   萧浣溪笑了笑:“再好也不该是我的,倒也不用多想了。”   陈夫人皱着眉又想了半天,终于道:“这些人既然一条道走到黑,我也难说别的了。为今之计就是给你找个更好的人家……才能争这口气。”   但是正如她自己说的,放眼天下,哪里能找到比李衾更出色的人物?   两人这边商议的时候,东淑却已经回了房中。   其实在李持酒于府外逡巡的时候便有人进内禀告,东淑自然知道了。   当时的场景,颇为尴尬。   幸而周老夫人体沐慈柔,便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也值得巴巴的来说,何况既然是外头的男人,自然是来找萧宪或者大老爷的。”   故意的说了这句后,便叫了两个贴身嬷嬷,又如此这般叮嘱了一会儿,叫她们去打发李持酒。   甘棠陪着东淑回房,一路忍着,进了门后才道:“姑娘,怎么侯爷竟然跑了来,天这样冷雪这样大,他居然等了那么长时间……若说是找萧三爷的,又不像,也不叫人通禀,难道是……”   东淑道:“老太太都说了,你又多嘴。”   甘棠便不敢吱声,彩胜笑道:“叫我看多半是有事情跟三爷商议,姑娘也不懂那些,自然不必理会。”   后来,甘棠叫小丫鬟去打听,知道李衾来的时候李持酒已经走了,这才放心,又特回来跟东淑说了声。   东淑反而怪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又跟我不相干,哪怕他硬挺着冻死在那里呢,也是他自找的。”   她虽如此嘴硬说着,脸色却比先前缓和了几分。   甘棠早瞧在眼里,就只笑道:“是是是,是奴婢多嘴罢了。”   过了除夕之后,景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开广,大赦天下。   不料就在初三这天,北方玉关传回紧急军情,胡狄派兵犯境。   李衾得到消息,立刻跟魏中书等人进宫面圣,新帝看了公文,道:“之前本已经有了安排,要调镇远侯去北关的,他毕竟是李尚书一手提拔看重的人,定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于是立刻下旨,命镇远侯李持酒任左屯卫将军,奉旨镇讨使,从冀州调兵两万,即刻赶往北关镇守支援。   李持酒在出发之前到兵部领虎符,顺要拜别尚书大人的。   他先前也来过几次,并不觉陌生,入了正堂院,到里头行了礼。李衾道:“家里都安顿好了吗?”   李持酒道:“多谢大人关心,已经安顿好了。不过卑职出京这段日子,还请大人多照看卑职的母亲。”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给你调派的人手觉着如何?”   “大人费心了,都很满意。”   他今日说话倒是一派正经,李衾趁机嘉勉道:“镇远侯你这一去,不可掉以轻心,务必打起十万分精神,若是能打了胜仗,将来自然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李持酒笑道:“尚书大可不必跟我说这些,我自然知道,至少绝不会辜负您的知遇之恩的。一定风风光光的回来。”   果然还是这么张狂不改,李衾将那枚虎符拿在手中,看着李持酒一笑道:“那好吧,我就等着你的捷报了。”   因为皇命催的急,李持酒接了虎符后回到侯府,稍微整理,准备次日一早出发。   苏夫人这边当然是万分舍不得,当初就算贬斥出京,也是跟着儿子的,纵然在昆明的时候李持酒每每萍踪浪迹不着家,可毕竟知道相隔不远,且随时都会回来。   哪里像是这次一样,相隔千里,而且是刀兵之地,这一去,少说也得一年半载不能见面。   自打年前得了消息,苏夫人日夜思量,眼睛都哭肿了。   今夜见李持酒来拜别,苏夫人拉住他的手,还没开口泪珠已经先掉了出来:“皇上真真是糊涂了,为什么要把你派出去?”   李持酒以为她说的是杨瑞,便道:“母亲,这是大行皇帝早定下的……先帝是为了我好才让我出去历练的。”   “我就是说先帝,”苏夫人张口嚷了这句,又连哭带说地道:“我看他是故意让你去送死的……”   虽然李持酒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但苏夫人却似胆小如鼠,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苏夫人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虽然是在自己家中,还是忙阻止:“娘,你怎么这么说?行了消消气儿,我也没那么容易就死的。”   苏夫人却又堵住他的嘴:“大正月里别说这个字!”   明明是她先说的,李持酒无奈:“好好,咱们谁也不说就行了。”   苏夫人凝视着他的眼睛,悲从中来,道:“你先前因为前太子进了内侍司,后来又莫名其妙惹了萧尚书差点给毒……”   硬生生把那个“死”咽回去,苏夫人道:“我本以为跟皇上求了情,从此就能保你平平安安的,哪里想到竟变本加厉了!”   李持酒是知道苏夫人曾进宫的,但她只说是跟皇帝求情分,所以李持酒并未多想。   此刻见她有提,便笑道:“要不怎么说‘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呢,谁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其实儿子听说要我出去的时候也吃了一惊呢。但是皇命难违,何况……总让我呆在京城里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就像是进了大笼子似的蜷缩着,骨头都懒了,我其实也很想出去经验经验。”   苏夫人定睛瞧着他:“酒儿,你不懂。”   “母亲说什么我不懂?”   苏夫人嘴唇翕动,流着泪道:“你本来不用受这些磋磨的,你本该、本……”   她到底说不下去,只扭头忍着道:“娘、娘别的也不想了,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就行,如今连这个心愿也完不成了。”   李持酒笑道:“怎么完不成?娘,大正月里说点儿吉利话,你儿子能耐着呢,这一去保管建功立业,封大将军,当上柱国,让您也做一品诰命夫人!”   苏夫人眼中带泪,听了这句却又破涕为笑:“你、你啊……”   李持酒道:“您留在京内也好,至少比在边塞安全些,我也少操心。您只管安安稳稳等我凯旋回来就是了。若是觉着闷,就叫若兰表妹他们来陪你说话。”   苏夫人含泪点头:“知道了,你不用操心我,只记得娘一句话,什么建功立业,大将军,上柱国之类,都不要紧,只要你全须全尾安安稳稳的回来就行了。记住了吗?”   李持酒笑:“记住了。一定做到。”   苏夫人拭泪,又道:“记得去祠堂多烧两炷香。”   镇远侯磕了头退出来,去祠堂上香。   苏夫人坐在原地,彷徨无措,想要大哭,却又怕惊动了镇远侯,便只用帕子掩着嘴忍泪,这时侯倒是想找个能说话倾诉的人,只可惜放眼府内,竟没有一个!   这一夜李持酒回到房中,乘云早把包袱收拾妥当,也无非是几件换洗衣裳之类。   李持酒躺在榻上,知道明儿早起,得快些安睡。   不料却毫无睡意,耳听得外头北风敲窗,李持酒忽然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举在眼前看了半晌,又深深嗅了嗅,放在唇上亲了一下,最后才小心翼翼重又放了回去。   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胸前,心神似乎安稳了些,这才重睡了过去。   次日绝早起身,匆匆洗漱了,先去老夫人那儿,听丫鬟说苏夫人昨儿几乎没合眼,李持酒便不叫惊动,只在房门口磕了头,就往外去了。   点了随行的将士出城,将到城门口,却见有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车内的人掀起半边帘子正打量,李持酒看清是谁后立刻下马奔了过去:“萧大人?”   原来里间的正是萧宪,萧宪并不下车,透过车窗看着李持酒:“要出发了?”   李持酒仰头看着他:“是啊,萧大人怎么来了?这城门口的风忒大,别吹的您头疼。”   萧宪望着他过分明朗的笑脸,犹豫了会儿才道:“所以我并没下车,只是你……镇远侯,你出这趟差可不轻松,一定要、小心谨慎行事,不要疏忽大意……”   他说的很慢,仿佛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李持酒笑道:“原来大人是来送别,也是为担心我?大人放心,我自然不会胡闹,也不会让大人失望的。”   萧宪本来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可直到现在,看着他认认真真的表情,以及这种似没心没肺的笑,心头竟一阵酸涩,像是给人攥紧了心狠捏了一把。   “总之……”他咬了咬牙,却也恼自己虽然有口却不能言,便只道:“你得给我安然无恙的回来!不许有事!”   李持酒听了这句,才意外起来,他仔细看了萧宪半晌,终于半带期望半是迟疑的:“萧大人,您、您……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啊?”   萧宪的心一跳:“嗯?”   李持酒像是要掩饰自己过分的期盼般,假装调笑一样问:“是不是有人担心我,才托您说这话的?”   原来,镇远侯听萧宪说了那句后,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东淑,毕竟萧宪这句的关切意味太浓了,不像是萧宪的做派,而李持酒满心里又都是东淑,所以才这样问。   但是在萧宪听来却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本能地以为李持酒问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曾经在武德殿内,握紧自己手的人。   “你、你怎么知道?”萧宪即刻色变。   李持酒的眼睛发亮:“真的是她?是她叫大人来的?她担心我有事吗?她还说什么了?”   这连珠炮似的问话把萧宪喷晕了。   幸而萧大人也不是个蠢人,只是因为太过心虚,且“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而已,此刻听李持酒这几句问话才回味过来。   “你、你以为是东宝儿……”他几乎冲口而出,那最后的名字却总算及时掩在喉咙里。   李持酒脸上的欢悦淡去了一些,他又是失望又是讪讪的:“啊?难道不是?”   心里有点凉,可又不想表现出来,便抬手挠了挠眼角,假意嬉笑:“难道还有别的人担心我吗?”   萧宪生生咽了口唾沫,定神道:“行了,你别瞎猜。只要你能好端端地回来,还怕没有相见之时?”   这话他本是有些安抚之意的,李持酒却又因这话而莫名的高兴起来:“是是是,萧大人说的是。”   此刻随行官怕耽误了时辰,已经过来催了,萧宪只好收住话头,让李持酒自去。   李持酒才要走,又回头对萧宪道:“萧大哥,您也替我带句话给、给她……我会好好的回来的,叫她别担心。”   他本是个轻浮狂妄的人,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很不习惯,这简单的一句话又说的略带几分忸怩,看的萧宪目瞪口呆。   若是在以前,只怕要呵斥他几句,比如不要痴心妄想之类,但是此情此境,竟无法泼他的冷水。   直到李持酒上马带人出城而去,车中的萧宪才长叹了声,他靠在车壁上,回想刚才的“鸡同鸭讲”,苦笑喃喃:“差点儿露馅。”   又想到李持酒这一去吉凶难测,那眉头便又皱紧了。   李持酒去后两个月,兵部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到了北关了。   逮到草长莺飞的时候,南边又有一个消息传来,原来是之前在南边封地的三皇子,突然间急病身亡了。   这消息虽突如其来,但因为三皇子的存在感一直薄弱,加上不在京城,所以也没多少人在意。   只不过,在南边有些地方却悄然地有流言散播开来,竟说是三皇子并不是病亡,而是给人暗害了的。   甚至……隐隐地矛头直指当今的皇上。   又加上先帝是遇刺身亡,事情非常蹊跷,故而私底下的流言越发汹涌。   皇宫,武德殿内。   魏中书,萧宪,李衾等人站在殿内,之前是新帝杨瑞,把手中的一份折子丢在桌上,冷笑道:“这帮乱臣贼子,真是无孔不入,他们想要造反,却捏造出这么多荒谬故事……真是该杀!”   原来因为三皇子之死,南边谨州爆发了好几次的官兵骚动,虽然规模不大,但也足以令人心慌乱了。   新帝道:“幸而地方镇压得力,叫朕看来,这三千的叛军都该就地处决!只有杀一儆百才能以儆效尤。”   萧宪等人听了,脸色各异。   萧宪眉头微蹙,却先不做声,只是瞥了一眼李衾。   李衾看前方的魏中书不做声,只得道:“皇上,臣觉着此事还要再议。”   新帝道:“这是为何?”   李衾说道:“皇上才登基,若是立刻就要全都杀了,未免让朝野觉着皇上缺了仁德。”   新帝有些不快的:“那照你说难道赦免他们无罪?他们犯的可是谋逆之罪,没有诛九族已经不错了,如今若还赦免,其他的人更加效仿,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衾道:“皇上,这些将士之所以反叛,是因为替三殿下鸣不平,觉着殿下有冤屈。皇上若杀了他们,他们自然也不服,只怕天下人也会更加猜忌,若皇上赦免他们,却证明皇上坦荡无私,皇上只要再选一名钦差前往调查三殿下之死,让天下人看看皇上的英明仁德,自然会天下归心,叛乱不起。”   新帝听到这里,才面露笑容道:“不愧是兵部尚书,就算人不在谨州,却依旧指挥若定。魏中书,萧尚书,你们觉着呢?”   魏中书本是墙头草,如今见李衾劝服了皇帝,自然立刻跟上附和。萧宪也同样附议。   一时又说起北关的军情,情形却也有些复杂。   随行监军回报,说是自打李持酒到了地方后,很不务正业,只到处游走,或吃或喝,整天跟一些军汉混在一起之类,正经的调兵布阵等一概不干。   皇帝问起李衾,李衾只道:“镇远侯不是个不知大局的人,他这样做定有他的道理,既然派了他去,何妨再等等,做长远打算。”   朝政议完之后,萧宪等人先行退下,李衾却给皇帝留了下来。   杨瑞笑看着李衾,道:“眼见入夏了,小舅舅,怎么你跟萧府的那个江雪还是没有动静?”   李衾道:“先帝驾崩,官宦世族之家按照规矩一年内不能婚丧嫁娶。”   杨瑞一哂道:“规矩也是人定的,就算不哄哄闹闹的大办,一顶轿子把人接了去难道使不得?还是说,小舅舅你怕没有八抬大轿十里红妆,会委屈了这江雪?”   李衾一笑摇头:“倒不是如此,其实臣本心里也并没有想着大操大办。但就算悄然迎娶,也毕竟不合规矩。”   杨瑞道:“你若是怕御史弹劾,或者他人非议,不如朕为你做主就是了,朕特准了你娶亲……毕竟你也守了这三四年的空房,你又对于朝廷劳苦功高的,就算父皇在天之灵也必然是许的。”   李衾道:“皇上……”   杨瑞却不由分说地笑道:“你若答应就不用推辞,朕替你安排,嗯……如今是四月里,既然你不想大肆操办,什么下聘订婚之类的自然从简,朕叫钦天监替你算算好日子,就捡一个就近的日子让你把人娶过去就是了!”   李衾本要推辞,可见杨瑞踌躇满志,他心念一动,便答应了。   于是新帝传令钦天监让他们算日子,其他的不必多说,婚假的正经日期却算到一个六月里,一个九月里,还有一个年底的。   京城内众人虽悄然不闻,萧府中自然先知道了婚期定在六月,竟是迫在眉睫了。   消息传出后,萧宪是最意外的。   这天他匆匆回府,来到东淑房中,东淑却正跟甘棠彩胜等做针线活,见他来了,两个丫鬟急忙起身。   萧宪扫了眼,见她手里拿着个小香袋似的,便道:“咦,这好像不是先前我预定的那个,你做这么多干什么?我那个呢?”   东淑道:“这都多久了你才想起来,那个早不见了,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最近有点兴致,便重给你做一个,你瞧是不是比先前那个精致?”   她的针线向来的差强人意,萧宪却笑道:“果然精致。只可惜那个我还是很喜欢的,怎么就丢了怪可惜的,没仔细找找?”   东淑道:“找过了,都没有,我想兴许是给小丫头们当作不要的东西扔掉了……她们不敢承认,但也不是什么值钱要紧的玩意儿,丢了就丢了罢了。”   萧宪便不提这个了,握着那个香囊在桌边落座,出了会儿神后才道:“婚期定在六月十九日,你知道了?”   东淑眼皮一动:“知道了。”   萧宪看看她:“我没想到李子宁跟皇上会这样做。”   东淑虽然也觉着意外,可听萧宪的声音里并无任何喜悦之情,便有意替他开解:“兴许不是子宁求的,他的性子未必肯干这事儿,多半是……皇上。”   萧宪点头:“跟我想的一样。”他也不想自己过分流露出不快,便道:“李子宁说不会大肆操办,也不知是他图省钱呢,还是怎么样。”   东淑才笑了,也故意随着他打趣说:“多半是想省钱,想当初借了他五两银子,还要还他五十两呢,竟是十倍利息。如今有这个现成的机会岂不是要大省特省?我先前竟不知他这样吝啬。”   萧宪也大笑起来,笑了两声有戛然止住:“东……”   东淑却看见彩胜从外送茶果子进来,当下忙摁住萧宪的手,示意他噤口。   等丫鬟们把东西放下重又退了出去,萧宪才若有所觉的,迟疑问道:“你、你怎么好像很防备这个丫头,是不是她不好?要真的不中用,我索性替你换了。”   “哥哥别,”东淑忙制止,迎着萧宪的眼神,她笑着轻声道:“不是不中用,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第83章   端午节的时候,李府提前派了人来, 请周老太太跟府内女眷一同过府相聚说话。   因为先帝之事, 各家府邸明面上的饮宴酒戏之类的当然都罢免了,不过私下里的走动当然还是不可避免的, 尤其是在端午这种大节。   萧家得了消息之后, 周老夫人说道:“我向来懒怠动弹, 何况天儿热了, 我就不去了,让太太代替我去吧,咱们家里若有喜欢爱动的,也跟着太太一起去就是了。”   张太太答应, 等人退了后私下里问老夫人:“往年李家虽然也叫人来请, 可不像是今年这般大阵仗, 是不是因为江雪的缘故?”   周老夫人道:“上次他们不是派了四个嬷嬷过来看过了么, 这次或者是他们府里的人也要亲自过目。”   “这么说江雪也得跟着一起去了?”张夫人忙问。   周老夫人“嗯”了声, 道:“你问问那孩子的意思,她若愿意去呢就带着她,她若流露出一点儿为难跟不愿意, 你就别强叫她去。”   “是, 听老太太的,”张夫人思忖了片刻, 终于又道:“这李家的人是单纯的好奇呢,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其实当初子宁想要娶江雪的时候我也是吓了一大跳,自以为李家那些人也不会答应, 也不知子宁用了什么法子,竟没有闹开来……这次若是江雪去了,会不会、节外生枝之类的?”   张夫人是个谨慎之人,但是论起大局观跟世事洞察,还是要看老太太的。   周老夫人听她问便一笑道:“你怕什么?是怕他们会亏害了江雪吗?”   张夫人忙陪笑道:“其实他们那样的人家,就算不喜欢,应该也不至于做的太过分,就是我还有些不放心。”   “你的担心是应当的,”周老夫人却淡淡的,又道:“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让你去问江雪的意思,若是她答应要去呢,你就不用担心了。”   张夫人一惊——老太太的这句话,却像是只要江雪答应了,那纵然真的在李府遇上什么也是不怕的,竟是这么相信江雪吗?   张夫人看了老太太半晌,若有所思地欠身道:“是。”   此后张夫人果然立刻跟东淑说了此事,又道:“李府特意来请,未必不存着要趁机瞧一瞧的意思。但老太太叫我问你,你若愿意去,正好儿就跟我们一起去逛逛,若是不想去,也不用为难,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东淑笑道:“既然是这样,跟着太太一起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倒也好,我当然是愿意的。”   张夫人见她巧笑嫣然,不知为何心里也很欢喜,便握住她的手道:“其实我想,你也该去看看,毕竟六月里就嫁过去了,这会儿去瞧一瞧,心里也有个底儿,好孩子,你很不用怕,横竖有我呢。”   东淑心头一暖,顺势靠在张夫人的肩头。   张夫人本能的抬了手,宠溺的抚东淑的肩,一如以前母女两人相处时候的光景。   东淑眼底略微湿润,可那声“母亲”却在嗓子里打转,始终没叫出来,只低低的唤道:“太太。”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去了。   端午这日,萧府这边儿去的人却也不少,二房里陈夫人跟两个少奶奶,以及四姑娘萧浣溪,六姑娘萧安安等也都答应了要去。   虽然是正经朝廷休衙的日子,但是萧宪却仍是忙的分身乏术,还是萧卓陪着而来的,还未到,李府的人已经得了消息,远远地过来殷勤迎着。   到了府门口,张夫人等便又由一干嬷嬷们迎了进内,萧卓自然在外头应酬。   这是东淑起死回生后第一次来到李府。   进大门的时候,她的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颤,像是身心跟这古老的宅邸里的什么东西起了共鸣,这种感觉怪异而强大,甚至让东淑的耳朵在瞬间失聪似的,竟无法听见周围的任何响动。   幸而此刻也不需要她听或者做什么,她只需要默然跟在张夫人等的身后,缓缓向着李府更深处而行。   早在门口下车的时候,东淑就瞧见了李府门边还停着不少车轿等,自然是其他请来赴宴的贵宦世家的人,等到了内厅,果然满堂嘉宾,正坐着寒暄。   闻听张夫人到了,里间李府的二夫人跟袁少奶奶先迎了出来。   李衾的父母早逝,府内老夫人就叫大太太照看着他,如今大太太有点年纪了,府内的事情就由二夫人跟大太太的儿媳妇袁少奶奶帮着料理。   萧家的人才到,李府厅上原本坐着的女眷们除了几位国公府的实在有年纪的外,站起了一大半儿,彼此寒暄行礼,热闹非常。   张夫人又带众人上前给李府的老太君请安,东淑跟萧浣溪等也都行了礼。   薛老夫人笑蔼蔼的,双眼看着东淑打量了半晌,才笑点头道:“大热的天,不必这样闹哄哄的为难了孩子们,快都坐着凉快凉快是正经。”   于是各人归座,底下婢女们送上时下新鲜的枇杷,杨梅,樱桃、桑葚等果品,预备赏午。   说笑间,薛老夫人道:“今日不能如同往年般摆酒听戏了,只是毕竟是大节,不能虚过,此刻花园中的石榴花开的正好,不如把桌子摆到花园水阁明厅中去,又凉快,又且应景。”   于是丫鬟们便去布置,不多会儿来请众人移驾。薛老夫人由袁少奶奶跟贴身的丫鬟扶着,带着众人来到花园之中。   这会儿日色正好,花园中一派明媚景致,蜂蝶飞舞。   远远地看到靠墙边上一片的红云冉冉,细看原来是无数棵的石榴花树,五月石榴花开正好,争奇斗妍,艳丽非凡。   张夫人不由赞叹道:“贵府的这片石榴花树着实是好,又能赏玩,又能结果子,真是两不耽误。”   薛老夫人笑道:“我最爱石榴树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像是一般的俗花,只顾乱开一起,没个结果儿的。”   众人都笑起来。   忽然听少女的声音清脆笑道:“老太太说的很是,怪不得古人也说‘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今日见了这样的景致,才算是真正赏午呢,也是托了老太太的福了。”   大家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工部尚书府的屈青瑶。   屈姑娘说罢,有人接口道:“果然还是姐姐博闻强识,不知这是出自哪一首的诗?”   问这话的竟是萧浣溪。   屈青瑶知道她也是饱读诗书,未必是真的不知道,却一笑说:“这当然是李商隐的《石榴》一首。妹妹也有不知道的时候?”   萧浣溪很谦和地笑道:“我统共也没读过什么书,哪里就是诗仙了,何况在姐姐跟前自然也是甘拜下风的。”   屈青瑶以为萧浣溪是故意的在抬举自己,心中大喜,暗暗地也越发高看了她几分。   却不知这薛老夫人是个尚“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并不是很喜欢女孩子读书写字儿,如今见她两个谈论这个,便不以为然地瞥了眼。   众人沿着湖畔进了水阁明厅,见窗明几净,雅致非常,且窗扇极多,几位敞亮。   窗户外一侧是湖水泛波,一侧又是绿树成荫,景色好不说,且清凉无比,众人都非常喜欢。   薛老夫人也觉满意,道:“在这个地方坐着喝一杯雄黄酒,才真正对滋味呢。”   东淑从进李府内厅,就察觉有人频频盯着自己。   这是自然的,一来是她的这张脸,二来,若说京城内现在谁是炙手可热的,她说第二,只怕也没人敢称第一。   对众人来说——萧府的干女儿,李府未过门的媳妇,这个身份,只有当初的“萧东淑”可以比拟。   不过在许多或好奇或惊疑的目光中,东淑发现有个人的眼神格外不同。   那就是刚刚在石榴树前念诗的那位屈姑娘了。   除了两府的世交外,兵部跟工部关系颇为密切,毕竟要仗着工部的军器局,所以李衾跟屈大人的关系也非常之好,曾经一度还有些流言传出来,比如屈尚书有意联姻之类……   以前李衾“名花有主”的还罢了,东淑虽知道他很招人的眼,但他毕竟行事端方,虽然有招蜂引蝶颠倒春心的资本,却从不滥情风流,就算有人觊觎,他也自有法子应对,因此东淑是很放心的。   但是后来自然不同,李衾成了鳏夫,那原本退避三舍的蜂蝶们自然重又闹哄哄了。   东淑记得自己当初以“江雪”的身份进萧府的时候,曾听说过这屈姑娘是钟情于李衾的,为此也等了李衾两年。   这么一想,如今屈姑娘看自己的眼神古怪,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因为天热,众人均都懒怠吃东西,只喝些雄黄酒应景,并吃些新鲜的水果。   时鲜的大樱桃蜜汁甘甜,桑葚酸软味佳,杨梅爽口,枇杷熟烂,东淑捡着吃了会儿,又怕真酸了牙齿,便停了不吃。   正在这时,萧浣溪起身走过来轻轻地拉了她一把。   东淑见张夫人正跟李府的两位太太寒暄,就也起身随着她走了出来。   东淑问道:“怎么了?”   萧浣溪道:“干坐着很是无趣,姐姐跟我去看看那石榴花如何?”   “就这么喜欢?回头在府内也叫人多栽些就是了。”东淑说道。   萧浣溪笑道:“姐姐说的倒是轻巧,只是那着急现栽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哪里比得上这里的年岁深远,这般有气势。”   两人才要走,就听到身后有人道:“你们悄悄地在做什么?”原来是屈姑娘也出来了。   萧浣溪笑说了,屈青瑶道:“你跟我心有灵犀,我也正想再去逛逛呢。”   于是三人一路往前而来,沿着湖畔走了片刻,眼见石榴树在望,萧浣溪笑道:“快看,那边儿有个秋千架,怎么先前咱们都没看见呢?”   东淑闻言微怔,抬头看去,越过树丛石榴花树,隐隐约约果然见东墙下立着一个秋千架子。   走近了看,却见木架上原本的红漆已经斑驳,看着像是有年岁的了,并不是新竖的。   东淑看着这秋千架,百感交集。   依稀中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就在那秋千架旁边,喁喁低语,宛若神仙眷侣。   只可惜已经是梦幻泡影。   萧浣溪转头四看,原来从外头看的时候多半只看见石榴树,到了里间才知道别有洞天。   她便笑道:“这里好玩儿,又隐秘,风光又好,江姐姐屈姐姐,咱们一起荡秋千如何?”   东淑回神,迎着萧浣溪的目光,微笑道:“这个怕是不妥吧,毕竟是人家的院子里,咱们这样冒失过去,是不是有些像是鸠占鹊巢了?”   屈青瑶本还有些踌躇,听东淑这么说反而道:“这有什么?秋千架既然竖在这里,难不成不许人儿玩吗?平时咱们不来的时候,他们府内的人自然也玩儿的。我们是客人,如今没人的时候坐一坐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便偏跟萧浣溪道:“妹妹,你上去,我帮你推。”   萧浣溪忙摆手笑道:“还是不了,我怕。”   “怕什么。”屈青瑶拉着她走到秋千架旁,摁她坐下,吩咐道:“你只握着两侧的绳索别放手就是了。”   萧浣溪嗤地笑了,又对东淑道:“江姐姐你过来呀。”   东淑缓步也走到近前,却只管出神的打量这秋千架。   这会儿屈青瑶推了萧浣溪一把,她便双足悠悠然的离地,裙裾随风飘了起来。   萧浣溪忙道:“姐姐轻些,太高了。”   晃了两下便觉着头晕,当下跳了下来,却拉着东淑道:“江姐姐你试一试,可好玩儿了。咱们府内怎么没这东西?”   东淑身不由己地给她摁落,不知如何是好。可巧在这时候,却是李府的李祈晴跟萧安安寻了来。   见她们在这里玩耍,李祈晴的眼中先掠过一丝诧异。   李姑娘同萧安安走到近前,看着东淑笑道:“江姐姐好兴致。”   东淑已经站了起来,萧安安见她不肯,自己便毫不客气的落座,又催着萧浣溪帮自己推。   这边李祈晴似笑非笑地说道:“这个秋千,是当初三嫂子还在的时候,三哥哥叫人特意立的。”   萧安安坐在秋千上一愣:“三嫂子?你说的是……”   萧浣溪道:“当然是我们东淑姐姐!”   李祈晴点点头,道:“自打嫂子出事后,这秋千就荒废了,曾有人想拆了它,却给三哥哥喝止,于是就留了下来直到如今。”   萧安安原本还大有兴致,听到这里已经慌得站了起来。   李祈晴笑道:“所以叫我说,还是别在这儿玩的好,虽然三哥哥没明着说,可是阖府里的人没有一个敢来这里玩儿的。”   见萧安安跟屈青瑶脸色大变,萧浣溪略带忐忑……李祈晴看向东淑,却见她微微垂首,仿佛心不在焉在想事情似的。   李祈晴便咳嗽了声,道:“不过姐姐妹妹们也不必在意,毕竟你们是客人,且三哥也未必会怎么样。”   正说到这里,忽然见墙外天空中有一只白鸽呼啦啦地冲天飞起。   李祈晴是知道李府规矩的,见状拍手笑道:“你们看,这一定是哥哥老爷他们在外头射柳了。这只鸽子只怕是第一只,不知道今儿夺魁的又是谁呢?”   大家原本给她提起秋千的典故,还有些惶惶然,听了这句便忙问何为射柳。   原来李府因为是武将出身,所以不肯忘了本源,尤其是在这端午大节之中,族内的男儿们会在空旷的院落里行射柳之礼。   将一个极大的葫芦剖开,里头放上一只白鸽,挂在柳树上,看看谁是第一个射落柳枝,放出白鸽的,鸽子飞的最高者自然是脱困最快的,也更代表射箭之人的射术精湛,以此为胜,同时也是“百舸争流”,步步登高的好意头。   屈青瑶听李祈晴这般说,立刻拍手道:“这还用说?我猜是李尚书!”   李祈晴笑道:“屈姐姐这么肯定是三哥哥?”   屈青瑶道:“我当然确信。”   萧安安也跟着说道:“我也早听说姐夫的箭术是一流的,京中无人可及,当然是他。”   李祈晴看向萧浣溪:“四姐姐呢?”   萧浣溪故意犹豫了会儿,道:“我可不知道了,毕竟高手云集,外头都有谁参与其中还是未知呢,也许李大人都不在其中……”   屈青瑶听了这个才上了心:“李尚书可在吗?”   李祈晴笑道:“要知道也是容易的,你们随我来。”   于是她转身带路,越过这片石榴树,穿过夹道,竟来到一处幽静院落,李祈晴领着三个人进门往左,拾级而上,又拐了个外,竟到了一处小塔楼上。   李祈晴往外打量了会儿,道:“你们自己瞧。”   除了东淑之外,其他三人忙凑上来往外看,一时惊叹。   原来在这小小塔楼之前,正是李府里操练府内男子武艺的地方,名唤小校场,靠北的墙边是一棵有年岁的柳树,绿柳如丝,随风款摆,如今树上果然挂了很多葫芦,看着倒是妙趣横生。   柳树下地面,有一片葫芦孤零零地跌落在地上,显然不知是谁已经拔得头筹。   陆陆续续的,李府的男丁们、以及来赴宴的一些宾客有兴趣的便出列,也拿了弓箭试射。   萧浣溪跟萧安安即刻先看见了她们府的萧大老爷,萧卓却没有下场,只坐在旁边廊下,一边吃茶一边点评众人的技法。   屈青瑶在旁边则仓皇地找寻她想见的那人,只是总也看不到,未免心里着急。   大家各怀心思,直到李祈晴回头,忽然发现东淑不见了。   “江少奶奶呢?”李祈晴诧异地问。   身后有个丫鬟道:“少奶奶说她有些累,又怕扰了姑娘们的雅兴,所以先行回去了。”   剩下四个人面面相觑,李祈晴道:“可有人给她带路?”   萧安安道:“怕什么呢,反正路又不长,江姐姐一个人也能回去的。”   李祈晴欲言又止:“哦,我倒是忘了,她身边的丫头是彩胜,那丫头当初是跟着三嫂子的,自然认得路,不必我多担心了。”   屈青瑶满心都在找寻李衾,因看不到便说:“怎么好像李尚书大人没在里头,按理说他不该缺席的。”正念叨,忽然眼前一亮,却见有个身着素淡珍珠白缎袍的男子缓步从南边墙下走了过来。   阳光洒在那缎袍之上,素白袍上似乎也晶然有光,他整个身形就像是浸润在无形的光芒之中,纵然万人之中也是最为耀眼的那个。   此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弓,肩宽腰挺,闲庭信步,公子如玉,却又有儒将之风,叫人一眼倾倒。   不是李衾更是何人。   东淑沿路而回,才过角门,就听低低的说话声音,道:“怎么也不拦着她们呢?老太太那里问了好几遍怎么人都不见了。”   这个声音耳熟的很,东淑止步之时,就见袁少奶奶带了两个小丫头走了出来。   猛然间打了个照面,东淑略略欠身道:“少奶奶。”   袁少奶奶看着她的脸,片刻后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我正要找你们去,其他人呢?”   东淑笑道:“没什么,都在前头看射柳呢。”   “真是胡闹,”袁少奶奶笑着责备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很恼怒的表情,只仍盯着东淑带笑问道:“你怎么不看呢?”   东淑说道:“因走了太长时候有些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   “啊……”袁少奶奶左顾右盼,道:“这儿回去水阁明厅还有一段路呢,你若是乏的很,我陪你到就近的兰厅去坐会儿吧。”   东淑微笑道:“这就再好不过了,只不过您不是要去找人的吗?别为我耽搁了才是。”   袁少奶奶道:“不碍事,原本是宫内的太妃娘娘先前派人送了端午的礼出来,老太太在那里跟众家太太奶奶们赏玩呢,一时想起怎么厅内少了人才问起来。”   东淑道:“原来娘娘还赏了东西,实在是有心了。”   袁少奶奶缓声笑道:“可不是嘛,一则是娘娘有心,二来也是皇上的隆恩,除了娘娘,皇上也另有赏赐。改天还得进宫谢恩呢。”   东淑原本就强行按捺,听了这句,之前喝下去的雄黄酒越发在胸口阵阵涌动。   袁少奶奶见她脸色不佳,忙道:“听闻你素来身子是虚的,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叫人请大夫来看看如何?”   “不妨事,只是天热又累,歇息一会儿自然就好了。”东淑略一摇头,说话间已经跟袁少奶奶进了小跨院。   少奶奶又吩咐人去拿些解暑的汤水来,她自己却陪着东淑在厅中落座,道:“我之前听说,你住在萧府,现在难道不是了吗?”   东淑道:“时而会去住上一阵子,只是毕竟不便长住打扰。”   少奶奶笑道:“很不必说这见外的话,我虽是李府的人,却也知道萧家着实把你当成亲女儿般看待的。不然的话,怎么竟把东淑昔日的闺房也都让给你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丫鬟送了汤水过来,袁少奶奶道:“这是府内秘制的解暑汤,夏天喝最好,你且尝尝。”   东淑道:“多谢。”   她喝了两口,便揉着太阳穴道:“请少奶奶恕罪,我有些撑不住了,且容我稍微入内歪一会儿。”   袁少奶奶忙道:“不妨事,你只管去。”   彩胜扶着东淑到了里间,在罗汉榻上歇息了。   她站了片刻见东淑并无动静,才退了出来。   外间,袁少奶奶仍是坐在圈椅上,手中端着一盏茶,似乎要喝又像是心不在焉。   正踌躇中,就听袁少奶奶轻声道:“彩胜,你竟然换了新主子了?这都是三爷的主意?”   彩胜忙跪地:“是,是三爷派我在江少奶奶身边的。”   袁少奶奶道:“我不管这个,我只问你,你当初为什么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彩胜咬了咬唇,不曾出声。   袁少奶奶瞥她道:“你知不知道,先前三奶奶出事后你也紧跟着无缘无故的不见了,非但府内为你闹的翻了天,萧府那边更是差点出大事,尤其是萧尚书,他一度以为咱们这里有什么藏掖,甚至怀疑是李府把你暗害了。”   彩胜才道:“大奶奶,奴婢。奴婢知错了,可奴婢也是身不由己的。”   袁少奶奶道:“你说什么?”   彩胜道:“当初姑娘出事后,奴婢怕的很,本想追随姑娘而去的,谁知……竟给一个大恶人把奴婢捉了去,这些年来几乎死在他手里,是三爷知道了后才把奴婢救了出来的。”   袁少奶奶的脸色大变,手不知不觉中握紧:“大恶人?你说的是谁?”   彩胜面露畏缩之色:“奴婢给折磨的稀里糊涂,竟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袁少奶奶皱眉,再度问道:“那以前的事情呢?”   “以前?”   “以前你伺候三奶奶的时候,”袁少奶奶盯着彩胜,“三爷可问过你?你又是怎么说的?”   彩胜似乎知道她要问的是什么,身子开始哆嗦。袁少奶奶见她的反应,心头发寒。   其实袁南风在知道彩胜重又现身,且由李衾给了江雪的时候,她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直到现在,才终于确信。   她有些色厉内荏的:“你还不说?”   彩胜伏身:“少奶奶!三爷问……我们姑娘是怎么去了的,我、我也不太清楚啊,我只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三爷而已。”   “你知道什么?”   “我、我知道的,那天在城外的广恩寺里,有恶人……”   “住口!”袁少奶奶竟无法听下去。   彩胜低着头,片刻才小声道:“大少奶奶也知道的对吗,那天有人欺负了我们姑娘……”   “你还敢说!”袁南风震怒,她向来是不肯轻易动怒的,这会儿脸色竟有些狰狞。   彩胜胆怯,却流着泪低低道:“大少奶奶,你明明知道,当时怎么不帮着我们姑娘呢?可知她后来身故,兴许就是因为过不去这个坎儿啊!”   “帮她?”袁少奶奶的手发抖:“怎么帮?”   不等彩胜说完,袁少奶奶道:“你知不知道‘清白’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能帮她的,就是视而不见,就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不然的话若是给府内知道了,你以为还有她的活路吗?这就是我能帮她的!你若是嚷嚷出去,她纵然死也死的难堪……你还叫我‘帮’?明明是更害了她!”   半天,彩胜含泪嗫嚅道:“可是这、这不公道。”   “你想要什么公道?”袁南风笑了笑,眼中却掠过些伤悒之色,她冷冷淡淡的说:“你以为你是谁?”   彩胜没有回答她是“谁”。   却有另一个人替她说:“她要不着公道,那我呢,我行吗。”   袁少奶奶本是端坐着的,闻声竟从椅子上霍然而起。   一双眼睛微微睁大,袁南风盯着门口,却见一道身着素缎长袍的身影从门边缓缓出现。   “你……”袁少奶奶在瞬间竟心惊肉跳,她勉强保持镇定问:“三爷你怎么在这里?”   李衾负手进门,双眼淡然无波的看着袁少奶奶:“嫂子只告诉我,这公道,我能不能要。”   袁南风的唇角不受控制的微微牵动,虽然李衾脸色平静一如寻常,她却有种无所遁形想要即刻逃走的感觉。   她不说话,李衾垂眸道:“嫂子向来是个有心的人,不像是东淑,虽看着聪明过人,其实是一根筋,她要是信了一个人就全然不疑的。当时在府内她最信任的就是你了。而且在她才嫁过来的时候,我总是跟她说,大嫂子如何如何贤良之类。她当然也听进心里去了。”   说起这个的时候,李衾的眼圈忽然慢慢的红了起来。   袁少奶奶听了,将头转到旁边:“别说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压住什么:“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也许没有用,也许有用,”李衾垂着眼皮,眼底余光往内瞥了眼,道:“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想知道什么?”袁少奶奶问,又道:“你是不是早就疑心了呢?你怀疑我?”   李衾道:“嫂子是我最不想怀疑的人,你知道的。”   袁南风听了,后退一步,双膝一屈又坐回椅子上。   此刻彩胜已经退后,袁少奶奶的人本来就在门外,因李衾先前来,也都给打发远离。   袁少奶奶扶着额头,半晌道:“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早猜到了。”喃喃说了这句,她看一眼李衾,“我也知道你必然恨了我,可我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李衾觉着这三个字极为好笑,“是怎么个不得已?”   袁少奶奶听出他的声音在温和之外多了一抹冷峭,她定了定神,终于淡声道:“子宁,你是大太太养大的,你哥哥也向来看重你,他虽然也有儿有女,但是长兄为父,你该知道。”   “然后呢?”   袁少奶奶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假如有个人跟你说,要取你哥哥的命,你会怎么做?”   李衾道:“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袁少奶奶点头,又道:“那假如,那人手眼通天,是真的会杀了你哥哥,你没有别的办法呢?”   李衾皱眉。   “就在这时候,那个人提出一个条件,”袁少奶奶的声音放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给摁着蹭在铁砂石上磨出来的,她道:“假如那人说,要拿我的命换你哥哥的命,你肯不肯?”   李衾早猜到她不会是无缘无故打这个比方的,直到听到最后,也随之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走前一步望着袁南风,“有人威胁你们,要取我的命,若要我不死,就要……”   不等李衾说完,袁少奶奶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只能答应他。”   李衾的喉头动了动:“所以,才有广恩寺的事吗?”   袁南风满面痛苦,双唇紧闭。   李衾缓缓仰头,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对袁南风道:“要知道是这样,我宁肯受千刀万剐,也绝不容许。”   袁少奶奶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她抬手捂着脸:“可是你叫我怎么做?难道眼睁睁看着你真的死了,看你哥哥伤心?你知不知道,要真的不管,那会儿死的不止是你!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   当时李衾在北关巡边,一应军需调动、军情传报等自然都要经过中书省。   那歹恶之人以此为要挟,不可谓不狠绝。   这件李衾却并不知道。   院子外有小丫头来探头探脑找寻袁少奶奶,袁南风正将崩溃的时候,听到外头丫鬟说话的声响,却又迅速的恢复了平静。   她掏出帕子擦干了泪,站起来道:“事情是我做的,你若要给她报仇,我也无话可说。”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她迈步往厅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道:“可是,如果事情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就算是萧东淑如今站在我跟前质问我,我也、也不会后悔。”   然后她微微扬首,快步出门去了。   李衾立在厅中,四边俱静。   连树荫间的蝉唱,都缓缓地消退无声了。   厅中唯有深入骨髓的寒凉之气在悄然流动。   终于李衾迈步向内走去,里间的罗汉榻上,东淑面朝内侧卧着,像是已经睡着。   面对这道背影,李衾忽然间心头发寒,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   他走到榻前:“你都听见了。”   东淑没有回答。   李衾道:“你知道我会来?”   东淑仍是没有声响。   李衾看着她不动的样子,更加不安。   索性不再问,只是俯身过去将她抱入怀中。   在这时候东淑才抬手推了他一把,似乎想将他推开。   李衾的反应却很快,即刻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反而又把东淑牢牢地环入了怀中。 第84章   在抱住东淑的瞬间, 李衾就发现了不对。   东淑双眼紧闭, 脸上毫无血色, 白的吓人, 李衾掌心下滑握住她的手,手也是冰凉的。   她整个儿看起来就像是个纸人,毫无生气儿, 但她竟还在挣扎, 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   只不过, 这拼上命一般的挣扎却是无声的, 隐隐地透着绝望跟绝烈,更加令人害怕。   李衾遏住心底的震惊不安,只能竭力抱住她:“淑儿, 淑儿是我!”   他很少这么唤她,只有最亲密的时候才有的称呼, 一贯秘密的珍藏在心底, 这还是第一次喊了出口。   这一声唤仿佛触动了东淑,她抵触的动作略微停了下来。   李衾垂眸看着她, 心里还是在惊跳,语气却更加温柔:“你看看我,我是子宁,我在这儿, 你不用怕。”   面前所见,她的长睫轻轻地抖了抖,然后小心似的微微睁开。   目光逡巡, 望着面前如玉的容颜,她的唇颤了颤,声音没有出口,泪却先顺着脸颊滑落。   李衾看到她哭,就像是喝了一杯熬得太浓的普洱,心里的滋味实在难受的厉害。   窗外的蝉声再度随风送了进来,仿佛还有人的低低说话声。   李衾听见了,却并不理会,只是专心抱着东淑。   这样唐突的举止,他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他本来就是个端直微冷的性子,当初跟东淑成亲最初也还是如此,直到两个人互相了解,才逐渐掏出真心,变得亲密无间,但那也只是对东淑一个人而已。   为她服丧的这几年,李府里不管是长辈还是哥嫂,都曾劝他赶紧再娶,甚至明目张胆的往他身边儿塞些长相出色的丫鬟,但他从没有再抱过任何女人。   所以上次去了萧宪别院,在马车内跟她相见,一时就如干柴烈火,有些情难自禁。   此刻又抱着她……像是旧梦重温,可毕竟这个人是江雪,所以又像是移情别恋,琵琶别抱似的。   可也顾不得那么些了。   给李衾温柔的哄劝,东淑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她当然不知道李衾的感受,但对她来说,这样的亲密接触显然也有些不太适应了。   “你、先放开我。”东淑垂着眼皮,低声说。   李衾见她好似已经恢复了,这才慢慢地松开双臂。   东淑身上的绢丝衫子已经因为这一抱给揉搓的有些皱了,她看着那些明显的褶皱,抬手轻轻地抚了抚。   “你刚才问我什么了?”东淑低低地问道。   她恍惚听李衾进来,问了几句话,但当时她的神智早就不在此处,而在那个她本来很想要忘记的地方。   要是知道答案是这样的让人不能接受,今日……只怕她就不会故意带彩胜过来了。   李衾道:“没、没什么。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东淑总算抬眸看了他一眼,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的毫无血色,唇却不知为何格外的艳红,因为蕴着泪,两只眼睛水汽氤氲,湿淋淋的,像是初夏还有些沁凉的下雨天。   李衾看的有些呆。   东淑对上他注视的双眼,微微一笑。   这个笑显的非常脆弱,像是对着光能透亮的薄胎瓷,细薄如纸,一碰就会破碎。   奇怪的是东淑虽然在笑,眼中的泪滴却忽然掉了下来。   李衾惊心。   他想问东淑刚刚袁南风跟彩胜的对话,他想问东淑是现在知道的呢,还是早就想起来了,……故意安排今儿的情形。   但是看着她的这个反应,他问不出口。   东淑低头,细嫩的手指勾起像是要舒展开的兰花,指尖在眼角轻轻地一弹,将一点还没来得及滚落的泪弹开。   然后东淑说道:“你不在前面射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李衾非常意外,他本以为东淑会跟自己说起刚才的事情,岂料竟是这么一句。   他的眉头微蹙,狐疑地看着她。   东淑轻声又问道:“若叫人看见了,岂不饶舌。对了,今年的头筹可还是你?”   李衾道:“是。”   东淑一笑:“难得,当了这几年的尚书大人,位高权重,深居简出的,武功仍是没有落下,要换了别人,只怕早就大腹便便,动弹不得了,哪里还能拉弓射箭,百步穿杨呢。”   李衾默然看着她,伸手过去又捉住她的手:“怎么忽然说这些?”   东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想到了,我是夸你,怎么尚书大人不受用吗?”   她说着又是嫣然一笑。   江雪的容貌本就跟东淑有七八分相似,东淑这般而笑,正是昔日跟他在闺中玩闹之时常有的神态,李衾心头一荡,刹那竟忘了其他的所思所想。   “淑儿……”他喃喃唤了声,微微地低下头,情不自禁地靠近。   东淑及时地抬手在他的唇上掩住:“你干什么?”   李衾一怔,她手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三分在他的记忆里,还有一些是陌生的女子馨香。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可一时血涌,竟也不顾那么多了,索性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   正在这会儿,外头又有人声响起,一个道:“怎么是你?难道三爷在这里?”   然后是金鱼的声音:“回晴姑娘,三爷在这里歇息着呢。”   “可是明明刚刚听人说江家姐姐在这里的。”   金鱼心怀鬼胎,正答不上来,就听林泉花言巧嘴地说道:“几位姑娘们若是找江家少奶奶不如先去老太太那里,兴许她已经先回去了呢?奴才先前还听说老太太那里派人来找姑娘们呢。”   萧浣溪道:“我们正是想叫着江姐姐一起回去的,既然她先回去了,那咱们也去吧,别耽搁了时间让老太太不高兴。”   李祈晴跟萧安安皆都答应,只有屈青瑶道:“三爷好好的怎么到内宅来休息了?不是该在外头的吗?”她满心想找机会见一见李衾,故而不肯就走,却在李祈晴等的劝说下终于不情不愿的先去了。   等众人走了后,屋内东淑道:“三爷是不是该出去了?里头想见你的一大堆,想必外头也自然都在找你,倒是别耽搁在这里,若再有人来找,要搪塞可就不容易了。”   李衾看着面前的东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此时此刻在他跟前的人,竟越来越像是他记忆里的东淑了,这种感觉比之前跟她相处时候的任何都要强烈。   李衾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不妨事,让他们来。”他漫不经心的回答。   东淑不看他,只扭头瞧着外头随风摇曳的树荫,道:“你是男人自然不妨事,我却不能在这时候再闹出什么来,毕竟我已经是和离下堂另攀高枝儿的风云人物了,可不想再背上个私下勾引的罪名。”   李衾眼中透出几分淡和的笑意:“你怕?”   东淑转回头来:“不怕,就是烦而已。”   答了这句,她又淡淡道:“我毕竟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什么?”   李衾脸上的笑缓缓消失。   “三爷,”门口是金鱼小声的:“咱们该回去了,外头只怕有人在找了。”   东淑不等他开口,重又垂眸道:“三爷去吧。”   李衾沉默了半晌,终于道:“过去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横竖一切都有我,还有萧宪。你放心,我会处理妥当的。”   东淑听他这么说,眼中便多了一丝诧异。   她看了李衾片刻,带笑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李衾起身,才要往外走,又回头看着东淑。   东淑正盯着他的背影,见状道:“怎么了,还有事?”   李衾说道:“还记得……当初你才嫁过来的时候吗?”   东淑顿了顿:“为何忽然问这个?”   “只是也忽然想到了,”李衾望着东淑道:“那会儿你跟我互不信任甚至互相讨厌,彼此猜疑……”   东淑挽着衣带上的佩环,笑道:“我可不敢那样放肆。只是三爷这会儿说这些做什么,是要翻旧账不成?”   李衾不理她戏谑的话,只道:“你细想想,这会儿……是不是也有点像是那时候?”   东淑这才停了手,她抬头看向李衾,却不言语。   李衾望着这双泪渍未干的明眸:“可是我相信,不管怎么样,终究都会好起来的,像是我跟你两心相悦,像是……淑儿重新回来我身边。”   李衾说完这句后,才转身往外去了。   东淑独自坐在榻上,看着李衾走了出去,室内只剩下了她一人。   环顾周围的桌椅板凳,茶桌花瓶,冰冷木然,并无一个可说话的,东淑突然间有些不安。   她想要叫李衾回来,想要抱紧他,告诉他自己还是怕的。   可是他已经出门去了。   而她,只有泪忽然又涌了出来。   东淑紧紧地抱着双臂,低头将脸埋在膝上。   彩胜进门,还有两个李府的丫头,捧了水给东淑梳洗。   等人都退了,彩胜才道:“少奶奶,三爷都跟你说了什么?”   东淑淡声道:“该告诉你的我自然会说,我不说的,你且不要问最好。”   彩胜看着她的举止神情,不知为何竟觉着俨然是萧东淑在跟前,脊背上一股寒意。   本来彩胜觉着今儿该是甘棠陪着东淑过来的,谁知东淑点名要她陪着。   在来的路上,两人在车内,东淑才跟她说道:“出了事后,这是你第一次回李府吧?”   彩胜道:“是。”   东淑道:“今日自然会遇到不少熟人,难为你了。”   彩胜以为她是闲话,便道:“这也没什么,三爷应该已经跟他们交代过了,就算见了我应该也不至于太惊讶。”   东淑问:“三爷是怎么交代的?”   彩胜道:“这……就是说我先前走失了,是咱们府的三爷找到了,留在别院里,后来就跟着少奶奶了。”   东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李大人会把你给我?”   东淑一直没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彩胜当然也不会往那方面去想,她只以为萧宪跟李衾把自己给了这个人,只因她长相跟东淑相似,爱屋及乌罢了   如今听了这句,自觉着不好如此回答,就问道:“这……少奶奶以为呢?”   东淑道:“因为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什么?”彩胜惊愕:“这是什么意思?”   东淑道:“我知道你们姑娘死的蹊跷,萧大哥也没有瞒着我,该说的或多或少都告诉了我一些,萧大哥还说……”   彩胜有些魂不附体,听到这里忙问:“难道少奶奶是听我们三爷调度的?三爷、说了什么?”   东淑道:“萧大哥说,姑娘毕竟是在李府出事的,这件事虽是不可抗拒的外力,可难保李府的人干净,如今那外头作祟的人已经血债血偿,剩下的账该算的也不能拖着。”   彩胜起初还怀疑她不过是在诈自己的,可听到“作祟之人血债血偿”,就知道她也听说太子一事了。   此刻哪里还能疑心她,便色变道:“少奶奶这话可不能再说出去。免得惹祸上身。”   东淑见她入彀,便道:“今日去李府,自然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彩胜迟疑:“是咱们三爷的意思?那李大人可知道吗?”   东淑冷冷地问:“你是李家的人还是萧家的?”   彩胜立刻明白了:她当然是萧家的,那就不用管李衾同不同意。   东淑料到彩胜出现在李府,势必会引发动荡,所以事先套住了彩胜,所以在袁南风来找的时候,彩胜才敢说那些话,因为知道背后是萧宪,所以并不惧怕。   哪里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东淑安排的呢。   在东淑出明厅的时候,月洞门口却有两个人正看着这一幕。   萧安安满脸惊愕,屈青瑶咬牙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看她果然在这里!”   “这、这是怎么回事?”萧安安毕竟单纯,脸上通红忸怩道:“明明先前是李大人在里头歇息的,他的小厮不是这么说的么?还不叫我们打扰。”   屈青瑶道:“这还用说,必然是她用了法子勾引的李大人,实在可恶,我就知道好端端地怎么会去娶这样一个女人呢?当然是她上赶着用了些下作手段。”   萧安安听的脸红心跳,又有点害怕:“别说了,有人过来了。咱们快回去吧。”   屈青瑶撅着嘴,却给萧安安拽着去了。   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们之后的一丛牡丹花后,李府的方二奶奶跟贴身丫鬟正站在哪里,也各自一脸的震惊。   顷刻,方氏道:“我还以为咱们家的三爷是个最正经的,真想不到若是正经人做起事来更是让人意想不到。”   丫鬟愤愤道:“以前三爷不是这样的,都怪那个狐媚子!”   方氏叹道:“实在是不得不服,没想到这个狐狸精这么有手段,当初她跟镇远侯和离,我还念佛呢,以为她必从此倒地不起,没想到人家转眼间竟青云直上似的,先进萧府,又勾搭上三爷……眼见要跟我们平起平坐了,说出去谁能信?区区的一个罪囚之女,下堂之妇,居然比正经世家出身的贵女还要得势!”   丫鬟道:“可不是嘛,之前说是三爷要娶萧家的四姑娘,没想到平白出来这么一个人,抢尽了风头。”   方氏咬牙道:“我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我们正经的高门出身,规矩教养的,岂能让这种狐媚子祸水似的东西坏了门风!”   丫鬟道:“奶奶要做什么?”   两个人正说着,就见东淑跟彩胜走了过来,方氏见她裙摆皱了一节,便冷笑了声:“趁着捉了个现行,我现在就要教教她规矩!”当下反而从花丛后走了出来。   狭路相逢的,东淑屈膝行礼,口称“二奶奶”。   方氏打量着她,见她体态娇袅,眉眼标致,通身透着妩媚风流,便哼道:“江少奶奶,你从哪里来?”   东淑道:“先前倦怠,在侧厅小憩了片刻。”   方氏道:“是吗?是你一个人啊……还是有人陪着?”   东淑轻描淡写地道:“原本是一个,后来府内三爷忽然来了,就说了一会儿话。”   方二奶奶顿时愣住,她原本以为这种私下见男人的事,东淑自然会瞒过不提,可没想到她居然直接承认。   “你、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看着东淑坦然的神情,就好像那个见不得人的反而是自己,方氏气急:“你倒以为这是正理?”   东淑含笑道:“这当然不是正理,只不过脚生在你们三爷身上,我自然是拦不住的……二奶奶若要怪罪,不如先去教训他。”   方氏浑身发抖:“好个不要脸的……”   东淑见她要气炸了,忽地道:“二奶奶,我没心思跟二奶奶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上争闹,不过,倒是另有一件事情。请借一步说话。”   方氏一愣,见东淑缓缓往旁边走开几步。   她回头看了一眼丫鬟,便也走了过去,仍是带怒道:“你想干什么?告诉你,你别以为今儿的事就算了,我回头告诉……”   东淑道:“二爷身边的宠妾是叫绿云吗?”   方二奶奶吃了一惊:“你怎么……”本想问你怎么知道,转念一想:李珣的宠妾绿云,原本是丫鬟扶上来的,生了个庶子已经两岁半,这种事情人人都可打听出来,也不算稀奇。   当即便哼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东淑道:“我听人说,这绿云的娘家本是小门小户,因为给二爷当了妾又得宠,就成了地方上有头脸的人物了。”   “这是当然,”方二奶奶得意道:“就算是李府的丫鬟小妾,也自然比别的人家里不同。”   她正要趁机再说“规矩”,东淑道:“这绿云娘家这样得势,是二爷帮衬,还是二奶奶你出的钱跟力?”   方氏一愣。   虽然高门大户的女眷们向来以贤德自居,丈夫纳妾从来没有个明面说不肯的,可私下里自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并不是很喜欢夫君宠爱妾室的。   何况这绿云年轻貌美,又生了庶子,更是方氏的眼中钉……她哪里肯去帮衬,不去祸害已经是真贤德了。   “许是二爷吧。你问这些做什么。”方氏多了个心眼,警觉地看着东淑。   东淑笑道:“二奶奶这些年没少为了二爷身边的莺莺燕燕操心吧,要不然怎么会没精神去管李府的家差、让管家的事务落到别人手里去了呢?二奶奶还是好好去查看看,帮衬绿云娘家的是什么人吧,别……真叫人吃了还不知道。”   说完之后,东淑略略欠身,带了彩胜自去了。   剩下方二奶奶瞪着双眼望着东淑离开,她的丫鬟走过来道:“奶奶,她跟您说了什么?”   “她……”方氏才张口,忽然心头一寒,她瞥了一眼丫鬟,哼道:“她跟我求情,叫我别往外说,哼,罢了。谁让老三鬼迷心窍了,男人一旦给迷住了,什么做不出来……”   说到最后这句,本来明着是说李衾,可想到东淑刚刚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方氏忍不住竟打了个哆嗦:李衾尚且如此,自己的夫君李珣呢?   东淑重回到了湖畔水阁里,向薛老夫人等告了罪,只说自己体质差不胜酒力,众人自然也不说什么。   这日从李府回来,路上张夫人特叫东淑跟自己同车,因问:“你中途怎么离开那么久,真的没有事?”   东淑看着张夫人慈眉善目的脸,顺势靠在她的肩头道:“处处都有人陪着,有什么事?本想跟浣溪妹妹他们四处走走玩耍的,可恨这身子不争气。”   张夫人看她这样自然而然依赖着自己的样子,便笑道:“没事儿我就放心了。就怕你有委屈不说出来。”   东淑听了这句,鼻子突然酸楚,眼睛就潮润了,幸而她是靠在张夫人肩头的姿态,张夫人也看不见。   张夫人又攥着她的手道:“身子差是因为之前亏了体质,家里多补补,以后就算去了李府……他们府内也亏不了你,自然会很快好起来。”   东淑只管答应着。   等到回了萧府,当夜萧宪总算回来,便过来询问今日去李府赴宴的事。   东淑只说无事,最后道:“哥哥,我想出去住几天。”   “好好的出去做什么?”萧宪诧异。   东淑道:“说出来怕你笑我,我想到外头走动走动。”   “到外头?”萧宪皱眉,“到底何意?”   东淑说道:“哥哥,我厌了整天呆在闺房里看书绣花,到底要出去透口气才好。嗯……就像是之前跟着你偷跑出去,扮作男人的样子,行事也方便。”   萧宪笑道:“原来你是心野了。你要出去我自然不拦着,可就怕出事。”   东淑道:“怕什么,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借我两个便是了。”   萧宪见她巧笑倩兮的,想了片刻道:“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就随你,只有一件,你就算把天捅破了,只要你自己没有事,一切就安妥。知道了?”   东淑一概答应。   于是次日东淑便出萧府仍回别院,整理片刻换了男装后,才自角门而出。萧宪挑选的两个侍卫随身跟着。   从今日,她一连在皇都之中转了有五六日,脸都有些晒的微黑了,萧宪那天看到她吓了一跳,忙叫人弄了些内造的美白养肤膏之类来给她用,东淑却不以为意。   这几天也有人不时把东淑的动向跟他禀告,因此萧宪也自知道,今儿来正好问问。   “听说你在太白街上寻了一处门头?”萧宪拿起桌上一本书翻看几页,果然都是古玩珍奇之类的记载,“想干什么?”   东淑知道瞒不过他的,何况也从没想隐瞒,便笑道:“还能干什么,不过是初衷罢了。”   “什么初衷?”   东淑笑道:“家财万贯,名扬天下。”   萧宪忍俊不禁,把那本书扔了回去:“你这妮子是想造反吗?”   东淑道:“我可没有那本事,只是凭自己双手做点儿可做之事罢了。”   “哼,说的跟你若能就要去似的,”萧宪道:“你快说,到底打什么主意?”   当下东淑才把自己的谋划跟萧宪说了,原来她想要在太白街上弄一个店铺,专门收些古玩古董之类的,上次从萧宪哪里赚来的钱拿出十分之一来姑且也能够了,铺子地角已经看好。   萧宪对东淑向来百依百顺,别人听来似天方夜谭的话,他听着却津津有味,笑道:“你有这个心倒也好。也能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只不过……”   “不过什么?”东淑忙问,又有点担心:“哥哥莫非不愿意?”   “你要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萧宪摆摆手,道:“只不过,你难道不知道?但凡是古玩古董,只要沾个‘古’字,就是有年岁的,有年岁的东西自然阴气重一些,所以我不太愿意你多沾手。”   东淑想了想,笑道:“这有什么,对别人而言恐怕有妨碍,可是我,我是死……”   她还没说完,就给萧宪一个眼神堵了回去,忙自己捂住嘴:“我不说了。”   萧宪哼了声,道:“算你识相。”   东淑见萧宪虽然一口答应,可神情里仿佛还有些忧虑似的,她只以为萧宪是因为那种“古物带阴”的说法才有些犹豫的,故而也没有多问。   只要有钱有心,剩下的事便容易多了,签了地契合同,找了几个看着老成可靠的管事跟伙计打理铺子,在五月下旬的吉日挂了新匾额,便算是开了张。   东淑自打弄了这个铺子,就有些人不着家,时常的往铺子里走动,萧府那里来叫她,才去了一两回。   萧宪不得不叮嘱她叫她多去,又道:“你要是不过去,老太太那边只是想想倒也罢了,太太那里未免多心,觉着你是要去李府了才跟这里疏远的,太太这些日子还在操心给你弄一笔嫁妆呢,别叫她寒心。”   东淑这才忙应承了,从此走动的勤快许多。   将进六月的时候,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谨州方面为了三皇子而造反被擒的那些将士们,本来新帝听从了李衾的命令,要将他们赦免的,谁知道前去传旨的钦差中途遇刺,竟又是那些乱党干的,地方上一怒之下,便下令将那两三千人尽数杀了!   消息一出,天下震惊。   李衾一收到消息就知道不好,但再怎么命人前去阻止也都晚了。   果然因为这一件事,其他还在观望的反叛之人自然都打消了要投降的念头,刹那间,以谨州为中心,周围各地相继反叛,有乱军冲入城中,将之前主事的地方知府拿下,砍了头挂在城墙上。   事情眼见已越演越烈。   之前地方官做主杀俘之后,兵部上奏,新帝听说后倒也没什么反应,毕竟当初他也想着杀了了事,何况钦差被害,就等于打了皇帝的脸,故而新帝也不以为意。   直到战事四起,才有些烦怒,便命李衾即刻调拨兵力,选拔干将前往,这次绝不能手下留情。   偏就在这段日子里,北关那边也传回了消息,说是地方守军跟狄人交了手,各有死伤。   因此如今朝廷竟有些是腹背受敌了。   这天,东淑来到店内,正在看这些日子收到的各种玩器,看到店门口人来人往,十个里头竟有七八个是在议论当下时局的,一个个忧心忡忡,听得她不由也愣住了。   那负责看店的老管事见东淑出神,便道:“东家,这几天来变卖玩器的人多了好些呢,应该都是因为知道南边北边都在打仗,所以才把这些东西拿了来,希图换些钱回去比较妥当。”   小伙计在旁道:“这样岂不是好?我们这儿不愁货源了,而且价格也都不贵,正好多收一批。”   老管事苦笑了声,欲言又止。   东淑把手中的一柄玉如意放下,回头道:“虽然不愁货源,但有那么一句话,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些古玩珍奇的,在盛世之时自然是稀世之宝,若是真的刀兵四起,他们就不如一文钱管用了。”   这些话本是刚刚那老管事想说的,只是颇有些犯忌讳,却没想到东淑竟然把他没敢说出来的都提了。   管事又是惊愕又是担心的:“东家……”   东淑微笑道:“不过不用担心,这些东西对我而言不管何事都是稀世宝贝,不容毁损的。另外……虽然外头传的轰轰烈烈,但我相信时局一定会向好的。”   小伙计闻言插嘴道:“东家您说的很是!我听说,朝廷先前把镇远侯调到了北关,小侯爷可是战神再世,有他在,一定可以把狄人打的落花流水,不敢再骚扰我们关隘的。”   时隔多日,“镇远侯”三个字又冒了出来,就像是隔世的人。   东淑微怔,却想不到李持酒的名儿居然在这些人口中如此“响亮”,当下便笑问:“你怎么知道镇远侯是‘战神在世’?我可隐约听闻他的名声不大好呢。”   小伙计闻言急道:“东家,你可不能只听那些人乱说,其实镇远侯是好人来的,当初他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把五城街上的恶霸地头蛇都打的趴在地上,不敢再欺压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有那些收惯了脏银的衙门公差们,也因为他在,所以不敢再跟我们伸手了,少了那些盘剥,日子才比先前好过的多呢。”   那老管事竟也笑呵呵道:“这话有理,比如东家这店铺子,若不是托了那位小侯爷的福,这一次要接手,从写契约到现在,不知要给官府收多少茬的保护费,也不知道给那些地头蛇来骚扰强掠过多少次,银子至少多交数百两,别说盈利了,能不能顺利开得下去还是难说。”   东淑从未想过,镇远侯那么个一无是处的家伙,居然在这些百姓心目中竟是个闪闪发光的好人。   她简直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大概是看她脸带疑惑之色,小伙计忙道:“东家,您别不信啊,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就说隔着这里一条街的王家,他们家的女儿曾给林衙内强占了,玩够了后又卖到了青楼,结果给小侯爷知道后,即刻把那女孩子赎了身,又只身一人前去把林家阖府打的四脚朝天,脚踩着林衙内让林家拿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赔了王家……”   东淑目瞪口呆,听完后看着那眉飞色舞的小伙计,忽然发现一个盲点:“小侯爷是怎么知道那女孩子给卖到青楼的?”   小伙计愣了愣,啊:“自然是在侯爷去青楼的时候。”   东淑咳嗽了声:唉,她何必多此一举又问,其实早就知道了。   小伙计道:“东家,您别在意这个,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侯爷毕竟年纪轻,血气方刚的,他那体格儿又是天赋异禀,对了……我又听说他先前的夫人是个病秧子,风吹吹就倒的,自然碰不得,当然只能在外头……”   东淑忍无可忍,瞪着他道:“胡说什么!”   小伙计忙讪讪地停了下来,只道:“我只是想说,小侯爷很是能耐,有他在北边儿自然无碍,不过,不过南边的战事就不一定啦,杀了那么多人,实在是乱的很,也不知怎么收拾了局。”   东淑道:“南边当然也会平靖,难道天底下只有一个镇远侯不成?当初镇远侯还籍籍无名的时候,是谁把北边来犯的狄人打退了的?”   小伙计眼睛一亮:“是我们兵部尚书李大人啊。”   东淑捧着一个古瓷瓶打量,一边淡淡道:“不错,有李大人坐镇兵部,难道就怕天下大乱吗?”   小伙计才要附和,就听老管事道:“有客人来了!”   东淑跟那小伙计齐齐转头,果然见殿门口站着一个人,一身暗蓝色的圆领锦袍,皂靴玉带,俊逸儒雅,气质高贵。   小伙计见了,心中高兴,觉着是贵客登门,立刻摇头摆尾地迎了上去。   但来人的目光,却只深深地凝视着东淑面上。   东淑对上来人隐约带笑的眼睛,眉峰却无端皱了皱,她把手中的瓷瓶缓缓放了回去,转身向内走去。 第85章   原来这来人竟然正是李衾。   东淑转身的时候, 小伙计已经颠颠地迎了上去, 躬身笑问道:“先生是初次来?要看些什么?我们这店虽是新开,东西却是很齐全的。”   李衾瞥着东淑的背影, 淡声道:“我是你们店老板的友人,今日是来探望她的。”   小伙计吃了一惊:“啊,原来……”   那老管事早看出李衾华彩照人,器宇不凡, 又见东淑举止反常,便忙也哈腰过来道:“既然是东家的朋友, 请到里头说话便是了。”   李衾颔首, 却并不忙进, 只转头打量这店中的布置。   顶头一面黑底金字的匾额, 写着四个端秀的楷体大字,乃是“古致雅风”四个字,李衾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萧宪的手笔,萧宪果然对这个妹子百依百顺, 无有不从。   店内桌椅柜阁,是一色的花梨木质地,兼具雅致古朴,所有古玩等物有序摆放, 墙根儿处的花架上放着几盆松柏盆景。   靠南的窗下是几个古朴的树根形凳子, 中间的桌子也是朴拙的整只大树根制成,十分天然野趣,桌上除了各色茶具外, 另是个紫金的博山炉,淡淡的香气从内袅袅散出。   店子虽不算大,但看着各色物件琳琅满目,一应具全,且又赏心惬意。   李衾且看且走到入内的门边,略一迟疑,终于抬手将帘子掀起,走了进去。   这里间原本是个套间,靠门边窗下的地方有一张不算很大的罗汉榻,对面是一张小桌,上面放着一个宝瓶。   桌前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却是范宽的《雪景寒林图》,虽然是摹本并非真品,可也难得了。   李衾扫量了片刻,见此处无人便又往前走去。   把门帘掀开迈步到里间,的确是一处歇息的地方,他嗅到那股熟悉的淡淡香气,又看帐子等布置的精致,就知道必然是东淑小憩之地,只仍不见人。   正打量,却见有个人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竟是甘棠,见了他便忙行礼,又小声道:“姑娘在院子里呢。”   李衾才知道这屏风后另有天地,向着丫头点点头迈步转了过去,穿过屏风又走几步,才是半掩的后门,他抬手推开门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是院中了。   与此同时,李衾也看到前方站在池子栏杆边上的东淑,她正垂着头好像在看着池水。   “想不到这里竟别有洞天。”李衾怕贸然过去令她受惊,便先说了声才迈步走了过去。   将靠近的时候才发现东淑手中握着一块饼,正掰着那饼子撒在池子里,池水之中有鱼儿窜窜涌涌,争着过来吃那饼子。   这院子虽也不大,却四四方方,干干净净,中间这样一个小池子,中间一尊镂空太湖石假山,周围水面上是开的正好的莲花,白色如雪,红色娇艳   李衾从外头进来一直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东淑为何竟看中了这样一个地方。   东淑头也不抬,盯着那鱼儿快活吃东西的样子,问道:“李大人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李衾在她身旁站着:“我本不知道你居然还在这里置了产业,萧宪却也守口如瓶,若早得知消息自然早来了……怎么忽然间想要开店?”   东淑道:“不能吗?”   “当然能,”李衾一笑,伸手把她手里的饼子接了过去,慢慢捏开替她撒下去,“你想做什么都使得。只是若早跟我说,我或许可以帮着参详。”   东淑瞥他一眼:“你兵部还不够忙的?还能分心在这些小事儿上头?”   李衾淡淡道:“你的事,怎么能算是小事。”   东淑的心一跳,转身走开,正李衾捏碎了最后一块饼子,往水面一撒,鱼儿们争的越发激烈,但很快随着饵食吃罢,就都又悠闲的摇着尾巴散开了。   李衾看看那些鱼,又看向东淑。   上次在府内一别,他总觉着东淑心里藏着什么,让他隐隐不安。   他缓步跟上走到东淑身后,温声问道:“好不容易见了面,怎么总不理我?”   东淑淡淡道:“私下见面,于礼不合,你也不该来这里。”   李衾笑道:“你这会儿却跟我讲理?你这般改扮男装出来经商,难道就于礼很合吗?”   “怎么李大人是来寻我的不是?”东淑转身看向李衾,忽然脱口而出道:“或者觉着我没那么三从四德不贤良,那就取消这门亲事就是了。”   李衾蓦地听了这句,脸上的笑微微地窒了窒。   东淑说了这句,也觉着冒失后悔,忙转身要走,李衾探臂握住她的手腕:“东宝儿。”   她止步,却道:“这是在外头,别拉拉扯扯的。”   李衾却并不放开,只跟着走前一步:“你……为什么忽然说这话?”   东淑垂眸不看他:“没什么,随口说说罢了。”   李衾盯着她道:“什么时候,咱们的婚事居然是可以随口说说的了?”   东淑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的转头道:“是我一时说错话了,你要认真不依不饶的吗?”   李衾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就在这时,池子里忽然“呱”地响动,原来是一只蹲在莲叶上的青蛙鼓着眼睛瞪着他们两人,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便突然叫了一声。   给这小东西突然的打扰,李衾才缓缓吁了口气,道:“你心里若是有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说什么?”东淑还是慢慢地把手抽了回去。   李衾目光闪烁,终于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去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那会儿我想这倒也好。”   东淑听他提起这个,忽然道:“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   李衾并不管这句,继续说道:“萧宪其实也是宁肯你不记得过去的。”   东淑的脸上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叫你别说了!”   李衾道:“东宝儿……”   东淑后退一步,眼中的泪夺眶而出,她盯着李衾,含泪一字一顿道:“我不想听。你若执意要说你就走。”   李衾看她反应这样剧烈,便道:“好,我不说了。”   东淑转过身去,抬手将眼中的泪拭去。忽然间双臂一紧,原来是李衾从后把她抱住了。   “你不想听那我就不说,”只听他说道:“我只想你知道一件事……”   停了停,李衾继续说道:“什么也比不上……你回来我身边。你若知道这些年我为你百转千回的那些,你就该明白我的心。”   东淑身子一晃,幸而是给李衾抱着。   他低头,在东淑耳畔道:“你不想听的事情我不说,你也不要去想,现在最重要的是,咱们以后,要把先前丢了的重新找回来,像是先前一样好……不,是比先前更好。”   东淑听到这里,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可以吗?”   李衾道:“你在外头说,有我坐镇兵部,自然会天下太平,你知不知道我很高兴,因为你相信我,你相信夫君的能力,怎么这会儿反而没有那份信任了呢?”   东淑泪落如雨,却说不出话来,她想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别叫那些哽咽泄露出来,但偏给他抱着。   李衾略微松手,揽着东淑的肩将她转过来对着自己,然后轻轻地在她后颈上轻轻地一握,便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胸前。   “是我先前没有保护好你,可现在我回来了,我在,”李衾喃喃道:“东宝儿,相信我好不好?”   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声音如此温柔而熨帖,他当然是可信的,而东淑也愿意去倚靠跟相信。   就算只有一刻也行。   这天东淑离开铺子回到别院,眼皮儿竟是有些红肿的,这当然瞒不过江明值跟赵呈旌两个小家伙,围着东淑追问是为什么哭。   东淑只说是给风迷了眼,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打发了去。   今儿本打断去萧府的,可眼睛这样,显然是不能过去,不然又要让老太太跟太太担心。   是夜东淑对着灯影,回想往事,心潮澎湃,仿佛随时都能窒息而亡。   可是慢慢地想到萧宪,想到周老夫人,太太,想到李衾……以及明值,那似能夺命的惊涛骇浪才逐渐地又给逼退了下去。   婚期一日日的临近,这天,东淑人在萧府之中,才从老太太上房出来,就有个丫鬟匆匆来说:“少奶奶,外头是三爷的人来传话,说是让您今儿回去别院一趟。”   萧宪并不回府却叫人让她出去,东淑猜不到是什么事,于是忙忙地跟太太知会了一声,出府的时候忽然想起,难道是明值有事?或者是店铺里有什么?   这些日子店铺也逐渐有了起色,隔个几天必有位客人上门,总是能看中几样东西。   听老管事跟小伙计说,这些客人像是有来头的,瞧着也很有品位,眼光好不说,出手也阔绰。   这就比之前开张的时候只出不入的好了。   东淑思来想去觉着不是店铺的事情,上车的时候就问来请的小厮:“是什么事?”   小厮带着笑道:“少奶奶回去了就知道,是好事。”   他竟不说。   东淑一路上忖度,却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好事。一直回到别院下了车,才进二门未到厅上,里头已经得了消息,明值先飞跑出来:“姐姐!”   一路冲到她跟前将她抱住。   东淑见状越发以为是明值出事,只是看他并无伤损,多半是闯祸,正要定神相问,里头的厅门口,有个人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似乎不小,满面的沧桑,两只眼睛定定的看着东淑,显得有几分激动。   东淑吃了一惊,因她竟不认得这是何人,更不知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时,就听明值道:“姐姐,是、是父亲……父亲回来啦!”   东淑听到“父亲”两字,震惊之余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中年男子自然就是江雪跟江明值两人的父亲,江老先生了。   以前她拜托萧宪去寻江家两夫妻,只是一直没有消息,难道说就悄而不闻的把人送回来了?   此时江先生已经迈步出了门:“雪儿!”   沙哑着嗓子叫了这声,已经红了双眼,老泪纵横。   东淑心中百感交集,只好拉着明值上前行礼。   三个人重新到了厅内落座,东淑才发现萧宪原来不在的。   江成福打量着他们兄妹两个,拭着泪道:“那时候接到你的信,听说你嫁给了镇远侯,我跟你母亲都很是欢喜,还好你终身有靠,你们姐弟必然也从此无恙,我们两个就算客死他乡也都罢了。”   东淑忙道:“您老别这么说,毕竟都要好好的。”   江成福看了她一会儿,隐隐觉着女儿跟先前有些不同了,可毕竟分开这么多年,彼此又各自跌宕,哪里会跟之前一模一样呢。   于是说道:“刚刚见了明值,比先前长高了这么多,我都不敢认了,当时分开的时候这孩子才刚记事多久,他也认不出他爹了。”   明值在旁边眼圈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东淑道:“如今您好好的,一家子相处起来,以后自然就好了。对了……母亲呢?”   江成福的目光从明值面上转开看向东淑,有些难过的说道:“你母亲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东淑心头咯噔一声,明值更是靠得她紧紧的,听到说母亲去世,忍不住又哭起来。   心里有些堵着,东淑一时也不知怎么说了,江成福却又道:“那北边的气候跟这里不同,很是恶劣,加上又有狄人跟马贼出没,生活非常困苦,当初我本在囚营内做些苦工的,后来给流放到边境的村寨里,又几近迁徙,同去的人十个里头剩不到两个,本来我以为我也会死在那里的,谁知老天可怜,竟让镇远侯找到了我。”   “什么?”东淑愕然,抬头看向江成福:不是萧宪派人找他回来的吗?   明值也忙叫道:“爹,你说是镇远侯?”   江成福叹道:“是啊,我也没想到,居然会给侯爷找到,当时我所在的村寨距离北关都有数百里,当时我因一场病,病的浑浑噩噩将要死了,幸亏镇远侯去的及时,将我带了回去,后来……不知怎么他说萧尚书也派了人来找我,就把我给了他们,让他们带了回来了。”   镇远侯从不提江家的事情,他是从什么时候存了这份心的?   实在是出人意料,东淑默然无语。   因见江老先生的确有些风尘仆仆,便忙安排了人伺候他洗漱更衣,先吃饭歇息。   等到一切料理妥当,已经入夜了。   明值这会儿已经跟父亲熟稔了,不似之前才见般生疏。   一家子三口围坐在桌边,说些别后的话。江老先生道:“听萧尚书的人说,是因为昔日的案子有了变故,才赦我回来的,我本来想着要回老家去,可是你又要嫁人……”   东淑道:“既然回来了,何不在京城长住?”   江老先生犹豫道:“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京城毕竟不是熟悉的地方……罢了,且过几天再说罢。”   仿佛察觉老先生还有话说,眼见时候不早了,东淑便打发明值先去歇息。   等明值去后,江成福才悄悄地询问道:“雪儿,你好好的、怎么会跟镇远侯和离呢?”   东淑一怔:“这个,有些一言难尽。”   江成福有些惋惜的说道:“我这条命是镇远侯救回来的,我看他那人,实在是个很了得的少年英雄,你们……倒是可惜了。”   东淑垂头不语。江成福因才回来,却不便多说什么,只道:“不过,你给萧尚书大人看重,又将嫁给李大人,这也是难得的缘分。可为父只想说一句……不管怎么样,镇远侯的恩义,可不能给忘了。毕竟当初若不是他,你们姐弟也难保万全,何况他还救了父亲。”   东淑道:“是,我知道。”   送了江老先生,东淑洗漱上榻,想到江成福所说镇远侯相救之事,心头浮浮沉沉。   忽地又想起店铺内老管事跟小伙计的话,果然人有千面。   这就是所谓的“他之蜜糖,我之砒霜”不成?   蓦地又想起李衾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泪不知不觉又悄然流了出来,东淑只能强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次日萧宪得闲才总算来了一趟,见了江老先生,让他好生休养,不用担心别的。   江老先生自然唯唯诺诺答应。   萧宪又跟东淑道:“过两天是皇后娘娘生辰,老太太等得进宫朝贺,前日宫内派了人出来,点名要你也一同进宫,你跟李子宁的婚事也是皇上准了的,就当过去朝贺加谢恩吧。”   东淑听要进宫,便沉默不语。   萧宪问道:“怎么了?”   东淑才笑道:“没什么,在想该穿什么衣裳好。”   萧宪嗤地笑了,又道:“你啊,随随便便不拘穿一件什么,就比别人好看百倍了。很不必再精心打扮。”   东淑叹道:“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哥哥你却是兄妹眼里出西施。”   萧宪道:“什么西施,西施比得上东宝儿吗?”   东淑忍不住笑道:“行了,我可实在当不起!听着也怪肉麻的。”   萧宪道:“啧,你的脸皮儿几时变得这样薄了?”说了这句又道:“太太那里调药,给你的你可按时吃吗?”   东淑说道:“吃着呢,我最不喜欢吃药,好好的怎么又给我那许多,太太还总是叮嘱……又都是些名贵药材调制的,我不吃都不忍心。”   萧宪笑说:“你的身子虚虚弱弱的,不仔细调补怎么成?最近觉着怎么样?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东淑道:“能吃能睡的,有什么不舒服。”   萧宪又打量她脸上:“嗯,还好,这脸儿比先前又白净了起来。以后往外头走动,记得叫人好生打着伞,别大意了。”   东淑无奈的叹息:“知道了。”   萧宪离开别院的时候,又叫了跟随东淑的那两个侍卫问了几句,这才出门。   他方才问东淑的那几句话可不是无端而起的,之前李衾特意找过他,让他留意东淑。   李衾并没说起李府那天的事,只道:“我担心她或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所以叫你留心,别疏忽了。”   萧宪惊疑且戒备:“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是你……”   李衾道:“你说我?我难道疯了吗?”   萧宪才打住了:“那你怎么突然提这个。”   李衾道:“之前她去我们那里,我怕触景生情的会想起什么来,虽然是未必的,但以防万一,多留心总是没错。”   萧宪听了这句,倒有道理。   李衾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情,想提醒你。”   “何事?”   “先帝临终那道遗诏,皇上一直存在心里,指不定哪天真的会去御库查看。”   萧宪的喉头微微一动:“先帝遗命叫封存的,怎么皇上这么快就要抗旨不遵了?”   李衾不语。   萧宪的面上掠过一丝冷笑,道:“之前倒是看不出,皇上还是这么独断专行的人,谨州那里杀俘的事情,说是因为钦差被害地方官自作主张,可我看来,未必不是皇上的意思。”   李衾摇头道:“这件事不必再提了。”   萧宪道:“现在是三千人,这三千人本想以儆效尤,可是看这势头,南边的战乱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一时控制不住就会留下千古骂名,皇上在意吗?只怕皇上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他后宫的三千佳丽。”   自打登基后,起初几个月还罢了,毕竟还是给先帝守孝的时候,且才登基,自然要谨言慎行。   但是最近,萧宪等隐隐听说一些传言,皇上接连宠幸了不少的后宫妃嫔跟美貌宫女,虽然也算是无可厚非,但细想来却的确是有些失仪不恭的。   可偏偏还有一些擅长逢迎的官员,在上朝的时候公然提出要采选天下秀女以充实后宫,若不是李衾跟几位老臣出面反对,看皇帝那意思倒像是要答应似的。   此刻萧宪看李衾不说,便道:“你算是他的国舅,你难道没有规劝过?还是说连你的话皇上也未必听?”   李衾有口难言,他的确是劝过。   当面儿新帝倒也是听的,比如要杀俘虏的事情,李衾开口,皇帝就即刻改口答应了。   但事实上,该杀的还是杀了。   李衾隐隐知道,皇帝已经不是原先的景王了,或者说,现在的皇帝才是真正的景王。   此刻见萧宪非议,李衾淡淡道:“不然呢?现在三殿下已经没了,还有谁能够继承大统不成?皇上自然是深知如此。”   萧宪听了这句,眼神变了变,他深深地看向李衾,忽然说道:“你这话倒是有趣,那我问你,假如现在还有一位可以继承大统,还能再改立新君吗?”   李衾哑然:“哪里还找这样的人?”   萧宪眼珠动了动:“杨家的嫡系自然是不成了,但旁枝里头未必找不出一个。”   李衾这才道:“原来是这样,劝你不要多想,皇帝还在,这种事情不沾手为妙,我可不想当背负骂名又没什么好下场的乱臣贼子,而你……也该为萧家考量。”   萧宪冷笑了声:“这会儿你跟我义正词严起来了,当初是谁在岁寒……”他到底知道轻重,便没有说下去,只道:“合着你的胆子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成?那时候你怎么不为李家考量。”   李衾倒是不以为然,反而一笑道:“人都有不能碰触的底线,触之即死,就怪不得我了。”   萧宪挑眉:“那你的底线难道就是……”   李衾并未回答,眼神却是坚定明白的——他的底线就是萧东淑。   因周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不适,皇后特意降旨叫不必进宫,只让张夫人代替就是了。   于是这天,东淑随着张夫人等萧府一干诰命,入宫朝贺。   今日京城内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官宦内眷,正六品以上自然都得进宫,东淑便见到了不少熟人,李府的众人自不必说了,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夫人,另外英国公府的,抚宁伯府的,除了这些,最另东淑意外的是居然还有苏夫人。   在凤栖宫给皇后行了礼,皇后命赐座。   这皇后先前乃是景王的王妃,是英国公府的出身,向来倒是有些贤名在外,可惜膝下只有一女,尚无嫡子。   皇后赐了酒席,众人再度谢恩恭贺,依次入席。   吃过之后,便又起身再拜,皇后嘉勉几句,便叫众人自行退出。   萧府的人多,加上地位殊然,许多内眷均都恭敬的让路行礼。   东淑随着队伍而行,却觉着好像有人在打量自己,回头看时,隐约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苏夫人,她在盯着自己瞧。   只是隔着太远,且还没有看清楚,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走到东淑身旁,低低的说道:“你怎么知道绿云的娘家,是大嫂子在暗中相助?”   东淑抬眸,却见正是李府的方氏二奶奶。   见她脸上有惊恼之色,东淑淡淡道:“二奶奶果然是才知道的?我一个外地进京的,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也能听出来了。”   方氏瞪着她道:“你既然早知道为何不早点跟我说?”   东淑笑道:“我又不知真假,何况贸然说了岂不坏了你们妯娌关系?你也未必肯信。”   “什么妯娌,呸,我素来敬重她,她倒是暗地里算计我。”方二奶奶磨着牙。   原来自打上次东淑跟她提了李珣宠妾的事后,方氏暗中命人查探,果然得知绿云娘家得势其实并不只是李珣,而是另有其人,竟正是袁家的人。   她才想起来以前的种种不对,从绿云爬上李珣的床后,方氏本想暗中教训,是袁氏各种抚慰,说是那丫头不成气候,很不必为了一个丫鬟坏了自己的名声。   后来绿云有了身孕,到逐渐地得了宠,要打压她也已经晚了。   现在回想,绿云多半是袁少奶奶的人,故意的埋在她身边儿,一是眼线,一是分宠。   这些年方氏为了小妾的事不知费了多少神,而那个始作俑者坐享其成,背地里不知怎么得意呢。   东淑道:“现在二奶奶知道了,又将怎么样?”   方氏恨恨不已:“我当然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先除了那个狐狸精,再跟她算账。”   东淑很知道这方氏是没什么智谋的人,便道:“奶奶若是蛮干,对你却没什么好处,只会落了下乘,让人觉着你撒泼。”   方二奶奶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东淑道:“人家会用坐山观虎斗,难道二奶奶就不会用吗?据我所知二爷的妾室可不止绿云一个,要剪除何必自己动手呢。”   方氏给她提醒,皱眉想了会儿,若有所悟,忙问:“让她们自己斗?可要怎么才能……”   东淑见她果然愚笨,便道:“一个‘二桃杀三士’足以了。”说了这句后便淡淡走开,她只想别让袁氏那么得意,可也不必就真手把手教方氏,让他们自己内乱去罢了。   这会儿众人正有序往外而行,东淑留心到那边苏太太时不时扫量着自己,她本来不想理会苏夫人的,可是想到镇远侯找回江老先生一节,何况如今又跟他们家没了关系,自然不必嫌隙太甚。   正在想苏夫人是想做什么,却有个小太监匆匆走出来,竟走到东淑身前行礼道:“江少奶奶请留步。”   东淑无奈止步:“何事?”   小太监说道:“皇后娘娘另有话说,请你先回殿内。”   这会儿张夫人回头看她,东淑便道:“太太只管先回去,我应过娘娘的话自然也就回去了。”   张夫人忖度片刻,就也跟众人先去了。   东淑随着那小太监重回了凤栖宫,却见皇后手中捧着一支金钗,金钗的顶上却是粉色的碧玺,天然的桃子形状,旁边两瓣碧色的正好当作桃叶,跟灿然的黄金对比,色调极为雅致,形状亦甚是讨喜。   皇后正含笑把玩着,见东淑入内便道:“你且过来。”   东淑上前,皇后将手中的钗子给她瞧,问道:“这是你送给本宫的贺礼?”   “正是妾所送的,礼物寒微,娘娘莫怪。”   皇后笑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别致又古雅,不像是宫中的,也不像是时下流行的?”   东淑道:“回娘娘,这大概是宋朝时候的东西,传承至今,所以不是时新之物。”   宋皇后很是震惊:“这原来是古物,怪不得这样新奇好看,你却从哪里得来?”   东淑道:“是妾无意中所得之物,因也觉着雅贵可爱,所以作为进献之物,承蒙娘娘不嫌弃妾就放心了。”   皇后连连点头:“这物很得我心。”   旁边一名妃嫔笑道:“方才英国公府送的那么一尊完整的红珊瑚,价值连城的,娘娘还只淡淡的呢,怎么就对这小簪子爱不释手?”   正说到这里,外头道:“皇上驾到。”   东淑听了这句,手陡然握紧。   小太监头前开路,皇帝进殿之时,所有妃嫔尽数起身迎驾。   新帝环顾周遭,目光在东淑身上一停,笑道:“朕以为内眷们都已经出宫了呢,原来还有一位在。”   皇后道:“原本是臣妾见这礼物甚好,故而特留了江少奶奶叙话。”   “什么东西?”皇帝走过来,接过那金钗赏玩,果然也啧啧称奇,便对东淑道:“果然是稀罕之物,不同凡品,朕隐约听闻,你在太白街上有一家古董铺子,莫不是从那里得来的?”   东淑看着面前这张脸,浑身发冷,心口翻涌,竟是无法形容的难受。   她想回答,可是所有话都卡在喉咙口,如果一张口,只怕就要吐出来了。   只能勉强道:“是。”   皇后道:“怎么,竟有这种新奇之事?江少奶奶还有一家古董铺子呢?”   “难得萧尚书这么宠除了萧东淑之外的女子,更难得的是李尚书也成了做中间的说客。”皇帝笑道。   东淑并不太懂,皇帝瞅着她疑惑的表情,道:“你果然不知道?朕听说子宁告诉了好些人,太白街上有一家不错的新开古董铺子,叫人去看看呢。”   因这句,东淑才明白了,怪不得隔上几天就会有出手阔绰气宇不凡之人前去光顾,原来是李衾!   震惊之余又有些懊恼:他真是……何必多此一举。   皇帝见东淑不语,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你是他没过门的夫人,多帮衬你些自然也是他的本分。何况你今日送给皇后的这支钗子精致可爱,由此可见店内的也一定都是好东西,倒也亏不了他们……皇后你说呢?”   皇后恭顺地笑道:“皇上说的是。”   皇帝看了眼众妃嫔,因对东淑道:“朕倒是另想起一件事,你随我来。”   他迈步向内殿走去,宋皇后看了眼,握着那支簪子却没有动。   东淑低头跟上,到了内殿,皇帝回头道:“朕听说,你的父亲已经从北关回来了?”   原来他问的是这件,东淑道:“是。”   “嗯,江家的案子朕也是知道的,查明江家的确有冤,如今你父亲的罪名已经平反,可以留在京中合家团聚了。”   “多谢皇上恩典。”东淑屈膝。   就在这瞬间,目光所及,忽地看到旁边桌上放着一个托盘,不知是不是哪个宫女遗漏的,里头盛着一把切果子的小刀。   东淑盯着那把刀,瞬间走神。   此时皇帝盯着她的脸,却慢慢走近了一步:“这样一步登天的滋味,如何?”   这话突如其来,让东淑微怔。   皇帝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颌,语声阴沉道:“就凭这张脸,就能在萧宪跟子宁之间游刃有余,若非亲眼所见,朕真的难以相信子宁那样的人,也会有为色所迷的时候,幸而萧东淑是死了,不然怎么了得……”   他的手指捏在下巴上,有些冷又有些许湿滑似的,就像是蛇的鳞片蹭过,东淑不能动,直到听见他最后那句话。   东淑忍无可忍,挥手过去,“啪”地一声将皇帝的手打落。   无视皇帝惊异的眼神,东淑转头看向桌上的刀子,想也不想便冲了过去! 