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软玉娇香》 作者:渊爻   作品简评:   孟珩梦里多活了一次人生,遍寻十年找不到梦中的盛卿卿,恨她迟迟不愿出现,因爱生恨。而到京城投奔表家亲戚后,盛卿卿才发现家人死亡另有隐情,而本能做她大靠山的表哥却……好似恨不得将她生啖其肉。   作品人设鲜明,互动张弛有度,从误解开始,以和解为终点,两个都有所缺陷的人拯救对方又被对方拯救,最终克服万难,重圆遗憾,娓娓道来,引人入胜。 第1章   盛卿卿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轻飘飘的,好似风一吹就舞在空中,这感觉本该叫人恐慌,她却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舒适。   在她的对面还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看不太清,盛卿卿只得从对方的体型猜测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这人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可只盘腿坐在那儿,浑身的气势就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胆寒不敢接近。   盛卿卿也踌躇了一会儿,但男人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架势实在叫她有些害怕,她不由自主地凑过去想看看这人是不是还活着,到了近前才发现根本看不清这人的面容,仿佛隔了一层雾似的。   盛卿卿张嘴想问问对方是谁,一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男人充耳不闻,他甚至没有动弹,仿佛没听见盛卿卿的声音似的。   经历过横尸遍野战乱的盛卿卿更着急了,她伸手想要轻轻地碰碰对方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指尖没碰到任何东西,反而是毫无阻碍地探入了对方的肩膀里面。   尽管见多识广,盛卿卿也小小吓了一跳,飞快地将手收回背在了身后。   ——她难道在梦里一觉把自己给睡死了?   就在盛卿卿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对面的男人终于稍稍动了。   接着,盛卿卿听见了一声叹息。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声线带一点儿轻微震颤,乍一听叫人耳朵眼里都发起痒来。   盛卿卿下意识地张嘴道,“你在等人吗?”   男人却没有看她,而是站起了身来。   他坐着时已经够唬人了,等他一站起来,感觉自己正飘在空中的盛卿卿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别无他尔,这人比她想象中还要高。   盛卿卿若是双足好好站在地上,这人恐怕比她高出一个半头绰绰有余。   透过不知从何而来的浓雾,盛卿卿似乎窥见了对方的双眸正定定凝视她的方向,可再仔细去看,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姑娘,姑娘!”   盛卿卿倏地睁开双眼,恍惚觉得自己还落在那双盛满刀光剑影和厮杀声的眼眸深处,被按着肩膀晃了两下才清醒过来。   她用指尖按了按自己额角,不想这一会儿小睡不但没养足精神,反倒叫自己更加累了,“……到了吗?”   “到了,姑娘披上外衣吧。”大丫鬟青鸾见盛卿卿回过神来,松了口气,手脚飞快地将斗篷盖到她肩膀上,“您听,外头就是汴京城的声响,可真热闹。”   盛卿卿拢紧披风前襟,闻言笑了笑,“和江陵自然不一样。”   青鸾自知失言,她向外看了一眼,才低声道,“孟府派来接姑娘的人已经到了,是个管家,我就没太早将您喊起来。”   盛卿卿低低嗯了一声,将方才梦中的男人从脑海中挥去,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了个甜笑,“走吧。”   孟府的管家正在带着随身小厮将盛卿卿从江陵一路带来的行李从车上卸下,神情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行李细软,别说是远道而来投奔母亲娘家的了,孟府的主子随便哪个出去二三日,带的都不止是这些。   不过也难怪,毕竟是从江陵来的……   “姑娘小心脚下。”青鸾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到管家耳中,让她收起了散乱的思绪回头看了一眼。   从车中弯腰扶门而出的少女正裹在黑色的滚边黑斗篷里,脸蛋被衬得雪似的白皙,明眸皓齿顾盼生姿,嘴角甜甜的笑容更是叫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跟着心生好感。   刚才还在心中暗自腹诽了一段的孟府管家见状也有些心下惭愧:毕竟是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更是经历了战乱,家当还能剩下多少呢?留着一条命便不错了。   “见过盛姑娘,我是孟府的管事,是老夫人让我来接您的,您唤我张管事便好。”管事上前行了个礼,“您的行李都搬下来了,您看看,不知是否有所遗漏?”   “有劳张管事了。”盛卿卿笑道,“张管事在孟府这样的世家里办差,天天手里过的都是大件儿,就我这几样东西哪里还能折腾出错来。”   张管事心中妥帖,她看了盛卿卿天真无邪的面孔一眼,想到这个小姑娘也才刚满十五岁的年纪便孤身一人来了汴京投奔亲戚,不由得提点了一句,“都是老夫人的吩咐,盛姑娘若要谢,稍后去谢老夫人便是。”   盛卿卿点点头,仍旧笑盈盈道,“我知道啦。”   “盛姑娘请上孟府的马车吧。”张管事做了个引的手势。   盛卿卿再度道谢离去,她身旁的青鸾慢了一步,上前悄悄往张管事手心里塞了个锦囊,小声道,“张管事,失礼了,姑娘手头现在确实不宽裕……”   张管事收惯打赏,自然知道手里这点重量不算什么,但她对盛卿卿有些同情,便对青鸾摆摆手没多说什么,叮嘱道,“江陵不比汴京,孟府也是个大世家,你当贴身丫鬟的,要比从前更仔细伺候你家姑娘,明白吗?”   青鸾连连点头,同张管事道别后转身去追盛卿卿。   张管事将锦囊收起,没看里头的东西,望着马车叹了口气。   孤女投亲,这般出挑顶尖的外貌,又已经是十五岁的年纪,在偌大的孟府里可未必是件好事。   *   马车一路走得平稳,盛卿卿心中暗叹大家族的马夫到底也比驿站随意找的要靠谱许多,边在心中将孟府里她知道的人挨个重新回忆了一遍。   孟府是她母亲的娘家,盛卿卿此来汴京投奔孟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盛卿卿记得母亲曾说过,她出嫁前,是孟老夫人最疼爱的女儿;再有方才张管家的提示,盛卿卿心想孟老夫人多少还是会向着她这边的。   而孟府的其他人,盛卿卿只听母亲提起过几个,多是女眷,想也当早就嫁出去了。   剩下的便是孟老夫人的两个儿子,盛卿卿的舅舅们。不过盛卿卿这第一日登门,也不会立刻见到孟府男眷。   再有就是孟府中年纪或许同她差不多的那些姑娘们,盛卿卿从未听母亲提起过,只在靠近汴京城的时候听人议论过,说孟府的二姑娘精通六艺,名动汴京,提亲的人几乎踏破孟府的门槛。   盛卿卿只希望对方是个好相处的性子。   等她将自己关于孟府的所有知识在脑中过完一遍时,马车也终于停了下来。   青鸾一路没有吭声,临到这时候紧张地吸了一口气。   “別怕,有我在呢。”盛卿卿道。   青鸾抬眼看向盛卿卿的面孔,见她已挂上了甜美笑容望着自己,胸中突地就安定了七八分,也跟着笑,“我扶姑娘下车。”   盛卿卿从车里出去时正在孟府正门口,她抬眼望向写着“孟府”二字的牌匾,叫那上头苍劲的大字震了一下。   那两个字并不如同普通人家的门面一般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只看凌厉的笔画几乎都能察觉此人明明该是个握惯了刀枪而非狼毫的人。   盛卿卿恍惚地又想起了梦里那个男人,这两个字倒是很配他的浑身气度。   这念头从盛卿卿脑中一闪而过,就叫她重新按了下去。   初到孟府的第一日是场硬仗,她可不能因为这些有的没的而掉了链子。   张管家从马上下来,领着盛卿卿往里走。   见盛卿卿抬头看那大字,张管家笑道,“这是大将军写的。”   盛卿卿了然,“那肯定就是那个在江陵将东蜀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大将军?”   “正是,盛姑娘许见过他也说不定。”张管家道。   盛卿卿摇摇头有些失望地道,“江陵那么大,并不曾见过。”   “按辈分来算,大将军也是盛姑娘的表哥。”张管家顿了顿,才又小声地说道,“大将军住在自己的府邸里,平日里见不着,您也不必害怕。”   “好。”盛卿卿笑着应下,也不问这位保家卫国的战神有什么可让人害怕的。   ——孟珩一身功绩是用敌军的人头、血肉堆出来的,怎么能叫人不怕?   毫不夸张地说,如今的大庆还没灭国、甚至能站稳脚跟重建,大半都是孟珩的功劳。   孟府有这般辉煌,也相当建立在孟珩的功绩地位上。   正因为如此,准备在孟府低调过日子的盛卿卿早就打定主意:绝不和这位名义上的表哥、大庆的护国战神扯上一点关系。   孟珩不住在孟府里,对盛卿卿而言是最好不过了。   张管事隐晦地提点了一句便不再多提孟珩,一路带着盛卿卿往里走,间或同她讲道讲道孟府内部方位和规矩,见盛卿卿听得认认真真,心中更是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姑娘起了一丝怜悯。   一行人刚过垂花门,就见到本该明净敞亮的地方一片狼藉,盆景摔了一地,一群下人正默不作声地在收拾。   张管事立刻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盛卿卿扫了眼那混乱的一隅,只当什么也没瞧见。   几个扫地的下人飞快地行了礼,一人低声道,“早些时候大将军来了,他……”   这人的视线在周围晃了晃,没把话说完。   但张管事显然是听懂了,她皱眉摆摆手,“这是江陵来的盛姑娘。”等下人们问了好后,她才道,“快些收拾干净。”   盛卿卿没说话,她垂眼瞧着地上的瓷盆碎片和泥土,又想起了在门外见到的“孟府”二字,风骨狂肆尽显,见字如面。   她不由得想,救了整个江陵城的孟珩真的是这般脾气暴躁乱摔东西的人吗?   ※※※※※※※※※※※※※※※※※※※※   终于开文啦!!!写开头好难1551 第2章   在见过一地狼狈之后,张管事的心情显然沉郁不少,也不再同之前一样同盛卿卿说话,而是沉默地将她带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才沉声道,“方才让您见笑了……这是老夫人的住处。”   在院门口有个小丫头正向外张望,见到张管事带着盛卿卿靠近,她惊喜地转头边跑边喊道,“人来了人来了!”   这在沉静的孟府里头显得实在有些太过跳脱,立刻引起了盛卿卿的注意。   她将这个小丫头在心中记下,同张管事一起跨过了院门。   那小丫头在屋门口处探头探脑地看着盛卿卿,若不是身形看着已有十二三岁,这般行径还真能叫人以为她才五六岁的年纪。   更何况这小丫头虽然神情无辜顽皮,盛卿卿却敏锐地在她身上嗅到了一丝同类的味道。   小丫头盯着盛卿卿到了门边,不待下人通报,先跑回去嬉笑着道,“祖母祖母,这盛家姐姐比二姐姐还好看呢。”   盛老夫人的孙女一辈里排行第二的,正是盛卿卿一个没来过汴京的人都听说过的那位美人。   这一句夸奖,无论是挑拨还是无意,总归是落在了盛卿卿的头上。   青鸾扶着盛卿卿的手都有些紧张地抽了抽,盛卿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进了门,先朝坐在正中、面色沉稳的老妇人行了礼,“卿卿见过外祖母,代父亲母亲、兄长弟妹给您请安。”   孟老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仿佛也没听见刚才小丫头那句话似的,朝盛卿卿伸出了手,“好孩子,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盛卿卿向前走去,一路上只觉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像是无数支细细的小箭戳入她的皮肉。   孟府众人对于她的到来,果然不都是欢迎热情的。   孟老夫人执着盛卿卿的手,轻轻摩挲一下,道,“这几年你一个人,苦了你了。”   盛卿卿抿唇一笑,“江陵被破前,母亲还说要带我回汴京祝外祖母的大寿呢。”   孟老夫人的脸色又软化了些,她垂眼打量盛卿卿带着薄茧的手掌,又仔细看了她笃定会超出自己二孙女一截的姿色,最后道,“安心在孟府住下吧——就安排在离我近的地方便是。”   后半句,孟老夫人是对身旁的嬷嬷说的。   没料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容易太多,盛卿卿反倒心中有些不安宁起来。   这同孟府人的第一次见面,盛卿卿做足了准备,最后却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等孟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厅中人都介绍过一遍后,盛卿卿也还是没想明白对方的用意。   等孟老夫人摆手让众人离开时,几个年龄相仿的孟家姑娘自顾自地站起来说说笑笑地走了,好似盛卿卿根本没站在这个厅里似的。   直到这时,盛卿卿才明白过来。   孟老夫人留她或许是念旧情,或许是拿她有用,但盛卿卿能不能在孟府立足,那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孟府其余人不提,显而易见的是,凑在一块说笑着离去的几个孟家姑娘对盛卿卿是相当的不待见。   ——这是个孟老夫人的考验。   盛卿卿瞧着前头孟府姑娘们连成一排袅袅婷婷的背影,弯起眼睛笑了笑。   *   孟府到底是大家族,尽管有几个小辈对初来乍到的盛卿卿看不上眼,倒也没有暗中动手脚。   盛卿卿被安排住在孟老夫人旁不远的折澜院里,是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胜在清净,又离老太太近,每日盛卿卿过去请安也方便得很。   几个孟府的小姑娘没有动作,盛卿卿自然也不主动出手去招惹她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在孟府住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里,她除了出门给孟老夫人请安,便是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孟府的姑娘们嬉笑从她院门前经过,盛卿卿也全当没有看见。   几日下来,她还不急,几个想着排挤她的小姑娘却沉不住气了。   “投壶?”盛卿卿苦恼地皱了眉,“我不太会这个,只见人玩耍过,同你们一道去是不是不太好?”   “不会不会,”小丫头含着颗糖笑嘻嘻道,“咱们不过去看看罢了,别人投壶,你不下场不就行了?”   这小丫头那日孟老夫人同盛卿卿介绍过,是孟家排行第六的姑娘,年纪不是最小,但却是孟老夫人最宠爱纵容的一个,因此脾性养得颇有些咋咋呼呼。   “那就劳烦各位姐妹带我去见见世面了。”盛卿卿想了想便同意了下来。   孟六姑娘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同盛卿卿随意地摆了摆手,“那我现在就去告诉她们!明日辰时就得出门,盛姐姐不要忘了。”   将孟六姑娘送走后,盛卿卿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她摩挲着手中茶盏思忖片刻,道,“青鸾,你去马厩一趟,问问明日孟府几个姑娘几时出府。”   孟府几个姑娘明显看她鼻子不是眼睛,不论她们互相之间究竟关系如何,表面上总归是亲亲密密的,突如其来的示好倒显得叫人不敢轻信。   盛卿卿往一边搁置的铜镜里瞧了眼自己的脸,心中十分明了那孟二姑娘若是不喜欢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本是好好的汴京城才貌双全第一贵女,谁愿意突然就屈居第二呢?   *   孟府的姑娘们第二日一早便梳妆打扮好,一同往孟府门口走时,其中一人道,“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一刻了。”另一人答。   “那咱们得赶紧走,否则再等会儿,指不定……嘻嘻。”   被这几人簇拥在正中的孟二姑娘闻言皱了皱眉,“你们做什么了?”   “二姐姐别问了,”孟六姑娘嬉笑着将孟二姑娘往前推,“今日要听的剧目排得早,咱们别迟了,一会儿错过可得气得跺脚。”   孟二姑娘蹙眉望过身边几人,见她们神色之间都有所躲闪,正要再追问,人已被孟六姑娘推出了门槛。   “你们来啦,”门外传来少女清甜嗓音,“我正想着是不是我记错时辰了呢。”   孟二姑娘一抬眼便看见盛卿卿正站在府外马车旁,鼻尖冻得微红,身上的衣裳虽然一眼便看得出是旧的,可穿在美人胚子身上仍旧显得熠熠生辉——这衣服本身过不过时,实在已经不重要了。   见到这般美人时,自持美貌的人心生嫉妒也并不奇怪。   孟二姑娘的脚步微微一顿,才上前道,“盛家妹妹等许久了?”   盛卿卿笑弯了眼,她摇头,“就一小会儿,是我担心叫姐妹们等,便特意早出来了一会儿。”   她的视线从孟二姑娘身后众人一扫而过,见她们惊愕的惊愕,不悦的不悦,心虚的心虚,将名字同显露出来的情绪一一记下。   “那就上马车吧。”孟二姑娘淡淡道。   说罢,孟二姑娘仔细地端详了一眼盛卿卿的神情,竟真看不出这个出身边陲小城的少女是不是真如同她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毫无心机。   若果真如此,她又是怎么避开孟府姑娘们捉弄的呢?   “好,二姑娘先吧。”盛卿卿捧着手炉点头,给孟二姑娘让了路。   孟二姑娘早习惯了这般,她颔过首便从盛卿卿身旁经过,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道,“等今日回了府,你和祖母说说,做两身新衣服。在汴京,好看昂贵的衣裳不仅是用来穿的。”   ——更是用来撑门面的。   盛卿卿眨了眨眼,突地甜甜笑了,她朝孟二姑娘跨了一步,将怀中暖炉递给了对方,“二姑娘穿这么薄,小心着凉,我的手炉给你。”   孟二姑娘虽穿了夹衣,但为了好看不臃肿,确实寒风一吹有些泛冷,可既然要出市,她自然不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那就不好看,也不够出挑了。   盛卿卿半是强行塞过来的手炉热得像颗小火球,孟二姑娘尽管有心拒绝,拿在手里后便有些舍不得再送回去。   她抿抿嘴唇,矜持地低声道了谢,便由两个大丫鬟扶着上了马车。   盛卿卿这才回头又对后面几个面色各异的姑娘一一打了招呼,问道,“姐妹们,我坐哪一辆马车呢?”   几个姑娘的脸色都有些尴尬:她们原打算的是将错误的时间告诉盛卿卿,等盛卿卿出来时她们早就扬长而去,还能一口咬定是盛卿卿自己记错时间她们等不及才离开,因此根本就没安排给盛卿卿坐的马车。   以孟府的地位,姑娘们出行自然是一人一辆马车,带着自己的丫鬟。   若是要和别人共乘,这实在有点掉份子。   孟六姑娘转了转眼睛,正要说话时,身旁孟二姑娘的马车掀了门帘,丫鬟探出头来道,“盛姑娘,二姑娘请您上车同乘。”   别说孟府姑娘们,就连盛卿卿自己也没想到孟二姑娘这般好心,她笑着扭头,一点也不忸怩地道了谢,“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车虽奢华,内里空间到底有限,盛卿卿上车瞟了眼便坐到孟二姑娘身边,“二姑娘人真好。”   孟二姑娘看了眼盛卿卿,娴静的鹅蛋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汴京不是江陵,行事说话都要三思后行,小心冲撞了贵人。”   盛卿卿一时竟判断不出孟二姑娘是否真这么好心,还是表面功夫做得足。   “你知道今日要做什么去吗?”孟二姑娘问。   “听戏,投壶?”盛卿卿眨着眼反问,“六姑娘昨日是这么给我说的。”   “差不离。”孟二姑娘点了点头,她淡淡地叮嘱道,“你跟在我身边,有看不懂的,别开口说话,跟着我照做就是。”   ——至少今日看起来是要帮她的。   盛卿卿心中暗忖着,眉眼带笑地同孟二姑娘道了谢,一路上同她说了不少话,都是些汴京风俗等等,不该提的一句也没提。   等马车停下时,盛卿卿已经知道孟二姑娘闺名娉婷,也从“二姑娘”亲密地改口叫“二姐姐”了。   孟娉婷先下了马车,她对立时落在自己身上的无数目光视线习以为常,回头瞧过众姐妹一人不少,便带着丫鬟往门里走。   盛卿卿观察了眼这处宏大的建筑,像是个什么娱乐都有的地方,她还眼尖地瞧见了蹴鞠场地的标识。   汴京的贵人们消磨时间倒是很有一套。   很快便有个管事模样的上前来迎接,熟门熟路地行了礼,才道,“孟二姑娘来得早了些,现在便入席用些茶水瓜果,还是四处转转?”   “盛姐姐第一次来这崇云楼吧?”孟六姑娘抢白,“我带盛姐姐到处逛一逛,等要开唱了再回来!”   盛卿卿回头扫了眼,尽管孟府的主子来了好几位,下人更是两只手都数不清,她也还是一眼便瞧出这些人比在孟府门口时少了两个。   孟娉婷蹙眉,“只这一小会儿,去什么地方转悠?”   “干坐着那多无聊呀!”孟六姑娘拽着盛卿卿便向外跑,“一刻钟就回来!”   盛卿卿只得跟着孟六姑娘跑,回头朝孟娉婷弯起眼睛笑了一笑。   孟六姑娘显然对这崇云楼熟悉得很,三转两绕便到了处完全不同的地方,她缓下奔跑的步伐,气喘吁吁地道,“盛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让二姐姐知道了可不会同意。”   盛卿卿早注意到孟六姑娘跑的方向是朝着那蹴鞠的标识,但仍然十分友善地故作不知,询问,“看什么?”   “看蹴鞠呀!”孟六姑娘眼睛亮晶晶地道,“盛姐姐也是要定亲的年纪了,总得先看看汴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吧?”   “怎么看?”盛卿卿心中好笑。   “这儿往前不远就是蹴鞠的地方了,咱们溜过去,悄悄地看。”孟六姑娘熟门熟路地道,“我从前试过,不会叫人发现的。”   盛卿卿低头瞅瞅孟六姑娘紧紧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指,知道她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自己走。   也不知那前头又给她准备了什么惊喜。   “这……不太好吧?”盛卿卿怯怯地道,“偷看男子万一叫人看见了……”   “那咱们跑就是了!”孟六姑娘脆声说,“再说,咱们大庆又不是那作古的前朝,男男女女定亲前便互相爱慕的也多得很。”   她说完,强行拉着不情愿的盛卿卿便往前走去,手上力道还真大得很,寻常姑娘家挣脱不开。   盛卿卿半推半就地跟着孟六姑娘到了一处老旧的门边,孟六姑娘神秘地道,“就是这儿,这门平时没人进出,你将这门推开便能看见里头了。”   门后确实能听见少年们意气风发的呼喝声,想来后头确实是蹴鞠之处。   盛卿卿端详着上头长满青苔的门板,口中犹豫道,“我不敢……”   孟六姑娘催促道,“咱们就一刻钟,再不看就来不及了!你难道不想给自己挑个满意的未来夫君吗?我在这儿给你望风,你赶紧推门看上一眼!”   盛卿卿像是被说动了似的,咬咬嘴唇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伸出了手去。   孟六姑娘毫无放风之意,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盛卿卿的身上,见对方细白的手指已经落在门扉上,更是兴奋不已。   盛卿卿瞧见门页上几个不太明显的手指印,显然前不久刚被人打开过,心中轻轻冷笑了一下。   ——怕是门本身做了什么手脚。   她心中想着,伸出手去在门扉上轻轻一推,察觉到门页往后松动被推开,足下却没移动,手腕用劲将门推开了一小半。   “盛姐姐这样瞧不见的,我来帮你吧。”孟六姑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与此同时,盛卿卿察觉自己腰后被人推了一把,仿佛要将她从那门缝直接推入其中似的。   千钧一发的时间里,盛卿卿抬眼往自己头顶前方瞥了一眼,隐隐约约瞧见门上架着个水桶,桶口随着门的大开摇摇晃晃着向下倾斜。   ——那桶里盛了不知道干不干净的半桶水。   ※※※※※※※※※※※※※※※※※※※※   孟珩:下章我再不出现,我就要拔刀砍人了。 第3章   早有所准备的盛卿卿早就站稳脚跟,孟六姑娘从身后的一推只叫她在原地轻轻地晃了一下,门倒是被两人推搡间的动作撞了个大开。   哗啦一声,半桶水就在门上打翻洒了一地,从门里溅到了盛卿卿的鞋尖上。   若她真毫无心机地推门往里走,这桶水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稀里哗啦打翻在盛卿卿的头上了。   盛卿卿轻轻翘了翘脚尖,惊惶失措地回头看向仿佛愣住了的孟六姑娘,“这儿谁这么缺德放了桶水?还好我方才脚下打了个趔趄,否则可不就遭殃了!里头肯定听见咱们的动静了,咱们快走吧!”   孟六姑娘怔怔看了落在地上的水桶,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心口噗通噗通跳得飞快,有些庆幸于盛卿卿的无知愚蠢。   水桶没成功落到盛卿卿脑袋上的那瞬间,她还吓了一跳地在想要是盛卿卿对她破口大骂,她该怎么收场呢。   两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半掩半开的门便从里面被人唰地一下拉开了,老旧的木门发出难听的一长声“吱呀”。   来人是个穿着劲装的少年,他颇有些不耐烦地道,“谁在这儿喧——”   话没说完就看见盛卿卿立在门边,出言不逊顿时给半截咬断咽进了肚子里。   “这位姑娘可是迷路了?”少年嬉笑着道,“我送姑娘回去吧。”   盛卿卿在江陵倒不曾见过这等轻佻的公子哥,只听说过这叫“纨绔”,倒是有些新鲜,“多谢公子,我二人不是迷路,是……”   “三表哥!”孟六姑娘立刻扬声打断了盛卿卿的话,好险没叫她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我就站在这儿呢,三表哥只当看不见我?”   少年一愣,视线艰难地从盛卿卿身上移开,这才看见矮了半截在后面的孟六姑娘,“你怎么在这儿?——正好,来同我引见引见这位姑娘。”   “跟二姐姐来听戏的。”孟六姑娘笑嘻嘻地道,“这是盛姐姐,刚从江陵来汴京的,现在住在孟府里呢。盛姐姐,这是我表哥,姓胡,名……”   “盛家妹妹。”胡公子热情地打断她,自我介绍,“你既然住在孟府,我就也同小六一样将你当妹妹照顾吧。”   “谢谢胡公子,”盛卿卿想了想,笑着给他递了顶高帽子,“胡公子真是贵气逼人。”   胡公子显然受用得很,他一脚将木桶踢到一旁,殷勤地引路道,“盛家妹妹要不要来看场蹴鞠?保准你看得挪不开眼!”   盛卿卿迟疑了下,“二姐姐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听戏呢。”   “我让小厮去跟孟二姑娘说一声便是,都是一家人,跟着谁都一样。”胡公子给孟六姑娘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半包围着盛卿卿往门里走,“孟二姑娘肯定不会介意的。”   “那……”盛卿卿做出意动的模样,“不瞒胡公子,我是想看蹴鞠的。”   胡公子面上一喜,“那就好,我让人给你搬个椅子……”   “可二姐姐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盛卿卿为难道,“胡公子容我去亲口同二姐姐道个歉,再回来看蹴鞠,行不行?”   胡公子一顿,怕孟娉婷坏了事,正想拒绝,一抬眼对上盛卿卿微微蹙起的双眉,顿时将自己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咳,行,当然行,我让人陪你去!”   盛卿卿展颜松了口气,夸道,“胡公子真通情达理,我还担心你生气呢。”   “怎么会呢,哈哈哈哈哈。”胡公子抹了把汗,叫过身旁小厮叮嘱两句,又同孟六姑娘挑了挑眉。   孟六姑娘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也松了口气:好在有三表哥在,之前的事情盛卿卿就算反应过来,到时候也没办法追究了。   盛卿卿瞥了眼身旁胡公子的小厮,心中正盘算着怎么解决掉这个和孟六姑娘一条绳子上的胡公子,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喝,“胡三你还踢不踢了!秦哥可要生气了!”   胡公子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这就来!”   可他想将同伴们再赶回去也迟了,成群结伴的少年们呼啦一下便出现在盛卿卿的视野中,将精雕玉琢的美人看入了眼里。   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见着漂亮姑娘哪里还挪得动脚,一个个也忘了自己是来蹴鞠的,殷勤地上前将盛卿卿围在了当中,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起来。   “这位妹妹好生标志,是哪家的姑娘?”   “妹妹是来看蹴鞠的?那你等着,一会儿我就在场上大战雄姿,绝不叫人失望!”   “凭你?可还是算了吧,秦哥今儿在呢。”   盛卿卿被围在一群少年当中倒也不觉得窘迫,只歪头颇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叽叽喳喳,心中想的却是——孟六姑娘不知道被这群少年挤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位妹妹怎么只笑不说话?”   “诸位公子也没给我说话的时间呀。”盛卿卿无辜道,“带我来这儿的孟家妹妹也不知被你们挤哪儿去了。”   被同伴推搡得灰头土脸的胡公子这才想起孟六姑娘的存在,赶紧回头找了两眼,才在满是青苔的门前找到跌在地上、脸色铁青的孟六姑娘。   也不知道刚才混乱之中是谁撞到了孟六姑娘,她这一跤正好摔在方才泼了水的地面上,满地都是青苔滑不溜秋的,脚下一个不稳便摔了个屁股蹲,可恨的是她一声惊呼居然压根没被人听见。   胡公子颇有些尴尬地想上前扶孟六姑娘,看她身上脏兮兮的,又将手收了回去。   孟六姑娘自己艰难地起身站稳,脚踝一抽一抽的生疼,想也是崴到了,顿时心中气恼起来。   摔倒在这里、浑身湿透的,明明应该是盛卿卿才对!   瞧着孟六姑娘狼狈的样子,人群里也不知道谁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一下笑声就收不住了,少年们一个个地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孟六姑娘脸都涨成了通红,“你们笑什么!不准笑!”   倒是盛卿卿过去扶她,孟六姑娘却不领情地一巴掌打开了盛卿卿的手。   “不要你假好心!”她气呼呼地说着,扶着门框努力站稳脚跟。   两人来时跑得快,丫鬟下人都没跟上,孟六姑娘只得靠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   盛卿卿正要回头同少年们道歉一声便去追孟六姑娘,借机摆脱这群一看便知想缠着她的少年人们,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严厉的怒喝,“蹴鞠的人呢?在那里挤成一堆看什么热闹!”   喊话这人显然在少年人中颇有威望,一声厉喝之下,盛卿卿就见到原本还在往她面前凑的少年们一个个地变了脸色,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   盛卿卿心中暗忖:看来脱身更容易了些。   几个胆子不大的少年立刻回头就跑,剩下约莫一半依依不舍地留在原地,或是三步一回头或是绞尽脑汁地劝说盛卿卿。   “盛家妹妹,你……你来场边看着吧!”   “是是是,大庆最会蹴鞠的人可都在这儿,你这回不看,就没有下回了!”   “刚吼我们那是秦哥,秦征你知道吧?汴京蹴鞠第一高手!”   盛卿卿摆手,“六姑娘受了伤,我放心不下她,得赶紧去看看呢。”   她说完朝少年们一笑,露出甜得好似能叫人闻到蜜味的笑靥,而后正要趁着他们愣神时提起裙摆转身离开,同方才极其相似的怒吼就在近处炸了开来。   “想不想踢球了还?”那人阴森森威胁似的问,“一个个皮都痒了是不是?”   盛卿卿这下便不太好直接离开,只得放下裙摆朝来人行了个礼。   少年们显然怕这人得很,一个个缩了脑袋跟鹌鹑似的喊他“秦哥”。   秦征扫过含苞待放的少女,比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怪这群成天吵着要蹴鞠的混小子们就跟脚跟长在了这块地方似的。   再年轻个七八岁,秦征自忖他也可能会凑到这少女面前献个殷勤,看能不能得她青眼。   ……不过他估摸着自己都比这姑娘大十岁,不好上去搭话,虎着脸点了个头就劈头盖脸地骂几个少年,“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了?赶紧给我回场上去!”   盛卿卿眼尖地瞧见离得最近的少年被秦征骂得瑟瑟发抖,想了想便开口道,“秦公子见谅,是我和同行的姑娘不小心闯入这门,又滑倒受了伤才引起这骚乱,相信场上各位公子都是好心来帮忙,实在都是我的不好,给秦公子赔个不是,您就别说他们不好了。”   秦征满腔脏话一句都还没骂出来,就被面前肤白胜雪、娇滴滴的小姑娘给堵了回去。   ——他能怎么着?他只能指桑骂槐地一巴掌拍在离自己最近的少年后背上,“人姑娘给你们求情呢,还不快滚蛋?”   少年们如蒙大赦,纷纷朝盛卿卿递来感谢的眼神,灰溜溜往远处跑走。   秦征慢条斯理地掏了掏耳朵,又补充,“孟珩在那儿等着你们呢。”   奔跑的少年中顿时趔趄跌倒了两个,眼看着是腿软得爬不起来了。   盛卿卿心中讶然:孟珩也会蹴鞠?倒显得有些烟火气了。   不过早打定主意不和孟珩有过多联系,盛卿卿也没多看一眼,笑盈盈朝秦征一礼便转身小心地上了青苔砖。   秦征拧眉看着她的动作,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站在原地看小姑娘轻巧地越过一地湿滑的青苔从门边绕走之后,才抱着手臂扭头去教训那群公子哥。   甫一转身,秦征就被杵在自己背后、一身黑衣的孟珩吓了一大跳,“喝!你过来时出个声会死?”   孟珩没答,他定定看着暗门的方向,点漆似的双眸好似要穿透那门和墙看清什么似的。   秦征被他唬住了,“你看什么?”   孟珩两步绕开秦征往外走,堪堪在门边上又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后,才抬脸向外看了一眼。   ——巷中早已空无一人。   那个方才惊鸿一瞥、仿佛从孟珩的梦里活生生跳出来的影子几乎像是他又一次幻想出来的。   孟珩找了梦里人十年,他早已经决定只将小姑娘埋在自己心底当做是场镜花水月。   秦征也跟着看了一眼,摸不着头脑地道,“你究竟张望什么?难道你对漂亮小姑娘也感兴趣?”   这话原是揶揄,秦征哪里知道自己一说完,孟珩千钧视线便落在了他身上,“有多漂亮?”   秦征:“……”他擦了把冒出来的冷汗,道,“比孟府那个有名的二姑娘还高出一头?”   孟珩沉默了会儿,他动作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节,这动作叫秦征登时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   ——打仗时孟珩寻思怎么杀人时,就惯作这个动作。   半晌过去,孟珩才问道,“她对你笑了?”   秦征不知怎么的觉得自己这头点下去便再也不必抬起来了,他咽了口口水,取巧地道,“那小姑娘看着挺爱笑的,那边的混小子里一定有人刚才打听到她的名字了,我替你去问问?”   说完秦征便脚底抹油从孟珩面前飞快溜走,拍着胸口缓了好大一口气。   孟珩立在青苔石阶旁,用脚尖沉重缓慢地碾过地上方才被人狠狠擦过的苔藓,冷笑一声。   爱笑?明明是个小哭包。   ※※※※※※※※※※※※※※※※※※※※   就……你们知道那个被关在瓶子里等人来救它的魔鬼的故事吧? 第4章   盛卿卿虽然耽搁了一小会儿,但因着双脚健全,竟然还半路赶上了一瘸一拐的孟六姑娘。   虽然小丫头设计暗算她两次,不过见到对方走路都走不利索、身上还都脏了的狼狈模样,盛卿卿还是上去友善道,“六姑娘,你的衣服都脏了,我先去梨园那儿让下人给你送套衣服来换上可好?”   孟六姑娘擦了擦面上泪水,红着眼睛瞪了盛卿卿一眼,喝道,“那你还不快去!”   盛卿卿为难道,“还麻烦六姑娘给我指个路,来时你跑得太快,我不记得怎么回去呢。”   孟六姑娘跺了跺脚,咬牙道,“你从这儿出去便能看见许多人了,问个路便是!”   “那我这就去,六姑娘一个人小心些,别又摔了。”盛卿卿道。   孟六姑娘只当她是在嘲笑自己,猛地一抬头,却发现盛卿卿满眼都是情真意切的担忧,全然看不出讽刺之意,只得硬生生地咬着舌尖将狠话咽下去,“……我没事,盛姐姐快去吧。”   盛卿卿这才一步三回头、老大不放心地离开了。   ——她自然记得路怎么走。   江陵城破时,她闭着眼睛都能从面目全非的街道一路摸回自己家的方向。   回到崇云楼的梨园后,盛卿卿将六姑娘受伤的事情同孟娉婷这般那般一说,这位已经极有当家主母气势的孟二姑娘便飞快地安排好了人带上衣裳去接孟六姑娘。   将下人遣走后,孟娉婷将眼含担忧的盛卿卿拉到自己身边座位坐下,小声道,“出什么事了?”   盛卿卿眨眨眼睛,弯弯睫毛像初生婴儿似的洁净无暇,“六姑娘说带我去看个好东西,结果不知谁人在那里恶作剧,水桶打翻时,六姑娘不小心摔了一跤。”她顿了顿,又恼道,“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深秋的季节了,若衣服湿透,还不得着凉?”   孟娉婷不语,她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道,“崇云楼里有医馆,我让下人带她去看看,不伤筋动骨才好。”   ——着凉那还是小事了,若是浑身湿透出现在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前……那才真真叫人头抬不起来。   即便孟六姑娘所作所为并非孟娉婷指使,可初来乍到的盛卿卿这般轻而易举躲开一切仍叫孟娉婷有些在意。   难道盛卿卿真就只是运气好?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不少时间,戏曲很快便开了场,众人便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听起戏来。   盛卿卿对戏曲还真是一窍不通,她端坐在座位上,假装自己听得专心致志,却注意到期间有个婆子轻手轻脚地进到席间和孟娉婷说了什么,孟娉婷听罢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盛卿卿移开目光,心道看来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知同一直没归来的孟六姑娘有没有关系。   等一出戏唱完,孟娉婷立刻站了起来,她面上没有笑容,只垂脸低声道,“后边咱们不听了。”   孟府姑娘们茫然地跟着起身,“二姐姐,怎么了?”   孟娉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领着她们往外走到僻静处时,才道,“有贵人来,小六受伤的事叫他晓得了,咱们过去请个安。”   盛卿卿顿时了然:是孟珩。   但孟六姑娘同孟珩关系这般亲近,到大庆战神能因为她崴了脚而去探伤的程度?   若孟珩真这么向着孟六姑娘,盛卿卿寻思自己以后少不得还要尽量别引起孟六姑娘的注意才是正经。   斗个十二岁的小丫头是信手拈来,和大庆战神作对,盛卿卿还没这熊心豹子胆。   “什么贵人?”孟府另一名姑娘小声问道,“不会是宫里来的吧?”   ——孟六姑娘还和宫里有关系?盛卿卿转眼轻轻扫了说话的孟府姑娘一眼。   “不是,”孟娉婷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而后道,“是……那位堂兄。”   明明孟娉婷也没有明说是什么人,盛卿卿却察觉到身旁的气氛瞬间冻结,仿佛周围的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似的。   这孟珩是真吓人,她心想,一会儿要不要干脆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噤若寒蝉?   但这又同她平日里的模样不太对得上号了。   “是……是大将军?”一人颤声问道。   孟娉婷轻轻点了点头,“他来这里定是有别的事情,咱们只是请安问声好,带着小六便回去了,不要怕。”   “我肚子疼,能不能不去?”另一人哀求道。   孟娉婷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不去,堂兄就不知道你来过吗?”   见两人间气氛有些紧绷,盛卿卿适时插话道,“我只听过这位孟府的表哥,还没见过其人呢,不是说他英明神武骁勇善战,是大庆的守护神吗?有什么好怕的?”   孟府的姑娘、包括孟娉婷在内,此刻都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了盛卿卿。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你不知道,他杀了太多人,冤魂缠身出了毛病,哪怕现在不用打仗,他也是会拔刀就地杀——”   “噤声!”孟娉婷厉声打断了这段话,她的眉紧紧皱了起来,斥责道,“捕风捉影的事情,谁让你胡说八道往外传的?”   说了这段话的孟府姑娘一个激灵,捂住嘴连连摇头,将脸低低地埋了下去不敢再说话。   盛卿卿将她的话翻来覆去体会了一遍,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   难怪,人人提起孟珩,都是先打一个激灵,而非顿生感谢崇敬之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江陵虽是个边陲小城,但同东蜀接壤,守关士兵众多,盛卿卿自然知道打多了仗的老兵常会出现这种状况。   即便不在交战之时,也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备战;噩梦等的都是小事,失手伤人、杀人的都不在小数。   说病不是病,可又切实叫人困扰。   难道孟珩也被这种怪病所扰?   孟娉婷在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将众人带到医馆里,她在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了口气。   盛卿卿见状就知道孟娉婷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中其实也慌张得很,略一思索便伸出手去悄悄握了一下孟娉婷冰凉的手指。   孟娉婷像是被从梦里惊醒似的,手指一抖。   但她没转头看盛卿卿,而是缓慢地、紧紧地回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才放开,转而沉着地推开了大门。   一股药香扑鼻而来,伴随着的是隐隐约约孟六姑娘的啜泣声。   孟娉婷带着众人步入,循着哭声便到了内室,朝着房中身型高大的男人低头行礼,“娉婷见过大将军。”   盛卿卿入乡随俗,跟着其他几人一道行礼请安,正要直起腰来,却察觉一道说不出冰冷还是阴鸷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头顶。   那感觉极难形容,像是一柄饮血利刃已经横在她的颈边一样,叫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你带的不是孟府人?”男人问。   孟娉婷低声答道,“这是前几日刚来孟府的盛姑娘,她是祖母的外孙女,祖母点头让住在孟府里的。”   “姓盛,名什么?”   孟娉婷这回没立刻回答,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孟珩见着不认识的人,问上一句也就罢了,怎么还连名带姓地追究?   孟珩自然不会再问第二遍,孟娉婷一愣神的功夫,房间里就静了下来,连孟六姑娘也不自觉地将抽泣声给捂在了嘴里,不敢作声。   “我是江陵盛家唯存的独女,闺名卿卿。”最后答话的是盛卿卿自己,她抬起脸来,像平日一样地朝着孟珩一笑,颊边露出一个叫人目眩神迷的酒窝,“外祖母说,若我见着大将军,按照辈分可以喊一声‘珩哥哥’。”   孟府自己人都只敢战战兢兢喊孟珩一声“大将军”,虽说辈分上孟珩确实是盛卿卿表哥,那也是不该这么喊的!   孟娉婷硬生生将到了喉咙口的倒抽冷气给咽了下去,她忐忑地用眼角余光扫过孟珩的身影,心转电念间上前一步挡在了盛卿卿身前,“大将军,小六只是崴了脚,劳您特地来看望了。”   孟娉婷是好心,只不过她的身影却是挡不住孟珩视线的。   孟珩仍旧盯着盛卿卿目不转睛,仿佛要用化为实质的目光将她这只蝴蝶钉在书页里封死关起来似的。   他一字一顿地将她的全名念了一遍,每个字都在齿间嚼得粉碎,“盛、卿、卿。”   盛卿卿眨眨眼,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和孟珩有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但还是展颜一笑,“在。”   孟珩的视线在她露出的两颗小虎牙上顿了顿。   ——同梦里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样貌一致,声音一致,名字也一致,唯独这甜得好似糖罐里泡了许久再出生的性格不太像。   可就是她了。   孟珩脑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找了十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了。   十年夙愿被证明并非黄粱一梦的这一刻,孟珩心中最先涌出的却并非是感激庆幸之情,而是克制了不知几年的愤怒与熊熊恨意,像是黑漆漆的火油般将他的理智染上一层肃杀暗色,被怒火点燃顷刻间烧得漫山遍野。   若是假的,就干脆留在梦里;若是真的,又为何到现在才肯纡尊降贵地出现! 第5章   孟珩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盛卿卿时,他才十五岁。   前一刻他还在尸山血海里挣扎着爬出一条路来,后一刻他眼前一黑就掉进了不知是真是假的梦境里。   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梦中,孟珩不知道自己在那儿待了多久,只觉得灵魂几乎要脱壳而出飞向天空。   他想自己大约是要死了。   然而啪塔啪塔的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由缓转急,接着两只嫩生生的小手落在他脸上,小心翼翼地擦了一下。   稚嫩的童声含着惊慌问他,“大哥哥,你怎么了?”   同那洁净柔软的肌肤接触的瞬间,孟珩油枯灯尽的身体又获得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力量。   但这力量太过渺小,连让孟珩睁开眼睛、动动手指都做不到,只叫他的精神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一言不发、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模样想必吓到了身旁的孩子,对方又晃了晃他的身体,听声音好似已经给吓哭了,“你、你别在我梦里死呀。”   孟珩:“……”他心想人之将死,大约总能进到些纯白无垢的幻觉当中,叫人死得舒心些。   从满是断臂残肢的战场来到这纯洁无知的孩童身旁,即便死亡也叫孟珩觉得轻松不少。   然而孟珩是认命了,他身旁的孩子却不肯叫他安安静静地离世。   孟珩听见她抽抽搭搭地起身跑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拿着湿湿凉凉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往他伤口上涂,又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带着鼻音说,“吃颗糖就不疼了!”   那确实是颗糖,孟珩舌尖一甜,麦芽糖险些顺着喉咙眼掉下去。   疼痛感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孟珩闭着眼感觉了会儿,就知道身旁小姑娘大概是想替他包扎伤口。   那可是差点将他身体劈成两半的刀伤。   “话本里明明说,用嚼烂的草药敷了伤口就不会流血了……”小姑娘在孟珩身旁忙活了半天,大约是始终不见效,终于揪着孟珩的袖子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大哥哥醒醒,我不要你死!”   孟珩被哭得头都疼起来了——明明这会儿他连自己的伤口都察觉不到。   他闭着眼睛躺了许久,想着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个人因前辈以命相护还活着,敌军很快便要打扫战场,他恐怕离被发现、格杀也不远,何必醒来呢?   不如和同营的战士们一同归西。   小姑娘哭了只一小会,很快又爬了起来跑远。   孟珩想她大约终于是放弃自己了,便半是安详半是放弃地任自己的神志越飘越远。   随即,小姑娘又扑回了他身边,这回离孟珩近了许多,几乎就在他面前。   “喝了我的血,大哥哥应该就会好起来了……”她嘟嘟囔囔地说。   孟珩的神智几乎是瞬间就被拉回了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意志支撑着他睁开了眼睛。   粉雕玉琢、身上沾了不少鲜血的小姑娘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持刀对着自己的手腕,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你是不是想死?”孟珩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跟从地狱里爬出来怨鬼似的,阴森森吓人得很。   果然,小姑娘正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夺眶而出,“明明是大哥哥你……”   孟珩不跟小丫头计较,皱着眉把她手里来路不明的刀夺走,顺手揣在了自己身上,不耐烦道,“不准哭。”   小姑娘果然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孟珩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该怎么逃过敌军侦查、将战报带回军中,等他心中有了计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委屈地肩膀一耸一耸,双手还捂着自己的嘴。   饶是孟珩心如铁石,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   他半跪起身,将手掌心在身上蹭了蹭擦掉血迹,才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发丝,“哭什么,你这不是救活了我吗?”   小姑娘仍旧捂着嘴,红通通水灵灵的双眼望着他,似一面从未落过尘埃的明镜,孟珩在里头看见了自己满是血污的面孔。   若是大庆国破,和她一般般年纪的孩子们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双眼了。   孟珩垂下脸去,用额头和小姑娘的额头轻轻碰了一下。   “战乱会结束的。”他斩钉截铁、破釜沉舟地说罢,带着满身皮肉外翻的伤口站了起来。   他必须回到战场上去。   *   从那日开始,孟珩便时不时能在梦里见到一日日随时间长大的小姑娘,此后再凶险的征战绝境中,他都再没动过死的念头。   他若真死了,小姑娘嘴一瘪就能在梦里水漫金山。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孟珩发觉这并非是他的梦,而属于另一个孟珩。   小姑娘长大成人、赴往汴京、所嫁非人、香消玉殒。   梦里的孟珩百般顾忌,只在暗中护她,不敢吐露爱意,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而梦外的孟珩成了沉默的旁观者,看小姑娘嫁人,又见证了小姑娘的死亡。   他以为梦里能那般鲜活的总是个活人,可海底捞针地找了十年,梦里的小姑娘却从未出现。   这一切仿佛就是个他脑袋里臆想出来的画本和不存在的人。   最开始,孟珩想,如果找到小姑娘,他将她养在自己的府里,绝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要星星月亮都给她摘下来。   再后来,孟珩想,找到小姑娘后,一定要先训斥她一顿,叫她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功夫才好不容易找到她,再好好哄她宠她。   直到一个多月前,小姑娘在梦里骤然去世、梦里的孟珩报完仇后,孟珩再也没做过梦。   像是一场戏终于演罢,便无需再上演第二遍。   孟珩再怎么入睡,也见不到那张熟悉的脸,本应烙在手掌心里的东西忽地一下化作灰烬,刺穿心脏的恨和怒让孟珩咬牙切齿发誓:盛卿卿要是真存在于世、敢出现在他面前,他绝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他要让盛卿卿也尝尝被人折磨十年的滋味。   即便如此,盛卿卿也毫不留恋地从孟珩的梦里飘然抽身、同他的世界彻底告别。   ……直至此刻。   孟珩不说话,一时间室内便是一片死寂。   盛卿卿迎着孟珩黑沉沉的目光,在这静谧间,心中已飞快转了一遍自己全家的生平,不知什么时候和孟珩有过交集和嫌隙。   可孟珩见盛卿卿第一眼这态度,室中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非常、非常地不待见她。   思及此,盛卿卿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孟珩几乎是如今孟府的立足之本,他不待见她,便代表整个孟府都容不下她。   这便麻烦了。   孟娉婷正要说话,便听孟珩先开了口,“外府的人,为什么住到孟府?”   盛卿卿余光瞥见孟娉婷尽管嘴唇发白,仍想替她答话的模样,干脆抢了白,“我是江陵人,几年前江陵城破,我父母、兄长、弟妹都在战乱中没了,来汴京一是拜见外祖母,承外祖母的情住在孟府是身不由己。”她顿了顿,又轻快地道,“等外祖母替我挑好夫家我嫁了人,便不会再赖在孟府了。”   这说的是大实话。   孟老夫人传信让盛卿卿来汴京,本也就是安排婚事让她此后能再有个家的意思,孟府上上下下都知道,盛卿卿自己心中自然也明了得很。   等她嫁了人,便出嫁随夫,顺理成章地要搬离孟府。   盛卿卿原想既然孟珩不乐意孟府里住她这么个外人,那她解释清楚自己顶多借住一年半载的就会离开便得了,谁知孟珩周身气势又沉了三分下来,他问,“你能嫁谁?”   盛卿卿想了想,道,“我如今父母双亡,六艺也尽数荒废,也不是能挑挑拣拣、非要嫁个世家豪门的位置,全听外祖母安排便是了。”   孟娉婷几乎是屏着呼吸听眼前两人说话,想不明白盛卿卿究竟是不知道害怕还是对着孟珩也能将惧意藏起来,提心吊胆得只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尤其是在盛卿卿答完这句话,而孟珩的手都按到了腰间刀上的时候,孟娉婷险些将惊呼漏出了牙关。   盛卿卿这话是不是当面顶撞孟珩也罢,孟娉婷却知道孟珩这时肯定是动了杀意。   到底是孟府从小细心□□的姑娘,孟娉婷咬着舌头将尖叫吞了回去,嗓子发紧地插了一句劝说,“大将军,祖母确实是这个意思。盛姑娘刚从江陵来,不懂汴京的规矩,回去后我定会让祖母派嬷嬷好好教导她的。”   盛卿卿眨眨眼,领了孟娉婷的好意,垂下了脸去,不再同孟珩对视。   那双好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双眸,多看几眼,人就跟要被吸进去搅成碎末似的,若无必要,盛卿卿也不想盯着看。   过了片刻,孟珩才道,“好好教,别让不懂规矩的人出来乱跑。”   听他这句虽是揭过的意思,盛卿卿却也知道自己恐怕出嫁之前是不怎么再能踏出孟府的门了。   孟娉婷松了口气,轻声道谢,又小心地提出带着孟六姑娘回孟府的请求,却半晌没得到回复。   若孟娉婷这会儿还跟刚才一样大着胆子去看孟珩的神情,便能发觉他的视线就跟钉死了似的落在只留给他个发顶的盛卿卿身上,暴怒里带着焦躁。   就在孟娉婷提起勇气再问第二回之前,秦征敲响了门,他扫了眼室内的架势,走进几步对孟珩道,“胡家的人来了。”   床上的孟六姑娘眼睛一亮,正要张口,又怯生生看了眼床边的孟珩。   孟珩这才将视线从盛卿卿身上撇开,“什么事?”   秦征抓抓脑袋,“听说孟六姑娘受伤,来问问怎么回事。”   这问话多少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毕竟孟府这么大块饼,人人都想着从中分一块大的走,孟老夫人的几个儿媳娘家都各有各的心思,胡家便是其中之一。   秦征却是刚才就问过一群蹴鞠少年,心中大致有谱是个什么来龙去脉,也知道孟六姑娘大概是自作自受,但孟家的事他到底不敢插手,便直接来报给了孟珩。   孟珩也听过少年们的描绘,他低头看了一眼孟六姑娘——后者猛地低下了头——问道,“你不是说自己摔的?”   孟六姑娘愕然,受了委屈地小声道,“我……我是说,我和盛家姐姐一起站在那儿,我本来站得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就……”   孟珩打断了她,声音冷得冰窟里水似的,“这不就是自己摔的?”   秦征不得不打了个圆场,“既然不知道怎么摔的,那肯定是自己脚下没站稳滑了。我问了女医,好在只是小伤,仔细休养半个月就行了。”   孟珩冷冷道,“两天就能好。”   秦征给噎了一下,心道这是娇滴滴的贵女,又不是营中骁勇善战的老兵。   孟六姑娘咬着嘴唇,孟珩的话让她没了退路,只得在一室人的注视中别别扭扭地承认,“对,我是自己不小心滑倒的,和盛家姐姐没关系。”   孟珩又看了秦征一眼,“这点伤看什么,让胡家人滚回去。”   觉得自己好像看懂什么,又似乎仍旧一头雾水的秦征:“……得嘞。” 第6章   直到坐着马车回到孟府,盛卿卿仍旧如芒在背,好像孟珩仍旧用那双刀光剑影的眼睛看着她似的。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孟珩,孟府的几个姑娘也都异常沉默,下马车时,几人全然没有说话便带人回了各自的院子里。   唯独孟娉婷走之前看了盛卿卿一眼,她轻声道,“你在孟府这些日子,多陪陪祖母吧。”   盛卿卿甜甜笑着道了谢,自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珩摆明了不喜欢她——虽说也没怎么给孟六姑娘面子,但针对的却是盛卿卿一人——那孟府许多人对盛卿卿的态度自然会相当地不友善。   只有孟老夫人这尊孟府里最大的神才能够护得住此时的盛卿卿了。   盛卿卿一路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进了门见除了青鸾空无一人,才长叹了口气。   青鸾不明所以道,“姑娘,怎么了?汴京的戏不好听吗?”   “我没听。”盛卿卿摇头,“你从我爹娘口中听说过孟府什么不好吗?或者……和孟珩有什么过节?”   青鸾茫然地摇了摇头,“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孟府……夫人和老爷向来是避讳谈起的,至于大将军,就更没听说了。若是他真和夫人老爷有什么关系,来江陵打仗时,总该来上柱香吧?”   “我也是这么想。”盛卿卿揉了揉自己突突跳个不停的额角,坐到椅子上沉思了会儿,才道,“多备些纸墨,接下来几个月咱们就陪着外祖母礼佛抄经了。”   千不是万不是,孟老夫人也是盛卿卿在孟府最大、唯一的倚仗。   即便孟珩看她不顺眼,只要孟老夫人不开口赶盛卿卿出去,她便能装作无事发生。   抱着这个想法,盛卿卿接下来的日子几乎只在自己的院子和孟老夫人的院子之间来回跑,别的地方一概不去,天亮便出发,黄昏才回院,虽说抄得手都快断了,但到底是见效的。   这一段时间以来都没什么人找她麻烦便是证据。   盛卿卿不信孟老夫人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但老夫人不知道想着什么选择了纵容,盛卿卿自然也不会推辞,便装聋作哑地在孟老夫人院里沉心抄着一章又一章的佛经,权当修身养性。   ——大不了就真躲到嫁人那日。   盛卿卿倒真无所谓自己嫁给谁,她并不想飞黄腾达满身富贵,只要对方是个能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人便是,这话她也同孟老夫人说过。   等嫁了人,她这个表姑娘就和孟府关系不大,跟孟珩就更是如此了。   可天不遂人愿,这日盛卿卿抱着纸墨去孟老夫人院子的路上,被孟娉婷的丫鬟喊住了。   那丫鬟身形轻灵,还藏在暗处,小声叫了盛卿卿之后便告诉她,“今日大将军来给老夫人请安了,盛姑娘晚些时候再过去吧。”   盛卿卿恍然道谢送走孟娉婷的大丫鬟,站在原地有些犯了难。   不去,费了孟娉婷的好心。   去吧,盛卿卿真不想再惹孟珩不快。   很显然,不知为何,但她盛卿卿的存在就是对孟珩的一种冒犯。   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去花园里等一会儿,他事务繁忙,请安想必不会待太久的。远远看见他前脚走了,咱们就后脚过去外祖母院里。”   青鸾应了是,抱着纸墨陪同盛卿卿到花园里,收拾了个尚算隐蔽的地方暂坐了下来。   盛卿卿抬脸眺望两眼,正好能看见孟老夫人院门的房门,才放了心,低头抽了张纸叠起纸船来。   青鸾左右看看,道,“这儿景色真不错,园子可真大,怎么都没人来呢?”   盛卿卿低头专心致志地折纸,随口答道,“咱们出来得太早了,等下午光景,我记得三舅母便很喜欢在这儿喂鱼赏景。”   “那位呀。”青鸾点头,“她对姑娘还挺照顾,送了不少东西来呢。”   盛卿卿闻言抿着嘴唇轻轻笑了,同平日里对外人的笑容不太一样,“那她是个好人,她喜欢的地方果然不错。”   青鸾跟着点头,干脆也帮着盛卿卿折纸船打发时间,主仆二人埋头折纸,将抄经的事情暂时给抛到了脑后。   孟老夫人倒真不是很介意盛卿卿是否每日都准时准点地来她院中,更何况今日她引以为豪的宝贝孙儿先一步来给她请安呢。   孟珩虽然对其余人不假辞色,在孟老夫人面前勉强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有问必答,除了略显冷淡、少了亲昵之外倒也还算融洽。   只是日上三竿,明明连着准时到孟老夫人院里的那个人却一直没出现,孟珩往门口看了两眼,多少透出点烦躁来。   “对了,”孟老夫人在旁悠悠道,“那个江陵来的丫头,我听娉婷说你不太中意?”   孟珩收了视线,顿了顿才答,“她那样的,怎么嫁人?”   梦中的盛卿卿来汴京确实是为了嫁人,但梦里她挑的夫家可相当不怎么。孟珩在梦里看“自己”捏鼻子忍了,想想后来盛卿卿的下场便想立时砍了她的“未婚夫”。   ……也不仅仅是梦里那位未婚夫,光是想想盛卿卿嫁人,孟珩胸腔里的黑火就能一路烧到他五脏六腑。   盛卿卿要嫁人?嫁什么人?什么人有资格娶她?   这天下,有什么人能——   “教教便是了,丫头聪明,学得快,又生得好看。”孟老夫人缓声道,“她无父无母,嫁得好了,对孟府也有帮助。”   孟珩掐断自己的念头,克制着情绪没开口。   “你要是真不喜欢,我让人找处院子将她送过去住便是,说起来既不是借住孟府,你也不必见到她。”孟老夫人又劝,“也就这一年半载的事,我算好了,最迟明年这时候,肯定已经将她嫁做人妇。”   孟珩沉默半晌,只说了两个字,“不急。”又停顿了一下,他复又添上几个字,“也不必搬。”   孟老夫人有些愕然,“你不是不喜欢卿卿那丫头?”   “卿卿——”孟珩下意识地跟着喊了盛卿卿名字,猛地反应过来截住自己话头,紧皱着眉深吸了口气,“祖母,我稍后还有事,改日再来看您。”   孟老夫人有些没反应过来地哎了一声,才无奈地点头道,“注意些身子,别太操劳了。”   孟珩二十五,眼看着就要二十六了,却一直身边没个女人跟着照顾,孟老夫人说不动他,也头疼得很。   孟珩略一点头,起身行礼便往外走,临出门时看了眼时间,心中冷笑,火大得很。   ——天天来这院子的人,偏偏今天就不来了?不就是不想看见他?   孟珩心里暗潮翻涌,脚下走得飞快,从孟老夫人院子出去便要直奔正门,半路却突地听见一声笑,顿时便停下了脚步。   他足足注视了盛卿卿十年,别说她笑,就连她呼吸一口气孟珩都辨认得出来。   孟珩打小也是孟府里长大的,四下一望就朝着花园的方向而去。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只灵巧的猛兽绕到猎人的背后那般,借着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遮掩穿梭于园中,很快找到了正在池畔亭中和人说笑的盛卿卿。   孟珩定定望着一无所察的盛卿卿,又想到梦中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这么束手无策地望着她,她哭她笑她生她亡,他永远只能在旁……无能弱小地看着。   盛卿卿为了避开他,大约在那儿已经停留了不少时间,主仆二人身边放了一小堆叠好的纸船。   孟珩用脚掌碾了碾地下松软的泥土,指尖微微发烫起来。   这不是梦里,而那是活生生的盛卿卿。   他想做点什么。   ……他能对她做什么。   这个念头在孟珩的脑中乍一闪现便扎了根,他看着盛卿卿小心地捧着一堆纸船顺着亭边的台阶往下走,逐渐靠近水池,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于是孟珩悄无声息地从林中走出,向盛卿卿的方向靠了过去。   要对盛卿卿做什么,孟珩其实并没想好。   他起这个念头,也不过是突然意识到他此刻有这个能力罢了。   孟珩真要掩盖自己气息时,当然不是盛卿卿和她的丫鬟能察觉得到的。   他几乎轻而易举地走到了亭子的另一端,而后停了下来,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打量着盛卿卿主仆二人。   这半个月里,孟珩仍旧再没梦到过盛卿卿。   他时而觉得自己早就把她面容模糊地忘在了脑后,可再度见到盛卿卿时,孟珩不得不承认,他连盛卿卿浅粉色的指甲盖长什么样都记得清清楚楚。   孟珩立在盛卿卿身后看她,呼吸清浅得被风盖住,胸口喧嚣却是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震耳欲聋。   就在盛卿卿靠着池边护栏弯腰往下放纸船时,孟珩察觉到无数次将自己从阎王殿里拉回来的直觉乍然从背后窜起,硬生生青天白日地激起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孟府平静无扰的花园里自然并不存在什么危机,唯独的可能便是——   原本池子边上好好的护栏嘎吱一声从中直接断开,倚着栏杆的盛卿卿哎呀一声,根本没有反应的机会就一头往池子里栽了进去。   孟珩瞳仁一缩,行动比思想反应得快,两三步就从亭子里横穿而过,堪堪在最后将险些整个人摔进池子里的盛卿卿拽了上来。   盛卿卿有惊无险,手被拽得生疼,更多的是惊魂未定。   她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正要抽身道谢,却发觉对方握着她的手,一点要放开的意思也没有。   盛卿卿惊愕地抬头看去,见到救自己的人是孟珩时更想不通了。   孟珩这么讨厌她,为什么要救她?   她迟疑片刻,挂起笑容道,“多谢大将军出手相救,是我太不小心了,险些又给孟府添了麻烦。”   话一出口,盛卿卿就看见孟珩的眉又皱了起来,一幅闲人勿近的模样。   盛卿卿脑中极为不合时宜地闪现了兄长曾经捉到的那只豹子,它在生气焦躁时会狠狠地用尾巴在地上左右拍来拍去,叫人不敢接近它身边。   “你叫我什么?”孟珩问话态度相当不善。   盛卿卿抬脸还是朝他笑,一点儿也不害怕的模样,“那日回来我学过规矩了,您虽是我表哥,但我该叫您大将军。”   孟珩指腹正按着盛卿卿掌心里一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伤疤,心中怒气在意无处发泄,只得冷笑,“改得好。” 第7章   这厢动静不小,引动了周围的下人过来观看,可见着孟珩,又没几个人敢上前说话。   孟珩扫了眼聚来的孟府下人,终于松了盛卿卿的手。   盛卿卿只当这人要离开了,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道,“大将军慢走。”   孟珩原本就没要走,听盛卿卿这句恭送更是不爽,“你跟我去见祖母。”   盛卿卿抿抿嘴唇,她侧头看了眼那栏杆的光滑断口,怎么看都不是她倚上去就能造成的,而是有人悄悄在暗中动过手脚,害人用的。   她看得明白的东西,孟珩自然也不可能错过。这里既然是孟府,那孟珩插手这事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只不过……盛卿卿脑中转了几个人选,已经猜到了自己是代人受罪。   别的不说,这亭子她都是第一次来,更没人招惹她,是她自己挑选了坐在这处消磨时间。   而最常在这儿凭栏观鱼最多的人是谁?   盛卿卿的三舅母,孟府的三夫人。   孟珩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盛卿卿,不假辞色,“跟上。”   沉思中的盛卿卿抬头应了一声,抱了自己剩下的纸才快步跟上,面上笑意只剩浅浅一层,像是被方才的惊险吓着了似的。   孟珩看着她垂首走到自己面前,“胆子不是很大?这就吓到你了?”   盛卿卿正想着有谁会想对三夫人不利,乍地听见孟珩这句话,只当他在挤兑自己,笑了笑,并不生气,“我水性不错,倒没那么害怕。”   她这么答完,孟珩反倒周身气氛显得更为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了。   盛卿卿想了想,又不得不补充道,“不过大将军出手,还是叫我省得大冷天地掉进湖里扑腾出来,卿卿感激不尽。”   她赔着小心地说罢,就见到孟珩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些。   盛卿卿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再比这更多地叫孟珩记恨上自己了。   孟珩一言不发地带着盛卿卿回到孟老夫人的院子里,将事情简单地一说,老夫人便立刻意识到事有蹊跷。   老夫人捻着手中佛珠看了看盛卿卿,见她正乖巧地立在一旁,开口道,“倒是让你这丫头给撞破了。”   盛卿卿闻言抬起脸来,正要说话,孟珩就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打断了。   “祖母知道谁动的手?”他问。   孟老夫人不咸不淡地又扫了眼盛卿卿,才直言不讳,“老三家的有喜了。”   这七个字一出来,盛卿卿就顿时将来龙去脉理顺了。   孟府的三夫人嫁入孟府到如今,一个亲生孩子也没有,早有传言说她生不了孩子,只能抱养妾室生下的子嗣。   三夫人是个和善的脾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将妾室的儿子抱来后也视同己出。   可没有亲自生下的子嗣,到底多少是影响了她在三房的地位。   若她怀了孩子,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个威胁。   譬如三房的妾室们。   盛卿卿将事情捋了一遍,有些好笑:计谋算不得太高明,说不定能凑效,但偏偏就是今日孟珩来孟府、逼得她往花园跑,又正巧折了纸船要下水,就将栏杆给推翻了。   若设计了这一切的那个人知道,恐怕也会相当不甘心吧?   好在孟三夫人和盛卿卿这些日子相处还算不错,险些代人受过的盛卿卿也不算心中太有疙瘩。   毕竟真掉进水里,她也就是扑腾两下自己就能爬上岸;换成刚怀孕、年纪又不小的孟三夫人,这一惊一冷的,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在盛卿卿沉思这段时间里,孟珩和孟老夫人已迅速地完成了交谈。   听见孟老夫人喊自己的名字,盛卿卿才笑意盈盈地抬了脸来,仍旧是那张叫人提不起任何戒心的甜美笑靥,“外祖母?”   “今日你所见之事都记着,晚些时候还要你出来说话。”孟老夫人顿了顿,道,“能作证的人只你和你的丫鬟了。”   盛卿卿了然:这些后宅之事就不好让孟珩掺和进去了,再者也不算什么大事,徒留孟珩下来实在太浪费大将军的时间。   “卿卿明白。”   孟老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斟酌了什么,才又缓缓接着往下说,“你也不必每日起早贪黑地往我这儿跑,信佛虽要虔诚,你这手抄了半个月的经书,难道就不通痛?”   盛卿卿笑,“虔诚了自然就不痛,许是佛祖见我跟着外祖母念他教导世人的经书,心中欣慰,照拂了我一二呢。”   这番漂亮话从她嘴里讲出来格外地叫人信服慰帖,孟老夫人不苟言笑的脸也稍稍松动两分,“今日你受惊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盛卿卿眨眨眼,抱着纸脆生生应了声是,正要带着青鸾往外走,却见站在那儿的孟珩也动了,不由得动作慢了两分。   孟珩本就是在离开时被耽误了脚步,和孟老夫人点了头便要离开,心中多少存了一两分跟盛卿卿同行的意思。   可盛卿卿却在门边老远停住脚步给他让开了路,甜甜地笑出两颗小虎牙,“大将军请。”   她虽仍然笑脸迎人,却规规矩矩离孟珩五步开外那么远,仿佛是要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   孟珩的脚步几不可见地停了一下。   意识到盛卿卿在同他撇清关系的那瞬间,孟珩的火气就冲起来了,“你跟过来,我有话问你。”   盛卿卿眨眨眼,始料不及地啊了一声。   孟珩眼里寒意立时便沉凝了几分,“过来。”   “卿卿,随你表哥去吧。”孟老夫人慢慢道,“送上一程,别走得太远就是。”   “遵命。”盛卿卿这才轻巧地走向孟珩,离他隔了一步远,跟个下属似的缀在身后。   孟珩轻轻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怒意,大步往外走去。   盛卿卿哪知道孟珩两条腿迈起来能走那么快,小跑着才没被甩开,怀里抱着的上好宣纸滑不溜秋一路随着颠簸往下掉,叫她颇有些手忙脚乱。   孟珩走出了孟老夫人的院门,才回了头。   盛卿卿将宣纸抱紧,不明所以地抬头回望孟珩,“大将军,就在这儿说吗?”   孟珩紧盯着她一路小跑而浮现出微微红晕的面颊,喉咙眼里悄悄升起一丝令人焦躁不安的痒意。   “你是江陵人?”他问话的态度简直算得上凶神恶煞,“四年前也在江陵?”   盛卿卿愣了愣,总是带着笑意的眉梢眼角稍稍暗淡下去,“我全家那时都在江陵,城破时,兄长还是守城军中的一员……不过等大将军率军到江陵时,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孟珩不得不将手背到身后握紧手指才能克制自己的蠢蠢欲动。   他也没把握自己的手朝盛卿卿伸出去后会做什么。   “我为什么没见到你?”孟珩问。   这问题问得叫盛卿卿讶然,她扯了个笑出来,“东蜀军败退后,江陵百姓沿街欢呼时,我没能赶得上,因而前些日子也才是第一次见您。”   ——江陵城里那么多人,两人素不相识,孟珩怎么会见得到她?   孟珩恼火于自己的失之交臂——明明四年前,他就和盛卿卿在同一座城里。只要她在场,孟珩甚至坚信自己那时候能一眼看到她。   四年前,他甚至还没如现在这般对盛卿卿由爱生出切齿的恨来。   见孟珩沉着脸不说话,盛卿卿又不得不小心地补充,“我是个不起眼的孤女,您事务繁忙,见不到我也……”   话说到一半,孟珩锋锐的眼神立时便横了过来,盛卿卿自觉地把嘴闭上不再出声。   这位大将军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自忖相当能看透人心的盛卿卿也拿捏不定。   “你……”孟珩开口说了个字,又一幅难以忍受的模样停下,整个人好似扔根火柴就能炸出火星似的。   盛卿卿乖巧地闭嘴等待着孟珩的下文。   