第86章   东淑心血上冲, 忍无可忍,一把将桌上的刀子攥在手中,转身对着皇帝。   杨瑞大吃一惊, 愕然呆住。   他本以为面前的人纵然凭着一张脸得到了萧宪跟李衾的宠爱, 实则仍是个柔弱的罪囚之女,卑微如斯罢了,何况他如今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如今见东淑握住刀子,刀刃对着自己, 震惊之下竟后退了一步:“你、你干什么?”   东淑瞪着皇帝,眼睛已经泛红,握着刀子的手微微的发抖, 她的心跳的像是擂的狂乱的鼓点, 快的让人呼吸都艰难。   战栗中只有一个念头极为强烈的,她想立刻用这刀刃取了面前之人的性命。   皇帝身边本也有许多的太监宫女, 都在周围伺候着,本来安安静静,突然听到皇帝断喝一声,抬头见是这般情形,都惊呆了。   有两个近身太监反应最快,忙冲上来,一边叫道:“护驾,来人啊!护驾!”   这一声高声嚷起,外头的侍卫便听见了, 刹那间脚步声纷乱。   就在这时候,却又有个柔脆的声音喝道:“乱叫什么!都退下!”   与此同时另一个小太监仓促的叫道:“丽太妃到。”   皇帝诧异地转身,果然见丽太妃在一干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正走进内殿,在她身侧是那些闻讯而来的宫廷侍卫们,因给太妃娘娘呵斥,一时有些不知进退。   一瞬间皇帝忽然也回过神来,当下忙扬声道:“都退下!没什么事儿!”   侍卫们闻听,这才缓缓地退了下去。   皇帝又呵斥跟前的太监道:“没眼色的!再瞎叫乱嚷的朕砍了你的脑袋!”   那太监慌忙跪地请罪。   此时,丽太妃早走了过来,她径直来到东淑身前,有意无意地正挡住了皇帝的身形,她看着东淑,声音很是温和的说道:“这个东西可不是能拿着玩儿的,小心伤了手,来,快给我。”说话间伸出手来向着东淑。   东淑正是急怒难当的时候,本能地一撤手。   丽太妃动作僵了僵,旋即又笑道:“好了,闹着玩儿也要有个度,只别叫人担心才好,可知萧府的太太们还曾跟我说让我照看着你,免得你进宫没几次不知道规矩,生恐你犯了宫规呢。”   东淑听见“萧府的太太们”,眼神才总算清醒了几分。   丽太妃见状立刻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的将那把刀子顺了过来,丢给旁边自己的小太监,冷道:“是哪个糊涂奴才把这种东西放在这里的?好好查查,若是不小心伤到了娘娘凤体,如何了得?找出来给我立刻打死!”   先前因为那小太监一声喊,惊动了侍卫,可也把外头的皇后众人都惊着了,此刻皇后便带了人走了过来,正好听见这句,顿时变了脸色。   皇后只听见说“护驾”,进来的时候丽太妃正挡着东淑,因此她连东淑持刀都没看见,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儿,闻言忙道:“太妃娘娘息怒,这原本是我先前要了来切果子用的,大概他们一时忘了收起来。”   丽太妃回身笑道:“原本就是皇后娘娘太仁慈待下了,这些人才如此的不尽心,若没有个规矩只怕以后还闹出更大的事儿来呢。”   皇帝也镇定了下来,接口说道:“太妃言之有理,也该好好的约束约束这些人了!差点儿闹出大事。”   宋皇后只得讪讪地答应,凤栖宫的众太监宫女瑟瑟发抖。   皇帝深看了一眼太妃身后的东淑,却笑问道:“太妃怎么忽然来了?”   丽太妃道:“先前皇后特意去我那里请安,她既有我,我自然也肯过来看看她,听说各家夫人都去了,正好来看一看。”   说了这句,太妃回头看了看东淑:“不过既然江少奶奶在这里,倒也凑巧了,不如我带她去我那里略坐一坐,不知皇上跟皇后觉着如何?”   皇帝笑道:“她是萧府的干女儿,又将是小舅舅的过门夫人了,太妃跟她亲近亲近自然是正理,又何必再问。”   皇后也道:“娘娘自便就是了。”   丽太妃便对东淑道:“你跟我走吧。”似乎担心东淑不肯,便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搭。   东淑听说要去丽太妃那里,心中忍不住又生出一股恶感,但是这凤栖宫自然是留不得了,再看着皇帝的脸,自己指不定又做出什么来。   当下微微屈膝,顺势把手从丽太妃的手底抽了回来,对皇帝皇后道:“妾身告退。”   等丽太妃带了东淑离开了凤栖宫,皇后才问杨瑞道:“皇上,刚刚是怎么了?”   皇帝想着方才东淑持刀而向的样子,眉头微微一皱,却道:“没什么,误会而已。”   说了这句,突然想起这样一闹,指不定又生出什么风雨来,尤其是刚刚不少侍卫进来也都看见了,萧宪跟李衾那里听说,不知又会怎么样。   本来以为是悄无声息的,无人可知,如今却又闹大!   杨瑞心中一阵烦恼,便呵斥道:“这宫内的人你也的确该好好约束了,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到底是谁放的那刀子?”   方才太监已经喝问出来,原来是个小宫女,哆哆嗦嗦的求饶。   杨瑞道:“拉出去立刻打死,以儆效尤,看看以后谁还敢这样粗心!”   众人见皇帝动怒,皆都噤若寒蝉,那小宫女却给拉了出去。   皇帝见拉了人出去,心里的怒意才稍微减了些,又想到丽太妃把东淑带了去,她自然有法子安抚……当下才暂且放下此事。   正要先行离开,外头有太监道:“公主殿下到了。”   说话间燕语公主急冲冲地走了进来,见了皇帝,忙止步行礼。   皇帝道:“你满脸着急的做什么来?”   燕语公主道:“臣妹在外头听说有人行刺皇上,不知怎么样,所以赶着来看看,皇上没事儿吗?”   皇帝皱眉道:“是谁这般胡说?”回头叫了太监来,下旨:“出去告诉他们,不许胡说,谁敢再继续造谣生事,一概不饶!”   太监急忙前去。   燕语公主不敢多嘴,只道:“原来无事吗,臣妹只是担心皇上才特跑开看看的。”   皇帝道:“不过是个小误会,却传的什么似的。”   燕语往往内看了眼,小声道:“原先是江雪在的?她人呢?”   皇后走来道:“刚刚丽太妃带她去了,公主没遇到吗?”   燕语道:“多半是走岔路了。”   因见皇帝要走开,燕语便赶着跟上:“皇兄,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有没有放在心上啊。”   皇帝瞥她道:“什么事?”   燕语瞪着眼睛道:“你真的忘了?”   皇帝笑了声:“你已经干等了这三四年光景,都没半分进展,难道朕就能做成了?”   “你是皇上啊,你下一道旨意赐婚,难道不成吗?”燕语着急地说。   皇帝道:“你说的轻巧,今儿进宫的江雪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朕给你跟子宁赐婚,她算什么?子宁看中的可是她。”   燕语听了这个便咬了咬唇,嘀咕道:“李三哥真是鬼迷心窍了。”   皇帝哼道:“是啊,谁叫你没有一张跟萧东淑一模一样的脸呢。子宁要娶的是她,你堂堂公主总不能去当妾,所以还是死了心吧。”   燕语不高兴地跺了跺脚:“真是的!父皇之前在的时候不能替我做主,如今皇兄当了皇帝,还是不能替我做主,怎么两个皇帝都不能让他听话呢!皇帝当的竟不如一个朝臣……”   皇帝皱眉道:“胡说!”   燕语知道自己失言了,忙捂住嘴,却又小声道:“话虽不对,但我也没说错……”   “你还敢说?”皇帝瞪向她。   燕语低下头不敢说了。皇帝道:“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不必只盯着他!倒像是你嫁不出去了似的!”   “天底下男人虽多,哪个比他更好?”燕语道。   “朕看你也不知羞耻了,”皇帝哼了一声,想了想,笑道:“有了,别人虽不能跟子宁相比,却有一个人可以。”   “是谁?”燕语忙问。   皇帝道:“你难道不知道?除了萧宪,还有谁?”   “萧宪?!”燕语吃了一惊,想了想萧宪的确是丰神俊朗,神仙一般的人物,可是……“皇兄,你也不能乱点鸳鸯谱,我还是喜欢李三哥。”   皇帝本是随口一说的,此刻突然间触动了心事,他看了看燕语,眼神变了几变,笑着低声道:“朕怎么没想到呢,这倒是个法子。”   “什么法子?”燕语还在问。   皇帝已经迈步走开,且走且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朕会考量的。”   燕语无奈,只能先离开了凤栖宫,本是要回后宫去的,远远地却看到有几个人快步走来,她对其中一人最是熟悉,当下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且说丽太妃带了东淑离开凤栖宫,起驾往翊坤宫而去。   走到半路东淑道:“娘娘,本来是皇后娘娘留我有话,是我一时失态,承蒙娘娘解围,皇上开恩,如今我且出宫去吧,免得不知体统又闹出笑话。”   丽太妃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微笑道:“真是奇怪,明知道你不是东淑,怎么越看越像,几乎要把两个人混淆了。”   东淑的心猛然一揪:“娘娘说笑了,委实当不起。”   丽太妃道:“你说当不起,可对萧宪、甚至子宁来说,你可很当得起啊。”   东淑闻言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丽太妃看着面前这双眼睛,眼圈儿上的红还没有退,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泪渍的原因,双眸如水,略带几分寒意,令人心悸。   她想了想,笑问:“你好像不太喜欢我?”   东淑道:“这是从何说起,难道是我哪里得罪了娘娘?”   丽太妃笑说:“这话倒是我该问你——我还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你呢,可是我又统共没见过你几次。”   宫内生活的女子,哪个不是洞察入微心细如发的,东淑下意识的种种抵触,比如先前在凤栖宫避开她的手,她自然清楚。   东淑见她这样机警,不敢再疏忽大意,便勉强一笑:“所以是娘娘多心了。”   丽太妃道:“但愿是我多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翊坤宫,丽太妃在前,带了东淑入内,同她到中殿坐了,宫女送了茶上来。   东淑看着那青白釉的三才盖碗,只拿手碰了碰,并不去喝。   丽太妃淡淡地看了眼,道:“怎么,你怕这茶水里有毒?”   东淑没想到她非但看出来,更直接便说了出来。   正要回答,丽太妃又道:“你既然这样谨慎小心,那么方才在皇后宫内,又是怎么样?”   东淑更加怔住了。丽太妃把茶盏放下,望着她道:“我当时不过是给你解围,也是给皇上解围,你总不会以为我真的没看出来吧?你到底为什么竟想要行刺皇上?”   东淑的心又跳了起来,迎着丽太妃审视的眼神,她终于站起身来,低头说道:“请娘娘恕罪,的确是我那会儿冲动了,原因是皇上当时不知为何……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我一时就想起当初在徐州给那些恶霸欺辱的事情,所以才失态了,多亏了娘娘及时赶到。”   这个理由甚是合理。丽太妃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原来如此,那这倒也算是情有可原,不过你大概是误会了皇上,毕竟你是要嫁给子宁的,他绝对不会对你怎么样。”   “是。”东淑简短的回答。   丽太妃道:“你坐吧,不要见外,很快你也是李家的人了,正因这个,我今儿才肯帮你。不过借着这件事,我正好儿也多跟你说几句,以后千万别再有如今日这样冲动的情形,你一个人不算什么,总要想想你身后的那些人,萧家,李家,甚至你江家……明白吗?很容易在你一时冲动下害了千千万万的人。”   “娘娘的话,我记住了。”东淑垂头。   类似的话东淑好像听过,但是这时,她不能反驳,因为她也觉着丽太妃说的对,也正因她知道这其中的利害,故而在皇后宫中才会及时收敛。   丽太妃见她答应,微微一笑:“我相信子宁看中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虽然有些不足,自然可以学。”她凝视着东淑,心中却有种奇怪的感觉,细细品了许久却说不上来,终于只道:“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记在心里最好。”   东淑复起身告退。   自有翊坤宫的人来领了她出去。   才从月华门出来,拐过已经修缮起来的西暖阁,往前才走不多远,就见在凤栖宫外的栏杆底下有两个人站着。   东淑已经看出其中一个正是李衾,在他身前的却是个女子,瞧那打扮,自然是燕语公主无疑了。   东淑才看了一眼,就见燕语跳起来扑在了李衾的怀中,紧紧地将他抱住了,东淑乍见这幕,双眼不由睁大了几分。   这会儿功夫,李衾却也看见了她,只是燕语发狠抱着她,像极了无赖,李衾心中微恼,只能冷静道:“殿下,您再这样无状,以后怕是不能跟您照面儿了。”   燕语铁了心,抱着他不放:“先前你也不想跟我照面的!”   李衾忍无可忍,本不想对女孩子动粗的,见她实在放肆,且又当着东淑的面儿,于是悄然下了狠手,抬手在燕语的肩头轻轻一捏!   他本是习武的手劲儿,略用三分力气,就如铁钳一般,燕语本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有意撒泼,吃定了李衾奈何不了自己,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   她疼的“嗷”地叫了声,觉着骨头都断了,本能地松开了手。   李衾这才不紧不慢地后退了一步,把衣袖稍微一整理,淡淡地瞥了一眼燕语,便迎着东淑走了过去。   这会儿彼此间只相隔四五步了,李衾走了几步挥手示意带路的太监退下,自己对东淑道:“你怎么样?”   东淑听他问,就知道他大概听说了什么:“你怎么在宫内?”   李衾道:“在中书省的值房……”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见她无碍,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   这会儿燕语反应过来,便又凑上来:“李子宁!她就那么好?你的眼里只有她?就因为她的这张脸跟萧东淑一样你就疯了?!还以为你只对萧东淑深情一往呢,可既然你能对她动心,为什么就不理我?”   东淑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便道:“我先回去了,稍后再说。”   李衾握住她的手:“先跟我说。你同我说了,我去找皇上。”   东淑一震。   不料燕语公主见李衾公然就握住了东淑的手,竟当自己的话如耳旁风,她更加恼怒:“李子宁!”又看东淑,真是越看越气,便道:“早知道这样,上次就该划花你的脸!”   李衾听了这句蓦地回头,眼神竟极为凌厉,他毕竟也是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带兵之将,身上自有一股煞气,只是平时藏而不露罢了。   燕语给他一瞪,吓得踉跄后退两步,不知为何,又怕又惊,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   东淑见状,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便推开了李衾的手:“何苦吓唬小姑娘。”说完后便仍往外走去。   李衾皱皱眉,仍是跟着她走开,只留下燕语一个在原地,良久,才终于捂住脸哭了起来。   原来李衾在值房听说凤栖宫出事,一打听,东淑正在那里,那些宫中侍卫颇为尊敬他,有个相识的便把所知道的告诉了,只说东淑持刀对着皇帝。   这样一句就够了。   李衾心中只最担心东淑,往内来的时候才听说是丽太妃领了她去了,他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可仍是想先见到她。   东淑见他跟着自己,才又停步:“我没事,你只管跟着做什么?你既然在值房里,自然有要紧事情,何必为私事耽搁了。”   李衾道:“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今日到底是为什么?”他当然很清楚杨瑞的性子,但是却不信皇帝会真的对东淑如何,可又想不出东淑持刀的其他缘故。   东淑对上李衾的目光,刹那间前尘旧事交错在心中掠过。   她微微一笑:“其实没什么事,你何必紧张。只是一时误会而已——我看着桌上有把切果子的刀子无意中拿了起来,正皇上走进来,旁边的太监错会了意就叫了起来。只是这样罢了。”   李衾狐疑道:“真的?”   东淑道:“不然呢?你总不会以为皇上对我怎么样吧?”   李衾的喉头一动。   东淑端详着他的神色变化,心里有一句话很想当面问他:“子宁……”   “嗯?”   “假如……”东淑才说了这两个字,又忙收住,摇头笑道:“没什么,我先出宫了。”   李衾上前拉住她:“假如什么?”   东淑道:“说了没什么,假如的事情有什么有趣的,不如别说。”   “你本意是要说什么?”李衾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东淑忽然有些害怕:“你放手,这是宫内,多少只眼睛暗中看着,别辱没了你的身份。”   李衾喝道:“你说完了我自然放手。”   东淑给他逼的泪都要流出来了:“你干什么!”   两人正在这时,却见宫门口有个人也急匆匆地正冲了进来,远远地看到他们两人,便加快了步子。   李衾看见那正是萧宪,只怕他也得到了消息才赶了来的,他看看东淑,又看看萧宪,终于慢慢地把手松开了。   东淑的手臂上一松,回头正是萧宪到了,当下飞扑过去,撞入了萧宪怀中。   萧宪将她抱了个正着:“怎么了,怎么了?”   东淑忍了这半天,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埋首在萧宪怀中,咬着唇哭了起来,她虽然不肯放声哭出来,但浑身颤抖的样子,却都落在了两个人的眼中。   李衾的眼神变了又变,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萧宪抚着东淑的肩,低低道:“东宝儿,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他见东淑不答,便看向李衾:“李子宁,你、你说话!”   李衾的脸色如雪,并不做声。   萧宪气急了,若不是抱着东淑,怕要冲过去揪住他。   正在不知如何的时候,东淑忍着哽咽道:“哥哥,我累了,你带我回去我跟你说。”   萧宪忙答应了声,又看李衾。   东淑定了定神,回头看了眼李衾,缓缓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去忙正经事要紧。”   说完后便转身,萧宪陪着她往午门外走去。   李衾目送他们兄妹离开,才转身又往内宫而行,还没到武德殿,忽然有翊坤宫的太监来到拦着他,笑说:“李大人,丽太妃娘娘那里有请。”   李衾道:“什么事?”   太监说道:“娘娘有急事请大人过去说话。”   李衾淡淡道:“不用了,我正要去面圣,你回去吧。”   太监诧异:“大人……”   李衾却不再睬他,径直往前而去。这太监眼见拦不住的,只得急忙先行回去禀告。   武德殿门口的太监看见李衾,便笑着躬身道:“皇上才问李尚书在哪里呢,可巧就来了。”   李衾迈步走了进内,却见皇帝坐在一张金丝楠木大方桌边上,桌上的水晶碗内放着若干瓜果,见李衾到了,皇帝笑道:“子宁快来,这里是进贡的南山蜜瓜,果然清甜,你也来尝尝。”   李衾走到桌边上行了礼,才道:“臣听闻凤栖宫有行刺之事,特来探问。”   皇帝擎着一片瓜,闻言笑说:“怎么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朕已经传令下去不许造谣生事的,怎么还有人跟你耳报?”   李衾道:“不知到底是怎么样?”   皇帝道:“当时皇后在召见江雪,那桌上不知谁放的一把刀子,江雪就拿了……恰好朕走到跟前儿,那多嘴的奴才见状就乱叫起来,竟引得一干人惊慌。怎么,朕听说江雪从丽太妃那儿走了,你没见到她?”   “臣已经见过了。”   “那……她没跟你说吗?”皇帝笑容不改。   李衾道:“她也说了。”   皇帝看着李衾沉静如海的双眸,嗤地笑了:“她怎么说的?你这副脸色,总不会是她……”   “她说的跟皇上所说一样。”李衾回答。   皇帝扬眉:“哦……朕就说嘛,总是那些人无事生非。差点儿闹出笑话。”   李衾行礼道:“臣特来就是为了此事,想替她向皇上请罪,毕竟她没进过几次宫内,不知规矩冲撞了皇上也是有的,请皇上见谅。”   “这是什么话,朕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何况本就是误会一场,你又特特来请罪,倒是多此一举了。”   李衾道:“皇上圣明,微臣铭感五内。”   皇帝笑起来:“行了吧,人还没有过门呢,你就先把她看成自己人了?唉,你可真叫朕刮目相看啊小舅舅。罢了,大热的天儿别说这些没意思的,尝尝这瓜吧!另外,朕还有一件事儿要跟你商议呢!”   李衾便问何事,皇帝道:“你知道的,燕语向来心系于你,只不过你要娶那江雪,她最近就缠着朕胡闹的厉害。”   听说是这件,又想到方才燕语公主痴缠的劲头,李衾便不言语。   皇帝看着他脸色,道:“她这么喜欢你,无非是因为你是天底下难得的,所以只要再找个更难得的配她自然就罢了。”   李衾听到这里才问:“哦,皇上的意思是有了人选?”   皇帝笑道:“的确,按理说萧宪本该婚配了的,如今还只是孤家寡人,若是他,自然不比你差。”   李衾听他把主意打到萧宪身上,便摇头道:“话虽如此,不过萧宪未必肯尚公主。”   杨瑞便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呢?燕语还抱怨说先帝无法左右你,朕也无法左右你,朕当然也承认如此,可现在难道连萧宪也不能吗?”   李衾想了想:“那皇上不如亲自问萧宪罢了。”   杨瑞道:“你同他关系亲近,你替朕先把这意思跟他说说如何?”   李衾道:“皇上错了,萧宪心里指不定多讨厌我呢,这件事我去说,只会给他又骂一顿。”   皇帝听了这句才笑道:“那好吧,就让朕跟他说就是了。”   李衾说了此事,才又道:“另外有一件事也要禀告皇上。北关最新传回来的消息,镇远侯带兵跟狄人正面交锋,打了个胜仗。”   “这话是真?”皇帝大喜。   李衾道:“是刚刚才传回来的,消息无误。”   “镇远侯果然不错,”杨瑞欣喜:“派他去还真派对了。若他真有本事靖平了北关就好了,朕就可以放心收拾南边儿了。”   自打新帝登基,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事情,如今总算有了一件喜事,皇帝有意让天下皆知,于是大张旗鼓的下旨嘉奖镇远侯府,封了苏夫人为四品诰命夫人,又赏赐了若干东西。   一时之间消息传开,满城内官宦侯爵之家的女眷,纷纷前去镇远侯府恭贺,门口车马络绎不绝。   东淑也听说了这件事,想起铺子里老管事跟小伙计所说的,竟给他们说中了,虽然她不在铺子中,可也能想象那几个人兴高采烈的样子。   想到镇远侯那恶劣的脾气,又想到他终于可以一展所长,倒是物尽其用,也替他高兴。   自打从宫内出来后,萧宪问她发生了什么,东淑只字不提,也只说是一个误会,至于为什么哭,也说不过是一时害怕罢了。   萧宪似信非信,可也没有过分逼问她。   因为婚期将至,东淑就搬回了萧家,连日里并不出门。   因为江成福回来了,东淑有意让明值跟父亲多相处,故而让他父子两人仍留在了别院。她这里除了每天跟老太太和太太们相处的时光,多半时候东淑就待在自个儿的房中。   本来跟李衾重归于好,对东淑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情,除了那不该有的记忆重又出现。   萧宪跟李衾都没跟她提过广恩寺的事,彩胜因不知她就是东淑自然也不会说,但东淑本性聪明,追根究底的一想,有些蛛丝马迹便清晰可见了。   比如她曾经百思不解的岁寒庵里太子被杀之事,为什么谨慎如李衾会贸然插手。   当时萧宪失言也曾跟她说过,李衾差点儿害死她。   太子那张脸一直在她眼前晃动,以及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   东淑的记忆就像是给封存在一张薄薄的茧内,挣扎着露出些雏形,她又害怕,又想急欲知道。   当“广恩寺”三个字出现后,所有记忆如同那天的大雨倾盆而至,几乎将她摧毁。   她记得那个人粗喘的声音,所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   那种感觉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   起初她以为是太子,但是随着记忆一点点清晰,那人狰狞的脸,跟当初在翊坤宫看到的那张脸合二为一。   她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里。   早知道是这样,宁肯就浑浑噩噩的这辈子也就罢了。   所以在皇帝碰到她的时候,东淑的反应才会那样大。   她只想把面前的这个人碎尸万段,又仿佛就算杀了他都不能解除心头之恨。   但是这些话她不能告诉李衾,更加不能告诉萧宪。   她知道萧宪若是知道真相,一定会不顾一切的,而李衾……他已经为她干过一次惊世骇俗的事了。   而如今的仇人竟然是皇帝,若是说了出来,叫他们两个如何抉择?   难道真的要为了她,去造反吗?!   对于萧宪,东淑只想用自己的能力保护他,那就是别给他找事儿。   但是对于李衾,东淑的心情很复杂,爱是一定爱他的,也很想到他身边去——当初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就是这么单纯的渴望着的。   可因为广恩寺的事情,就像是身心都压了一块巨石,让她无法喘气。   她只想要远远地逃离,避开这一切!   因此,这个即将来到的成亲的日子,对她而说,实在是煎熬,她一会儿觉着惶惑喜悦,一会儿又觉着痛苦难当。   这段日子,东淑做的最多的就是对着那张《太湖春晓图》发愣。   她一看能看上半天,似乎在看着这张图的时候,她好像就回到了当初什么都还没有发生的少女时候,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   但是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在这光怪陆离的生涯中,也给尘世的污浊染的变了色。   六月下旬,缠绵了几天的雨。   一匹马飞奔进京城,马上的人冒着大雨冲到兵部,送达一个紧急军情。   因上次大败狄人,狄人反扑,镇远侯率军出战,竟孤军深入,逐渐脱离了北关大军。   事后找寻良久也没有找到人,茫茫大漠,无处可寻。   消息传回了镇远侯府,苏夫人闻听消息,很快病倒了。   之前那些纷至沓来之人,如今却鲜少露面,连朱家的人也只偶尔过来看望,不再像是先前一样殷勤。   顺义侯夫人回娘家的时候,提起此事,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何况时过境迁也不必在乎,就对东淑说道:“我们侯爷也说了,镇远侯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他是个能人,就这样去了倒是可惜,这夫人嘛,虽无见识,但母子生死分离也是可怜。”   这日,东淑因许久没回别院了,回去跟江先生和明值见了一面儿,顺路又去铺子打量。   老管事跟伙计们见了她,忙迎了入内。东淑见店中仿佛少了好些东西,还以为是卖了,便问起来。   老管事跟伙计对视一眼后才忙诉苦:“东家许久不来因而不知道,最近店里来了好些要账的。”   “要什么账?咱们哪里欠过人账目?”东淑诧异。   老管事苦笑道:“哪里是正经账目,是那些地头蛇、还有官府的人,过来掠夺打秋风罢了。”   东淑更加吃惊:“什么?可……不是说他们不敢的吗?”   “那是在以前,您难道没听说镇远侯出了事,只怕回不来的?所以那些人就又变本加厉起来了。”   东淑听了这话心头一凉,没来由生气的很:“是些什么人这么放肆?”   “什么恶人都浮出来了,”小伙计摇头,脸带悲戚地说道:“这可真的是人走茶凉呢,东家,别说是咱们铺子,周围哪一家不是跟给蝗虫过境了似的都在叫苦呢,对了,其实最遭殃的不是咱们这些门铺,最倒霉的数镇远侯府了,听说每天都有人去骚扰,明目张胆的欺负,就为当初小侯爷镇压了他们,唉!听说侯府老太太好像都不行了,哪儿还禁得住他们这样……真真是没有王法了!” 第87章   东淑听到这里,垂头把店内的账簿简单的翻了一会儿, 总有些打不起精神。老管事的把最近收来的一个好东西, 黄公望的《水阁清幽图》给东淑看, 东淑才勉强瞧了一会儿, 就叫好生收起来。   老管事看出她心不在焉,便陪笑道:“东家, 这画不比别的东西,是难得的稀世珍品, 留在这里……给那些人土匪似的来回,难保万全,不如东家带了去妥当。”   东淑听了才点头答应,忙好生卷起来, 放进一个长的木匣之中,给了甘棠抱着。   临出门,东淑又吩咐管事道:“这阵子我大概不会常过来,你们留神些照看,若是那些浑人闹得厉害, 就先把店面关上一阵子也罢了,丢些银子东西没什么,只别伤着人。”   老管事跟伙计们都满面感激, 躬身送了东淑出门上车。   东淑乘车往萧府而行, 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甘棠道:“之前王姨娘去找我的时候, 说住在哪里?”   甘棠道:“她嫁的那个宋大人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儿,他们那些武官都住在北城胡同那片。”   东淑想了想,道:“宋起建还在五城兵马司?”   甘棠笑答道:“姑娘,这个我哪里知道。不过我记得那个官爷像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多半该是还在。要不要打听打听?”   东淑犹豫了会儿:“罢了,不必另外生事。”   原来东淑心想,李持酒当初在京内的时候,结交了不少的“狐朋狗党”不说,也有许多的手下之人,他虽然给调了出京去了,这些人自然未必尽去,既然他们还留在京内,怎么如今镇远侯府给人欺负,他们竟然无动于衷?这也太过翻脸无情了吧。   或者,是李持酒活该,交往的都是没义气的混账?!   但是转念一想,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何况那些话都是管事跟伙计们听来的,也未必是真,还是算了。   于是仍旧往萧府而行,不料走到半路,马车突然给拦住,有人急促地叫道:“车中的是不是江少奶奶?”   东淑听到这声音暗暗称奇,原来竟正是昔日的王姨娘,之前她才想着此人,下一刻这人竟就出现了,可见这世间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甘棠早就掀起车帘看了出去,果然见车外站着的是王姨娘,看着有些神情仓皇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这车子。   甘棠瞧了东淑一眼,便道:“王夫人,你怎么在这里?”   王姨娘早看见了甘棠,既然见着她,自然等于见到东淑了,顿时眼前像是见了光明般的,便不顾一切地扑到车边上放声叫道:“少奶奶,求你救命啊!”   东淑本来只听着甘棠跟她说话,闻言诧异,甘棠便替她问道:“王夫人,出了什么事了?”   王姨娘流着眼泪,颤声说道:“我家夫君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会儿是在大街上,人多眼杂的不是说话地方,东淑便道:“叫她上来说话。”   甘棠立刻领命,停车叫了王姨娘入内。   王姨娘跟东淑照了面,二话不说先跪好了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才哭道:“少奶奶,求你救命!”   东淑道:“别急,不要哭,出了什么事只管说。”   王姨娘掏出手帕拭泪,才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原来跟东淑想的并不一样,镇远侯当初奉调出京,之前跟随他的那些人里倒有一大半是愿意跟着他走的。只有像是宋起建这样在京城内有了家室的行动不便,才留了下来。   也正因为有这些人留在京内,所以之前那些泼皮恶霸之类的才仍是不敢造次。   谁知道镇远侯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一时之间,跟李持酒交好的那些人中,又有一半儿因担心的缘故,十万火急地出京奔着北关去了!   宋起建本也要去的,只是王姨娘苦苦挽留,且又因为人走的差不多了,镇远侯府却有些势单力薄,所以他才勉强留了下来。   果然,昔日给镇远侯打怕了的那些人里,因为听说镇远侯出事的消息,便死灰复燃起来,频频闹事,渐渐地闹到了镇远侯府。   宋起建在五城兵马司当差,留下来正是为提防这个,自然不会坐视,立刻带人先前制止。   起初一两次倒也罢了,还能威吓那些歹人,谁知道竟从五城兵马司内部出了事,宋起建的顶头上司斥责他以权谋私,又说有人告他为非作歹之类,竟然问了他的罪,更贬了他的职。   宋起建自然是聪明人,知道是因为护着镇远侯府的事情,本来这时侯该急流勇退的,但他因跟李持酒是生死之交,把李持酒当作是主子跟兄弟一样的人,哪肯理会这些。   有一次那些恶人在侯府门外扔瓦片嬉笑作乐,给他遇见,冲上去一阵乱打,反而给闻讯而来的巡捕捉了个正着,不问青红皂白竟把他拿入了牢房。   王姨娘是个低贱的出身,全靠李持酒一念之仁才能成为人家的正室夫人,可是京城内仍是毫无根基的,她又是个绵软的妇人,遇到这种事哪里还会有主意,早就慌了,听人的话用钱打点了两天,那钱进去一大半儿,宋起建仍是不曾出来。   王姨娘求来告去,嘴唇都磨破了,眼泪也流光了,却没有别的好法子。   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东淑,可东淑如今不住别院,萧府那门第岂是她能进的……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今日便鼓足勇气到萧府找人,谁知偏偏不在,半路上瞧见萧府的车驾,这才不顾一切跳出来碰碰运气。   东淑听了这话,心中恼恨的很。   就算当事人不是镇远侯,而是别的什么人,这样做也太过了。   倘若镇远侯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如今落了难,这些人落井下石倒也罢了。   可从管事跟小伙计嘴里听说,明明正好相反,如今这些歹人单纯的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报复。   原先东淑还疑惑,怎么镇远侯府遇到事情,李持酒昔日的那些人没有出头的,此刻才知道,不是没有出头的,只是给拿住了而已!   不管是薛文礼还是宋起建,他们当然都是一身武功的好汉,可惜在京城之中,好汉实在是排不上什么坐席的。   王姨娘说完之后,两只眼睛都哭肿了,她还不敢十分放肆,就小心地拉着东淑的裙摆一角,怯生生地哭求道:“少奶奶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夫君吧,我做牛做马也愿意的……”   东淑便道:“你不用哭了,我既然知道了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何况宋大人也算是个讲义气、两肋插刀的好人,我绝不会让他受这种冤屈。”   王姨娘听她答应,喜出望外,泪珠却更加滚滚落下,便只俯身拼命的磕头:“多谢少奶奶!”   说了两句,又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道:“我还以为我的命好的有限,好不容易得了个疼人的夫君又出了事,若是找不到人救命,我就打定主意要随着他去了,少奶奶若是肯救他,就是救了我们一家子了。”   东淑听这话古怪,便道:“你说什么一家子?”   王姨娘脸色一窘,终于红着脸说道:“我不敢瞒着少奶奶,我、我已经有了身孕了。”   东淑大惊,旁边甘棠更忍不住道:“真的吗?”   王姨娘点了点头:“我也是才知道的……还不足月呢……”   甘棠瞪着王姨娘看了半晌,忽然说道:“真没想到,明明在侯府那么多年都没……”   东淑反应过来,便咳嗽了声,甘棠才忙停了下来。   东淑派了一个随车的小厮,叫快去找萧宪。谁知萧宪偏偏进了宫,她没了法子,想了想,便又叫去寻李衾。   虽然派了人去,可东淑觉着李衾事务繁忙,就算在兵部,也未必有空露面,当下就只叫人先到御史察院。   因为宋起建还担着五城兵马司的官职,拿他的罪名又是假公济私,故而人如今羁押在御史察院里,等待发落。   马车在察院门口停下,即刻有侍卫过来喝问,陪同东淑的自然是萧家的人,便上前喝道:“不得无礼,看清楚,这是我们江夫人。”   对这些侍卫而言,江夫人是何人,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府,何况又听说过萧府认了义女、且又将嫁入李府的事情,自然就是这位江夫人了,这般举足轻重,于是忙入内通禀。   这边东淑下了车,她还是男装打扮,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当下也不管这些。   那些侍卫看见是个“男子”,但细看却见身姿袅娜,便知道是“江夫人”了,又见她的丽容秀色,虽是男装,却更妩媚风流,别有一番动人之处,他们竟无法直视,纷纷低头行礼。   才进了门,里头的侍御史听了消息,很是惊疑,便迎了出来。   两下相见,侍御史打量东淑装扮,眉头微蹙,却定神笑道:“江夫人忽然来到,不知何事?”   东淑淡淡道:“我来告状的,不知这里接不接状子。”   侍御史大惊:“呃……夫人要告的是谁?”   东淑道:“我告的人有点儿多,有些是地痞无赖,也有些是公卿大夫。”   侍御史一愣:“这、这从何说起?”   说话间,两人已经将到了御史察院的大堂,因也有不少人听说了消息,都出来探头看热闹。   东淑见人多,索性站在门口,便不疾不徐说道:“我在太白街上有一家店铺,之前太平无事,最近却屡屡有人前去滋扰,收取子虚乌有的苛捐杂税,另有地痞恶霸,动辄抢掠,听说御史察院是整个京城里消息最灵通、也最能主持公道的地方,不知此事,御史台的众位大人可知晓吗?”   “这……”那侍御史迟疑:“竟有此事?”   “原来你不知道,”东淑冷笑道:“好极了,我第二个要告的,就是如大人一样的吃着朝廷俸禄,却一无是处,轻狂渎职之人。”   侍御史张了张口,终于半是冷笑地说道:“夫人这话……更叫人无从答言了,难不成,夫人是告整个御史台的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嘲讽,同时环顾周围同僚众人。   那些围观的人听到这里,就也不由笑了出声,都觉着这话有些可笑,而东淑有些自不量力。   不料东淑坦坦荡荡的,道:“我今日就告了,又如何?”   众人听说,刹那间鸦雀无声,继而又交头接耳,嗡嗡不已。   侍御史把东淑从头到脚打量了眼,越发冷笑道:“夫人原来是来无理取闹的,你一介妇人,本就不该轻易抛头露面,今日更来御史台口出狂言,难道仗着是萧府的义女,或者将士李府的新妇,就如此目空一切吗?”   甘棠跟在东淑身后,闻言很紧张。   东淑却不紧不慢,同样冷笑道:“我当然有所依仗,但我所仗的不是萧府,也不是李府,而是京城里的百姓!你们御史台不是号称消息最为灵通,也最敢说的吗?如今怎么都聋了瞎了,听不见百姓们说什么,听不见百姓们怨什么。却成了那助纣为虐之人,甘心的为虎作伥!”   “夫人!”侍御史又惊又怒,“请你慎言,这里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我今日不想慎言,你若说撒泼,那就撒吧,”东淑昂然道:“我问你,镇远侯当初在京内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罪了御史台的某位大人,才纵容的你们黑白不分?如今镇远侯为国远赴边疆,驱除胡狄,于国于民,都是大义!反观你们呢?缩在这京城之中,方寸之地,蝇营狗苟,对于有人欺辱镇远侯府的行径视而不见,对于肯为镇远侯鸣不平的人却加以毒手,是谁让你们这样颠倒黑白,冤屈良善的?我一个妇人还敢仗义执言,你身为公卿却当缩头乌龟,你还敢跟我面前叫嚣,你到底有什么脸面?”   东淑说完这一番话,那侍御史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你、你……放肆!”   “是你们给我放肆机会的,”东淑逼视着他,继续说道:“宋起建是怎么进来的,你们心知肚明,何必我多说?哼!你们以为镇远侯就陷在了北关回不来了所以为所欲为,也许你们还仗着背后的人势大所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但是你们都错想了,到镇远侯重又进京的那一日,你们哭都没有地方哭去,我今日来,是给你们寻了一条退路,是迷途知返还是一条道走到黑,你们自己选!”   侍御史额头上冷汗涔涔:“你……”却是又惊又怕又恼,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候,另有个声音道:“呵,江夫人特特地跑来御史台大放厥词,原来是为了镇远侯出头,真不愧是跟镇远侯夫妻一场……只是夫人即将是李府的新妇了,又何必贸然做这种明显会招人非议的事情呢?你不顾及自己的脸面,也要顾及萧府跟李府……李大人的脸面啊。”   原来这出声的,正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比侍御史要高上两级的。   东淑双眼微微眯起。   她正要开口,却听到有个声音从背后响起道:“哦,是在说我李某人的脸面吗?”   众人听见这声音,忙都转身,见到来人的时候却都色变,慌忙退避行礼。   原来这及时现身的来人,正是李衾。   李衾一身大红色官袍,端方雅正,缓步而入。   看似波澜不惊的目光淡淡的掠过在场之人,特意在那发声的御史中丞面上停了停。   那人硬着头皮退后三步,躬身行礼:“参见李尚书。”   “赵大人很在意我的脸面,多谢了。”李衾走到他跟前,淡声说道。   那人的嘴角微动,勉强挤出了一抹笑:“这……”   “只是,你未免操心太甚了,”李衾的语气冷了几分:“且你若真的在意我的脸面,那就该知道我是最护短的,你若是不给我的人脸,就是不给我脸,知道吗?”   他是公然在说“江雪”是他的人了。   那御史中丞却偏不敢还言,只深深地低了头,勉强道:“是……是下官一时失言了,请大人见谅!”   李衾看了看东淑,却转而温声道:“怎么性子这么着急的,不等着我到就先来了?平白受这种气?”   东淑本没期望他到,见他来得及时,又说的狠话,啼笑皆非:“一时冒昧,给李大人添麻烦了。”   李衾瞥了她一眼:“是添了麻烦,不过我乐意。”   东淑实在想不到他竟当着人的面儿这样,脸上竟微微的有些发热。   想不理他,可是事情还要说清楚,到底怕他不知道,所以便假装没听见的,说道:“宋起建……”   李衾抬手。   东淑看他的动作就知道了,当下噤声。   李衾仍温和道:“你先出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说了这句,见东淑眼带愕然地看着自己,他便一笑道:“保你满意如何?”   东淑实在受不得这种公然亲密的论调,便屈膝行礼道:“先告退了。”   当下便带了甘棠跟萧府的人先行退了出来。   李衾才下车进门,御史台的头儿、御史大夫郑大人已经知道了,急忙出来接了。   大家进了厅内,李衾说道:“郑大人该很知道我的来意了吧。”   郑御史道:“这、 李大人果然也是为了江夫人所说的事来的?”   李衾垂着眼皮儿,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郑大人你心里自然怪她今日来此闹这一场,但是,大人你该庆幸有今日这一场,你只当捉一个区区的兵马司差役不算什么,想必当吏部的人是死的?”   郑御史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李大人是什么意思?”   李衾抻了抻微皱的袖子,淡然道:“你们这些人自以为耳聪目明,口舌厉害,无人敢碰。岂不知吏部当家的人是谁?你们的所作所为岂能瞒过萧宪的眼睛,只不过他的脾气是一击则中,所以还未发难,若真等萧宪动起手来,他连多骂你一句都不会,就叫你这御史察院天翻地覆。”   郑御史如在梦中,屏息问:“李大人是说,萧大人想要对我御史台动手?”   李衾道:“百姓怨声载道,御史台难道真的一点不知?镇远侯府给人为难,除了一些昔日跟李持酒有仇在拍手称快外,可知多少勋贵之家也感同深受,敢怒不敢言,都憋着一口气,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御史台居然为虎作伥的拿了李持酒的人,好大的胆子啊,看样子郑大人你实在是官儿做的太久了,连本能的居安思危都忘了。”   郑御史脸色煞白,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尚书,这、我本是不想多事,但是皇太后那边的人来过几次……”   李衾眉眼不抬,但那如画的儒雅眉眼之中却是不怒自威:“皇太后因何针对李持酒,不过是岁寒庵太子遇难之事,但是郑大人,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皇上跟我可也在呢,我就问你,你碍不过皇太后的情面,就可以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吗?这样没眼色,活该你丢官罢职,我今日这番话也是多余了。”   郑御史战战兢兢,几乎跪了下去:“李大人!我绝无此意啊!”   李衾漠然看着他道:“我今日来,是因为江雪在这里,不然这番话也不会跟你说。既然说了,郑大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那宋起建我即刻就放了!”郑御史流着汗说。   李衾道:“除此之外呢?”   “这……”   李衾说道:“御史是朝廷的喉舌,如今这喉舌却成了权贵私用,百姓叫苦连天的时候,本该为民发生的御史台反而成了向百姓狺狺狂吠的帮凶恶犬,郑大人,我要是你,就会把江雪之前说的那些话好好想想,不要到民怨沸腾,无可收拾的地步才知道悔改。”说完之后,李衾起身,拂袖往外而去。   李衾出了御史台,见东淑的车还靠边停着。   他走到旁边,帘子微微掀开,东淑问道:“事情如何了?”   李衾说道:“放心,人很快就会放出来。”   东淑停了停:“子宁,多谢你今日拔刀相助。”   李衾听她唤自己的名字,不由一笑,听到“拔刀相助”,却又摇头说道:“若不是因为镇远侯的事情,我会刚高兴些。”   东淑听了这句,便道:“镇远侯又怎样?路不平有人踩罢了。”   李衾笑看着她:“只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什么?”东淑问了这句又觉着后悔。   李衾道:“我放心,你不是因为私情而来御史察院的。”   “呸!”东淑即刻啐了口,把帘子甩下来,“告辞了。”   李衾含笑看着那车在面前缓缓启动,往前去了。   这两日,东淑足不出萧府,却听小厮打听回来说,宋起建已经给御史察院无罪释放,御史台反而拿下了五城兵马司的北城指挥使,并且有言官弹劾兵部的袁侍郎纵容家奴横行霸道欺压百姓等等。   因袁侍郎是皇太后的娘家人,此事闹得满城哗然,皇帝不得不申饬了袁大人,但碍于皇太后的颜面,到底并未重罚。   可因为这件事,京城内原本有些颓坏的治安,重又有转好之势头,一是御史台的弹劾,二是吏部开始整肃官制,不管是兵马司还是都司衙门,相继下了几个声名狼藉的官儿,也把那些横行于野的恶霸们拿了几个,打了板子,罚了家产,判了流放。   两日后,王姨娘大胆来到萧府,递了帖子拜会东淑。   萧府的人虽看着目空一切,可听闻是来寻东淑的,倒也不敢耽误,立刻入内通禀,不多会儿就请了她进内。   王姨娘松了口气,随着到里间,给请到了东淑的闺房里。   才进门见了东淑,王姨娘便跪在地上:“我给少奶奶磕头了!”   东淑忙叫人快扶她起来,又道:“糊涂东西,你有身孕了,别这样冒冒失失的!”   王姨娘窘迫道:“我、我见了少奶奶就忘了……只想磕头。”   东淑叫她在桌边坐了,微笑道:“御史察院放了人吗?”   王姨娘满面激动:“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多亏了少奶奶,我们一家三口的命才保住了。”   东淑忍不住笑了:“我也没做什么,误打误撞而已。”   王姨娘眼圈红红的,说道:“我们宋郎知道是少奶奶救的,都差点落泪呢!还说少奶奶的恩德不知怎么才能报答。”   东淑道:“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们一家子合合乐乐的,比什么都强。”   王姨娘这才抿嘴一笑:“多谢少奶奶,您这样菩萨心肠,将来跟李大人一定也和和美美,谁也比不上的!”   她毕竟没什么见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说了这句又讪讪地说道:“虽然侯爷是可惜了……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东淑见她又口没遮拦,却也不以为忤,只道:“你有孕在身,又受了惊吓,本该在家里好生保养,何必又特意跑出来?以后若是有事,你只派人来告诉我一声便罢了,我能帮的也不会袖手旁观。”   王姨娘道:“我自己想亲自给少奶奶磕头,我们家宋郎也是这么想的。另外……”   “另外什么?”   王姨娘迟疑了会儿,说道:“少奶奶,其实之前我去过侯府的,太太她、她有点儿不大好呢。”   东淑愣住:“什么话?”   王姨娘脸色很为难,道:“有些古怪,太太、起初是病着,后来、后来就开始胡言乱语的,好几个大夫看过,都说……像是失心疯。”   东淑脊背发凉:“什么?!”   王姨娘道:“我私下里见了赵姨娘,她也是这么说的,太太大概是太想念侯爷了,时常疯疯癫癫的,有时候甚至把小厮当成侯爷,把赵姨娘当成……”   王姨娘没说下去,只是把眼睛看着东淑。   东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必然是苏夫人把赵姨娘当成自己了。她便道:“那大夫可能医治吗?”   王姨娘皱着眉头道:“药倒是开了不少,可总没见好,还变本加厉的,说了许多、古古怪怪的话。”   甘棠在旁边听到这里便问道:“什么古古怪怪的话?”   王姨娘看了看里屋没有别人,便为难地小声道:“太太说……少奶奶已经不是少奶奶了,还说要来索她的命了……之类,我也不敢都说。”   甘棠张大了嘴巴:“这、这真是疯了。”   可话虽如此说,心里却也突突的跳,只看东淑的反应。   却见东淑脸色淡淡的,道:“应该找些更中用在行的大夫给太太看一看才好。”   王姨娘见她反应平淡不以为然,这才松了口气,便立即跟着附和道:“奶奶说的是!都怪他们找的大夫太差劲了!多半是去骗钱害人的。”又略坐了会儿,毕竟不敢多留,便起身告退了。   人去后,东淑坐了半晌,叫人打听着萧宪的消息,等萧宪一回来,即刻请了过来。   把从王姨娘口中所知的情形跟萧宪说了一遍,东淑道:“哥哥,你说苏夫人……是因失心疯说了些胡话才歪打正着吗?”   萧宪眉头微蹙,想了会儿说道:“按理说她不会知道的,何况你一早就离开了侯府。多半是病糊涂了。”   东淑道:“我只是有点儿担心,若是这流言传了出去,会不会有什么妨碍?”   萧宪笑道:“难道会真有人相信什么起死回生,借尸还魂这种荒谬说法?若真的这种论调儿很容易给人相信,当初我跟李衾就不至于跟你相见几次都不相识,如此大费周章了。”   他说了这句,又哼了声笑道:“其实要真的这样容易让人接受反而好,至少我们不用怕吓坏了太太而瞒着她了。”   东淑闻言低头道:“哥哥,我有点儿不放心。”   萧宪立刻明白:“你想去镇远侯府看看吗?”   东淑沉默片刻,一点头。   萧宪笑道:“上次你为了镇远侯的事情,独自跑去御史台大闹,难得李子宁没有大动肝火,反而帮着你……这次你还去镇远侯家里,就不怕他吃醋吗?”   东淑道:“怕什么呢,镇远侯又不在家。”本能地说了这句又觉着不妥,便道:“子宁不是那种爱拈酸吃醋的人。”   “哈,”萧宪道:“这你就错了,他是背地里喝醋,不叫你知道罢了。”   东淑耸了耸鼻头,问道:“哥哥,我知道自己有些贸然,你若不答应我就不去了。”   萧宪对上她的眸子,思忖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般道:“既然已经起了意,何必拘泥于别人的看法,去就去,我陪着你便是了。”   东淑喜出望外,扑上来靠在他肩上:“还是哥哥最好!”   萧宪嗤地一笑:“什么时候哥哥不是最好的?哼……只怕他说几句甜言蜜语的时候你就忘了哥哥了。”   东淑脸颊微热:“什么啊,又瞎说了。”   萧宪看着她流露出来的娇憨之态,心里欢喜之余却有淡淡的感伤,倒是宁愿这样相处的时光多一些,再多一些。   这天,萧宪特意抽空,陪着东淑来到了镇远侯府。   侯府已然是门可罗雀,门上见是萧府的马车,慌忙开门相迎,又看是萧宪陪着东淑下车,一个个更是惊呆了,有一些侯府的老人看到东淑重又出现,不由感怀于心,红了眼眶,一个个垂手躬身恭敬地叫:“少奶奶。”   萧宪陪着东淑向内而行,二门上丫鬟叶红带了小丫头迎了他们,叶红也是百感交集地,看着东淑行礼道:“真的是少奶奶回来了!”   东淑道:“我是来探望太太的,可好些了吗?”   叶红轻轻地摇了摇头:“少奶奶入内见了便知道。”   于是一路引着他们进了内宅,到了太太上房,掀开帘子,好大的一股药气。   萧宪有些受不了,掏出手帕捂着鼻子,随东淑入内。   到了里间儿,早已经有丫鬟扶着太太起来了,苏夫人靠在床边上,双眼合着,形容枯槁,比先前瘦了一半儿!   东淑一看,心头便先一震。   萧宪毕竟是男子,看了眼后就对东淑道:“我在门边等你。若有事你便叫我一声。”   东淑点头,目送萧宪退出。   萧宪去后,叶红引着东淑靠前,才唤了声“太太”,苏夫人眼皮动了动,睁开眼睛:“谁叫我?”   叶红小心翼翼道:“太太,是少奶奶来探太太的病。”   苏夫人睁大眼睛,哆嗦着说道:“江雪吗?她又来了?快,快把符咒贴起来,叫和尚道士来念经,打散她!别叫她来害我!”   东淑见状,便道:“太太不必惊慌,没有人想要害您。”   苏夫人听到声响转头,看见东淑的瞬间尖叫了声,向床榻内部躲闪。   东淑见她这样反常,便不再靠前,榻上苏夫人发着抖,给叶红扶着安抚,勉强又看了东淑几眼,忽然诧异地:“咦,是你啊……”竟不再似先前般惧怕。   东淑还未开口,苏夫人笑道:“我可没欠你啊,你来干什么?”   “听说太太病了,我来瞧一瞧。”   苏夫人道:“呵,你来探病,我看你是想我死的。”   “太太这话从何说起?”   苏夫人道:“你、你是个煞星,几次三番的害酒儿,好不容易你走了,我以为要好了,可没想到竟变本加厉了……”   东淑听她只管胡言乱语,却有些后悔贸然前来了,正想托辞离开,苏夫人忽然扑到床边,盯着东淑道:“你把江雪藏到哪里去了?你快把她还回来!你害了我的儿媳妇!你这个妖精!”   东淑大惊,苏夫人却抬手比划着说道:“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观音菩萨!快把这个妖精捉了去,她不是我儿媳妇,她附了江雪的身……江雪呢?快叫江雪来伺候我!把江雪还回来!”   叶红毕竟是看惯了的,并不觉着惊讶,只怕东淑不高兴,便摁着苏夫人的肩膀,只是劝慰。   此时此刻,东淑盯着面前半是疯癫的苏夫人,竟猜不透这个人是真疯了,还是从疯癫中窥得了什么天机。   只可惜,她口中的江雪只怕再也回不来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时江雪在的时候她若是能够善待,也未必会让江雪走到那一地步。   东淑猜不透,也不想再猜,毕竟跟一个疯子是永远说不清的。   她后退一步,正要转身,不料苏夫人忽然挣扎着从榻上跳了下来,上前抓住东淑:“你别走,你把江雪还回来!”   苏夫人的力气极大,紧紧地攥住东淑的肩膀,竟有些疼。   东淑给她突兀的举止惊呆了,竟并未反抗,就在此刻门口的萧宪听见动静奔了进来,见状生怕苏夫人伤到东淑,便上前拉住东淑,一边抬手去推她:“放开!”   不料这一推,苏夫人身形趔趄往后倒去,后脑勺竟不偏不倚的撞在床柱上,她闷哼了声,软软地倒了下去!   东淑给这变故惊呆了,见叶红急忙上前扶起苏夫人,大叫“太太”,她一愣之下也忙上前,先试了苏夫人的鼻息,还好有些气息,只是眼见的叶红探向她的脑后的手掌心多了一抹血渍!   事出突然,苏夫人受伤跌倒,东淑不便就这样离开,直等到太医到了查看过后,说道:“虽然受了外伤,幸而没什么大碍,只是病人体质虚弱,心智失常,最好不要越发刺激了她,否则就不好说了。”   本来是想看过就走的,这样一耽误,已经黄昏。   萧宪毕竟日理万机的,忙中偷闲陪着东淑过来已经难得,在镇远侯府这一阵儿,外头时不时有人来找。   萧宪只是不放心东淑,催着要她跟自己一起离开。   东淑听太医说了苏夫人的情形,知道外伤无大碍才放心,便跟叶红叮嘱道:“好好照看着太太,将来侯爷回来,自然知道。”   叶红含着泪道:“少奶奶,太太糊涂了,你别在意……其实我从来都知道少奶奶的好,就说侯爷出事,能来这儿的除了之前顺义侯府的萧夫人,就只有您了,还听王姨娘说是您出面儿救了宋起建,也解了咱们侯府的围。我索性跟您说了吧,太太这病时好时歹,有那清醒的时候说起来,太太不免有后悔的意思……”   东淑忙打住:“别说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说无益。”   当下便要走,不料就在这时候,榻上的苏夫人道:“是江雪吗?”   叶红忙上前告诉,苏夫人道:“她来了?你叫她过来。”   东淑略微迟疑,终于走到近前。   帐内光线幽淡,苏夫人盯着东淑,忽然道:“你来做什么?”   东淑道:“听闻您病了,特来探望。”   苏夫人道:“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倒是情长。”   东淑微惊,叶红只当太太又糊涂了,可见她并无那种狂态,倒也罢了,便走开去拿药。   苏夫人对东淑道:“你扶我起来。”   东淑上前,慢慢扶着她起身。   苏夫人吁了口气,仔细看了她一会儿说道:“你是萧东淑?”   东淑这一惊差点儿扔开苏夫人后退,一时忍不住脸上也露出些愕然的表情。   苏夫人看着她,露出了了然的微笑:“果然啊,果然,我还以为那是我迷糊中做了梦呢。”   东淑咬了咬唇:“太太说什么梦?”   苏夫人微微蹙眉道:“哦,我梦见江雪来找我了,她说、叫我快跟她走,还说……别叫我连累了酒儿。”   东淑的心猛然一颤,双眼蓦地睁大。   苏夫人转头看向她:“所以那个梦是真的,她是真的来找我呢。”   东淑口干舌燥:“太太……”   苏夫人的脸色却有些平静,她打量着东淑的眉眼:“其实我早该看出来的,嗯对了,酒儿也知道的,是不是?所以才死不肯放手。为了你,把若兰都扔了不管。”   东淑的心跳又开始乱了:“不,不是……”   这时侯叶红进来送汤药,苏夫人抬手道:“我不喝这个。你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跟少奶奶说。”   叶红见她一反常态的平静,很疑惑,看了看东淑,到底听命退下。   面对这样的苏夫人,东淑的心突然有些莫名的不安,她想离开,但苏夫人似乎看出她的心意,慢慢地攥住她的手腕:“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你要记住。”   东淑只得问道:“不知是什么?”   苏夫人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淡然,她轻声道:“这话,我这辈子只对一个人说过,而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是第二个,我希望你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就算我不在了,我也想这世间有人记得!” 第88章   萧宪虽陪着东淑前来, 但他讨厌那浓烈的药气, 加上对于苏夫人此人不甚待见, 就只等在门边上。   本来萧宪预备着苏夫人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或者再如之前一样动手,自己好及时进去搭救。   不料在门口静静地等了半晌,并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异样动静。   正在等的不耐烦想要催一催,却见东淑慢慢地走了出来。   萧宪忙迎着她道:“怎么样?说完了吗?”   还未问完, 就见东淑的脸色肃然如霜雪,眼神也怔怔直直的。   萧宪关心情切, 忙握住东淑的手腕:“怎么了,是不是她又出言不逊?”   东淑听了这句忙摇头道:“哥哥,不是的,太太没有。”   萧宪一愣,仔细打量东淑:“那又是如何?”   东淑抬起双眸,定定看了萧宪半晌,道:“哥哥, 咱们、先回去吧。”   萧宪忙便答应, 当下陪着东淑往外而行,才出了苏夫人上房,就见到门口上有两个人站着。   原来正是孙姨娘跟小阮两个人, 像是等了许久。   看到东淑出来,孙姨娘惊喜交加,先忙行礼:“少奶奶!”   小阮也跟着屈膝:“见过少奶奶,萧大人。”   萧宪瞥了她两个一眼, 不置可否。东淑点点头:“你们怎么在这儿?”   孙姨娘忙道:“我们听说少奶奶回来,本来想来给您请安的,可又怕太唐突了……所以只能等在这里。”   东淑道:“没什么,我也是来探望夫人的病的。你们也各自安好就是了。”   小阮道:“终究是许久不见,多谢奶奶还惦记着我们……”   才说了一句,孙姨娘就迫不及待地问:不知道奶奶是否知道侯爷如今怎么样了?”   东淑微怔,继而道:“这个我并不知情。”   萧宪在旁已经不愿再等:“走吧,天儿不早了。”   东淑便对这两人道:“我先去了。”   孙姨娘愕然之余还很不舍:“少奶奶……”   东淑淡淡道:“我早不是你们的少奶奶了。不过如今侯爷不在府内,太太又病的这样,你们两个多尽心吧,横竖没有坏事。”   孙姨娘低下头去,小阮则应道:“是。”   终于出了侯府,萧宪看东淑一直神志恍惚,便陪她上了马车,问道:“你的脸色还是不大好,是不是有事?若非那老夫人为难你,又是为了什么?”   车厢内非常寂静,只有车轮转动的声响,微微透入,滚滚的车轮一声声的,像是也碾压着谁的心。   半晌,东淑说道:“哥哥,当初你跟我说,让镇远侯出京,是先帝临终之前的旨意?”   萧宪道:“是啊。怎么好端端提起这个?”   东淑道:“我、我只是奇怪,都已经性命垂危了,在那个时候还惦记着镇远侯……按照官职而言他本是京城内排不上号的,皇上对他、实在是太青眼有加了。”   对于这个疑问,萧宪自然是心知肚明的,此刻见东淑又说起来,他心头一动,便道:“总不会在侯府里,那位老夫人跟你提过这个吧?”   东淑低下头去,不答问道:“太太病的有些蹊跷,哥哥你可知道什么?”   萧宪皱皱眉:“这个我却并不知情。不过……”   “不过什么?”   萧宪道:“刚刚在苏夫人院门外见到的那两人,其中一个,是当今皇上先前送给镇远侯的吧。”   东淑眨了眨眼:“你是说小阮,是啊。她原本是皇上还是景王的时候、最宠爱的舞姬。”   说到这里,东淑一震:“哥哥你想说什么?”   萧宪却又一笑道:“哦,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想起来,随口一提罢了。”   东淑盯着他的眼睛,心里的那些话像是疯长的藤蔓,交错纠结,偏偏没有出路。   终于东淑道:“哥哥,其实我知道,当初还是景王的皇上,送小阮给镇远侯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多半是一举两得,一是投其所好笼络镇远侯,另外便是安插一个眼线在镇远侯身边罢了。”   萧宪听她说的明白,才道:“你说的不错。”   他说了这句,信手把车帘掀开一角往外看了看,朱雀大街很是宽阔,车旁只有萧府的侍从,再无别人。车马行行,路上又有人生跟其他车轿声响,应该无恙。   把帘子放下,萧宪道:“当初景王殿下不放心镇远侯,才不惜用自己最宝爱的出色舞姬笼络他。不过,我想镇远侯也不是个蠢人,总不至于连这点儿都不知道,是真心以为景王对他不错的吧?”   东淑心里浮出李持酒的那张脸,有些烦恼,便道:“我也猜不透他,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个人聪明起来叫人害怕,可是糊涂起来也是……令人无话可说。”   萧宪听得微笑:“你这评语倒是奇特。”   东淑揉了揉额头,道:“我刚才问太太的病,哥哥却跟我提小阮,难不成,觉着小阮有什么嫌疑?”   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了,萧宪索性也不再避讳,便道:“说实话,我并无证据,只是贸然推测而已,所以不想误导你。”   东淑问:“假如跟她有关,她又为何这样做?难道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说到“皇上”二字,声音也随之放低。   萧宪微微仰头想了片刻,说:“我不敢确认,但也不能全盘否定,毕竟镇远侯对皇上而言始终是一根肉中刺。”   “肉中刺?哥哥指的是什么?”   萧宪正色看向东淑:“先太子的死,你是不是早就怀疑了?”   东淑点点头。   萧宪眉头皱蹙:“不错,你毕竟是当事之人,就算镇远侯不告诉你实情,你也会猜到几分。正如你所想,太子是给他杀死的,但是动手的虽然是他……用力的却是其他两个人。”   东淑抿了抿唇。   萧宪盯着她道:“那两人是谁,你知道吧?”   “是、是子宁,”东淑转过脸,又道:“还有……当今皇上?”   萧宪虽然早知道瞒不过东淑,但听她承认,心中仍是一阵难过,便道:“不错,当时子宁查出了你的事跟太子脱不了关系,才执意要置太子于死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至于当今皇上,他想上位就得除掉太子,只是他本来想利用子宁,谁知反给子宁利用,但他两人关系匪浅,是彼此成全的,所以倒也无妨,唯一的心头之患就只剩下了‘外人’——镇远侯。”   东淑默默地听着,心中像是阵阵惊雷滚过,一阵阵寒浸浸麻酥酥的。   萧宪道:“偏镇远侯的个性奇特,寻常之人很难拿捏,就算是景王也不能完全控制他,所以景王面上虽然宽仁待下,跟镇远侯极好的,可实际上以他的心性,始终是猜忌着镇远侯的。”   东淑听萧宪沉声说到这里,心突突乱跳:“哥哥!”   萧宪道:“怎么?”   东淑咬了咬唇,道:“当初镇远侯进了内侍司,听说有个宫内的老太监想要对他下死手,大家都以为是皇后的意思,难道是另有其人吗?”   萧宪淡淡一笑:“这个幕后之人到底是皇后还是景王,就不必追究了,没什么大的差别。你不如想想另一件事。”   东淑盯着萧宪,脑中风驰电掣,终于道:“是了,还有哥哥你因为镇远侯夜闯别院的事情告了他,在大理寺里的中毒事件,这个……”   萧宪哼道:“这件事做的倒是挺高明的,差点儿一箭双雕,弄死镇远侯这个心头之患,也把我拉下水去。”   东淑的手抚在胸口上,像是要把乱跳的心抚慰平静:“真的是、景王?”虽然已经刻意避开了“当今皇上”四个字,说出这昔日旧称,仍是令人艰于呼吸。   萧宪毫不讳言:“这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十有八九是景王派人所为。大理寺那些司茶的虽然都给先帝诛杀,到底留下些蛛丝马迹。”   耳畔嗡地一声,东淑竟有些坐不住了,把身子往后靠了靠,挨在车壁上:“好险,假如当时镇远侯反应慢一步,就真的给他得逞了。”   萧宪听了,却一笑道:“镇远侯那个混账小子,命偏偏的硬,等闲死不了的。就如同这回的销声匿迹,只怕他下次出现,还要吓天下人一大跳呢。”   东淑毫无说笑之心,却小心翼翼地看着萧宪:“哥哥,景王所做的这些事,先帝可知道吗?”   萧宪的笑容略收了些:“先帝大概心里有数吧。就算没这些他也担心……”   “担心什么?”   萧宪眼底一片晦暗难明,他可以提岁寒庵,可以提内侍司,甚至可以提大理寺的事,可还有一件,就连他也不敢说。   于是只道:“等等,明明是我问你话,怎么成了你问我了?”   东淑摇了摇头,片刻后徐徐说道:“我先前还在闺中的时候,虽然知道豪门世家里的生活很不容易,各有所难,却想不到现实境遇竟更加的光怪陆离,匪夷所思。哥哥你想问我在侯府里,太太跟我说了什么对吗?我很想告诉哥哥,可是我又不敢。”   萧宪直直地看着她:“为什么不敢。”   东淑道:“因为这件事干系太大,哥哥不知道的话,也许才是好事。”   萧宪若有所思道:“干系有多大?”   东淑眉头皱蹙着,叹息般道:“很大,你想象不到的。”   萧宪的唇角微微地动了动,竟不曾言语。   眼见得马车将到萧府了,萧宪才终于开口:“假如……我想象得到呢?”   东淑一愣,双眼微睁。   萧宪道:“你先不要说,让我猜一猜。我想,苏太太跟你提到了镇远侯、他的出身,是不是?”   东淑蓦地坐直起来,脸上的血色也更隐隐褪去几分,乌黑的眼睛盯着萧宪:“哥哥你……”   萧宪看到她的反应,已经知道了。   他释然地笑了笑,握住东淑的手,却觉着这小手冰凉毫无温度。   终于,萧宪道:“东宝儿,别怕。也不用担心,哥哥已经、已经知道了。”   东淑不知说什么好:“可……”她想起苏夫人说过,这件事她只告诉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已经死了!   那么萧宪是怎么知道的?   这会儿萧府门口的人已经上来迎接了,仓促中来不及说别的,也不宜再说下去。   萧宪道:“我部里还有事,就不回去了。等回头有空再跟你细说。但是……你记得千万别跟任何人透露此事,知道吗?”   东淑点头:“哥哥放心,我很清楚。”   萧宪一笑,率先下了马车,亲自接了东淑下地送她进府,自己才赶着又去了吏部。   这边东淑下车进府,且走且想着跟萧宪车中所说,越想越认定萧宪的确是知道了。   但是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将要进二门的时候,里头有老太太房中的丫鬟迎了出来,道:“姑娘,怎么三爷没回来吗?”   东淑道:“部里有事忙着去了。”   丫鬟叹道:“太太还惦记有事儿跟三爷商议呢,偏这样忙,不过正是老太太说的‘能者多劳’,三爷能干才得先帝爷跟皇上都这样器重。”   另一个丫鬟笑道:“这当然了,不然的话怎么先帝爷临终前别的大臣都不见,只是我们三爷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写传位遗诏呢。”   这两个人只顾自交头接耳的,东淑无意中听见,整个人却惊呆了!   她猛然止步,心中有个声音响起:   ——原来,萧宪是这么知道的!   且说萧宪转车往吏部而去,因为在镇远侯府耽搁了太久,此刻华灯初上,夜幕降临。   萧宪换了个坐姿,皱着眉头也在想自己方才跟东淑的对话。   苏夫人的情形多半是不太好了,但是她为什么竟把那可怕的真相告诉东淑?   萧宪有些烦恼,后悔自己陪着东淑走了这一趟,本以为这个秘密自己背着就行了,如今却把他最不想连累的人也拉了下水。   屏息静气间,马车停在吏部门口,萧宪才下地,门口侍卫上前,低低地说道:“大人,兵部李大人先前到了,已经在里头等半天了,像是有要紧事。”   萧宪负手入内,到了自己的公事房,果然见李衾端坐在那张高背官帽椅上,居然是双眸微闭,仿佛老僧入定的样子。   萧宪一看他这样先嗤地冷笑,目不斜视地从李衾跟前经过,在自己的桌子后面落座:“李大人,没事儿跑我这里参禅呢?”   李衾睁开双眼:“你去镇远侯府做什么?”   “你的消息够灵通的,”萧宪道:“既然知道我去了,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李衾摇头道:“就算是她想去,你也不能什么都由着她。”   萧宪却大不高兴起来:“我的妹妹,我爱怎么由着就怎么由着,用得着你管?别说她现在没有嫁,就算是嫁了,她想去哪就去哪,你管管试试!”   李衾知道一旦涉及东淑,就没有任何道理可以跟萧宪辩论,当下道:“好,不提这个,我有一件正经大事跟你说。”   萧宪才道:“什么事快说快走,别在这里赖着,看着难受。”   李衾面上的笑容稍纵即逝,淡淡道:“先帝身边的高公公,之前派去守皇陵的……”   萧宪略略色变:“怎么?”   李衾道:“他现在在谁的手里,你不如猜猜看。”   萧宪的眼神闪烁不定:“皇上?”   李衾道:“看样子萧大人果然是有自知之明,大概是早有预料吧。”   高公公是之前的内侍总管,文帝身边儿最心腹的人,先帝的种种隐秘,绝瞒不过高公公,也并不瞒着他。   先帝去后,高公公急流勇退,自愿去守皇陵,如今却给新帝秘而不宣的拿在手中。   萧宪心里透凉,面上冷冷地看着李衾道:“我可不敢当。我只问李大人,你这次来是怎么样?”   李衾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手里的那个东西,能不能给我。”   萧宪眼中的冷怒一涌而出:“你说什么?”   李衾语重心长道:“不管你怎么想,我真的是为了你好。”   萧宪盯着李衾看了半晌,终于冷笑道:“李子宁,你今日是来当说客的,还是给皇上当刀子的?”   李衾依旧的泰然自若:“都不是,只是身为知己,你又是东淑的哥哥,才不避嫌疑来说这些的。”   萧宪道:“别提什么知己,我可不敢是你的知己,好!你既然来要那什么东西,你且告诉我,那是什么?”   李衾沉声道:“御库里的诏书,除了一些留存的诏书,多半都是皇上的近身秘书誊抄出来的,以便于印证诏书的真假,我先前跟你说过,皇上想查阅御库的存档,如今我既然来了,你就该知道,该看的皇上已经看了。”   萧宪对这个并不意外,他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果然不愧是皇上,雷厉风行,敢作敢为,先帝的遗命都不顾了。呵呵。”   这话里的嘲讽溢于言表,李衾却仍是面不改色:“所以高公公才会给秘密地押了回来,就是为佐证的。真正的遗诏在哪里,皇上很快就会知道……不,也许已经知道了。”   萧宪听到这里才有些意外地看向李衾:“你的意思是……等等,今日是不是皇上让你来的?”   “嗯,”李衾点头说道:“我今日来,只我自己的主意。方才跟你说的,也是我所得到的消息,并不是皇上授意的。毕竟皇上虽然跟我亲近些,可也知道我跟你的关系匪浅,有些机密的要紧事情,皇上是不会告诉我的。”   萧宪原本以为李衾是奉了皇帝密旨过来要挟催逼的,如今听闻跟皇帝无关,脸色才缓和下来。   他想了想,问道:“李子宁,你也算是神通广大了,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你不如且告诉我,关于先帝的遗诏,你又知道多少?”   李衾道:“我有一个猜测,非常的荒谬绝伦,不说也罢。且我如今最关心的,是你的安危。”   萧宪听到“荒谬绝伦”,心嗵嗵地跳急了两下,又听到最后一句,他定了定神:“我的安危?莫非皇上也将对我不利?”   李衾道:“你说呢?你难道不知皇上的性子?”   萧宪冷笑道:“若说我先前不知道,直到现在,瞎子也该看出来了,谨州杀俘,放纵人为难镇远侯府,如今违抗先帝遗命私开御库诏书等等,原来先帝的担忧倒像是先见之明,可见知子莫若父!”   “先帝的担忧?”李衾不动声色的。   萧宪欲言又止,道:“李子宁,你既然跟我要那东西,你又知道皇上也为这个着急,你就该知道这个东西将对皇帝不利。说实话,我本来不想插手其中的,但是我没得选择。因为先帝临终托命于我。”   李衾沉吟不语。   萧宪道:“我不能有负先帝所托,何况一切都给先帝料中了,皇上……豺虺之性,只怕不会是个明君。”   虽然两人说话之前李衾已经做过安排,且萧宪这里最是安全,但李衾仍是即刻喝止:“萧宪!”   萧宪叹息道:“事到如今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刚刚提醒过我,下一步皇上只怕就要对我动手了,可真到了这时侯,我只能抬出那道遗诏。”   李衾深吸一口气:“萧宪,你向来审时度势知道进退,别一时冲动,你身后还有整个萧家。”   萧宪冷冷不语。   “其实,还有一个解决法子。”李衾想了一会儿,瞥了眼萧宪:“你愿不愿听?”   萧宪很想立刻把李衾赶出去,目光相对却仍是好奇,便道:“你说。”   李衾道:“你且答应我不要动怒。”   他说了这句,才慢慢道:“之前皇上跟我提过,说是你已经过了适婚年纪却还不曾娶妻,他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你,假如你娶了燕语公主为妻。皇上自然可以信任你,就不至于逼迫你了。”   萧宪满眼都是匪夷所思:“你、你说什么?”   李衾道:“我已经说完了。”   萧宪深深呼吸,怒极反笑:“原来你今日不止是说客,还成了那媒婆了。”   李衾道:“萧宪,我一心为你筹划,你何必挖苦于我,真是……咬吕洞宾……”毕竟面前的“哥哥”,他便把那个“狗”含糊去掉了。   萧宪冷笑道:“燕语公主本心仪于你的,如今却要塞给我,当我是什么?你不要的我就得欢天喜地的接着?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宁肯终生不娶,也不会随意给自己添堵。”   李衾见果然谈不拢,便道:“这两条路你真的不选一条?”   萧宪言简意赅:“滚。”   李衾一点也不生气,默默地想了会儿:“那个东西你放在哪里?”   萧宪瞪大眼睛:“你探听这个,是想软求不得就硬抢?”   李衾显得很体贴,道:“我从不敢这样想,只是随口一打听,这么要紧的东西你千万别放差了地方。万一给皇上的人找了去呢,毕竟皇室的密探无处不在。”   “就算他们无孔不入也绝无可能。”   萧宪自负的说了这句,又觉着自己仿佛多嘴了,便瞪李衾道:“你不要跟我旁敲侧击的,以为我不知道你?”   李衾微笑道:“既然话不投机,我先告退了。”   在李衾去后,萧宪重坐回椅子里,满面恼色。   侍从进来递了两次公文,萧宪一概不理,只是出神想事情。   他被迫接了一个烫手山芋,不,这个比喻太轻了,应该说他被迫接了一个生死赌局。   当时先帝临终下的那道遗诏,并不是众人面上所说的那种传位给景王的诏书。   先帝在诏书上写下了一个让萧宪做梦都想不到的名字,萧宪至今仍记得当时亲眼所见时候那种魂不附体的感觉。   但是同时细想,以前的种种异样都得到了解释,先帝为什么对那个人格外不同,苏夫人为何会进宫单独谒见先帝,以及当初先帝跟老镇远侯之间的关系!   所以今天东淑去见苏夫人,出来后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萧宪看的很眼熟,因为他曾经也这样过。   谁能想到,那个吊儿郎当,性情不羁从不按常理出牌的镇远侯李持酒,竟然会是正经的凤子龙孙,皇室血脉!   萧宪的头一阵阵的疼。   但他手边儿还有积攒如山的公文,今夜显然又将难以安枕。   这一夜,同样不眠的还有东淑。   在枕上翻来覆去的,东淑几乎怀疑自己今日根本没有去过镇远侯府,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是怎样才会生出那样离奇的幻觉呢?   事实上,天马行空的幻想中都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现实里却是真真的发生了。   她的手腕略有些隐隐作疼,好像还留着给苏夫人紧紧握过的疼痛感。   东淑以为苏夫人是失心疯了,但那无意中的一撞,却反而“以毒攻毒”,让苏夫人难得的清醒过来。   当年老侯爷跟先帝曾极为要好,后来老侯爷主动请缨前去边陲,最终战死沙场,留下李持酒这遗腹子。   所有人都庆幸老侯爷到底还留有一线血脉,可只有苏夫人知道,根本不是那样的。   当初苏夫人年轻时候,有一日先帝到镇远侯府赴宴,大醉歇息在客房。   苏夫人因从老侯爷那里知道先帝的身份,又因老侯爷叮嘱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她战战兢兢,凡事亲力亲为照顾着。   因先帝酒醉呕吐,苏夫人不嫌腌臜亲自拿了帕子给他擦脸,不料先帝恍惚之中竟错以为身在后宫,兴致勃发,阴差阳错的春风一度。   事后,怯懦的苏夫人自然不敢做声,先帝起初因醉酒忘了,但终究慢慢回想起来,又喝问身边内侍,情知自己犯了大错,没什么脸面见老侯爷,于是从此逐渐疏远。   至于苏夫人生了遗腹子,先帝满心还以为那是老侯爷的血脉,只是毕竟亏欠了人家,倒不如不见。   转机出现在镇远侯李持酒在内侍司遭了刑罚,东淑求情的时候。   先帝看到李持酒的样貌神采,竟像极了他年轻时候。   那会儿先帝还没有认真多想,只是一时念动,就叫镇远侯脱衣看伤。   直到看见镇远侯腰间的那个胎记,皇帝才清楚,眼前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儿子!   说来也怪,启朝历来的君主,腰间都会有这样一块胎记,倒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但是文帝有,文帝的父皇也有……直到如今,一个在皇室内部所传的不成文的规矩就是——但凡有资格成为新君的,腰间都会有这样一块印记,俗称龙痕。   只是文帝所生的这几个儿子之中,没一个有的。因此无奈立了太子杨盤,直到杨盤横死,文帝虽惊怒,隐隐却也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同时觉着不安。   毕竟若不是有这种龙之痕的孩子,只怕帝位不牢,文帝生怕启朝从自己这代竟断了!   直到看见了李持酒,后来又有苏夫人亲口诉说的话,当然再无疑虑了。   本来李持酒是没什么争议的天选之君,可文帝非常忌惮,因为这种事情不光彩。   虽然当时是醉后荒唐,但毕竟老侯爷曾是自己的兄弟。   何况李持酒从小儿浪荡不羁,从没受过正经的皇室规矩教养,也未必是个合适的君王。   所以文帝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以“稳”为上,不必再捅破昔日隐秘。   本来文帝还可以长久的继续考量考量,谁知那一场行刺突如其来,断了所有念想。   仓促传位是不可能的,更怕引发朝野哗然。   所以才从大局出发,表面上仍是立了景王杨瑞。   但文帝也留了一手,那就是给萧宪的那份真正的遗诏。   遗诏上写明了,若是景王行事不正,不堪大任,那就持这遗诏,连同皇太后、几位辅政大臣一起,改立李持酒为新帝!   这点儿,东淑自然还不知情。   她只是困扰于苏夫人跟自己所说,直到天明才打了个盹儿,但仍是错综复杂地做了很多怪异的梦。   虽有这种意外,但因婚期已近,东淑只得收心。   顺义侯府萧夫人也带了赵呈旌回到娘家,相助张夫人处理安排东淑的成亲之事。   虽然是“干女儿”,但张夫人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给东淑操办婚事的时候,真是悲一阵儿,喜一阵,万般情绪,却都化成了十分用心。   成亲前两天,江成福跟明值自然也来到了萧府,江老先生私下里问起东淑有关李持酒在北关的事情,问是否有了消息之类。   先前萧宪会跟她说起,近来萧宪因忙碌,虽然偶尔碰面,却也不提李持酒,所以东淑也不知道。   江老先生有些忧心忡忡的,悄悄说道:“我听闻侯府的老太太不好,前天冒昧前去探望,他们府内竟没有可以主事的人了……直到我说了我是谁,才有一个管事的出来迎着我,可又说他们老太太的情形不妙,所以不见客。”   先前东淑回来后,跟萧宪商议,由萧宪出面找了两个不错的大夫送了进侯府里,后来传出的消息说是有了起色。   如今听江成福这般说,东淑只得安慰道:“也可能是因为父亲才回京不久,这些人不敢轻信,等过一阵儿老太太更好了些再去见不迟。”   江老先生这才稍微安心,又念叨:“只盼侯爷遇难成祥,化险为夷,早日归来最好了。”   出阁的前夜,东淑又是彻夜不眠。   她放下其他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开始想跟李衾的曾经,心绪时而甘甜,时而又微伤。   又忍不住想到跟他的往后,只觉着脸红心跳,越发心乱了。   今夜萧府的人也是忙的脚不沾地,虽然明令不许大办,但因是新帝特准了的,故而除了宴请宾客外,其他一应步骤从不马虎。   过了子时,甘棠进来道:“奇怪,咱们三爷还没回来。”   东淑正才有些犯困,闻言定睛道:“可知道现在人在哪里?”   甘棠道:“还能在哪儿呢?听太太那里说,之前派了人去问,说是在吏部,多半是吏部的事情太忙了,不过……只要赶上明儿出门子就行了,毕竟是要背着姑娘上轿的。”   东淑听了这句,不由又是一笑,这笑里却是滋味难明。   甘棠又道:“姑娘趁着这时侯赶紧睡一会儿,寅时的时候就得起来呢,满打满算只能睡半个多时辰了。”   于是勉勉强强地倒在榻上,强令自己不去多想,才总算小憩了片刻。   次日一早天不亮就起身,更衣洗漱打扮,东淑不想让那些喜娘们给自己摆布,就只让甘棠跟府内的嬷嬷们帮手,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因她天生丽质,这般随意一打扮,再加上凤冠霞帔,就已经是明艳照人了。   赵呈旌跟明值两个小家伙也是天不亮就爬起来看热闹,此刻围在东淑身边儿,赵呈旌握着那霞帔上的珍珠坠饰,啧啧道:“好看极了!跟姑姑一样的。”   东淑抿嘴一笑,给丫鬟扶到里间等候吉时,她又叫甘棠去打听萧宪回来没有。   甘棠一去尚未回还,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先到了。   那时东淑端坐在榻上,听着外头时不时的脚步声以及丫鬟们低低说笑声响,她是嫁过一次的了,此刻人在红色的盖头底下,简直如同一梦,不知自己如今身是江雪,亦或者是真真的萧东淑。   就在恍惚之中,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东淑以为是甘棠回来了,便道:“打听的如何了?三爷可回来了吗?”   那人不答,东淑微微抬眸,忽然间整个人窒息。   红盖头摇曳的流苏坠子下,是一双男式的云头皂靴,像是穿了很久,丝麻的表面已经磨损的有些泛白了。   东淑见是男式的靴子,本以为是萧宪突然到了,直到看见那靴子上沾着的泥尘以及发白的边缘,——萧宪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失误的。   她有瞬间的愣怔,心里极快寻思,又想到李衾,可李衾也绝不可能,府内的其他男子……下人?   谁敢如此大胆。   正在发呆,就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道:“姐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连等我回来都不行吗?”   东淑心头巨颤!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抓紧幅裙,才要把盖头掀起来看个明白,这来人的动作却比她更快。   红帕子仿佛是一朵冉冉的轻云飘起,从眼前升高,又袅袅的降落,柔滑细腻的丝缎如同波浪又像是云涛,从两人的眼前起伏而过。   东淑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给风撩乱,几缕凌乱的流海胡乱在额前或戳或垂,两道浓眉斜飞入鬓,底下是一双生气勃勃却含着不悦的黑色眸子,他紧紧地盯着东淑,像是渴盼太久,又像是带着几分委屈跟伤感。   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色棉布长衫,劲瘦的腰间系着宽宽的革带,纵然是满身的风尘仆仆,却遮不住本质的澄澈明锐,就像是一把出鞘的通透锋利剑体,就算蒙尘,亦是清凉如许,可以杀人。   猝不及防的照面,东淑差点站起身来,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却是:他没死!   李持酒却望着她笑了,他看了看手中揪着的红盖头,突然笑道:“这次是我给你揭下来的。”口吻里倒像是有些许的沾沾自喜。   东淑的心一阵狂跳,她不知道李持酒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时候回京的,又怎会跑到这里来……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一定不是正大光明来的,不然,萧府绝不可能让他进来此处。   “你……”东淑想喝问他,却又说不出来,终于只道:“不要胡闹。”   李持酒上前一步,身上的袍子几乎碰到东淑的幅裙了:“你知不知道,这就像是我梦里的情形。”   东淑几乎下意识地要将身后倾:“你干什么?”   李持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轻声道:“我想娶你,从很早就想过的,比李衾更早上多少年……”他说着,语气里多了一点类似回忆的东西,“你都不知道,我多喜欢你。”   说话间他伸出手,轻轻地抚向东淑脸上。   东淑给他这番话弄糊涂了,又见他的手探过来,忙抬手打开:“镇远侯,你、你……不要犯浑。”   隔着窗户,她听见似乎有女子说笑的声音,越来越近,像是随时都会走进来。   东淑的心弦紧紧地绷住,只能压低声音极快地说道:“你是怎么进来的?趁着没有人发现,你赶紧走吧!”   李持酒痴痴地看着东淑:“我不走,我好不容易见到你!”他突然出手如电地探臂勾住东淑的脖颈,低头向着她的唇上吻了过来。   “你……”东淑低呼了声,慌忙躲避,头上所戴的冠带上的珍珠跟各色花饰一阵乱颤,发出簌簌的响动。 第89章   东淑知道李持酒性子恶劣, 急忙闪避, 仓促中抬手打向他身上。   李持酒给她捶了两下,一点儿也不觉着疼,反而更加喜欢。   他握住东淑的手, 竟道:“姐姐别用力, 我不疼,只别伤着你的手。”   东淑的脸腾地红了:“镇远侯!”待要大怒起来, 这个人又是没脸没皮的,对他来说无关痛痒。   何况叫嚷出来招了外头的人来, 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当下只得压下恼恨之情, 警惕地看着他:“你不要乱来, 不然我、我就真生气了。”   她本来是给逼得没有办法了,又想不出别的威胁的话来, 就勉强先说了这句,并没有指望李持酒就受这种听着就“轻飘飘”的威胁。   毕竟以李持酒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无羁性情,又怎会在意她生气不生气的。   谁知东淑说完之后, 李持酒目光闪烁, 终于道:“你别恼,我没想就冒犯你, 只是我见了你心里高兴的受不了了……”   东淑很意外,呆看了他片刻忙道:“那你先松手。”   李持酒却有点不愿放开她的手,但虽不愿,到底也没有违抗,就慢慢松开了。   东淑忙把手垂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持酒道:“萧府今天忙的很, 人来人往的,查的不怎么严密,我见人不注意就从角门进来的。”   东淑听他老老实实的回答,心中更是诧异,便道:“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李持酒道:“昨儿晚上回的。”   东淑道:“之前听说你出了事……怎么又跑回来了呢?”   李持酒道:“我只是带兵去追狄人罢了,他们传的不像样我也不知道,后来我回北关的路上,得到消息说我娘病了,我就回来了。”   东淑正色教训道:“既然你是为了孝道回来的,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若是闹出事来,又要波及侯府了?太太的情形不大好,你不认真守着她,却又干这种没规矩的事!”   李持酒听她训斥自己,竟一句句认真听着,听她说完后才嘀咕:“谁叫你这么快就要嫁给李衾呢。”   “住口,”东淑皱眉道:“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不是、不是江雪,你既然猜到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本是李家的人。”   听了这句,李持酒眼神一变,即刻反驳:“不!你不是!”   此刻外头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很快到了门口,东淑来不及跟李持酒辩解,就道:“你快走!不能让人瞧见你在这里。”   李持酒直直地看着她,道:“你是怕给人看见了,你嫁不成李尚书了吗?”   东淑留心听着外头的声响,心弦绷紧非常,闻言脑中一乱,脱口呵斥道:“不管我嫁不嫁不得成,我都是李衾的夫人。”   她说了这句心头又是一紧,生怕对李持酒而言这句适得其反。   李持酒的脸上透出明显的难过之色,只管看着她,眼中竟似是有很复杂的万语千言。   东淑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却毫无办法,只得推他道:“听见了没有,你还不走,是要逼死我吗?”   李持酒听到这句,脸色一变:“我当然不会。”   东淑顺势又道:“那就走!别叫人看见你在这里!”   这会儿门外有声音传来,像是甘棠的声音,东淑瞪向门口,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果然门口人影一晃,是甘棠带了两个小丫头进来,身后还有两个嬷嬷。   东淑几乎晕过去,然而定神再看,却见眼前已经没了李持酒的影子,她呆了呆,忙转头四看,屋内也并无他的身影。   他竟在瞬间消失无踪。   此刻甘棠也看了过来,顿时惊呼了声:“姑娘……”   东淑脸色煞白,不知她发现了什么。   甘棠却跑过来道:“你怎么把红盖头揭下来了?”   东淑一愣,随着她目光低头,却见那块给李持酒扯下的红帕子正放在她的膝上……   甘棠忙拿了起来,抖开要给东淑盖上。   东淑心神不宁,抬手制止了她:“三爷到底回来了没有?”   甘棠道:“才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说,三爷在部里一时给件事情绊住了,已经叫人去催了。”   东淑道:“可问了是什么事?”   甘棠摇头。   东淑捏着那块红盖头,心里突突地跳,竟是不安。   别人不知道,东淑是清楚的,以萧宪的性子,今儿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是得在东淑身边的。   如今居然说是给事情绊住,东淑本能地觉着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此刻那些嬷嬷们上前打量东淑的妆容衣着,幸而之前李持酒过来并未尽情胡闹,还过得去。   嬷嬷们给东淑略微整理了一番,又说了几句吉利话,东淑便先将她们打发出去。   她惦记着萧宪,只是她今儿偏又是个不能四处走动的人,便避开人对甘棠吩咐道:“你出去找之前三爷派来跟着我的那两个人,叫他们去打听。”   甘棠略一迟疑:“姑娘,兴许三爷真有事……不用过于担心。”   “你去就是了。”东淑不等她说完便催道。   甘棠去后,东淑看着眼前的红盖头,正有些发愣,就听见身侧有人道:“姐姐是在担心萧大人啊?”   东淑一惊,可又像是意料之中,早知道李持酒不会这么轻易就走。   她转头,果然见李持酒从拨步床的旁边探出头来,似怕她恼,还特意露出讨好般的笑。   东淑看着他的笑脸,又扫了眼门口:“你为什么叫我姐姐?”   李持酒大胆走出来,道:“你不是比我大吗?”   江雪明明比李持酒要小上一两岁,如今他居然这么坦坦然地叫“姐姐”,自然是认定她是萧东淑了。   既然认定了,干什么还这么死缠烂打的,想到当初还没和离之前在萧府他那一番令人记忆深刻的告白……又想起方才他说什么“比李衾还早”,东淑忍不住竟有些心心惊肉跳。   她喉头有些干涩,不能出声。李持酒见她并无恼意,他的耳目又出色,早听出外头的人并无动静,就大胆靠近她旁边。   李持酒来到床边,嘴角一挑,竟在东淑身边坐了下来。   东淑转头看他:“你干什么?”   李持酒道:“没干什么呀,我就是坐坐。”虽然是一脸的若无其事,眼底却流露出几许窃喜。   东淑瞥了他一会儿,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萧宪那里又不知怎么样,倒是没工夫跟他说些难以揣测的私情。   当下问:“你还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真的要嫁给李尚书?不要好不好。”李持酒悄悄地抓住喜帕的一角,却并不用力,因另一侧正在东淑的手里,这样看来,倒像是两个新人扯着红色喜缎似的。   “别说胡话。”东淑听他又提这个,不悦。   李持酒这才低头:“他有什么好,都护不了你……”   “镇远侯!”东淑不想听李持酒说及李衾的不好,“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娶你啊,我说过了。”李持酒回答,眼神竟极为认真的。   东淑窒息:“休要胡说,我也不想听这个。”   李持酒道:“你不信,哼……要不是顾忌会伤着你……我早抢了人走了,何必这样。”   从他出现到现在,多半都是小羊羔的乖样,此刻才露出一点獠牙。   东淑忍不住道:“侯爷不是喜欢江雪吗?怎么这会儿又移情了?不过也是,你的性子处处留情处处风流,朝秦暮楚也不奇怪,可是你找错了人,我不是侯爷喜欢的那些轻狂人,我也不喜欢轻狂如你似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铁了心跟你和离了。现在既然一刀两断,大家彼此干脆一些不好吗?”   她本不想在今儿提着些的,又实在忍无可忍。   李持酒听她说完,揉着手掌那厚密柔滑的喜帕缎子:“谁说我喜欢江雪了?我跟你说的?”   “那天晚上……”东淑打住,只道:“你自己说过的你都忘了?”   李持酒歪头看她:“那天晚上?”他眉峰一动:“哦,你是说那次……”   然后他像是了悟似的笑了起来:“姐姐,你明明是很聪明的人,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莫名的,东淑给他这语气神情弄的有些脸热,不得不板着脸道:“你说什么!”   李持酒道:“那些话我当时、我当时不是跟江雪说的。”   东淑疑惑:“什么?可你明明……”   李持酒默默道:“你怎么不懂?我喜欢的是你啊,从始至终我喜欢的都是萧家的姐姐,就是现在的你啊。”   东淑觉着自己即将给这句话活活噎死。   李持酒对上她震惊的眸子,继续说道:“的确,我那时候已经有些怀疑了,毕竟你的性子跟先前江雪的性子相差太多,但我、但我不大相信,我只以为是自己多心的缘故,又加上给你用的激将法,才答应和离。若认定了是你,我是绝不会放手的。”   东淑脑中一团乱,突然想起萧宪曾经问过自己,以前在萧府没出阁的时候是否跟镇远侯见过面。   她皱紧眉头:“你少胡说,我从没见过你,你为何喜欢、喜……”她到底说不出这句。   李持酒笑吟吟地:“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不过没关系,我一直都记得你,——我们见过的,萧姐姐。”   他的声音竟透着继续莫名的缱绻温柔,东淑恼羞成怒:“不许这么叫我!”   她想问李持酒自己何时见过他,但是今儿是她到李府的日子,怎么竟跟这人在这里聊起天来了。   且冒着随时都会被人发现的危险。   东淑深深呼吸:“我先前叫你走,你只是不听,你难道想一直都在这儿?”   李持酒微微倾身过来,哄劝似的:“我不想离开你,也不想你嫁给李尚书。不要嫁了好不好?”   “闭嘴,离我远点儿,”东淑往后扬首,“以为你出去一趟必有长进,怎么也还是这样不管别人死活,随口就说孩子气般的话,这门亲事是光明正大,早就定好的,岂是儿戏。”   李持酒道:“你只要跟我说一声,我自然有法子把你带走。”   东淑简直震惊的无以复加,偏偏李持酒的眼神还异常的认真。   她知道自己又重蹈覆辙了,竟试图跟他讲理。   于是深吸一口气:“镇远侯,我问你,你想害我吗?”   “当然不是!”李持酒摇头。   东淑淡淡道:“你若不想害我,就悄无声息立刻离开,嫁给……嫁给子宁是我乐意的,何况他本就是我夫君,他先前对我呵护备至,以后……我们也会、也会举案齐眉。我跟你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若不想害我,就答应我不要惹事,也别再妄想。”   李持酒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你就这么喜欢他?”   东淑道:“是。”   在她回答的瞬间,李持酒的瞳孔明显的收缩:“那你、从没喜欢过我吗?”低低的问了这句,他又道:“真的……哪怕是那么一会儿?”   东淑屏息,心中蓦地掠过某个在侯府的片段,但……   “没有。”她冷静而肯定的回答。   李持酒的手在瞬间握紧了那块喜帕,以至于竟把它从东淑的手中拉了过去。   然后他耷拉着头,喃喃道:“哦……其实这没什么稀奇,我早就知道的。”   东淑的长睫一抖。   然后她道:“那你可以走了。”   李持酒的嘴角扯了扯,似乎还想说话。   就在这时候,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少奶奶在里面?”   东淑见李持酒呆呆地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心头慌张,扬声道:“是谁?不要进来。”   门外的人果然停下了,道:“回少奶奶,吉时将到了,太太来看望少奶奶,快进门了。”   东淑听张夫人要来,忙看向李持酒,压低嗓子说道:“你还不走?或者你想逼我死,那你就只管任性妄为。”   李持酒如梦初醒。   “你不知道……”他的眼神闪烁,终于道:“我、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说了这句,忽然抬手在她后颈上一握,不由分说靠过来,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已经吻住了她的唇。   他觉着所吮所靠所碰的是救命药,他心里觉着苦,嘴上却是甜的。   这个吻极为仓促突然,在东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一松,同时人霍然起身。   一阵冷风自东淑身侧掠过,等她睁开眼睛定睛看时,身边儿已经空空如也。   只有那块喜帕给掀翻落在地上,落寞地不动。   东淑静静地看了半晌,躬身将那帕子捡了起来,却突然发现其中的一角竟撕裂开来了,像是给什么极大的外力捶落碾碎了的。   刚才,是李持酒攥过这帕子的。   幸而他已经走了,虽然从来都忌惮他,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也还肯听自己的话,并没有就像是以前在侯府时候,那样不管不顾的就犯浑。   至少没有闹出大事来。   东淑恍惚定神之时,张夫人在丫鬟陪同下走了进来。   张夫人来到东淑跟前儿,细细打量,见她没戴盖头,眼圈微红,唇妆仿佛有些花,便错会了意。   “怎么了?今儿是你的大好日子,怎么是这幅模样?”张夫人温柔地握住东淑的手。   “刚刚觉着热,所以才……并没有别的,”东淑仓促一笑:“太太怎么亲自来了?”   张夫人笑了笑,道:“因为不用大操大办的,今儿也没什么要紧客人要应酬,多半都是自家人,其他的都是事先都安排好的,所以并不很忙。过来看看你。”   东淑道:“又叫太太操心劳神了。”   张夫人虽没有明说,但是东淑知道,张夫人把当初东淑的那些嫁妆里又分了一半儿出来给她,且今日所用的车轿,轿马之类也都是一应上好的,张夫人又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亲女儿,这般行事,足见盛情了。   “能这般操心,我觉着高兴,”张夫人揉着她的小手儿,“你的手跟我们东宝儿的一样,娇娇软软的。有时候看着你,我就以为是我们东宝儿在我跟前儿呢。”   东淑低下头,泪就掉在喜袍上。   张夫人忙劝:“别哭,好孩子,别弄花了妆才好。对了,我听说你叫丫鬟去问你三哥哥?”   东淑忍着泪:“怎么他还没回来?”   张夫人道:“别担心,我叫人去打听,有说他因一件事进宫了,以他的脾气,一旦做完了,定是十万火急的回来,耽误不了吉时的。”   张太太对儿子的脾气也很了解,说起来满怀信心。   东淑略觉安心:“是。我听太太的。”   张夫人歪头看着她,唇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好了,你且再坐会儿,我去外头看看。”   她正要起身,东淑拉住她的手。   张夫人回头:“怎么了?”   东淑站起来,慢慢地靠近张夫人,抱着她,在耳畔低声唤道:“母亲……母亲。”   张夫人双眼微睁,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下,半晌,才抬手在东淑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好孩子。”   大门口放了一串炮仗,却并无任何鼓乐。   吉时已到,萧宪并未出现,倒是江明值跟赵呈旌跑了进来,说是外头李衾到了。   赵呈旌雀跃道:“姑姑,太太说舅舅还没回来,就让明值跟我陪着你出门。”   嬷嬷们也忙着拿了喜帕要给东淑盖上,忽然一个道:“咦!这喜帕怎么坏了?”   大家定睛看去,果然见坏了一大片,看着很不像样。   众人面面相觑,惊慌失措:“怎么搞的?快找新的来!”   但是这种东西又不是有备用的,哪里还有什么替换的,正在慌张,东淑道:“不打紧,就这么用吧。”   “可是这个……岂不是不大吉利?”一个嬷嬷还想说,却给另外众人制止了。   “少奶奶福大,不用在意这些。”大家只当无事般笑着搪塞,其中一个针线快的嬷嬷叫拿了红色丝线,飞快地将喜帕破损的那一侧叠了起来,飞针走线下去,勉强将那破损地方遮住了,若是不仔细盯着看却是看不出来。   东淑很想再催甘棠去打听萧宪,可又下意识的料到打听也没有用。   直到外头来请新娘子出门,东淑慢慢起身,竟是头重脚轻的,旁边嬷嬷见状忙上前扶着。   江明值跟赵呈旌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护着,倒是像模像样。   到了堂上,给老太太,萧卓,张夫人跟江成福磕了头,李衾接了她,一并朝上行了礼。   自始至终,东淑心神恍惚,如在梦中,觉着一切都很不真实。   磕头的时候,差点儿跌倒,幸而旁边一只手臂及时探了出来,稳稳地将她扶住。   红盖头底下看不见人,但是这种力道她是极熟悉的。   那只手修长如玉,可霸道,也可温柔,力道恰到好处,仿佛在无声的提醒着她,他在。   东淑的心这才稍微定了定,任由李衾扶起自己。   出了萧府,上了轿子,李衾在旁,车驾往萧府而去。   虽然并无鼓乐,但路上的行人看见这般阵仗,纷纷问起来,有知情的便道:“皇上做主,让兵部李尚书再娶新人。”   “哦,当初李大人为了夫人服丧了这几年,也算是深情了,听说他的续弦也是萧府的干女儿?”   “这可是一件奇事,这少奶奶原先是镇远侯的夫人,不知怎么和离了……而且她长的跟李尚书先前的那位夫人一模一样,不知道的简直能以假乱真。”   “怪不得,早听人说这位夫人是二婚,却能如此高嫁,实在令人不解,原来有这般玄妙之处。”   “只可惜了镇远侯啊,自己生死不明,连侯府的老太太都命在旦夕,昔日的夫人却改嫁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   这些路人只管低声闲话,没留意到一个身量高挑挺拔的年轻人立在人群之中,两只明锐的眼睛始终盯着李府的那顶八人抬大轿,他跟着轿子,一直到了李家门口的尚书街上,才总算停了下来。   远远地,李持酒看到李衾翻身下马,走到轿子旁边,作势踢了一下轿门,然后伸出手向内。   他瞪大了眼睛身不由己地看着这幕,忽然觉着自己这样着急回来是一个错,难道他回来,只是为了再一次看到她嫁给李衾吗?   早知道是这样的折磨,还不如就真的死在大漠之中也就罢了。   李持酒呆呆地看着,终于抬手在唇上轻轻地摁落,他想起了在萧府那个仓促的吻,想到这个,却又觉着自己回来的是值的。   这会儿身边那些百姓们又开始说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话,句句刺耳。   镇远侯身不由己地凝视着李衾扶着那道袅娜的身影往萧府而行,正有些焦躁生火,却有一只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搭落。   李持酒眉头一蹙,本能地要擒住此人手腕,正要动手,那人道:“侯爷跟我来。”   听见这个声音李持酒才及时收势,瞥了那人一眼,便随着他走出了人群。   这人,赫然正是宋起建。   因为东淑今日出嫁,宋起建念在她昔日搭救之恩,特意前来观礼,不料竟看到李持酒。   他带了镇远侯离开人群到了街角无人僻静处,满面激动:“侯爷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何一点消息都不闻?”   李持酒道:“我没叫人知道,昨儿晚上才回京。你怎么在这里。”   宋起建道:“我……侯爷才回来,对京城里的事情大概并不知道,容属下细细禀告。”   当下便陪着李持酒到了就近的酒楼上,迅速把他离开后种种说了一遍。李持酒听说东淑为救宋起建,亲自前往御史台,又听宋起建说起当时的情形,原本颓然的脸色慢慢地有了些活过来的迹象。   “我就知道,”李持酒低笑道:“她是跟我撒谎,明明她心里是有我的。”   宋起建打量他,似懂非懂,便道:“听说少奶奶还去过府里头看望过太太,不过、不过今儿她嫁到李府去了……”他本看出了李持酒似“旧情未了”,想劝他死心的,话到嘴边又不敢就说出来。   李持酒却也不问,只敛了神,问道:“那为难你跟侯府的,是皇太后那边的人?”   “传的的确是这样,兵部的袁侍郎也的确给皇上申饬了,”宋起建想了想,道:“对了侯爷,我来的时候新得了个消息,您知道今儿萧尚书不在萧府吗?”   “啊……”李持酒想起在东淑的房间中,听见她催促甘棠的话,“是什么要紧事绊住他了?”   宋起建凑近过来,低低道:“听说萧尚书在宫中,给……”   李持酒脸色一变:“你说什么?这消息是真的吗?”   宋起建道:“是个跟我交好的同僚,他有个兄弟是宫内当班的,所以该有七八分真。”   李持酒低头想了半晌,起身道:“你先回去吧。”   宋起建忙问:“侯爷要去哪里?”   李持酒淡淡:“我当初是奉旨出京的,既然回来了,当然要进宫覆命。”   宋起建吃惊道:“侯爷!这时侯进宫怕不妥当……”   李持酒却并不回答,只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竟是极快下楼去了。   李府。   李衾同东淑进了府内,李府的那些亲戚贵宾等济济一堂。   少不得打起精神行了礼,幸而很快走过了仪式,送到了房中。   才坐了片刻,外头是李衾进来,道:“你们都出去吧。”   众嬷嬷,丫鬟等忙行礼退出,彩胜跟甘棠也都退了出去,卧房之中就只剩下了李衾跟东淑。   李衾走到东淑身旁,看着她蒙着红帕子,端然不动的样子,心底便浮现出当初迎娶东淑的情形。   物是人非。他抬手想要揭下帕子,又有些迟疑的,手指在那丝缎上抚过,忽然看到旁边有一角似乎异样。   李衾目光一动,揭起来看时,见那粗略的针线底下,是破损的几处,手指一捻,把针线撕开了些,越发看清了那毁损的痕迹。   正在皱眉端详,东淑道:“怎么了?”   声音柔和清婉,李衾心头微荡,慢慢地将帕子揭下,粲然的凤冠之下,是那张令人朝思暮想的脸。   看到那熟悉的眉眼之时,李衾瞬间屏息。   东淑眉睫一动,却主动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情却是同样的复杂。   “子宁,”东淑道:“你可知道哥哥是因为何事绊住了?”   这一句终于提醒了李衾:“啊……没什么,是、有一件突发的急事,留在宫中一时出不来。”   “什么急事?”   李衾眉头微蹙,终于缓缓在东淑身边落座:“南边谨州那里闹的不可开交,之前皇上派人去剿灭,不料其中一个特使竟临阵倒戈,带了些辎重投向了叛军,此事极为恶劣,偏那人是吏部的,所以皇上就此事在质询萧宪。”   东淑早知道必然出事,虽然李衾的语气风平浪静,她却知道这底下的事情可大可小。   “怎么,皇上莫非怀疑哥哥?还是单纯的只是问他的不查之罪,哥哥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他是昨儿晚上奉旨入宫的,”李衾道:“怀疑应该算不上,只是皇上对谨州的事情本就格外敏感,所以才多留了萧宪。”   两人本是并肩坐着,此刻东淑便站起来:“什么?问了一晚上,加今儿一天?”她盯着李衾:“那你呢?你有没有过问此事?还是就袖手旁观着?”   李衾道:“你别急,萧宪又不是那种等闲之辈,皇上不会对他如何的。”   东淑道:“李子宁!你、你竟然……”东淑气急了,萧宪摆明出事,李衾不想法儿探看,反而还若无其事的把自己迎娶进门,“你当我是什么?哥哥在你心目中又算什么?”   李衾皱皱眉,当然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便道:“我若不是敬而重之,又何必先迎了你过来。今日本是定好的吉日,万事俱备,难道我什么也不顾,把你扔在萧府,又引得满城风雨,弄出些不必要的谣言吗?我若不顾萧宪,昨儿晚上也不会一并进宫了,就是怕他有个什么意外!我先前去李府……是才从宫内出来的,且去迎娶你,这也是萧宪的意思。”   东淑微睁双眼:原来他之前是陪着萧宪,是才出宫的。   李衾叹了声,道:“我不是要瞒着你,之前去萧府的时候本想跟你说,但是又有何用?只让你白白的着急,若是露出什么行迹,反而引得萧家的人也跟着担心。”   他说了这句,见东淑并不言语,就走到她身旁,轻声道:“东宝儿,我知道你担心萧宪,我也一样的,可对萧宪而言,他不想因为他而让你的终身大事出什么意外,所以才叫我先出宫别耽误吉时的。”   东淑咬了咬唇,心头那股火慢慢才退散了些:“那皇上什么时候放哥哥出来……”   李衾道:“所以我特来跟你说一声,稍后我仍要进宫。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容许萧宪有什么意外。”   东淑总算是略松了口气:“那你快去吧,那皇宫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而且皇上……”她皱着眉,扭开头去。   李衾静静地看着她:“皇上怎么样?”   东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着,皇上跟先帝不同,先帝对世家还是很敬重的。”   李衾“嗯”了声,望旁边走开一步,忽然回头看东淑道:“东宝儿,我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什么话?”东淑有些不安。   李衾道:“萧宪、有没有跟你说过,有关镇远侯的什么?”   东淑心头巨震!双唇却下意识地抿紧了些。   李衾看她的反应,心里也受惊不轻,面上却还保持镇定:“他既然跟你说过,那他是不是也跟你说过他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东淑有些艰难的问。   李衾道:“一样关系着千千万万人性命的东西。”   东淑盯着李衾,脑中瞬间一团空白:“你是说……”   “遗诏,先帝临终前给了萧宪一道密诏。”李衾道。   “没有,”东淑本能地脱口而出,手扶着额头,忽然道:“等等,皇上今儿是因为吏部的人当了反贼才留了哥哥……还是说,根本这只是个借口?”   李衾见她这么快就明白过来,便道:“也许两者都有。我曾经跟萧宪要过这倒密诏,他拒绝了,若是他跟你说过什么,比如他放在哪里之类的……”   “你要了去要做什么?”东淑问。   李衾道:“为息事宁人,自然是献给皇上。”   东淑想起苏夫人之前跟自己说过的有关李持酒的那个秘密,又想起那天马车里萧宪的话。   皇帝这么想得到那道密诏,那遗诏里所写是什么,便不难猜测了。   她的头像是给一辆马车轰隆隆的碾过,虽觉着绝不可能,但又知道,这世间本就没什么绝对的不可能。   “要是皇上得不到那道遗诏的话,会怎么处置哥哥?”东淑反而冷静下来。   李衾不答,只说道:“我曾探问过萧宪的口风,他极为自信,按照他的行事风格,绝不会放在他的身旁,定然是放在一个世人都想不到、不会去搜查也不会疑心的地方。这世间他最看重的就是你了,所以我才问你。”   两人四目相对,东淑笑了笑:“子宁,哥哥不肯交出这东西,你却让我替他献出?”   李衾道:“这样才能保证万全。”   东淑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子宁,假如真的有那道遗诏,如果诏书上所写……是要传位于别人,我倒是乐见其成。”   李衾皱了皱眉:“是吗?为什么?”   东淑道:“因为我觉着,景王不配当皇帝,这天底下哪个人坐上那个皇位,都比他要强。”   李衾微微闭上双眼:“哪怕那个人是李持酒吗?”   东淑歪头,片刻道:“是!哪怕那个人是李持酒。”   李衾道:“你、就这么相信镇远侯会做的好?”   东淑道:“我说过了,谁坐上皇位都比景王强上百倍!”   李衾道:“就算镇远侯对你不死心,你也愿意?”不等东淑回答,他握住东淑的肩头,“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我还可以压住他,若真的给他继位,以他那个性子会做出什么来?你知不知道!”   原先一直都和平宁静不动声色的,此刻说到最后两句,李衾的眼中才透出了怒意。   东淑这才知道李衾在忌惮什么,她有些震惊,却即刻道:“他不会。”   “你确定他不会?他是为了你才娶的江雪,他惦记了你多少年了……一旦知道是你,他会放手?”   李衾瞥过那块破了的喜帕,他从来洞察精明,自然看得出这帕子是怎么毁了的,镇远侯秘密回京,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他。   李衾深深呼吸:“你难道不知道他对你的执念多深?还是说,你为了他,连萧宪的安危都不顾?” 第90章   李衾所说的别的话倒还罢了, 最后一句却着实刺了东淑的心。   东淑皱眉看着李衾,终于慢慢地说:“你这是在回答我, 若是皇上得不到遗诏, 就会对哥哥不利对吗?”   李衾一时失了自控,此刻略有点后悔, 但再改口已经晚了。   “毕竟是社稷权柄的事情, 我不想说的若无其事,”李衾思忖了片刻,尽量平静地:“但是就如我方才跟你说过的,不管怎么样, 我都会尽我全力,不会让他出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着你, 明明是相隔咫尺, 对东淑来说,却像是当初自己还没有恢复记忆的时候,从指挥使府内敷衍回来, 在路上跟醉酒踯躅的他马上底下, 那疏离而模糊的对视。   终于东淑道:“好,我知道了。”   向着李衾微微一笑:“你进宫去吧。反正……我对这儿也并不陌生。”   李衾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他本是要走的,才转身的时候又回过头来。   快步走到东淑身旁,李衾张手过去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东淑微怔的时候,就听他在耳畔说道:“有些话我说的不恰当, 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也是关心情切一时乱了而已。只有一件……不管怎么样,我不会再让咱们有任何的意外。不管是镇远侯也好,还是皇上。”   李衾说完之后,才轻轻地将东淑放开,转身出门去了。   看着李衾出门,东淑忽然觉着浑身无力,她慢慢地挪后了几步,终于退到床边,缓缓坐下。   东淑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急转而下,自己成亲的日子,却是萧宪身处险境的时候,而她跟李衾两个,却因为此事几乎……彼此生了嫌隙。   东淑无法形容自己对于新帝的憎恶,她本以为自己重活一世,有很多东西都已经看破了,直到找回了记忆,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幼稚。   的确,她可以看破看透一些东西,可有一些,是她无法逾越、甚至到现在都没有办法面对的。   一想到那个,东淑甚至有一种想要自毁的冲动。   她本来是世间最骄傲的女子,却给人把那份骄傲一寸寸的凌迟至死,这比直接杀了她更加难以承受。   心突然疼了起来,东淑抬手握着胸前衣襟,手掌揉着那处,却没有办法将那份难以言喻的痛感压下去。   李衾把新人接了进府,转头就匆匆地进宫去了。   府内上下很快都知道了这件事。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各种猜疑。   其实李衾出去之前曾同府内老太太以及太太们禀告过了,只说宫中有紧急大事,耽误不得。   如今府内长辈们商议了一阵儿,便叫两位少奶奶前去安慰坐陪,免得冷落了新人。   东淑才叫去了凤冠,卸了妆,又换了一身衣裳。   却听外头丫鬟道:“大奶奶跟二奶奶来了。”   东淑抬眸,便见两个人一左一右走了进来。   她缓缓站起身来,行礼:“见过大少奶奶,二奶奶。”   袁少奶奶笑道:“如今好歹已经进了门,也该改口了。”说着扶着东淑到了里间落座,问道:“有没有吃点儿东西?饿不饿?”   东淑便道:“多谢大嫂子,还并不饿。”   方氏在旁道:“也不知道宫内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弄的新婚之日新郎官儿却跑了。”   东淑道:“本来按规矩这婚礼尚不能行呢,是皇上格外开恩,如今朝廷有事,三爷他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方氏笑道:“哟,这话说的……若不是知道你才嫁过来,还以为是老夫老妻了呢。”   东淑道:“是我一时失言,让二嫂子见笑了。”   方氏道:“这可不是失言,不过是知大体的好话罢了,这我还是能听出来的。而且你直言不讳的我倒喜欢,可知我最烦那些话表面一套背面一套的人了,咱们以后相处只怕还容易些。”   袁少奶奶在旁瞥了她一眼:“难得你这样夸赞人,若真的彼此妯娌和气,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方氏笑道:“怎么大奶奶觉着我们妯娌之间不和气吗?”   袁少奶奶似笑非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说话总像是带着刺儿。”   方氏道:“什么刺儿不刺儿的,你怕是多心了吧。”她便跟东淑道:“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咱们大嫂子是最贤良的人,以后你在这府里长住着就知道了。”   袁少奶奶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陪着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袁氏道:“你是新妇,今儿本该是洞房花烛夜,故而不必出去应规矩。可是看这般情形,今夜三爷恐怕未必会回来了……昨儿他似乎就是在宫内过的,倒是委屈你了。”   东淑道:“大嫂子放心,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何况来日方长,倒是不必计较这片刻。”   袁氏笑说:“你果然懂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对了……你才来,未免有些不适应的地方,倘若这屋里缺些什么或者你要什么,只管跟他们说,若是那些丫头婆子不服管束,你能料理了最好,不愿理会的话就告诉我,我自帮你处置。”   东淑道:“多谢。”   于是两个人起身离开了新房。   东淑送别了两人,身心一阵疲惫。   她今儿起的绝早,且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进食,此刻一整天了,却并不想吃东西。   忖度着李衾今夜只怕当真不会回来,自己又不必出去应酬,便又洗漱了一番,倒头安歇。   如此一来,却错乱复杂的做了好些奇怪的梦,时而梦见李衾跟自己要那道遗诏,时而是萧宪被皇帝逼迫,东淑便跟他求让他交出遗诏……   到最后,突然又出现李持酒的脸,脸上却是血痕满布,看着他说道:“姐姐,我要死了。”   东淑吓得惊醒过来,一时心惊肉跳的竟无法入睡。   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桌上的龙凤红烛已经烧了一半儿,窗户上还是暗蓝色的。   甘棠就睡在左手侧的小榻上,有两个丫鬟站在拨步床的外围,正也打盹。   东淑慢慢地放下帘子,却并不躺倒,只抱着膝盖出神。   宫内,武德殿。   皇帝看着面前的萧宪:“朕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固执,那个东西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萧宪垂着眼皮,脸上似冷非冷的:“皇上既然已经看过了御库之中的记录,就该知道,那个东西对臣没什么要紧,倒是对皇上您而言很重要。所以皇上才把臣软禁在内宫,不是吗。”   杨瑞笑道:“萧尚书,朕自忖也没有薄待过你,你又何必这般敌视呢?朕又哪里软禁过你,只是好言规劝罢了,你若早点儿答应了……此刻早就回了萧府、欢天喜地的送你那位干妹妹出嫁了,如今白白错过了佳期,只怕也叫她为你担心。”   皇帝是故意选在这日把萧宪留在宫中,无非是想借着这个让他就范。   萧宪的唇角牵了牵:“那道遗诏虽然是先帝的旨意,但是,倘若皇上英明贤德,那道旨意对皇上而言自然就如一张废纸一般。又何必这样这样大张旗鼓煞费苦心呢。”   杨瑞的眼中掠过一道阴沉的光:“萧尚书,你莫非是在说朕不够英明贤德吗?”   “臣自然不敢。”萧宪不卑不亢的。   杨瑞微微眯起双眼:“萧宪,朕也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了,不如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觉着朕不堪大任?所以想用那道遗诏扶那一个人。”   “臣说过了,这道遗诏是否有用,全看皇上,不在臣的私心。”   皇帝走到萧宪身旁,认真凝视着他的脸:“你以为仗着世家的势力,朕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吗?”   萧宪缓缓抬眸:“皇上若要处置微臣,不提世家如何,只怕那道遗诏很快就会给公布于众。”   “你……”皇帝脸色一变。   萧宪道:“皇上不会以为先帝临去,只交代我跟高公公吧?”   “除了你们,还有谁?”皇帝神情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外头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地道:“皇上……”   皇帝正在气怒之时:“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哆嗦起来:“宫、宫门上说镇……”   皇帝磨了萧宪这两天,总是奈何他不得,不管是软磨硬施,都没有效果,此刻心中的杀机无处宣泄,见小太监这么没眼色,便喝命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那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拼死颤声道:“皇上,是镇远侯,镇远侯求见……”   这一声“镇远侯”,把萧宪跟皇帝都惊呆了。   李持酒来到武德殿前,张望了会儿,迈步进内。   这时侯萧宪已经不见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跟众内侍宫女等在殿中。   镇远侯上前跪地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瑞之前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心思是喜忧参半的。一来他挺喜欢李持酒的性情,并且李持酒又是个武功超群能够打仗的,但另一方面对于李持酒,皇帝又有着莫名的嫌恶跟深深的忌惮,所谓嫌恶他不知从何而来,忌惮嘛倒是很清楚,主要就是岁寒庵的那件心病。   所以曾经一度想要把镇远侯除之后快罢了,谁知这小子偏偏命硬的很。   先帝临去把李持酒打发走了,这让杨瑞有一点点心安,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那道遗诏呼之欲出,而他亲眼目睹之后,才蓦然惊心,并明白了自己对于镇远侯那从一开始就有的“嫌恶”是从何而来。   李持酒在北关打了胜仗,新帝表面儿欢喜嘉赏,心里却恨不得李持酒就真的死在那里,那就是一了百了,老天庇佑了。   万万想不到,镇远侯悄而不闻的,如同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京中!   此时看到李持酒在跟前跪倒,望着他衣袍上沾灰带尘的,新帝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镇远侯,”他平静了一下心绪:“你……不是在北关吗,怎么忽然回到京中?”   李持酒道:“皇上,微臣先前追踪敌寇不慎误入荒漠,好不容易爬了出来,不料听说家中母亲病重,所以才赶紧回来探望母亲的病呢。微臣是一片孝心,皇上也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该不会降罪吧?”   他居然先下手为强,想堵住杨瑞的嘴。   新帝的确是打算着要不要扣他一顶“无旨擅回”的罪名,听他这般说,便笑了声道:“你还知道你的行为有所不妥?你明知故犯,可知罪加一等?”   李持酒展颜笑道:“皇上,我又不是临阵脱逃,我带兵深入北漠,还杀了一个他们的什么王呢,大不了我不要军功了,把我这擅自回来的罪名抵消了呗?”   “胡说,你以为这是在买菜,你还讨价还价的,”新帝呵斥了声,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劲敌需要除掉,可是当面儿跟他相见,听他说话看着他的神情,那股杀心却不知不觉没那么浓烈了,“若每个将领都跟你一样,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持酒大言不惭道:“若每个将领都跟我一样能征善战,那皇上你的江山岂不是稳固若金汤吗?”   杨瑞听了这句,忍不住嗤地笑了,却又忙皱眉:“镇远侯,你这性子还是不改。”   李持酒道:“我这性子到死也不会改了。幸而我也不犯什么大错,我也不是大官儿,脾气坏一些无伤大雅,皇上您说呢?”   新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望着他那嬉皮笑脸浑然不羁的神情,本该觉着他可笑的,但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一点点莫名的羡慕。   终于皇帝长叹了声:“好吧,既然你说你回来是探望老夫人的病,怎么又进宫了?”   “我娘对我而言自然是第一位的,孝道当先嘛,我尽了孝,接下来自然要亲自来向皇上请罪。”   “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你这么做,却是把孝放在前头了,你还敢耍嘴!”皇帝呵斥。   李持酒道:“我只是无名小辈,到底又不是什么大禹可以三过家门不入,何况要进宫自然是难的,不如先看了老娘再来见皇上……到不了讲究忠孝两全的地步啦。”   皇帝皱起了眉:“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着见长了。”   “多谢皇上夸奖,”李持酒却笑道:“对了皇上,听说萧尚书大人也在宫内,怎么不见他人?”   “你问萧宪做什么?”皇帝才有些松弛的心又绷紧,警惕地看着李持酒。   李持酒回答:“听说我娘病着,萧大人跟我……前夫人曾去侯府探望,他既然在宫内,我也好当面儿谢一声。”   杨瑞听是这样答复,微微一笑:“说起来你回来的倒正是时候,今儿正是江雪嫁到李府的日子。”   李持酒撇了撇嘴,并不做声。   杨瑞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李持酒才说道:“皇上您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才和离了的人,我跟她说过了,就算我死了她还得守寡一年呢,如今倒好,我活的好好的,她连几个月都熬不了就又嫁人了,这女人真是那个什么薄情寡义……”   杨瑞不由笑道:“常听人用水性杨花形容女人,薄情寡义是说男人的,你如此倒像是个怨妇口吻。”   李持酒道:“我自然没皇上这样博古通今文绉绉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既然是她的日子,怎么萧尚书没在萧府?”   杨瑞道:“镇远侯,你对萧尚书很是在意啊。”   李持酒道:“这个大概就叫做爱屋及乌。”   “嗯?”   “皇上知道的,他是江雪的义兄,我自然也多敬重他几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对江雪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既然是这样当初又怎么轻易和离了呢?”   “当时是一时冲动,所以后来才后悔的。”   杨瑞又笑道:“镇远侯,你的私事真是一塌糊涂,幸而你带兵不是这样。”   李持酒挺胸道:“多谢皇上夸奖,我这是小事糊涂大事明白。”   杨瑞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道:“说来朕的确许久不见你了,你既然进宫了,索性就在宫内多留一会儿。等朕想好了该如何处置你再做打算。”   他这句“处置”自然是一语双关,说出来却像是调侃。   李持酒像是没听出来:“那好吧,多谢皇上隆恩。”   杨瑞道:“你这人行事鲁莽,不能靠近后宫,就去前头体仁阁那里暂时一留吧。”   李持酒认真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可要尽快想想明白,我娘的病不算太好,我还得回侯府伺候她老人家呢。”   杨瑞盯了他一会儿,却也无法,挥手道:“你去吧。”   他不提萧宪,李持酒也没再问,便磕头退了出来。   等李持酒去后,杨瑞才叫人把萧宪从偏殿带了出来,他打量着萧宪道:“萧尚书你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自个儿回来了。”   萧宪的脸色微变:“皇上为何要留镇远侯在宫中?”   杨瑞道:“朕正想着他在北关的话,未免鞭长莫及,如今他回来了倒是好。”   萧宪唇角微抿,皇帝留镇远侯在宫中自然是不安好心,毕竟偌大的皇宫,要悄无声息除掉一个人自然容易。   杨瑞见萧宪不语,便道:“你也再想一想,到底是要冥顽不灵,还是弃暗投明。”   内侍上来,领着萧宪出门。这两天皇帝把萧宪安置在南书房,对外说起来,也说是为了要紧的政事留着他在宫内。   镇远侯住的体仁阁,距离此处隔着三重大殿,这也是皇帝行事谨慎怕他们碰头的意思。   小太监领着萧宪往上书房而行,半刻钟不到,就进了南书房。   萧宪心事重重进门,忽然眼前人影一晃,跟随他的两个太监来不及反应,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萧宪吃了一惊,定睛看时,竟发现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李持酒。   “镇远侯?”萧宪双眼微睁,“你怎么在这里?”   李持酒道:“我自然打听到皇上让萧大人住在这儿所以来找您的,要不然我干嘛要留在宫内?萧大人,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萧宪语塞,带看了他片刻:“你、你从哪里听说皇上为难我?”   李持酒道:“我……”正要说是听东淑担心,又怕说出来萧宪知道他接近东淑难免生气,便改口道:“有个当内尉的兄弟告诉我,说皇上不知为了什么事不许你出宫,我很担心所以进来看看。”   萧宪盯着镇远侯,眼圈不知不觉有些发红:“你是担心我?”   李持酒眨巴着眼睛:“当然,不过看萧大人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萧宪看着他的笑脸:“你……”想说他胡闹,竟为了自己这般“自投罗网”,但又从何说起呢。   但这是在宫中,他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摸了来,难免惊动旁人,若是给皇帝知道他两个私下见面,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恐又节外生枝。   当下飞快地收敛心神,便道:“镇远侯你听我说,你要尽快出宫,若有机会最好还是去北关,别在京城最好。”   “为什么?”李持酒疑惑。   萧宪道:“总之你听我的。”   李持酒问:“那你什么出宫?”   萧宪沉默:“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李持酒把双臂抱在胸前。   萧宪呵斥:“别胡闹,你非但要走,更加不能让人知道你跟我见过面。”   “这更是奇了,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聚在一起造反。”   萧宪给他这句无心的话惊的头皮发麻,忙喝道:“住口!”   就在李持酒偷偷潜入来看萧宪的时候,那边儿李衾也正进宫到了武德殿。   皇帝说道:“子宁你来迟了一步,刚刚镇远侯进了宫呢,朕把他安置在体仁阁,你可见过了?”   “臣并不知,故而没有照面。”李衾回答。   皇帝皱眉问道:“那遗诏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吗?”   李衾摇头:“目前尚无。”   皇帝道:“萧宪到底把此物放在何处,哼,真的惹恼了朕,就派人把他萧府都抄个底朝天,不愁找不到。”   李衾听到这里才道:“皇上。”   新帝看他不高兴,便笑道:“朕不过是给他逼急了赌气的话罢了,很知道这是不能的,你放心罢了。”   李衾道:“这些话皇上还要慎言才好,若是给世家听见了,只怕会人心浮动。”   “好好好,听你的,”皇帝笑着答应,又道:“不过那东西还是得尽快找出来,唉,萧宪的心只怕早就挪走了,他为了李持酒竟敢公然抗旨不尊,而镇远侯今儿巴巴地跑进宫里来,虽然他不说朕也看得出来,他急欲想见萧宪,哼,就连他进宫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据臣看来,镇远侯对遗诏的事情怕是一无所知,但是他没有传召凋零竟敢擅自提前回京了,这是兵部的失职。”李衾道。   皇帝道:“罢了,你不必自责,谁不知道镇远侯的性子?他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北关带兵打了胜仗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李衾摇头说道:“可是他没有调命就随随便便的就回了京,却是违背军纪,也跟律法不合,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皇帝道:“那要怎么做?莫非降罪于他吗?他毕竟有功,又是因为孝道而回的,现在处置他,恐怕会有人觉着不服,再加上南边儿的事情未定,倒是不好就大张旗鼓的处罚他。”   李衾思忖道:“还是皇上圣明宽仁,不过幸而他是悄悄回来的,如今除了宫内,宫外只怕也没多少人知道,或许可以悄然处置。皇上若是不便降旨,就还是交给兵部来料理吧。”   “你想怎么样?”皇帝听他并不肯轻易饶恕,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子宁,你向来是最爱才的,何况李持酒又是你坚持从云南调回来的人,怎么现在却像是并不很待见他呢?”   李衾道:“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皇帝笑问:“总不会是因为江雪吧?你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   李衾道:“这倒不是。主要是镇远侯的性子太不堪大任了。臣虽然不敢非议皇室,但臣还是觉着先帝临去之前,所做只怕有失考量,那道遗诏留存世间只是平添了些不利于社稷的变数罢了,比如如今南边谨州的事情,倘若叛军里知道有这么一道遗诏在,只怕更加要兴风作浪天下大乱了。所以臣的心思跟皇上一样,都想先除去心腹之患为上。”   皇帝听他这几句说的非常熨帖称心,便道:“很是!如今不能再添生乱的变数了。可惜萧宪那么一个聪明的人,竟想不通这个,偏在这个上头迂腐不化起来。”   李衾说道:“但是话虽如此,微臣愚见,倒也不好再把萧宪软禁宫中,他的脾气上来只怕越逼越适得其反。何况萧府里恐怕也起了疑心。”   皇帝沉吟,看了李衾一眼,并不言语。   忽然,一个内侍进来,跪地道:“皇上,体仁阁那里说,不见了镇远侯的踪迹。”   皇帝惊怒道:“什么?人去了哪里?”转念一想:“去南书房!”   皇帝带了李衾一路往南书房而行,还未入内,就听到书房里有女子的声音:“总呆在这里岂非无趣,不如去御花园里转转。”   接着是萧宪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微臣懒怠动弹,不能奉陪了。”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稍微好了些,当下跟李衾到了里间,果然见萧宪坐在桌边,燕语公主趴在他对面,两人正在说话,却并不见李持酒。   此刻公主跟萧宪双双起身行礼,萧宪道:“皇上为何突然来了?”   皇帝道:“燕语是何时来的?”   燕语公主道:“来了好一会儿了,我正想请萧尚书去逛御花园,他又不肯赏光。”   皇帝道:“你这是胡闹,萧尚书是外臣,岂能跑到御花园去。”   因见李持酒不像是来过的样子,皇帝松了口气,略说几句,身后内侍赶来,低低道:“皇上,原来镇远侯是去了体仁阁对面的弘文馆看热闹,找到他的时候,正在教那些学子们射箭呢。”   皇帝听了这句,啼笑皆非,又呵斥道:“不要叫他胡闹,多派些机灵的人好生看着!”   虽然李衾委婉求情,皇帝仍是并未放了萧宪,时而让他在上书房,时而又派去弘文馆,或者在中书省的值房,除此之外,该上的朝也一日不缺,整天倒也不闲着他。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一定得问出个究竟。   可是看管萧宪容易,要看住李持酒可就难了,不管派多少机灵能干的人,镇远侯总能从众目睽睽之下跑的无影无踪,有时候在弘文馆厮闹,有时候又跑到内侍省,除了后宫不去,整个前面几乎都给他转遍了。   他一点儿没有身为“囚犯”的觉悟,反而自在的像是在逛自家一样,只是带累的一干看守他的人,也每每随着他的脚步在宫内呼啸来呼啸去,累的半死,连后宫的人都听说前头哄闹了,朝臣百官自然也都听闻。   因百官们都不知道那遗诏的内容,看镇远侯在宫内上蹿下跳,百无禁忌的,还以为是皇上对他格外恩宠才放纵的他如此。   一时之间弹劾的人不在少数,说他无诏回京,搅乱宫闱等等罪名。   朝臣们骂的激烈,皇帝也觉头疼,又看镇远侯是个浑然无心的人物,……现在杀了仿佛为时过早,可留在眼前又着实碍眼,索性顺水推舟,先把他“放”了出宫。   李持酒在宫内闹腾这几天,神鬼不知的,每天总也见萧宪两三回。   起初担心萧宪遇险,可是见皇帝并没有用龌龊的手段,才算放了心。   可与此同时李持酒心中也暗暗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皇帝才把萧宪软禁宫中似的,偏萧宪也不肯跟他说。   给放出宫的这天,恰好是东淑三日归宁。   李持酒先回侯府看望苏夫人,太太才喝了药,见李持酒进来,脸上露出喜欢的神色:“酒儿……”   自打镇远侯回来,苏夫人的失心疯大有起色,不再如先前一样迷糊不认人了。   李持酒上前跪地,却给苏夫人拉住手:“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几天?”   “儿子是去城外跟他们打猎了。”李持酒撒了个谎。   苏夫人笑道:“你又大了几岁,不要总是喝酒打猎的,也该有个正经了。”   “娘放心,我知道。”   苏夫人瞧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说:“你去见过……她了吗?”   李持酒心一顿:“呃,娘说的是谁?”   “还有谁?”苏夫人喃喃道:“可惜啊,难得的天赐姻缘,却给娘害了。”   李持酒的两只眼睛瞪大:“母亲……”   苏夫人垂眸看向她,目光透出几分温柔:“娘本该早点知道你的心意的,幸而这次你好好的回来了,对了,她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母亲指的是什么?”   苏夫人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东淑没提过:“也难怪,毕竟不是一路人。”   说了这句,苏太太像是困倦了,给李持酒扶着躺下,将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握住李持酒的手:“酒儿……你很配的上,不管是多难得的……”含含糊糊说了这两句,便睡了过去。   萧府。   今日,李衾陪着东淑归宁,到了内宅老太太那里先磕了头。   又有明值跟赵呈旌两个陪在旁边,倒有一番热闹。   坐着说了会儿话,李衾又去拜见萧卓。东淑则先回了昔日的闺房之中。   这房间一应没动过,也不许闲人乱入,东淑走到里间,抬头看着眼前那副《太湖春晓图》。   萧宪连日里不曾出宫,今日才得的消息,说是昨儿萧宪偶感风寒,如今正在内宫调养,并无大恙,家人若是不放心,可入内探视。   先前萧卓就替老太太跟太太去瞧过了,回来只说并没什么大碍,只是操劳过度而已。   东淑知道萧卓怕也瞧出不妥,只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此时她望着这幅图,记得当时萧宪将这太湖春晓图重新挂回来的时候,两人站在画前曾有一段对话。   他们说起这幅画是李衾的手笔,那时萧宪道:   “当时我还笑说不知是哪个小子所画的图如此有福,落在妹妹的房内整日供着。”   “幸而哥哥还留着。”   “就让他留在这儿吧,这次,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给挪动了。”   当时东淑就觉着萧宪说话的语气有些古怪,只是并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此刻,她呆呆地看着这幅图,慢慢伸手探了过去。   就在这时候,东淑无意中瞥见身侧的帐幔无风而动。   她有些警觉地看着,心里却升起一股熟悉之感:“镇远侯?”   才喊出声,就觉着自己无聊。   这也太过敏感了,难道李持酒竟无处不在吗?   谁知才说完,就听到一声笑,李持酒闪身出来:“姐姐怎么知道我在?难道是心有灵犀吗?”   东淑匪夷所思地盯着他:他着一身褐金色长袍,平添几分贵气,整个人却比先前相见又精神了几分,额前两绺儿发丝倔强地朝上支棱着。   “你怎么又来了?”东淑反应过来:“你真以为没人奈何得了你?”   “我可没这么以为。”李持酒忙辩解,“我这些天都在宫内,今儿才回来,又听说你归宁才来瞧瞧的,没有恶意。”   “不管你有没有恶意,你出现在这里本就不对。”   李持酒笑问:“那我想你怎么办?”   东淑喝道:“闭嘴!”   李持酒向着她一笑,却看向那副太湖春晓图,没话找话地说道:“你刚刚盯着这画看个什么?”   东淑本想叫他快走,忽然听这么问,心头一动。   她看了李持酒一眼,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啊?”李持酒微怔,可惜他并没有书画这方面的造诣,只瞧着这幅画画的怪美的,好看的花儿,好看的山,还有湖水跟小船儿……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什么能让东淑刮目相看的话,便咳嗽了声,只干巴巴的道:“这不是一幅画吗,画的还不错啊,不过这种景色还是亲眼目睹最好,光看画有什么意思。你说呢?”   他还有一句——“以后我陪你去看好不好?”只是还不敢说出来。   东淑则盯着那图上的一笔一划:“侯爷,你知不知道我哥哥为什么还没出宫?”   镇远侯摇头,又忙问:“你知道吗?”   东淑道:“我知道。”   “是为什么?”   东淑却并不回答,只是伸出手去要够那幅画,只是这幅画本就长,挂的高,她自然够不到,纵然踮起脚尖也是难的。   镇远侯在旁打量她努力的样子,纤腰越发抻的细细的,他满眼含笑,便往她身后走出一步,伸手探过去,轻而易举地将那幅画摘了下来。   东淑眼睁睁看着画落入他的手里,不知为何心里一慌,她本就是踮着脚的,此刻便往后一倒,正给李持酒揽入怀中了。   他一手握着画一手搂着人,忍不住满心的喜悦:“你还没回答我呢?”   与此同时,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道轩长的影子从门口出现,给日光映的落在两人身旁的地面上。 第91章   李持酒虽然正是心神荡漾的时候, 但浑身警觉的本能自然仍是一流,那脚步声虽轻微,他却早听见了。   但李持酒也听出来人并不是丫鬟等, 那样气息深沉绵长, 脚步沉稳的, 是个内息出色的男人无疑。   而能到这里的男人, 除了李衾不做他想。   毕竟萧宪在宫内,且萧宪也不是习武之人。   东淑因为慌张却没留意,见他握着那画轴, 心突突乱跳只忙着说:“回答什么?快给我。”   李持酒眼珠一动。   本来他是想问东淑刚刚提的萧宪为何没出宫的事,可此时因听见李衾到了, 便故意道:“你愿不愿意……”   目光瞥过手上的那幅画,他顿了顿才问道:“像是这画儿上画的一样,跟我一起去这大湖上泛舟玩儿?”   “什、什么?”东淑正将他原先圈在腰间的手臂推开,闻言莫名其妙:“你又在胡说什么?!赶紧把……”   才要催促,目光转动间已瞧见地上那道幽淡的影子。   刹那间,东淑心头大惊。   此刻两个人的姿势明显是不妥的,李持酒就在她身后,也不知他故意的还是无心, 之前几乎就贴在她身上了,她甚至能察觉他身体上那么蓬勃的热息。   虽然刚刚东淑将他的手推开了去,可两人距离仍是很近。   且就算不论这些,李持酒出现在她的闺房里本就是极不正常的。   虽然东淑问心无愧,但是给李衾撞个正着, 却就像是跳进黄河洗不清,没事儿也似有事。   东淑顾不上再去拿那幅画,只忙转身看向门口,心里下意识地期望来的人不是李衾。   可偏偏事与愿违,在她身后门口处,负手缓步走了进来的,正是李衾无疑。   东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令人意外的是,李衾的脸色沉静依旧,只是双眸更加幽沉了些。   他先是扫了眼东淑,然后目光很快地就落在了李持酒的脸上。   李持酒原先在东淑身后,距离门口要近些的。   因为东淑转过身来,他也随着回头,但仍是并未退避,左手虚虚半护着东淑腰间,右手还握着那张图。   两个男人的目光隔空对了对,李衾瞥了眼李持酒手中的画,才淡淡地开口道:“镇远侯,你真是神通广大,萧府庭院深深,你居然也能找到这里来。”   李持酒垂眸看了看东淑,见她一副无措的样子,却笑道:“对不住啦尚书大人,我知道我不该来,只是、您就当我是情难自已吧。”   东淑本有些担心且不安,蓦地听见他这么说,更生气了:“镇远侯!”   “萧姐姐别恼,我、我可没有说谎。”李持酒笑吟吟地。   李衾听见“萧姐姐”这声唤,喉头动了动,不怒反轻笑了声。   他走前几步,到了桌边上,轻描淡写地转头看着李持酒:“镇远侯,当着我夫人的面儿,你索性说明白,你想怎么样?”   镇远侯闻言笑道:“我当然是一肚子的想头儿,只不过到底也是想想罢了。”   李衾道:“无妨,你姑且说出来给我听听。我帮你参详参详。”   镇远侯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惊讶里还带着几分好奇,看他的样子,的确像是很有意愿说出来跟李衾商议商议的。   可是还没有张口,就察觉东淑正狠狠地瞪着他。   李持酒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干什么就这样生气的瞪我?”他居然没有再大言不惭的勇气,只讪讪地低头,假装去看那幅画,实则仍是偷偷地打量东淑。   东淑不理他,只又看向李衾。   见李衾脸色冷飒,又想到他方才那些话,东淑勉强按下心中的不快,先冷冷地对李持酒说道:“你还不走,谁留在你在这里了吗?”   李持酒倒是很想留,可却知道不可能,便道:“我走就是了,这画……”   他本是想问东淑好好的为什么要将这幅画取下来,或者是想挂到别的地方去?还是不想要了,若不想要,他就可以帮她扔掉。   东淑看了看他手中的画,眼神一恍:“你……”   还未说完,就听李衾道:“这《太湖春晓图》,是我所画的。”   “啊?”李持酒瞪圆了双眼:“原来这是尚书大人画的啊。”   既然是李衾所画,那自然不是要扔掉了。   李持酒啧了声,无奈又有些失望地看了眼东淑,随口道:“难怪画的这么好,只是想不到尚书大人还有这样的才能啊。”   “既然无话可说,”李衾淡声道:“那画留下,你先走吧。”   李持酒“哦”了声,本是要把画放在桌上的,想了想,还是毕恭毕敬地捧在手里,对着东淑道:“既然这样……你收着吧。”   东淑抬头对上李持酒的双眼,却迟疑着并不去接这幅画。   李持酒微怔,有些疑惑地看看手中的画轴,又看看东淑:“姐姐?”   东淑的手慢慢抬起,想取,手指却禁不住有些发抖,就好像手腕上拴着很重的石头,让她的动作无法灵便自如。   “你……”突然间竟成了这般情形,她的心中已然大乱。   就在这时候,李衾从旁起身,他走到东淑身旁,沉着地握住了她的手。   就在东淑一震的瞬间,李衾右手一抬,竟已经将那画轴从李持酒手中接了过来。   东淑睁大双眸。   李衾握着那画轴,同时把东淑往自己身前轻轻一拽,眼睛却看着李持酒道:“镇远侯,这是不是就叫做‘物归原主’?”   镇远侯当然不笨,他很知道李衾是一语双关,但他却只是笑了笑:“是啊李大人,在以前我还真想不到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明明是我的人,却又……不过这倒是让我想起一句话,‘风水轮流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谁知道将来又能如何呢?”   他虽也是若无其事说着的,眼睛里却像是有刀光剑影,话中也满是挑衅。   室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连在他们之间的东淑都觉着呼吸艰难。   但不管怎样,都是李持酒有错在先,她更不想看见两个人因为这种事大动干戈。   当下东淑便道:“镇远侯,你、你还敢多话,还不快走。”说了这句,忍不住又看了眼李衾手中的画轴,眼中忧虑重重。   李持酒本正盯着李衾,听东淑发话,却又露出笑容:“你别撵我,我走就是了。”   他才说了这句,忽然李衾道:“镇远侯,以后千万别再鬼鬼祟祟的做这些事了。”   “啊?”李持久脚步一停。   李衾道:“你是我调回来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你死在我手里。”   话音刚落,就觉着东淑的手一颤。   李持酒听了这话,长眉一扬:“我还以为尚书大人不在乎这个呢,原来也是在意的,只是我觉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除非我不乐意做的事,无人敢强迫我做,但如果是我喜欢的,就没有人阻的住。”   东淑感觉李衾握着自己的手蓦地紧了紧,她当然很知道李衾的脾气,最是深沉如渊忍而不发,但若是真激怒了他,那就是雷霆万钧。   当即不等李衾开口,便呵斥道:“镇远侯!你太放肆了!”   李持酒又给她喝止,眼中略有失望之色,但居然就停了下来没有回嘴。   他看着东淑,无奈地叹了口气,喉咙里嘀咕道:“好吧,我走就是了,不打扰你们啦。”   他说到做到,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室内重又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在李持酒走后,李衾放开东淑,慢慢转身,把那副卷轴轻轻地拍在了桌上。   那一声响虽然浅,对李衾这样的人而言已经算是盛怒之下了。   东淑定了定神:“你生气了?”   李衾道:“我没有生气,有什么可生气的?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觊觎我的夫人,每每偷偷摸摸进来试图偷香窃玉,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司空见惯罢了!”   他一句句都是反话,倒是引得东淑忍不住要笑了。   于是道:“你既然知道他是个浑小子,还为这个动怒?什么偷香窃玉,他并没有……”   “没有?”李衾想到自己进门时候看到的那暧昧情形,那臭小子在东淑身后,几乎就要覆靠过去了,他是男人,怎会不知道那小子龌龊的心思,“萧东淑,要怎么才算有?你告诉我!”   东淑听他唤了自己的名字,又是这般的神情举止,就知道他动了真气。   回头想了想,李持酒虽没做过什么,可偷偷跑到闺房里来,行径的确不像话,倒也怪不得李衾这样恼。   可现在他们之间要认真计较的并不是这种儿女之情。   东淑想了一想,便道:“我并不是给他辩解,实在是因为他这样惯了,叫人没有办法,幸而他比先前有些长进,并没有就很过分。”   奇怪的是,她呵斥李持酒几句,他仿佛还能听……这若是以前在侯府,他早就暴跳如雷了。哪里忍得了这些气。   李衾皱眉,神色越发冷肃。   东淑知道他心里过不去,便走到他身边扶着肩头道:“你又何必这样?若是在以前,你是不把这种毛小子放在眼里的,只怕会付之一笑而已。”   李衾心头一动,停了停才说道:“你也说是以前,以前的话,你跟这小子自然是毫无交集,可是现在……”   东淑道:“我若是跟他有什么,又何必千辛万苦的和离……”   那时候东淑还不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就一门心思要跟李持酒一刀两断的,何况如今都知道了——她是李衾的人,之前是现在也还是。   东淑叹息着道:“总之,在我眼里他只是个任性胡闹的浑小子罢了。子宁,咱们不理他就是了,别因为他一时兴起胡作非为,反而弄的咱们之间无端生出嫌隙来,好不好?”   李衾听着东淑温声软语,又见她靠着自己,心里的恼恨逐渐的给揉散了似的。   于是说:“我就是觉着他太过了,竟然偷偷跑来,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说他没有很过分,但是你难道不知他那个风流无忌的性子?倘若有一次犯起混来呢?你打他又打不过,岂不是还要吃亏。”   东淑忙道:“不会的,你相信我,大不了以后我加倍谨慎些。”   李衾这才缓缓的转身:“淑儿,我只是怕你……”语声一停,李衾的目光闪烁,终于轻轻道:“只是怕你再受苦。”   这很轻很淡的一句,却透着些许苦涩难言在里头。   东淑微怔,才平静下来的心竟瞬间跳乱。   李衾却又垂了眼皮,转头看向桌上,便道:“你怎么把这幅画取下来了?”   东淑也随着看过去。   这幅画是她挂在屋子里多少年的,每一寸都熟悉非常。   之前萧宪拿走后又送了回来,给她悬挂妥当,东淑虽没有亲自捧着细看,却也隐隐瞧出有些不对,似乎是那画轴做了点儿改动,只是很细微,不易为人察觉,除非是她这样熟悉自己东西的人。   但虽然看出来,东淑自己却以为大概是这画轴太旧了,或者哪里有什么伤损,萧宪叫人做了细致的修补罢了,因此也没有巴巴地当成一件正经大事去询问萧宪。   直到李衾向她打听,先帝遗诏的事情,又听李衾说起萧宪必然把这东西放在一个最隐秘不易为人发现的地方……   若说这天下最了解萧宪的人,莫过于萧东淑了,她只要稍微留心,便轻易就想到了。   那皇帝急欲得手的先帝遗诏,多半就是在这幅画里。   所以先前李持酒替她将画拿了过去,东淑心中才莫名的慌张。   虽然她笃定李持酒是看不出这画中玄机的,毕竟莫说是没见过几次画的镇远侯,就算是跟她的那些近身丫鬟如彩胜等,都不会察觉,但一想到那个决定乾坤的东西就在里头,而且拿着这画的偏偏就是所有风云漩涡中的关键人物,怎能叫她不动容?   其实在李持酒捧着画给她的时候,东淑曾有一瞬间的闪念——索性就叫李持酒将这画带走!   但是这念头如白驹过隙,而身边偏偏又有个李衾!   李衾是何等的精细洞察,他早隐隐地有一种感觉,知道萧宪藏匿遗诏之处只怕跟东淑脱不了干系。   当进门之时看见李持酒手中拿着自己的那副《太湖春晓图》,李衾的目光在那画上扫过,早就明白了。   所以他绝不会容许李持酒将东西带走。   此刻李衾故意问起来,东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吗?”   李衾听她这么回答,才道:“我只是猜测,难道萧宪是真的把那个藏在……”   东淑抬手在那卷轴上轻轻地抚过:“子宁。”   李衾应了声:“怎么?”   东淑道:“你刚刚是怕这个东西给镇远侯带走吗?”   李衾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想把这个给他?”   东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想把这个给皇上。”她说了这句便看向李衾:“你呢。”   李衾要怎么做,其实早就说过了。   东淑只希望他能够改变主意,但是经过方才镇远侯那一番搅扰,她又清楚,对李衾而言只怕更适得其反。   且说李持酒悄然不闻地出了萧府,眼见将到了镇远侯府,街口上却给人拦住了。   那人像是等了很久,穿着简单的青色麻布衣裳,拦在李持酒马前道:“侯爷,我们主子有请。地方在……”上前一步,抬手遮住唇低低秘密地告诉了他一声。   李持酒瞧了他一眼,也不问是谁,当下调转马头,打马急行。   他的马术自然超群,在长街小巷中一阵急奔,仿佛闪电又像是游龙,令人眼花缭乱,不多时停在了一个偏僻狭窄的小巷子里。   李持酒翻身下马走到里间,果然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笑道:“赵大哥,我一路猜着可能是你,果然给我猜中了。”   原来这等他的赫然正是顺义侯赵申平。   顺义侯向着李持酒比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声张。   李持酒打量这小酒馆里并没有人,便走到桌前坐了:“怎么特叫我跑到这里来?难道这儿的酒水格外好?”   顺义侯道:“你悄悄地回了京,也不告诉哥哥一声,我要捉你说话,偏你在宫内盘桓了几天,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各处找不到人,只好派人在你家街头上盯着,好不容易才捉到了……你先前去哪里了?”   李持酒挠了挠脑袋,笑说:“这个,哥哥还是不知道最好。”   顺义侯看他的表情便会错了意,因笑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啊,还以为你出去了一趟会收收心呢,怎么还不改。”   原来赵申平见他难以启齿似的,就以为他又去了那种风尘之地。   李持酒见他误会了,却并不解释,只嗤地笑说:“改改改,哥哥发话了我自然改。”   赵申平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这里的酒非但不是格外好,反而格外难喝,所以这会儿才没有一个人在这里。但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他当然是故意选这个人迹罕至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邀约李持酒的。   镇远侯也不是傻子:“哥哥,有什么机密事儿要特意跑到这里来说?”   赵申平眉头皱着沉吟道:“萧宪在宫内这些日子,你之前见过他了?”   “当然见过几次,皇上为什么要留着萧尚书在宫内?也没打他骂他,实在古怪。”   赵申平深看他一眼,道:“具体如何我也不知道,只依稀听说好像是跟先帝曾留下的密诏有关。”   他的声音格外轻,镇远侯扬眉:“密诏?那是什么东西?”   赵申平叹道:“那天晚上你不是也在宫中的吗,难道没听说?皇上独独留了萧宪跟高公公在身侧,下了一道遗诏的。”   “哦,那是传位给景王的,没什么稀奇。”   赵申平欲言又止,看了李持酒片刻,说道:“其实萧宪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李持酒诧异。   “这话我也不是很明白,”赵申平道:“他说,假如有朝一日他遇到了危险,就让我去找江雪。”   “啊?”李持酒微睁双眸:“这、这是什么意思?”   赵申平摇了摇头:“我问他,他也不解释,只跟我说若去找江雪……江雪就会明白的。”   李持酒白眼看天,想了半晌道:“唉,赵大哥,像是萧尚书他们这些聪明人,怎么都这样,有话不直接说,只跟你打哑谜。要是我们跟他们这些人一样聪明的,倒也罢了,可是我们都是蠢蠢笨笨的,完全不懂他们说什么?鸡同鸭讲的,你说要命不要命?”   赵申平大笑起来。   李持酒说到这里,便决定不再隐瞒,因说道:“赵大哥,我也不骗你,其实我先前……偷偷地往萧家跑了一趟,我见了、见了江雪了。”   “啊?”赵申平才要喝一口酒,闻言忙把酒盅放下:“你见了她?说什么了?”   李持酒道:“没说几句话,李尚书赶到了……”   “噗!”赵申平口中的酒喷出来:“原来你给李子宁捉了个现行,然后呢?”   李持酒擦了擦脸,叹道:“要不怎么说李尚书是尚书大人呢,他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对我客气极了,真是又有学识,又有涵养,我原本以为他也是军中出身,自然跟我一样粗粗鲁鲁的,谁知人家这样出色,那手不仅仅能握刀,还能握笔,还会画画儿……难怪姑娘们都喜欢他。”   赵申平目瞪口呆,似信非信,听到最后问道:“什么画画儿?”   李持酒尝了尝那酒,果然有些酸,便又放下:“就是在、在萧家姑娘原先房中挂着一幅画,怪好看的,竟是他画的。”   “那当然了,他好歹也是世家子弟,高门出身,从小儿的教养,且他自己也是文武兼备……”赵申平正夸着,忽然心头微动:“对了,你又是怎么知道那副画是他的手笔?”   “萧……”李持酒忙改口:“是江雪告诉我的,她还给我……”   镇远侯说到这里,蓦地刹住。   他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原来李持酒想起来,当时他跟东淑站在那副画前的时候,东淑曾问他知不知道萧宪为何给留在宫中。   李持酒自是不知,便问她。   可东淑没有回答,只是突然要去取那幅画。   此时此刻李持酒皱眉想着当时的情形,心底就像是电闪雷鸣。   他抬眸看向顺义侯:“哥哥你方才说,萧尚书是因为先帝遗诏给留在宫中?”   赵申平低低道:“有一种传闻,说是先帝的遗诏上,并不是传位给景王的……所以目前皇上才留萧宪在宫内,就是想逼他交出那道遗诏。”   李持酒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思来想去问道:“若不是传给景王,难道是南边儿的三殿下?可是殿下之前已经殒身了,谨州那里正是因为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呢。”   赵申平道:“嗯,所以说,虽然有这种传闻,但大家都半信半疑,不敢轻信。只是皇上无端留萧宪在宫内也太反常了。找不到别的解释。”   李持酒目光闪烁,终于道:“赵大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话。”   赵申平笑道:“咱们之间何必如此客套。你去了北关,可知我心里很是牵挂,生怕你有事,又生怕你吃败仗,幸而你安然凯旋而归……嗯,老太太如何了?”   李持酒知道苏夫人病着的时候,萧夫人也常去探望,故而跟赵申平的关系自不一般,当下道:“近来安稳了不少。”   顺义侯道:“这样就罢了,你多陪陪老人家,这段日子不要到处乱走了,还有……萧府那边儿尽量别过去,免得生事。”   李持酒一一答应,顺义侯见时候不早,又怕时间一长给人察觉,就先叫李持酒离开,等镇远侯走了半个时辰,他才动身。   且说李持酒回到镇远侯府,下马的时候,瞧见长街上有几个面生的人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他当然看得出来那不是顺义侯的人。   从他自宫内出来,处处有人盯梢,之前他去萧府就是七拐八拐先把那些人撇开了。   顺义侯自然也知道,所以才约他到那么隐秘的地方去。   进了府内,苏夫人那里喝了药睡下了,李持酒回到内宅,却并不往自己房中去,而是到了小阮屋里。   小阮听说他来到,急忙出来迎接。李持酒到了里间落座,道:“你在做什么?”   小阮含笑:“妾身闲着无事,做点儿女工。”   桌上有个没做完的荷包似的物件,针线倒也精致。   李持酒扫了眼道:“委屈你了,这双手不适合干这些琐碎之事。”   丫头奉茶进来,小阮亲手捧着放在李持酒面前:“侯爷说笑了,我的这手自然只配做这些。”   李持酒不去接茶,却握住了小阮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抚过:“是吗?难道这双手不能杀人吗?”   小阮脸色一变,继而又笑道:“侯爷这是哪里话,吓到妾身了。”   李持酒瞥着她,手不动声色地掠到小阮的腕子上,道:“那太太的病是怎么得了的?你倒是说说。”   他淡然无事地问出这句,小阮却觉着手腕像是给什么钳住,腕骨给捏的生疼,仿佛随时都会给生生掐断,小阮双腿发软,额头的汗都冒了出来。   “侯爷!”她忍不住低呼了声,眼中也涌出泪来:“侯爷手下留情!”   李持酒眼中透出冷意,道:“我就是太留情了,从你第一天进府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只是我知道各为其主,你也是身不由己,且我也没什么可瞒人的,所以就留着你任由你交差罢了。可是太太的病……真跟你无关?别说谎,否则先断的是这支胳膊。”   小阮听了这几句,泪摇曳落下:“侯爷、侯爷既然都知道,还请松开手,让妾身如实告知。”   李持酒见她哭求,便略松了手。   谁知就在此刻,小阮突然反手握住桌上做裁缝的剪刀,竟是向着他挥了过来。   她虽是女子,动作竟是极快,若反应稍慢些的只怕就要给她刺中胸颈要害处,取了性命。   镇远侯却冷笑了声,人不动,脚下轻轻一踹。   那桌子及时地往前一撞,正中小阮腰间,顿时让她疼的佝偻了身子。   间不容发之时,李持酒更是抬掌挥出,竟是冷冷地攥住了小阮的头发,硬是把她扯了过来摁在桌上。   他笑道:“只是试试你,这么快就露出爪牙了?”   小阮还要垂死挣扎,不料李持酒手肘往下在她后心处一抵,小阮闷哼了声,手中的剪刀铿然落地。   镇远侯歪头笑看着小阮:“还有什么招儿?再来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会武功?”   小阮给他压在桌上,别说动弹,呼吸都艰难,便喘着气道:“你、你既然知道我是皇上的人呢,你……敢对我动手?”   李持酒丝毫不为所动:“你是皇上的人,也是皇上早赐给我的,我这会儿把你扒皮拆骨,皇上只怕还会拍手看热闹呢,你指望他救你?一个贱婢而已,竟这么高看自己。”   小阮的泪跌在桌上:“你、你好狠!”   李持酒道:“没有你狠,早知道你真敢对太太动手,我就该一早除了你,幸而现在也不算迟。”   小阮虽知道李持酒一身武力超群,但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全面的压制,她从没这么无助绝望的时候,自己在对方面前,就如同一只蝼蚁。   她眼前阵阵发黑,断断续续道:“早、早知道会有今天,我、我也不必手下留情。”   李持酒听了这句便道:“什么手下留情?”   小阮吸了吸鼻子,道:“你真的以为太太的病是大夫的功劳才拖到你回来的?哼……若我真的想要她的命,这会儿一百个一千个都已经死了!”   李持酒皱皱眉:“你……是故意的?”   小阮苦笑了几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阎罗,可我也不敢抗命,所以只下了一点五石散,让太太精神失常,造出个得了大病的样子给人看罢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若我不动手,自然有更狠的人来,非但杀了太太,只怕连我都自保不暇。”   李持酒本是时时刻刻都能扭断她的脖子,听到这里,便松开了手。   小阮觉着身上一轻,那死到临头之感才陡然也消散了些,可仍是不敢动。   李持酒双手抱在胸前:“这么说,是皇上想要太太的命?为什么?”   小阮试着动了动手指,这才慢慢爬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李持酒瞥着她:“皇上扣住萧宪,真的是为了先帝遗诏的事儿?你又知道多少?”   小阮听他连这个都知道了,迟疑片刻:“我、我只隐约听闻,皇上拿住了先帝身边的高公公,好像是遗诏里有什么不妥,让皇上很不高兴。”   李持酒也清楚这种皇室绝密只怕还轮不到小阮知道,当下也不再问:“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你走吧。”   小阮脸色微变:“侯爷叫我去哪里?”   “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难不成还要你留在这里?”   “侯爷这时侯赶我走,岂不是要我命吗?”   李持酒盯着她看了会儿,小阮的命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不过……这会儿打发她去了,指不定皇帝又会弄个什么人来。何必费事。   “你留下来也行,”李持酒淡淡道:“只是,你得知道从此该怎么做。”   小阮跪在地上:“侯爷放心,我再也不敢了。”   李持酒看她一眼,转身要出门,小阮却道:“侯爷。”   小阮走前一步,咬了咬唇道:“侯爷,五石散虽然是我下的,但是我看,太太的确是有心病才缠绵至今,比如她说什么江雪已经死了……阴魂来找她报仇之类,不像是妄语而已。”   李持酒皱皱眉,并不言语。   小阮小声道:“侯爷若不信,可以问江雪,那天她来,太太跟她密谈了很久。”   李持酒听到这里,才迈步出门去了。   此刻已经是下午,眼见黄昏将至了。   李持酒回想在萧府东淑闺房里的种种,那画轴沉甸甸的在自己手上,东淑想接又犹豫的样子。   他闭了闭双眼:“萧姐姐,难道你……”   他并没有说完,双手却不知不觉中握的死紧。   夏日的黄昏,给晒了一天的地面散发出热气,在天地之间蒸腾。   像是酝酿着一场雨,空气格外的热闷,连树梢上蝉的叫声都显得格外慵懒。   李衾一行人沿着朱雀大街往皇城的宫门口而行,眼见在望,忽然从旁边的街口冲出了一匹马。   多亏了李衾反应迅速,两处才没有撞在一起。   这边李衾定睛看去,却见马上的人赫然正是李持酒,因为也正勒马而立,那长发在空中荡开,像是一笔浓墨泼洒而过。   跟随李衾的侍卫本要喝骂,因见来者是镇远侯,才都收敛,只看李衾示下。   “镇远侯,”李衾淡淡地盯着着李持酒:“为何拦路?”   李持酒笑吟吟地问道:“尚书大人,你那副画呢?”   李衾面不改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大人画的很好,所以想拿来好好地学一学。”   “那真是可惜了。”   “怎么可惜?”   “因为……”李衾漠然道:“我不太喜欢旧日拙作,那幅画,先前已经给我烧了。”   “你说什么?”李持酒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眼中的杀气却在瞬间透了出来。   李衾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镇远侯:“你想怎么样?镇远侯,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在这京内为所欲为?你不如动手,试试看这次还有没有人进宫为你求情。”   李持酒盯着李衾,除了发尾微微颤动外,整个人如同静止了的。   终于他道:“尚书,我只问一句话。”   “什么话?”   “画是你的,你爱烧多少都可以,”马蹄声不疾不徐,嗒嗒响起,李持酒缓缓靠近李衾,“我只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也想毁掉那个东西吗?” 第92章   李衾最不能容忍的并不是镇远侯的胡作非为,百无禁忌, 事实上他跟萧宪一样, 在此之前还都颇为欣赏李持酒这一点。   直到发现李持酒对东淑的觊觎。   本来李衾是个城府极深的性子,对于任何人任何事物的容忍度都颇高, 尤其是擅长不偏不倚地看待一件事或者人, 比如对于李持酒,不管李持酒有多少缺点, 李衾却仍能够理智看待。   但是最近,李衾发现自己的忍耐跟冷静自持已经渐渐地给摧磨殆尽了。   就像是现在。   看到李持酒拦路, 李衾就猜到他应该是知道了那副画中的秘密。   在这种惊世骇俗的绝密之前, 没有人能够保持镇定。   这也许是李持酒靠近那至高之位最近的一次,若是得了手,就足以颠倒乾坤。   那本是任何人都梦寐以求的。   但是此时此刻,近在咫尺的镇远侯望着自己,问出的居然是这一句!   李衾觉着自己的情绪已经超越了单纯的一个恼恨。   镇远侯不问密诏, 不问内容,甚至在得知李衾把那东西烧毁之后只流露出一点冷然的杀气。   他不关心这些。   他关心的是东淑对这密诏的反应。   ——莫非对于李持酒而言,萧东淑,竟比那道可以让他凌驾于所有之上的遗诏还要重要?!   这让李衾的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怒意, 像是冷火一样簇簇燃烧。   李衾轻轻地笑了笑:“你问这个做什么?你真的以为, 你还有什么机会?”   他稍微的一抖马缰绳, 也往前走了几步,两个人的马头几乎都交错了,这让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只一臂之隔。   李衾凝视着李持酒, 道:“当初我调你回来,是因为你确实是个可用之才,想要你干一番大事,也不负这堂堂八尺之躯,我却想不到,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宁肯自毁前程,镇远侯,别忘了你父亲老侯爷是怎么战死沙场的,别辱没了祖宗,也别叫我瞧不起你。”   李持酒听他说完,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就在李衾将走的时候,李持酒耸耸鼻头道:“我没指望谁瞧得起我,尚书大人,你说我为了一个女人,那你呢?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   李衾的眸色一动,扭头看向李持酒。   李持酒却又露出昔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尚书大人,我确实是个离了女人就活不了的、很没出息的家伙,我自己承认了,但是大人您不同,您出身世家,有教养有身份的,将来怕还要载入史册,你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了声名,既然这样,何不就成全了我呢?”   两个人目光相对,李衾淡笑道:“镇远侯,你胆子真大。”   李持酒道:“我向来如此,大人是知道的。”   “嗯,那你知不知道,”李衾道:“你在自寻死路。”   李持酒道:“反正自打我回京,死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大人若想再加一次我也习惯了。”   “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李衾的眼神极为冷静:“来人。”   跟随李衾的侍卫纷纷奔了上来。   “我好话说尽,你却依旧的冥顽不灵,那就怪不了我了,”李衾看着面前的少年,不疾不徐地吩咐道:“镇远侯无诏回京,视同临阵脱逃,拿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   李持酒满不在乎地:“大人,就凭这几个拦不住我的。”   “那就试试看,就算这几个死了,还有五城兵马司,巡城司,三千内尉,甚至城外的五万大军。”李衾一一说来,淡定道:“我很知道你能耐,所以一点儿也没有小觑你。你要是想闹大,那我就陪你闹,索性就天翻地覆,如你所愿。”   李持酒咋舌:“大人果然是我的知己。”   此刻那为首的侍卫已经明白了李衾的意思是要动真格儿的,当下道:“侯爷,请随我们走一趟。”   毕竟就算动手,也要先礼后兵,可又知道李持酒是个最棘手的人物,所以又暗暗有些头大。   总不会真的都死在这里吧?   “唉,”李持酒环顾周围,摇头笑道:“尚书大人既然要拿我,也算是我的荣幸,要我去哪里领路就是了。”   李衾对这个回答倒不陌生,毕竟李持酒是个从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当即道:“带去兵部。”   侍卫们愕然之余,流着冷汗暗呼侥幸。   李持酒则回头看着李衾远去,竟扬声道:“大人,恭喜你又为皇上做了一件大事,解决了皇上的心腹之患,大人必定前途无量啊!”   李衾仍是丝毫未停,一骑绝尘而去。   且说李衾进了宫,到了武德殿,英国公府的小公爷宋玉溪正从内退了出来。   见了李衾,宋玉溪行礼道:“尚书大人。”   李衾道:“皇上在内?”   “是,才传了萧尚书在说话。”   李衾点了点头:“交给小公爷的东西呢?”   宋玉溪道:“之前已经呈给皇上,想必皇上自有处置……皇上很是满意。”   “好,劳烦小公爷了。”李衾微微点头。   宋玉溪微笑道:“尚书大人实在客气。”   两人说了这就,便见萧宪从内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并无血色,看到李衾的瞬间,眼神却更暗了几分。   就像是没看到宋玉溪还在旁边似的,萧宪走到李衾身前,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不是萧宪第一次动手了。   李衾给打的头往旁边一歪,却仍是面无表情。   宋玉溪在旁见状,话也来不及多说,忙先悄然退走了。   李衾转过头来:“你……”   才张口,又是一个耳光砸落下来。   这次李衾并没有再坐以待毙,他抬手架住了萧宪的手腕:“已经行了,再打下去,叫人看见了不好。”   萧宪道:“李尚书也在意自己的脸吗?”   李衾说道:“我在意的不是我的脸,是别人传出去后,会怎么说此事,萧大人因何跟我动手?皇上又该怎么想?”   “果然不愧是你,在这个时候心思还是这么的缜密谨慎,”萧宪冷笑出声:“李大人,在你跟前我真是自愧不如啊。”   李衾默默地看着他,在萧宪说完后才道:“你要出宫了吗?”   “当然,毕竟皇上终于得到自己想得的东西,已经没必要再软禁我了。”萧宪淡漠地说,冷峭的脸色里却还依稀透着一丝悲凉。   李衾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你若还不出去,萧府里就急了。”   萧宪冷然看他:“原来你眼里还有萧府。”   李衾并不解释:“你先回去休整,改日再寻你说话。”   “不必,你李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我高攀不起。”萧宪拒绝,迈步往前走。   李衾盯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萧宪脚步一停。李衾说道:“我刚才进宫的时候遇到了镇远侯拦路,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声,当街质问我,我怕他再胡言乱语出来,就叫人将他押去了兵部。”   萧宪先是愕然,继而冷笑:“他胡言乱语?”   李衾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萧宪眼里是不折不扣的恶人了,倒也不必多言,便只说:“你若想去探望,却也可以去看看,毕竟现在……你们的话,他还是能听的。”   说完后,李衾转身进内殿去了。   剩下萧宪盯着他的背影,顷刻道:“我们?哼。”   萧宪出了午门,见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留春泪汪汪的迎着他:“三爷!”   马车本是要回萧府的,中途却转道去了兵部。   毕竟人人皆知萧宪跟李衾交好,这兵部对其他人而言如同禁地,可对萧宪来说却几乎跟在吏部似的。   兵部上下不敢阻拦,萧宪说要见李持酒,即刻有专人领了他去。   在兵部的牢房之中,李持酒坐在铺着稻草的木床之上,正拿着掐成一段段的草棍扔墙上的虫蚁玩儿。   他的力道拿捏正好,可以把那些小虫蚁自墙上打落,却又没伤它们的性命,只为看那些虫豸艰难而又顽强地重爬到墙上的姿态。   听到外头脚步声仓促,李持酒抬头看过去。   当看见萧宪出现在牢房外的时候,李持酒眼睛一亮。   他把手中的草棍扔掉,跳起来冲到栏杆边上:“萧大人?您……出宫了?安然无恙?”   萧宪看他身陷囹圄,但看着自己的眼睛却仍是闪闪发光的,他心里竟很有些不是滋味:“唔。”   李持酒却很知道萧宪生性爱洁,哪里是到这种地方的人,便道:“这儿不是好的,萧大人你还是快走吧,你的身体娇贵跟我不一样,别给这些潮气病气的冲撞了。”   萧宪是因为着急见他,一时竟没顾上计较这些,没想到李持酒竟替自己想到了。   他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个浑小子,这会儿还说这些,我问你,你怎么敢当街拦李衾?”   李持酒挠了挠头道:“我一时着急就忘了,不要紧,李大人未必就真的要杀了我,多半是给我一个教训,只怕过几天就放我出去了。”   萧宪闻言冷笑,见身后还有侍从,狱卒以及兵部的差官,便先叫他们退下,才对李持酒道:“李衾自然未必真要杀你,但有的人未必就肯容你。”   李持酒张了张嘴,却笑说:“大人放心,我不会那么短命的。”   萧宪盯着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先帝的叮嘱,如今觉着身负所托,又面对这样的李持酒,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愧疚。   “我本来不该来的,可仍是……放心不下,”萧宪思忖着,“我越跟你亲近,对你而言就更危险。”   李持酒听了这句忙道:“不不不,萧大哥,我宁肯你跟我多亲近些,我才不怕什么危险。你们若都不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萧宪本来心里是有些悲苦的,听了他这样的话,忍不住一笑:“你真是……唉!”   说到这里他心里一动,想起之前在宫内李衾说“你们”,如今又听见一个“你们”,他便道:“你说的‘你们’是指的我,还有谁?”   李持酒的“你们”,就跟李衾的那句一样,都是指的东淑跟萧宪。   当着李衾的面儿,天马行空的什么都敢说,甚至生怕会漏了一句。   可这会儿面对萧宪却拘谨了很多,他不敢就直接冒出来说是东淑,便讪讪道:“当然就是……对我好的人了,谁对我好,我都记得呢。”   萧宪觉着自己绝对算不上是对李持酒“好的人”,事实上若不是先帝临终硬是把这个要命的差事交给了他,他才懒得理会镇远侯的生死。   如今听李持酒这样的话,竟有些讪讪的,他心里曾一度讨厌极了李持酒,可是回想起来,李持酒对他倒是从没有话说,甚至曾替自己拼命的挡过刀。   他极快地定了定神,道:“我去跟他们说,带你出去。”   李持酒忙制止:“别!萧大人,李大人才把我扔进来,您就立刻拉我出去,得罪了他是小事儿,万一再有人弹劾你呢?”   萧宪愕然:“你、就这么为我着想?”   李持酒道:“您才出宫,只怕还没回府呢,还是先回去吧……免得家里担心。对了,见了姐……”   他欲言又止,有些心虚地瞥了眼萧宪,又想了想,便道:“没什么。”   萧宪猜到他要说的是东淑,但此事毕竟敏感,便顺势不提。   只又想了一会儿,便叮嘱道:“你暂且留在这里也罢了,只记得不要再闹事,别惹急了李衾。”   李持酒道:“哦,我知道了。”   萧宪怕他不放在心上,就又叮嘱:“其实李衾他未必就真的要对你如何,这样多半是做给旁人看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特意叫人把你带到兵部,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不比在大理寺那种地方。”   上次在大理寺,差点儿给毒死,兵部却是李衾统辖,自然不至于就轻易的出什么意外。   同时他拿下李持酒,也自然做了样子给皇帝看。   只是萧宪忘了一件事:这里的确是李衾的地盘,所以若李衾想要杀一个人,也自然更容易。   萧宪说完之后,又略叮嘱了两句,便转身往外走。   出门上车,萧宪的心仍是沉甸甸的。   他实在想不通李衾心里的打算,李衾既然找到了遗诏并且给了皇帝,那自然是跟皇帝一心一意了,可又为什么特意告诉自己镇远侯在兵部,暗示他来见镇远侯?   这疑问直到回了萧府,都没有头绪。但是毕竟他不在府内这五六天的,府内虽安稳,却也不免有些飞短流长,今日回来,上下才都心定。   萧宪自然先去给老太太跟太太磕头请了安,陪着回了几句话,只说是公务繁忙,不得脱身,又病了几天,不宜挪动,今日才大好了之类。   张夫人毕竟耳根绵软,虽然心里还有些疑惑,但终究儿子好端端地回来了,便只念阿弥陀佛。周老夫人似听非听的,也并没有说什么。   萧宪磕头出来,正赶上东淑听说他回来,忙忙地来看望,兄妹两见面,萧宪握住她的手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见过老爷再回来。”   于是又先去萧卓书房,萧老爷却已经等候多时了。   萧宪很知道事情已经过了,此刻再把真相告诉萧卓,自然又生出另一场波澜。幸而虽然群臣之中有些议论纷纷,但毕竟真相超乎所有人预料,所以大多数人是猜都猜不到的,要隐瞒也是容易。   萧宪回来的路上早就把借口想过了,只说是因为南边谨州的事情,之前吏部派去的人投靠了叛军,导致皇帝猜忌,这些日子才将他留在宫中,如今事情已经澄清,天下太平。   萧卓果然信了大半儿,说道:“我也听说了南边的事,真是无妄之灾,你那吏部本来管的也算清明,怎么竟出了这种无君无父的人。”   又道:“可除了这件我依稀听人说,好像还跟先帝的什么遗命有关的?”   萧宪道:“这只是传闻罢了,如今时局安定,老爷不必担心。”   萧卓盯了他半晌,才点头道:“先前我问李衾,他也是这么说的。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萧宪心头一动。萧卓走到桌边上,道:“这些日子我看李衾也在为你的事周旋,方才他陪着江雪回来归宁,却又着急的先去了,不想你后脚就回来了,唉,子宁果然是很靠的住的人。”   萧宪无话可说。   既然风平浪静,萧卓又叮嘱了几句,让他以后务必愈发的勤勉行事,就放他去了。   萧宪离开了书房,一路缓步往东淑那边儿而行,进了院子,过了月洞门,就见桂花树下蹲着一个人,好像正在拨弄那一地的桂花。   “不要蹲在那地上,留神起来的时候又头晕。”萧宪说着上前,扶着东淑站了起来。   东淑果然有些眼前发花,握着萧宪的手臂定了定神,才道:“哥哥……”   萧宪见她眼圈儿发红,便笑道:“不许说别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倒是又害你替我担心了。”   东淑见他虽看着好,但脸上也有掩不住的憔悴之色,毕竟这几天在宫内又哪里是好过的,毕竟劳心。   当下拉着他的手领他进房内。   萧宪才进门就看到挂画的地方空荡荡的,倒也是意料之中。   因问道:“是你发现的?”   东淑先前就把丫鬟们都打发了,这会儿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加了些桂花糖在里头,用小银勺调匀了。   萧宪喝了口,那股香甜一直沁到心里,那连日里兵荒马乱的心情才得到滋润舒缓似的,他长长地吁了口气。   东淑在他旁边坐了:“之前子宁跟我提起过你留了那东西,他猜不到你放在哪里,本来我也不知道的,今儿无意中看到那幅画,才……”   她有些不安,毕竟萧宪是不愿这么做的,如今却是违背了他的意愿。   萧宪的脸色却淡淡的,道:“你不必自责,我知道是瞒不过你的。但是交不交,却还在他。”   东淑低下头去。   萧宪默然道:“其实我还在赌,本以为李子宁不会这样一意孤行,想不到我小觑了他。不过这样也好,其实自打接手了那密诏,我就也寝食不安的,自觉有朝一日会出事,如今得了这样的解决,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辜负了先帝跟……但也是、并无他法,人算不如天算罢了。”   东淑默默道:“对我来说,只要哥哥平安,自然什么都比不上。”   萧宪凝视着她,终于缓缓地把茶杯放下:“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去了一趟兵部,见了镇远侯。”   “啊?”东淑本以为他去兵部是见李衾的,实在想不到竟是李持酒:“他怎么在兵部?”   萧宪道:“之前他拦路冲撞李衾,给李衾命人拿下羁押于兵部。”   “拦路冲撞?”东淑皱眉,惊愕的问:“好好的怎么就又去拦他,之前明明还……”   说到这里便察觉失言,忙停下来。   “什么之前?”萧宪问。   毕竟萧宪才回府,他又向来不喜李持酒跟野马似的东奔西闯,东淑不敢立刻叫他知道此事,就道:“我是说之前、两个人还好好的。”   萧宪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东淑又问道:“那镇远侯可会有事?”   “我看应该不至于,”萧宪淡淡道:“李衾应该还到不了这种穷凶极恶的地步吧。”   兄妹两人说了半晌,天已经黑了。   外头甘棠来到门口:“姑爷来了。”   萧宪很诧异:“他这么快出宫了?哼。”   不多会儿,李衾走了进来,向着萧宪行礼,萧宪爱答不理的,只转着手上的杯子。   李衾看了东淑一眼,因对萧宪温声道:“本来今日归宁,早该先回李府,只是有事耽搁了,这会儿也是该回去了。”   萧宪道:“李大人日理万机的,何必又跑了来,你自去忙你的,妹妹留在这里又有何妨。”   李衾笑了笑:“若是在以前自然使得,不过……毕竟才成亲,另外我不两日就要离京,故而……”   他还没有说完,萧宪跟东淑都愕然了:“你说什么?”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问了起来。李衾道:“是这样的,我今日进宫面见皇上,又说起南边的事情,皇上很是忧心,叫我举荐良将,说遍了也没有让皇上称心如意的人,后来……皇上就问我肯不肯去。既然身为臣子,自然是急人君所急的,我便领了旨意。”   东淑虽字字都听的分明,却是不能相信,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李衾,嘴唇却抿了起来,把所有话都压在了胸中。   萧宪也是不可置信,瞪着李衾看了半晌,差点儿把手中的茶杯给捏碎了。   他又看向东淑,见她这般脸色,就知道东淑心里想什么。   “李子宁,”萧宪深吸一口气,胸中却更憋得慌:“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李衾道:“哥哥这是何意?”   萧宪怒极反笑道:“上回你总算是成亲了一段日子才去巡边的,这次更好了,才成亲这三四天,你又要走?你把所谓的新娘子放在哪里?”   “虽然如此,可到底是军情紧急,故而……”   “你闭嘴!”萧宪大怒,“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巴巴地先把人娶了?”   东淑听到这里,已经不想再听下去,只是转身进了里间。   沉默片刻,李衾道:“我离京之后,京中各事还劳烦哥哥帮我照应着……”   “你休想,你是你我是我,”纵然萧宪有可灿莲花之口,此刻都无法尽情形容自己心中那滔滔不绝的惊恼,“我不会替你照看任何,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东宝儿不会回你李府,这就够了!”   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一声重重咳嗽从院子里响起。   萧宪微怔,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外间有个人缓缓走了进来,竟正是萧卓。   萧宪变了脸色,不知萧卓刚刚可听见了没有,只忙躬身行礼。   “在吵什么?”萧卓蹙眉看着萧宪,道:“方才子宁来的时候,已经跟我先说过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如今南边军情如火,你不是不知道的,叛军已经连拔了两城,若不尽快镇压,只怕还要兵临京师呢!身为臣子怎能坐视,连我都想亲自前往,只可惜并无这般才能,如今子宁既然出行,这是好事!难道要因为区区的儿女私情就把国家安危抛到脑后?亏你还是皇上器重的辅臣!如此目光短浅!”   萧宪给萧卓句句压着,对方是父亲,自然不能反驳。   又想到李衾果然面面俱到,他进府的时候竟先跟萧卓报备了,以萧卓的性子,当然是义无反顾地鼎力支持,倒是显得自己太不懂大局大义。   李衾从旁道:“老爷息怒,兄长其实并未说什么,只是一时盛怒之下口不择言,私下里赌气的话,做不得真,我跟他向来知己,自然知道。”   