孟珩闭了闭眼,尽可能平静地问,“手上的伤疤哪来的?”   盛卿卿下意识垂眼打量自己的双手。   这并不是一双属于贵女的手,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会在指腹指根下长出茧子、还留着细小的疤痕?   盛卿卿看了眼便有点难办:她手上伤疤数量还真不少,怎么知道孟珩会突然问起、又问的是哪一道?   她犹豫只是瞬间,便就着双手抱纸的姿势摊开双手,脆生生问他,“大将军说的是我手上哪一处伤疤?”   孟珩怒不可遏:还不止一处!   他伸手不顾礼仪地扯过盛卿卿右手,拇指从她掌心里一寸多长的疤上狠狠擦过,像是要将其硬生生抹去似的大力,“这一道!”   盛卿卿怀里宣纸掉了一地,下意识轻轻呀了一声,又被孟珩强硬的摩挲激得颤了颤。   “说话。”孟珩沉沉地令道。   盛卿卿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自己手掌心那道最为狰狞的伤口,轻松地笑了笑,“大将军还记得江陵城破时,东蜀军是怎么攻城的吧?”   孟珩当然记得。   东蜀军带了投石的攻城车,用比人脑袋还大几倍的巨石越过城墙直接砸进城内,运气不好的便直接被砸成了肉饼。   孟珩加重指上力道,猛地意识到盛卿卿能从那场战役中活下来本就已经是上天保佑了。   “我家正好叫巨石砸中塌了,”盛卿卿笑着道,“没有工具,我只好用手去挖残垣断壁,想将亲人找出来,这伤正是那时被划伤的。”   伤口虽看着吓人,当时盛卿卿可一点也不觉得疼,连自己手上血流不止都没发觉。   “……”孟珩着了魔似的盯着那伤痕,它仿佛在嘲笑他的一切怒气不过源于自己的无能罢了。   对盛卿卿的不假辞色全是他的迁怒。   “大将军?”盛卿卿唤他。   孟珩猛地回过神来,烫到一般将盛卿卿的手甩开。   盛卿卿眨了眨眼,甜甜一笑,“大将军要走了?今日给您添了麻烦,您一路顺风。”   孟珩驻足片刻,什么也没说,冷着脸掉头就走,那架势好像要去杀人。   等他气势汹汹地离开,盛卿卿才长出一口气,蹲下身和青鸾一道收拾落了一地的白纸。   青鸾仍旧被吓得不轻,颤声道,“姑娘,我听府里下人说,大将军好似有疯病,我从前不信,这会儿可信一半了。”   “嘘。”盛卿卿示意她噤声,“别乱讲,他只是脾气不好,以后躲着些就是了。”   她将最后一张纸捡起,瞧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眼,将几乎还残留着孟珩怒火的手掌握了握,那滚烫的触感却像是被刻在了皮肤上似的,全然消散不去。   盛卿卿只好作罢,轻轻叹了口气,“原想为了江陵的事好好谢他,却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青鸾咋舌,“可不是,姑娘人见人爱的,唯独大将军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还凶您!” 第8章   虽然心中略微有些失落,但到底盛卿卿心中更偏向的是不和孟珩打交道,因而眼下的状况倒也算中她正怀。   孟老夫人虽然嘴上说着要盛卿卿去做个人证,但三房里的事情最后处理得相当静悄悄的,一点风浪也没激起,隔了一天,亭子里的栏杆就被修好,盛卿卿也收到了孟三夫人派人送来的礼物。   这大约就算是连累她遭殃的谢礼了。   盛卿卿想了想便收下让青鸾放了起来——她是真缺钱,来汴京几乎就花完了最后的家当,这谢礼也是真心诚意的,收便收了。   许是孟珩那日同她走在一起的风闻被传了出去,又或者是孟老夫人、孟三夫人在暗中吩咐了什么,即便盛卿卿接下来的日子里没日日去孟老夫人院中避难,也没什么人特地来找她的麻烦,让还以为自己会因为被孟珩敌视而在孟府住不下去的盛卿卿松了口气。   而那日莫名其妙追问她伤疤又离开就之后,孟珩也没有再度来过孟府。   盛卿卿原先还有些在意他对自己态度,等了几日下来毫无音信,便确信是自己想得太多。   一个来汴京投亲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孟珩多费心思的?   盛卿卿便安安心心在孟府住着,等候孟老夫人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夫家便平平稳稳地嫁人。   偌大的孟府里,唯独会来盛卿卿院子同她说话的,也只有一个孟娉婷。   那日在崇云楼的风波之后,孟娉婷和盛卿卿之间的关系拉近不少。   孟娉婷敢在孟珩面前替盛卿卿说好话,盛卿卿自然是记在心里的。   她原先还有些担心孟府这位最出挑的孙姑娘同她看不对眼,谁能想到整个孟府如今关系最好的就是孟娉婷?   孟娉婷人前人后都是同一幅样子,表情淡淡地十分矜傲,华贵的眉眼也不常有什么明显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幅美极了的画,同盛卿卿放在一张桌子旁,全然是不一样的人。   不过这是教养好,孟娉婷担心的事情和同龄的少女们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的亲事将要定下来了。”孟娉婷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茶杯道,“祖母中意几个人选,明日就会邀那几家夫人到家中作客,借这机会让我和那几位公子见面。”   盛卿卿托着下巴,“二姐姐这般愁眉不展,想必其中没有特别中意的吧?”   孟娉婷垂着眼睫看茶杯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有什么中意的人,不过是谨慎小心地挑个能好好同我举案齐眉一辈子的良人,却又怕自己眼拙,嫁错了人。”   “有外祖母替你掌眼呢。”盛卿卿轻松道,“外祖母比咱们多活这么多年,那可是火眼金睛。”   孟娉婷被逗得轻轻笑了笑,眸底忧郁终于消散了两分,“可我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是要担心的。孟府家大业大,即便我只是……”   她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盛卿卿自然听明白了孟娉婷的意思,她想了想,笑着凑过去耳语道,“这个简单,那你考考他们就是了。”   孟娉婷看了她一眼,咬咬嘴唇,果然意动,“怎么考?”   “要么,你那日让下人演场戏,看看他们惊惶失措时人人是个什么反应,”盛卿卿附耳出主意,“要么,你想方法吓吓他们,叫他们噤若寒蝉不敢说假话,这就能看得出谁心里在想什么了。”   孟娉婷垂眸沉思了一会儿,“前面这个倒是不难,总归是在孟府招待客人;至于后面这个……”   都是汴京里有头有脸人家里见过世面的公子哥,怎么能轻易都镇得住?   盛卿卿笑了起来,她晃晃孟娉婷的手臂,“能用上一招就行啦,那些公子哥可未必经得住什么大风大浪。”   孟娉婷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仍想着这两个主意有些摇摆不定,觉得都能用得上,难以取舍。   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孟娉婷也怕蹉跎了自己。   于是万事安全起见,她特地去寻了一趟孟老夫人。   第二日时盛卿卿起身没多久,便听青鸾从外面进来道,“孟府来了好多客人,热闹得很呢。”   盛卿卿正抄佛经,闻言头也不抬,“我知道,二姐姐昨日说过这事儿了,是不是还都带着家里的俊朗公子?”   青鸾颇有些蹑手蹑脚地凑到盛卿卿身旁,道,“俊朗不俊朗我不知道,一个个都被吓得像是小鸡仔似的坐着不敢放肆倒是真的。”   盛卿卿奇了,她写完笔下最后一个字,才提笔问道,“怎么回事?”   青鸾耸耸肩膀,接过盛卿卿手中的细笔,边道,“大将军也在陪着孟老夫人见客呢。”   好在青鸾已将笔接了过去,否则盛卿卿这一下指不定吓得笔都掉了。   “孟珩?”   青鸾心有余悸地点头,“那里头可吓人,跟三堂会审似的,我连经过都不敢,远远听了个动静就跑回来了。”   盛卿卿转念一想就知道,这恐怕是自己挖的坑。   说到震慑,那确实是没有比孟珩更适合的人选,可盛卿卿提出那建议的时候,心里顶多想想秦征,谁知道孟娉婷不声不响地搬出了孟珩这尊大神?   这可不真得将人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这小忙也帮,看来孟珩对孟府就还是亲近的。盛卿卿心中思忖一番,道,“今日孟府人多,咱们就别出去了,免得给人添麻烦。”   “知道了,姑娘。”   盛卿卿可是真真怕了孟珩。   倒不是畏惧,她胆儿比这大些。   而是她在孟府里如今的处境,可不能得罪孟珩,否则恐怕就得收拾包袱走人了。   汴京房子贵得令人咋舌,盛卿卿可住不起。   ——最好孟珩不记得有她这么个人在府里,眼不见为净,万事太平。   盛卿卿是这么想的,于是这日连房门都没跨出去,用饭时叫了青鸾独自出去悄悄取些回来。   青鸾去了一小会儿,带着饭菜回院时神色颇有些慌张,“姑娘,我听前头吵闹得很,好像是出事了。”   盛卿卿一怔,“听见什么了?”   她虽然给孟娉婷出了个主意让她演一场戏,但孟娉婷行事向来有分寸,不应当惹出乱子来才对。   “没听真切,好像是有人受伤了,我恍惚听见有人喊让府医过去。”青鸾紧张地望着盛卿卿,“姑娘,咱们要不要也去看看?”   盛卿卿垂眸沉思片刻还是摇头否决,“我们再等会儿,这会儿外面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就不要添乱了。等今日登门的客人都走后,咱们去二姐姐院子里问问怎么回事……只盼望受伤的不是二姐姐或外祖母。”   给孟娉婷出了主意的盛卿卿颇有点心不在焉,吃饭也吃得神思不属,一顿饭过了半刻钟也没怎么咽下去。   眼看着饭菜都要冷了,院门处突然传来了骚动。   盛卿卿涣散的眼神一凛,立刻将手中筷子放下,“青鸾。”   青鸾应了一声,飞快站起身来往外走,迎面撞见一个大步流星走进院子里的壮汉,呀了一声伸开双手拦他,“你是什么人?怎么擅闯我们姑娘院子?”   壮汉身着一件软甲,整个人像座小山似的,腰间佩刀,额头上闪着细汗,双眉紧皱,看起来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   见到青鸾防备的动作,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拱手道,“我是大将军的属下,来请盛家姑娘随我走一趟。”   听见大将军三个字,青鸾更为警惕地往后退去守住了屋门,“我们姑娘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带她走?”   “正是因为需要她做什么,才要带她走。”壮汉顿了顿,坚毅道,“失礼了。”   他说罢,重新向青鸾走去,眼看着就是一幅不顾阻拦要强行进入屋内的架势,吓得青鸾尖叫起来,“快来人啊!”   她这一声呼救,却没有引来任何人。   乃至于青鸾还看见有几个人影就在院门外晃动,却好似聋了似的。   就在青鸾急得要跳脚时,盛卿卿的声音从她背后传了过来,仍旧不慌不忙带着甜美笑意,“大将军有何事要这样兴师动众地将我押走,这位将军总要说清楚吧?”   壮汉见到盛卿卿时晃了晃神,盯着她看了两眼,问道,“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是姓盛、名卿卿?”   被陌生男人叫了闺名,盛卿卿也只是偏了偏头,便应道,“正是。”   壮汉毫不犹豫地单膝朝盛卿卿跪了下去,“还请盛姑娘出手相救。”   盛卿卿有些愕然,“孟……大将军受伤了?”   “……”壮汉沉默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难以言明似的,“盛姑娘随我去一看便知,就在孟府之中,我也绝不会对您做什么,事后我必定向您负荆请罪,只是事况紧急,还请您尽快同我一道前去大将军处。”   这看起来官衔不低的壮汉都对她用上敬称了,盛卿卿也没了法子,她伸手抚了抚发鬓,笑问,“将军不必如此,我去就是了。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带去吗?”   “有盛姑娘在便足够了。”壮汉明显地松了口气,起身朝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一路护送您。”   盛卿卿提了裙摆往门口走,到门边时还有闲心朝壮汉笑了一下,“我既已随将军动身,这事况是否能在路上同我说上一说呢?”   对着她轻轻软软的笑容,壮汉也没能蛮不讲理地扔出个“不能”来。   他边转身领着盛卿卿往外走,边低声道,“盛姑娘容我想想。”   盛卿卿好脾气地点头,“好,将军慢慢想。”   ——这么说不出口?   盛卿卿见到这壮汉的反应,心中便瞬间想起了那日在崇云楼里,某位孟府姑娘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了。   看来传言虚虚实实倒也真是有所出处,孟珩征战沙场太久,确实出了些问题。   看在壮汉急切模样的份上,盛卿卿步伐已比平时快了许多,但还是有些跟不上那比她高大太多的壮汉,导致对方时不时地要停下来等她。   眼看着快到行至一处平日并没有人居住的院落前时,缄默了一路的壮汉才开口道,“不知姑娘听说过大将军抱恙的传闻过没有?”   盛卿卿转脸看他,“略有耳闻。”   “大将军只是……有时脾气尤为暴躁,不愿见人。”壮汉遮遮掩掩地说,“通常过个小半日,便会好了。”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两人已绕过最后一个拐角。   盛卿卿也终于能看见站在院门口的一小撮人。   这些人都远远地离开院门驻足不前,好似院子里有什么吃人的猛兽在游荡似的。   瞧见众人脸上又惧又怕的神情,盛卿卿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静悄悄的院内,不知道怎么的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约人也是有天敌的,因而在知道自己将要受到性命威胁时,身体便会发出预警叫你远离避难。   而那被众人避之不及的院子里被关起来的,大约就是孟珩了。   “盛姑娘,我只能请您帮忙了。”壮汉恳求地道,“您就这么进去看看,遇到危险立刻跑便是。”   听他这么说时,盛卿卿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察觉到手指正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无奈地朝壮汉笑了一下,“可将军怎么会觉得这许多人里,偏我一个只和大将军见了两次面的人能帮得上忙呢?” 第9章   “如果你不能,那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到了。”壮汉十分肯定地说。   盛卿卿拗不过他,可看着那鸦雀无声的院里院外,心里又多少有点瘆得慌,犹豫片刻后只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去,在人群不远处停了下来。   常年不离开自己院子的孟老夫人就站在门外,她拄着拐杖,面上带着两分强自按捺住的焦急。   在孟老夫人的身边站着寥寥几人,都是孟府里的主子,没有外人下人,显然是被驱散了。   盛卿卿的视线迅速在众人身上都绕了一圈,才低声给孟老夫人请了安,“外祖母。”   孟老夫人的心思都挂在院里,闻言快速扫了盛卿卿一眼,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便转开视线,“你怎么来了?”   盛卿卿才刚张嘴,将她一路带来此处的壮汉便道,“我请盛姑娘来的。”   孟老夫人这才回过了头,她仿佛第一次见到盛卿卿似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对壮汉道,“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刚到汴京。”   壮汉略一点头,诚恳地低头拱手行礼,“恳请老夫人同意盛姑娘一试。”   这两人来往说话的功夫,盛卿卿便察觉到周围人复杂的视线陆续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庆幸,这些人里甚至有的已经悄悄将通往院里的路给她让了出来。   盛卿卿轻轻出了口气,遥遥越过院门往里看了一眼。   屋门紧闭,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悄无声息得叫人害怕。   盛卿卿不是没脑子,她自己也是怕的。   可那是将江陵从东蜀军铁蹄下硬生生救出来的孟珩,承人之恩的盛卿卿能在他平安无事时对他敬而远之,可孟珩若遇到危机,她却没办法就这么隔岸观火。   更何况他明明是众人趋之若鹜想要讨好的对象,犯了病时却人人恨不得就立刻同他拉开三十丈远,多少叫盛卿卿心中有点不忍。   孟老夫人沉吟了半晌,有些游移不定。   孟珩这是老毛病,过会儿便自己会好转;而盛卿卿虽说同她不算亲近,但也是孟老夫人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的唯一血脉,孟老夫人不愿让她这般随意地去冒险。   ——别的不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孟珩在这时惹不得、靠近不得,那都是因为有过前车之鉴的。   谁愿意真拿性命去赌?   “卿卿,你若不愿,外祖母不会逼你。”孟老夫人慢慢地说。   盛卿卿扭头看向孟老夫人,同她对视一眼后,牵起嘴角笑了,“谢外祖母关心,我就进去探上一探,若不行,再退出来。”   壮汉如蒙大赦,低头朝盛卿卿一揖,“谢盛姑娘!”   盛卿卿看了看他,想自己确实受得起这一礼,但还是礼貌地错开步子,才朝院门口跨出了第一步。   她一开始走得极慢,一步步仿佛如履薄冰,可等到靠近屋门的时候,盛卿卿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平静了下来。   说到底,孟珩同她见过两次面,虽总是凶巴巴冷冰冰的,但到底也没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情。   她没什么可怕他的。   想到这里,盛卿卿伸手将面前紧闭的屋门推开了一边,立在门外往里看了一眼,试探地轻唤,“大将军,我进来了。”   屋里无人应声,盛卿卿顿了顿,还是抬足迈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仿佛将盛卿卿窈窕的身影一口吞没在了里头。   屋里头窗也没开一扇,即便是青天大白日的也显得有些阴沉,盛卿卿走了两步才摸索出道路,边走边寻找着里头孟珩的人影。   她见孟珩两次,对方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今日若也如此,倒是有点难找。   外屋很快扫过一遍,盛卿卿轻吸口气,看向了静悄悄的内屋,举步靠了过去。   她轻手轻脚地打起竹帘时,里头终于传来一声响动。   盛卿卿脚步一顿,她是经历过战乱的人,知道那是兵器出鞘时的声音。   “谁?”孟珩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阴鸷冰冷,能叫人浑身血液都被冻僵。   “我是……”盛卿卿停了停,用最轻柔无害的声音唤他,“大将军,我是盛卿卿。”   孟珩没再说话,盛卿卿也没再动,她耐心地等待了许久,才听见孟珩再度开口。   “进来。”他说。   这两个字似乎比先前更低沉了。   盛卿卿向里走去,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打着珠帘的手举得都有些酸痛。   她只走了几步,就看见正坐在桌边、将长刀放在桌上轻轻抚摸的孟珩微微抬了脸,长刀在他手腕轻动间映出一道弧形的冷冷寒光。   孟珩沉沉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孟珩确实同前两次见到的不太一样,盛卿卿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巧妙地道,“我来看看你。”   孟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后冷笑一声,“那为什么让我等这么久?”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孟珩是不是将她当成了其他人,说话时不得不小心了又小心,免得激怒到刀已出鞘的孟珩,“我已经……尽快了。”   孟珩不置可否地将手中刀刃又翻了一下。   盛卿卿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到了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刀身上。   “过来。”孟珩说。   盛卿卿依言朝他走了半步,注意力不敢从孟珩身上离开半分,“……大将军能将刀先放到一旁吗?我胆子小,有些害怕。”   她问得轻轻软软像是撒娇,孟珩只是稍一停顿,就将刀身入鞘放到一旁,而后一言不发地望着盛卿卿,意思很是明了。   见孟珩还能好好和人说话,盛卿卿才放心不少,她缓步朝孟珩走去,十步的距离慢慢缩短。   三步时,盛卿卿将手指按在了桌上。   一步时,她停在了离孟珩最近的凳子旁,问他,“我能不能坐下?”   孟珩正微微抬头看着她,下颌绷紧,双眸幽深得不见底,好似要将她也拉入那深渊底处一般。   没有孟珩首肯,盛卿卿也不敢乱动,只站着同他长久地对视。   “你太慢了。”孟珩突然道,“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是我的错,”盛卿卿轻声应下,又讨饶,“可这已经是最快啦,大将军能不能原谅我?”   孟珩不作声地又看了会儿,才朝盛卿卿伸出了一只手。   盛卿卿有些拿不准主意地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小心地落在了孟珩的掌心里,再度被他紧紧握住。   同上一次不一样,孟珩瞬间将手指从她的指缝间挤了进去,亲密无间地交握在了一起。   这人手本来就比她大出一圈,突如其来地这一下,盛卿卿的手几乎叫他整个包裹住、无处可逃。   孟珩低头盯了片刻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加重了力道,显得有些烦躁,“不够。”   盛卿卿不得不轻声告诉他,“疼。”   而后,她似乎听见孟珩冷笑一声,“就是要你疼。”   他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很快就放开了。   下一刻,孟珩朝她张开了手臂。   盛卿卿这次是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孟珩想要什么。   孟珩等了半晌,显而易见地变得更为不耐烦和易怒,“过来。”   盛卿卿迟疑着往前踏了半步,见孟珩视线跟钉在她身上似的移,其余地方却稳稳地一动不动,不由得咬了咬嘴唇。   ——小时候,父亲倒是常常这么张开手臂,等她笑嘻嘻地跑过去扑到父亲怀里时,便会一下子被举起来、高高抛到空中,那是盛卿卿最爱玩的游戏之一。   可孟珩虽然比她大了许多,到底跟父兄还是不一样。   一向镇定的盛卿卿也忍不住红了脸,“我不……”   “快点。”孟珩打断了她。   他浑身都透露着无处发散的焦躁气息,像只困兽,却不知为何坐在那儿毫不动弹,只催促她赶紧上前。   ……简直就好像是非要等她主动触碰,才能算数似的。   盛卿卿蜗牛似的又往前蹭了蹭,到底没能自己主动上前倚靠到成年男子怀里,而是轻轻俯下身去,在孟珩的注视中伏在了他膝边,像是对长辈撒娇那般,将头枕在了他膝上。   饶是盛卿卿没用多大力道,孟珩也觉得膝头一沉。   ——恍惚间靠上来的不是盛卿卿,而是什么将他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上的重量。   孟珩的手在空中停了许久,最后慢慢放下,一手迟疑犹豫着落到盛卿卿的发间,十分珍惜地抚了一下,像是怕她一碰就会化作泡沫破碎似的。   “你应该早点出现。”他喃喃地说着,将五指没入她的发丝里,指尖将一枚松松的发饰顶了出去。   盛卿卿乖顺地靠在他的膝盖上,不厌其烦地应答,“我知道,叫你白白等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孟珩指间都是她凉丝丝的黑发,他几乎想泄愤似的揪上一把,微微蜷起指节时到底还是不忍心地松了力道。   “我等了你十年,”孟珩不管自己这话讲不讲道理,“你却到现在才出现。”   盛卿卿软软地嗯了声。   “……你还什么都不记得。”孟珩松开手指,理智从黑暗中缓缓悉数收回脑中,他低声道,“你以前从不怕我。” 第10章   盛卿卿心道我现在也不怕你,但这话到底是不敢在这关头说出口,只眨了眨眼,又安抚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   也许是她百依百顺的态度平息了孟珩的怒气,在发间穿梭的手指动作越发轻柔,早起的盛卿卿被抚弄得有些犯困,眼皮子也跟着打架起来。   孟珩不再说话,注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也不再那般充斥着令人窒息的侵略性。   盛卿卿渐渐放松下来,心想孟珩其实也不难安抚,怎么整个汴京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吗?   迷迷糊糊之间,盛卿卿听见门被人悄悄敲响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想睁眼,却叫一只手盖了眼睛。   盛卿卿眨了眨眼,睫毛尖从对方的掌心里唰唰地扫了几下,“大将军?”   孟珩没回答,门外的人也没进来。   盛卿卿逐渐清醒过来,有些诧异于自己在这情况下也能犯困,迟疑地抬手,只碰了碰蒙在自己眼上的手背,“怎么了?”   孟珩没敢松手,有苦难言。   就算昏暗的屋内看不真切——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的脸色同往日大不一样。   窘迫?羞恼?   孟珩拿不准。   可盛卿卿已经醒了过来,他没法一直将她留住,只好深吸口气,道,“起来。”   盛卿卿哦了一声,听话地伸手往旁边探了两下,按住了一只凳子,而后一撑便站起了身。   孟珩跟着站起,还没来得及松手,盛卿卿轻轻呀了声,身子一晃。   孟珩下意识地去扶,这下捂着盛卿卿双眼的手就松开了。   重见了光明的盛卿卿赶紧扶着桌子站稳脚跟,轻轻动了动发麻的左腿,嘴上道,“大将军没事了?那就好,外祖母担心得紧。”   孟珩紧闭嘴唇不应她的话,不想自己一开口就露馅。   盛卿卿活动了两下腿脚很快适应起来,她远离两步孟珩,领会了孟珩缄默不语的意思,“您别在意,我这便离开。”   她说着福身行礼,而后便跟个没事人地往外走去,孟珩张了张嘴都没找到能留她的理由。   ——他难道要将长达十年的荒谬梦境说给她听?   盛卿卿信不信是另说,那梦里的她可是已经死了!   盛卿卿行至门口,发现原先将她带来那壮汉就站在门口,方知之前的敲门声她没听错。   “不负所托。”她笑着同壮汉点点头,在对方欲言又止的注视中缓步出了门。   这十年下来,孟珩身边知道他常做个梦、梦里有个小姑娘的也就那么几个心腹兄弟,知道那叫盛卿卿的就更少了。   不必多猜,孟珩就知道盛卿卿刚才会到他身边来,是谁的主意。   “进来。”他冷声令道。   两三息后,壮汉大步从门外迈入,神情有点恍惚,“大人,我是方才混乱之中听孟二姑娘提到‘盛卿卿’三个字,才死马当作活马医去跑了一趟,谁知——大人既然找到了她,为何不……”   “我和她说什么?”孟珩打断了属下的话,他握了长刀起身,自嘲似地冷哼,“记得的只有我。”   *   这日孟府里的风波并未传得太广,反倒人人三缄其口,盛卿卿的存在更是被从中抹去无人知晓,倒叫她轻松不少。   第二日孟娉婷倒是来同盛卿卿讲了前日发生的事情。   “我原是想装作有贼人闯入孟府想偷盗钱财却被撞见、仓皇逃跑。”孟娉婷顿了顿,“你别笑,我知道这乍一听漏洞百出,可要的正是如此。若是人足够冷静,事情发生当下便该想到不妥当之处加以应对,而不是当个事后孔明。”   盛卿卿忍着笑点头,“好,二姐姐接着说。”   “所以等人都齐了,我便打暗号叫人出来,装贼的装贼,捉贼的捉贼,这祖母都是知道的。”孟娉婷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大将军他不知道。”   盛卿卿支着脸想了想,“那大将军一人大发神威将小贼都拿下了?”   孟娉婷摇了摇头,眼里仍有些惧怕,“他……他险些将扮贼的下人杀了。”   盛卿卿一怔,这才明白过来昨日前头一片混乱是怎么回事。   “虽他最后认了出来,也没戳穿是我叫下人演的一场戏,但还是一阵兵荒马乱。”孟娉婷回忆着昨日的种种,慢慢地道,“我只看见大将军收刀时身上气势特别吓人,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也吓得浑身发抖,然后他突然掉头就走,祖母便让我们都散了。”   盛卿卿撑着自己的下巴想,也不知孟珩是不是征战太久,反倒太平日子过不了了?   因而稍有刀光剑影,他便好像一瞬被拉回到了尸山血海之中,不得安宁。   “倒是苦了你了,”孟娉婷转而道,“我听说后来是你去同大将军说话、安抚了他?”   盛卿卿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摆手,“我也没做什么,我去时,大将军看着已经清醒不少,也挺好说话的。”   孟娉婷听罢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不是心里觉得,大将军那时换个不是你的人也安抚得下来?”   盛卿卿没答话,但孟娉婷看了眼她的表情,便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他有时连祖母都不认得,有次险些闹出事来,才搬出孟府去住了。”孟娉婷说得小声,“能在那时同他说话到他醒转的人还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只听过你一个。”   盛卿卿转念一想也是。若真有这么个人,孟珩少不得日日带在身边以防万一,孟老夫人昨日也不该那般手足无措。   可问题就出在,盛卿卿觉得自己昨日除了耐心些,也实在是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她前两次见孟珩,不也都是这般恭恭敬敬的听话态度?   “大伯母这几日不在孟府,等她回来知道了这事,一定会来找你的。”孟娉婷提醒道。   盛卿卿歪了歪头,“可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呀,万一下次,我就不顶用了呢?”她回想一番,对孟娉婷道,“我心里觉着大将军指不定是将我错认成谁了,对我态度可熟稔,还说他等了我好久,可我才刚到汴京呀。”   更别提孟珩清醒之后,看她的眼神又回到了前两次那样生人勿近,盛卿卿才立刻识趣地告了退,免得遭人嫌。   孟娉婷听罢蹙眉沉思了会儿,她道,“可能将你认错,或许证明你同那人极像,那也是少不了日后帮忙的。”   盛卿卿眨眨眼,心道也是。   孟珩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谁也不敢谈起,对孟府来说也必然是心中的一根刺。   盛卿卿扪心自问,若她是孟珩身边亲近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丝来得莫名其妙的机会。   “可我……”盛卿卿叹了口气,“我原是来汴京准备嫁人的呀。”   孟娉婷抿了口茶,她面不改色地道,“指不定还能亲上加亲呢。”   话一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僵了脸色。   “我的错我的错,这玩笑我不该开的,自个儿都汗毛倒立。”孟娉婷率先道歉。   盛卿卿也抚了抚自己的手臂,提壶给孟娉婷续了热茶,“这玩笑你以后是开不得,叫别人听见我吃不了兜着走——我来汴京,可没这么大野心。”   她也给孟娉婷刚才那话激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孟珩的玩笑哪里能随意开?   别的不说,光想想孟珩那双眼睛,盛卿卿便想不到谁能同他过一辈子。   许是个也纵横沙场、气势不下于他的女将军吧?她天马行空地想。   ……   “……以柔克刚,我看是这个理。”孟大夫人面色沉凝,“您说是巧合也好,不是巧合也罢,总得让她试了才知道。这么些年了,我还是第一次抓着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会放开的。”   孟老夫人沉吟不语,慢慢地转着手中的佛珠,垂眸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母亲不应,我便去寻那孩子亲自问问,求也好怎么也罢,总归到她愿意为止。”孟大夫人半是赌气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似所有人都想瞒着我似的?”   孟老夫人这才缓缓开口,“不是瞒着你。”   “那母亲为何不和我说?”孟大夫人按捺不住,“这都三日了——”   “你儿子让我三缄其口的。”孟老夫人不冷不热地扫了孟大夫人一眼,道,“那日他走前特地来找我,话里话外我看那意思是不想要卿卿帮忙,他脾气什么样你不知道?我倔得过他?”   孟大夫人听见儿子的名字,顿时有些泄气,“珩儿他怎么这样!”   “他不愿意,你当母亲的也勉强不了他。”孟老夫人道,“我知道你脾气急耐不住,才特地没告诉你,省得你心烦,也不知道哪个传到了你耳朵里去。”   孟大夫人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又插着腰理直气壮地将黑锅甩到亲儿子头上,“珩儿真是瞎胡闹,我回头就好好说说他——真是一点分寸也没有!”   孟老夫人眼皮也不抬,“你也不必去找卿卿那丫头,那孩子机灵、耳根子软,你劝她容易,劝得动珩儿才是难处。”   大夫人听罢想了会儿,最后若有所思地道,“母亲说得对,我先去探探那小子口风。”   “去吧,”孟老夫人淡淡地说,“卿卿是个听话的丫头,不用操心。”   大夫人笑着告退,转头便直奔孟珩府里,打定主意要问问清楚盛卿卿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当亲娘的还能不晓得?   盛卿卿能将毫发无伤地将那会儿六亲不认的孟珩劝住,那就绝不是凑巧那么简单! 第11章   孟大夫人这亲娘上门,大将军府当然没人敢拦,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座奉茶一会儿后,孟珩就出来了。   大夫人瞧见几个身材魁梧的人正从另一边离开,笑眯眯朝孟珩招手,“珩儿,来,坐坐坐,和我说会儿话。”   孟珩没动,他太知道自己母亲是个什么性格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上门,必定是有什么原因,而不单纯只是为了说话。   而孟珩所能想到的、才发生不久的,也真就只有那一件。   “我想你也该来了。”他不留情面地说,“这是我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   孟大夫人扬了扬眉,一看孟珩就知道他这是软硬不吃,顿时收了脸上笑容一拍桌子,“你的什么事?我是你亲娘都听不得?”   孟珩看她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了,我还亲自去见过卿卿了。”孟大夫人眼睛一转,胡说八道起来,“那丫头是不错,难怪母亲给她寻夫家时精挑细选的,确实值得。”   话说到半路,孟大夫人就已经发现自家儿子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痕,但她还是目不斜视地胡诌完了,而后认真地道,“我寻思我表家似乎有几个年龄相近、一表人才的表侄,或许可以引荐给母亲看看。”   孟珩闭了闭眼,对着孟大夫人不好发怒,阴沉沉道,“你别插手。”   “我怎么能不插手?”孟大夫人唉声叹气,“回汴京后听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我就立刻去找她,问她愿不愿意……”   即便知道孟大夫人话里有话,孟珩拧眉等了两息还是不耐地催促,“愿不愿意什么?”   “愿不愿意帮我个忙,有空时照顾你。”孟大夫人微微一笑,“我瞧着挺合适,她又正好是孟府的表姑娘,一表三千里远呢。”   “……你真问了?”   孟大夫人挺起胸膛,一点也不心虚,“问了,那丫头稍稍犹豫之后还是同意,所以我才来问问你怎么说。”   “……”孟珩一言不发,他脑子一时有点混乱。   人人都说他得的是疯病,孟珩其实自己也觉得并非空穴来风。   来替他看病的御医和名医一波接着一波,人人说得花里胡哨,却也没一个能拿出切实方子来的。   于孟珩而言,那从前如同他呼吸一样自然的杀意和暴虐念头如今只是偶尔会失控上片刻。   他那时不是没有理智,而是被另一面压倒。   这怪病不知何时缠上了他,孟珩自己一度三缄其口,觉得一来是个软肋,二来实在不耻言谈。   他刀下敌军冤魂成千上万,却连这点杀意都控制不住?别说外人,孟珩自己都觉得可笑。   但这么可笑荒谬的事情偏偏就是发生了,孟珩也没法子。   几日前在孟府中,孟珩万万没想到的是惊动了盛卿卿。   他从未打算将自己软弱、不可控的这一面展现在盛卿卿面前过,这如同将他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万人围观没什么两样,光想一想孟珩就恨不得回头一刀砍死那日突然失控的自己。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盛卿卿能安抚住他一次,却未必次次都能成功。   哪怕一次小小的失误和错算,好不容易活生生出现在孟珩面前的盛卿卿可能就会再度消失。   孟珩赌不起这细小的误差,他只有这一个盛卿卿,恨得狠了都不敢弄痛她、大声骂她,哪敢让盛卿卿和失控的他独处?   可孟大夫人说盛卿卿已经同意了,这令孟珩在不安中又悄悄滋生出一丝喜悦来,像是雪原边上窜出一丛生机勃勃的新绿。   如果、只要他也应一声同意……   孟大夫人在旁察言观色地看了许久孟珩的神情,越看越觉得不妙,她悄悄凑近儿子身边,猛地出声吓他,“你是不是喜欢上你那如花似玉的小表妹了?”   孟珩沉思中的眼瞳倏地缩紧扫向孟大夫人的方向。   “没有。”他紧着嗓子回答。   自早几年开始,孟珩就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对盛卿卿的感情已不是喜欢、爱恨能诠释的了。   他几乎将自己一生最浓墨重彩的情感不论好坏地尽数投注到了梦里的盛卿卿身上,而当盛卿卿懵懵懂懂、天真无辜地出现时,她同孟珩之间相差的,远远不只是那九岁的年纪。   孟大夫人刻意地沉重叹气,“既然你不喜欢她,那我就回去再跑一趟,和卿卿说一声,不必麻烦她了。”   孟珩黑着脸没说话。   孟大夫人瞅瞅他,又没话找话似的说,“我还听说过些日子,孟府要再请一批年轻人来,好似卿卿也要出席一趟,见见汴京的人。”   她顿了顿,用眼角余光瞄着孟珩,拖长声音继续道,“听母亲的意思是挑个老实肯做的,也是卿卿的意思。不过我看卿卿那姿色举止,只要她愿意,有的是世家子弟愿意娶她回家当正妻。”   孟珩忍着暴躁听完,一个字的应答也没给孟大夫人。   大夫人没趣地啧了声,她敲了敲孟珩的脑袋,“等那丫头真定了亲被娶走的时候,你再后悔都来不及了!”   孟珩动了动手指往回扣去,却仍没说话。   大夫人没了辙,没有孟珩一句准话,她还真什么都做不了,寻思只好改日再去找盛卿卿探探口风。   可大夫人将孟老夫人给盛卿卿挑夫家的进度和孟珩这么提了一嘴,就立刻让孟珩想起一件被他暂时搁置的事情来。   ——他在梦里见过盛卿卿定亲嫁人,也知道那个夫家是谁。   虽然盛卿卿一直没能找着,但“夫家”却再好找不过。   因着没证没据的,孟珩虽然恨不得如同梦里那般手撕对方一次,但也忍了。   他不明着动手,他最多见一次寻个理由打一次,到后来对方都灰溜溜地知道要绕着他走。   可既然盛卿卿出现了,那孟珩便有证据好好针对警告对方了。   *   大半个汴京城都知道孟珩最不待见的人是谁——苕溪魏家孙子辈里排行第三的魏仲元。   然而若是再追问为何魏仲元这么不招孟珩待见,那说法就很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一个比一个听起来更不靠谱了。   实际上,这个问题就连魏仲元本人都没想明白过。   明明孟珩虽然浑身杀气四溢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但那也是一视同仁、不过凡人在他眼里如同草芥罢了,怎么偏偏他魏仲元第一次和孟珩打照面就成了对方的眼中钉?   魏仲元想不通,他怂,被孟珩几次没理由硬找理由地教训之后,听见孟珩的名字都腿软得想往地上跪,只得绕着孟珩走路。   可这再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孟珩有心找上门来的。   魏仲元这日例常打听了孟珩的下落,才敢约了几个朋友一道出门喝酒吟诗作对。   酒席上几人难免讲到汴京城最近的风风雨雨,其中一人神秘地讲起了几日前的孟府,“你们也知道,我心悦孟二姑娘许久了,因此那日,我也随母亲去了孟府见孟老夫人,可后来发生的事儿可真叫人大开眼界!”   一旁人捧场,“出什么事儿了?我听说那日你们可走得有些早,而且脸色都不太好看?”   “你们慢慢听我讲——不过我可得说,还好魏仲元没去,否则你是第一个叫人笑掉大牙的。”   “关我什么事?”魏仲元莫名其妙,“我又不想娶孟二姑娘,我配吗?”   “那日在孟府的不止孟老夫人、孟府各位夫人、孟二姑娘……”这人压低了嗓音,“大将军也在!”   魏仲元一个哆嗦,果然将手里酒壶摔了。   损友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你要是那日也在,铁定一进门就跌地上拽不起来了!”   魏仲元恼羞成怒,“大……他现在又不在!你们少取笑我!”   “得得得,我接着说,后面你们就笑不出来了——这我也是回家之后才慢慢琢磨出来的。”提起话茬那人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我寻思孟二姑娘是想看看我们勇不勇猛、胆识如何,因而安排了一场劫匪潜入孟府、被人发现逃跑的戏码。我们才刚坐定说了一刻钟话,突然外头咣当一声什么东西给砸碎了,然后就听人大喊‘快将贼人拿下!’,我当时都傻了。”   “孟府青天大白日的能进贼人?”有人质疑。   “我哪来得及想这么多,刚听完呢,穿着黑衣、手持兵器、凶神恶煞、长得像江洋大盗似的贼人就闯进了院子里——你们评评理,我当时手无寸铁,当然不能和他打,这是送命,对吧?”   魏仲元也听得入了神,他摆摆手道,“大将军不是在么,那贼人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不是!我原也是这么想的!”说话那人心有余悸地摆摆手,“我想,有大将军在,那这区区小贼岂不是手到擒来,有什么我上去送死的份?万一他挟我当人质怎么办?”   “呸,谁要听你怎么了,说正经的!然后呢?”   “然后……”这人咽了口唾沫,好像仍能看见当时那一幕似的,“大将军动作太快,我什么也没瞧见,只见他三两下就将几个贼人按在地上,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出了鞘,手起、刀落,我连刀身都看不清,只瞧见挥动时叫人气都不敢喘的刀光了。”   桌上几个酒友都愣住了。   过了半晌,才有人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我见到那时也是这么想的,但那刀到底是没砍掉脑袋,贼人最后叫孟府下人拖走,我看见那人都给吓得屎尿横流了都……”   “这,换我我不也得吓个屁滚尿流?”   魏仲元觉得一阵冷风刮过,下意识抱住自己臂膀,“再然后呢?你们就散了?”   “再然后才是更吓人的。”少年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再然后啊,大将军没收刀,他提着刀站起来,把坐啊站在旁边的所有人都环视了一圈,不夸张,他眼神就分给我那么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砍掉脑袋了。”   “难道这是传言中大将军那……”   “我觉得八成是!”少年喝了口酒壮胆,而后才鬼鬼祟祟地道,“孟老夫人喊了一声大将军的名字,大将军看她一眼,提着出鞘的刀就走,然后几家人才散的,我也不知道后头怎么了,只知道母亲叮嘱我不准将那日的事情讲出去。我说给你们听,是把你们当兄弟,可别往外到处传啊!”   “是是是好好好。”酒友们一阵敷衍地回复,几人都很心不在焉地连喝了几杯酒来缓解身体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   醉眼昏花间,有个凭栏看街的人大着舌头道,“你们看,酒楼底下那人是不是大将军?”   魏仲元酒顿时被吓醒了大半,他手脚并用地扑到窗边往下一看,惊恐地倒抽一口冷气,“吾命今日休矣!” 第12章   盛卿卿在自己小院子里安安稳稳过着小日子时,又同几日前一样,门口突然传来了声响。   经过那日之事,盛卿卿多少有点敏感,她抬了眼让青鸾过去看看,片刻青鸾便将孟大夫人带了进来。   盛卿卿一怔,飞快放下手中把玩的物件起身,“大舅母。”   “卿卿啊,”大夫人喊得亲切,“前几日的事情还没来得及同你道谢呢——这些一会儿再说,你这就随我出去走上一趟、帮舅母一个小忙,可好?”   这场景实在同几日前一模一样,盛卿卿不将两件事想到一块都难,“大舅母说的帮忙,是大将军的事吗?”   “对对对。”孟大夫人毫不生疏地上前挽了盛卿卿的手臂就把她往外带,嘴里飞快地道,“你不是正好也还没看过汴京的风光吗?我这就带你出去四处走走!”   前日那将领还好说,孟大夫人几乎是挟持了盛卿卿,她只得无奈地随着对方往外走,轻声细语地安抚,“出什么事了?和前几日一样吗?”   “我想着应该差不多。”孟大夫人模棱两可地说道,“乖卿卿,你就随我去看上一眼,要是孟珩那傻孩子没事儿,舅母就带你四处随意逛到天黑,你想买什么都成,啊。”   这几乎都算得上是利诱了。   盛卿卿被这位性格分外耿直的大舅母逗笑了,她握了对方的手背道,“您别急,我去就是了。我是江陵人,大将军的恩我永远记着。”   “这个好,你多记点他的好。”孟大夫人立刻赞成。   盛卿卿笑意更深,“大将军在我心中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呀。”   凶神恶煞是有点儿,可当武将的嘛,有几个能儒雅似文臣的?   孟大夫人诧异地看了盛卿卿眼,欣慰地抚了她的手,“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盛卿卿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孟大夫人自个儿也挺嫌弃孟珩脾气的。   “我爹娘要是和大舅母一样有个这般人中之龙的儿子,定是乐得合不拢嘴了。”她语笑盈盈地道。   孟大夫人险些就接了话,好在想到盛卿卿的父母一个没在世,顿了顿才道,“虎父无犬子,孟珩以后的孩子应当也不错。”   盛卿卿甜甜地捧场,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敷衍恭维,“那是定然的,大舅母便等着抱孙子就是。”   孟大夫人瞅了盛卿卿的不卖破绽的表情半晌,心里头有点没底,干脆也不再多问,逮着盛卿卿上了车便直奔汴京城里最有名的酒楼之一——八仙楼。   马车走得有些急,盛卿卿便猜到大约确实是孟珩出了什么紧急事况,才叫孟大夫人急匆匆地来找她。   可汴京城就这么大,盛卿卿和孟珩两个都在里头,难不成以后孟珩一犯病,所有人都要到孟府来喊她去“出手相救”?   更何况,尽管有孟娉婷亲口说能接近犯病的孟珩的人只她一个,盛卿卿想破脑袋也不觉得自己有那般通天本领。   眼下这状况,岂不是赤脚大夫看病,看活一个算一个?   要是哪日一个没看活,岂不是糟了糕?   想着,盛卿卿还是准备和孟大夫人交个底,“大舅母,那日在孟府的事是个巧合,我自觉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并没什么特殊的,换作是别的什么人也一样可以。”   孟大夫人嗯嗯了两声,不知道从马车什么地方掏了个蜜饯给盛卿卿,“快到了,你先吃这个解解闷儿。”   盛卿卿眨眨眼,接了蜜饯送到嘴里,舌尖一顶塞到了旁边,左腮便小小鼓起一块,衬得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容连带着变得孩子气起来。   孟大夫人顿生疼爱之情,心想自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好看是鬼斧神工的好看,偏生一个比一个没表情,一点也不贴心,不由得感慨,“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您有我这么个外甥女呀。”盛卿卿笑着道,“都好几年没人给我塞糖吃了,大舅母对我真好。”   “你这孩子也太好收买了。”孟大夫人无奈地想,真这么好骗,孟珩又不出手,万一叫被人家骗去了可如何是好?   盛卿卿摆正脸色,认真道,“那是我知道大舅母对我好、疼我,我才这么好收买的;别的人万金也买不动我。”   “小嘴儿真会说话。”孟大夫人顿时都有点忘记正在酒楼的亲儿子了,她将蜜饯整包掏出来,不容拒绝地塞进了盛卿卿手里,豪情万丈道,“这点小玩意儿管够,想吃了和舅母说声,立刻就给你送来!”   盛卿卿抱着香气扑鼻的蜜饯吃了一路,等马车停下时,嘴里还塞着半个没吃完的。   孟大夫人掀帘往外看了一眼和往日一般无二的八仙楼,有些纳闷,“不是给我说他气势汹汹地来这儿找魏仲元了吗?怎么这么安静?”   盛卿卿也跟着悄悄打量人来人往的八仙楼,动作很是小心娇憨,“这热闹得很呀,哪里安静了?”   “我原以为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来着。”孟大夫人一扭头,“不管了,咱们去看看——”   “大舅母,不如先让人去酒楼里问问大将军还在不在,若不在,咱们就不必进去走一趟了。”盛卿卿提议道。   孟府大夫人独自来八仙楼,还转悠一圈就走,这种奇怪事儿被传出去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孟大夫人恍然,这才叫了身旁人去酒楼里问详情。   盛卿卿看着门帘缝隙外的酒楼,心道孟大夫人听的消息错了,指不定孟珩压根不在这儿也说不定。   再说了,喝个酒而已,哪里就非要将她出孟府里请出来的程度了?   盛卿卿这念头刚在脑袋里跑完,头顶方向突然传来了嘈杂声。   她这方位却是看不见头顶方向的。   倒是孟大夫人派出的下人跑了回来,同大夫人耳语两句。   “卿卿!”   “哎。”盛卿卿转过脸,见孟大夫人喊了自己一声便匆匆跳下马车,只得也跟着往外下了车。   车外人投来的视线盛卿卿暂时无暇顾及,她快步追着孟大夫人上了八仙楼的二楼,只觉得和人声鼎沸的一楼比起来,二楼不仅人烟稀少,而且酒味比楼下的浓了何止七八倍,简直好似桌椅摆设都刚从酒坛里捞出来似的。   整个二楼就坐着一桌人,还都四仰八叉地倒在了方桌边上,看面色一个个醉得不轻。   桌边还坐着的就两个人。   一个背对着盛卿卿和孟大夫人的是孟珩,另一个正对着她们的年轻人,盛卿卿却没见过。   年轻人倒是没有酒后的面色酡红,他整张脸都是煞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看起来好不吓人。   盛卿卿仔细盯着那年轻人瞧了会儿,只见他一手提着酒壶给自己倒酒,两手都在发抖,倒一杯漏半杯,而后哆嗦着将酒杯举到嘴边喝了下去。   ——紧接着,他又开始倒下一杯酒。   若是不知道的人看他,简直看着像是在借酒消愁似的。   盛卿卿心中这么想着,跟在盛大夫人身后放轻脚步踏上二楼。   盛大夫人的前脚落到二楼地面上时,孟珩就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漫不经心,像是从脚步声就辨认出了她似的。   就在孟珩这一眼扫过孟大夫人即将回过头去时,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被孟大夫人挡在身后的盛卿卿。   ——他光知道有人去通知孟大夫人,没想到孟大夫人居然将盛卿卿也带了过来!   “喝。”孟珩立刻沉声对魏仲元令道。   魏仲元有苦难言,他不知道往肚子里灌了多少酒,只可恨自己酒量好,也不敢装晕倒下,只觉得每一杯喝进嘴里的都不是酒而是穿肠毒药,偏偏在孟珩的要求下不敢停止,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   可孟珩还嫌他动作太慢!   魏仲元哭的心都有了,他视死如归地一闭眼,提了酒壶往嘴里灌,几大口下去,喝得太凶,将自己给呛着了。   孟珩摸了摸长刀,想着有多大可能性在盛卿卿看见魏仲元前一刀将他砍了。   杀人不难,难的是不被盛卿卿看见。   孟珩艰难地克制了这个不怀好意的念头。   孟大夫人一看孟珩对面的魏仲元,就知道今日是个什么情况,她哎了一声上前打圆场,“青天大白日的喝酒还有没个数了——孟珩你小子,也喝多了?”   孟珩面前确实放着几个杯子,但那是在他来之前,另个公子哥用的——这人现在已经倒在桌边呼呼大睡了。   孟珩没应声,孟大夫人瞧他一身杀气腾腾也不敢在这时候多问,朝已经哭了起来的魏仲元多看了两眼,赶忙摆手叫身旁下人去帮忙抬人。   下人们大着胆子上前,却只敢先抬地上人事不省的那几个,不敢去碰魏仲元。   谁不知道,地上几个是顺带的,魏仲元才是叫大将军数年以来都看不惯的那眼中钉?   孟珩没去看盛卿卿,他冷冷问泪水满面的魏仲元,“谁让你停下来的?”   魏仲元打了个哭嗝,战战兢兢地接着喝酒,恨不得自己也是晕过去的那几个损友之一。   盛卿卿站着瞧了会儿,拿捏不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喝酒就喝酒,大不了孟珩是个海量将所有人都喝趴下了呗。   孟大夫人却在这时回过身来对盛卿卿耳语了一句,“这小子再喝下去可得直接送去医馆了。”   盛卿卿闻言又多盯着魏仲元看了看,看他身边堆了一地的酒壶酒坛和他那比纸还白的脸色,知道这话不假,但也懒得多管。   ——有人硬生生要将自己喝死,这又不是外人管得了的。   孟大夫人只得又说,“这会儿你表哥听不进别人的话,我说他也没用,你去劝劝试试,魏家好歹也不大不小的,别让他惹上麻烦了。”   这两句蚊音的耳语都尽数叫孟珩听了个一清二楚,叫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个不知该说是绝妙还是糟糕的点子。   孟大夫人将盛卿卿带来,那定然是以为他已经失控犯病了。   那既然盛卿卿跟来了,他不如干脆趁势装作自己真犯病就好。   孟珩打定主意,将冰冷的杀意往魏仲元身上压去,做得得心应手,甚至还带着快意。   他早想这么做了。   从他在梦里见到魏仲元娶了盛卿卿的那刻起,魏仲元在孟珩眼里就早于死人无异。   只不过从前孟珩的人生里没有盛卿卿,如今他有了。   被孟珩盯住的魏仲元惊恐地瞪大眼睛,脑袋里顷刻间一片空白,只闪过一个巨大的“死”字。   魏仲元知道孟珩看自己不顺眼,但从未有那一次像现在一样,令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被那饮血成瘾的长刀砍断、滚落在了地上。 第13章   眼见着魏仲元一幅即将要被吓得暴毙的样子,盛卿卿不得不往前迈了两步,小声唤孟珩,“大将军。”   孟珩早做足了准备,阴鸷地转脸将杀气往盛卿卿身上压了过去。   这是在做戏,绝不是报复。他想。   盛卿卿果然在原地怔了一怔,而后略显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两息后,她像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仍旧朝孟珩露出了笑容,“您还记得我吗?”   孟珩记得上次自己对她说了什么。   可让他在清醒时对盛卿卿说出“过来”这话,孟珩是打死也做不到的。   于是他压低声音威胁,“滚。”   还别说,孟珩装得挺像。若面前人不是盛卿卿,他的的确确就这个态度。   孟大夫人紧张得在一旁捏紧了手,不知道自己带着盛卿卿前来、方才又将她劝上前去是不是个好选择。   一来,大夫人确实希望盛卿卿能治好孟珩的病。   二来,她也怕盛卿卿做不到,反叫这小姑娘受伤受惊。   孟大夫人正犹豫踌躇时,就站在孟珩两步开外的盛卿卿却偏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往魏仲元的方向一歪脑袋示意。   孟大夫人会意,让人上前赶紧借着这时机将瘫软如泥的魏仲元带走。   可两三个下人刚刚架住魏仲元要往外拖,孟珩就开口道,“他不能走。”他顿了顿,盯着魏仲元,“继续喝。”   这是真要用酒淹死魏仲元的意思了。   “我陪大将军喝吧。”盛卿卿插话道。   孟珩心想装什么装你哪会喝酒。   可这句话一说完,盛卿卿就又向他靠近了一步。   孟珩按住了长刀,他从喉间再度发出警告,“离我远点。”   “您看看我,”盛卿卿轻声细语地说,“我不会伤害您的。”   孟珩在沙场上杀过七进七出,还真没见过比盛卿卿更能叫他痛的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转脸去看了盛卿卿的眼睛。   那真是一双叫人看了便忍不住发出赞叹声的翦水秋瞳,漫天繁星好似都争先恐后要落在这汪夜色的眼眸里,赋予她一身凡人所不能及的光辉一般。   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只映着孟珩一个人的影子。   光是这个念头就叫孟珩胸中胀痛起来。   孟大夫人趁着孟珩注意力被吸引的功夫,飞快地打着手势让人将魏仲元抬出来,也不管好不好看地,从盛卿卿身后唰一下将人带远了。   孟珩不是没注意到。   可于他,盛卿卿到底比什么都重要。   见至少那快被酒淹死的年轻人已脱离险情,盛卿卿也松了口气,她边打着手势让孟大夫人先带着所有人离开,边朝孟珩的方向倾了倾身。   见孟珩浑身紧绷、却没更多的动作,盛卿卿才又向他迈了小半步的距离。   眼前的孟珩几乎就和上次在孟府见到时一样生人勿近、满脸冰霜,可盛卿卿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她试探着用上次同样的方法对待孟珩,“我能不能坐到您边上?”   孟珩没答话。   他知道他上次说了什么。   【过来。】   没得到回应,盛卿卿便当作是默认,她尽可能动作轻柔缓慢地坐到桌边和孟珩相邻的位置,完成这系列动作后,她朝孟珩笑出了人畜无害、谁也顶不住的小酒窝,“您还喝酒吗?”   孟珩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他心里想,如果盛卿卿能一直这样,他就能装疯一辈子。   见孟珩始终沉默,黑黢黢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盛卿卿也有些没了辙,她将面前散乱的杯盏稍稍收拾一下腾出一块空地,而后才道,“那我就陪您坐一会儿?”   “……”孟珩动了动喉结,他扯动干涩的喉咙声带,一字一顿地说,“过来。”   盛卿卿不由得垂眼瞧了瞧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孟珩坐着的那张椅子,心想她过去待在哪儿?   腹诽归腹诽,盛卿卿也知道这时候的孟珩危险得很,不得逆毛摸,只得起身将自己这边的椅子往孟珩身边搬,细胳膊细腿的搬得颇为艰难。   孟珩看得不耐烦,伸手抓住椅背一提就拎到了自己身边放好,那对盛卿卿来说连拖带拽的重量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盛卿卿手上一轻就没了重负,她敛了裙摆重新坐下,这回几乎是和孟珩肩并着肩,只是男人比她高出一头,沉凝肃杀的视线也因距离拉近而更有侵略性起来。   “手。”孟珩又说。   盛卿卿侧脸看他,将自己的左手交了出去。   孟珩一下子捏住,又没忍住去摸她手心里的伤痕。   “你来救魏仲元?”他问。   盛卿卿往先前魏仲元坐的地方瞥了一眼,想也知道这应当就是孟大夫人说的“魏家”人。   虽不知道孟珩和魏仲元有什么过节,但这时候盛卿卿再蠢也不会对这个问题点头的。   她轻笑着道,“是为了救大将军而来的。”   “我不用你救。”孟珩停顿了一下,到底没忍住,“我是你杀的。”   话一出口,孟珩就有点后悔。   他不该说的。   这十个字也不是那个意思。   盛卿卿闻言果然怔了怔,她好似不知所措似的蜷了蜷被孟珩握住的手指。   察觉到她的动作,孟珩闭了闭眼,他松开手,同时收敛周身气势,冷声道,“你可以走了。”   这便是他已经“恢复”的意思。   盛卿卿果然轻吁口气站起身来往外走,一点要停留的意思也没有。   孟珩握紧一边拳头,心里无比后悔装病这一遭。   病时盛卿卿越是对他轻声细语,其余时刻她的恭敬远离便被那份温柔衬得越是面目可憎。   孟珩自忖是个眦睚必报的人,他没办法抱着这点吝啬施舍的温柔和怜悯过一辈子。   他恨不得趁着盛卿卿还活着把她连血带肉吃进肚子里。   这样她既不会再消失,也不会令他爱恨不得、无所适从。   “大将军。”盛卿卿的声音再度在近旁响起。   孟珩狼狈地转开了脸去,不想让自己眼里的毒火真舔舐到盛卿卿一分一毫。   “您看看我。”她的嗓音仍旧带点少女的稚气软糯,叫人一听就消了七八分的火气,神仙也顶不住这撒娇亲近。   ——孟珩自然也不例外。   他深吸了两口气,才转头凶狠地同盛卿卿对视,“还不走?”   盛卿卿正微微俯身看着孟珩,她脸上没有笑意,只专注地盯着孟珩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掘出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来似的。   无所遁形的孟珩肌肉一紧,堂堂战神几乎想往后退去避开盛卿卿的注视。   ——她发现了?!   “若我真杀了您,”盛卿卿慢慢地说,“那我欠您一句道歉。”   “——”孟珩浑身鲜血涌动着往脑袋里冲,像是凶兽刻意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你懂什么?你替谁道歉?你明明才是——”   盛卿卿按住孟珩下意识就想往腰间长刀摸去的手,她略显强硬地按住了孟珩的手,再度咬字清晰地重复道,“那她还欠您一句道歉。”   “你懂个——”孟珩硬生生将脏话从嘴边掐断,手中无法握着武器的焦躁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死死握住盛卿卿的手,一时顾不上弄痛了她没有。   该恨她。   不,该恨自己。   可还是恨她。   恨意又在她面前这般不堪一击。   “我懂。”盛卿卿说,“我也等了很久很久我的家人,他们都回不来了。”   这是她的遭遇。   孟珩却反而更为暴躁起来,他甩开盛卿卿的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同十年前一样清澈无尘的黑眸,低头咬牙切齿地问她,“你凭什么和我说这些漂亮话?”   盛卿卿正要说话,孟珩的高大身影倏然逼近,两人身前就隔着两三寸的距离,呼吸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盛卿卿就连和许多女孩子都没离得这么近过,下意识想往后退去,却被孟珩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给阻止了。   “你看,”他讽刺地说,“你也只敢对我说句漂亮话而已。”   他说完,手掌顺着盛卿卿的肩头往下走,扣在她后背上往自己面前带着强行把人摁进怀里。   “我要的不是你一句好听的废话。”孟珩轻蔑地笑,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过盛卿卿的后脑勺,“无济于事。”   他想盛卿卿大概是被他吓傻了,所以才埋头在他胸前不敢说话。   可都把人抱到了怀里,孟珩不想松手。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盛卿卿敢往他面前凑了,他得一次赚个回本,最好叫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孟珩垂了眼将视线落在盛卿卿白得好似从没见过阳光的脖颈上,眼神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就在孟珩真的低头一口咬下去之前,他耳尖地听见了盛卿卿的哭声。   孟珩:“……”他喉咙一紧,凶神恶煞地和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威胁,“不准哭。”   盛卿卿哪里理他,哭得肩膀都抽了一下,声音确实很小,落在孟珩耳里时却实在比惊雷还响。   “我不怕你。”盛卿卿带着鼻音说。   “你怕。”孟珩一口咬定,“你都吓哭了。”   “我不怕。”盛卿卿埋着头,“我是在想,我只知道你是大庆的战神、是将陵城的英雄,你救了那么多人,可最后人人都怕你,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孟珩:“……”他没想明白盛卿卿怎么突然就考虑了这么多。   “原本全大庆的人都该排队向你道谢,可你只是脾气稍稍不好,就人人都恨不得绕着你走、将你当作什么猛兽洪水。”盛卿卿从未在孟珩面前讲过这么连篇长论,这会儿却哽咽着一口气说了个完,“我想帮你、报答你,可我……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有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孟珩动作十分僵硬地再摸了摸盛卿卿的头发,浑身不得劲,干巴巴地骂她,声厉内荏,“还哭!”   盛卿卿动作一顿,抹着眼泪乖乖地抽身往后退,“我知道大将军心中厌恶我,所以本就想不给你再添什么麻烦。”   孟珩:“……”这话对,但又不对。   他看了眼盛卿卿哭红的眼睛,头疼地闭了眼,手指握紧又松开,无处安放,阴暗的毒火再旺盛,这刻也被浇灭了个干净。   大抵人生来就有天敌,而他孟珩的命里天敌就是打不得骂不得的盛卿卿。 第14章   “不是。”孟珩咳了咳干涩的喉咙,艰难地择字成句,“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听着就是很不客气的样子,盛卿卿听罢愣了一下才点头。   孟珩更谨慎了几分,“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盛卿卿垂下了脸去,原本就比她高的孟珩这下更是看不见她的表情了。   他心生烦躁:果然还是个爱哭鬼!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时间,盛卿卿就再度抬起了脸来。   盛卿卿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用手指飞快地抹了眼泪,心中不免懊恼自己怎么在孟珩面前做出这种蠢事来,脑筋飞快地转了一圈,才挂起了笑,“大将军的意思我明白了。大舅母还在下面等着,我先下去知会她一声,就说大将军已经无碍了。”   原本就是没病装病的孟珩沉默半晌,多少有点心虚。   他看着盛卿卿转身下楼,握起长刀往桌上狠狠磕了一下。   要你何用!   孟珩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又立在原地深吸了口气,将情绪尽数掩埋后才转身下楼。   八仙楼外只剩孟大夫人还站着,她抱着手臂极其不客气地打量了孟珩两眼,见他行动自如、也没避开旁人,眼看着是恢复了正常,心中松了口气,脸上却没放过他,“你把人家小姑娘吓哭了?孟珩,你知道你小子比人家痴长多少岁吗?”   孟珩脸一沉,“大九岁怎么了?”   若不是这儿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孟大夫人恨不得跳起来打孟珩的脑袋,“你欺负个小姑娘也好意思?”   孟珩冷笑,“找这小姑娘来我面前涉险的又是谁?”   孟大夫人也理亏得半斤八两,她撅起嘴撇开目光掩盖心虚,“我这就是一试,你看,不是很有效吗?”   “下次别让她来了。”孟珩看了一眼孟府的马车,“太危险。”   “你……”孟大夫人压低声音,“你这毛病总得让人治!”   “她不是大夫。”孟珩知道自己真疯起来能有多疯,盛卿卿指不定真会被他所伤。   就孟府前次那样,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自己的安危和盛卿卿的安危放在一起,在孟珩看来实在没什么可比的。   或许盛卿卿是能帮他,可孟珩不想接受她的帮助。   孟大夫人还来不及再多劝两句,孟珩已经掉头往另个方向离开了,她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便上了马车。   盛卿卿坐在马车里头吃蜜饯,听见动静转脸笑盈盈地望过来,看起来好似已经忘记了刚刚发生过什么事情,“大舅母。”   孟大夫人怜惜地摸了摸盛卿卿的手,“辛苦你了,方才被吓到了吧?”   盛卿卿不好意思地摇头,赧然道,“不是大将军吓我的,是我自己想到别的事情才哭鼻子的。”   虽说同孟珩有关,但盛卿卿又不是吓大的。   孟珩就算真将长刀横在她脖子旁,盛卿卿自忖也不会被吓出眼泪来。   她方才突然就鼻子一酸掉了眼泪,更多的还是心中为孟珩不值委屈。   他救了天下人,可谁来救他呢?   “你不用担心孟珩那小子,他活蹦乱跳着,又没人敢惹他。”孟大夫人没好气地摆了摆手,突然又问,“你怎么也喊他大将军?”   盛卿卿讶然,“我听孟府姑娘们都是这么喊的,便跟着这么叫了,不是这个规矩么?”   “哪来这种规矩!”孟大夫人连连摇头,她居心叵测地握住了盛卿卿的手,循循善诱,“你呀,是孟珩的表妹,见到他时,喊一声表哥就行了。”   盛卿卿倏地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孟珩时那场景,哪肯点头,小声将那日的事情给孟大夫人讲了一遍。   孟大夫人越听面色越怪异。   对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在意成这幅德行,孟珩和盛卿卿之间绝对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可眼下看着盛卿卿是一无所知,孟珩又将嘴闭得死紧,孟大夫人只得将打探的心思暂时放下,拐弯抹角地劝盛卿卿,“你又不是攀关系,他本就是你表哥,你不就好好喊我一声大舅母?下次见他,你还跟第一次那样好,他要是再凶你,你立刻来告诉我!”   见孟大夫人执着与此,盛卿卿只得答应了下来,心里却打定主意自己是不会这么做的。   她虽然惯来知道怎么同人打好、拉近关系,但孟珩他又不是一般人。   “对了,再几日是安王妃诞辰,”孟大夫人突地道,“你若是愿意,我带你和娉婷一道去,不能总是待在府里,人都给关傻了。”   其实孟老夫人早有让盛卿卿出去走走的意思。   别的不说,她要择人家定亲,总也得在众人面前亮个相、叫人知道个斤两,才好等人上门来说媒。   盛卿卿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安王府这门槛高了些,来的客人定然非富即贵,同她所预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孟大夫人亲自提起,虽用词客气,盛卿卿当小辈的也不可能擅自拒绝,只能应了下来。   左右出去走一趟,要低调些还是高调些都是她自己的事,见机行事便罢了。   有孟娉婷在旁陪同着,盛卿卿不怕自己太树大招风。   *   要出席一趟王府诞辰宴并没有听上去这么简单。   眼看着还有近半个月的功夫,盛卿卿却已经同孟娉婷一起忙碌了起来。   孟娉婷还好些,盛卿卿却是被孟大夫人喊来的裁缝从头到脚量了一通尺寸。   在旁捧着册子记数的绣娘啧啧赞叹,“姑娘身段儿可真真好看,我在汴京这许久,除了孟二姑娘,还没见过能和盛姑娘比肩媲美的呢。”   盛卿卿被尺子圈得有些痒痒,“我是边陲小城里随意长出来的野草,跟二姐姐这般娇养的名花不能比。”   “少寻我开心。”在旁的孟娉婷并不领情,她皱眉看着盛卿卿,道,“时间紧了些,五日之内便得将样衣送过来试穿了。”   “孟二姑娘放心,一定在安王妃的诞辰前办得妥妥帖帖的。”绣坊掌柜笑着允诺,“孟大夫人特地说了,这是盛姑娘第一次在汴京正经地亮相,决不能掉链子,我晓得分寸!”   此后挑选纹样首饰头面等等又是一阵功夫,等盛卿卿一套装扮差不多定下来时,那价格她自己心里估摸着已经高得令人咋舌了。   “你别想这些,”孟娉婷道,“孟府掌家的是大伯母,她说了算,你安心拿着就是,可不也是谢礼?”   说到这事儿,盛卿卿的笑脸又垮了,“正因为是大舅母的谢礼,我才受之不恭。”   八仙楼那日,她觉得自己一来没帮上忙——这也就罢了——二来显而易见地将孟珩惹得更生气了。   平心而论,要是有人在盛卿卿面前莫名其妙哭上一场,说是替她委屈,盛卿卿自己可能也不是个滋味。   ——人生酸甜苦辣只有自己才能尝其滋味,别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想,大将军应当是更讨厌我了。”盛卿卿叹着气说。   孟娉婷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等你出嫁了,见大将军的机会也不会太多。”   “婚事一撇都还没有呢。”   孟娉婷淡淡道,“等你在安王府露过面之后,这一撇很快就能写上了。”   不仅孟娉婷这么想,孟老夫人孟大夫人都是这么想的。   安王妃诞辰那日,见到换了一身新衣裙和首饰、又略点了妆容的盛卿卿,孟大夫人有点犯了头疼。   知儿莫如母,虽然孟珩不承认,但孟大夫人心里已经替他早早地打起了小算盘来。   孟老夫人看意思仍是要给盛卿卿另找个夫家的,可孟大夫人想的和老夫人不一样,她得悄悄给自己儿子留好一条后路。   否则这次去安王府,本来领着两个姑娘的不该是她,可孟大夫人担心盛卿卿遇上麻烦,硬是自己给顶上了。   可再多的算计,也在见到打扮后的盛卿卿时化作一团叹息。   若是萤火之光就罢了,遮一遮就能让人看不到;可白日里阳光正盛,就算眼睛蒙着黑布,人都能察觉光华夺目,难以忽视。   何况盛卿卿又是个笑起来就叫人心化成一滩糖水的小姑娘,哪怕出身是差了点,但是从孟府、由孟老夫人亲手嫁出去,也没人敢小瞧。   孟大夫人已经能意识到今天安王府这一趟回来后,只怕往孟府跑的媒人要比从前更多上一倍了。   这汴京城最叫人挪不开眼的未出阁姑娘,怎么就偏偏碰巧都在孟府里头呢?   “大舅母?”盛卿卿见孟大夫人盯着自己又是长吁又是短叹,不由得停下脚步打量自己一眼,“莫非我穿错了什么?”   “卿卿好得很。”孟大夫人连忙道,“我是在想,你这么漂亮,该让有的人也看看今日的你,那就更有趣了。”   盛卿卿偏头,“有趣……?”   一时说漏嘴了嘴的孟大夫人尴尬地清清喉咙,“咳,该走了,你们上车吧。”   上了马车之后,孟娉婷又仔仔细细地给盛卿卿讲了在王府的礼仪并同其他要注意的事情,事无巨细,简直将盛卿卿当成了孩童在教,“这些我前日都和你讲过了,你一会儿可别忘了。”   盛卿卿三心二意地听着,边仔细地捂暖了孟娉婷的手,调侃她,“二姐姐只说我,自己倒是总不记得带个暖手的东西用。”   孟娉婷哪肯说自己是为了好看飘逸,板了脸道,“我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听啦听啦。”盛卿卿从身边锦囊里掏了小包蜜饯出来,给了孟娉婷一个,道,“二姐姐饿了没有?我瞧你早饭只吃了一丁点儿。”   孟娉婷今日衣服修身得很,她自然是一点也不敢多吃,扫了眼盛卿卿手里蜜饯,面无表情,“我不吃,你也少用些。”   盛卿卿嘴里嗯嗯嗯地应着,掏了的蜜饯还是送进了自己嘴里,而后朝孟娉婷眉眼弯弯一笑。   ——任谁看了这笑容都不忍心责备她。   孟娉婷也没了法子,她抽了手道,“府里这么多妹妹,加起来也没你叫人操心。”   盛卿卿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是那些的,二姐姐懒得多操心吧?”   孟府其他几个姑娘心里的小九九可打得啪啪响,都不是省油的灯,盛卿卿隔着二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譬如这次安王府之宴,孟大夫人带了孟娉婷是意料之中,另个人选却带的是盛卿卿,叫孟府其他几个姑娘心中老大不服气,又都没明面上表达出来。   孟娉婷抬手做了个要打嘴的姿势,吓唬道,“你这张巧嘴在我面前是越来越没分寸了。”   “二姐姐在我面前可不也是越来越没仙女那不食烟火的样子了?”盛卿卿立刻反击。   孟娉婷还要再回嘴时,马车停了下来。她立刻坐直身子,理了理自己原本就纹丝不乱的头发和衣袖,矜傲道,“咱们到了。”   盛卿卿初时还噙着笑,随孟娉婷下了马车后,却在安王府门外瞧见孟珩正一脸冷峻翻身下马,顿时笑容一滞。 第15章   孟珩还没下马时,就看见了孟府的马车遥遥而来。   