他这句很是得体,一是替萧宪解释,二是就算萧卓听见萧宪口称“东宝儿”,也自然以为他是口不择言的缘故。   萧卓听李衾这般说,便一点头:“嗯,我就是怕他想不通,所以特过来看看。江雪呢?”   东淑本来已经到了里间,坐在桌边上,泪无知无觉的掉下来。   突然听到萧卓来到,又听找自己,只得擦干了眼泪走了出来。   屈膝行礼,道:“父亲。”   萧卓打量着她娇娇袅袅地就在跟前儿,恍惚里真如昔日女儿一般,语气便不觉温和了几分:“子宁不日就要领命出京,你便同他回去吧……等他凯旋回来,自然也是你的荣耀。”   萧宪闻听很不乐意,但也知道既然萧卓开口,自然不能强留。   于是李衾道谢,跟东淑一起行礼,又去老太太那边行了礼,才离开了萧府,乘车而回。   一路上,东淑靠在车中,起初还是坐着,到后来便索性躺倒了,昏昏沉沉之中竟睡了过去。   当马车在李府门口停下的时候,她还是睡着的,李衾自马上下来,见是这般,便制止了甘棠,自己上车将东淑抱了起来。   模模糊糊中东淑有些清醒,双眼微睁看见了他。   朦胧的灯光下,李衾的眉眼如真如幻,一刹那,让东淑想起了当初自己要离开京城,却给萧宪和李衾拦住带了回来时候那样的情形。   那时候她的记忆还是模糊的,看见这张脸后,只觉着满心欢喜,十分纯粹的喜欢着。   可是现在,她忽然有些迷惑,半梦半醒地看着李衾,东淑忍不住唤道:“子宁……”   李衾正迈步进门,闻言垂眸,目光相对的瞬间他应道:“嗯。醒了?”   东淑不言语。   李衾道:“别动,我抱你回去。”   本来按照规矩,归宁回来后自然是要去给老太太跟太太们请安的,但一来时候不早,二来东淑又是这样,李衾便直接抱着她先回到了房中。   又叫了丫鬟来吩咐:“去告诉太太一声儿,今日天晚了不便,明儿再去请安。”   东淑进门之后就没了睡意,但仍是侧卧在榻上,听他这样说,就闭着眼睛装睡。   这边李衾洗漱过了,丫头又送了燕窝粥进来,李衾擦了手,端了一碗走到床边:“你今儿定然没好好吃饭,先喝一碗粥。”   东淑不动。   李衾瞥着她道:“知道你没睡。难道……要我抱你起来吗?”   东淑听了这句,才皱着眉慢慢地坐了起来,却仍是说道:“我不想吃东西,不用费心了。”   李衾捧着粥:“不许,倘若饿坏了萧宪岂不是又要找我麻烦。”   东淑垂着眼皮,勉为其难地要接过来,李衾却并不给她,只自己舀了一勺子,轻轻地吹凉了些,亲自送到东淑唇边。   东淑愣住,皱眉看了他片刻:“你又何必这样?我又不是不能自己动手了,何况堂堂的李尚书大人,多少正经事情要你操持,何必做这些无聊举止。”   “我想这样儿,”李衾唇角多了一抹笑意,近距离的对上她的目光:“伺候夫人,是我分内的事。”   东淑受不了他的笑,真是太熟悉了,透着往日的气息,她只能转开头:“我怕消受不起。”   “谁说的。”李衾淡淡一句,将勺子送到她唇边:“你受不起还有谁能受得起?乖,吃了这口。”   东淑听着他的话,不知为什么心里酸酸软软的,本来实在不想吃,此刻终于稍微张开了唇慢慢地吃了半勺子,便道:“行了。”   李衾调笑道:“是不是太久没这么伺候你,你就觉着不习惯了?无妨,以后有的是机会。”   东淑听了这句,那眉间更皱深了几分:“机会?什么机会?”   她笑了声,看着身侧床璧上挂着的荷包:“您不是又要出公差去了吗?”   李衾眼神一暗,唇角的笑意却并不减。他一手捧着碗,一手探出把东淑的肩握住,垂头望着她的眼睛:“在怪我?”   东淑不看他:“不敢。连老爷也说了,那是正经的国家大事,我有什么资格置喙,也不想做无知不贤的千古罪人。”   “果然是怪我了,”李衾笑笑:“是怕我像是上回一样,对吗?”   自打在萧府听李衾说要南下,东淑心里想起的就是上次他去北关巡边,那种惶然可惧无法形容。   如今听了这句,如万箭诛心,当下只红着眼睛瞪向李衾。   李衾索性把手中的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双手扶着东淑的肩头:“真的这么怕吗?”   “没有!”东淑推开他的手。   李衾看着她恼怒的神情,半晌道:“淑儿,你相信我,这次我绝不负你。”   东淑听了这句,忍无可忍:“我不想听这些话,你可还记得上次你离京的时候说过什么?我倒是信了的。可到最后……我等到你回来了吗?这次你竟然还要……子宁,要早知道会是这样,我绝不会答应再嫁过来!”   此刻甘棠正要进来,闻言吓得站住,又忙退了出去。   李衾沉声道:“再赌气,都不许说这话。”   东淑偏道:“不是赌气!是真心话。”   她不等李衾开口,便继续说道:“我不喜欢等待,尤其是等一个难以预料的结局,李子宁,你根本不明白我心里的感受,你要是知道我多怕多讨厌这样,你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的,我宁肯我立刻就死了,也不要再苦等苦熬一次!”   “住口!”李衾听她说“立刻就死了”,立刻喝止:“你在胡说什么!就算你骂我打我都好,不许拿自己赌咒!”   东淑的眼中已经是泪光打转:“为什么不能?有什么是我没经历过的?我不是怪你,你要去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任谁也不能怪你,可是你也不能怪我……”   东淑说到这里,泪扑簌簌落下:“这次我不要等,你走之前,得让我先走。”   李衾张了张口:“你要去哪儿?”   “去哪里都行,萧府若容不了我,我可以离开京城,天大地大哪里都可以去。”   李衾自也知晓她的脾气,便一笑握住东淑的手道:“好了,别说这些话,何况你难道不知道,镇远侯虎视眈眈的,就算我跟萧宪不管,他……”   东淑闻言蓦地抬眸,看了李衾半天,才道:“那也未尝不可。”   “你说什么?”李衾本是玩笑,听了这句便愣住了。   “我说镇远侯也未尝不可。 ”东淑淡淡道。   对东淑而言,李衾跟镇远侯不同,她对李持酒没那么深重的感情,而且在她当“江雪”的日子里,也早习惯了镇远侯萍踪浪迹,时不时消失无踪,时不时又从天而降。   李衾一时却没想到这个,眼中渐渐地有怒气汇集,他盯着东淑的双眼,逐渐肃然正色道:“你知不知道我做尽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却跟我说这话?”   东淑微微一怔,但这会儿都在气头上,于是说:“什么为了我,你若为了我,就不该将那道遗诏献给皇上。”   她闭上双眼,深深呼吸:“还有,你为什么要把镇远侯羁押在兵部?你们想得到的已经拿了去,再为难他就太过了吧。”   “你们?”李衾想到今儿自己跟萧宪说话时候也用过“你们”这个词,真是相映成趣,原来他们之间这般泾渭分明了。   李衾轻笑了声:“好啊,直到现在你还在为他抱不平,你是不是对那个小子动心了?”   东淑一愣。   李衾盯着她,缓缓倾身靠近:“淑儿,我不在意你嫁过他,毕竟那也非你所愿。对我来说只要你心里的人一直都是我,就够了。”   东淑呆看着他片刻,猛然伸手要将他推开。   却给李衾擒着手腕抵住在床璧上:“——你的心里只能有我,你听见了没有?” 第93章   因为天热, 窗户是开着的, 一阵阵夜风从外拂了进来。   桌上的博山炉里静静地燃着香,缕缕白烟给风拨的飘荡辗转, 香气四散。   连身侧的纱帐也跟着摇曳晃动。   东淑忽然觉着有些害怕。   大概是跟李衾的感情是经历过波折考验的, 曾经从最开始的彼此疏离讨厌到逐渐互相了解喜欢, 情深不渝。   乃至后来东淑就算经历噩梦忘了所有, 却仍旧会在睡梦中唤起李衾的名字。   不知不觉中她早把李衾看做最值得信赖依靠的那个男人。   兴许……在这世上而言, 只比萧宪差那么一点。   在恢复了记忆之后,虽然两人之间有些嫌隙,但是东淑心里唯一的想法仍是李衾。   当然,假如李衾没有认她, 不主动开口说要娶的话, 东淑十有八九就听了萧宪的主意,不会再想嫁人的事情。   但他偏偏说了, 求了,令她无法抗拒,不能拒绝, 同时也心生渴望。   毕竟当初新婚燕尔的日子, 是太好了。   可另一方面,隐隐的东淑觉着跟李衾好像隔了一层。   不知是因为她现在身为江雪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 她总觉着李衾同自己的感情不像是以前那样醇厚浓烈了。   两个人成了亲,偏是萧宪出事,李衾忙着去宫中救火, 新婚之夜还是彼此分离的。   虽然府内自然不少蜚短流长,东淑却并不放在心上,一来她最看重的是萧宪的安危,二来……毕竟这不是第一次嫁了,她不是当初曾经心怀惶惑的闺中少女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但东淑心中怎么想是一回事,她有些猜不到李衾心里的想法。   归宁前的这两天,李衾越发的忙,很少在府内逗留。   只因为今日要归宁,昨儿晚上才特意赶了回来。   匆匆地吃了晚饭洗漱了后,已经将到子时。   对东淑来说着是她死而复生后,第一次跟李衾这样堂堂正正地在同一间房内相处,在同一张床之上同榻而眠。   东淑心里虽然有些许慌乱,但很快定下心来。   因为她察觉到李衾非常安静,并没有别的意思。   甚至虽然两人是同在一张床,可彼此之间“泾渭分明”,李衾在外,她在内,两人之间还隔着一段儿微妙距离,不至于谁碰到谁。   东淑猜想,兴许是因为萧宪的事情压在头上,这会儿自然不用想别的,也不该想别的。   东淑本来还想问问他兵部如何,可想了想自己也不太适合问正经的朝堂事情。   如果李衾想说,自然会主动跟她提起,又何必她多问。   何况明日得早起,于是强逼自己不去东想西想。   起初的忐忑过后,许是乏累,许是因为他在旁边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慢慢地倒也睡着了。   只是清晨朦胧醒来之间,才感觉身边多了个人。   因为初醒懵懂,在这一刹那,东淑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是在镇远侯府,还是在哪里。   她吓得打了个哆嗦,低头看时,才发现腰间轻轻地搭着一只手臂。   一尘不染的素缎中衣袖子底下,那只手修长如玉,她立刻就清醒过来,知道身后的人……是李衾。   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抱过来的,明明之前看着沉静镇定的很,还跟她隔着距离。   东淑定神望着那只大手,原来他还是这么着,有些口是心非的。   半晌,才终于轻轻地挪了过去,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刻,东淑唇角微微挑起,才觉出几分往日熟悉的安宁甜蜜。   故而虽然成了亲,两人至今却仍是并未圆房。   直到此刻东淑望着李衾,突然看到他眼中簇簇的火光。   东淑有些心悸,有些害怕,还无端有些委屈。   刚刚李衾的那句话,虽然听着并没什么,可事实上仍是有些伤到了她。   ——“我不在意你嫁过他。”   对啊,正如李衾所说,那并不是她所愿意的,那他又何必说出来。   本来东淑心里就曾经为了这件事暗自介怀过,可李衾从未提起。   谁知偏在这时候又说起来。   东淑望着近在咫尺的李衾,终于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的心里自然是你,可你还是不是先前的子宁,你对我还是不是跟先前一样?”   “我当然并未变过。”李衾皱眉回答。   东淑一笑:也许李衾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吧,他还惦记着自己嫁过镇远侯。   那么,广恩寺的事呢?   不管他知不知道真相中的真相,他是知道发生过的。   他当然是不会说的,可心里会怎么想?   “子宁,”想到那件事,东淑的心忽然冷了下来,她垂眸道:“你若是嫌弃我,当初又何必要再度求娶?”   李衾的瞳仁微微收缩:“嫌弃?”   东淑试图挣开他的手,手腕都给磨得有些疼了:“子宁,放手。”   李衾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终于他一歪头,向着面前的人吻落下去。   东淑一惊:“子宁……”才喊了半声,就给堵住了声音。   她感觉李衾的动作有些粗鲁,就像是生气之下的举止。   东淑睁大双眼,看到他的儒雅的眉眼在面前晃动。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绷紧,耳畔似乎是他急促呼吸的声音,又像是透着些亦真亦幻的雨声,阵阵的袭来。   她无法喘气,神智也随着一阵昏沉,手拼命地揪着李衾的衣襟。   直到给他轻轻挪开,旋即十指交握摁在被衾上。   残存的中衣垂落,有她的,也有他的,细腻柔滑的缎面轻轻地摩挲在一起,难分彼此,发出蚀骨般的细微响动。   久违的炽烈猛然袭来,这样强大的,让东淑暂时忘记了先前的疑惑跟不快,只是身不由己地陪着他沉浸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欢好之中。   下半夜,窗外响起了细密的雨声,微微的凉意,把夏天的暑热驱散了些。   沉睡中的东淑给这密雨的声响惊醒,她觉着不安。   猛然间才一动,就给一双臂弯抱了回去。   是李衾低低道:“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   他的声音温和里略带一点暗哑,像是透着些惺忪未醒的慵懒倦意。   东淑听了这个声音,脸红过耳,不知不觉把脸埋在他的怀中,不敢出一声。   到天亮的时候,夜雨才总算停了下来。   李衾起身洗漱更衣的时候,东淑还假装睡着,躲在床内不动。   直到丫头说李衾已经出门了,才总算慢慢地松了口气。   且说李衾出门乘轿来至兵部。   早有心腹属官迎着上来,低低禀告说道:“大人,方才宫中内侍省派了人来,说是想审讯镇远侯。”   李衾道:“见着了?”   属官说道:“从大人的意思,并没叫他们见着。跟他们说镇远侯所犯要严厉处置,在大人提审之前不便跟外人见面。他们不大高兴,卑职就说起萧尚书来探的事情,还说因为此事惹了大人很是不快,所以如今严加防范,除非是有皇上的旨意……”   内侍省的人当然是奉皇上之命来的,想做什么,李衾也猜得到。   ——遗诏已经归了皇帝手中,但以新帝的性情,自然仍是容不得自己的眼中钉还存在于世的。   所以才叫内侍司的人过来伺机动手。   既然是那种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么明目张胆的旨意自然是不会有。   李衾一笑,缓步入内。   到了正堂院之中,才吩咐叫把李持酒带过来。   底下的人即刻前往大牢,将镇远侯提了出来,送到正院之中。   李持酒到了里间,瞧见李衾坐在桌后,依旧是端方沉静,可是气质上仿佛有那么一点儿不同了。   他心中讶异,可来不及仔细打量,李衾抬头道:“镇远侯,你可反省过了?”   李持酒深深地鞠了个躬,道:“大人,我已经知错了。”   “这么快知错?”李衾扫了他一眼。   镇远侯笑道:“当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嘛,我若不知错,惹怒了大人真的压死我可向谁说理去。”   李衾闻言冷笑:“又说这种无赖的话,可见你尚未悔过,看样子该多关你几天,等到定了你的罪的时候,你要认错也晚了。”   镇远侯忙道:“大人饶命啊,我真的知错了,而且我进宫的时候跟皇上求情过,皇上也没想要我的命,大人就也高抬贵手如何?”   “皇上,”李衾淡淡一笑:“内侍省来了人想提审你,你可知道?你觉着他们会审出什么来?”   镇远侯目光转动,看到桌上放着一杯茶,显然是给他预备的。   当即吐舌道:“总不会是又一碗毒茶吧?”   李衾双眼微微眯起,能这么回答,可见李持酒真的一点儿也不笨。   “你还算有点聪明。”李衾淡淡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假公济私把你关起来,兵部把你关起来,总比宫内把你关起来要好。”   李持酒当然心底清楚,便道:“那我该多谢李大人救命之恩了。不过您护得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啊。”   李衾不答。   镇远侯说了这句后,又似笑非笑地说:“其实大人您心里也明白,当你把那道遗诏交给皇上的时候,我就跟死人差不多了。”   李衾才道:“你放心,会有人保你的。”   “哦?是谁?”李持酒眨了眨眼,笑问,“大人是说萧尚书吗?”   李衾道:“萧尚书对你可算是另眼相看。”   李持酒把双臂抱起来,仍是满脸不羁:“虽然萧大人看得起我,可是我从来不习惯给人护着。”   镇远侯说了这句,发现袖子上沾了一根牢房里的草棍,便随手掸了去。   他本来是站着的,此刻就退后一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镇远侯从桌上拿起那杯茶,慢慢吃了两口,在嘴里回味片刻,方长吁了一口气。   他道:“李大人,你们把那道劳什子遗诏看的比天还大,可知在我的心中那根本不算是什么东西,对我来说,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我想都懒得想,且正如您心里所认为的一样,我这样的人,吃喝嫖赌的,也的确当不成那什么九五之尊。”   李衾听他蓦地说出这样一番话,眉睫微动,却是有些诧异了。   他叫李持酒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命把闲人打发了,门口的金鱼跟林泉也自站的稍远,该是听不见的。   可听李持酒如此坦然说出来,仍是有些忍不住心头暗跳。   李持酒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对您也实在没什么怨念,毕竟您是奉命行事,而且也是在做您以为对的事。何况除了这些大的公事不提,只说私情的话,如果我是您,只怕早就把我杀了好几次了。能做到您这地步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涵养了。”   李衾默然听着镇远侯的话,意外接着意外:他居然这样明白!   “可,”李持酒啧了声,道:“那个皇位嘛,本就不是我的,我也没什么兴趣,但是……那个人不一样。”   李衾本来压下去的心火忽然又冒了起来,但他心里越是怒,面上越是冷静非常,只淡淡的:“是吗。”   “是啊,”李持酒点了点头,仰头想了会儿,说道:“如果不是她死了一次,我也绝不会生出那些妄念来,毕竟我都离开京城了,自己也娶了妻子。我当然不会去贸然打扰,可谁叫……大人您没有好好护着呢。”   李衾觉着自己每一次的呼吸都透着冷冷的寒气,脸上反而露出几分笑容。   镇远侯仿佛没看出他的滔天怒意正忍而不发,又喝了口茶,道:“大人,我不管您跟她到底怎么鹣鲽情深,您不能否认,现在的人,是江雪,是我的发妻,就算是已经和离了,也没有办法抹去她曾经是我结发妻子的事实。”   李衾冷笑:“是啊,江雪确实是你的结发之妻,可是你对她如何?你若对她情深,她又怎么会一病而去。”   “哈哈,原来大人也把我的家事知道的这么清楚,”李持酒笑了几声:“的确,我向来冷待江雪,因为当初我娶她也不过是为她一张脸,我没什么可掩饰跟否认的。但就算我亲手掐死她,她也依旧是我的妻子。”这么残忍的话,他说的云淡风轻。   李衾目光沉沉道:“嗯,你说的对。那现在呢?”   “现在?”李持酒望着他,“大人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萧东淑若是没有死,我就没有机会。对我来说她是比皇位更重要的,我可以舍弃那个,甚至我的命,只有她,我势在必得。”   李衾道:“那么,我现在杀了你,就一了百了了是吗?”   “是。”李持酒点头,“但大人你不会杀我。”   “哦,为什么?”   镇远侯道:“因为你担不起这个罪名,另外,你没办法对她和萧尚书大人交代。”   此刻,外头脚步声加重了几分,是金鱼靠近门边:“三爷,萧大人来了。”   李持酒听了后笑道:“护着我的人来了。咦,我虽然不习惯给人保护,但若是萧大哥的话……滋味倒也不错。”   不多会儿,萧宪果然从外走了进来,李持酒早站起身,迎着他行礼道:“参见萧尚书!”   萧宪看他精神还好,也没受伤,便一点头,走上前跟李衾道:“李大人,镇远侯的罪你定了吗?”   李衾道:“怎么?”   萧宪说道:“之前说他是无诏而回,违令抗旨,但他原先是宫内的人,先帝临终调他去北关的,他并未辜负,反而打了胜仗,就算有过,也是功过相抵了。且他一路回来是为孝道,你若是因而处罚他,不是你李大人的风格吧。”   李衾军中出身,统帅兵部,对于底下的能兵干将是非常维护的,所以在军中的威望才那么高,如果李持酒是别的将领,出了这种事,李衾也是会调度维护的。   听萧宪说完,李衾道:“这么说,萧尚书是来给他求情的?”   “求情算不上,”萧宪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情难求,我未必求得下来,你若不准,我即刻进宫恳请罢了。”   “为了他,你就这么奋不顾身?”李衾问。   本来萧宪在这时候很该避嫌疑,少跟李持酒接触的。   萧宪回头看了一眼李持酒,忽然道:“镇远侯你先出去。”   李持酒立刻答应,转身二话不说出了门。   萧宪走到李衾桌前,道:“我已经负了先帝所托,我不能再眼睁睁的看着他不明不白的送命。你若是还有心,就不要也学着赶尽杀绝!”   两个人彼此相看,终于李衾道:“萧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如实回答我。”   “什么问题?”   李衾道:“假如,我跟镇远侯之间一定得有一个人死,你选择谁生,选择谁死。”   萧宪面露震惊,几乎后退出去:“你说什么?”他飞快一想,道:“这种没影子的事,你且不要乱说。”   “他刚才跟我说,他不会放下东淑,”李衾静静地看着萧宪:“你觉着我会成全他?”   萧宪眉头紧锁:“什么?竟是为了这种事?”   他本以为两人之间生死选择,是因为遗诏跟皇位,万万想不到是因为东淑。   “等等,”他又反应过来,“你说东淑?他知道江雪就是东淑了?”   李衾冷笑:“他早知道了,所以才这样不依不饶的,若真的是江雪,只怕他才懒得理会。”   萧宪目瞪口呆。   李衾索性又道:“他的脾气你我都清楚,他能说就能做。你大概还不知道,他偷偷地往萧府去了不止一次。”   萧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的确,这是李持酒能干出来的。   忽然想起昨儿东淑的欲言又止,萧宪就猜到多半是李持酒在那里,给李衾撞见了。这样想来,李衾一怒叫拿下镇远侯倒是情有可原。   萧宪想了一会儿,道:“若是为了这件事,我或许可以劝他。”   “你能劝得了吗?”李衾问。   萧宪道:“我说的话他似乎还能听。”   李衾听了这句,淡淡笑道:“当然,因为你是萧家的人,是她的哥哥。他当然很会投你所好。”   萧宪皱眉,看了李衾半天,突然道:“我今日才知道你所忌惮他的原因,不在江山,而是东宝儿。这么说,你执意要将遗诏给皇上的原因莫非也是……”   李衾垂眸不语。   萧宪盯着他,片刻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没想到也有过不去的这一关。呵,我只盼你别为了情冲昏了头脑,毁了你一世英名,那就罢了。”   说完后,萧宪拂了拂衣袖,转身便要出门。   却听李衾身后道:“我之前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萧宪皱眉,知道他说的是“谁生谁死”那一句,他稍微一想,回头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自信,把自己跟他放在一起比较?”   房外外门口处,李持酒正在逗金鱼儿说话,金鱼儿满脸惶恐,不知如何应付。   见了萧宪出来才如蒙大赦。   李持酒回头:“萧大人!您说完了?”   萧宪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你跟我来。”   因为先前重来怅惘,萧宪对于兵部也并不陌生,此刻带了李持酒往前左拐,进了一处幽静的院落。   院中靠墙有两颗紫薇花树,开的正繁茂,两个侍从正打扫里间,见状忙出来请安退了出去。   萧宪到了里头,见还算干净,就靠桌边坐了,又叫镇远侯也坐。   李持酒谢过,在他旁边坐下。就听萧宪说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江雪是我妹妹的。”   镇远侯见他开门见山,苦笑道:“我说出来大人别生气,是和离后我跑到别院去找姐姐,她以为我还纠缠不放,就吐露了真情。”   “可是东宝儿跟我说,她没告诉你她是谁,你又怎么会知道?”   镇远侯道:“我、我猜到的。”   “哦?”   镇远侯道:“我本来就怀疑她跟先前不一样了,只是不敢就那么猜。后来萧大人你跟她那么好,我自然看得出来你是真心疼爱她的,若不是你知道她是谁,绝不会单纯对一个长相相似的女子那么照料。”   萧宪蹙着眉,点头笑了:“原来破绽在这里。”   镇远侯见他露出笑容,便道:“是李大人对您说了什么?”   萧宪敛了笑,才对镇远侯道:“你不必管。我只问你,你既然知道她是东宝儿,就该知道她跟李衾是天生一对,如今成亲也是理所应当的,你就该本本分分,知难而退,为什么还纠缠不清?!”   镇远侯给他呵斥,就低了头:“我、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纵然你有一千万个理由也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借口,”萧宪道:“你毕竟年轻气盛,一时放不下也是有的。但是你这样唐突冒昧,事情自然迟早会传扬出去,对东宝儿又有什么好?你是不怕,可她经历了太多不易,受了太多的辛苦……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让她受更多的折辱跟辛苦?”   “我、我没有!”镇远侯咬了咬牙:“我只想对她好,只想护着她。”   萧宪静静道:“她现在有人护了,有李衾,也有我,不需要别人插手。你若真心为了她好,那就别再打扰,不要给她添乱,就是对她的真心好了。”   之前给李衾各种敲打讽刺,李持酒兀自笑嘻嘻的,如今给萧宪端端正正地这几句话,却逼得他眼圈都红了:“萧大人……”   他听出了萧宪是认真的,也知道萧宪说的有道理,正是因为明知这个道理,所以才害怕起来。   萧宪眼睁睁地看他面露悲戚之色,心中微震,脱口道:“你……你做什么!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竟、竟这样!”   李持酒转开头,伸出手指揉了揉鼻子,低低道:“我知道自己有的地方做的不对,但是、但是别让我见不到萧姐姐,我好不容易知道她还在,好歹经常能见一见我就心满意足了。横竖别让我见都见不到……”   萧宪语塞:“你……”终于他把心一横,道:“镇远侯,你知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这么喜欢李子宁?”   这句话却成功的吸引了李持酒的注意力:“为什么?”   萧宪道:“不是因为李子宁出身名门,或者学识渊博之类,而是因为他有担当,以前东宝儿曾不止一次的跟我夸耀,说他李衾如何如何能耐,外可以抵御强敌,内可以定国安邦,文武兼备,是个伟丈夫,所以她越是了解,就越是倾慕喜欢。”   镇远侯愣住了。   萧宪道:“至于你……你其实也不错,只除了有一点儿年少风流。但是照我看来,你若是将身心用在正事之上,你的功绩绝不会在李子宁之下,比如这次北关之行,让多少人为之震动。但是现在你只管在京城里胡闹,只管跟女人厮缠,你叫妹妹如何看得起你?恐怕只会觉着你厌烦,没有出息。”   镇远侯呆呆听着,不知不觉中竟咬住了唇。   萧宪打量他的脸色,继续道:“我倒不是为了李衾说话,其实原先也很不喜欢他,就算是这次他要娶东宝儿,我也是反对的……你对东宝儿一往情深,倒也没什么,但是你总该知道,这样纠缠下去毫无意义。”   李持酒终于深吸了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做呢?”   萧宪道:“大丈夫自然是该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到你的声望高于李衾之上,万人敬仰,那时候自有一番道理。”   李持酒的双眼有些闪闪的,忽地道:“萧大人,如果我真的做到了,那你会不会帮我?”   萧宪心里叫苦,可好不容易说动了这人,自然不肯功亏一篑,便道:“只要别为难了东宝儿,我自然可以站在你这边。”   李持酒蓦地露出笑容:“萧大人,说话算数,我可记住了。”   等到萧宪离开了兵部,想到自己刚刚跟李衾以及李持酒的谈话经过,半晌才叹息道:“虽然我从来都知道东宝儿难得,可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炙手可热,李子宁倒罢了,现在又多一个……”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问李持酒,到底为什么对东淑的执念如此之深。   可是既然已经出来了,倒也不必再特意回头,只等下次再问罢了。   又两日,皇帝下旨特赦了镇远侯李持酒。   李持酒听说李衾要去谨州,便当着皇帝的面儿自请前去谨州,皇帝却否决了,只叫他回府伺候苏夫人,待夫人有所起色,便仍回北关,毕竟那边儿的局势不稳,若是胡狄再度卷土重来就不妙了。   至于李衾,则已经整装待发了,七月初,便带兵离京,挥师南下,半月后传回消息,说是已经抵达了碾州,跟谨州的叛军遥遥相望了。   天气渐渐地转凉,谨州那边打了几次,各有胜负。   东淑暗中盼望李衾会寄信回来,说说那边儿的情形,免得自己总从别人嘴里打听,谁知总不见他的书信。   她只安慰自己,想是李衾因为战事艰难,所以不能一心二用,倒也罢了,却也只盼他满心都在战局之上,最好早点儿平靖叛乱,凯旋归来。   而另一方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这段日子多数在李府的缘故,再也不曾见过李持酒。就算偶尔回萧府陪伴老夫人,李持酒也没有再来叨扰。   东淑并没有特意打听他的消息,只有一次到太白街的铺子,听老管事跟小伙计们说起来,听闻苏夫人的病大有起色,而镇远侯也准备返回北关去了,看他们的表情,却是欢欣鼓舞的。   东淑听了这消息,却也有些悄然安心,李持酒不来烦她,想必已经是过了那个任性胡为的时候,终于把心收起来了,他若真的改邪归正,却也是朝廷之福。   虽然当初李衾说要去谨州,东淑气的说了那些话,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害怕李衾这一去,又“重蹈覆辙”。   她没有办法淡忘那些犹如凌迟般的经历,更加舍不得他离开。   其实冷静下来,她又何尝不喜欢自己的夫君去顶天立地,为国为民,建功立业呢。   如今见李持酒也收心走上正途,东淑心中自然更加高兴。   毕竟以镇远侯的能耐,如今锋芒毕露,再稍加磨练,天下闻名,指日可待,对朝廷跟百姓都是极大的福气。   只除了一点……一想到那道无疾而终的遗诏,东淑心中隐隐地就有些过不去。   毕竟是亏欠了李持酒。   随着秋风乍起,京城内已经开始预备八月十五的节了。   这日,李府众位女眷蒙召进宫谒见皇后。   薛老夫人,府内两位夫人,以及袁少奶奶,方氏,东淑等都是有品级的诰命,便随着老夫人一并入内。   凤栖宫中,皇后娘娘召见各位,其中几位太妃等也在座,只不见皇太后。   听闻皇太后近来身体有恙,故而抱病不出,最近燕语公主伺候左右。   眼见将到中午,丽太妃起驾,顺势请薛老夫人等几位到翊坤宫略坐。   东淑并不喜欢去翊坤宫,但李府的众女眷都要去,自己也不能免俗,于是一路随行。   进了宫中,大家依次列坐,叙些家常的话,丽太妃又格外问起李衾在南边,因此又安抚了东淑几句。   东淑也一一应答罢了。   过了会儿,方氏转头四看,因对东淑道:“我有些胸口憋闷的,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儿?”   东淑道:“我对这里不熟悉,坐在这儿都害怕呢。”   方氏啐了声,回头对袁少奶奶道:“大奶奶对这宫内比世人都熟悉,不知能不能劳烦你陪一陪?免得我跟没头苍蝇一样,可别走错了地方……冲撞了哪位娘娘。”   袁少奶奶闻言便笑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谨小慎微起来了。”话虽如此却也答应了,起身双双告退出来。   两人才来到外间,才略站了片刻,就见有个宫女悄悄地来到。   这宫女行了礼,才对袁少奶奶道:“皇太后听说少奶奶进宫来了,请您过去说话。”   袁少奶奶正是皇太后本家的人,虽不算直系,到底也是族人。   之前听说皇太后病了,其实就起过要去探望之意,但如今皇太后有些失势,袁氏族人一举一动也要留意,所以袁少奶奶犹豫了半晌,终究并没有开口。   如今见皇太后的宫女来请,却是推脱不得了,方少奶奶听了忙道:“既然这样,你且快去吧。”   袁氏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无人,因道:“若是里头问起来,你替我说一声。”   方氏道:“知道了。”   袁少奶奶便带了个丫头,随着那宫女往前而去,皇太后如今迁到了永福宫,正是在翊坤宫的西南,从后殿走最为便利。   正要穿过体和殿,前头带路的宫女走的快,竟不见了踪影。   袁氏只以为她心急,倒也并不慌张,横竖她是认得路的,自己去就行了。   正要穿殿而过,不料才绕过正中屏风,就听到有个声音笑道:“美人儿,原来你在这里。”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人从旁边的柱子后扑出来,不由分说地竟将袁少奶奶抱了个正着!。   袁氏大惊失色,仓促中定睛看时,却见这抱紧自己的身影,明明是穿着明黄龙袍的,赫然正是皇帝!   皇帝猛然扑出来,抱着袁氏,两个人站立不稳,靠在屏风上摇摇欲坠。   袁少奶奶胆战心惊:“皇、皇上!”   跟随她的那个小丫头也吓呆了,这若是别的人,自己还可以上来呵斥驱赶,但如今是皇帝,又将如何?   而且两个人都闻到了皇帝身上有很大的一股酒气,显然是喝醉了。   听见声音,皇帝抬眸看向她,当看到眼前这张脸的时候,皇帝略怔了怔,然后笑道:“啊,是你啊!来的正好儿!”   袁氏闻听这话,简直魂不附体! 第94章   皇帝一把搂住了袁南风,口出轻薄之言。   偏在这会儿又有几个人嬉笑着跑了进来, 蓦地看见这般情形, 都也吓得呆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 不敢上前, 也不能出声。   袁少奶奶正是无法可想的时候,仓促中看见那几个来人似乎是后宫的妃嫔打扮,又见皇帝是这样情形, 便猜到皇帝可能是跟她们在嬉戏玩闹,偏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她暗暗懊恼, 想要挣脱逃走, 但是皇帝的力气却极大, 把她紧紧地箍住后, 竟然伸头向着她的脸上亲了下来。   袁氏大叫了声:“皇上!”又羞又急, 急忙摇头避开。   杨瑞听见这声, 却笑道:“你急什么?放心, 朕会好好宠幸你的。”   他说话间好像凶性大发, 抬手抹住袁氏肩头用力一撕。   只听嗤啦一声,衣裳已经碎裂了。   跟随袁氏的那小丫头原先给吓呆了,如今看情形实在是不堪的很, 总算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恳求道:“皇上,皇上饶恕……使不得!”   杨瑞转头看了她一眼, 忽然骂道:“给朕把这个没眼色的拉下去打死!”   那小丫头愣住,然后脸色惨白:“皇、皇上……”   袁氏原先正觉着肩上一凉,吓得几乎晕倒,又听到杨瑞要打杀自己的贴身丫鬟,惊急害怕之下泪早就涌了出来,竟不能言语。   这会儿因皇帝下令,早从外殿飞快地跑进几个内侍,上来就拉住那丫鬟,狠狠地往外拖了出去。   那丫头不敢置信,兀自叫道:“皇上饶命,大少奶奶、少奶奶救我!”   袁氏本正胆战心惊,蓦地听到这丫鬟呼唤自己,却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只怕宫内的人都知道这丑事了,以后可还怎么活下去?”   皇帝却丝毫不在乎这些,只管抱住袁氏将脸埋了下来,像是已经迫不及待。   那些跟随皇帝的宫妃见状,都不敢打扰,便悄悄地往外退下了。   体和殿内,袁少奶奶挣又挣不过,像是给猛虎咬住的兔子毫无反抗之力,这一刻她心中绝望之极,逼得颤声道:“皇上,您、您是要逼死臣妾吗?”   皇帝听了这声抬头看过来,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怕什么?朕是皇帝,你只要从了朕,自然有李家的好处,连袁家也大好着呢!你只别惹恼了朕,否则……”   袁氏浑身发抖,眼前阵阵发黑。   皇帝竟然用袁家李家来要挟自己?   此时此刻,袁少奶奶忽然想起当初广恩寺的事情,以及在李衾知道真相后,她对李衾说过的话。   当时她斩钉截铁地表示并不后悔设计了萧东淑,并且觉着牺牲了萧东淑一个人却保全了千万人以及李衾的性命,自然是值得的。   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落入了相似的境地。   袁南风咬紧了唇,泪从眼角滑落下来,感觉到皇帝的动作越发粗暴,好像要把她撕碎。   这样羞辱到极致,袁氏的眼前突然出现东淑的脸,那张惨白的,濒死的脸。   袁南风没有镜子看不到她自己的脸,但却清楚,这会儿的她,就跟当初的萧东淑一样。   原来,隔岸观火总是轻松,刀子没有刺入自己身上,那种痛到底是无法想象。   就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忽然有个哆哆嗦嗦的声音响起:“皇、皇太后娘娘到。”   正在行凶的皇帝听见这一声,蓦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透出惊愕跟不悦。   皇帝可以不管别的,整个后宫几乎都是他肆意妄为的地方了,但是这一句他却不能忽视。   耳畔听见有脚步声匆匆忙忙的,皇帝急忙爬起身来,极快地扯了扯身上已经凌乱的龙袍。   皇太后入内殿的时候,看见了很不堪的刺心的一幕。   皇帝衣衫不整,脸上带着几分恍惚的醉意。   而旁边的袁少奶奶正勉强扶着柱子站起身来,她的衣裳已经给撕碎了,发髻也有些散乱,地上还掉落两支钗,满脸泪痕,神情慌乱。   除非是瞎子,否则一眼就会看出是发生了何事。   皇太后气的浑身发抖,嘴角都忍不住抽搐起来:“混、混账……”   这会儿跟着太后的除了永福宫中的宫女太监外,另还有燕语公主等人。   燕语最是吃惊,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情形,脑中一片混乱。   皇帝手拢着唇,轻轻地咳嗽了声,却若无其事的道:“太后凤体欠佳,怎么不在永福宫里静静调养,朕正想着过去探望呢。”   太后牙关紧咬,手却忍不住发抖:“皇上,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皇帝看了一眼袁少奶奶含泪垂头的样子,笑道:“哦,没什么,朕本来打这里经过,正遇到了袁夫人,不小心惊吓到她,却是个误会。”   太后冷冷地看着他,从皇帝还是景王的时候,太后就很不喜欢这个人,自打景王登基后,起初两个月还是收敛的很好的,可渐渐地就露出了马脚。   只是太后知道自己如今的地位尴尬,所依仗的只有宫外的母族了,偏偏之前因为袁侍郎指使人欺压镇远侯府以及宋起建等事情,事发了后招惹了朝野非议。   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了皇帝手中,让太后越发的不敢再如何了。   所以就算是皇帝在后宫胡作非为,太后也只能是视而不见,可心里毕竟憋闷的很,才渐渐地病了。   谁知,皇帝竟不甘于在后宫厮闹,居然敢公然的欺辱臣妻,而且这人偏偏还是皇太后族中的人!   对于太后而言,皇帝这简直就像是明目张胆的在欺负袁家了。   “误会?”太后几乎按捺不住胸中怒气,“是怎么个误会才会弄成这个样子?”   皇帝却仍是有些不以为意的,笑道:“太后切莫生气,是袁氏见朕在这里,她一时慌张自己撞倒了屏风,朕好心要拉扯她起来,不料就……弄破了她的衣裳,是好心办坏事了。”   太后冷笑着看向袁氏:“南风,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的?”   袁少奶奶这会儿总算是唤回了神智,听皇帝这么说,不知怎么,虽然觉着屈辱,但……   这总比“皇帝欺辱臣妻”这惊世骇俗的丑闻要好的多,何况若是传扬出去,非但李家颜面扫地,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了。   袁少奶奶狠狠地咬了咬唇:“回太后,的确、是这样的。”   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紧闭双唇。   这个答案对于皇帝来说却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他笑了笑:“太后,朕说什么来着,朕本来是好心好意的。倒是差点儿给太后误会,罢了,既然太后已经来了,朕不打扰你们说话,先告退了。”   皇帝行了个礼,外头小太监进来扶着他的手,就这么扬长而去了。   太后看着他嚣张外露的样子,脑中一阵发昏,急忙握住了贴身嬷嬷的手。   给嬷嬷们扶着挪步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太后总算喘了几口气,扫见袁少奶奶还在旁边垂泪,少不得先敛了心神,喝道:“带她去更衣!这幅模样如何见人!”   当下有几个宫女过来,急忙领着袁南风去了。   就在袁氏离开后不久,有两个小太监从翊坤宫奉了丽太妃的旨意来寻袁氏。   原来方少奶回去后就说了袁氏去永福宫了,可忽然听说皇帝要打杀袁氏的贴身婢女,丽太妃闻听不知如何,立刻命人制止,便先打发了人过来查看是何缘故。   小太监见太后在这里,不便就提那婢女的事情,因躬身道:“回太后,因李家的各位女眷正要离宫了,太妃娘娘便打发奴才过来看看,若是太后娘娘想多跟袁少奶奶多说会儿话也无妨,奴婢回去禀告就是了。”   皇太后正是一肚子愤怒,听了这话便淡淡道:“我没什么话可说的。”   小太监听不对头,只好先退下了。   此刻袁少奶奶重新整理妥当出来拜见太后,太后屏退左右,问道:“你怎么跑到体和殿这里来了?”   袁南风道:“原本是听说娘娘命人传我到永福宫说话,觉着把这里走会近一些,所以才……”   皇太后微怔:“你说什么?本宫传你?是谁说的?”   袁少奶奶也愣住了:“这、是娘娘宫内的人到翊坤宫所说,难道不是娘娘的旨意吗?”   太后疑惑地看着她:“我知道这会儿不能跟你多亲近,怎么会特意传你?”   两个人说到这里,脸上都有骇然之色,既然不是皇太后传袁氏,那自然是有人假冒太后的懿旨。   可这人为何要这么做?   太后看着袁氏仍旧有些惊慌不定的脸色,心中一股寒意滋生:这人自然是有目的而为的,如今恐怕也得了设计之下的“果”。   那就是看皇帝欺辱袁氏。   可若真的是这样,那此人非但一早就知道袁氏会从体和殿走,甚至连皇帝在这里嬉戏打闹都想到了!   是什么人这样可怕?而且还能唆使宫内的人为他办事!   就在皇太后跟袁南风面面相觑的时候,外头丽太妃到了。   原来丽太妃叫了人在前询问,却到底不放心,便亲自过来瞧瞧情形。   上前行了礼,丽太妃看了眼袁少奶奶,陪笑道:“听说她去了永福宫,怎么太后却在这里?”   幸而地上推倒的屏风跟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收拾起来了,皇太后尽量若无其事的,道:“哦,我听说你那里热闹,本要过去的,便在这儿遇到了。”   丽太妃笑了笑,道:“原来如此,只是太后身体欠佳,本是该我们去的,太后可大好些了?”   皇太后打量着她,心中还在惦记着刚刚那件事:“嗯,好多了。只是听说李家的人要走了,那就改天再见罢了,你既然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丽太妃当然是个机警的人,闻言顺势道:“是,那就改天等娘娘大安了再叫她们来行礼。”   跟着丽太妃退出体和殿的时候,袁少奶奶看向皇太后,太后向着她使了个眼色,自然是叫她别把今日的事情往外透露。   于是跟着丽太妃往翊坤宫而行,宫道之中,太妃就问:“刚刚体和殿怎么了?”   袁氏垂着头,不敢说话。   丽太妃道:“你总该知道谁是自己人,我再怎么样,根儿还是在李家。而你也是李家的人,咱们是一荣共荣的,你可明白?”   袁南风听了这句泪又落了下来:“娘娘……”   她其实也知道,这宫内没有不透风的墙,宫外的人一时半会儿不知道也罢了,但是在皇宫中,刚刚又给那些妃嫔、宫女等目睹过,就算她不说,丽太妃也会很快知道。   当下竭力忍着泪,便小声把刚遇到皇帝,差点儿给非礼的事情说了。   丽太妃听了后,脸色煞白,半天没有出声。   袁少奶奶忍着哽咽,低声道:“太妃娘娘知道就罢了,横竖今日无事……以后大不了我不进宫了便是。”   丽太妃调整了脸上神情,尽量温和无事地抚慰说道:“今日大概是皇上喝多了,酒后乱性、或者是把你错认为是哪个妃嫔了。你不在宫内,所以不知道,皇上这些日子常在后宫跟那些妃嫔嬉闹,其中当然也有为了子嗣的缘故……你若知道,自然就知道避嫌了,不会贸然把体和殿走。”   袁氏听了太妃说皇帝经常在内殿嬉游,不免想到那假冒皇太后懿旨传话的小宫女。   她知道自己是中了人家的计了,可到底是什么人心思如此歹毒?且她自诩平日里待人从来面面俱到,并不肯轻易得罪人,又有谁这么仇视自己呢?   袁氏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   丽太妃不免也叮嘱过她,也是叫她不要把今日的事情同别人说起。   于是回到了翊坤宫,果然众人正要告退了。   其中方氏见袁少奶奶竟换了一身衣裳,连脸上都好像换了妆似的,便道:“大嫂子,你怎么还有空儿换衣裙呢,大家可都在这里等着你。”   又看她的衣裳是宫内的,便又笑道:“太后娘娘果然还是宠顾自家人,瞧,还特意弄了宫装给大嫂子呢,我们就没这福气,真真羡慕的很。”   袁氏听着方少奶奶的话,一句句无心的话却如同无形的刀子戳在自己心上。   她看向方氏,几乎忍不住就想怒斥方氏几句,可又知道这样的话反而更引人疑心,于是心里竭力隐忍,脸上却是一阵红一阵白。   幸而丽太妃在旁调停说道:“太后娘娘是讲究的人,怕永福宫内有病气过了人,所以才特叫她换了一身衣裳,这是太后的仁德,疼顾小辈而已。”   大家听了,不免也都纷纷称扬,于是告退而出,往宫外去了。   出了宫门,各自上了车轿,袁氏瘫倒在轿子里,回想之前体和殿的事情,仍旧神志恍惚,痛不欲生。   突然想起自己的贴身丫鬟,恐怕她泄露了机密。   忙要叫来嘱咐,却是另一个跟随的嬷嬷跑到跟前道:“少奶奶叫婉儿吗?之前太后娘娘说她很顶用,就留在宫内了。”   袁氏听了,心头一震凉意,却知道那丫头只怕凶多吉少了。   她抬手在胸口轻轻抚过,手掌却又逐渐握成了拳,她一边儿觉着那丫头留在宫中,自然不至于在外头多嘴了,自己可以松口气;可另一边儿,又觉着十分悲凉。   众人回到李府,入内休整,薛老太太又格外问起袁氏她去见皇太后的经过。   袁少奶奶少不得打起精神应付了几句,只说道:“太后娘娘身体已然大好,还说改日要传咱们进宫好好说话呢。”   “娘娘对你果然是恩重,”薛老太太点点头,又拧眉问道:“对了,怎么又听说跟随你的那丫鬟婉儿触怒了皇上?是为什么?”   袁氏道:“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已经去见娘娘了,那丫头就在外间,多半是她不懂规矩,不知哪里冲撞了……不过我想丽太妃娘娘定会替她说情的。老太太倒是不必惦记。”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道:“咱们府的丫头这么不顶用了,到了宫内也会出错儿!还冒犯了皇上,你该好好地教管他们才是!”   袁氏急忙垂头领命。   薛老夫人却又想起一件事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先前二房那里好好的又死了一个妾,风言风语的说是给那叫绿云的逼死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可处置过了?”   方氏在旁瞄着袁少奶奶,不等袁氏开口,她就立刻快嘴说道:“回老太太的话,死了的查姨娘倒是个可怜的,肚子里都有了我们二爷的骨血了,还是个男丁,竟生生地给挤兑死了,一尸两命,那阵子我晚上都睡不着的,发丧的时候还特叮嘱二爷好生做足了仪仗,免得那死了的不安宁。本来照查姨娘的丫头说,确实是绿云叫人克扣了她们的东西,逼得查姨娘一怒之下才自尽的,偏我那一阵病的糊里糊涂的,自保都不能呢,哪里还知道屋里发生的这些事,等知道了后,本来想打发了绿云,是大嫂子慈悲,她对我说毕竟绿云还有个儿子,到底叫留着了。”   “糊涂!”薛老夫人立刻喝道:“这种歹毒心肠的人留着做什么?既然有个儿子,那更是留不得了,难道叫她教唆坏了哥儿不成?哼,你也糊涂了!”   说到这里薛老夫人看向袁氏,责备道:“你做事儿越来越糊涂,怎么该果断的时候却偏慈软起来,之前你弟妹病着不知情也就罢了,你是管家的,你难道不知道?就纵容她们害死了人,还没事人一样?莫非还等着有更大的祸事闹出来?你该果决些把那狐媚子或打或卖才好,难道因为是二房的事情跟你不相干,你就不管了?”   袁少奶奶本就是强打精神来应酬的,只想着三言两语完事儿,自己回屋休息,没想到竟又引出这件事来!   原来之前二房屋里的妾不知为何闹了起来,因绿云有了儿子,又很得宠,家里人缘儿且好,竟把那查姨娘压得死死的,那查姨娘偏气性大,就拿了一根绳子自缢了,且她还有了身孕,实在惨烈。   这件事在府内轰动一时,不知是谁透给老夫人知道,把薛老夫人吓得病了几天。   本来二房的事情跟她不相干的,可方氏竟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让老夫人仇视她了,不过话说回来,袁氏的确也不是无辜的。   毕竟那绿云虽然是二房的宠妾,可事实上却的确是她安插在二房的眼线,素日跟方氏争宠,但凡有机会就会上位,毕竟方氏没有儿子。   这件事袁南风做的很机密,府内也没多少人知道。   所以出了事后,袁氏仗着当家,就尽量地把此事压了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连方二奶奶想要把绿云打发了,袁少奶奶也找借口劝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当时方氏勉勉强强的答应了,袁少奶奶心里还觉着方氏真是没什么智谋,自己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呢,哪里想得到她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借着老太太的手打自己一个冷不防呢?   袁少奶奶今日一连给人设计了两次,面对薛老夫人的质问,再也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差点儿要晕了过去。   幸而旁边有人及时将她扶住了,柔柔地唤道:“大嫂子。”   袁氏转头看去,却瞧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正是东淑。   偏偏薛老夫人也看见了这幕,她望着东淑,竟叹息道:“要是淑儿那孩子还在就好了,那孩子最是心细,最会调理人,决不至于丢人丢到宫内,家里也不会出这等丑事。”   而袁南风本来就是魂不守舍的时候,此刻看见了那熟悉如旧的眉眼,心惊非常,就如她心中的萧东淑突然出现眼前。   忽地又听到老夫人念叨东淑的好,袁氏又惊又怕,急怒攻心,竟道:“不,别找我!”   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事出突然,屋内一阵慌乱,太太们忙叫扶着袁南风到里头歇息,又命请大夫来看。   方氏跟着瞧了一会子,便来到外间,因见东淑才出门,她就随着走了出去。   “弟妹,我今日才算服了你。”方少奶奶且走且笑说道。   东淑淡淡道:“嫂子说什么呢。”   方氏道:“上次你教我‘二桃杀三士’,可知我好不容易才弄懂了?这法子真真的管用,不费我一点事儿就解决了眼中钉!”   东淑微微一笑:“这是多早晚的老黄历了。”   方氏感慨道:“你是不知道,我自家嫁进了这府内,今儿还是头一次看着大嫂子那么狼狈,我也好歹总算压了她一头了。”   她看着倒是扬眉吐气的,又仔细打量了东淑半天,道:“你之前明明不曾来过我们家,怎么对我们家的事这么清楚,那主意也好。我先前恨不得宰了那两个妖精,可都没办法,反给人说我不贤惠,自打参悟你给的法子,我只对她们毕恭毕敬的,有好东西就先着给绿云去,果然外头都说我贤惠不说,且哄得查姨娘以为我是怕绿云的,他们两个竟斗了起来……哈哈,这可真是一箭双雕。”   东淑听到这里道:“那查姨娘有身孕的事情你可知道?”   “呃……”方氏顿了顿,“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可万万没想到她气性也太大了,竟自尽了。”   她虽这样说,脸上却仍是笑眯眯的,并不是真心惋惜的样子。   东淑便不言语了。   方二奶奶继续道:“我本来以为出事后自然可以借机把绿云赶走,谁知大奶奶偏叫我留下,若不是你教我让我忍着,我早就跟她吵起来了!从今儿看来,果然还是你的主意高明,她自以为欺上瞒下,如今给老太太知道了这件事,连老太太只怕都嫌弃了她,认定她包庇那毒狐狸呢。”   东淑虽然乐见袁少奶奶倒霉,可却跟方氏从不是一路人,她便道:“经过今日,绿云只怕要给撵走了,她的那孩子呢?”   方氏更是得意道:“我自然收了他在跟前儿,叫我来养,总比跟着那狐媚子学些不上台面的奸猾手段强。”   东淑点点头,正要先走开,方氏又试探着问道:“对了弟妹,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大嫂子今儿在宫内好像、有什么事儿一样,从太后那里回来就一直神不守舍的。”   东淑对上她探问的目光,微微一笑:“是吗?我也没进过几次宫里,吓得只顾着低头看自己的脚了,别的倒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方氏挑了挑眉:“哦,那罢了。”   见东淑要走,便又忙道:“弟妹,今儿太太们嫌弃了大嫂子,只怕以后要换人管家了,以你的这份心计能耐,我看倒是跟之前萧东淑有一比呢,若是你管家,我是信服的。”   她的尾巴一动,东淑就知道她的意思了,当即淡淡道:“我没那个心思,也担不起。”说完便一点头自去了。   方氏目送她的背影,等她远去,才哼了声道:“什么嘛,我好话说尽,怎么只管给我冷脸瞧,又不是真的出身大家,何必这般不近人情的。”   转念忽想到这么多年来给袁南风压着头,今天总算是出了口恶气,才又笑道:“罢了,今儿看了一场好戏,对她低声下气些倒也是值了。”   是夜,永福宫。   地上有一堆砸碎了的瓷片,几个小太监正忙忙地收拾了去。   随身嬷嬷们细声安抚,太后才总算勉强喝了半碗汤药。   挥手命宫女太监们都退去,只留了几个贴身心腹,太后才低低道:“皇帝之前把萧宪留在宫中,我就觉着疑惑了,可是到底没有往那方面去想……就算是听说了些风声,还只当他们是捕风捉影,没想到、竟真有其事!”   老嬷嬷垂手说道:“奴婢也是用重金贿赂了皇上身边的人才得了这个消息的。可、虽然得了真话,但奴婢至今却也还不大相信呢。”   “虽然听着不可思议,细细想想却是早有蛛丝马迹,怪道那时候先帝对镇远侯那么厚待!”皇太后仰头长叹了声,道:“可恨先帝临终,居然只告诉了萧宪一个人,难道就这么防着我吗?!”   文帝的决断虽有些独断,但未必没有道理,太后向来仇视李持酒,若是知道了真相,实在猜不透太后会不会立刻对李持酒下手。   但是如今的局面是,太后虽然仇视镇远侯,但更加厌恶杨瑞,若是从他两人之间选一个的话……   太后轻声道:“如果是镇远侯的话,倒是比那个混账要好,至少镇远侯那个人最为简单,操控起来也容易,可恨李衾竟只跟皇帝一条心。”   老嬷嬷“嗯”了声,道:“如今皇上跟前除了李衾,另就是英国公府最受重用了,最近还听说……皇上有意想让英国公府的姑娘进宫为妃。”   太后越发不屑地冷笑道:“他哪里是要让国公府的姑娘为妃,若不是碍于先帝驾崩还不足一年,只怕他早就昭告天下开始选秀了,这般好色无厌,穷凶极恶,可惜……三皇子竟就那么死了。”   嬷嬷道:“这三殿下死的蹊跷,怎么就在皇上才登基不久就去了呢。恐怕真的是像那些叛贼所说,是给皇上暗害了呢。”   “谁说不是呢,”太后示意她噤声,自己沉思了半晌,道:“虽然萧宪被迫交出了遗诏,但我看萧宪对于镇远侯的种种,倒像是还顾惜着他,萧宪身后有世家,他跟朝中群臣又极好,如果笼络了他,顺利乘便……未必不能从中取事。”   “娘娘的意思是?”嬷嬷迟疑,又有些惊心。   太后想到今日保和殿内的不堪情形,冷笑道:“我现在这个太后还没坐热乎,皇上他已经这样了,面上自然还顾惜着几分体统,心中却巴不得我也跟先帝一样赶紧去死!只怕再过一阵,他面上的体统也都不要了,直接就图穷匕见呢,我担心的是,非但是我保不住,连袁家也就给他拔除了。”   老嬷嬷眉头紧锁,却也觉着太后说的对。   顿了顿,皇太后咬牙道:“看看他今日在保和殿内所做,南风虽是袁家出身,如今却是李家的人,他简直是疯了,李衾为了他那么尽心竭力的,他把李衾当作什么?竟要□□他的嫂子……却不知李衾知道后会是怎样反应!还会不会对杨瑞一心一意了。”   嬷嬷也跟着叹道:“这可真是太不像样了,若不是亲眼所见,奴婢也都不敢相信。”   太后又道:“镇远侯虽然风流,但从他所作所为,可见是风流而非下流,但是咱们这位皇帝,非但下流,更加荒淫无耻。以后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来。这么一比,镇远侯反而是清流了。”   她说到这里,沉吟道:“总要找个机会,至少先探探萧宪的意思。”   “娘娘,”嬷嬷道:“听说镇远侯不日就要出京了……若真的走了,就不好做事儿了。”   皇太后点头道:“不错,所以这件事一定要快。你叫个心腹人出宫去往侍郎府上……”她招手让嬷嬷到跟前,如此这般嘱咐了几句。   与此同时,翊坤宫。   殿外宫女太监们垂手而立,除了翊坤宫的人外,竟还有皇帝身边的人。   大家都低着头安静地立等着,像是没有表情的泥雕木塑。   而在宫中,内殿,丽太妃把皇帝推开,轻轻地将衣衫拉起,垂眸道:“皇上还没跟我说,今日在体和殿到底是怎么样。”   皇帝笑看着她的媚态,含笑道:“什么怎么样?该说的朕已经给太后解释过了,不过是误会而已。”   丽太妃扫了一眼皇帝色授魂与的脸,道:“皇上,有一句话我一定得说,希望您能够听得进去。”   “什么话?”皇帝凑过来,轻轻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在肩头亲了口:“你的话我当然要听。”   丽太妃推开他,正色道:“皇上你在宫内要怎么闹都使得,只是,千万别闹到宫外去,尤其是李家的人。”   皇帝嗤地一笑:“朕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他想了想,握着丽太妃的长发道:“那个袁氏虽也有几分姿色,却太过寡淡了些,朕怎么会对她有什么心思?你多虑了。”   丽太妃有些忧心地看着他:“既然皇上是无心的,那以后可千万别再闹出类似的事了。就算不为别的,只看道子宁为皇上鞍前马后的份上,也该多敬重李家一些。”   听见提到李衾,皇帝目光微动,终于笑道:“你说的对,当然了,以后朕会加倍谨慎,收敛自己的言行的。”他说了这句,便拥着太妃道:“朕也算是对你百依百顺了,你呢?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   丽太妃回头看着皇帝,终于长长地叹了声,低低道:“皇上,我虽知道这样有违伦理道德,但……我终究是舍不得,不管你是景王,还是现在的皇上。”   她说了这句,眼中浮出一点怅惘之色:“有时候我想,倘若我们只是寻常百姓家的一对夫妇,那该多好啊。”   皇帝一怔,继而笑着揽住她道:“现在咱们所做,岂不正跟寻常夫妇一样吗?谁敢说什么?”   丽太妃苦笑道:“终究不一样的。”   皇帝皱皱眉,继而道:“你若是觉着不够正大光明,那么朕就索性把你封为妃子!你觉着如何?武媚娘,杨贵妃,呵呵……反正类似的事情不是没有帝王做过的。”   “不可!”丽太妃急忙制止了,她握着皇帝的手道:“虽然有这些事,但终究我不是她们,而且皇上才登基,千万不能做这种震惊朝野的荒唐举止,何况除了这些,还有李家的体面呢,我可以不顾脸面,但李家不能,我如今只看眼下,只要能跟皇上厮守,只要皇上对我仍是真心的,我就足了。”   皇帝把她拥入怀中,悄然说:“朕对你当然是真心的。想当初若不是你明里暗里庇护着朕,我又怎么会有今日?”   低低说了这句,便俯首吻了下去,远远地烛光跃动,帐子之中两道身影逐渐地融为一体。   入夜后,逐渐就起风了,幸而屋内早已生了炭炉,白银炭伴着熏香,暖香阵阵,催人欲醉。   吃了晚饭后甘棠回来,说是袁氏病倒,请的太医说是气血不调所致,已经开了药方让她卧床静养了。   这么看来,果然家里要换管事的。   东淑却并不在意那些,横竖方氏已经虎视眈眈,且由得她去。   此刻东淑所想的却也是今日在宫中,袁南风那非常可疑的举止。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但是去太后那里,又能有什么事呢。   东淑托着腮,对着烛光默默地回想。   忽地想到,袁南风的那丫头冲撞了皇上……只是因为不懂宫中礼节的缘故?   耳畔又响起在翊坤宫中,方二奶奶说袁南风换了衣裳等话。   突然,东淑慢慢地坐直了起来。   她睁大双眼,一眼不眨地看着面前跳动的灯芯,蓦地明白了袁南风今日身上那份气息是什么……   东淑对那个本是不陌生的,因她曾经就经历过。   这么想来,一切就串起来了,皇帝要杀那丫鬟,袁南风突然换衣裳,还有那恍惚的神色。   越想越是通透,同时又有些寒气儿从僵直的脊背上爬起。   东淑对着面前的烛火轻轻笑了声,喃喃道:“果然、算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那笑容里,却酝酿着难言的苦涩。   只是在她话音刚落,面前的烛光轻轻地摇了一摇。   东淑微怔,抬头看向前方,却见门是掩起的。   可室内竟还有些凉浸浸的,多半是风从门缝里袭了进来,或者炭炉子火烧的不旺。   东淑才想叫甘棠来拨火,又懒得出声,便自己起身去拿火筷子。   才伸手的时候,忽然察觉不对。   她慢慢地转头看向门扇上。   秋风萧瑟,吹动外头的花树摇曳,发出簌簌响动。   窗棂上有花枝摇动的影子,随着闪烁。   东淑望着那树影重重的窗扇,很安静,除了夜风,就是炉子里的火给吹动发出的呼呼声响。   她并没有看出别的不妥,但心里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凝视许久,东淑缓缓迈步向着门扇处走去。   没有任何的根据,莫名她就觉着门外有个人在那里。   而且她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   走到门口,东淑又默然地站了片刻,终于抬起手握住门闩。 第95章   花梨木的门闩有些淡淡的凉意,纤长的手指搭在上头, 微微一握, 却又慢慢地放开了。   如翼的长睫悄然一眨,东淑悄悄地扶着门扇, 静然而立。   她有一种感觉, 就像是先前在萧府给镇远侯不请自来时候一样,纵然现在她人在李府,但那种行径, 李持酒仍能做得出,也能做得到。   东淑又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毕竟已经得到消息, 李持酒正在镇远侯府伺候苏夫人, 据说也不再像是以前一样跟人走马斗酒的, 只一门心思的恪尽孝道。   东淑并没有刻意去问或者留心他是什么时候离京回北关, 但隐隐地记得好像就在这两天了。   兴许他早已经走了, 就算没有离开, 此刻也应该是在镇远侯府做足启程的准备。   在她原先所预料之中, 他已经改了以前的放浪形骸,不再跟她厮缠,应该是早就想开释然了。   所以如今……也许只是她在风声鹤唳而已。   心中这样想着, 东淑却仍是没有动。   她的心还是不安的,隐隐有些鼓噪在里头。   其实,东淑并不是多心臆想。   她的预感是真的。   此时此刻,一门之隔的外间, 的的确确另有一个人在,这个人,当然就是那个从来都神出鬼没的镇远侯。   镇远侯后天就要启程离京了。   自打听了萧宪的劝话,李持酒安安分分的过了这些日子,眼见苏夫人的病大有好转,朝廷上又催的急,他也不能再耽搁了。   虽然心里知道不该再像是以前一样胡作非为,但是别的他可以改,只有萧东淑,让他放不下。   到底想再见她一次,好像见一面才会安心出京。   不然心里总像是空着一块地方,失魂落魄似的。   李府的宅邸比萧府要小一些,只是防卫却更加森严。   毕竟萧府是清贵诗书之家,而李府却是武将出身,门风自然要彪悍些。   李持酒费了点儿功夫,才总算摸到了内宅。   明明是极冷的秋夜,他却出了一身一头的汗,袍子上还沾着些泥尘。   之前他没提防李府的狗子那么厉害,人没察觉,狗子却嗅到了异样,还好他身形利落跑的快,狗子狂追一会儿不见了踪影,便悻悻地冲着墙上吠了两声。   那些仆人们见无异样,便只当是什么夜鸟或者猫儿出没之类,也没当回事儿。   只是毕竟忙中出错,竟不小心给台阶诳了一跤,幸而他身手矫健反应一流,堪堪稳住,才总算没跌得头破血流。   “以后老子若是出人头地了,定要置买个比这更大几倍的宅子,把李子宁气死,哼。”   镇远侯悻悻的自言自语着,却忘了若是那道遗诏成真,这句话就不用“以后”了,那现成的皇宫内苑自然比李府的宅邸更大数倍。   当看到坐在桌边的那道身影的时候,所有的张皇失措忐忑流离都在瞬间消失无踪了。   他近乎贪婪地盯着东淑,不敢眨眼,直到她起身。   就在东淑若有所思的一步步往门口走过来的时候,李持酒来不及多想,他本能地闪身往旁边一避,背靠着墙一动也不敢动。   从没害怕过谁,如今却怕了一个纤弱女子。   李持酒本以为东淑会将门打开,于是心狂跳着,一边儿飞快地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找个借口跟她打个照面。   但不管是躲藏的地方还是那合理的借口,在这样慌乱失措的情形下,他竟都没有找到。   呼吸都有些停滞了,预料之中的门开却并未发生。   李持酒转头看过去,见那屋门仍旧掩的好好的,可是就在门扇上,映着一道纤薄的剪影。   东淑就沉静默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持酒本来不敢动弹,睁大双眼盯着她的剪影默默地看了会儿后,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露出又吃惊,又有些惊喜的表情。   这一刻,虽然是有门隔着,镇远侯却仿佛明白了东淑已经察觉了什么,就在他想通这点儿的时候,他的身体陡然热了起来,就好像血液都受了激励,窜动的更快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持酒想要冲过去把门推开,直接到她的跟前,把她紧紧抱住。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居然没有这样做。   萧宪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不止是那句“你知道妹妹为何喜欢李衾”,还有另一句。   他知道自己喜欢的这个人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折磨,如今她“安然无恙”,已经是难能可贵。   他想要保护她,不想伤害她,更加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她再经风冒雨。   另外,萧宪劝他的话其实也有一点正中李持酒的心中隐秘,从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开始,就仰望着这个人,但同时他很明白自己不配,能够配得上萧东淑的,只有李衾这样出身贵勋世家,有教养且手握权柄的显赫之人,而不是他这种人。   他可以对天底下任何人都满不在乎,只有在她跟前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而此刻李持酒所担心的是,一旦见了东淑,他只怕又要身不由己地举止失常,反而冒犯她了。   “少奶奶,怎么到门边来了?”屋内响起甘棠的声音。   那道影子轻轻回首:“哦,没什么……刚听到风有些大,不知下没下雨。”   “那也别站在门口,留神给风吹了又要头疼脑热的,我看看就是了。”丫头说着走过来,先是把东淑拉了回去,才打开门扇。   “别……”东淑要拦住她,但才一张口,门已经给甘棠打开了。   一阵冷风袭了进来,门外空荡荡的,甘棠探头向外面地上仔细打量了一阵子,笑道:“地上没有雨点儿,也没有湿,只是有些阴天罢了。”   说完后她打了个寒颤,忙将门又掩了起来。   甘棠也没留意东淑的脸色,只又忙到了炉子旁边,掀开看了看果然是要添炭了,她便说道:“怪道觉着有些冷呢。”   一边加炭火,一边又道:“横竖晚上也没有别的事了,就早点歇息罢,今儿在宫内那老半天早就累了。”   加了炭火后,她又洗了手,要伺候东淑洗漱安寝,谁知却见她仍是呆呆地站在桌边上,仿佛出神。   “少奶奶?”甘棠这才觉着奇怪:“您怎么了?”   东淑给她一问,才道:“哦,没什么。只是……这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甘棠道:“可不是么?趁着天好的时候,该拿出那些毛衣裳来晾一晾预备着穿了。”   东淑听到这里,便问:“这么说来,南边当然也会冷起来,之前也没有给三爷多备几件大毛的衣裳吧?”   甘棠琢磨了会儿:“本来要多拿两件,三爷说足够了,恐怕没入冬就能结束战事回来呢!若是您不放心,等明儿我再去叫人拿几件出来,让外头的给三爷送去就是了。”   东淑却道:“何必等明儿,现在就去拿吧。”   “这……”甘棠诧异,却又笑道:“就这么等不及呢,唉!幸而之前因为找的时候,留了几件在屋里,不然的话这大夜晚上的要到哪里去翻呢。”   东淑道:“别嚼舌,赶紧拿出来我看看。”   甘棠笑说:“怎么三爷在家的时候也没这样上心。”嘀咕了这句,忙到里头翻箱子找了几件出来,除了狐狸毛的大氅,还有两件貂鼠的夹袄,长袍之类,她便说道:“这大氅跟袍子是三爷旧日穿过的,这袄子却是新的,还是奶奶亲自挑的料子呢,只不知合不合身,赶明儿叫人送了去,三爷见了定然高兴。”   东淑瞧了一会儿,道:“先放着,明儿收起来,叫人给他送去。”   甘棠道:“好好好,那先去睡吧?”   说着叫丫鬟送了热水进来,洗漱过后,便伺候她上了榻。   东淑躺了一会儿,朦朦胧胧中又听到风吹动落叶哗啦啦的响声,她心里很不安,却仍是强逼着自己闭上双眼,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多想。   不知何时,总算是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次日早上,东淑还没有醒,就听见外头甘棠的声音道:“你们谁把那件貂鼠缂丝的夹袄拿走了?这是奶奶吩咐了要送去给三爷的,别乱弄。”   有小丫头道:“姐姐,我们并没有敢动。”   另一个道:“什么貂鼠缂丝的袄子,我先前进来弄茶,也没有看见。”   “胡说,昨儿晚上我亲手放在这里,预备着早上包裹起来的。”甘棠生气,自以为是谁偷偷拿走了也未可知:“你们别说谎!我可不是好哄骗的!别叫我查出来……”   正在这时侯,就听到里头东淑道:“怎么了?”   甘棠急忙跑回去:“少奶奶,我昨儿晚上明明放了四件衣袍在外头的,您也是亲眼看见的,刚刚我起来去看,却少了一件崭新的貂鼠夹袄,就是纽子是玛瑙的那件,我想是他们乱动了,却没有人承认。”   东淑想了想,反而笑了,竟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清早上,不必为了这些琐碎事情吵闹。再去找一件儿补上就是了。”   “可是那是少奶奶亲自……”甘棠很不忿,才要辩驳,东淑道:“我有些头疼,你不要吵。”   甘棠闻言才忙住口,撅着嘴去另外找了一件出来,又到了外头,便悄悄地对那些人道:“你们说没动过,那就给我去打听清楚,好好的衣裳总不会给贼偷去了!”   大家也摸不着头脑,好歹东淑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都松了口气,只表面上答应着罢了。   这边儿东淑起身盥漱妥当,到薛老夫人上房请安。   老夫人那里因为因为袁少奶奶病倒,家里少了个管事的人,正在跟李二夫人商议,二夫人道:“既然这样,不如让珣儿家里的帮着我也就罢了,她虽然粗心些,若历练历练未必不成。”   薛老夫人叹道:“却也罢了。”   方氏在旁边听着,不由面露喜色。   正见东淑进来行礼,便命落座,薛老夫人因道:“二太太在跟我商议叫谁帮着理事,就派了你二嫂子,但我素日里瞧着,你虽是新进门的,却也还是个心细谨慎的人,以后你二嫂子但凡有些想不到或者不周详的地方,你若是想到了,还要提醒提醒她,咱们这样的家里,不可再出什么纰漏了。知道吗?”   东淑只得答应。   方氏因为知道东淑之能,所以听着老太太这般吩咐,倒也没怎么样,李二夫人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的,面上却笑道:“到底是老太太,想事情就是比我们周详,这么一安排,自然保管无事了。”   说了此事,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老太太示下。”   “什么事?”   “听说那镇远侯即日就要启程离京了,有一些人家派了人前去,我在想咱们家里要不要也……”说到这里,目光就往东淑这边瞥了眼。   方氏的心里也是咯噔一声,虽然二夫人当面提起此事是为公中的事,但是毕竟当着东淑的面儿,当下忍不住也看向东淑。   却见东淑微微垂眸,脸色沉静,像是没听见二夫人说的话,或者就算听见了也跟她不相干。   这份涵养,却又让方氏刮目相看。   薛老夫人皱了皱眉,忽然道:“江雪,你觉着如何?”   方氏跟二夫人皆都愕然,没想到老夫人居然当面问起东淑来。   东淑听老太太发话,才抬头含笑道:“二太太既然已经说了,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想来也是这个道理,毕竟三爷对于镇远侯有知遇之恩,虽然如今三爷不在家里,派人前去交际也是正理,何况别的人家都派了人,咱们府自然也应该如此。”   薛老夫人笑道:“嗯,有道理。”便对二夫人道:“既然这样,你就去安排吧。”   李二夫人本是没想真的派人的,毕竟她还没有正经把镇远侯府放在眼里,可听东淑竟这般说,老太太又肯了,她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于是李府自派了人,前往镇远侯府走了一趟。   很快那派去的人回来了,入内道:“镇远侯亲自接见了小人,他说咱们三爷对他有知遇提拔之恩,本该亲自过来磕头道别的,只是因三爷也在外督战,他又是个粗莽之人,怕贸然前来会有什么失礼冲撞的地方,所以只等三爷回了后再来,顺让小人代为请老太太跟太太、奶奶们安。”   薛老夫人闻言道:“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倒像是个知书达理的公子,可见外头那些人的传言也不准。”   李二夫人不语。方氏笑道:“要不怎么叫做‘流言蜚语’呢。本是算不得数的。而且这镇远侯是三爷看中的,之前才放去北关就打了胜仗,可见三爷的眼光不错,他既然这样能耐,人品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是奉承老太太罢了。毕竟之前镇远侯的名声在这些贵宦世家里却只是一个词“声名狼藉”。   是日,从老太太上房出来,方氏便同东淑一起前去探望袁南风。   袁氏的房中药气浓烈,到了里间,丫鬟正扶着她起来,却见发髻散乱,神情憔悴。不过是两天而已,竟换了个人似的。   方氏心里暗暗称快,面上却嘘寒问暖的非常殷勤。   袁氏只看了东淑一眼,就垂了眼皮不敢再看,只是低低的咳嗽。   等从袁氏房中出来,她的贴身丫鬟追出来叫住了两人。   那丫头行礼道:“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奴婢觉着,我们大奶奶的病恐怕不止是身上的。倒像是在哪里受了惊吓、或者冲撞了什么似的。”   方氏诧异道:“怎么说?”   丫头道:“昨儿晚上大少奶奶竟没怎么睡,但凡合眼,便说梦话,什么……”   她看了眼东淑,欲言又止。东淑正在打量旁边的一盆墨菊,闻言便知其意,因道:“有什么话你且说,病人要紧,不必避忌。”   那丫头忙道谢,才道:“我们大少奶奶好像是在喊之前的三少奶奶,所以奴婢觉着,会不会是邪祟冲撞了。”   东淑听了,哑然失笑,就转头只看那盆菊花。   方氏诧异之余几乎也笑出来,便道:“这是什么话,纵然真的可能冲撞了,难道就是给萧东淑冲了的?大少奶奶向来贤良,跟萧东淑又没什么过节,怕她什么?”   丫鬟面有为难之色,低低道:“我们大少奶奶不许我张扬,可是二奶奶如今掌家,或许、好歹偷偷地请个道婆之类的过来给看一看,别耽误了要紧。”   方氏闻言眼珠一转,便道:“既然你告诉我了,我总不能不管,放心吧,我知道了。”   打发了那丫鬟后,方氏走到东淑身旁,笑道:“真是有趣,当初萧东淑在的时候,跟她是最好的,怎么这会儿竟成了‘邪祟’呢?我是想不通的。”   那墨菊透着秋日的肃寒凛冽,颜色如血,东淑打量着,想到那天袁氏对李衾说的那些话,果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只是冷笑。   此后,方氏果然请了一个婆子进来给袁少奶奶看,那道婆便说了些什么“负了宿怨”“邪祟缠身”之类的话,就弄神弄鬼的,念了些符咒,又烧了香灰纸给袁南风喝了,闹了半晌才去了。   方氏这样做当然不是好心,只是想趁机作弄袁氏罢了。   谁知错有错着,这神婆闹完了去后,袁氏的病竟然慢慢地好了起来,过了三四天,已经能够下地了,倒是让二奶奶极为失望。   中秋之后,天儿一天比一天更冷,李衾那里有好消息传了回来,接连几次跟叛军交锋,朝廷兵马都占了上风,南边如今人人皆知兵部尚书李大人亲临,又知道李衾用兵如神,当年便是他一战威慑了胡狄。   因此叛军之中人心惶惶,无心再战,想来凯旋而回指日可待。   李府众人闻言自然欢欣鼓舞。   这日,萧府派人接了东淑回府,正跟张夫人等在老太太房中说话,忽然间外头一个丫鬟匆匆进来,到了张夫人身旁低语了几句。   东淑坐的最近,隐隐听到“出事、不明”等话,不由色变,忙看向张夫人。   那丫鬟去后,老太太先问道:“是怎么了?”   张夫人看了东淑一眼,见她神色紧张,便不愿她担心,于是起身道:“刚刚得到个消息。”   原来是镇远侯在半路上遇到了贼人劫道,一场大战,镇远侯随行的人死了大半儿!等地方官府到达,一场搜寻,死的人里头却并不见镇远侯,竟是下落不明。   张夫人原本是怕东淑听的不明白,以为李衾如何了,所以才说了出来,谁知东淑听了这话后,脸色隐隐地白了几分。   周老夫人看了眼东淑,说道:“竟会遇到这种事?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了,只不过我听说镇远侯武功超群,他是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人物,比李子宁也不差多少,未必就真的有事。”   张夫人忙答应,又怕东淑多想,便道:“他们只当一件大事来说,其实跟咱们里头不相干的,倒不如还是想想如何解决萧宪的婚姻之事,实在是拖不得了。”   周老夫人才笑道:“宪儿是个自有心思的,他既然要选个天下无双的女孩子,咱们倒也不用过分为难他,若是好则罢了,倘若是不小心撮合成了一对儿怨偶,岂不是当长辈的耽误了孩子的终身?”   张夫人苦笑:“老太太虽是疼惜儿孙,可是、他连公主都不肯娶,却不知到底还能把谁看进眼里。”   周老夫人便看东淑道:“你这次回来,或者可以去问问他的心思,横竖你们兄妹最好,他有些话未必跟我们说,却不会瞒着你。”   这天,萧宪回来后,便有丫鬟早早请他过去东淑房中。   萧宪才进门就说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镇远侯的事?”   东淑本来还不想提这件事,听萧宪说起,便道:“哥哥可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萧宪眉头微蹙,欲言又止,见甘棠送了茶,便挥手叫她出去,这才对东淑道:“如今我只知道这件事是有人故意而为,兴许是为了要镇远侯的命。”   他说了这句又面露难过之色:“我只当打发了他出去,不至于另外生事,没想到到底逃不过。”   “是皇上?”东淑的心都凉了。   萧宪脸色冷峭,咬牙道:“除了他,还有谁?之前是太子,然后是三皇子,如今……轮到了镇远侯。他的手段可真是一如既往的狠辣。”   东淑呆了呆:“哥哥,他真的死了吗?”   萧宪张了张口,却仍道:“皇上既然想取他的命,当然会派出精锐好手,未必会给他逃出生天的机会。”   东淑脸色惨白,愣了会儿,才道:“若真如此,岂不是、岂不是我们害了他?”   目光相对,萧宪轻叹了声。   东淑手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下去。   先前李衾察觉那副太湖山水图中的玄机,东淑本是有机会阻止的。   但是,东淑心里虽然觉着李持酒比之前有些不同了,可也无法保证以后他会怎么样。   毕竟她是见识过李持酒的脾气并且深知的,当初在镇远侯府的时候,两人相处中,她“秀才遇到兵”的无能为力记忆犹新,而他的“翻脸无情”,也更让她难以忘怀。   李衾想要将遗诏给皇帝,这做法东淑并不认同,但是李衾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   如果李持酒对她弃若敝履,不理不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当然最好。   可偏偏李持酒不知怎么,竟对她大感兴趣似的,每每招惹,动辄出入萧府。   在这种情况下细想,——若是李持酒真的能够继承皇位,若他再度无法无天肆无忌惮起来,不但她自个儿都难以保全,而且还会连累李衾跟李家!   处于这种心情,东淑最终选择相信李衾。   于是,才任由李衾将那道遗诏带走了。   从那之后,东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深觉亏欠了李持酒。   可倘若他平平安安的,倒也罢了,如今听说竟是生死不知,真如心底有个震雷炸响一样。   萧宪见她这样,知道她跟自己一样心里都不好过。   于是忙安慰道:“你先不用着急,虽然按照常理推测情形不妙,但你我都知道,镇远侯是个从不能按常理测度之人,我已经派了人去查探,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他说了这个,心里又想起另一件事:“最近……我觉着好像会有什么事发生,除了李府跟萧府外,你记得不要到别处走动,太白街那店铺子也先别去。”   东淑抬头:“怎么了?”   萧宪摇头:“你先不用问,兴许是我多虑了。”   一波接一波,等送了萧宪去后,东淑才想起了一时心乱,竟没提公主的事情。   次日,宫内有旨意到,是丽太妃宣张夫人进宫,那来传旨的太监笑道:“太妃娘娘听闻李三少奶奶也在这里,并叫一起进宫呢。”   张夫人正觉着太妃忽然传自己,有些忐忑,听闻要东淑作陪,心里却一宽。   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把东淑当做了自己的小棉袄一样是可以贴心信赖的。   于是换了诰命服装,一同进宫。   那领路的小太监缓步在前,将过月华门的时候,迎面忽然有一队宫女走来,其中一个像是站立不稳,差点儿撞到东淑。   那宫女忙退后数步:“三少奶奶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   东淑看了她一眼:“无妨。”仍是同张夫人一起往前去了。   不多时到了翊坤宫中,参见丽太妃之后,各自落座。   宫女上了茶,太妃笑说了几句,便道:“今日请夫人进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一件好事。”   “好事?不知娘娘指的是?”张夫人其实已经猜到几分,只是不敢就说。   丽太妃笑道:“正是为了萧尚书跟燕语公主的亲事,不知府内觉着如何?”   她这般开门见山,张夫人只得陪笑道:“这……若得公主下降为配,自是皇室恩眷,只是之前我们老太太也说了,萧宪性情怪癖的,外人虽看着他官儿做的妥当,只是私下里的事也只自己家里知道罢了,之前虽也有些到府内提亲的,老太太只不敢答应,都叫让萧宪自己决断,就是怕耽误了人家女孩儿,而同公主的亲事,老太太也是同样的意思,只要萧宪自己同意,府内自然叩谢皇恩。”   丽太妃见她说了这一番话,无非是说他们不能答应而已。当下笑道:“岂有此理,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萧大人虽特立独行,但也是个极孝顺的人,只要家里父母开口,他绝无推辞的道理,难道是萧家瞧不上公主吗?”   其实萧家还真的有点儿瞧不在眼里,但表面上的功夫自然不能缺的,张夫人忙起身道:“这叫臣妻如何敢当。”   东淑闻言,就也站了起来。   她看张夫人低着头,又见丽太妃如此势在必得的,加上昨儿萧宪跟自己说过的李持酒的事情,如今许配燕语公主给萧宪,恐怕是要笼络萧宪跟萧家。   镇远侯前脚才出事,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堵住这些人的口吗?   东淑知道张夫人不便再说别的,于是道:“太妃娘娘容禀,其实这件事太太曾叫我问过萧尚书的意思。”   “哦?那他怎么说?”丽太妃好奇地问。   东淑含笑道:“请娘娘恕罪,萧尚书说,他已经有了心仪的人,竟是不能跟公主做配,另外,他说公主殿下也自心有所属,他很不敢横刀夺爱,若是强行成配,将来恐怕误人误己,错成怨偶就不好了。”   丽太妃皱眉:“这、这是什么话……萧尚书的心上人是谁?”   东淑不过是胡诌的,便知道:“他并没告诉臣妾。”   丽太妃道:“萧宪真的说什么不能横刀夺爱?”   东淑点头:“是。”   丽太妃仿佛看出了东淑是给张夫人解围的,当即似笑非笑道:“他是因为公主当初心仪子宁的事儿吧?你恐怕也知道这个。但如今公主已经不像是先前一样痴缠子宁了,而且……你已经是子宁的正妻,难不成让公主做妾?还是说让子宁休了你?”   东淑面色如常:“臣妾不敢。臣妾只是照实直说罢了。”   张夫人有些紧张,生怕因为这件事连累丽太妃不喜欢东淑,才要说话,东淑突然看着丽太妃道:“太妃娘娘,其实臣妾另有一件机密之事,想要面禀娘娘。”   丽太妃一怔,看了东淑片刻,又看看张夫人,终于起身道:“你随我来吧。”   张夫人不知怎么样,忙握住东淑的手,东淑摁着她的手道:“太太只管等在这里,不必担心。我自然有数。”   当下东淑同丽太妃进了偏殿,这殿内的门窗都是关着的,光线有些阴暗。   丽太妃道:“你刚刚说什么机密?”   东淑道:“我想问太妃,可知道镇远侯遇袭的事。”   “哦,是这个,”丽太妃淡淡道:“这件事我虽然听闻,也很是惋惜,觉着很不幸,但也是意料不到的,哪里想到贼徒这般凶残呢?皇上也很是震怒,早派了人去调查此事,一定会水落石出的。”   东淑望着丽太妃秀丽的脸,心中阵阵不适:“太妃觉着这是个不幸的意外?”   “不然呢?”丽太妃诧异的:“等等,你要说的机密莫非跟这个有关?”   东淑道:“那我再问太妃,若这的确是个不幸的意外,镇远侯如今,又为何会在诚肃殿中?”   “什么?”丽太妃大惊,“谁说他在诚肃殿,这怎么可能?”   东淑毕竟跟她相交过,也曾经觉着她是世间最好的人,如今这“最好”自然未必,可东淑自诩还是了解丽太妃的,她知道太妃没说谎,她的确不知情。   东淑道:“皇上既然容不得先太子,容不得三皇子,当然也容不得李持酒,太妃娘娘莫非很意外吗?”   “胡说!”丽太妃勃然色变,“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大不韪的话?”   东淑淡淡道:“我当然知道,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太妃娘娘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按理说太妃不是该最懂皇上脾性的吗?他对拦路之人向来毫不留情,那我请问娘娘,倘若有朝一日,三爷也成了拦着皇上路的人,太妃会坐视不理?还是帮着皇上除了三爷。”   “你!”丽太妃浑身发抖,怒不可遏:“你休要胡说!”   “先帝在的时候,本就已经忌惮三爷了,说句更加大不韪的话,若是先帝再活几年,三爷还是不是现在的兵部尚书清河郡公,还说不定呢。”   东淑说到这里,心里掠过一点奇异的感觉,只是现在顾不上细想,便又道:“仗着三爷那时候跟景王交好,但是如今景王成了皇帝,帝王的心思会不会变化,谁又能猜得到。”   丽太妃咬唇:“你根本是在危言耸听,皇上是绝不会针对李家的!”   她这样的肯定,东淑却忍不住笑了:“太妃娘娘可担保吗?”   “我当然能担保。”   “那我能问为什么吗?”   “因为、因为……”丽太妃有些口干舌燥,终于道:“因为皇上毕竟是我的养子!”   “哈哈,”东淑忍不住笑了起来,“养子?”   她的态度这样古怪,丽太妃虽然自诩她绝不会知道什么内情,但仍是忍不住脸上发红:“你、你笑什么?”   东淑盯着太妃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不断了,当然知道这宫中没有秘密一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听了这几句话,丽太妃已经清楚,东淑果然是知道了!   她脸上涨热,心虚羞惭之余,又有些恼羞成怒:“江雪!你不得无礼!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了些不经之谈,但你、你可知道你当面顶撞……”   东淑毫不在乎她的盛怒,反而走前一步,望着丽太妃道:“娘娘,你口口声声说皇上不会针对李家,可是你这么说的原因,实在是可笑之极,简直不值一驳,你根本没为李家着想过,相反,你是唯恐害不死李家。”   “你还不住口!别以为你嫁给了子宁,我就不会对你如何……”丽太妃大怒,气的胸口起伏,“你、你不过是个罪囚之女,只凭着跟萧东淑有几分相似才嫁入府里,区区一个外人也敢质疑我?还敢跟我说那些荒唐的流言……你、你实在好大的胆子,太放肆了!”   东淑淡淡道:“若我指的不是那些有关太妃娘娘跟皇上之间不堪的流言呢?”   “你……说什么?”丽太妃脸上紫涨,颤声又问。   东淑道:“当初,皇上还是景王的时候,在广恩寺出了一件事。太妃娘娘可知情吗?”   丽太妃意外之际有些忐忑,继而咳嗽了声:“你、你连这个都知道?是子宁告诉你的?”   东淑道:“娘娘指的是什么?是当初的太子杨盤□□萧东淑的事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神色也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丽太妃却惊得后退一步:“你果然知道了!子宁真的……唉!他是鬼迷心窍了吗!”丽太妃自以为必然是李衾把真相告诉东淑的,一时恨恨的。   东淑并不去解释这个,只继续道:“若我说,当初真正行凶的并不是太子殿下,而是另有其人,太子只是给栽赃背了恶名,娘娘会如何想。”   丽太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什么?!另有其人?是、是谁?你说真的?……等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东淑漠然看着她:“原来,皇上瞒着太妃娘娘的可不少啊。”   丽太妃皱眉,盯了东淑片刻,突然跳起来:“你……你在说什么?你在暗指什么?!”   她忽然有些莫名恐惧。   东淑重又走近一步,她紧盯着丽太妃,继而慢慢地倾身过去,在太妃耳畔低低道:“那天行凶的,正是娘娘深信的景王殿下,当今皇上。请问娘娘,萧东淑是李子宁的发妻,景王尚且如此禽兽,你说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不敢杀李子宁?不敢对李家下手?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丽太妃脸色白的如雪,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我不信,我不信……你胡说,是你栽赃!”   但是对她而言,面前的人是“江雪”,一个外人,完全不可能知道那些隐秘,更加没胆量捏造出这些话,她之所以知道,只有一个解释:要么是李衾告诉的,要么是萧宪告诉的。   丽太妃脑中一片慌乱:“我、我不信……我要去问问皇上!”   她说着转身往外奔去。   东淑跟着走了一步,望着丽太妃仓皇的背影,缓缓地吁了口气。   而就在太妃去后,内殿深处,有一道影子缓缓地挪步出来,望着东淑道:“你激怒了她,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东淑脸色决然,道:“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现在是不破不立的时候了。”   她说完之后,也随着往殿门外走去,身后那人迟疑了会儿,便也忙迈步跟上。 第96章   丽太妃急冲冲地出了翊坤宫往前而去,才过西暖阁却给告知皇帝并不在武德殿。   她站住脚喝命身边的小太监快去打听, 又过了一会儿, 小太监才回来报说:“回娘娘话,听说皇上如今在东边斋宫那里。”   丽太妃听了这话, 心头惊寒!   刚刚东淑说过的诚肃殿就在斋宫的后面, 难道皇帝真的……   飞快地定了定神,丽太妃终于还是往东而行。   绕过凤栖宫的时候,正皇后的人经过, 看见她匆匆的面带恼色,不知如何, 急忙退避。   此刻凤栖宫中, 皇后正在跟小公爷宋玉溪说话, 恰好也说起今日丽太妃传了张夫人跟东淑进宫的事情。   皇后道:“我看太妃娘娘多半是为了萧尚书的婚事, 唉, 我是不知道萧尚书跟李尚书心里想什么, 公主出身高贵, 尚了公主又是承了皇恩, 何等尊荣,他们一个个的居然还推三阻四的……我倒是有心给你求了,可试探皇上的意思, 竟不大肯。你跟皇上最好,不如你自己开口试试看?”   宋玉溪笑道:“姐姐,还是别起这个想头了,咱们家里已经出了你这个皇后, 我再尚公主,实在是太打眼了,先前皇上还想从咱们府弄一个人进来,我还竭力劝住了呢,就是怕太过树大招风。”   皇后道:“啊,原来是你给劝住了的,之前咱们府内的六丫头进来给我请安,皇上一看就喜欢了,非说要把她召进宫来,也算是给我有个伴儿,我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就没消息了,原来是你给阻住了。”   宋玉溪皱皱眉道:“皇上别的还罢了,就是在这上头有些太放任了。我虽然是近臣,有些话却也不便多说,姐姐找机会到底要劝一劝皇上才是。”   皇后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不说话还常常惹皇上不高兴呢,若是还多嘴,更加不得了了。”   宋玉溪知道自己的姐姐性子懦弱,也不好催逼她,便笑笑道:“既然这样就罢了,凭他去吧。闹得忒不像的时候,还有皇太后跟丽太妃呢。”   皇后听见他提丽太妃,神色稍微变了变,瞅了宋玉溪一眼,欲言又止。   这会儿宫女进来道:“娘娘,丽太妃不知如何,匆匆地往东边去了。”   宋皇后道:“太妃不是在召见萧府张夫人跟李三少奶奶吗?可还带了别人?”   宫女道:“只有太妃娘娘一人。”   皇后看向宋玉溪:“太妃撇下客人,是要去哪儿?”   宋玉溪想了想,脸色微变,便起身道:“姐姐,我有事儿先走一步。”   “好好要去哪儿?”皇后忙叫住他,“午膳呢?”   宋玉溪道:“回头再说。”且说且快步出门去了。   小公爷飞快出了凤栖宫,往东边疾步而行,他走的很快,就在出了泰和门,沿着宫道往南的时候,总算追上了丽太妃。   丽太妃正要自日升门往斋宫过去,见是他,便淡淡道:“小公爷也在宫内。”   宋玉溪陪着丽太妃缓步出了门,陪笑道:“回太妃娘娘,是皇后娘娘召见。听闻太妃也召了萧府的人,只不知……这是要去哪儿?”   丽太妃道:“我有事去见皇上。”   宋玉溪试探道:“皇上自然是在武德殿的,娘娘怕是找错了地方?”   丽太妃道:“找没找错,去看了就知道了。小公爷不在凤栖宫跟皇后说话,特特地跑来找我吗?”   宋玉溪一时语塞,这会儿一行人已经自斋宫旁侧的小路往后而行,眼见离诚肃殿越来越近了。   小公爷心里有些着急,暗暗希望诚肃殿外的人能够留意到他们,从而发出警示。   可不知怎么,诚肃殿外那些奴才一个个低垂着头,远远地避开了殿门口,竟也没看到他们到来。   小公爷几乎忍不住要出声,可在他开口之前,丽太妃突然轻声道:“皇后娘娘也是很贤良淑德的了,只是这种贤良淑德,可是跟后宫格格不入啊。”   宋玉溪有些意外地看向太妃,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丽太妃看了他一眼,三分笑意地说道:“不过,也仗着她有个好兄弟跟好家世。不然的话,这皇后的位子坐不坐得稳,还待商榷呢。”   宋玉溪心头微震:“娘娘……”   丽太妃算是皇后名义上的婆婆,后宫的事情非常玄妙,宋玉溪知道,为了自己的姐姐着想,也不能轻易得罪这位身份很特殊的太妃娘娘。   当下便低下头,站住了脚步。   他的反应在丽太妃意料之中,太妃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而去,正在要上台阶的时候,那些殿外伺候的太监们总算看见了她,其中一人犹豫了会儿,转身就要往殿门口跑去报信。   丽太妃抬手向着他一指,眼中透出要挟之意。   那太监吓了一跳,当即给施了定身法似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虽然宫外还不知情,但是宫内……尤其是跟随皇帝身边的这些近身内侍们,却几乎都窥知了皇帝跟太妃之间的那种不正常的感情。   他们很知道,此时此刻,整个皇宫之中最不能得罪的不是皇太后,而是这位太妃娘娘。   这一犹豫的功夫,丽太妃已经拾级而上,眼见要走到殿门口,猛地听到殿内传出了一连串的大笑声,像是非常得意。   丽太妃自然听得出来,这是皇帝的笑声!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走到殿门口,稍微停顿,便迈步走了进内。   跟随她的那些宫女太监却仍是留在了外头。   太妃缓步向内,那笑声停下,是皇帝道:“其实,你不要怪朕这样心狠手辣,朕也是没有办法。”   丽太妃的脚步猛然停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诚肃殿内,皇帝杨瑞坐在一张金丝楠木的椅子上,睥睨地看着面前地上的人。   那人单膝跪地,半垂着头,血顺着额头沿着脸颊往下滑落,滴在面前的琉璃地面上。   他已经是没了力气,连身上的衣裳都已经给血殷透,如同一件冷冰冰的血甲。   但虽如此,仍是能看出那鲜明俊朗的侧脸,只是双眼似闭非闭,身形也是微微摇晃,整个人像是在清醒跟昏迷之间,正是镇远侯李持酒。   听了皇帝这句话,镇远侯并没有反应。   皇帝打量着他,半晌,便慢慢地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从一开始回京就是个错儿,你要不回来,现在仍旧还在云南快活呢,你可后悔了?”   李持酒仍是没有回答。   皇帝站起身来走到他跟前,抬手把他的下颌一扶,却沾了满手指的血。   他不以为意,只顾望着李持酒的脸道:“本以为你是个风流薄情的人,倒是想不到竟也如此深情,只可惜,你这一腔深情找不到正主儿,只能错付在一个赝品身上,难为你为了一个替身还这样搏命。”   皇帝派去中途劫杀李持酒的人,虽然都是精锐且人数众多,但要成功诛杀李持酒仍不是容易之事,差点儿给他发狠反杀。   但是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小觑过李持酒,所以派了一个“秘密特使”,才终于将镇远侯成功拿下。   此刻李持酒听皇帝说到这里,原本紧抿的嘴角一动,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也想不到皇上为了我这么煞费苦心……只是,我以为李尚书是皇上的近臣,怎么竟也拿他的夫人来要挟我呢?”   皇帝眼神一变,继而仍是满不在乎的笑道:“因为朕知道你绝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人,而且朕也知道,镇远侯不负此名,的确是有万夫不当之勇,当然需要用一点手段才能让你就范。只是朕也很觉着意外,本来是叫人试试看的,倒是想不到如此的有效,你真的竟为了那个女人……”   原来皇帝所派的密使,竟是东淑身边的丫鬟彩胜。   本来正在酣战中的李持酒一看到彩胜,猛然就呆住了,他背后致命的那一刀就是因此而起。   彩胜又说:“皇上说了,假如、侯爷不肯就范,就要对三少奶奶下手。”   这一句话简直比千军万马还强。   镇远侯就这么给擒获了。   皇帝说到这里,又有些感慨,盯着李持酒的眼睛说:“从岁寒庵的时候,你本来就该死的,侥幸让你活了这么久……本来看在你能打仗的份上不会为难,可谁叫老头子居然还有一道什么遗诏呢?”   提到“遗诏”,他像是想到什么笑话似的又大笑了几声,仰头道:“只是我就笑了,先帝英明一世,临死却出了这一记昏招?他凭什么觉着我做不好这个皇帝?他又凭什么半道相信你这个见不得光的野种?甚至还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让萧宪他们保你弃我!”   他越说越是愤怒,像是心头的怒意无法按捺,他抬脚踹中了李持酒的肩头,把镇远侯狠狠地踢翻在地上!   “都说有什么在天之灵,现在让先帝瞪大了眼睛看看,就凭你也想取我代之?”他双手一挥,龙袍的大袖飞扬,非常嚣狂。   李持酒试图起身,手抓在地上却只留下了几道血痕。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什么狗屁遗诏,老子从不在乎……”定了定神,又笑道:“你们都把那个东西看的比山还重,你是这样,李尚书这样,还有……可知……”   镇远侯没有说完。   杨瑞盯着地上的李持酒,眨了眨眼,终于说道:“可知什么?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因为你从来都没有这个机会,你从小不是生在皇家,但是我呢?我是皇家的人,我从小儿就给这个位子压着!太子,皇后,他们得到了这个位子,却还是对我虎视眈眈,恨不得把我除掉了才放心,我能怎么做?就算我跪在他们跟前把心掏出来告诉他们我不敢争不会争,他们也未必信!我只有坐在这个位子上才安心!你跟我怎么比?”   李持酒的眼皮动了一下,有一滴血珠从长睫上滑落:“就算我生在皇家,也、不会像是你们……”   杨瑞大笑:“好弟弟,别说这些没影子的话了,横竖如今朕才是赢家,所以你才能跪在我跟前啊。”他背着双手重走回椅子旁,回身落座。   镇远侯缓了口气:“人家说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战事未缓,你就要杀人了,你能对我动手,那……李衾呢?”   杨瑞眉峰一动,并不言语。   镇远侯试着起身,却又摇摇欲坠:“你既然能拿江雪要挟我,自然不把李衾放在眼里,等南边战事停了,是不是、就该对他动手了?”   终于,皇帝开了口:“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持酒抬眸,他经历刑罚,浑身是伤,又给下了药,现在一身的功夫都使不出来,甚至连抬头起身都成为难事,但眸色却依旧凌厉非常。   皇帝对上他的眼神,心头一寒,暗暗地竟怀疑那药对他有没有效,他飞快地往旁边扫了几眼,确信自己的侍卫们应该都是随叫随到的,才稍微安心。   李持酒咳嗽了几声,血顺着唇角跌落在地上。   皇帝见他无法说话,却了然的一笑,慢条斯理道:“镇远侯,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这天底下第一个窥破你心思的人,就是朕了。”   李持酒的双眼里略多了几分疑惑。   皇帝手扶着椅子的月牙扶手,往前倾身凝视着他:“还记得你当初跟宋玉溪打架么?后来你回京,朕跟宋玉溪打听起来,听了他的话,就知道了!”   他说到这里,又像是发现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似的:“哈哈哈,有意思,你当时是为了萧东淑才动手的对吗?你喜欢萧东淑,所以后来你在徐州看见江雪,立刻就要娶她,无非是因为她长的跟萧东淑相似!”   藏在心底那么久的秘密,没想到早给这个人看破,李持酒竟有种苦中翻乐,啼笑皆非之感。   皇帝道:“只是朕好奇,你到底是从什么开始惦记上她的?”   李持酒竟笑道:“原来还有你不知道的吗?看样子皇上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啊。”   皇帝眉峰一动,继而也笑道:“当然,朕不是那种全知之人,可是朕所知道的已经比这世上的人都多的多了。”   他有些自得地说了这句,盯着李持酒仍透着几许桀骜的脸色,意犹未尽地说道:“说来你的眼光倒也算是极好了,竟看上萧东淑那种绝色尤物,只可惜,到她死……你也没尝到什么滋味儿。”   李持酒勉强地跟他应答几句,本是有些强弩之末了,正在克制着自行调息,听皇帝说了这句,忽然觉着不太对。   他挣扎着抬头看向皇帝:“你、说什么?”   杨瑞的脸上却显出了回味的表情,他长叹了声,抚了抚那光滑的月牙扶手,道:“朕当然是在说,她的滋味果然是……很好,非常的、销魂蚀骨。”   李持酒正是奄奄一息的时候,听了这话,只觉着头发都倒竖起来。   他咬着唇,勉强吸了口气:“你、什么意思?”   此时,李持酒的眼睛已经给血迷了,加上太过虚弱,整个人眼前的景物一阵阵摇晃变换。   皇帝看着李持酒,这个人是他的弟弟,知道真相后他其实不太惊讶的,毕竟李持酒的性子太过嚣狂鲜明,令人无法忽视,从岁寒庵杀太子,公然要挟他开始,到后来种种,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原来当初对于李持酒的那份发自骨子里的忌惮,不止是因为岁寒庵的事情,而是因为——这是他的对手。   从后面先帝留遗诏的举动看来,还是一个差点儿把他取而代之的劲敌!   他辛辛苦苦谋夺到手的东西,几乎给镇远侯轻易得了去,一想到这个,皇帝的心中又是后怕又是恨恼。   此刻他只想把面前这个人的骄傲不羁都踩碎在脚下,让李持酒彻底跪倒不起。   皇帝看着李持酒在地上挣扎不起的样子,起身走到他身旁,慢慢地俯身,轻声在李持酒耳畔道:“当初在广恩寺,朕就尝过她了,好弟弟,你得不到的,朕替你得到了。”   话音刚落,地上的李持酒突然探臂过来,竟是闪电般用臂肘夹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的身体向下一压,就把冷不防的皇帝压在了地上。   杨瑞之前得意忘形,且因看出李持酒早已经不成气候,所以才故意的这样炫耀,再也想不到这人竟彪悍至此!   他的脖子给李持酒的手臂勒住,还来不及反应就又给镇远侯撞压倒在地上。   皇帝大惊之下连呼救的声音都给李持酒勒住在喉咙里,只能抬手去捶打、试图掰开李持酒的手,但是这本来伤痕累累的手臂却仿佛成了世上最无坚可催的东西,正狠狠地收紧。   皇帝呼吸困难,骇然地睁大双眼,他感觉颈骨正发出了不堪忍受的咔嚓声响,这是濒死的滋味。 第97章   东淑因何会知道李持酒在诚肃殿呢?这要从她进宫的时候说起。   当时往翊坤宫而行的时候,有个小宫女“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其实那宫女并非不小心, 而是故意的。   因为在电光火石间, 那小宫女递了一样东西在东淑手上。   后来东淑找了机会打开看时,却是一张纸, 上头只写了简单的一行字:镇远侯在诚肃殿, 危急!   这是张简单的宫笺,但是这纸上的字迹东淑是不陌生的。   竟是出自燕语公主的手笔。   燕语公主竟传这样的消息给她,东淑起初还吃不准这是真是假, 倘若是有人故意设计,引她中计的呢。   但是从月华门走到翊坤宫的这短短的路上,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那就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之前得知镇远侯遇难, 她无法形容那种心情, 感觉是自己一手把镇远侯置于死地的。   如今于黑暗中得到了一点光, 不管如何都要紧紧抓住。   张夫人还在翊坤宫正殿等着, 东淑跟燕语从侧殿出来, 看向东边的方向。   燕语还有些忐忑, 道:“我、我是偶然才知道的……皇帝哥哥的行事太过狠辣,我、我有些害怕,又不敢跟太后说。”   东淑回头道:“多谢你告诉我。”   燕语见她神情镇定, 才稍微地有些心安,便道:“现在怎么做?太妃娘娘这一去闹出来的话,皇上会不会立刻杀了镇远侯?太妃娘娘又将如何?”   东淑道:“不必担心太妃,只要三爷还在掌兵, 就算她再闹起来,皇上也不会对她如何。所以才故意叫她去闹一闹。”   同时,自然也是给丽太妃一个机会,让她去瞧瞧皇帝的真面目,不要给人蒙在鼓里死也不知。   燕语点点头:“这样就好,那镇远侯呢?”   东淑道:“上次袁大嫂子误入体和殿的事情,公主是目睹的吧?”   听她提起这个,燕语脸色又白了几分。   自打上回她目睹了体和殿那一幕,想到皇帝居然敢对李家的大少奶奶动手,真是颠倒了她的认知,从此后一直心神不宁。   而且她毕竟在宫中,隐隐又听闻些皇帝跟太妃的传言,更是惊魂不已。   近日燕语于宫中闲逛,无意中听说李持酒给囚禁在诚肃殿,她不知道遗诏的事情,更不知皇太后的真正打算,只以为皇太后向来不待见李持酒,且皇太后向来不关己事不伸手,所以燕语不愿去找麻烦,至于丽太妃,更加不敢接洽。   正是无法可想的时候,恰太妃传东淑进宫,便大着胆子跟东淑通风报信。   这会儿东淑看她的反应,便道:“公主刚刚没有说错,皇上是极为残暴可怖的性情,这次是袁南风,下回不知又会是谁了,迟早会出大事。为今之计,是要先保住镇远侯的性命。”   东淑说到这里,向着燕语招手,低低地跟她说了几句话,燕语迟疑道:“真、真的要这么做吗?”   “快去吧,迟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东淑说着要走,燕语忙问:“你去哪里?”   “我去诚肃殿。”东淑头也不回地回了这句,竟是往前头去了。   燕语听她要去诚肃殿,竟打了个寒颤:“可是你……”   她难以想象东淑此刻去诚肃殿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但又不知如何劝阻。   东淑也没有听她的,只管义无反顾地去了。   燕语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终于一咬牙,转身向后面永福宫方向而去。   且说东淑同两个小宫女往诚肃殿而行,谁知才到凤栖宫,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正殿出来。   那人见了她,先是一怔,继而仰起头来,不闪不必地正视着东淑。   原来这个人竟是彩胜,只不过如今她已经改了装束,不再是昔日那样丫鬟的打扮,却身着一袭华贵宫装。   东淑一看到她,心猛然一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彩胜微微屈膝:“少奶奶。”口吻却不似昔日那样恭敬,反透着些倨傲。   东淑道:“你在宫里?是皇上身边?”   彩胜回答:“是。”   “是我小看了你,”东淑淡淡道:“你真是出息了。”   彩胜微微一笑,望着自己手指上的镶玛瑙金戒子:“不是我出息,是少奶奶你未免太狠心了,就算是不想要我,怎么竟打发我去那尼姑庵里呢?皇上派人去接了我,是人都该知道该如何选的。”   原先东淑的记忆逐渐恢复后,记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   广恩寺事发后,彩胜是最贴心知情的,帮着东淑料理遮掩过去。   但东淑到底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又觉着愧对李衾,每日郁郁寡欢。   那日荷花池醉酒,模模糊糊中坠入水中,在湖水之中挣扎之时,曾看见过彩胜跟另一个人的影子,在湖面上打量着她。   她怀疑那是自己濒死之际看错了。   这话她不便以江雪的身份问,可若告诉萧宪,只怕萧宪太过疼惜自己,万一贸然对彩胜不利呢。   且据萧宪所说,彩胜之后给太子折磨的几乎疯癫……又何必再为难她。   可毕竟心里有些过不去,于是就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彩胜去岁寒庵。   想不到一时慈软,居然埋下祸患。   此时两人相对,东淑道:“皇上怎么会这样器重你,当然是因为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了?”   彩胜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帮皇上把镇远侯拿下了罢了。”   东淑听了这话,就知道自己的预感是真的,却仍是不能置信地看着丫头:“你说什么?”   彩胜神情鄙薄,也不再以“少奶奶”称呼了,只道:“难得,你跟镇远侯都和离了,他还是这么惦记着,他本来可以逃走的,我当时说他若逃了,皇上就会对你不利,他居然就呆了,给人一刀搠中……只不过,少奶奶你也太不守妇道了吧,一个下堂之妇,攀了高枝才嫁给了我们三爷,却还跟镇远侯这么不清不楚的,却不知三爷知道后会是怎么样?”   东淑心中激怒,冷道:“这个跟你无关。”   彩胜咬了咬牙,旋即看看左右。   大概是觉着已经不必受面前之人压制了,她上前一步望着东淑低低道:“你算是什么东西?罪囚之女,又是和离了的残花败柳,只因是一张脸跟我们姑娘相似,居然就勾引到了三爷……”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中冒出火来:“你根本不配!”   东淑皱眉:“我配不配,自然是子宁说的算。还轮不到你说话。”   彩胜听她唤李衾的字,神情又是一变,然后她冷笑道:“你不用得意,我如今是皇上的人,轮不轮得到还要再说,哦对了,你不是惦记着镇远侯吗,他啊,恐怕快要给折磨死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淑心头已然怒意滔天。   彩胜道:“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要你们好过!”   “我们?你指的是谁?”   彩胜不答,往旁边走开一步,却又看向东淑:“我看着你,就像是看到了她……我不能容许三爷那样的人受辱……不管是你,还是她。”   东淑听到这句,像是有一道雷在脑中炸开。   她的眼前又出现荷花池上那两道模糊的影子,眼见彩胜要走,东淑一把攥住她的手臂:“你指的,是我跟——萧东淑。”   彩胜见她说穿,倒也不怕,只是冷淡地看着她。   东淑慢慢地抬眸:“所以,当时眼见她落水,你才见死不救,你是巴不得她死……或者,你是故意叫她醉酒乘船,送她上船的时候已经算到了她必死吧?”   彩胜蓦地听了这话,瞳仁收缩,惊悸脱口道:“你怎么……”她想问“你怎么知道”,可是这句话出口,岂不是印证了东淑说的对吗?   虽然彩胜没说完,东淑却已经听出来了:“果然是这样。”   她不禁笑了出声:“千思万想,倒是想不到,最想我死的,是身边儿如此信任的人。”   彩胜听了她这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说什么?”   东淑转头看向她脸上:“我以为你是忠心于萧家,忠心于我的,倒是想不到,你满心为了李衾。……为他到这种地步?原因呢?”   彩胜有些惊恐,似乎也察觉了异样。   东淑回顾以前的种种蛛丝马迹,终于道:“你喜欢他?”   这句话似戳中了彩胜,她猛然倒退,却又给东淑拽着胳膊。   终于她看看东淑的那只手又看向她脸上,咽了口唾沫道:“你、你在说什么胡话……”   东淑默默地凝视着面前这双眼睛,之前她在广恩寺失了清白,她始终郁结难解,没想到彩胜比她更在意她失贞,甚至不惜害她死。   原因居然是说她对不起李衾?!   呵。   “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是谁?”东淑问。   “你、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彩胜看着面前的东淑,此刻她竟有些分不清此人是江雪还是萧东淑,虽理智上明知是江雪,但是感觉上非常怪异,她惊慌失措,急忙矢口否认。   东淑道:“我当然是在问,当时跟你一起站在岸上看着我死的那个人。”   彩胜惊呼了声,嘴唇动了几下,尖声叫道:“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两个人在这里说了半晌,皇后宫中却听说了,此刻皇后正带了人走出来瞧动静,恰看到彩胜厉声尖叫。   皇后愣住:“这、这是怎么了?”   东淑不理别的,只仍盯着彩胜,靠近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不是李……”   彩胜脸色僵硬,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惊骇不信。   东淑看到她的反应,知道已经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缓缓将手松开了。   彩胜踉跄后退一步,直直看了她半晌,蓦地转身发足狂奔而去!   就在此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从东边宫门跑了进来,突然看到殿前这么多人,呆了一呆后急忙上前跪在皇后跟前,道:“娘娘,大事不好了,皇上受伤了!”   “什么?”皇后震惊,“怎么回事?皇上在哪儿?”   东淑也听见了这句,愕然之际心头懊恼,给彩胜拦住,居然忘了这件事!   且说皇帝先前给李持酒猛然勒住脖子摁在地上,奄奄垂死之时,殿内的动静总算引来了护卫们的注意。   有几道矫健的身影匆匆地冲了出来,大叫道:“皇上!救驾!”   有人扑到李持酒身旁拽住他,有人去拉他的手臂,还有人去扯皇帝,忙的不可开交。   杨瑞的脸上给憋得紫涨起来,觉着自己的脖子都给压扁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徒劳地蹬着双腿,像是给咬住了喉咙的猎物。   其中一个侍卫见这么多人都无法拉开李持酒,惊急之下便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发狠要劈向李持酒的肩上,似乎是想将他的手臂砍落下来好救皇帝。   正在这时,另一个同行的侍卫却突然窜起将他一挡,叫道:“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伤了皇上龙体!”   那人本来觉着没什么大碍,可是给拦住,又听这人高声的这般叫嚷,便迟疑着不敢落刀,毕竟就算是为了救驾,倘若一不小心伤到皇帝,那救驾恐怕就变成了行刺。   于是众人仍旧上前推拉抱拽,好不容易才让皇帝的脖子放松了些,只见皇帝已经有些翻白眼了,喉咙里咯咯地发声,好不容易灌了一口气,却哑声道:“杀、杀了……”   这显然是要侍卫们杀了镇远侯了。   那些侍卫闻言,有人上来拉住镇远侯,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个声音道:“住手。”   有道袅娜的身影缓缓地走了进来,正是丽太妃,她看看现场狼狈的情形,走到皇帝身边,低头打量。   皇帝给侍卫和太监们扶着,双腿绵软无法站立,只能架在椅子上落座。   但他仍是试着抬手指着李持酒,发狠道:“杀……了他!”   话音未落,丽太妃握住他的手,温声问道:“皇上怎么样?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传太医?”   小太监一愣,又反应过来,急忙去传太医前来。   杨瑞差点给李持酒勒断了脖子,好不容易挤出那两个字,颈间一阵剧痛,好像已经开始肿了起来。   他看着丽太妃,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催促侍卫快些动手,可丽太妃挡在身前,他竟看不到李持酒的情形。   却听丽太妃道:“皇上先不要说话,让我看看你伤的如何。”   说着便去打量皇帝的脖子,却见从脸颊旁到整个脖颈,已经隐隐地发青了,颈骨似乎给伤到,有些奇怪的歪着。   丽太妃满脸震惊:“皇上伤的不轻,太医呢?怎么还不到?”   就在一叠声催促传太医的时候,外间却又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像是很多人到了。   有个跟随丽太妃的小太监跑了进来,禀告道:“娘娘,皇太后娘娘到了,还有魏中书大人以及中书省的几位。”   丽太妃听了,脸色依旧淡淡的,倒是皇帝满脸震惊跟焦急,可偏偏喉头肿痛,只能张着口嘴唇翕动的,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第98章   且说燕语公主听了东淑的话,一路飞奔到了永福宫, 一股脑地将皇帝把李持酒秘密带回公主, 囚禁在诚肃殿,无意中给她发现的事情告诉了太后。   皇太后听了大惊, 忙问是否为真, 燕语道:“那天我因心神不宁的,就想去斋宫那边静静地坐上一会子,因为没惊动别人, 所以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在那里,便给我听见了外头的动静。是再也不会错的, 只不过好像皇上对镇远侯用了刑罚, 又像是要杀了他似的……究竟怎么样我却不知道了。”   皇太后先前跟本族的袁家商量过此事, 袁侍郎私下里找过萧宪。   不料萧宪一则觉着遗诏都已经没了, 何况是李衾出的头, 自己何必再勉强多事。   另外他也知道袁家此刻露面自然也不是袁侍郎嘴上说的什么为国为民请命之类的, 事实上假如先太子还在, 如今为帝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横竖他们都是为了自己家里着想罢了,让他们得了势,也未必是好事。   所以萧宪并没有表态, 只应付了袁侍郎了事。也正因如此萧宪觉着袁家的人只怕会不安分,故而前些日子才叮嘱东淑不要贸然到外头走动。   太后本以为是无计可施了,正在暗自生闷气,不料燕语公主突然来报, 真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是太后毕竟是有些心计的,最初的震惊之后,便立刻想到,假如此刻是自己一个人前去,见了皇帝的话,只怕皇帝不知怎么又遮掩过去,自己身在后宫又能如何?事到如今倒要闹起来让人知道才好!   恰好今日在中书省里,魏中书跟中书省的几位并几个翰林学士都在,皇太后立刻传诏,让他们即刻前往诚肃殿。   魏中书等人不知怎么样,还以为是皇上有什么要紧事,当下忙忙地赶了来,两拨人马就在斋宫之前汇聚了。   皇太后为首,才进殿就看到场面凌乱而惨烈,她的眼睛扫过脸色紫涨难看的皇帝,又忙左右逡巡,终于找见了地上的那道血肉模糊几乎分辨不出来是谁的身影。   太后睁大双眼看着给侍卫围着的李持酒,在瞬间屏住了呼吸!   不怪太后惊心窒息,因为此时此刻的镇远侯看着就跟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了,非但是个死人,而且是个极惨不忍赌的死人。   太后吓得脚步都放慢了,以为自己奋力一搏却终于白费了功夫,毕竟如今皇帝“好好地”坐在椅子上,而李持酒却横倒琉璃地面。   这会儿丽太妃转过身来跟皇太后打了个照面,太妃屈膝行了个礼:“参见太后。”   仓促中皇太后竟无法接腔,半晌才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丽太妃皱眉道:“回娘娘,我也是才来,不太知道,好像是……皇上派人把镇远侯……”   她扫了一眼皇帝跟旁边的侍卫们,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皇上派人把镇远侯救了回来,可是看到镇远侯给伤的如此,皇上急怒攻心了。”   身后的侍卫们闻听,一个个面露惊疑之色。   但是很快他们又“明白”过来,毕竟如今皇太后跟几位朝中大臣都在,难道就公然说皇上劫持了镇远侯,并且施加毒手折磨于他?那却是说不清了,比如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具体如何连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还稀里糊涂的呢。   因此这些人一概的鸦雀无声。   皇太后瞪大了眼睛:这跟她从燕语那里听来的自然相反,而且太后也不是蠢货,刚才离得远没看真切还以为皇帝无恙,如今走近了才发现气色大不对。   表面看来皇帝虽看着像是给“气坏了”的样子,但龙袍微微凌乱,细看颈间仿佛还有异常。   此时皇太后凝视着丽太妃,看着她一反常态的镇定表情,眼神几度变化终于道:“原来如此!太医呢?可传了?”   魏中书等人闻听急忙上前:“皇上如何了?”   正在这时侯太医们总算急奔而至,上前给皇帝诊脉查看。   皇太后又特看了杨瑞一眼,却往李持酒身边走了两步,吩咐小太监拉了一个太医过来:“快给镇远侯看看!”   之前一气儿来了五六个太医,都围着皇帝也不能尽数出力,如今轻易拽了一个出来。   那太医先看了看李持酒身上的伤,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忙伸手试探他的脉,却觉着脉息微弱几乎不可察觉。当下眉头皱紧起来。   而那边几个太医毕竟经验丰富,一看就知道皇帝是伤了头颈,又见皇帝坐着的姿势越来越古怪,便忙催着叫把软藤轿子抬来,大家忙搭了手,战战兢兢地扶住皇帝在那藤轿上平躺了。   皇帝被挪动的时候,疼得哼了几声,嘴唇便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他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眼睛往旁边瞥去:“杀……”口中颤颤地冒出这个字,却沙哑微弱几乎不可闻。   丽太妃却呵斥道:“都给我手脚小心些,别弄疼了皇上!快,先把皇上抬到内殿去!”   因此众人簇拥着杨瑞,竟又往内殿去了。   丽太妃陪在软轿旁边,跟着要进内的时候缓缓回头看了一眼皇太后,两个人的目光短暂地碰了一碰,丽太妃的眼神微变,却越过太后,看向她的身后殿门处。   当看到殿门口出现的身影之时,丽太妃脸上的表情越发古怪,像是伤心,又像是决然,她的眼圈发红,终于一转身跟着皇驾向内而去!   皇太后目送丽太妃离开,心中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着今日的丽太妃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   又因为太后满心记挂李持酒的情形,所以竟没留意丽太妃往自己身后看的那一眼。   只忙又低头问太医:“怎么样?”   太医有些诧异:皇太后居然不去关心皇帝如何,却在为镇远侯着急。   当下忙道:“镇远侯伤势过重,失血太多,又急气攻心……情形不是很好。”   皇太后道:“快想法子!一定要救镇远侯!治不好我唯你是问!”   太医忍着惊愕,急忙答应,忙去腰间翻出了几颗保命丹之类的药丸,又忙叫人取水来,要给李持酒灌下去。   谁知几度要让李持酒张口,却都不能,这人的牙关咬的死紧,皇太后见他张皇失措,气道:“没用的东西!人都昏迷了你还这样笨手笨脚的……”当下忙叫一个小太监帮手。   谁知小太监也不管用,一个侍卫道:“让卑职试试。”   上前扶着李持酒的下颌,试了试,果然如咬着铁一般,他的眼中有些犹疑不忍之色,哀求道:“侯爷,您张一张口,这是保命的药。”   可不管是谁,不管怎么说,李持酒竟毫无反应。   “侯爷现在只还有一口气吊着,情形可谓是危在旦夕,”太医也没了法子,道:“若是还不肯服下这些药丸,那、微臣就实在没办法了。”   太后气的正要大骂,就听到有个声音道:“我来吧。”   皇太后蓦地回首,却见一个人在自己身后数步开外,身着诰命服色,端庄秀丽,正是东淑。   跟随东淑身旁的却是燕语公主,而在两人身后,是闻讯而来的宋玉溪跟皇后。   太后瞥了宋家姐弟一眼,只看东淑:“是你。”   东淑屈膝行了礼。   这会儿宋玉溪陪着皇后进来,皇后慌张问:“娘娘,皇上呢?”   皇太后往内一指,皇后来不及打量面前是怎么样,只急抓着宋玉溪要进内。   小公爷在迈步之时往地上瞥了一眼,当看见李持酒那样惨状的时候,眉头蓦地皱起,可到底扭头随着皇后去了。   燕语公主看着两人,略一迟疑,到底并没有跟着去,却留在了原地。   这一会儿,东淑已经越过太后到了李持酒身旁。   她看着地上的少年,此一刻,心竟冷静的像是天池冰湖,却生生地在眼底沁出一层冷冷的潮润。   东淑看着满地的血,看着李持酒面目全非的样子,以及他身上模糊不清的伤,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她的罪孽。   她忽然想起来嫁入李府那日,萧宪给新帝软禁宫中逼问遗诏,李衾为了此事奔走。   那一夜,她做的那个梦。   也是李持酒一身重伤,命在旦夕,哀哀可怜地对着自己说:“姐姐,我要死了。”   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跟前,却像是那个梦忽然成了真。   原来一切都有过喻示。   早在那时候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她却硬是没有在意!   若是当初能够强硬的拦下李衾,若是不那么瞻前顾后……   但是已经迟了。   皇太后若有所思地,挥手示意侍卫们都退下去,只留了太医跟自己近身的内侍。   东淑蹲下身子,抬手轻轻地抚过李持酒血迹斑驳的脸,把那一缕给鲜血濡湿的发丝撩开。   她的手这么柔软而温暖,陷入最深沉昏迷之中的李持酒仿佛有所感知,长睫轻轻一动。   东淑叹了声:“你不吃药,是想怎么样?”   她抬手跟太医要了一颗保命丹,送到李持酒的唇边:“再胡闹,我是要生气的。”   也不知为什么,就在东淑说完这句话后,那仿佛咬铁一样不能放松的人,唇微微地一动。   东淑轻轻地将那丸药送入他口中,太医急忙把温水凑过来,小心地喂他喝了。   皇太后虽然惊诧,可见李持酒能吃药,便悄然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了一眼内殿,心中一动,便道:“不能叫镇远侯躺在地上,去抬软轿来,就移到……就近到永庆宫吧。”   永庆宫就在斋宫的东南,相隔不远,原先是为预备典礼等的地方。   太后一声令下,心腹的小太监们抬了软轿,把人挪到上头,又用轻软的山羊绒毯子给他盖着,两三个新来的太医随行护着出门。   皇太后看了眼东淑,说道:“镇远侯于国有功,遭此大难,是非常时刻,也顾不得那许多避忌了,方才你做的很好。”   东淑垂眸道:“是。只要侯爷无恙,一切都好说。”   皇太后点头道:“今日本宫才知道,你是个如此懂事的人。”   说了这句,太后便先进了内殿。   燕语公主跟着走了一步,又停下来对东淑道:“这是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会受伤呢?难道……”   东淑想到李持酒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更恨不得能够千百倍的加在杨瑞身上。便道:“公主不进去看看皇上吗?”   燕语畏缩道:“我有些怕……”   东淑正盯着诚肃殿外头,闻言一笑道:“怕什么?公主放心,你很快就不用怕了。”   “是吗?为、为什么?”燕语公主还没反应过来。   东淑却并不跟她解释,只摇了摇头,迈步往外去了,燕语忙问道:“你去哪里?”想要跟过去,可是太后还在这里,于是就勉强停了下来。   且说东淑出了诚肃殿,往西,是丽太妃的翊坤宫,往东南,是李持酒前去的永庆宫。   她站在台阶前,有些发怔。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悄无声息的掠到她身后:“少奶奶!”   东淑回头,看到身后之人是个侍卫打扮,瞧着有几分眼熟:“你是?”   侍卫道:“少奶奶不记得了,当初……先帝遇刺的时候,我曾跟少奶奶说过话。那会儿多亏了侯爷替我们说情,我们才没有给牵连。”   东淑双眸微睁,这才想起来:“啊,是你。”   侍卫左右看了看,道:“先帝去后,我混在了皇上身边,侯爷给人捉回来后我吓了一跳,只是势单力薄,无法救援,刚刚在里头……”   之前李持酒奋力一搏把杨瑞压住,有侍卫想砍掉李持酒的手臂,就是此人给及时拦住了的。   东淑眼中透出感激之色:“多亏了你。不过现在他还在宫里,希望你多多照应些。”   侍卫忙道:“少奶奶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不过我知道萧大人最近也在打探此事,今日这一闹,连魏中书等都知道了,萧大人定会派人护着侯爷。可我仍是担心皇上那边……”   毕竟若是杨瑞恢复过来,自然会千方百计除掉李持酒,方才他受伤那么重还念念不忘呢。   东淑听了这句,微微一笑道:“不要紧,你不用担心皇上,皇上那边儿会有人料理的。”   诚肃殿,内殿。   皇太后走到里间,见皇帝已经给抬到了内侧榻上,几个太医跟朝臣围在身边。   丽太妃端坐在床边的一张圈椅上,神情素淡,脸上毫无惶惊悲喜等色,平静的有些过分。   太医们见皇太后入内,急忙行礼,太后道:“情形如何?”   “皇上的喉管给伤到了……呃,呼吸有些困难,甚是棘手,臣等正在研究对策。”太医回答。   “法子可有了?”   “服药的话不能迅速缓解,而且这才是新伤,若还继续脓肿起来,只怕……”   若是喉咙里脓肿,无法呼吸的话,自然会把人活活憋死。   皇太后眉峰一挑,不动声色问:“别说这些危言耸听的话,本宫要的是对策!”   “是是,解决的法子嘛……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好……”太医们惶恐地,却面面相觑不敢第一个出口说。   魏中书在旁见状,急的过来说道:“回娘娘,他们刚刚商议说什么要那不得已的时候得割开皇上的喉颈,这可不是痴人说梦吗?”   太医们越发低了头。   皇太后心里已经默念了一万句“苍天有眼”,乐的开花,脸上却尽量淡淡的,且义正词严外加怒不可遏般:“非但是痴人说梦,简直是大逆不道!皇上的龙体岂能给这般冒犯?且若是有什么意外,你们担得起吗?”   “臣等死罪!”太医们本是从医术救人上来说的,可听了这话,自然都不敢反驳,纷纷跪在地上。   太后看向杨瑞,见皇帝的脸色紫里略有些青,张着嘴,像是给晾在了岸上的鱼。   皇太后皱眉叹道:“唉!皇上真是手足情深啊,为了镇远侯,竟气成这个样子!这又何必呢,皇上倒要以龙体为重。”   魏中书等正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忽然听到“手足情深”,一个个惊呆了。   榻上的杨瑞隐隐听见,两只眼睛却往外一鼓。   此时丽太妃道:“太后娘娘,皇上伤的如此,不宜再听这些,娘娘不如请魏大人等到外间细说罢了。”   皇太后心头一跳,直直地看了丽太妃半天:“说的是。”她的唇角似是而非的一动,转身往外。魏中书等虽然之前也略听见些风声,此刻见皇太后亲口戳穿这层纸,丽太妃似乎都知情,心头发颤,只得跟着太后出去了。   剩下那些太医们还在,丽太妃徐徐道:“你们起来吧,只管好好想想该怎么给皇上医治……不要怪太后责备你们,毕竟皇上龙体为要,不过,我跟太后还有些不同,对我来说只要能保住皇上的性命,就是最要紧的。所以你们说的那个法子,也可以认真考量。”   太医们意外之余,急忙谢恩。   丽太妃道:“这会儿皇上看着平静了些,你们先退下点别吵着皇上。”   等太医们先退后,丽太妃才起身走到榻边。   杨瑞喉头肿痛难当,虽然不肯同意太医们割喉之法,但此刻他自知已经撑不了多久,就算那法子再骇人,恐怕也只有一试。   而太后那么说,哪里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杨瑞知道太后巴不得他熬不过去呢。   所以听太妃做主说可以的时候,心里竟放松了些,看着丽太妃之时,目光中多了几分感激。   丽太妃垂头看着他,眼神仍是平平静静的:“皇上觉着如何?”   杨瑞张了张口,手指动了动。   丽太妃握住他的手,温声道:“皇上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   杨瑞把她的手握紧了些,喉咙里发出科科的声音。   “只要你回答我,”丽太妃伏身,凝视着他的脸,声音仍旧很温柔的:“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杨瑞的眼神微变,不知她为何问起这句。   丽太妃看着皇帝,左手抬起,纤纤的手指沿着皇帝的脸颊往下,慢慢地落在他的颈间。   她的指甲保养的很好,正是“指若削葱根”那种,薄若蝉翼,看着锋利如刃。   杨瑞的脖子本来就肿痛难忍,给她的手指慢慢掠过,疼不可挡,身体竟颤抖起来。   此刻,才察觉有些不对。 第99章   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妃,心情半惊半寒。   本来就因受伤过重有些无法支撑, 之前太医一通抢救, 针灸推拿等等,才总算缓过一口气来。   这会儿看着太妃婉柔的眉眼, 皇帝心中一阵恍惚, 感觉到一丝不祥:“呃……”   他想开口,想问太妃怎么突然这么问,更想如昔日一般说出些甜言蜜语来哄骗, 却通通地无法出声。   此刻皇帝恨极了李持酒,同时更痛恨自己, 是他太轻敌了, 自以为镇远侯已经成了脚下的虫豸跟烂泥, 却想不到这小子临死还要拖个垫背的!   丽太妃则好整以暇的,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帝焦灼的眼神:“你一直都在骗我, 是不是?本来我早该知道的, 或许我之所以会给骗了这么久, 不是你多高明, 而是我自己不想戳穿自己,宁肯就给你骗着,宁肯相信那些假的……也不想美梦破灭。”   她跟先帝的年龄相差甚大, 宫中的生涯非常的寂寞,杨瑞又是那样善解人意,处处体贴入微,不知怎么……就动了心了, 甚至更渐渐地把他当成了最为贴心知意的人。   直到今日才幡然明白,原来非但自己给骗了,还差点儿害了她的母族。   所有的深情蜜意,忽然都成了滔天的屈辱。   “不!”皇帝挣扎着,拼尽全力叫出这一声,眼前阵阵发晕。   “别急,别急,”丽太妃安抚着皇帝,道:“我还没说完呢。”   皇帝很想叫她别说了,赶紧把太医叫进来,可是丽太妃似乎不再那么温柔体贴了,她望着皇帝,眼神里的温度也逐渐减退。   因为靠的近,她的声音很低,可是却非常的清楚:“我本来可以不在乎的,毕竟在这宫内,你也给了我不少的慰藉,所以我可以容忍你骗我,所以你不惯宠幸多少宫女,纳多少妃嫔,我都不在乎,但是,你不该把手伸过界。”   说到这里,丽太妃眼神一变:“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瑞儿,我的意思是,你不该——去碰萧东淑。”   皇帝的眼睛瞪大到极致:“你……”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丽太妃笑了笑:“我听江雪说起来的时候还不信呢,以为她是疯了栽赃你,后来我来了这里,听你得意洋洋的跟镇远侯炫耀。”   皇帝的唇开始剧烈哆嗦,眼神里透出了满满地惊悸。   丽太妃点头笑道:“你猜我当时心里想什么?”   但她分明没有要得皇帝回答的意思,只淡淡地继续说道:“我恨自己怎么会那么蠢,怎么还会相信一个男人的话,怎么会为了你差点儿害了子宁,害了李家……而你呢?从一开始就是狼子野心,薄情寡义,不,你甚至当不起一个‘情’。”   如果不是知道了杨瑞对东淑出手的事情,丽太妃大概不至于如此失望到绝望的地步,但是一想到这个,她无法忍。   萧东淑是李衾的妻子,是她的弟妹,是李家的门面,杨瑞却敢对她下手,足以证明这个人的眼里丝毫没有李衾,也没有她,甚至,只把他们当成……给耍弄的玩物吗?   丽太妃其实知道杨瑞的性情并不完美,只是因为这个男人很知冷知热的,是深宫中对她最好的人,所以她可以忽略别的,也肯对他一心一意。   只是丽太妃料不到,她所喜欢的这个人之贪婪下作,卑劣无耻,已经超出了常人的想象。   想到这么多年的愚蠢错付,想到被他害了的东淑,想到为他鞍前马后的李衾,丽太妃摁在皇帝颈间的手不知不觉中缩紧。   皇帝瞪着双眼,张大了嘴,呼吸的声音已经变了,像是破损的风锨,发出呼呼的漏风声响。   外头的太医们商议了半晌,本要入内的,可是看到太妃似乎在跟皇帝低声细语什么,便不敢贸然靠前。   此刻隐隐听见皇帝的声气儿不对,有的就抬起头向内张望。   丽太妃自然知道外头的动静,她看着杨瑞恐惧惊急的样子,缓缓把手松开,却提高声音道:“皇上你怎么了,你说什么?”   她俯身下去,仿佛在倾听皇帝说话,实则在皇帝耳畔悄然道:“现在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谁当皇帝呢?再撑一撑吧,瑞儿。”   杨瑞本就艰于呼吸,此刻近乎窒息。   与此同时太医们也忙赶上前来,丽太妃满脸惊愕的起身,催促道:“快,快给皇上看看!”   杨瑞却只顾盯着他,脸颊都在抽搐。   如果他能说话,自然会立刻叫人把丽太妃拉出去,但他偏偏不能。   太医们还在忙劝:“皇上不可贸然说话,这样的话会加重颈间的伤势!”   丽太妃却道:“皇上你放心,你刚刚说的我已经记住了。”   皇帝直直地看着她:“你、你……”   丽太妃的声音非常的柔和,里头又带一点点凄然的,道:“皇上你一定没有事儿的,不必就想身后的事情,至于要传位这种大事,自然也要皇上好了后再说。”   太医们在旁听见此话,一个个色变,却又不敢多嘴发问。   杨瑞听到这句,一股气噎住在喉咙里,“噗……”他张口,却有一股淤血涌了出来,但同时又有大股的血液堵塞在口中,喉咙里,让他更加雪上加霜无法呼吸了!   且说东淑告别了那谭姓侍卫,终于还是先回了翊坤宫。   张夫人被留在这里,正是没头脑的时候,只见外头的宫女太监忽然跑来跑去,窃窃私语,她知道有大事,只是东淑临走曾告诉叫她留在这里不要出殿的。   正等的心焦,东淑总算回来了,相见后道:“太太,咱们出宫吧。”   张夫人忙道:“这宫内到底是怎么了?刚刚那些人跟热锅上的蚰蜒似的乱跑,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叫人去找了,丽太妃娘娘呢?”   东淑道:“一言难尽,等出去后再跟太太细说。”   两人出了翊坤宫,往外而行,眼见将到了午门,却有个太监豕突狼奔地跑了来,远远地叫道:“三少奶奶留步!请留步!”   张夫人等忙止住,那小太监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太、太后娘娘懿旨,让、让三少奶奶在宫内留几日,陪一陪……太妃娘娘。”   东淑心中一动,张夫人忙问:“太妃怎么了?”   小太监笑道:“回夫人的话,其实是太妃娘娘舍不得少奶奶,特跟太后求了让少奶奶在宫内多留几日的。”   张夫人便看东淑的意思,只见东淑道:“太太,既然是太后的懿旨,那自然不能违抗,就劳太太先回府去,我住上几日自然回去。”   “嗯,”张夫人见她这般说,就答应了,却又拉着东淑往旁边走开一步,握着她的手低声叮嘱道:“虽然你还没告诉我,但我知道宫内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你且见机行事,自保要紧。我回去后便跟你宪哥哥说,他自然也会照应你。”   东淑含笑道:“您放心。”   于是张夫人便跟东淑告别,先行出宫。东淑却跟着那小太监返回,只是并不是往翊坤宫,而是向着永庆宫的。   这也是在东淑意料之中。   往永庆宫去的时候,却见斋宫之前一队太监乱跑而过,又有几个太医狼狈地往后面的诚肃殿赶了过去。   东淑就问那小太监:“皇上的情形如何?”   小太监道:“太妃娘娘在那里看顾着,听说皇上的情形不太妙,太医们更是离谱,居然……”   “居然怎么样?”东淑问道:“你不说我迟早也会知道。”   “奴才不是不告诉您,只是怕说出来吓到您,”小太监吐吐舌,才小声道:“太医们居然想割开皇上的喉咙,说是什么喉管肿的无法喘气才用这法子,少奶奶你看,这不是要害皇上嘛。”   东淑皱眉道:“果然有些骇人的,也没想到皇上的情形居然这么严重。”   小太监见她倾听仔细,忍不住又道:“还有一件惊人的稀罕事儿呢。少奶奶你可知道镇远……”   才要说,又想起此事不该跟东淑提,便忙低了头。   “镇远侯怎么了?你倒是快说,总不会是他的情形不好吧?”东淑原本还镇定自若,问到这句,却有些恍神。   小太监见她着急,忙道:“不不不,奴婢不是说镇远侯的伤病,而是另一件事情。从诚肃殿传出来的消息,他们说镇远侯其实是先帝的血脉,先帝临终前还留了遗诏……也不知真假,所以奴婢不敢就说的,您也只是听听就罢了,千万别跟人打听去。”   东淑听了这话,反而镇定下来。   “这是当然,”她应了声,又道:“丽太妃娘娘可一直都在诚肃殿吗?”   “是啊,娘娘一直守在皇上身旁,寸步不离呢。”   东淑想到先前在诚肃殿跟丽太妃遥遥一望,那会儿她才感觉,以前在她心目中的那个丽妃又回来了。   毕竟是李家的女人,这会儿醒悟虽然有些晚了,但到底还可以亡羊补牢。   也就是在那时候,东淑相信,脱去可厌污秽的情欲迷障后,丽太妃一定会将杨瑞那边的事情料理的妥妥当当。   所以她才叫燕语公主不必害怕,也叫谭侍卫不用担心。   只是东淑这会儿尚且没想到,太妃所做将超乎她的预计。   到了永庆宫,皇太后坐在正殿内,见东淑去而复返,行了礼,便命赐座。   太后皱皱眉,忖度着开口道:“本宫知道是为难你了,只是这镇远侯有些古怪,别人伺候不了,所以本宫想……”   还未说完,东淑道:“太后不必为难,既然是太后的懿旨,臣妾自然会依旨意而行。绝不敢有违。”   太后听了便一笑:“很好。那你便暂且留在这宫内,哦,太医院有几个太医在这里,也有宫女太监,除了一些必要你做的,其他都吩咐他们,或者跟太医商议行事,总之,要让镇远侯快些好起来。”   东淑恭顺答应:“是,臣妾知道了。”   太后深看她一眼,起身亲自领着她到了里间儿。   东淑来到内殿,见镇远侯赤着上身,虽然已经敷药,可那深深的鞭痕依旧清晰可见,他身上因为原先在外头或者打架,或者征战,本就有些伤的,再加上上回内侍司受刑,又多了一层,如今新伤旧恨,看的人简直发疯。   东淑本就见不得这些,此刻几乎伸手捂住双眼。   皇太后看她一眼,自己转头凝视镇远侯,目光低垂,看到他腰间伤痕之中那一点残破龙痕,意义莫名地轻笑道:“本宫曾经很觉遗憾,所生的太子并没有继承皇族的龙痕纹,幸而底下的几位皇子也一应如此,本以为大家都一样的,没想到,偏偏是他……”   叹息般说了这句,太后回身出去了。   太医们见太后离开,彼此商量了几句,走到东淑跟前道:“少奶奶,据我们刚才细看,侯爷似乎还服用了什么药,故而弄的气虚体弱,恐怕还会神智不清……实在难办的很。”   另一人道:“我们刚刚给侯爷用药,他还抵触的很,所以才请了少奶奶来,虽是为难了,但是……”   东淑敛神:“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横竖大家齐心协力,我相信侯爷定会好起来的。”   众人见她如此镇定笃然,便都点头:“是!”   从下午到了晚间,东淑服侍李持酒吃了几次的药,镇远侯居然照单全收,让太医们很觉欣慰。   只是镇远侯一直都不曾真正醒来,这让东淑心头沉重。   入夜后,谭侍卫来了一趟,手中提了个包袱。   他道:“少奶奶,我在诚肃殿找到这几样东西,都是侯爷的。就给他留在这里吧。”   东淑此刻正有些疲倦,又不肯歇息,便振作精神打开了那包袱。   无非是李持酒的衣裳,而除了外裳等东西,其中有一件却极其眼熟。   东淑拿起来瞧了眼,确信是她曾经给李衾所做的那件缂丝貂鼠皮的夹袄:果然那天晚上他去了,果然这失踪的袄子是给他“偷”走了的。   东淑想笑,但是那笑才盈盈一现又猛然僵住,因为她看到这夹袄的后背心上俨然不知给什么戳破了个口子,边沿上的血渍早已经干透了,仔细再看,还有好几处划伤。   东淑立刻想起彩胜的话,不由闭了闭双眼,心头惊痛非常。   触目惊心的,她不想再看下去,便把衣裳等都堆叠起来,准备重新系好包袱,谁知动作间,有一物从衣裳里跌落下来,落在她的脚边。   东淑微怔,以为自己错看了,俯身捡起来在手中仔细打量,顿时头晕目眩。 第100章   原来这时侯东淑所见的, 竟正是以前她跟萧宪相认后,随手做的那个粗糙香囊, 本是要给萧宪的, 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东淑还以为是伺候的丫头不知情扔了,因是微末不足道的东西,所以丢且丢了,也没计较。   实在想不到,此时此刻竟然在这里发现。   这香囊上血迹斑斑, 口子上紧紧地拴着一根红色细棉绳子,只是如今给拽断了似的,看长短, 却像是挂在脖子上。   东淑的手有些发抖, 她看着这香囊,又看看昏迷不醒的李持酒, 竟觉着这香囊十分烫手, 又且沉了起来, 有些拿不住了。   这夜,宫门锁了后, 皇宫之中寂静的诡异。   皇帝已经从诚肃殿内挪回了武德殿,仍是由丽太妃看护着, 皇后娘娘几度前来,都给丽太妃打发了,说皇后太过伤心无法伺候皇帝,也对皇帝不好。   武德殿内灯火通明, 内侍禁卫护卫森严,时不时有太医跟宫人们进出。   李持酒却仍是在永庆宫里,太后安排的人不离殿内外。   这夜,太医们看过了,脸上有些庆幸之色,对东淑道:“多亏了少奶奶在,侯爷的药吃的甚是顺利,只是他的外伤也不容忽视,只盼三天内伤口不要恶化或者发热,就是上天庇佑了。”   已经是快十月的天气了,夜间寒凉非常,尤其是在皇宫之中,虽然内殿放着好几个炭炉,东淑却仍觉着心里一阵阵的发冷。   她看了看李持酒仍旧昏迷不醒的脸,起身慢慢走到殿门口处,眺首望去,灯火点点,暗影中侍卫林立。   目光向上,暗蓝色的天,有星光点点。东淑看着那闪闪烁烁的星子,不知此刻李衾在南边如何了,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事情吧……   面前的殿阁连绵广阔,东淑的心里却一阵的空虚,她突然怨念李衾为何走后一直都没有书信给自己。   她很想李衾快点回来,可是又怕他知道消息后着急,乱了分寸,虽然南边的战事大体上已经平靖,但毕竟军情如火,一点儿也不能疏忽分神的。   东淑想了半晌,忽然哑然失笑,原来她想起以前李衾去北关巡边,知道她的死讯后却仍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场大战指挥停当……唉,果然是自己关心则乱,竟担心起他来。   他李子宁,向来不是个会需要人去担心的啊。   东淑不禁长叹了声。   正在这时侯,一个宫女出来,悄声道:“少奶奶,外头冷,留神吹了风着凉,还是到里间去吧。”   东淑抬手抚了抚双臂,果然冷气森森 ,于是转身随着宫女进内去了。   这一夜,太医们分作几班,镇远侯身边时时刻刻不缺人,直到天明,镇远侯虽仍未醒,却也并不曾高热,众人稍微松了口气。   御厨熬了些参鸡虫草汤送了来,东淑不免又亲自喂了李持酒,虽然喝的少,到底能喝进去些许已经阿弥陀佛了。   正见太医们在给李持酒诊脉,就听外间小太监道:“萧尚书到了。”   东淑忙起身往外迎了出去,远远地看萧宪皱着眉,快步从殿门口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萧宪走到身旁,握着手道:“没事儿吗?”   东淑点了点头,道:“哥哥怎么这会儿才进宫来?”   昨日张夫人先行出宫后,东淑本以为萧宪会立刻入宫,只是竟不曾,这很不是萧宪的行事。   萧宪欲言又止,只道:“李持酒如何?”   东淑有些难过,含着泪说道:“哥哥自己看就知道了。”忽然想到萧宪是那样爱洁的人,若是看到李持酒那伤,却更不妙,于是又拦着道:“虽然伤的厉害,如今情形还不算最坏。”   萧宪到底入了内殿,亲自看了一回。他当然不会去打量李持酒身上的伤,可是看昔日那样鲜明跋扈的少年,如今脸色苍白,嘴唇都缺乏血色,且脸上还有伤痕的,早就知道了。   萧宪咬了咬牙:“真是畜生……”   这会儿两三个太医都在,东淑拉住他到了外间:“哥哥别忙生气,且快想想如今该如何行事。”她一直都在永庆宫不曾出外,可也打发小太监去探听,听说昨晚上皇上危恶,太医们迫于无奈,便给皇帝的颈喉动了刀,却还缓过了一口气来。   萧宪来之前已经听说了,闻言道:“我立刻要去武德殿,少不得会见太后跟太妃娘娘。自然会有计较。”   东淑点了点头:“我看太妃娘娘似乎已经有了打算,她如今未必还是跟皇上一体的了。”   萧宪“嗯”了声:“如此最好。”   东淑怕事情耽搁,便催萧宪快去。萧宪正要转身,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往里看了眼,脸上流露一丝不忍。   终于萧宪道:“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只是目前你不能泄露出去。若是镇远侯醒了,更不能让他知道。”   东淑的心没来由地惊跳:“什么事?”   萧宪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迟了进宫吗?昨儿我在镇远侯府。”   “你在镇远侯府做什么?”东淑很吃惊。   萧宪眉头紧锁,说道:“镇远侯府的老夫人……过世了。”   东淑脸色大变,竟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萧宪左右一扫,低声道:“那个小阮跟我说了实情,她的确是皇上的心腹眼线,安插在镇远侯身边的。只是镇远侯一早就知道这个,也跟她说开了,所以小阮虽明面上听命于皇上,事实上却跟镇远侯通气,她替镇远侯看护着内院照料夫人,当初镇远侯在外头出事的消息,府内其他的人都给她封了口,严禁让老夫人知道,谁知皇上好像看出来了,便派了人去告诉了,苏夫人急痛攻心,再加上曾经有旧疾的,昨儿抢救了半天,仍是没救回来。”   东淑脑中发晕:“这、这……”竟站不住脚了!   萧宪急忙扶着她道:“我本不想告诉你,又怕你从别人那里听说,索性我先告诉你罢了。你也防着点儿,镇远侯没醒就罢了,若是醒了,可千万别在这时候给他知道。”   东淑只觉着心里一阵的悲苦无法形容,眼泪却忍不住涌了出来。   萧宪安抚道:“别哭了,你的身体本就不好,我看你的脸色也不佳……又听说你在这里照看他,罢了,也算是你尽到心了。”   东淑忍着泪,压着哽咽道:“哥哥,我本来也很不喜欢他的,可是为什么他的命也这么苦呢。竟像是老天在捉弄他似的,为什么,为什么!”   苏夫人虽然是个糊涂虫,但毕竟是李持酒的亲娘,也是李持酒在这天地之间唯一的至亲,如今苏夫人去了,李持酒又是这个生死未卜的样子,东淑实在无法形容心里的苦涩跟痛楚,像是一颗心给黄连泡着的荆棘丛扎破了,苦不堪言,痛不可挡,那样难受。   她当然对李持酒自带偏见,但宁可这少年就像是以前那个无心而嚣张的不羁之人,天不怕地不怕,潇潇洒洒的也就罢了,她也仍可以坦坦然然的讨厌他,远避开他。   但是现在,他落到这个境地却跟她,萧宪,以及李衾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这个,东淑恨不得就痛哭一场。   萧宪看着她肩头颤动,心里也不好过,他满心的愧疚,只是不便说而已。何况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当下便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可如今我们能为他做的,就是把原先该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妹妹,他一心都是你,你是能救他命的人,所以你一定得撑着好好的,知道吗?”   这番话提醒了东淑,她掏出帕子拭干了泪:“我知道了。哥哥,你快去吧。我会好好的看着他。”   萧宪见她双眼发红,暗暗叹息了声,道:“那个小阮我把她带了进宫来,她在外头,或许可以帮你一把。”   说着便走到殿门口,果然见小阮一身素衣立在外间,眼睛也是通红的,见了东淑,便屈膝行礼:“少奶奶。”   萧宪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先去了。”   于是出了永庆宫,直接先往武德殿而去。   东淑送了萧宪离开,才要同小阮回殿内,就见燕语公主带了人来了,远远地看见她便加快了步子。   “镇远侯怎么样了?”燕语问道,又说:“我从太后那里来,太后如今去了武德殿。”   东淑道:“情形还算稳定。”   燕语打量小阮,看她眼熟,迟疑道:“你、你不是镇远侯府的……”   小阮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正是妾身。”   燕语突然发现她脸色不太对:“你的眼睛怎么肿了,难道也是为了镇远侯?”   东淑知道她嘴快,绝不能让她知道苏夫人的事情,便道:“殿下,武德殿那里的情形怎样你可知道吗?”   燕语听问才说道:“这会儿武德殿里满是人,十几个朝中大臣跟勋贵都在,还有一些皇亲贵戚们。我隐隐听说皇上昨晚上仿佛传了诏之类,也不知真不真,唉!这会儿镇远侯醒来就好了。”   东淑回头向内看了眼,她盼着镇远侯安然无恙醒来,可又有些恐惧,觉着他若不醒就不至于面对这样破败的残局了。   此时此刻,武德殿外殿。   朝臣们聚在一起站在桌子边上,望着桌上的两张东西,脸色阴晴不定,窃窃私语。   面前中间所坐的正是一脸肃然的皇太后,太后说道:“各位可看明白了?”   魏中书先回头道:“回娘娘话,已经看明白了。”   皇太后缓步走到那金丝楠木的大桌旁边,垂眸看了眼,道:“这份从御库之中调出来的诏书,是先帝爷临去之时留下来的,写明了将来新帝若有不测,便传位给镇远侯李持酒,因他也是先帝印证过的皇嗣血脉。这件事本宫也查过了,先帝身边的高公公是最知情的。”   说到这里他回头,却见两个小内侍扶着高太监颤巍巍地走了出来,高公公原先为保守秘密远避皇陵,却给杨瑞捉了回来,百般折磨,可到底还留着一条命在。   高太监咳嗽了数声,道:“各位大人若是不信,等萧尚书到之后,只问他就是了。当初萧尚书是皇上托付之人,先帝遇刺之时,萧尚书奋不顾身以身护着先帝,加上尚书素日的品行,先帝是最为赏识信任的,所以临终委以重任,魏大人当时也在的。”   魏中书道:“是。”   此刻魏中书早就信了七八分了,毕竟当时先帝的举止很奇怪,他不见太子杨瑞,却一反常态的留下诏书,还让萧宪带走,必然是因为事出突然,先帝一时来不及多想,便留了诏书以防不测。   只是有朝臣道:“可是李持酒明明是镇远侯之子,这、这岂不荒唐……也不好说出去啊。”   高太监道:“老奴是从皇上年轻时候就跟着的,所以最知道此事,当时老奴明知,却因体统不敢张扬,但是皇上所得的几位皇子,身上都没有正统皇裔才有的龙痕印,先帝一度很觉失望,直到那日镇远侯内侍司受刑,才发现了端倪,后来就是镇远侯府老夫人亲自进宫,那时候负责陛下起居记的张秉笔也在侧,大概那时候皇上就觉着事情重大,该留下些什么,所以暗暗地留下张大人在屏风后记载,故而此事别人不知道,张大人却仍是如实记录在册,若是各位不信,可以查验,一言一行,绝无造假。”   杨瑞很知道高太监是先帝心腹,怕是留下什么别的凭证,所以才刻意逼问,谁知道果然先帝还留了一手。   大家目瞪口呆,这样自然铁证如山了。   正在此刻,萧宪到了。魏中书忙拉了他,就问昔日先帝临终之事。   萧宪定了定神,此事还关乎李衾,他实在不好出口,但他跟东淑一样,都觉着有负于先帝且亏欠了李持酒。   当下把心一横,便道:“这道诏书是真的。当时先帝就是怕此绝密给人知道后,会让镇远侯遭遇不测,所以命我秘密保留,谁知……皇上不知从哪里得知风声,所以那些日子把我软禁于宫中,无非就是想得到这道诏书。李衾一则担心于我,二来他也如众位大人一样,不想另生波折,所以竟替我将那道诏书献给了皇上,此事经手的,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萧宪看向宋玉溪:“小公爷,当着皇太后以及众位大人的面儿,你可以说出实情,是我在凭空捏造,还是确有其事。”   此刻英国公,镇国公等几位都在,宋玉溪自然也在,只是他从开始就沉默不语,听萧宪点到自己,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错,确有此事。”被在场众人盯着看,宋玉溪低头,“我也是奉皇命而为。”   各位大人听他承认了,又且李衾也参与此事,都惊动起来,又开始交头接耳!   皇太后在上听着,一直到现在,知道大局渐渐稳了。   她便道:“各位爱卿可还有什么异议吗?”   忽然礼部尚书道:“虽然此事印证是真,但是如今皇上只是重伤,且镇远侯听说也是伤势严重,皇上跟镇远侯到底如何且还不知道,兴许上天庇佑,让皇上转危为安呢?”   话虽如此,杨瑞自打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其实也被许多大臣暗中腹诽的,何况魏中书等亲眼目睹皇帝的伤势,知道不容乐观,是以听了这话,只有寥寥几人应承。   就在这时,内殿有个声音痛哭道:“皇上……”   这一声极为悲怆凄厉,把众人的头发都惊的倒竖起来。   一时间魏中书等急忙冲到内殿,却见众太医都跪在地上,丽太妃却伏在杨瑞的身上,痛哭不已,厉声哭道:“皇上驾崩了!”   宋皇后也在旁快哭晕过去了。   大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继而反应过来,便都纷纷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武德殿内哀声四起!   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帝出事,这江山谁来坐就成了问题,魏中书等来不及尽情哀恸,便忙跟皇太后商议起此事。   太后这会儿得意之极,不费吹灰之力,杨瑞就把自个儿作死了!如今还能有谁稳坐江山,自然是在永庆宫里的镇远侯。   但是有些臣子毕竟还心有疑虑,不料就在此刻,有个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些许哽咽,说道:“各位不必多议了,皇上早就料到此事,故而临去已经有了旨意。”   众人又且震惊起来,纷纷回头,却见竟是丽太妃缓缓地站了起来。   皇太后也吃了一惊,竟站起身来,生怕事情有变。   丽太妃身后的宫女躬身上前,手中捧着一物。   太妃道:“请娘娘跟各位大人过目吧。”   皇太后身边的人立刻先接过,给太后过目。太后极快看了会儿,脸上不由有些喜色,便道:“给各位大人传阅。”   魏中书跟萧宪等忙上前一步,接过此物,两人先看了一眼,各自震惊。   继而,魏中书定神,念道:“朕大行之后,命各朝臣奉先帝遗诏,共同辅佐吾弟,江山稳固,不负祖宗基业。”   宣读过后就传给众人,众人忙围着看,见字迹有些凌乱,却的确是皇帝的手书。   萧宪回头看向丽太妃,却见她只淡淡地转过身去,看着榻上已经死去的皇帝,眼神讳莫如深。   这消息极快地传遍了宫中,一时间武德殿举哀,而永庆宫里的李持酒却成了众目所望。   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惨淡的,武德殿的偏殿内,皇太后跟丽太妃对面而坐。   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太妃:“那道旨意,真的是皇上所下?”   丽太妃道:“娘娘这是何意,难道我会假传圣旨吗?”   太后一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太妃素日很疼顾皇上……皇上是如何伤着的,太妃自然最知道,怎么那会儿在诚肃殿竟还故意那么说呢?”   丽太妃道:“不先稳住众人之心,难道叫他们乱起来吗?何况……就算是再疼顾,到底不是亲生的,太后自然最清楚。”   杨瑞身边毕竟也游戏心腹走狗,如果那会儿丽太妃表现的跟皇帝对着干,难保那些人狗急跳墙,但太妃这般说,加上她素日跟皇帝是最亲近的,所以那些人从不怀疑她的立场,直到此刻,多数人还相信太妃跟皇帝是一条心呢,就算有人暗暗怀疑那诏书,也不敢就直接质疑。   这正是太妃的精明沉着之处。   太后摇头笑道:“嗯,今儿我才算是服了你。”   两人才说到这里,突然听到殿外一声喧哗,有小太监冲了进来道:“回太后、太妃娘娘,永庆宫那里传了消息,侯爷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初是想让被子跟持久两个公平竞争的,所以才有东淑和离成功,甚至嫁入李府,持久的光环遗诏也被毁了,而就算持久流露深情,东宝儿也依旧并未动心。不料就在被子跟持久打的如火如荼的时候,却有些只看过一两章、甚至完全没看过文的声音隔三岔五的跳出来:散了散了被子不行他出局了之类,甚至还加一些怪异的辱骂嘲讽之类的话。被子春风得意的时候不见这些声音说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出来唱衰,人家正拼死上位,这些没看文的预言家却在拼命阻击,真不知这是喜欢被子呢,还是被子的黑装粉。被子本来还有一个终极大招的,现在说实话真不想给他了。 第101章   皇太后闻言极为欣悦, 也顾不得跟丽太妃说话了,忙起驾前往永庆宫。   丽太妃目送太后离开,缓缓地吁了口气,脚步挪动想要坐回椅子上, 却忽然头晕目眩往后倒了过去!   幸亏伺候的宫女扶住及时:“娘娘!”   宫女担忧地看着她, 道:“娘娘从昨儿就没合眼过, 到底也该歇一歇了, 又不是铁石人。”   “歇一歇?”丽太妃喃喃地重复了这句, 却又一笑:“是啊,我是该歇歇了。”   她又长长地叹了声:“你扶我去看一看皇上吧。”   当下宫女扶着太妃,前去又瞧了一眼皇帝。太妃看着皇帝白里泛青的脸色, 虽然衣裳领子弄的很整齐,仍是遮不住那触目惊心青紫连片的脖子, 那伤筋断骨的痕迹越来越明显, 又因为动过刀, 更加可怖非常。   太妃的目光在皇帝的脸上慢慢地滑过, 这辈子,她只满心喜欢过这个人, 也只恨极厌弃过这个人, 如今……一切都解脱了。   太妃的目光从杨瑞脸上转到自己的纤纤素手上,此时此刻, 这只手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她没了力气。   宫内扶着她出了武德殿,外头已经有太监备好了软轿。   太妃上了銮舆,目光淡漠地扫视眼前所见的一切, 熟悉的冷漠森寒的宫廷楼阁,永远是那么空旷的殿前场地,曾经她觉着宫内还有点儿让她贪恋的温暖,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温暖。   虚情假意,那是比镜花水月更令人愤怒恶心的东西。   她看见一队队的宫女太监,都匆匆忙忙地换上了素服。内侍司的人也正忙着给各个殿围挂白幡。   本来已经是极冷的冬天了,这样一装扮,简直像是凛冬提前而至。   缓缓地銮舆回到了翊坤宫,丽太妃扶着宫女的手回到内殿,可正要坐下的时候,忽然跟想起什么一样又站起来。   她回头看着床帐,以及床上的被褥,终于咬牙切齿道:“扔掉,都给我扔了换掉!”   宫女们不知如何,但娘娘如此吩咐,忙传人入内,七手八脚地都扔的扔,拿的拿了,又换了新的床褥等物。   最后,丽太妃看着面前崭新的帐幔被褥,却又觉着自己有些太可笑了。   她扶了扶额头,道:“行了,都下去吧。我要歇会儿。”   宫女们行礼退下,太妃缓缓躺倒,盯着帐顶看了半晌,又起身走到自己的妆台旁,打开左手靠下的抽屉,里头是个小木匣子。   丽太妃将匣子取了出来,打开之后,里头却有一颗细小的黑色药丸儿。   她盯着瞧了片刻,举手拈了出来,握在掌心,重又回到了榻上。   殿外报说萧尚书来见的时候,丽太妃正是似睡非睡,听了这声,朦胧转头,便瞧见一道身影在眼前隐隐约约的。   宫女上前扶起她,太妃定睛看时果然是萧宪。   她有些意外,忙振作问道:“萧尚书为何忽然来了这里,可是有什么急事?”   萧宪垂着头道:“听说太妃娘娘觉着不适,臣传了两个太医过来,给娘娘诊看。”   丽太妃愕然,竟一笑道:“原来是这样,不必了。多谢萧尚书费心。”   她说了这句,把萧宪一打量,道:“对了,那个镇远侯……其实也不是个很合适当皇帝的人啊,以后只怕萧尚书有头疼的时候了。”   萧宪默然道:“臣会尽心竭力辅佐新君的。”   丽太妃沉吟片刻,又释然地笑了笑:“也许是我多虑了,这镇远侯虽然脾气怪异,但也有致命的弱点啊,你自然知道。萧尚书是聪明人,可别叫其他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去才好。”   萧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镇远侯的弱点当然就是东淑了,至于“别有用心的人”,太妃指的却是皇太后的袁家一系。   毕竟皇太后在这件事里如此出力,自然不是单纯的为了江山社稷或者李持酒。   可是听着太妃说话,萧宪却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他略抬头,看着太妃苍白的脸色,疑惑问:“娘娘,您真的不需要太医给看看吗?”   “不用。”丽太妃疲倦地一抬手,身子微晃,她定了定神,忽然低低的说道:“看也没有用。”   这一声儿虽然很低,萧宪却听见了,他睁大双眸:“娘娘……”   丽太妃的手拢着唇,像是要咳嗽却又忍着:“这里没什么事了,可前头的事儿却忙乱的很,萧尚书自去忙吧。”   萧宪闻言自然不便多留,只好拱手行礼,缓缓地后退两步转过身。   他若有所思地往外走,才走了几步,忽地止步回头看向内殿。   隐隐地,他似乎听宫女焦急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萧宪听了这句,猛地一撩袍子冲了入内,却见丽太妃半靠在榻上,血从唇边流了出来,把原本乳黄的缎子宫袍染的如同绽开了一朵朵血色的梅花。   “娘娘!”萧宪睁大双眼冲到跟前,看丽太妃雪白的脸,忙大声叫道:“来人!太医!”   之前他本就叫着两个太医随行的,此刻两人就忙跑了进来,见状都吓了一跳。   才要上前诊脉,丽太妃却断然举手制止,厉声喝道:“不必了!”   太医们吓了一跳,慌忙后退跪地。   太妃却看了一眼萧宪,又艰难的低声说:“不用忙了,我自然知道。”   萧宪的心突突的:“娘娘您到底怎么了?”   太妃叹了口气,双眼一闭,道:“我……稀里糊涂的在这宫内这么多年,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是该梦醒的时候了。”   萧宪有种可怕的预感,想握住她的手,却又不敢:“娘娘!”   “难为你惦记着我,”丽太妃含泪看了他一眼,忽然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当初第一次见你,是我跟着太太去你们府里赴宴,东淑妹妹那会儿还小呢,天真烂漫的……她还开玩笑,说你如何如何好,还拉着我去见……”   丽太妃说到这里不知是力气不支还是想到什么,就打住了。   萧宪听她提起此事,便皱眉闭上双眼。   丽太妃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却见他脸上是难过隐忍的表情,太妃突然像是悟了什么似的:“你……”   萧宪双眼紧闭,终于他咬了咬唇,低声道:“那时不是东宝儿非要你见我,是我事先叮嘱过她。”   丽太妃唇角微张,像是第一次看见萧宪似的:“原来你……”   她伸手要握住萧宪的手,却又并没有,反而把手缩回,这么肮脏污秽不堪的她,没资格去碰萧宪。   “天啊,”丽太妃只是含泪笑道:“天啊,我太糊涂了。”   她闭上眼睛,泪却从脸颊上滚滚滑落,跟唇边越来越多的血融在一起。   永庆宫。   李持酒觉着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这么黑且深沉的梦,他几乎想破罐子破摔,不愿醒来了。   只是潜意识中,有个很温柔的人在照顾着他,让他想起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那个像是仙女儿一样的人从天而降似的。   他真喜欢那种那个人啊,又温柔又高贵,虽然是他不可企及的。   一想到如今这个人在照看守护着自己,之前的冷硬抵触不知不觉中软化下来,他肯吃药,也肯喝汤水。   神智像是给困在无边渊薮里,只留一点微光,有一个人的话像是锋利的剑刃指着他,把他残忍的凌迟。   他可以忍受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但是那一句话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无可饶恕的。   李持酒又难过,又愤怒,一定要杀了那畜生!一定要让那混账死!   “姐姐……”昏迷中,他喃喃地呼唤,“别怕,别怕。”   虽然已经是神志不清了,却还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去护着他喜欢的人。   也正是因为感觉到她在身边,所以才肯让自己清醒过来。   李持酒缓缓张开双眼,但他的视力还是模糊不清的,只看到有个影子在面前晃动。   那个人凝视着他,然后握住了他的手:“你觉着怎么样?”   李持酒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她的脸,但是实在是没有力气,不,与其说是没有力气,倒不如说他的身体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连睁开眼睛都变得有些不可能。   “太医,太医快来!”她着急地转头叫道。   不多时,又有几个人到了跟前儿,诊脉的诊脉,查看的查看,却把她挤到旁边去了。   不知怎么,李持酒下意识地抬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太医见状反而喜欢,又忙道:“侯爷不要用力,千万别用力。”   原来李持酒的手臂毁伤最狠,之前本就有伤,因为那么狠命地勒住了杨瑞,把原本的伤口加倍绽裂开来。   不料又有侍卫们拉扯殴打,简直不能形容……手筋都几乎要断了。   之前太医们不得不用针给他缝了起来,一条手臂缝的跟什么布做的假人针线似的!   本来几个太医们暗中商议,说镇远侯纵然保命,身体只怕也未必恢复如初,尤其是这只手。   如今看他能动,才稍微松了口气。   只是任由他们劝说,李持酒哪里肯放开。还是东淑道:“你要听太医的话,才能快些好起来。”   李持酒觉着那只温柔的手又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抚过,他总算松开了。   太医们宽心,又忙查看伤处,幸而伤口还好,并未绽开,于是又重新上药,包扎,又趁着他初醒,急忙叫他喝药等等,一通忙乱。   就在此刻,外头报说皇太后驾到,太医们急忙转身迎上。   太后面上带笑:“听说镇远侯醒了?”   太医们道:“才睁开了眼睛,只是因为那迷药作祟,看着还未十分清醒,仍要小心看护。”   皇太后倒是有些舒心:“不要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上前看了看李持酒,以前因没多想,所以并不在意,此刻认真望着他的脸,却也瞧出几分先帝年轻时候的样子。   太后百感交集,叹道:“也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啊。”   正说了这句,就听到殿外一阵哗然。   有个小太监匆匆入内,跪地道:“启禀太后娘娘,听说丽太妃娘娘、不好了!”   “什么?!”皇太后大惊,“这是什么话!”   她才跟丽太妃说过话,怎么转眼就“不好”了?难道是有什么人……   小太监还未回答,门外却有人道:“娘娘!娘娘大事不好!”   皇太后回头看了眼镇远侯,不愿惊吵到他,便带人到了外间,她身边的嬷嬷喝道:“别失惊打怪的,是什么?赶紧说就是了!”   那太监脸色雪白,惊慌失措道:“听说宫外有人、有人造反了!”   太后本以为这内侍也是来启禀太妃的事儿的,没想到是这句,更加震惊了:“你说什么?谁造反了?”   太监战战兢兢的,颤声道:“听说是、是兵部的人,很多兵围了皇宫,还封、封了城门!”   “兵部?”太后眉头紧锁,眼中惊疑不定。   兵部为首的自然是李衾,李衾如今在南边儿呢,难道会回京造反?   忽然太后想到一个可能,脸色顿时大变。 第102章   连太后这边都得到消息了, 中书省那里自然更是一早就知道了。   因为皇帝忽然驾崩, 所以这会儿文武百官里倒有一大半是在宫中的,众人正都换上了丧服,且在商议镇远侯之事,正不可开交, 突然见侍卫从外急奔而入,禀告了这个消息。   一时之间像是一滴水跌进了冒着气儿的油锅,顿时越发的沸反盈天喧闹了起来。   魏中书旁边的赵御史上前忙问:“怎么说是兵部造反?兵部的李尚书如今在南边谨州一带, 是不是消息有误?!”   侍卫道:“回赵御史、各位大人,消息到底有没有误卑职不敢确认,但是这消息是五城兵马司里的人飞马来告知的, 那人已经是身负重伤了,才来得及说了句兵部的人发兵封了城门并向着宫门这边来……就晕厥了过去, 我们在宫门口的侍卫又瞧见长安街上喊杀声震天, 远远地看到有人冲着宫门来了, 看服色旗帜果然是兵部所辖的人马,事情紧急, 这才急忙退了回来把宫门紧紧闭了。”   这个人才说完,却另外有两个太监也鸡飞狗跳地跑了来,满脸骇异地叫嚷道:“兵部的人把宫门口围住了!魏大人, 各位大人,要快些想想办法啊!”   魏中书拧眉:“真的要造反?这、这怎么可能?”忽然间环顾群臣,叫道:“萧宪,萧尚书呢?”   旁边赵御史忙道:“尚书大人之前说有事, 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人群中突然有个声音道:“萧尚书毕竟是兵部李尚书的舅哥,难不成早得了消息先出宫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沉静的声音冷冷地说道:“你说什么?”   大家急忙回头,却见萧宪脸若冰霜,一身丧服白衣从门口缓步走了进来,那发话的人噤若寒蝉,急忙低垂了脑袋躲在别人背后。   魏中书急忙迎上去:“萧尚书你也听说了?”   萧宪的双眼微红,点头道:“是。我听说后立刻就赶了过来。”   他原先在翊坤宫内,当时丽太妃服了毒,他见势不妙立刻叫太医救治。   可那毒性极为厉害,加上发现的晚,已经是回天乏术。   正在痛心疾首的时候,却有太监飞奔来报了此事。   萧宪从剧痛之中惊回神,知道如今不是要软弱痛哭的时候,于是他最后看了一眼丽太妃,却见她伏在榻上,合着双眼,神情却透出几分安详。   萧宪从袖中掏出一块极干净的素白帕子,温柔地替她脸上的泪渍跟唇边的血渍擦拭干净。   然后他站起身,吩咐道:“太妃因痛悼先帝,心力交瘁而故,都听见了吗?”   在场的嬷嬷,宫女太监们急忙答应。   最后萧宪道:“你们好好地替太妃收拾妥当,叫内侍司准备,所有东西都要用最好的。”   众人领命。   说完之后萧宪迈步往外而行,经过铜炭炉的时候,他看看手中紧握着的那块沾血带泪的帕子,目光在那殷红的血迹上逡巡来回,便轻轻地将帕子放在了那闪烁的银炭之上。   丝帕遇上烈炭,立刻起了一道火光。   看着那帕子上的血泪都化成了一团烈焰,萧宪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头也不回地出殿。   此刻众目睽睽之下,魏中书问道:“你觉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宪答沉声道:“我虽也一头雾水,但这绝不是李衾的行事,我相信此事跟他无关。”   魏中书道:“但他们言之凿凿的确是兵部的人……”   萧宪道:“就算真的是兵部作乱,可也一定不是、不是李衾的主意。”   他们说话的时候,周围的文武群臣鸦雀无声,只在萧宪说了这句后,其中有些人脸上就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毕竟朝臣们其实都知道,李衾虽然有功于社稷,且把兵部统理的井井有条,但在文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的忌惮李衾,怕他功高震主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着手削减李衾的势力,文帝先遇刺身亡。   侥幸杨瑞跟李衾关系向来极好,又加上南边的战事吃紧,所以竟放权给李衾,反而叫他带兵去了。   如今人人都说是兵部造反,这会儿群臣之中,却也有一半的臣子狐疑地觉着此事恐怕事出有因,未必就是空口无凭。   又有一小半以前就看不惯李家的,觉着李衾早就怀有不臣之心,今日之事不过是迟早晚的罢了。   还剩下那一小半,才是以萧宪为首的则不太相信李衾会干出这事。   又因李家的长房大爷李绶在此,众人便都纷纷地看向李绶,鸿胪寺卿便问道:“李大人,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您有什么见解?”   李绶环顾众人,皱着眉决然说道:“正如萧尚书所言,我也不信子宁会是这种目无君上的谋逆之人。何况他若真的如此胡作非为,难道不为李家着想?”   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们李家?这不是在宫外吗,兵部的人护着就是了,到是你李大人,只怕是给李尚书当成一枚弃子了。”   李绶不是个口舌见长的人:“你、休要胡说!”   那人道:“非是胡说,但下官也并无得罪之意,毕竟如今朝中群龙无首,若李尚书此刻举事,却真真的是个天赐良机,若是功成,以后我们还得求李大人护庇些呢……”   还未说完,就听有人喝道:“还不住口!”   出声的是萧宪,那人回头看是他,便才低了头。   萧宪道:“这会儿不是逞口舌之能的时候!待事情清楚了或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再说不迟。”   他的身份高,官职也在众人之上,加上平日里交游广阔,故而竟无人敢再出来呛声。   低低的议论声中,翰林院崔学士上前道:“魏大人,萧大人,到底要拿出个法子来,若外头那些蛮贼冲破宫门的话……这可该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如今越是自乱阵脚,越是于事无补,”萧宪的神情却极为沉静,道:“我想亲自去宫门处一观,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与我同去?”   大家面面相觑,顷刻有人道:“我愿同去。”竟是李绶。   除了李绶之外,小公爷宋玉溪,然后是内廷侍卫王将军外,翰林院的穆学士等几位。   魏中书道:“萧宪,你务必小心些行事。”   萧宪正要出门,外头太监扬声道:“太后娘娘驾到。”   大家忙止步恭迎太后,不多会儿皇太后快步进来,道:“各位可听说外间发生的事了?”   群臣齐声答应。魏中书道:“我们听说这消息也都震惊非常,方才商议妥当,萧尚书等几位要去宫门口查看具体情形。”   太后看向萧宪,又扫了眼他身后众人,终于道:“如此也好,此刻正是危急之时,各位大人心要往一处才是。”   说着便叫了身边的两个太监,道:“随着萧大人一同前往。”   于是萧宪等出门,往前越过金水桥,一路向着宫门口而去,只见本来肃穆空阔的宫廷场地之中,内尉司的人列队而行,一个个铠甲鲜明,如临大敌。   远远地看到午门那边儿也聚集了无数人,城门楼上也有影子闪烁,底下的宫门已然紧闭。   守在宫门底下的侍卫统领瞧见萧宪等人来到,忙紧走几步上前行礼:“萧大人!”又迟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李绶,并没言语。   萧宪道:“情形如何,是谁带兵?”   统领道:“他们只说是兵部的人,再问别的就不回答了,从城门楼上看,……只看到许多士兵簇拥在宫门外。”   萧宪道:“带路,上城楼。”   众人经过紧闭的宫门以及左右掖门,虽看不到什么,仍能听到外头囤着兵马的声响,以及那种仿佛山雨欲来的慑人气息。   很快登上了城头,萧宪往外一看,不由也有些窒息。   外头本是极宽敞的御街,如今街上两边林立着许多身着铠甲手握腰刀的士兵,不见一个闲人。   萧宪身后的李绶宋玉溪等见状,也各自心头震惊。   这边萧宪定神,道:“外头领兵的是谁,我是吏部萧宪。叫人出来跟我说话。”   底下走出一员统领,朝上看了会儿,因是认得萧宪的,便道:“萧大人!啊……李大人也在。”   李绶看见此人,不由皱眉,原来他的确认识此人,正是兵部李衾的下属郎官。   他又惊又气,探身道:“怎么是你?你、你们在干什么?莫非是真的要造反吗?”   萧宪把他一拦,只听底下的那员郎官道:“听说皇上给人害死了,宫内还有人要借机对兵部不利,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这话你听谁说的?”萧宪问道。   郎官道:“呵呵,萧大人,您好歹也曾经是我们尚书大人的舅哥,我三爷人向来在礼数上自然不曾亏待过你们萧家,如今我们封城,自然也没有伤害到你们萧家的皮毛。只不过是想给我们三爷讨个公道而已!”   萧宪皱眉:“什么公道?我只问你,你们公然造反,是不是李衾的主意?”   那郎官啧啧道:“这若是我们大人的主意就好了,一早儿拉旗反了,自己坐龙椅,也很不必受这么多年的气了,论资质论本事,我们三爷哪点儿当不起?”   “住口!”萧宪略微心安,既然不是李衾的主意那一切就好说了,当下喝道:“我就觉着李子宁做不出这种无君无父的事,原来是你们自作主张,你可知道,你这样却是把他陷于不义之地了?从此他一世英名不复存在,只怕还会被万人万世唾骂!”   郎官道:“萧大人,我们都是粗人,只活一世痛快,想不到万人万世那么多,萧大人您自然也是知道的,从先皇帝在的时候就一知忌惮李尚书,怕他拥兵自重,怕他功高震主,其实我们心里早不服了。当初若不是北关一战威慑胡狄,只怕胡人早就南下杀到京城了,等安定了江山就要卸磨杀驴,三爷能忍我们可不能忍。”   李绶按捺不住,骂道:“混账东西!居然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李家绝不会出乱臣贼子!”   郎官道:“李大人,兵败的话才叫乱臣贼子,事成的话,那叫‘胜者为王’,这个道理连我们都懂,怎么您不懂呢。”   李绶暴跳:“胡说八道!”   郎官又道:“景王殿下没有当皇帝的命,死就死了吧……但是你们居然要扶镇远侯坐上皇位,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镇远侯是我们三爷一手提拔上来的,就算是皇位轮流坐,那也该是我们三爷先坐在上头啊。”   李绶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从城楼上跳下去,把这郎官劈成两半。   萧宪不理李绶,回头看了看王将军,宋玉溪、穆先生等,便跟那郎官道:“切莫着急,我想着其中有什么误会,第一,没有人会对兵部不利,第二,镇远侯乃是正统的先帝血脉,先帝留有遗诏的。不是我们愿意如何就如何……皇太后跟、太妃娘娘……”   说到丽太妃的时候,他的眉峰不为人知地微微一蹙,继而仍是淡淡道:“两位娘娘都是认可过的。”   郎官听到这里,却也笑说道:“既然萧大人说到了皇太后,那么我们这儿却也有皇太后娘娘认可的人啊。”   萧宪跟众人都诧异不解,此刻,有几匹马从御街上飞奔而至。   宋玉溪扫了眼,惊愕道:“那是……”   大家都看清楚了,原来这来的几个人里,除了兵部的几名统领外,中间的一人,竟是皇太后的族人——兵部的袁侍郎,而在侍郎身侧的,却是顺义侯赵申平!   萧宪看见袁侍郎的时候倒也罢了,等看见赵申平也在其中,也隐隐惊怒起来。   此刻那几个人已经到了城门前,却都并不下马。   为首的袁侍郎仰头看着城墙上数人,拱手道:“萧大人,王大人,各位有礼了。”   王将军忙道:“袁侍郎,您这是……”   这袁侍郎是皇太后的族人,虽然也是兵部当差,可人尽皆知他跟李衾不是一条心,怎么跟李衾这些人搅在一起?   袁侍郎道:“王将军,是这样的,我听说皇上死的不明不白的,宫内又传出风声说要让镇远侯登基,这不明不白的,恐怕是有人密谋作乱,所以才同兵部众位决定拨乱反正。”   王将军不知如何应答。宋玉溪道:“袁大人,你误会了,你若是怀疑,大可亲自询问皇太后娘娘,娘娘自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你怎么就能跟这些人贸然起兵,闹得天下大乱,这样如何收场?”   袁侍郎摇头道:“我倒是有心面见皇太后娘娘询问,可是太后在深宫里,只怕也受了某些人的辖制,我就算能见到,只怕也无济于事。”   李绶刚刚给那郎官气的半死,此刻才总算缓过一口气,听袁侍郎这样回答,又看顺义侯赵申平跟在旁边一语不发的,他便道:“太后岂会受人辖制?实在是一派臆想出来的胡言乱语……赵申平,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也跟他们混在一起?”   底下袁侍郎扫想身旁的顺义侯,赵申平在马上抱拳欠身,道:“这个、一言难尽。我也是怕宫内出了乱子,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   “宫内没有乱子,是你们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李绶脱口大骂。   萧宪一直面色冷静的,听到李绶这般说,眉峰才一挑。   李绶虽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但偏偏能在情急之时说出一阵见血的实话来。   如今宫门口的这些人,袁侍郎本是皇太后的族人,是太后的心腹,太后如此保举镇远侯,一定早就跟袁侍郎通气儿过,袁侍郎肯定知道那遗诏以及镇远侯的事情,所以所谓不明不白以及“辖制太后”的说辞,完全站不住脚。   既然如此,袁侍郎如今就是故意假装不知,而从之前的郎官口中得知,有人刻意挑拨朝廷跟兵部的关系。   是什么人能够让兵部的人相信朝廷会对他们不利?那自然得是皇太后的心腹才最具有说服力。   所以李绶这句话很对,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而且人就在眼前。   萧宪端详着袁侍郎脸上隐隐流露出的得意洋洋之色,方才他们几人过来的时候,袁侍郎就是居中的,可见是这些人之中的首脑。   此刻萧宪心里已经明白了,的确有人想要浑水摸鱼,这个人就是袁嘉。   不得不承认这个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杨瑞驾崩,李衾南行未回,兵部原本跟朝廷的关系就全凭李衾在撑着,如今前后空虚无人,正适合袁侍郎在兵部上蹿下跳的挑唆,如今兵部当了袁侍郎的枪,整个京城已经封锁了,若是再把文武百官以及内宫控制住,袁侍郎自然可以因利乘便爬上那个皇位。   萧宪的双眼眯起,想通了这个,可心里还有几处疑窦。   李衾向来御下甚严,按理说他的部下不是那种容易听信谗言的,除非是他们太过爱戴李衾,所以才为他冲冠一怒的,也情有可原。   但是……别人倒也罢了,这顺义侯赵申平怎么也蹚在这趟浑水里?   顺义侯是萧宪的堂姐夫,萧宪对此人也是很了解的,外表看着豪侠仗义,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绝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   他难道就没怀疑过袁侍郎,也没想过后果,就这么一腔血热的跟着他造反起来?   底下赵申平在马上,手握着缰绳,默然地凝视着萧宪。   城头马上遥遥对了一眼,萧宪忽然道:“这其中自然有什么误会,可不管如何,希望袁侍郎跟侯爷等各位还是以大局为重,不要惊动京城百姓,若是京城骚乱起来,或者消息传至天下,恐怕局面难以收拾。”   袁侍郎听他这么说,脸上的自得几乎掩不住了:“萧大人果然是聪明人,既然知道这个,那就快些将宫门打开吧。免得京城大乱,天下人听说了皇上驾崩,皇宫跟京内乱成一团粥,还不刀兵四起各自为王吗?就算是李大人带兵在外,这样天下大乱起来,他也是分身乏术,救援不及的。”   萧宪瞥了赵申平一眼,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要回头请示皇太后娘娘以及魏中书大人等再做答复,只不过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袁侍郎听他口吻变和软似的,便微笑道:“哦?萧大人请说?”   萧宪仿佛有商议之意,道:“若是……我们决定以大局为重开了宫门,还请袁侍郎跟众位,不要为难内宫之人以及各朝臣。”   “哦,这有何难,”袁侍郎竟不必跟赵申平等通气,直接笑说道:“只要大家都能顺势而为,以和为贵,自然最好。” 第103章   两方见面, 也算是公然和谈了。   萧宪跟王将军宋玉溪等下了城楼, 交代了看守宫门的众人几句,便重回武德殿去。   此刻群臣都汇集在殿中,正中坐着的是皇太后。   不知为何太后的神情有些许恍惚。   原来,刚刚太后派了两个心腹太监跟随萧宪, 在萧宪和袁嘉说话的时候,其中一人就飞跑回来,将探知的种种告诉了太后。   其实这件事, 也在太后的意料之中。   当初因为遗诏的事情跟袁侍郎说起的时候,袁嘉的表现就有点奇怪,他不大相信李持酒就是皇嗣血脉。   他的想法跟皇太后不一样, 太后虽然想为袁氏一族谋划,但毕竟她还是皇室的人, 所以到底要讲究一个正统血脉。   故而在觉着杨瑞不堪之后, 她自然而然就认定了李持酒。   但是袁侍郎曾经因太后暗中的旨意, 特意针对过镇远侯的,他又知道李持酒是个百无禁忌的人物, 第一他难以想象李持酒继承皇位,第二,也担心镇远侯以后会算旧账。   袁侍郎可不像是皇太后, 皇太后有个太后的身份当挡箭牌,可他却是马前卒,之前杨瑞在的时候还几次想把他撸下去呢。   与其总是屈为人下被别人拿捏在掌心里,倒不如自己做主。   之前袁侍郎还只是想想而已, 可自打杨瑞重伤后,他突然意识到那个机会近在咫尺。   又加上身边儿有人也明中暗里地给他“出谋划策”,袁侍郎的心一刻比一刻更活泛,——皇帝死了,能压住自己的李衾远在谨州,宫内有皇太后给自己撑腰,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   袁侍郎觉着如此天赐良机,若不抓住的话简直天打雷劈、天理不容。   在这种情绪驱使下,他的野心跟贼胆逐渐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太后也没想到,袁侍郎竟能这样丧心病狂。   萧宪回来后,便把城楼下的情形说了。   大家如梦初醒,魏中书道:“这么说,果然不是李子宁的主意,而是袁侍郎跟那些人勾结?”   萧宪道:“眼下看来的确是这样,连顺义侯跟几个兵部的统领都听侍郎的调度。”   王将军悻悻道:“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这么狼子野心呢。”说了这句又意识到太后在,便忙抱拳道:“请太后恕罪!”   皇太后正在出神,给王将军一扰才醒过神来:“哦,王将军不必如此。”   这会儿百官看着太后,眼神各异,起初怀疑李衾的那些人的眼神尤其复杂,这么快就惨遭打脸,大家的羞恼正极快地转变成对于袁侍郎的怒火以及对于太后的猜忌——袁侍郎带头造反,太后知不知情?或者……会不会里应外合之类。   赵御史先道:“听萧大人等所言,这叛军众人图谋不轨,似乎不答应他们,他们就要搅乱京城了……如今该如何行事,还请太后示下。”   这就是试探了。   皇太后自然也知道众人心里因为袁侍郎的事情恼火猜疑,闻言定神正色道:“袁家出了此人,实在是家门不幸,但是若是贸然开了宫门,却不知这些反贼将如何,如今皇帝才驾崩,唯一的皇嗣血脉镇远侯还未恢复,要是因而出什么万一,本宫就算闭了眼,也自然无法去面对先帝陛下。所以本宫觉着不该跟他们妥协。”   魏中书忧虑道:“但若不答应,他们真的在京城作乱,可又该如何?京城内乱倒也罢了,最怕引发天下四处动荡!”   皇太后毕竟是个内宫之人,缺乏大局谋略,对于这些事更是欠缺。   幸而她知道此刻该仰仗的何人,当下看向萧宪:“萧尚书,你是什么意思?”   萧宪原本也在看太后的立场,听太后表态,才道:“我跟太后所想一致。若是给他们进了宫,……倘若这些人想趁乱自立为王,或者大肆抢掠杀戮等,也是无人能阻,竟是任由他们宰割了,如今只能把他们暂且挡在宫墙之外,或者用计策拖住他们,别叫真的在京内大乱起来。与此同时,就是快些想法把这消息送出去,兵部之中,李衾威望最盛,天大的事情倘若他露面,自然就会平息,至少兵部的军士们一定会听他的命令。”   百官们点头称是。太后道:“也罢,既然袁侍郎从中作梗,本宫自然少不得想法子周旋,希望他可以念在同族知情,可以拖延上几日。”   李绶忙问:“可是怎么往外送消息?如今京城九门都封了!何况还要送到谨州去……一来一回可不是简单的几天。”   萧宪皱眉道:“这件事交给我吧。”   魏中书忙问:“你有法子?”   萧宪道:“我可以勉强一试,只是目前天机不可泄露。”   若别人说这话,群臣恐怕未必会信,但面对萧宪,却并无人敢质疑。   此处安排妥当后,萧宪出门,竟是往永庆宫而去。   宫道内巡逻的内尉多了几倍,太监宫女们因都知道了消息,一个个脸色忐忑地,众人见了他,忙避退行礼。   眼见将到了永庆宫,远远地看到永庆宫外的景华门口上有几个太监仿佛在清理着什么,有提着水桶,有拿着扫帚。   萧宪瞥了眼,不知如何。   却就在这时,就听门内有人道:“想不到这位江少奶奶这么厉害。之前只听说她身子病弱,性子也和和软软的,没想到竟有这种杀伐果决的本事。”   萧宪闻言脚步不由放慢了些。却听另一人道:“这就是人不可貌相,要不然怎么李大人放着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不要,怎么偏娶了跟镇远侯和离过的她呢?”   “可是镇远侯先前伤的那样,江少奶奶衣不解带的近身照顾,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给另一人制止,呵斥说:“糊涂东西们,什么和离又近身的,头里才打死了一个呢你们就忘了不成!是不是都皮痒不要命了!”   萧宪不明所以,故意放重了步子,里头听见急忙探头,见是他才跪地恭迎,一个个却噤若寒蝉。   他瞥了几眼,一路往内,还没上台阶,就见自己的小厮留春从里头正走出来,一看到他,双眼放光。   原先萧宪怕东淑一人在这里不适应,就把小厮也留了下来。如今留春迎着萧宪,道:“三爷您可算回来了,外头到底怎么样了?”   “这儿还好?”萧宪不答问道。   “好好好,好着呢,有少奶奶坐镇自然无恙。”   萧宪想到方才外头听见的闲话:“出什么事儿了?”   留春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   原来先前军士围宫的消息才散开之时,宫内自然有些宵小之辈沉不住气,自觉是想趁乱为王的时候。   其中有个太监拉着宫女欲行不轨,那宫女大声呼叫,惊动了侍卫。   只是那太监竟是之前杨瑞身边走狗,把杨瑞的作风学了七七八八,向来作威作福惯了,手上也攥了好几条人命,侍卫们却不敢为难。   正欲放他走,却正给闻讯出来的东淑遇见,她见那宫女给打的脸都肿了,太监却满脸自得,当下叫把他捆起来。   那太监很不把东淑放在眼里,又不怀好意地说道:“兵部的人在外头造了反,少奶奶是兵部李尚书的妻子,难道也要在宫内造反吗?”   东淑却不怒反笑,道:“好一张妖言惑众的利嘴,既然这样,留着也没有用了,不如打死罢了。”   太监见她轻描淡写的,还不肯信:“你、你凭什么……你敢!”   东淑挑唇笑道:“你看我敢不敢?”   她一挥手,身后两个侍卫上前把太监掀翻在地,不由分说拖着就走!   这些侍卫是皇太后叫安插此处的,又是萧宪过目的,自然唯东淑的命令是从,哪里把此人放在眼里。   至于其他在场的太监宫女们,除了两三个是这太监的心腹,其他的多半都是给他欺凌久了,早恨极了他,所以这会儿非但没有人求情,反而一个个巴不得快些打死。   于是,景华门前出现了第一个活生生被杖毙致死之人。   也正因如此,杀一儆百,那些本来惶惶然蠢蠢欲动之人,见状都不敢贸然行事,仍是规矩谨慎,不敢乱了分寸。   留春把经过告诉了萧宪,又悄悄道:“公主一直都在,没离开过。”   萧宪到了里间,正公主跟东淑说话,只听燕语叹息道:“原来镇远侯真的是我哥哥,怪不得我跟他那么投缘呢。”   东淑心里正想着外头兵变的事,有些心不在焉。   燕语回头看看她,又道:“你怎么不说话,是担心他的伤呢,还是担心宫外的事儿?”   东淑道:“公主不担心吗?”   燕语眨了眨眼:“嗯……我知道他一定会好起来的。至于外头,我也说不上来我也管不着,所以还是不去想这个了。”   东淑问:“他们说是尚书带兵造反,公主觉着呢?”   燕语摇头道:“我不信。三哥哥要造反早在四五年前就动手了,何必等到这会儿。”   东淑哑然失笑。   萧宪在外间听着燕语的话,想到今日城楼下赵申平的眼色神情,心里却微微一动。   是夜,皇宫之中,响起了一声锐利的尖啸,有一道极亮的火光,仿佛是颗耀眼炽烈的流星,却反方向冲着天空直窜而上。   火焰仿佛照亮了大半个宫阙,窜到最高点的时候,陡然炸裂,五光十色的火流如同倒悬的烟火瀑布,从天而降,华丽壮观。   东淑立在萧宪身畔,给这华美情形震撼到失语:“这、这是……”   萧宪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这是李衾叫人做的。有一个奇怪的名字。”   “什么名字?”   “在朝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东淑屏息,却又勉强一笑:“果然奇怪,可他怎么想起做这种东西?”   李衾看着正经,若是动起心思来也是很机巧的,只是他很少干这些。   萧宪道:“这个其实是以前你没出事的时候,他叫人做了的,因知道你喜欢看这个东西,想叫你高兴高兴。没想到做出来之后……看的人却不在了。他就叫人封存了此物,是我觉着丢了可惜,便跟他要了来……当时他本不想给的,后来不知怎么改了主意,他对我说,他负了你,便不会再负萧家,以后若是京城里有要命的大事发生,只要有这烟火光燃起,不管千万里他都会赶到,我只以为他太伤心昏了头,并不当一回事。白天的时候想给城外传信,我才想起我放了一个在宫内值房。如今姑且一试吧,若是他当年是随口说的,那就……什么也不用想了,若是万一他还记得,那这一城、一天下就有救了。”   东淑听得有些出神:“他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萧宪无奈一笑,哼道:“他原本的性子本就深沉,那件事后又更深了几分,简直叫人探不到底儿了,这些事轻易自然不会说出来,毕竟一旦提起,就代表着又会想起当年的惨痛。”   东淑幽幽地叹了声,迟疑问:“那若是……他当初不过是随口说说的,如今早就忘了呢?”   毕竟过去了多少年,李大人日理万机的都还忙不过来呢,这种琐碎小事只怕他早忘的一干二净了。   萧宪想了想,笑道:“没什么,若是真的宫门给攻破了,天下大乱,以他的能力反而更能建功立业,或许,是不破不立呢。”   东淑挑了挑眉:这句,她先前却也说过。只是那会儿,她指的是李持酒。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第104章   虽然萧宪用“在朝暮”发了消息, 但却不知道后续如何。   而在次日,皇太后也终于跟袁侍郎见了面儿, 只是为保万全, 双方仍是隔着宫门的。   太后先是故作不知的, 只询问袁侍郎如今的情形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侍郎的演技也很不差, 却流露出百般委屈的口吻, 只说自己是如何的逼于无奈,且如今李衾不在京中,兵部群龙无首, 在这个危难之时, 自然得有人挺身而出, 为了朝廷稳固,江山社稷不要落入来历不明的人手里……等话。   他说的倒是动听, 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其实都是为他一己之私罢了。   只是没有人是傻子, 若不是隔着门扇,太后脸上的怒色就藏不住了。   她本是为了拖延时间才勉强跟袁侍郎商谈的, 已经是屈尊降贵了,这人居然还是这样吃了秤砣铁了心, 简直冥顽不灵。   太后几度隐忍镇定, 才终于温声道:“你的意思本宫已经知道了, 本宫也很知道你的贤良忠君之心,然而闹得现在这种地步,让京城内的百姓都惶然不安, 外头的人也不知发生何事,又岂是众人所愿的?不成个体统,倒不如尽快调动兵马安抚军民,不要如此轻举妄动满城风雨的。横竖什么事情有本宫在,只安安稳稳地商议着办就罢了。”   袁侍郎想了一想,笑道:“娘娘是袁家的倚仗,我自然也从来都心存敬畏,娘娘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敢任何违拗,只是这件事情非比寻常,且又有人说,娘娘身边儿有些奸佞之徒,臣只怕娘娘听信了他们的话……就听不进我等的清醒好话了,比如那镇远侯的事情,就甚是离奇了,娘娘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皇太后听到这里,就知道袁侍郎是想要自己表态。   袁嘉无非是想要太后否认李持酒是皇室血脉,自然也可以为他自个儿之后的图谋不轨铺路。   毕竟杨瑞死了,群龙无首,这会儿才好趁乱谋夺篡位等等,若是有了个太后太妃都认可、且群臣也信服的正统继位之人出现,自然隔着一层不好行事了。   且袁侍郎发兵的理由之一就是——皇帝不明不白的驾崩,镇远侯又不明不白的要继位。   其实若不是宫内的这些文武大臣们目睹了杨瑞驾崩,太妃奉旨,以及高公公,皇太后,萧宪宋玉溪等人的背书,他们也是不肯相信这样故事的,何况是那些不明就里的宫外之人。   袁侍郎就是捏住这点,打定主意要否认镇远侯是皇嗣血脉,另外他更想得到皇太后对自己的首肯。   毕竟若太后愿意放弃镇远侯跟自己一条心,那当然就是里应外合,无往不利了。   太后因为身份地位最为尊崇,向来对底下众人都颐指气使,不屑一顾的。   袁侍郎虽是母族的人,可毕竟是小辈儿,又是太后一力提拔上来的,所以袁嘉从来在太后跟前也都战战兢兢,毕恭毕敬。   如今竟公然露出了獠牙,太后哪里忍得了,一怒之下喝道:“你还不住口,你指的奸佞之徒是谁?”   外间袁侍郎顿了顿,叹道:“看样子太后果然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定是给那些人蒙蔽了。”   皇太后听他仍假惺惺的,越发的怒不可遏,道:“袁嘉,本宫跟你好言好语说了这许久,无非是为了袁氏一族以及你的性命着想,你可不要糊涂!你可知你这样做,乃是不忠不义,是谋逆大罪要诛九族的?你自己活腻烦也就罢了,连带整个袁家都要给你害绝了!”   袁嘉心中却笃定:只要他打开宫门,登上皇位,天下都是他的,何况袁家。   当即笑道:“我知道会给太后责骂,但是为了朝廷,也为了还在南边儿的李尚书大人,我只能如此,就算姑且担了骂名也认了。太后既然不理解我,那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之前萧尚书大人跟我说,要回头和太后太妃、以及各位大人商议,太后如此相待,恐怕是并没有认真在考虑此事,若是这样,我恐怕只能下令让士兵攻打宫门了,到时候若是惊吓到太后跟宫内各位娘娘,那就实在对不住了。”   太后给他气的浑身发抖:“你、你这混账东西,是咬定不回头了?”   袁侍郎道:“还请太后见谅。太后先请回宫歇息罢,对了,虽然太后误解了我,但我仍是以大局为重,就定为三天吧,三天之中若还不肯将宫门打开,那我也不能再妇人之仁,只能下令了。”   太后道:“袁嘉,你这样必成千古罪人,本宫真是后悔……”   袁侍郎不等她说完便道:“太后身份尊贵,何必宫门口如此失态呢?我另外还有军机要理,就先告退了。”   说着就听到马蹄声响,有人道:“大人慢走。”   皇太后气的倒退两步,幸而身边的嬷嬷急忙扶住了。   往永福宫而回的路上,太后人在凤辇之上,心里的气直往上撞,咬牙说道:“这个畜生,之前在本宫跟前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竟没看出来他这样狼子野心胆大包天。”   嬷嬷安抚道:“娘娘不要生气,如今倒要想想后面该怎么做才好。”   皇太后正在气头上,听了这句才回过神来,她答应了魏中书萧宪等人去拖住时间的,没想到反而让袁嘉只给了三天的时间,若三天到了岂不是要大乱。   她一时皱眉,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按捺住脾气,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且以太后的性情跟身份,好言好语的敷衍已经是最大的退让,是绝不会低声下气的去求袁嘉的。   太后拧眉想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丽太妃,若是这会儿跟她商议商议,不知她是否会有什么法子。   “去翊坤宫……”   才脱口而出,太后突然想起来,之前翊坤宫的人早就来报过,说是丽太妃痛悼皇帝,伤心过度之下竟身故了。   此刻太后想起这件事,意识到丽太妃已经死了,心头竟然一凉。   同为后宫妃嫔,从最开始太后就一直跟丽太妃不对付,起初是因为后宫妃嫔们之间因为圣眷归谁而生出的天然敌视,然后是家族,到后来丽妃收了景王为义子,于是太后对她更加看不顺眼了。   两个人从头到尾竟没有过和和气气的时候,但是现在皇太后想起丽太妃来,才忽然发现,原来后宫中能跟自己商议事情的,赫然还只是太妃而已。   她意识到这个,人在高高的凤辇之上,一时竟有些窒息。   旁边的嬷嬷打量着太后的脸色:“娘娘……丽太妃那边儿才咽了气的,这会儿还是别过去了,娘娘这两天也极为操劳,不如还是先回宫歇息片刻,稍后还要应酬群臣呢。”   太后默然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去翊坤宫。”   嬷嬷无奈,只得让抬辇的太监转道。   因为皇帝才出事,内侍司的人正着急各处的挂白布,翊坤宫这里也挂了雪白的绸子仪仗等,倒是不必格外再布置了。   翊坤宫的人见太后来到,急忙跪地迎接。   太后环顾这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内殿,此刻仍是不太相信,一直到了里间,看到榻上躺着的那人。   当看见太妃雪白的脸色透着冰冷之意时,太后猛然一颤。   她竟不敢再往前了,只是站在原地瞧了丽太妃半晌,才终于道:“太妃是怎么去的。”   负责伺候的宫女太监自然都深记得萧宪的叮嘱,便道:“回、回太后话,娘娘是因为伤心过度才……才去了的。”   皇太后冷笑了声:“再敢说谎立刻拉出去打死!”   她跟丽太妃毕竟相处了这些年,两人又是对手,又如知己,她当然知道太妃的性子绝不是那种会伤心而绝的人。   宫女们虽惧怕萧宪,但见太后如此狠辣,哪里还敢隐瞒。当下便把太妃自己服毒的事情说了。   太后听完之后,想到之前丽太妃把杨瑞的遗诏送出来时候的神情举止,知道太妃当时只怕就心怀死志了。   先帝在的时候倒也罢了,毕竟杨瑞跟太妃没那么明目张胆,自打先帝去后,杨瑞就有些放诞不怕人了。   故而连皇太后也听说了那些怪异不伦的绯闻,只是没有目睹,只是半信半疑。   如今皇帝已死,丽太妃竟也去了,何况她临死且做了一件好事……这些昔日旧事也不必再提,也不必再究。   半晌,太后似冷似叹的一笑,道:“罢了,这样也好,她也……好歹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感慨了这句,太后不再靠前,只缓缓地转身出了翊坤宫。   袁嘉给的三天之约,萧宪跟魏中书那些朝臣们也都知道了。   其实这对萧宪而言算不得是什么意外的消息,三天也还好说,总有一点儿缓冲的时间。   这还是袁侍郎自个儿仗着宫外无人可以跟他相抗,并无其他威胁,所以才放心大胆、故意的要逼宫内的众人彻底投降。   事实上大概袁嘉也早料到了,其实就算时间一长,宫内也是支撑不住的。   毕竟宫中这么多人,每天都要吃喝,平日里自然有专门的供给补充源源不断的送到府库中去,如今宫门关了,外头的补给无法送到宫中,里间的人却是一天不吃饭都不行的,这样下来,又能支撑多久?只怕不用发兵争斗,里头就乱败了。   所以他才这样有恃无恐。   萧宪自然也明知这点儿。   可惜太后没有沉住气,竟跟袁嘉翻了脸。不然若是能够以言语哄赚,最好把袁嘉骗进宫来,那会儿自然是“擒贼擒王”,杀了袁嘉,其他的人没了首领,自然就好办了。   这夜,永庆宫中,萧宪陪着东淑说了会儿话,就有小太监来找,说是魏中书有请。   东淑有些忧虑,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萧宪笑着安抚道:“别担心,你好好地留在这儿,非常时候千万别到处乱走。”   送了萧宪后,东淑回到内殿,看李持酒仍是昏迷不醒,只是呼吸比之前要沉稳了些,太医说是伤势过重,且失血又过多,所以一直体力跟精力都无法恢复,才一直都沉睡着。   这样的话倒也有点好处,那就是不会感觉到那常人无法忍受的伤痛了,且只要能够进饮食跟汤药,却更有益于身体复原。   李持酒躺在榻上,非常的安静,之前多看他胡作非为飞扬跋扈的样子,这样安静却极少见。   素日穿着衣裳只觉着身量纤细,此刻因为身上有伤,只裹着各色绷带纱布等,便显出宽而有些健硕的胸肩,那被子不知怎么没有盖严实,就露出了两个臂膀。   东淑俯身过去,本能地把被子轻轻地给他往上拉了拉,可突然又想起太医的叮嘱,说是他的这些外伤不适合太暖,否则更容易恶化。   她犹豫了会儿,于是又小心地往下给他撤了撤。   不料就在这时,眼前的人长睫一动,仿佛有醒来的样子。东淑关心情切,一时忘了别的,只顾睁大双眼看着他。   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终于见李持酒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东淑心里略觉高兴,一时却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终于只道:“你、醒了……觉着怎么样?”   忽然反应过来,正要转头叫太医,李持酒却道:“你、你是谁?”他的声音微弱还有些沙哑,但因为内殿太静了,竟是一清二楚。   东淑听了这话,毛骨悚然,太医也没顾上叫,回首看向李持酒:“你说什么?”   李持酒看着她,思忖般缓慢地说道:“你瞧着、似有几分眼熟……”   他的目光垂落,看向自己身上,当看着被子给拉了下去露出了大半的胸肩之时,他又眨了眨眼,道:“你、为什么拉开我的被子?你别是非礼我吧……”   因为他先前那句话,把东淑惊呆了,竟没留意这句半是调笑的话。   心里只乱乱的想:“难道他、他……失忆了吗?”   毕竟东淑自己就是过来人,所以并不觉着此事匪夷所思,只是突然而然的发生在镇远侯身上,又是在这个紧要时候,实在是猝不及防无法面对。   李持酒见她没有回答,便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竟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娘子。”   东淑双眼睁大:“你……”   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失忆了呢,还是没有?   李持酒却向着她笑道:“我说对了吗,娘子?”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想要抬手握住东淑的。   东淑忙要躲开,谁知李持酒才一动,便有一股强烈的痛楚缓缓袭来。   这痛让他浑身一颤,身上力气全无,李持酒倒吸了一口冷气,“嘶”了声,浓眉紧皱。   东淑看他这样,来不及迟疑,回头催太监道:“快叫太医。”   不多时太医们来到榻前,见镇远侯醒着,先看他的眸色,又诊脉,看伤势,忙的不亦乐乎。   又问镇远侯觉着如何,李持酒皱眉说道:“我好着呢,是谁这么胆大、把我绑的跟个鬼一样?这是什么东西?快拆了,难受的很。”   他的声音虽仍是不高,但比先前又稍稳了些许,气息虽还弱,气势却已经恢复如昔日般霸道。   此刻他垂眸盯着身上的纱布,很不耐烦地,若是双手能动,只怕要自个儿抬手拆掉了。   太医们忙劝阻道:“万万不可,侯爷请再忍耐些,若是碰到伤口重又绽裂那就有大危险了。”   李持酒仍是满脸厌弃,瞥着两人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敢对我指手画脚的?”   太医愣怔,一人忙道:“侯爷,我等是太医院的,奉皇太后娘娘命在此看护侯爷。”   “太医院?皇太后?”李持酒皱眉想了会儿:“我怎么在宫里?”   太医们面面相觑,东淑趁机拉住一人,低低道:“我看侯爷、像是失忆了。你们再仔细给他诊一诊,看看到底是哪里有事儿。”   两人大惊失色。   虽然太医们尽心竭力,却到底找不出究竟,又忙命人回太医院,专门叫了两个擅长内症的太医过来,也仍旧摸不着症结。   李持酒对这些人一概的厌弃,唯独看见东淑的时候满脸笑意,就仿佛只认得她一个。   但东淑觉着他其实也并不是就真的“记得”她,因为她问过李持酒自己是谁,镇远侯竟答不上来。   给东淑问的急了,便笑说道:“你是谁这又有什么要紧的,横竖你是我娘子就罢了。”   东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着这人又是在捉弄自己。但是看着他遍体鳞伤又有些形销骨立的样子,便心头存疑着,那些会伤人的话一时却也不便就说出来。   太后得了消息,前来见了李持酒,对太后来说,镇远侯失忆,倒不是一件坏事。   趁此机会,皇太后就把镇远侯的身世告诉了他,别的细枝末节掠过不提,只强调了他是皇室血脉,是先帝临终留遗诏的人,也是新帝杨瑞驾崩前许定的继位之人。   “什么?”李持酒听的愣愣的:“我、我会当皇帝吗?”他仿佛不信。   太后含笑看着他,温声道:“当然,如今各位大人也都认可了。只等你快些好起来,钦天监选一个黄道吉日便可登基。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不必担心,本宫跟各位大人会辅佐你的。”   对太后而言,此刻外头越是乱,宫内就越是要稳住,只要尽快先让新君登基,对于宫外作乱的人而言自然是极大震慑,也让袁嘉死心,之前她苦于李持酒昏迷不醒,如今他总算醒来,精神且佳,太后自然就等不及了。   烛光摇曳之中,李持酒疑惑地看着她,终于道:“我不信你说的。”   皇太后一惊:“你、为什么不信?”   李持酒想了想,却看向太后身后的东淑,笑道:“我娘子说,我才信。她叫我当皇帝,我就当皇帝,她说我不是,那我就一定不是!”   东淑正在默默地听着两人对话,万没想到他竟会说到自己,一时愕然抬头。 第105章   这会儿非但是李持酒在盯着她, 太后也惊讶地回身看向东淑。   迎着两人的目光,东淑急忙定神, 再度解释说道:“不, 我不是!你别弄错了, 我不是你的夫人……”   还未说完, 太后带笑温声道:“江雪, 既然他信你,那你就告诉他,本宫所说是不是真的?”   东淑微怔:“娘娘……”   皇太后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自然是催促她别管其他, 只先快点告诉李持酒要紧的大事。   当初李衾拿走遗诏, 这件事早成了东淑的心病。   本来李持酒逍遥自在安安稳稳的也就罢了,东淑这心病也可以永远不用发作, 谁知他竟因为这个九死一生,又落在诚肃殿受刑。   东淑心里本就不安, 如此更是情何以堪,想不到柳暗花明, 如今是该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她定了定神,终于对李持酒道:“我不是你的夫人。”   太后见她仍旧否认此事, 便皱起眉头, 有些不快。   李持酒却道:“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就是的。”   其实东淑先前跟他分辩过几次了, 偏他总是固执己见,不肯改口。   此刻这样反应也是东淑意料之中,于是只看着他的眼睛, 认认真真道:“因为你相信我,我才跟你说实话。还有,方才太后跟你说的这些,确实是真之又真的。你的确是先帝文皇帝的血脉,也曾有过遗诏,而那遗诏……”   东淑低头,终于把心一横,吐出这个秘密:“那遗诏,我曾亲眼看过的。”   皇太后原本听她承认自己所说是真,才松了口气,听到东淑说自己看过遗诏,却又一惊。   榻上的李持酒盯着她,眼神却在瞬间暗了几分。   他却问道:“你看过?你为什么看过?”   东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我故意的。总之,你且听太后娘娘的话,快些把伤养好最为要紧。”   “你既然已经听她说了,自然也该信了吧?”太后松了口气。   李持酒的眼皮一垂,像是在思忖,片刻后道:“嗯,我当然信她。”   东淑的心一跳,太后却面露微笑,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你的身体如今最为矜贵,一定要好生保养。”   此事得以顺利解决,太后来到外间,听太医们说了镇远侯恢复的情形。   太后又格外吩咐众太医跟永庆宫一应行走的太监宫女,道:“从今日起且都改口,如今不是镇远侯了,是先帝的正统血脉,以后统统的都以‘殿下’相称。”   众人领旨。   永庆宫中,恭送了太后,东淑回想方才,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如今镇远侯情形向好,身份即将恢复,虽然明知道宫外还有一些人在虎视眈眈且不知如何解决,但总算是稍稍能宽宽心了。   只是因李持酒似是而非的一声“娘子”,以及他对自己的那些莫名亲近,让东淑心里有些警醒,之前是他昏迷不醒情形危殆,她自诩亏欠才奋不顾身贴身照料的,如今他已经转好了,她当然不该再跟先前一样不避嫌疑,也该“功成身退”。   正在思忖,却是小阮悄然走了上前:“少奶奶,若是乏累了不如且去偏殿歇息,别为了侯爷反累坏了身子。”   东淑看见是她,正中下怀,于是道:“我正有些乏了,你去照看着侯爷,务必小心谨慎。”   小阮道:“是。”   这两日小阮一直都在永庆宫里,要么陪着东淑照看李持酒,要么替她照看。东淑暗观她的动作神情,却是满心满眼都是镇远侯,一举一动极为温柔体贴。   本来因为小阮的身份,东淑还有些放心不下的,可看她的形容举止,便知道她对李持酒是真心的,那种半是畏怯半是爱慕的细微神情是瞒不住的。   以前在侯府的时候,小阮对人待物,却极是淡定内敛且很有分寸,如今因为动了心,才变得这样。   回到偏殿,甘棠服侍着她洗漱了,便小声问道:“少奶奶,侯爷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   东淑只摇了摇头,并没回答。   甘棠想了会儿,忽然冒出一句:“倘若不记得了,倒是好的。”   东淑听在耳中,又过了一会儿才问:“没头没脑,怎么说是好的?”   甘棠道:“我倒不是单说侯爷跟您之间成亲过的事,只说……侯爷先前也受了太过辛苦,如今偏偏老太太也没了,竟只剩下了侯爷一个人,多么可怜,若不记得这所有了,倒像是解脱一样,您说呢?”   东淑想了想,心里仍是烦乱,便翻了个身道:“别说了,睡会儿吧。”   这一夜,东淑辗转反侧,不知做了多少零零碎碎的梦,时而是在云南时候,自己半生半死之间,那个推了她一把的女子,含泪对她说:“替我照看他。”   时而又是李衾人在北关……又像是在南边谨州,旌旗烈烈,而他在万人丛中指挥千军万马,气定神闲,威严赫赫。   她又骄傲,又觉着心酸。   可到最后,竟又是她自己,从那小舟之上翻身坠水,那水流在眼前晃晃悠悠的,彩胜跟那个人的脸,也随之摇晃,变形……狰狞!   东淑猛然一挣,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眼见外头隐隐地有些亮光,知道天色将明,便慢慢地坐了起来。   草草地梳洗过后,去探望李持酒,小阮道:“昨儿喝了药睡得很好,也没什么事。”   东淑答应着要走,小阮道:“少奶奶……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什么事?”   小阮道:“昨晚上,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看望过侯爷。”   太后对于李持酒真是上了心了,碍于李持酒身上的伤不宜挪动,若是能动,只怕太后恨不得把他弄到永福宫亲自照看呢。   东淑听了这个倒是不意外,但小阮巴巴地说,却让她疑惑了:“然后呢?你觉着不对?”   小阮道:“我也说不上来……那嬷嬷是奉太后的意思来看的,也没做别的,但是我总是、总是觉着哪里怪怪的。”   东淑眉头一皱。   这若是别人听了,倒也罢了,毕竟谁敢怀疑太后身边的嬷嬷,何况太后满心为李持酒好,绝不会容他有失的。   但东淑很知道小阮的出身,她是杨瑞当初调教出来的得意的人,最擅察言观色,洞察入微。   这就需要格外留心了。   这日太后一早驾临,嘘寒问暖。   正太医们从榻上将李持酒扶着下地,让他试着挪步而行。   李持酒的腿上跟一只手臂还挂着夹板固定着,走起来姿势有些怪异,他才走两步,便道:“把这些东西除掉吧!又不是铠甲,挂着做什么,跟棺材板子一样!”   东淑听的刺耳,就不悦地看了他一眼。   恰李持酒正在看她,目光一对便笑道:“我说错了吗?这板子若再多几块儿就把我装起来了。”   东淑眉头皱的更深了,转头不理。   太后却非常宽容而耐心道:“你如今伤着,不要说这些忌讳的话。”   忽然甘棠走来,在东淑耳畔低语了一句。   东淑见太后只盯着李持酒,便悄悄地先退了出来。   太后并没有注意,李持酒却多看了一眼。   永庆宫门外,站着一个人。她身着华丽的宫装,但是头发却有些蓬松凌乱,显得几分狼狈。   原来此人竟然是彩胜。   几日不见,东淑很诧异,彩胜不似先前那样盛装艳色的,竟显得非常憔悴,两只眼睛也涣散无神。   她这样,不知是因为新帝遽然驾崩呢,还是别的缘故。   东淑因连日忙着照看李持酒,早把她忘了,如今便道:“是你。”   她没有去找彩胜,彩胜倒是自己寻上来了。   彩胜直直地看着她:“你到底是人是鬼?”   东淑一笑:“你觉着呢?”   甘棠本是紧跟着她的,听到这里就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彩胜看着东淑的眼睛,双眸里透出恐惧之色:“难道、难道真的是姑娘吗?”   东淑冷笑:“我倒宁愿不是,宁肯你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这样的话,你喜欢背叛谁,都跟我无关了。”   彩胜后退一步:“你……”   东淑道:“我本来已经放你一马了,偏偏你死不悔改,你害人也就罢了,你很不该对镇远侯下手。”   彩胜听了这句,眼神里多了几分癫狂:“镇远侯?现在不是已经成了皇子了吗?哈,又一个金枝玉叶,你就这么讨人喜欢?以前是,现在还是!”   东淑只漠然看着她,并不睬这些疯话。   彩胜道:“你不该这么对三爷,你先前不能替他守节,让他蒙受屈辱,现在又有什么不一样?镇远侯要当皇帝了,你是不是要当皇后了?就巴不得又把三爷扔开了?”   东淑听到这里,扬手一记耳光:“贱婢!”   她虽然是天生的贵女,也有管辖的手段,但不管是在萧府还是李府,对底下的奴婢却从来没有狠打乱骂过。   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用这个词来骂一个人。   彩胜给打的一歪头,却又回过脸来看向东淑:“我说错了吗?”   东淑道:“你不是说错了,你只是以阴私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错的倒是我,是我一叶障目,没有看出你的阴险狭毒的本色。”   彩胜的双眼骇然睁大:“你、是你……真的是你!”   东淑不愿再跟她多话,淡淡道:“你走吧,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的话我只能杀了你。”   话音未落,就听见内殿仿佛传来厉声喝问之声,夹杂着其他响动。   东淑眼神一变,转身快步往内而行。   就在这时候,彩胜盯着她的背影,唇角一阵抽搐,竟叫道:“姑娘!”   东淑的脚步才刚刚一停,彩胜已经上前,她垂着手,手藏在宽大的宫装衣袖底下。   就在东淑回身的瞬间,彩胜道:“你怎么还不死……你应该早就死了!”   她猛然抬起右手,袖子滑落,竟是刀光闪烁。   原来彩胜的手中竟藏着一把巴掌长的雪亮匕首,此刻猛地向着东淑身上刺落。   东淑跟她之间离的太近了,本来殿门口有不少侍卫跟太监等,但因为彩胜是个女子,且又曾是东淑的人,所以他们没提防别的,更想不到彩胜居然会这样做。   甘棠离的虽然近,但因为听见殿内的响声很怪,正也心神不宁的,竟没反应过来。   正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有一只手从东淑身后探出来,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揽,将把她拥入怀中。   彩胜那一刀陡然落下,正刺在他的肩头上!竟发出“朵”的一声!   与此同时,旁边才有侍卫掠了过来,为首一人喝道:“拿下!”一刀掠了过来!   彩胜急忙后退,不料身后已经是台阶了,她一脚踩空,整个人从台阶上往下跌落!   只听一声惨叫过后,便杳无声息了。   有侍卫探头看过去——原来她竟扭断了脖子……死在当场。   而在殿门口,东淑猝不及防给人抱住,垂头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月白色的暗纹袍,就知道是李持酒。   可是做梦也想不到李持酒竟以身做盾来保护她的周全。   东淑盯着那一角晃动的衣摆,双眼瞪大,竟不敢动弹。   她怕,怕因为自己,功亏一篑,但是怕什么有什么,血滴滴答答的从她的鬓边擦过,洒在地上。   耳畔只听有人叫道:“侯爷!”   又有人道:“殿下!”   更多声音催促:“快传太医,快!”   这无数个声音好像涌动的波浪,东淑拼命从这惊涛骇浪之中醒转过来,鼓足勇气抬头,却正对上李持酒一双半垂的眸子。   他向着东淑笑了笑,缓缓将她松开,松手的瞬间,李持酒颀长的身子陡然往后倒下!   北风狂烈,皇城像是给冰封了一样寒寂。   狂啸的寒风中,有个骇人的消息正随风不胫而走:正在永庆宫养伤的镇远侯突然遇刺,伤重不治身亡。 第106章   虽然关了宫门, 但是这传言却越过高高的宫墙,不多久就飘到了宫城之外。   兵部正堂之中, 袁侍郎, 顺义侯赵申平等几人正在议事。   原来他们先前封锁了京城九门之后, 城内的人出不去, 城外的人自然进不来, 虽不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毕竟这是京畿重地,平日里略有些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诸多猜测流言, 何况是这样彻底关城门的大事。   这几日城中跟宫内虽然不太平, 但城外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   民间早已流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版本。   有的说皇帝突然得了急病,有些朝臣趁机发动叛乱, 想要谋朝篡位, 城中已经大乱起来;也有的说其实先帝选中的继位者另有其人,不是现在的皇帝,所以城中正在博弈。   杨瑞虽登基不算很久,但似乎没做过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 反而是那些三皇子殿下不明不白身亡、以及谨州叛乱的事情广为流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百姓们口耳相传的,竟都说是皇帝暗杀了三皇子,甚至连先帝遇刺身亡的事情也有可疑!   皇都的城门被封,却让这些传言越演越盛了。   那些百姓们茶余饭后、街头巷尾的闲聊无事中说起此事,有人道:“听说是兵部的大人们看不惯皇帝的所作所为才发了兵的,这兵部是李衾李大人管着的地方, 如果是李大人许了的,李大人向来英明能为,所以这应该不算是一件坏事。”   立刻有人斥责道:“胡说!李大人如今在南边呢,怎么会许手下的人干这事儿?这可是诛九族的罪,李大人出身名门,品行端方,绝不会如此的。”   另一个说道:“你们都不知道,我是最清楚的,我邻居家外甥的儿子在京城里英国公府内当门房,消息是最灵通的,听说当初先皇帝驾崩前留了一道遗诏,先皇帝看出咱们这皇上不是个明君,所以留了一手,只是咱们这位皇帝自然不是个善茬,就把那遗诏抢着毁了,最近不知怎么急病……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眼。至于兵部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倒未必是李尚书的意思,如果真的是李尚书的意思,又何必要关城门呢?以李大人的威望跟能耐,自然轻轻松松地就控制了京城内外,而且天下的兵马都归他管,有什么不成事的?他要是当皇帝我们还高兴呢,何必要怕的什么似的关城门?”   大家目瞪口呆,听到当皇帝的话又都咋舌,忙问那遗诏的事情。   这人左顾右盼,才小声说道:“这遗诏……说出来吓死人,你们可知道之前那位大名鼎鼎的镇远侯吧?就是李尚书亲自从云南调回来的那位小侯爷的?”   大家急忙点头:“谁不知道那位小侯爷,虽然年纪不大爱风流,却实在是个极能耐的人,在五城兵马司的时候把那些贪官儿、地痞之类的整治的妥妥当当,到了北关跟狄人打了一场,又将那些贼寇打的落花流水,只可惜之前返回北关的路上遇到了劫匪,生死不知,也算是个多灾多难的人了……对了,又提他做什么?”   那人冷笑道:“据说先帝的遗诏上所写的继位之人,正是这位镇远侯,因为、他竟是先帝的正经血脉!而且他并没有就死在去北关的路上,如今正好端端地在皇宫里呢!”   众人大为震惊,面面相觑,都不能相信。   半天有人才问道:“照你这么说难道继位的就是小侯爷了?”   “本来若是安安稳稳的,这会儿只怕诏命都要出来了呢,如今的局势却叫人不敢说了,我听说,太后娘娘的娘家人如今就在兵部,哼哼,这天下以后姓什么还未可知呢,”那人拍着膝盖叹息了声,又道:“不过兵部在京城的动静这样大,我想李尚书大人只怕也已经知道了,他一定会有所动作,兴许很快就赶回来了呢……”   “听说南边的战事已经平定了,还是盼着李尚书快些回京稳住局面,横竖不管是谁来继位,只要这天下太平的就罢了。”   忽然有个老者说道:“你们想的太简单了,如今京城里迷雾重重的,皇上生死不知,新君又扑朔迷离,这天下的诸侯们自然也不是聋子,大多数人循规蹈矩的也罢了,有那些本来就不安分的,还不乘机作乱?另外还有北边的狄人,好不容易才给压下去,这么一闹,他们还不又得趁机会卷土重来?”   众人说到这里,不由都有些忧心,有人道:“就算真的起了刀兵,那应该也不至于闹到天子脚下吧?”   老者冷笑道:“如今关了城门,朝廷的消息传不到各地方,那些不安分的地方诸侯大官若要行事,立刻就要奔着京城来的。所以我的看法也是跟陈四一样,京城内兵部的人干的这些事一定跟李尚书无关,因为这简直是个昏招,只会让地方官惶惶不安,天下大乱。”   有人焦急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老者道:“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看京城里的聪明人怎么行事,会不会自个儿解决这个局面。除了这个,就是刚刚说的还是得李尚书快些回京,不管是平乱也好,辅佐新君也好,总要有这么个能担得住事儿的人扛着。”   说到这里,忽然间轰隆隆一声响,天空仿佛有雷声滚过,震得脚下都微微颤动。   大家悚然而惊,一个个仰头看天……这已经快冬月了,怎么竟还打雷?可见时气不对,连天地都感知了。   而在兵部袁侍郎众人所议论的,也跟这天下的局势有关。   城门虽关了,但一些公务来往却并未断绝,最近陆陆续续得到外头的密报,第一,是北关狄人,因为镇远侯常不在边塞,狄人又因吃了亏,如今正谋划着反扑报仇。第二,则是一些封疆大吏,因为察觉了京城的异动,已经渐渐流露出不臣之心,有人甚至公然打出了发兵的旗号。   雪上加霜的是之前杨瑞在位之后,因为几度想要南巡,便命人在南边着手修建离宫,调了许多的百姓充当苦力,弄的民怨滋生,服役的百姓偷偷跑了不少,当地官府因怕完不成离宫的修造,便派士兵四处缉拿,但凡逃役的百姓捉到后,重则鞭打至死,轻的打一顿仍旧绑了去服役,并且还要连坐他的家里人。   还因为要修造离宫,占了许多民间的良田,宅邸之类,逼得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因此民间苦不堪言,地方上时有冲突出现,或大或小,如今只是星星之火,稍有不慎,就有燎原之患。   赵申平道:“当初因为要起事,怕控制不住城中局面才叫关闭城门,如今局势已经稳定,是不是该解除封禁以安定民心?若耽误下去,非但外头人心惶惶,只怕皇都之中也会有人按捺不住了。”   袁侍郎皱眉道:“我就是担心若是城门开了,会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混迹进来,之前城外急报,那个砮州知府曹顺说什么要‘清君侧’,眼见要起兵进京,真是岂有此理!”   “那曹知府也是很颠倒黑白了,怎么竟说是袁大人想谋夺皇位呢?他倒不知道镇远侯的事!”赵申平道:“所以我想如今我们打开城门,反叫天下知道京内平安无事,曹顺自然就没有借口挥兵而来了,他若敢,只管用兵部的调令命人前去镇压就是。”   袁侍郎还在忖度,忽然一个侍从飞快地跑进门,跪地道:“袁大人,侯爷,各位大人,宫内传出消息,说是镇远侯、养伤的时候又给人行刺,已经不治身亡了!”   在场的众人听了,都猛然站了起来,袁嘉更是走前一步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侍从道:“镇远侯遇刺身亡了。听说、动手的是个小宫女……许多侍卫都看见了。”   顺义侯赵申平的眼中却流露出狐疑之色,只是并没有出声,只是看向袁侍郎。   袁侍郎瞪大双眼,脸上却飞快地掠过一丝狂喜之色,他原先不肯答应解除城门封禁,就是怕宫内若是弄出一个新君来,消息自然传遍天下,叫他如何公然窃国。   如今李持酒若死了,自然就不足为虑了!但是袁侍郎还不敢轻易就信,便催促道:“快去,再仔细打听,看看消息有没有误!”   侍从去后,袁侍郎跟在座几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要说什么,就听赵申平道:“本来说宫内认定这镇远侯是先帝的血脉,想他继位的,如今人不在了倒也罢了,只是偏皇上也已经驾崩,这可真是皇位空悬了。”   旁边兵部的平将军道:“事到如今索性说句大逆不道的,咱们这皇帝驾崩了也好,看看给咱们留下的这烂摊子,北关不是他闹得就罢了,只看谨州,明明无事也给他弄出事来,杀了三皇子,惹怒了三皇子的人齐齐谋反,弄出这些事也就罢了,却也不好好地听我们李大人的话去大事化小,他还火上浇油的去杀俘,为了显他的威风戳了这么大个马蜂窝,最后还得李大人亲自过去。除了这个还有睢州那里的什么狗屁离宫,逼死那么多百姓们,眼见也要闹出事来了……这烂摊子谁能收拾?镇远侯的话,我倒是对他没有偏见,不管他是不是先帝血脉,但他打仗是好手,当皇帝……”他摇了摇头。   袁侍郎眼珠一转:“那若是镇远侯真的也没了,这皇帝谁来坐却是难了,平大人有什么高见吗?”   平将军瞥他一眼,忽然笑道:“我是个粗人,又有什么高见了,我不过是听袁大人跟侯爷你们的话罢了。你们说如何就如何。”   赵申平还没开口,袁侍郎所带的兵部主事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但现在若是无可选的话,自然是有能者居之。”说着就看袁侍郎。   袁侍郎笑道:“你瞧我做什么?”   这主事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即谄媚道:“袁大人从开始就带着我们试图拨乱反正,如今群龙无首,自然还是您来主持大局。”   “岂有此理,我又何德何能。”袁嘉嘴里笑着这般说,眼睛却扫向顺义侯跟旁边的平将军。   赵申平笑道:“其实按理说,自然是得等咱们尚书大人回来后再作商议定夺,但这南边儿要回来也需要一段时候,这时侯宫内空虚无人主脑,袁大人辅佐太后等行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   袁侍郎眉梢一动,笑道:“侯爷你怎么也这么说?若叫人听见了像是什么话。”   赵申平道:“袁大人毕竟也是皇太后的内亲,算是正经的皇亲国戚,我这么说不是顺理成章吗?”   袁侍郎笑着摇头,心里却非常得意。   这日黄昏,宫内派人送了消息出来,太后亲自请袁侍郎进宫议事。   来请的人是太后贴身的嬷嬷,跟几名内侍官,那嬷嬷道:“太后娘娘说,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不能再另生事端,如今娘娘希望尽快跟袁大人面谈要紧事,不能耽搁,请大人即刻进宫。”   袁侍郎道:“我也有意进宫给娘娘请安,但宫门……”   嬷嬷道:“娘娘说了,只要大人以大局为重,不得让士兵们冲撞皇宫内苑,她自然愿意打开宫门。”   袁侍郎的心蠢蠢欲动,自觉那位子已经唾手可得了,若是皇宫成了自己的家,自然不会让那些粗莽的士兵去乱闯。   又加上白天赵申平等人所说,于是跟来使说完之后,便又唤了顺义侯来,说道:“娘娘叫我入宫详谈,侯爷觉着如何?”   顺义侯道:“娘娘主动派人示好,可见镇远侯真的没了?”   袁侍郎笃定一笑:“这倒是真的。”   顺义侯道:“既然这样,倒也不怕娘娘会出尔反尔了,如今娘娘最能倚仗的自然是大人您了。大人又也是太后的娘家人,有话自然好说。”   “嗯,”袁侍郎点头,又道:“侯爷跟我一起入宫如何?”   顺义侯恭敬道:“我自然是唯大人马首是瞻了。只是我想大人自家人见面,倒是不必我跟着,大人若还有什么忌惮,多带些精锐侍卫便是了。”   袁侍郎这会儿已经昏了头,自觉胜券在握,便不以为意,竟道:“你不去也罢了,只在外头统管就是,等我跟太后商议妥当,自然亏不了咱们自己人。”   赵申平笑着抱拳道:“那我便先恭祝大人此番进宫一帆风顺了。”   夜色渐临,果然午门打开,有无数的太监宫女提着灯笼立在宫道两侧,暗影里看去蔚为壮观。   袁侍郎披着一袭貂鼠斗篷,缓步从宫门底下走过,里间的太监躬身迎着,又有两名鸿胪寺的官儿接了他,陪着往武德殿而行。   “宫内一切可好?太后如今在武德殿?”袁侍郎问道。   那迎接他的官员道:“宫内连日出了这许多事,实在是有些人心不稳。还好袁大人目光长远,顾全大局,我们都佩服的很。”   另一个说道:“那镇远侯来历不明的,我们也都不服呢,多亏了袁大人主持公道。若是镇远侯能够继位,那大人还是太后的亲侄子呢,当然也可以。”   袁嘉心花怒放,却道:“不要逾矩胡说。”   这些人花言巧语的陪着袁嘉向内而行,才过金水桥,就看到有几道身影反向冲着宫门处而去。   袁嘉瞧了眼,黑暗里看不清影子:“是什么人?”   鸿胪寺的官儿忙道:“多半是去要补给的内侍,这几天宫内缺了好些吃食,苦的很啊。”   袁嘉笑道:“原来如此。”   到了武德殿,见殿门口灯火通明,太监向内通禀,袁嘉迈步而入。   武德殿内的除了太后之外,魏中书也站在旁侧。   袁侍郎还装模作样的上前行礼:“魏大人。”   魏中书笑道:“袁大人,见你一面儿真不容易啊。”   袁侍郎还未说话,就听太后道:“果然是不容易,见这一面,差点儿天翻地覆。”   袁嘉装出一副惶恐之态上前给太后行礼,又道:“最近宫内事多,太后身子可好?不可太过操心,还要保重凤体才是。”   皇太后凝视着他:“宫门开了,你可满意了?说罢,你想怎么样?”   袁嘉回头,却见魏中书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他便一笑道:“太后,有些话何必我说?之前是太后受了人的挑唆,一心要扶持镇远侯,那个小子又岂能坐上龙椅?”   太后道:“他不能坐,谁能坐,你能?”   袁嘉唇动了动,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道:“太后难道还不明白?您的年纪毕竟大了,说句不中听的,您若是去了,袁家还有什么凭仗?只怕一步步给人踩下去,我满心都是为了太后跟袁家着想,太后怎么就想不通?”   “你索性直说,你是想当皇帝。”太后盯着他道:“谋朝篡位,就是你为了袁家好?”   袁侍郎笑了两声,道:“太后难道忘了?当初咱们的高皇帝也不过是周朝的一个臣子而已,因为辅政势力渐渐大了,最终逼迫着周朝的皇帝禅位,才得了的这个皇位!怎么高皇帝能做的,我就做不得吗?”   皇太后气的蓦地站起身来:“你、你到底说了出来!”   她胸口起伏,瞪着袁侍郎道:“高皇帝是怎样的卧龙凤雏,天纵之才,你又是怎样的草芥,竟敢跟高皇帝做比!”   袁侍郎满脸不忿,冷笑不语。   太后深吸一口气,看他一脸冥顽不灵的样子,怒极反笑,道:“高皇帝当时是周朝的大丞相,上柱国,满朝文武唯他马首是瞻,你呢?一个区区的兵部侍郎,也想翻波涌浪,实在是自不量力……”   袁侍郎本以为进宫来太后一定会改变态度,没想到仍是这样盛气凌人,且口出伤人之语,他忍不住愤怒地还嘴说道:“不错,我的官职卑微,所以才要不择手段抓住机会爬上来,这样好的机会我若是不抓着,难道让萧宪、李衾等人抢得先机吗?他们倒是一呼百应,满朝文武马首是瞻的人物,只可惜他们都不姓袁!他们也没抓到这个机会!”   太后听他说起萧宪跟李衾,脸色一变,又听到最后,终于闭了闭双眼,道:“你是真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说到这里,袁侍郎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为什么太后的态度一点儿软和的迹象都没有,他定了定神,变了口吻道:“太后,事到如今您也没得选了,若不是选我,就只能选李衾萧宪等……这些人若是爬上来,对您有什么好处?是人都知道……”   不等她说完,太后淡淡道:“我还想留着这张脸,等以后去见先帝的时候别没脸见他。”   袁侍郎皱眉:“太后……”   太后道:“何况你又算什么?就算到至极为难无法选择的时候,这天下落到了李衾萧宪之辈的手里,也自比落在你手里强,你当一个侍郎,还是我竭力扶上去的,你如何治国,如何得人心?真真笑话。”说这话的时候,太后满脸嘲讽不屑。   袁侍郎怒极:“你!你以为现在还像是以前一样……你敢这么对我,可知我……”   “你怎么样?”太后的脸上露出怜悯的表情,道:“你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这句说完之后,只听一声轻轻的咳嗽,有个声音略带沙哑的叹息着说道:“我虽然一向觉着我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可是若跟你相比嘛,倒是大大的侮辱了我。”   袁侍郎听见这个声音,魂飞魄散,脸色大变!他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像是看到鬼怪现身。 第107章   只见从内殿的帷帐后面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边儿跟着两个太医, 正小心翼翼扶着他,他却仍是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   虽然脸色憔悴, 走起路来缓慢且一瘸一拐的, 但身上那股凛然傲然的气质却丝毫未改, 反而像是淬炼过的刀锋, 更加凛冽慑人。   此人当然就是镇远侯李持酒。   袁侍郎看到李持酒的瞬间, 几乎面无人色。   “你、你不是已经……”他瞪着李持酒,哆哆嗦嗦的,又仓皇看向皇太后, “我明明得知……”   太后道:“你以为、你买通了我身边儿的人, 她给你的消息就一定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就有太监推搡着一个老嬷嬷进来。   那嬷嬷哆哆嗦嗦的, 却正是太后的心腹, 之前也是她跟内侍官出去跟袁侍郎见面的。   袁嘉看见此人,知道自己是中计了。   这嬷嬷虽是太后的心腹,但他以前每次进宫都以重金笼络,故而这嬷嬷便成了他放在太后身边的眼线, 本来这老婆子行事非常的谨慎仔细, 之前送给自己的消息也从没误过,却不知为什么竟给太后发现了!   袁嘉自然不知道,其实并非是太后发现的细作,而是东淑因为听了小阮的话后才留意的。   东淑将此事告诉了萧宪,萧宪立刻明白事有蹊跷,却不愿打草惊蛇, 就叫她假装不知的按兵不动,实际上却早安排人盯着这老嬷嬷了。   之前彩胜突然发难,李持酒及时护住东淑,宁肯以自己的身体当盾牌。   幸而他身上还带着太医给绑着的夹板,彩胜的那一刀狠狠扎落,正给他肩头的那块板子挡住了。   但他因为动作太剧烈,把肩头的一处伤口弄的绽裂,才流出了鲜血,看着像是个重伤的样子。   加上他体力没有恢复,勉强护住东淑后,就立刻昏死了过去。   当时萧宪正赶来,见太后跟伺候的人都看见了这幕,他便顺势上前,演了一出李持酒因为这突然发生的袭击而伤重不救的戏码。   如今宫中正是气氛紧张的时候,所以这消息立刻疯也似的传遍了。   那会儿太后都给蒙在鼓里,一时惊吓的晕厥,那老嬷嬷自然也不会怀疑,就“如实”地告诉了袁嘉。   所有这样的安排,无非是想让袁侍郎放下戒心,以为胜券在握,这样他才肯进宫来。   袁侍郎看到李持酒出现,就知道大势已去。   他后退一步,却见殿门外早有许多侍卫闪了出来,他带进来的心腹也早给杀的杀,拿的拿了。   袁嘉站住脚,垂死挣扎道:“好,就算我中了计,但是兵马尚且屯在城中,你若是敢动我,明日京城便会大乱!”   李持酒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因碰到伤,便“嘶”了声。   闻言道:“大什么乱啊,你来的时候没看到萧尚书出宫去了?”   袁嘉一愣,继而想打搜那几道夜色里走向午门的影子:“萧宪?”   李持酒道:“我听萧大哥说,是你在兵部那里挑唆的,让那些人蒙在鼓里才跟着你闹事,擒贼先擒王嘛,只要把你这个搅事精拿下,不愁那些人还想一头撞南墙去,我别的可以不信,萧尚书的话我是很信的。”他说到这里就笑眯眯地往内殿方向看了眼。   袁侍郎屏住呼吸,终于脸色惨然道:“好、好好……是我计不如人。只是……”   他勉强再度看向太后:“娘娘真的就认定此人了吗?他真的比我合适吗?”   “你还不闭嘴!”皇太后忍无可忍,咬牙道:“把他拿下!先押起来等候发落!”   侍卫进来把袁侍郎的官帽摘了,也许知道反抗无用,袁嘉并没有挣动。   李持酒看着他,忽然道:“袁大人的胆子向来是这么大的?带兵造反这种事,我以为只有我才能想干得出来呢……你一个文官儿,难道觉着自己能成事?”   袁侍郎给这么一问,心头竟有些恍惚……是啊,他一个文官,怎么就想到了“造反”?大概、大概是身边谗佞的人太多了吧,不知不觉就迷了神智,一门心思地巴望着那个龙椅,连龙椅底下有多少森然枯骨都视而不见了。   就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   李持酒盯着他,见他只管失魂落魄的,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袁嘉给带走后,太后的神色有些黯然,却仍振作精神道:“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你且去歇息罢。萧宪这一去,今晚上指定不会进宫的,最早也得明儿才有消息。”   太医扶着李持酒起身,他却回头看着内殿:“你不走吗?”   话音刚落,就见东淑从帐幔后面走了出来,先前东淑是陪着太医等在那里的,只是袁嘉当时在,不便露面。   这会儿便上前给太后见了礼,便要告退。   太后望着她,道:“我听萧宪说,是你告诉她……我身边有细作的。多亏了你。”   若不是及早防备,只怕这老嬷嬷就得找机会去暗害李持酒了。   东淑道:“也是侥幸,太后请保重凤体。”   太后看看她,又看了眼在她身后眼巴巴等着她的李持酒,长叹了声道:“知道,你且去吧。”   于是东淑便跟两个太医并一些太监宫女们,陪着李持酒出了武德殿。   太监早抬了软轿过来,李持酒自忖坐了这个不太方便,便不肯坐。东淑劝道:“身体要紧,你且坐着。”   “那你呢?”他问,“你跟我一块儿坐。”   听他又随口胡说,东淑不禁又皱了眉,李持酒笑道:“你不跟我一起我就不坐,难道叫我在上,你在下?”   幸而跟随的太监非常的机灵,笑道:“殿下,江少奶奶也有步辇的,只是他们迟了一步,立刻就到了。”   李持酒“啊”了声:“这还行。”   两个人站在大殿门口,头顶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他的脸色就有一点是笼在暗影里的。   因为遭了这些日子的折磨,颇有点形销骨立的意思,五官却越发的鲜明,之前的少年气减了不少,依稀的有几分凝重了。   东淑想到先前他奋不顾身来救自己的样子,可知当时她也是魂飞魄丧了,几乎立刻也信了萧宪的演技,差点也跟着惊死过去,幸而萧宪悄悄地捏了她的手一把,才总算把她的神智唤了回来。   但是李持酒当时所作所为带给她的震撼却挥之不去。   此刻,东淑只看了一眼,就垂了眼皮。   李持酒却一直都在凝视着她,见她单薄一身的在跟前,几乎按捺不住就把她抱入怀中。   于是问道:“你冷吗?”   “不冷。”   “你怎么好像在发抖呢?”   “你看错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东淑的步辇也到了,于是李持酒才上了软轿,又吩咐:“你们抬过来些,方便我说话。”   幸而这宫道宽阔,软轿跟步辇可以并行无忌,镇远侯道:“你怎么像是不太高兴?”见东淑不答应,就问:“莫非是在为萧大人担心?”   东淑其实没想到这个,见他提起,就顺势答应了:“嗯。”   李持酒道:“我听说顺义侯也在外头,他是个很讲义气的,又是萧府的女婿,就算有个什么,也会护着萧尚书的。何况如今袁嘉给拿下了,外头的人只要不是很糊涂的,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东淑笑了笑:“说的是。”   她的笑容在暗夜里稍纵即逝,像是昙花初绽,又像是夜影里唯一的光。   李持酒目不转睛的看着,自打上了软轿,脸一直都向着她的方向歪着,竟没改过姿势。   随行的太医们听他一直不住口,又见他这样,忍不住道:“殿下,风口里最好不要总是说话,您如今的身体不比从前,留神受了风……还有……”   李持酒不等说完便“嗤”了声:“我又不是纸糊的。”   说话的功夫才一扭头,谁知正喝了一口北风,呛得咳嗽起来,这一嗽,自然或震动或牵扯的,弄的身上的伤也跟着疼起来了。   那永庆宫因为毕竟有些偏,所以太后命让李持酒歇息在养心殿里,一应所用之物早就齐备,伺候的人手也都挑了最好的。   东淑陪着他进了内殿,太医们送了汤药,又看过了他的外伤,幸而没有再坏事的了。   眼见时候不早,东淑道:“殿下早些安歇吧,我先去了。”   李持酒忙道:“你去哪儿?你不看着我了?”   东淑道:“这里人手足够……”说了这句,觉着不对,便道:“何况我也累了。”   李持酒听到前一句果然就想反驳,听到她说“累”,才皱皱眉道:“哦,这也是……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东淑摇头:“我很好。”   李持酒才笑道:“我虽然想你留在这里睡,只也知道你不肯,那你就自个儿去歇着吧,千万别累坏了。”   东淑回到偏殿,草草地洗漱躺倒,看着窗棂上的月色,不知萧宪这会儿在外头周旋的如何。   又想起李持酒……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明儿一定要找机会请辞出宫。”   再留下去,恐又生事。   岂料就在这夜,睡到半宿,东淑突然给吵嚷声惊醒,她浑浑噩噩睁开眼睛,却是甘棠在拉她:“少奶奶快起来,宫内走水了。”   东淑大惊,下意识问:“侯爷呢?”   才问了这句,就见李持酒给一个太监扶着,匆匆忙忙趔趔趄趄地往这边走来,脸色本是冷肃焦急,看见她在榻上才平静了些,便道:“不用怕,我看过了,火光在体仁殿的方向,过不来这里。”   东淑忙下地:“你怎么就这么走出来了?若是再弄坏了伤可怎么说?”   李持酒道:“没事儿,我不怕那些。”   “我怕!”东淑正打量他身上各处,想也不想脱口说道。   李持酒盯着她,却不言语。东淑一怔,待要后退,却给李持酒握住手,她不敢乱挣,怕碰到他的伤处反而不好。   “这么关心我。”他的声音透着暖意。不知是不是因为窗棂上染了些火光的缘故,脸色也透着几分微红。   东淑心头一乱,终于小心地将手抽了出来:“不要这样。”   李持酒道:“你关心我,还不承认?”   甘棠本来在旁边,刚刚就跑出去看那火势,扶着他的太监也退后了几步。   东淑抬头看着李持酒,终于正色道:“我是关心你,可也只是担心你有事而已,就像是担心哥哥跟明值一样,你明白吗?”   李持酒眉峰微动:“你是说,当我是萧宪或者明值一样的人。”   也就是……亲人。   殿外似乎有人声吵嚷,隐隐说什么“皇后”什么“太后”之类,东淑也没有心情再去管。   索性说道:“李持酒,你不要对我那么好,就如同之前彩胜刺杀我,你不该搏命也要护着我,可知你若真的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我都会于心不安……何况你是皇家血脉,如今也是唯一正统血脉,你自己该知道这有多重,之前袁侍郎因听说你不在了,就放肆大胆的进宫了……天下多少狼子野心之辈也是跟他一样想法的?你若在,他们还不敢怎么样明目张胆的生事抢夺,你若不在,可知会天下大乱?”   沉默了片刻,李持酒道:“你怎么总是跟我说什么天下,什么皇家的大道理,我可不喜欢。且不说我还不是皇帝,就算我是,只要为了你,命算什么?你若不在了,天下乱不乱,跟我何干。”   “住口!”东淑汗毛倒竖:“不许这么胡说,你、除非你诚心要气死我!”   李持酒见她恼了,忙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说就是。”他笑了笑,忽然道:“嗯……那我问你,之前那臭丫头要害你的时候,若是李尚书在,你希望他怎么样?是想他奋不顾身去救你呢?还是安然自保?”   东淑笑着摇头:“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   李持酒道:“我就是想知道。”   东淑略微一想,轻声道:“这个嘛,我想若是子宁在,他定然也会搏命相护,但对我私心而言,我不想他因我有所损伤,他对我的心,就如我对他的心,都是为了对方好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之中流露出一点默默地温情。   李持酒忽然后悔问了这句,身上的伤忽然没来由的跳痛了起来。   此时甘棠从外跑进来:“怎么办,我听说是太后娘娘就在体仁阁那里!”   东淑一震,转头看去,却见窗上的火光更炽了。   次日清早,火势终于给救下了。走水的原因也很容易就查明了,原来是宋皇后不知听谁说起杨瑞的死跟镇远侯有关,所以叫心腹人在宫内纵火,竟是想要同归于尽似的。   谁知因宫内防范森严,这些人又张皇失措的,竟给侍卫们察觉,逼于无奈便就近在体仁阁放了桐油点了起来。   恰太后要在此处小憩,差点给火堵在里头,幸而内侍竭力救了出来,只是太后受惊,又给烟火呛的昏迷了,也是在天明的时候才总算醒来了。   宫门再开之时,外间萧宪正下马。门内的侍从急忙将昨夜宫内的情形告诉了他,又道:“萧大人,外间怎么样?”   萧宪道:“暂且无碍。”话虽如此,眉头却紧锁着。   太后给挪到交泰殿,虽然醒转,身体仍旧虚弱,见萧宪回来也问情形。   萧宪道:“赵申平等人本是不知情的,而且之前袁嘉想要纵兵在城内掠夺,也是他拦下了,臣觉着不该追究此事,至少要等李衾回来再做决断,免得逼得太急反而不妙。”   太后低低咳嗽了两声,道:“一切交给你处置就行了,不必跟我说这些,为今最为紧迫的一件事,是快些让殿下登基,名正才能言顺,才能稳定民心。”   萧宪道:“我也正想跟太后说,因为袁侍郎先前一闹,天下四处已经知道消息,有几个州打了旗号要进京救驾……可名义上虽是救驾,事实上要做什么……”   太后听到这里,垂首大咳了一阵:“怎么,他们也想趁乱造反?”她喘了几口,蓦地抬头问:“李衾呢?他在哪里?”   萧宪的脸上突然有些难看,却又垂首道:“听说已经从谨州班师而回,具体消息还在探听中。”   太后没察觉他神情的变化,反而舒了口气:“这就好。事不宜迟,你速去准备登基的事,翰林院跟礼部那边也催一催。”   萧宪离开交泰殿,心事重重的。   他刚才没有跟太后说实话。   兵部最新的消息,李衾的确从谨州班师而回了。   可是他在过宁州的时候,杀了当地的知府崔翎等人,在过峦州的时候又杀了留守沈建,手段一反常态的狠辣。   这些都还罢了,有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让萧宪最受不了。   据说李衾的那些部下听闻皇都内乱,皇帝驾崩等话,便哄闹哗变起来,竟拥立李衾为帝,如今正欲杀回京师。 第108章   萧宪本是极信任李衾的, 所以当初袁嘉在兵部作乱,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认定跟李衾无关。   所以在听说这传言后,萧宪立刻安抚兵部众人, 毕竟袁嘉的事情才按下去,这时侯可不能再另生波折。   但是就算他并没有把此事告诉太后,可假以时日,太后总会知道的。   为今之计, 只能盼着这一切不过是伪造的不实之词,也希望李衾快些回京破除谣言。   可奇怪的是, 虽然心里这么想着, 可萧宪仍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就像是先前他在兵部跟顺义侯赵申平见面, 他责问顺义侯为何竟听从了袁嘉的话, 差点儿把赵家跟萧家都拉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赵申平并无惭色, 只是说:“袁侍郎此人阴毒的很,他开始的时候因为要壮声威,有意要拉拢城中的勋贵同他一处,南乡伯因为骂他想图谋不轨,几乎给他杀了,而且当时城外大营的将士也偏信了他的话, 将要成了他手中的刀,若我不同他一起, 首先给荼毒的就是赵家,还不知波及多少无辜。所以我只能假意顺从,并趁机从中调停, 这才并没有引出更大的骚乱。萧尚书,这并不是我的辩解之词,你若是要降罪我也甘愿领受,横竖我说出实话就罢了。另外不管是城外大营所调的人还是参与此事之中的其他众人,都希望尚书暂且网开一面,至少等李尚书回京后再做发落。”   当时萧宪听着顺义侯的话,并没有觉着如何。   直到李衾的消息传回来,萧宪才忽然想到:赵申平强调说等李子宁回京后再发落,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本萧宪只以为毕竟参与奉承的都是兵部的人,李衾又是兵部尚书,所以赵申平才这么说,可现在想想,却仿佛存着另一种可能,比如——只要李衾回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关键的是,李衾以什么身份归来。   萧宪心头沉甸甸,且行且不停地想事情,才转到宫道之中,就见燕语公主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从前方走来。   燕语一眼看到萧宪,倒忙赶了过来:“萧尚书!”   萧宪正暗暗放慢脚步想让她先走,见状只能止步行礼:“参见殿下。”   燕语上下打量他道:“你从哪里来?莫非要去养心殿?”   “臣才去交泰殿拜见了太后娘娘,的确要去养心殿。”   燕语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我昨儿听说你出城去了,还替你担心呢。外头的事情可都平定了吗?”   萧宪道:“暂时无碍。请公主放心。”   燕语笑道:“我就知道有你们在,必然是无事的。我果然没看错人。”   萧宪咳嗽了声,却要避嫌。   不料燕语左右看了看,走前一步小声问道:“萧尚书,可有李三哥哥的消息了?”   萧宪微怔:“公主是问李子宁?”   燕语道:“当然!我早听说南边的事儿都完了,怎么他还不回来?现在镇远侯、哦,是三殿下要登基,更是有一番新气象,可正是少不了他的时候。”   萧宪不由一笑:“是啊。我也盼着他早些回来呢。”   燕语见他笑的光彩照人,心里一动,可想到李衾,却又犹犹豫豫地打住了那份蠢动。   她红了红脸,便对萧宪道:“萧尚书,我知道先前二皇兄曾经想撮合咱们,只不过呢到底是有缘无分,我心里还是、还是喜欢……”   萧宪因为燕语又提到李衾,不免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里才回神:“啊?公主的意思是?”   燕语脸上更红几分,小声道:“虽然萧尚书的确也是个天下难得的,不过我还是喜欢之前那个人。”   萧宪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燕语却低着头道:“我先去探望太后了。”   这才低着头往前去了。   萧宪回头,目送公主远去的背影,过了半晌,才一笑摇头。   不多时将到了养心殿,远远地就见殿外栏杆旁站着两道影子。   萧宪认出其中一个是东淑,至于另外一人是背对着他的,他又看了会儿才认出是小阮。   两个人似乎在说什么话,东淑的脸色有点不大好。   萧宪一边打量着一边上台阶,那边小阮却已经察觉了,早向着东淑行礼,先退了回内殿。   剩下东淑站在原地,抬手在唇上轻轻地抚过,眉头微蹙,眼皮低垂,神情略显恍惚。   “刚刚在说什么话?”萧宪见原地只剩她一个,倒不意外。   东淑道:“没、没什么。哥哥才进宫?”   萧宪迎了,见她的脸色泛白,也不知是因为风吹的冷,还是别的缘故,因道:“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到里头吧。”   东淑领着萧宪从偏殿,到自己夜间歇息之处。   萧宪在桌边落座,道:“非常时候,委屈你了。只是镇远侯如今正将大好,所以我想倒时候跟太后请辞了。”   东淑笑道:“我也正想跟哥哥说这件事,你倒是先提起来了。”   两人目光相对,萧宪也笑了:“这大概就是心有灵犀吧。”   三言两语中,东淑却看出他眉宇间有些忧虑之色。   这会儿甘棠送了茶来,东淑亲自给萧宪端了放在跟前:“宫外的事情可平定了?府内一切可安好?”   萧宪其实没有机会回府,只是在路上跟萧卓碰了一面,匆匆交流了几句。   当下道:“府内无恙,你不必担心。因为袁嘉已经被擒,宫外的事情也大体平静了。”   东淑道:“既然都没有事,怎么你还是愁眉不展的?难道有比这个更叫你放不下的天大的难事?”   她本来半是打趣,谁知萧宪听了“天大”两字,眉头又深皱了几分。   东淑的笑容一僵:“怎么了?”   她察言观色,忽然问:“是不是、子宁?”   萧宪见她竟然一猜就着,不由苦笑道:“果然是心有灵犀不成?你怎么就猜的这样准?为什么会想到他?”   东淑想到李衾,一则是因为李衾如今是她最挂念的人,所以事事都难免想到他,二则,若说能够让萧宪为难的天大之事,这天下也没几个人几件事够这种分量,故而才脱口而出。   “真的是他?”东淑心里有些慌张:“他怎么了?”   萧宪瞧她着急,便笑道:“你别怕,他倒是没有事。”   “当真?”东淑定睛看他,疑惑地问:“可若是没事,哥哥怎么这样犯愁?”   萧宪略一迟疑,终于将所听所闻告诉了她。   东淑如听天书,只管睁大眼睛盯着萧宪,她本怀疑萧宪必然是听错了,但萧宪是什么样的人品行事?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只怕也未必说出来让她知道。   既然开了口,这说明萧宪心里也在存疑。   东淑的心突突乱跳起来:“这……这多半是因为他离得远,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散布的谣言,他绝不会这样做的。”   萧宪跟她向来是无话不说的,闻言便道:“你就这么信他李子宁?”   东淑没来由地口干舌燥:“哥哥难道不信他?”   萧宪垂眸想了会儿,道:“东宝儿,你不能怪我怀疑他。李衾这个人的行事从来严谨端方,任何人挑不出错来,但是他所做的事情里有两件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也正因为这两件事,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   “那两件?”东淑忙问。   萧宪道:“第一,是岁寒庵的那件。”   东淑蓦地屏息。   萧宪扫了她两眼,也不再避讳,淡淡道:“那件事实在是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犯了两个大忌,首先是他不惜拿他重视的镇远侯当炮灰,不管于公于私都亏欠下了;其次就是江雪。虽然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江雪就是你,但是到底是个无辜的女子,牺牲她而成事实在是有些太过不择手段。——可是他这么做的原因,却还是为了你报仇,所以我心里虽然不舒服,却也罢了,毕竟他是对你一片深情所至。”   东淑垂了头,眼中浮出淡淡的伤感:“那第二件事呢?”。   萧宪道:“第二件,就是遗诏的事情。”萧宪本以为李衾是个忠君端直之人,既然知道有遗诏,就该跟自己一心,实在想不到他居然是那种一意孤行的处置法子。   东淑小声道:“这个他跟我说过,他是不放心镇远侯,怕、怕镇远侯那个性子万一登上皇位便会、会对我不利。”   萧宪看着她,笑道:“这么说也是为你?你倒是会给他找借口。”   东淑窘且不安的:“哥哥……”   萧宪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他做的这两件事,超乎我的想象,所以假如……不久的将来李衾班师回京,真的是自立为帝的话,我也不至于到惊愕不信的地步。”   东淑仍是摇头:“不不,不会的。我相信子宁不会的。”   萧宪深深看她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千万不要因为太相信他,而低估了他。”   说完此事后,萧宪却怕东淑太过纠结反而对她的身体不好,便道:“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东淑勉强问。   萧宪拉着她到了身边,才说:“还记得当初有人行刺先帝的事吗?”   “啊,当然,怎么了?”   萧宪冷笑道:“你猜幕后黑手是谁?”   东淑心里其实有个猜测,但委实太骇人了,却无法出口,看萧宪这样的神色,便问:“是、是谁?”   萧宪靠近了,低低地说了两个字,却跟东淑心里那个答案不谋而合。   她心头一震,喃喃道:“果然、是他。”   萧宪忙问:“怎么你早知道是他?”   东淑迎着他疑惑的眼神,便一笑道:“不是,只不过凡事总要有个因果,就算不知道因,那看果也就够了。先帝遇刺谁得益最大?自然是那位了,而且在先帝遇刺之前,曾一度有传言,竟说是皇太后当时属意的是当时的三殿下,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坐不住也是可想而知的。”   说到这里,东淑心里突然掠过一幕场景:事发的那天,她本来是跟萧宪在宫外闲逛的,无意中在酒楼遇到李衾送别兵部的人,正在那时候忽然间宫内传召。   当时萧宪说要先送她回府,李衾主动要求相送,却给萧宪不由分说的拒绝。东淑对于李衾自然是非常熟知的,隐隐察觉他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   再加上李衾跟杨瑞那样的关系,若是刺杀先帝一事真的是景王杨瑞一手谋划出来的,那试问他李子宁真的会一无所知吗?   但是这件事情毫无根据,而且越想越是吓人,当然更不能贸然告知萧宪,倘若只是她自个儿多疑,岂不是又害了李衾。   正在此时,甘棠从外头进来,道:“殿下那里听说萧尚书大人来了,非要过来见您,好歹给太医们拦住了。”   东淑闻言忙对萧宪道:“哥哥,你去见他吧。不过……”   萧宪道:“你是不想我告诉他关于李衾的事情?”   东淑道:“太医说他伤的这个样子,能够得回一命已经算是神佛开恩庇佑了,我怕他听了这些事情又烦心养不好身体。”   萧宪认真看着东淑:“你对这个小子倒是真心的好。”   东淑的笑里也透出几许苦涩:“要不是因为欠了他的,我也不必这样,对了,你怎么知道先帝遇刺是杨瑞做的?”   萧宪默然:“是丽太妃临去告诉我的。”   东淑听说是丽太妃所言,心更狠狠一颤,眼神复杂的看向萧宪,到底没有再问下去。   萧宪起身,在东淑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对她道:“我也听说你最近懒怠吃东西,恐怕是劳累过度,趁机出宫去也好。”   东淑目送萧宪离开后,慢慢地喝了口茶,心中忐忑起伏。   想着李衾不是那种谋朝篡位的人,想着朝廷如今风雨飘摇,忽然又想起小阮刚刚跟自己说的话。   原来,小阮之前跟东淑说起了苏夫人临终时候的情形。   自从小阮成了李持酒的人后,她对杨瑞自然是阳奉阴违,杨瑞起初想让苏夫人死,无非是想彻底杀人灭口。可是后来苏夫人“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小阮只说是给萧宪等盯得紧,所以才失了手。   杨瑞也怕给萧宪看出什么来,何况他已经登基了,地位渐渐稳固,所以便不再紧逼小阮。   只是到后来杨瑞意识到只要李持酒在的一天,自己的威胁就一直存在,倒不如仍旧跟处理三皇子般一劳永逸。   于是才双管齐下,调虎离山后,外派刺客杀李持酒,里间就对苏夫人下手。   本来小阮把后院看的好好的,可也毕竟是百密一疏,苏夫人偏又是个心浅的人,知道李持酒出事后,新病旧疾一并复发。   当时孙姨娘也早给小阮安排着许了一个李持酒的下属,所以在苏夫人身边伺候的只有小阮,小阮因知道自己失职,一来必定是杨瑞发现自己不再忠心,后续一定不会放过她,二来在李持酒面前也无法交代,两面挤逼,悲从中来,便哭了起来。   谁知苏夫人这时候倒是恢复了几分清醒。   她看小阮哭的伤心,便道:“不要哭了,我自然知道,我本来早该去了,只是又多活了这几天。倒是酒儿,为什么会是这样。”   小阮道:“太太,侯爷未必就真的有事,侯爷是有通天之能的人,必然可以逢凶化吉,死里逃生。”   苏夫人听了这句,笑道:“这话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她说了这句后,微微皱眉,像是想起了一件事似的,说道:“是了,酒儿未必有事。”   小阮见她神色平静,自己心里却知道回天乏术了。   不料苏夫人环顾周围,喃喃道:“怎么她不在这里?”   小阮想了会儿才知道她指的是东淑,便道:“您是说少奶奶?听说她如今在宫里。”   苏夫人道:“宫里,宫里……唉!要是酒儿也生在宫里……”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几句,忽然道:“江雪曾经跟我说过,把酒儿托付给了她的,酒儿又怎会有事呢,嗯……一定不会有事。”   小阮越发的摸不着头脑:“太太在说什么?”   苏夫人道:“你不懂,还是江雪懂,只盼她真的听了江雪的话,替她好生的照看酒儿,别叫他三灾八难的,我也就能合眼了。”   一字一句小阮听得非常的真切,但是偏偏懵懂不懂。   直到方才,小阮才肯将这番话告诉了东淑。   小阮虽不懂,可东淑却非常的明白。   她记得非常清楚,当初在云南“死而复生”的时候,那个白衣的女子就曾殷殷地叮嘱过她:“替我好生照看他。”   后来回到京内,东淑一而再想起此事,觉着对于“他”的这个解释,除了江明值应该没有别人了。   毕竟李持酒娶了江雪又不好好善待,按理说江雪不会对他有什么感情的。   谁知这个谜题到现在揭开,谜底偏偏令人意外。   果然,真的是李持酒!   难道说江雪喜欢这个人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的感情啊。   可是东淑听小阮说起苏夫人临去那些话,心里又觉着惭愧。   是啊,她……好像辜负了江雪的嘱托,非但没有好生照看李持酒,反而一再看他身陷险地,九死一生,甚至置他于险境的,正是她自个儿。   她想了半天,又开始发困。   这些日子东淑每每觉着疲倦无力,只是又不像是有什么症候,便以为是身心俱疲的缘故。   太医们围着李持酒忙的陀螺一般,转的脚步不停,她很不想在这时候另生事端,免得叫人觉着她太过娇气或者刻意矫情之类,所以也并没特意叫太医给自己看。   且说萧宪来到正殿,打量李持酒的气色比先前略见好些,而且难得的气质好像也不是以前那样跳脱不羁了,心里竟有些欣慰。   于是只说了内外安泰等话,叫他放心,又说了太后吩咐让尽快择选登基的黄道吉日等。   李持酒听萧宪说完,便道:“萧尚书,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以吗?”   萧宪也听东淑说过,镇远侯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但对萧宪而言这也不是坏事,天然一张白纸,才更好挥画呢,像是杨瑞跟太子那种底子就坏到五颜六色乌漆麻黑了的,就算是浆洗都洗不过来呢。   当下萧宪道:“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什么的,到底要摸索着学罢了。”   李持酒笑道:“只是我比别人都还要蠢笨些,倒要劳累萧尚书了。”   萧宪听他如此自谦,又如此动听,便微笑道:“不敢当,我自然跟魏中书等各位大人商议,辅臣,帝师,还有太后也在,殿下很不必多虑,只安心养伤就是了。何况你本来就资质非凡,自然很快就会举一反三,终有所成。”   李持酒问道:“萧尚书,你是故意说这些好听的话哄我高兴吗?”   萧宪笑道:“想必我还不到要以阿谀谄媚侍君的地步。”   这日萧宪离开了养心殿后,只去交泰殿跟太后商议要东淑出宫的事情。   太后也很快答应了,消息就传了回来,说是东淑明儿就可出宫。   最着急的竟是太医们,毕竟李持酒昏迷不醒的这段日子里多亏了东淑侍奉汤药,毫不讳言,李持酒如今恢复的这样快这样好,自然是东淑的功劳。   如今听她立刻要出宫,却不知以后如何,太医们悄悄地商议,想要去跟东淑求一求。   毕竟李持酒的好歹也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   谁知他们在小声地窃窃私语,却不知李持酒的耳目最为出色,虽然是养伤的时候,那本能依旧在的,早听见了。   当下药也不吃,也不叫太监扶着,硬是自己撑着要去找她,慌得太医们拦阻不迭。   早有太监飞奔去告诉了东淑,东淑忙赶出来,正好看李持酒踉跄几步往前,差点要栽倒,她吓得紧走几步,也不管自己跟他的力气相差悬殊,便要扶住他。   李持酒生生地刹住脚步,却张手把东淑抱了个正着,身体前倾,那股冲力几乎要把她扑倒在地。   太医们以及随行的太监们见状,才终于小心地退后出去。   “你要走吗?”李持酒却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问:“谁许你走的?”   东淑见他知道了,却平静地说道:“我本来就不是宫中的人,之前是非常时刻才留下的,这会儿一切向好,也用不着我了,当然要出宫去了。”   “谁说用不着?”李持酒道:“我说过吗?”   东淑道:“别闹了。不必人说,我心里知道。”   “你知道什么?好啊,”李持酒索性咬牙道:“你若是真的要出宫,那我就也跟着你走。”   东淑眉头一蹙:“胡说。”慢慢挣脱他的怀抱,往旁边走开一步,又道:“还不扶着殿下?”   太监才要上前,李持酒拧眉喝道:“不许过来,都出去!”   太医跟内侍们只得鱼贯退出。   李持酒自己勉强站住了脚,才对东淑道:“你要走也行,反正我打定主意,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   东淑皱眉道:“侯爷怎么还是这么不顾前后的脾气?我之前跟你说的都白说了吗?你这会儿身份不比从前,当然要以大局为重。好好地在宫中,朝野才能稳定。而且我是要回李家的,你跟去做什么?”   “李家、李家……”李持酒咬了咬唇,忽然身形一晃。   东淑心里想起的却是萧宪跟自己提过的李衾的事情,若那件事是假的也罢了,可若是真的,李衾真那么做的话,那当着李持酒的面,情何以堪。   她缓步走到李持酒身旁,扶着他的手:“觉着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   李持酒眼带恨怨地看她一眼:“不用!你若要走,叫谁也白搭。”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   东淑扶着他到桌边落座,便将语气放的温和许多,劝说道:“侯爷,别再任性,若是能当个出色的好皇帝,却比什么都强。你若真能做到,我不管在宫内还是宫外,都会替你高兴。”   李持酒道:“我不要那些。”他默默地念了这句,用力攥紧东淑的手:“我只要你。”   东淑不可奈何,哑然失笑:“才说了别胡闹任性……”   李持酒望着她道:“我没有胡闹任性,是最认真的,李衾不是想当皇帝吗?好啊,很不必麻烦,我可以把这个皇位给他,我只要你就行了,成不成?”   东淑睁大双眼:“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你……”这瞬间,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该为李持酒这番话震惊,还是该为他竟知道了有关李衾的传言而觉得意外。   李持酒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终于按捺不住,他手上用力,竟把东淑拉入了怀中。   轻轻一碰,身上的伤就开始疼,他却甘之若饴的抱紧了东淑,道:“我什么都可以的,什么都答应你,喜欢我好不好?好不好?”   东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样剧烈,她喘不过气来,感觉李持酒垂首,滚热的脸颊蹭到她的鬓边,透着默默地热气儿。然后是他的唇,半是温凉半是濡热的贴上来,喃喃道:“姐姐,你的心太偏了,好歹也疼一疼我啊。” 第109章   东淑给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唤的心头发颤, 慌忙扭头避开这个吻。   她压低声音呵斥道:“李持酒!你干什么!”   镇远侯嗅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委屈像是水,渴盼却像是火, 水火交织,令他情难自禁。   李持酒道:“你要是讨厌我,那就扔下我别管我的死活,可你偏又对我好……是你先对我好的。”   “你够了!”东淑咬唇。   她很知道他身上的伤严重, 那种伤势,不小心碰到还会钻心肉痛呢, 何况这样贴身的纠缠。   可正因为明知, 东淑越发不敢用力挣扎怕碰撞蹭刮到伤处, 只按捺着羞怒说道, “你若还只管这么无礼, 我就要后悔对你好了。”   李持酒的动作一僵。   这么一闹,东淑自觉身上头上也有些发热,好歹见他停了下来,便道:“我早跟你说过,我当你是明值和宪哥哥一般的,你要再逼我, 以后我就真的不能再跟你照面了。”   李持酒凝视着她,原本明锐慑人的眼神, 这会儿却柔软的可怜。   东淑只扫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下去。   此时此刻她突然又想起当初在镇远侯府,李持酒满眼深情温柔款款地对着她说:“你是我的。”   恍惚中东淑有一个想法, 假如李持酒一直像是那时候,假如两个人的相处也如那时候一般不会变,甚至恐怕就没有后来这些分分合合的事情了。   她或许会把自己当成江雪,跟他厮守一辈子。   但有些事情毕竟是不能回头的。   事有轻重缓急,按照太后之命,钦天监火速地择了一个吉日,行登基大典之礼。   经过小半个月紧锣密鼓的筹备,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十一月三日,宫中昭告天下,按照文皇帝遗诏,恢复镇远侯李持酒皇子身份,又从先皇帝的遗命,即刻由李持酒继位大统,群臣辅佐。   在皇帝登基这日,中书省又相继发布了数条新规诏令。   第一,免除谨州地方三年赋税,之前错给杀死的俘虏家人,朝廷派人安置抚恤。——这件事情李衾其实已经做过了,但不过只有地方知道,如今朝廷公告,才令天下皆知。   大家都知道谨州那边儿的人死的冤枉,毕竟都是为了三殿下抱不平而已,如今见朝廷如此处置,都觉着信服。   第二,江南州府地方的徭役赋税两年,所有曾担当离宫建造苦役的百姓,皆都加倍的发放补偿用钱银,身死的则发放抚恤金给其家中亲属,使各自还乡。   又派监察特使,严查之前为非作歹,欺压百姓的地方贪官污吏,查抄家产等等。   消息一出,地方上的百姓们也都欢欣鼓舞起来,本来那些被迫服役的百姓因为活不了,各地零星有些造反的声音,如今见朝廷颁布新令,但凡有一条活路,谁还跟造什么反呢。于是竟不用多费官兵之力,百姓们便散了一大半了。   第三,开科取士。不论出身贵贱,只凭才而选。   除了这几件大事外,还有件小事也广为流传。   ——兵部侍郎袁嘉因先帝急病,自作主张封锁城门,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如今罪名确凿,袁嘉即刻斩首,一应参与的将领跟官员,无知盲从,本该降罪,因新帝登基,特开恩不予追究。   这条消息散布开来,原本那些想要借着袁嘉之事挥兵进京的各州诸侯,不免要掂掇一番了。   而且李衾应从南边在回京的路上,他相继斩杀了两地的地方长官,却也不是肆意妄为的。   宁州知府崔翎,明里逢迎,暗中想截杀李衾,再自立为王,却因消息走漏,给李衾反杀。至于峦州的留守沈建,则是因为崔翎的死心怀不满,怒斥李衾拥兵自重,不把朝廷官员放在眼里,有谋逆之心,甚至要跟李衾刀兵相见,却给李衾夺得先机,不由分说杀了。   但萧宪毕竟人在京城迟了一步,因为李衾的死亡名单上已经又多添了一个。   那位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的砮州知府曹顺,他是起兵最早的,要藏都藏不住,虽然砮州不是李衾返京路途上必经之地,李衾还是特意派了手下前去将曹顺诛杀,外加来了个满门抄斩。   事情飞快的传开,再加上朝廷的安民告示,那些地方官吏皆都不敢妄为,瑟瑟发抖,消停了很多。   腊月初,李衾的十万军马已经进了京郊,这日早上,在翼城城郊开拔。   黎明的天色微微蓝,士兵们才收拾了锅起灶,本来寒风凛冽的野地里弥漫着几分热闹暖气儿。   翼城知县从昨儿晚上就陪在这里,他本来早早地带了底下众差役出城迎接,想请李衾进城安歇。   谁知李衾道:“不必了,本官已经习惯跟士兵同吃同睡。”   知县不敢擅自离开,就也陪着在野地的帐篷里睡了一觉,这会儿双腿还在打颤。   正要开拔的时候,忽然有几匹马极快向着营地而来,却给巡逻当值的士兵拦下,顷刻领着来见李衾。   来人向着李衾跪地道:“参见尚书大人,吏部的萧尚书大人抵临燕城,正在等候李大人。”   翼城跟京城之间相隔近百里,燕城虽近些,却也足有五六十里地,这已经超出了萧宪的忍受范围,如今他居然顶风冒雪,宁肯颠簸了一百里地来见李衾,也算是诚意十足了。   李衾立即命人备马。   他的副将忙道:“大人,小心有诈,何况路途遥远,明日且还要走一天呢,如今又如。”   李衾只淡淡道:“无碍。”   副将见他去意已决,只好选了几个精壮且武功高强的侍卫陪同随行。   李衾乘马而行,从早上一路飞奔,到了下午才总算进了燕城。   此时此刻,萧宪正在燕城的驿馆里头,他一路是乘马车的,颠簸的浑身骨头都散了,这会儿留春正在给他捏肩捶腿。   正忍着痛叹息连连,就听外头说李衾赶到了。   萧宪非常的意外,本来按照他所得到的消息,李衾至少得明儿才能到,此刻听说,却仿佛那个人是插翅飞来的一样。   于是忙起身要叫留春伺候更衣,才披了一件外袍,那边儿就听到杲杲的军靴声响,脚步沉稳且快,正是李衾的作风。   萧宪听到这个声音,那拉衣裳的手势就停了。   他转身抬头,果然见李衾从外走了进来。   乍然相见,萧宪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面的原因,此刻跟李衾照面,萧宪竟有些分外陌生的感觉。   李衾比先前瘦了,却更显得身形如龙如鹤,双目依旧的内敛而有神,容貌清隽,儒雅威贵,是那种名门大族里出来的子弟。   但是萧宪又觉着,李衾身上还有些东西起了变化。   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但却知道,是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   “李大人。”萧宪松开握着衣襟的手,淡淡道。   李衾拱手行礼:“萧大人。”   萧宪敏锐的发现他的手粗糙了,好像还带着几道伤痕。   而且他的腰身也跟着清减了几分,但更端直,微微躬身的时候蕴着几分力道。   萧宪的目光将李衾从头看到脚,道:“李大人是怎么来的?骑马?”   “听闻萧大人在燕城等候,自然不敢耽搁,”李衾笑了笑,欠身:“请恕我仪容狼狈,让你见笑了。”   他的态度温和如旧,看不出什么异常。萧宪道:“李大人辛苦,请坐了说话吧。”   底下侍从忙送了热茶上来,萧宪的目光在李衾粗粝的手指上扫过:“你可知道我为何会特来燕城迎接吗?”   李衾道:“愿闻其详。”   萧宪道:“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如今四野风波逐渐消弭。只有一件事情很让太后跟我等放心不下。”   “哦?”李衾当然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却仍笑道:“我愿意为萧大人分忧。”   萧宪沉吟道:“听说……李大人麾下的许多人拥李大人为帝,想效仿黄袍加身的故事,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衾道:“是有此事。”   “你……”萧宪的瞳仁略微收缩,继而冷看李衾道:“那么我现在,该称呼你李尚书大人呢,还是皇帝陛下?”   李衾微笑道:“哥哥稍安勿躁,请听我解释。当时军中听说京内出了变故,有说是袁侍郎夺了皇位,也有说是镇远侯乱了国脉,有些不明就里的将领喝多了,才多嘴说了几句话,已经给我斥责消停了,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其实无事。”   萧宪扬眉:“无事?果然无事吗?”   李衾道:“当然。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特跑了燕城来?未免太兴师动众了。”   萧宪沉默片刻:“李子宁,我跟你也算是亦亲亦友了,我问你一句话,袁嘉为什么会以一己之力轻易挑动兵部?”   李衾瞥他一眼道:“这……似乎不该问我吧。”   萧宪道:“不问你问谁?你在兵部经营这些年,别人不知为还不知吗?袁嘉虽然是太后安插的,可根本进不到兵部的核心,就算你不在京内,兵部也不是他袁侍郎能够一手挑动的,除非有人帮他。”   李衾笑的很温和,声音也云淡风轻的动听:“帮他?你莫非说是我叫人帮他?可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岂不是疯了?”   “我看,”萧宪看着面前的李衾,沉声道:“你的确是疯了。”   他心里闷着一股火,甚至很想给李衾一巴掌。   奇怪的是……当初萧宪挟怒的时候曾打过李衾无数次,但是面对现在的李子宁,不知为何,萧宪竟无法抬手。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牢牢地摁住了他的手,或者压住了他整个人,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110章   萧宪有些诧异于自己居然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他有些自恼,心想兴许是李衾出去这趟, 自然又沾了些军中的威煞之气, 或者说他的本色其实就是这样, 原先在京城中那谦谦君子的样子不过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毕竟, 谦谦君子可带不了千军万马。   萧宪想通了这个,心气儿略平了些。   他们本就不是一类人,就如同鹤跟虎, 萧宪风雅清贵,翩然出尘如仙鹤, 而李衾,则是一只猛虎,只是平时里假装的跟一只狐狸似的, 獠牙跟爪子都藏的天衣无缝, 这会儿不过是不装了而已。   萧宪长吁了口气, 道:“李子宁, 这会儿也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了,有些话咱们不用再藏着掖着了吧。”   李衾闻听这句,才笑道:“哥哥指的是什么?”   “好,那我来问你,”萧宪道:“袁嘉的事情,你插手了多少?”   李衾眉头一蹙, 想了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他向来不甘于只在兵部谋个职位,但他目光短浅,并无多少智谋。”   萧宪毕竟跟他相交甚久, 听了便道:“你是说你知道袁嘉一直想要上位,也知道他很容易给人左右。那我再问你,赵申平是不是你特意安排的。”   李衾的目光闪烁,显然是笑意:“顺义侯为人磊落,深明大义罢了。”   萧宪冷笑:“他的大义是什么?听你摆布?”   李衾道:“他在袁嘉身边,至少没有容他杀人放火,荼毒京城。”   萧宪啧啧道:“哟,照你这么说,是不是该封赏顺义侯?”   李衾想了想:“萧尚书若有此意我并不反对。”   “呸!一丘之貉!”萧宪磨牙道:“你是怎么说通他的?”   李衾道:“这有什么,我只告诉他为了萧家跟赵家,暂且委曲求全或者被人误会是值得的。顺义侯便一口应允了。”   萧宪冷笑:“他应允的时候,你可告诉了他你是想造反?”   李衾眉峰一蹙,并没有立刻回答。   此刻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传来,原来是下雪了。   李衾起身走到门口,将门打开看出去,地上已经白了一层。   他看着那雪白的颜色,半晌才说道:“萧宪,你可曾心生绝望?”   萧宪皱眉。   李衾却并没有要他回答,只又负手仰头看那雪从天空纷纷扬扬洒落:“你可知道当初我在北关,大战在即生死一线,偏偏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是何心情。”   萧宪情不自禁咬了咬唇,沉默垂首。   李衾道:“其实……我不知道。”   萧宪双眸微睁,有些诧异。   李衾道:“我是真的没有感觉。因为我不能让自己去想,因为我很清楚只要稍加放任,我就完了,可我完了也罢了,北关失守,狄人挥师南下,到时候铁蹄所至,百姓刍狗,山河沦陷,我李衾……担不起这样千古的骂名。”   萧宪握着拳,轻轻地叹息了声。   李衾安静地看着乱雪纷落,北风卷雪吹了进来,有几片雪花跌在他的额上,飞快地化成了一点晶莹的水光。   “可是我能护住江山百姓,却护不住一个人,”李衾轻笑了声,道:“那时候我回京你打我骂我,可知我也觉着你骂的对。但是你永远不知道那种绝望到无能为力的滋味。”   半晌,萧宪道:“怎么又提起这些。”   李衾回头,见他衣衫单薄,知道他不耐寒,于是便重将门扇掩起。   “我提这些是告诉你,也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这种感觉。”   萧宪道:“什么?”   李衾道:“这种被人压制,被人算计,被人欺辱,却只能隐忍,缄默,牺牲的感觉。”   萧宪的眼中透出疑惑。   李衾俯身,拨了拨那火炭炉子,加了几块炭,淡淡道:“从文皇帝开始,就一直忌惮我,几次三番地想削我的兵权,我能统领兵部,因为北关那一战,但是那一战中我付出的是什么?”   萧宪才张口,又仍是双唇紧闭。   “我付出的是什么,大概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李衾看着手中的火钳子,一笑道:“人人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啊……两国交战自然是免不了死人,将士殉国,马革裹尸,理所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但是你跟我都知道,她不该算在内。”   萧宪转头看向李衾,发现原本神情泰然自若的李子宁,眼睛隐隐地泛着微红之色,那是一份难以愈合的旧伤,跟更多的怨恨和无法释怀。   一时之间萧宪竟失语了,他不知该说什么。   萧宪很明白李衾的心情,因为作为东淑的哥哥,他失去至亲妹子的痛苦,跟李衾失去爱妻的伤痛虽不一样,但却都是一样的深重,难分高底。   “可……”萧宪生生地咽了口唾沫,不再跟李衾对视,他缓缓垂眸道:“这件事情虽也不想见到,但是作恶之人已经伏诛,何况老天见怜,东宝儿……”   “她是回来了,但是当时为了她的那些伤痛,谁能忘,你能吗?你能当完全没发生吗?你可以说你没有失去过萧东淑吗?”   “李子宁!”萧宪大喝一声。   他当然不能说,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听着李衾提起此事的时候,萧宪的心还是在颤颤的疼着。   他们都不能否认这件事情的发生,就算东淑又回来了,但是没有人能忘却,何况,无法忘却的不止是他们这些至亲的伤心痛苦,还有东淑自己所经历的。   不知不觉中萧宪的牙关紧咬,他听见自己牙齿磨动的声音,眼睛几乎都湿润了。   正要收敛心神,再行说别的,李衾却又说出了一句让他丧魂落魄的话:“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什么……什么事。”萧宪深深呼吸,抬起头来。   李衾道:“你以为,当初害了东淑的是杨盤吗?”   “嗯?”萧宪的眼睛有些发直:“你……你什么意思?”   李衾看着他的反应,便扬首一笑:“原来你果然还不知道,我就料到……她不会告诉你的,她连我都不肯告诉。我当然明白她为何不能说。”   那是东淑最痛的一处伤,她当然不会揭开示人。但这不仅是为她自己,也是为了李衾。   这本就不是能宣之于口的。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来更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初李衾虽然设计杀了太子,但此后跟东淑相见,却仍是只字不提。   萧宪也是一样。   不体就是最大的体恤了,正因为他们心疼东淑,所以宁肯缄口。   这会儿萧宪屏住呼吸,人却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李衾,你说明白,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个真正害她的人,”李衾闭了闭双眼,也轻轻地吸了口气:“是杨瑞。”   萧宪的身体猛然一晃,他急忙伸手扶住了小几,盯着李衾道:“你、你说什么?!”   “是杨瑞。”李衾的脸色非常平静,这是如深海无波似的平静,因为那些惊涛骇浪他都已经过了,“原本我也不知道。还记得吗,当初东淑进宫,宫内传言说她持刀行刺杨瑞。”   萧宪本来还不信,听了这句,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透了过来。   “当时我赶着去见她,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她如何回答我的吗?”李子宁回想当日的情形,奇怪的是,这件事他的记忆也至为鲜明,甚至东淑当日细微的表情变化,“她说,‘你总不会以为皇上对我怎么样吧’。我听着这句话,心里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她又叫着我,问我……”   当时东淑叫住李衾,仿佛有话要问他,但是只说出了“假如”两个字就停了。   假如什么?   在“假如”的前一句,可正是东淑的“你总不会以为皇上对我怎么样”。那么她没有出口的假如,会不会就是——“假如皇上真的对我怎么样。”   当时李衾的心头阴云密布,他却仿佛从那沉重密布的阴云之中窥见了一点可怖的真相。   尤其是在这之后东淑的反应。   萧宪听李衾说起,他当然也记起来,那天他也听说了宫内有事,急匆匆进宫正见李衾跟东淑拉拉扯扯的,东淑见了他便委屈的扑了过来,泪流不止,当时萧宪还以为是李衾干了什么,或者给了她委屈受。   现在想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李衾道:“杨瑞登基后,宫内换了不少人,你原先安排的那些人有的已经近不了他身边。我派人打听,却知道当天杨瑞没做什么破格的,既然如此,东淑何至于要持刀相向。”   东淑不是软弱的性子,也并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何况持刀行刺,她很知道后果,若是等闲绝不会轻举妄动。   李衾道:“太子当时的确到过广恩寺,只是以前在宫内的时候他轻薄东淑,给东淑打过耳光,他到底是怕惹事竟逃了,那个人……是景王杨瑞。”   刚刚李衾加了炭,火本来正旺,但萧宪觉着方才从门外进来的那阵冷风仿佛吹到了骨子里,把他从里到外都冻的透透的。   杨瑞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想栽赃给太子,又大概是别的恶念。已经不必去猜测了。   萧宪呆呆的,过了半天,才说道:“所以……”   他竭力凝神,道:“袁嘉在京城里上蹿下跳,自然在你意料之中,也跟你脱不了干系,毕竟兵部你的心腹陪着他演戏,故意封锁了九城,城外的百姓一定会慌乱,又有人故意散播些谣言,说是什么臣子谋朝篡位、乱了国体之类,连那些各州的反应你也早料到是不是?”   萧宪说着这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话,却竟有些黯然:“你要的就是个效果,你想让天下大乱,或者有这么一个样子,毕竟天下兵马,谁又能比得过你堂堂兵部尚书李大人亲自带的兵呢,所以在回京的路上,你才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你是在立威,让大家看看这天下是唯谁马首是瞻吗。”   “是啊,我就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不想再忍着了。”李衾回答,脸色异乎寻常的平静,像是在说什么司空见惯的寻常事情。   “可,”萧宪的脸色不停的变幻,听李衾说完后,便咬牙皱眉道:“如果是这样,那、那你为什么还要为了杨瑞鞍前马后的,就是说那遗诏的事情上,你就该跟我一心,让镇远侯登基啊!”   李衾有些怪异的笑了笑,道:“为什么要让镇远侯登基,这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迎狼吗?李持酒对于东淑的心思不比那两个畜生少……我受了他们一次两次的气,如今还要让我辅佐他们杨家的人?我是受气上瘾吗?”   萧宪愕然语塞:“你、怪不得你一定要得到那道遗诏,原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我还以为你是糊涂的一心为了杨瑞,没想到……”   李衾道:“我不想给镇远侯任何机会,所以我借着杨瑞的手先把那道遗诏除了。”   这是借刀杀人的计策,毁了遗诏的是皇帝,杀除李持酒的还是皇帝,跟他李衾丝毫没有关系。   李衾所做的,只是在可能的绊脚石给铲除后,再挟持杨瑞这个傀儡皇帝,以后要怎么行事,只看他的心情就是了。   他将身上的袍子轻轻一撩,在椅子上四平八稳的坐了:“除掉了镇远侯继位的可能,剩下的就简单了。”   萧宪屏息看着身边的这个人,这是他最熟悉的人,此刻却又极为陌生。   “你、你难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想效仿高皇帝,逼迫杨瑞禅位吗?”   “那也未尝不可。”李衾淡淡的,丝毫不再隐瞒:“事实上那是最合适的法子了,一兵一卒也不用动,一滴血也不必流。”   萧宪哑然失笑,那笑却是苦笑:“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是吗?”   “是啊,”李衾也笑了,却是泰然的:“我想不到杨瑞那个蠢材居然没有直接将镇远侯杀了了事,还不知死的带回了京,而你们……竟然还是拥立了李持酒。”   萧宪本来对李衾满腹怨怒,可是听李衾刚刚说了这件过去的事,那股怨恼不知不觉散去了一些。   此刻萧宪的手在袍摆上微微用力,顿了顿,才道:“那、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李衾端起旁边的茶盏,杯中茶已经冷了,但他不在乎,慢慢地啜了口,才道:“本来你所说黄袍加身,的确有的,但是我之所以阻止了他们,不为别的,我知道你们不会喜欢我真的跟朝廷开战,但是我的意思已决,绝不回头。”   听到最后,萧宪心头那股冷意越发凛冽:“你还想要……”   李衾淡声道:“其实这件事不难,李持酒也好杨瑞也好,他们手里没有兵权,我这次特意亲自去南边,自然是为了平乱另外收权,最重要的是,本来打算让袁嘉一番大闹,能杀了杨瑞自然更好,横竖我会收拾烂摊子,杀不了就如同方才所说的一样……现在对镇远侯,也是一样。”   萧宪道:“你真的想效仿高皇帝逼他禅位?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镇远侯不是杨瑞!……相反,他曾几次三番救了我跟东宝儿,而且这段日子他登基后,虽然时常也犯些错儿弄些笑话,却也看得出是个可造之材。”   “那也得你们这些人肯帮着他,”李衾的笑里多了几分冷意:“登基后那几条新政很得民心啊,可见你没有少为了他操持。”   萧宪听出他语气里仿佛有些嘲讽之意:“李子宁!我也不知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这江山稳固,你以为帝王更迭这么频繁是好事吗?”   “所谓物极必反,这也是他们杨家所造下的孽,难道之前文皇帝跟杨瑞在的时候,朝臣们就不曾尽心竭力了吗?但是他们两人一个固执多疑,一个更是个下作的疯子……叫谁去力挽狂澜?不如彻底打烂了更好!”到此他微微冷笑:“至于李持酒,现在看着还可以,久而久之呢?他毕竟也是杨家的血脉!且他对东淑也是心心念念,你想叫我忍吗?直到出现第二个太子,第二个景王吗?我受够了。”   萧宪怔怔地看着李衾,此刻忽然想起那天在宫内跟东淑放那“在朝暮”的时候,他曾跟东淑说“不破不立”,现在倒好,李衾也是这个意思。   只是跟他当初所说相比,李衾这个“破”,却彻底的让萧宪也不能接受。   萧宪出神的时候,李衾轻瞥着他的脸色,道:“你若是不愿担这罪名,一切由我出面便是了,可我不拉你下水,你也别拦着我。”   “李衾……”   不等萧宪开口,李衾垂眸道:“我不怕给人说是什么谋朝篡位,我本来也是孤直之臣,只是他们逼得我无路可选!”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被子也是不容易的~   持狗:哼哼这是要比惨吗~~ 第111章   ——“是他们让我无路可选。”   李衾说完最后一句话,便站了起来。   他好像已经把要说的都说完了。   至于萧宪在想什么, 如何打算, 却不是他能左右的, 所以他也不想去探听。   萧宪看着身边端肃如剑的男人, 忽然道:“我……在皇宫里放的那个烟花,你知道了吗?”   李衾听了这句,脸色微微起了变化。   “在朝暮……我当然知道了, 所以我才会加紧回京。”李衾的眼中透出几分温情之色,但是在萧宪看来, 却并不敢相信这是温情呢,还是他李子宁的演技太高。   “原来你果然还记得,”萧宪叹息道:“我放在朝暮的时候, 是跟东宝儿一起的, 她很喜欢这个。”   李衾的唇角微微上扬了些许:“是吗?”   萧宪道:“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 你做出来传情达意的东西, 却在这种非常时候点燃,我若早知道是你谋划的这一切,就不必浪费此物了。”   李衾一笑:“她既然看了,也喜欢,那自然不是浪费。”   萧宪颔首,却又轻声问道:“那么李子宁, 如果东宝儿知道了今日你跟我说的这些话,你说她会不会喜欢呢?”   李衾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了。   萧宪道:“你的消息灵通,你自然也该知道的, 当初杨瑞把镇远侯囚禁诚肃殿,还是东宝儿叫燕语公主去告知太后,这才保住了李持酒,又在老臣们面前将事情捅破了的。”   若没有东淑当机立断,李持酒性命危殆,他的身份之谜也不会那么顺利的顺势揭晓。   李衾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先前李持酒伤重不支,她日夜不离的看护。”   萧宪眼中流露出不悦:“你这句,莫非是在质疑东宝儿吗?”   李衾回答:“我倒不是质疑她,我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哦?”   李衾道:“她不过是觉着亏欠了镇远侯而已,毕竟当初若是她一力拦阻的话,我也不会带走遗诏,镇远侯也未必给折磨的九死一生。”   萧宪才哼道:“算你还明白。”   李衾淡淡道:“我虽然明白,但这不代表我喜欢她这么做。”   萧宪重又紧锁眉头:“你……”   “若镇远侯对她无意也就罢了,偏对她极为痴迷,如此瓜田李下,且又叫他更生出希冀之心来,”李衾道:“所以我不会安心让镇远侯当这个皇帝的,这会儿他还兴许忌惮你们,还能自控,若有朝一日他不想受制于你们了呢?”   萧宪恼道:“李子宁!你这是强词夺理。”   李衾脸色淡定而坚决:“就算是东淑跟你都不同意,有些事我依旧会去做。”他说完这句又拱手道:“哥哥先好生休息吧。我今天就也在驿馆歇着,等明日大军汇合,再启程回京。”   萧宪看着他转身往门口走去,忽然道:“李衾,我想问你,你这样苦心孤诣谋划,是为了东宝儿多一些,还是……你觉着是该取而代之不再受制于人的时候了。”   李衾背对着他,巍峨沉静地站了片刻,却并没有回答,只探臂打开门,缓步走了出去。   房间之中只剩下了萧宪一个人,小厮留春从外头探头探脑地进来,见萧宪脸色不好,便不敢打听,只忙先换了热茶。   等萧宪喝了两口茶,留春才道:“三爷,怎么李大人走的时候神情是那样的……难道你没告诉他、江少奶奶的事情吗?”   萧宪一愣,手中的茶差点儿晃了出来,懊悔道:“哎呀,我忘了!”   留春道:“这样大事怎么忘了?”   萧宪敛着眉头嘀咕了两声,终于道:“算了,也不必急在一时,哼……看他那个顽固不化的样子,难道要我上赶着去告诉?”   留春揣着手,虽不能苟同,却不敢多嘴。   又是一年飘雪时,偌大的紫禁城显得格外静谧壮丽,洁白的雪色跟红墙映衬,把平日里肃穆庄严的宫阙楼阁装点的如同瑶台仙境。   武德殿内,传出一阵阵笑声,这在之前的宫中是难以想象的。   门口的小太监们,一个个都好奇地伸着脖颈向着里头,仿佛想偷听听殿内在笑什么。   就在此刻,高公公给两个内侍扶着从廊下而来,看见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便斥责道:“猴崽子们,不好好地伺候,一个个干什么跟爬墙虎似的?”   小太监们忙都请安,为首一个笑道:“公公来了,方才公主陪着太后过来,不知怎么就笑的这样,我们都好奇呢。”   高公公哼道:“可见咱们皇上是个宽仁的,不然你们哪里就敢这么放肆?”   众内侍面面相觑,各自陪笑说好话,其实却也知道高太监并无恶意,只是怕他们伺候不当惹事罢了。   而且的确如高公公所说,当初杨瑞在位,他们一个个都像是在阎罗殿似的,捏着脖子吊着魂儿在当差,自打这位爷登基,才又都齐齐的“还了阳”。   高太监的腿脚因为先前给杨瑞的人折磨,也落下了点残疾,给内侍扶着进了门,向殿中而行,不多时就听见一声怪异的叫。   他吓得忙站住,就在此刻,就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东西从内殿轻盈地飞掠出来。   “这是什么?”高太监吓了一跳。   定睛看时,却原来竟是一只拖着斑斓长尾巴的绿孔雀,魅惑的眼纹像是故意画出来的,侧着头伸着脖子正在看他。   与此同时殿内有两个小太监跑出来,看见高公公在,急忙行礼,又笑道:“您老人家来的正是时候,这是云南进贡来的孔雀,之前皇上怕冻死他们,就叫养在殿内,刚刚叫捉去给太后看,逗得太后十分开心。”   高太监笑看了眼那绿孔雀,叹道:“这雀儿是几世修来的造化,也能跑到武德殿来走动。可见皇上恩德,连这鸟兽也受益。”   中太监忙笑道:“公公说的对。”   此时却有人道:“高公公,你这话我可当不起啊,你这样很容易变成那些史官们嘴里说的‘佞臣’,小心他们把你记下来,说你乱拍马屁。”   这出来的人身着月白的团花龙袍,一顶金冠把头发都束在顶心,越发显得鬓若刀裁,眉眼鲜明,正是李持酒。   高公公忙要行礼,却给李持酒单手一扶:“你腿脚不方便,别行这些琐碎的礼了。”   高太监甚是感激,抬头看着李持酒道:“多谢皇上,只是皇上你现在该改改自个儿的称呼了。”   “啊……”李持酒笑道:“你是说朕?这总是别别扭扭的拗口的,索性不要在乎。”   高太监哑然失笑,温声道:“老奴听皇上的那些侍读讲师们说,皇上学东西倒是很快的,这些小事儿虽不要紧,但也是体统,到底要留意些才好。”   从当初李持酒还在内尉司当差的时候,高太监待他就很好了。   加上之前为了他的身世差点儿给杨瑞折磨死,所以李持酒对高太监也非常优待,之前京城内稳定之后高公公本想仍去皇陵的,却给他一力挽留,安置在宫中颐养天年。   所以高太监说的话李持酒还是肯听得,当下道:“好好好,‘朕’知道了,记住了,只不过千万别说我、说朕学东西快,每天听那些人讲什么《史记》,什么《春秋》冬夏,脑子都乱了。”   高太监忙道:“是不是吃的上头亏欠了?精力才跟不上?倒要跟太医商议,多弄些滋补的好汤水给皇上补补……”说着就要叫人。   “岂有此理。”李持酒笑着阻止。   当下亲自扶着高太监,带他进内参见太后。   太后这段日子过的也还算舒心了,袁侍郎作乱被诛,但是袁氏一族却并没给株连,非但得以保全,而且前段时间,袁家还有两个后生子弟入选了国子监,据说还是萧宪亲自提点的。   能入国子监,便是对于才华跟能力的一种认可,将来在朝为官也是指日可待。   太后心中甚是欣慰。   太后跟高公公等在内殿说话,太监又来报说魏中书求见。   正好太后跟高公公突然间又说到了皇后的册立以及充实后宫等话题,这些日子太后也耳提面命地说过不少次,李持酒听着这些话,脸上五颜六色的变化,忽然闻听魏中书来了,却如得了救星,当下假惺惺地借口公事走了出来。   果然见魏中书跟兵部新任的左侍郎立在殿中。   两人先行了礼,李持酒道:“又有什么事?”   魏中书道:“回皇上,城外才传回的消息,萧大人在燕城跟李尚书会了面。”   “是吗?”李持酒点头道:“然后呢?”   魏中书看向左侍郎,那人道:“皇上,北关……狄人集合了几个部族之力,守军不敌,已经把相城丢了。”   李持酒脸色立变:“什么?”   魏中书也有些忐忑。   本来当初北关是镇远侯守着,又打了胜仗,一时间狄人未曾再犯境。   虽然启朝这边儿还暗暗防备着,但不少人以为狄人是怕了。   谁知杨瑞驾崩,启朝内乱,于是狄人纠结了塞外的七八个部族,数万人众再度卷土重来。   启军猝不及防,竟给打乱了阵脚。   李持酒闻言惊怒道:“我当初就说了该我去的,你们只是拦着,说什么别人也是可以的,现在呢?”   “本来是不至于的,”那左侍郎面有苦色,道:“请皇上恕罪,原本驻守在相城的是原尚书大人的嫡系,后来皇上去过……就取代那些人驻扎,原先尚书大人的嫡系却退回了其后的营门关,这次狄人来的太快,两边儿消息又不畅,所以才……”   其实这左侍郎已经是尽量轻描淡写了,事实上,在边塞的几支军队,一半儿是李衾的嫡系,资历深厚,但另一派是李持酒的人,属于后来居上的,本来两派之间虽偶有龃龉,但因同属于启军,自还相安无事。   直到李持酒登基之后,又加上传出李衾的种种谋反言论,两派之间自然产生了嫌隙,隔三岔五且还有些小冲突发生。   这次狄人进犯,营门关李衾的人本是经验丰富的,早察觉了风吹草动,便派人通知相城,不料相城那些人因为才跟他们打过架,又加上自信狄人已经给打的不敢露头,所以并没有认真戒防。   营门关的人见他们这般傲慢,自然负气不再理会。   于是才酿成了相城陷落之耻辱。   如今李衾才带兵返京,本来传言已经够多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另生波折,所以兵部侍郎不敢将详细情形告知李持酒。   谁知李持酒别的方面儿一般,在打仗方面却非常内行,一听就察觉不对:“我在那里的时候就知道,当初李尚书定下的规矩,边塞数城是守望相助的,一旦有变就发狼烟,报信号,偌大的一座城怎么会轻而易举给人得了去,难道其他城里的人都是死了的?还是故意的不作为?”   左侍郎见瞒不住,忙向着魏中书打眼色求救。   魏中书道:“皇上息怒,恐怕是那些人大意了,为今之计只赶紧想法子亡羊补牢。”   “什么亡羊补牢,丢了就是丢了,给人踹到脸上我可不知怎么补。”李持酒恼怒之极。打仗方面他向来最为争强,如今竟吃了憋,还是自己的那一派人……他如何受得了。   “呃,”魏中书迟疑了会儿,道:“皇上,老臣有一个法子,不知当不当讲。”   “什么法子?快说!”   魏中书道:“如今李尚书才带兵而回,尚未抵京,当初威慑狄人的那一场大战就是李尚书指挥的,狄人见了他便天然的害怕,如今危难之时,若顺势调李大人过去,老臣觉着或许是对症下药,也会比调别人过去更快奏效。”   “让李衾去?”李持酒沉吟。   正在此刻,有小太监过来:“皇上,太后娘娘有一句话。”   李持酒闻言,便先往内走去,谁知才到内殿,就给高公公迎着,高太监看看外头,小声说:“皇上,魏中书的意见可行。”   “怎么说?”李持酒问。   高太监道:“之前常有李大人有不臣之心的传闻,如今皇上下旨调他过去,他若听命立刻转道,足见一心为国并无反意,若他执意进京,那……”   先前李衾回京闹得沸沸扬扬,一些不明真相的朝臣甚为担忧,纷纷谏言,有的说该派钦差质询李衾,有的说该发兵阻止他,李持酒却并未轻信传闻,坚持按兵不动。   既然皇帝一言九鼎,群臣才勉强稳住,故而竟也朝野无事。   这会儿听高太监提议,李持酒想了想,道:“就算真的要调他去,朕也不想用这种法子,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要真的有谋逆之心,就算听命去了北关,以后依旧会反。何况朕也不想这么试探人心。他在南边的事情办得非常利落,又是这大半年不在京内了,就算是拉磨的驴也该喘口气,何况是李大人。”   高公公听他的比喻粗俗不堪,不知该哭该笑。   可看着李持酒毅然的表情,又细细想了想他方才这番话,却肃然道:“皇上所言很是,是老奴多嘴了。”   李持酒却抚了抚下颌,道:“高公公,我想出宫一趟。你帮我在太后面前打打掩护。”   高太监道:“皇上出宫?要去何处?”   “呃……”李持酒想现编个借口,一时找不到,就笑道:“总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放心,绝不胡闹。” 第112章   魏中书跟兵部左侍郎离开武德殿的时候, 天上的雪还在绵绵下着。   侍从高高地撑着伞, 两人走了片刻,魏中书说道:“皇上虽然玩心仍盛, 但这段日子倒还算安稳, 原本之前还担心到底是有些为难,不料还是萧尚书说的对, 到底是个可造之材。”   左侍郎道:“说来下官也曾捏了把汗,当时我们李尚书回京路上, 御史们吵吵嚷嚷说了那么多危言耸听的话,我还担心皇上也按捺不住会发兵引动干戈呢。”   魏中书笑道:“我却也有些猜不准皇上的心了, 本来我也担心他年少气盛,且之前不管是传闻里还是所见所感, 都是个颇为激烈的人, 还以为定要蛮干起来呢, 没想到竟很沉得住气。”   左侍郎却又叹了声, 肩头一沉道:“好歹尚书大人要回来了, 这兵部少了他总觉着没了精神气儿。只如今北关的事情尚且不知如何解决, 皇上怎么也不下决断?还是说要等着我们大人回来后再做分派?那边的战事可是贻误不得啊。”   魏中书想了一想, 道:“这个倒不必太过忧虑,咱们这位皇上也是军中出身的, 战情如何他心里最清楚,必然会有主张的。”   两个人说了几句, 看宫内的太监们正忙着打扫地上的雪, 魏中书环顾周遭, 却又笑道:“原先还说干旱,这雪倒是来的及时,可见皇上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半个时辰后,李持酒换了一身玉色的袍子,外头披着松花缎的狐裘大氅,只带了乘云跟两个侍卫,出了午门,上了马沿着御街往前去了。   自打登基,李持酒一直都在宫中,从未外出过,这还是头一遭。   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很少,马儿过了御街,在街巷里拐了几回,才停在一所宅子跟前。   这房子的大门紧闭,门口上的雪并未打扫,李持酒在马上打量着面前的门头,明锐的双眼里透出了几分清冷。   身后的乘云慢了一步,追过街的时候心里就止不住诧异了,此刻见李持酒在门口停下,他便早早地从马上滚落下地,跑上前来有些惶恐地唤道:“皇上……”   李持酒回过神来,淡淡的吩咐:“去开门。”   乘云呆了呆,忙答应了声赶去敲门,敲了半天里头才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谁啊!”   两扇门慢慢地打开,老门房皱着眉探出头来:“是谁忽然来搅扰?”   乘云忙道:“老李头,是我!是咱们……”他本来想说“侯爷”,可如今时过境迁,便回头看了眼李持酒。   老门房见是乘云,整个儿惊呆了:“怎么乘云你回来了……”顺着目光所至看向他身后,当望着那道才从马上翻身落地的身影,一时如在梦中。   他抬手擦了擦眼睛:“我、我是不是更眼花了?”   乘云忙道:“不是你眼花,就是皇上到了!你还不把门打开呢!”   于是急忙帮着他将门推开,这边门房哆哆嗦嗦的,又噗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说道:“侯爷您总算回来了……不、不,现在该叫皇上了!”   李持酒正拾级而上,走到门槛之外,看他跪在地上,就微微俯身将他拉了起来:“哭什么,有人亏待了你?”   “不不,没有人亏待我,”门房抹着泪眼,道:“就是、就是这府内没有什么人了,老奴觉着凄惶……先是少奶奶离了这家里,然后侯爷又出了事,如今连太太也没了,人也都渐渐地走了。老奴以为一辈子也见不到您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   乘云在旁边一惊,又怕这些话惹了李持酒不高兴。忙要喝住他不许乱说。   不料李持酒听到那句“少奶奶离了”等话,心头也是一颤。   他抬手在老门房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并没有说话,便迈步走了进去。   乘云只得心惊胆战的跟在后面。   正如门房所说,苏夫人下世之后,因当时情形紧急,起初是萧宪在这里料理的,后来又因为封锁城门等,什么僧道之类的道场一概没有。   幸而顺义侯在外头暗暗地照应着,所以也没有谁敢到门上啰唣,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直到后来围宫之困解了,萧宪才暗中吩咐有司,总算是将苏夫人的后事料理妥当了。   但是家里的主人接二连三的都不在了,自然也没有留在这府内的必要,还是萧宪做主,拨了些银两发放给那些不必留的奴仆们,打发他们各自去谋生路,只留下几个素日里负责打扫房舍、看宅子的奴仆罢了。   因为雪下的大,又因向来没有人来,所以这会儿府内的雪并没有人打扫收拾,直到李持酒进了二门,里头几个奴仆才惊动了,急忙出来拜见,满面惶恐,生怕落了怪罪。   李持酒也并没说别的,只挥手叫他们自去,乘云便道:“别这么偷懒,还不去扫地!”众人才急忙去了。   这边儿李持酒自个儿往前走,先到了苏夫人的上房里。   从小李持酒的亲情缘就薄,虽然对母亲素来恭敬,但他因多数在外头飞来跑去的,所以母子们之间竟是一个聚少离多。   可是以前的话不管怎么样,就算他在外头流落个一年半载的,到底还有个家在等着他,还有个会对他嘘寒问暖的人。   如今……没了。   都没了。   以前这房子还有些人气儿的,这会儿冷冷清清,桌子上已经有很淡的一层灰了。   李持酒看着前头那张罗汉床,站在原地宛若泥雕木塑,半天才转身走了出来。   到了小祠堂,推开门后,眼前的牌位间多了一个新的,他记得苏夫人以前每每叮嘱他,叫他多给祖先上香,叫他为李家争气。   现在什么都不用想了,只上前去拈了香,跪在蒲团上拜了几拜。   他的目光描摹过那个牌位上的字,想说点什么,但是嘴角才轻轻地一动,眼中就多了些水汽。   终于,李持酒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俯身下去,慢慢地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然后他出了祠堂,回到了自己昔日的卧房。   自从东淑和离了之后,这房间是日渐空旷,李持酒走到门口,竟有一种不太敢入内的感觉。   以前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可知道了后,又清楚是他自个儿把人推开的,这种心情真的是……   不能提。   终于李持酒迈步入内,拐到里间,恍惚中他似乎还能看到她坐在桌边上,正在闲闲地翻一本书。   他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床边,倒身躺了。   往事如同开闸的河水蔓延上来,他想起那天就在这里,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仍是愿意将错就错的把“江雪”当场他心中的那个人。   所以才说了那些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现在想想,却有些庆幸当时说了,因为……   那个时刻,是他距离萧东淑的心最近最近的时刻啊。   李持酒在这里躺了足有半个时辰,半梦半醒的,听见外头隐约有扫帚扫雪的声音。   他看看身边,仍是空无一人。   终于还是缓缓起身。   李持酒离开镇远侯府的时候,那些老门房跟留守的奴仆们跪了一地。   他回头看看这些人,终于只是一点头,便打马去了。   乘云悄悄地跟众人说道:“好好地替皇上看着屋子,别只顾偷懒!皇上心里还是惦记着的……”说着他盯着府门顶上那面牌匾,轻轻地也叹了口气,爬上马跟着去了。   马儿出城的时候,风雪渐渐地停了。   李持酒太长时间没有像是今日这样纵马驰骋,如今出了城门,眼前雪野茫茫,蔚为壮观,才将方才在侯府内心中的郁结伤感一扫而空了。   他不由畅快地长啸数声,越发打马急奔!一时之间竟把身后的两名侍卫都给远远地甩开了,更别提先前的乘云了。   侍卫们见状大为惊骇,毕竟他们是负责保护李持酒的,见他如同离弦之箭似的越来越远,急得慌忙大呼,但李持酒像是没听见似的,很快,眼前只能看看到一道淡淡的影子若有似无。   这会儿,李衾那边已经跟燕城的军队汇合,启程回京。   正走到半路,前方忽然有一阵骚动,探马飞奔回来道:“报……大人,前方道上有一人一马疾驰而至,不知是什么来头,拦不住……”   才有些慌张,耳畔听到一阵惊雷般的马蹄声,同时有个声音透过清冷的空气传了过来:“李大人,我来接您啦!”   虽然隔着有些远,但是这声音中气十足,朗朗有金石之声,非常清晰。   李衾人在马上,听到这个声音,猛然一震!   而在他后面的一辆马车里,本来正闭目养神的萧宪听到之后,也忙翻身爬了起来。   “这个声音是……”萧宪满脸震惊:“不会吧?”   此刻李衾皱着眉,有些疑惑地问道:“是一人一马,没有别人?”   “只!只是单人匹马!”   “快,”李衾极快吩咐:“叫前头不许拦阻!千万不能伤人,快去!”   这些士兵是他带出来的,从来的遇事不慌临危不乱,一般等闲的人是绝不能闯过前阵的。   李衾担心的是他们不知道来人的身份贸然动手,伤了来人那就不可说了。   谁知这命令才传了下去,传令官还没有到前头,就听到呼喝之声,隐隐地还有兵器相交发出的响动。   李衾的心也高悬而起,来不及多想,挥鞭打马而行。   这会儿身后马车中萧宪掀起车帘叫道:“是不是……”   还未问完,就见李衾已经打马往前疾奔去了!   前头的将士们见他赶来,纷纷向着两侧让出了一条路。   不多会儿的功夫,李衾已经看见前方的情形了。   那人单枪匹马的立在军前,周围地上已经倒了十几个士兵。   李衾的心绷紧着,但他很快发现,那些倒地的士兵们并没有流血,应该只是给打晕或者打伤了,有的正挣扎着爬起来。   而李持酒手中握着一把抢来的□□,正笑道:“你们怎么不由分说就乱打?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为首一个将领喝道:“管你是谁,敢擅闯军阵便不能轻饶!还不下马束手就擒?”   李衾深深呼吸,扬声道:“都不得无礼,还不参见皇帝陛下!”   其他的士兵们本来正围着李持酒跃跃欲试,听了这句,顿时都骇然惊动,急忙将手中的兵器放下,纷纷地后退出去,只因为穿着铠甲,不便跪地,便都微微俯身低头。   为首的将领回头看了一眼李衾,又看看李持酒,犹豫片刻,终于也慢慢地倒退了出去。   李衾打马到了跟前,急忙勒住缰绳。   两个人都在马上,眼神在瞬间交汇,李衾拱手道:“臣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皇上见谅。这些人因不知皇上驾临,无知冲撞,臣也都斗胆请求皇上恕罪。”   李持酒把手中的那杆枪扔给旁边的士兵,扫了一眼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人,笑道:“我若是要追究,他们这会儿还能站起来吗?不过到底是你李大人调教出来的,防备还不错,我若再狠手一些才能冲过去呢。”   他因知道这是自己人,所以没下狠手,若是两军阵前此刻死在地上的早就多了一倍,也早给他冲出前阵了。   李衾端详着面前的人,见他额头上还有些霜雪之色,便道:“只不知皇上为何一个人来到此地?”   “还能为何,自然是我想念李大人了。”李持酒笑道。   李衾皱了皱眉:他可不喜欢这些说笑的话。   就在这时候,便听到有人道:“皇上?”   原来是萧宪赶了过来,他人在马上歪歪扭扭的,只靠着旁边两个士兵跟留春护着。   李持酒见状便策马缓缓上前。   这会儿萧宪伏在马背上,生怕雪天地滑连人带马摔了,李衾毕竟靠的近,便下地过去扶住他:“小心。”   李持酒将到两人身旁的时候也跳了下来,萧宪已经紧锁眉头道:“皇上!您怎么……”又看看李持酒身后没有别人,一时跺脚:“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李持酒笑道:“身后还有几个人,只是他们腿脚太慢,我不耐烦等他们。”   “胡闹,胡闹!”萧宪皱眉:“这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呢?行事为何还是这般无状?”   李持酒登基之后,宫中自然为他选了几个翰林学士充当老师,萧宪因为学识渊博,身份也够,李持酒便以“帝师”尊之,所以萧宪逼急了也常训斥他几句。   这会儿因为李持酒突然闯来,大军停住,如同雪地上一条长龙静止不动。   李衾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而且萧宪因为出来的急,都没有穿披风,鼻子尖都冻红了。   于是李衾道:“就到车内吧。”   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时也难找可安稳坐着的地方,幸而萧宪的车够大,于是三人便都弃了马进了车中。   对萧宪来说,他真是再想不到,李持酒跟李衾相见,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本来萧宪想让李持酒坐在中间儿的,毕竟如今他身份不同。   李持酒却不由分说在旁侧坐了   于是萧宪被迫坐在正中,他们两个人却一个在东侧一个在西侧,对面而坐。   萧宪定了定神,就问道:“皇上到底是为什么就跑出城来?宫内可知道吗?”   李持酒道:“我并没有让太后知道,否则也难出来,只是高公公是知情的,也会替我打掩护。”   萧宪听说高太监知道,稍微松了口气:“话虽如此,可也太贸然了。这若有个万一呢?什么急事不能再等我们回去。”   李持酒道:“倒也没什么急事,就是想趁机出来透口气儿罢了,这几个月我都困在宫内,实在憋闷坏了。”   萧宪哑然:“岂有此理……”   两人说话的时候,李衾在旁沉默无声。   此刻李持酒便转头看向李衾,道:“李大人,恭喜凯旋啊。”   李衾才拱手微微低头:“不敢。”   李持酒道:“对了,还有一件,北关那边出了事,不知李大人可知道了?”   萧宪听到这里便道:“之前在燕城的时候得到消息,本来李尚书想要直接带兵前去北关,给我拦住了。”   原先京内对李衾的非议已经够多,如今他想带兵去北关虽是为国之所急,但毕竟没有得到皇命,擅自行动,正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所以萧宪拦住了他。   李持酒笑问:“原来是这样,倒是跟我想的一样。”   萧宪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李持酒道:“有人跟我说,让我调李大人去北关。”   萧宪一怔,便看向李衾。李衾淡淡道:“这么说来,皇上是在下旨吗?”   李持酒没有回答这句,只笑说道:“我当然相信李大人的能耐。”   说到这里他问萧宪:“萧大哥,我有些口渴……”   萧宪道:“这里有茶。”   才说了这句,李持酒摇头道:“我想喝酒。”   萧宪忙道:“酒多伤身,还是……”   李衾却道:“有。”侧身推开车门:“取酒来。”   萧宪瞪向他:“你干什么?”   李持酒却抚掌笑道:“还是李尚书懂我。”   萧宪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不多时外头的侍从捧了一坛子酒送了上来,另外还有一个食盒,打开看时,却是些切的卤肉,肥鸡之类。   李持酒啧了几声,道:“果然对我的脾气。”拍开酒坛子先喝了口,这行军路上的酒最烈,李持酒咂了咂嘴,拍着桌子笑道:“这才够味,宫内的那些只能说是甜水儿,我可不喜欢。”   萧宪叹息劝道:“好了……别忘形喝醉了!”   李衾却给自己倒了一碗,又给萧宪也倒了一碗放在跟前。   萧宪气道:“你干什么?”   李衾也不管,举起酒碗,便跟李持酒道:“我敬皇上。”   李持酒拿起碗来,跟他一碰,仰头喝光,李衾看他一眼,也把那碗喝光了。   萧宪瞪圆了眼睛:“你们干什么?在我跟前儿拼酒?李子宁,他性子这样,你也跟着发疯?”   这会儿李持酒捡了一块卤肉嚼吃,一边说道:“萧大哥你别担心,李大人的酒量是有的,这坛子没喝完之前,我跟他都不会醉。”   萧宪磨了磨牙,自己端起碗来尝了口,顿时咋舌皱眉。   李衾道:“皇上有什么旨意,且说就是了。”   李持酒自己抱着坛子,给两人都添满了酒,放下坛子:“李尚书,上次咱们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李衾道:“兵部的牢房。”   “嗤,”李持酒笑了出来:“是啊,我差点儿都忘了,当时李大人叫人把我关了起来,我是您的阶下囚,可如今见面,您却还要向我行礼,李大人,这滋味不好过吧。”   萧宪听了这句仿佛透着敌意,他欲言又止,脸色却有些紧张,忙看向李衾。   却见李衾还是那样淡然不惊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怎么,皇上是要问罪吗?”   李持酒道:“是啊,我曾经想过。”他脸上的笑慢慢敛了,不笑的时候,整个人隐隐地透着几分肃然杀气。   萧宪夹在两人之间,呼吸都轻了几分。   难得李衾沉静如故,好像没发现李持酒脸色变化。   李持酒捏着酒碗,继续说道:“我曾经想过无数次,要怎么杀了你。”   直到这时候,李衾才意义不明地笑了笑。   萧宪的嘴却张开了,他想劝阻,但是又不知从哪一句说起。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李衾道:“那你想好了吗?”说着也拿了酒碗喝了口,不管是神情还是动作竟然都轻描淡写的,仿佛问的不是自己的命。   李持酒皱眉,竟如苦恼般道:“没有。”   李衾将酒碗轻轻放下,问道:“为什么?”   “也许……”李持酒眼睛往上瞧了会儿,道:“李大人,你信不信……先前我虽屡屡有得罪的地方,也曾恨你入骨恨不得你赶紧死,可是心里对您却非常敬重。”   萧宪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那口气悬在胸中,时而上时而下,听到这里顿时噎住,便咳嗽起来。   李衾面沉似水,摇头道:“皇上说这些话,叫我有些不敢当。”   “你自然当得起。”李持酒说了这句,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因为你是李尚书,也是她喜欢的人。”   李衾的目光微变,抬眸看向李持酒。   李持酒幽幽地叹了声,竟抬手撑着腮:“为什么……偏偏是你。”他看了李衾片刻,垂眸,长睫掩住了眼底的一丝感伤。   当初在李衾成名的时候,李持酒还在任性胡闹呢,但是每个少年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对李持酒他们这样的少年而言,心目中的英雄就是李衾那样的军神。   当时御史弹劾李衾,指责他拥兵自重,图谋不轨,希望皇帝可以从各州府调兵,将祸患灭于皇城之外。   其实李持酒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从不怕面对任何人,哪怕是曾经心中敬慕的人,事实上对李持酒而言,拥有李衾这样的对手,能够在战场上跟他一较高下,是一种荣幸。   可是,这种荣幸,却意味着战事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天下大乱。   毕竟如今外面强敌仍在,而他才登基不久,萧宪等人殚精竭虑想出的政令,好不容易才将这有些人心动荡的时局稳定下来。   要再贸然开战,那后果无法想象。   许是听说了风声,萧宪先探问他的意思。李持酒问萧宪:“萧尚书你觉着李大人心意如何?”   萧宪迟疑。   当时他也有些看不透李衾了,若说李衾造反不是没有可能的,但就摁头说他反了,也难免武断。   可要是李衾真的有不臣之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带兵逼近京师,那真是万劫不复。   可是一旦流露出动摇之态,或者让李持酒采纳御史等的意见从各州调兵,那更是下下之策。   因此萧宪道:“我觉着……此刻不宜妄动。”   其实对于萧宪来说,他给出这个答案,还是有一点私心的。   如果此刻在外头的那个人不是姓李名衾,也许他也跟那些不安的御史一样,怀疑那人的用意居心了。   但那个人是李衾,是亦亲亦友,跟他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   也许萧宪自己都没想到,在他心底至深处有个非常隐秘的想法——退一万步讲,如果李衾真的有不臣之心的话,若给他得逞,那对于天下人以及萧府而言,也不会有什么极大变更。   毕竟他了解李衾的为人,知道他的能力。   所以在回答李持酒的时候,这个潜意识里的想法也在隐隐作祟。   与其调集四方兵力,大动干戈,惹得朝野不安,百姓惶恐,那不如就静观其变,把一切都控制在最小的“损失”范围内。   虽然这有点儿对不住李持酒,但是从天下大局看来,这么做却是无可厚非的。   萧宪虽然那么回答了,可也不知道李持酒的看法。   “皇上觉着呢?”当时他试探的问。   李持酒笑道:“其实我……倒是很想痛痛快快地跟李大人打一场。”   那会儿萧宪的心都揪紧了。   说干就干,这的确是李持酒的风格,他也从不怕这些。   但这是萧宪最怕的。   毕竟李衾跟李持酒两个人堪称是本朝最强的两位带兵之将了,他们两个打起来,那可真是天崩地裂,令人无法想象。   也许是看出了萧宪脸上在刹那流露出的惊悸之色,李持酒道:“萧尚书放心,我就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可虽然李持酒这么说,萧宪却看得出,他不止是想想而已。   毕竟这种交手的机会再难得的,而且对李持酒来说,一来过一过对手的瘾,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假如调动了州府的兵力围阻李衾,那么李衾就算不反,恐怕也要给“逼”的反了。   这样一来,李持酒可以尽全力跟李衾打起来,假如……他赢了的话。   那么岂不是他名正言顺地解决了李衾吗?   毕竟对李持酒而言,他要解决的从来不是什么“反贼”,而是“情敌”。   以他的性子,本来会不顾一切的。   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   此刻马车之中,萧宪听到这里,心里涌动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终于他看看面前的酒碗,举起来又喝了口。   烈酒入喉,火辣辣的滚过,一会儿的功夫身体里也像是有一团小火儿在灼灼燃烧,他心里那些涌动的东西也像是给这火焰烧着了,感觉竟有点儿不错。   三个人在这时候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外头车轮转动,马蹄声响,时不时还有铠甲跟兵器交撞。   终于,李持酒道:“这话若是放在以前,连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的,可是人真的会变……所以我也会变的这样……这样愚蠢。”   萧宪正觉着那口酒在心里发酵,弄的他略有点轻飘飘的,闻言便问:“什么愚蠢,你哪里愚蠢?”   李持酒道:“若不是我蠢,怎么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怎么会不想他有事呢,我明明该亲自拿着刀杀了他,这样就没有人跟我争了。”   萧宪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说道:“是啊,本来该这样的。”他又拿起酒碗啜了口,好奇地看着李持酒问道:“那为什么没有呢?”   李衾在旁边瞅了他一眼,又看看那酒碗,手指一动似乎想给他撤走,但又停了下来。   “因为……”李持酒的手摁着自己的唇揉了揉,叹气:“因为我不想姐姐失望。我更不想她伤心。”   李衾正要去倒酒,手指抚在酒坛子上,突然滑了滑。   萧宪的嘴半张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持酒,他眨了眨眼:“你是说……东宝儿?”   李持酒不回答。   此时李衾举起酒坛子,先把李持酒的酒碗斟满了,又把自己的添上。   萧宪正怔怔地看着李持酒,此刻回过神来,就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酒碗。   李衾看他一眼,也给他添满了。   这会儿李持酒已经又喝了半碗,萧宪忙道:“你慢着些,别呛着。”   李持酒停下来,看向对面李衾:“我争不过你……就算杀了你,我也不会赢。”   李衾的脸色虽然仍没有多少表情,但却不是之前那张疏离淡然,深不可测了,他垂着眸子,夹了一块鸡脯肉放在李持酒面前。   “你至少有一样争过了我。”他说。   李持酒看看那块肉:“你是说……”   萧宪喝了三口,酒力已经开始有了,竟大声道:“他当然是说皇位!”   李持酒嗤嗤地笑了起来:“皇位,真是……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个。”   萧宪敲着酒碗道:“这就叫做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阴啊,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也逃不开,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抢也抢不到。”   李持酒又笑了,他看向李衾道:“李尚书,你想不想要?”   “什么?”李衾问。   李持酒道:“当然是皇位。”   正在旁边有些酒力发作无法自控的萧宪听到这里,突然神奇地安静下来。   他看看李衾又看向李持酒:“你、你说什么?”   李持酒的神情非常的冷静:“我是说皇位,我不想要这个,我想要的……你们该都知道。”   李衾的喉头动了动,又是一笑:“是吗。”   李持酒道:“李大人,我有个提议,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提议?”   李持酒道:“皇位我给你,我知道高皇帝的皇位是从周朝禅让过来的,所以我可以这样做。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把她给我。”   沉默中,“咕咚”一声,是萧宪因醉的浑身发软,一时撑不住倒在旁边。   “胡、胡说!”萧宪挣扎着,抓住李衾的袖子爬起来:“这话不可胡说!”   “在这件事上,我是认真的。”李持酒回答,他盯着对面的李衾道:“你得天下,我要姐姐,而且依旧的天下太平,只要你李大人一句话就成。”   萧宪昏头昏脑地看向李衾:“你、你……”   李衾凝视着李持酒,并没有回答,只是端起碗来慢慢地将碗中的酒喝光了。   然后他放下酒碗:“好啊。”   刹那间,李持酒的眼中有光芒闪过,但就在这时候,李衾探身,挥拳打了过去!   这一拳正打中了李持酒脸上,打的他往旁边一歪,正撞在萧宪身上。   这么一来,那小桌子也给掀翻了,桌上的酒碗跟碟子撞击,纷纷跌落。   萧宪这边本来因为听见李衾答应,正要破口大骂的,给李持酒一撞,差点给压个正着,顿时不能出声。   偏偏李衾倾身揪着李持酒的衣裳道:“混账东西,到几时也改不了你这本色!你当她是什么,是随便拿来交换的物件儿吗?你竟然敢跟我提这个!”   李持酒眼中的亮光熄灭,心中的火却涌上来,他抬手握住李衾肩头,稍微用力,便把李衾抵了回去!   “是你先没护好她的!”李持酒摁着李衾,怒道:“是你给了我机会的!要不是你她怎么会受那么多折磨!若不是体恤她受的苦我又何必怕再伤她,我早就……”   “早就怎么样?”李衾一改之前沉静之态,喝道:“你早就肆意妄为了是不是?可虽然你现在安安分分的,谁知道往下呢?谁知道你会不会跟杨家的人一路货色!”   “你闭嘴!”李持酒听到他把自己跟杨瑞杨盤相比,气的提拳打落过去。   电光火石中李衾一把攥住李持酒的手腕,抬膝抵到他腰间。   李持酒闷哼一声,气急之下竟以头撞了过去!   李衾虽然也有武功,却不像是李持酒般各种招式混不吝,哪里会想到这种无赖似的打法儿,顿时额头吃痛,给撞得眼前发昏,他也动了真怒:“你敢……”   就在水火不容一触即发的时候,只听旁边萧宪怒道:“都不要吵!我受伤了!” 第113章   李衾跟李持酒两个正在不可开交, 就听到萧宪大声叫道:“都别吵了, 我受伤了!”   这声音带着一点怒气,可更多的是惊慌失措。   三个人都喝了酒,虽然李衾两人不至于就醉了, 但到底是有一两分的。   李衾虽天生的冷静自持, 这种情形下, 却不免给李持酒粗鲁的动作逼出了真怒。   而李持酒也正是在烧红了眼的时候,很想跟他就在这里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两人本来是千军万马也拆不开的, 可两个人听见萧宪这一声, 却不约而同地心惊失色, 急忙都松开了手。   “萧大人你怎么了, 伤到哪里?”李持酒睁大双眼, 忙丢了李衾起身转向萧宪,又慌张地抬手去扶住他。   李衾被李持酒压在车壁上,此刻也坐直身子,额头上却还隐隐作痛。   他心里暗骂了声李持酒混账, 却也顾不上在意自己,只着急地去打量萧宪身上哪里有伤。   萧宪原本因为喝了酒, 脸上微红的, 这会儿却又泛了白,他举着手哆哆嗦嗦道:“是我我、我的手……”   李持酒早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连李衾也凑过来看伤到哪里、伤的如何。   就在两个人紧张的注视之下,却见萧宪的右手食指上不知被什么划出了一道口子,伤口却并不大, 甚至称得上微乎其微,隐隐沁出些许血滴。   李衾本来非常担心的,可一看这个“伤”,脸色便有些微妙。   这种程度的伤,不仅李衾看不在眼里,对于李持酒这种受伤似家常便饭的来说,更是不值一提的,简直称不上是“伤”。   若这伤落在他身上,恐怕连多留意去看一眼都不会。   所以当李持酒看见萧宪手上那口子的时候,也愣了愣。   他先是迟疑地再看了萧宪一眼,确认萧大人指的的确是这一处,而不是别的更严重的地方。   见的确是此处无误才忙道:“这这……是怎么伤着的?”   萧宪的眼睛里似乎都有泪涌出来了,他从没喝过这样的烈酒,虽然喝的不多,可也有五六分的醉意了,当即气愤地说道:“还不是你们两个干的好事!不好好喝酒居然打碎了碟子,给我划破了……嘶,好疼!”   他满脸痛苦地擎着手指,几乎不敢去看,且随时都要晕过去。   李衾忍不住咳嗽了声。   在他看来萧宪的这伤若是不赶快处理,只怕就自个儿愈合了呢。   不过李衾倒也理解萧宪为何这样“小题大做”,毕竟对于萧宪这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言,从小到大也没有伤过几次,何况他素日更是非常的爱惜皮毛的。   而且如今这人正是醉着,情绪也更加浓烈了。   李持酒则看着萧宪皱着眉泪汪汪的,他爱屋及乌的,看萧宪如此委屈,突然就觉着这伤一定有其厉害之处,不能轻视。   便忙着安抚道:“萧大哥别担心,你忍着些疼,我给你用酒泡一泡,这样的话伤口好的快些。”   幸而那酒坛子放在旁边还没有给打破,李持酒握住坛子拎过来,不由分说倒了些烈酒在萧宪手上。   萧宪还来不及反对,酒已经洒落,他看到那一滴血给酒水冲淡,又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眼见那伤口又沁出些血来,萧宪心痛的发颤:“怎么还在流?是不是止不住了?”   李持酒忙安抚:“不不,不会的,只是才伤着的必要流一点儿,过会儿就好了。……我再跟他们要点儿金创药给萧大哥敷了就好了。”   萧宪恨不得让天下人知道自己受伤了,叫道:“疼得厉害,会不会伤到什么要紧的筋脉?”   李持酒认认真真地给他又看了会儿,才点头道:“据我看来,伤的并不深,您放心吧。”   若论起受伤来,李持酒明明算是个经验最丰富的行家,这种小伤对他而言素日是嗤之以鼻的,没想到对着萧宪居然这样耐心,更是如临大敌一般。   李衾正在收拾自己刚才给李持酒弄皱的袍子,看他如此做派,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当下道:“我这里有伤药。”   本来李衾以为萧宪这点儿“伤”是用不着什么金创药的,可见李持酒这样“谄媚讨好”的,自也有些无奈。   他一路从谨州督军回来,行军途中最缺不了的就是伤药了,这车驾上自然也有,于是回身从旁边的暗格里翻找了一包伤药出来。   李持酒接过去,打开纸包嗅了嗅:“这是上好的止血生肌的。”   “皇上果然在行。”李衾淡淡地说。   李持酒不理他,忙着给萧宪手指上撒了许多,本来伤口还沁着点儿血,给药粉一遮盖,很快那血渍也给盖住了。   而且这伤药的确是上好的,撒上便止了血,又有止痛之效,平日里只用在重伤上,用在这里却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了。   若不是李持酒多嘴,李衾也想不到要给萧宪的手上用这个。   李持酒浪费了半包药,问萧宪:“还疼不疼了?”   萧宪试了试,惊奇地说道:“果然疼的轻了。”   因为不流血了,他心里才安稳了些,又道:“只是我的手指还有点麻痹不能动。”   李衾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笑道:“放心吧,这手指上并无筋脉,是伤不到的。”后面一句他忍着没有说——萧宪醉得这样,这伤口又细小,能察觉痛也是他天赋异禀了。   萧宪虽然有几分醉意,可也听出他似在嘲笑,便道:“李子宁你说什么?”   李持酒忙道:“我想是因为这金创药里有镇痛的麻药……所以萧大哥才会觉着动作不太灵便。”   “是吗?”萧宪睁大双眼,忙又问:“这样的话、以后不会影响我握笔写字之类的吧?”   “不会不会,您放心,这只是一时的。”李持酒认真的回答。   他说话间,看萧宪仍是满脸担忧惶恐的盯着那根手指,便忙又撩起袍子,翻出自己的中衣,从那细软柔滑的缎子上撕了一条下来,非常仔细地给萧宪把手指包扎妥当了。   李衾看着萧宪的手指给那明黄的缎子裹的隆重而仔细,不明所以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症候呢。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头去把打翻了的碎碟子之类的捡了起来,都用一块帕子包了,叫侍从接了出去。   给萧宪这一闹,把两个人之前的火气都散了,等整理了车内狼藉之态。   萧宪这边儿,大概是因为用了上好的金创药,又加上给李持酒包扎的十分舒适,那颗因为皮肉受苦而也跟着受伤的心才略得安定。   他仍是小心翼翼地举着手,看看李持酒,又看看李衾,才带着抱怨说道:“你们要说话就好好的说话,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呢?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懂事,传了出去,堂堂的皇上跟堂堂的兵部尚书大人、清河郡公厮打了起来,成什么体统?何况你们打就打罢了,居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是连累了我!”   他把手指举得高高的,仿佛在控诉两人的暴行。   李持酒听萧宪一句句数落着,听到最后就说道:“是,很不该连累到哥哥受伤。”   依旧的态度亲切温情。   “皇上,”李衾则淡淡地说道:“敢问,萧尚书什么时候成了您的哥哥。”   李持酒笑道:“我自然是有道理,若非要一个原因,那么……萧大哥比我年长几岁,我这么叫也并无不妥。”   萧宪举着受伤的手指,用左手点了点李衾道:“李子宁,你乖乖听着就是了,不要吹毛求疵。”   李衾嘴角一动,果然不言语了。   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侍卫来报,说是跟随李持酒的那两个宫中内卫追了上来。   李衾看着李持酒道:“皇上好歹露个面儿,别叫他们不放心。”   果然,侍卫带了那两人上前,李持酒推开车门,吩咐道:“我在这里跟两位尚书大人议事,你们随行便是了。”   那两人在后面一路狂追,好不容易跟李衾的大军对上,各自捏了把汗,毕竟之前有关李衾的传言还在,皇帝居然一个人闯到这里来,如果李衾想做点儿什么,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   此刻见李持酒散散淡淡地坐在车中,又见萧宪也在,才松了口气,忙先退下。   车门打开,萧宪便冷的缩了缩脖子,又催促道:“快快,赶紧把车门关了,我的伤口不能吹风,万一弄做个破伤风就不好说了。”   李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萧宪喝道:“李子宁,你为何总是这样的眼神,你当我跟你一样?”   “是,萧尚书自然跟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不同。”李衾回答,横竖如今该顺着毛撸的。   萧宪哼道:“你不用跟我花言巧语的,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说到这里,便定睛看着李衾。   李衾笑道:“哦?我心里又想什么了?”   萧宪盯着他的额头,瞅了片刻却又笑了起来:“哈哈,你还敢笑我,你瞧瞧你额上!”   李衾微怔,抬手在额头上轻轻抚过,才觉着还隐隐作痛呢,方才只顾在意萧宪如何,便把自己给李持酒撞过的事忘了。   只是当时李持酒也是带怒,这么一撞也不轻,这会让李衾的额上红了一片,也有些微肿。   李衾察觉后便皱了眉,又看向李持酒,想说两句,到底罢了。   李持酒经过萧宪提醒,也认真看了一会儿,便笑道:“李尚书,你刚刚给我的药是外用的金创药粉,那不知有没有祛瘀消肿的药膏呢?我也替你涂一涂才好。”   可气的是,明明是他撞的人,可他的头上却没怎么红肿。   李衾冷笑了声:“多谢皇上关心,没什么大碍,且更不敢有劳。”   “我刚刚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可别伤了李大人才好。”李持酒道。   李衾还未答话,萧宪却喝道:“既然知道容易伤人,就不该贸然动手。”   听他开口,李持酒才不言语了。   萧宪转头细往李持酒脸上看了半晌,问道:“头不晕吗?”   李持酒笑道:“没事儿。”   萧宪抬手,又醒悟自己的右手伤了不能动,于是伸出左手在李持酒的额头上摁了摁。   觉着没有异样,这才又转身看向李衾脸上,皱眉道:“亏得你向来老成持重的,居然跟个后辈动了手,还以为自己是血气方刚不成?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嘴里这样怨怼的说着,却也靠近过去,仔细看了会儿他的额,便嘀咕着说道:“果然有些红,这幸而是没弄破了皮肉……不过这也够难看的了,最好在回京的时候消下去,我可不想让东宝儿看见这个。”   李持酒本来抱着双臂,还笑微微的看热闹,听到这句,脸上的笑像是阳光遇到了乌云,瞬间就收敛了。   他的这表情变化,李衾虽然看在眼里,却仍是不动声色。   马车还没有进入京郊地界,萧宪已经醉的睡了过去。   李持酒本来不会醉的,只因为萧宪那句无心的话,叫他黯然伤神,便把剩下的半坛子酒都喝了,竟也挨着萧宪睡了过去,他对萧宪似乎多一份依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想从萧宪身上找补点儿什么回来。   剩下李衾一个人看着两个醉鬼睡得人事不省,他的目光一会儿在这个脸上,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心中百般滋味,最终只哼地笑了出来,却是意义莫名的。   他唤了侍卫过来问了行程,便叫队伍放慢些。   按规矩,班师回朝的将领,抵达京师的时候,京内吏部、礼部以及兵部会各自派人出来,除了这些外其实宫内也该有宦官代表天子前来示恩的,如今这位天子就酣睡于自己车中,却不知如何。   之前他还跟萧宪说起回京的种种谋划,如今李持酒就在跟前,只要他愿意,立刻就能朝代更迭。   但是……不知为何,之前那股强烈的念头竟有些消退了。   至少他不会选在这时侯动手。   正在漠漠然地出神,外头响起一声轻唤:“三爷……”   李衾听出是金鱼的声音,便打开车窗,掀起车帘一角:“何事。”   金鱼满脸惶急,凑过来低低道:“三爷,京内才有人赶出来,说是……府内有事。”   “什么?”李衾本是满脸淡漠,听到这句,猛然坐直了:“何事?”   金鱼道:“说是、是……府内二爷……急病没了!”   李衾听到“没了”两个字,还不肯信是那个意思:“你说什么?”   金鱼道:“来人说咱们二爷是得了急病,今儿早上才去了的,别的详细的却没提。”   李衾满眼震惊,直直地看了金鱼半晌,却还是将车帘缓缓放下了。   京城,李府。   正当年关了居然发生这种事,府内每个人都为之震惊。   从早上到晚间,京城内但凡知道消息的门第,几乎都立刻派了人前来探看究竟并慰问等,萧府自然也立刻派了人来。   李绶的脸色阴沉之中透着些难看之色,来来往往的招呼着人众,众人问起李珣是什么病,李绶只道:“是突然间犯了心绞,一时没救回来。”   大家便跟着叹息道:“二爷正当壮年,真真是英年早逝啊。可惜,可惜!”   有人说道:“有什么能帮忙的,二爷只管开口。我们自然会鼎力相助。”   李大爷道了谢,又有人问道:“是了,听说府内三爷也是回京在即了?”   李绶道:“嗯,听闻就在这两天便可抵京。”   “这就好了,到底也多个可以商议筹划的人。”   李绶定了定神,才说道:“就算是子宁回来了,也不至于就劳烦到他,他毕竟是鞍马劳顿,劳心累神的,若知道他二哥的事情只怕更有一份忧痛,自然不该再让他操劳。”   大家又齐声称是,又赞扬李衾的种种功绩等,又劝李绶节哀,商议着操办李珣后事等等。   与此同时,李府的后宅之中,方二奶奶哭的死去活来,李家的女人们挤在屋内,有人安抚,有人神情忐忑。   袁大奶奶也在其中,经过上回的事情,她早不管家里的事了,只是保养身体为要,可大概是之前伤了元气,便时常病恹恹的,不再是跟先前一样神采了。   她在屋内也跟着劝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正李二夫人领着几个婆子仆妇走来,皱着眉头且走且吩咐,让众人留心里外,谨慎接待来客之类。   袁大奶奶忙先退到旁边等夫人先去。不料二夫人见了她,便站住脚道:“你也在这里。”   “是,刚刚去看了看二奶奶。”   李二夫人挥手,那些仆妇等都退了,夫人才道:“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情吗?”   袁南风忙道:“我并不知道。”   李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大爷难道一句也没跟你说过什么?”   袁南风诧异道:“太太这、这是从何说起来?”   李二夫人冷笑了声,说道:“二爷正当壮年,怎么说没就没了?这件事本就蹊跷,你虽然是病着,难道就是死人,一点儿消息不闻的?”   袁南风有些局促不安,为难地说道:“我自打害病,便懒怠管其他的事情,就算是屋内的事情也都交给丫头婆子们去料理,至于大爷……因知道我心烦,所以从来很少跟我提那些不相干的事。”   “不相干?”李二夫人想了一想,道:“哦,那也罢了。”   袁南风见她似知道什么,试着问道:“太太,难道二爷的死真的……有什么内情吗?”   李夫人正要走,回头看着她道:“你想知道的话,回去跟大爷岂不快些,毕竟事发后,你们大爷是第一个去的。”说完后,便迈步进屋内去了。   袁少奶奶目送二夫人离开,皱着眉想了会儿,心里有些突突的,终于还是先回自己房中去了。   这场雪来之前,东淑就回萧府住去了,今儿还没回来呢。   袁南风远远地看了眼三房的方向,自回到房中,略坐片刻,打发丫头去探听大爷在哪里。   直到半个时辰后,李绶总算回来了,进门后道:“有事?有事快说,外头正忙呢。”   袁少奶奶道:“我先前才去过二房里,回来的时候遇到二太太,听她的口风,怎么二爷的死像是有什么内情?”   李绶闻言,脸色一变:“二太太还说什么了?”   袁少奶奶一看就知道的确有事,便道:“她问我知不知道详细,我哪里会知道这些。她就叫我回来问你。”   李绶摁着桌子,慢慢地坐了回去,半晌才冷笑了声,说道:“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袁少奶奶问道:“到底是怎么了?难道二爷不是病死的?”   “病死?”李绶冷哼了声,喃喃道:“之前的萧东淑又何尝是病死的,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袁南风听他这么说,触动心病,脸色顿时白了,她惊恐地看着李绶:“大爷……怎么好端端地又提起了萧东淑?”   李绶瞥了她一眼,道:“我只是一说,好让你明白罢了。至于老二,他是自作死呢!”   袁南风竭力定了定神,才勉强道:“听大爷方才的话,我还以为二爷的死跟、跟萧东淑有关呢,原来不是。”   “怎么会跟三弟妹有关?”李绶诧异,又道:“何况她都去了多少年了,莫非是鬼不成?”   不提这个字儿还罢了,一提这个,袁南风只觉着心慌意乱,竟唯唯诺诺,不能再追问下去。   只是李绶因提起东淑,便道:“说来倒是有些怪的,之前派人去萧府发了丧报,萧家也派了人来过了……按规矩,江雪也该回来的吧,怎么她竟不动呢。”   袁南风想到那张脸,低头道:“兴许是不方便来回颠簸吧。”   李绶想了想,皱眉道:“哼……有什么,难道等子宁回来后,她也仍是住在萧府吗?”   袁南风一声不吭。   因为事出突然,又赶在李衾回京这个关键时刻,李府之中忙的人仰马翻,门口上来客也络绎不绝的。   眼见黄昏,有一匹马从长街尽头而来,到门口才停下。   门房跟门上的小厮们迎送了一天了,疲累不堪,见状还以为又是哪家派了人来,忙上前迎接。   谁知才打了个照面,便吓得倒退,又急忙跪在地上,惶恐地行礼道:“三爷回来了!”   原来这策马而回的人正是李衾。   消息一波一波地送到里头,李绶先知道了,忙走出了书房,身边的一干亲友以及幕僚等也都惊动,围着跟在身后,翘首以待。   不多时,有小厮来报说李衾先去了老太太房中,给老太太跟太太们请安,稍后就过来。   直到一刻钟后,李衾才离了老太太上房。   李绶身后众人,除了一些年纪高的长辈,其他的都忙行礼恭迎,寒暄了几句话,因知道兄弟之间必有些体己的话,众人便都极有眼色地先告退了。   剩下李绶跟李衾两人在书房之中,李衾便道:“大哥,二哥是怎么回事?”   李绶皱着眉,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道:“不要提了,人已经去了,我也羞于提此事。”   “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李衾看着他道:“总不能叫我不明不白蒙在鼓里。”   其实李绶也知道,李衾因为才回来,所以不明就里,但是假以时日他自然很快就会知道真相。   而李绶之所以不愿意说,倒不是别的原因,只是真的不想提那种事而已。   见李衾问的急,李绶才叹息说道:“也罢,你知道了就算了,也千万别再叫人去打听之类。你二哥啊……他是自作死的。”   “这是何意?”   李绶眉头紧锁,想了想,才把事情告诉了李衾。   原来,李珣之前的那个所宠的那个妾,因为犯了事给撵了后,他自然有些不甘寂寞。   在外头游逛应酬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见了个极美的女子,竟一见钟情不能舍手,于是立刻买了进来,放在房内,竟是极致宠爱。   方氏虽然生气,但是到底这新姨娘年轻,又没有子嗣,却不像是之前那个眼中钉般,何况才撵走一个,这会儿正是收敛锋芒的时候,却不能闹起来,因此一直相安无事。   可李珣在色字上头看重,没日没夜的混闹……身子骨自然一天亏似一天的,方氏实在看不下去,就劝说了几次,却给李珣斥责,说她吃醋不贤良等话,吓得方氏也不敢言语了。   她一肚子苦水,却不能对别的人说,思来想去只好仍旧去讨东淑的主意。   谁知东淑本来就跟她不是一路人,之前只是为了让袁南风难堪才指点她的,如今又跟自己不相干,所以她便一问摇头三不知,并不肯插手。   方氏无可奈何,只能忍着罢了。   谁知昨儿晚上,这李珣在姨娘房内作了一夜,听说陪寝的不止是新姨娘,还有贴身丫鬟呢。   方氏咬牙切齿的,直到天快亮了,才听到那边儿叫嚷起来,说是二爷不好了。   方二奶奶也不知道怎么说,乍听这个还以为李珣终于玩儿的病倒,心里还称愿呢,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一下新姨娘。   谁知到了才知道,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吓的慌了,还是身边的嬷嬷忙去请了李绶过来,又叫了大夫来看,却已经是回天乏术。   大夫的诊断,竟是“马上风”之类的下作病症,只说是李珣贪图美色,淘空了身子,所以才虚耗精气儿而死。   李绶来的时候,就见李珣衣衫不整,又是在姨娘房中,是那种颓靡不堪的气息,便猜到了几分。   他跟李珣不同,是个自诩正经之人,尤其不喜这些。   听大夫这样说,更是又惊又气又是伤心,伤心是一回事,更觉着家门不幸。   但是这种话如何能够传出去,于是封了这院子众人的嘴,对外只说是发了急病而已。   如今李衾问起来,李绶无奈,就把事情尽数告知了。   李衾听后,良久不语。   李绶挥了挥袖子,说道:“其实我以前听闻风声后也劝过他几句,他只是答应着,回头仍是那样,我自忖这又是他自个儿房中的事情,我也不便过分插手。谁知居然闹出这种丢丑的事,少不得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别因为他一个坏了李家的名声。”   他说了这句,见李衾沉默,因又温声道:“你才回来,一路上多少辛苦,就又先听这些……罢了,你别往心里放。对了,我还有话问你呢。”   李衾道:“大哥想问什么?”   先前李绶把伺候的小厮都赶了出去,这会儿屋内仍是无人,李绶便道:“之前听了种种流言,说你……都是假的对吗?”   李衾立刻明白了:“我如今已经回京了,大哥还不知道真假吗?”   “我就知道的,”李绶大大地松了口气:“什么黄袍加身,什么兵变……必然是他们编出来污蔑你的,也亏得皇上没有听信那些谗言。还好。”   李衾垂眸不语。   李绶看着他,却从第一眼的时候就瞧出他比先前清瘦多了,这带兵可不是什么好玩儿的,李绶心里倒是有几分怜惜,就说:“对了,倒是有一件好事,我听闻萧尚书先行去接你了,他应该跟你说了吧?”   “好事?”李衾诧异:“是什么?”   李绶愕然,打量他的神色竟是不知情的,李大爷眨了眨眼,便笑道:“哦,没什么……横竖你见了她就知道了。”   说了这句,李绶咳嗽了声,道:“前几天萧家来人请江雪,让她回去住上几天,这几日她一直都没回来呢。今儿你二哥出事,萧家也派人来过了,我本以为她会回来,谁知竟不曾……”   说到这里想起了袁南风那句“不便颠簸”,便一笑道:“罢了,也是情有可原。”   谁知李衾听着他的话,心中一动。   李绶见他总不言语,却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是自有心思的人,于是说道:“你这一趟出去,莫说外头战事变幻,朝廷上也是风云突变的,且朝廷那里必然也有繁琐的种种要你去交接,禀奏之类,家里的事情你不必操心,里头有二太太,外间我自然会料理……你只管办好你的事情就是了。”   说了这些,便道:“我先带你去看看李珣,到底见他最后一面儿。”   于是便领着李衾出门,到了停灵的厅中,李衾走到棺椁旁边,扶着棺木往内看了一眼。   李珣本就是个偏瘦的人,这会儿更是脸颊微陷,眼窝也有些眍着,脸色铁青的,虽然死人多半是这个样子,但仍能看出是纵欲太过的迹象。   在李衾离京的时候,李珣还算康健,不料短短几个月,就变得这样。   正在端详,里间丫鬟扶着方氏走出来,方二奶奶看到李衾回来,越发厉声痛哭,上前扶着棺材哭道:“三爷,你二哥哥竟狠心去了,从此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李衾少不得说了两句话,就给李绶领了出来。   出了门,李绶道:“看也看过了,虽然手足之谊,但也是人力所不能强求的,只尽了心意就是,如今你先回去,整理歇息再做别的吧。”   李衾答应着起身,正要走,又迟疑着回身。   “还有事?”李绶问道。   李衾停了停,见门前无人,便轻声问道:“二哥好端端的又从哪里纳回来的新姨娘?”   “嗯?你问这个做什么?”李绶很意外,想了会儿道:“听说是什么酒楼上卖唱儿的……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愿理会这些。”   李衾看着他,还想再问两句,心念一动却又忍住了,便道:“既然这样,家里的事情就先拜托大哥了。”   李绶道:“嗯,你只管去吧。”见他要要走才又叮嘱道:“对了,你那位三少奶奶那边儿,明儿她若还不回来,你且亲自往萧家走一趟吧。”   “是。”李衾拱手行礼,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李衾往三房去的时候,正袁南风去往薛老夫人房中,两下相遇,袁少奶奶道:“三爷回来了。”   袁南风见他虽然比先前清瘦了,但身上凝练的气质却反而越发出色,便道:“这一趟三爷甚是辛苦。不管如何能够平定叛乱凯旋而归,实在可喜可贺的。若非二爷出了事,定当好生庆贺一番。”   李衾道:“多谢大嫂子。”   袁南风微笑道:“哦对了,再加上江少奶奶,也算是你的双喜……”说到这里又觉着在李珣出事的时候提很不妥当,便道:“你先去休息吧,我去了。”说完后一点头,领着丫鬟离开。   李衾凝视着她远去的身影,想到之前李绶的交代,脚尖方向转动,可看着自己一身风尘仆仆,又加上之前在马车里跟李持酒动手,身上什么气息都有。   于是仍旧先回了三房里,叫备了洗澡水,洗过之后换了一身衣袍,这会儿已经更深入夜了。   李衾看着外头沉沉夜色,本开打算清理过后就去萧府的,可是冬天夜寒,人家都睡得早,加上府内又有了人去世,自己这会儿贸然去萧府还是有欠妥当,思虑再三,到底打住了。   他回到房中,坐在床边,打量着旁边的锦褥暖枕,半晌才长吁了口气,慢慢躺倒。   李衾的确是疲累不堪的,不管是在谨州跟叛军周旋,还是一路过关斩将抵达京师,他的心弦始终都紧绷着,时刻都在盘算计划,没有一刻消停。   就在他躺倒的瞬间其实都还在思谋着正事儿,想要让人把林泉叫来,吩咐一件事情。   但是身子才挨被褥的时候,突然就意识放松的,竟是瞬间睡了过去。   不知沉睡了多久,身边隐隐地仿佛多了个人。   李衾起初还没清醒,朦朦胧胧里觉着熟悉,下意识地探臂过去揽住了。   直到觉着怀中的人轻软馨香,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   李衾猛然一震,整个人醒了过来! 第114章   李衾一震, 即刻就要翻身而起,手上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力道。   就在将行动没行动的时候, 耳畔听到一声闷哼, 他顿时反应过来,忙放松了几分。   外头还留着灯, 帐子里的光芒昏沉闪烁,李衾定睛看去,看到面前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描摹过这双眉眼的时候, 他的眼神也跟着一寸寸地温柔下来。   “你……”李衾笑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睡死过去,也不让人叫我。”   且说他且看着面前的东淑, 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者是因为这小半年没见着, 此刻看到她, 之前所有的那些“江雪”跟东淑有所不同的细枝末节, 突然间都模糊下来, 在看她的第一眼, 心里竟是一点儿的隔阂都没有。   有点像是老夫老妻相见,他喜欢这种感觉, 心头竟为之一荡。   东淑瞥了一眼他揽在自己肩上的手:“你刚刚以为怎么样, 难道以为是有了刺客?”   李衾又笑了,他连月在外头, 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些军中的男儿, 面对的不是腥风血雨,就是刀光剑影,就算是睡梦中也惦记着战事。   在外头的时候, 也自然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他身边,所以方才乍醒非醒的时候,一时竟迷了,忘了身在何处。   他重又缓缓地倒身下去,把东淑往自己身边搂了搂,并不做声。   东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只管看什么?”   李衾道:“我看……”他瞧着近在咫尺的玉容丽色,此时又觉出了几分难以形容的异样。   他来不及细想,且才相见,很不该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于是道:“你还没回答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回来,”东淑答了这句,问道:“怎么,不喜欢我回来吗?”   李衾握住她的手道:“我本来要去,又怕天太晚了,惊动了那边府上,只等明日早早的过去,一则给老太太请安,二来接你。”   东淑听了这句,才抿嘴一笑道:“哼,倒不是我想回来的,只是府里太太怕失了礼数,催着我回来,无奈才只得先回了。”   帐子外静悄悄的,两人说话的声音也不高,虽久别重逢,喁喁低语之中,却透着淡淡的宁静温馨。   李衾情不自禁,缓缓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上轻轻地亲了下:“那我倒要先谢谢府里太太了。”   “你别错会了意,太太不是为你,是为了府内的这件事。”东淑将手挣了挣。   李衾听她这么说,一时想到李珣,他心里转了几转,脸上的笑不禁收了几分。   东淑立刻看了出来,但却不问,只道:“出去这一趟,一切可好?别的先罢了,有没有伤着?”   李衾才又带笑低声道:“放心,又不必我去冲锋陷阵,并没有伤到一根头发。”   东淑听到这句,便哼了声,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李衾道:“怎么了?”   沉默了会儿后,东淑问道:“你去了这些日子,为什么一封书信也不曾回来?”   李衾没有立刻回答。   东淑虽然背对着他,可仍是在竖着耳朵等他答案的,良久都没有声音,她心里有点失望,忍不住又有点生气。   于是赌气道:“我自然知道你日理万机的,情形必然非常的艰难,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应对,至于我……实在算不得什么,是我多此一举,三爷别放在心上,就当我没问吧。”   她虽然竭力淡淡地说了这句,心里却鼓出了一口气,当下便扶着床坐起来,转身要下地去。   才一动,就给李衾握住了手腕。   东淑不睬他,只板着脸道:“我还是到别间去,不打扰三爷休息,明儿只怕您还有很多应酬呢。”说了这句,忽然一股委屈涌来,最后一句的声音就多了几分颤意。   “你真想知道吗?”李衾问道。   东淑扭头,冷冷道:“不想知道。三爷且放手。”   李衾笑了笑,温声道:“天寒地冻的你才回来,才回来,又往哪儿去?丫头们都在外头,别叫他们听见。”   东淑拍开他的手:“听见又怎么样。”   李衾道:“他们必然以为我才回来就惹少奶奶不高兴,赶明儿萧宪听说,又饶不得我了。”   “哼……原来你怕这个。”东淑越发不高兴,推他一把就要下床。   李衾眼疾手快,探臂拦腰过去,就要将她抱回来。   但就在手臂环住她的一瞬间,便听到东淑低呼道:“别……”   李衾反应也算快了,忙停了动作,但与此同时他的手臂已经抱住了东淑的腰,顿时感觉到异常。   “这、这是……”李衾愣了愣,手掌一动,在东淑的腰侧轻轻一抚。   她的腰本来很细,这会儿却好像、好像是略微丰腴了些。   李衾诧异:刚刚看到她的脸的时候,并没觉着她比先前圆润多少,难道是因为天冷穿多了衣裳?   正在这时,东淑抓着他的手扔在一边。   李衾笑道:“这屋内不是很冷,把外头的衣裳脱了吧,鼓鼓囊囊的,睡觉也难受。”   东淑扭头瞪了他一眼,李衾才发现她的脸上红通通的,双眼水光闪烁,却仿佛羞恼交加。   “怎么了?”李衾才问这句,目光却不由自主往下移过去。   原来此刻他发现东淑也并没有穿许多厚衣裳,只是蜜合色的中衣外头多着件夹袄,忽然间李衾盯着她的肚子,变了脸色:“你……”   就在这时候,外头甘棠因听见了动静,便走过来看端倪,见东淑在床边,就悄声道:“少奶奶,既然没睡,就喝一碗燕窝吧,回来之前咱们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叫每天一碗缺不得的呢。”   东淑皱眉道:“你走开。”   甘棠因跟她相处久了,也知道她的脾气,便陪着笑道:“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那个……”   东淑急忙叫道:“你还说?!”   甘棠一愣,忙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但东淑知道,李衾必然已经听见了。   果然,只听身后李衾问道:“你、你真的有了身孕?”   东淑心烦意乱,想不到会是在这种情形下让李衾知道此事。   之前李持酒受伤,东淑在宫内照料他,后来就时常感觉有些疲乏不支,起初她只以为自己是累了,又不肯叫人觉着自己娇气,便并没有张扬,只想着熬到李持酒好多了,自己便功成身退,出宫再保养就是了。   谁知就在那天,萧宪来接她出宫的时候,东淑实在撑不住,竟晕了过去。   萧宪慌了神,忙叫了太医来给她诊看,这才诊出了竟然是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细算起来,李衾离开京城是在中秋之后,可见是那时候就有了的。   她居然一直都懵懂不知。   萧宪吃惊之余也是捏了一把汗。   但东淑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情形并不算很好,萧宪只得先打消移动的念头,只秘密地先叫太医给她用药调养。   后来见情况稳定了些,才又接回萧府。   之前萧宪出城,东淑以为他自然会告诉李衾,只是方才跟李衾见着,看他的反应就明白他还一无所知。   此刻东淑回头,迎着李衾愕然的目光,忽然心头一动:“你在想什么?”   李衾给这个消息弄的极为错愕,脑中在瞬间空白,听东淑问他才苦笑:“怎么萧宪也不告诉我一声。”   东淑道:“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东淑盯着李衾:“你没想别的?”   李衾看着她警觉的神色,却倾身过来,扶着她的腿上了榻,又用被子盖了,摇头笑道:“怪道你的脾气见长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小东西作怪。”   东淑皱眉道:“李子宁,你不要顾左右言他。”   李衾才低低说道:“你又多心什么?我难道不知道你?别说我相信你,就算这孩子真的就……”他及时打住:“也没什么。”   东淑听了这句,双眼睁大:“你说什么?”   李衾道:“你知道。”   原来东淑刚才看李衾脸色古怪,突然想起来,自己虽知道这孩子的月份,但李衾却一无所知,而且连她有身孕也是才知道的。   之前李持酒伤重,她在宫内陪了那么久,虽然两个人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但难免有些流言蜚语。毕竟她跟李持酒之前可是夫妻,如今又不避嫌疑的朝夕相处。   后来萧宪接她回府,虽然将她照顾的妥妥当当,但东淑知道,消息散开,越发有些疑心暗影的谣言猜忌,只是她都不在意罢了。   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毕竟是前生今世,她跟李衾的唯一骨血,像是在弥补她之前的缺憾。   只是,别人怎么想东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李衾不成。   所以刚刚才问他想什么,是否是在疑心自己。   谁知李衾这样回答。   东淑竟不知道是该宽慰,还是怎么样。   半晌,东淑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子宁,我总觉着你对我……跟先前不一样了,我虽对你一心一意,但兴许也是我自以为是了。如果……你对我有些不情不愿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勉强,你只说一声,我不会为难你的。”   李衾脸色一变:“你在胡说什么?”   东淑的眼睛里已经多了些泪光。   今夜虽然是张夫人催着她回来的,但其实她心里也是盼着早点儿见到李衾的。   毕竟当初李衾要南下的时候,对她而言就如同前世他去北关的那一次。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更加凶险,一波三折的。   天天对天祝祷希望他一切顺利早日凯旋,如今总算盼着回来了,她恨不得立刻相见,之前若不是身体不便,只怕还要跟着萧宪出城去呢。   如今总算等他回来了,心里的感觉却不是那个滋味。   就如同当初成亲,总觉着像是隔着些什么。   还有就是……他这一去数月,居然一封书信都没有,自己刚刚逼问他,他竟然也避而不答。   李子宁,到底当她是什么?   东淑将盖在腿上的被子掀开,说道:“你也知道!”   才要动,李衾合臂上前将她抱住了:“别胡闹。”   东淑低着头,强忍着哽咽,泪却掉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臂上。   李衾靠近她的耳畔:“我只是没想到你悄悄地给我准备了这样一个惊喜,一时没反应过来罢了,你就这么多心起来?说出这些稀奇古怪的话。”   东淑道:“是我多心吗?”   李衾笑道:“淑儿,我拼死拼活的才终于把你留在身边,如今我才回来,你就跟我说这些话,这不是多心,难道是故意折磨我吗?”   东淑一颤。   李衾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今日才给萧宪骂了一顿,又差点在镇、皇上手里吃了亏,怎么回到这屋里,连你也容不得我吗?”   东淑惊愕,萧宪骂他也就罢了,毕竟是家常便饭。怎么说在李持酒手里吃亏呢?当下那不悦之意早已飞了,只忙扭头问:“什么吃亏?又怎么了?”   李衾本是不肯提这事的,但是这会儿想安抚东淑,也顾不得了,因回手指着自己的额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里还有些淤青呢,都是那位弄的。”   东淑先前虽瞧着有些不妥,但以为是帐内光线昏暗所致,此刻听了,忙凑近细看,果然见有些青紫之色。   她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忙问:“是怎么了?伤的厉害?叫大夫看过没有?”又想起他说在李持酒手上吃亏,又惊呆地:“你说……难道是皇上动的手?”   本来李衾也没吃亏,可这会儿示弱却也不是坏事,于是点头说道:“要不是萧宪在旁边,还比这个更狠呢。”   “他、他明明在宫内……”才说了这句又想起来,李持酒那个人横行不羁的,天下何处去不得,于是又道:“他为什么这样?”   李衾看到她脸上流露惊怒之色,便笑道:“夫人要替我出头吗?”   东淑虽知道这句是调笑,可是看李衾头都差点儿打破了,便生气地说道:“我当然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凭什么他竟……”   李衾握住她的小手:“不碍事的。也不用特去找他,只要知道你心里关心我就行了。”   东淑愣怔:“你……”   李衾才道:“淑儿,你看,这次跟上回不一样对吗?我好好的回来了,而你、也有了身孕。所以不要再多心多想,以后咱们只好好的过日子,你说呢?”   不知不觉中,东淑已经靠在他的肩头,这几句话说的她心里暖洋洋的:“嗯。”   李衾看着她的眉眼,目光下移,又道:“辛苦吗?”   “嗯?”东淑本不解,看一眼他的眼神,才道:“正赶上那时候焦头烂额的,差点大意了,头三个月也没怎么犯毛病。”   李衾笑道:“可见这必然是个乖孩子,知道心疼娘亲,所以不肯折腾你。”   东淑听了这句越发的心花怒放:“是吗?”   李衾见她面露笑容,知道是安抚好了,便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亲,道:“当然。”   这一夜,两个人说了半宿的话,李衾想起那燕窝,就又叫了甘棠进来,硬是让东淑又喝了一碗,这才拥着她睡去。   次日天不亮,李衾便起身了,正如东淑昨晚赌气说的,他的确一摊子的事情在等着,朝廷上,兵部,还有家里……当然,家里的事情暂时可以撂下给李绶等处理罢了。   于是到前头略站了站,就先行出府去了。   李衾去后,东淑醒来洗漱过,金鱼进来说道:“少奶奶,三爷的东西我跟林泉带了回来,要放在哪里?”   东淑回头问道:“有些什么东西?”   之前李衾因听说了府内李珣出事,便先匆匆回来了,并没有带别的。   金鱼跟林泉慢了一步,今日才赶了回来,便把他的随身物件等都送了过来。   “是三爷平日里用的文房四宝等物,还有些来往信札,还有他的佩剑。”金鱼回答。   东淑听了有这些东西,别的倒也罢了,信札之类的却不敢乱放,若是有什么机密,或者给不相干的人翻碰了之类便大不妥。   于是就见金鱼搬进来,先放在靠墙边的花梨木桌上。   等金鱼安排妥当去了,外头袁南风突然来了。   袁少奶奶从外头走进来,打量着东淑,道:“本来以为今儿三爷回去府内接呢,你怎么赶着就回来了?”   东淑道:“原本昨儿该早早的回府,只是身上有些不妥当,所以才迟了的。”   袁南风道:“怎么不妥?可都好吗?”   “多谢大嫂子关心,没什么大碍。”   说着东淑请她落座,袁南风道:“我立刻还要去二房那里照应,二太太嘱咐我叫我帮看着呢,可我这身子也不争气,只是勉强罢了,我是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声的,你又有身孕,去不得这些地方,就只在这屋子里别出去,也算是尽了心就是了。”   见东淑答应,袁南风起身,要走时候忽然道:“对了,你可知道二爷是怎么去了的?”   东淑道:“不是说急病而亡的吗?”   袁南风仔细看着她的脸,她的神情非常的淡然,好像李珣的死对她而言丝毫波澜也没有。   越看,袁少奶奶越觉着心头一阵凉意,便道:“说来也奇怪,当初三爷的原配,就是萧东淑也是‘急病而亡’,可你必然听说了……事实不是那么简单,没想到她去了那么久,突然间二爷也一个‘急病’,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别的……”   “大嫂子指的是什么别的?”东淑依旧波澜不惊地问。   袁南风瞧着她淡定的眉眼,竟觉着这本来清丽如芙蓉出水的容颜透着几分嗖然寒意,她的唇动了几次,却说不出来,终于只道:“没什么,是我胡思乱想罢了。”说完之后袁少奶奶一点头,再也不敢多看东淑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东淑见袁南风去了,想了一会儿她方才的言语举止,微微一笑:这是做贼心虚了吗?   转身才要入内,突然看到桌上放着的李衾的东西,她不由自主走过去,先瞧了瞧他那把佩剑,手指碰过去,冷冰冰沉甸甸的,隐隐带着煞似的,却不愿碰。   旁边另有一个紫檀木匣子,东淑盯着瞧了半晌,见并没上锁,便抬手打开,原来是砚台,毛笔,镇纸等物。   她看了片刻合上,又扫了眼旁边那个,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小心地打开看了眼。   这里头半匣子厚厚的,冷眼一瞥果然是些来往的信札。   东淑因知道李衾公务要紧,不敢多看。   才要将匣子合上,谁知目光所及,却见那信封上并无任何的落款或者题字,只孤零零地写着个日期,竟像是一封无处可寄或者没来得及送出的信。   东淑手一停,思忖片刻,向内拨了一拨,慢慢地整个人都僵住了,原来里头的每一封信都没有任何的落款以及收信人的名讳等,但日期却都是不同的,看来足有几十近百封信。   东淑的心噗噗乱跳,此刻她已经看清楚了,那些日期……   赫然都是李衾在南边时候的。   这日直到晚间,李衾才又回来。   李衾今日非常忙碌,一则处理兵部的许多杂乱事情,忙的中饭都没有吃,另外就是宫内也有一件大事。   原来这位皇帝陛下竟异想天开,要“御驾亲征”,自己往北关。   此话一出,顿时轰动,朝臣们也不能赞同,纷纷地进言劝阻。   很快后宫中也知道了,皇太后亲自到了武德殿规劝拦阻。   李衾忙的如陀螺一般,半夜回府,才出轿子,林泉迎上来低低道:“三爷,三爷交代的那件事情有眉目了。”   李衾示意他噤声,当即先就近去了小书房里,将门关了后才道:“说罢。”   林泉站在桌边儿,微微躬身道:“二房里的那个新姨娘,事发后就给二奶奶命人带丫鬟一起捆了放在了柴房里,预备着打一顿卖了,之前我去了一趟,那新姨娘看着倒没什么可疑的,可据我打听,当初她出现京城,只在二爷去过的那个酒楼卖过唱,竟像是专门向着二爷去的,而且户籍也有问题,小人已经派了人前往陕南打听,不日就有消息。”   原来林泉察觉不对,便又逼问了那新姨娘一阵子,那女子却并未招认什么,林泉威胁要去之前她说的籍贯调查,她才流露几分慌张之色。   林泉说完后,试探道:“三爷,这莫非是有人故意针对咱们府?甚至是专门要害二爷的?可京城内又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呢?”   李衾挥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想了会儿,便缓步出了书房。   先去前头灵堂里给李珣上了香,听丫鬟说二奶奶伤心过度,已经病倒了。   出门后才要回房,有小丫头提着灯笼走来,道:“三爷,大奶奶那边有请。”   李衾道:“什么事?”   小丫头道:“大奶奶说是有关二爷的话,请三爷过去商议。”   李衾听了这句,便随着那丫头到了长房之中。   入内,果然见袁南风一身素服,端然坐在桌子边上,拧着眉仿佛出神。   听到动静她才抬眸,目光在李衾面上转了两转,便吩咐丫头:“先出去吧。”   屏退众人,袁南风才道:“三爷,我有一句唐突的话想请教。若说错了希望三爷别怪罪。”   李衾道:“大嫂子请说。”   袁南风盯着他的眼睛,一眼不眨地,道:“三爷为什么会娶江雪?”   李衾皱皱眉,并不回答。   袁南风却不以为意,看着他继续说道:“我曾说过三爷绝不是会被表面色相所迷的人,所以请恕我大胆,你娶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就是萧……”   李衾本来有些不耐烦的,猛地听到这里,眉峰便悄然一动。   这个稍纵即逝的神情没有逃过袁南风的眼睛,她的脊梁逐渐地僵直了:“这……是真的?”   就算她知道了,李衾却也不怕,但总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当下垂眸淡淡道:“大嫂子在说什么,我竟不懂。”   袁南风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只自言自语般颤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事情太蹊跷了,我起初还以为是报应,现在想想都是她的设计,她唆使二奶奶针对我不说,还害我差点儿在体仁阁给皇上……还有这次二爷暴毙身亡,哪里是这么简单的,自然也是她!因为她知道我跟二爷都是害过她的人……所以她才来报仇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呢……我跟二爷接二连三的就遭了报应!”   李衾听她喃喃地仿佛半是癫狂,可说的这些话,却实在是叫人惊心!   他的脸色也一点点变了:“你……”才说了一个字,却又双唇紧闭。   袁南风却猛然一震,又抬头看向李衾:“她真的就是萧东淑对吗?所以你才会不顾一切娶她,可是她、她害死了二爷,还差点儿害了我……虽然是我们对不住她在先,但我们当初也是为了三爷为了李府,她、她实在是太狠毒了!”   袁南风半是带怒半是害怕、语无伦次地说到这里,李衾才喝道:“行了!”   他站起身来,双眼沉静地望着袁南风:“大嫂子许是受惊过度又加操劳,所以才神智不属了吧,过去的事情早过去了,不必重又牵扯起来!而且冥冥中自有因果,既然知道是因果循环,那认罪认命就是!又何必强赖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大嫂子,请你以后务必要谨言慎行,我不想有人胡乱编排我的夫人,倘若给我听见什么风声,我是饶恕不得的,不管那人是谁。”   李衾从长房内拂袖出门,回到自己房中。   甘棠忐忑地迎了他,却并不进内。李衾自个儿进了门,却见东淑坐在圆桌旁边,桌上却放着一个紫檀木匣子。   李衾一看这匣子,便明白她已经瞧过里头的东西了。   于是他走上前道:“你有孕在身,怎么只在这里干坐着?累不累?”   东淑看着那木匣子:“这里的东西,都是写给我的?”   