他勒马等了片刻,看见孟大夫人和孟娉婷几乎是同时下了车,紧接着,靠后的那辆马车里,满脸笑容、比平日还明艳上三分的盛卿卿也跟着下了车,似乎还在同前头的孟娉婷说什么俏皮话似的。   孟娉婷无奈地回头看盛卿卿,伸手护了护不按规矩下马车的她。   ——孟娉婷倒是和她相处得好。   孟珩心里翻起这么个叫他很不得劲的念头。   盛卿卿下了马车,就离孟珩只有那么十几步的距离。   孟珩迅速收回目光,在盛卿卿注意到他之前就踩着马镫落了地。   他回头横眉冷目地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孟府一行人身上,假装是才发现她们似的,将坐骑交给安王府下人,走向孟大夫人。   “你也来了?”孟大夫人显然有点惊讶,但很快想到原委,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了。”   孟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的余光扫见盛卿卿正轻手轻脚地往孟娉婷身后站,好似她这么一躲别人就看不见她了似的。   只孟珩自己知道盛卿卿在他眼里压根就能发光,到哪儿也藏不住。   “来得正巧,”孟大夫人很快便恢复了脸色,她乐呵呵地回头招呼孟娉婷和盛卿卿上前,又对孟珩道,“跟你两个妹妹打声招呼。”   孟娉婷哪里敢让孟珩给自己打招呼,赶紧低头行礼,“大将军。”   盛卿卿也跟着福身,声音小小的,“大将军。”   孟珩还不及说话,孟大夫人抢了话,“都是一家的人叫什么大将军!”   孟娉婷张了张嘴,面色有点僵硬,半晌才道,“堂兄安好。”   盛卿卿迟疑了小会儿,想起自己那日在孟珩面前哭了鼻子,便心虚得不敢同他对视,鹦鹉学舌地道,“堂……表兄安好。”   孟珩说不上领不领情地冷哼了一声,“第一次见面你怎么叫的?”   ——又不是他拿刀抵着她脖子逼她改口的,不该乖的地方怎么学得这么乖?   盛卿卿咬了嘴唇,吸口气才轻轻道,“珩哥哥。”   孟珩神清气爽,但仍臭着脸道,“我当你忘了。”   孟大夫人拍了拍手,“这就对嘛,咱们是一家人,称呼何必这么生疏,以后便这么叫就是了。”   她说罢也没给盛卿卿说话的机会,转身就招呼她们俩往安王府里面走。   盛卿卿有苦难言,低着头跟上孟大夫人的脚步,路过孟珩身边时脸都没敢抬。   孟珩低头拧眉看着盛卿卿跟逃命避难似的从他面前经过,从头到尾连个正眼也没给他过,心里冷笑起来:好得很。   前四次见面,盛卿卿那次不是胆大包天一直盯着他眼睛对视的,这次就吓成软蛋了?   这世上谁可以都畏他惧他离他而去,唯独盛卿卿不行。   孟珩盯了会儿盛卿卿的背影,才踏步跟了上去,几步迈出就追上了她们。   他有意没超过孟大夫人,反倒就坠在孟大夫人身后、盛卿卿的身旁,离她就那么两个拳头的距离。   盛卿卿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暂时逃过一劫,就察觉个高大的阴影到了侧边,顿时头皮一麻:是孟珩。   她脑子里胡思乱想,在跨过垂花门时险些被绊上一跤,好在身形灵活,小小踉跄一下就站稳了,没叫别人发觉。   ——注意力一直留在盛卿卿身上的孟珩除外。   他连手都闪电似的伸了出去要扶住盛卿卿,她却自己飞快地稳住了。   孟珩不悦地闭紧嘴唇,将手重新收回身边,微微活动五指后,虚虚地搭在了刀柄上,才镇定了三分下来。   有了险些绊狗吃屎这一下,盛卿卿不敢再分心,分出更多注意力谨慎地盯着自己的脚步,一边又实在难以介怀身旁一言不发、又如影随形的孟珩,走得颇有些艰难。   孟大夫人走了一段,猛地回头看见孟珩还悄无声息地跟着,吓得嗬了一声,“你不是该去另一边?”   孟珩只顾着看盛卿卿,听孟大夫人这么一说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女眷的聚集地。   他面不改色,“我送你到了再走。”   孟大夫人一脸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等带着两个小姑娘入了席,孟珩果然掉头就走,一丝留恋也没有,好似真的只是为了送母亲一趟似的。   唯独孟大夫人自己知道她这儿子从来就没这么多事贴心过,她八成就是个幌子。   不过孟珩都走了,孟大夫人也没多计较,扬起笑容和交好的夫人挨个打起招呼,介绍过盛卿卿后,便让孟娉婷带着盛卿卿去贵女们的圈子里说话了。   原本初次在世家的圈子里亮相,盛卿卿觉得自己是该有两分紧张的。   可孟珩的突然出现和一路同行已将她身体里为数不多的“紧张”都消耗了个干净,对上一群用探究打量目光对着她的世家贵女们时,反倒心里一片澄澈毫无波澜。   有孟娉婷话里话外照顾,盛卿卿本又是个极为擅长同人打交道的,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便同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们聊到了一块去。   孟娉婷见几个少女不自觉地往盛卿卿身边凑,那不自觉的模样叫她看得心里一阵叹息,暗道真是个红颜祸水。   大约是老天爷眷顾,盛卿卿一笑起来,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孟娉婷捏了捏自己在袖管里藏着的手,心中有点无奈: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么叫盛卿卿给收买了的呢?   一群少女正在园中嬉笑说闹时,少年们打从花园另一头进来了。   盛卿卿闻声抬头看了一眼,顿时见到几张先前在崇云楼里见过的熟面孔。   少女少年两方都没想到在这儿就碰上了对方,互相隔着段距离彼此对视,一时间谁也没先说话,像是僵持住了似的。   “盛家妹妹!”人群里的胡公子眼尖地瞄见盛卿卿,立刻挥手高声打了招呼。   有他这一下当作是引子,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年轻人们便顺理成章地推着胡公子往前走去,到了莺莺燕燕的少女们附近。   胡公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装作斯文有礼的模样,“各位姑娘有礼。我上次和盛家妹妹在崇云楼见过一次,那次告别得匆忙,许久不见,想问问她那日回去是否一路顺风?”   “有劳胡公子挂心了,”盛卿卿顿了顿,她笑道,“但那日受伤的可是孟六姑娘。”   孟娉婷在旁淡淡道,“就那日的事?”   盛卿卿颔首,“我那日在崇云楼见了胡公子,还有另外几位,还不曾通过姓名。”   胡公子身旁另个年轻人立刻指着自己的鼻子道,“盛家妹妹还记得我吗?那日我也在蹴鞠场!”   盛卿卿含笑看了说话那人一眼。   她的记性一向很好,一看便回忆起这个年轻人就是那日在听到孟珩的名字后险些摔倒在地的人之一,她体贴地没将这说出来,颔首,“公子还问了我同孟六姑娘是不是好友,我记得。”   孟娉婷道,“世子,盛家妹妹初到汴京,不认得人,您莫和她计较。”   盛卿卿这才知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安王府里的世子。   她粗略算了算年纪,有些诧异:安王世子看起来未免太小了些,莫非是生得幼像?   “当然不计较!”安王世子乐呵呵地搓着手,建议道,“诸位姑娘,我们方才还在说着今日晴空万里,正是适合蹴鞠的天气,一会儿饭后得了空便去松动松动腿脚,各位若是愿意来赏光喝彩就再耗不过了!”   贵女们大多有些心动,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先开口。   倒是有人问盛卿卿的意见,“盛家姐姐去的话,那我也跟着去。”   孟娉婷偏头看看盛卿卿,从她脸上倒是瞧不出什么期待不期待,还是那张招人的脸,笑一笑就叫人骨头酥软悉听尊便。   还好盛卿卿心思干净,若她真想玩弄人心,孟娉婷还真怕汴京城一池水都被她搅得天翻地覆。   “那……二姐姐要是去,我就跟着去开开眼界。”盛卿卿含笑将问题推到了孟娉婷手里。   汴京城里年纪差不多的贵女里,名声最亮的就是孟娉婷,这时候由她牵头总归是没错的。   孟娉婷倒也习惯了当众人之首,她垂眸想了片刻便抬头道,“世子盛情邀请,这般秋高气爽若是浪费了也确实可惜,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捏了把汗的少年们个个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笑容,这才你推我搡地穿过花园离开了。   盛卿卿目送他们离开,看见其中有个少年傻乎乎地回头看着这边,险些被同伴推得一头栽在石板路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孟娉婷在一旁闲闲地说,“你可别笑了。”   盛卿卿眨眨眼,有点茫然,“为什么呀。”   孟娉婷还没说话,对面有个少女笑了起来,她道,“别说方才他们,盛家妹妹一笑,我看着都要动心了。”   这少女方才没同盛卿卿说过话,但她记得孟娉婷方才对她介绍过,说那是胡家的姑娘。   也就是说……这位是孟六姑娘的表姐。   胡姑娘掩着嘴,边笑边说,“我可真怕一会儿他们蹴鞠,踢着踢着球都往自己人脸上砸。”   众人闻言都忍不住跟着笑了。   盛卿卿倒是从胡姑娘的调侃里听出了点儿别的意味。她也朝胡姑娘甜蜜蜜地笑了笑,坦荡荡接下了这句奉承,面上一丝害羞的意思也没有。   胡家既然同宫里有关系,那能不惹的,盛卿卿便不想惹。   更何况胡姑娘这话说得巧妙,挤兑又不像是挤兑,何苦同她话打机锋浪费力气?   盛卿卿不说话,待众人笑罢后,孟娉婷也开玩笑似的开了口,“那卿卿一会儿离胡姑娘远些,省得胡姑娘也被你笑得无心看路了。”   少女们又是一阵娇笑,个个学着互相调侃起来。   隔着六七步的距离和中间的一张石桌,盛卿卿瞧见对面的胡姑娘仍面带笑容地看着她,那一双媚眼里的笑意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孟娉婷掰了桌上半个火柿给盛卿卿,轻声同她说,“不用理她。”   盛卿卿接过柿子尝了一口,一路甜到心里头。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手里火红的柿子肉,心想看来孟府里头几位夫人之间的争斗虽然面上不表,但私底下里恐怕是相当激烈。   孟六姑娘那一摔,倒真是摔出了许多麻烦来。   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在崇云楼时,光孟珩的名字就将这群少年人吓得腿软,今日孟珩仍旧在场,也不知道一会儿的蹴鞠还能不能耍得起来? 第16章   眼看着时间接近晌午,众人纷纷前往正厅,孟大夫人也起身叫了盛卿卿和孟娉婷走。   她们却不是直接去正厅,而是走了另一条路,先去见安王妃道喜的。   和孟大夫人同行的还有四位夫人,盛卿卿扫了眼,只从方才互通姓名过的少女们身上猜测另外四人的身份。   胡姑娘也静静走在人群里,姿态得体,看起来落落大方。   盛卿卿用左边眼角余光看看胡姑娘,又用右边眼角余光看看孟娉婷,不得不在心里感叹:难怪都说孟娉婷是第一贵女,确实不是别人能比得下去的。   孟娉婷目视前方,嘴唇却微微一动,声音极轻地开了口,“好好走路。”   盛卿卿其实走得相当谨慎小心,生怕再像在刚进安王府时那样被绊一下。   “见王妃时,不用紧张。”孟娉婷又说。   盛卿卿低低应了声,心想孟娉婷这么说,那想必安王妃肯定是个和蔼可亲的人,见面或许也没什么架子。   毕竟看安王世子那个毫不循规蹈矩的模样,教导的人不像是个死板的。   ……盛卿卿这想法在见到安王妃的时候就被摔了个粉碎。   若不是年纪摆在那儿,安王妃简直就和不苟言笑的孟老夫人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盛卿卿倒也不是怕了这类人,只是同她先前猜想中差了太多,难免愣了一下,好在行礼的时候有孟娉婷提醒,倒也没出差错。   长辈说话的场合里,小辈们本在一旁听着就是,盛卿卿跟着孟娉婷站到孟大夫人身后,便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谁料安王妃和几位官家夫人才说了没几句话,就话锋一转道,“方才忙了一阵没来得及去园里,听说各家的姑娘们芳华将我园里怒放的花都比下去了——我儿那混小子平日可不爱看花,也不往花园里跑。”   胡夫人笑着接道,“可不是,别说他们,我瞧着都觉得挪不开眼。”   盛卿卿闻言心里笑了笑,心想这胡夫人和胡姑娘说话方式简直是如出一辙,莫非是同一个夫子教出来的?   “虽是我的生辰,我看着年轻的小姑娘们,倒感同身受地觉得自己也年轻了不少。”安王妃道,“汴京城如今最出挑的几个,这会儿是不是都在这屋里了?”   “那照王妃的意思,我身边跟着两个顶顶出挑的,我肯定能永葆光彩了。”孟大夫人笑着比了比自己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骄傲地道。   安王妃扫了眼孟大夫人,也熟稔地挤兑了回去,“你身边何止两个顶顶出挑的——我看你就是要送出礼,心有不甘,所以特地想从我这儿讨点东西回去。”   孟大夫人哟了一声,“这我可没说,是王妃先开口的——卿卿,你上前来。”   盛卿卿有点儿茫然,但还是小步从孟娉婷身旁绕了出去行礼。   “这些小辈我从前都见过,都给过见面礼,唯独你是第一次见。”安王妃平淡地说着,将颈上一枚通透的翡翠坠子解了下来,“孟大夫人都这般说了,我这面子不能过不去,这坠子便给你当见面礼。”   安王妃说得轻巧,盛卿卿一看那翡翠色泽大小就知道是天价。   ——若是卖了,她能在汴京城里小门小户过一辈子。   “卿卿,大方道谢就是。”孟大夫人在她身后调侃,“我今日送来安王府的,可比这贵重多了。”   安王妃没好气,“你生辰时我又亏待过你了?”   听这两人你来我往根本没有别人插话的份,想是关系极好,盛卿卿便低头谢过了安王妃。   安王妃却道,“你上前来,我替你戴上。”   等坠子落在胸前的时候,盛卿卿才恍然发现这坠子同她今日一身衣服极为相配,落在天青色的衣襟上像是画龙点睛那一笔点缀,怎么看都不像是临时从身上蜕下来的。   被安王妃拍了拍手背后,盛卿卿一头雾水地回到了孟大夫人身后,孟娉婷悄悄拉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个“孟”,而后又写了个“三”字。   盛卿卿想了会儿,终于将安王妃和孟三夫人的面容联系到了一起——乍看时因为气质不同不觉得,细细比对起来,确实像是一对姐妹。   那这贵重的见面礼,其实当算是误打误撞救了孟三夫人的谢礼了。   恐怕还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盛卿卿回捏了下孟娉婷的手指示意明白,便悄悄地松了手。   众人只说了一小会儿话,眼看着差不多到了晌午时,便有下人来提醒安王妃该出去用餐了。   安王妃起身时同孟大夫人走在一块儿,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盛卿卿,对孟大夫人道,“这孩子不错。”   孟大夫人也跟着回头看向盛卿卿,她的神情就有些微妙了,“可不是,老夫人也上心得紧,今日才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你也明白。”   安王妃微微颔首,又半开玩笑地道,“我家混小子如何?”   孟大夫人哈哈一笑,“世子才十四岁,王妃这么早已经盘算着给他定亲?”   “要得。”安王妃平淡地说,“只要他自己中意便是。”   “你有这个意思,我回去便和老夫人说说。”孟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哈。   沐浴在两位长辈的共同注视现下,盛卿卿抬了脸,眨眨眼又低头抿了笑,没接话,当了个安安静静的小辈。   安王妃喜静,她生辰并未大费周章,正厅里倒也不过分嘈杂。   盛卿卿被孟大夫人和孟娉婷两个一左一右护得密不透风地坐下,谨记着孟娉婷先前千叮万嘱过的话,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能多吃,免得出丑。   经历过战乱的人,饿个一两顿算什么,她从前三五天只有稀饭喝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等吃得差不多功夫,席间的少年们先坐不住,由安王世子牵头聚了起来。   “蹴鞠?”安王妃侧耳听罢儿子的请求,一哂,“才刚吃完饭,别折腾坏了肚子。”   安王世子一本正经道,“那咱们走过去说说话不也都要时间,等真踢上时恐怕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安王妃瞧了瞧他,面色不动,“今天踢的不是蹴鞠,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小少年原本认真严肃的表情顿时一僵,他下意识往席间看了眼,对安王妃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今儿母亲生辰,这么多人难得凑到一块,天色又好,便想着蹴鞠……”   “去吧。”安王妃大方地扬了扬下巴,她道,“一会儿我得了空,也过去看看。”   “好!”安王世子大喜地跳了起来,回头冲屏息而待的小伙伴们比了个手势,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便凑到了一起。   盛卿卿正想着差不多自己也该离开席间了,就听身旁孟娉婷道,“你再吃口。”   “嗯?”   “让你少吃些,不是让你不吃。”孟娉婷无奈道,“你这样一会儿还有力气走路?”   盛卿卿笑了起来,“没关系,我不饿。”   孟娉婷正待再劝,安王世子已领着一群少年少女到了跟前挥手喊她们,“孟二姑娘,盛姑娘!”   这下再往嘴里塞便相当失礼了。   孟娉婷只得颔首起身,寻思一会儿得想个办法给盛卿卿填肚子。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孟娉婷心里清楚得很,盛卿卿不是汴京城里好弱风扶柳的小姑娘,一顿能吃她三顿那么多。   “一会儿我去看看你们。”孟大夫人拍了拍孟娉婷的手背,笑道,“别担心这些个,今日难得,赶紧去吧。”   孟娉婷会意地应了声,拉着盛卿卿同年轻人们走到一起便哗啦啦一下鱼贯出了正厅。   盛卿卿几乎是靠近人群时一下子就被围住了,她偏头听着身边小姑娘说话边迈过门槛,下意识分神地往正厅里悄悄扫了一眼。   午饭这光景,她没见到孟珩。   他已经走了吗?   虽然八仙楼一事过去已有将近半个月,但那日发生的种种仍旧是昨日一般,盛卿卿光想一想都觉得想着找条地缝钻进去,更别提见到孟珩本人了。   想到孟珩事多人忙,或许道一声喜就离开了,盛卿卿心中也稍微轻松两分。   “盛家姐姐,你评评理!”   盛卿卿将注意力收回,“怎么了?”   圆脸小姑娘气呼呼将手里刚掐的一支鲜花递到盛卿卿面前,“我刚摘的,就被卫封给弄坏了!”   盛卿卿低头瞧了眼,那原本好好的完整花朵也不知道遭了什么摧残,层层叠叠的花瓣从一边秃得七零八落,好像刚被人狠狠拽了一把似的。   名叫卫封的少年立刻高声申辩,“明明就是我先看到的,你非要跟我抢,才弄成了这样!”   小姑娘更愤怒了,“是我先看见的!我刚同孟二姐姐说,那朵花开得最好,名花配美人,我要摘了送给盛姐姐,你肯定是听见我说话才抢先跑过去的!”   卫封瞪大眼睛,显然也气得不轻,“你……你怎么污蔑人?我上午经过时就问过世子这是什么花、能不能采,那时你都不在!”   眼看着两个年轻人就要吵起来,盛卿卿不得不微微弯腰打断他们的对话,笑着问小姑娘道,“是送我的?”   小姑娘瘪瘪嘴,“但现在都这样了……我再去找一支更好看的!”   安王世子立刻打圆场,“一路上花花草草多得很,再找便是。”   “既然是送我的,那要是花比我更好看,我就不乐意了。”盛卿卿笑着握住小姑娘的双手,“这样正好。”   小姑娘有些害羞地抬了脸,她小声问,“盛姐姐不介怀?”   盛卿卿用手指拨了拨那不知名的鹅黄色花朵,花瓣从她指尖调皮又温柔地挠过去,带着种别样的安定气息。   ——昔日江陵城被踏破时,城中火光高耸,寸草不生,哪有娇贵鲜花能生长的土地。   盛卿卿笑了起来,道,“有你的心意在,这就是我眼中最美的花了。”   小姑娘忐忑地将花枝送到盛卿卿手里,见她毫无芥蒂地接了,才破涕为笑,“花哪里比得了盛姐姐的容光!”   盛卿卿将小姑娘哄好后,拿着花直起身朝先前同小姑娘争吵起来的卫封点了点头。   卫封正怔怔望着盛卿卿的方向,而后倏地闹了个大红脸,忙不迭地偏过半张脸去不再看她。   盛卿卿转了转指间仍旧新鲜的花朵,朝孟娉婷道,“瞧,安王妃过生辰,我也能蹭点儿好处呢。”   孟娉婷瞧了个全须全尾,这会儿忍不住叹气摇头。   ——就这招蜂引蝶叫人飞蛾扑火的性子,她真不知道日后盛卿卿的夫家哪位、过的又会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   孟珩:你猜我走了没:)   卿卿:走了。   孟珩:再猜。 第17章   “那算辈分似乎是大将军的表妹?”安王摸着胡子看年轻人们再度远去,摸着下巴的胡子问道,“处事倒是相当圆滑。”   “嗯。”孟珩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小小的送花闹剧发生时,孟珩和安王正在花园旁小楼说正事,从一隅窗户将少年人们的争执看得清清楚楚。   “王妃对我提起过这位盛家的姑娘,”安王端详着盛卿卿背影,“说是今日要好好谢谢她。”   孟珩还是面色沉凝,“嗯。”   安王思索着自己妻子话里的意思——似乎若是盛卿卿合适,儿子也喜欢,便可试着牵个线。“我们也去看看?”   孟珩终于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他转头不冷不热地道,“有什么好看的。”   “咱们这正事也说完了,”安王失笑,“小年轻们没轻没重的,还是有人从旁盯着点的好。再者,我也想再帮着王妃考究考究看看。”   孟珩咬文嚼字地强调了他话里的两个字,“考究。”   “是啊。”安王有点头疼,尽管四下无人,他还是下意识靠近孟珩身旁,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小子才十四岁,王妃就想着给他看个合适的了。”   孟珩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安王尚未察觉到,愁眉苦脸地接着往下说,“大概是老大那时去得早,成了她的心病,尽管现在不打仗了,她也还是总心里惦记着……唉。”   安王当然不是只有如今世子这一个儿子。   不论怎么算,这位安王世子的年纪也太小了些,都能算作是老来子了。   安王同安王妃的长子当年十几岁的年纪就跟孟珩一起去打仗,功绩不小,但最终还是重伤捐躯,没能活着回安王府。   孟珩如今年年都会到安王府,就是替曾经过命的兄弟看望父母。   听安王隐晦地提起往事,孟珩沉默了半晌,又问,“安王妃中意哪位?”   “中意的倒是有几个。”安王一摊手,“所以我这不是才想着,我也去暗中看看谁家姑娘适合嘛。”   他说着再度撺掇起孟珩来,“走走走,大将军看人向来准,也替我掌个眼。”   孟珩冷笑,“看人可以,但要是……”   安王等了片刻,没等到孟珩戛然而止的下文,“要是?”   孟珩拧眉站了起来,“不说了,走。”   安王一揪胡子,“正好,我知道个能不叫他们发现在看的地方,大将军随我来!”   *   蹴鞠是大庆盛行的游戏,无论有钱的没钱的,只要能找到一片空地便能玩耍得起来,男女老少咸宜,因而几乎人人都了解一二。   不过这日姑娘们都穿着盛装,便不好上场,分了两队活动开来的只有华衣锦服的少年们。   下人早在旁准备了桌椅瓜果,孟娉婷同盛卿卿坐在一起,问她,“从前玩过蹴鞠么?”   盛卿卿把玩着手中花,闻言笑了起来,甜甜地道,“略知一二,规矩我记得的,二姐姐莫担心。”   她再年轻时,也曾跟着兄长学过些,比起江陵守城军蹴鞠起来那横扫千军的气势,盛卿卿是真觉得自己的水平只“略知一二”罢了。   “那就好。”孟娉婷点点头,她捻了个长生果给盛卿卿吃,边道,“一会儿你小心着些,别被牵扯进去就好。”   “谢谢二姐姐——”盛卿卿接了长生果仁,边乐了,“我就在这儿看看,怎么着就能扯进去了,那球往我身上飞呀?”   “那可指不定,”胡姑娘经过二人面前,不知凑巧不凑巧地听见两人说话,笑盈盈地插了一句,“譬如我哥就有个习惯,他蹴鞠前,总要人说两句好听话才肯上场,觉得吉利。”   盛卿卿眨眨眼看她,天真道,“那可真好,今日有胡姑娘这个亲妹妹在场,胡公子定安心得不得了,没人能比血肉至亲献上更叫人高兴的祝福了。”   胡姑娘前次被孟娉婷干脆利落地用话堵了回去,这次则是在盛卿卿身上不软不硬地碰了钉子。   她顿了顿,才笑着回话,“我跟我哥从小天天都见,早互看厌了彼此的脸,盛姑娘可瞧着,他才不乐意找我呢。”   这话说得讨巧,虽听着像是嫌弃,语气却很是亲密,一听便知道胡家二位之间的关系差不到哪里去。   “我倒想再见见我兄长呢,”盛卿卿叹着气垂眸道,“哪怕一面都成。”   胡姑娘神情一滞,这才想起来盛卿卿是孤身一人来汴京投奔孟府的,家中亲人无一幸存,不由得有些懊恼——这一下反倒显得她方才的话太不体贴了。   “抱歉,盛姑娘,是我失言了。”胡姑娘上前两步,想了想笑道,“这样,我将我哥借给你用用,好不好?”   她说话时,胡公子已跑了过来,他活力十足地停在几人面前,蹦蹦跳跳了两下,目光最终停留在盛卿卿身上,“盛家妹妹,我蹴鞠有个习惯……”   话才开了个头,听见方才胡姑娘话的贵女们就都笑了起来,闹得胡公子好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怎么,我这话哪里不对?”   “我方才正同盛姑娘说这事呢。”胡姑娘摆摆手,她带着笑意道,“没什么不对的,哥哥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便是。”   胡公子握拳挡在嘴前咳嗽了一声,鼓起勇气正要说话时,一群少年就呼啦啦地从后面冲上来,蛮不讲理地将他抬起举到空中往回扛去,乱哄哄地没让胡公子有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胡公子挣扎了几下,手脚都被人抓得死紧,大声抗议,“你们干什么!”   “怎么好让你小子狡猾地偷跑!”   “蹴鞠赢了再去盛家妹妹面前献殷勤!”   “今日秦哥和大将军都不在,我们一决胜负!”   “……不是,这好好的,说秦哥也就算了,提什么大将军,我差点把胡三给摔了。”   “咳,我早先还见着大将军了,同安王一道来着。”   “别说了别说了,大将军要是在,我连个屁都不敢放出来,蹴什么鞠。”   看着一群少年呼喝着将胡公子扛走,盛卿卿不由得笑出了声,她朝胡姑娘眨眨眼,“胡公子方才好像没来得及讨个吉利,胡姑娘要不要追过去赶紧说一声?”   胡姑娘也跟着笑,她的笑意也不露破绽,“哪儿就那么准呢。”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准。   胡二公子那队简直算得上一个惨败,安王世子力挽狂澜也赶不上对面卫封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架势,才半个时辰就被打得落花流水。   光是卫封一个人,就把小小的革制鞠送进了才面盆大的风流眼里三次,独中三元。   哪怕看不懂蹴鞠的也能知道,这局面堪称是一边全然压制另一边了。   孟娉婷看出点门道,手里给盛卿卿剥着颗瓜子,边淡淡道,“鼓励还是要得,有些人真是很受用。”   先前和卫封抢花的小姑娘哼了声,仍旧对卫封没好气,“运气好罢了。”   盛卿卿捡了香甜的瓜子仁,笑盈盈道,“可今日鞠场中,是那卫封风头最盛,对不对?”   小姑娘想了想,撇嘴,“盛姐姐可别说他好话,有些人尾巴马上就要翘起来了。”   她说着,转头朝从刚下场的人群里找到卫封,拉着下眼皮比了个鬼脸给他。   卫封愣了愣,擦了把汗就往小姑娘的方向走来。   圆脸小姑娘“嗬”了一声,从盛卿卿身旁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一幅做好了准备要和卫封大吵一架的样子。   然而卫封视而不见地从她身旁经过,停在了盛卿卿面前,低声道,“盛姑娘,我得了胜,能否……也送你一件东西?”   “喂!”圆脸小姑娘气呼呼地跑回来,“你这儿一半人呢!什么叫你得了胜?”   盛卿卿起身牵了小姑娘的手将她往回带了步,才对卫封道,“得胜的是卫公子和卫公子的同伴,却让我成了收礼之人,这是什么道理?”   “先前盛姑娘不也收了她的花?”卫封看了眼小姑娘。   “好你个卫封,想踩着我献殷勤?”小姑娘气得一蹦三尺高,硬是往卫封身前冲去。   盛卿卿一个没拉住脱了手,正要上前再劝时,孟娉婷伸手拦了拦,她淡淡道,“人家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闹腾,你插什么手。”   盛卿卿怔了怔,这下就不担心了。   既然是自小一起大起来的,大抵日日都是这么相处,外人贸然插手反倒显得十分冒昧。   于是她只站着原地看着卫封和小姑娘绕着偌大的鞠场追追打打跑出老远,嘴角噙了笑意,“二姐姐,我小时同兄长也是这么闹腾的。”   “你?”孟娉婷有点讶异,“看不出来。”   “我小时候可是无恶不作小魔王,出门都要骑在我哥脖子上的。”盛卿卿噗嗤一声,回头对孟娉婷比了个保密的动作,才眉眼弯弯地说,“不过也就是我六岁之前,六岁以后我弟弟妹妹相继出世,父兄从军,母亲体弱忙不过来,三个弟弟妹妹几乎都是我一手带大的。”   她说着往跑远了的卫封和小姑娘看去,眼里仍盛着笑。   “……因而见到他们这般,我就好似回到了从前似的。”   孟娉婷迟疑片刻,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下去,正要去拉盛卿卿的手,却听一声“盛家妹妹!”从不远处乍然传来。   胡公子不知道从哪儿摘了朵盛放的粉蔷薇来,枝条上生着好几朵或怒放或含苞的花蕾,眉飞色舞地举着送到了盛卿卿面前,道,“送你,比刚才的好看。”   盛卿卿还没说话,面前的手就突然又多了数只,还都举着姹紫嫣红的鲜花,眼看着都是才刚刚新鲜采下来的。   安王世子也在其中,他挠着后脑勺不太好意思的模样,说的话却很理直气壮,“盛姑娘既然喜欢花,这便多多益善了。”   高处观望的安王哟呵了一声,兴奋地回头对孟珩道,“这小子真不愧是我亲生的,想我当年还风流倜傥的时候,那可是……咳,大将军?”   孟珩正低头看着底下被鲜花和少年围了半圈的盛卿卿,丝毫不知自己表情有多肃杀吓人。   ——难道这盛卿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孟珩才不喜欢?   安王谨慎地想了又想,又问,“这盛家姑娘借住在孟府,大将军应当见过,其人如何?”   他这话问得还算隐晦,可连着底下送花的盛景和前面那句自吹自擂,考察未来可能的儿媳妇人选这个意思其实也很明了。   孟珩冷冷朝他看了过来,虽没说话,眼睛里就三个字:你试试? 第18章   安王原本还想再添几句的试探都被他给咽回了肚子里。   再怎么不注意,孟珩对盛卿卿和安王世子这对的结合十分不乐意也是一目了然的。   安王清清嗓子,撇开视线试图转移话题,“咳……看来人当是不错的。”   孟珩:“是又如何?”   安王:“……”他又琢磨了一会儿孟珩话里的意思,不太确定地问,“孟老夫人早有看中的人选了?”   “没听说。”   安王顺着这思路想了想,又扫过底下一众汴京城里如今备受追捧的少年才俊,若有所思地举例了几个人选,“那卫封我看着不错,是个武将的料。”   “弱不禁风。”   安王擦了把汗,心忖当年孟珩刚参军时也被人嘲讽弱不禁风小白脸,敢情这人是都忘了。“那胡家老三也不错,八面玲珑。”   孟珩立时想起崇云楼里,胡三是第一个上去缠住盛卿卿的,他冷笑,“油嘴滑舌。”   安王这下觉得有点不对劲起来,他试着讲了其他几个年轻人,果然毫不意外全被孟珩贬得一文不值,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你才比这姑娘大了十岁,怎么跟个当爹似的一样挑剔操心!”   “九岁。”孟珩看他,一字一顿纠正,“我和她差九岁。”   安王:“……”他难以置信地看看孟珩又看看盛卿卿,眼睛越瞪越大,“孟珩,你……”他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不会是喜欢上那小姑娘了?”   孟珩沉默片刻,他沉声道,“不。”   安王顺着孟珩的视线往底下看去,不偏不倚见到果然另一头牢牢地钉在盛卿卿身上。   ——这“不”字再斩钉截铁,谁能信?   安王很懂地拍拍孟珩肩膀,“其实九岁也不算太多,你要是有这个意思,还是要尽早和老夫人说,我瞧着她今日让小姑娘出来可不像是知道你心里想法的样子。”   孟珩眼也不抬,“我有什么意思?”   安王耸肩一摊手,“你想娶她的话?”   孟珩想也不想地否决,“我不想。”   “行。”安王点点头,他又冷不丁地说,“那你看谁和她最相配?”   孟珩的视线极尽挑剔地从众人身上扫过,觉得没一个适合,每个每个总有叫他看不顺眼的地方。   二十几个少年,若要选一个将盛卿卿嫁出去,孟老夫人怎么想都罢了,孟珩觉得这二十几人一个都赶不上。   “你是不是在想,这些年轻人都不行?”安王叹气摇头,他往孟珩的反方向走了两步,才道,“孟珩啊孟珩,你这么想,要么就是将她当成亲生女儿在疼,要么就是……你觉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   孟珩搭在窗杦上的手猛地收紧,他凝视着人群当中的盛卿卿,见她怀里此刻捧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原本争奇斗艳的它们尽数都成了她的陪衬。   安王的话戳中了他心中些许无法宣诸于口的念头。   整个汴京城、整个大庆,当然没有人能配得上盛卿卿。谁能比从旁看了十年的他更懂盛卿卿?   “你要是……”安王顿了顿,他面色沉凝,“别太迟出手了,孟珩。今日之后,去孟府的媒人会倍增,你信不信?”   孟珩没说话,他看着盛卿卿将最先前那半朵残破的花也汇聚入花束中,低头轻轻嗅了花香后露出笑容。   悄悄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她的少年微红了脸。   “这世上很多事情等得了,可也有些是不等人的。”安王说。   “我光是这么看着她,”缄默许久的孟珩突然开口,“心中所想的就都是……”无法说出口的事情。   安王喝了茶,他慢慢地道,“这样畏畏缩缩的,可不是我所知道的孟大将军。”   孟珩轻轻抚了刀,“即便是我,也有不能出手的时候。”   安王瞥见孟珩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眉一皱,陷入了沉思。   正巧这时安王妃到了鞠场旁,安王见势趁机建议道,“看得也差不多了,我们下去走一趟?”   孟珩没动,“不去。”   安王哎呀一声,“怎么说也是我府里,我把大将军一个人扔在这,还算个什么主人?”   “晚饭我不留了。”孟珩转了身,“卿卿的婚事,祖母会安排妥当。”   安王没留住孟珩,挠了挠头也慢吞吞绕了出去,准备到了晚上用饭时,再近距离看看那个能叫铁血无情的孟珩连一根手指都不敢伸出去的盛卿卿究竟是个什么狠角色。   *   安王妃和孟大夫人到鞠场时,盛卿卿怀里那大捧的花还没找到地方放。   先是胡三公子和安王世子等人,接着几乎所有人都凑热闹似的摘了花来给她。   盛卿卿忙着收花的同时还不得不抽出空来评比谁摘的花最好看,一肚子的夸赞之词都快给掏空了,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来买花的。   孟娉婷也不帮忙,就在一旁淡淡地笑,“这众星捧月也不容易。”   盛卿卿抱着花转头看她,偏头时雪白的脸颊几乎同繁花贴到一块儿,“二姐姐不也送了我?”   孟娉婷扬眉,“送你什么了?”   盛卿卿捧着花束弯腰,用柔柔的花瓣碰了碰孟娉婷的脸颊,像是让花儿亲了她一口似的,“二姐姐替我剥瓜子呢。”   “哄人可真没人比你还能。”孟娉婷失笑起来,她取了根发带出来,道,“我刚让人找大伯母去拿的,将花束起来吧,看你抱着扎手得很。”   盛卿卿矮了身用发带去绑花茎,笑意更深。   初到汴京时,她还有些担心孟娉婷不好相与,谁能想到孟娉婷竟是个面冷心热、这么好相处的性子?   终于将这几十支花绑成一束时,安王妃和孟大夫人带着人来了。   盛卿卿下意识把花往背后藏,可她身形纤细,哪里能藏得住,安王妃同世子说了两句话,视线就移过来朝她招了招手。   “这园里的花本也不是我在打理的,”安王妃道,“平日里被糟蹋得本就不少,比起那些,还是今日派上些用场。”   盛卿卿捧着花有些赧然,“我本该婉拒的,这样大家也不会兴起都去四处摘花了。”   “花种着,自然就是为了叫人高兴的。”安王妃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你们都挺高兴,这花便尽忠职守了。”   她说着,手一举也拿出一枝花来,放入了盛卿卿的花束中。   香气扑鼻,那是一支栀子花。   孟大夫人在旁看得笑了起来,她道,“我说你怎么半路突然摘了枝花,不成,我也得去找一朵来!”   她说着就左右看看,摘花去了。   “那你说说,我送你的,是不是今日最好看的花?”安王妃平静地问盛卿卿。   盛卿卿眨了眨眼,她将视线挪到安王妃脸上,甜甜笑了起来——倒还是今日第一次破了笑不露齿的规矩。   “王妃今日是寿星,本是收礼的人,您给我的,自然是今日最贵重的花了。”她说着,将五彩斑斓的花束递到安王妃面前,“而这许多,也正好是大家从王妃的花园中折的,沾了您的喜气。”   安王妃垂眼看了看,“你要回送给我?”   “借花献佛。”盛卿卿笑吟吟道。   安王妃脸上露出了个浅淡的微笑。她摇头,“我要真接了,我家小子可得在心里惦记上我。”   安王世子立刻在旁跺脚喊了句“母亲”,耳根染了红。   “收着吧。”安王妃抚了抚栀子花的花瓣,她道,“这些花配你正好,你受得起。”   孟大夫人正好这时候回来,将手里的海棠也插入了花束中间,硬是挤在了安王妃的栀子花旁,称赞道,“漂亮。”   安王妃看了眼,道,“还没开呢,你就折了。”   孟大夫人满不在乎,“这才好,回去放上几日正好开花。”   安王妃摇了摇头,她回首让下人将准备好的热乎点心送了上来呈给众人,又同安王世子说了两句话。   盛卿卿见孟大夫人一直盯着花束看,便唤她,“大舅母?”   “嗯……”孟大夫人长长地嗯了一声,她道,“我有点儿担心了。”   “这花吗?”盛卿卿道,“我晓得分寸,大舅母别担心。”   “不是这花,是这花背后的人。”孟大夫人拧眉沉思片刻,又问,“见着孟珩没有?”   “不曾。”盛卿卿摇头,心道若是孟珩刚才往鞠场里一杵,这蹴鞠哪里还耍得起来。   “巴巴地跑来,又哪儿去了……”孟大夫人嘀咕两声,又安抚盛卿卿道,“再待一会儿便去用晚饭了,若是饿的话就稍吃些点心。”   两位夫人没留太久,更像是来给众人分点填肚子零嘴的,分完便离开了。   跑动了许久的少年们早就肚里空空,一个个上前分食,盛卿卿也拈了块不知名的糕点垫肚子,单手吃的。   孟娉婷在旁看得都累,“你便放一会儿,一直捧着手也不嫌酸?”   “那不行,这是所有人的心意,压坏了哪一朵都不好。”盛卿卿认真地道,“我若是送别人礼物却被弄坏,一定会很伤心。”   孟娉婷哑然片刻,才道,“一会儿还得用晚饭,你举着吃不成。”   盛卿卿想了想,“那一会儿我让青鸾拿去找个地方先小心摆着,等回了孟府再装进瓶子里。”   孟娉婷心情多少有点微妙,她抚了抚盛卿卿的头发,动作很小心,“好在我是个姑娘家,否则铁定哪日就被你勾得自己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了。”   “二姐姐挤兑我,”盛卿卿小声回嘴,“明明二姐姐才是那个叫汴京才子趋之若鹜的才是。”   “我可比不过你。”孟娉婷口中说着,替盛卿卿扶了一把沉甸甸的花束,“行了,好歹坐上一会儿,看光景马上便要回去了。”   盛卿卿看了看天色,稍稍估摸时间,起身道,“还有小会儿,我正好去寻青鸾将花束给她。”   孟娉婷道,“我跟你一起去。”   “安王府里到处都是人,我还能走丢不成。”盛卿卿摆手,“二姐姐在这儿好好坐着,我很快便回来了。”   孟娉婷想想也是,便点头道,“你小心些。”   盛卿卿还记得路,从鞠场退了出去,才走了小段路,就听见后头缀上来一串脚步声,不由得一顿脚步,干脆回头看去。   卫封正有些迟疑地跟在她后头十几步远的地方,见她回首便停了脚步,紧张地摆手道,“盛姑娘,我没恶意,只是见你独自离开,怕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便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盛卿卿偏头看了他一会儿,才笑道,“卫公子离那么远,我当要同我唱山歌传话呢。”   卫封闻言又微微红了脸,他支支吾吾地道,“那我……稍走近一些。”   等同盛卿卿的距离拉近到三步左右,卫封又停了下来。   他鼓足勇气抬眼看向盛卿卿,深吸了口气,“我追出来,其实也是想同盛姑娘私……私底下说几句话。”   盛卿卿掂了掂怀中花束,寻思这花抡起来打人恐怕也挺疼的,便朝卫封毫无心机地笑了笑,“卫公子请讲。”   ※※※※※※※※※※※※※※※※※※※※   孟大夫人:听说你走了?   孟珩:……马上。 第19章   卫封红着脸清了清嗓子,先对盛卿卿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默默在路上走了一段。   他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花……今日盛姑娘收了不少。”   盛卿卿绽开笑容,“是呢,还要多谢大家。”   “我原是想……当第一个的。”卫封嘟囔着说,“叫那丫头给抢先了。”   “但卫公子的花,我也收到了。”盛卿卿抽手点了点其中一朵琼花,调侃道,“当兄长的,约莫总拿当妹妹的没办法吧?”   见盛卿卿在方才一团混乱中还准确记得哪一朵是他送的,卫封抿了抿嘴唇,“但花是安王妃的,我想再送盛姑娘另一件东西。”   “今日过生辰的又不是我,”盛卿卿噗嗤一声,“人人都给我送花,本就叫我很不好意思了。”   卫封伸了手,他掌心里放着块带些许青色的白玉,看着在掌心里捏了有一会儿了。   “这是我随……”卫封顿了顿,而后飞快改口,“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珍贵的东西,盛姑娘不必担心。”   盛卿卿的记性却没放过卫封的改口,她端详了眼玉佩,道,“这不是卫公子在蹴鞠前还特意从腰上解下收好的玉佩吗?既然这般细心,定然是珍贵之物,我不能收。”   “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卫封连忙摆手,“这……这本就是要拿来送人的。”   盛卿卿原本边走边和他说话,听到这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一停。   卫封心里也很是忐忑,心脏跳得七上八下的,生怕盛卿卿开口就是拒绝的话,一见她慢下来便心觉不妙,上前两步飞快地将玉佩胡乱往花中一塞,“你先收着,有什么话,下次见面时再说!”   盛卿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卫封已经转身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上好成色的玉佩被孤零零地挤在了花丛间,看起来跟被主人抛弃了似的。   盛卿卿瞧了眼玉佩,伸手将它掏出来掸去了花粉,有些无奈。   即便是下次见面时就还给卫封,可“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   尽管不知道卫家是个什么地位,但就今日所见,盛卿卿也能猜到能被邀请到安王府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卫家不外如是。   这便不是她想嫁的人家了。   “……还是得尽快找个机会还给他。”盛卿卿喃喃说着便要往前接着走,方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站了个高大的黑色身影,一动不动盯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叫她吓了一跳。   见对方不说话,盛卿卿不得不硬着头皮喊他,“大将……”   “嗯?”   盛卿卿下意识将花束向上举了举,想遮住自己的脸,“……珩哥哥。”   孟珩扫了盛卿卿左手,脸上表情不太晴朗,“卫封送你定情信物?”   “不是。”盛卿卿立刻否认,顿了顿道,“普通的礼物罢了,我择日会还给他的。”   孟珩从鼻子里唔了声,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盛卿卿一手捧花一手捏玉地同孟珩面对面站了一会儿,灵巧的一张嘴这会儿什么也讲不出来,动了动嘴唇,最后干巴巴地道,“那我……去找丫鬟了。”   孟珩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只朝盛卿卿做了个“这边”的动作。   因着孟珩就在盛卿卿前进的方向上,盛卿卿只能往他那头走,每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生怕孟珩再度开口就提起那日八仙楼里她的糗事来。   等她一步一步走到孟珩身边时,这人不仅没让开,反而往她的前路横了半步牢牢堵住。   盛卿卿没敢抬头,往后小退了半步正要绕开孟珩,第二步还没迈出去,孟珩就大步朝她逼了过来。   男人的阴影从近处笼过来,将盛卿卿严严实实地盖在其中,叫她小心翼翼的呼吸都被压了回去。   盛卿卿心里一跳,连忙往后倒退。   可人倒着走本来就比不上正着走快,更何况孟珩比盛卿卿高出一个多头,又逼得气势汹汹,三五步就把盛卿卿逼进了个花丛的死角里才停下。   左右都是怪石盆景,盛卿卿左右看看,悄悄地将花束举起两分,挡在了自己身前。   孟珩垂眼看着她的动作。   两人此刻并没有肢体接触,甚至衣角都没互相碰着,但孟珩却觉得有一阵无名火从他脚底一路烧到了天灵盖。   然而他又保持住了一份难能可贵的冷静问道,“你躲着我走?”   盛卿卿无声地摇头。   “那是我瞎了?”孟珩冷笑。   盛卿卿小心地抬眼看看他,又圆又亮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受了惊的初生鹿仔。   孟珩动了动手指,将抚摸她眉眼的冲动按下去,心如铁石,“说话。”   盛卿卿只得点点头,深吸了口气才道,“我……我那日在八仙楼里做了不该做的事,不敢见珩哥哥。”   这声她心甘情愿的珩哥哥喊得孟珩心中舒坦不少。   孟珩就和安王说得信誓旦旦,但在看见卫封给盛卿卿送玉佩时还是没忍得住。   卫封就算不自己跑走,孟珩也马上就会出来把他赶走。   “你做什么了?”他追问。   ——那天在八仙楼里,该心虚的明明该是没病装病的他才是,怎么反倒被他凶了一顿的盛卿卿才像是做错事的那个。   盛卿卿只当这是孟珩要她亲口数落自己的条条罪名,窘迫得想钻地缝,垂了脸小声道,“我那日跟个孩童似的无理取闹,还……还一厢情愿地哭了,我不该这么做。”   孟珩这回多思考了一会儿,他问,“你哪里做错了?”   盛卿卿抬眼从繁花丛后看了他一眼。   孟珩莫名觉得这眼有点儿控诉委屈的意思。   “珩哥哥不需要我的同情,我没资格怜悯你。”盛卿卿垂了眼道,“若是有人因我的遭遇随随便便同情我,我也不会高兴的。因着发觉自己做了件蠢事,想起来便无地自容,才绕着你走,免得……你见我烦心。”   她破罐子破摔地一口气说完,反倒轻松了不少地吁了口气。   孟珩捏了捏拳,手到底是没伸出去碰到盛卿卿身上。   他实在太过想触碰她,想得甚至有点怀念自己在孟府真犯病那一日。   也是那日叫他猛地意识到,再大的怨恨火气,只要她往他膝头一伏,说几句软话就能叫一切平息下来。   “我不在意这些。”孟珩酝酿了半天,硬邦邦地挤出了六个字。   盛卿卿垂着脸嗯了一声,头也不抬道,“我出来有些时候,再不快些办好事回去,二姐姐该担心了。”   孟珩没让,他自己也就知道前面那句根本算不上安抚,也根本没把他想说的意思表达出来。   词不达意又言不由衷,让孟珩越发心浮气躁起来。   哪怕第一日上战场时,他也没这么畏首畏尾、无从下手过。   “如果是你,替我哭也可以。”他带着咬牙切齿的力道说,像是对前一句话的解释和补充,“我知道你不是可怜我。”   他又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更低。   “哪怕是……也不是不行。”   后半句实在是含糊,盛卿卿抬头疑惑茫然地看他,“哪怕?”   孟珩:“……”他拧起了眉,“总之,我不在意,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盛卿卿将花束往下放了放,黑白分明的大眼望了孟珩一会儿,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弯了弯,“嗯,我知道了。”   孟珩不自觉地微微俯下身去,而后反应过来,飞快将拉近的这点距离又收了回去。   盛卿卿不安地动动手指,又乖巧地悄声问孟珩,“那我是不是可以走啦?”   孟珩:“……”稍微给点好脸色,果然又蹬鼻子上脸了。   他严肃地说,“玉佩给我。”   盛卿卿捏了捏手心里的玉,拿不太准孟珩的意思,“珩哥哥拿去要做什么?”   “还他。”   见孟珩神色还算正常,盛卿卿松了口气,她将玉佩交了出来,道,“我正愁该怎么还给他呢,跑一趟也不太方便,麻烦表哥了。”   孟珩面色稍霁,他嗯了一声就将玉佩取走。   还当然是要还的,还得让卫封知道还回去的人不是盛卿卿,而是他孟珩。   拿了卫封硬塞给盛卿卿、显然是用来定情的玉佩,孟珩心情好了不少,他垂眼看着带笑的盛卿卿,“你去什么地方?”   盛卿卿将手里的花束给他看,认真解释道,“这是大家送我的,我让青鸾先拿去放起来,不好压坏了。”   孟珩当然知道这花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就站在楼上远远看着那些少年少女一个个殷勤地上前将花送到盛卿卿面前、被盛卿卿一一笑纳后再满是笑容地离开。   但收一大捧,总比只收一朵来得好。   这道理孟珩明白,他知道刚才鞠场上很多其他人也明白。   “我陪你去。”   盛卿卿抬眼瞅瞅孟珩,不太确定他刚才是不是真说了“陪”这个字,还是她一时耳背听错了。   “怎么?”孟珩冷着脸问。   盛卿卿乖乖摇头,双手将花束抱在身前道,“珩哥哥有劳了。”   孟珩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还有一件事。”   盛卿卿眨眼仰头看他,“嗯。”   “以后别人送你的东西,不论好意还是恶意,”孟珩顿了顿,“也不论是男是女,都不要收了。”   “可……”盛卿卿脱口而出一个字,又仔细观察了眼孟珩的表情,才接着说了下去,“可他们也只是好心罢了。我有分寸,只是些花而已,方才玉佩那样的我就不会收。”   孟珩哼笑一声,“只是些花?”   盛卿卿正要胆大地点头,孟珩弯腰将她手中的花束整捧抽走了。   盛卿卿手心里才刚刚一空,就又被放了一支抽条的睡莲在手里,浅浅的莹紫色,看起来好似刚刚被人从池子里掐下来似的。   孟珩声音低沉,“这也只是朵花,你也敢收吗?”   ※※※※※※※※※※※※※※※※※※※※   深夜掉落二更和入v的一更,请多支持~ 第20章   盛卿卿全然没想到孟珩还能做出这种事来。   就连安王妃特地带了栀子花来送她时,盛卿卿都没此刻的三分惊诧。   睡莲虽是观赏用的,但到底也有盛卿卿巴掌展开那么大,她握着花枝,又看了看两人身旁一臂距离都不到的石制小池——那里头开得正好的睡莲同她手里的正好同样颜色,也不知道孟珩到底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   盛卿卿有点手足无措,又有点忍俊不禁。   她手指轻捻着将睡莲转了半圈,寻思着该怎么回复才不显得突兀无礼。   孟珩没想着带花来,还是从急在旁就近摘的一支,想必也是为了警告她此后收礼要谨慎。   既然是好意,盛卿卿就不得不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复了。   她的念头在脑中电光火石地转动了片刻,正抬头要说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孟珩却偏头喝道,“谁?”   盛卿卿到了嘴边的话立刻收了回去,她下意识地直了原本微微后仰的身体,随即又发现孟珩根本没有起身的意思。   估摸一番两人间实在有些太近的距离,盛卿卿不得不又仰了回去,轻声问,“安王府不会进了歹人吧?”   孟珩闻言回头看看她,像是觉得这话什么地方挺幽默似的,“这可是汴京。”他顿了顿,复又补充,“还是我身边。”   盛卿卿也笑了,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搽了胭脂的脸颊贴在睡莲瓣上,“嗯,我犯了个蠢。”   孟珩对盛卿卿有那么好的耐心,对别人就没有了,他将盛卿卿锁在这方小天地里,转头冷厉道,“出来。”   盛卿卿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什么脚步声,只过了会儿听见有个少女的声音哭哭啼啼地认错,“大将军恕罪,我……我不是什么坏人,是来找卫封和盛姑娘的。”   这声音算耳熟又不算耳熟,盛卿卿又看不见人影,只得粗略判断出是今日没怎么同她说过话的贵女中的一人。   孟珩观察着哭泣的少女,从她苍白的脸色中发现了根本没藏好的慌张焦虑。   ——那简直就是一张还没来得及犯下罪行便被人撞破的脸。   他用视线扫过少女全身,立刻发现异处,“手里拿了什么?”   跪在地上的少女惊了一跳,下意识将握紧的手往身后背去,“不……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一些糕点罢了。”   “拿着糕点,找早就回鞠场了的卫封?”孟珩冷笑。   随着他冰冷的字句,少女的身躯更是恐惧地颤抖了起来,这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盛卿卿听了这几句不由得干着急,她抬了手又不敢直接去碰孟珩,生怕孟珩也有武将那般被人碰到身体就下意识抽刀反击的习惯,只得踮脚小声喊他,“珩哥哥。”   孟珩头也不回,从鼻子里矜持地嗯了一声。   “别为难小姑娘了,一会儿安王府下人经过看到不好。”盛卿卿和孟珩打商量,“她既然是来找我的,让我出去和她说话就好。”   “你想怎么解释?”孟珩问。   盛卿卿不解,“解释什么?”   孟珩终于回过头来,黑漆漆的双眼将盛卿卿禁锢其中,“你和我。”   盛卿卿花了一小会儿才明白孟珩指的是什么,她眨眨眼,天真无邪地道,“但你是大将军孟珩呀。”   孟珩扬眉。   “所以没人会怀疑我们的。”盛卿卿十分自信。   孟珩:“……”他又有点想再把盛卿卿往这窄小-逼仄的空间里推往更深处的欲望了。   他黑着脸道,“不用。”   盛卿卿心道那也不能让个贵女在外面哭哭啼啼到被人发现吧?   孟珩在汴京风闻不好,这盛卿卿已经知道了,可若是说孟珩连欺负小姑娘的罪名都要背上,这未免也太侮辱战神了。   “我去看看,将她劝走就好了。”盛卿卿想了想,学上上次在孟府时那样柔声劝说孟珩,“然后还要带着花去找青鸾呢。一会儿大舅母找不到我,定会心焦的。”   孟珩似乎被她话中某一点打动,垂眸盯着她看了两眼,收回了拦住盛卿卿出路的手。   盛卿卿轻出了口气,不忘朝孟珩露了个灿烂的笑容,才从他身边缝隙里灵活地钻了出去,一眼就见到了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哭得抽噎的少女,她走上前去轻声唤道,“黄姑娘。”   黄姑娘身子一抖,哭声竟猛地收住了。   “没事了,别哭。”盛卿卿蹲下身安抚道,“大将军只是问两句话,没什么好怕的。黄姑娘若是寻卫公子,他约莫半刻钟前刚刚回转,许是同你错过了;你寻我又有什么事呢?”   听见她的称呼又改了回去,跟在一步开外的孟珩皱着眉看了看盛卿卿。   黄姑娘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看向盛卿卿,又扫见她背后的孟珩,连连摇着头踉跄起身,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看得盛卿卿有些担心,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黄姑娘惊恐地挥开了盛卿卿的手,“别碰!”   这一下动作猛烈,黄姑娘手里的什么东西散了开来。   盛卿卿只来得及看清那是个小小的纸包似的东西,却不知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就被人从背后握住手臂拽着退了两步,撞进了孟珩胸口。   “药粉。”孟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听着带了紧绷,“沾到没有?”   盛卿卿摇摇头,“应当没有,风不朝着我这里吹,而是……”   她就欲言又止地看向黄姑娘,见她正慌张地捋起衣袖查看自己的手臂。   “黄姑娘?”盛卿卿唤她,“可要去见安王府的府医?”   黄姑娘猛地抬头看向她,面上神色十分复杂,不知该说是后悔还是愤恨,但最终在孟珩的逼视下化作胆怯,“我……我这就去,不必劳烦盛姑娘了。”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不自觉地用力挠着自己的手臂,好像那里巨痒难耐一般,瞬间便抓出了一臂的红痕。   “我陪你去吧。”盛卿卿担心道。   “不用,真的不用!”黄姑娘连连后退,她用力地摇着头,仓皇地向孟珩行了个不规不矩的礼,流着眼泪往两人背后跑,才跑了没几步就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盛卿卿吓了一跳,以为那药粉厉害到瞬间放倒一个人的地步,赶紧挣脱孟珩上前查看。   黄姑娘却不再用力挠自己的手臂了,她倒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发出了无力的□□声,掀开眼皮时,迷蒙的双眼已经没有了焦距。   盛卿卿伸手碰了碰黄姑娘的脸颊,被那高温烫了一下,便被孟珩捉着手腕扯开了。   “别碰。”孟珩斥道,“你也沾上怎么办?”   盛卿卿无法,她站在一旁看黄姑娘迅速陷入意识不清的状况,道,“得去找安王妃了。”   孟珩嗯了声,他心中更在意的是药粉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有人想将其用在盛卿卿的身上。   于是他弯腰毫不留情地捏了黄姑娘的两边脸颊,用疼痛强迫她拉回一丝理智,“是什么药粉?”   黄姑娘断断续续地答,“是……令人浑身瘙痒……大笑不止的……”   四处张望寻找安王府下人的盛卿卿闻言回头看了看,了然,“难怪她方才最开始的反应就是挠自己的手臂。”   “谁给你的?”孟珩接着问。   这次黄姑娘却没能再回答得上来——她的理智已经彻底被那不知名的药所吞没,甚至扭着身体想往孟珩身上靠去。   孟珩迅速伸手让她落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候,一阵说话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孟珩最先听见少年少女们正在谈论着盛卿卿怎么许久不归的话题,他转头看了眼一无所察的盛卿卿,在提醒她和不提醒她之间摇摆了短短一瞬,就选择了后者。   要说原因的话,当然是因为年轻人们送盛卿卿的花在他手里,而盛卿卿手里拿着的,只有他孟珩送的花。   盛卿卿四处找了小会,终于在园外看见了婆子路过的身影,呀了一声,对孟珩道,“我去喊人。”   孟珩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他知道盛卿卿走不远。   盛卿卿的步子才迈出两下,年轻人们的声音就到了近前。   “我听见盛姐姐的声音了!”   “盛家妹妹?”   一群人闹哄哄地从拐角处你争我夺地挤出来,最先看见的却不是盛卿卿,而是一身玄衣、眉眼肃杀的孟珩正挡在前路上。   跑在最前面的胡公子立刻怂了,他猛地刹住脚步,满头冷汗地低头行礼请安,“大将军!”   顿时这群刚才还气氛沸腾的年轻人们就跟被扔进了冰窖里似的雅雀无声了。   才走了没几步的盛卿卿见这阵仗,只好又回过头来解围,“大家怎么都来了?我稍稍耽搁了一会儿,马上就回去。”   她说着,小心地同孟珩一起挡住了倒在地上的黄姑娘。   一群人里,还是孟娉婷接了话,“不是去送花的么?你走这么久,还当你真迷路了。”   孟娉婷一说到花,盛卿卿才猛地察觉手里头重量比先前轻了不少。   她转头看向孟珩手中花束,抿抿嘴唇有些赧然,“珩哥哥……”   ——花我来拿就好了。   这半句话被盛卿卿卡在了喉咙里,她陡然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将这个明明打定主意不在旁人面前用的称呼喊了出来,面孔顿时热了起来。   不光是盛卿卿,除了孟娉婷外的人都惊悚万分地抬起头朝盛卿卿投以了敬佩的眼神。   ——那可是软硬不吃、谁也不敢同他攀关系的孟珩! 第21章   如果不是时机不合适,孟珩都想在这关头笑一声了。   小姑娘从入汴京到现在,这恐怕是她最不知所措的一刻。   孟珩的角度几乎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耳根都红了起来,令他指尖发痒地想去捏上一捏,但大将军还是以常人无法拥有的意志力硬生生忍住了。   盛卿卿赶回来解围时脑子里多想着的还是黄姑娘的事情,以及说不定给了黄姑娘药粉的人就在面前这群年轻人当中,转头时没想那么多,一句哥哥出口,顿时自己也懵了一下。   她还没想明白该不该把话说完,孟珩把花束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极为平淡地嗯了一声。   “你走你的。”他接着又说。   ——走哪里去?   盛卿卿险些问出口来,好在及时回了神,道,“二姐姐陪我就是,大家不必在这儿留着了。”   众人根本还没从孟珩的那一句“嗯”里面回过神来,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地应声掉头离开,只觉得脚步云里雾里,好像刚刚集体做了场梦似的。   少数几个没被吓懵的人则混在人群里回头观望,各自心里有着各自的心思。   譬如卫封就紧张忐忑地想着他塞在花束里的玉佩好像没瞧见,不知道大将军是不是看到了?   胡公子则想得简单得多,他拍着胸口一幅劫后余生的样子,“可吓死我了!吓得我刚刚耳朵都不好使了……”   “谁说不是呢,”安王世子连连摇头,后怕道,“我啊,刚才都听见盛姑娘叫了大将军一句哥哥。这不是最吓人的,你们知道最吓人的是什么吗?是我这耳朵居然还听见大将军面不改色地应了她!唉,我这耳朵看来已经是不中用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完抬起头,瞧见周围同行人都见鬼的表情看着他,顿时脸上一垮。   “我没听错,这事儿真发生了是不是!”   有人咳嗽两声,心虚地道,“风大,咱们都听错了也指不定。”   又有人幽幽地说,“谁给盛家妹妹送过莲花了?”   卫封下意识张嘴接了句,“她从鞠场出去时还没有那朵。”   众人的目光又如炬地聚焦到了卫封的身上。   卫封赶紧咳嗽两声想敷衍过去,“或许是盛姑娘自己看了欢喜采的呢?你们想,方才只有我们采花她收花,她可没摘过一朵吧?”   安王世子哀怨地问,“那为什么我们送的花被大将军拿在手里?”   众人:“……”   *   孟娉婷是孟家人,见了孟珩时虽紧张得手脚冰凉,但到底比外人好上一些,她朝孟珩低头行过礼便随盛卿卿走到了黄姑娘身旁,俯身查看。   盛卿卿蹲在她旁边抱着膝盖安安静静等着。   谨慎地看过满面通红的黄姑娘后,孟娉婷轻声道,“得找个大夫,若药不是特别厉害,一剂药下去应当就没事了。”   盛卿卿点点头,“我这就去看看有没有王府的下人。”   “让安王府的人将黄姑娘带来的下人喊来吧。”孟娉婷说,“她今日这般若是传出去,相当不好听。”   等盛卿卿将黄家的下人喊来、又将黄姑娘安置好、再知会过孟大夫人时,已经到了晚饭的光景。   孟娉婷看了天色,又悄悄打量孟珩,犹豫着没敢开口搭话,反而给盛卿卿投了个眼神。   盛卿卿歪了歪头,见孟娉婷示意孟珩的方向便明白了过来。   她转头去望一直没离开的孟珩,心里倒是并不怕他,但出声唤人时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有点艰涩,“……珩哥哥。”   孟娉婷一个激灵,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又从孟珩嘴里听见了一个“嗯”字。   孟府这么多姑娘里没一个敢真对着孟珩喊哥哥,倒是个外姓表姑娘喊得亲密——最离谱的是,孟珩就这么认了。   第一次听见盛卿卿这么喊孟珩时,孟娉婷吓得不轻。   而今日早些时候第二次听盛卿卿再喊,孟娉婷以为是孟大夫人在场,孟珩不好驳了亲生母亲的面子。   更何况当时他那句“我当你忘了”怎么看也不是和颜悦色的意思。   因而刚才当盛卿卿当着所有人的面脱口而出“珩哥哥”时,孟娉婷也为她捏了把冷汗,差点又想出去替盛卿卿说话了。   别说其他人当场被孟珩平淡的应声惊呆,就连半个知情人的孟娉婷也跟被雷劈了差不多。   “该用晚饭了。”盛卿卿不自觉地在心里轻松了一口气,仰脸道,“方才中午时就没见到你,一会儿晚饭在安王府用么?”   孟珩垂眼看她,“我和安王道过别了。”   盛卿卿:“……”孟珩在这儿半天没走开,安王也没出现过,这道别得多久以前的事了。   见孟珩虽然这么答,但脚下没有要动的意思,盛卿卿斟酌片刻,又试探地问,“那……我们一起去寻大舅母?”   孟珩拧紧的眉头稍稍舒展两分,点了一下头。   盛卿卿得了他的首肯,才转头笑吟吟道,“二姐姐,咱们走吧。”   孟娉婷低低应了声,觉得自己好似还没从梦境里出来,下意识走到了盛卿卿另一边,和孟珩各护在她的两头。   孟珩不主动开口,孟娉婷不敢说话,三人走在一起全靠盛卿卿左右搭话才没陷入一片死寂。   好在盛卿卿还算擅长八面玲珑,孟珩的答案虽然经常简短吝啬得过分,这一路上她还硬是给聊了下来。   倒是孟娉婷一路上都捏着一把汗。   她不是心中怀疑盛卿卿的八面玲珑,只是从未见过有人在孟珩面前这般放肆——虽说对常人而言是普通的相处,在孟珩这儿就一点不普通——难免忐忑不安。   一直等进了正厅,同孟珩分道扬镳两边走,孟娉婷才悄悄放下了心头大石。   “他其实脾气不坏。”盛卿卿若有所思地说。   孟娉婷这一口还没松完就险些给呛着了,她压低声音问,“那什么才叫脾气坏?”   盛卿卿不好意思道,“也是我一面之词,毕竟我没见他真伤过什么人,兴许只是长得吓人些?”   孟娉婷简直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孟珩不是个坏人,这孟娉婷身为孟府人自然心里也很明白。   但明白是一回事,站在孟珩面前时却害怕得连喉头肌肉都紧张得痉挛起来的那种恐惧,却不是理智、明白就能控制得住的。   孟娉婷有时想起关于孟珩的种种流言,心中也会想,冤魂缠身倒是不至于,但孟珩或许真是杀了太多人,身上总是带了凌锐的杀气,所以叫人见了就害怕也说不定。   但盛卿卿为什么见了孟珩一点儿也不害怕,还敢看着他的眼睛笑眯眯说话,这孟娉婷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道理来。   盛卿卿早在刚才奔波中将花交给了青鸾,这会儿双手空空,到了孟大夫人身边便甜甜地问了好。   “忙了一下午?”孟大夫人意有所指地问。   孟娉婷听了便知道大夫人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她点点头道,“有堂兄在,卿卿平安无事。”   “这就好。”孟大夫人笑得高深莫测,示意两人坐下后,又似不经意地回头往孟珩那边看了一眼。   孟珩就坐在不远处、正厅的另一端,他用拇指食指虚虚圈着桌上的酒杯却不饮,一幅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样子。   就算他连小半个正脸都没给过来,孟大夫人也觉得他正暗中悄悄注意着这一方小天地。   毕竟,她的儿子活了二十来载,还是第一次干出给人送花这种事。   孟大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厅中的少年,绝大多数的注意力都黏在了她身边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身上。   她瞧了眼身旁乖巧正坐的盛卿卿,心中啪啪打响了算盘——这一趟回去,她得在明天天亮之前就先去和孟老夫人说上话。   不然等到明日,媒人可就都要上门了。   宴席结束时天色已黑了大半,孟大夫人带着孟娉婷和盛卿卿到了门外,转头左右一看,果然见到孟珩刚走出来,立刻朝他招手。   孟珩牵了马上前,想也知道没好差事,“什么事?”   “时辰有些晚了,你看来今日也闲得很,随行一趟来得安全。”孟大夫人顺手就编了个借口,她拍了拍孟珩坐骑,笑道。   正是刚刚夜幕落下、万家点起灯火的交界时,街上十分昏暗,只有安王府门口的灯笼和几户人家下人自己提着的亮光。   孟珩在零星的灯火间低头看了眼盛卿卿,果然见到她正仰脸看着自己,眼睛被橙黄色的灯火照得亮晶晶的,好似要从里面燃烧起来一样。   “有话就说。”他下意识地道。   盛卿卿立刻朝他笑了起来,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在身后的睡莲取出来给他看,“睡莲怎么养护?”   孟珩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被人问花花草草的问题,还问得这么天真无邪,让他一个冷脸都摆不出来。   “别的花我倒是知道一二,可睡莲本就长在水里的,珩哥哥摘得连荷叶都没剩。”盛卿卿垂了眉梢苦恼道,“我怕养不好,很快就枯了。”   孟珩当然不知道,他也是第一次摘花送人,偏巧这朵睡莲种得近,他就随手拔了。   于是孟大将军停顿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枯就枯了,花总会枯。”   盛卿卿握着浅紫色睡莲看他,并不辩驳,乖巧地哦了一声。   不知道怎么的,孟珩从中硬是看出了点委屈的意味。   孟大夫人忍着笑解围,“我让孟府里头伺候花花草草的婆子明天去给你送些东西,能让这花多开上几日。等枯了也好,指不定还能吃吃莲子。”   “谢谢大舅母。”盛卿卿眼眸明亮起来,她笑着道,“别人送我东西,心意都是顶顶珍贵的,我想都好好珍惜维护,才不愧对他们的这份心意。”   孟大夫人顿时觉得心头一软,哎呦了一声打趣道,“小嘴儿真会说话,送你花的人明日恐怕要从孟府排到城门口去了。”   孟珩打断了她,“上车。”   孟大夫人没好气地扭头看他一眼,让两个姑娘去上马车,才对孟珩道,“瞧见没,你如今是个顺带的。”   孟珩盯着盛卿卿的身影,他的身影异常地平静,“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是有不一样,”孟大夫人说起亲儿子来也是毫不留情,“你比他们都大了好几岁。”   孟珩没应,他直到盛卿卿进了马车、车厢轻微的晃动静止后,才收回了视线,充耳不闻地问,“回不回?”   孟大夫人哟呵了一声,她往自己的马车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一会儿去见老夫人,你去不去?”   “今天太迟了。”   “明日就更迟了。”孟大夫人说。   孟珩看了孟大夫人一眼,他冷峻的眉眼五官在最后一丝夕阳余晖间也没被染上丝毫暖意,“我知道该做什么。”   梦里盛卿卿的一生什么都有了,孟珩知道她会嫁给谁。   他只需要耐心等到魏家冒出头来提亲、再将他们从汴京城里铲除,所有人就都会知道对盛卿卿心术不正是没好下场的。   在那之后有他的震慑,或许许多人连再肖想盛卿卿的胆子都没有。   孟珩不打算做梦里的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他仍然放不下对盛卿卿的怨与恨,但也不会坐视盛卿卿嫁给别人。   正如同安王一针见血说的一样,孟珩看谁都觉得不够格娶盛卿卿,但如果是他自己……   孟珩下意识皱起了眉。   光是这个念头冒出来,就好像有两只拳头狠狠地击打在了他的肋间,疼痛直往五脏六腑里钻,深处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他既想,又不想。   想时恨不能杀光敢把目光落在盛卿卿身上的人,不想时又连盛卿卿这三个字都不愿意念出口来。   “……孟珩!”孟大夫人稍稍抬高音量才叫醒了孟珩,她有些后怕地看着儿子,低声问,“身体不舒服?”   孟珩抿直嘴唇摇头,他扶着刀言简意赅地扔了一个字,“走。”   孟大夫人没有闲心再和他东拉西扯,匆匆上了马车。   孟府的几辆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孟珩跟在近旁,刻意远离了有盛卿卿在的那一辆。   十年不十年,盛卿卿仍然于他而言比泰山还重,一笑一回眸就足够动摇孟珩的根本。   孟珩心中,他和那些小年轻们当然不一样。   他曾在无人知晓时拥有盛卿卿十年。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幸运……抑或是噩运。   若说是幸运,孟珩却花了十年苦苦搜寻一无所获;若说是噩运,孟珩连将这两个字按在盛卿卿的头上都觉得像是种玷污。   孟珩想了一路盛卿卿的事情,孟大夫人掀帘偷偷看了他好几次也没有发现。   到了孟府门口时,孟娉婷和盛卿卿下了马车,两人一起过来规矩地给孟珩行礼道了谢。   孟大夫人瞅了瞅孟珩古井死水似的神情,心里多少有点担忧,正要出言找个借口让盛卿卿留下和孟珩说两句话,就见盛卿卿上前了一步。   “今日种种都要多谢珩哥哥,”盛卿卿笑盈盈地伸了手,“小小回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孟珩胸膛里翻滚咆哮的凶兽稍稍停息,同他一起看向了盛卿卿手里的一片枫叶。   汴京的红枫都是五角的,像只小小的手掌;盛卿卿手里的这片却从中间硬是多裂了一个指头,变成了六角。   “照江陵的说法,六角枫叶预示着吉兆。”盛卿卿解释道,“我不知汴京有没有这个习惯……不过正巧飘落到我手里,不送给珩哥哥就太可惜了。”   枫叶又薄又软,在盛卿卿指间被吹得歪来倒去。   孟珩心想:不就是一片长歪了的树叶,也能拿来当礼物送,把他孟珩当什么人了?   然后他用两根手指将柿红色的枫叶从盛卿卿手里抽走,不动声色地问,“就一片?”   盛卿卿眨眨眼,她笑着道,“能找到一片,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啦。如果珩哥哥喜欢,下次我又运气好见到,就留着再送给你?”   孟珩倒不需要这么多树叶,他满意的是孟娉婷明明就坐在盛卿卿同一辆马车里,盛卿卿却特意把枫叶送给了他。   孟大夫人眼睁睁看着孟珩周身气息平稳下来,心里啧啧称奇,挥手让两个丫头进孟府去,又问孟珩,“去不去见老夫人?”   孟珩收了不过他两个指甲盖大的枫叶,动作很小心,“不去,替我向祖母问好,改日再来。”   孟大夫人看着孟珩翻车上马,幽幽地道,“犹豫不决,到时候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孟珩低头看她,他冷笑了一声,像是立誓似的道,“我什么时候后悔过?” 第22章   第二日孟大夫人起了个大早,果然听说有贵客已经上门了。   而昨日去安王府折腾了一通的盛卿卿并不在意这些,她一觉睡到平日的时辰才打着哈欠醒来,洗漱完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昨日收的鲜花都一一检查了一遍。   好在才过去半日,还没有哪一朵这么早开始凋零,就连孟珩送的那朵十分抢眼的睡莲都好好的,让盛卿卿松了口气。   早饭过后,像是掐准了时间地,一个粗使婆子便带着大包小包地来了,自称是得了孟大夫人的命令,悉心教导了盛卿卿如何延长她那一大捧花儿的生命。   孟娉婷一进盛卿卿的院子,就再度闻见了熟悉的花香和忙碌个不停的盛卿卿,不由得道,“你倒是清闲。”   盛卿卿正捧着个花瓶看里头的水够不够多,瞪了眼睛不服道,“我忙得很呢。”   “我说你这园子里了?”孟娉婷步入园中,她淡淡道,“今日孟府可是因你而忙得很。”   盛卿卿明白过来孟娉婷的意思,她笑着将花瓶放下,招呼孟娉婷坐,边提了茶壶试温度,见茶水还热,才给孟娉婷倒了一杯,“那些自有外祖母替我操心,我上心什么。”   “许多人成亲,一辈子也只有一次。”孟娉婷捧着暖烘烘的茶杯捂手,教导道,“你昨日见了那许多,若是有满意的,也该自己私底下和祖母说一声。”   盛卿卿含糊地唔了一声。   孟娉婷抬眼看她,“怎么,还真有?”   “这倒不是。”盛卿卿想了想,低声道,“一个也没有。”   孟娉婷握着茶杯看了盛卿卿好几眼,才摇头道,“那也不急,过些日子,再出去别的地方走走。”   “倒不是那个意思。”盛卿卿笑了笑,“昨日的都是汴京城里顶顶出挑的家族里嫡系,二姐姐知道我不想嫁这样的。”   孟娉婷有点遗憾,她摩挲着杯沿道,“可惜,卫封其实不错。”   盛卿卿点头认可,“是不错。”   “昨日他是去找你了吧?”孟娉婷问,“我后来仔细回想了,先是你说去找青鸾,不一会儿黄姑娘匆匆来问你去哪儿了,这时我才发现卫封不见了。”   “她问我的去向?”盛卿卿疑惑道,“她昨日几乎没同我说过话。”   孟娉婷淡淡一笑,“你猜是为什么?”   盛卿卿想了想便直截了当道,“她喜欢卫封?”   “正是。”