李衾将那匣子打开,拈了一封信出来,看了眼,重又放下。   东淑道:“既然写了,怎么也不发回来给我看。”   这才说道:“都是些无趣的话,没什么可看的。”   这里头每一封信,的确都是李衾亲笔所写,是他在战事以及公务的间隙,所写出来的只言片语。   写得时候满心涌动,想要快些让她知道,可转念一想却又觉着这些东西有些难为情,还是烧了了事。   可到底没有烧掉,只是扔在匣子里,日积月累,竟弄了这么许多。   东淑说着,拿了两封信出来,打开其中一封,写的是:“向晚之际登城,城外有叛军旌旗,突然想到北关巡边,心头不安,希望淑儿无恙,天地共佑。”   东淑放下这封,打开另一封,却写的是:“今日巡城,有旧俘被杀,遗落幼童一名,烂漫可爱,感慨之余突发奇想,兴许将来也跟淑儿育女生男,共享天伦,一世之愿足以。”   李衾听她念着,走到窗户边上,眼神沉沉的仿佛在听,又好像不敢听。   东淑看着匣子里厚厚的那一叠书信,终于低声说道:“你但凡把你的心事明白告诉我一些,我也不至于为了你时不时地悬着这颗心。”   李衾听到这里才缓缓地回过身来,他看着东淑,此刻心中却想起袁南风方才的那些话。   终于他走到东淑身旁,慢慢地拥着她道:“这些话如此肉麻,怎么说得出口,你看看就是了,找个时候烧了它,别叫人看见,坏了我一世英名。”   东淑本来有些感动的眼中带泪,听了这话却破涕为笑:“我偏留着,一张也不能丢。”   李衾俯身在她的鬓边轻轻一亲,道:“好吧,你愿意留就留,只有一件,不许给别人看。”   东淑笑道:“我给什么人看?”   李衾想了想:“尤其是萧宪。”   东淑掩口而笑。   半晌,东淑便问今日他在外头是怎么样。李衾还是把李持酒要御驾亲征的话告诉了她。东淑听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李衾问道:“怎么不言语?”   东淑道:“朝廷大事,岂容我插嘴。”   李衾说道:“咱们是私下里说,又不是在朝堂上议论。难道你同意他去?”   东淑摇了摇头。   李衾道:“为什么不同意?”   “这还用我说吗?”东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是一国之君,而且之前文皇帝跟……相继驾崩,幸而如今局势稳了下来,若他有个万一……”说到这里,东淑瞥了眼李衾,就没继续。   李衾听她是为国为民在说,并没提别的,便唇角一挑,又道:“那好吧,倘若不是他,换另一个人去,你觉着谁最合适呢?”   东淑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意识到什么。   本朝能征善战的两个佼佼者,第一就是珠玉在前的李衾了,而另一个后起之秀,则是原先还是镇远侯的李持酒。   这会儿狄人来势汹汹,当然要选一个最顶用的克星才好,可若李持久不去,剩下的人选是谁,不言而喻。   “不行!”东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抱住了李衾的手臂。   李衾看着她焦急的脸色,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鬓:“明日我会进宫跟皇上商议……要怎么样,由他决断就是了。”   东淑却不能撒手:“不行,你不能去!一定有别的人可以的!”   李衾笑道:“好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让你心烦的,只是怕你从别人口里知道,不明就里反而着急。你放心,不管是不是我都好,事情总会得以解决的,你该相信我。”   东淑欲言又止,终于只抱着李衾的腰,把脸埋在他怀中。   李衾抚着她发抖的背,半天才说:“萧宪说你喜欢‘在朝暮’。那你就该知道我的心。”   东淑忍着泪道:“我知道。”   这句本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偏反其道行之,一定要“在朝暮”,可偏偏的事与愿违。   但东淑又知道自己不能任性地去拦阻他的行事跟意志,他毕竟有自己的抱负跟担当。   最后李衾垂眸看着怀中人,轻声道:“别的……都可以罢了,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第二天李衾入宫,正赶上萧宪披着大氅从中书省出来,萧宪道:“你选好了去北关的人没有?”   李衾却看着他揣在暖袖里的手:“萧大人的伤可痊愈了?”   萧宪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就知道在取笑自己,便啐了口:“幸而没有留疤,不然饶不了你。”   李衾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只饶不了我?”   萧宪才道:“你年纪大城府深,也能那么血热,自然你是罪魁。”说了这句,他迟疑了会儿问道:“我一直没跟你提,李珣是怎么回事?”   李衾淡淡道:“不过是太过沉迷房中之事,亏了身子罢了。”   萧宪啧了声,打量他一会儿,笑道:“幸而你跟你二哥不一样。”   两人说了几句,分道扬镳,李衾目送萧宪离开,自去了武德殿,还没入内,就听到那只孔雀又发出了连串尖声的叫。   这孔雀看着虽美轮美奂,叫声却最为骇人,李衾每次听见都要皱眉,难得李持酒如此纵容。   宦官领着他入内,却见高公公从里头退了出来,见了李衾便笑行礼道:“尚书大人。”   李衾忙还礼。   高公公看看里间,便低声道:“尚书大人务必好生劝劝皇上,千万不能让他亲自去北关啊。皇上对您跟萧尚书是很尊敬的,您二位的话兴许他会听到心里去了。”   当即入内拜见皇帝。李持酒道:“李大人,派去北关的最佳之人选好了吗?”   李衾道:“已经选好了。”   李持酒问道:“是谁?”   李衾不疾不徐地说道:“最佳人选,正是微臣自己。”   听到这个答案,李持酒啧了声,却笑道:“李大人,你可真不谦虚啊。”   李衾抬头:“皇上……”   “行了,”李持酒不等他开口,便不由分说道:“要是你这会儿没有妻、没有子,你爱去哪里都成,但是现在,你得留在京城。”   他说了这句,瞧着那只恃宠而骄的孔雀在殿内闲庭信步,又带三分无忌的淡笑道:“还有,我又听说你在派人调查你们府内的那件肮脏事,别查了,没有用。”   李衾眼神一变。 第115章   就在这时候, 那只绿孔雀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尖利突兀,几乎把人吓了一跳。   李衾瞥了眼那只讨嫌的孔雀,那雀儿定睛瞧着他, 却又将长长的脖子一扬, 若无其事地慢慢踱步走开。   看着这孔雀的做派, 李衾这会儿竟觉着李持酒或许是故意的养这只东西在原本肃穆的武德殿内,好让这恶劣的扁毛翎羽顺理成章地破坏武德殿之前的端肃正统。   而这只孔雀竟像极了李持酒的性子,有些恶作剧的从不按常理出牌, 袭人于冷不防间。   终于, 李衾问道:“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李持酒道:“尚书大人聪明绝顶的, 我的意思别人不知道, 你自然是最清楚的。”   事到如今, 李衾也不想再藏着了, 当下道:“是因为那件旧事?”   李持酒唇角一挑, 似笑非笑:“不然呢,若只是大人的家事,我是懒得伸手的。”   听了这话李衾轻哼了声:“皇上真是……尽心了。”   李持酒听了这意义莫名的一句, 笑道:“你若是要谢我呢, 却是不必, 这不过是我该做的。但你若是要怪我, 我就不高兴了。”   “我为何要谢你?”李衾问。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持酒低头打量自己的手,手腕上还有当初受伤缝合留下的疤痕,他看着那道疤痕, 突然想起当初给杨瑞囚禁在诚肃殿里,生死恍惚,听到那个声音说道:   ——“你不吃药,是想怎么样?”   ——“再胡闹,我是要生气的。”   那声音于他而言,就如同生命中的光明一样。   也把他从无边黑暗的渊薮里一把拽了出来。   李持酒回想着往事,眼底满是温柔之色,轻声对李衾道:“都不用你弄脏手,我就替你解决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也免得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这样的善解人意,难道还不配得到尚书大人一句褒奖吗?”   他垂手往前,将走到李衾跟前才止步,仿佛的确在邀功。   李衾很想问问李持酒是从何知道的,但这件事不管对东淑而言还是他,都是绝不肯宣之于口的。   这会儿听李持酒说出底细,——他居然连李珣参与其中都知道,心中无声一叹。   而李持酒将面前的人仔细打量了几眼,看着李衾清雅端方的眉眼,渊渟岳峙的气质,一笑道:“尚书大人对我所说的话丝毫不觉着意外,可见你是知道的,但是我不解的是,你既然知道,却一直的无动于衷,所以我忍不住想,若我不动手,难道你就一辈子权当没有此事发生?”   李衾淡淡地说道:“其实皇上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话?”   “这的确是臣的家事,”李衾抬眸对上李持酒的目光,道:“皇上本来不该插手。”   李持酒扬了扬眉:“我不插手,你岂不是仍跟他们相亲相爱相安无事,要熬到他们寿终正寝不成?哼,你愿意这样也罢了,横竖我管不着,我也不稀罕理会。但我在意的是不能让这些助纣为虐的混账王八蛋故技重施再害她一次!有一定点儿的机会都不行。”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幽暗的火焰闪烁。   李衾闭了闭双眼:“有劳皇上费心了。”   李持酒却又笑了,轻描淡写道:“说了不必谢。”   这会儿那只孔雀走到两人旁边,盯着李持酒袍摆上的江崖海水纹,仿佛要啄一啄试试。   李持酒抬腿,用脚把它推到一边儿去,看它不情不愿地走开,才道:“我知道,你仍旧不喜欢我甚至怀疑我,就像是我也曾经巴不得你立刻死了……”   李衾脸色仍是淡淡的,只是静静听着。   李持酒慢慢转身看着李衾,缓缓道:“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不能死,你得好好的活着,既然她只喜欢你,你就得安然无恙的,这才对得起她的喜欢。”   “皇上,”李衾这才开口,他坦然而镇定的说道:“男儿本自重横行。内子她虽是闺阁中的女子,却也很明白这个道理。她愿意我去北关。”   听到他口称“内子”,李持酒眉峰一动,此刻他无端想起当初在岁寒庵的情形。   那会儿他跟东淑还没和离,他当着李衾的面儿口称“贱内”,而东淑也以“拙夫”嘲讽回应,那时候只觉着寻常没什么的,甚至还有一点点恼怒,可这时侯想起来,一点一滴却都是略带心酸的甜蜜。   李持酒低笑了起来,道:“她当然愿意,因为她知道你李尚书心中的志向,也知道毕竟该以大局国事为重,我说的对吗?”   李衾不语。   李持酒道:“但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不想你离开,就像是你上回去谨州一样,你只会叫她替你牵肠挂肚担惊受怕。她既然时时刻刻把你跟国事放在最先,你为什么不替她想想。而且,你已经负过她一次了,不是吗?一次已经够了!很够了!”   李衾听到最后一句,才又抬眸看向李持酒。   对方却又笑了:“何况尚书大人,你自视太高了,这天底下不是除了你就没有别的人能打胜仗了。”   他说到这里,回身上了丹墀,却留下一句话。   ——“人我当然争不过你,可若是论起横刀立马,并非只有你李子宁才配称天下第一!”   李衾望着面前那道如剑的身影,在这一刻他知道,没有人能够拦住李持酒了。   在腊八刚过,李持酒便带了些亲随,离京往北关去了。   东淑一直在新年过后,才知道了此事。   自打李珣死后,李府忙的人仰马翻,但很快袁南风也病倒了,每天都要请医送药,只是袁少奶奶缠绵病榻直到年下,情形都未见好。   请了宫内的太医来,太医则直言不讳地说道:“少奶奶的情形乃是内症,因拖了太久很是棘手,如今不能用猛药,只慢慢调养罢了,若还能吃得下药,过年后……开了春兴许就好了。”   但是人人皆知,袁南风非但不肯吃药,连人都瘦削的形销骨立了,恐怕很难再有转机了。   东淑去看过她一次,之所以只去过一次,却是事出有因的。   因为袁南风一看到她便神情失常,嘴里胡言乱语的,时而磕头求情,时而又指责东淑要谋害她等等,听得众人都瞠目结舌。   所以东淑以后便不再过去了。   李珣的死,加上大奶奶得了“狂疾”,李府的气氛颇为压抑,幸而李衾自南回来,便给从“清河郡公”进爵为“镇国公”,辅佐魏中书综理朝政等,如此喜事,这才冲淡了府内的愁云惨雾。   东淑虽不愿意留在李府,只是又舍不得李衾,而李衾自打回京后,不管多忙,竟都也每夜都回府安歇,有了他的陪伴,东淑自然也甘之若饴。   在李衾回京后第三天,便抽空去了萧府给老太太等请安,年下,也陪着东淑回了两趟萧府,日子过的平淡安详。   东淑由此便安心养胎,人总算比先前显得略丰润了几分。   直到这天,东淑无意中从二奶奶的口中得知李持酒竟然去了北关,而且已经去了两个月。   东淑简直不能相信,如此大事,她来往于李府跟萧府之间,这期间居然一点儿消息都没听见,可见是有人故意要隐瞒不让自己知道。   这天李衾回来,东淑便问起这件事。   李衾其实在进门的时候就知道了:“又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可你们怎么都瞒着我?”东淑不太高兴地看着李衾。   李衾道:“你不知道?之所以瞒着你,就是怕你如今日这样。”   东淑问:“我今日怎么了?”   李衾淡淡地说道:“你不是在担心咱们皇上吗?”   东淑想反驳,但是也没什么可驳的,何况她在听说此事后,的确一直在为李持酒担忧。   可到底气不过,这样的大事他们一起瞒着就罢了,如今李衾这反问的语气,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似的。   于是瞪着他道:“我担心又怎么了?”   李衾笑道:“没什么,人之常情罢了。”   这还是句人话。东淑咬了咬唇:“你既然说是人之常情,却又瞒着我,实在是自相矛盾。哥哥也参与在内了?”   李衾纵然手眼通天,也不至于让萧府上下也都齐瞒着自己。   李衾施施然道:“倒不是萧宪的意思,是府里的老太太。”   东淑诧异:“什么?”   李衾将她上下一打量:“你怎么不知道?你的身子……”说到这里他略微一停,才笑道:“你的身子不比从前,本就底子薄弱,如今又有了身孕,岂是等闲,此刻若不能专心保养,自然不妥。老太太自然是高瞻远瞩,又为了你着想才这般吩咐的。”   东淑纳闷道:“为什么老太太会、会这么吩咐。”   李衾含笑瞥她一眼,道:“你竟是个傻子,皇上对你的心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你虽然对他无意,但你心里恐怕已经……”   “已经怎么?”   李衾顿了一顿,才意味深长地道:“你已经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了吧。”   东淑定睛看他,想听他继续的解释。   李衾笑笑:“我说错了吗?”   东淑道:“没有错,的确是这样。”   她也曾经跟李持酒明确地说过,当他是“很亲”的人,就如同萧宪,如同江明值。   只不知李衾的意思是否也是指的这个。   李衾道:“他几次三番救你,虽然权柄在手,却不曾胁迫欺辱于你,反而满心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必然感动的很,事实上若不是他心里还有觊觎不灭,连我也都感动至极。”   东淑斜看他:“然后呢?”   李衾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既然如此对你,你自然不愿意他有事。所以他这般举动你当然会挂心。老太太一是想到这个,二来,她也不愿意见你为了这件事伤神,毕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东淑听了前几句,还觉着可听,听到后面那句,便道:“你、说什么当断不断,谁不断了?”   李衾叹道:“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偏偏这位独断专行的皇上,是个天底下最善缠的人。”   东淑又笑又气,抬手捶了李衾一拳:“你在说什么?你难道说我会为他……”   李衾笑着握住她的手,竟温声道:“他虽然难缠,但也比不过我,他会的手段嘛我也会,就算是他不会的、没做过的,我却都会,都做过的。”   东淑愕然,瞪了李衾半天,脸上微微红了,便嘀咕道:“真、真不害臊,说的什么!”   李衾揽着她的后腰,低声笑道:“闺房之乐,有什么可臊的,比这更过的……还有呢,你莫非都忘了。”   东淑啐了他一口,红着脸道:“人家都是越来越端肃规矩的,你怎么反而不正经起来了。”   自打以江雪的身份相认后,李衾很少说这些话,两人间仿佛隔了一层。   倒是之前以萧家嫡女的身份才嫁过来,两人如欢喜冤家般进退试探,乃至两心相许的那时候,李衾时不时地会破格逾矩。   东淑不由地想起先前的事,脸上更热了,便要挣脱他的手进里间去。   李衾笑道:“看样子是忘了,那不如让我提醒提醒夫人……”   东淑还在诧异,不知他这句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个提醒法儿。   谁知话音未落,李衾单手扶着她的腰,一边儿抚着她的脸,低头便亲了下来。   东淑无法相信,而就在李衾吻落的瞬间,外头有两个人正好冲了进来。   突然看见了这一幕,两个人都惊呆了! 第116章   这突然跑进来的两个人, 却正是江明值跟赵呈旌, 突然看见这幕情形, 两个小家伙呆呆愣愣, 眼睛瞪得溜圆, 连最机灵的赵呈旌都忘了回避。   东淑一惊之下不禁羞赧,赶紧推开李衾, 转过身去。   李衾只知道底下丫鬟不至于随意乱走,却没提防这两个人。幸而他是从来的沉稳老练遇事不慌, 立刻调整了神情, 若无其事的回头看向两个小孩儿。   赵呈旌总算反应过来, 急忙拉了江明值一把, 鬼鬼祟祟的就要退出去。   李衾低低咳嗽了声, 道:“站着,你们从哪里来?”   两人才忙住脚,齐齐躬身向着李衾行了个礼, 赵呈旌才恭恭敬敬地说道:“回姨夫,我们是从老太太房里来的。”眼睛仍是滴溜溜地看着李衾。   在赵呈旌心目中李衾向来是个端方持重的人,刚刚那一幕若非亲眼所见, 打死也是不相信的。   这会儿东淑勉强镇定下来,就对江明值招了招手。   等他走到跟前儿,才低低问道:“跟着乱跑什么?”   江明值的脸也有点儿发红, 便道:“是呈旌说要来看看姐姐, 就着急过来了。”   李衾回头看了她一眼, 眼中倒有了几分笑意。   于是留了两个小家伙陪着吃了晚饭, 李衾则抽空跟东淑又说了北关的情形,战事如今正胶着,毕竟一开始是狄人占了上风,加上他们联合了数部族之力,要夺回丢失的城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李衾之前的话,东淑不想在他跟前儿过分流露出担忧李持酒的表情,就只是听着而已。   李衾说完后,东淑道:“你若真的信我,为了我好,以后凡事便不可以瞒着我。”   “知道了。”李衾笑了笑,心中却想到另一件事。   正在将说未说的时候,外头有人来,说道:“三爷,兵部派了人在,像是有急事在外头等着。”   李衾皱眉,竟然追到家里来,可见战事一定非同一般。   于是便往外而去,等李衾走了,赵呈旌便捧着腮,笑眯眯地看着东淑,东淑道:“你这小猴子只管看我做什么?”   赵呈旌笑道:“明值常常跟我嘀咕,怕三爷对你不好,现在看来这担心自然是多余的了。”   不等东淑开口,明值忙冲着他使了个眼色。   赵呈旌吐吐舌头,却又问道:“你说兵部的人怎么跑到府里来了。”   明值道:“这个时候来……我看一定是有紧急军情。”   东淑听到这个,自然想到北关的李持酒,顿时眉头皱蹙。   这会儿甘棠送了几样果子进来,东淑道:“别只管吃些甜的,小心牙齿疼。”自己却走到罗汉榻上歪着坐了歇息。   最近她觉察出身体渐渐重了,稍微多走几步或者站久了些都会觉着不舒服。   赵呈旌捡着吃了两块,江明值却走到东淑身边,悄悄地说道:“姐姐。”   东淑转头看他,见竟似是个有话要说的样子,便问:“嗯?什么事?”   明值回头看了一眼赵呈旌,便小声道:“下午的时候我跟呈旌在老太太那边儿歇中觉,老太太身边的两个嬷嬷以为我们睡着了,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东淑略坐直了几分:“什么?”   明值又把声音放低了几分:“他们说起了大奶奶的病,突然说‘看来也是好事’之类的话。”   东淑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薛老夫人很喜欢赵呈旌跟江明值,看他们玩累了便留两个小家伙在里屋休息,叫嬷嬷仔细照看。   那两个嬷嬷是老太太房中贴身的老人,负责照顾两个孩子,见他们酣睡着,无事便说起闲话。   说了会儿竟提到袁南风的病,其中一个道:“说来这大奶奶病的这样,其实不算是什么大坏事。”   另一个跟着道:“倒也是,如今袁家虽还有太后在,可到底不如从前了,何况这样的大家子,若是被休了,那真比死了还难受呢。”   “说来我很是不明白,怎么好好的,老太太有意让大爷休妻呢?”   “别说你不明白,我也不知道呢。不过,我想多半是跟三爷有关。”   “怎么说?”   那嬷嬷小声道:“那日你不在这屋里所以不知道,我是在跟前伺候老太太的,三爷来见老太太的时候特意屏退了身边的人,跟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才走。三爷去后老太太的脸色那时候就不大好。两天后就找了大爷问他的口风了,可不巧少奶奶的病越来越重……自然就耽搁了。”   “这可更怪了,好好的大房里的事跟三爷有什么关系,老太太居然还能听他的?虽然上次因为进宫的时候惹了不痛快,但也不至于要休妻的地步吧。”   “所以我想,这其中指不定还有什么咱们都不知道的内情呢。”   江明值把这件事跟东淑说了,东淑想了片刻,便对他道:“你可不要再告诉别人去,就当没听见的。”   这会儿赵呈旌也走了过来,手里还擎着半块芙蓉糕,听见这句,便对东淑道:“我早就叮嘱过他啦,这种大家子里的事情,可都是祸从口出的,一定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明值点头道:“我只是觉着这件事怕跟姐姐有关,所以才忍不住说了。”   东淑摸了摸他的头。赵呈旌冷不防却说道:“其实叫我看啊,要是休妻是真的,早一步的话,兴许少奶奶不会死呢。”   “这是怎么说?”东淑看着他人小鬼大的样子,笑问。   赵呈旌忽然似想到什么,放下手中的芙蓉糕,看着东淑认真说道:“姨姨你不如回萧府住几天吧,我觉着这李府里的风水不太好。”   东淑更是诧异,忍着笑:“我更不懂了。”   这会儿屋里只有一个甘棠,还在外间,赵呈旌便靠过来,认真说道:“要不然,怎么先好好地二爷没了,如今大奶奶也这样呢?”   东淑笑道:“小孩子家的,也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赵呈旌皱眉道:“可不是子虚乌有,我是有凭有据的。”   江明值好奇地问:“什么凭据?”   赵呈旌道:“大奶奶也就罢了,比如府内二爷,我曾听过我父亲跟母亲说过的,本来要把二爷调到南边……忘了是个什么地方,总之很偏僻穷苦的,母亲还不懂为什么二爷一个武官要远调,说那一路上可都是些什么瘴疠地方,多虎豹狼虫的,只有发配的人才到哪种地方去。我爹就说是历练二爷之类的,我也不懂。可后来还没有调走二爷竟就死在府内了,所以我说,要是二爷早走了,那路上再危险也未必会死吧?”   东淑听了这些,微微一震,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   明值却当了真,忙握住东淑的手道:“姐姐,呈旌的话有理,不然的话怎么会这么巧呢?不如、不如你先回萧府再住几天吧?”   东淑才忙扫去思虑之色,笑道:“你怎么也跟着这么说?如果真的有什么风水邪祟之论,那也是以前的,如今三爷回来了,自然就好了,你们难道觉着三爷压不住邪祟吗?”   明值忙道:“当然能的!”   赵呈旌想了一想也笑道:“小姨,刚刚的这些话你千万别跟三爷说,万一他觉着我们多嘴就糟了。”   东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知道了。”   这夜,李衾竟不回来了。   东淑独自卧床,想起明值跟赵呈旌的话,心里隐隐知道了缘故。   李衾……必然是已经查明了旧事,所以才想悄然不动的把这两人打发了吧。   事实的确如此,所以当初李衾在李持酒面前才说“皇上不该插手我的家事”之类的话。   他本来做了安排,可是想不到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其实对东淑来说,她在找回了记忆之后,也曾起过要报复这两人的念头。   但是袁南风宫中突然遇险,倒如同上天听见了她的心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后来杨瑞身死,李持酒危急,紧接着自己又有了身孕,李衾在外不知如何,几方面风雨连环,让人喘不过气来,更加顾不上这些了。   李衾当着她的面儿,半个字儿也不提过去的事情,跟这些有关的也一概噤声。   这其实倒合东淑的心意,毕竟那不是什么可挂在嘴上的过往。   另外,一个是他的大嫂子,一个是他的手足兄弟,难道叫他去杀人?   为了她萧东淑不惜杀了一个太子已经很够了,若接二连三把至亲都杀了,太过残暴,到底不是他的性子。   而她自己,有时想起自然恨不得尽数杀了,但幸而始作俑者杨瑞已经死了,袁南风自打宫内被辱,看样子也好不了多久了。   她自己还怀着身孕,一为保养,二为德行,索性便不去想这些事了。   没想到李衾瞒着她这样筹谋过。   帐子里,东淑长长地吁了口气,到现在她终于可以彻底把旧事放下了。   可是东淑虽然知道了这些,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个李持酒呢。   当夜,东淑沉沉睡去,睡到半宿便做了个梦。   等到醒来,那梦却模糊不清的,只是心竟跳的很快,扶额想了想,仿佛……是跟李持酒有关。   可太过混乱了,居然分不清是吉是凶。   看窗纸上仍旧一片暗色,忙问甘棠是几更了,李衾回来了没有。   答却说寅时不到,李衾自然也没回来。   而与此同时,在夜最深沉的时候,兵部之中却灯火通明。   之前李衾才回到兵部,就给众将士围住,原来最新得到消息,狄人知道启朝皇帝亲征,竟从相城倾巢而出直扑营门关,准备把在营门关的李持酒也围困至死,若是能够一鼓作气的杀了启朝皇帝,这对战事自然不言而喻。   李衾听了此事,忖度着入了内院正堂。   随行在座众人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人站了起来。   那将领道:“大人,现在皇上人在外头,离开这几个月,里里外外看着虽然还安稳,其实也不过是个纸糊的空架子,如今营门关又被围困,所以我们有几句话说。”   李衾见情形有些不太对,淡问:“什么事?”   那将领道:“大人,当初咱们从谨州回来的时候,情势还有些艰难,何况那时候大人在外头,怕动起手来对于在城中的家眷不利……可如今一切不同了,皇上离京,又无子嗣,北关的战事相持不下,大人的威望却与日俱增,这会儿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其他几人听了,也不禁点头,齐声规劝李衾:“本来以为杨瑞死了后,自然再无人了,谁知又出来一个镇远侯。可是大人经天纬地之才,多年来为国鞠躬尽瘁的操持,总是屈居人下,实在叫我们不甘心,也替大人不平,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反了!自己当了皇帝,从此后不必再受制于人!”   李衾环顾周围,见众人的眼神里或是急切盼望,或是有所忧虑,他却依旧的不动声色,徐徐问道:“难道你们都想好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终于最先那将领道:“有觉着不便动手的,但也不过是少数,而且我们一概都听大人你的话,只要你振臂一呼,我们自然都会跟上!明儿就让这天下改朝换代!”   他身边几个人道:“对,我们都唯大人马首是瞻!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衾笑了笑:“好。”   这一个字说出来,众人脸色不一。   李衾唤了金鱼:“拿我的剑来。”   金鱼飞跑进来,躬身呈上佩剑,李衾起身,左手握着剑鞘,将那把宝剑霍然抽了出来。   这剑是名匠所铸,跟随李衾多年,剑身仍如一泓秋水。   他拔剑在手,垂眸瞥过那清亮透寒的剑身,忽然间手腕用力,薄薄地剑刃一抖。   锋利的剑尖闪烁如电,下一刻已经抵在那最先提议的将领喉间!   众人大惊,那人也不由变了脸色。   但毕竟是李衾的麾下,他仍是站的直直的不动,只是皱眉问道:“大人这是干什么?” 第117章   那武将给剑尖抵着喉咙, 虽然吓了一跳, 却还算是镇定, 便问李衾道:“大人这是何意?”   李衾盯着他, 一字一顿地说道:“混账东西!你竟问我?我倒要问你, 这时侯说这些糊涂无知的话, 撺掇众人如此胡为是何意!”   那武将皱着眉头道:“我不过是为大人鸣不平罢了,大人不管是出身, 资历,胸中才干能为, 哪一点配不上那张龙椅!想当年若不是大人镇守北关,这朝廷如今可还能好好的吗?早在文皇帝在的时候就对大人百般忌惮,飞鸟尽良弓藏, 那会儿我们就心不服了……一直按捺到如今也算够了,这想法不止是我,只问他们这些人, 多少跟我一样的?”   在他身边那些同僚等,的确有一大半儿是跟此人一般想法的, 他们早就拥李衾自立为王,此刻见李衾翻脸拔剑, 一个个大吃一惊。   想上前劝, 又碍于李衾威压,不敢贸然开口,只是静静听着。   听了这几句,才有人低低道:“大人, 不怪于将军这样说……其实我们大家伙儿……”   还未说完,就给李衾喝道:“住口!”   李衾扫视周围众人,道:“我岂不知你们的想法?我岂不知你们也是为了我?但是你们不该在这时候胡作非为!皇上御驾亲往险要之地,不管怎么样,他有这份担当,也有胆识威勇,这会儿我们该做的就是稳稳地守住时局,而不是背后捅他一刀!”   众人闻言皆都一震。   李衾又道:“当初魏中书等人本来属意我去北关,而我也曾跟皇上主动请缨,可皇上拒绝了。我只问你们,假如这会儿是我在北关,而皇上在京内,假如他趁我之危在我背后做点儿什么,你们怎么想?”   大家听到这里,脸上不由都露出了又惊又愧之色。   于将军闻言,皱着眉低下头去。   “另外,我也不惮告诉你们,”李衾肃然冷道:“皇帝虽是武将出身,也不擅长于钩心斗角,但却不是蠢人,他难道不知道你们跟我对他的抵触之意?他毅然决定离京去北关的时候,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会有今日情形?他或许想过,但还是没有在意!他或许没想过,那他就是一门心思为了国家大义,江山百姓,他并没有考虑过别的蝇营狗苟。——你们却在这时候为了一己之私劝我谋逆,这是你们该做的吗?这是我该做的吗? ”   众人都已经震动了,有人抱拳低头道:“大人,我们、是我们无知偏私,请大人见谅!”   于将军的脸色变化不定,终于道:“大人这一番话说的很明白了,只是先前我们听说狄人反扑营门关,以为皇上不顶用,所以才想大人索性就……就取而代之,听了大人一席话,卑职实在是惭愧之极。”   他紧锁眉头,看着面前的剑锋,终于挺胸昂首,毅然决然地道:“我知道错了,但我只觉着时机选错了,其他的想法却还是依旧的。大人若是想降罪就动手吧,就算杀了我头,我也没什么怨言!”   其他的人听了,生怕李衾真的杀了他,忙要劝说。   李衾却哼了声:“我倒是想杀了你以儆效尤,只是身为武将,马革裹尸才是死得其所,死在这里却是枉费了这七尺之躯!”铿然一声,将宝剑转回剑鞘,扔给了旁边目瞪口呆的金鱼。   于将军愕然之余,抱着拳头跪了下去:“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行了,”李衾一拂衣袖,仍是回到桌后落座:“其他的无需多言,把北关的军情详细说来!”   听完之后,李衾又忖度了半晌,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你们啊,只怕都想错了,这不是危机,或者说,虽然‘危’,却也是‘机’。”   众军士面面相觑,都不知他的意思。   这一呆就是整宿。到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才总算是拟定妥当。   次日早上,天蒙蒙亮,朱雀大街上行人寥寥,兵部所派的将领已经启程,城门刚开,一行人便疾驰而出。   李衾揉了揉有些困倦的双眼,金鱼走进来,手中捧着一碗海参粟米粥,道:“三爷,喝了这碗粥赶紧歇息会儿吧?”   李衾抬手接过来,一边喝,心里还只管想事情,   之前跟众人说的那番话,却是李衾心里的话。   李持酒决然要去北关,实在让他意外的很。   或许可以把这认作是李持酒少年冲动,因为想跟自己在战场上一较高下才执意要去的。   但李衾自然知道李持酒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就从此人居然暗暗地派了人害了李珣,心计可见一斑,若是这少年认真筹谋起来,假以时日,只怕会是个很可怕的对手。   正因为这个,李衾实在有些看不透李持酒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因为东淑的缘故,互相看的碍眼,一度甚至恨不得除掉彼此。   之前李衾带兵回京之时,本以为李持酒会按捺不住,调各州府的军队趁机决一死战,毕竟若他死了,对于李持酒来说去掉了唯一的情敌跟威胁到皇位的劲敌,自然是巴不得,还是一举两得呢。   但是他居然按兵不动。   后来两人在回京马车内赌气打起来之时,李衾才明白,原来李持酒之所以选择了“大局为重”,竟然是怕伤到东淑!   亏得朝廷上所有人都盛赞他英明神武,知道以天下为重等等。   还有这次,李持酒不许李衾出京,反而他自己去了北关,也是怕李衾有个万一,会让东淑伤心。   那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能够做到如此洒脱不羁。   李衾想:李持酒是不是拿准了他的性子,知道他既然回了京后就不会贸然轻举妄动?所以才走的那么漂亮果断。   又或者真的如那少年所说的,他……是真心的不在乎这个皇位。   不在乎,所以不担心他走之后,李衾会不会造反,会不会趁机取而代之。   李衾思来想去,找不到肯定的答案。   可不管怎么样,李持酒那个混蛋,在李衾的心目中,早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会乱来的混蛋了。   或者说是个……值得他去给出三分敬佩的“混蛋”?   李衾乱乱地出神,突然又想到另一件事,便吩咐道:“你回去告诉少奶奶,叫不用担心,一切安好。”   金鱼儿笑道:“是,待会儿伺候三爷睡着我就回去。”   李衾本想叫他立刻就走,可看看天色,又怕东淑还睡着起不来,倒也不必着急,于是就慢慢地喝了粥,略在里间的罗汉榻上卧了一握,不足半个时辰就仍是起了。   这那边金鱼儿也回来了,进来道:“奶奶说知道了,让三爷不必担心家里,只是虽然国事要紧,三爷也要留意身子……”   说到这里他笑眯眯地上前,双手捧着个纸包放在李衾的桌上,又将纸包打开,道:“少奶奶还特意嘱咐我,让回来的时候到南街买两个新出炉的胡麻饼给三爷点饥。”   李衾有点意外地看了眼桌上的饼,因开了纸包,胡饼油香四溢,李衾闻着那股熟悉的香味,不由笑了。   抬眼看见金鱼儿也是喜笑颜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便咳嗽了声:“还不出去?”   金鱼儿忍不住嘴角的笑,闻言道:“我去三爷弄碗茶配着。”这才摇头摆尾地忙跑了出去。   李衾拿了一个胡麻饼,掰了一块嚼着吃,吃着吃着,便缓缓地吁了口气,将头微微扬起靠在椅背上,嘴里嚼着饼子,胡麻饼的油香跟上头零星点缀的黑芝麻搭配,相得益彰,香甜沁人,除此之外,还有点形容不出的滋味。   总之……不坏。   三月的时候,李府之中报了丧,袁南风病逝,又是一通忙乱。   东淑早在此之前就回到了萧府住着,因为觉着身体时有不适,李衾亲自替她跟薛老夫人等说过,便也并没有特意转回李府,只等丧事办完,已经是四月初,大地回春,草长莺舞。   从北关传回来的消息,营门关之困已经解了,原来之前狄人因得到消息,说皇帝在营门关,所以聚集所有力量直扑过去把营门关包围了,想要当机立断拿下启朝的皇帝,不料这竟是李持酒的诱敌之计。   原本盘踞在相城的狄人倾巢而出,相城自然就空虚了,谁知李持酒早就把营门关的大部分主力秘密地调了出去,秘密的从营门关两侧行军到相城之下,就在狄人疯狂的进攻营门关的时候,这些主力却出其不意,将相城的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狄人本以为汉军自然都在营门关保护皇帝,绝对不敢轻易离开,而且相城在他们身后……自然有恃无恐,哪里知道竟然给“釜底抽薪”了!   相城给重新夺回的时候,狄人眼见要攻破营门关的北门了,当时李持酒已经亲自带兵在城楼上抵挡了半月。   之前就说过,营门关这里留守的多半都是李衾的嫡系,本是跟李持酒有些看不上眼的,但是这段日子的相处,自然看得出这位皇帝陛下是个亲力亲为智勇双全的人物,故而早把先前的那些偏见给抛下了。   当北门支撑不住的时候,李持酒亲自提刀跃下城楼,众将士见状,便也纷纷紧随其后,见皇帝这样奋不顾身,众人自然也都是身先士卒,一往无前,其他的士兵见状,也是勇气倍增,个个以一当十!   连城中百姓都为之鼓舞,纷纷拿起可用的兵器准备跟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就在殊死决战之时,相城终于高挂了启朝旗帜,狄人的传信官狼狈前来报信,但是消息才刚传到狄人首领耳中,另一边上,李衾所调的援军也已经赶到了!   当下相城的军队跟这边儿的军队,便给狄人来了一个首尾包抄,塞外这十几个狄人部落给打的零零散散,溃不成军,被俘的被俘,潜逃的潜逃。   这才是李衾当时跟众将官所说的“危”跟“机”,其实早在仔细研判相城、营门关的战事后,李衾就猜到了李持酒“调虎离山”然后趁机夺去相城的打算,所以他也随之做出了相应的调度调整。   如此一来,朝廷的援军不仅及时地支援了营门关,也协助了营门关助力夺取相城之战,对于李持酒而言,可谓如虎添翼!   京中。   东淑眼见是近八个月了身孕了,肚子虽不算很大,但行动已经格外不便。   加上她身体底子本来薄弱,多走几步便觉乏力,可又不能总是躺着,于是叫丫鬟扶着每日到底要走动一走动。   萧宪非常担心,特意从宫内找了两个信得过的、医术高明的太医,每天都驻扎在府内,替东淑诊脉观察,生恐有一点儿状况。   这日天阴阴的,灰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层层叠叠,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大雨。   再加上天暖风轻,越发觉着闷闷的。   东淑让甘棠扶着,走到廊下的美人靠前坐了。   抬头看看天际那阴沉的云色,心中竟有种莫名的不安感。   湿湿的风一阵阵吹来,风中好像有些隐隐地腥涩气息,渐渐地东淑觉着难受,便要回屋里去。   谁知才起身,冷不防肚子里一阵剧烈的抽痛袭来,几乎让她站不住脚。   东淑低呼了声,忙握紧甘棠的手,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并未跌倒。   她正深深呼吸想要镇定下来,谁知那股刚刚消失的痛楚复卷土重来,且加了倍。   东淑双眼睁大,额角的冷汗突然就冒了出来。   此刻在兵部,从塞外八百里加急回来的传信官正快步入了兵部正堂,向李衾禀告了大捷的好消息。   这个结局对李衾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一来有个李持酒亲自坐镇,二来加上他的调度,两者配合则天下无敌。   当下只淡淡地问:“皇上一切安好?什么时候回京?”   那传令官犹豫了会儿,好像难以启齿。   李衾道:“怎么了?”   “回大人,皇上、皇上很好,只不过……”传令官忐忑地看了李衾一眼,终于道:“皇上说,他不回来了。”   “什么?”李衾简直觉着自己听错了。   传令官硬着头皮道:“皇上说他要留在北关,这、这里有皇上的亲笔信。”说着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了一封信,躬身送上。 第118章   金鱼接了信, 转身呈上。   李衾这才拿在手中, 端详了一会儿却不着急打开,只忖度着问那传令官:“皇上可有口谕吩咐,这是给谁的?”   传令官一怔, 忙道:“是,皇上说,是给尚书大人的, 还说……让大人裁夺处置就是了。”   李衾一抬手,命传令官退了。   他打量着手中的信, 上头是蜡封的, 印着皇帝的龙纹徽印,完好无损。   回想着传令官刚才的那几句话, 李衾皱眉, 沉吟了半晌, 便拿着信起身往外, 又吩咐备轿。   金鱼儿问:“三爷是去哪里?”   李衾道:“去请萧宪萧尚书, 叫他即刻前去中书省。”   才吩咐了这句,忽然见林泉从外头跑的如一阵风似的,见了李衾便大叫道:“三爷,三爷!快!”   林泉是个圆滑精细的,从不曾这么张皇失措。   金鱼儿也吓了一跳,忙问:“你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这会儿林泉跑到跟前, 上气不接下气的:“三爷快快回府, 萧府那边才来人传信, 说是少奶奶……胎动了!”   李衾脸色一变,金鱼儿也吓得发呆:“什么?是怎么了?这月份明明还不到呢!”   林泉跺着脚说道:“不知道,说是突然的就肚子疼,太医们给看过,说是有早产的迹象,不知如何,府内请三爷赶紧过去呢。”   李衾手中还握着那封李持酒的亲笔信,此刻也顾不上了,立刻叫人备马,匆匆地出了兵部。   在李衾得到消息的时候,萧宪人却在宫中。   只因为李持酒扔下了宫中乃至京城的一切,一走了之,太后非常的不自在。   还好有个燕语公主常常陪着说话解闷儿,太后不放心,便也隔三差五就传萧宪进宫,听他说些外头的消息等等。   这日萧宪也正是在宫内陪伴太后,因说起了北关大捷的事情,萧宪很是夸奖李持酒的能耐,说他“天纵英才”,虽然年轻但“英明神武”,定是可媲美高皇帝的一代明君,太后自然喜欢不尽。   太后最关心的自然是李持酒的安危,又问起他什么时候回京,萧宪只说自然是尽快,叫太后不必担心等话,总算是安抚了太后,才起身出了永福宫。   此刻宫外萧家的人才找了进来,又怕他关心情切,便不敢说的太过,只说东淑动了胎气,叫他赶紧回去。   可萧宪见人都找进宫内来,自然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心早就慌了。   当下也不乘轿子,忙不迭地拉了一匹马,趔趔趄趄地就要往萧府而行。   谁知才走一会儿,迎面见到魏中书的轿子。   魏中书正是有事,急忙拦住了他,犹疑地说道:“萧尚书,你可听说了没有……”   萧宪这会儿哪里还能听见别的事情去,当下不等他说完便道:“天大的事儿也等以后再说!”一抖缰绳,不由分说冲了出去。   走到半路,只听到天空一声闷雷,如雷神驾着车从云端轰隆隆驶过,惊的萧宪差点儿滚落地上。   他一路上心跳眼皮跳,慌乱不堪,早没了先前在永福宫谈笑风生款语温言的样子,等到拐进了尚书街,就听又是一声雷响,大颗的雨点从天空密集落下!   萧宪勉强飞马到了府门口,给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地扶着下地,急匆匆向内而行。   才过抄手游廊,那雨吓得越发大了,地上流水四溢。   路上有几个丫鬟仆妇慌里慌张的来来往往,萧宪扫了几眼,一个个脸色不佳,惶然惴惴。   终于赶到东淑院子外头,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萧宪正是心弦紧绷的时候,此刻才要迈步,听到哭声却一脚踩空,几乎摔倒!   就在此刻,在他眼前一道闪电掠过,却竟仿佛有刀锋的冷峭凛冽之色,明明是大夏天,却叫人脊背透凉。   北关。   边塞的春天自然是比中原腹地来的晚。   在四月天的时候,地面上才露出些青青草色,风也不像是之前那么冷彻入骨,总算多了几分柔软的暖意。   相城跟营门关两座最为偏僻的边塞城关,也是这场大战之中受损最严重的,虽然这次战事几乎把塞外狄人各部的势力歼灭了十之八九,但毕竟先前相城被侵占,那些蛮人兽性大发之下,不管是人员,财物,还是城池皆都损失惨重。   营门关也因被围困过,几处城墙都有毁损,只在城中百姓伤损上要好一些。   幸而军民一心,斩除了贼寇之后,便又马不停蹄开始收拾家园。   大家安葬在战事中亡故的亲友或者同袍,修补毁损的屋宇……五月初的时候,两座城已经不再是之前那种狼藉满目死气沉沉的样子,也随着春天的降临而重新开始焕发了生机。   这么快恢复过来,一是因为战事的结束,二来则是两城军民都知道,皇帝陛下仍是坐镇在城中,这对军民而言自然是极大的鼓舞。   虽然不知皇帝为什么还不回京去,但天下从此太平,总是一见好事。   可是在满城军民忙乱恢复之际,那个被视作主心骨的“皇帝陛下”,此刻却在城中守备营内,抱着酒坛子喝的如痴如醉。   几个陪着他的将士本来都也是酒量绝佳的人,奈何“对手”更加不是泛泛之辈,一来二去,竟都喝醉了,一个个烂醉如泥。   只有李持酒还抱着酒坛子笑道:“瞧瞧你们,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自打输赢定局后,原本英姿勃发勇毅果决的皇帝,忽然间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像是彻底放松了下来,城中其他的善后事宜一概交给手底下的将领跟官员处置,而他每天所做的,就是东奔西跑,看到谁合眼缘,就拉过来一起喝酒,谈天说地,比武论道,直到酩酊大醉。   他倒是不怕别的,肆无忌惮,却苦了周围的侍卫跟将士们。   毕竟如今虽然启朝大获全胜,可难保还有什么狄人的细作埋伏在城中,万一给他们趁虚而入,做点儿什么不利于皇上的,那么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捷恐怕要功亏一篑,于是明里暗里都派了人紧跟着李持酒。   也有心腹劝李持酒回京,但皇帝仿佛喜欢上这个荒凉的地方,不管是谁进言,一概不听,就连京内太后跟朝廷大臣连派人来请,他总是找借口不动身。   其实李持酒知道众人的担忧,可他仍是毫不在意,还一如既往信马由缰的四处乱窜。   有一次,他甚至出城狂奔百里,已经深入狄人地方了,幸而狄人这仗输得惨烈,原本驻扎此处的部落早就迁徙了,这才免了一场可怕的危机。   李持酒一个人躺在才长出嫩芽的草地上,睡了半天。   其他晚了一步追来的侍卫远远地看到他的马儿在溜达着吃草,才总算顺藤摸瓜地找到了此人。   那些将士跟两城的官员们实在拿不准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气,虽然知道他原先的性格就很是百无禁忌,可之前看他城头上指挥作战,明明是胸有成竹,皇帝之威加上大将之风,令人倾倒。   但是现在这般每天醉醺醺的,又仿佛成了之前那个叫人头疼的镇远侯。   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商议了半天,却想出了一个馊主意。   原来大家觉着,皇帝必然是因为这一场大战“累”着了,再加上边塞无趣,所以只顾每天喝酒猜拳,或者放马狂奔跟人比武之类的,只怕是精力没处宣泄。   又听说之前他是个风流成性的,素爱美人。于是众人悄悄地从民间找了两个姿色上佳的女孩子,趁着机会送到他跟前儿。   那两个女孩儿虽来自民间,但知道要伺候皇上的,且又是救了相城跟营门关的人物,虽然事情来的突然她们心里略觉惶恐,但也是乐意之至的。   尤其是到了跟前,看到李持酒的相貌身量,竟是这样容貌俊美气质出众的男子……那原先的惶恐顿时不翼而飞,反而有些少女怀春之意。   李持酒正在敲着酒坛子半发酒疯,忽然看到两个姑娘跪在地上,他愣了愣,问道:“你们是跳舞的?为何只有两人?”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鼓足勇气小声道:“我们、是奉命来伺候皇上的……”   李持酒一愣,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当下笑道:“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他毕竟是个有经验的,曾经是酒楼欢场的常客,如今见这两个女子神情忸怩,举止生涩,就知道是良人家的。   于是又笑道:“这些糊涂东西,竟敢强抢民女……真是欠揍!”   两个女孩儿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   还是之前那个女孩儿,红着脸说道:“回、回皇上,不是强抢……我们、也是愿意来伺候皇上的。”   李持酒扫了她们一眼,摇头道:“不必,都退下吧。”   两人呆住,脸上不约而同地流露失望之色。   李持酒却又扫想他们身后的门口:“躲着的给我滚进来!”   见门口无人应答,李持酒哼道:“要让我亲自去捉,可就不能轻易放过了。”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人躬身挪了出来,忐忐忑忑地上前道:“皇上……”   李持酒看着他们:“你们想的什么鬼主意!她们哪里弄来的,好端端送回去,不许为难!再敢胡闹,看不先切了你们!”   两人吓得忙跪地磕头谢恩,又急忙带了那两个女孩子退出去了,那两个女孩儿且走且回头,其中一人眼中已经带了泪。   李持酒却并未多看一眼,只瞧着满地横七竖八的醉鬼,自己却长叹了声,啧啧道:“酒量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总是不醉,如何了得。”   他摇了摇头,抱着坛子自己躺倒在地。   正在朦胧半睡的时候,外头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这会儿人来,不是规劝自己,就是有正经事,他才不愿意理会。   李持酒便闭着双眼,假装睡得死沉。   却听到门外是乘云的声音:“你、你说什么?”显得非常震惊。   另外一人断断续续道:“我、我也不信呢,但不知是从哪里起的消息,不少人正在乱传……我打听着,好像是从燕城那边来的客商带来的消息。”   “到底是真是假?”   “他们说的倒像是真真的,”那人道:“哥儿你说怎么办,要不要跟皇上说呢?”   乘云的声音里突然多了几分哭腔:“不许说!这话怎么能跟皇上说?”   “可、可是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皇上迟早晚会知道的呀。”   “总之、总之不能说。”   李持酒朦朦胧胧里听了个大概,心里好奇,可又不想理会这些俗事,便翻了个身,抱住坛子又睡。   外头顿时安静下来,又过了半晌,才听到乘云低低道:“皇上不回去的缘故,我是最知道的……他心里毕竟、还是放不下……所以宁肯不回去,如果这消息是真的,让他知道了少奶奶已经、如何了得!所以得听我的,先瞒着……”   李持酒本闭着双眼,漠然地听着乘云一句一句的话,并无反应。   直到听到最后,他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震。   李持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原本迷离的眸色里一片骇人的冰冷。   外头乘云才要打发那报信的人退下,就听到身后道:“你们在说什么?”   乘云冷不防,吓得惊跳起来!   却给李持酒握住肩头:“少奶奶……是她?她怎么了?”   乘云的肩膀生疼:“皇、皇上……放、放手……”   李持酒不为所动,仍是喝道:“快说!她怎么了?”   他的脸色非常吓人,是那种会杀人的脸色。   平常乘云早吓破胆什么都招了,但现在他竟然没有回答,但眼圈通红,眼睛里眼睛满是泪水了。   李持酒屏住呼吸,看向旁边那人。   那侍从却没有乘云的胆子,给李持酒目光一扫,吓得跪在地上:“皇上饶命,是外头、外头的人在传,说是……李尚书大人的夫人,因为小、小产……没了……”   李持酒听了这句话,只觉着方才喝下去的酒都成了怒涛横起的海,在胸口翻腾澎湃,快要把他撕裂了。   “不,”半晌,他终于冒出这个字,却如同用尽了浑身的力气,“不、不可能,我不信……”   他说着迈步往外,却忘了手上还握着乘云的肩头,此刻大概是觉着妨碍了自己,便随意一拨,竟把乘云甩开了!   李持酒脸色铁青,疾步往外,等乘云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已经没了他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持狗:姓李的那床被子,我要撕了你!   被子:我坚韧无比~撕不动~   持狗:你给我等着!   被子:你来呀~~ 第119章   从营门关到中原, 李持酒一路上几乎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   他只管没日没夜的赶路,实在困了, 就随便找个地方倒头便睡, 甚至不必去找什么酒肆客舍,就在路边的草堆里,树林子中都能闭上眼睛睡一觉。   若饿了的话便遇到什么就吃什么,若是看到人家吃饭, 他上去拿两个馒头, 人家瞧他生得英武俊美, 又是军爷打扮, 自然不会为难,若逢了集市, 便随便拿些东西吃, 起初还知道用钱买,只是也不管人家要多少, 掏出一块银子扔下了就是。等到身上没钱了,也不啰嗦,看见什么抓了便走就是了, 但凡有人拦着或者辱骂,他都不理会,可若是有人敢动手, 自然不等近身, 就给他踢得远远的了。   只是每次在李持酒闯了祸、走后不多会儿, 总会有人及时来到, 或安抚那被打的人,或者塞银子给他们补偿,然后才又匆匆上路赶着而去。   这一路而行,李持酒就像是一个吃吃睡睡的木头人,剩下的时间只在马上。   等过了十四城,他的马儿已经换了五六次了,说来也怪,总在他的马匹支撑不住的时候,就会看到或有马帮,或有客商之类的经过,要不然就是在无名的村头有几匹“野马”田埂子上吃草,或者在树林里溜达,就像是“从天而降”,“特意”为他预备的。   李持酒则扔下自己的那匹,再抢一匹力气足的,话也不说就走了。   他出营门关的时候才是五月初,本来按照寻常的脚程,路上至少也得走两三个月,但他这样不吃不喝、日夜兼程的赶路,竟在六月初的时候便进了京城地界!   再次回到京城,看着满眼的树木葱茏,衣冠鼎盛,巍峨的城楼,繁华的街市,李持酒就像是冬眠过后,地底下才钻出的草芽儿,正缓缓苏醒过来。   他提着缰绳,打量了须臾,便疾驰入城门。   城门口正有五城兵马司的统领在巡逻,突然看到一道突兀醒目的身影闯入眼帘,却还未看清楚长相。   他本能地警觉起来,正要上前拦住,却给旁边另一个人一把拉住。   那统领诧异,回头看时,却见竟是顺义侯赵申平,向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刹那间,李持酒已经纵马进了城了。   却正在这会儿那统领总算看清楚了他的脸,顿时激动的浑身发抖,失声说道:“侯爷,那、那是……”   赵申平却笑的泰然自若:“是啊,那就是。”   那小统领听了这话,情难自已,惊喜交加地:“可是卑职听说皇上在北关不肯回来,怎么竟、悄无声息的独自一人就回来了?”   赵申平笑道:“悄无声息嘛,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而已,至于独自一人,也是未必。”   两人说话的这会儿,那边李持酒的身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在此刻,却又从城外进来了几匹马,马上的人虽然是寻常百姓装扮,但一个个身形矫健,眼神锐利。   其中为首两人看见赵申平,便向着他使了个眼色,顺义侯也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几个人便面不改色地去了。   且说李持酒一路所向自然是冲着李府的,毕竟东淑已经嫁了过去,自然是在那里。   到了李府的尚书街,远远地就看到有一道人影站在门前,李持酒一眼看到那道卓然出尘的影子,原本冷寂如冰湖的心中猛地窜出了一股怒火。   他打马上前,马儿还没有止住,人已经从马背上掠了下来:“李衾!”   李持酒咬牙切齿念了这声,冲到了李衾跟前,想也不想,右臂猛然挥出,便一拳击向李持酒脸上。   他所有的悲怒交际,都在这一拳之中了,竟似有雷霆万钧的势头,若是个普通人,早给这凌厉的拳风先袭倒了。   在李衾身后本有许多侍从站着的,见状各都色变,有人几乎按捺不住要上前,可又碍于先前李衾的吩咐,不敢妄动。   而面对这样挟怒归来的李持酒,李衾自然是早有预料,他仍旧是不慌不忙地,只是在间不容发的瞬间抬臂一挡,恰恰将李持酒的手腕挡住了。   只是李持酒一路披风戴雨,心里还藏着雷霆怒火,哪里就肯善罢甘休,一拳不成立刻又要继续。   就在此刻,李衾道:“你到底是想见她,还是想跟我在这里打?”   李持酒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眼珠有些窒似的挪了挪:“你说什么?”声音都是沙哑的,跟先前的清朗明锐判若两人。   李衾收了手,后退一步,淡淡的说道:“走吧。千里迢迢赶了回来,总不能一面儿也不得见。”   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差点儿又让李持酒跳起来,他看着李衾那岿然如山岳的背影,真恨不得上去一掌打死,但又给他方才那句话勾着心,手指微微发抖,却无法再动粗了。   李持酒立在原地,周围的所有景物都仿佛在身边虚化,晃动,双脚像是踩在棉花堆上,想动又不敢动,生怕不知哪一脚踩空,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   这近一个月他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若不是之前也习惯了如此,早就倦累交加,撑不住了。   此刻他拼命地定了定神,深深地反复呼吸了片刻,竟也跟着李衾向着府内走去。   而在前头的李衾,虽然看似镇定,实则趁人不备,轻轻地抬起右手揉了揉左边儿的手腕。   刚刚李持酒那蛮力一击,虽然他看似不动声色的化解了,但两人手腕相撞的刹那,那股大力仍是差点儿让他撑不住,幸而他的底子还在。   此刻李衾突然想到了萧宪当初在马车里训斥自己说的话,不由在心中笑着自叹:“果然不该跟这浑小子比这些。”   李持酒在后面默默跟着,这李府甚大,他当初虽然曾摸过来,但若说青天白日之中,还是第一次来。   但不管是黑夜里摸来还是大白天的,李持酒心中的想法儿都没有改变过——他还是这么痛恨李府的宅邸实在大的离谱。   他看着李衾在前头不紧不慢的,终于按捺不住:“李衾,我把丑话说在前头。”   李衾头也不回的,淡淡道:“请说。”   “你、你给我听好了,”李持酒盯着他的背,像是要用目光在上头烧出两个洞:“你要是让我见着她、就像是上次你巡北关一样的情形,我必立刻杀你!”   听了这样杀气腾腾的话,李衾却仍不为所动的:“哦,是吗?”   “你别不信,我、我不仅要杀了你,还要将你碎尸万段,将你……”李持酒狠狠地磨着牙,脸色狰狞。他像是要挟,又像是要用要挟截断那个他无法接受的局面,“你已经害过她一次了,若这次还是在你手中……不仅仅是你,还有你们李府!都要给她陪葬!”   说到这里的时候,对于李府太大的痛恨感开始扩散,李持酒咬着牙环顾了一眼周围:是的!就是这样,若东淑真的有事,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将李家诛九族,平了这该死的地方,哪怕是担着昏君的名儿,遗臭万年,被万世唾骂也好!   李衾似乎并不害怕,这个反应,让李持酒一来觉着略松了口气,毕竟他不怕的话恐怕事情不至于到达最坏局面。   二来,又有点恼怒……他发狠说了这么多真情实意的话,李衾居然还是这么轻描淡写的死样子。   只听李衾道:“那我请问皇上,为什么要在北关不回京?”   李持酒道:“我不回来,不是正合你的意思吗?你巴不得我不在跟前儿。”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登基为帝,就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我管什么狗屁,又不是我想当的……”李持酒说了这句,又道:“我那封信应该已经给带回来了,信上我也安排的很明白,你当然知道。”   李衾的步子总算放慢了些,他转头看了一眼李持酒:“皇上是说,您信上写得禅让之事?”   “你不是很喜欢那个位子吗?”李持酒冷冷地看着他。   李衾笑道:“我曾经的确想要,但是今日并未往昔。”   “今日怎么样?往昔又怎么样?”   李衾不做声,只是沉静默默地看着李持酒:“从当初你让我留在京内,自己去北关开始,就不一样了。”   “我不懂。”李持酒皱眉。   李衾道:“你懂。”   他重又转身向内走去,且走且淡淡道:“我不管你是用人不疑,还是有意放弃。从这点上我信了萧宪所说。”   “萧大人说什么了?”   李衾道:“皇上是个可造之材。”   听了这句,李持酒皱了皱眉,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却又警惕道:“你别跟我东拉西扯,可造不可造我都不在乎,我回来也不是想听这些废话的!怎么还不到地方?你别耍花样!”   就在此刻前头的院门口有个丫鬟探头出来,一眼看到他们,脸上便露出惊喜交加的表情:“三爷,侯爷!啊不对,皇上!”   李持酒盯着甘棠看了半天,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粉色的绸衫,那颗心猛地窜高了。   如果东淑真的出事,甘棠是不可能穿这样鲜亮颜色的,且神情也没有半点悲戚。   “她呢?”李持酒屏息问道。   甘棠抿嘴一笑,才要张口却又看了眼李衾,于是低头道:“请皇上到里头说话。”   李衾也瞧了一眼李持酒,负手迈步走了进去。李持酒哪里等得及,早一个箭步冲了入内:“姐姐,萧姐姐!”他的声音带颤,因为那个答案他还不确定,除非见到那个人。   此时他忘了避讳,只管喊“萧姐姐”,幸而李衾先前早有安排,这院子里并无闲杂之人。   李持酒进了内堂,才向里屋转去,就听见“哇”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他睁大双眼,隔着一层帘子,竟无法再迈动一步。   只听里头有个声音响起来,轻轻说道:“他怕是饿了,抱到里间去吧。”   薄薄的帘帐挡不住那温柔动听的声音,对于李持酒而言,却如同天籁一般,他还没有动,泪珠已经先滚落下来。   然后,那个声音又道:“甘棠,到底看见了没有?他回来了吗?”   李持酒低着头,一动不动。   直到一只纤纤素手从内将帘子搭起,似要出来,一抬头,便跟他打了个照面。   东淑猝不及防的,一惊之间都跟着抖了抖。   但她的眼睛里很快透出惊喜之色,盯着李持酒,还未说话,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李持酒并没有抬头看她,他只是耷拉着头,肩头却似乎在微微发抖。   东淑脸上的笑收了起来:“我才叫甘棠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怎么悄无声息的就……”她还没说完,李持酒突然张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与此同时,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都打在东淑的后颈上,像是下了一场很急的夏日的雨,湿淋淋的,带着热气儿。   东淑给他勒的喘不过气来,但却知道他的心情,所以并没有挣扎抗拒。   此刻甘棠进门,悄悄地站在门侧,身后却是李衾。   李衾眼见的这般情形,脸色便有些微妙,只是难得的没有开口,也没做别的。   他已经无奈了,何况,既然用了法子把这个人弄回来,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局面。   良久,东淑才听到李持酒带着哭腔的声音。   他哑声说道:“你……怎么可以骗我?”   东淑的眼睛一下子也跟着湿了。   李持酒吸了吸鼻子:“你、你到底要骗我多少次?”   作者有话要说:持久:果然是很厚很黑的被子!   被子:说你撕不动吧~~   持久:嘤嘤嘤姐姐快替我打他!   东淑:…… 第120章   对李持酒而言, 起初是东淑变着法儿伪装、半激将半哄骗地让他签了那该死的和离书,然后又瞒着她就是萧东淑的身份,让他一错再错的终究到达无法挽回的荒唐地步,如今更是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法子骗他回来。   但若说以前的欺骗对李持酒而言是痛心疾首无法释怀的,那么这次……他虽然嘴里不忿地说着, 可心里, 却竟是感激这次“欺骗”的。   毕竟,她不是真的出了事!   所以在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忍不住竟感激落泪。   东淑没想到李持酒会是这样的反应, 又给他这句话问的心里有些难过的, 竟无法回答。   正在这时候,却听李衾的声音淡淡的响起:“愣着做什么, 还不备茶。”   淡定自若的,像是无事发生,又像是熟视无睹。   东淑一下子反应过来, 她给李持酒紧紧抱着,双臂都不能动,此刻便勉强抬手轻轻地在李持酒的腰间一碰,示意他放开自己。   李持酒正是悲欣交集无法自拔的时候,蓦地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却也醒了过来。   他却并没有立刻放开东淑,只是回头怒视向李衾。   却见李衾已经施施然地在花梨木的茶桌旁边坐了,脸色沉静,态度淡和。   “是你,一定是你想出的主意, 太恶毒了!”李持酒气的叫道:“你简直卑鄙可耻!”   李持酒到底不肯苛责东淑,也不忍责备她半分,可对于李衾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而且这种恶毒的法子——居然以诅咒东淑为代价,实在是不可原谅。   若不是还当着东淑的面儿,且又才相见了,这会儿又要跟李衾打起来。   李衾只轻轻地瞥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东淑道:“不关子宁的事。是我自个儿愿意的。”   “你……”李持酒微怔,这才依依不舍地把东淑放开,此刻他的眼神里多了些悯恤之类的东西,又低低道:“你不用替他说话,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我很知道他的做派。”   东淑愕然之余,也有些哭笑不得。   李衾的眉微微地一动,却仍是没做声,只是唇角眼底多了几分很浅的笑意。   这会儿甘棠送了茶上来,李衾掀开盖碗,才尝了一口便道:“这水……怎么变了味了?”   甘棠忙道:“这还是之前的山泉水。”   李衾不语。   东淑趁机握了握李持酒的手臂,示意他不要暴躁,却对李衾道:“前几天才下过大雨的,给天雨一搅,自然味道有些不同。我曾说先不要用这水的。”   李衾点点头,便对李持酒道:“皇上若不嫌弃,也先吃口茶吧?到底是赶了一整个月的路,着实不易。”   “我没你那些讲究,什么茶什么水的,我不稀罕……”李持酒悻悻的,仍然恼怒地瞪着李衾。   不料东淑一笑,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盅,捧了给他:“请。”   李持酒换了一副脸色,忙举手接了过来:“多谢姐姐。”   东淑笑着摇摇头:“你尝尝这水怎么样?慢些,还有些烫。”   李持酒哪里知道是什么滋味,吃了两口只觉着心神舒畅,便称赞说道:“这茶很香,水也甘甜……”   他还没说完,李衾接着道:“北关地方偏僻且寒冷,那里的水质有些偏硬,水还带涩,自然比不上中原地方。只是京城人太多了,井水难免有些污浊,所以这山泉水倒是还好,若论起泡茶来,自然是泉水最佳。”   李持酒听得目瞪口呆,听到最后便冷笑道:“我又没有跟你说话!谁要听你讲这些经!”   此刻里头又有婴孩的啼哭声传出来。   东淑回头看了眼,便对李持酒道:“对了,你来看看这孩子。”   李持酒的手一晃,幸而杯中的水已经不多了。   他愣愣地看着东淑,竟没有动。   东淑先看了李衾一眼,见他仍是不动声色,才对李持酒招了招手,领着他到里头去了。   这会儿奶母把那孩子抱着出来,东淑接了过来,便跟李持酒说道:“你过来看看。”   李持酒犹豫着,竟有些不敢靠前,听了东淑吩咐才挪了两步,东淑便自己走过来,叫他瞧那襁褓中的孩子。   李持酒垂眸看去,却见一个极小的婴孩儿在薄薄的毯子里裹着,露出一张极小的脸,五官非常的鲜明,两只眼睛晶莹有光。瞧着竟是六分如东淑,三四分有李衾的影子。   李持酒看的又是心酸又是喜欢,诺诺道:“这、这孩子……长的真像你。”   东淑道:“是个男孩子,因为早产,格外的瘦弱。”说了这句,看了眼门口处,才又道:“你不要责怪子宁,其实也不是要故意诓骗你,之前我生这孩子的时候的确是有些艰难……外头便传出了那些风言风语的。子宁这样做,不过是顺势而为,否则的话你又怎么肯回来。”   若是李衾说这些话,李持酒早就跳起来了,如今听东淑一句句说着,他便垂着头,只涩声道:“真的、很艰难吗?”他稍微一想就知道她又吃了不少苦,心里只剩下了难过。   东淑听出他的声音变了,生恐他又担心,便道:“生产这种事本就有些凶险,幸而还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了。”   此刻那孩子便哼唧了数声,东淑忙笑道:“他像是很喜欢你,你来抱抱他吧。”   李持酒才吓了一跳,忙道:“不用了。”   东淑却已经将那襁褓递了过来,李持酒本要后退,又不肯拂逆她的意思,只好勉强伸出双臂将那孩子接了过来。   但是他这双手本是习惯了杀人取命不在话下的,突然抱起孩子,只觉着怀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实在轻若无物,却又不敢放松,生恐孩子从哪里丢掉了,一时不敢动弹,浑身发僵。   东淑道:“虽然已经满月了,只因他体弱,一直调养着,也还没有名字,你要不要替他取一个?”   “什么?”那孩子在他怀中好像在动,李持酒正紧张应付中,额头上已经有冷汗冒出,听了这话更加愕然,“这,这个自然是……”   东淑笑道:“不要紧,子宁并不在意这个,只要你愿意。”   李持酒看着她眉眼带笑的样子,气质上竟比先前多了几分温婉,他的眼中顿时又湿润了。   却在此刻,他怀中的婴儿望着他,竟缓缓地冲着他笑了起来。   孩子的笑脸这样纯净,天真无邪的,李持酒看看东淑,又看看这小孩儿,一时没忍住,泪便悄然又滑了出来。   他只是突然想到,假如自己曾经知道珍惜,不是那么冲动无知,或者假如东淑可以……稍微偏向自己一些,那么这会儿他所抱着的恐怕就是他的骨血了。   只是一切终究是他的绮念幻觉罢了。   大概是看他抱孩子的样子很难受,东淑接了过来,将孩子转给保姆。   这才又对他道:“这一去瘦了这么多,怎么也不及早回京?”   李持酒当着李衾的面儿的时候,早就明早说了自己的打算,可见东淑这样温声询问,却有些支吾不能答,终于道:“那边、那边还有些事,而且京内也未必需要我。”   “你如今是一国之君了,怎么还说这种话?”东淑道,略带几分责备。   李持酒将头转开,终于忍不住道:“你当然知道……有个人比我更适合。”   东淑笑道:“你是说子宁吗?”   李持酒瞥她一眼,旋即垂着眼皮默默地说道:“我不是没有交代的,我派人带了信回来给他,只要把那封信给魏中书跟萧大哥他们看过了,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做。”   “信……”东淑听了这句,琢磨了片刻忽然道:“我有一样东西给你。”   李持酒有些惊奇:“什么东西?”   东淑起身走到里间,打开了床头的雕花暗格,从里拿了一样东西出来。   李持酒本来满怀期待,虽然不知是什么,但毕竟是东淑给他的,那自然就是好的了。   谁知看到她手中拿着的东西,顿时惊呆了:“这、这是……”   东淑问道:“你刚刚说的信,是不是就是这个?”   李持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东淑手上之物,——原来她手中拿着的竟是他让传令官带回来给李衾的那封信!   这信完好无损,信封口上的蜡封龙纹动也没有动过,形状也没有不同,的确正是李持酒亲手印章的那封信。   “是我那封,可是……”李持酒满眼疑惑,满心不解。   刚刚从外头进来的时候他曾跟李衾说起过这封信,李衾也知道信里的内容,所以李持酒自然以为他早就看过了,可为什么此刻这封信竟然是没拆开过的?还在东淑手里!   东淑道:“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正是我胎动的时候,子宁没来得及看就带了回来。后来我熬了一天一夜生下了孩子……他就把这个给我,说是你给的,嘱咐我好生保存着,我也不知怎么样,就先替他收着。”   李持酒定定地看着那封信,忽然将信抓起,起身往外走去。   外间,桌边的李衾还是那样波澜不惊的,李持酒走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的信扔在他跟前。   “李子宁,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持酒问道。   李衾瞥了一眼那信:“我的意思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吗?”   “你既然没打开,又怎么知道我里头写的什么?”李持酒怒道:“或者说你只是诈我的,你不叫我在北关,费尽心机把我诳回来,或者是想干脆斩草除根吗?”   起初李持酒当然恨极了李衾居然用这种法子诓骗自己,但是当看见东淑好端端就在跟前的时候,那绷紧了一路的心陡然放定,竟是满心的感激跟庆幸,把之前的狂怒愤恨都驱散的一干二净。   其实在回来的路上,李持酒虽然魂魄不属,心神恍惚,但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知道有人在后面跟着自己。   起初他以为是相城或者营门关的人,后来隐隐地发现不是。   他也猜到了兴许这些人来自于京城。   只要李持酒愿意,大可以把这些人拦下,喝问他们的来历跟所图,甚至逼问他们东淑的情形。   但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不想贸然,因为他竟不敢赌。   他怕从这些人的嘴里听见的,是自己无法接受的那个消息。   所以这一路上虽然那些人一直紧跟不舍,李持酒却只漠然地当他们不存在罢了。   他到底是想亲眼见到东淑,那自然比从万人口中听说传言要真切。   李持酒自诩知道李衾所图的是什么,所以才写了这封信,把他想要的都给他了。   而且从李衾的言谈之中可见他也知道信中之意,自然以为李衾已经瞧过了,可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竟不是。   李衾淡淡道:“要猜到你信中的内容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他知道李持酒向来的性情,他总不能无缘无故留在北关不管朝廷了,所以那封信里一定有所交代,最顺理成章的交代,李衾跟李持酒都心知肚明,不看也能猜到。   “至于斩草除根,”李衾啜了一口茶,道:“我若想如此,又何必非得把你引回京内才动手,不是多此一举了吗?”   李持酒喉头动了动:“那你到底打什么主意!”他顿了顿,冷笑道:“你先前不是担心我以后会像是杨盤杨瑞吗?难道这会儿你不担心了?”   李衾道:“担心。”   李持酒嗤地一声:“那怎么还要我回来?”   李衾道:“皇上就当我是在赌吧。”   “赌?”李持酒哼道:“李大人这样的性子,居然也要赌,可是你想赌,我却不敢赌。”   李衾看他:“所以你想留在北关不回来,因为你对你自己……也没有十足的信心,你怕你会变成那两个一样的德性。”   李持酒不肯承认,但也不能否认。   当初跟萧宪李衾三个人在马车中回京路上,李持酒跟李衾吵起来的时候,曾流露过那种意思——若不是他顾惜东淑遭受的苦难,早就不由分说横刀夺爱了。   那会儿不等李持酒说完,李衾也早一语道破,指责他将来未必不会变成如先太子跟景王之类的人物。   对于这种“预言”,李持酒虽然愤怒,却竟不能彻头彻尾的反驳。   毕竟他知道自己对于东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会儿虽是疼惜敬慕她大过于别的,可是日积月累,谁知道他的心会不会变,若是将来他也变成会伤害东淑的那种人,那还不如先死了的好。   所以他宁肯拦住李衾,自己亲自往北关御敌。   只是李衾是何等的心智,早就把他的心意察窥的一清二楚了。   “那,”李持酒咬了咬牙,看了眼桌上的信:“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会儿东淑因为怕两个人又吵起来,便走到门边上,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个说话。   正在此时,突然听李持酒道:“你干什么?”   东淑心中一跳,忙抬头看出去,却见李衾手中捏着那封信,信的一角儿却已经给点燃了,正飞快地烧了起来! 第121章   东淑本不知发生何事才有些担心, 忽地看见是这样的情形, 她略略地一想就明白了, 当下仍是笑着回头, 去看那小孩子了。   只剩下李持酒跟李衾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 一个事出突然皱眉瞪眼, 一个胸有成竹仍旧的气定神闲。   李持酒气的说不出话来, 只管瞪着李衾。李衾手上抖了抖, 把那封烧着的信往上一撩,让它烧的越发透彻了些。   那原本的蜡封因为受热也随着融化了,最终跟灰烬一起无声地落在桌上。   李衾拂了拂手指头, 才说道:“当初,萧宪把文皇帝的遗诏给了淑儿, 是我从她手中拿走了的,这次我把你的这封信也给了她, 却由她亲自交还给你, 这不过是一报一报而已。”   李持酒本有些生气, 听了这两句,便冷笑道:“原来你是来弥补你之前对我所做的。”   “错。”李衾回答。   李持酒诧异:“什么?难道不是?”   “不是,”李衾看着面前那薄薄的灰烬堆:“就算是弥补,也不是对你,而是对淑儿。”   李持酒皱眉。   只听李衾道:“我从不觉着我亏欠你,就算我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也并非亏欠,而是有能者居之,江山更迭,不过如此,你自然也懂这个道理。但是淑儿不一样。”   李持酒若有所思,仍未开口。   李衾唇角微微一动,淡淡道:“我虽从来不曾跟她提过,但我心里清楚,当初她虽然迫于无奈把那遗诏让我带走,可从那时候起她心中始终有个结,她觉着亏欠了你,甚至是亲手害了你,所以这次,我经过她的手,把这稳坐龙椅的机会重还给你。也算是了了她的心结,不至于总是让她举着多欠你的。”   “你!你真是……”李持酒又隐隐地动怒了,可心中却横亘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复杂滋味,终于他盯着李衾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萧姐姐觉着没欠我什么,想让她跟我一清二楚毫无干系是不是?哼,只可惜不管你怎么费心,我跟她之间终究是斩不断的前因后果,纵然我不能如你一般随心所愿,但只要她好好的活着,对我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至少目前来说是足够的。”   李衾瞥了他一眼。   “你不用这样看我,”李持酒哼地一笑,道:“就像是你不在意我是不是皇帝一样,我也不在意你会不会篡位,因为不管我是不是皇帝,或者你是不是臣子,终究改变不了目前的这种情势。你比我强,因为你先得了姐姐的心。但你无可奈何的是,不管你有没有把我的信烧了,对她来说心里对我的亏欠是始终挥之不去的,这跟我是不是皇帝,甚至跟我是生是死都没有关系。所以不管怎么样,李大人,你还没有笑到最后,你也没有赢得彻底,你自个儿应该也知道吧,毕竟你是这样洞察人心,算无遗策。”   他说完之后,迈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忙折回到里屋门口,道:“萧姐姐,我先去了,改天再来看你……你也可以进宫去瞧我,什么时候都成。”   李持酒说完后,也学着李衾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瞥”了他一眼,这才迈步出门去了。   等这人去后,李衾的眼神略略一暗。   不错,李持酒说的很对,他的优点就是先得了东淑的心,他也庆幸的很——倘若当初东淑不是果决地设法儿跟李持酒和离,天长地久的,她又失了忆,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一来是她的苦心不负,二来是上天庇佑。   可不管他再怎么做,他们对于面前的这个少年是有所亏欠的。   不仅仅是因为文皇帝遗诏乃至几乎害李持酒九死一生的事,还因为……东淑借而复生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不折不扣的喜欢着李持酒的江雪,曾经李持酒的原配夫人。   当然这些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不然李持酒更加得意了,只是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正在这时,东淑从里头走出来,看着桌上那堆灰烬,笑道:“好好的烧信做什么?”   李衾道:“本是想烧了他的念想,没想到反而烧起了他的心气儿。”   东淑忍笑道:“咦,子宁也有适得其反无能为力的时候?”   李衾抬眸看向她,道:“他说的话你听见了?”   东淑不答。   李衾道:“淑儿,假如真的如他所说,我杀了他,你会怎么样?”   东淑眼神微变,眉头皱蹙的看着李衾,默然说道:“就算是戏言,你也不该说这话。”   李衾一笑:“你看,他虽然心机不如我,但他却很了解你,你到底是不忍伤害他半分。”   东淑只摇头道:“子宁,何必呢。”   “何必?”李衾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本来可以杀了他,当然,他也曾经有机会杀了我,但是他跟我都知道,不管我们谁死,对你都没有好处,反而会伤害你,他不忍,我当然也不会这么做,总不能连他都不如。”   东淑听着这话有些怪:“子宁,你不是还疑心我跟他有什么私情吧?”   “他倒盼着这样呢,”李衾责怪地看了东淑一眼,道:“我知道他,却更知道你,正如他所说你心里不忍,不忍欠他更不忍伤他,但这份不忍已经足够了。跟私情没有半点干系。”   东淑笑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曾几度舍命相救,几度生死一线,我如果不把这份恩情放在心上,我也不能算是人了。但是我对他的……也只能如此了。”   “你把他当成明值、当成萧宪一般看待,可他终究不能如明值、萧宪一样对你啊。”李衾揉了揉额头,长叹道,“真是个混账,是个不开窍的顽石。”   东淑握住他的手:“子宁,别担心了。你本来是个光明磊落、提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不要一叶障目,乱了心神。”   李衾微怔,继而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声道:“我知道,只说今日这一回,再也不说了。”   此后,李持酒仍旧回到了宫中,满朝文武见皇帝总算回归,才终于各自安心,欢欣鼓舞。   只是这位皇帝陛下实在是野性难改,每每的总会私离宫中,起初还不曾远行,后来就走开始肆无忌惮,不时地微服巡南走北。   之前在他耽留北关不回之时,朝中的事情自然都是魏中书,李衾萧宪等担着,所以他也试出了深浅。   在朝局安稳之后,便将李衾从镇国公封为清河郡王,萧宪从齐国公封为延平郡王,顺义侯赵申平封为镇国将军……其他众臣子也各有升黜料理。   李持酒更索性把那些繁杂的案牍公务都交给这一起人去处理,以李衾之能,全力应对却也不在话下,更能让李持酒放心四处周游了。   只是他在天下游走,也如同当初在京内五城兵马司任职一般,但凡有些撞到他眼中的豪强劣绅乃至为祸乡里的地痞无赖等,他顺手就给剪除了,起初乡民百姓不知是什么人,后来渐渐地走漏了风声,知道是皇帝陛下所为,一时之间竟流传出不少佳话。   一年后,天下太平,但北关胡狄虽然平定,南方边蛮又有零星骚动,李持酒蠢蠢欲动,又欲亲征。   魏中书等死劝,定是不肯让他离京,毕竟素日出京胡闹归胡闹,若又去打仗,胜负还在其次,最怕有什么万一。   毕竟如今后宫仍无子嗣,皇太后的嘴都说薄了,也无济于事,硬是选了些秀女安在宫中,也如花瓶似的,完全无用。   只有一件,皇帝对待李尚书府的那个小公子,倒是一反常态的疼爱,但凡在宫内,每每就传那小孩子到宫内玩耍。   那孩子的大名到底是李衾所起,单名一个“愈”字,因为他出生的时候遇险,且又体弱,所以寄意他平安顺遂,不管是身体还是品行都有所进益。   除此之外李持酒又给他起了个乳名,竟唤“阿久”,这名字却叫的很广,宫内的人一提起尚书府的小公子,便说是“久哥儿”或者叫“小久公子”之类,因为皇帝对他爱如己出,所以大家也都爱屋及乌,视若拱璧。   李持酒更是不避人的,好几次公然抱着阿久叫“干儿子”之类,丝毫也不避讳,倒是打心眼里宠爱。   只是东淑那边儿,却不大喜欢进宫,除了一些必须入宫朝贺的正经大节,随着府内众人走一趟外,其他时候并不多走一步。   毕竟虽然她是心无芥蒂,到底还是得避嫌,免得生事。   次年,南方的骚乱平定,南边各部族进京朝贺并参见礼拜皇帝。   其中有苗部有一部族是这次平乱有功的,由首领亲自带队进京,原来李持酒竟跟此人相识,毕竟当初他在云南的时候可没少各处游逛,也结交过不少奇人异士,如今再度相见,自然更是喜上加喜。   没想到的是,这年青的苗王竟跟燕语公主一见钟情,燕语也喜欢上这热情俊朗的异族男子,那带着太阳温度的笑容,好像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她在李衾处受到的冷遇。   于是这年底,宫中早早地开始操办燕语公主的婚事,只是太后未免有些舍不得公主远嫁,毕竟在宫中能够陪伴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可看着燕语如此开心,太后也只得成全她去罢了。   这天东淑跟众女眷进宫朝贺,临行不免又见了李持酒一面,这次却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李持酒听了这请求,非常诧异,但既然是东淑开口,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故而竟一口答应。   只是他也趁机提了个要求,那就是留阿久在宫内住上几天。   东淑谢恩后带了甘棠出宫,出武德殿之后,偶遇金水桥旁有两个内侍。   不知出了何事,其中一个蹲在地上正收拾满地的东西,像是才失了手,另一个正在指着他骂:“混账东西,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没吃饭还是怎么着,这宫内当差还这么鬼头鬼脸的,是不是嫌命长呢!”   另一个求道:“我原先着凉病了,身上没有力气,一时发了昏才失手打破了这盏子,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不要罚我。”   那站着的喝道:“得亏是咱们皇上仁德,要不然你的脑袋就搬家了,还不快滚起来呢!”   两人又看到东淑,忙惶恐行礼,收拾了东西便去了。   东淑默默地看着这幕,心里恍惚掠过一点模糊的记忆,也是有人这么骂:   “囚攮的小兔崽子,还敢跟我们动手,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出身!”   “瞧他病的都快死了,还敢咬人呢,这贱骨头偏犟的很,不如给他敲碎了,看他还怎么发狠!”“你们家早不比从前了,一个没爹的野崽子,也敢跟我们横,活该你倒霉……”   七嘴八舌的一些辱骂人的话,像是夏日的乱雨。   东淑脑中有些发昏,脚步不由放慢了。   她缓缓回头,看向身后武德殿的方向。   正好武德殿门口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身形高挑着玄色龙袍的,自然正是李持酒,他怀中抱着阿久,虽隔着有些远,仍是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   东淑凝视着李持酒的眼睛,心底却又出现一道狼狈瘦弱的身影,他给人踹倒在泥地里,还试图挣扎,那会儿他咬着牙,虽然满脸泥水跟血迹,但两只眼睛却恨恨地带着光。   就如同此刻殿前的那双眼睛。   只是事情隔了太久,东淑实在记不太清了。   她只能惘然地跟那双眼睛对视片刻,最后仍是转身,沉默淡然地往外去了。   而此刻武德殿前,李持酒抱着阿久,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玩着他金冠上垂落的璎珞,早就跟他熟的很了。   一扯一扯的,拉的李持酒的金冠都有些歪,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凝视着东淑离开的背影。   东淑早不记得那件事了,就算回忆起来记忆也是模糊不清的。   但对他而言却是足以铭记一辈子的。   他无法忘记,在自己最狼狈不堪不得救赎的时候,是那个如同仙女一般的姑娘分开花丛出现在眼前。   那些围着他的如同鬣狗般的人都停了动作,仿佛也看呆了,有人怔怔地窃窃低语:“是萧……”   但是在她跟前,却下意识地不敢高声,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而那个声音缓缓说道:“他是什么出身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他是什么出身,但就凭他只身一人面对你们所有人也并未在你们跟前低头,你们也没能让他低头,他就比你们所有人都高贵许多。”   那些小混蛋们听了这话,虽然不服,可竟没有人敢反驳,一来是认出了她是谁,二来,她实在是长的太好看了,好像不管从她嘴里说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只能去听得。   终于那些人都跑了,或许是害怕,或许是在她跟前自惭形秽。   只剩下了他自己。   那个仙女走到跟前,手中拿着一块帕子要伸过来,却大概是给他狰狞的脸色吓到了,便停手道:“你可别咬我啊,我不是坏人,不会害你的。”   其实他当时只是想看清楚她的脸,想看的再清楚一些。   但他忘了自己伤的厉害,大概也顾不得脸上什么表情了。挣扎了会儿便晕了过去。   后来醒来,已经给送出了那府里,身上的伤也都上了药,包扎的妥妥当当。   当时,李持酒以为那是他距离萧东淑最近的时候。   直到后来……于侯府的罗帐之内,他对着那个自己以为是“江雪”的人,说出那些藏在心底的话。   假如,他没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假如他那时候能将错就错些,现在就不至于如此凄惶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非常的感激那一次少年的相遇,她如同仙女从天而降,说的那一句话,对他影响至深,甚至永世不忘。   正有些出神,旁边一个声音说道:“她就是你放在心里的人?”   李持酒回头看了眼旁边的俊朗青年,并没有避讳:“是啊。”   “果然是个很难得的女人,真可惜。”青年的苗王扬了扬眉。   “可惜什么?”李持酒问。   苗王道:“可惜她还是嫁给了别人。”   李持酒却摇了摇头,苦笑自嘲道:“你应该说,可惜她的心不在我身上。”   不管他多情深如海,多搏命相待,东淑的心始终都是李衾的,这是他至为遗憾的事情,只要她稍微对自己动一寸心,他也不至于只是伸长脖子看了。   苗王瞧着李持酒愁郁萦绕的脸色,却笑道:“其实要让她的心在你身上也是容易的,皇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帮你。”   李持酒道:“帮我?怎么帮?”   苗王笑说:“你当然知道我们部族很擅长用蛊的,虽然我不太喜欢做这种事,但是为了你可以破例,我可以让她喜欢上你,只要你愿意。”   李持酒心头巨震:这种法子他当然知道,当初他在苗寨惹上了一个异族少女,那少女情烈如火,却恨他心不在焉,就要给他下蛊,多亏他知道其中利害跑的快,只是在东淑身上用这种东西,他却从未想过。   但他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错过了东淑,就是东淑不喜欢自己,如果真的可以的话……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从天而降。   镇远侯府,后宅。   昔日卧房前的那棵紫薇花树越发大了,地上落了厚厚的枯叶落花。   李衾道:“好好地怎么带我到这里来了?”   东淑道:“待会儿就知道了。”   她叫随行的小厮们在紫薇花树下的某处开挖,只是又吩咐叫格外小心些,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底下终于看到东西。   是个颇大的黑色坛子,外头描着些古朴的花纹,林泉跟金鱼亲自动手搬了上来。   李衾越发不解了:“是什么?”   东淑笑道:“给你的。我几乎都忘了,前些日子才想起来,所以才恳求了皇上,许我再回来一次,就是为了取这个。”   “给我的?”李衾更是不解。   这会儿金鱼林泉已经把那坛子擦拭干净了,也好奇地围着看,刚刚抬过来的时候觉着里头有什么在晃动,像是酒水之类,又不确定,只等主人亲自打开。   果然李衾走了过来,他回头看了眼东淑,终于抬手将那坛子的外封打开。   没有酒的气息,反而是一股甘洌之气,李衾低头看了看,金鱼儿早机灵地取了一个银勺子来递给他。   李衾舀了一勺,看着那清冽的水,放在唇边微微地尝了尝,忽然他回头:“这是……”   东淑唇角含笑,正要回答,却有一个声音抢先响起,道:“这是昆明黑龙潭的水。”   李衾跟东淑一起转身,却见从栏杆处,是李持酒缓步走了来。   他的唇边带着三分笑意,目光从东淑面上转到李衾脸上:“这坛子水,是当初你调我回京,她特命人去黑龙潭取了随身带回来的,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她要特意带一坛子水呢。”   李衾刚刚尝过的时候就猜到了,只是不太敢相信。   他是爱喝茶的人,对于泡茶的水素有讲究,曾经萧东淑嫁给他后,两人闺中闲话,他曾说起过哪里泡茶的水最好,那时候他听说云南黑龙潭的水极佳,只是没有尝过,但就是随口的一句,东淑居然就记住了。   当时东淑随着李持酒从云南回来,按理说那会儿她完全失忆,根本不知道他李子宁是何许人也,居然就千里迢迢地从云南抱了这坛子水回来。   她既然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自然也不记得李衾跟她说过的话,既然不记得,却仍下意识地要带这一坛黑龙潭的水,可见用情至深,入骨难忘。   这个,李持酒想通了她要来老宅做什么后就明白了。   而李衾却是此刻才知道。   李衾看看李持酒,又看向东淑,刚刚尝过的那口水一直沁到心底最深处。   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毕竟潭水虽好,但不及此中深酿的情分之万一。   正在这会儿,却听李持酒又道:“不过,如果我告诉李大人,这坛子里给我下了毒……你会觉着如何?”   东淑见他突然来了,又提起旧事,本正有点不自在,猛地听了这句却变了脸色。   李衾却只一笑,道:“若真如此,我也甘心。”他低头,将银勺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好极!”   东淑满心焦急,不知李持酒话是真是假,本是要过来拦阻的,却听李持酒抚掌笑道:“果然不愧是李大人,这般胸襟胆识,令人佩服之至。”   李衾含笑看了东淑一眼,眼神是柔和安抚的。   东淑见他面色如常,又听李持酒如此说,才知道他开玩笑,于是回头瞪着李持酒道:“胡闹,这也是能玩笑的?”   李持酒敛了笑,望着东淑道:“我不是故意要吓姐姐的,只是想试试他……”   他的手在腰间垂着的荷包上轻轻抚过,这御制荷包中放着的,是当初他从东淑那里悄悄偷到的小香囊,只是香囊里无香,却有一颗新制成的药丸。   手指轻轻一拂又放下,李持酒笑着上前道:“这么难得的水,让我也尝一口如何别的不成,一口水总可以的吧?”   东淑听他要喝水,心反而稳了,毕竟她还担心李持酒到底是不是玩笑呢,这个家伙可每每不按常理出牌,既然他也要喝,那自然无碍。   只有李衾瞄着李持酒笑嘻嘻的样子,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他腰间垂着的那荷包,忽然有种想要给他摘下来远远扔掉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感谢本书霸王票前十的小伙伴们~   结尾写了又改,废弃改换了好几个版本,总算是定了这个,经过反复思量,这也是最符合几个人性格以及剧情发展的。   这本历经两个月的艰苦万更,结尾的慢火熬制,喜欢的人不算多,但身为作者的费心却实在是太多,就像是一个亲手养出来的孩子,这孩子脾气不太讨人喜欢,还有些营养不良,但我仍是很疼惜啊,想对他好点儿~流出了悲伤的眼泪   别的话就不说了,至于持狗会不会动那药,这章的潭水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回头想想,持狗这种少年激昂,横刀立马又霸道深情类型的主角也写了不少,比如才完结的《国色生辉》里的荣王殿下,《闺中记》里的小六,《姑姑在上》里的踞儿,《贤德妃》里的那只渣渣,不想不要紧,一想还挺多,居然还都是皇帝。当然,各自有各自的精彩~   至于《与花共眠》里的男主小唐叔叔,《大唐探幽录》以及《七宝姻缘》里的那两只,则是被子这种深沉内敛一往情深型的了~   综合看来,勉强打了个平手~   以上几本书都是我很喜欢的,书荒的小伙伴可以去作者专栏看看。   总之,感谢所有订阅,留言,灌溉的大家,明天就是母亲节啦,希望有爱的小伙伴们个个平安健康,万事遂心,家庭幸福~么么哒,我们新书再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