孟娉婷也不意外盛卿卿猜中,她悠悠地接着说,“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所以她来问了你后,我才找了一圈卫封,猜到他是去找你了。”   盛卿卿若有所思道,“那她昨日带着药粉来找我,或许是想让我出个丑,只是药粉不知是谁暗地里给她的。”   “你怎知道不是她自己带的?”   盛卿卿将昨日黄姑娘的异常举动说给了孟娉婷听,又道,“昨日之前我同卫封又素不相识,就算那药粉是她预备用在别人身上的,也不该带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用处的药粉,古怪得很。”   孟娉婷想了片刻,秀气的眉微微皱起,“你才第一日出去,不知道什么人暗中想对你不利,还好堂兄在……”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意识到孟珩的突然出现相当不合常理,“还发生了什么事?”   盛卿卿只得将玉佩的事摘去,只说卫封喊住她说了几句话,而后孟珩突然出现云云复述了一遍,又叹息道,“他的好意我也不是不明白,倒也没吓着。”   孟娉婷将盛卿卿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相当违和。   再怎么想吓唬警告人,孟珩会掐了花送人?他会替盛卿卿拿花束?   “不过后来你们过来,我看其他人倒是被吓得不轻。”盛卿卿坐到了孟娉婷身旁,有些郁闷地托腮道,“为什么大家要怕他?若是没有他,或许东蜀军几年前就一口气打到汴京城下了呀。”   哪怕孟珩犯病时有些吓人,可光是想着这个人对大庆做的贡献,不是就足够对他心生感激崇敬了吗?   盛卿卿心中就是这么想的,因而无论孟珩的传言往她耳朵里怎么传,她见到孟珩时也能像是对着旁人一样笑出两个小酒窝来。   孟娉婷回忆一番盛卿卿在孟珩面前的壮举,也被噎了一下,道,“大约你这人天生胆子大。你说的道理我哪能不明白?只不过站在堂兄面前,哪怕他不看我,哪怕没做亏心事,我心里都没底得慌。”   盛卿卿困惑地看着孟娉婷,“可人人都畏惧他,他也能感受得到吧。”   “你越讲越叫我自惭形愧了。”孟娉婷无奈地转移了话题,“你和堂兄倒是相处得挺好,第一次在崇云楼见时,我还当他……”   她没说完,但盛卿卿也懂,她笑了起来,孩子气地道,“可不是,我也以为他讨厌我呢。”   几次见面算下来,其实唯独崇云楼那一回,盛卿卿是真在孟珩身上察觉到了跟利刃似杀气了的。   可一回一回地毫发无伤从孟珩身边离开,盛卿卿突然发觉孟珩其实并不打算伤害她。   相反,虽然并不太过友善,但他多少是护着她的。   譬如,药粉散开的那一瞬间,是孟珩将她往后拽开的。   孟娉婷支颐看着院里那单独一朵、尤为扎眼的睡莲,轻轻叹了口气,她道,“那位堂兄送人花,真叫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是个什么场景。”   盛卿卿清了清嗓子,她板脸学了孟珩的表情,一声冷笑,“这也是朵花,你也敢收吗?”   孟娉婷下意识往后仰去,不自在道,“好好说话,不要突然靠过来。”   盛卿卿无辜,“不是你想知道什么场景吗?”   孟娉婷的动作一顿,她探究地看向盛卿卿,“他就离你这么近?”   “嗯,不过那儿能不叫人看见说话的地方就那么大了。”盛卿卿点点头,一派纯然地道,“我估摸着还是想吓吓我,让我吃个教训。”   孟娉婷用手丈量两人刚才的距离,“这么近?”   再次得到盛卿卿的点头之后,孟娉婷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极为古怪的情绪来。   像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又好像她又陷入了和昨天类似的梦境里。   “堂兄他是不是……”   孟娉婷下意识地开了口,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青鸾不小心打碎了个花瓶。   哗啦一声巨响将孟娉婷缥缈的思路干脆利落地打断,她顿时忘了自己先前想的是什么,只记得是个相当荒谬的念头。   盛卿卿也被吓了一跳,回头道,“受伤没有?”   青鸾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可惜了这瓶子……”   “人没事就好。”盛卿卿放松下来,她道,“我特地要了最便宜的花瓶,可不就防着这事儿么。”   她说完,回头又问孟娉婷,“你刚才说什么?”   孟娉婷蹙眉回想了片刻,记不起自己刚才那半个念头,有些怅然若失,“没什么。”   从安王府回来之后,孟府连着三天来了几打说媒的人,其中还不乏位高权重、替熟人小辈牵个线的。   第四日时,孟老夫人喊了盛卿卿去,仔细同她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说道,问过她的意见后,才道,“过几日得了机会,这几个你都可以见上一见,再做决定。”   “见上一见?”盛卿卿疑惑道。   “就如同表姑娘上次去崇云楼听戏那般,时间凑上,就能见得着了。”孟老夫人的嬷嬷在一旁道。   盛卿卿了然:多少还是要套个借口理由,再让年轻人见面。   “让娉婷带着你去,我看你们俩相处得好,便一起见了吧。”孟老夫人淡淡地说,“你们俩都是好的,我不担心你们,耐心去看就是,眼下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盛卿卿乍听孟老夫人这话时,以为是让孟娉婷带着对汴京人生地不熟的她去,等到了崇云楼方才知道,原来是孟娉婷也有要见的人,而且这人还不少。   “咱们一道走,左右和他们也只是说说话就好。”孟娉婷抽了空对盛卿卿道,“要读懂一个人,有时候三言两语就够了。”   孟六姑娘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二姐姐和盛姐姐说什么悄悄话呢?”   “在说祖母叮嘱了,今日要将你看紧些,别又受了伤回去。”孟娉婷扫了孟六姑娘一眼,淡淡道,“莫要乱跑。”   孟六姑娘崴了的脚才刚养好,前日听说孟娉婷和盛卿卿要去崇云楼,跑去孟老夫人的福寿园里闹了半日,到底还是闹得和她们一块出了门。   盛卿卿记得上次孟六姑娘刚刚崴脚时看她眼神还颇有些上头,这会儿养好了伤,或许是已冷静一段时间,倒是又能在她面前一派姐妹情深古灵精怪的模样了。   盛卿卿倒是不怕孟六姑娘给她找事——不,应当说,今日孟六姑娘死活要跟着来,应当就是为了给她找事的。   “我上次那也是好心嘛。”孟六姑娘叉腰噘着嘴道,“我知道两位姐姐今天来崇云楼是做什么的,我以后也得这样,便来先瞧个新鲜,保证只跟在两位姐姐身后,绝不乱跑!”   她说着,硬是挤到两人中间,笑嘻嘻地一手牵了一个。   孟娉婷只神情淡漠地扫了一眼任孟六姑娘牵着,而盛卿卿微微低头,和看着自己的孟六姑娘对视一眼,朝她笑了一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谁的手段更高罢了。   这段时间也够盛卿卿大致知道孟府中各房的大致路数。拿孟六姑娘来说,她母亲的娘家是胡家,虽说两家是联了姻,但从孟娉婷透露出的些许信息中,盛卿卿能窥见这两家的感情并不深厚。   因而,孟珩那日在崇云楼时直接甩了胡家人的脸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胡家于孟六姑娘的母亲来说是娘家,对孟六姑娘来说,却实在算不得太亲近,哪怕借用起来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三人看似亲亲密密地进了崇云楼里,这次还是径直去的梨园。   同上次不一样,盛卿卿有几日前安王府的一游,在汴京城里认识的人也多了不少,一路上竟接连碰见三张熟面孔,还都一个个上前笑容满面地打了招呼。   孟六姑娘一个个看过去,面露惊讶,“盛姐姐认识的人可真多,大家都笑脸相迎,真好!”   盛卿卿含笑道,“沾了孟府的风光罢了,若我不是孟府的表姑娘,哪有机会认识贵人?”   孟六姑娘盯了她一会儿,也嘻嘻笑道,“盛姐姐这么漂亮,跟二姐姐一样仙女似的,哪怕跟孟府没关系,也有的是人上来攀谈。”   盛卿卿听她话里有话,却也懒得接茬,干脆一笑而过。   一拳打空的孟六姑娘暗自咬了咬牙,面上不显,乐呵呵地进了梨园后便寻了个借口对孟娉婷道,“我方才在外面见着四表姐的车子了,想是又来投壶的,我去寻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孟娉婷转眼看了看她,“一会儿就开场了,还跑什么。”   “去去就来,一小会的事儿!”孟六姑娘撒起娇来。   孟娉婷被她闹得烦了,只得道,“快去快回。”   孟六姑娘应了声便转头往外小跑而去,看样子有些迫不及待。   盛卿卿看着她的背影,道,“就这么由她?”   “还能如何?”孟娉婷回。   两人都知道孟六姑娘这一离开肯定又是暗中有什么打算,但只要借口扯上了,也说不得她什么。   孟六姑娘出了梨园,没有去找表姐的意思,转而直奔梨园旁的一栋小楼。   那小楼位置隐蔽,幽深静雅,楼下门口还一字排开站了四个侍卫模样的人,个个配着刀。   孟六姑娘跑到门前,喘匀了气,道,“我姓孟,排行第六,和三皇子有约,还请通报一声。”   侍卫们威严地扫视了她,分出一人上楼禀报。   孟六姑娘有些紧张地掐着手指计算时间,生怕错过她自己安排的这一场好戏。   不多时,上楼的侍卫下来,他做了个手势,面无表情道,“孟六姑娘,三皇子让你上去说话。”   孟六姑娘深吸了口气往里走去,上到三楼时才见到了醉卧在一群莺莺燕燕的歌姬中央、一身锦衣华服的年轻男人。   她挂起笑脸行了礼,道,“见过三皇子。”   衣衫不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露出了个顿时令他面容显得低俗起来的笑容,“你说的人,已经到了?”   “正是。”孟六姑娘点头,“我听姑姑说,殿下喜欢美人,我说的这人定然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三皇子笑了笑,他细长的眉眼中隐隐透露出一丝**的光来,“来崇云楼的,不是孟娉婷?孟娉婷美则美矣,孟府可不会容我对她下手。”   “二姐姐是来了,但她同行的还有另一人,是孟府的表姑娘,姓盛。”孟六姑娘连忙解释道,“她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母亲当年出嫁时更是同祖母闹翻了脸,二十年没回过汴京,对孟府来说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哦?”三皇子懒懒地从歌姬的膝盖上起来,他搂着身旁美人的细腰调笑道,“她的姿色,能和孟娉婷相提并论?”   孟六姑娘肯定地道,“比二姐姐还胜出一分!”   三皇子似乎终于提起了兴致,他推开美人站起身来,展开了双臂。   一旁的歌姬们立刻替他整理起凌乱的衣衫和发髻来。   “你费尽心思将这个消息传到我面前来,要么是对我有所求,要么是和她有死仇。”三皇子得意洋洋地说,“这些我都无所谓。但若你夸上了天的美人入不了我的眼,苦头可是要你自己吃的,孟府的小丫头。”   孟六姑娘咬了咬牙,“殿下移步一看便知。”   待衣裳重新整理齐整,三皇子扶了扶头上的发冠,勾着嘴角势在必得道,“那我就去看上一看,什么美人能比孟娉婷还胜出一分。”   “她们如今就在梨园中。”孟六姑娘道。   三皇子嗯了一声,令道,“你来带路。”   孟六姑娘迟疑起来。   她知道三皇子视色如命,只要见到合胃口的美人便要一亲芳泽,是汴京城有名的登徒子,才想方设法搭桥同他获得联系,但这一切都做得相当隐秘,只有几个胡家的人知道。   若是她替三皇子带路,那到时候只要有心人一查,就会知道是她引三皇子去梨园的!   “不敢?”三皇子问。   他的语气还是依旧,孟六姑娘却察觉到他犹如实质的贪婪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顿时绷紧了身体,艰涩地道,“我来为殿下引路,只是等入梨园时,我能否不同殿下一道进去?”   三皇子理所当然道,“这要看那个姓盛的美人,究竟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孟六姑娘虽然看盛卿卿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姿色容貌万里无一,三皇子的话反倒让她心中定了两分,“好,殿下请随我来。”   若说盛卿卿初到孟府时,孟六姑娘只是因为她的容貌身段而察觉到了一丝威胁,那在崇云楼里试图作弄她却反而崴了自己的脚、从而错过了安王妃的生辰宴之后,孟六姑娘就对盛卿卿记上了仇。   安王府何等尊贵,一个没爹没娘的孟府表姑娘凭什么能被带着去贺寿?   那日的公子贵女之间,唯独她的身份最低,又凭什么今日到了崇云楼里,那些人见到盛卿卿都个个高兴地上来问好?   孟六姑娘是越看盛卿卿越不顺眼,既嫉妒对方有老天赏的一张脸,又嫉妒她的运气那般好。   盛卿卿想要嫁人,那孟六姑娘就打蛇打七寸,在她的姻缘大事上作梗。   孟六姑娘算着时间,快步往梨园走去。   ——只要这好色的三皇子看上了盛卿卿,孟府难道至于为一个表姑娘出手、和堂堂皇子闹翻不成? 第23章   梨园中的一群年轻人相互说话时相当有分寸,即便双方心中都心知肚明今日为何凑巧在此相见,但亲事八字都没一撇,倒是也没人敢放肆。   盛卿卿八面玲珑地同从孟老夫人口中听说过的几人一一打过招呼聊了几句,眼看着戏将开场才含笑同面前人告别,走回到了孟娉婷的身边。   孟娉婷同她差不多时间结束,坐下时矜持地举起杯子才抿了一口,便听身旁盛卿卿半是揶揄半是打趣地问,“二姐姐好似有个尤为中意的?”   她这一句来得突然,没想到会被点破的孟娉婷在这大庭广众下险些呛到,她借着袖子稍稍遮掩了自己的失礼,喘匀了气才将杯盏放下,淡淡道,“我当你忙得分身乏术,看来眼睛还尖得很。”   盛卿卿笑了起来,她凑近孟娉婷身旁小声道,“我扫了两眼就看出来了。既然二姐姐有喜欢的,今日何必要来?”   ——像她这样还没挑好人的,人选也都不认识,孟老夫人才会让她都来见见,孟娉婷又何须浪费这个功夫。   她方才明明瞧见孟娉婷对其余人都是高岭之花的态度,唯独在同某个少年说话前,略显不安地抿了嘴唇,对方主动挥手后,她才迟疑地走了过去。   “……”孟娉婷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我又怎知对方心意呢?”   盛卿卿睁大了眼,她夸张地问,“我的好姐姐,他人都在这里了,这还不够吗?”   孟娉婷侧脸瞪了盛卿卿一眼,眼眸里满是恼怒羞涩,“这么多人在这儿,你少胡言乱语。”   盛卿卿见好就收,扫了全场一圈,见大多数人都瞧过时间坐下等待开场,却仍然不见孟六姑娘的身影,便转移话题道,“六姑娘还不回来?”   孟娉婷往入口看了一眼,语气平淡,“赶不上就罢了,有下人跟着她,出不了事。”   两人说到这里,身着华丽戏服的旦角已经走到了戏台一侧准备上台,台下的人便跟着也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声响亮的通报,“——三皇子到!”   ——只在戏文里听过说宫中要这般通传,在崇云楼里也闹这么大架势?   盛卿卿收紧手指,下意识回头往梨园入口处看了过去。   同一时刻,孟娉婷在她旁边低声道,“起身,少说话。”   她的声音有些紧绷,听起来如临大敌似的,让还没听过这位皇子大名的盛卿卿也下意识提了两分警惕才站起来。   门口大声通传的是个侍卫,盛卿卿跟在孟娉婷身后,低垂着脸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看见一双极尽奢侈的鞋子从门外迈了进来。   就连那人袍角上露出的精美刺绣,似乎也是用的真金和美玉制成,实在是没必要的奢华。   盛卿卿心里不由得皱起了眉。   大庆战乱平复才几年的功夫,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皇帝自己都在节衣缩食作表率,怎生这个三皇子这般穿金戴玉,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这身衣服有多贵重、光一颗玉就够寻常人家吃十年似的?   想归想,有了方才孟娉婷的提醒,盛卿卿便低着头随她一路离开座位行了礼,规规矩矩挑不出一丝出错。   “这场戏,我没来迟吧?”三皇子笑着问道。   一旁有人回应,“殿下来得正好,这一幕正要开场,快请入座。”   盛卿卿听出那正是孟娉婷中意的少年人。   “好,好。”三皇子连着应了两声,往前走去,好巧不巧,偏选的是孟娉婷和盛卿卿这个方向。   等到了两人近前的时候,那双在足尖上点缀着夜明珠的鞋子又停了下来。   “这是孟二姑娘吧?”鞋子的主人用一种极为亲近、过分关心的态度问道,“倒是许久不见,越发倾国倾城了。”   孟娉婷低声称是,福身再度请安问好,态度同平日里淡漠矜傲不同,很是生疏拘谨。   “那你身边这位呢?好似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哪家的姑娘?”三皇子又问。   孟娉婷顿了顿,才道,“回殿下,这是前些日子才来孟府的表姑娘,姓盛。”   三皇子兴致盎然的眼神在盛卿卿身上转了两圈。   而后他突然玩味地道,“抬起头来看看?”   盛卿卿总算明白过来孟娉婷听见三皇子的名字为何就如临大敌,敢情这位皇子对女色别有钟情。   这样想着,盛卿卿心中倒也并不害怕,她朝三皇子福身道了句失礼,便大大方方地抬头看向了他。   三皇子的视线几乎像是什么活物似的将盛卿卿从头到脚舔舐了一遍,那感觉能叫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叫什么名字?”三皇子舔了舔嘴唇。   盛卿卿平静地报了真名,脑中已想着该如何今日在这梨园里将三皇子应付过去了。   看这位三皇子人模人样,应当也做不出当场抢人的事情来,总不至于闹翻脸去。   “卿卿真绝色,诚不我欺。”三皇子意有所指地道。   听他一开口便直接唤自己闺名,盛卿卿也眉毛都没扬一下,道,“我这样粗俗的人不知怎么的竟能入三殿下的耳朵里?”   三皇子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我今日便坐在卿卿边上听戏,也能话上一二,如何?”   盛卿卿自然没法拒绝,她看了眼自己另旁空着的位置,隔得倒也有两条手臂那么远。   只是少不得要花时间应付这位三皇子,听不了戏了。   “我不通戏文,也不太懂规矩,今日是奉外祖母之名来陪二姐姐听个热闹,殿下若指望我对这戏讲出一二三来,便要让三殿下失望了。”盛卿卿慢悠悠地道,“若三殿下不介意,那这梨园,您自然坐哪儿都可以。”   话里又是提了孟老夫人又隐晦说了自己礼数不全,三皇子竟好似都没听进去似的,哈哈一笑便掀袍在盛卿卿另一头的座位上坐下了。   盛卿卿被他掀袍那瞬间挥起的流光溢彩险些晃了眼睛,真怕那上面哪块美玉没缝结实,不小心飞了出去。   “你们都坐吧,不是要开场了?”三皇子扬声说着,目光却跟扎了根似的流连在盛卿卿身上,对孟六姑娘的浮夸之词感到了些许满意。   虽然得不到孟娉婷,但这个盛卿卿却比孟娉婷更令他想要纳入掌中把玩。   ——而且,得到盛卿卿可比得到孟娉婷容易得多。   众人纷纷应是坐下,孟娉婷入座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她悄悄地看了盛卿卿一眼。   盛卿卿没转脸,却不动声色地探过手去,捏了一下孟娉婷的手。   上次孟娉婷叫她这么一捏就安定了下来,这次可没那么简单。   她看着三皇子那几乎是□□-裸的眼神,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寻思着若实在不行,只能搬出孟老夫人来救场了。   三皇子虽不是个好东西,但只领个闲职的他,对上孟府多少是有点虚的。   否则,三皇子怎么不招惹她孟娉婷,偏盯上了无依无靠的盛卿卿呢?   想到这里,孟娉婷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旁边孟六姑娘的位置,眼神微微一沉。   盛卿卿这一场戏和上次一样没听进去几句,她只顾着应付身旁这位显然无心听戏、只热衷逗她说话的三皇子了。   一折戏的功夫下来,也足够盛卿卿揣摩清楚这位三皇子是个什么性格——他就是人如其表,一个金光闪闪的绣花枕头罢了,全靠在外的衣着装点,说出来的话却往往叫人发笑不止。   盛卿卿这么想,也就毫不掩饰地笑了,看得一旁的孟娉婷心里一紧。   “你笑什么?”三皇子一愣,问话时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我原见了天潢贵胄,心中多少有些惶恐,可没想到三殿下是个说话这么有趣的人,真真叫人虚惊一场。”盛卿卿不慌不慌地笑道。   三皇子立刻开怀地挺起了胸膛,一幅受了夸奖的喜悦模样。   孟娉婷不动声色地将提起的那口气吐了出去,心中不知道多少次地叹道:盛卿卿是真的胆子大。   也难怪,孟珩她都不怕,三皇子跟孟珩怎么能比?   三皇子来时气势汹汹,好像看着下一秒就要将盛卿卿从梨园里强行带走,可一折戏的功夫下来,盛卿卿已将这位心比天高的草包皇子驯服了一半,对方也不再一幅急色的样子,而是和她吹擂起来自己在宫中的所见所闻。   幕间时,盛卿卿捧着茶杯听三皇子侃侃而谈,捧场地频频发出惊讶赞叹的声音,将年纪也不小的三皇子几乎吹上了天。   孟娉婷垂眉在旁听了一会儿,有些愣神:再这么下去,盛卿卿都快将皇宫秘闻从三皇子的嘴里掏出来了。   “……胡贵妃倒是说得不错,这身衣服的主意也是她给我出的,我中意得很,跟美人儿一般,不漂亮的衣服要来何用?”三皇子说了半晌,颇有些口干舌燥地停了下来。   他看着一旁专心致志聆听的盛卿卿,咽了口口水,觉得嗓子眼里有些发痛,“这戏也没什么好听的,卿卿,不如你陪我去外面走走?”   盛卿卿笑着提壶给三皇子续了茶水,才道,“三殿下口渴了吧,先喝口水。”   三皇子确实是渴了,拿起杯子喝水时,才听盛卿卿边将壶放下边道,“我有些不太放心孟六姑娘,她开场前就说去找她的表姐,怎么这会儿还没回来……三殿下神通广大,能否行个方便,在崇云楼里帮着找找人,看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问这话时,盛卿卿一脸担忧,注意力却大半集中在了三皇子的脸上。   果然,她的话才说到一半,三皇子面上就露出了相当不以为然的神情,往梨园门外看了一眼。   ——三皇子知道孟六姑娘在什么地方。   盛卿卿心中冷笑。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三皇子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这就让人去找她!”   “那太好了,”盛卿卿绽开笑颜,“多谢三殿下,我就在这儿等着孟六姑娘回来,只盼望她别和上次一样又受了伤才好。”   “崇云楼里能出什么事?”三皇子半是嘲讽地说,“除非是人运气到头,自己走在路上跌了一跤。”   盛卿卿心道上一次孟六姑娘可不就这么受的伤么。   她失笑道,“三殿下惯会开玩笑,世上哪有人这么倒霉?我不信。”   三皇子不服气地道,“怎么不会?我府里有个下人,从前宫中跟出来的,他有日便是……”   就在这时候,梨园的管事战战兢兢地过来请示三皇子是否要接着往下唱。   被打断的三皇子不耐烦地瞪了管事一眼,正要开口,却听盛卿卿插话道,“再听两折二姐姐喜欢的吧,外祖母可特意叮嘱过,我今日是陪着二姐姐来梨园的。”   她说罢,波光粼粼的视线转向三皇子,歪头用带着微微江陵口音的官话问道,“三殿下,好不好?”   三皇子晕晕乎乎地顺着盛卿卿的话应了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盛卿卿催着往下说倒霉不倒霉的事了。   孟娉婷早悄悄遣了下人回孟府去搬救兵,正愁一折戏的时间不够孟府人赶来,听见盛卿卿三言两语就哄着三皇子改了主意,才放松了两分。   她心中不由得想,就算盛卿卿真嫁进了那些世家里面,凭她的手段,其实倒也并不怕什么。   可盛卿卿一心一意就想嫁个普普通通的夫家,孟老夫人也没法子。   台上唱到第三折戏的时候,孟娉婷余光瞧见自己方才派回孟府的丫鬟从门口进来,朝她比了个收拾,知道救兵已到,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让丫头直接去找了孟老夫人,老夫人定会安排一个能叫她们在三皇子面前安然脱身的理由。 第三折戏一唱完,孟娉婷便起身道,“殿下,府中似乎有事,祖母派人来唤我们回去了。”   三皇子意犹未尽,他愣了一下才摆摆手,“那你回去吧,卿卿再留着同我说会儿话。”   孟府嬷嬷低声同孟娉婷耳语了两句,后者蹙眉为难道,“殿下恕罪,祖母说了,盛妹妹也得一道回去,是皇后让人往孟府发了赏赐,也有盛妹妹的一份。”   听见皇后二字,三皇子的面色一板,不悦道,“母后亲临也就罢了,派人送个赏赐而已,我的面子也抵不过?”   孟娉婷没想到三皇子这般死缠烂打,一时愕然,正要再度开口的时候,盛卿卿抢了句先。   “外祖母对我和孙女一样,她唤我,我必然是要立刻回去的,这是做小辈的本分。”盛卿卿顿了顿,面色不改地顶着三皇子逐渐不善的目光道,“下次若还像今日一般有缘,三殿下带您方才说的府中栽种的那种花给我开眼,可好?”   一棍子又一颗枣下去,三皇子的面色还真好看了一些,“那——”   “别的三殿下便不必费心送我了。”盛卿卿含笑道,“比起旁的黄白之物来,我更喜欢花。”   光听这笑盈盈的话语,愣谁也听不出她刚才自然而然地直接打断了三皇子的话。   盛卿卿语笑嫣然说话时虽将三皇子牢牢制住,却不是惯常美人卖弄色相那一套。   当她有意要悄悄左右一个人想法时,是那种人见了都想捧在手掌心里对她好的模样,七分少女的娇俏里又混着三分孩童似的天真,与媚俗妖艳全然沾不上边。   除非对她早就心生恶意,否则还真没人会轻易去伤害她。   那仿佛是件令人想一想都觉得极不忍心的事情。   在旁看着的孟娉婷眼睁睁看着三皇子勉强努力收敛了脾气,又老大不高兴地道,“花而已,我今日就让人给你送去,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盛卿卿笑着道完谢便告了退,三皇子虽看起来有些不满,但还是一幅给面子的模样放了人。   孟娉婷随着盛卿卿一路步出崇云楼都没敢完全放下心来,生怕三皇子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叫人追上来,等到上了孟府停在崇云楼门口的马车时才长出了一口气。   “吓着你了?”盛卿卿含笑问道,“是我连累你了。”   孟娉婷瞪了她一眼,才掀帘问外头的嬷嬷,“六妹妹呢?”   既然借口是说孟老夫人喊她们三人一起回去,做戏做全套,自然也不能将孟六姑娘给落下。   外头的嬷嬷低声道,“让人进去找了有两刻钟,这会儿还没找着。”   她刚说完,就瞧见崇云楼里两个侍卫带着孟六姑娘朝马车走了过来。   侍卫脸上没什么表情,到了马车金钱才行礼道,“孟二姑娘,盛姑娘,三皇子传话,说孟六姑娘找到了。”   孟六姑娘讨饶地朝掀开帷裳的孟娉婷双手合十,撒娇道,“我贪玩了一会儿,让二姐姐担心了。”   孟娉婷淡淡扫她一眼,也懒得揭穿,道,“上车吧,祖母召我们回去。”   等孟六姑娘往马车前头绕去,孟娉婷又低声对侍卫道了谢,见他们没有多说别的便转身离开,立刻对车夫道,“回孟府。”   崇云楼的风波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三人回到孟府后径直去拜见孟老夫人,最后唯独孟娉婷给留了下来。   “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孟老夫人慢慢地问。   孟娉婷不敢怠慢,将今日崇云楼里种种细细说了一遍,既无偏袒也无揣测,但只这些实情也够孟老夫人推断出剩余的碎片来了。   说到临走前,孟六姑娘是被三皇子的侍卫送回,孟娉婷才停了下来,最后道,“祖母,就这些了。”   孟老夫人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她合目沉思着,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似的。   孟娉婷安安静静地等了半晌,才又听见孟老夫人开口,“你倒是和卿卿相处得不错。”   孟娉婷想了想,道,“我以明镜鉴人,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人罢了。”   “卿卿的母亲……当年同你很相似。”孟老夫人像是叹息般地道,“难怪那孩子也同你亲近。”   孟娉婷恍然,“原来如此。不过我倒觉得她极擅长照顾人,是个体贴的性子,倒不像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孟老夫人似乎被孟娉婷话中某处触动,她动了动手指,睁开眼睛道,“这事儿我知道了,不用担心。卿卿的婚事,我还是多少能做主的。”   孟娉婷应了声,见孟老夫人微微摆手,便识趣地告了退。   虽然孟老夫人最后的话像是颗定心丸,但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孟娉婷想着早些时候三皇子那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心中觉得他应当是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果不其然,这日天将将要黑时,三皇子派人往孟府送了一连十八盆名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正在盛开,单一盆都是有价无市,一字排开在孟府门口颇有些威风凛凛的架势。   孟大夫人前脚刚听说崇云楼的事,后脚就听说三皇子派人上门送礼,正要去替盛卿卿拦一拦,身边的嬷嬷就小声提示了她,“到底是表亲,表姑娘看起来也是个聪明的,还是让她自己决断,您在旁给她当个底气岂不更好?”   孟大夫人一想有理,让人去知会了盛卿卿,一边慢悠悠往门口走,在正门时正好同盛卿卿碰上。   “大舅母,”盛卿卿不好意思道,“给孟府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儿,”孟大夫人摆摆手,没怎么把出名草包的三皇子放在眼里,“你出去是收是退都随意,我就在旁边站着,你谁也不必怕!”   退,就等于一巴掌打在了三皇子脸上,当然是不能就这么直接退了的。   盛卿卿还没出门就闻到了扑鼻的幽香,出门时更是被排成一队、手中捧着花盆的下人们惊了一惊。   寻常人家嫁女儿说不定都没这个架势。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立刻走上前来行礼,“见过孟大夫人、盛姑娘,我是三皇子府上管事,来替三皇子给盛姑娘送些上不得台面的小礼,还望盛姑娘笑纳。”   “这些都是三殿下挑的?”盛卿卿问道。   她心知肚明真的答案当然是“不”,三皇子哪有这闲心亲手去挑选该送什么花?顶多就是一句吩咐下去,自然会有人办妥当。   “正是。”皇子府的管事眼也不眨地道。   盛卿卿为难地瞧过那姹紫嫣红的十八种名花,道,“可我记得三殿下早些时候同我提起府中花卉时,不是这么讲的。”   管事愣了愣,圆滑道,“这都是三皇子的心意,盛姑娘收下便是。”   他这么说着,心里却有点不太肯定起来。   三皇子一句命令下来要给盛卿卿送花,知晓他平常手笔的下人肯定是往张扬里头办,一口气抬出了十八盆,却没真从三皇子口中得到该送什么、送多少的确切要求。   ——难不成真送错了?   这个念头在管事脑中一闪而过。   “这可不行,三殿下说他也和我一样是个爱花之人,我不能稀里糊涂就夺人所爱。”盛卿卿皱着眉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然下次我就无颜再见三殿下了。”   管事被噎了噎,只得道,“三皇子心胸宽广……”   盛卿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这可是他心爱之物呀。”   管事:“……”呸,三皇子连这些花的名字都一个叫不上来,哄漂亮小姑娘时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口。“盛姑娘还请别为难我,三皇子的礼,我总不能原样给抬回去吧?”   盛卿卿认真想了想,她道,“这确实不好,让你难做了。”   管事心中一喜,正要说话,盛卿卿已越过他朝最近的一盆七锦海棠走去,伸手摘了一小束下来,笑道,“我就收这一朵,当是谢过三殿下将心爱之物送我观赏了。”   管事看了看那盆几乎和原来没什么两样的海棠花,顿时感到了一阵棘手。   说点不好听的吧,一来他顾忌孟府,二来又怕得罪了正在三皇子心尖上的盛卿卿;就这么算了吧,回去交差时恐怕又是一顿好受。   “这一朵我就足够喜欢了,”盛卿卿道,“劳烦向三殿下转达一声谢意。”   管事无奈,在孟大夫人要笑不笑的视线下只得告辞,怎么浩浩荡荡来的,就怎么浩浩荡荡走,在孟府门口停留了只一刻钟的功夫。   孟大夫人瞧了眼那枝坠下的绯红海棠,在心中悄悄地和孟珩送的那一大朵比了比,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三皇子的德行,汴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一旦盯上什么人,恐怕还真会使出浑身解数来。   更何况,盛卿卿这会儿还是个未出阁、没定亲的姑娘呢? 第24章   接下来几日,三皇子变着法儿地往孟府送了两回东西,样样都指明了是要给盛卿卿,被她不软不硬地回了几次,心中有点不耐烦起来。   可盛卿卿又寸步不出孟府,要三皇子直接去孟府吧,他心中还真有点虚。   孟珩的本家,谁敢去轻易作乱?   于是三皇子想了又想,得出了个馊主意——他给孟老夫人送了个信,想纳盛卿卿当妾室。   三皇子的年纪比孟珩还大上几岁,过了年关就是而立之年的人,正妃自然早就有,别的露水姻缘撇去不算,真正接进皇子府里的妾室也有一只手那么多。   他能许出的,自然也只有妾室之位。   三皇子满心以为自己许诺的聘礼也算下了血本、他甚至还允诺给父母双亡的盛卿卿准备好嫁妆的份额,这般诚意定然能打动孟府,谁知道口风才传到孟府小半天,孟老夫人就亲自派人来回了。   来人一顿引经据典不胜惶恐,滔滔而谈最后总之就一个意思:没门。   三皇子气得不轻,又往孟府送了次礼,这回管事连盛卿卿的面也没见着,孟老夫人身边来人软硬不吃地直接将礼给推了。   得不到美人的三皇子急得抓心挠肺,他想来想去觉得盛卿卿对自己态度一向很好,不像别的女人一见他要么直接爬上来要么恨不得退避三尺,一定也是心悦于他的。   ——这就很明了了,全是孟老夫人在暗中棒打鸳鸯!   越想越气,三皇子委屈地直奔二皇子府找亲哥帮忙。   “我就是想要她!她跟别人不一样!”   这跟个十二岁孩子差不多的发言让正在检阅卷宗的二皇子沉重地叹了口气。   同三皇子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二皇子却和他性格全然不同。如今的几位皇子里,二皇子领的算是最大的差事,和大皇子比起来也不遑相让,若不是生母身份稍微差了些,支持他做储君的人并不比支持大皇子的少。   “二哥,你主意最多了,从小到大我听你的都没错,这回你也帮帮我吧?”三皇子哎呦一声,放低身段祈求道,“你是没见过她什么模样,我这会儿想起来都觉得心痒痒的,不放到自己府里,我这……不甘心啊!”   “少胡说八道。”二皇子面色沉稳,他将看过的卷宗放到一边,又道,“既然是孟老夫人管她的婚事,你直接送聘礼去不就成了?”   “孟老夫人这不是已经回绝了我嘛!”三皇子耷拉了脸,“也不知道她想的什么!与其将她嫁给小门小户糟蹋,不如到我皇子府里吃香喝辣绫罗绸缎来得好?”   二皇子看了眼烂泥扶不上墙的亲兄弟,口中好歹留了情,“妾室又不是娶妻还要明媒正娶,何须这般小心?”   三皇子一噎,蔫巴巴地道,“我这不是……喜欢她嘛!”   “都快能当你女儿的年轻姑娘,有什么好喜欢?”和兄弟相反,二皇子对女色向来嗤之以鼻,“事情也简单,你在汴京城里风评不好,孟老夫人多少也关心自己的外孙女,不想让她嫁给你是人之常情,你若真这么想纳她,就带着心意到孟府亲自见孟老夫人,同她声泪俱下地讲讲自己如何对小姑娘一见钟情、茶饭不思,说动她不就成了?”   三皇子迟疑起来,“二哥,我可没那么能说会道。”   “……”二皇子闭了闭眼,将沉重的叹息咽了下去,“你手下总有几个文采好的谋臣。”   “哦哦哦!”三皇子兴奋起来,“还是二哥聪明,我这就回去找人!”   “带去的心意贵重些,才能叫人知道你是真心的,明白了吗?”   三皇子连声应着“谢谢二哥”就跑不见了,二皇子捏了捏眉心,心道若是能和孟府表亲联姻,也不知道此后和孟珩是不是能稍微关系紧密些。   ……不过也只是个初到孟府的表姑娘罢了,大约派不上什么用场。   二皇子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了卷宗。   “……三皇子?”孟珩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   “正是,三皇子他……”壮汉小心地窥探一眼孟珩的表情,吞吞吐吐地道,“似乎和二皇子有了商量,今天打算去孟府见老夫人。”   孟珩连着几天没合过眼,好容易忙出了头,来不及休息就听部下说三皇子要给孟府找不痛快。   “当孟府是他的皇子府了。”孟珩冷笑,“正好,我还愁没地方撒气。”   壮汉见他翻身就要上马,也顾不得再说一半留一半,鼓起勇气道,“三皇子频频造访孟府,为的是之前崇云楼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孟珩已经充耳不闻地策马奔走,扬起了一地的灰尘。   还没壮着胆子把“三皇子看上了盛卿卿”这一点说出来的壮汉被留在原地,一阵目瞪口呆。   ——完了,大将军这一去,还不知道三皇子的目的就气成这样,到了那儿才知道,岂不是要拔刀砍了出名好色的三皇子?   壮汉咽了口唾沫,飞快地打了唿哨叫过自己的马,追了上去。   孟珩一骑绝尘到孟府门口时,三皇子的座驾停在门外,人却不见踪影。   “大将军?”门房吃了一惊,战战兢兢上前行礼,“您怎么来了?”   “三皇子来见祖母?”孟珩下马大步往里走,边问。   “是,大约到了一刻钟,刚进去没多久。”门房结结巴巴地回应道。   孟珩没再多问,三步并作两步去正厅。   他想了一路,竟想不到三皇子这个草包有什么要见孟老夫人的理由。   那就只可能是他被人指使跑腿来向孟府传达什么消息的了。   三皇子的生母德妃,还是野心不小的二皇子?   总不可能是皇帝。   孟珩心中转了许多念头,却不知道同事实真相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靠近前厅时,并未听见什么大动静,孟珩的怒火才稍稍减退两分——看来三皇子有点脑子,没敢放肆。   他才这么想完,三皇子铿锵有力的话语就从厅里传了出来,“孟老夫人,我是真心喜欢卿卿,若是我此刻能年轻上十岁,定会毫不犹豫地向父皇启奏,不论她身份如何,都要求娶她当我的正妃!”   三皇子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孟珩已经站在了正厅门口。   他看着三皇子的眼神像在看沙场上一具毫无声息的陌生尸体,“你要娶谁?”   三皇子刚表完忠心,还没来得及看看孟老夫人的反应,就从后面听见这么一句,险些吓得膝盖一软从椅子上滑下去。   ——早年他在街上胡作非为时,险些被路过的孟珩削了脑袋,喊出自己的皇子身份才保住性命,如今光听孟珩的声音都能吓得屁滚尿流。   三皇子险险握住椅子扶手坐正,两条腿开始颤抖着打摆子,“大、大将军回、回来了。”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你要娶谁?”孟珩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   “盛……”三皇子哆哆嗦嗦地开口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孟珩锐利的视线逼了回去,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心脏跳得好似快从胸口直接蹦出去似的。   “盛卿卿?”孟珩将这个名字念了完整。   三皇子梗着脖子没敢点头,心里恍惚觉得这头一点下去就该直接落地了。   孟珩明明离他十几步远,三皇子却坚信这人能在眨眼间就取自己狗命,硬是把自己吓得面色发白。   孟老夫人开了口,语速很慢,“珩儿,进来说话。”   孟珩看了一眼孟老夫人,迈动步伐,却是朝着三皇子走去的。   三皇子脑中尖叫“我命休矣”,眼角余光看见孟珩的手已经搭在了刀上,吓得直接哭了出来。   他还记得上回在街上想霸王硬上弓,路过的孟珩一刀就削了他的发髻,那一刀的刀锋跟直接将他的脑袋砍成两半没什么两样,足足叫他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孟珩最终停在了三皇子面前,只隔了一步的距离,甚至还不如他的刀身长。   他浑身气势压得三皇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开口时声音却很平静,“不行。”   三皇子也不知道孟珩说的是什么,惊恐地一个劲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我、我知道了!不行!”   “什么不行?”孟珩反问。   三皇子的脑子平时便不怎么好使,这时候更是如同一团墨汁,他边哭边道,“我不知道呜呜呜……”   “娶盛卿卿,不行。”孟珩低声说给他听。   三皇子恍惚瞧见孟珩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了两指宽,觉得孟珩简直是要把这六个字用刀刻在他天灵盖上似的,疯狂点头,“我不娶了不娶了!”   孟珩仍旧盯着他看,拇指顶着刀纹一点一点往外出,寒芒从一点化成了一截。   孟老夫人坐直了身子,她低声喝道,“孟珩!”   孟珩浑然不闻,反手握住长刀缓缓抽到一半时,追在孟珩身后来孟府的壮汉终于赶到,一到正厅门口就看见这一幕,他连忙大喊,“大将军回神!”   孟珩眼里一时只有三皇子一个人,他知晓自己心底杀意叫嚣着的是要杀死此人,唯独最后半分理智警告乞求他不要这么做。   可杀意到底占了压倒性的上风。   壮汉咽了口口水,别无他法,“老夫人,快去请盛姑娘来——只有她有办法了!”   在听见壮汉的这句话前,三皇子的精神绷紧到了极致,对着近在咫尺、似乎散发着令人窒息血腥气的刀刃,他干脆地眼睛一白晕了过去。   壮汉趁机上前两步,沉声道,“大将军,盛姑娘……盛卿卿就在来此的路上了。”   听见盛卿卿的名字,握着出鞘半截长刀的孟珩平静地侧脸看了他一眼。 第25章   一回生二回熟,这都第三次了,盛卿卿几乎是被嬷嬷撵着从院子里出去时,也没上次那般紧张,只是步伐加快了些。   ——前脚她才刚听说三皇子来见孟老夫人,怎么后脚就成了孟珩,还犯病了?   等到了前厅,嬷嬷擦了把汗,低声道,“表姑娘,您进去看看吧。”   盛卿卿应了声,入门时瞧见里头人还不少。   孟老夫人还坐在上头,孟大夫人显然刚刚赶到,就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   三皇子晕倒在椅子里不省人事,孟珩站在椅子旁边,而他手下的那壮汉将军则离他三五步远,满头大汗。   盛卿卿跨进门时,除了三皇子之外的人几乎都瞬时将视线投向了她。   饶是盛卿卿平日淡定,也觉得自己面皮上被这许多人的注视聚焦得微微一灼,“外祖母。”   孟老夫人握着鹰头拐杖低低嗯了一声,又看了孟珩一眼,灰白的眉紧紧皱起。   “卿卿,去吧。”孟大夫人从身后压低了声音说,“劝劝他。”   盛卿卿觉得眼前这场景和当日八仙楼里没什么区别——至少,都是要从孟珩手里救个人下来。上次的没晕,这次的直接给吓晕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才举步往孟珩走去,对方仍是那副饿极了的野兽看见猎物的姿态和眼神,旁人光是看着盛卿卿主动迎上去就不由得心里七上八下。   盛卿卿心中却是相当平静,她不知怎么的就笃定孟珩并不会伤害自己,因而即便朝他一步步靠近,也并不惶恐畏惧。   然而这次和先前两次都不同,盛卿卿才往前走了两步,孟珩就大步流星朝她追了过来,他用拇指将长刀按回鞘中,发出一声“铮——”的清鸣。   孟珩最终停在盛卿卿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朝她探出了左手。   盛卿卿下意识眨了眨眼睛,察觉孟珩的手落在自己颈侧。   他的手指冰凉得让盛卿卿几乎要打个寒颤,她好不容易才硬生生地给忍住了。   孟珩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手虚虚扼着盛卿卿的脖颈,拇指搭在她颈侧停了一会儿,才讳莫如深地收了回去。   这期间,盛卿卿不动声色地只用眼睛上下将孟珩打量了一遍,发现他的右手仍一动不动地按在兵器上,拇指顶着刀格,随时都能抽出、取人头颅,一幅好似仍在战场的戒备模样。   她想了想,柔声问道,“珩哥哥前几日送我的睡莲还开着呢,我带你去看一看,好不好?”   孟珩没应声,但当盛卿卿试探地往外退了两步后,他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路过孟大夫人身边时,盛卿卿侧过脸,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孟珩走出前厅时,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三皇子侍卫被他吓了一跳,互相撞在了一起,佩刀和软甲互相磕碰,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乍一听就像是风雨欲来的金戈铁马。   盛卿卿听过真的兵马行进声,心中立刻暗道不好,停步转头时果然见到孟珩的注意力被转移到那几名侍卫身上,刀刃隐隐约约又有出鞘的架势,顾不得多想,回身就去按住孟珩的手。   正不放心地跟到门边的壮汉看见这幕,险些也拔刀上前救人了。   ——战场上没了武器几乎就等同于没了命,孟珩这样刀光剑影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又怎么会让旁人碰他的兵器?   就连兵器的擦拭养护,孟珩都从来不假手他人。   盛卿卿的手伸过来时,孟珩几乎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但只移动了极小的幅度,他就反应过来那手是谁的,旋即停住了动作。   盛卿卿歪打正着地按住孟珩的手,觉得手指好似微微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刮了一下,却没空顾虑那么多。   她在按住孟珩的手背时就知道自己的力道和孟珩相比是螳臂当车,因而张口便道,“珩哥哥,这里是孟府。”她顿了顿,又接着安抚,“历经数年的征战已结束了。”   大庆打了这么多年的内乱外战,盛卿卿在边关更是见过不知多少士兵在平和无战的日子里也过得如同惊弓之鸟,一点金戈声响便叫他们惊得能从床上惊醒跳起,夜夜梦中甚至都是血流成河的厮杀之境。   原是再温厚不过的老好人,征战归来也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孟珩虽是战无不胜的战神,到底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寻常人啊。   想到这里,盛卿卿不由得心中有些酸涩。   她轻轻地接着说了下去,“你已经不在沙场上了,这里很太平。”   孟珩的手动了一动,而后松开刀柄反手攥住了盛卿卿的手指,动作急切又粗暴地抚过她的指节和细小的伤疤,他含糊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半句话,“……还没结束。”   盛卿卿才十几岁,离结束还早得很。   盛卿卿闻言抬眼看孟珩,见他低垂着脸把玩她的手指,虽神情晦暗不明,到底比刚才好了许多,才放松地笑了起来,“走吧。”   她说罢要抽手,孟珩不肯松开,两人僵持一阵,盛卿卿只好就这般牵着他离开了前厅。   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远,孟大夫人才让三皇子的侍卫进去将三皇子扶起送回府去,亲自送去了门口。   三皇子这会儿还晕着,等他醒来必然怀恨在心,即使无法明着对孟府出手报复,背地里定然是会动些手脚的。   如日中天的孟府此刻正是该低调的时候,一旦做错了什么事情,都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孟大夫人心中想了这些,但到底是更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她匆匆回了前厅时,孟老夫人仍没起身。   “母亲,您也都看见了。无巧不成书,一回两回许是碰巧,这都第三回了!”大夫人道,“更何况珩儿今天为何而来,您比我更清楚——若是他们互相之间有意,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合该撮合他们表兄妹的,怎么您尽想着将卿卿嫁到外面去!”   孟老夫人缓慢地摩挲着自己拐杖上的鹰头,她沉默了许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怕她同她母亲一样的性子,若是逆着她的意思来,恐怕逆行倒施。”   “卿卿的母亲?”大夫人愣了一下,“这位不是……自从出嫁后一次也没回过汴京吗?”   孟老夫人道,“云烟心中多少是恨我的。”   孟云烟正是盛卿卿的亲生母亲,孟老夫人曾经最为疼爱的女儿。   这大夫人只是听说过,可孟府中人对远嫁多年的她却讳莫如深,从不提起,大夫人虽然心中揣测有所蹊跷,倒也没过问一个已经远离汴京的人的事情。   直到盛卿卿到汴京后,大夫人算算盛卿卿的年龄,私底下倒是犯过嘀咕:孟珩比盛卿卿大了足足九岁,怎么当年孟云烟嫁得比她还早上几个月?   “她恨我也就罢了。”孟老夫人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我怕则怕,卿卿那丫头也要被波及其中。珩儿是个好的,对孟府而言也必不可少,我不想他跟着受牵扯。”   孟大夫人反复品味了这句话,只觉得孟老夫人隐瞒了许多陈年旧事,再旁敲侧击地问时,孟老夫人却闭眼摇头不谈了,她只得作罢,在心中记下一点。   ——孟云烟匆匆出嫁又一辈子没回过汴京,定然另有缘由。   盛卿卿一路没敢大意,带着孟珩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熟门熟路地给他看了上次安王府里那朵睡莲,“喏,我养得是不是还不错?”   孟珩扫了眼确实仍然看着十分新鲜的睡莲,兴趣并不大,他专心地盯着两人的手。   原本他的动作根本算不上握,顶多是往手心里一攥、像是怕什么东西逃了似的;可走着走着,盛卿卿就自然而然地牵起了他。   最早的梦里,还是个孩子的盛卿卿也曾用软乎乎的小手拉着他去过种种地方。   那段梦太长,断断续续缠了孟珩十年,几乎叫他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当他终于决定将两者割断联系后,盛卿卿才姗姗来迟地出现。   “你看,这里安全得很,珩哥哥不必总是那么警惕。”盛卿卿弯腰碰了碰花瓣,才笑问道,“就在院子里坐一坐?”   “对你而言并不安全。”孟珩说。   他只记得魏家害死盛卿卿,缘由却并不清楚。谁又能料到在魏家之前,还半路杀出了个三皇子。   盛卿卿偏头看他,神情很是闲适,“我又不是吓大的,江陵城里我都能一个人走出来,汴京也不要紧的。”   孟珩冷笑了一声。   察觉自己被嘲讽了的盛卿卿有点无奈,她拉了拉孟珩的手让高大的男人跟她一起蹲到了养着睡莲的石盆旁边。   石盆对这单朵硬是被固定在其中的莲花来说有些大,明镜似的水面清晰地倒映出了两个人的脸。   孟珩知道自己这时几乎是凶神恶煞,可借着水面看清自己脸上的神情时,他仍然惊诧于盛卿卿的脉搏居然自始至终都那般平稳。   她不曾说大话,而是真的并不怕他。   “我好着呢。”盛卿卿望着水面道,“至少现在好得很,有手有脚,活蹦乱跳。”   孟珩倏地收紧了手指。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落入他心湖,掀起的却是滔天巨浪。   尽管盛卿卿出现后,孟珩每日的脚印都踩得如履云端,但却是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这是活生生的盛卿卿。   梦里的盛卿卿不能复生,可活生生的盛卿卿就在他身边。   盛卿卿早觉得手上有点刺痛,可孟珩的情形不对劲,她便没有分神松手,孟珩这一下用力正好攥到痛处,她一下没准备,小小地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惊呼。   孟珩的念头还没转完,听见痛呼便意识到不对,立刻松开了手。   两人交握的手掌心里黏腻的不是汗水,而是少许的鲜血,交错纵横在孟珩的掌纹里,红得刺眼。   孟珩红着眼掰开盛卿卿想要曲起的手指,发现虎口附近有一道利刃划开的伤口。   “小伤,”盛卿卿连忙说,“也没出什么血,明日就能结痂了。是我不好,贸然伸手去碰你的兵器……”   盛卿卿的话,孟珩只听了一半进去。   ——盛卿卿还活着。   他本该感激涕零、喜不自胜这个人能有出现在他面前的机会。   光是这个人的存在,已足够将他的所有缺憾弥补完全,将支离破碎的孟珩拼凑成一个无缺的人形。   他却蒙了眼,选择不知好歹地怨恨她。   如果老天真有灵,对于不知感恩的人,早该将恩赐褫夺、令他重陷黑暗。 第26章   见孟珩只捏着她的手不说话,盛卿卿想了想,怕他执拗过了头,便想办法转移这人注意力,“再说三皇子,我有办法对付他,小事一桩。”   孟珩却只看得进那被汗渍冲淡些许的血迹。   他受过不知几何大大小小的伤,鬼门关上走过十几回,却连盛卿卿手上这道才半寸长的伤口都不敢碰。   最最好笑的是,她这伤是因他而受的。   早先满脑子阴鸷地想着要让盛卿卿尝尝痛的滋味,真到了这时候,孟珩却几近释然地发现他压根不能接受盛卿卿受一丝一毫的苦难折磨。   魏家不能,他自己也不能。   不。   他孟珩比魏家更不能。   孟珩紧了紧指上的力道,见盛卿卿指腹都被捏得发白,又克制着放松了两分,“不能去三皇子府。”   盛卿卿见孟珩果然顺着说起三皇子的话题,连连点头附和,“他比我大十几岁,有正妃侧妃,还有七个妾室,我当然不会去的。”   “卫封的玉佩,我还给他了。”孟珩又说。   盛卿卿恍然:她将玉佩给孟珩后,都把这事忘到脑后了。“谢谢珩哥哥多跑一趟,卫公子没生气吧?”   “……他不敢。”孟珩是亲自去送的,为的就是断了卫封的念想。   盛卿卿笑意更深,想到那群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在见到孟珩之后一个个恨不得瞬时跑出八十里外的模样便觉得逗趣得很。   孟珩说完上句后,沉默了许久,心中天人交战。   曾几何时,孟珩看着梦里的盛卿卿,想的都是将她护作亲妹妹、平安顺遂过一生,无痛无病到老再寿终正寝。   那纯然得近似报恩的愿望,却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被扭曲成如今的样子,直至今日,孟珩才回想起它最初的模样来。   他本是要护着盛卿卿一辈子的。   从没人让他等,盛卿卿更没对他承诺过她会不会来、又何时来。   盛卿卿在他看来重于泰山、广于沙海,可对盛卿卿来说,他孟珩到底只是个见了几次的表哥。   ……前几次见面还都莫名其妙地对她凶神恶煞的那种表哥。   就算是从来没想过特地讨谁欢心的孟珩自己都知道,这种表哥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可他还是想试一试。   “你能不能……”孟珩在心里措辞用完了五十三张纸,才挤出四个字,又艰难地停顿了片刻,才在盛卿卿平和的注视中接了下去,“不嫁给别人?”   耐心等了半晌的盛卿卿闻言讶然,“‘别人’指的是?”   ——孟珩是说的他自己?那怎么可能。她到汴京城来,和孟珩总共才见了几面的功夫?   盛卿卿心安理得地如此想道,疑问出口时便格外坦率。   孟珩看着她纯澈的眼眸,艰难地迟疑半晌,一字一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言不由衷,“你刚到汴京,花个一两年多认识人再定亲也行。”   “珩哥哥,我十六岁,该定亲了。”盛卿卿指了指自己。   “不急,孟府养得起你。”孟珩闭了闭眼,又补充,“实在不行,到我府里也行。”   说完,他自己就有点后悔。   不该说的。   “不好长久在孟府叨扰也是个原因……”盛卿卿想了想,道,“不过珩哥哥不必担心,我看人自有一套,会好好挑选的。”   孟珩想想她在梦里千挑万选最后中的魏仲元,心道这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想要……”孟珩舔了舔嘴唇,“什么样的?”   盛卿卿疑惑地瞅瞅孟珩,到底是没追问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些,整理了下想法便简略地道,“小门小户便好,不必高官重爵,也不必大富大贵,只要是个能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便足矣。”   孟珩在心里一条一条对过去,确认盛卿卿想嫁的人标准全然是绕着他走的。   ——这也是难怪的事情。   就在盛卿卿说完这话、孟珩还没接话的关口,石盆里养着的红色小鲤鱼突然从水面跃起,哗啦一声带起一小朵水花,又甩着红艳艳的尾巴噗通落回了水里。   原本镜般的水面扫出一圈圈水纹,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盛卿卿被声音吸引,侧脸看了看,顺势就笑着道,“鱼儿都知道今日有贵客。”   她说着,又调皮地伸手戳了戳另一条浮在水下的鲤鱼。   鱼儿受惊游开,将盆中水搅得比先前更乱了。   等水面再度平静下来时,盛卿卿看见倒映出来的景象里,仍然看着水中的只有她一个,而身旁的孟珩正不作声地凝视着她,那视线比黑海还深、比天穹更远。   盛卿卿不由得略微敛了笑意,她偏过视线端详孟珩俊美无俦的侧脸倒影,见他也正专心致志地在水面外盯着自己,心中一时间想了许多念头。   一开始赶鸭子上架地去替孟珩“治病”时,盛卿卿想孟珩愿意同她说话,或许是将她错认成了别人,然而在八仙楼时她便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   孟珩显然知道她是盛卿卿,但每每犯病时仍然愿意听从她的安抚。   在汴京听了多多少少孟珩的不少传闻,可盛卿卿见到的他本人,却只同传闻重叠了一小部分而已。   若是自作多情些地想,盛卿卿甚至觉得自己是被孟珩特别对待的那个人,乃至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可盛卿卿向来是个脚踏实地的,说难听点,她的性子相当得过且过,否则便不会想只嫁个普通人家便安安稳稳过一生。   因而每每觉得孟珩对她有些特殊得超常,盛卿卿便会对自己道:表兄妹之间的互相照顾罢了。   她向来容易讨人喜欢,连恶犬都会在她的轻声细语中垂下双耳呜呜讨喜,于孟珩大约也是类似的道理。   ……又譬如这时孟珩叫人误会的眼神,盛卿卿也绝不会让自己多想到不该想的地方去。   于是盛卿卿看了会儿水中的孟珩,便转脸笑盈盈同他对视,道,“珩哥哥有话要说?”   孟珩总觉得自己看了盛卿卿许久,从她的睫毛尖看到了耳朵边际一颗秀气的小痣。   可当盛卿卿转脸看他时,那又好像只是一瞬间的短暂时光。   孟珩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他主动松开了手。   握得久了,贴合在一起的皮肤有些发烫,乍一分开时,空气倒灌进来,好似腊月的寒风在手掌心里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孟珩抬起手,在盛卿卿安然的注视中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即便本能叫嚣着将能入盛卿卿眼的男人尽数杀死,孟珩也死死按捺住了这份冲动。   他仗着盛卿卿一无所知便放肆铺开的不知好歹该到此为止了。   “珩哥哥好了?”盛卿卿仰着脸问他,乖乖的。   “嗯。”孟珩扯动肌肉勾了个僵硬的笑,“以后不会再因此麻烦你的。”   “不麻烦。”盛卿卿摇头,“江陵的事……我一直想对你道谢,这点小忙根本算不上报答。”   “不用报答。”孟珩专注地看着她,整个人好似被撕扯成两半,一边平静又毫无杂念,另一边全是不堪入目的厉啸,“……我已经收到了该有的回礼。”   ——盛卿卿能活着,你就该心满意足了。   孟珩一次次地警告自己,像要把这个念头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我叫人来处理你的伤口。”孟珩站起了身,他镇定地说,“我去和祖母告罪。”   盛卿卿也跟着起来,“这点小伤……”   “好歹是刀伤。”孟珩顿了顿,“还是我的刀。”   盛卿卿被他逗笑,“我这儿备着金疮药,一会儿找出来涂了就好。”   “别碰水。”   “知道啦。”   孟珩没了可叮嘱的话,但脚掌就和钉在了盛卿卿院里地上似的不想离开。   他甚至想不过脑子地问问盛卿卿愿不愿意嫁给他,可一想到她方才那一连串和自己八竿子打不到的要求,便咬着后槽牙拼命忍住这股冲动。   不能弄巧成拙,反倒将盛卿卿吓走。   太要命了,他想。   还得这样拼命地忍着守她多少年才算完?   “我送珩哥哥出去吧?”盛卿卿提议道。   “你去上药。”孟珩立刻拒绝,他扫了眼盛卿卿的虎口,伤口看得并不真切,那轻轻的一刀更像是割在了他意识里,横七竖八划了一地狼狈。   扔下这四个字后,孟珩终于狠心转身往外走,等出了院子走到拐角处,他迟疑地停了下来,回过头去。   盛卿卿就站在院门口冲他笑着挥手。   孟珩深吸了口气,朝她微微颔首,便两步匆匆绕过了拐角,不敢再多留。   等孟珩的身影消失,盛卿卿收手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慢悠悠回屋拿了金疮药。   涂到一半她就突然泄了气,趴到桌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用嘟囔似的音量抱怨道,“好累呀。”   帮助孟珩确实是她想做的事情,可汴京接二连三地出幺蛾子总归叫盛卿卿有些应付不来。   她惯常会装相,在人前撑起笑脸时,连孟珩都看不出来。   这般懂事听话的本领,盛卿卿已经掌握许多年了。   只是外表再怎么得心应手,心中到底觉得疲倦。   唯独能让她撒娇的兄长却早已不在人世。   盛卿卿就着趴在桌上的姿势,将五指展开放得远远地打量那道开口向外微微翻开的伤口,小小声地对自己道,“不痛不痛,他也不是故意的,都怪你自己莽撞。”   她歪倒在桌上想着方才同孟珩的对话,以及他走时并不好看的脸色、拒绝相送的举动,心中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孟珩显然是出于长辈之情,承了她的帮忙,想要替她好好挑选定亲的人,才会问那些问题。   要知道,这世上没有比自作多情更叫人无地自容的事情了。 第27章   孟珩虽说走,去同孟老夫人告辞之后,却没立刻离开,而是问,“怎么回事?”   孟老夫人似乎是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朝不久前刚令人唤到正厅的孟娉婷抬了抬手。   不光是孟娉婷,厅中还坐着孟四夫人和她的女儿六姑娘。   得了孟老夫人的示意,刚刚打过腹稿的孟娉婷上前了半步,讲起那日崇云楼的种种。   她这是第二次叙述,因而讲得比上次给孟老夫人说时还要简洁明了。   六姑娘站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双手在自己背后交握,听罢孟娉婷十分中正的叙述后,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我不在时,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早知那日我便不乱跑,还能帮上二姐姐和盛姐姐的忙。”   她说着似乎还有些遗憾。   孟娉婷扫了她这自作聪明的举止一眼,并不答话。   “三皇子和胡贵妃关系不错。”孟珩说。   原本还觉得自己并不会轻易暴露的六姑娘猛地噤了声。   她在孟老夫人面前敢撒娇耍赖,对着孟珩可没一样的熊心豹子胆。   “三皇子为什么到崇云楼,那日见了谁,我下令去查,一个时辰便会知道。”孟珩冷笑,他转脸看向孟六姑娘,“你说不说实话,我无所谓。”   孟六姑娘打了个寒颤,将绞在一起的双手手指更用力地握到一起,“大将军为何这么说……”   “不说也好。”孟珩坐到了孟大夫人对面,那柄分外长的随身佩刀被他单手解下放在扶手旁,不轻不重地一声响。   这一记响声几乎就和直接戳在了孟六姑娘心上一样。   她虽没见着三皇子被孟珩吓晕那一幕,但也能猜得到大致。   孟六姑娘不觉得自己比六皇子惊吓,也不觉得自己的小聪明真能在孟珩面前瞒过去。   ——她三番两次算计盛卿卿时,倚仗的便是就算被看穿戳破,也没人会为了盛卿卿去讨公道。   外孙到底是比不上内孙的。她孟六虽然有一半胡家的血,可却是真真切切挂着孟这个姓氏的。   孟六姑娘哪里想得到,为盛卿卿出头的居然是孟府里上上下下她最惹不起的那一个人?   “孙晋,去查。”孟珩令道,“我就在这里等一个时辰。”   壮汉立刻领命,“是!”   孟六姑娘看着壮汉转身疾行而去,终于忍不住有些慌张起来,低头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孟四夫人胡氏的身上。   胡氏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孟老夫人的表情,一时没有开口。   她比坐在厅中的许多人更早地知道崇云楼里会发生什么事。孟六姑娘给胡贵妃的信,还是经她之手送到了宫里的。   只是胡氏也没想到,女儿惯来我行我素从没跌过跟头,这么一次小打小闹般的行为会摔在了盛卿卿的身上,还是孟珩亲自出面讨说法。   见孟老夫人半合着眼不说话,一幅听之任之的模样,胡氏心中唾弃,面上只得满怀歉意地开了口,“大将军,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她都十二岁了还这么不懂事瞎折腾,给你添麻烦了。”   她说罢,看了眼孟六姑娘,催促道,“赶紧给你堂兄道歉!”   孟六姑娘胆战心惊地上前两步,话还没出口,孟珩的下一个动作就叫她吓得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孟珩没有看她,而是轻轻地摸了一下佩刀。   想到三皇子刚才险些成了一条刀下亡魂,孟六姑娘便魂飞魄散:孟珩疯起来连皇子都敢砍,她一个堂妹算得了什么?   “被‘不懂事瞎折腾’的又不是孟珩,冲他道什么歉?”孟大夫人笑了起来,她意有所指地说,“我看将卿卿喊过来,让小六当着面真心诚意地赔个不是就行了。”   她这话其实已说得相当重,还将胡氏话中的狡辩一一驳了回去。   孟六姑娘甚至有些委屈。   让她对孟珩低头不是不行,孟珩本就是孟府的顶梁柱;但让她对盛卿卿低头,以后在孟府里还怎么做人?   更何况,她难道就真的对盛卿卿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吗?   她所做的不就只是将三皇子刻意引到盛卿卿面前罢了,这之后的,她可以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插足其中过,全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   孟六姑娘越想越理直气壮,她张口小声道,“我不……”   “跪下!”一直静默不语的孟老夫人突然一声厉喝。   才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孟六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这句叱骂跪了下去,跌得自己两边膝盖骨脆生生咔啦一响。   “是不是你特意将三皇子引去见了卿卿?”孟老夫人稍稍抬手,将拐杖末端重重地往地上一捶,威严地逼问。   “不……”孟六姑娘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吐出了一个不字,下一个瞬间,茶杯连着里头的茶水便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过来,哗啦一下在身旁摔得粉碎。   孟六姑娘惊得倒在地上,手掌被碎瓷片划了一道不粗不细的伤口。   她惊惶未定地抬头看向一言不合便砸了茶盏的孟老夫人,“祖母……”   “是不是!”孟老夫人再问了一遍。   孟六姑娘眼眶中涌出了泪水,“是……可孙女只同三皇子提起过盛姐姐罢了,祖母难道真以为三皇子是孙女一个姑娘家能指使得动的吗?”   “还要巧言令色?”孟老夫人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你这么伶牙俐齿,干脆不用做孟府的姑娘,去红巷里当给恩客挑选姑娘的鸨子算了。”   “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胡氏大惊,“我知您在气头上,可小六还没出阁,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她以后可怎么做人!”   “敢做,就不要怕被人说!”孟老夫人看起来气得不轻,用拐杖遥遥指了指胡氏,痛心疾首,“我一直纵着小六,便是看你教女有方,看来人老了眼睛不中用,倒是被你们母女两个一起骗得连个小姑娘都看不清了!”   胡氏面色难看地张了张嘴,想要回嘴,看了看静坐不动的孟珩,又识趣地将嘴给闭上了。   虽说人言人语都是利刃刀锋,也可杀人于无形之中,但人只要脸皮厚点,什么流言蜚语都能充耳不闻。   ——真刀真枪就不同了。   “出阁前,小六不准再出门了!她再这么胡闹下去,便要成孟府的耻辱污点了。”孟老夫人言辞令道,“老四家的,你也跟着她一起思过,什么时候她学乖了,你就什么时候出来。”   胡氏哪能同意,“母亲,给小六禁足也罢,总得定个时间。她正是要和同龄人玩耍的年纪……”   “你还顾得上替丫头求情?”孟老夫人冷笑,“日日见你也往府外跑,合该多花点时间在教导子女身上了。”   胡氏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她紧紧握住身旁扶手,勉强笑道,“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母亲要将我禁足?”   “我在今上面前都能不跪下见礼,你说我能不能将你禁足?”孟老夫人反问。   胡氏难以置信地同孟老夫人对视了一会儿,咬着牙低了头,“是,母亲,媳妇知错了。”   孟六姑娘一幅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被胡氏瞪了一眼后才打着哭嗝道,“祖母,孙女知错了,以后一定改。”   孟老夫人看了眼她们母女俩,面上并无动容,而是转头问孟珩,“你觉得呢?”   胡氏心里咯噔一下,怒骂起来:这老不死的明明就是借机发挥要从她身上变着法地打压胡家,都寻理由把她禁了足还不算,真要赶尽杀绝的意思!   要知道,孟珩出手比常人凶狠三分不止,动辄就是要见血丢脑袋的下场。   当年大庆境内清剿流寇的时候,没有一个绿林大盗能在孟珩手里活下来。   胡氏想到这里,多少带着惊恐地看了孟珩一眼。   孟珩将视线落在了不敢同他对视的孟六姑娘身上,慢慢地说,“三皇子想要妾室,就给他一个。”   别说胡氏脑子里嗡了一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就连隔岸观火的孟大夫人都惊得瞠目结舌。   正厅里瞬间变得静悄悄的,最后率先响起来的反倒是孟六姑娘好不凄惨的哭声,“娘,娘救我啊——!”   等孟六姑娘哭着爬到胡氏脚边时,她才猛地回了神,起身抬高了声音,“让我的女儿嫁给那个能当她爹了的三皇子,绝无可能!”   孟老夫人闭嘴不言,她将目光转向平静得有些异常的孟珩,心中五味陈杂。   “不给也可以。”孟珩看起来并未动怒,他只是冷淡地看着孟六姑娘道,“但从今往后她不会嫁得比三皇子府更好了。”   胡氏这下真是给气懵了。   孟珩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的女儿、孟府四房的正经姑娘家,以后除了给人当妾,就只有嫁给小门小户的机会了。   她脱口而出,“大将军欺人太甚!”   骂完的瞬间,她自己倏地清醒过来,后怕惊悸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悔恨不已的脑中只有“祸从口出”四个字。   孟珩却并未抽刀,他以一种理所当然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答道,“不然怎么让你们刻骨铭心地记住,不要去招惹盛卿卿?”   胡氏倒抽一口冷气,才想起来和掺了私心的孟老夫人不同,孟珩是给盛卿卿找公道的。   胡氏悔得肠子都青了,可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卖。   她胡乱地出着主意,“我这就带着小六去给卿卿道歉,定赔礼到她满意、亲口原谅小六为止!”   “不必出现在她面前,”孟珩皱了眉,又说,“她心软也没用。”   胡氏如遭雷击,孟老夫人摆手叫人拖了她们母女二人回去禁足,才叹口气看向了孟珩,“卿卿的婚事……”   孟珩打断了她,“照着她的意思,给她挑个最好的,有劳祖母了。”   孟大夫人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能一个栗子敲到孟珩头上去。   座上的孟老夫人却接连叹了第二口气,“你也不必……算了,以后你总会明白的。”   孟珩提了刀起身告辞,临走前又看了孟娉婷一眼,“不要告诉她。”他顿了顿,“也什么都不要做。”   在旁安安静静、大气也不敢喘地看了个全程的孟娉婷深深低下了头去,“堂兄放心,我不会在卿卿面前多嘴的。”   她心中的惊涛骇浪,这会儿在这个有些陌生的孟珩面前,是一点也没敢放出来。   孟娉婷从没见过这么冷漠的孟珩,这幅模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让她战栗害怕。   好像站在眼前的已经不是人,而是披着一层人皮的魔物猛兽。 第28章   盛卿卿料想三皇子被孟珩给抽刀吓晕之后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醒来之后恼羞成怒,还会想办法在暗中寻机报复,因而很是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却没等到任何风声动静。   即便从孟娉婷的口中打探,也好似从来没发生过这么一遭事似的,让盛卿卿疑惑不已。   虽然和三皇子打的交道不多,也够她明白这位皇子殿下的脾气并不怎么样。   难听点说,可谓是相当眦睚必报。   可别说报复,自那之后三皇子甚至再也没到孟府来送过东西,盛卿卿疑惑地观察了数日,只好暂时按下。   ——或许是三皇子真打从心底里害怕孟珩,连报复的胆子也没有呢。她对自己道。   孟大夫人倒是变得很爱到盛卿卿的院子里,她从来不摆长辈架子,得了空便往这头跑,笑眯眯地拉着盛卿卿东拉西扯就能是一个下午。   也正是从孟大夫人口中,盛卿卿听说了孟四夫人和孟六姑娘被禁足的事情。   “照外祖母的说法,什么时候能出来,还得外祖母说了算?”盛卿卿讶然。   “倒也不是。”孟大夫人数了数日子,“再小半年过了年关,四弟要回汴京,在老夫人面前求个情,或许就能出来了。”   “那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五个月。”盛卿卿笑道,“这听起来合理得多了。”   孟大夫人连连摇头,她边嗑着瓜子边道,“你这丫头怎生这般心软。”   如果不是盛卿卿自己周旋,三皇子恐怕早就将她半强迫地抢进府里,她这一辈子便完了。   虽说和四房算是一家人,孟大夫人心中觉得光是禁闭四五个月这惩罚简直是不痛不痒。   ——真叫四房痛不欲生打断骨头的,是孟珩最后的警示。   只是孟大夫人也不敢在盛卿卿面前直接说这事儿,她天天往盛卿卿院里跑,多少也有点怕四房真把手硬是往盛卿卿身上伸。   毕竟那一日从盛卿卿院里出去的孟珩看起来太过异常,孟大夫人真的怕自己亲儿子再发一次疯。   思及此,孟大夫人好奇地问,“那天你和孟珩讲了什么?我后来看他……怎么讲,有点大彻大悟的模样。”   ……当然,大彻大悟的同时还有点走火入魔。   “也就是差不多的话。”盛卿卿想了想,将自己在江陵时常见的士兵身上异状同孟大夫人细细叙述一遍,担忧道,“我知那些普通士兵不能和珩哥哥相提并论,可病理许是互通的。对待这样的士兵,需得耐心地将时间花在他们身上,将他们从尸山血海带着走回如今的太平之国。”   孟大夫人拍着桌子叹气,“我倒也想哄他,他那时才不想听我说话,只你不同。”   “可珩哥哥那日走时,说以后都不用麻烦我了。”盛卿卿不解道,“我想他说这话,必然是已经找到了别的方法,许是我孤陋寡闻了。”   孟大夫人皱紧了眉,“他还说了这?”   “说了。”盛卿卿想了想,笑着安抚孟大夫人,“珩哥哥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该怎么做的。”   孟大夫人像是被说中什么痛处似的,摸了摸盛卿卿皮肤紧实、一看便属于少女年纪的手背,遗憾地赞同,“对啊,你又年纪这么小……”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地摸到一块触感不太对劲的地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瞧见了盛卿卿虎口边的伤口,顿时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伤了?”   “前日我逞凶斗勇去夺珩哥哥的刀不是?”盛卿卿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运气不赖,只划了这么道小口子。”   孟大夫人回想起那日孟珩的神情,总觉得心中仍旧隐隐有些不安。   ——只因不小心伤到了盛卿卿,难道孟珩便这么介意?   “……也得好好养着,别沾水了。”孟大夫人喃喃地叮嘱。   “大舅母怎么和珩哥哥说一样的话,我可不是小孩子。”盛卿卿失笑,“我从六岁起,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了。母亲病重,父兄守城,家中三个弟弟妹妹都是我亲手带大的。”   “这可是个累人的活。”孟大夫人惊讶,“府里没有下人?”   “父亲家境平凡。”盛卿卿简单地带了过去,“当我听说母亲是出自这个孟府时,可吓了一大跳呢。”   孟府的千金怎么会嫁给她父亲那样出身和家境的人?   盛卿卿知道时体贴地没有问,如今却没有再问的机会。   只是母亲近三十年没有回过汴京的行为和孟老夫人的态度,让盛卿卿心中多少怀疑当年母亲的出嫁或许并未获得孟老夫人的同意。   “难怪你这么会照顾人。”孟大夫人下意识地感叹道,“娉婷夸过你许多次了。”   “可不是。”盛卿卿笑道,“带三个孩子可不是人人都应付得过来的,我弟弟妹妹小时候可调皮了。”   孟大夫人正带着笑意要再度接下去,突地想起盛卿卿的家人早在战乱中都去世了,赶紧收了声,想了会儿,改了个话题道,“魏仲元你还记得么?”   盛卿卿道,“八仙楼里见过一个魏家公子,大舅母说的可是他?”   “就是他。”孟大夫人笑了起来,“前日三皇子来时,可叫我想起了八仙楼那日的场景。”   觉得这话题有些失礼的盛卿卿抿住嘴唇,笑意还是漏了出来,“竟不知哪位更惨一些。”   三皇子至少吓晕过去之后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但魏仲元可是不敢装晕,硬生生在孟珩面前喝了两坛酒下肚子。   成功转移了话题的孟大夫人心中松了口气,“也不知道这魏仲元是怎么得罪了孟珩那小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我怎么问孟珩他都不肯告诉我——也奇了怪了,他们俩不应当有什么过节啊。”   盛卿卿跟着孟大夫人顺着魏仲元的话题说了几句孟珩的趣事,心中并不觉得自己会很快便再见到魏仲元。   宁王妃生辰那一日,魏家并没派小辈过去,盛卿卿开始还当卫封是魏家的,对方连比带划地给她解释之后,她才区分开来。   盛卿卿没料到的是,这段和孟大夫人的对话后短短三日,又有人上门说亲——不偏不倚,正是魏家的当家主母。   孟大夫人代孟老夫人见客时,只当魏夫人是来替他人说亲的。   然而魏夫人却笑着取出一卷文书样的东西,含笑问道,“虽说拜帖上我犯了个疏漏,但今日其实是想同孟老夫人也见上一面的,有些东西要呈给她老人家看过,才好说接下来的话。”   孟大夫人哪有这么容易被摆布,她动也没动,道,“老夫人身子不太爽利,拜帖既是我接的,魏夫人先让我看看您手中的东西,再由我斟酌是否请老夫人出来,可好?”   魏夫人沉吟片刻,大方道,“孟府是大夫人当家,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这物件您看了,除却知情人外,却是最好不要告诉旁人的。”   “好说。”孟大夫人笑着点头,等那卷锦帛缓缓展开时,她面上的笑容便差点没能挂得住。   这竟是一卷婚书,上头写着的女方姓名赫然是“孟云烟”,而男方则是一个魏姓的名字。   孟大夫人对着上面“魏梁”二字稍作回忆,便悚然地抬头看向了面前的魏夫人。   ——这玉帛上写着的“魏梁”,正是如今魏家家主,魏夫人的夫君。   孟大夫人脑中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孟云烟要嫁的——本要嫁的,是当年的魏家嫡长子、也是魏家那一代唯一的儿子,魏梁!   “如何,孟大夫人,请孟老夫人出来说话么?”魏夫人迎着孟大夫人的注视,十分谦和地笑了笑。   看魏夫人这般成竹在胸的模样,原本确实想着让人去知会一声孟老夫人的大夫人反倒有些不想这么做了。她不紧不慢地道,“魏夫人稍安勿躁,我先将这玉帛上写的内容看完再说。”   魏夫人好脾气地笑了笑,举起手边茶盏,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大夫人拿捏了足够长的时间,几乎是将婚书里的每一个字,和最后印章的每一条线都看了个仔仔细细。   这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婚书,放在魏家恐怕要三十年的功夫了。   想到孟云烟远嫁江陵、二十几载与汴京绝迹,就连孟府众人也有志一同地不提起她的存在,还有孟老夫人曾经透露出的内容,已足够让孟大夫人猜想到了可能的真相。   孟云烟拒绝了同魏家的婚事,甚至,她可能是在瞒着孟老夫人的情况下逃婚、私奔的。   孟大夫人心中暗潮汹涌,面上却仍是大大咧咧的模样,她将玉帛放下时一脸了然,“我虽不曾见过这位小姑子,但她的事情也听过一二。魏夫人应当知道她已经过世有数年了吧?”   “这是自然。”魏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接着道,“孟府中刚来的盛姑娘就是她的亲生女儿。正是听说了此事,我才带着这陈年的玉帛前来。”   “三十年前的东西,一方又早已去世,恐怕也没多大作用了。”孟大夫人慢慢将玉帛卷起,边说边观察着魏夫人的神情,猜测她的来意。   “这只是当年的婚书,毕竟……也是不了了之,没派上用场。”魏夫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正是因为没用上,老夫人……我家的老夫人问孟老夫人要了一个承诺,孟老夫人心怀歉意,当场便应下了。”   魏夫人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模样的东西按在桌上,动作慢条斯理。   “而这正是孟老夫人的私物,当年约定便以此令牌为证,当魏家拿着婚书与证物登门提出请求时,只要不动摇国家社稷,孟府赴汤蹈火也会达成。”   孟大夫人接过嬷嬷递来的令牌,拿在手掌里细细摩挲了一下,不咸不淡地说,“看来魏家已经想好如何兑现这个承诺了。”   魏家这些年颇有些外强中干的传闻在外,或许是想要孟府出手帮扶?   “很简单。”魏夫人含笑说道,“自古有父债子偿之理,母女自然也能如此。”   孟大夫人把玩令牌的动作一顿。   魏夫人只当没看到,她温和地将后半句话说了完整,“今日到孟府,我是来提亲的。”   安王府归来后,来到孟府的媒人只多不少,孟大夫人粗粗一数,她的双手双脚就都不够用的。   可先前的媒人们都好声好气说话,即便最后事不成,大家也都笑脸相对。   孟大夫人一手拿着婚书,另一手托着令牌,对于此刻眼前这位特殊的提亲人,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第29章   盛卿卿被从院子里叫走时,还以为又是孟珩怎么了,去到正厅时却没见到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气氛,反而见到了一面之缘的魏夫人。   安王府时,魏夫人是独自前去的,盛卿卿还记得她是个说话都温温柔柔的角色,那日还同她说了好几句话。   “外祖母,大舅母。”盛卿卿见了礼,又转头道,“魏夫人安好。”   “好。”魏夫人笑着朝盛卿卿点头,神情祥和道,“不必这么见外了。”   孟大夫人清了清嗓子打断魏夫人,她征询地看了一眼老夫人。   坐在正上的孟老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孟大夫人这才让人将婚书和令牌都送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扫了眼令牌,并不曾见过类似的东西,可当她打开婚书一眼扫过上面的内容时,顿时就知道了魏夫人为何在此、她又为什么会被叫来此处。   盛卿卿不傻,看到母亲孟云烟对孟府绝口不提的态度,便能猜到父母亲的婚事定然有所隐情。   可“拒婚”的确凿证据,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孟老夫人都坐在了厅中,证明这婚书不会是假的,她的母亲当年确实没有履行婚约。各种是否还有别的内情,盛卿卿一时无从得知,她只得将婚书放下,歉意地朝魏夫人行了个礼,“我从前并未听闻过此事,实在失礼。”   魏夫人摆摆手,她和蔼地说,“我倒觉得正好,当年的事没成,这回的事可以成,挺好,挺好。”   盛卿卿不知魏夫人口中“这回的事”指的是什么,疑惑地抬眼看向孟大夫人,却见对方的笑容显而易见地有些僵硬。   “卿卿还小。”孟老夫人慢慢地说,“她也不姓孟。”   “却正好是孟云烟的女儿。”魏夫人笑着回道。   “也得问过这丫头自己的想法,再作打算。”   魏夫人失笑,她淡然地转向盛卿卿问道,“盛姑娘可愿嫁到魏家来,做我的儿媳妇?”   盛卿卿心中诧异的同时终于明白了孟大夫人难看的脸色究竟是从何而来。魏家拿着她母亲当年未履行的婚书而来,显然是拿捏着把柄想要孟府帮忙做点什么。   可孟府如日中天,为何魏家提出的要求却这般不轻不重?   倒不是看轻自己,但盛卿卿自诩孟府并不是没了她就转不起来,魏家手握着这样重要的东西二三十年,却用在这样不疼不痒的地方?   或许,魏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同孟珩缓和关系?   盛卿卿脑中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则是快速低头行了个礼,道,“承蒙魏夫人青眼,不胜惶恐。”   孟大夫人在旁提示道,“魏家大大小小几位公子,卿卿还都没有见过吧?”   “应当见过其中一个的。”魏夫人道,“仲元那孩子上次闹出笑话,还是盛姑娘解围的吧?”   说“笑话”真是相当客气的措辞,还将孟珩将事件里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不过孟珩看不上魏仲元,恐怕魏家也不会挑魏仲元出来撮合这段婚事,否则简直好似刻意和孟珩唱反调似的了。   “等盛姑娘有空了,就和魏家几个孩子都见见,总有合眼缘的。”魏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着,边好似十分满意地打量着盛卿卿,“我可是对卿卿一眼便看中了,好说歹说才让老爷将这婚书拿出来用了。”   她这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话里话外都在提点当年孟府亏欠于魏家的旧事,听得孟大夫人一阵火气上涌。   魏夫人语罢见无人应答,也不尴尬,又道,“今日的话和信物我是已经带到了,盛姑娘可先考虑几日,我再接着往下安排——孟老夫人,我这就先告辞了。”   魏夫人起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盛卿卿,突然问,“老夫人,能否让盛姑娘同我走一程,送到孟府门口?我喜欢这孩子得紧,还想和她再说两句我家孩子们的好话。”   孟老夫人抬了眼,“……卿卿,你代我送魏夫人出去。”   盛卿卿应了声是,心下有些奇怪:她的身份,怎么说也不该是送魏夫人出去的。   魏夫人这主动提出便更怪异了,比起相送,反倒更像是借一步说话。   果不其然,魏夫人路上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儿子们的趣事后,便道,“当年你母亲远走江陵时,我其实松了口气,心中十分感激她。不瞒你说,我自小和我家老爷青梅竹马,你母亲不嫁,那下一个轮到嫁入魏家的定然就是我。”   “倒不曾听母亲说过这些旧事。”盛卿卿浅笑着接道。   “我同你母亲当年也是手帕交,只可惜她走得决绝,我那之后再没能见过她一次。”魏夫人叹了口气,“安王府里我一见到你,便想起了你母亲音容笑貌。魏家虽比不上孟府,但只要你看中的,无论是我的哪个儿子,你都可以嫁。”   这比起说媒反倒更像是街边卖菜的。   盛卿卿笑了起来,“多谢魏夫人,我听着都有些意动了,做您的儿媳妇一定日子快活得很。”   “那我便回去,等你的好消息了。”魏夫人含笑握了盛卿卿的手,又再度称赞她,“你这样漂亮的媳妇,谁家小子娶到都能乐得合不拢嘴,我家那几个可别为了你打起来才好。”   双方都讲尽了好听的客气话,等魏夫人终于坐上马车离开时,盛卿卿目送她的车子转过街角,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她在想,魏夫人这般如沐春风的善意,真的只是因为和她母亲当年有旧吗?   “盛姑娘,老夫人和大夫人在正厅等您。”   盛卿卿恍然抬头,见到正是她到汴京第一日时来接她的张管事。   虽然才个把月不到的时间,可见到张管事时,盛卿卿还是仿佛觉得见到了故人。   她立刻笑了开来,“张管事,许久不见。”   “盛姑娘别来无恙。”张管事躬身回礼,语气也很是温和。   盛卿卿粗粗估略了张管事的年纪,想她应当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便也没有提起魏家,和她三两话着家常便往孟府里面走。   等快到正厅时,张管事突然道,“盛姑娘的母亲当年虽认识魏夫人,可两人的关系却怎么也称不上一句手帕交的。”   盛卿卿闻言立刻转头看她,可张管事仍是一幅公事公办、目不斜视的模样往前走,好似刚才那句话是盛卿卿的幻听似的。   她抿了抿唇,低声诚恳地道了声谢,便跨入了正厅之中。   ——想来也是,和自己喜欢的人要娶的姑娘之间,再好的关系也会变得僵硬起来。   或许魏夫人只是想同她拉近关系罢了。   毕竟孟云烟在孟府里,是个不存在的鬼魂,连名字都不被人提起,盛卿卿也很难找谁求证她当年究竟和谁人关系好、关系不好。   “——卿卿回来了?坐吧。”孟大夫人指了自己身旁的座位。   盛卿卿过去刚坐下,孟老夫人便开了口。   “你母亲当年确实许给了魏家,是桩好婚事,魏梁是魏家的独子,她只要嫁了,就必然是未来的魏家主母,也不必和任何人家里长短地争夺,偌大一个魏家,都是她的天下。”孟老夫人说得很慢。   孟大夫人在旁悄悄地给盛卿卿补充了一句,“魏梁当年还特地许诺,婚后绝不会纳妾。”   盛卿卿默不作声地听到这里,越发觉得魏夫人“手帕交”那句不大可能是真的了。   喜欢的人许了别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少人能大度地一笑而过?   “云烟那孩子先是同我吵了一架,说不愿嫁。”孟老夫人没阻止大夫人的插话,她半合着眼继续往下说,“被我训斥一顿后便不再作声,谁知她明面上一声不吭,在聘礼送到三日后却留了一封信同人私奔……那之后,我便再没见过这个女儿。”   “私奔之人正是我的父亲,盛淮?”盛卿卿直白地问道。   “你父亲……原是在孟府做工的。”孟老夫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身手不错,先是做护院,后来教骑射拳脚,应当就是这么和你母亲认识的。”   盛卿卿颔首,“所以他到江陵定居后,便去了守城军中。”   “你是个好孩子,但你母亲当初做的……”孟老夫人停了下来,像是要找一个更为温和的词似的,斟酌了许久才接着说,“给孟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卿卿知道。”   毕竟孟府也不是从来都如现在这般一家独大,而是在孟珩起来之后才有了如今的辉煌。   而孟云烟出走时,孟大夫人都还没嫁进孟府呢。   婚书已下、聘礼送到,新酿却和人私奔离去,孟府当时想必是相当难做的。   “我当然也气。”孟老夫人平静地说,“但她终归是我的女儿。为了不让魏家人去追你母亲,也为了息事宁人,我交出信物,许了魏家一个承诺。只要他们有朝一日带着婚书和信物前来,便将兑现这个承诺。”   盛卿卿笑了笑,“而魏夫人此次前来的要求,只是要求我嫁过去那么简单?”   孟大夫人的眼皮跳了跳:她自然也琢磨不明白魏夫人的来意。   盛卿卿虽好,但若不是孟珩的病还需她治,孟大夫人也清楚娶媳妇的事并不是要这么兴师动众、孤注一掷的。   “自然不那么简单。”孟老夫人道,“你母亲留了一笔嫁妆,如今全是你的东西。”   盛卿卿讶然,“只是嫁妆?”   便是家中再富裕,嫁妆再丰盛,世家之间也不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孟老夫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是能让如今的孟府也伤筋动骨那么多的嫁妆。” 第30章   孟老夫人虽然这么说了,可当盛卿卿不解地追问这许多嫁妆是从何而来时,她却又再度闭口不谈,只说这些年都是她保管着那些嫁妆,等盛卿卿出嫁时便会尽数交给她作嫁妆,又让她自己回去好好想想,究竟是否要嫁到魏家去。   见孟老夫人一幅打定主意不说的模样,盛卿卿也只得作罢告退。   魏夫人却似乎是真的不急,那日从孟府离去之后,一次催促也没有过,仿佛真的打算给盛卿卿时间让她好好考虑似的。   盛卿卿一来是对魏家没有太多了解,只晓得是个大家族,二来却又顾忌婚书和孟老夫人的许诺,又想到一切是因自己母亲逃婚私奔而起,一时之间下不了决断。   若她不应,难做的是孟府;可若应了,盛卿卿又担心自己所嫁非人。   这一愁,盛卿卿就有些睡不好觉。   孟娉婷和孟大夫人虽有心劝解,可作为孟府人的她们俩实在都不好开口。   孟大夫人倒是和孟珩通过了气,把魏家带着婚书上门来要强娶盛卿卿的事情添油加醋、往严重里说了一遍。   孟珩得知此事时,却比孟大夫人冷静得多。   毕竟他早就知道魏家一定会和盛卿卿搭上关系,若是不出意外,盛卿卿甚至最后还会嫁给魏仲元。   孟珩的梦里并未提及盛卿卿为何会嫁到魏家,也不知道她究竟死于何种缘由,是不是为了那笔能叫国库都惭愧的嫁妆更是不得而知。   但孟珩至少知道一点——他若要阻止盛卿卿惨死,就必须阻止她嫁到魏家去。   原本按照孟珩的脾气,听到魏家说亲那刻,他就按捺不住去见盛卿卿了;可有了上次孟府里在盛卿卿面前顿悟那一回,孟珩硬是咬牙忍住了这冲动。   越见盛卿卿,他就越想不顾一切夺取她,不如不见来得心平气和一些。   毕竟他已经下定决断,从旁守着她一辈子就心满意足。   ……只是魏仲元又该倒霉了。   孟大夫人没等到孟珩的人,倒是收到了孟珩的回信。   信里言简意赅地一句话让她不必担心,剩下的则是相当含蓄地委托她去转告盛卿卿一个意思。   ——不想嫁便不用嫁,婚书算个屁。   孟大夫人就是这么粗俗地将孟珩的话概括完了告诉盛卿卿的。   盛卿卿听罢却只是笑笑,并不像孟大夫人所想象的那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   孟大夫人没了辙,想来想去又出了个点子:她托人打听了盛卿卿父兄的事情,又靠着家里关系在武官里一问,还真在汴京城里找到了个盛卿卿的故人。   这故人名叫王敦,和盛卿卿的兄长是前后脚从的军,两人兄弟相称,更是在江陵城并肩作战过,运气好活了下来,此后便加官进爵,一路进了汴京城里当个小统领。   思及盛卿卿来到汴京后再没故人说话,孟大夫人辗转找到王敦,提了一嘴盛卿卿的事。   第二日,王敦的妻子便往孟府送了拜帖。   孟大夫人觉得自己这档子关心做得不错,含笑应了拜帖,见到王夫人后便领她去见了盛卿卿。   被蒙在鼓里的盛卿卿在见到王夫人后一眼便将她认了出来,“红袖姐?”   王夫人爽朗地笑了起来,英气的剑眉一扬,“几年不见,我们卿卿已经是大姑娘了。”   孟大夫人奇道,“你们也认识?”   “从前在江陵城时,我天天追着我家那口子跑,卿卿日日来给她哥哥送饭,可不就混得脸熟了吗?”王夫人豪爽地拍着盛卿卿的肩膀,“大夫人是没见过,那时盛卿卿才到我腰这么高,家里几口人的事却都是她一个人管着,谁见了不都得交口称赞?”   “母亲那时缠绵病榻,我只是做了些分内之事。”盛卿卿有些不好意思地转移话题,“红袖姐怎么来孟府了?”   “来看你啊!”王夫人直白地道,“大夫人担心你在汴京城没人说话,我寻思我就来陪你解个闷儿。”   孟大夫人相当自得地接下了盛卿卿欢喜的感激,体贴道,“你们聊着,我还有事要忙。”   盛卿卿追着将孟大夫人送出院子,撒娇道,“大舅母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也还您一次。”   孟大夫人一儿一女都是生人不近的脾气,对盛卿卿简直怎么看怎么喜欢,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才一本正经道,“那你可准备好我狮子大开口。”   盛卿卿笑吟吟应了,才回头去找王夫人说话。   王夫人是江陵土生土长的,跟盛卿卿更是认识了许多年,两人凑在一起回忆了许多盛卿卿小时候的事情,欢声笑语不断。   当然,两人有道一同地避开了不愉快的事情不谈。   起身告辞时,王夫人突然一拍脑袋道,“你王哥还写了封信让我捎给你,说是自己写得不好,非让我在临走时再给你,免得我看到里头内容,笑死人了。”   盛卿卿接了薄薄的信,想起王哥确实不擅长舞文弄墨,不禁莞尔,“为难他还特地给我写信,有什么让红袖姐转告一句不就成了——等我得了空,就去拜访你们。”   “好,”王夫人高兴地拍手,“你红袖姐亲自给你下厨!”   盛卿卿含笑送走王夫人,心情比前几日终于高涨明快不少。   然而当她回屋拆开王敦的信件一目扫完后,情绪就立刻再度跌回了谷底。   王敦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显然每个字都很是挣扎,因此信也非常之短,只有一句话:江陵一战,魏家有责。   尽管时隔数年,江陵城被围攻、破城的一幕幕,盛卿卿回忆起来仍然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   她记得裹着火油的巨石像是从天而降地划过城墙上空,如同要灭世一般重重落在城内,整个江陵城都为之战栗震颤。   她记得自己远远地看见家中被砸成废墟,跑回去时面对小山一般的断垣残瓦束手无策,只能用双手徒劳地挖掘。   她还记得兄长朝她龇牙一笑,绑了护甲上城墙,当东蜀军占领整个江陵城,他都没有再出现。   明明那时候,兄长对她许诺说援军就在路上,死守三日便能击退东蜀军。   可江陵连一日都没能守住。   那日烧了大半个江陵的熊熊烈火仿佛又再度映在了眼中,盛卿卿闭了闭眼,颤抖着手将信纸拿起又看了一遍上面八个大字,默不作声地点火将它悄悄地烧了,灰烬倒进了屋角的花盆里。   或许本该兵精粮足的江陵城被东蜀军一日攻破,其中确实有腌臜也说不定。   盛卿卿静坐在屋内镇定了半晌,才像没事人地走了出去。   第二日,她便去询问了孟大夫人自己何时能去王敦府上。   孟大夫人倒是没起疑心,她担忧地道,“魏家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你这时候出门,要不要紧?不如,我和你一起去?”   “大舅母去一个小统领家中算是怎么回事?”盛卿卿笑道,“我和红袖姐约好了,去她家吃顿饭,指不定她今日已在兴致勃勃地买菜进灶房了。再说,我还想顺道去拜访王哥……王统领,红袖姐说他明日正巧轮休。”   孟大夫人耳根子毕竟软,到底是放盛卿卿出了门,只多派了个管事跟着她,又帮着准备了拜访时的礼,才算放心。   盛卿卿第二日到王府时,一颗心沉得铁石一般,她侧脸看了看正将礼物交给青鸾、面色十分平静的张管事,也不知道孟大夫人派来的正巧是这位管事究竟是个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张管事坦然地任盛卿卿打量,道,“盛姑娘,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盛卿卿摇摇头,让青鸾上前直接叩响了门。   王敦府里并不大,下人也没有几个,盛卿卿走进去时颇觉得有些亲切——她在汴京城里来来往往走的都是大户人家,反倒是眼前这样的院落才有江陵时的气息。   王夫人很快迎了出来,她笑眯眯带着盛卿卿一路去了正厅,道,“你和你王哥说两句,我先去灶房里忙活,再不久就能吃饭了!”   见到坐在正厅里的王敦时,盛卿卿几乎有些认不出他来了。   不光是面孔饱经风霜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更是因为他脸上多出来那一块像是烧伤的深红色疤痕。   ——在江陵城和王敦告别时,盛卿卿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脸上还没有这处触目惊心的伤!   盛卿卿一时间忘了礼仪,上前两步,“王哥,这伤是怎么回事?”   “因为一些意外,伤的。”王敦摆了摆手,他端详了两眼盛卿卿,笑道,“明安那小子要是能看到今日的你,一定高兴得牙花子都要笑出来了。”   盛卿卿闭眼定了定神,让青鸾也走远了些,才坐到离王敦近处的椅子上,低声问,“信里说的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王敦笑容一敛。他扫了眼青鸾的位置,才道,“我一直在暗中注意魏家的消息,他们去提亲,我自然也有所耳闻。”   “不是这一件。”盛卿卿轻轻摇头。   “……”王敦往椅子里靠了靠,他用一种嘲讽般的语气问,“江陵一役,守城军中有多少人活了下来,你还记得吗?”   盛卿卿自然不可能忘记,“一万八千余人守城,幸存只有十三人。”   王敦摸着自己脸上狰狞的伤疤,又幽幽地问,“你猜,这十三人里,现在还活着几个?”   盛卿卿盯着他的动作,脑中猛地升起一个相当荒谬的念头来。   像是要印证她的猜想,王敦咧开嘴,露出了一个不是笑的笑容来,“只有我一个了。” 第31章   盛卿卿紧紧盯着王敦的脸,确认他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后,合眼轻轻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   ——若说一万八千余人里只活下来十三人,是证明那场守城战的艰难与东蜀军的残酷,那么等战役结束后区区几年里,十三人就只活着一人,便不能用普通的借口解释得过去了。   这个念头从脑中闪过后,盛卿卿才睁开眼睛,她沉静地看入王敦的眼睛里,“发生了什么事?”   “原先我也和所有人一样,觉得江陵城一役便如同看上去那般简单。”王敦说,“总共只活下来十三个人,你说我这运气得有多好,是不是得了菩萨眷顾?”   他说这话时语气并非庆幸,反倒是像是在外倾倒某种厌恶之情。   “除了我以外,剩下十二人的名字样貌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毕竟是苟活到最后的难兄难弟了。”   盛卿卿记得,其实一开始东蜀军破城时,江陵守城军活着的还有好几千人,大多受了伤,但至少活着。   可为了立威,也为了逼迫大庆割让国土称臣,东蜀军每日拉走一批守城军杀死示众,宣称杀完士兵就杀百姓,气焰十分嚣张。   等孟珩带军终于收复江陵城时,牢里只留下了十三个活人,王敦正好是其中一名幸存者。   那些记忆实在过于灰暗,平时盛卿卿也试着不去多想,今日却不得不仔细地翻阅起记忆的每一页来,从中寻找任何可能和魏家有关的蛛丝马迹。   “其中有个叫李麻子的是伙夫,你不认得的——他那日凑巧没上前线,火石一砸下来,他正好被伙房里的铁锅砸晕了,爬起来的时候东蜀军早已冲入城内把他也抓了当俘虏。”王敦皱着眉回忆道,“他和别人不一样,从第一天开始都一幅吓坏的软蛋样,念叨着死定了死定了,晚上都不敢睡觉,那个怂样却偏偏活到了江陵城收复。”   他说罢,低低啐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唾弃那李麻子还是他自己。   “可他还是死了。”盛卿卿道。   “你说得对,他果然是我们十三人里面第一个死的。”王敦冷笑着对盛卿卿比了比自己胸前靠锁骨中间凹下去孔眼的地方,道,“出狱的第五天,他在伙房做饭,一个失手,把鱼枪捅到自己喉咙里,当场就死了。这死法你说谁能信?就连我听说了,也觉得他是念叨太多自己要死才终于遭了报应。”   盛卿卿眼前几乎已经浮现出了李麻子的死状。   她粗略一算,第五天时,孟珩应当还没有离开江陵城,若是去问他的话,他会不会知道一二这个李麻子的事情?   “李麻子最最早的,我也没上心。”王敦用拳头烦躁地锤着自己的腿,“可一个多月后,一次斥候任务途中遇见逃窜的东蜀军,混战中死了两个弟兄——这本也算得上常事,可我一听那两个人的名字就觉得不对劲。”   “……那又是十三个人中的两人。”   “不偏不倚,死的就是他们两个,你说奇不奇怪?”王敦狞笑一声,“那时就有传言散开了,说一万多的亡灵在喊我们几个去地下陪他们……我呸!守城的兄弟绝不会做这种龌龊事!定是有人在暗中害人,还用鬼魂做挡箭牌!”   盛卿卿注视着王敦脸上的疤,一时间难以想象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其他十二个人都死了,王哥是在何时追查到的魏家?”   “倒不是我查到的。”王敦皱紧了眉,“事情诡谲,我们几个剩下的人纷纷离开江陵城,有的是慌不择路,有的和我一样觉得有腌臜,便在暗中调查。魏家的线索便是其中一人交给我的,每次我们中有人死去,都正巧会有魏家人到过附近的踪迹。”   他说着,竖起手指给盛卿卿一个个数过去,眼也不眨,如数家珍。   “李麻子死的那日,当日去伙房的传令官姓魏;张家两兄弟死在东蜀军残兵手里时,那日领队的小队长是魏家的连襟;……最后的兄弟死前,正巧给了我他怀疑魏家的证据,我和他见面后几日就听到了他的死讯。”王敦深吸了口气,“我怕线索在我手中被毁,在那之后想尽办法调来了天子脚下的皇城。正是有了这些证据线索,我才隐隐约约猜测到,李麻子那日应该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被灭口了。而剩下的我们十二人,只是因为和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过,就被赶尽杀绝,以消后患而已。”   “皇城之中世家相互牵制,确实反而比外面安全。”盛卿卿点头,她脑中一时也有些混乱,“证据是……?”   这次王敦却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看了盛卿卿两眼,道,“我说这些事给你听,不是要把你牵扯进来的,卿卿。我是想告诉你,魏家绝不能嫁,难保他们就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   “我听都听了,还能当作没听见吗?”盛卿卿蹙眉,“如今你只孤身一人,我来帮你。”   “不行。”王敦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明安要是知道我让你来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他会从地下爬出来掐死我。”   “那难道我父亲和兄长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吗?”盛卿卿不自觉地抬高了声音,随即立刻往门外看去,克制地闭了闭眼,“难道王哥到了这时候还要告诉我,江陵城一战一切正常,他们也只是普普通通地为国捐躯了吗?”   “……”王敦良久地沉默下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都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那一战都是被人玩弄的下场,我无论如何也会找出事实真相。”盛卿卿一字一顿地说,“别说魏家,哪怕真凶跑到别国,我也绝对会将那人揪出来,叫他血债血偿。”   “我一直以来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说。”王敦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看看我的脸——我这还是运气好,才捡了一条命回来,谁知道下次又会碰到什么。我自己还能应付,你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碰见歹人连个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可怎么办?”   “……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也有别的办法能接近魏家。”   王敦瞪大眼睛,他倏地站了起来,“不行,我不同意!你这是……这是自寻死路!糊涂!”   “王哥比我知道的事情多,但也有那么一幕我见到了,而你不曾目睹。”盛卿卿抬眼淡淡道,“东蜀军砍脑袋的那些日子里,我是亲眼看着兄长被带上去砍了头的。”   王敦猛地一握拳,到了嘴边的痛骂都被封住了。   江陵的守城军里,只要是认识盛明安的,都知道他有个懂事能干又漂亮精致的妹妹,两人关系好得没话说,只要这日是盛明安当值,他妹妹就必定会来送饭。   王敦更是知道,盛明安几乎拿盛卿卿当作眼珠子来疼,早熟懂事的盛卿卿也只会偶尔在盛明安面前露出些许的孩子气。   盛明安被当作俘虏抓起来那几日,家人中念叨来念叨去,最担心的一个就是盛卿卿。   “原来他竟是在你面前……”王敦说到一半,哑口无言地坐了回去,有些颓丧,“你至少也想想,如果明安还活着,他要是知道你现在的打算,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盛卿卿垂下了眼去。   她的容貌向来是令人眼前一亮、仿佛心上灰尘都能被她一笑拂去的明艳澄澈,可当她敛起所有的表情、一丝笑意也不挂时,便恍惚变了一个人,就连那精致的下颌眉角似乎都带了果决的冷意。   王敦自小看着盛卿卿长大,也将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说了重话后多少有些后悔,正想着怎么弥补改口时,盛卿卿又平静地抬起了脸来。   “哥哥死了。”她连眉梢都不抬一下地说,“他若真有什么不满,就叫他从地下爬出来拦着我。”   王敦不由得愣了一愣。   盛卿卿的话平静到了极致,反倒听得叫人心里突地一跳。   好似她这话里包裹着本该有千思万绪,却硬生生地被她一手推平掩藏,不见踪迹。   王敦张了张嘴,实在是什么劝词也再说不出来。   好在王夫人这时兴冲冲过来喊两人吃饭,王敦多少松了口气,却见盛卿卿比他还快地起身露出了笑容,应着“好香啊”往外走去,方才那一瞬间的冷冽与恨意就跟假的一样。   王敦慢了一步起身,跟在两人后面听她们说话,他打量着盛卿卿的侧脸和笑容,心中猛然浮现出一股担忧之情。   有的人固然是情绪比他人内敛,可若一直收敛压抑着,以平静的面目示人,那最终一定会出问题。   他恍惚见到的盛卿卿似乎已经是一根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或许下一刻就将断了。   王敦忧心了一整顿饭的时间,提心吊胆怕兄弟的妹妹真的憋坏憋疯了,送她离开时不得不投了降,悄声叮嘱盛卿卿,“万事小心,不要莽撞,见势不妙立刻就跑,来日方长,小命要紧,记住没?”   魏家尽管危险,但至少此刻……是个能让盛卿卿转移注意力、宣泄心中愤懑的对象。   盛卿卿怔了下,朝他灿烂地笑了笑,“放心,他们走了这么多年,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王敦哪里放心得下,他目送盛卿卿上了马车,那一直守在门外马车旁的孟府管事朝他轻轻鞠了一躬。   盛卿卿回到孟府之后的翌日,她便去寻了孟老夫人,坦白地告诉对方自己愿意弥补母亲当年的逃婚,嫁到魏家去。 第32章   孟老夫人深沉地摩挲着拐杖,“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盛卿卿轻声道,“母亲这么多年虽然不回汴京,但我是她的骨肉,自然看得出她对外祖母万分愧疚,想求得您的原谅。原先我不知道是为何,如今既然知道了缘由,便由我来替母亲还了魏家的因果吧。”   “魏家不小,你原本想嫁个小门小户的,却是对不上了。”孟老夫人又说。   “这外孙女也想过了,”盛卿卿偏头笑道,“既是还人情的事情,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在魏夫人心善,愿意让我一一见过魏家还没定亲的公子再做打算,便宽裕了许多。”   盛卿卿确实要感谢魏夫人给了她这个机会。   她要查魏家同江陵城破有什么联系,最好的方法便是借着眼前的机会嫁到魏家去,而对于定亲人的挑选,也理当择一个优柔寡断、耳根子软的,才能更好地在魏家站稳脚跟、建立自己的势力。   若是夫君强势、刚愎自用,她一个嫁进的妇人能插手的地方就很小了。   因此,魏夫人的慷慨正好给了盛卿卿一个考察的机会。   “你是个好孩子,”孟老夫人突地又叹息道,“可惜,我原想给你挑一个更好的夫家。”   盛卿卿含笑接话,“外祖母哪里的话,魏家这样的世家,常人想嫁还进不去呢。”   汴京城有多少姑娘想嫁到魏家,盛卿卿不知道;但此刻的她,却是没有比魏家更想嫁的人家了。   孟老夫人确定了盛卿卿的心意之后没有浪费时间,一封书信送去了魏家。   魏夫人的反应也相当之快,两日便给盛卿卿送去了请帖,仍是选了达官贵人们最爱去玩耍的崇云楼。   盛卿卿去过两趟崇云楼,都是幺蛾子丛生,再度听见这个名字时,心里皱了皱眉,总觉得不太吉利。   不过前两次都是为了孟六姑娘而起的事端,如今她关着禁闭足不出户,应当比前两次好些。   盛卿卿偶然撞见过两次四房的下人,也不知道下人看她眼神为何那般狠毒厌恶。   ——不就是关个小半年的禁闭罢了,这点委屈难道也受不起?   既然决定了要和魏家人定亲,这日去崇云楼时,盛卿卿便特地托孟娉婷给自己仔细认真地做了打扮。   孟娉婷带着妆奁来给盛卿卿上妆时颇有些叹息,“我听大舅母说了,堂兄不是说你不必在意那婚书,若是不愿的话便不必嫁到魏家去?”   “可外祖母也说了,到底是我母亲当年犯的错。”盛卿卿笑道,“而且魏夫人也说了我能从她的儿子里选一个,这已经很宽厚了。”   这几日她想了许久,不知道魏家究竟想从她手里得到些什么。   若说是嫁妆,盛卿卿想不通嫁妆的消息是如何透露出去的,又究竟得有多大一笔钱财才能令魏家动心;若说是为了江陵的旧事,在王敦之前,盛卿卿也并不知道魏家或有龌龊。   更何况要杀她有许多方法,不必非闹这么大阵仗嫁娶。   一时想不明白,盛卿卿只得将这个疑惑暂时按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在黑暗里走出一条路来。   孟娉婷淡淡道,“看你像个聪明的,这种时候却是死脑筋。”   盛卿卿仰着脸任孟娉婷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眨了眨眼便询问她道,“二姐姐给我说说魏家那几个公子的好坏呗。”   “没什么好讲的。”孟娉婷道,“因着堂兄的关系,孟府和魏家他们关系不好,平日里最多见面点个头的交情,我都不太了解。你今日去见了他们,讲两句话,便大致能懂是些什么人了。不太坏,但人无完人,挑挑拣拣着就算了。”   见她一边说着“没什么好讲”一边讲了一堆,盛卿卿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娉婷立刻皱眉呵斥她,“别动。”   盛卿卿只得又敛了表情,接着问,“那我若是嫁去魏家,珩哥哥想必会相当生气吧?”   孟娉婷正在描又弯又细的眉尾,闻言动作一顿,“你心中这么在意堂兄的想法?”   “我曾见过一次他和魏仲元……”盛卿卿欲言又止,“他确实相当不喜欢魏家人。”   “倒不是整个魏家,而是恨屋及乌。”孟娉婷收了手,她平淡地道,“你若在意堂兄是不是生气,就该听他的话,别和魏家扯上关系,他既然说不用担心,你自然就不用担心。”   若说原本盛卿卿有承了孟珩这情的想法,现在却一丝一毫也没想过了。   她没有接近魏家更好的机会。哪怕只是先定亲,也能比现在接近魏家许多了。   “倔脾气倒是跟堂兄一模一样。”孟娉婷看也知道盛卿卿不会改变主意,她将镜子推到盛卿卿面前,“好了,你看看今日去崇云楼想要迷倒多少人?”   盛卿卿含笑望了眼镜中顾盼生辉的明艳少女,竖了根手指道,“一个就好。”   她只要找到魏家少爷里性格最好拿捏的那人,将他握在掌心里就是了。   至于那人好不好,英俊不英俊,又合不合她的喜好……此刻对盛卿卿来说都无所谓了。   *   孟娉婷确实在妆容上下了功夫,盛卿卿进到崇云楼里后便被不认识的少年上前搭了话。   她含笑同对方道歉后便要前往魏夫人所说的地方,谁料那少年并不肯罢休,而是仗着自己身强力壮的优势拦住了她的去路,“我不曾见过你啊,听口音,这位妹妹不是汴京人吧?”   盛卿卿偏头看他,笑道,“确实不是。”   “那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嘿嘿笑了两声,“你一个人来崇云楼多无聊,不如和我们一块投壶去吧?我教你,很有趣的。”   他说着便要上前抓盛卿卿的手强行带她走,盛卿卿刚要闪避开来,角旮旯里飞来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在了少年人的手腕上,正中软处,叫他猝不及防地痛呼了一嗓子。   就在近处的盛卿卿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   少年恼怒于自己的丢面子,抬头凶神恶煞地四处张望,喝道,“哪里的卑鄙小人偷袭我!”   二楼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这下立刻有人认出来盛卿卿,挥手打了招呼。   盛卿卿见是安王府里时相处不错的贵女,也笑着回礼。   又有人在二楼道,“你少招惹盛家妹妹,癞□□想吃天鹅肉,不行还想来硬的?盛家妹妹可是孟府的表姑娘!”   不得不说孟府这两个字在汴京是真的好使。   盛卿卿立刻见到原先跋扈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忌惮的神情,惊疑不定地低头打量起她来。   “现在可以借过了?”盛卿卿含笑问他。   少年咬着牙,一幅不甘的模样让开了路,嘴里还低声嘟哝着“不过是个表亲有什么了不起”云云。   二楼这时又有人怒骂,“岑海你又记吃不记打了?谁教你可以欺负姑娘家了?!”   盛卿卿转眼看去,发现竟是秦征从二楼的廊上往下看,劈头盖脸指着少年就是一顿骂。   “你禁足结束了就跑崇云楼里来?信不信我找你爹再给你罚跪三天?”   少年这下是真怂了,连连认错后转头就跑,一幅吓怕了的架势。   盛卿卿心道秦征怕是和孟珩一块儿待久了,两人竟是如出一辙的叫这些公子哥害怕。   “盛姑娘,给你添麻烦了。”秦征道。   “哪里的话,还要多谢您替我解围。”盛卿卿冲他道了谢,楼上楼下讲话到底不便,两人随意话了两句,盛卿卿便告辞往里走去了。   秦征看她走到长廊底下缓缓穿过,这才舒了口气——天地良心,他也不是自己愿意出来解围,而是刚才被孟珩一脚踢出房间,勒令去走廊上帮忙的。   他抓了抓后脑勺往回走,进屋里时十分谨慎,生怕孟珩又是一脚踢来,“这下总行了吧?……哎,孟珩你去哪儿?”   “换个地方。”孟珩头也不回地从门里走出,像是早就定了目的地似的往外走。   秦征没法,只得追着他穿过二楼换了个地方,一头雾水地坐下后,孟珩直接将窗拉开往外看了一眼。   秦征也伸长脖子去看,见到那里的小园中坐着好些年轻人,其中一小群一眼扫过还都是兄弟。   “不就是魏家的……嗯?”秦征一惊,“你看见了魏仲元,居然不立刻下去揍他一顿?”   他下意识这么问了一嘴,却见孟珩果然若有所思地摸了摸桌上沉甸甸的镇纸后,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刮子,连忙改口。   “你来这儿干什么?”   孟珩眼也不抬,“看看。”   秦征:“看什么?”   “看看谁胆子这么大。”孟珩顿了顿,又阴森地冷笑,“又运气这么好。”   秦征听了个半懂不懂,再不明所以地低头往小园中张望时,就看见盛卿卿带着青鸾从另一头走了进来。   他顿时悟了。   汴京城里都在传魏家想要盛卿卿这个儿媳妇,看来传闻确凿啊!   秦征摸摸脑袋,无奈道,“你家堂妹的婚事不见你这么上心,表妹倒是长在你心上了?”   孟珩没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显然是特地为今日准备过的盛卿卿,又将视线转向了魏夫人和她身旁的年轻人们。   盛卿卿一根筋,孟珩动不了;但魏家要是有人敢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孟珩能见一个砍一个。   魏家别的小子也就算了,偏偏魏仲元也在其中。   孟珩抚了抚刀,心中再度将魏仲元切了个大卸八块。   他不知道上辈子盛卿卿是不是也因为这一纸婚书嫁了魏仲元,但这辈子,孟珩绝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在盛卿卿身上再发生一次。 第33章   进园时盛卿卿一眼就看到了魏夫人和她身旁的三个年轻人——其中正有一幅坐立不安模样的魏仲元。   几个魏家的年轻人看起来年纪相差不大,可见并非都是魏夫人自己生的嫡子。   想到孟大夫人曾说过魏梁愿意许诺在孟云烟为妻的情况下绝不纳妾,再看面前这几人,盛卿卿心中多少有些唏嘘。   若她自己是魏夫人,又倾慕着自小一起长大的魏梁,那多少心中也是意难平的。   盛卿卿随意地扫过这三人,便目不斜视地上前同魏夫人问了好。   “别多礼了,坐吧。”魏夫人含笑指了指特地为盛卿卿留出的空位,又挨个给她介绍了身旁的魏家年轻人们。   盛卿卿认真记下几人的名字,朝他们一一点头礼貌地打了招呼。   年轻人里有故作矜持的也有矜持不住的,各自的表现都有些不太一样,魏仲元的反应则在三人中最快为鹤立鸡群——他张嘴对盛卿卿回礼时,一出声便直接破了音,只得万分尴尬地住了嘴,一时脸红得都要滴血了。   他的兄弟们忍不住在旁偷偷笑了起来,被魏夫人瞪了一眼。   盛卿卿心知肚明魏仲元为何如此——八仙楼里出了糗,魏仲元恐怕见了她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当作那日的事情没有发生过,真出现在她面前,岂不是比在他脸上打一巴掌还难受。   魏仲元脸都涨红了,他局促地喝了口水压下咳嗽,唯唯诺诺地再度问了好,便匆匆坐下不出声了。   魏夫人引见罢了几人,便适时地寻了个借口说自己要去寻个人,而后起身离开。   她一走,魏家两个年轻人便迫不及待、互不相让地抢先开了口。   一个问“盛姑娘平日爱做些什么?我这人的闲趣可多了,若是你不介意,我可以带着你到崇云楼里都玩上一遍。”,另一个则说“盛家姐姐,一路上过来渴了没?我去给你叫些茶水点心来?”。   盛卿卿不慌不忙地应付着两人攻势,还有余力注意着被挤到了一旁的魏仲元。   ——他的兄弟们有意排挤他是一回事,他自己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又是另外一回事。   魏仲元似乎是面皮相当薄,八仙楼里那副涕泪横流的样子应该令他相当羞愧抬不起头来。   魏夫人离开的一刻多钟时间里,盛卿卿已经不算太难地将来的三个魏家人性格摸了个清楚。   年纪大的那个是庶出,说起话来油嘴滑舌,自以为幽默风趣,他讲话时根本听不见、也容不得旁人插嘴,一看就知道是个自视甚高、刚愎自用的性子。   不仅如此,他是个汴京城里到处可见的纨绔,仗着祖荫庇护就成天无所事事,这人甚至拍着自己的胸脯对盛卿卿炫耀说他有足足三十多只蛐蛐儿大将军。   年纪小的那个才十三岁,表现得倒是纯真可爱的性子,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算计光芒却显然说明他并不是个天真无邪的蠢货。   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比起来,或许还是年纪大些的那个心思更为纯正些——毕竟他显然就是为美色而惑罢了。   盛卿卿无从判断是不是魏夫人、甚至魏梁对他们做出过什么指示暗示,可就魏家小弟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显然觉得娶走盛卿卿是有天大好处的。   见魏仲元一直低头躲在一旁,盛卿卿和善地在谈话间隙里抽空扭头同他搭话,和声细语地道,“一直不见魏三公子说话,可是身体抱恙?若是要去医馆,请不必在意我,身体要紧。”   被点了名的魏仲元抬起脸来,颇有些慌张地连连摆手,“我没事,我好得很,盛、盛姑娘不必担心。”   “三弟怎么结巴了?”魏二公子直言不讳地问道。   魏家小弟则是笑眯眯地接话,“三哥也见盛姐姐好看,多望一眼都不敢了吗?”   盛卿卿赶忙解围,“二位说笑了,我同三公子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魏仲元听盛卿卿的话到一半立刻面红耳赤起来,他挥舞着双手跳起大喊道,“啊啊啊啊——!”   魏家两兄弟被他毫无预兆的叫声吓了一跳,早有准备的盛卿卿便也适时装着一起被惊的模样,往后躲了躲。   “三哥你干什么?吓到盛姐姐了!”魏家小弟立刻指责。   别说他们,坐在园中的其他人也被这阵异常的响动惊扰,转脸纷纷好奇地看了过来。   魏仲元白净的面皮更红了,他低着头坐了回去,瓮声瓮气地说,“那日的事情,还请盛姑娘忘记,不要再提起了……仲元感激不尽。”   盛卿卿掩嘴啊了一声,蹙起了眉,“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是我不好,我不说了,三公子见谅。”   魏仲元悄悄看她一眼,被那晶亮眼中的恍惚泪光吓到,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盛姑娘请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我是说……”   “你可不就是这个意思?”魏二公子边挤兑着边殷勤地给盛卿卿端茶倒水,“盛姑娘,我家三弟就是这性子,往日里文气得过了头,面皮也薄,见了漂亮姑娘便嘴笨舌拙,你别放在心上啊。”   魏家小弟也在旁点头帮腔,他笑嘻嘻地说,“三哥只有作画时有些挥斥方遒的架势。”   盛卿卿接茶道了声谢,又好奇地问道,“三公子会作画?”   “画有什么好说的,崇云楼里就有不少名家之作!”见盛卿卿一直同魏仲元说话,魏二公子干脆粗暴地打断了对话,他兴致勃勃地站了起来,强硬地邀请盛卿卿,“我带盛姑娘去看就是,肯定都比三弟画得好。”   魏家小弟立刻笑眯眯站起,“那我也跟去看看。”   魏仲元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目光和盛卿卿甫一接触,又像是被碰到触角的蜗牛一般缩了回去。   盛卿卿清楚地听见魏二公子在她身旁发出了一声嘲讽似的轻嗤。   ——明明是魏夫人的亲生儿子,在庶出的兄长和嫡亲弟弟面前却怂包成这样,确实并不讨人喜欢。   然而盛卿卿这次在魏家要选的对象,却是越软弱越怂包越好的。   魏二公子这般的当然也能哄着利用,但他一根肠子、说话不过脑,不会有魏仲元来得方便。   等魏夫人姗姗来迟时,总共交谈才不到两刻钟的时间,盛卿卿已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老远就看见你脸上笑开花了。”魏夫人说着,宠溺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顶,半开玩笑地问道,“我是不是回来得不是时候?”   “可不是!”魏家小弟噘着嘴抱怨,“再迟一些,我就能带盛姐姐去画廊了。”   “今日没那么多时间了。”魏夫人笑道,“盛姑娘,府中有些事,我需带着他们先一步回府,当真抱歉。”   “夫人言重了。”盛卿卿摇头,她早在魏夫人来时立了起来,这会儿立在亭边正好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劳烦的是夫人的心思,卿卿不胜抬爱。”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魏夫人失笑,她招手叫过三人,又道,“盛姑娘也要回了么?”   盛卿卿不想错过同魏夫人说话的机会,略作思考便点了头,“我同夫人、三位公子一道走到崇云楼门口吧。”   一路上魏夫人倒是没有再给其他三人说话的机会,她拉着盛卿卿边走边问了许多体己话,两人有来有往说说笑笑,气氛相当融洽。   可盛卿卿没能从魏夫人口中得到任何实质的信息,她也并未透露给魏夫人一点儿不该说的内容。   到了崇云楼门口时,魏夫人才停了下来,她笑着道,“魏家的马车就在对面等着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些。”   盛卿卿点头称是。   魏夫人将三个年轻人赶过了街道,突地又回过头来,像是刚刚才想起一件事似地问道,“前些日子,孟大夫人曾在圈子里打听有没有人识得几年前在江陵、现在身在汴京的人,我想大概是为了你寻的,可一时想不起这样的人选便没去孟府打扰。”她顿了顿,和煦地询问,“现在找到了吗?”   盛卿卿坦然地笑了,带着两分赧然和欢欣,“是,大舅母许是觉得我在汴京城没有故人说话,才替我费了这些心思。前几日刚去见了曾经同我兄长并肩作战过的旧友,他们夫妻二人都是我认识了多年的,同他们说说从前的旧事就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江陵城里似的。”   魏夫人的神情有些唏嘘,“你也是个命苦的孩子。”   盛卿卿眨眼道,“可如今我至少还有外祖母、大舅母和魏夫人这样的善人体贴关心我,我并不觉得苦。”   魏夫人偏头轻轻按了下自己的眼角,声音带了哽咽,“你父母要能知道你这么懂事,一定心中慰藉。”   “魏夫人放心,我家人在天有灵的话,也一定正看着我,替我鼓劲呢。”盛卿卿意有所指地说。   魏夫人仿佛没有听懂她话中深意一般,回过头来,感动地抚了一下盛卿卿的肩膀,“方才三个孩子里,有你中意的吗?”   盛卿卿讶然,她往魏家马车的方向看了眼,忸怩地低头道,“三位公子都很好,魏夫人容我再想想。”   最好的人选当然是魏仲元了,但盛卿卿也不想在魏夫人面前表现得太过急切。   再一点是,孟珩对她多有照顾,盛卿卿心中多少有些想同他先知会一声此事。   毕竟孟珩对魏仲元的厌恶实在是表达得太过直白了。   魏夫人了然,“不急,你再花些时间好好想想,一辈子的事,总得挑个好的。”   盛卿卿点头应下,目送魏夫人走向街道对面的马车。   当魏夫人走到马车边上时,后头绕出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眉目深邃,即使稍微上了些年纪也仍十分俊美,多添的两分沧桑只令他显得更为成熟多情。   魏夫人和中年男人说了两句话便上马车,而男人从街对面遥遥望了盛卿卿一眼,眼神很深,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盛卿卿心中陡然升起个没有任何来头的念头,相当笃定:这个男人就是魏梁。   魏梁的视线只扫过来一瞬间便收了回去,他表情淡然地带着魏家的车马离开了。   盛卿卿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舒完,后面有人冷不丁地问,“你看中哪个?”   盛卿卿吓了一跳,倏地转回头去,竟见到孟珩就站在自己背后,“珩哥哥?你怎么也在……”   孟珩微微弯腰,但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说看,魏家有谁符合你的喜好?” 第34章   盛卿卿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地道,“珩哥哥都看见了?”   孟珩不动声色,“碰巧看见了。”   “正好,我也想找个时候和珩哥哥说这件事。”盛卿卿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辰有些迟疑地道,“若是你有时间的话?”   “要多久?”   “不必太久,一刻钟便够了。”盛卿卿谨慎地道。   孟珩遂冷酷地点了一下头,“可以。”   他说完,转身回了崇云楼,对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秦征比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吓得秦征立刻缩脖子把自己的身形给藏好了。   盛卿卿赶紧快步跟上,边走边回头做了个手势让青鸾在外头候着。   孟珩的用意本是找个清净的地方说话,这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他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作鸟兽状而散,腾一片安静的空地出来再容易不过。   盛卿卿眼睁睁看孟珩占了一处凭栏的位置,顶上坠下紫藤,遮阴又好看,方才几个小姑娘正在这儿坐着开开心心地说话。   当然,这会儿已经吓跑了。   看孟珩的脸色并不在意,盛卿卿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坐好,才小心地将打了一路的腹稿吐了出来,“我不浪费珩哥哥的时间,便开门见山地说吧。魏家虽非我所愿,但我……”   “你可以不去。”孟珩打断了她。   他并没有坐下,而是靠在一旁的廊柱上,抱起双臂垂眼看她。   温柔的日光从紫藤里稀稀疏疏地漏进来,细小光斑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却一丝暖意也欠奉,像是雪原上折射的阳光,冰冷刺眼得叫人不自觉眯起眼睛来。   好似一切都被覆盖在一望无垠的冰雪之下死死掩藏。   盛卿卿抬眼同孟珩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开口解释,“他们手中确实有我母亲当年的婚书,又拿外祖母的承诺出来当砝码,若我不应,对孟府太过不利。”   “魏家如何你不用管。”孟珩眉毛都没有多抬一下,“孟府有利不利也不是你说了算。”   盛卿卿沉默了下来。   在孟珩这般态度之下,她想说出口的话便更难讲了。   “你不听我的话,一定有别的原因。”孟珩刻意轻描淡写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上魏家的谁了?”   盛卿卿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但随即而来的第二个念头却是:若外界真这么误解,对她来说却是很有利的,多少能减轻魏夫人乃至魏梁的提防之心。   思考中,几绺坠得快着地的紫藤被微风吹到了盛卿卿的手臂上,隔着衣料蹭得她微微发痒。   盛卿卿眼也不别地将紫藤拿开,抬头直截了当地道,“珩哥哥同魏三公子有过什么过节?”   “……他害死了一个人。”   盛卿卿讶然,“是谁?若事实确凿,没有将他绳之於法吗?”   “……”孟珩这回沉默了更久。   梦里的他别说魏仲元,几乎将魏家屠了个满门。他不问缘由,也不听解释,总之盛卿卿死在魏家人手里,他就只顾着把魏家人杀个干净来报仇。   等魏家的人都死完,其中总有该偿命的罪人。   魏仲元不过是这许多人中的罪魁祸首罢了。   ……但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甚至,孟珩会全力以赴确保这事不会发生。   因而他只能道,“他的报应会来的。”   “不瞒你说,我确实看中魏三公子。”盛卿卿不自觉地揪着紫藤花,她蹙眉道,“但我知道珩哥哥嫌恶他,若是你坚持反对,我便……”   “你便不去魏家?”孟珩微微冷笑。   盛卿卿停了下来,她抬头静静地看了一眼孟珩,神情平静又坚决,“魏家我一定会去的。”   孟珩眯起了眼,下意识地稍稍抬手按在了刀柄上,拇指从侧面粗糙的纹路上轻轻地抚了过去。   这动作不知道该说是让他更为冷静、还是更为冲动,但一时间他脑中别无杂念,只留了魏仲元的大名三个字。   “只是若你真不愿意我同魏三公子定亲,那……”盛卿卿思索片刻,“魏二公子也可以。”   “纨绔。”孟珩冷笑。   盛卿卿讶异,“珩哥哥对这些公子哥倒是挺了解,我也是今日才第一次见他。”   孟珩闭上了嘴。   他当然已经将魏家几个还没有定下正妻人选的都一一查了个底朝天,但这没必要让盛卿卿知道。   “不过,总比魏五公子好些,那位不太好应付。”盛卿卿笑着将紫藤抛到一旁,动作颇有些无忧无虑的影子,“魏三公子看着敦厚,又怕珩哥哥得紧,我不怕在他那里受委屈。”   “……你还是选了魏仲元。”   盛卿卿眨了眨眼,她坦然道,“是,这三人中,我想最适合的便是魏三公子了。”   孟珩移开视线不去看盛卿卿的表情,他沉声再度问,“你决定好了?”   当孟珩问了这个同孟老夫人相当近似的问题后,盛卿卿脑中突然闪现出了个冲动的念头。   她想将一切都告诉孟珩,让他帮忙追查当年江陵一战的真相,从满是血腥的江陵城中将血淋淋的的过去硬生生扒出来。   可孟珩是亲自率兵夺回江陵城的人,他若没有察觉,便只有两个原因。   要么,孟珩也是同流合污之人;要么,魏家做得精妙,连孟珩也瞒了过去。   前者,盛卿卿心中并不相信,后者,她是拿孟珩的命和自己一起去赌。   更何况……江陵那一战相当惨烈,孟珩本人都负伤不轻,盛卿卿担忧他好不容易看起来才有些许好转的迹象,或许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扯回到尸横遍野、危机四伏的战场当中去。   她不愿见到孟珩如此。   这个人为大庆的黎明百姓付出得已经够多了。   “我哥哥当年一直想见见传闻中的孟大将军。”盛卿卿突地道,“可惜他没来得及赶上。”   孟珩皱了眉,显然不知道盛卿卿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是哪里冒出来的。   盛卿卿笑了起来,她仰着脸道,“珩哥哥就当作我对魏三公子有些好感好了。”   孟珩眼前仿佛重现了他在梦中将哭得悔不当初的魏仲元一刀砍成两截的那一幕。   但他到底是没能说出阻止盛卿卿的话来。   从前对盛卿卿的横眉冷目没好气都是凭着十年的一股火气才撑得住,一旦这幽魂似的火气消散、孟珩对她后悔妥协过一次后,就只有再步步倒退的份。   他只有沉着脸默许了盛卿卿的选择。   ——孟大夫人说了,先定亲,双方准备婚事怎么也要一年半载的功夫,够他将魏家查个底朝天。   汴京城里,谁家没藏着点龌龊事?   孟珩不信魏家有那么干净。   他甚至有点痛恨起来自己当初在梦境里气昏了头,提刀将魏家杀了个干净,竟忘记从他们嘴里问些把柄证据出来,现在也好用得上。   杀进魏家之时,孟珩已几乎以为自己这辈子没有再找到盛卿卿的机会了,哪里顾得上想那么多。   盛卿卿显然对他的同意赶到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时面上笑意比平时还要灿烂两分。   孟珩看得皱眉,“魏仲元哪里让你中意?”   正低头整理裙摆的盛卿卿诧异地抬了眼,她转了转眼睛道,“魏三公子好丹青,我一向对画师心有好奇。再者,他看着脾气软和,当也不会盛气凌人,当作夫婿的人选不好吗?”   孟珩再次认识到他和盛卿卿的喜好差得太远。   十八种武艺孟珩都能手到擒来,耍得有模有样;对着文房四宝一坐几日地画画就实在太为难他了。   至于脾气,孟珩觉得二十个魏仲元的骨气凑在一起也比不上他一根小拇指。   盛气凌人?   孟珩面若冰霜地走出长廊,鸟语花香的盛景被他走得像条通红的修罗道,人群纷纷避让不及。   唯独一个盛卿卿好脾气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不到的距离。   她是真的从不曾害怕过他。   孟珩用眼角余光向后瞥了一眼,稍稍放慢了脚步。   盛卿卿三两下便追了上来,笑道,“耽搁珩哥哥的时间了,走得这么快是有急事要办吗?”   “急事随时都有。”孟珩在崇云楼的门口停下,他低头看向盛卿卿,“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麻烦了,我本就是借了孟府的马车来的。”盛卿卿连忙摆手,“既然有急事,那是我方才逾矩,珩哥哥还是快去办正事要紧,何必为了我耽误。”   孟府的车夫在旁守着马车待命,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敢多说。   孟珩自觉刚刚才被盛卿卿摆了一道,这次不能再听她的,唿哨叫过了坐骑。   他牵住缰绳低头再漫不经心地去看盛卿卿的神情,做好准备她无论怎么花言巧语都左耳进右耳出的准备,却好巧不巧地看见一片紫藤花瓣夹在了盛卿卿发间。   孟珩下意识伸手将花瓣摘了,动作很自然,没有扯到盛卿卿的一根头发。   他将花瓣随手一扔,言简意赅,“不耽误,上车。”   盛卿卿怔怔应了一声,转头往马车方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孟珩一眼。   男人正在同马儿低声说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她投去的视线。   于是盛卿卿抚着胸口轻轻地出了口气,挂起笑容上了马车。   孟娉婷说过,孟珩从小冷冰冰的就挺吓人,孟家姐妹们比他小的岁数多,见他便要吓得哭,没一个特别亲近他的。   想来是终于有了一个不怕自己的妹妹,所以孟珩便不自觉多照顾她一些。   盛卿卿抚了抚头上钗,觉得这道理说得通,便心安理得地将刚才孟珩突然靠过来时、她心中油然而生的怪异之感给压了下去。 第35章   既然从孟珩处得到了认可,盛卿卿也没再做耽搁,等孟老夫人问起的时候,便直接说了魏仲元的名字。   孟老夫人闻言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她意有所指地说,“你和云烟的性格不一样。”   盛卿卿笑了笑,她道,“我听外祖母话中偶尔透露出的一二,我认识的母亲也同您说的不太一样呢。”   孟老夫人像是被这句俏皮话刺了一下似的。   她闭眼安静了片刻,才微微摆手道,“既然要定亲,我这几日就带你去看看云烟留下的嫁妆。我保管这些年,到底应该是你的东西。”   盛卿卿乖巧地应了是,见孟老夫人一幅疲倦的模样,随即小声告了退。   嫁妆这东西,盛卿卿倒并不太在意多少,但她心中多少好奇究竟是多大的数目才配得上当时孟老夫人凝重的神情。   再者,即便是她母亲当年的嫁妆,在她逃婚时便该按律剥夺,怎会在孟府一留二十多年,又落到了她盛卿卿的头上?   尤其是,孟府为何要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当做孟云烟的嫁妆?   嫁妆虽说是出嫁女的倚仗,越多越能压得住阵脚,但当然也要看自家能拿得出多少来。   那时候的孟府不过是个普通世家,同如今不可相提并论,横财从何而来?   关于这笔来路不明的嫁妆,盛卿卿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可孟老夫人却吝啬得一个也不肯作答。   盛卿卿回院想了会儿,越想越觉得疑惑,再想到今日魏梁看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几乎是透过她在看三十年前的一个人影似的,不由得微微打了个寒战。   魏夫人是笑面虎,但魏梁或许比魏夫人还要更加不好对付一些。   思及此,盛卿卿无声地叹了口气。   决心踏入魏家的那一刻,她已将自己的后路尽数斩断了。   “姑娘怎地唉声叹气?”青鸾过来添茶,边道,“今日不是一切都顺利得很吗?”   盛卿卿抬眼时正巧看见青鸾脑袋上沾了片枯黄的树叶,伸手替她摘了,嘴里道,“没什么,悲春伤秋罢了。”   青鸾见到盛卿卿手里的枯叶,啊呀一声笑了起来,“我又粗手粗脚的麻烦姑娘了。”   盛卿卿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树叶,道,“我替你摘了掉到头上的叶子,这没什么不正常,是吧?”   “有什么不正常?”青鸾不解地反问。   “……没什么。”盛卿卿失笑摆手,“我想了些有的没的罢了,你去忙吧。”   青鸾应是转身离开,盛卿卿才在心中好笑自己的多思敏感。   那可是孟珩,她想什么也不该想到才认识将将一个月、见了没几次面的孟珩身上去,忒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   从崇云楼回来第三日,孟老夫人便带着盛卿卿出了门,随行人数从简,盛卿卿扫了一眼,除了孟大夫人外,只几个老夫人院里常见的心腹下人,再足足一队的护院跟着。   “太多了,孟府放不下,也不便让人知道。”孟老夫人淡淡地道,“一会儿看过以后,你也不要声张。”   盛卿卿点头称是,按照马车行进的方向判断着距离,原来当作就在汴京城里,谁知道马车一路出了城门,往郊外的方向而去。   孟大夫人恍然道,“听说郊区里,母亲有个凿了温泉水的宅子,是存放在那处?”   孟老夫人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难怪,那宅子是母亲的私产,也不怕家中其他人过去。”   “放了二十来年,我以为没有起出的机会了。”孟老夫人喟叹道,“还好,卿卿总要嫁人的。只你记得,这些钱财于你是安身立命之本,也可能是招人毒害的祸根,务必要小心谨慎,明白吗?”   “外祖母安心,外孙女知道。”   钱财确实容易招来杀身之祸,盛卿卿倒是知道的。   可如今她踏足的龙潭虎穴可比普通的钱财来得更刺激。   盛卿卿心中是这么想的,但这是在她见到所谓的嫁妆之前的想法。   温泉宅子虽建在郊外,但不远处也能眺望见几处其他大户人家的宅邸,看起来像是达官贵人冬日避寒用的福地。   盛卿卿跟着孟老夫人进了院子,护院们将宅子内外守住,最后走进一处室内的唯独四人。   孟老夫人、大夫人、盛卿卿,并一个平常不怎么说话的嬷嬷。   盛卿卿还是第一次见到地下开采的温泉池子,好奇地往热气腾腾的池里张望了一眼,只见那水都像是掺了羊奶似的,是微微的白色,雾气笼罩起来仿若话本里讲的瑶池仙境一般。   老夫人目不斜视地走向池子侧边一处平平无奇的烛台,伸手稍稍摸索一下,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咔啦一声,池子一旁平滑的地面上开了道暗门。   盛卿卿睁大了眼,没想到话本里富贵人家在家中挖个密道这事还真能在眼前出现——难道不是建个库房更为方便?   “这处原本是战时所挖,用来避难的。”孟老夫人道,“若是汴京被攻破,孟府的老幼妇孺便要躲到这处来。”   嬷嬷掌了灯,第一个从暗门的台阶处走了下去,孟老夫人紧随其后。   小小的密道口像是野兽似的将她们吞没了进去。   “我走在你后面,別怕。”孟大夫人安慰道。   盛卿卿倒不是怕黑,她只是直觉地对被孟老夫人这般费尽心思藏起来的东西生出了一丝抵抗和不祥的预感。   ——这恐怕,并不只是她母亲的嫁妆那么简单……   暗道挖得并不窄,能容纳两三人同时通过,因而一顶烛台也够四个人用了。   孟老夫人走得很慢,她的拐杖在地上随着脚步声极有规律地一敲一敲地发出“笃笃”的声音。   盛卿卿分神打量了这暗道的四壁,发觉这里应当是用了不小的人力物力才建成的,一点也不简陋,四方形的通道被修葺得整整齐齐,壁面也十分光滑,显然经过打磨。   ——孟府老幼妇孺避难的地方?   盛卿卿垂了眼,不予置评。   密道倒是不长,走了一小会儿,孟老夫人便停在了一扇堵住了整个通道的门前,她大约是平日里不走动,这一小截距离便让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轻咳了两声后,孟老夫人上前两步,就着嬷嬷手里的烛火,掏出一串钥匙,从中挑出一枚,缓缓地打开了门上的大锁。   盛卿卿瞧了眼她的动作,直觉猜测那锁应当相当之沉。   等锁被打开后,嬷嬷便上前一步,用力推开了半边的门页。   “进来看看吧。”孟老夫人哑声道。   盛卿卿偏头打量老人晦暗不明的神情,含笑应了声是便步入了门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得人一眼都看不全的箱子,从这方方正正房间的一头堆到另一头,再高高地叠着摞起。   盛卿卿粗略一算箱子的数目,知道此处至少有上千个两人合抱大小的箱子,有些诧异:即便里头都装的是米,这也够好几个谷仓的量了。   这些箱子都牢牢地合着盖子,看不清其中是什么,但光从外表上,盛卿卿也能轻易分辨出两种造型、材质都不尽相同的制造。   也就是说,这至少也是准备了两次才装完的东西。   可若真都是孟云烟留下来的,那怎么会用不同的两批箱子?   盛卿卿扫视完了堆积成山的箱子,回头同仍旧立在门口处的孟老夫人对视了一眼。   老人站在门边,双手拄着拐杖凝视她,仿佛像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又好像,在孟老夫人的眼里,盛卿卿和这些箱子没什么两样。   或许是因为底下湿寒,刚刚想到这里的盛卿卿有种打个寒颤取暖的冲动,又兀自按捺了下去,“外祖母讲的就是这些吗?都是些什么?”   “共计两千零八十八箱,到我手中后,一箱也不多,一箱也没少。”孟老夫人终于动了,她伴随着拐杖的笃笃声走入了密室中,抬着头环视这小山似的宝藏,“你若想知道是什么,自己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那我可去啦。”盛卿卿也不客气,笑言罢就随意挑了个方便打开的箱子,双手将沉甸甸的盖儿掀了起来。   她动手时颇有些漫不经心,打开时却险些被其中的珠光宝气晃了招子,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满满一整箱,竟都是用木制托盘装好的银锭,一眼望下去见不着别的颜色,全是银亮亮的光。   盛卿卿不由得低头估摸了一下这箱子的高度,稍稍一估算就被这一箱银锭的价格吓了一跳。   这已经足够在汴京城买一坐三进的府邸了。   而这还只是两千零八十八箱中的一箱而已。   盛卿卿惊讶地随意又检查了其他几个箱子,皆是价值高昂的珠宝、衣料、木料、字画……没有一箱是空着混在里头撑排场的。   孟老夫人先前提起这笔财富足够让如今的孟府也伤筋动骨时,盛卿卿并未全然听信,只当是老夫人对她的提点震慑之词。   当真见到后,她才知道老夫人那话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   哪怕大庆国库里,恐怕也不能一下子拿得出等值的东西来。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财富多到了极点时,圣人也会因贪念而堕入地狱。   盛卿卿轻轻抚摸着木箱冰凉光滑的边角,脑中一时间思考了许多,回头时却是对孟老夫人笑道,“外祖母,这可真是吓到我了。”   “你不必管这些嫁妆的来处,它们的主人只有你一个了。”孟老夫人道,“我在你母亲面前向佛祖发过誓,必将这些东西守到她死为止。现在你来了,我也终于能卸下担子了。”   “别说嫁妆,这都能买下好几个魏家了吧。”盛卿卿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当然能。”孟老夫人道,“正是因此,你到魏家后必不可掉以轻心,有人对你好,自然也总会有人想害你,明白吗?”   盛卿卿乖巧地应了是便往孟老夫人身边走,对比金山还值钱的箱中物并不留恋,“只这么多,总不能都运出去,太招人眼了。”   孟老夫人将一枚单独解下的钥匙交给了她,“这处宅子,原也是要归你母亲的,你一并拿着吧。”   盛卿卿讶然,“方才大舅母不是说,这是外祖母的私产?这我不能要。”   孟老夫人却没听她说话,将钥匙强硬地塞进了她的手心里,“这是此处密室的钥匙,切记要好好保管,世间仅此一枚,知道了吗?”   掌心里的钥匙硬邦邦沉甸甸的,温度还有些烫手,显然孟老夫人在手中捏了有好一会儿了。   盛卿卿迟疑地接了下来,半晌才道,“这里的东西既然是外祖母保管了这么些年,如今既然归我了,我想留一些在孟府,就当作是……”   话音未落,密室外头突然传出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随即便是慌乱的脚步声。   盛卿卿立刻闭上嘴,握紧手中钥匙的同时就要往外追去,被孟大夫人紧紧抓住了,“你去干什么,危不危险!”   “外面有人。”盛卿卿蹙眉道。   孟大夫人接了嬷嬷手里的灯,好让她转身往外追,边嘴里道,“你细胳膊细腿的,打得过谁?万一那人凶性一起,伤了你可怎么办?”   “先出去。”孟老夫人沉声道。   几人出了密室,落在最后的盛卿卿回身望了一眼庞大得令人恐惧的财富,心中沉得犹如一潭死水。   “落锁。”孟老夫人又说。   等盛卿卿依言照做之后,孟老夫人仍旧没放松下来,她重重地摩挲着拐杖上的鹰头,再度叮嘱道,“这些东西,你一定要看好了,若遭人眼红,恐怕是杀身之祸,知道吗?”   盛卿卿笑了起来,她眉眼弯弯地道,“知道啦。” 第36章   原本打算立刻回汴京城的一行人在宅子里耽搁了小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的时间里,盛卿卿被孟大夫人拉着在这精巧的宅子里到处转悠了一会儿,孟大夫人有意无意地同她讲了许多关于孟珩的事情。   这下盛卿卿便知道了许多孟珩小时候的轶事糗事,听得多了,便越发觉得这个人在自己心中变得鲜活了起来。   “听说你前几日同他在崇云楼又见着了?”孟大夫人似不经意地问道。   “是呢,从魏夫人告别时碰巧遇见。”盛卿卿道,“便同珩哥哥说了几句话,还特地一路带我回孟府。”   孟大夫人心里啐了一口,心道哪里是碰巧,他显然就是一路跟过去的,又舍不得放,才又一路巴巴送回了孟府。   孟珩明明什么事情都是个果敢骁勇的性子,偏偏在和盛卿卿有关的事情上裹足不前,叫孟大夫人气恼得捶胸顿足。   “珩哥哥那日问我魏家几位公子里有没有见着好的,我便顺势求了他的意见。”盛卿卿又道。   孟大夫人竖起了耳朵,“你怎么说的?”   “不瞒大舅母,三人中,我觉得魏三公子最好些。”盛卿卿坦白地说,“可我也知道珩哥哥对魏三公子诸多不满,便问了问他,若他真厌恶至极,我便换个别的人选。”   “……孟珩怎么说?”   “他虽不太乐意,最后还是默许了。”盛卿卿笑了起来,她对面色古怪的孟大夫人比了个手势,“我当时也诧异得很,后来想,大约是珩哥哥还是第一次有我这么个一点不怕他的妹妹,才对我多照顾一两分吧?”   孟大夫人神情十分复杂地嗯了一声,“他嫡亲的姐姐倒也有些怕他。”   “倒不曾见过大姐姐。”盛卿卿好奇道,“已嫁人了吗?”   孟大夫人咦了一声,“我没同你说过?我女儿是大皇子的正妃。”   盛卿卿惊讶,“我倒真是第一次听说。”   ——有这层关系在,孟府想必是大皇子一派的了,他日大皇子名正言顺地登基,孟珩的姐姐便是无可争议的皇后,孟府的权势荣耀更加一层。   唯独孟府的四房在这其中是个相当不和谐的因素。   四房胡氏的姐姐在宫里当贵妃,虽说年纪不小还没孩子,可既然坐到了贵妃这个位置,心里总难免有些要争那个位置的心思。   “所以长久也见不着。”孟大夫人摆了摆手,“我倒是同她提起过你,她对你好奇得很,等什么时候得了空,我让你们俩也见一见。”   盛卿卿心道大皇子妃好奇的八成是她能给孟珩“治病”的事情。   不过说到孟珩的病,盛卿卿又想起件事来,“那日见珩哥哥时,他好似精神许多,想来是病情……身体有所好转?”   孟大夫人心中很是怀疑,“是吗?”   “我也说不好。”盛卿卿回忆着当日孟珩的状况,道,“似乎脾气好了一些,说话也温和多了。”   这两个接连的形容让孟大夫人扬了扬眉:这听着可不像她的亲儿子。   她正要替亲儿子再多打探几句,就见孟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已悄无声息地行至跟前,道,“老夫人道是时候回城里了。”   孟大夫人只得十分遗憾地收了话头,带盛卿卿往前头走。   当一行人静悄悄地离开这处温泉宅子时,盛卿卿发现送行的下人中果然比刚到时少了一人。   看来老夫人已经雷霆手段将那人揪了出来。   只是天下真有包得住火的纸吗?   *   回到汴京孟府不久后,盛卿卿便拿到了那处温泉宅子的房契地契。   既然魏家的人选定了下来,接下来便该走定亲的步骤。   至于带去魏家的嫁妆,孟老夫人同盛卿卿商量好,便取零头的八十八箱,届时再去郊外宅子取便是。   虽没有大肆宣扬,但消息还是在汴京城里传开了。   别说魏仲元本人,那日同他一起见盛卿卿的另两个人都对这结果感到相当诧异。   魏二公子听闻盛卿卿居然选了魏仲元时,没好气地摔了袖子,“长得是漂亮,可惜是个瞎子,选了老三那样的软蛋,以后日子能过得爽快?还不是跟着他一道受气?”   魏家小弟撇嘴道,“那又怎么样,漂亮媳妇还是给三哥娶走了,我们只有看着眼馋的份儿。”   魏仲元本人听说盛卿卿选了他定亲时,吓得当场就白了脸。   ——他当然不是怕盛卿卿,而是怕了似乎同盛卿卿关系还算亲密的孟珩。   于是自从这日开始,魏仲元连魏家的大门一步都没敢踏出过,生怕孟珩提刀来警告他“好好对我表妹,不然砍了你脑袋。”   ……孟珩自然想砍了魏仲元,但与魏仲元臆想不同的是,他对盛卿卿再好也没用,孟珩还是想砍了他一了百了。   “至少从这几日来看,魏家并没犯过什么明面上的大错。”壮汉纳闷道,“大将军要查魏家的什么?”   “什么都行。”孟珩一一看过对魏家的调查,“如果这么快就能找到疏漏,魏家早就垮了。”   “也就是魏梁这几个儿子几乎没有出挑的,他如今有点后继无人的样子,我看这就是魏家最大的烦恼了。”孙晋一摊手,“盛姑娘嫁到魏家、还是那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魏仲元身边,真是浪费了。”   孟珩头也不抬,“只是定亲,她还没嫁。”   孙晋挠了挠头,“大将军若是想,将她抢过来不就成了,何必这么麻烦——魏家又不敢和您硬碰硬。”   “盛卿卿敢。”魏家或许不敢同他叫板,但看上次盛卿卿坚定的态度,她肯定敢。   孙晋:“大将军难不成还怕了盛姑娘不成?”   孟珩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看了孙晋一眼,“你是不是没事做了?”   “……有有有,我现在立马就去,我忙得快升天了!”孙晋见势不妙,拍拍屁股立刻告退,一溜烟地跑走了。   孟珩冷哼着将纸上的魏仲元三个字用笔涂成了黑色。   魏家的污点,假以时日一定找得出来。   “对了,大将军。”跑走了的孙晋又在门边谨慎地探出半个身子,“有件事忘记禀报。”   “说。”   “盛姑娘前些日子去见的那个统领王敦,是从前江陵城的守城军。”孙晋一口气倒了个干净,“为数不多幸存的人之一,大将军当年应当是在江陵城里见过他的。”   在终于找到盛卿卿之后,孟珩刻意地将同江陵有关的记忆在脑中反复翻阅过许多次,生怕漏了忘了哪个细节。   他找不到盛卿卿的身影,却也寻到了一些和她能搭上关系的蛛丝马迹。   比如他是听过盛家父子名字的,再比如这个王敦,他也确实在江陵城里见过。   “关于这个王敦,有一件事相当古怪。”孙晋皱着眉道,“我特地去查了查,有传闻说,江陵守城军鬼魂作祟,要将并肩作战的兄弟都拉到地下去作伴,因此幸存的十三人也因为各种原因在这几年间纷纷去世,这王敦是最后一个了。”   孟珩倏地抬了眼。   “况且,王敦在江陵一战后也遇见过两三次意外,大概是他运气好,如今倒还活着,就是脸上有点……”孙晋在自己的脸上做了个胡乱的手势,接着道,“盛姑娘同那王敦交情匪浅,因此我特地留意了这传闻。”   “王敦的事情再详细查,还有那十二个人是怎么死的。”孟珩边下令边起了身,“我去会会这人。”   孙晋下意识挺直脊背应了个铿锵有力的“是”,才好奇道,“您不信?”   “人人都说我也冤魂缠身,”孟珩冷笑着看他,“难道你也心中深信不疑?”   鬼神之说,不过是用来糊弄人心的罢了。   汴京城里的官兵警戒是有规律可寻的,孟珩自然很清楚其中门道,找了两个地方便寻到了王敦的所在处。   当王敦被带到孟珩面前时,孟珩立刻便注意到了这汉子脸上的伤疤,也明白了孙晋当时在脸上乱画那个动作的意思。   “参见大将军!”王敦一脸正色地行了礼。   “我在江陵城里见过你。”孟珩道。   “大将军记性真好。”王敦抱拳称是,“我当日正好是东蜀军没来得及斩首的十三名战俘之一,从牢房中带出后,就那时见了您一面,当时泥里滚出来似的胡子拉碴,没想到大将军还记得我。”   “坐下说话。”孟珩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又说,“你运气看来一直不错。”   王敦哈哈大笑起来,他大步走到孟珩旁边,告罪一声便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可不是!我好几次以为自己要一命呜呼,结果最后都侥幸逃过了鬼门关,想必阎王爷也对我恨得咬牙切齿吧?”   “你还同我表妹认识。”孟珩道。   “卿卿她哥跟我一道参军的,那是过命的交情!”王敦拍着胸口道,“我离开江陵后一直担心她,前段日子才知道她投奔了孟府,可吓了我一大跳!大家虽知道他们兄妹的母亲姓孟,可谁知道竟然是汴京的这个孟府啊!不过卿卿在孟府,我也能放心不少。”   “她孤身一人期间,有劳你们照顾了。”   王敦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嘿嘿了两声,抓着自己的后脑勺道,“大将军这话客气了,我和卿卿认识这么多年,她同我自己的妹妹一样看着长大,当然要好好照看了。”   王敦不笑时,因着那处狰狞伤疤的原因,看起来相当凶神恶煞;但当他豪爽地大笑起来时,却看着相当直肠子。   若不是真天生一条直肠子,就是连傻都装得比别人像。   孟珩慢慢道,“她准备嫁到魏家的事,想必也和你说了。”   话一说完,王敦的笑容果然微微一滞。 第37章   不自然的停顿只是一瞬间,王敦很快接了话,“魏家也算是个大家族,我听卿卿说,孟府人对她照顾有加,她还能自己从几个魏家人里面挑一个出来,应当嫁得不错。”   孟珩却清楚地记得,盛卿卿是从王敦家里回转之后便同孟老夫人说了自己愿意嫁去魏家。   就孟大夫人的转述来看,盛卿卿先前一直在犹豫当中。   这点小小的转折当时看来没有什么,和王敦这离奇的经历放在一起,就变得有些耐人寻味起来了。   “她原本和我说,并不想嫁魏家。”孟珩不动声色地略微修改了盛卿卿的原话。   王敦咧嘴,“这个年纪的丫头,谁知道心里想什么呢,一天一个念头,拍马都追不上。”   他的口风严实,孟珩一时也不想打草惊蛇,干脆利落地将对话终止,“既然她和你夫妇亲近,以后就让她往你家里多走动叙旧。”   王敦愣了一下,“定亲之后,卿卿肯定忙得脚不沾地,恐怕没什么时间出门走动吧?”   “她的亲事用不着她自己操心。”孟珩站起了身,扔了这一句,又道,“府上不方便待客?”   “方便倒是方便……”王敦立刻也跟着站起来,他有意识地舒展着自己的眉头,“我就是不想让卿卿来回奔波,太累了。”   “孟府有马车。”孟珩言简意赅地道,“她难得有人说话,多去去没什么。”   王敦沉默片刻,突地露出了兵油子的笑容,“大将军好像对卿卿关心得很。”   “她不值得人关心?”孟珩冷淡地问罢,没再等待王敦的回答便转头离开。   他已用几句话从王敦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接下来需要的只是暗中不动声色地观察调查罢了。   然而王敦却在背后喊住了孟珩,“大将军且慢,我有一事想托付给您,是同卿卿相关的。”   孟珩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偏过脸看向王敦,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要是大将军还记得,江陵城破的日子快到了,就这几日的功夫。”王敦收起了笑意,“触景生情,卿卿这几日恐怕兴致不高,还请大将军着人多陪着她一些。”   江陵城破的日子,也就是盛卿卿家人的忌日了。   孟珩心中算了算日期,只剩四天的功夫。   “……我知道了。”   说是这么说,孟珩并不敢过多同盛卿卿见面。   只远远看着时也就算了,当盛卿卿就站在他咫尺的距离之外时,他便很难绷住自己面上覆盖的假象。   但她家人的忌日也很重要,总得有人陪在她身边。   孟珩思考再三,最终还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掐着日子在那天去了孟府。   *   从温泉宅子里回来之后,连着好几日的功夫,盛卿卿的眼皮都跳个不停。   饶是她不信什么神佛,这时候也难免胡思乱想了些。   孟大夫人好笑不已,“那你要不然,去福寿园里和老夫人一道多念念经,指不定菩萨就替你消了灾。”   “指望菩萨,还是指望自己来得快。”盛卿卿揉着自己的眼睛,边笑道,“许是这几日没睡好,今晚我早些歇息就没事了。”   “睡得不好?”孟大夫人立刻皱眉,“又想着魏家的事情睡不安稳?”   “没有没有。”盛卿卿抿了抿唇,“只是这几日想起了些从前的事情,大舅母不用担心,我精神得很。”   孟大夫人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要是身体不爽利,就赶紧叫府医来看,切不可讳疾忌医,知道吗?”   “知道啦。”盛卿卿软软地应了,用话打散孟大夫人的注意力,“我前日听见六姑娘院子里好似有些吵闹?”   孟大夫人哦了声,漫不经心道,“还不是被关了段时日,足不出户憋得慌,四弟妹去看她,她就刷委屈闹脾气呗。”   盛卿卿是个十天半月不出院子也能活得自由自在的,不太懂孟六姑娘非要往外天天跑究竟有什么可耍的,“先前大舅母不是说,四舅舅很快就会回来了?”   “忍不住呗。”孟大夫人半合眼睛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她脾气直来直往,又是掌家的人,更是孟珩和大皇子妃的生母,在孟府里腰杆一向挺得笔直,谁也不怕,“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这次摔得惨了,当然气不过去。”   “不只是禁足了几个月吗?”盛卿卿不解道。   “这只是小头,还有大……”孟大夫人猛地一瞪眼,把后面半截话给咬断了。   ——孟六姑娘恐怕要去三皇子府的事情可不能在盛卿卿面前说漏嘴了,少说也得等三皇子府将聘礼送过来、满汴京城都知道时,再顺理成章地传进盛卿卿耳朵里。   “……大头的是,四房的面子叫人折了,她们心里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孟大夫人艰难地将话在半路拐了个弯圆回来,“这段日子,四房里头都摔碎不少东西了。”   盛卿卿歪头看了孟大夫人一会儿,点点头像是认可了这个解释,“也是,我听说六姑娘是府里最得外祖母心疼的,关几个月倒确实是很大委屈了。”   孟大夫人听得“心疼”两个字,面上表情有点微妙。   老夫人确实是纵着孟六姑娘,但这纵……实际上并不是因为宠爱,而是因为孟六姑娘的母亲姓胡。   不过当着盛卿卿的面,孟大夫人没将这话说出来。   盛卿卿虽瞧出大夫人神色间有些不屑,但也没不识趣地追问,只道,“这委屈,若是在四舅舅回来之前能散掉便好了,憋的久了总归伤身。”   更多的是,憋久了,孟六姑娘恐怕出了禁足还要来找她麻烦。   孟大夫人干脆地道,“你放心,她往后有的是事情要忙。”   虽然有孟珩那句威胁,但当日孟珩更多是想免去三皇子可能会对盛卿卿的迁怒。   胡贵妃同三皇子关系密切,若是胡家愿意出面想些方法,孟六姑娘也不是非得嫁给岁数能当她爹的三皇子。   至于孟珩说若是不去三皇子府,以后不会有比三皇子更好的夫家这条……胡氏信了没信,孟大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肯定是信了的。   ——你说都这么心肝眼珠地护着了,怎么近几日就连孟珩的人影都见不到了?   孟大夫人百思不得其解,她顺口给盛卿卿讲起了自己的旧事来,“我当年一眼就看中了孟珩他爹,是我死缠烂打嫁给他的,他一开始还不情愿得很,对我说他想找一个知书达理能乖巧持家的,最后还不是娶了我?”   想到孟府大房中一个妾室通房也没有,盛卿卿笑道,“确实。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大舅母的眼光好。”   孟大夫人立刻借机给孟珩打边鼓,“所以自小我就教导孟珩学他爹,要么不婚,要么就只那一个,三妻四妾算什么男人!”   这一句“三妻四妾算什么男人”几乎将权贵圈子给骂了个全。   盛卿卿失笑起来,“所以珩哥哥到如今一直边走了前一条路?”   孟大夫人:“……”算一算孟珩的年纪,他的同龄人都该有能上学堂的孩子了,可孟珩呢?   他连定亲的苗头都没有。   “所以我才替他愁得头发都白了。”孟大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想他那个性子,打起仗来一点也拖泥带水,找媳妇应当也是如此,怎知道……”   盛卿卿边笑边劝解她,“或许正是因为婚事太重要,所以一贯雷厉风行的人才会越发慎重吧?”   孟大夫人眉毛一竖,陡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正是因为盛卿卿对孟珩来讲太过重要,那小子才害怕得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再这么等下去,盛卿卿就真的成了别人家儿媳妇了!   虽说定亲归定亲,成亲归成亲,定下亲却又黄了的,在汴京城里一年也有个那么几桩,但到底不太光彩,都是私底下悄悄解除的。   再者,定亲又顺当成亲的那才是大多数呢。   孟大夫人一生顺遂,没想到最头疼的事情竟是什么都出挑的儿子的婚事。   “我可真担忧他一个人便孤独终老了。”孟大夫人幽幽叹道。   “怎么会,”盛卿卿立刻道,“汴京城里想嫁珩哥哥的人多了去了。”   孟大夫人:“……”大多都是冲着孟珩的地位来的,哪有一个是真心对他好的?   见孟大夫人一脸不信的表情,盛卿卿加重了语气,“我就觉得珩哥哥很好的。”   孟大夫人怜爱地点了点盛卿卿的鼻尖,“像你这样想的人可不多。”   “可他就是很好啊。”盛卿卿蹙眉道,“我来汴京前,整个江陵城都对他感恩戴德,我还以为汴京也是如此,谁知……他做了那么多好事,临到了需要帮助的时候,却——”   她难得嘴快地说了一长串,半路反应过来截住后头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失言了。”   捧着茶杯的孟大夫人意有所指地道,“要是他将来媳妇有你这么心善就好了。”   “我的心不善。”盛卿卿垂眼摇了摇头,“珩哥哥以后定能寻到个世上最好的姑娘。”   “或许他喜欢的那个人才是世上最好的。”孟大夫人意味深长地说。   “这倒是。”盛卿卿想了想,半开玩笑地说,“指不定届时珩哥哥看中了也不敢仓促出手,怕自己吓着别人姑娘家。”   孟大夫人幽幽道,“谁说不是呢。”   两人正在背后编排着孟珩的种种,大夫人身边的顾妈妈突然来报,“大将军要来。”   孟大夫人一口茶险些喷出去,“来找谁的?”   “不曾讲,是有人来门口传话,说有些事办完便到,估摸着午饭时分。”   “这不是马上就晌午了?——赶紧让厨房备些他爱吃的。”孟大夫人吩咐完,又嘀咕道,“敢情是来蹭顿饭的。”   盛卿卿支着下巴笑,“大舅母同珩哥哥关系真好。”   “哪里好!这小子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孟大夫人横眉竖目。   “再有,魏二公子正在府外,说想请表姑娘出去一叙。”顾妈妈又道。   盛卿卿讶然抬了眼,“魏二公子,不是魏三公子?”   顾妈妈十分淡定,“请见的是魏二公子,他身后带着好似被一路拽着来的魏三公子,不曾开口说话。”   盛卿卿拧了拧眉。   她确实想过魏仲元可能会因为惧怕孟珩而拒绝婚事,也早就想好了怎么劝服他,可魏二公子同行就是她事先没料到的了。   不过稍一设想,盛卿卿便也能猜到魏二公子的来由。   她站起了身来,道,“大舅母再坐会儿?我失陪出去看看。”   孟大夫人摆手也起了身,“我干脆去趟灶房里——一会儿孟珩回来时要是凑巧碰上,你跟他一道来我这儿用饭,啊。”   盛卿卿应了是,出院门便和孟大夫人分道扬镳,等到了孟府门口时,果然看见如同顾妈妈说的那样,抱着手臂一脸不耐烦的魏二公子就站在孟府门外,而魏仲元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似的离他两丈远。   盛卿卿扫了两人的神情,不慌不忙地上前打了招呼,“魏二公子,魏三公子。”   魏二公子闻声望来,见到盛卿卿时眼前顿时一亮,他强行拉过魏仲元一起走到盛卿卿面前,道,“盛姑娘,借一步说话?”   站在大门口说话也确实不方便,盛卿卿便随手指了个不远的地方,就在门口的石狮子旁几步路,“那边可好?”   魏二公子二话不说拽着魏仲元大步走去,盛卿卿刚跟着过去站定,就听见魏二公子迫不及待、劈头盖脸地道,“盛姑娘,我三弟不愿娶你,你还是同孟老夫人说一声,嫁给我吧!” 第38章   饶是猜到了魏二公子的来意,听他这么神来一句时,盛卿卿还是适当地在脸上露出了诧异的神情来。   原本一言不发的魏仲元在后头急得跺脚,“二哥你怎么这般开口!”   魏二公子奇怪道,“你难道不就是这个意思?我开门见山有什么不好的?”   “魏三公子,当真如此?”盛卿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将视线落在了魏仲元的脸上。   魏仲元抬头看了她一眼,飞快地转开了眼睛,支吾道,“盛姑娘见谅,我并不是……你是个极好的姑娘,是我自己……”   他说得含含糊糊,听得魏二公子在旁着急,他挥了两下手,干脆地道,“你反正就是不想娶,我没说错吧?”   盛卿卿立刻跟上一句,“魏三公子可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她早看得出魏仲元的性格,只要别人在他面前表现得强硬些,他就说不出反对的话,转而浑浑噩噩被人牵着鼻子走。   魏仲元是不可能当面对她说出“不娶”这两个字来的,他太过腼腆了。   盛卿卿想要让这人顺着她的意思去做也太容易了。   果然,在魏二公子和盛卿卿的两厢逼问之下,魏仲元脸上表情变得相当纠结起来,“我对盛姑娘并无不满,二哥的话也并不是那个意思……”   盛卿卿笑了起来,抚着胸口道,“我还以为魏三公子讨厌我呢,吓了一跳。”   “盛姑娘自然是极好的,但我对孟府……”   “我外祖母可是相当满意魏三公子,对您赞不绝口呢。”盛卿卿无中生有地夸了两句魏仲元,道,“三公子不必忧心。”   魏二公子咋舌,“盛姑娘,我三弟的意思是,他怕大将军,所以不敢娶你——你看,他光是站在孟府门口都怕得两腿打摆子了,你一个孟府的表亲,能指望他啥?”   盛卿卿将视线移到了魏二公子的脸上,朝他和善地笑了一下,“魏二公子说的这些,我想让魏三公子亲口说出来给我听。”   “我说的就是——”魏二公子皱眉,不耐烦地催促魏仲元,“你不是刚才和我这么说的吗?怎么现在又遮遮掩掩?”   “我方才同二哥说的,也不是诋毁盛姑娘的话。”魏仲元急道,“二哥替我的说的话本就有所偏颇了,还……还强行拉着我来孟府寻盛姑娘,叫人何等难堪!”   他说着,不自觉地悄悄瞥了一眼盛卿卿的脸上神情。   盛卿卿将交叠的双手置于身前,鼓励地朝他笑,“我相信魏三公子不会叫我难堪的。”   魏仲元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处油然而生一股勇气,对身旁魏二公子道,“二哥,我若是对定亲有什么不满,自然会自己同母亲说的,不必二哥操劳传话。”   魏二公子愣了一下,随后脸唰地青了,他难以置信地骂道,“还不是你怕大将军怕得没了骨头,听说盛姑娘选了你就惶惶不可终日,我好心帮你,你还反咬一口说我对你不好?只敢在背后嘀嘀咕咕,当着漂亮姑娘的面倒是硬气起来了,你当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脾气?”   魏仲元被魏二公子几乎指着胸口骂了一顿,气得涨红了脸,却只被他戳着后退了半步,没有回嘴。   “魏二公子慎言,这可是人来人往的街上。”盛卿卿看魏二公子骂完,才出言阻止道。   魏二公子恨恨收了声,他转脸对盛卿卿道,“不是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好,但就我三弟这个样子,盛姑娘真敢嫁?不怕婚后跟他一起裹着窝囊委屈的日子?不如嫁给我,我虽——”   “魏二公子,”盛卿卿挂着笑打断了他,“我已择好人选了。”   魏二公子猛地住了嘴,他盯着盛卿卿看了两眼,藏在眼底的情绪终于浮上了表面,“你也不过是孟府可有可无的表亲,若不是看你这张脸的份上,哪有资格嫁给我当正妻?我只是稍微抬举你两句,你就以为我真的把你当成什么世家贵女来捧着举着了?”   看这人瞬间变了一张面孔,盛卿卿心中倒也淡定得很:这魏二公子还不如三皇子呢,至少后者是个光明正大的草包色鬼,而魏二公子还要假模假式地给自己披一层风流倜傥的皮在身上。   “二公子说得对,若不是魏夫人亲自来孟府寻我,我原本也不是打算要嫁到魏家去的。”盛卿卿意有所指地道。   魏二公子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他脱口骂道,“要不是听母亲说娶了你便是家□□臣,我才不今日拉下脸来找你,真是晦气!”   盛卿卿听到这里,心中微微一动。   她早怀疑魏家老幺对她的过分殷勤里有着魏夫人叮嘱的影子,今日歪打正着从魏二公子嘴里得到了证实。   功臣?   魏二公子好似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他骂完这句仍不解气,在脑海里搜刮了几番,终于又想起另一件和盛卿卿相关的事情,张口就道,“别人家姑娘至少家里还有父母送嫁,你一个孤女,对着我有什么可傲气的?听说你家里人活着时也不过边关守城的小兵,就算他们在这儿,也不敢和我多呛一个字!”   盛卿卿愿本还噙着笑意思索魏夫人的事情,听到魏二的后半截话,她倏地将思绪掐断抬了眼,黑白分明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我父亲在世时也有五品官职在身,敢问二公子如今可有一官半职能压过我父亲?”   游手好闲的魏二一噎,随即嚷嚷着道,“不就是个带兵的?什么守城军,我早听说过,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叫东蜀军破城,笑死人了!”   “魏二公子这话说得轻松,想必是因为没见识过那时人间地狱的场景。”盛卿卿慢慢地道,“守城军抵挡得惨烈,被烧成火人的有,被箭射得连脸都烂了的有,被踏成了肉泥的也有,被砍成好几块的也有。江陵城的街道上,说一句血流成河没过鞋底是再真不过了。这些魏二公子连想都想不出来是什么样吧?”   她说得细致,魏二不自觉地低头瞧了一眼脚下带着沟壑的地砖,仿佛看见砖缝中流淌的都是粘稠的鲜血,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若不是边陲有我父兄这样的平凡人用血肉守城,汴京说不定也早就变成那样的惨状了。”盛卿卿端详着魏二公子的脸,冰冷的眼神好似在思考该赋予他哪一种死法似的,“二公子也不想成为战中拼不成全尸的碎块吧?”   碎块二字实在听着太过生动,魏二脸色一变,肚子里一阵翻腾。   “如今汴京城里也有不少当年去边关征战过的大将,不知他们听到魏二公子这番话,会有多伤心呢?”盛卿卿指了指不远处巡逻路过的一小队官兵。   魏二捂着嘴转头看了一眼,心里多少有点虚了。   ——他也只敢在嘴上玷污死者过瘾,哪敢真当面对着那些官兵骂这些混不吝的话?不过是刚才气糊涂、热血重头罢了。   察觉到那队官兵里有人转头看过来,魏二一阵慌张,他又嘟囔着骂了几句,才恶狠狠地瞪了盛卿卿,又瞪了不出声的魏仲元一眼,转身扬长而去。   魏仲元轻咳一声,这才惭愧地对盛卿卿行礼道歉,“二哥向来跋扈……有话直说惯了,今日多有失言得罪,盛姑娘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魏三公子又不是出言不逊的人。”盛卿卿轻出了口气,重新挂起笑容,她对魏二先前扔下的那句话仍然相当在意,“不过……若真如魏二公子方才所说,三公子不想当这个魏家的功臣吗?”   “母亲不曾那样说过,或许是二哥记错了吧。”魏仲元坦诚道,“母亲倒是同我说过,等我……咳,要好好对待盛姑娘,不得失礼。”   “那就好。”盛卿卿笑着行了个礼,“三公子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魏仲元一时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到了孟府门口的,他讪讪地再度道了个歉,便转身离开了。   盛卿卿却没有立刻往孟府里走,她站在原地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几个呼吸之后,她才稍稍平静了些,转头绕过石狮往孟府门口走去,路过门房身边时,还笑着点了点头。   她还记得孟大夫人吩咐她若是见到孟珩,便两人一道去用饭,可盛卿卿已然没有心情去做这些事了。   若不是方才顾忌身周人来人往,她早两个耳光打到魏二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上去了。   他有什么资格——!   盛卿卿闭了闭眼,迈着比平日稍快些的步子往自己的院子走去,面上端得一排平静无常。   ——好巧不巧,孟珩到孟府门口时,正好看见盛卿卿的背影。   门房见到他,下意识地往魏仲元离开的方向看了眼,颤巍巍道,“大将军,魏三公子前脚刚走。”   孟珩皱眉停住脚步,“来找盛卿卿的?”   门房诚实地点了点头,“还有魏二公子也在,他好似说了些叫表姑娘不高兴的话,我老远听见江陵什么的。”   “魏二说的?”   “魏三公子在旁没出声。”   孟珩把两人份的仇都记下了,才拔足去追盛卿卿,他不远不近地坠在盛卿卿身后,看她一路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住的院子。   孟珩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不好是不是该直接进去。   他还没想完,青鸾一脸纳闷地从里头出来,看见他时吓了一大跳,低头闷闷地请了安,“大将军。”   孟珩这下不进门也得进门——否则伫在人家院门口不动算个什么事——他深沉地嗯了一声就往院门走。   青鸾赶紧喊他,“大将军,姑娘……姑娘说她想一个人坐会儿,才叫我出来的。”   孟珩顿了顿足,犹豫只是片刻就毫不犹豫地往里走去,“你在外面等着。”   刚进了院里,孟珩就听见了一阵呜咽似的声响,轻得他一侧耳便不见了,仿佛是风吹过树叶时的错觉。   可声音能作假,蹲在石盆旁边抱着膝盖的盛卿卿却做不了假。   孟珩拧眉盯着盛卿卿的背影观察,她就像是画里的人像似的,蹲在那儿一动不动,肩膀也不耸动,细听时哭声也没有。   孟珩悄无声息地靠近几步,屏气细听了会儿,终于听见盛卿卿从喉咙里漏出来一声哽咽。   她哭起来也克制得很,不小心出了声便立刻闭嘴咽进肚子里去,生怕叫人发现似的。   孟珩头皮一麻,握紧刀的同时脑子里想了几十个念头。   ——该退出去还是上前安慰?安慰又能说点什么?   ——不如干脆还是先把魏二绑了来负荆请罪? 第39章   将青鸾赶出去后,盛卿卿才敢在独自一个人的院子里稍稍将情绪泄露出来稍许。   一会儿还要去孟大夫人院里,她不能将眼睛哭肿,会叫人发现。   比起委屈来,更多的是愤怒和孤单。   家人的忌日很快接连着就要到了,原本就是盛卿卿兴致不高的日子,更何况前不久她才刚知道家人可能都是枉死,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想念起家人的陪伴来。   父亲和母亲纵然最爱的是彼此,但也不曾苛责忽视过几个孩子,母亲更是因为体弱多病而对盛卿卿诸多歉意。   兄长是家中唯一能让她撒娇的人,弟妹则全心全意依赖着她。   纵然生活并不富裕,可对盛卿卿来说没有更好的一家人了。   ——为保家卫国牺牲了的父兄、或因他人的私欲阴谋而死了的母亲弟妹被人当着面地侮辱,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   魏二的话就像是火上浇油,原本盛卿卿便这几日心中想得多,火苗被他几句不知轻重的话瞬间撩得三丈高。   看来以后是很难再利用这位了。   盛卿卿抽抽鼻子,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哭得差不多了,她将泪意收了回去,低头往石盆里照了眼,眼睛倒没太肿,只眼角鼻子都是红的,冷敷一会儿便能见人了。   想到这里,盛卿卿站了起来。   紧接着,她才蹲了一小会儿的腿一麻,险些栽倒到石盆里去和锦鲤作伴。   ——如果不是身后伸过来一只手,将她捞住又扶稳了的话。   盛卿卿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去,见到孟珩的脸,又飞快转了回去,胡乱抹了把脸,才挂起笑容回头,带着鼻音道,“珩哥哥。”   孟珩也没想到盛卿卿哭竟也吝啬地只哭这么一小会,和在八仙楼里似的,好像那笑就生在了她脸上似的,若是一时半会不在,她便无所适从。   孟珩还真当她与自己梦里有所不同,骨子里坚强得很,今日却突然福至心灵地生出一种不同的感悟。   或许盛卿卿只不过一直在勉强自己,从而成了一种习惯。   就好像盔甲一开始穿在身上时沉重又闷热,可征战几年,很快也就习惯了。   “珩哥哥先去大舅母那儿吧,我一会儿就来。”盛卿卿说着便要抽手,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来汴京城就哭了这么两次,还都只叫孟珩看见了,怎一个羞窘了得。   孟珩这次却没像八仙楼时一样干脆放手,他不能再被盛卿卿骗过去第二次了。   “装成没事人的样子,这张脸说服不了我。”他说。   盛卿卿抿直了嘴唇,还没来得及全部塞进肚子里的五味陈杂又有点往外冒的趋势,只得用力咬了咬嘴唇才将其按捺住,“没装,只是想起了家人,一时有些感怀……”   “他们还在世时,你也是这么对自己的?”孟珩问。   “没有勉强。”盛卿卿叹了口气,她看了孟珩一眼,转身往屋里走,道,“我洗把脸。”   孟珩突然道,“魏二的话我听见了。”   盛卿卿停了脚步,她偏头看了眼孟珩,心中突生一股焦躁,让她想要从这人面前快些逃走。   孟珩是第一次用这种了然的眼神看她,好似已经通过她红肿的双眼一路看进内心里了似的。   而从前的孟珩望着她时,却始终有些雾里看花的不真切。   盛卿卿向来擅长在别人面前伪装,对着谁都温温柔柔不慌不忙,从前唯独盛明安一个人是例外。   “你明明很气,”孟珩顿了顿,“心里有委屈。”   盛卿卿不说话,她盯着孟珩看了两眼,纷杂的脑子里模模糊糊地得出一个结论:他想激怒我。   于是她转身就往回走,脚步飞快,几乎是落荒而逃,想要赶紧甩开孟珩。   但孟珩的声音却没这么容易就被扔下,“谁教你这样装作没事,勉强自己就能扛过去的?”   盛卿卿猛地站住了脚,她转回头去怒视孟珩,“没人教我,我就是在勉强又如何?”   话一出口的瞬间,就如同洪水冲破闸门,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止不住了。   “我从六岁开始就知道不能再撒娇了!”盛卿卿瞪着孟珩,“——哪怕勉强,那从头到尾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   孟珩面上不动声色,内里却有点儿被盛卿卿镇住了。   他明明是看盛卿卿憋得厉害,使计想叫她干脆哭一场,谁知道却头一次把她给惹生气了。   孟珩脑子里一时又转过一大串弥补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前一瞬还怒气冲冲的盛卿卿眨了眨眼,晶莹的泪珠就从眼眶里冲出来了。   她也没去抹,用通红的双眸恶狠狠瞪了孟珩最后一眼,这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里。   孟珩心里咯噔了一下,那眼泪简直直接淌到他心上,又苦又涩。   从旁人对盛卿卿的只字片语中,孟珩难以拼凑出盛卿卿的童年,更无从得知她如何养成了这样的性格。   可他知道这会儿要是放任盛卿卿走进去“洗把脸”再出来,她又会恢复笑盈盈的模样,说不定还会甜甜地向他道一声歉说自己方才失礼了,请他见谅。   孟珩怎么敢等,他在屋外踟蹰了最多不到两个呼吸的时间,就果断举步追了进去。   盛卿卿的步子哪有他快,还没走到内屋就听见了孟珩追上来的脚步声。   孟珩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截了当地抢先喊了她的名字,“盛卿卿。”   盛卿卿到了嘴边的轻斥都被他三个字给堵了回去。   她恍惚想,孟珩这是第二次当面喊她的名字。第一次见面时,他好似要将她整个人咬碎泄愤;这一次,他却把这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念得好似心头徘徊了十年的梦里心上人一样缱绻热烈又急切。   没人能拒绝这样的孟珩。   盛卿卿也做不到。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在短短三个字间便过于外露,孟珩停顿了片刻,立刻重新念了第二次。   这一回他很收敛,语气听起来便也相当克制,“盛卿卿。”   盛卿卿静静站在原地看着他。   孟珩干脆地低了头,“是我不好。”   盛卿卿:“……”她原本脑子里想着一会儿要说的话都被孟珩这一句利落的认错给堵了回去。   没人比盛卿卿更知道伸手打人笑脸有多难了,她天天都是这么对别人的。   她不自觉地撇了一下嘴——动作十分细微——而后走到桌边将冷却的茶水仰头喝了,才道,“我也有不好,方才说话太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的不是刚才。”孟珩慢吞吞往盛卿卿靠近一步,又一步,接着又弯腰将凳子拖了出来,道,“你坐下听我说。”   盛卿卿抿了嘴唇看他,水汪汪的眼底乍一看似乎还蕴着泪水。   但她到底还是没辜负孟大将军亲手搬的椅子。   见盛卿卿坐下,孟珩才松了口气,他左右视线一扫,将空杯里重新续上水放到盛卿卿手边,趁这段时间梳理了头绪,沉声道,“是从你第一次见我开始,我对你处处冷眼为难,是我的错。”   孟珩说得直白坦诚,盛卿卿反倒拧眉不自在起来,她握了茶杯,沉默两息后道,“珩哥哥也不用站着和我说话。”   孟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没去摸另一张凳子,而是就在盛卿卿身旁的地方矮身蹲了下来。   盛卿卿心里咯噔一下险些跳起来,还以为孟珩要给自己这般郑重地道歉。   孟珩及时地在她膝盖上按了一下,阻止了她的动作。   两人这会儿像是曾经某次紧急见面时的姿势,只是倒了个个儿。   盛卿卿僵硬着身体挺直脊背,连先前的恼怒和尴尬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你……你去坐下呀。”   孟珩一蹲下去,就比坐着的盛卿卿矮了一头。   他抬脸道,“直到上次我用刀伤了你,我都没向你当面说一声抱歉。”   “不用的,”盛卿卿伸手给他看,有些急切,“都长好了——我也不觉得痛。”   孟珩顺势握了她的手,低头检查新伤,确实已经结痂,“我对你口出恶言,是我脑子不清醒,以后不会再这么做。”   他说完抬了眼去寻盛卿卿的眼睛,却见她正好也盯着他看,眼底有些恍惚。   孟珩下意识紧了紧手指,立刻放松力道,没叫盛卿卿发现。   ——这时的盛卿卿却在想,她是第一次见到孟珩这么平和的眼神,让她甚至忘了这个身为大庆战神的男人正纡尊降贵地蹲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地道歉,好似这才是他人生里头头等重要的大事。   盛卿卿走神只是瞬间的事情,等孟珩抬起头来看她,便反应飞快嗯了一声,道,“我没放在心上,珩哥哥不必介怀。”   眼见盛卿卿的火气飞快退却,孟珩心中稍稍权衡,又说,“还有刚才的话,我不是有意提你的伤心事。”   “……”盛卿卿的声音顿了一下,她强作平静地道,“也没什么,他们去世好几年了,我也不是小孩子。”   孟珩皱着眉,想要找到最能打动说服盛卿卿的那句话,言辞在他脑海中跳跃着试图互相连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你如果累了,可以……停下来休息片刻。”   “我不累。”盛卿卿答得很快,语调也很轻描淡写。   孟珩的眉皱得更紧,他察觉到这句回绝不是谎言——盛卿卿是真这么想的。   孟珩端详着她明艳动人、此刻却因为哭红的鼻子眼睛而显得楚楚可怜的面容,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终于明白盛卿卿为何与梦中不同。   ——她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孟珩抬手用指节擦过盛卿卿的眼角,他轻声问,“那你为什么还会哭?” 第40章   盛卿卿想了想,老实道,“家人忌日快要到了,魏二公子方才说的话令我有些思念他们。”   这也并不是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她才十六岁,当然是可以想念家人到哭鼻子的年纪。   “你兄长是名勇士,我听说过他。”孟珩说。   盛卿卿眼睛亮了起来,“珩哥哥从何处听说的?我兄长出生到……城破,从未出过江陵一步。”   孟珩当然不曾从梦境以外的地方了解过盛明安此人,可梦里侧面透露出来的那些讯息,也够他这时候安慰盛卿卿用了。   “到江陵城后,我听过他的事迹,更早时,也对你父亲略知一二。”   “我父亲?”盛卿卿诧异,“他从不曾提起和你遇见过。”   孟珩原是想说从旁人口中得知,想了想又鬼迷心窍地改口,“一面之缘。”   盛卿卿倒信得很快,她快乐地追问道,“那你们说了什么?”   孟珩干脆从梦境中挑了个缘由出来,“提起过你,还有家中其余人。”他顿了顿,道,“也说了你母亲身体不好,我那时并不知她是我的姑姑。”   盛卿卿的神情柔和下来,她含笑怀念道,“母亲确实体弱多病,不过她有力气时便会下厨做饭给我们吃,手艺相当好,比我厉害多了。”   “说起过你的弟弟,他虽年纪小却也体谅帮忙家务。”孟珩又说。   “这可真是脸上贴金了。”盛卿卿失笑,“他不将碗给我打碎我都能乐上半天。”   “你的两个妹妹天真活泼,时常能逗你母亲开怀一笑。”   盛卿卿支着下巴靠在桌边,她仿佛陷入了旧事的回忆当中,蜜色的眼瞳里盛满温软的笑意。   好半晌后,她才道,“旁人或许觉得我家中过得清苦,可对我来说没有更好的一家人了。”她顿了顿,落在虚空中的视线重新聚了起来,笑着补充,“自然,孟府也很好。”   孟珩同她对视了一小会儿,他哑声问,“还想哭吗?”   盛卿卿失笑,“一时感怀,早过去了。大舅母还在等我们用饭,已耽搁了许久,不好再拖下去了。”她说着,又有些无奈地道,“珩哥哥快起来吧,为何不肯好好坐着说话呢?——再这样,我可也要扔了这椅子和你一同蹲着了。”   孟珩这才站了起来。   两人贴得太近,盛卿卿脑袋跟着他一起抬高,险些拗了脖子,赶紧也按着桌子起了身。   她边往屏风后面绕边道,“我洗把脸——珩哥哥的身体已不要紧了吗?看着比从前平和了许多。”   纵然盛卿卿自己没发现,知道孟珩同父亲认识后,她和孟珩讲话的语气都柔和亲近了不少。   孟珩抱着手臂站在原地,视线追着盛卿卿走,“不要紧。”   盛卿卿还有空担心他的心病,她自己的心病藏得却这般好,恐怕连她自己的都没发觉有什么不对——这最后一点才是最叫孟珩惊心的。   这世间有人软弱,也有人坚强,这本无高贵低贱之分。   可一个人若要强迫自己将本属于常人的苦痛悲戚都咽下肚里露出笑脸,无论何时都不让别人担心,这岂是“勉强”两个字能形容得了的。   孟珩甚至觉得盛卿卿在强迫自己,而她还觉得自己只是成长稳重了。   战马若是自小就被拴上缰绳,长大后便不会觉得那是桎梏,而是生而俱来的一部□□体。   难怪盛卿卿从不怕任何人对她表露恶意,反倒是对着孟大夫人和孟娉婷时颇有些小心翼翼,盖是因为她本就只擅长给予而非索取。   别人对她不好,她水来将挡;别人对她好,她便变本加厉地好回去,生怕承了别人太多的情。   孟珩恍惚间甚至觉得对盛卿卿关心备至才是在伤害她。   他初见盛卿卿时便觉得眼前的小姑娘笑里浸满了蜜的模样与梦中太不相同,却没有多想,谁知竟花了这许久才找到原因。   ——归根究底,也是盛卿卿藏得实在太好。   盛卿卿洗了脸拭干,整理过鬓边碎发后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执起铜镜照了照自己,觉得并无失礼之处才道,“珩哥哥,咱们去大舅母院里——”   话还没说完,盛卿卿的视线落在了铜镜一侧映照出的孟珩身上,声音戛然而止。   孟珩正在看着她,目光专注得放不进世间其他万物。   盛卿卿无法形容孟珩的眼神,他简直什么都不必说,光是从那双黑眸里溢出来的热烈情感便叫她面颊发烫、四肢酥软。   曾经缥缈荒谬的猜测不由得又一次出现在了她脑中。   盛卿卿不自觉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缓缓将铜镜放下,回头看进孟珩的眼睛。   但孟珩的神色相当寻常,见到盛卿卿转脸,他还拧眉问,“不是去吃饭?”   ——她看错了?   盛卿卿的视线在孟珩脸上打了个转儿,笑了起来,“嗯,大舅母说她亲自下厨来着,我还没尝过呢,今儿沾个光。”   孟珩点了点头,率先走了出去。   盛卿卿落在后面,对着妆台上的镜子深吸了口气,才轻快地跟上了孟珩的脚步。   *   孟大夫人到底下厨忙活了一顿大的,盛卿卿和孟珩到时,大夫人还没从灶房回来。   顾妈妈将两人请到屋里后便去知会孟大夫人,盛卿卿少不得又和孟珩坐在桌子两旁小眼瞪大眼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看错的那一眼,盛卿卿颇觉得如坐针毡,保持了得体的笑容好半晌后才想到个话茬,“珩哥哥刚才说——”   结果几乎是同一时刻,孟珩也开了口,“你脸上——”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孟珩拿手指在他自己脸颊上点了下,“这里。”   盛卿卿反手照着他指的方位抹了两下,却没瞧见手上沾着什么。   孟珩指挥了两次便觉得不得劲似的,干脆放手站了起身,俯身越过小半张方桌,在盛卿卿脸上揩了一下。   力道有些重,盛卿卿脑袋都轻轻跟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倒是不痛,但也叫猝不及防的她露出了惊讶之色——她方才照镜子时,脸上明明很干净的。   孟珩拭完了却没松手,反倒皱起了眉盯住盛卿卿脸上那一点。   盛卿卿眨了眨眼,顺口揶揄他,“可别是我脸上长了什么东西吧?”   孟珩看起来有些困惑,他用掌心抬起盛卿卿的下巴,“别动。”   盛卿卿随即察觉到他又在同块肌理上反复摩挲两下,终于将什么东西拿走了。   当孟珩翻过指腹给她看时,盛卿卿瞧见那上面沾着一根微微翘起的睫毛,想也是哭了后洗脸时落的,不由得笑了起来,“谢谢珩哥哥。”   孟珩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正要坐回去时,孟大夫人在外冷不丁地出了声,“你们干什么呢?”   她好似刚到似的从门口走了进来,脸上笑眯眯的。   孟珩却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到了门外,又刻意停住半晌,生怕他不知道一样。   “我脸上沾了东西。”盛卿卿笑着起身道。   孟大夫人端详了她一眼,一本正经道,“别的没有,我瞧着就是脸上有些红了。”   盛卿卿下意识反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察觉温度平常时,才想到或许是孟珩刚才揩得重了些泛的红。   孟大夫人瞧着她下意识的动作,神秘地笑着朝孟珩又望了一眼,看见她的儿子面色不虞地撇开了目光。   “再有就是……”孟大夫人又接着往下说,声音故意拖得很长,“眼圈儿有点红。孟珩欺负你了?”   即便知道是挤兑,孟珩还是不悦地皱了眉。   盛卿卿闻言连连摆手,“珩哥哥怎么会欺负我呢。”   孟大夫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孟珩眉间的褶皱又旋即舒展了开来,她扭过头免得自己真笑出声来,赶紧摆手让下人把热腾腾的菜肴一一送上了桌。   身为孟府的掌家人,孟大夫人自然极少下厨,但做出来这顿饭倒也味道不错,盛卿卿边吃边捡着好话夸赞,将孟大夫人夸得面上满是红光,一个劲拿了公筷给盛卿卿夹菜,全然无视了一旁的孟珩。   孟珩也不在意差别对待,直到孟大夫人将一勺晶莹剔透的虾仁要送到盛卿卿碗里去时,他才突然阻止,“她不吃这个。”   孟大夫人的动作停了下来,正伸碗要去接的盛卿卿也停了,两人一同看向孟珩。   盛卿卿确实不爱吃鱼虾蟹,可战乱之后能有吃的就不错了,哪里还能挑剔这些,因此她什么都吃得下去,自然也不打算叫孟大夫人为难。   ——可孟珩怎么知晓她这点微不足道的饮食习惯?   孟珩迎着孟大夫人了然的目光和盛卿卿疑惑的视线,皱着眉顺着先前的谎圆了下去,“你父亲说的。”   盛卿卿歪了歪头,不太记得她是否曾经这点小小的饮食喜好暴露在父亲面前过。   不过这思考只是短短一瞬,思及父亲毕竟已经去世,盛卿卿没有多想,而是道,“没关系,小时候有些挑嘴的毛病。”   孟珩却递了碗出去给孟大夫人,冷酷道,“给我。”   孟大夫人笑着将一勺的虾仁都倒在他碗里,才转头对盛卿卿道,“我也挑嘴得很,也就今儿是我自己下厨,才干脆没挑我不爱吃的,你也不必勉强,都是一家人,不要那么见外。”   盛卿卿张了张嘴,却想着再辩解就是明晃晃不领孟珩的情,无法,只好轻轻嗯了一声,捧着碗安安静静地接着吃饭,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孟珩身上扫了几眼,像是好奇,又像是探究。   孟珩绷紧了全身才克制住自己朝盛卿卿回望过去的冲动,冷着脸吃完了一整顿饭。   ——换个人来,还以为这顿饭他吃得多不高兴呢。   等用完了饭,孟大夫人心中满是对孟珩的嫌弃:该表现的时候就该用力表现,这只露一点儿出来,以为是打仗时呢还得事事当机密揣着。   孟大夫人清了清嗓子,问孟珩,“下午还有事儿没?”   孟珩今日就是掐了江陵城破的日期来的,又正好撞见盛卿卿哭了一场,即便她这会儿已经是没事人的模样,他也放心不下。   于是孟珩面色严肃沉凝,“没什么要务。”   “正好,”孟大夫人一挥手,“卿卿院里花花草草该翻土了,这丫头喜欢自己动手不爱操劳婆子,你去搭把手。”   ——让孟珩帮她翻土除草?   盛卿卿讶然地动了动嘴唇,原是想拒绝的,但不知怎么的又给咽了回去。   孟珩看着她沉静下来,心中跟着平稳,纡尊降贵地嗯了一声。 第41章   等两人并肩出了孟大夫人的院子,盛卿卿突然道,“谢谢。”   孟珩:“谢我什么?”   “今日珩哥哥来,是看着日子来的吧。”盛卿卿笑道,“你是担心我才来的。”   即便事实确实如此,盛卿卿直白说出口时,孟珩还是有点不自在。   他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绷住了脸上表情。   盛卿卿却是在后半顿饭时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时才想明白了孟珩今日来意。   孟珩去过江陵,又认识她父亲,那当然也会知道今日是江陵城破那一日。   若非孟珩出现,盛卿卿其实是不准备将这一日的特殊之处告诉其他人的。   寄人篱下,更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   偏偏魏二公子好死不死地踩了盛卿卿的痛处,将她刻意淡忘的伤心事踩上了一脚,情感一旦宣泄便有了空隙,正好撞上孟珩前来查看。   盛卿卿扪心自问,若是魏二不说那些混账话,今日孟珩来访,她是能用笑脸和道谢漂漂亮亮圆过去的。   可魏二来了,这假设便没有意义。   盛卿卿心中多少对自己在孟珩面前短时间就飞快地哭了第二次鼻子的事情有点在意,同孟珩大方地道了谢后便不再提先前的事。   等到了盛卿卿院里,孟珩仔细打量她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花花草草,才意识到孟大夫人随口瞎扯的这个理由有多不靠谱。   ——盛卿卿的院子里维护得整整齐齐,杂草恐怕弯下腰去才能看见新长出的两三根,怎么看也不是需要他来帮忙的样子。   盛卿卿方才没拒绝大夫人,就是因为想同孟珩私底下道声谢,这谢道过了,她也不戳破孟大夫人的借口,只四下看了眼,道,“今日还没浇水,珩哥哥若不介意,便同我搭把手?”   孟珩单手提了桶就去取水了,回来时,盛卿卿就蹲在他前一次进院时的位置。   不同的是,这次她听见响动回转脸来,眉眼都带着令人春风拂面的笑。   孟珩安下了心的同时,又有一股不同于暴虐的焦躁沿着背脊缓缓升了起来,叫他手指发烫起来。   盛卿卿没察觉孟珩的异样,待孟珩提着沉甸甸的水桶走近,她便侧身指给他看了地上一朵才豆子大小的野花,“前几日还不见,今日就开了花,我险些当杂草拔了,还好还好。”   孟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将水桶放下,视线在少女纤细又精巧的肩背上停留片刻。   “我走时,江陵里也开了许多花。”盛卿卿抱着膝盖道,“虽说我家人不在了,不过江陵也有千万人家得以幸存,我想父兄的牺牲倒也算值得。”   想到王敦,孟珩心中跳了一下,将旖旎心思收了起来。   “毕竟他们是为国捐躯。”盛卿卿嘴角噙着点儿笑意,她伸手拨弄着小小的紫色野花,道,“死得堂堂正正,才能瞑目。”   她的反常只这么短短的片刻,很快就转头朝孟珩笑出了小酒窝,“我这儿活不多,珩哥哥很快就能回去啦。”   即便看出盛卿卿做惯了家务,手脚灵活得很,孟珩在场又怎么可能让她忙活,他避开了盛卿卿伸来的手,给她指了个位置,“你去那里。”   盛卿卿看了眼,发现孟珩竟将自己安排在不远处的石桌边上,失笑,“我这点儿工还是能做的。”   “不必今日做。”孟珩一脸冷酷地将盛卿卿赶过去,盯着她坐下后,才挽了袖子浇花。   盛卿卿坐不住,按照孟珩的意思喝了两口茶便要起身,可孟珩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她一动,那双捕猎鹰隼似的黑眸就转过来盯住了她。   盛卿卿只得将抬起一半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好在院里是真不用怎么打理,孟珩三两下就从院子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用了才一刻多钟的时间。   孟珩:“……”他还没开始忙,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盛卿卿拿了自己闲时做的江陵点心慰劳过孟珩,两人又喝了茶,实在拖无可拖的孟珩离开孟府时,也还是大下午。   太阳在空中明晃晃地挂着,孟珩心中却远没天色这般灿烂。   他脑中一时间想的事情太多了。   想盛卿卿这几日是不是都得强颜欢笑,想魏家把柄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想王敦瞒了关于江陵的什么,想怎么快准狠地收拾一顿魏二……   盛卿卿不知身旁孟珩一成不变的脸下在想些什么,她临送孟珩到垂花门时,直白地道,“珩哥哥对我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孟珩立刻抽离思绪偏头看了她一眼,“从前是——”   “我可不是要旧事重提。”盛卿卿顿了顿,又笑着补充说,“只是现在的珩哥哥太温和了,叫我恍惚觉得换了个人一样。”   这话还是往好听内敛里说了,盛卿卿亲眼见过孟珩犯病时的样子,又见过其余人对他怕得像是恶鬼一般的场景,见到近来好脾气的孟珩,简直像是海市蜃楼似的幻境。   ——也就是盛卿卿淡然处之,换了别人恐怕能被这个孟珩吓得尿裤子。   孟珩将拇指扣进虎口,用其余手指紧紧圈住,面上一丝不漏,“待人温和不好?”   “并不是不好。”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道,“但看珩哥哥自己喜欢什么样了。”   孟珩在门口停住步子,他哑声道,“现在这样就好。”   他打定主意不伤害盛卿卿,那就最好连碰都别碰到她。   盛卿卿点头信了他,她将孟珩送到门外才停步,含笑同他告别,“那就好。一段时间不见,我有些担心珩哥哥的身体,若你能过得顺心愉快,其实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   孟珩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但若要过得舒心,他自然也有别的法子。   比如,在起底魏家的时候,先把不痛不痒的魏二收拾了。   魏二公子从孟府气冲冲离开时根本没想着带上魏仲元,他对不识好歹的盛卿卿气得牙痒痒,又不敢在孟府门口对她做什么,一肚子的怨气总要找个地方发泄,便径直去了崇云楼里借酒浇愁。   身为汴京城里也鼎鼎大名的纨绔,魏二在京城各处自然有不止一个老相好,他随意叫了两个伶人过来陪酒唱小曲儿,借酒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同她们骂骂咧咧了一番。   两个姑娘娇笑着给魏二添酒,自然知道规矩,嘴巴甜得跟抹了蜜一样,哄得魏二很快就飘飘欲仙起来。   孙晋得了孟珩的命令,轻而易举找到魏二的踪迹,在门外听了片刻他不着天地的唾骂,渐渐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什么叫“小兵就是该在打仗时拿性命去堵城门的,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什么又叫“谁叫他们出生就是那般,生来就是要给我这种人拼命的”,这是仗着自己出生在汴京就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啊?   一旁引着孙晋前来的崇云楼管事听得嘴角一抽一抽。   她能在崇云楼里以女子之身当上管事、站稳脚跟,当然有自己的眼力见,看得出孙晋是武将出身。   哪位武将听了这番话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更何况,要知道崇云楼里这人来人往,可不都是魏二这样的草包!   孙晋没推门进去打断魏二的自吹自擂,他道,“秦征稍后同王御史等人来此喝酒,你知道该将他们安排在何处。”   崇云楼管事点了头,“孙参将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孙晋侧头听了屋里动静,又道,“别让他这么快醉了,找个会说话的进去稳住他。”   真醉倒了,就什么厥词都放不出来了。   崇云楼管事又应了是,将面色沉凝的孙晋送走后才擦了把汗,叫来个惯会说话、嘴灵巧得能颠倒黑白的姑娘又送进了魏二那边。   等秦征带着一帮子御史台的人来崇云楼喝酒时,他竖起耳朵听了一路两旁的动静,果然才走到半路就听见了魏二大大咧咧的嗓门。   “——江陵城?一万多人几乎死光,连一天城也没守住,大庆简直白养了他们这群兵!”   尽管早知道这个魏二说话不过脑子,秦征也还是被这高谈阔论的架势给惊住了。   魏梁这么个谨慎的老狐狸,怎么儿子一个个的都这般拿不出手?   走在秦征身旁的王御史皱起眉往魏二的门看了一眼,“虽是酒后,这说话也太过没有分寸了。”   秦征恐怕是如今最清楚孟珩心中将盛卿卿宝贝成什么样的人,他在心中已给魏二盖好了棺材扳,面上摆出了十分不快的表情,“今日不是江陵城被东蜀军所破的日子吗?”   就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魏二的声音也没停下来过。   “要是我说,他们死了才叫一个光彩,还能如今叫人缅怀吊唁,要是不死,一个个的草包败兵可没现在人人嘴里这么风光!”   另一名御史家中却正好有亲人是在江陵的,忍不住上前就把门给推开了,“何人大放厥词?”   魏二醉得七七八八,见到门被人打开,也只是虚了虚眼,就接着道,“怎么,他们酒囊饭袋不堪一击,还不准人说?要不是他们一无是处,东蜀军哪里能拿下江陵城?”   秦征听他说得笃定,心中不由得一动,“你这话恐怕是从别人嘴里听说,便拿来直接胡说八道的吧?”   魏二一瞪眼睛,拍着桌子大喊起来,“你可知道我是谁?我姓魏!我爹是魏梁!我爹说过江陵城破就是因为守城军孱弱、疏于训练、不堪一击,这还能有假?”   “你爹姓薛也没用!”那推门的御史冷笑起来,“我倒要一本折子参上去问问魏大人,他是不是对江陵忠烈说过这令人不齿之词!” 第42章   魏二一片浆糊的脑子终于有些回魂了,但在他能仔细思考起眼前是个什么情形之前,他率先听见身边的伶人掩嘴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相当短促,可魏二离得近,到底是听见了。   他迷迷瞪瞪地转头看过去,见到坐在桌边的三个年轻姑娘都在看他,脸上的笑意怎么看怎么像是对他的嘲讽,顿时胸中涌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来。   刚刚还拍着胸口吹捧自己,被个不认识的人随口指责了两句,怎么就能怂了!   在盛卿卿面前刚刚怂过一次的魏二愤恨地咬了牙。   ——刚才那是孟府门口不好发作,又正好有官兵路过,现在可不同了。   想到这里,魏二站了起来,浑浑噩噩的头脑不及思考便放任嘴巴闯了祸,“我一句假话也没说过,你找我爹也没用!”   御史被他气得倒仰,“好!我明日就当面去问魏大人!”   他说罢,转头同秦征告罪一声转身就走,竟是连酒也不打算喝了。   尽管受人所托,秦征也没想到魏二踩进圈套这般干脆自觉,都不需要他在旁添油加醋上一两句,就自个儿跳到了坑里去。   他同身旁王御史对视一眼,两人都有点尴尬。   王御史道,“他……同那曾在江陵从军的近亲关系不错。”   秦征点头,“魏二公子这胡言乱语看来是喝高了——将他送回魏家吧。”   后半句话,他是对着崇云楼管事说的。   管事应了声是,便挥退伶人,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进来,提溜小鸡仔似的就把醉醺醺的魏二给提出了门,直接一路送回了魏家。   王御史看着烂醉如泥、自己走都走不稳的魏二背影,有些唏嘘地低声对秦征道,“明日可有热闹看了。”   毕竟魏二什么时候满嘴放屁都行,偏偏挑了个御史台众人来喝酒的时候,这和在御史台门口支个帐篷破口大骂有什么区别?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能当御史的,就不是会畏惧魏家权势的人。   王御史已经能预见到明日早朝时有多少人会出来参上魏梁一本了。   魏梁是不是真说过魏二口中那话固然不可考究,但儿子教得不好,当官的父亲自然要连累受过。   秦征倒是对魏二那话有些上心,一行人喝罢酒了之后,他去找孙晋时提了一嘴,“若我没记错,魏梁当时可不是这态度。他不是最早站出来说该抚恤江陵守城军亲属的?还率先捐了钱粮支援江陵重建?”   孙晋正在调查魏家,立刻竖起耳朵,“魏二当真这么说的?”   “我亲耳听见的。”秦征道,“他虽醉得厉害,或有夸张,但应当不至于无中生有。”   孙晋干脆地道,“知道了,今日有劳你。”   秦征摆手,“我本就是和他们约好去喝酒的,举手之劳罢了——怎么只我俩张罗,孟珩人呢?”   孙晋忠厚正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大将军不好出手,毕竟盛姑娘要定亲的是魏家。”   秦征:“……”不正是因为如此,孟珩才更该对魏家哪儿哪儿都看不上眼吗?   不过孙晋话中还藏着一层秦征不懂的意味——孟珩正在暗中调查魏家,不好明面上出手引起魏梁警惕,因此处处都用的是借刀杀人。   魏二在崇云楼醉生梦死的时候,他在孟府门口说的话就已经被宣扬了出去;等他从崇云楼晕乎乎地被人架出来时,那几句轻蔑之词已经传遍了小半个御林军的圈子,比风吹火烧还快。   魏二哪里知道自己要遭受什么命运,他在崇云楼管事的帮助下上了自己的马,两旁下人们紧张地护着,生怕歪歪扭扭的他直接从马上掉下来。   一行人慢吞吞地走了还不到半条街的距离,突然一颗小石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啪一下砸在了魏二的脑门上。   魏二龇牙咧嘴地哎呦一声,顿时酒醒了两分,他反手捂住额头怒骂起来,“什么玩意儿!”   可怎么左右张望大发雷霆,他也见不到石头是哪儿来的,只得继续往前走。   也不知这一路是天上掉石子雨还是什么,魏二一路被莫名其妙的东西丢了数次,却一直寻不见人,倒是将魏二砸得鼻青脸肿,脑门都给磕破了。   魏二气得暴跳如雷,只当什么人在恶作剧。   他哪里知道汴京城里今日当值不当值的士兵都将他的名字牢牢记住,不用巡逻的人暗地里藏起来朝他扔个两块石头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魏二第四次又险些被砸中眼睛时,正瞧见不远处又有一队官兵行来,他立刻打马上前拦人道,“有人大街上拿石子砸人,你们管不管了?”   领头的小队长看了魏二一眼,客气道,“人在何处?”   魏二指着自己的脸,“你没看见我都被砸成这样了吗?!”   “那石子在何处?”小队长冷静地又问。   “石子满街都是,你指望我去捡两块给你?!”   小队长拱手行礼,“既无人证,又无物证,我怎知道公子不是酒后纵马不小心摔了?”   魏二气得七窍生烟,但这时他酒也醒了几分,自然不会破口大骂,只哼了一声骂了两句便自认倒霉往前走去,趾高气昂地骑着马就要和这小队官兵擦肩而过。   ——但就在双方错肩而过时,队伍中一名官兵脸也不转地伸出手,在魏二的坐骑□□狠狠地送上了一肘子。   魏二的马立时受惊嘶鸣一声,顾不得自己背上的人,撅蹄子狂奔起来。   马背上的魏二一个不查险些被掀下去,堪堪被脚上的马镫给挂住了。   但这挂住还不如不挂住。   马儿慢悠悠走路时,跌落也就跌落了;马儿受惊狂奔时再跌下去,那可是要命的。   魏二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骂骂咧咧地拽了几下缰绳也没顶用,只得抱紧了马脖子,无助地沿街狂奔,同时大喊救命。   汴京城中巡逻的官兵不少,可午饭时分,大家都听过魏二说了什么混账话,多的是人想看他倒霉,因而魏二连着路过两队官兵,对方都只是装装样子追他,更多的反倒放在安抚沿街受惊的群众身上了。   第三队官兵终于有所不同,领头之人见魏二连人带马一路疾驰而来,眼睛也不眨地迎上前去,看准时机猛地伸手,不偏不倚正巧拽住缰绳,肌肉蝤蛴的手臂骤然发力,竟然硬是将这发狂的马给单手拽住了。   马是停下来了,魏二却没那么好运,他顺着惯性往前栽去,直接从马背上飞了出去,摔在三五丈远的地面上,只剩下了痛呼的劲儿,根本爬不起来。   将马停下的正是王敦,他将仍旧有些焦躁的马交给下属,上前几步走到魏二身边,蹲下身去查看两眼,低低冷笑了一声。   魏二骂骂咧咧地正要起身,却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顿时惊慌起来,“我的腿是不是摔断了!?”   王敦扭头看了眼,皮笑肉不笑地安慰,“魏公子还是别动的好,不然加重伤势,这儿可没大夫医治。”   正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魏二真不敢动了,他打量一眼王敦,哼哼唧唧地道,“我的小厮没追上来,劳烦你往魏家跑一趟,让人过来接我回去。”   王敦看了魏二一会儿,和善地笑了起来——这笑在他脸上便扯动了伤疤,在魏二的眼里显得相当狰狞。   “放心吧魏公子,定叫你一家人团圆。”   魏二心中觉得这话奇怪,但也没往心里去,高傲地嗯了一声。   王敦转头吩咐了人去魏家传口信、疏通街道上的人群,但也没闲着,他蹲在魏二身旁,关心地道,“我略懂医术,给魏公子检查检查伤情吧。”   魏二狐疑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就被王敦在腰背上按了两下,一阵剧痛叫他当街就忍不住扯嗓子大喊了起来,“哎呦我的娘——”   王敦一脸正直地收了手,在魏二破口大骂前道,“魏公子,看来腿是断了。”   魏二哆哆嗦嗦地问,“你可确定?你又没碰我的腿?”   王敦瞧了眼从王敦腿上支棱出去的小半截白骨,沉痛道,“绝无欺瞒。”   “可……可我的腿不痛啊……”魏二勉力撑起上半身转头看去。   这次王敦没阻止他,魏二瞧见自己一条腿已经扭成了三截,却一点也察觉不到疼痛,有的只是自股往下无穷无尽的麻木,顿时惊恐慌张起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王敦垂眼看着这姓魏的草包,将嘴角的狞笑按了回去。   若魏梁也跟他儿子这般一无是处就好了。   魏家的人很快赶到将魏二小心地抬走,王敦受了魏家管事几句道歉,还收了点银子。   他嗤笑一声将银子交给副手,“这赏银不拿白不拿,一会儿带兄弟们喝酒去。”   副手利落接了钱,掂量两下,道,“那魏二的腿怕是保不住了。”   王敦从军多年,自然很清楚魏二的伤情——断了条腿还好说,若有名医救治及时,将就个一年也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可麻烦就麻烦在魏二的腿都察觉不到断骨之痛,那还能有什么?   这纨绔连腰也摔断了,恐怕以后八成是个瘫子。   就算是王敦这样不信鬼神的人,也觉得冥冥之中是有报应到魏家了。   他只希望这报应得来得快一点、更快一点,最好在盛卿卿一头栽进魏家这个旋涡时来得及抽身而出。   “崇云楼里也有新鲜事。”副手意有所指地道,“魏家突然倒霉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个巧合。”   王敦心中一动,想起了曾来寻他的孟珩。   ——堂堂孟大将军,真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来找他这样一个小人物? 第43章   魏二果真摔断了腰,虽有名医救治,情形也不容乐观。   对魏家来说,魏二一个庶子或许要成瘫子是个不大不小的事,魏梁本也算得上上心,但当他这日在早朝上被御史连参五本之后,便顿时被挤到了一旁去。   对魏二昨日大放厥词的事情一概不知的魏梁是在早朝时才得知自己的二儿子昨日干了什么事情的。   听着御史口齿清晰地复述出魏二的每一句话,又一一加以评判,垂着眼睛的魏梁却心中十分冷静。   他混迹官场多年,不到弱冠就成了魏家家主,不至于这点分辨风向的眼力见都没有——天下万事没有这么巧都凑在一起,恐怕是有人在暗中想要他不好过。   魏梁在脑中迅速地将自己的政敌仇敌都过了一遍,仍旧没能找到谁人在暗中向他发难的迹象,不由得心中一沉。   怕是碰上个硬茬了。   魏二的所作所为多人目睹,魏梁也没辩护,等御史们一个个激昂骂完之后,跪地便一顿自我讨伐,干脆利落地领了皇帝的罚。   *   盛卿卿听说魏二的事时已经是第二日了,她不禁愕然,“怎么摔得这般严重?”   孟娉婷道,“听说是闹事纵马,坐骑失控,他大喊救命时有人将马停下,他却从马上摔了下去。”   盛卿卿听得扬眉。   她也是军营中出入频繁的,自然知道从疾驰的马上摔出去会是个什么下场--没当场摔死都算命大的。   “好在你当时没选魏二公子。”孟娉婷道。   “这天灾**,可真是想不到。”盛卿卿笑着道,“昨日晌午前我还同他见过,那时神气活现的,不料下午便出了事。”   “他那性子,出事也是迟早的。”孟娉婷轻轻摇头,评价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说,同盛卿卿讲起了别的话题来。   盛卿卿同她有一句没一句话家常,心中却悄悄升起了一丝狐疑之情。   他受伤之事,真就这么巧是老天看他日日纨绔,终于看不过眼去了?   盛卿卿心中的疑惑过了几日才遇见了知情人——她去了一趟王敦府上,才得知那日闹事将魏二的马停下的人正是王敦。   “这也太巧了些。”盛卿卿微讶,“我在汴京城统共才认识几个人,竟都串起来了。”   “可不是。”王夫人笑道,“我听见时也吓了一跳,你王哥说,他正领人巡逻呢,正好那魏二公子骑着狂奔的马就跑了过来,沿街的百姓给他吓得哟,摔了一地,眼看着架势太大,他就只好上前拦马,这手还痛了两日呢。”   盛卿卿蹙眉,“看过大夫了吗?”   “小事儿,他今日就好了。”王夫人摆手,“还听说呀,那日魏二公子是喝多了才发酒疯,在崇云楼里说了些难听话,第二日他爹就在早朝上被御史参了,当着百官的面请罪,还领了罚。养了这么个儿子,可真是讨债得很。”   魏梁也被牵扯其中?   盛卿卿支颐想了会儿,道,“或许真是运气不好。”   “又许是报应真到了呢。”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说,“那些混账话也亏那魏二公子说得出来,要不是有人保家卫国,他还能当什么世家公子?也难怪御林军里人人对他愤懑不已。”   “御林军里?”   “他说的那些话,当天就传遍了,从过军的人谁听了能不生气?”王夫人不满道,“就连我也恨不得指着他鼻子骂上两声不要脸呢。”   盛卿卿含笑道,“可不是,那日他来寻我说事,也说漏嘴讲了些差不多的话。”   王夫人呀了一声,恼道,“这人真是混不吝!你都要嫁去魏家了,他同你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竟在你面前说这些!”   她顿了顿,又庆幸道,“还好你要定亲的人不是他。”   盛卿卿点了点头,心中却越发明确起来:魏家这次栽了跟头,不是平白无故来的,而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王敦吗?   盛卿卿不及等到王敦回家,只留了封信给王夫人让她转交。   这个性格豪爽的边陲姑娘也不过问为何要悄悄传信而非传话,收了信便将盛卿卿送出了门。   盛卿卿同王敦想得一样,能少牵扯些人,便尽量少牵扯些人的好。   这样即便同魏家斗败了,也不至于连累其他人。   出了王敦家门口时,盛卿卿脑中还在想着魏二和魏家的事情。   魏家自然也有敌人,或许是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也未可知。魏梁能坐镇魏家这么多年,他不应当会就这么咬牙认栽。   “姑娘?”青鸾小声唤道。   盛卿卿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在街边发起了呆,不由得失笑起来,“青鸾,咱们今日走上一段吧,汴京这么大,还不曾好好看过。”   孟府的车夫是孟大夫人派给盛卿卿的,自然不会有二话,只缓缓赶着马车追在两人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   盛卿卿自从到了汴京城之后,去过的地方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还都是靠着马车直来直往,不曾在街上自由行走过,原是存了散心的念头,走到烟火味浓重的街道上之后,心中愁思倒也解开了几分。   她甚至还在街边路过的小贩那儿随手买了两棍麦芽糖,给了青鸾一根,另一根左右看看街上也没人注意自己,便塞进自己嘴里,三两下将糖扯掉,棍子拔了出来。   麦芽糖黏牙得很,盛卿卿抿在嘴里一时说不了话,只沿街慢慢走了一段,漫无目的地绕过了几个弯,突地看见前面有处十分宽敞显眼的府邸。   她尚未看清楚匾额上写的什么,一直跟在身后的车夫就道,“表姑娘,那是大将军的府邸。”   盛卿卿:“……”她还没到过孟珩府上,也不知道所在何处,谁知道这随便一走就碰上了。   “姑娘,要去么?”青鸾问道。   “两手空空,又不曾投过拜帖,怎么去?”盛卿卿失笑,她掩着嘴小声答完,觉得整个人已轻松了两分,便准备回头上车径直回孟府。   偏巧孙晋刚好打从孟珩府里出来,一抬头就看见盛卿卿上车的背影,登时一个机灵跑着追上去拦住了马车。   车夫认得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孙将军。   青鸾掀帘见着孙晋,对这人也是印象深刻得很,道,“孙将军,这么巧?”   “我刚从大将军府上出来。”孙晋拱手道,“盛姑娘既然到都到了,为何不进去一坐?”   “姑娘误打误撞走到此处,说两手空空不好进去呢。”青鸾笑道。   孙晋:“……”盛卿卿本人不就是最好的了,还用得着带什么礼物?   他这么想完,立刻又联想到了盛卿卿向来守礼的态度,心觉光是干劝盛卿卿进门是没用的了,转而咳嗽了一声道,“盛姑娘,我方才见大将军眉头紧皱,似乎身体有些不适,他又向来不肯对人露怯……”   话说到一半,马车的门帘果然掀开大了些,盛卿卿从中弯腰露了脸,有些无奈道,“果真如此?”   孙晋一本正经地点头,“这是自然。”   盛卿卿心中算了算孟珩上次发作的日子,确实已经有段时候了,虽说孟珩看着病况好转,可治病毕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孙晋说得有鼻子有眼,盛卿卿便多少有些担忧,“那我去看一看。”   孙晋心里顿时一松,对车夫吩咐完,“将马车停到门口吧。”   盛卿卿从车上下来时,孙晋就站在门边等候。   她疑惑地看了眼孙晋,道,“孙将军不是刚从里头出来?若有其他事要忙,不必陪我耽搁时间。”   孙晋:“……”早知道,他刚才就该说“刚到”而不是“刚出来”了。   作为孟珩身边心腹,也是为数极少知道纠缠孟珩十年梦境的人,孙晋曾经对于盛卿卿的存在相当将信将疑。   见到盛卿卿之前,他几乎是不相信盛卿卿该人真的存在于人世间的;孟珩发病而他去搬救兵时,也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去找了盛卿卿。   可乍然出现的盛卿卿偏生轻巧地就安抚住了狂症发作的孟珩,叫孙晋看了次厉害。   随即他就被孟珩下了封口令——十年一梦的事情,孟珩严禁他在盛卿卿面前提起。   孙晋抓心挠肺,他恨不得将盛卿卿和孟珩直接绑在一起,又没那个胆子,只能暗中想些办法。   譬如此刻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将盛卿卿骗进大将军府去。   可惜,他自己是看不上热闹了。   孙晋遗憾地行了个礼道,“那我便先走一步,盛姑娘告辞。”   盛卿卿颔首回了礼,和善道,“一路顺风,事半功倍。”   孙晋却是正要去找王敦,闻言侧脸朝盛卿卿看了一下,意有所指地点了一下头,“借姑娘吉言了。”   门里下人适时上前引道,“盛姑娘,请。”   盛卿卿一路往大将军府里走,虽也没刻意四处张望,但这府中的种种景物摆设却难免映入眼里,看得她大为皱眉。   ——相比起孟府的精巧心思花团锦簇、安王府的低调奢华玲珑山石,孟珩的府邸大则大矣,却实在少了些人住的气息。   这就好像是个才刚搬进来不久、主人也不常居住其中的新宅似的,和孟珩本人一般,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孟珩想来对这些也是相当不上心的。   盛卿卿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   下人熟门熟路地将盛卿卿带到一处门口,敲了两下门,听见里头孟珩应了声“进来”,也不推门,躬身对盛卿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盛卿卿有些讶然,但也没说什么,想着大概是孟珩府里的规矩,又想孟珩还能平静应声,想来心情不算太糟。   ——总之她交代青鸾留在门口后,便自己推门跨了进去。   孟珩正站在一张长桌前,他背对着门口,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   盛卿卿偏头打量他两眼,觉得气氛还算平和,开口唤道,“珩哥哥。”   孟珩飞快地转回了脸来,满眼惊愕,“你怎么——”   “我方才碰巧经过,”盛卿卿笑道,“碰见孙将军出去,他托我进来看看。”   孟珩边单手将手里的东西卷起,塞进卷宗里藏好,边在心里给孙晋记了一条帐,“他说什么?”   “孙将军有些担心你的身体。”   “……我没事。”孟珩立时猜到孙晋是借用他不舒服的理由将盛卿卿骗进来的。   ——这倒不是假话,只是孟珩早就打算好不再拿他自己的事情麻烦盛卿卿了。   盛卿卿仔细瞧了两眼孟珩眉间神色,没说信还是不信,只道,“我在路上随意走了一段,不曾想正好走到大将军府前了。”   孟珩确认他刚才看的卷宗已被塞进长得差不多的东西里藏住了,才将背后的手抽了回来,“真巧。”   “确实巧得很。”盛卿卿笑了笑,“我方才去了王统领家里,也才知道就是这么巧,那日在街上救了纵马魏二公子的人就是他。”   孟珩低低嗯了一声。   ——这确实是碰巧。他安排了许多,王敦并非其中的一环。   就算王敦有心要找魏二出气,汴京这么多条路,他也没办法正好待在魏二纵马奔过的街上。   只能说,魏二那日的运气当真跌到了谷底,老天看他都嫌得慌。   “听说魏二公子摔断了腿,几个月都下不了床了。”盛卿卿说着又叹了口气,“许是那日同我争了几句,他心情不好,喝酒才一时失了方寸,竟将同我讲的话在崇云楼里也大肆宣扬了。”   孟珩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活该。”   为了避免魏家将事情联想到盛卿卿身上,孟珩将她也撇得清清楚楚。御林军中传开的消息单知道是魏二口出狂言,但没人知道他那些话是对着谁的时候说的。   盛卿卿小声道,“许是当年战死的英烈们都盯着他,才给了他个教训呢。”   孟珩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没话找话道,“喝茶?”   “茶就不必了,我只是担心珩哥哥便来看一眼,见你一切安好就放心了。”盛卿卿摆手,“我出来耽搁许久,同二姐姐说好要陪她挑个好看纹样用来绣花的,该回孟府了。”   孟珩有那么瞬间后悔起自己没装病来,但下一瞬又飞快地将自己的这个念头摒弃出了脑海。   “我送你出去。”他面无表情地道。   盛卿卿应了声好,往外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道,“听说了魏二公子的事后,我心中倒生出个念头来。”   “什么念头?”孟珩毫无察觉地顺着她的话往下问。   “我想,兴许是有人在暗中给我出气打抱不平呢。”盛卿卿道。   尸山血海也走得如履平地的孟珩险些绊在自家门槛上。   “这不正好是我家人的忌日吗?”盛卿卿接着说,“许是我爹娘在天之灵听见了,心中有气,便替我去寻了个公道。”   孟珩站稳脚跟,低沉地道,“嗯。”   即便不转头,孟珩也能敏锐地察觉到盛卿卿正偏头看他,脸上虽没有异状,心里却不由得低低吸了一口气。   ——她猜到是他做的了?   “不论是不是我爹娘手足,还是冥冥之中……”盛卿卿立在门边笑了起来,“我心中总是高兴的。”   孟珩绷紧了脸色去看她,“高兴?”   “嗯。”盛卿卿眨眨眼道,“无论魏二公子怎么出言放肆,我最多当面斥他两句,对他来说也不痛不痒,可这一跤摔下去,他总该知道痛了。听说他摔断腿后,我心中解气得很。要是我知道是哪方神灵出手,还得谢谢他呢。”   孟珩心中绷紧的弦松了一半。   至少他这事儿没做错。   “对了,”盛卿卿走了两步,回头不好意思地朝孟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话我还没和别人说过,珩哥哥可要替我保密。”   孟珩喉头一紧,半晌才低低地应了下来。   盛卿卿这才笑盈盈转身接着往外走,对自己先前的疑惑多少有了些把握。   ——那日魏二在外同她起了争吵时,最有可能看见的便是孟珩了,毕竟他几乎是紧随其后来寻她的,显得相当不合逻辑。   更何况当日紧接着,魏二就倒了大霉。   若说孟珩正巧见着那一幕,担心她,转而跟随前来查看,又替她暗地里教训魏二出了口气,这倒还说得过去些。   但孟珩既然不说,盛卿卿旁敲侧击两句,便也不去深问。   等出了大将军府和孟珩道别时,盛卿卿心中便琢磨起了怎么给孟珩个谢礼的事情来。   要教训魏二,她自己也不是做不到,只不过没有孟珩这么轻松痛快罢了。   人情既然收了,总是要回个一二才行的。 第44章   “堂兄的生辰快到了。”孟娉婷道。   正满脑子想着怎么给孟珩送回礼的盛卿卿讶然抬头,“什么时候?”   “下个月初一便是了。”孟娉婷道,“不过他不爱热闹,因此最多便是回孟府吃顿便饭,不招待外人的。”   她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你当然不是外人了。”   “那贺礼呢?”想着这是个极好的机会,盛卿卿追问道,“礼也不收吗?”   “倒是收的,否则府里大家也不好意思,”孟娉婷无奈道,“不过我们这辈里比他小的,按往年惯例来看,都是不送的。”   盛卿卿想了想,心道也是,孟珩这个年纪,换成他人早就有个能上学堂的孩子了,怎么会收小辈的礼。   不过这个弯儿也好绕过去得很。   “你们自有长辈送他,我可没有,少不得自己准备了。”盛卿卿道,“你倒给我透露一二,他喜欢什么呀?”   孟娉婷犯了难,“他向来收什么都是一个样,跟平日里同样的神情,非要说的话大约是兵器护甲之类——这些他又不缺。别说你,我母亲每年挑选起来也都犯愁得很。”   盛卿卿支着下巴翻纹样册子,“倒是我犯了傻。珩哥哥想要什么东西,他自己寻起来倒还方便些。”   她那来路不明的嫁妆里面倒是有许多珍奇宝物,精挑细选总是能找到适合送给孟珩的,只是大老远跑去拿又实在太着人眼,怕引人注意。   “我倒觉得你不必这么犯难。”孟娉婷奇道,“堂兄显然对你诸多偏爱,你随便手作个东西送他便好,比什么都讨人喜欢。”   孟娉婷原先还不觉得,可在见到孟珩将孟六姑娘几乎投入地狱那一幕,她多多少少明白过来:在孟珩心中,盛卿卿占着相当特殊的地位。   特殊到他愿意毫不留情地出手为她讨要回公道、却又勒令所有人不许在她面前提起。   孟六姑娘要被强行送去三皇子府的事情,孟娉婷和孟府所有人一起瞒了盛卿卿这许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捅穿。   盛卿卿将孟娉婷的话当了玩笑,“我手作的东西也未免太不值钱,怎么送得出手?”   孟娉婷无奈,转念又开口道,“那也简单,你去问问大伯母便能知道堂兄喜欢什么了。”   这倒是个好法子,盛卿卿第二日就出了门去找孟大夫人。   至于孟大夫人会不会提前告诉孟珩?   盛卿卿不太担心。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已经够她看懂孟大夫人和孟珩之间的相处方式了。   去孟大夫人院子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盛卿卿一路也遇上不少其他院里的下人。   下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借住孟府的盛卿卿,见面便低头顺从地问一声“表姑娘好”。   偏这日盛卿卿遇见了平日里不太能见得到的四房下人。   ——胡氏和六姑娘被禁足之后,这两院的主人不在外走动,下人们更是不敢高声说话,走路起来和幽魂似的。   盛卿卿只见过两次四房下人。   真不是她有心注意,而是四房里的人看她的目光太过容易辨认了。   譬如眼前这个小丫头眼里那样,充满了愤恨和不屑。   “表姑娘安好。”小丫头嘴里问着好,却没低头也没行礼,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死死盯着盛卿卿。   无心生事的盛卿卿略一点头便当接下,步伐微转便打算从这小丫头身旁直接绕过去。   可小丫头却不想放她走,上前两步有意无意地拦住了盛卿卿的前进方向,道,“不知道表姑娘听说了没有?我家四爷很快就要回京了。”   早在禁足一事发生时,盛卿卿听说过这事,她温和地点了头,“听说过了,四舅舅年关前就会回来。”   “不是年关!”小丫头插着腰,得意地仰着下巴道,“四爷已经动身,再十天半个月,顶多一个月就能到汴京了!”   “那敢情好,外祖母想必很高兴的。”盛卿卿朝她笑了一下。   见盛卿卿好似没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小丫头不悦地跺了跺脚,“等四爷回来,六姑娘和四夫人便能出来了,等那时候——”   小丫头没能把话说完,一个斜刺里冲出来的嬷嬷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将狠话给打断了。   嬷嬷按着小丫头的脑袋对盛卿卿赔笑道,“表姑娘见谅,这丫头没轻没重的,我回去便禀报四夫人,好好教训她一顿。”   盛卿卿还不至于对一个连自己被当枪使了的小丫头都斤斤计较,她只是笑着点了头,便由着嬷嬷押着小丫头一起离开了。   青鸾撇撇嘴,“大户人家里的丫头也不是个个都好的。”   盛卿卿笑笑没说话。   四房这是要向她示威呢。   ——这禁足都还没结束,心思却先活络了起来,难怪孟府四房里,唯独一个四房是被其他三房隐隐约约排挤在外的。   实在是胡氏的性格在这孟府里太过与众不同了。   孟大夫人出身将门,性格直爽;孟娉婷的母亲孟二夫人盛卿卿见过两面,是个文静的书香美人;孟三夫人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温温柔柔的,近来更是专心养胎足不出户。   这三位夫人互相之间都是一团和气,从来不争不抢,乃至于盛卿卿都没见过三房人有过冲突。   唯独四房是个例外。   孟老夫人不待见胡氏,也真当是有缘由的。   走到孟大夫人院子时,盛卿卿已经将四房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自然是孟珩的生辰来得更紧急一些了,下个月初二,满打满算也就十五天的时间,无论干什么,盛卿卿都得紧着时辰赶工。   等她将来意同孟大夫人简单地一提之后,盛卿卿就看见孟大夫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奇特的笑容来。   “这小子确实是有喜欢的,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要送……却是不太容易。”孟大夫人颇为神秘地道。   “大舅母倒同我打起哑谜来了。”盛卿卿失笑,“我先前问了娉婷,还是她让我来问您的。”   “哦?”孟大夫人扬眉,“娉婷怎么说的?”   “叫我弄个手作玩意儿……”盛卿卿无奈道,“不瞒您说,针线女红我还会些,也就是缝缝补补的本事,别的可真是不太精通,便是真做了,也拿不出手。”   孟大夫人想了想,胸有成竹地道,“我有办法,也不必耗费太久时间,对你来说……也不难。”   盛卿卿肃然起敬,“果然知子莫如母,我来寻您请教真是寻对人了。”   孟大夫人得意地朝盛卿卿扬了扬下巴,“从安王府回来那一日,你不是给孟珩送了片叶子?”   盛卿卿自然还记得这一茬——那树叶来得巧,她也没多想就转手送给了孟珩,之后虽然有费心再寻,却再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了。   再者,红枫的日子也到了尽头。   “那也算不上什么礼物,我回来后仔细想过了,珩哥哥多半用不上那些的。”盛卿卿道。   ——一片软绵绵的树叶,孟珩能拿来做什么用?   孟大夫人连连摇头,“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想找出用场来,什么东西都是能派上用场的。”   盛卿卿到底没能拗得过孟大夫人的意思,被她按在椅子上硬生生学了一个下午的手艺。   孟娉婷半路听说,过来看了一眼,对着盛卿卿手里一团乱的彩绳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盛卿卿不服地鼓起脸颊抬头瞪孟娉婷。   “我真没想到,万事轻巧的你居然有这般手笨的时候。”孟娉婷又盯了会儿盛卿卿那惨不忍睹的半成品,忙不迭地扭开了脸去,“好在还有半个月的光景,你慢慢练便是。”   盛卿卿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看自己手中一团乱麻,再回想这些粗细不一的绳子在孟大夫人手中是何等听话乖顺,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她从小手脚伶俐,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上两分,长到十六岁也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有学东西这么难的时候。   三五次尝试不成,盛卿卿还真跟这些柔弱的绳子较上了劲,这日从孟大夫人院子里回去之后,她便在自己院里苦心钻研起来。   孟娉婷看热闹似的去过几次,见盛卿卿本应该十分灵巧的手指偏偏在编织时跟打了结似的,在旁频频笑出声。   “你也看不腻。”盛卿卿幽幽地挤兑她。   孟娉婷打对台地道,“你也编不腻——实在不行,便换个礼呗?”   “我不。”盛卿卿闷闷地道,“不就一个……我还有十日呢,总能做出个入眼的样子来。”   孟娉婷于是不再说话,看了一会儿盛卿卿的动作,才淡淡道,“穿错了。”   盛卿卿手上动作一顿,耐心地拆了一小段回去,再接着往下编,眉眼十分专注。   在旁看着看着,孟娉婷就突然静了下来,她捧着茶杯专心致志地看盛卿卿忙活,淡然的眉眼间慢慢地流淌出一丝担忧来。   ——盛卿卿同魏仲元的定亲已是板上钉钉了,即便孟娉婷再怎么看好盛卿卿和孟珩,到底也是无法插手的。   她只得在心中默默地期盼着这定亲到时候能告吹了。   魏家确实是个不差的联姻对象,可对于孟府大多数人来说,能让孟珩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对象,却难得和珍贵得太多太多。   别的人孟娉婷还说不准,但光看孟大夫人的模样,就知道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   孟大夫人就差把盛卿卿在嘴上也圈成自己的未来儿媳妇了。   盛卿卿要准备给孟珩的贺礼里头,一半的材料都是孟大夫人给弄来的。   哦,不对。   孟娉婷仔细想了想,那是大皇子妃辗转给送来,又让孟大夫人给转交的。   孟府大房一系的意见已经相当明了了。   她想着,垂眸瞧了眼盛卿卿,幽幽叹息,“上头三节编错了。”   盛卿卿:“……”她拆了三节,再度认真地往下接着编,架势严谨得像参加会试的考生,看得孟娉婷笑了起来。   她想,孟珩收到这礼物之后,应当是会很开心的。   往年孟府里头给孟珩过生辰,他便面无表情地露个面,一起吃了饭,收了老夫人、各房送的礼物后回转,整个人并看不出什么喜庆之色,好似这一年一次的日子在他心里并无任何特殊一般。   中秋、年关,对于孟珩来讲,也和平时的每一日一样。   孟娉婷关注着盛卿卿的动作,突地道,“你的生辰呢?”   “我也不过的。”盛卿卿道,“家中没人,好几年没注意了。”   “那也有个日子吧?”   “过了年就是了,在元月初二。”盛卿卿头也不抬地说,“正是最喜庆的时候,蹭了个方便。”   孟娉婷立刻在心里给记下了,心中想着过了年关若是来得及,也要给盛卿卿操办上一场。   这时,盛卿卿好不容易编完手中一截歪歪扭扭的绳子,皱眉提起来看了两眼,毫不犹豫地抬手给全拆开了,一幅非要跟自己比拼出个子丑寅卯来的架势。   这一比拼,就是十来日的功夫。   要不是孟大夫人特地上门来提醒,孟珩早忘记自己的生辰到了。   他无所谓道,“我那天有些事要忙,可能来不及去孟府。”   孟大夫人瞪了他一眼,但很快面上露出了微笑,“这一遭你不去是要后悔的。”   孟珩不以为然地将手中折子模样的东西翻了一页,并不作答。   孟大夫人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往年只有我们这些当长辈的给你挑贺礼,各房的小辈都按习惯免了,但今年不同啊,今年你有个晚辈的直系长辈送不了你东西。”   孟珩立时抬起了头。   孟大夫人却不急着往下说了,她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叶,不紧不慢地赞叹了一声,“这茶不错。”   “大姐给你也送了一盒一样的。”孟珩说。   孟大夫人:“……”她表情一僵把茶杯放下,当做无事发生,“你不来也成,你那份吃的,我便喂狗去了。”   她摆明了要吊孟珩的胃口,只稍稍地透了口风之后便再不细谈。   孟珩算了算时间,到底是对孟大夫人抛出的诱饵屈服了,“我去。”   孟大夫人眉开眼笑,“这就对了。”   “她是不是也给我准备了东西?”孟珩追问。   孟大夫人转过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哎呀,这茶可真不错。”   孟珩:“……”   孟大夫人硬是没说,孟珩也不能拿她怎么的,硬生生多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生辰那日,一大早就去了孟府。   ——孟珩长这么大,头一次这么期盼自己过生辰,比小时候还兴奋不安。   他打小就是张不近人情的脸,孟大夫人也难逗他笑,每年生辰若不是孟大夫人一手操办,孟珩几乎都忘了。   等他参军打仗,就更加没心思放在这上面。   不过梦里十年,孟珩倒是早将盛卿卿的生辰八字记在了心上。   孟府门房看见孟珩时,脸上还有点儿茫然,战战兢兢道,“大将军来了。”   他在孟府守了这么多年的门,哪一年的这天孟珩是卯时就到的?   孟珩嗯了一声,欲盖弥彰地说,“我先去见老夫人。”   门房呆愣愣哦了一声让开了路,见孟珩扶着长刀一路往里走,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没睡醒。   ——他刚才居然觉得孟珩有点儿平易近人和迫不及待,一定是昨日睡得太晚,脑子被驴踢了。   孟珩虽然说了先去看孟老夫人,脚步却在半路拐了个弯,身不由己地直接往盛卿卿住的院子走了——半路撞见了孟娉婷。   “堂兄。”孟娉婷讶异道,“您今日来得……”她说到一半就反应了过来,看看自己前进的方向,又看了看孟珩,不说话了。   孟珩面无表情,“你要去哪?”   孟娉婷道,“我去看看卿卿起了没。”她顿了顿,十分体贴地询问,“堂兄也一起走吗?”   孟珩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嗯了声,好像他只是顺便同意了孟娉婷的提议似的。   到了院外时,孟珩先停住脚步,“你进去看看。”   万一盛卿卿还没起,他闯进去就不太好了。   ——不是说孟珩觉得自己不能做这事,但孟娉婷在旁,他觉得自己多少必须收敛一些。   孟娉婷轻轻应声便径直敲门进了屋里。   盛卿卿自然是起了,而且仍和前几天一样在桌边埋头劳作。   孟娉婷好笑,“人家是赶鸭子上架、临时抱佛脚,你这都当日了,怎么还在折腾?”   盛卿卿忙里偷闲地抬头看她一眼,道,“不是你说,珩哥哥往常都要午饭时分才姗姗来迟,还有一个多时辰,我精益求精些不为过吧?”   “他往年确实如此,今年破例了。”孟娉婷好整以暇地说,“不瞒你说,我来时路上碰见堂兄,他这会儿就在你门外呢。”   盛卿卿手一抖险些将绳子扯歪,向来伶俐的嘴也磕巴了一下,“那、那你便立刻出去,说我还没起呢。”   孟娉婷还待再说什么,被从椅子上跳起来的盛卿卿半是撒娇半是强硬地给推到了门旁。   “别露馅儿啊。”盛卿卿藏身在门边小声地叮嘱孟娉婷,“我少不得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完工,让人知道便显得我粗制滥造、当日还在赶工似的。”   孟娉婷无奈地出了门,原路返回时对上孟珩的视线,顿时觉得头皮一麻。   ——盛卿卿要她当着孟珩的面撒谎,也真是太高看她一眼了。   “堂兄,卿卿她……”孟娉婷不自觉地转开了漂移的目光,紧张地舔了下嘴唇,“……还没起呢。”   这谎撒得,换谁来都能看破。   听在孟珩耳朵里,就是简单的“不想见”三个字。 第45章   孟娉婷刚说完就心中觉得不妙,这谎别说是孟珩了,她自己听了都不信。   可还没等她想个办法婉转地圆回来,孟珩就点了点头。   “知道了。”他说。   孟娉婷眼睁睁看着孟珩转身就走,一点没有带上她的意思,坐立不安地回头看了眼禁闭的屋门,正巧看见盛卿卿从窗户边上拉开一条小缝张望。   两人对视了一眼。   盛卿卿将窗推得宽了些,伸出手对孟娉婷做了两个手势。   孟娉婷勉强看出来盛卿卿是让她追上孟珩,别的都没看明白。   无奈地叹了口气后,孟娉婷朝盛卿卿遥遥一点头,快步去追孟珩了。   ——她本来也不能留。既然说盛卿卿没起,她硬留在这院子里根本就说不过去。   见到孟珩和孟娉婷一前一后离开,盛卿卿松了口气将窗户合上,回到桌边愁眉苦脸了看了会儿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条打得相当不怎么样的剑疆,用的是暗色的皮革和绳子,挂着一块浅红色的枫叶玉牌。   玉牌还是大皇子妃辗转通过孟大夫人送到盛卿卿手里的,上好的成色,精巧地雕琢成了异形枫叶的形状,同盛卿卿送给孟珩那片一样,显然是特意定制的。   正因为如此,盛卿卿拿它来编剑疆时更是紧张了两分。   这价值连城的东西栓在歪歪扭扭的绳结上也太过掉价了。   这都到了孟珩生辰当天,盛卿卿也没做出个令自己满意的成品,听见孟珩一早来了顿时慌了手脚。   “也不知道二姐姐说的话他信了没有……”盛卿卿自言自语着又坐回了桌边,给自己打了口气,再接再厉起来。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午饭之前把剑疆给编好了,总共四寸来长,红枫坠在尾端,远看倒还算得上精巧,凑近细看却能看得见革绳不自然的翻转。   盛卿卿有心再精进技艺,时间也来不及了,只得找了个盒子将剑疆装进去让青鸾拿着,便匆匆赶去了前厅。   孟府人这会儿已经几乎都到前厅里说话了,就连被禁足的四房也被例外地放出了一日。   盛卿卿跨进正厅时,立刻察觉到孟六姑娘朝她这里投来了带着恶念的眼神。   等她偏过头去打量四房的方向时,孟六姑娘却早已经撇开了脸,好似根本没注意到盛卿卿入场似的。   想到前些日子突然撞见的那四房小丫头说的话,盛卿卿心中一动。   四房大约确实是想做点什么的。   只是盛卿卿想不明白,禁足几个月,不短吃喝,就能生出这么大的怨气来?   ……也对,孟六姑娘见她第一面便有偌大不满呢。   “卿卿来了。”孟三夫人离得近,见到盛卿卿便笑着打了声招呼,她体贴地道,“贺礼都放那儿就行,一会儿孟珩那儿自有人领走。”   盛卿卿回头一看,果真有个管事在那儿专门负责将各房带来的贺礼一一存放清点好的。   她顿时心中松了口气——还真怕是当面送礼,要是叫其他人看见她这拿不出手的礼物,盛卿卿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样悄悄地和其他人送的东西混在一起,即便不好看,也只有孟珩一个人看得见。   盛卿卿吩咐了青鸾过去,又顺手上前扶了孟三夫人,“三舅母身体可还好?瞧着您面色红润,也当出来适当走动走动才好。”   孟三夫人慢悠悠地挽着盛卿卿的手往前走,柔柔笑道,“好,只是老来子,我总得小心着些,生怕磕着摔了。”   孟娉婷瞧见盛卿卿进来时已经迟了,她张望了两眼,讶道,“你的礼呢?”   “让青鸾放门外了。”盛卿卿道。   孟娉婷:“……”她扫了眼那些被整整齐齐码好的礼盒,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孟珩。   发觉孟珩正在同人说话,好似没注意到之后,孟娉婷才悄悄松了口气。   晌午时分,孟老夫人发话,众人便都落了座。   座上的几乎都是一家人,也不做太多的客套,随意说了几句后,孟老夫人便让众人动筷了。   盛卿卿吃着吃着,又往孟六姑娘的方向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和一直忍不住在看自己的人碰上了视线。   孟六姑娘一愣,像是没想到自己会被逮个正着似的。   她身旁的胡氏瞪了她一眼。   孟六姑娘低下了头。   盛卿卿朝看过来的胡氏笑了一笑,面上端的是人畜无害。   胡氏也露出了个有些勉强的笑容,一晃而过。   胡氏自觉忽悠过了盛卿卿,这才转头对孟六姑娘投了个警告的眼神。   双方不在同一张桌子上,这短暂的交锋自然也没有人会注意到。   午饭平平淡淡地用罢,孟老夫人顺口问孟珩道,“用完就走?”   这是往年的惯例了,孟珩这日也就来吃顿饭的功夫,提了孟府众人的心意便走,不会多留太久。   孟珩还没说话,孟大夫人抢了先,“他早先就说了今儿有事要忙,吃饭的功夫都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   孟珩:“……”他顿了顿,道,“确实有事在身,祖母见谅。”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诧异,“知道你忙,能抽空来陪我吃饭,已经很好了。”她停了会儿,又放下筷子道,“一会儿走时,记得将家里人送的东西都带上。”   “这哪能忘记呢。”孟大夫人又抢白道。   孟珩:“……”   往年孟珩并不在意孟府人都送了他什么,但今年他特地拿礼单看了一眼。   孟府管事特地派了两辆马车,将礼盒都整整齐齐地装载其上,准备午后便送到大将军府去。   孟珩飞快扫过礼单,看见盛卿卿的名字在上面挂着,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到底是准备了东西送他的。   然而放松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光是猜想盛卿卿送了什么这个念头就叫孟珩心中痒了起来,他大步走到门外,不及牵马,先掀帘看了两辆马车里头大大小小的贺礼,皱眉问车旁管事,“知道哪个是谁送的吗?”   管事愣了愣,低头谦卑地道,“还略记得一些。”她停顿了一会儿,指了其中一个道,“这是老夫人的……那头是大夫人的。”   孟珩看了一眼,道,“表姑娘送的是哪个?”   管事又愣了一下,这次反应花的时间便长了一些,“大将军想现在便看么?”   孟珩板着脸,“嗯。”   管事于是道了声失礼便绕去了后面的马车,不多时便带着个小巧的盒子回转,双手托着交给了孟珩,“大将军请过目。”   孟珩接了盒子,手按在盒盖上,轻轻吸了口气才缓缓打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微微卷了边儿的枫叶,看起来摘下有些日子了。   孟珩正要去拿,忽地又抬眼看了看孟府正门,改了主意,啪地一下将盒子盖上了,“剩下的送我府里,这个我拿着看看。”   管事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目送孟珩离开之后,才直起腰挠了挠头。   孟珩上马走出两条街,才到了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把盒子再度打开。   他将编制得并算不上精致的剑疆取出来,指腹从上到下捋过去,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像得出来盛卿卿是怎么拽着这几根绳子绕来绕去将剑疆编出来的了。   略有瑕疵的革绳翻转在孟珩眼里完全就是另种意义上的独一无二。   孟珩刀上从不配饰物,但为盛卿卿破例那怎么能叫破例。   他这辈子的例几乎都破在盛卿卿身上了。   盒子底下还压着张字条,孟珩展开看了眼,是盛卿卿写的。   字条先是道歉讲自己的手艺不精让孟珩莫要嫌弃,又特地说了主意是孟大夫人出的、玉是大皇子妃赠的,自己不过出了点手工,最后才是诚恳的生辰道喜。   寥寥几句孟珩反复看了好几遍才收起来。   孟珩这一年收到最大的礼物,应当是盛卿卿从天而降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终于知道她不只是梦中伸手也碰不到的幽魂。   连着盒子一同郑重地收起后,孟珩才提了刀将编好的皮绳挂了上去。   盛卿卿显然是特地挑选过颜色的,黑色的三股革绳又混了一条浅棕色,四股绳扭起来仍然相当纤细,比孟珩的小指一半粗都不到。   孟珩顺手捏了捏雕成六指的玉枫叶,低低哼笑了一声。   *   盛卿卿虽知道玉枫叶是从大皇子妃那儿送来的,却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形式在她那里挂上了名。   等孟珩带着两车的贺礼离开之后,盛卿卿便悄悄地松了口气。   不论孟珩什么时候看到她送的礼物、又究竟讨不讨厌,总归她不会立刻就知道了。   撤了宴席后,盛卿卿陪同着长辈们说了一小会儿话,孟老夫人便发言让胡氏回她自己的院子去。   胡氏的脸色有些难看地应了,带着孟六姑娘离开。   其余人见势纷纷起身告退,盛卿卿也不例外。   等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编绳编了半个月,终于算是解脱了。   盛卿卿对天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什么人编什么东西了。   这誓言发完时,盛卿卿刚刚走到屋门边上几步远的地方,突地瞧见门没关严,不由得蹙了眉,“青鸾?”   青鸾哎了一声,上前两步,见到门时也是一怔,“姑娘,我分明记得我出来时一手抱着盒子,一手将门带上了,还小心得很,怕把您给大将军的礼物给摔了,记得一清二楚呢。”   盛卿卿伸手搭上门,稍稍用力便将门往里推开,里头静悄悄地毫无声响。   青鸾赶上一步,先进了屋子进去绕了一圈,出来道,“姑娘,里头没别人,乍一看似乎也没动过什么。”   盛卿卿入了屋内环视一圈,确实仍是往日里的整整齐齐,看不出什么地方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但今日算是孟府的大日子,各房的主子都到了前厅,下人们也多在前厅忙碌,后院里走动的人比平日少,若说有人趁虚而入,也不是不可能。   也不知这人是碰巧选了她的院子,还是不碰巧?   盛卿卿花了些时间将屋内毫无巨细地都查看了一遍,果然察觉确实有人到过她的屋里。   门没关严不说,妆奁有动过的痕迹,床褥枕边甚至还有人趴上去翻动时留下一个借力的手掌印。   对方显然并不是个熟练工。   盛卿卿坐在镜前,翻看着自己家底并不丰厚的妆奁,发觉其中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不,应当说,她的整个屋子里都没有少什么东西。   也就是说,闯入之人并非是为了财物而来,而是为了找到某样特定的东西。   若是对方真拿了什么财物,盛卿卿反倒能以此为理由告诉孟大夫人,在孟府进行详查了。   可什么也没丢,便不适合宣扬出去。   况且,盛卿卿也能猜得到,若她身上真有什么会被人惦记的东西,那也只有一个可能。   *   胡氏急匆匆地带着孟六姑娘回到了自己院中,顾不得对刚才孟老夫人的言行生气,飞快地令人合上门,问身旁的嬷嬷道,“怎么样,找到了没有?”   嬷嬷低头道,“方才让人去搜了,藏得极好,没能找到。”   胡氏皱眉烦躁地啐了一口,“倒也知道东西值钱,不知道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了。无妨,这次找不见,下次换个地方再寻也一样。”   孟六姑娘急切地坐到一旁,追问道,“母亲,您拿到的消息果真如此说?她一个孤女,哪儿来那么多钱?”   “消息不会有错,老夫人那天带她去郊外,肯定就是为了看当年孟云烟没能带走的东西。”胡氏喝了口茶,冷笑一声,“孟云烟打的好算盘,她当年逃了婚,这些嫁妆本就不该归她,老婆子居然还代替着保管至今要交给一个表家姑娘——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   孟六姑娘诧异道,“孟云烟?这不是盛卿卿的亲娘么?她都二三十年没露面了,她的钱不该都是我们孟府的钱?”   “可不是。”胡氏讥讽地说,“你可是孟珩的亲堂妹,同记在个族谱里的,他看不惯我也就罢了,对你这个同姓的堂妹竟然也这么无情,对一个外家的表妹护短得紧,真是瞎了眼!难怪人人说他病得人都认不清,我看这话不假。”   孟六姑娘那日被孟珩吓得狠了,听见孟珩的名字还是下意识地一抖,无助道,“可是母亲,我们怎么能胜得过大将军?再说,祖母也帮着他……”   “正是如此,才不能硬碰硬。”胡氏大口喝完了一整杯浓茶,才觉得心中冷静了些,她思索片刻后,道,“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了。这次没找到钥匙没什么,我们再忍耐些日子,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孟府的钱总不能平白无故地都让一个外人给拿走了!等盛卿卿一嫁人,这些钱可就真的跟咱们没关系了。”   孟六姑娘连连点头,对胡氏的话深信不疑,但又突然道,“那究竟有多少钱啊?”   胡氏犹豫了一下,“这倒是不太清楚,但魏梁当年铁了心要娶孟云烟,为此重金下聘,甚至承诺不纳妾、不续弦、不养外室,这辈子只要孟云烟一个人,以他当时魏家嫡子、未来家主的身份,孟府给孟云烟准备的嫁妆只多不少,少说也有几十担,再有他人的添妆和魏家的附赠,肯定不是个小数目。”   孟六姑娘迟疑了一下,“只这些么?”   世家的姑娘出嫁,谁还没个几十担的嫁妆?若是少了,那是要被别人家看笑话的。   胡氏沉吟半晌,摇了摇头,“这是贵妃娘娘从宫中悄悄传来的消息,她能看得上眼的,必定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看老夫人那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孟云烟的嫁妆一定还有隐情,可惜这次没从盛卿卿的屋里找到钥匙,否则就能去那宅子里让人一看里头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了。”   孟六姑娘心中砰砰跳起来,“是贵妃娘娘说的?那……那若是这事办成了,我是不是便不用嫁给三皇子了?”   胡氏叹了口气,她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顶,“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嫁给那个年纪能当你爹的三皇子,也不会叫你在未来夫婿的事情上受委屈的。”   “可大将军那日说……”孟六姑娘仍旧十分担忧,“大将军的话,就算是贵妃娘娘恐怕也不能无视。”   胡氏捏了捏她的脸蛋,露出了个阴冷的笑,“这世上,他孟珩又不是最大的。等到贵妃娘娘有了龙子,在宫中能更上一层楼,胡家也就更能说得上话——咱们母女俩就不用在这孟府里看人脸色下菜了。”   孟六姑娘愣了一愣,小声道,“贵妃娘娘有喜啦?”   胡氏看了她一眼,收手道,“大人的事情,你别多管了。这几日好好在屋里待着,安心等你父亲回来,这禁足便该结束了。”   “好,听母亲的。”孟六姑娘应了一声,又幽幽地道,“等父亲回来,我再央他给我出气。大将军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护着那盛卿卿,我得罪不起大将军,总能在盛卿卿头上讨回一二来。”   胡氏教导她,“那小丫头看着甜得蜜糖一样,心里不知道黑成什么样。下次要做什么,你先问过我再说,别又着了她的道,明白吗?”   孟六姑娘想到自己在盛卿卿手中已经连着栽了两次,咬着牙应了,“好,我听母亲的。”   胡氏笑了笑,轻蔑地道,“盛卿卿这丫头也不过有些小聪明劲儿,魏家好些人可挑,她偏偏挑中个只会丹青吟诗的魏仲元,还正是孟珩最嫌恶的,这不是往孟珩脸上扇巴掌么?还指望孟珩能接着护她多久?” 第46章   孟珩还真是一时没空去理会魏仲元。   他在挂上了皮革剑疆之后,这一天行程颇有些忙碌。   孙晋一本正经地把魏梁这几日的进出行程调动一一汇报了个干净,顺带还提了一嘴魏二的病情,道,“腿能医得好,腰是不行了,落个半身不遂,恐怕以后娶妻很难。有这一遭,和盛姑娘的定亲恐怕还要再推迟些时日,等魏二的身体好上一些才会合八字。”   孟珩眼也不抬地嗯了声。   孙晋又七七八八讲了些,方察觉出不对劲来——倒不是说孟珩没在仔细听,而是他的态度颇有些与平日里不同的散漫,好似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别的地方去似的。   “……大将军?”孙晋试探地喊了声,“您今日去过孟府了吧?”   孟珩慢了两拍,又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嗯”字,连嘴也懒得开。   孙晋的视线在他周身上下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孟珩的手上。   孟珩虽然天天爱把玩他的长刀,但今日动作却似乎有些不同。   孙晋大着胆子踮脚细看,终于看见孟珩手里头把玩的并不是他的刀柄,而是刀柄上突然出现的剑疆坠饰。   孙晋恍然大悟。   他握拳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地问道,“大将军新得的剑疆相当别致,枫叶形状独特,看着有点眼熟?”   孟珩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别人送的。”   孙晋做出了然的模样,“那定是送给您的生辰贺礼了,看起来是手工编的?可谓相当上心。”   孟珩满意地点了点头,“是不错。”   “属下斗胆一猜,是盛姑娘做的?”孙晋又问。   “是她。”孟珩摸了摸编绳,终于看够了似的坐正道,“魏二的伤不用管他,继续查魏家——我四叔什么时候到京?”   眼看着孟珩终于有了谈整正题的意向,孙晋也肃了脸色,“看脚程,这几日就要到了,胡家与他已通过了信。”   孟珩哼笑,“由他们去,宫里的事情别插手。等他入城,我再去孟府。”   对孟六姑娘下了处罚的人是他,孟四爷当然会有所不满,孟珩只需要保证这不满都是朝着他自己来的、而非波及到盛卿卿身上便好。   “秦征呢?”孟珩问道。   “就在外头等着了。”孙晋连忙起身,“我去让他进来。”   等出去交换秦征时,孙晋十分有义气地拍了拍秦征的肩膀,“招子放亮点,嘴上抹点蜜,兄弟。”   秦征听了个半懂,进门时打量了孟珩几眼,才突然悟了,“看来今天一大早跑了孟府,想要的东西还是到手了嘛。”   ——孟珩那把玩的动作哪里叫把玩,明显就是在炫耀,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身上多带了个玩意儿似的。   想到这行为是孟珩做出来的,秦征简直能笑上三天。   孟珩何时变得这么小孩子脾气?   “嗯。”孟珩面色沉凝,“就是没亲手当面送我手里。”   秦征连连摆手,“小姑娘胆子小,难免怵你两分,能给你准备贺礼就已经很不错了。”   孟珩冷冷看了他一眼。   秦征:“……”他想了想,十分流畅地改口说了下去,“许是害羞呢?我看盛卿卿和其他小姑娘不一样,见你这么凶神恶煞也不害怕,大概只是羞怯,不敢当面交给你?”   孟珩觉得很有道理。   就跟盛卿卿在他面前第一次哭了鼻子后便绕着他走一样,小姑娘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一些的。   孟珩心情愉快了不少,他抬眼道,“怎么说?”   秦征吁了口气,终于和孟珩谈起了正事,“盛淮的身份我去查清楚了,此人应当原本是个孟府里头的护院,后来因为身手不错得了你祖父的赏识,后头便留在孟府教拳腿功夫,听说并不是个花架子。他同孟云烟私奔之前,并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之间有所私情,离京之时异常顺畅,一路到了江陵都没什么人追过去。”   但若真有心要找,孟云烟和盛淮两人没有改名换姓,也总是能找得到的。   秦征顿了顿,慢慢地道,“但有一点令我注意的是——在进入孟府当护院之前,盛淮此人的生平我竟什么也查不到,这人几乎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从前从没人听说过他的名字,而他就以一个护院的身份进了孟府,一直到在江陵战死为止。”   孟珩沉吟片刻,“按照母亲和祖母的说法,孟府不去寻孟云烟不无可能,那魏家呢?”   “当年孟魏两家有过约定不去找人,魏家也同意了,因此才有玉帛留下。”秦征顿了顿,他意有所指地说,“但这是明面上,究竟暗地里魏家遵守约定了没有,这就不得而知了。”   “卿卿是第一次听说魏家。”孟珩垂着眼道,“魏家即便暗中有所动作,也应当没有惊动他们一家人。”   秦征:“……”   “归根究底症结在魏家身上,你和孙晋一起再查,盯住王敦,他从江陵一路到汴京,是当年江陵一战唯一的幸存者,又特地见了卿卿,身上应当藏了秘密。”   孟珩思索着说完,却没听见秦征应声,不悦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   秦征哭笑不得,他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试探地问,“你见盛卿卿时,当面就是这么喊她的?”   孟珩皱了皱眉,“喊什么?”   秦征到底没那个胆子跟着喊,他隐晦地道,“不喊姓,直接喊名儿?”   孟珩愣了一下,接着他动作十分不自然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不是。”   看着他硬是对着空杯喝了一口的秦征:“……”那就是只在心里喊喊啊。   孟珩沉默半晌,放了杯子将矛头对准秦征,“你很闲?”   秦征苦笑起来,他一摊手,“得令,我这就去找孙晋。”   他说着转身要走,突地又回头道,“我想起来我在哪儿见过那一样的枫叶了——是不是你夹在书页里用来当书签、宝贝得很得那片树叶?”   孟珩冷着脸,“不走也好,我这还有个差事没人去办。”   秦征哎呀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往外飞奔离开,到了门口时和孙晋两人对视一眼,握拳撞了撞。   孙晋深沉地道,“兄弟,我已经成亲了,倒不觉得听着扎心,你呢?”   还没来得及成亲的秦征:“……”   *   孟珩生辰后第三天,盛卿卿就听说孟四爷终于回京了。   这个四舅舅她虽然未曾谋面,但托孟六姑娘和胡氏的福,盛卿卿心中已经多少有些抵触起来了。   孟四爷也没让盛卿卿失望,回来当日,他去拜见了一趟孟老夫人后,就将胡氏和六姑娘的禁足给解除了。   这消息是青鸾悄悄出去打听回来告诉盛卿卿的。   “四房那头热闹得很,跟过年似的。”青鸾拧着眉道,“我撞见一个四房里头的,看我时鼻子都快冲天了。”   “他们不跑到这头来便好,其余无所谓的。”盛卿卿失笑安抚她,“又不是离得多近。”   她更在意的是胡氏和孟六姑娘安静了这段日子,又派了小丫头来给她警告,总归是暗中想做点什么。   孟四爷都回来了,她们差不多是时候该有动静了。   孟珩生辰那日之后,盛卿卿便几乎没出过院子,但再没听见院里有什么奇怪的响动,好似那日房中东西被人翻动都是她的错觉似的。   对有人摸到自己院中过这点的怀疑,因着没有丢失什么东西,盛卿卿也没同孟大夫人说起,只自己紧着小心了一些。   “这么大户人家里头也有那般小心眼儿的人。”青鸾愤愤不平地说着,又道,“对了姑娘,刚才我出去时,听见他们好似在说孟家六姑娘定亲的什么事情,可一见到我就立刻闭嘴走开了。”   “定亲?”盛卿卿抬了眼,“不应当啊。”   孟娉婷才刚要定亲,她后头的几个妹妹都还得等着,排行第六的六姑娘才十二岁的年纪,这时候定亲未免早了些。   “我也想着不太对劲。”青鸾道,“可是我问人时,她们都闭口不言,就跟有什么禁忌似的,我也没办法。”   盛卿卿稍稍思索了片刻就抛到了脑后,“她若真要定亲,总会知道的,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也是。”青鸾手脚麻利地沏了茶,又说,“姑娘,晚上孟府要给孟四爷接风洗尘,听说大将军也会来的。”   “嗯。”盛卿卿应了声,听见孟珩也会到时,不知怎么的心中安定不少。   ——大抵自己是少数不惧怕孟珩的人,也见多了别人在孟珩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因而有孟珩在场的时候,盛卿卿反倒觉得十分放松。   毕竟盛卿卿私心里觉得孟珩这人相当讲道理。   ……这话换别人来听信不信就不得而知了。   晚饭之前,盛卿卿被孟老夫人唤去福寿园,一直留到了饭点前,被提醒了时间的老夫人才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朝盛卿卿伸了只手,道,“丫头,走吧。”   盛卿卿惊讶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孟老夫人身旁扶住了她。   自从到孟府之后,不苟言笑的孟老夫人还是第一次表现出对她的青睐。   若说这是单纯的喜爱之情流露,盛卿卿心中难以说服自己。   往简单里想,大约是孟老夫人预见得到四房蠢蠢欲动,借这么个出场的机会暗示自己对盛卿卿的看重撑腰,警告四房别动什么不该动的念头。   若往复杂点的地方想……   盛卿卿垂了眼,默不作声地放慢脚步一路扶着孟老夫人往前走。   “魏家一时抽不出空来忙定亲的事情,跟我说了要迟些日子。”孟老夫人开口说道。   “是。”盛卿卿乖巧地应了一声,毫无异议。   她都准备好要在魏家消磨几十年,只要魏家人在她身上有所图、不取消定亲一事,魏二养伤的这几个月有什么不能等的?   孟老夫人唔了一声,像是对盛卿卿的态度很满意。   接着她又慢悠悠地接着往下说,“该是你的东西就是你的,这你放心。”   盛卿卿笑了笑,“我母亲留下来的,外祖母都能保存这些年,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你母亲当年要是有你的耐心沉着……”孟老夫人说到一半犹豫了一下,才将话说完,“便不必落到如今你来还这个人情。”   “世间万物,怎知不都是因果循环往复呢?”盛卿卿语气轻快地说,“外祖母似乎总是在意我父亲母亲过得如何,其实尽管母亲后来宿疾缠身,父亲忙于军务,我也知他们二人真心相爱,彼此扶持。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凑巧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想来于他们而言,一辈子也不曾留下什么遗憾。”   孟老夫人搭在盛卿卿手臂上的五指微微收紧了一下,指甲尖无意中掐得盛卿卿一痛。   好在孟老夫人很快反应过来松了力道,她再度开口时,语气听起来却是强自镇定、带了轻微的颤抖,“那我这个老婆子,是不是也能算她的遗憾之一?”   盛卿卿略一迟疑,道,“母亲从我小时候起,就同我说过许多外祖母的事情。教我女红时,还特意提了当年是您亲自教她用针线的。母亲一直心念着您,只是……不敢见您。”   “母女之间哪有什么隔夜仇?”孟老夫人沉声道,“她走时还是个懵懂少女,我再听到她时,就是你带回的死讯,这三十年,竟叫我一个人白等的?”   盛卿卿只得又抚慰了几句。   临到正厅外时,孟老夫人慢慢地道,“卿卿,你是个好孩子,千万不要像云烟一样,做出一时冲动、不顾后果的事情来。”   盛卿卿垂眼应下,接着便扶孟老夫人走进了正厅里。   在里头候着的众人纷纷都站了起来迎接家中辈分最高的老夫人到来。   盛卿卿目不斜视地随老夫人到最尊贵的位置上,扶着她坐稳后,才悄悄地回了自己一向坐的座位——孟娉婷旁边。   她能察觉到不少落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但却一道也没有抬头去观察。   众人动筷时,孟娉婷在她身旁小声道,“堂兄来了,你瞧见没?”   盛卿卿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是个疑问。   她只听说孟珩要来,但方才厅中的谁也没多看一眼,当然没瞧见孟珩。   孟家男女分开坐不同的桌子,孟珩显然和孟老夫人的几个儿子孙子坐在一起,同盛卿卿有些距离。   孟娉婷喝了口饭前的养胃甜汤,才慢条斯理地说,“我猜你也没去张望。你一会儿瞧瞧他身上有什么不同?”   盛卿卿捏着调羹转头看了孟娉婷一眼,笑道,“能有怎么个不同?你少诓我。”   孟娉婷也偏过脸来同她对视了一下,奇怪道,“怎么,才过三日,你就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了?”   “……”盛卿卿这才反应过来,她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朝三天前孟珩坐的那个位置望了过去。   若是按照老规矩,孟珩应当还坐在那里。   然而偏生不巧,盛卿卿这一眼遥遥望去,在看见孟珩之前,中间先挡了一个人。   ——孟四爷回来后,那张桌子上多了一个人,自然座位也有些变动。   回头特地看这一眼已经有些突兀了,还没瞧见,盛卿卿也没法,正要将目光收回,却看见一个原本侧对着他的男人回头朝她看了一下。   接着,那面生又面善的男人朝她露出了个微笑来。   盛卿卿心中顿时有了猜想,她朝对方回了个便礼就将头扭了回去。   那应当就是她还未见过的孟四爷了。   盛卿卿的四个舅舅中,唯独这个眉清目秀的四舅舅长得最像她母亲。   ……偏偏是胡氏的相公。   即便对方的态度看起来相当和善,盛卿卿也回以了甜美的笑容,她却不能确信这孟四爷真是个好相与的。   别的不说,胡氏和孟六姑娘非要安安静静等孟四爷回来再作妖,不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吗?   要是孟四爷不是个会给她们撑腰的,还等什么等?   这次孟六姑娘解了禁,就坐在和盛卿卿一张桌子上,她瞥了一眼盛卿卿,突然开口道,“盛姐姐头上的簪子可真好看,我看做工,像是宝蝶轩的?”   她这一声出来,嗓音不大不小,除了这桌上的人,也没什么人注意。   只是桌上同年纪的姑娘们都下意识随着孟六姑娘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盛卿卿。   ——其实那簪子相当普通,通体白玉一般,尾部雕了个雀尾的形状,只是簪在盛卿卿发间,就反被她整个人的明艳照应得熠熠生辉起来。   “我都好久没出去了,也不知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够不够去宝蝶轩买一根簪子的。”孟六姑娘又唉声叹气地道。   这两句话串在一起,意思便相当分明了。   ——明明是一贫如洗到孟府的盛卿卿,用着孟府的钱,吃穿用度竟还比她这个嫡姑娘奢华? 第47章   对于孟六姑娘算得上用心险恶的暗示,盛卿卿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率先开口的反而是坐在孟六姑娘一旁、在孟府排行第四的姑娘,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孟娉婷和盛卿卿,转头对孟六姑娘道,“这是大姐姐派人送来孟府的,盛姐姐也得了一份儿。”   孟六姑娘下意识地反驳道,“那我怎么没——”   她驳斥到一半,自己也明白了答案,面色难看地停住了嘴。   答案很简单:大皇子妃和孟珩是亲生的姐弟,孟珩禁了四房的足,大皇子妃自然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孟四姑娘却接了下去,“大姐姐其实也给你备了一份儿,祖母扣着说等你禁足出来了再给你,想着大约也是今日……”   孟六姑娘后悔哪还来得及,她咬了咬嘴唇,挤出了个笑容来,“原来是这样,我还想过几日去宝蝶轩时请盛姐姐陪我一道去掌个眼呢,真可惜。”   她这句挽尊似的话究竟是从心还是不从心,桌上众人心里都很清楚,也没人有意要拆穿她,只是都低头默默吃饭不说话了。   孟六姑娘原是好不容易得了自由,见到盛卿卿过得滋润便心生不满想要挤兑两句,谁知道险些将自己给坑了,总算学了个乖,闭嘴不再吭声。   盛卿卿一句话也没同孟六姑娘说,倒是朝替她辩白的孟四姑娘笑了笑,此后便只和身旁的孟娉婷小声说话,整张桌子都相当安静。   等到一餐结束,宴席撤下后,孟老夫人才唤盛卿卿上前去认识了孟四爷。   孟老夫人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孟云烟已经去世不说,剩下的四个儿子除了排行第三的,都在外当官,因此先前盛卿卿也只拜见过孟三爷。   “四舅舅。”盛卿卿行礼喊了一声。   孟四爷抚了一把下巴上蓄起的小撮胡须,笑着应声,又给了见面礼,才转头对孟老夫人道,“这丫头和云烟长得真像,一见就叫我想起云烟小时候了。”   孟老夫人抬了抬眼,面上没什么波澜,“确实像。你这个做舅舅的,也同外甥女像得很。”   盛卿卿笑了起来,“我倒觉得是四舅舅同母亲有几成相似。”   孟四爷感慨道,“我上次见云烟时,她还是个少女,一转眼,她的女儿都有她当年那么大岁数了——听说你要定亲了?”   “正是,托外祖母的福。”盛卿卿低头应道。   “这孩子孤零零的一个人,还好有母亲照顾帮扶着。”孟四爷唏嘘地评了一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孟老夫人,“母亲这几个月以来身体可硬朗?眼看着要入冬了,您可千万注意自己的身子。”   孟老夫人淡淡道,“我没事,所有人都省心点,我也能活得长一点。”   听了这话的胡氏显然觉得自己被孟老夫人的话针对,难堪地撇开了视线。   孟四爷面上表情却八方不动,他像是没听懂孟老夫人话中潜台词似的,转头对胡氏道,“母亲要忙的事情,你从旁帮衬着,就当是将功补过了,知道没有?”   胡氏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孟四爷又对孟老夫人劝,“您看,卿卿的亲事定然是要往大里办的,您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寻个人帮忙正好,累生病了可不值当。”   胡氏心中一片亮堂——她早就同孟四爷商量好了,借口将功补过去协助孟老夫人操办盛卿卿的婚事,期间自然能摸得清楚盛卿卿的嫁妆、家本是几斤几两。   最难的不过是说服孟老夫人同意这事罢了。   于是孟四爷一说完话,胡氏就站了起来,她一脸羞愧地在孟老夫人面前跪下道,“母亲,媳妇知错了,这次定当好好用心操办卿卿的婚事,不叫她受一丝委屈。”   盛卿卿轻轻扫过胡氏,脚下悄悄地转了个角度避嫌,免得她这一跪还有一小部分给了自己。   与此同时她心中也笃定了一点:悄悄进过她院里的人果然来自四房。   却不知道事情是因为温泉宅子里那日被人窥见、还是别的什么渠道被传到胡氏耳中的了。   孟老夫人沉吟间还没说话,端坐一旁的孟大夫人先“哈”地笑了一声,“四弟这话说的,难道有我在府里,还会让母亲操劳过度不成?”   胡氏微微一愣,好声好气地解释,“大嫂,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也有府中诸多事情要一手操办,本就忙碌得很了,我这是想也替你分担上一些,咱们是妯娌,总该互相帮扶着点。”   这话其实说得合情合理,但孟府四位夫人中,府中大小事务多是孟大夫人一人经手、有条有理,二夫人三夫人都乐得清闲,胡氏非要跳出来分忧便显得有些刻意。   孟大夫人谁不知道胡氏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胡氏和六姑娘对盛卿卿心中有怨怼,这她还是清楚的。   就算盛卿卿眼下这桩婚事不一定能成,孟大夫人也不准备让胡氏来“帮忙”。   她当即意有所指地道,“四弟妹或许不知道,但卿卿婚事的准备,母亲大多是交给我来做了的,我瞅着也没出什么差错?”   胡氏确实不知道——她都被禁足这许久了!   当下有些措手不及的胡氏立刻转头隐晦地将求救的眼神抛给了孟四爷。   孟四爷沉吟片刻便插话道,“大嫂说得是,那你就去给大嫂打个下手,多学点东西,别和之前似的什么都做不好,连小六都跟着你不学好!”   胡氏委委屈屈地低头应了一声是。   见四房两人还不死心,孟大夫人心中呸了一声,面上镇定地问道,“说到婚事,四弟和四弟妹不是也该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坐在隔壁桌上的孟六姑娘脸色一白。   ——这说的是孟珩要她去给三皇子当妾的事情。   倒是一直垂着双手静立在旁的盛卿卿没听明白:四房什么时候也有婚事要办了?   孟四爷疑惑不解地问,“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氏强颜欢笑,“大嫂这便是开玩笑了,那日……怎么能当真呢。小六,来,今日正好有机会,你当面好好地同你表姐认个错,请她大人大量不计较你的调皮了。”   三皇子一事东窗事发的时候,胡氏原本没当作什么大事来看待——实在是盛卿卿一个表姑娘的身份不值得她多关注什么。   可在孟珩站出来、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胡氏时,她才知道事情不好收拾了。   可胡氏没有勇气去和孟珩对峙,只好一路忍到自己夫君回来,才有胆子当着孟珩的面将他说过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孟六姑娘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还没说话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她在胡氏的命令下向盛卿卿走去,心中紧张地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凄惨又可怜,又叫盛卿卿不得不大度地原谅她、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虽然对盛卿卿低头令孟六姑娘觉得十分耻辱,但为了不真去三皇子府蹉跎一生,孟六姑娘咬着牙决定暂时忍了,以后再加倍从盛卿卿身上找回来便是。   当孟六姑娘终于站定在盛卿卿面前,含着两泡眼泪就要开口时,盛卿卿的脑子里也转着千百个念头。   盛卿卿敏锐地察觉到在场几人说的话中,藏着一个被她所遗漏的讯息。   而孟六姑娘这道歉就实在是鸿门宴了。   盛卿卿正想着该怎么应对的同时,在场的另一人出声了。   “盛卿卿。”他低沉地点了她的名字。   别说盛卿卿自己,其余人也纷纷露出各异的表情朝孟珩看了过去。   心中算盘打得啪啪响的胡氏更是心中一抖。   ——她的打算是用孟四爷左右孟老夫人,孟老夫人自然能牵制孟珩。孟珩这半天没说话,胡氏还当自己的计策起了效,谁知道他还是半路杀了出来!   “珩哥哥?”盛卿卿小声应他。   孟珩一言不发地抽了刀。   盛卿卿听见数道惊恐的抽气声同时响了起来,但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   孟珩不会伤害她,他此刻身上也没有杀意和暴戾。   果然,孟珩只将长刀抽出一半,拇指在刀柄上蹭了一下,“前日勾松了,你来看看。”   盛卿卿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孟珩刀上、她亲手编的缰。   想象着成品去编织时尚不觉得,可真见到这歪歪扭扭的东西被栓在孟珩这柄鼎鼎有名的兵器上时,盛卿卿还是不自觉地有些赧然。   ——实在是她心中觉得自己的制物糙了些,配不上那名刀。   心中虽然局促,但盛卿卿还是反应极快地上前几步,微微弯腰看了一眼,确实有一小节革绳被扯松开来,但并不严重。   ……况且,也是她做工粗糙、编得不够紧致细密才会出这差错。   盛卿卿伸手捏了捏剑疆,有点无地自容,“珩哥哥摘下来吧,我一会儿便去整理。”   “不必摘下。”孟珩简单地说着,手一按就将半人长的刀刃尽数收回鞘中,接着微微一顿,就反手将长刀连鞘一起解了下来,用刀背的方向对着盛卿卿递给了她,“拿去。”   盛卿卿被结结实实地惊了一下。   ——她不是没摸过饮血的兵器,但这可是孟珩的贴身武器!   若不是性命之交,士兵之间都不会互相交托彼此武器的。   见孟珩的手没动,盛卿卿恍然地伸出手去接了这柄沉甸甸的武器。   “拿稳了。”孟珩道。   盛卿卿轻轻嗯了一声,孟珩才松开手。   他收手的那瞬间,盛卿卿便察觉到双手上重量一沉,压得她两只手都往下掉了一截,才给托住了。   光看这长刀在孟珩手中挥舞起来轻若无物的模样,谁能想得到竟有这么沉的分量?   饶是有所准备,盛卿卿还是差点把刀摔了,心中有些后怕,干脆将长刀用双手给抱在了怀里。   她看看孟珩,又回头看了看僵立在原地的孟六姑娘。   “等什么?”孟珩冷声问。   这便是让她不必理会孟六姑娘了。   盛卿卿哦了声,便抱着长刀往自己原本的位置走去——孟娉婷给她腾出了一小块足够放置长刀的空地。   被扔在原地的孟六姑娘尴尬得简直想要一头将自己撞晕过去,原本蓄力好了的眼泪在盛卿卿转身时便克制不住地真夺眶而出了。   胡氏也尴尬得很,她的辈分算起来是孟珩的长辈,可刚才孟珩突然发话到盛卿卿走开,这桌上比他辈分高的人却一个也没插话。   ——孟府如今的辉煌,毕竟是建立在孟珩的名望功绩之上的。   “老四今天刚回来,不说这些了。”孟老夫人直到这时才缓缓发话,“都散了吧。”   孟老夫人这话一出,四房的打算也只能偃旗息鼓。   孟四爷用眼神示意胡氏带着孟六姑娘离开,又笑着同孟老夫人慰问两句,才转身跟上去。   小辈们默不作声地离开桌子,跟着各自的大家长出正厅,孟娉婷也不例外。   只是众人边往外走,边跟见了鬼似的频频回头打量正在和孟珩长刀较劲的盛卿卿。   孟府里的人认识孟珩这么多年,谁真摸过他这柄长刀?那简直就是孟珩的第二条命。   很快,孟老夫人也扶着孟大夫人的手往外走去,临走时,她拍拍孟珩的手,让他跟上了自己。   唯独盛卿卿一个还浑然忘我地在桌旁和自己不争气的手作较劲。   ——那勾扯之处其实并不怎么明显,上下稍作调整便好,但孟珩的刀太沉,盛卿卿少不得垂了脑袋去细看,花费了些不必要的功夫。   等她抬起头时,正厅里已经一个人的踪影也没有了。   盛卿卿:“……”   她站起身来四望一圈,颇有些茫然。   老夫人发话让众人散了她是知道的,可怎么连这刀的主人都走了?   盛卿卿立在桌边靠了一会儿,又低头去看那凛然的长刀,无意识地将手指搭到鞘上,手指从一段轻轻地抚摸到了另一端,动作十分轻柔缱绻。   好像这锋锐的利刃并不是什么吹毛断发的凶器,而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宝物一般。   孟珩回转到正厅门外时,正好见到盛卿卿垂眼把玩刀鞘的动作。   都说兵器是武将的第二条命,这话其实不假。   吃饭沐浴睡觉,孟珩都不会让刀离开自己身边。   那几根又白又纤细的手指,几乎像是从孟珩背上轻轻滑过去的一般,让离盛卿卿还有十几步远的孟珩站在原地打了个激灵,一股不知名的冲动从尾椎一路冲到了后脑勺里。   盛卿卿却是认真地低头看这柄她从前没有机会好好打量的长刀,从刀柄一路仔仔细细地看到末端后,又捏着玉枫叶玩了就一会儿,才重新弯腰略显吃力地双手将其抱在怀里,准备出门去找孟珩物归原主。   才走了一步,盛卿卿就和立在门口的孟珩打了个照面。   她愣了下,旋即笑了,抱着长刀步伐轻巧地上前道,“我理好啦。”   直到走到孟珩面前,盛卿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孟珩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和幽深。   她略作迟疑,但还是将长刀递给了他,“珩哥哥?”   孟珩哑着喉咙应了,单手接了刀挂回腰间,“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一旁等待了片刻的管家适时将点着的灯笼送了上来。   孟珩正要伸手去接,盛卿卿抢先拿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回院子的路还是认得的。”   孟珩没说话,他就那么站着看她,双足没有一丝要转向的意思。   盛卿卿:“……”她后退了半步,没了法子,“那就麻烦珩哥哥了。”   孟珩这才跟了上去。   入了夜的孟府点着不少灯笼,回转的路上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盛卿卿提着灯笼绕进后院里,随口道,“方才我一低头一抬头,大家都不见了,可叫我吓一跳。”   “去同老夫人说了两句话。”孟珩道。   盛卿卿其实并不是问孟珩去了什么地方的意思。她扭头看了看孟珩,道,“刚才也多亏珩哥哥替我解围了。”   孟珩:“……”其实他是替自己解围。   那时候要是任由四房继续发挥下去,他对四房的报复就会被盛卿卿知道了。   孟珩心中拿捏不定盛卿卿会怎么看待他这相当凶狠的眦睚必报之举。   ——毕竟,他已经琢磨透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无坚不摧、坚强自立的小姑娘其实心里头还是软得一戳就一个孔。   “四舅舅倒确实是和我母亲长得很像。”盛卿卿道,“不过性格便不太像了。”   她随口说罢,立刻住了嘴,自觉这话并不该说出口。   可偏偏就是在孟珩的面前相当轻易地说了出来。   想到这里,盛卿卿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孟珩一眼。   身形高大的男人就跟在她身侧后方半步,步伐却轻灵得压根听不见。   盛卿卿觉得自己本该是和其他人一样害怕的,却生不出这丝畏惧之心来,不由得笑起自己的胆大来。   “笑什么?”孟珩问。   “不笑什么。”盛卿卿哪里可能告诉他,扭头重新启步,却瞧见一点黄绿色的光从旁缓缓地飞了过去,顿时扭头看了一眼,惊讶道,“萤火虫!”   孟珩也偏头看了一眼,见盛卿卿的视线正紧紧追随着那萤火虫越飞越高,略一沉吟便直接将手伸向了半空——一抓。   盛卿卿眼睁睁看着孟珩就和说书先生口中的武林高手似的徒手将半空中的萤火虫给捏住了,“……”   孟珩低下脸,一手从刀上松开去接了盛卿卿手里灯笼,虚握成拳的手则递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眨眨眼,神情中浮现出一丝符合年龄的雀跃之情,双手捧住了孟珩的拳头。   原本只打算将萤火虫在盛卿卿近前放出的孟珩手指一紧,险些把可怜的小虫给捏扁了。 第48章   “……珩哥哥?”盛卿卿等了两息,疑惑地抬头看向没有动作的孟珩。   朦胧的月光和灯笼并不足以将孟珩的表情照得纤毫明朗,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缓缓松开了虎口。   接着,被闷了半晌的萤火虫就颤巍巍傻乎乎地飞了出来。   盛卿卿眼疾手快地双手合拢将其俘获其中,高兴得像是个吃了糖的小朋友。   孟珩收了手,动作并不明显地将灯笼往前递了递,照亮了盛卿卿的半张侧脸和其上的鲜明笑意。   “江陵城里,只要下过大雨,去树林里便能看见铺天盖地的萤火虫。”盛卿卿笑着道,“小时候,我哥还骗我说那是死人的亡魂徘徊,把我吓哭后他没办法,才带着我去看了雨后的萤火虫,将我哄好了。”   她说着,再度打开手掌将可怜的小虫放了出去,这次没再玩欲擒故纵,而是抬头看它慢吞吞地飞走。   “但如今的我听说这样的传闻,已经不会再觉得害怕了。若这些都是战死的亡魂,那我宁可他们能再多上一些。”   或许其中就有她所认识的幽魂呢。   孟珩觉得自己这时候该吐出两句安慰之语,但想了也说不出口,最后学了认识的人常做的样子,将手掌盖到盛卿卿头顶揉了揉。   盛卿卿正巧要扭头和孟珩说什么,就被他摸了一把脑袋,不由得下意识地往旁偏开了头,孟珩的指尖只擦过了她的发髻。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盛卿卿率先反应过来,笑道,“我没事,有感而发罢了。”   孟珩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高深莫测地,“唔。”   “对了,”盛卿卿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突然就躲了那一下,搜肠刮肚地找着下一个话题缓解气氛,“听席间珩哥哥的意思,孟六姑娘的夫家已经择好了?”   “应当。”   “这么快?”盛卿卿疑惑道,“二姐姐还没定亲呢。”   孟珩不以为意地说,“不由他们决定。”   他这话说得笃定,好似决定的人是他一般,让盛卿卿偏头看了过去。   孟珩顿了顿,又补充,“以后你就知道了。”   两人再度沉默下来,盛卿卿耳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孟珩的存在感在夜间收敛得微乎其微,好似潜伏起来随时准备咬断人喉咙的猛兽。   她走了片刻才又出声,“我送的生辰礼物简陋,珩哥哥若是不喜欢,不必一直带着的。”   “我很喜欢。”孟珩答得很快。   盛卿卿又不吭声了。   静着静着,孟珩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抬高手腕用灯笼照了盛卿卿,恍惚看见她耳朵后面似乎红了一片。   待要再细看时,已经到了盛卿卿的院门外,盛卿卿也已转回了脸来,道,“我到啦,这灯笼珩哥哥带着,回去路上一路小心。”   孟珩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走了。   盛卿卿赶紧绕进院门里,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根,长出了一口气。   “姑娘?”青鸾上前来迎,“您在门口做什么呢?”   盛卿卿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叫只萤火虫给蜇了。”   “……萤火虫?姑娘,萤火虫不蜇人的。”   *   孟四爷回来的第一日,胡氏想掀起的风波叫孟珩一手轻轻松松地就给盖住了,一丝波澜也没打起来,着实让胡氏丧气不已。   “这样不行。”孟四爷抽着水烟沉思了半晌,才道,“只要孟珩护着她,那都是不成功的。”   “那怎么办?”胡氏想了想,提议道,“我去问问贵妃娘娘?”   孟四爷看了她一眼,“贵妃娘娘一日不怀上龙子,她就一日不可能和孟珩相提并论。”   胡氏跺脚怒道,“我这把年纪被禁足,已经成了汴京城里的笑话了,一个孟珩我对付不了,难道一个盛卿卿我也动不得?——再说了,你好歹也想想小六的婚事,她是你的亲女儿,你难道竟一点也不心疼?”   孟四爷又抽起了烟。   他在烟雾缭绕中沉思了许久,开口道,“要和孟珩作对太不划算,更何况只是为了钱。”   胡氏见他已有了退缩的意思,咬咬牙低声道,“是钱,但这钱的数量,能让任何人发疯。”   孟四爷也是见惯大富大贵的人,闻言看了看她,不以为然道,“多少钱?”   胡氏的声音压得更低,“贵妃娘娘送来的信里语焉不详,但她有一句说了,今上见了也要动心。”   孟四爷神色一动,“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给云烟准备嫁妆时我又不是不在府里,孟府拿不出这么多钱。”   “贵妃娘娘说,这钱来路不能明说,但即便拿了也是拿了,没有冤头债主。”胡氏更用心地说服道,“贵妃娘娘说了会帮我们尽量多地拿到这笔钱,等过了年,自然就知道能用得上在什么地方了。”   “什么地方?”   胡氏哎呀一声,焦急地指了指肚皮,“贵妃娘娘有喜了!”   孟四爷手一抖,“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胡氏赌咒发誓道,“宫里不太平,贵妃娘娘也不敢立刻将消息散出去,等年后养好了胎才会公开。”   孟四爷沉吟了许久,摇头道,“谁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即便是皇子,年纪也太小了。”   “今上身体还康健着,少说再活十几二十年的!”胡氏急道,“再说了,有贵妃娘娘帮忙,分的又是你一个外甥女的钱,对孟府百利而无一弊!别说你了,我看你那几个哥哥若是知道,心里肯定也痒痒得很。”   她好说歹说,见孟四爷还是不表态,顿时恼了。   “你忘记老夫人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们四个都是她的亲儿子,就你一个不受看重,官位也最低,我在府里受气比谁都多——今天你不也看见了?”胡氏喘了口气,像是要将多年来的不快都宣泄出来似的,“再说,你不是一向恨死了孟云烟吗?要不是她悔婚,你哪里会混成现在这样?你难道还惦念着她和不知道哪个野汉子生下来的女儿算不算你的血亲?她悔婚一走了之时,可没把你当成是亲人!”   孟四爷眼角一抽,像是被踩中了陈年的痛脚。   ——当年他确实有个飞黄腾达的机会,却正巧要走魏家的路子才能成。   本来两家人成了亲家,怎么帮忙都是举手之劳,可就在孟四爷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孟云烟一声不吭地撕毁婚约和人走了。   到如今,孟四爷也不能说自己就已经将这桩陈年旧事给忘在了脑后。   若不是那一遭,他如今一定比现在官职地位高得多。   这也正是孟四爷在听说孟云烟的女儿来孟府投亲之后,没有立刻阻止自己妻子动小小手脚的原因。   “贵妃娘娘许诺过了。”胡氏又换了口气,“只要你我同心协力,她自会想办法补上你当年那遗憾。”   孟四爷低头抽了两口烟,脑中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孟珩的亲姐姐却是最有可能当上未来皇后的人,一旦如此,孟府大房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可见不多久后四房或许就得搬出孟府了。   而胡家想要让胡贵妃生一个皇子夺嫡,无论此番成功与否,他身后都有了新的助力,不必再留在孟府里当最不起眼的那个。   孟四爷在胡氏的注视中权衡了许久,最后才开口道,“这事风险极大,让贵妃娘娘先证明诚意吧。”   胡氏面上终于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来。   *   孟六姑娘终于得了自由,生怕自己被汴京城里其他贵女遗忘了的她第二日便飞快联络了自己相熟的小姐妹们,定了个出去游玩的时机。   这日,她特地好好打扮了自己一番,穿在身上的都是新作的衣服,为的就是不让别人看出她在孟府如今的地位已大不如前。   换成半年前的孟六姑娘,她是定然不相信在孟府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的自己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栽在了盛卿卿的手里。   更可恨的是,盛卿卿一没亲自出手,二来居然还被蒙在鼓里。   想到昨日宴席上,孟珩直接出手将盛卿卿带走那幕,孟六姑娘仍旧气不打一处来。   孟珩是孟府的保护神,这谁都知道。   原本孟府里不论是谁,孟珩都别无二致地一张不耐烦的冷脸,孟六姑娘便觉得是孟珩的性格不近人情,倒也不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拉拢这位堂兄。   可半路杀出个盛卿卿,居然能将孟珩拉到了她身后去,怎么能叫孟六姑娘不心中记恨。   ——堂妹和表妹之间,难道不是堂妹来得更亲近才对?   孟珩的行径,全然就是胳膊肘往外拐!   “你怎么了?”身旁的同伴奇怪地问道,“是身体不舒服么?”   孟六姑娘回过神来,挂起了笑嘻嘻的表情,道,“我是给这么多天禁足给闷坏了,虽然好吃好喝,但我连孟府都溜不出来,好在祖母网开一面将我提前放出来,我都快憋死了。”   同伴安抚了她两句,好奇道,“倒没听你说过犯了什么错被孟老夫人禁足?”   孟六姑娘哪里敢说出三皇子往孟府跑、又求亲的事情是她一手策划的,干笑两声便岔开了话题,“今日既是那琴技出名的闻夫人设宴,你们都准备了些什么?”   她的同伴没多追究,但同样也没对孟六姑娘坦诚,避重就轻地笑着说,“前些日子练了个新曲,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问闻夫人请教一番。”   这位闻夫人在汴京乃至大庆都是个相当出名的人物。   身为女子,她的琴艺冠绝汴京,双十年华时就是首屈一指的琴技大家,宫中设宴也少能请动她去献曲。   若是弹琴能被这位闻夫人称赞一句,那可是风光至极的荣耀。   孟六姑娘自小练琴,幼时曾被闻夫人夸奖过一次,因而听同伴说闻夫人再次设宴招待众人时,便立刻决定要去赴宴。   原因也很简单。   如果她能再度得到闻夫人的赏识,那定然立刻名声大噪,谁还会记得她被缘由不明地关在府里禁足这么久的事情?   再者,孟六姑娘此时正相当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能令她满意的定亲人选,还须得是对方主动到孟府去提亲的那种。   在她看来,若是有青年才俊上门提亲,孟老夫人总不至于拒绝,孟珩也不会突然横插一脚。   “我这些日子在院里窝着,也只能埋头练琴了。”孟六姑娘抚着自己的琴盒,雀跃地说道,“一会儿有机会,我也要在闻夫人面前展示一番,求求她的指教。”   她的同伴不置可否,提起了另一桩话题,“闻夫人收了个徒弟,你听说了没有?”   孟六姑娘惊讶,“那么多世家想要请她去教琴,她都拒绝了,什么时候收的徒?叫什么名字?”   “还不曾见过。”同伴说道,“想来今日便是她公布的日子了。”   “想来总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或许同我们差不多,正好谈得来呢。”孟六姑娘说着,心中已下定决心要寻机会和闻夫人的这个徒弟打好关系。   琴在大庆地位超然,琴师和戏子全然不同,像闻夫人这样的琴艺大家更是在皇亲贵族中也相当受到尊重的。   这能用得上的友人、门路,总是越多越好的。   显然和孟六姑娘抱着同样想法的人并不少,当她们到了目的地下马车时,外头已经传来热闹的人声。   孟六姑娘抱着琴放眼望去,眼前的湖中心飘着一条画舫,靠岸的时候有几条来回运人的小船,而湖边上则是站满了慕名而来围观的人,就连湖边的几栋茶馆酒楼都座无虚席、人头攒动。   闻夫人的名声之响亮可见一斑。   孟六姑娘和同伴对视了一眼,两人快步往岸边的小船走去,想要快些到湖中的画舫上挑个好位置。   她们是拿着请帖的人,给在岸边守着的侍女检查过后,便被请上了精致简单的小船。   孟六姑娘刚刚坐下,一抬眼就看见盛卿卿居然站在不远的地方,独自一人孤零零的模样,还定定望着画舫的方向,仿佛很是向往。   孟六姑娘心中一动,起身招呼道,“盛姐姐!”   盛卿卿目光流转,见到孟六姑娘,一笑,“六姑娘也在。”   “是啊——盛姐姐也想来听闻夫人弹琴吗?”孟六姑娘一叠声地问道,“这条船正要开了,你快上来吧。”   盛卿卿摇了摇头,“你先去吧,我不上去。”   “是不是没有请帖?”孟六姑娘脱口而出,她早猜到如此——她自己手里这请帖还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呢,盛卿卿能有什么地方拿得到?   盛卿卿不置可否。   但孟六姑娘立刻露出了焦急的表情,转而对湖边侍女道,“那是我的表姐,可否由我做保,让她一同到画舫上去?”   “没有请帖,便不能上去的。”侍女温温柔柔地拒绝了。   孟六姑娘失望地啊了一声,“这帖子可不好得,我表姐手中没有也正常……真不能通融一番?”   “一张请帖只能让一个人去画舫。”侍女道。   孟六姑娘只得坐了回去,面上神情有些遗憾,“那盛姐姐,我就先上去了。你别急,或许下次就能有请帖了呢?”   盛卿卿笑而不语地看着孟六姑娘几乎自说自话地表演了这么一番后,才坐在小船上悠悠离开,心中有点儿想笑。   早看出这个孟六姑娘好似活在一个戏台子上,随时都能捏着嗓子演上一段,可每每见到,盛卿卿都觉得相当逗趣。   “盛姐姐?”有人凑到盛卿卿身边,好奇地唤道,“你笑什么呢?”   “没什么。”盛卿卿扭头瞧见身旁的圆脸小姑娘手中摇摇晃晃地抱着一个几乎有她人那么高的琴盒,赶紧弯腰伸手扶了一把,“这么大的琴盒,你也能忘带了?”   小姑娘正是在安王府里最先给盛卿卿送花的那个,她闻言挺了挺胸,骄傲地道,“我只想着快些来见你,就给忘了。”   盛卿卿见她一举一动都心惊肉跳得很,干脆将琴盒拿了过来背到自己身后,“我替你拿着,上了画舫就给你。”   小姑娘乐呵呵地凑到盛卿卿身旁,道,“那我们也去画舫吧。”   盛卿卿回头看了眼,“二姐姐呢?”   “孟二姑娘乐不思蜀啦,恐怕过一会儿才能来。”小姑娘踮着脚尖给盛卿卿说了个名字,后者立刻了然。   ——那个名字正是孟娉婷中意的少年,盛卿卿有过一面之缘。   盛卿卿当然没有坏人好事的意思,遂跟在小姑娘背后便上了小船。   侍女朝她们二人恭敬地鞠了一躬,并未讨要任何请帖。 第49章   画舫就停在湖心处,小船摇摇晃晃地过去也只花了一小会的功夫,盛卿卿便从画舫的一侧登了上去。   画舫分了两层,大多人现在都聚集在靠下的一层上,多是年轻男女,几乎人人手中都抱着琴。   盛卿卿乍一眼看过去,就见到了不少有段日子没见的熟面孔,刚刚前脚登上了画舫的孟六姑娘也正在其中和几人笑着说话。   盛卿卿只当没看见孟六姑娘,将琴交给穿上的侍女后不久,便有人来招呼众人去二楼就座。   “一会儿论琴就在二楼进行了。”小姑娘小声对盛卿卿解释道,“盛姐姐先去坐着,我去去就来。”   她说着,提起裙摆匆匆地绕去了后头。   盛卿卿目送她离开,才落在众人的末尾慢悠悠上了二层。   守在二层入口处的侍女见到盛卿卿,便转头对她指了一个在最前排处的位置。   那是张双人的长桌,在后排都坐得满满当当的同时,仍旧无人落座。   原因也很简单。   闻夫人的请帖是分三六九等的,最靠前的长桌,要么是给在琴道上有所钻研成就的文人雅士,要么便是地位尊贵的世家贵族,像孟六姑娘这样的,便坐在了第二排的桌子上。   孟六姑娘原本对自己的座位已经是相当满意的,她坐下后便将琴取出,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轻轻拨动琴弦听其音响,确保万无一失。   可还没调试完毕,她身旁的同伴便探身过来小声对她道,“前面刚坐下那位姑娘……你快看看,我是不是认错了?”   孟六姑娘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险些掉了下巴——就坐在她左前方不远处第一排的,不正是刚才连请帖都没有、上不了船的盛卿卿吗?   “那是我……我表姐。”孟六姑娘咽了口口水,闭眼收起自己惊愕的表情。   “不知道她是怎么上来的?”同伴嘀咕着道。   孟六姑娘用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察觉到两手空空坐在最前排的盛卿卿已经引起了不少人注意,思忖片刻后便起身绕到了盛卿卿的桌旁,故作惊讶,“表姐?”   盛卿卿偏头见到孟六姑娘已跪坐在了桌边,并不惊讶,弯起眉眼同她打了声招呼,“六姑娘。”   孟六姑娘紧张地环视了一圈,小声问道,“你不是没有请帖吗?怎么上来的?没叫人发现吧?”   可二层虽大,人却不少,桌与桌之间就那么点距离,她的声音再小也终归传到了附近人的耳朵里。   “六姑娘不用担心我,快去准备自己的曲子吧。”盛卿卿道。   然而盛卿卿越这么说,孟六姑娘就越是觉得她心虚想要让自己赶紧离开,避免引起旁人侧目。   于是孟六姑娘扯住了盛卿卿的袖子,露出担忧的神情,“闻夫人若是发现就不好了,我不知表姐是怎么没用请帖就上来的,但还是快些回去吧。”   “我能上来,自然是有人带领的。”   孟六姑娘哪里会信,“我刚才不是当着你的面问过吗?一张请帖,只能让一个人上船的!”   她情绪一激动,声音也跟着抬高了两分,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盛卿卿知道孟六姑娘的心思,猜得到她是想让自己出丑,因而也没心情对她解释清楚自己是怎么上船的,只含笑道,“闻夫人快来了吧,六姑娘该坐下了。”   孟六姑娘连连摇头,“那至少你坐到别的位置上去吧,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在孟府里不要紧,在外是要被人笑话的。”   听她面色焦急,却字字句句都不怀好意,盛卿卿不由得笑了笑,“六姑娘,此处能人众多,你可别为了这点小事耽误了自己一会儿弹琴的心境。”   孟六姑娘一噎,正待再说话时,一行侍女从画舫二层后缓缓行了出来,她们之后,则是怀抱琴盒的一名年轻妇人。   妇人出场时,落座的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满面笑容地迎接了她。   盛卿卿也跟着站起,顺势不动声色地甩掉了孟六姑娘还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   闻夫人从分在左右两旁的长桌中穿过,目不斜视地走到最上方的桌后,将琴盒轻轻地放下后,才淡淡地道,“诸位请坐下吧。”   待众人都纷纷坐回去后,仍旧蹲在别人桌边的孟六姑娘就显得相当刺眼了。   盛卿卿静静地看着岿然不动的孟六姑娘,也不知道该说她是聪明过头还是不够聪明。   就算真能将她赶下去,对孟六姑娘究竟又有什么好处呢?   难道还真会有人觉得她是个替表姐着想的善良姑娘?   不能够吧。   “何事还不入座?”闻夫人问。   孟六姑娘犹犹豫豫地看着盛卿卿,又看看闻夫人,一幅深受良心谴责的模样,而后下定决心般转头朝着闻夫人一礼,道,“夫人,我家表姐坐错了位置,是孟府失礼了。”   闻夫人移过目光看了盛卿卿的桌子,面无波澜,“桌子在那儿,自然是给人坐的。”   孟六姑娘:“……”她愕然了一瞬,不解地又看了看盛卿卿。   ——其实孟六姑娘想得倒也没错。   这么大的画舫二层里,最前面的总共就八张桌子,其余七张桌后都是有头有脸的琴师、还有一名王族,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盛卿卿和他们并列坐着,自然叫人不解。   只不过不解归不解,没人会真的上去追问盛卿卿究竟是何许人也。   毕竟只要耐心地等上一两刻钟,自然便知道了。   姗姗来迟的孟娉婷这时候才悄悄上了船,她匆匆同身旁的俊美少年别过,正要步入自己的座位时,别过眼就看见孟六姑娘杵在前头不知道在做什么,遂轻喊了一声,“六妹妹怎么还站着?”   孟六姑娘扭过脸来,面上还有些委屈,“二姐姐,我……”   孟娉婷心思玲珑,一眼扫过去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得皱了皱眉,“好了,快坐下,闻夫人等着呢。”   孟六姑娘红着眼圈回头,期期艾艾地又望了一眼盛卿卿,像是很失望委屈于后者不领她的好意似的,慢慢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去。   就在这时,又有人开了口,“闻夫人的请帖千金难求,我等也都以能拿到一张请帖为荣,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可以不用请帖便上画舫来?”   孟六姑娘心中一喜:她演了这半天,就是等着有人能和她站到同一边来讨伐盛卿卿呢。   毕竟作为盛卿卿表妹的她可不好随意开口指责对方,只能百般暗示引起旁人的不满了。   孟娉婷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正巧就在盛卿卿身后,她看了眼发言之人,认得是个和孟六姑娘玩得不错的,便垂眼没多说话。   被人当面质疑了的闻夫人并不动怒,她朝盛卿卿点了点头,“你自己说。”   “是。”盛卿卿颔首后,笑道,“诸位今日来,身边也带着侍女琴童不是?我今日也是这般随他人前来的。”   孟六姑娘心中都要被盛卿卿这拙劣的谎言逗笑了。   质问之人当然不信,正要再度发问时,一层又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脚步声啪嗒啪嗒地相当急促,“盛姐姐——哎呀,我来迟了?”   这一嗓子喊出来,众人原本看热闹的目光又都朝那头转了过去。   圆脸小姑娘刚换了一身衣服,她无视众人瞩目,直奔盛卿卿而去,在她身旁挤着坐下了,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一名侍女紧随其后,将小姑娘的琴盒打开,取出琴放到了桌上。   ——这唯独空着的一张桌终于也给填满了。   孟六姑娘隐晦地打量了两眼坐到盛卿卿身侧的小姑娘,朝自己的同伴疑惑地投了个眼神,得到同伴同样茫然的回应和摇头。   她们从小在汴京世家的圈子里长大,却并不面熟这个小姑娘。   捋着袖子坐下之后,小姑娘才抬头问闻夫人道,“还没开始吗?”   闻夫人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怎能不给人请帖就将人带上画舫来了?”   小姑娘眨眨眼,又哎呀了一声,“不就是一张请帖的事儿嘛,我给忘了。”她撒娇道,“您再多给我一张就成了。”   孟六姑娘忍不住开口道,“请帖这般珍贵,岂是想讨就能讨得到的?”   小姑娘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要给盛姐姐请帖,关你什么事啊?”   孟六姑娘露出惊愕的神情,迷茫求助地看向了座上的闻夫人。   一向神色平静的闻夫人看起来也有些束手无策,但她的反应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拿一张请帖来。”她对侍女道。   一名装束与她人不同的侍女立刻取出一张镶着金边的请帖,上前送到了小姑娘的手里。   小姑娘拿了请帖,转手便交给了盛卿卿,而后笑嘻嘻道,“谢谢师父。”   她说完,还特地回头朝孟六姑娘扬眉笑了笑,显然是在挑衅。   “师父”两个字一出,船上众人顿时哗然。   虽说多多少少都听说闻夫人收了徒弟,可谁知道居然是真的,而且还是个性格这般跳脱的小姑娘?   孟六姑娘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么个连规矩都不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居然是闻夫人收的弟子?   那她刚才上蹿下跳半天,设了全套又煽动他人想给盛卿卿寻麻烦,岂不是都打了自己的脸?   她想到这里,不禁多看了一眼盛卿卿的表情,却见盛卿卿脸上全然没有惊讶之色,显然早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   ——但盛卿卿就是不说,不就是想看着她出丑?   孟六姑娘恨得牙痒,只觉得自己方才的卖力一文不值,脸上滚烫起来,低头看着琴不说话了。   孟娉婷侧头看了一眼孟六姑娘,又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弹琴这事儿,说难吧,大家多少都会一些。说难吧,能真的跨入“内行”的人又实在不多。   即便是琴艺大家,想要奏出撩动人心的曲子也不容易,弹奏时的心境相当重要。   譬如孟六姑娘这会儿的心情,怕是很难弹什么高山流水了。   小小的风波在闻夫人的压制下很快消散,先前跟随着孟六姑娘一起发难的那人也坐回去没了声响。   一片安静的等待中,闻夫人缓缓开口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徒儿,闻茵,顽劣不懂事,诸位多包涵。”   闻这个姓氏却叫众人又多注意了一分。   闻茵撅起嘴不满地朝闻夫人做了个鬼脸。   “你再这样,我要回去告诉你娘了。”闻夫人面不改色地道。   闻茵脸色一白,藏到了盛卿卿身后。   闻夫人的视线难免和盛卿卿相撞了瞬间,两人略一点头便各自错开了目光。   等琴声开始响起时,闻茵才悄悄从盛卿卿背后探出头来,小声道,“盛姐姐,弹琴玩儿不?”   盛卿卿扫了眼面前光看就知道价值连城的琴,摇头,“我可不会,小心被我弄坏了。”   “哪有这么容易坏。”闻茵笑眯眯地坐到琴前,她摆好了架势,扭头道,“盛姐姐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盛卿卿想了想,道,“弹你最拿手的就好。”   闻茵仰着脸纠结了一会儿,好似这是个什么难题似的。   好半晌后,她才拿定了主意,低头将手指轻轻触上了琴弦,活泼跳脱的神情在一个呼吸间便沉静了下来。   琴弦被她指尖拨动的第一下,便有坐在第一排的人扭头看了过来,喃喃道,“这琴斫得真巧。”   盛卿卿即便是个外行,听了一小段后也能分辨得出闻茵手中的琴音色清亮悦耳,没有一丝杂音,一连串的拨动之间没有丝毫阻涩之意,和畅得像是流水一般。   闻茵刚开始演奏时,二层还有不少人正在随意地弹着琴寻找手感、调整状态,可在她开始弹奏片刻之后,所有人都忍不住停了下来专注聆听。   盛卿卿坐在一旁,看得比他人更为真切。   闻茵平日时天真活泼没心没肺的,双手一落到琴上却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一般——大抵天赋过人便是这般意思了。   也难怪据说多年不曾有意收徒的闻夫人也对她多有青睐、亲手指导。   一曲奏罢后,再也没人敢因为闻茵的年纪小而小看她了。   盛卿卿第一个击掌称赞,随后便是众人的应和。   闻茵像是不好意思地蹭到盛卿卿身边,红着脸道,“盛姐姐觉得好听就行,我觉得这是最像你的一首曲子。”   孟娉婷在两人身后插话,“确实像。美人配名曲,好在你是个姑娘家,否则这可是示爱了。”   盛卿卿讶然回头看孟娉婷,“二姐姐方才迟来这一会儿,好似收获不少啊?”   这下红脸的就成了孟娉婷。   孟六姑娘明明是孟府的人,却压根插不进这段其乐融融的对话里,不由得面色难堪地低下头去,连着拨动了两下琴弦。   ——孟娉婷的琴艺比不上她,盛卿卿更是压根不会什么弹琴,就算比不过闻茵,但孟六姑娘相信自己今日还是能一鸣惊人的。   她这般想着,低头认真地调整好了琴弦,等众人都准备完毕,闻夫人询问谁想奏曲时,孟六姑娘第一个起身自荐道,“闻夫人,我先献丑了。”   闻夫人看了孟六姑娘一眼,朝她点了点头。   孟六姑娘深吸一口气,坐回去的同时将心中杂念尽数排除,奏了一曲。   盛卿卿虽听不出对方弹的是什么曲子,但只听意境也能大致懂——小桥流水人家,远离市井和烦扰的田园之趣。   若不是有闻茵先夺去了风头,盛卿卿觉得孟六姑娘这一曲应当也能获得满堂喝彩。   孟娉婷说孟六姑娘的琴艺是孟府最好的,看来确实如此。   等孟六姑娘一曲奏罢,众人礼貌地称赞时,闻茵却在旁小声对盛卿卿道,“她这心境火候可差了些,还不如弹些富贵的曲子呢。”   盛卿卿这个外行人不由得有点诧异,但想想也确实是这么个理——天天想着勾心斗角的人,怎么可能演绎得出归隐田园的琴曲呢。   孟六姑娘得了众人交口称赞,面上终于露出一丝喜色,她朝闻夫人行了一礼,道,“请夫人赐教。”   闻夫人皱了会儿眉没说话,半晌,她才轻轻拂过自己的琴,道,“你选曲有误。”   孟六姑娘脸色一青。   她打听过,明明这首是闻夫人最喜欢的曲谱之一,怎么会选错了?   “这曲子我奏可以,你还不懂。”闻夫人直白地说着,在自己的琴上十分随意地奏了一段同样的谱子,而后道,“下次不要投人所好,选自己喜欢擅长的便可。”   有了闻茵先前那句点评,盛卿卿居然还真从孟六姑娘和闻夫人的演奏中区分出来了一丝相当微妙的不同。   ——就好似一个明明长相明媚热烈的美人,非要穿飘飘欲仙的一身白色衣服,自然显得不太适合。   孟六姑娘面色苍白地谢过指点后,便僵硬地坐了回去,身旁同伴和她搭了两次话,她也都和没听见似的。   在孟六姑娘之后,又有不少胆子大的人纷纷献曲以获得闻夫人的点评,一来二去便花了一个多时辰。   等到最后,闻夫人又点了闻茵的名字,让她再奏一曲。   这便是正式的由师父带着露相了。   盛卿卿特意往旁挪了挪,生怕打扰到闻茵的动作。   而这次,闻茵选了首活泼欢快的琴曲,像是一群蝴蝶在空中上下拍打着翅膀,少女们则拿着网在后头嬉笑着追蝶,无忧无虑得令听得曲子的人都不自觉地莞尔一笑。   盛卿卿听着,心道这大约就是最符合闻茵年龄的曲子了,由她奏来便尤为出彩。   等这曲停下后,闻夫人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闻茵更是骄傲地到盛卿卿身边,央了她几句好听的夸奖才满足。   眼看着琴会马上就要结束了,却有人突然悠悠地道,“盛姑娘来都来了,不也凑热闹弹上一曲吗?”   盛卿卿正替闻茵整理她头上险些滑落的掩鬓,闻言转脸看了过去,却只见到一张从未谋面的陌生面孔。   出声那人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见盛卿卿扭头,他假惺惺地笑着道,“在场大家虽说琴艺有所高低,但今日能坐在这画舫上,便已经是种荣耀了。盛姑娘既当了宾客,手握请柬,便不当如此藏拙不露吧?”   盛卿卿还没说话,闻茵先不满了,“请帖上写的以琴会友,什么时候说过所有人必须奏上一曲才行?你若想点人弹曲子,那是来错了地方!”   年轻人面不改色,“闻姑娘误会了,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既然以琴会友……难道盛姑娘不将我们当成友,而是当成了替她演奏的?”   “——你!”闻茵生气地坐正身体,“你是谁?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孟六姑娘快速地瞄了眼那说话之人,虽没认出来对方,但也不介意在这时候落井下石,“表姐便随意奏上一曲吧,免得这人大庭广众下诋毁你。”   她说话时,眸中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丝没有藏好的幸灾乐祸。   盛卿卿不会弹琴,这是孟府人都知道的。   就盛家那个家境,活着都是够呛,哪来的闲情逸致学琴?   更何况盛卿卿刚才可是自己对闻茵说了她不会,这时候孟六姑娘反倒乐意捧她,捧得越高,盛卿卿一会儿便越是下不来台。   孟六姑娘的同伴面色古怪地看了看她,撇开头不去理会今日行动尤为诡异的孟六姑娘。   ——往日里她虽然心机多了些,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来,那也罢了。   结果今日被就人一激,突然城府这般外露,是生怕别人看不穿她的意图?   同伴心中衡量了一番,决定孟六姑娘这个同伴往后不必再深交了,免得连累自己也臭了名声。   孟六姑娘出口劝了盛卿卿之后,又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人表示了不满,一时间显得盛卿卿有些下不来台。   闻茵跳脚道,“我来帮盛姐姐弹!”   盛卿卿却在这时转头看了一眼座上一语不发的闻夫人,见到这位大庆第一琴师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便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闻茵对盛卿卿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闻夫人这个做长辈和师父的,总要为晚辈是否交友不慎操个心。   闻茵比盛卿卿年纪还小了好几岁,盛卿卿自然不会让她替自己出头。   她伸手抚了抚闻茵的琴头,笑着道,“我不怕诸位取笑,琴我确实不懂。方才诸位的天花乱坠,我一首曲名也没听出来,却也能听得如痴如醉,想来琴之一道本就是雅俗共赏,诸位应当同意这一说。”   闻茵安静下来,转头用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不安地看向盛卿卿。   “本来我只想当一回听众,不想在诸位面前惹人发笑,但这位公子为难一个比你小十来岁的姑娘家未免令人不齿。”盛卿卿抬眼道,“我会、也仅会一首琴曲,是我母亲教给我的,今日便硬着头皮献丑吧。”   闻茵眼睛一亮,立刻蹭蹭往后移开腾出位置,“盛姐姐你尽管用我的琴!”   盛卿卿道了声谢,坐到琴前,顺着记忆中母亲的教导试着奏了几个音。   只要稍微会弹琴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手势不算生涩,但那弹琴的动作同刚入门的人也相差不远了。   闻夫人突然敛眉稍稍前倾了身体,从破碎的前奏中听出了什么。   孟六姑娘勾了勾嘴角,已做好准备满心期待着盛卿卿的出丑。   ——只会一首曲子?那和初学者有什么区别?   盛卿卿试了会儿音,便将双手同时放上去,轻轻吐出一口气,顺着琴谱奏了下去。   一旁的闻茵比盛卿卿本人还紧张,手指紧紧地捏成拳放在膝上细听。   前头一小段的演奏显得相当艰涩,甚至偶尔还有些断断续续,听得人啼笑皆非。   然而很快地,盛卿卿似乎从记忆中找回了熟练,拨动琴弦的动作更为纯熟流畅,整首曲子也如同画卷缓缓展开那样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同他人不同,这首曲子并不高雅,透露出的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悲怆茫然,像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在走投无路时发出的一声嗟叹。   这曲子却是很难奏的,娇生惯养的汴京城中世家,谁会有这么一段经历?   偏生盛卿卿是最适合的。   画舫上换了谁来,恐怕都没她能奏出这曲子的精髓。   因而即便开始时十分生涩,大多数人也保持着安静听到了就最后。   盛卿卿将这曲子奏到一半时,闻夫人就险些将手旁的杯子打翻。   画舫上这么多人,闻夫人也知道自己肯定是唯一一个曾经听过这曲子的人。 第50章   等盛卿卿奏罢最后一个音节时,闻茵率先鼓起掌来,她自身琴技造诣不低,自然听得出这是首好曲子,盛卿卿演奏得甚至比画舫上有些人要精彩得多,只不过前期因为生涩不熟练而缺少了些完整度罢了。   “盛姑娘,”闻夫人突然开口问道,“这曲子,是你母亲教给你的?敢问一句她的名讳?”   盛卿卿讶然地收了手,同闻夫人对视一眼,见她一直平静无波的面上竟露出一丝焦急,不由得停顿了片刻才道,“家母孟云烟。”   闻夫人皱了皱眉,张嘴似乎想要再追问什么,但随即又闭上了嘴,过了片刻才说,“你奏得很好,哪怕只会一首曲子,说自己一窍不通有些谦虚了。”   在这之后,闻夫人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没有按照此前的惯例一般最后弹奏一曲给众人赏听,便结束了这次画舫论琴。   众人意犹未尽地抱琴离去,有人对闻夫人的指点念念不忘,有人则是想着刚才发生的风波。   孟六姑娘只觉得所有人都在暗中悄声讨论着她的出丑,背起琴盒之后整个人的神色都相当沉郁。   她匆匆挤到人群最前面,想要尽快离开画舫。   在换船的时候,因为动作太过急切,孟六姑娘还不小心将自己的请帖掉到了湖里。   闻夫人琴宴的请帖不仅仅制作工艺繁复精美,代表的更是对琴艺的认可,因此许多人即便离开琴宴后也不会将请帖丢弃,反而会好好保管起来。   孟六姑娘就保存着自己上一次见闻夫人时的那张请帖,原来也是要将这次的保存起来的。   她的请帖等级不低,但镶的是银边,到底比闻茵给盛卿卿的那张低了一个等级。   见孟六姑娘站住不懂,不知什么人在后头嘲讽地开口道,“实在不行,就求求你表姐将她的请帖给你拿回去收藏吧。”   孟六姑娘咬牙忿忿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无法从人群中将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找出来。   她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窘迫愤恨地想要让时光倒流回转一次,那她就不会中了盛卿卿的圈套——可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孟六姑娘猛地低了头,从画舫的梯子跨出最后一步,走到了摆渡的小船上。   船上已经坐着三个姑娘,见到孟六姑娘磨蹭半天才慢吞吞地下来,她们颇为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连友善的搭话都没有一句。   怪只怪在孟六姑娘对盛卿卿积怨太深,今日对着盛卿卿的第一步就踩错,画舫上少有人看不出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针对盛卿卿,自然没有人愿意同她结交。   就连原来和孟六姑娘同行的那个同伴,也寻了个借口去找别人说话了。   孟六姑娘垂着脑袋等待小船行至湖边,打定主意要立刻上马车回到孟府大哭一场,但身旁人的说话声却不依不饶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那个叫闻茵的小姑娘虽然年纪轻轻,但琴艺可真高超,灵气十足,别说我像她那么大岁数时了,就算我再练三五年,恐怕也赶不上她。”   “可不是,我都被惊着了!第一首便足够惊艳,没想到第二首更上一层,难怪闻夫人收她做弟子,他人确实比不过。”   “不过从前不曾听过闻家有个叫闻茵的姑娘在外走动,也不知怎么的她跟那个孟府的表姑娘关系那么要好。”   “这我倒是知道一二。我方才碰巧问了知情人,说那闻茵和盛卿卿都去过安王妃的生辰宴,在那儿互相认识交好的。”   孟六姑娘听到这里一愣:原来竟是她因伤错过了的安王妃生辰!   说来说去,一切的源头都在盛卿卿身上!   她心中将盛卿卿的名字涂黑了一次又一次,仍然难消心底之恨。   身旁的三个姑娘聊得欢快,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原来如此,这可真是缘分,短短时间两人之间便这么亲密,连闻夫人的琴会都请她来了。”   “要我说也没什么不可请的。闻夫人的琴宴又不看出身贵贱,只看琴艺高低,我观那盛卿卿今日的表现相当出色,比许多抚琴之人好得多。”   孟六姑娘猛地抬起了头,“你说谁呢?!”   前头说话的姑娘吓了一跳,她抚着胸口惊讶道,“你喊什么?我又不是在说你!她只会那一首曲子,那意境我扪心自问弹不出来,夸赞两句又如何了?”   这位还真没诋毁孟六姑娘的意思——她连孟六姑娘就坐在船上的事情都给忘了。   她身旁的同伴却没那么好声好气,冷笑一声道,“某些人当然要对号入座了,若不是某些人咄咄相逼,盛卿卿早说了自己不会弹琴,有人会不要脸面非让她当众出丑奏上一曲?若不是她非奏不可,又怎么在某些人得意的琴艺上将她压过了一头?”   孟六姑娘绝不承认盛卿卿方才的弹奏比自己精妙,她咬着牙道,“她那也叫弹琴?我三岁就在练琴了,只会一首曲子、还弹得断断续续错误百出,她拿什么来和我比?”   “你少不承认了,闻夫人夸了她,还贬了你,这还不够明显?”这姑娘显然是个牙尖嘴利的,“你不就看着新到你们孟府的表姑娘长得比你漂亮、又和闻夫人徒弟交好,心中看不起她,却又比不过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会儿只好无能为力地发泄怒火呗,当谁看不出来似的。承认你不如别人这句话是抹你脖子还是堵你嗓子眼了?难道全天下就你最出色不成?”   她一连串下来几乎没缓口气,说得孟六姑娘张了张嘴却没话反驳,一出声几乎就要是名门贵女不该出口的辱骂之词了。   正好船这时到了岸边,孟六姑娘飞快地站了起来往船头走去,还没停稳便跳了下去,屈辱地带着琴盒挤出了人群。   众人纷纷离开画舫时,盛卿卿瞧了眼等待登船的人群,不耐等待,又有闻茵在旁叽叽喳喳,便和孟娉婷说了声,在座位上歇息了会儿。   不多时,一名少年便主动上前来搭了话,“孟二姑娘,闻姑娘,盛姑娘。”   盛卿卿抬眼一瞧,可不正是和孟娉婷一同迟到的年轻人么。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二姐姐,我在这儿等你。”   孟娉婷脸上飞起一抹薄红,她嗔怪地瞪了盛卿卿一眼,才起身同那少年走到一旁去说话了。   闻茵支着下巴看着两人背影,道,“看来孟二姑娘是要和方竟定亲了。”她转了转眼珠去看盛卿卿,“盛姐姐真要嫁给那个魏仲元啊?”   “你倒是操心得紧。”盛卿卿失笑。   “我当然操心了!”闻茵一急,也不摆出那副强作镇定的模样了,“那魏仲元我见过的,若当个书生也就罢了,可他、他……盛姐姐明明该嫁个更好的!”   “夫君耳根软些,以后便听话些,有什么不好?”   闻茵气哼哼地说,“那你还不如嫁给卫封呢,听说你要定亲,他都快愁死了,还抱怨说反正卫家和魏家明明听起来一样怎么机遇不一样。”   盛卿卿倒是有些日子没听见卫封的名字,上一次还是从孟珩口中听说他将卫封的玉佩还了回去,放下心后便没再过问。   见到盛卿卿一幅云游天外的模样,闻茵伸手在她眼前迅速晃了两下,不满道,“魏家都是歪瓜裂枣的,盛姐姐干嘛非要嫁去他们家里?汴京城里好人家不够多吗?哪怕不是卫封,也可以是别人啊!比如……孟大将军!”   盛卿卿这下是真回神了,她难得磕巴了一下,不自觉地撇开了脸道,“这关他什么事。”   她嘴上这么答着,昨夜孟珩的那句“我很喜欢”却不经意间跳进了她的脑海中,仿佛男人就在她耳旁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似的。   并不存在的臆听却让盛卿卿耳根都蒸上了热气。   “这不是我听说大将军他对你多有照顾,又听卫封多嘴了两句……”闻茵说着说着狐疑地停了下来,“不对,盛姐姐你怎么这般表情?莫不是叫我说中了?”   盛卿卿轻咳了声,浑身不自在地低头抿了口清香爽口的花茶,才道,“那可是孟大将军,不得胡言乱语。”   “那又怎么了,反正他也没成亲,还让你喊他一声哥哥,叫那么亲密……”闻茵嘟囔起来,“枉我那日回去还想了一出英雄难过美人关的话本儿。”   盛卿卿摩挲着杯子,正寻思怎么将话题带过去时,一名侍女缓步走了过来,低声道,“盛姑娘,闻夫人想请您移步一话。”   这下如释重负的盛卿卿立刻站了起来,也没问闻夫人为什么要同她私底下说话,便含笑道,“好,劳烦带路吧。”   走了小段距离后,盛卿卿才冷静下来。   她确实也是有话想要问闻夫人的,对方主动来寻,倒是节省了她再找机会和理由的麻烦。   画舫二层另外开辟了一间琴室,闻夫人正站在其中,听见盛卿卿进门的动静后,她立刻转过了身来,道,“方才外头人多,我不便问你太多,怕惹人非议——坐吧。”   盛卿卿依言坐下,又接了闻夫人亲手沏的茶,才道,“实不相瞒,我也有一个问题是想问您的。”   闻夫人眼神复杂地看了盛卿卿半晌,道,“你的父亲,是不是单名一个淮字?”   盛卿卿含笑看着闻夫人,并未作答。   闻夫人轻叹了一口气,她垂眸沉思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我同你父母二人……是旧识了。” 第51章   乍听见闻夫人这么说时,盛卿卿只是微微颤了颤睫毛。   孟云烟在汴京城里生活这么多年,认识的人自然不会太少,虽说已经是二十来年后,但这些人该在的也都在,只是盛卿卿回来得不算高调,自然也没碰到她的太多旧识。   “这首曲子……”闻夫人说得很慢,“我听你母亲弹奏过一次,她说是他人为她所谱,不曾外传,所以听到时我就猜到你同她有所渊源了。”   “母亲病后便少有弹琴,只教了我这一首。”盛卿卿颔首道,“确实是首无名之曲。”   闻夫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叹息道,“我听闻茵说,你是孤身一人来的汴京,那你的父母应当都……”她没将话说完,而是停顿了一下,问道,“他们二人过得好吗?云烟走得突然,未曾同任何人提起过,我竟没有送他们离开的机会。”   盛卿卿笑道,“夫妻恩爱,子女双全,我将他们合葬了,当是还不错的一生了。”   闻夫人怔怔地坐在盛卿卿对面,放在膝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跃动了几下,“他们同我是旧友,若你有什么需要的,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告诉我。”   盛卿卿当然不至于当面拒绝闻夫人的好意,“那我代父亲母亲谢过您了。”   闻夫人仿佛沉湎在旧事当中,她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又十分缓慢地说,“这一曲,你奏得比你母亲更好。她那时是个无忧无虑的世家贵女,虽然琴艺精妙,但火候到底是不够的。”   盛卿卿笑了起来,“这我倒不知。只是我听她弹时,比现在的我强得多了。”   闻夫人怔愣地将眼神移到盛卿卿的脸上,好像要透过她的脸去看另一个人似的,“那她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盛卿卿半是打趣地说。   “……”闻夫人沉默下来,她低了低头,兴致并不是很高的模样,“若是他们不离开汴京,或许便不会死了。”   盛卿卿但笑不语。   她能确定的事情不多,唯有一点——她的父母绝不曾后悔过到江陵生活这一件事。   根据盛卿卿如今知道的来看,若是当时两人不下定决心离开,那便不可能在一起了。   “但若真是如此,也不会有你了。”闻夫人自己接了下去,“闻茵那孩子从安王府回来之后,嘴里成天念叨的都是你,给你添麻烦了。”   “她是个好孩子,我一见便想起了自己的亲妹妹。”盛卿卿不自觉地放大了笑容,“都有那么点儿调皮。”   闻夫人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也难得有这么投趣的人,以后还要劳烦你包涵一二了。”   两人像是达成了默契似的,没有再提起孟云烟和盛淮,话了几句家常后,盛卿卿便适时地起身告辞。   出了琴室时,她脑中萦绕的唯剩一个问题。   自从她来了汴京之后,人人熟识的都是那位曾经的孟府小姐孟云烟,盛淮却极少有人认识——他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孟府里的护院头头。   闻夫人还是唯一一个说自己同时认识盛淮和孟云烟的人。   盛卿卿听孟娉婷提过,闻夫人少女时便是声名鹊起的天才琴师,会认识孟云烟不奇怪,会认识盛淮便有些不合理了。   更有甚者,按照刚才闻夫人话中隐藏的意思,她似乎在那两人私奔离开汴京之前就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了。   若真是能通这般内情的手帕交,盛卿卿怎么会从来没听自己母亲提起过一次?   “盛姐姐!”等得百无聊赖的闻茵迎了上来,“听完了?那咱们去玩儿吧!”   盛卿卿眨了眨眼回神,下意识摸了摸闻茵的头顶,“二姐姐他们呢?”   “说是到岸边等我们,想去买红糖糕来着。”闻茵一脸肉麻地比了个亲密的动作,“孟二姑娘顺口提了句嘴馋,方竟就立刻说他知道什么地方有卖,两人先行一步,只有我坚持留下来了!”   盛卿卿失笑,“那我们也走吧,别叫他们久等了。”   闻茵同盛卿卿是最后离开的人,她转头看了一眼静静停留在湖心的画舫,将闻夫人在心中记了下来。   虽说闻夫人许了她一个很大的承诺,但盛卿卿忠心希望自己最好还是用不到这份人情。   侍女摇着小船慢悠悠地靠了岸,闻茵站起身来往湖边扫了一眼,突然道,“盛姐姐,咱们来得不太巧。”   “怎么?”盛卿卿问着也抬眼顺着闻茵的视线看过去,紧接着便寻到了人群中的魏仲元。   闻茵从鼻子里哼了声,跳下船头拉着盛卿卿道,“我们快去找孟二姑娘吧。”   然而画舫本就是湖边众人的关注点,从湖心最后慢悠悠出来的两人怎么可能不被大家注意得到。   光是下船的功夫,盛卿卿就察觉魏仲元和他身旁几人起了小小的骚动。   ——盛卿卿甚至还见过其中几人,都是那日八仙楼里的时候,已经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   这群狐朋狗友正用力地将魏仲元往前推搡,想将涨红了脸的他送到盛卿卿面前去。   魏仲元倒是想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到底是被推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安抚地牵住闻茵的手让她停下脚步,朝魏仲元点了一下头,“魏二公子。”   魏仲元还没说话,他的狐朋狗友们倒是在后面发出了各种怪异的声响来。   盛卿卿抬眼扫过去,弯起眼睛朝起哄的几人甜甜地笑了笑。   她连说话都不必,甜美笑靥就让几个小年轻怔愣着也红了耳根、突地扭捏起来安静了。   闻茵倒是没受影响,她叉着腰抬头道,“魏二公子若是没什么要事,我和盛姐姐还要去玩儿呢。”   魏仲元这才支支吾吾地道,“盛姑娘,好久不见了。”   盛卿卿颔首,“这些日子孟府事多,不便出门。”她顿了顿,友善地询问道,“魏三公子的病情如何了?”   “尚不明朗。”魏仲元下意识地说完,又连连摆手,“但应当不碍事的,从太医院请了御医来看诊。”   “那就好。”盛卿卿舒展眉眼,“明明那日我刚见过魏三公子,第二日便听闻他受了伤,世事真是难料。”   魏仲元低着头胡乱应了两声,不敢抬头去看盛卿卿。   盛卿卿看了他两眼,体贴道,“我和二姐姐、方公子约好一道游玩,魏三公子也要来么?”   “我……我就不……”   魏仲元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同伴倒是急得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你倒是答应啊!”   魏仲元一个趔趄,面上更红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闻茵在盛卿卿身旁翻了个朝天的白眼,坏主意一转,装作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拉着盛卿卿便往那头跑,“盛姐姐,我瞧见二姐姐和方竟啦!”   盛卿卿只得跟着她小跑到了个摊子旁,居然还真看见了孟娉婷和方竟——还有另外一个人。   “盛姑娘!”卫封又惊又喜,“早知道闻茵请了你来琴宴,我肯定也来参加!”   闻茵没好气道,“你又不会弹琴,我才不给你请帖。”   卫封怒视一眼闻茵,而后无视了她,转向盛卿卿时又是一脸笑意,“正巧碰到孟二姑娘和方竟,交谈中得知盛姑娘也在,便凑个热闹也留下了。”   卫封这话刚说完,魏仲元正巧后脚追上来赶到了。   孟娉婷原本手里正拿着盒红糖糕吃,没插话;见到魏仲元之后,她终于面色一动,将视线投向了盛卿卿。   后者回了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谁能想到这些人会都撞到了一起呢。   卫封对盛卿卿有意,这也不难看出来;魏仲元要同盛卿卿定亲也是汴京城里传得铁板钉钉的事。   ——更别提还有个护盛卿卿护得跟亲姐姐似的闻茵在旁横插一脚捣乱。   六个人同行在路上时,魏仲元哪有说话的机会?   卫封和闻茵一左一右将盛卿卿护在中间走在最前面、方竟背着孟娉婷的琴盒和她并排跟在后头,而魏仲元则是跟被排挤了似的落在最后孤零零的,即便盛卿卿体贴地偶尔回过头来和他说两句话,也会飞快地被卫封和闻茵想方设法地拉回注意力去。   孟娉婷用余光扫了魏仲元,心下难免有点同情。   同情罢了,她又满是感慨地看了一眼盛卿卿,心里不带恶意地揶揄了一句“红颜祸水”。   方竟看得有趣,趁人不注意小声对孟娉婷,“这倒是热闹。”   孟娉婷淡淡地道,“倒是还能更热闹,但我可不想事情变成那般。”   方竟疑惑地扬了眉,“还有谁?”   孟娉婷想了想,“安王世子算一个,胡家也有一个,再者……”她慢吞吞地将最后一个人名咽回了肚子里,“真那么热闹起来,就麻烦了。”   方竟接了她手中许久未动的糖糕,耸肩道,“我看你这表妹聪明得很,她身旁火烧得再旺,火星子也不会往她身上溅的。”   闻言,孟娉婷看了一眼被闻茵卫封一左一右堵在中间的盛卿卿,半晌才点头赞同道,“这倒是,她是个聪明人。”   方竟一口一个把糖糕都塞到嘴里,嚼了两下咽了,借着过人的身高往远处眺望时,突然道,“前头是不是有些骚动?”   孟娉婷没他这个头,也瞧不见什么,只道,“看见什么了?”   方竟踮脚细看了两眼,道,“好似是有人当街闹事。”   话音刚落,闻茵呀了一声,“前面有动静!盛姐姐,我们去看看!”   她说完,有预谋地拉着盛卿卿就跑,卫封更是早有准备地拔腿就追,魏仲元可怜巴巴地看看前面跑远的三人,又看了看并肩而行、和和美美的孟娉婷和方竟,显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盛卿卿几乎觉得自己成了闻茵和卫封之间争抢的什么新奇玩具,耳旁两个人的争论就没停下来过,原本她要同魏仲元好好说话、问一些魏家事情的打算也落空了。   等好不容易停在了骚乱人群外的时候,盛卿卿已经放弃今日和魏仲元交谈的想法了。   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日两日,等去了魏家,机会便更多了。   闻茵仗着自己个头小,跟只小鸡仔似的灵活地钻进了人群去,不小会儿便喘着气出来,兴奋地道,“是有人在街上耍官威欺压百姓被逮住了!但我不认识被逮的,也不认识逮人的!”   卫封啧了一声,很是不屑,“真没用,我进去看看。”   他说着也仗着自己手长脚长身强力壮,硬是挤进了人群里去。   卫封前脚刚消失,闻茵后脚拉着盛卿卿就换地方,“盛姐姐,我刚瞧见一个地方正适合看热闹,咱们去那儿从高处往下看,省得还要往里头挤。”   盛卿卿哭笑不得,“卫封呢?不等他了?”   闻茵笑嘻嘻地回头做了个鬼脸,“不等他,谁叫他傻呢。”   盛卿卿想这大街上卫封不会出事,闻茵一个小姑娘缠着她也就缠着了,卫封却不太合适,便也没拒绝,跟着闻茵上了一家饭馆的二楼,正好能从临街的窗上往下俯瞰。   闻茵豪气地叫了茶和小食,便迫不及待地趴到窗边往下看去。   盛卿卿也跟着看了眼,发觉其中有些人的面孔她曾经见过。   略一思索,她便从记忆里找出了这几人的身份——在孟珩身边随行、护卫一般的人,因着没说过话,她的印象也不深,只记得这几人是听孟珩身边那个叫孙晋的人指挥的。   那也就是说,此事或许牵扯到了孟珩?   盛卿卿心中一动,原本不太上心的,也提了两三分谨慎关注来。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双方似乎有些僵持不下,孟珩一方的要将人带走,而另一方则拒不认罪,双方都在等自己通知的人来撑场子,因而才吸引了这一大群人来围观。   除了这两方人,还有一对母女抱在一起在旁啜泣,两人身上都穿着补丁的衣裳,显然家中并不富裕。   闻茵嗑着瓜子兴致勃勃地给盛卿卿说,“我刚才问了,说是那个穿着软甲的是个有点官职的,想要娶地上这个父亲刚过世的姑娘回家当妾,但姑娘不愿意,硬是下了聘礼就要强娶,那姑娘的母亲还被他手下人打了,正巧另一边——”她指了指孟珩那方的人道,“的人路见不平出手阻止,这会儿扯不清是谁占理呢。”   “哪有出钱就能强娶的道理,又不是拿着卖身契交易。”盛卿卿道。   “好似是那姑娘的亲戚将聘礼收了,满嘴许诺说一定劝服人嫁过去云云。”闻茵嘲讽地道,“见钱眼开好歹也卖自家女儿,卖别人家女儿的真是第一次。”   她说到这里时,盛卿卿正巧看见底下孟娉婷和方竟到了,便从窗口伸出手去朝他们招了一下示意。   闻茵瞧见魏仲元也在一起,不悦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盛卿卿失笑地正要收手,收了半个身子时视线偏转,撞上了人群外头另一端的一双眼睛,顿时一愣。   ——她只当孙晋会来处理,怎么孟珩竟亲自来了?   闻茵见盛卿卿愣住,跟着往外探头,“怎么了怎么了?”   不用盛卿卿解答,人群便给了闻茵答案。   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人潮硬是往两边挤开分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道路出来,那是给孟珩走的。   闻茵惊愕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孟珩就站在她面前似的,“怎么惊动了大将军?”   孟娉婷刚上二楼,听到这里也是一怔,“堂兄来了?”   她说着,下意识将视线落在面露惊愕的盛卿卿身上,心中对自己方才的预言苦笑起来:可真是张乌鸦嘴。   光是听见了“大将军”三个字,魏仲元就面色大变,他虚弱地捂着自己的肚子倒在了桌面上,一幅已经命不久矣的模样。   几人纷纷落座下来时,孟珩已经入了圈子里。   他的到来立时将情形反转,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抢人一方顿时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若有条尾巴,早就夹在腿间缩起来了。   方竟眯着眼突然道,“又有人来了。”   闻茵这次认了出来,“那不是魏家家主吗?”   魏仲元仍旧趴在桌上瑟瑟发抖。   盛卿卿将视线落在率人赶到的魏梁身上——这是她第二次见到魏梁。   能在汴京中当官的人,脑子都不会太笨。官职越往上,这道理越是真金火炼。   像魏梁这般、人人都感叹一句虎父犬子的,便更是如此。   盛卿卿见过魏梁的三个儿子,三个捆在一起也不如他们的父亲一个。   魏梁身旁人喝令民众让开道路,随即也入了圈内。   刚刚还浑身发抖、险些跪在孟珩面前认错的小官顿时寻得了主心骨似的跑到了魏梁身边寻求庇护。   盛卿卿在二楼上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一时间想了许多。   显然这小官是在魏梁手下做事的,却作威作福、还正好被当街逮住。   魏梁正是被弹劾了一阵的风头上,必定在暗中约束过自己的党羽低调行事,可该发生的事却还是发生了。   要么是这个小官胆大包天,要么就是……   果然有人在暗中对魏家不利。   这个想法不是第一次出现在盛卿卿脑中,但却显而易见地比上次更为笃定了。   越有人要针对魏家,对盛卿卿来说越是个好消息,敌人的敌人终归是能用得上的。   只是被牵扯其中的……上次是王敦,这次是孟珩,也不知道是不是个巧合?   盛卿卿多少有些忧心地转眼看向孟珩,这次孟珩没有看她,倒是孙晋似有所差地抬了个头撞上了盛卿卿。   孙晋惊讶地瞪大两眼,看了看盛卿卿,又看了看孟珩,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第52章   孙晋飞快地将盛卿卿和她身边的人扫视了一圈,低声对孟珩道,“盛姑娘在上头。”   孟珩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孙晋立刻领悟:孟珩早看见了。   他马上又补充,“我还看见魏仲元了,人可不少。”   孟珩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微微压低了本就相当凌厉的眉锋,而后对魏梁道,“人交给大理寺审。”   小官立刻恐惧地喊了起来,“魏大人,我可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我——”   魏梁看也没看他一眼,冷淡道,“若你是无辜的,大理寺自会还你清白,急什么?”   “我、我……”小官战战兢兢地抬头偷看魏梁,见他面色如铁,顿时泄了气,软绵绵地跌到了地上。   孙晋让人上去提了这小官和他的手下便走,魏梁一个多的眼神也没施舍,而是定定看着孟珩道,“大将军也碰巧路过?”   “碰巧的是你。”孟珩言简意赅。   魏梁嘴角露出了个几不可见的笑来,他道,“说来,不久后我和大将军也能算半个亲家了。”   孟珩深深看他一眼,“成亲后才是。”   说罢,孟珩先一步转身离开,魏梁却迟了一步:他抬头朝盛卿卿所在的窗户看了一眼,提起嘴角朝她笑了笑。   那笑容是相当温和的,配着魏梁的面容说一句谦谦君子也不为过,但盛卿卿却不知道怎么的被他看得心中瑟缩了一下。   那目光比孟老夫人的更来得通透深沉。   如同第一次交换视线那样,魏梁虽没有和盛卿卿说过话,但两个眼神却已经足够超越言语。   “大将军走了?”方竟张望着问道。   “应当没走。”孟娉婷淡淡地说。   “还是大将军厉害,往那儿一站,所有人都给他让路了。”闻茵拍了拍手,道,“这可真威风。”   卫封正好这时气喘吁吁地跑到二楼,看见五人都在桌边,怒不可遏道,“闻茵!”   闻茵有恃无恐地朝卫封吐了吐舌头,刚要说话,突然表情一僵,“大将军!”   卫封下意识挺直了背,僵硬地转回头去,果然看见孟珩刚从楼梯上来,被他堵在了身后。   卫封:“……”他飞快地退开一步给孟珩让了位置。   想到前不久孟珩阴沉着脸将他在安王府里送给盛卿卿的玉佩还回来时的场景,卫封仍然克制不住地又打了个激灵。   全天下孟珩肯为几个人跑腿?   “堂兄。”孟娉婷并不意外,她从见到孟珩那瞬间便猜到他必定会上来看一眼盛卿卿了。   几人都忙不迭地站起来打了招呼,唯独魏仲元就跟真昏过去了似的趴着一动不动。   闻茵大着胆子捅了魏仲元一下,后者软趴趴地顺着她的力道摔倒在了地上,脑袋正好落在方竟脚边。   方竟:“……”   孟珩扫过几人的站位,没动脚步,道,“孙晋。”   孙晋任劳任怨地上前几步,将昏死的魏仲元扛起带走,心里啐了一口:这小子胆子忒小。   孟娉婷道,“堂兄,我和方公子还有地方要去。”   孟珩看她一眼,点了一下头。   孟娉婷给了方竟个眼神,后者会意地背了她的琴盒便跟上同行。   这下桌边只剩了盛卿卿、闻茵,还有在楼道口站着的卫封。   卫封咽了口口水,觉得眼前这情形不太妙——不妙在什么地方,他心中一时也说不明白。   闻茵小心地瞅了瞅盛卿卿,又看看孟珩,原本的熊心豹子胆也给压成了鹌鹑那么大,她往外挪了两步,道,“我去楼下看看还有什么招牌菜,对,看好了再回来。”   她说完,哧溜一下跑到卫封身旁,拽着呆愣的卫封就风一般地往楼下跑去了。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一张满满当当的桌子边就只剩了盛卿卿一个人,让原本有些不知名紧张情绪的她瞬间变得啼笑皆非。   “笑什么?”孟珩问。   “笑人每次都给珩哥哥给吓得兔子似的逃光了呀。”盛卿卿直言不讳地说着,指了指对方的座位道,“珩哥哥坐么?”   一下子清净下来的饭馆二楼里,不知不觉只剩下了孟珩和盛卿卿两个人。   没见小二过来,盛卿卿便自己拿干净杯子给孟珩倒了茶,边自然地道,“今日闻夫人有个琴宴,闻茵请我来一道参加的,二姐姐和方公子都拿了请帖,魏二公子与卫封是在离开时才碰巧遇上的。”   孟珩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像是嘲笑。   ——碰巧?哪有那么巧?   但也凑了个“碰巧”的孟珩自己当然不好直接把这话说出来,他将茶杯挪到自己面前,说,“下次遇见事离得远些,避免殃及。”   “好。”盛卿卿下意识看了眼窗,心里不禁想:这可是二层楼,离得已经相当远了。   两人相处时,盛卿卿往往是主动说话等待孟珩回应的那人,因而这次她也正想着再对孟珩说些什么时,孟珩却率先开了口。   “我见过王敦了。”他说。   盛卿卿的动作立刻微微一滞,随后面不改色地笑道,“嗯,王哥和我兄长是战友,我原也不知道他在汴京,多亏大舅母替我寻到了他和红袖姐,我去登门叨扰过好几次了。”   “我在江陵时和他见过一面。”   “这么巧?”盛卿卿一顿,又道,“倒也是,幸存的几人,珩哥哥总是应当都见过的。”   “那十三人我确实都见过。”孟珩摩挲着茶杯,他慢慢地说了下去,仿佛是在观察盛卿卿对此的反应,“才几年时间,王敦告诉我其余十二人都因故身亡了。”   盛卿卿无奈地笑了笑,“世事无常,许是王哥的运气好。”   孟珩低沉道,“是么。”   “若是王哥有个三长两短,红袖姐就被留下一个人了。”盛卿卿摇着头道,“即便只因为王哥是当年守城军中还在世的最后一人,我也不希望他出事,更何况还是打小的交情。”   孟珩盯着盛卿卿看了片刻,好似有什么话想说似的。   但当盛卿卿疑惑地看向他时,他却平静地道,“我会照看一二。”   盛卿卿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直白道,“珩哥哥有话想对我说么?”   孟珩垂了眼,“不急。”他停顿了一下,很快转换了话题,“魏家暂时没有时间办定亲,年前都不行。”   盛卿卿一怔。   她先前虽然知道魏家为了魏二的事情有些焦头烂额,但同魏夫人的通信中得到的消息却是正在好转,刚才魏仲元也说了魏二请到了御医看诊,便以为魏二的伤势并未严重到耽搁兄弟的亲事。   ——更何况,定亲比起正式成婚来,其实还步骤简单得多了,并不需费太多力气。   可孟珩这么笃定地说了,定然是有把握的。   盛卿卿迅速算了算日子,到过年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由得道,“魏二公子的伤势这么严重?我听红袖姐说,当时魏二公子的马失控,还是王哥碰巧碰见给救下来的,是摔断的腿出了什么问题?”   孟珩再度想了同样的念头:哪来这么多碰巧。   王敦在御林军里多少有自己的人脉,给魏二折腾点麻烦时控制个方向,便大致能逮得住人了。   至于始作俑者的孟珩为什么不和王敦挑明,原因也很简单。   他们都是在替盛卿卿出气,心照不宣便可以了。   至于魏二的伤,对魏家来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不至于将定亲拖上几个月的时间。   能拖这么久,当然是因为孟珩开始出手清洗魏家了。   当然目前多是在暗中进行,但也有明面上装作是巧合一般的试探——譬如刚才那个想强抢民女的小官,便是魏梁手底下一枚棋子。   ……但是这一半理由,孟珩却知道他暂时不必说给盛卿卿知道。   “伤重的不是腿。”于是孟珩轻描淡写地说,“是腰。”   盛卿卿想了想,蹙眉不解道,“和腿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伤筋动骨?”   孟珩:“……”他喝茶的动作一顿,竟不知该怎么给看起来是真没听懂的盛卿卿解释这个问题。   虽然就都是骨头,但腿伤易治,摔断的腰可就难救回来了。更何况,男人断了腰,那和断子绝孙也没什么差别了。   但断子绝孙这四个字,孟珩怎么可能在盛卿卿面前说得出口?   就在孟珩皱眉思索时,楼道口传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声。   孟珩冷冷地看了过去,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几个脑袋立刻你推我我挤你地缩了下去。   盛卿卿似有所察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到。   孟珩趁这短暂的空隙思考了一下,简单地道,“腰伤难治,多半好不了,一生都会被拖累。”   盛卿卿了然地点了头,“那确实魏家得头疼上一阵子。”   将这个棘手问题混了过去的孟珩暗自擦了把汗。   他这时候才快速地算了算盛卿卿家人去世的年岁,突然不太确定盛卿卿究竟是不是和她的同龄人一样,知道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事情了。   孟云烟走时,很有可能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教当时还不大的盛卿卿。   得了孟珩的确切消息,盛卿卿便将魏家的紧要程度暂时往后按了按,道,“对了,刚才下面那对母女——”   “我让人送他们回家,留了些钱和米,亲戚私自收下的聘礼也尽数退回。”   盛卿卿顺口半开玩笑道,“照话本里说的,这时候姑娘家该感动得以身相许了。”   闻言,孟珩把玩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双肘都放在桌上,朝盛卿卿笑了一下,冷厉锋锐的眉宇舒展软化开来,“她还没开窍。”   盛卿卿怔忡一下,寻思自己上一次看见孟珩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后传来一阵嘈杂,接着是慌乱的惊呼,瞬间打断了她的思绪。   听出那是闻茵的叫声,盛卿卿飞快转头过去,正好看见闻茵手足无措地站在二楼楼道口下面几级的地方,瞠目结舌地指着楼下道,“盛姐姐,卫封摔下去了。”   盛卿卿:“……”她起身快步朝闻茵走去,竟瞧见先前说有地方要去的孟娉婷和方竟都还在。   闻茵不安地靠到盛卿卿身旁牵她的手,“盛姐姐,卫封他……”   盛卿卿露出笑容先安抚了年纪最小的闻茵,“没事,你在这儿陪二姐姐等着,我下去看看卫封。”   她说罢,轻轻抚了一下闻茵额际的碎发,又同孟娉婷交换了个眼神,才提了裙摆往下走去。   卫封是一路摔到一楼的,这会儿正蜷在楼梯底下,身旁围了不少人。   盛卿卿率先看见他还在地上龇牙咧嘴,心中好歹松了口气:至少没摔晕过去。   “卫封?”她边上前边唤道。   卫封一个激灵转脸过来,“盛姑娘?”   他应声的同时撑着地面就想坐起来,盛卿卿赶紧摆手让他别动,“等等。”   卫封起来了一半,犹犹豫豫地卡在半空中,“我没事,摔下来时将自己护得好好的。”   盛卿卿蹲到卫封身旁,快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倒是没看见什么外伤,“我去找人叫大夫来看看你的伤势。”   卫封心中一暖,正要开口说话,另个高大身影就盖到了他头顶上,叫他下意识一个寒颤闭了嘴,抬头看向了悄无声息走来的孟珩。   孟珩扫了卫封一眼,弯腰两手轻松地就将蹲在他身旁的盛卿卿捏着腰抱了起来放到一边去了。   别说卫封,盛卿卿自己都吓了一跳,跟个娃娃似的被摆到了卫封脚那头的位置。   孟珩转而蹲了下去,他深深看了卫封一眼,伸手在他后腰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按了一下。   卫封一个没忍住嗷了一嗓子,下意识从地上蹦了起来。   孟珩收了手,表情岿然不动地转头对盛卿卿道,“他没事。”   盛卿卿还是第一次见验伤比摔伤更凶残的手法,哭笑不得地道,“没事就好……卫封,站得起来吗?”   卫封龇牙咧嘴,不敢摇头,拽着楼梯的扶栏艰难地站了起来。   见他果真能站得直,盛卿卿也松了口气。   她虽然不知道刚才卫封四人在楼道上想干什么、又怎么摔了的,总归人没事就好,“怎么说也是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是快回府去唤了府医仔细看诊一番,别落了病根。”   卫封不舍道,“可今日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盛姑娘?”   闻茵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下来,她在孟珩面前胆小得很,听见卫封这话面色大变,快步冲到卫封身旁拉着他就往外扯,“别说有的没的了,盛姐姐又跑不了,你赶紧回家看看腿摔断了没有!”   孟珩看着闻茵卫封一前一后地离开,目光在闻茵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闻茵临到最后还偷偷地想回头瞄,正好撞上孟珩的视线,吓得飞快转脸,差点带着卫封一起摔跤。   盛卿卿无奈道,“又吓人。”   孟珩闻言低头看她,“怎么吓人?”   盛卿卿稍一酝酿,皱眉做了个不耐烦又冷冰冰的表情,抬头道,“用这个表情盯着人看。”   不远处的方竟摸着良心对孟娉婷道,“这学得还是挺像的。”   孟娉婷:“……可那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孟珩脸上威慑的神色到了盛卿卿脸上便成了故作威严。   她向来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即便学着孟珩的样子敛了笑容也不吓人,最多算是发了个脾气。   孟珩手心里痒痒了起来,想去碰一碰盛卿卿脸上那个嫌少销声匿迹的酒窝位置,看能不能将它再戳出来。   他不予置评地移开了目光,道,“我见过那个小丫头。”   “闻茵?”盛卿卿并不奇怪,她揉了揉脸活动肌肉,“安王府时她也在的,黄姑娘晕倒那时他们过来寻人,闻茵也在其中。”   “不。”孟珩摇头,“她来得更早。”   “更早?”   孟珩的视线往盛卿卿身上瞥了一下,动作很迅速,“那日,她是跟着卫封出来的。”   盛卿卿一怔,回想了一遍安王府里发生的事情。   她想去将花束放下,卫封未遂而出,将玉佩塞给她后离开,紧接着就是孟珩出现……   她不可置信地道,“那闻茵什么时候走的?”   孟珩不答话了。   盛卿卿立刻扭头去看孟珩脸上的表情,却见他扭开了头,只能瞧见耳朵和侧面下颌了。   “她、她看见玉佩了?”   孟珩头也不回地上下点头。   盛卿卿捏着把汗继续往下猜,“那她也看见你出现了?”   孟珩又沉默着点头。   盛卿卿幽幽地问,“总不是连莲花那些也看了进去吧?”   孟珩:“……”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点了第三次头。 第53章   盛卿卿哭笑不得:闻茵几乎是看了个全程,那误会她和孟珩之间有什么也顺理成章。   先前闻茵那几句古怪的话,这会儿也都能解释得过来了。   “黄姑娘来时你倒是喝住了她,怎么闻茵就当没看见?”盛卿卿无奈道,“难道就因为闻茵藏得好?”   孟珩含糊地唔了一下,并不算是个真正的回答。   ——闻茵偷偷摸摸躲在花草石头后面偷看时,孟珩正因为卫封送玉佩的事情妒火中烧,没空管个小丫头,也全然不在意闻茵会看见什么。   可等黄姑娘出来时,孟珩已经几乎被盛卿卿安抚好了,理智自然跟着尽数回笼。   盛卿卿也不是非要从孟珩嘴里得到个答案,见孟珩似乎不愿细谈,便没有追问下去。   倒是飞快拽着卫封离开的闻茵直到走了老远才停下来,惊魂未定地往后望了一眼,夸张地松了口气。   她身旁的卫封沉思一路,似乎终于得出了结果,突地道,“魏仲元恐怕当不了盛姑娘的未婚夫。”   闻茵:“我也觉得。”   “他一听见大将军的名字就能晕过去,大将军显然和盛姑娘关系亲近,魏仲元这样怎么能当孟府的……外甥女婿?”卫封振振有词。   闻茵叉腰转头看了看他,“这话我同意一半,但我可不觉得这是魏仲元当不了盛姐姐夫君的原因。”   卫封扬眉,“那你说个理由来听听?”   “因为大将军。”闻茵讳莫如深地说,“你不是也该猜到了?”   卫封一愣,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仍旧很嘴硬,“那太离谱了。”   “怎么离谱?”闻茵翻着白眼说,“我知道你给盛姐姐送了随身玉佩,但既然玉佩又回到了你身上,那自然是她还给了你,但我可不曾听你炫耀过她去你家找过你——那玉佩是怎么回来的?”   卫封:“……”他的反应也很快,语塞了一瞬间便立刻反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应该只有三个人知道!”   “我就是第四个知道的。”闻茵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只许你偷偷溜出去,不许我也跟着溜出鞠场?”   卫封愕然,“那天你也在?!难怪我回到鞠场后一时没看到你,过了会儿有人说要去找盛姑娘,你又突然出现!”   “我知道得可比你多,”闻茵顿了顿,改口道,“我看到的比你多。”   “看见什么?”卫封酸溜溜地问。   “……”闻茵沉默片刻,踮起脚尖兄弟似的拍了拍卫封的肩膀,道,“你别问了,知道太多就跟每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一样,瘆得慌。”   知道得太多的闻茵在孟珩面前就相当心虚。   她当时看了个半程,目睹了卫封赠玉佩、孟珩凶猛地将盛卿卿逼入窄间、夺走玉佩之后,眼看着盛卿卿顺毛将孟珩给撸得平静不少后,才蹑手蹑脚地离开,以为自己没被发现。   可从安王府回去之后,闻茵就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了。   ——孟珩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她!   那铁定是发觉了,但眼里只放得下盛卿卿一个人,才当作她不存在。   尤其是今天又见了孟珩,闻茵心中便更肯定这个推论了。   她也酸溜溜地想,只要盛卿卿在场,孟珩便显而易见地心无旁骛、视线追着她走,态度这般明显,怎的盛卿卿竟会跟孟珩以外的人定亲?   再者,闻茵原本仗着自己年纪小,对争夺盛卿卿注意力相当有心得,等孟珩出来时,她就心酸地发现盛卿卿的大半注意力都自然而然地投向了孟珩。   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显然是个双向的吸引关系啊!   ——偏生孟府全然没有给这两个人定亲的意思,反倒挑挑拣拣选出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魏仲元。   不过闻茵在安王府中见过孟珩对盛卿卿服软那一幕,震惊消化过后,她打从心底里觉得以孟珩的性格,是绝不会就这么让盛卿卿嫁了的。   闻茵这般沉思了半晌,才道,“卫封,你别不爱听我这话——你抢不过的。”   卫封说不出个“不”字,他想了半天才闷闷不乐地道,“我总比魏仲元强得多吧。”   闻茵幽幽叹了口气,“我要是个男人,我也想上孟府提亲。”   卫封礼尚往来地给她泼了盆冷水,“我娶不到,你更娶不到。”   “哼,”闻茵抬着下巴道,“我如果真是男人,早缠得盛姐姐同意嫁给我了,你们一个个地磨磨唧唧,怎么比得上我。”   “你去大将军面前缠一个试试?”卫封指了指湖的方向,“你以为大将军眼里,你我和魏仲元之间有什么差别?他都不用亮刀,只朝咱们看一眼,咱们就全把脖子缩回去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捅了几刀,终于意识到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又默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段路,卫封又不服气地小声嘟哝,“大将军又不出手,被人抢先能怪谁。”   “……”闻茵声音更小地赞同了他一回,“就是就是。”   *   这厢盛卿卿和孟娉婷等人琴宴后还在外面逗留游玩,出了个大丑的孟六姑娘下了船直奔孟府,将琴盒扔给丫头捧着,自己则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胡氏的院子里抱着她就是一阵大哭。   哭声将内屋里的孟四爷也惊动了,他出来看了一眼,见孟六姑娘哭得满脸通红、全无礼仪,立刻皱起了眉,“哭什么,受了委屈好好说话。”   孟六姑娘不常见孟四爷,对这位自己的亲生父亲有点犯怵,怯生生收了哭声,抽抽搭搭地擦着眼泪,边在胡氏的安抚中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红着眼圈问胡氏道,“不是说父亲回来后便会给那盛卿卿好看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叫她也出个丑,在我面前无地自容?不让她品尝品尝这丢人到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滋味,我连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孟四爷被孟六姑娘吵吵得头疼,他揉着自己的额头道,“我才回来第二日,汴京城里要去拜见多少人你知道吗?我没有空操心你们小姑娘之间的这些琐事!”   胡氏恼怒地瞪了孟四爷一眼,将孟六姑娘搂到怀里拍着背安慰了两句,才道,“那姓盛小丫头的事情,不就是你的正事?办好了,不一样飞黄腾达?”   孟四爷听懂胡氏话里的意思仍是明里暗里撺掇着他同意协助胡家去抢夺盛卿卿的嫁妆,但想到孟珩或许会站在盛卿卿那边,他便迟迟下不了决心,干脆拂袖就离开了胡氏的院子,扔下一句,“我昨晚上和你说过什么都忘了吗!”   胡氏刚给胡贵妃送了信,没那么快得到回信,一时没有别的话说服孟四爷,只得咬牙忍了,细细安抚了一番孟六姑娘不提。   等到翌日,胡氏心心念念的回信没来,倒是等来了个说亲的媒人。   其实孟府是个汴京城里媒人常拜访的地方——孟府孙辈多的是孙女,除了大孙女嫁给了大皇子之外,其余的都没定亲,清一色的世家背景、美人胚子,自然多的是想要求娶的人。   孟娉婷占了其中大头,盛卿卿又占去一部分,但想娶其他几位孟府姑娘的人也并不少。   但当胡氏听说有人来给她的女儿说亲时,还是有些惊讶的。   ——孟六姑娘作为年纪最小的那个,实在是在亲事上还排不上号。   想到孟珩那句勒令,胡氏多问了一句,“来的是谁?知道想求娶的是哪家吗?”   来通传的管事一板一眼地道,“来的是金阳伯夫人,倒不曾提起是为谁说亲的。”   胡氏眼中一亮。   说亲这事儿其实也有讲究。   民间多用媒人就行了,世家之间大多是请个地位不低的女性长辈上门先询问过女方意向,再做打算的。   而能请动金阳伯夫人这个地位的诰命来说亲的,必定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   胡氏立刻站了起来道,“我马上就过去——小六,你也赶紧打扮了换身衣服!”   孟六姑娘又惊又喜地站了起来,道,“母亲,金阳伯夫人既然会来说亲,对方的身份一定不低,若是亲事成了,那就不必担心大将军说的事情了,是不是?”   胡氏考虑得更仔细些,“是如此没错,但需得铁板钉钉没有回转的余地,让你祖母没脸反悔,孟珩才会没话说,因此你一会出去,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拿捏仔细了,务必要让金阳伯夫人满意,知道吗?”   孟六姑娘好容易等来这个希望,激动得连连点头应下,提着裙摆跑去换衣服又描了眉,才又紧张又雀跃地跟着胡氏去前厅见客了。   见到正厅中的金阳伯夫人后,孟六姑娘便笑眯眯地行礼唤道,“见过夫人。”   金阳伯夫人温和地打量了孟六姑娘几眼,对胡氏称赞道,“真是个标志的姑娘。”   胡氏笑着应了坐下,和金阳伯夫人话了几句家常,便说到了正题。   金阳伯夫人道,“我既上门来是说亲的,便也不同四夫人做什么赘述了。”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道,“说来我还要谢谢四夫人,我原也苦恼了此事许久——这世上没有更合适的亲事了。”   孟六姑娘娇羞地低下了头,脑中想着究竟男方是什么人才能令金阳伯夫人说出“世上没有更合适”这几个字来。   胡氏摆手谦虚道,“调皮得很,给老夫人宠着纵坏了。”   “四夫人就别谦虚了,我心中感谢你还来不及。”金阳伯夫人叹着气又看了孟六姑娘一眼,目光颇为复杂,惋惜又感激,“还好四夫人的女儿是个善良的人,否则全汴京我怕也找不到第二个适合的女方了。”   胡氏笑弯了眼,“夫人再夸下去,这丫头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孟六姑娘不服地摇了摇胡氏手臂,撒娇道,“母亲!”   胡氏笑意满满地抚了孟六姑娘手背,道,“夫人便别再卖关子了,说说那青年才俊是谁吧。”   金阳伯夫人颔首,道,“四夫人也该猜到了,正是武定侯家的长子,按着辈分算,是我的侄子。”   听见武定侯时,胡氏的笑意不由加深了两分,她欣慰地拍了拍孟六姑娘的手,心道侯爵的势力可比伯爵更高出一层楼。   可武定侯家的长子,听起来便很是陌生了。   胡氏在心中仔细回忆了一番,隐隐约约地想起来武定侯长子似乎有件事是相当出名的。   金阳伯夫人诚恳地道,“他腿脚不便,能找到人愿意照顾他真是再好不过了。武定侯夫人的意思我仔细问了,六姑娘嫁过去绝不会受委屈……”   胡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还没将事情捋个清楚明了,孟六姑娘已经失态地跳了起来。   “武定侯长子不是个走不了路的天残吗?”她几乎是尖叫着问,“夫人要我嫁给一个瘫子?!”   胡氏根本来不及阻止孟六姑娘脱口而出的话,就见到金阳伯夫人的脸沉了下来,暗道一声不好,干脆也跟着板起了脸,恶人先告状,“夫人这是什么意思?我家女儿虽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也是家里护着宠着养大的,竟让夫人这般折辱?”   金阳伯夫人冷冷道,“真折辱人的不是你女儿刚出口这番话?若是叫武定侯夫人听到了,恐怕提刀就来掀这屋子顶盖了!”   “是夫人先上门来提一口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的不是?”胡氏自觉占了理便寸步不让,“问问汴京大家族里,有谁愿意嫁给一个路都走不了的?夫人真觉得我女儿这么低贱?”   “够了!”金阳伯夫人皱着眉站了起来,像是难以忍受地拂袖道,“这不是你女儿想要的吗?还说什么天性柔软,就喜欢照顾人,即便是身体不那么康健的夫君也乐意接受,这些话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胡氏瞪着眼睛正要顶回去的瞬间,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脸色唰地一白。   金阳伯夫人见胡氏表情剧变,眼神更冰冷了两分,“四夫人手腕翻转得够快,真当汴京城里人人都是傻子不成!”   她说罢,没再给胡氏说话的机会,一摔袖子便怒气冲冲地带人往外走,临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孟六姑娘刚才的话,金阳伯府和武定侯府记下了!”   胡氏张了张嘴,脑中一片混乱,哪里说得出什么挽回的话来。   孟六姑娘慌张地摇晃着胡氏的肩膀,“母亲,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有这些传言?我怎么会想要嫁一个腿都走不了路的男人?” 第54章   胡氏被她晃得头晕眼花,思路更是四分五裂聚集不起来,不由得火从心起,一声怒喝甩开了孟六姑娘的手,“别吵了!”   孟六姑娘一颤,愣愣地松开了双手望着胡氏,眼泪噼里啪啦地顺着脸颊往下掉。   胡氏烦躁地揉着额头,“没用的东西,哭什么!——行了,你先回去,我找人问问是怎么回事,看谁在背后做手脚!”   孟六姑娘不敢再说话,边擦眼泪边哭着跑回了自己的院子。   胡氏在原地停留了许久,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心头仿佛被人压了块巨石,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这假消息传得有板有眼、迅如疾风,却同时又悄无声息,连武定侯的耳朵里都能传得进去,更能让金阳伯夫人登门说亲,可见背后之人手段之高超。   可有谁会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去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这个念头出现在胡氏脑中的那一瞬间,答案几乎也在同一时间闪现了出来。   确实有这么个人。   ——孟珩早就警告过,三皇子府是孟六姑娘能嫁去最好的地方,这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即便不去三皇子府里,孟六姑娘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如果说这一切是孟珩的授意,胡氏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她在冷静下来之后甚至还猜到了孟珩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催促、却突然出手的原因。   “——就为了昨天琴宴上那点姑娘家之间的小事,你的好侄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胡氏愤怒地对自己的夫君道,“这个消息传得满汴京城都是,我要怎么澄清?我甚至还要想办法对武定侯和金阳伯两家人道歉,希望他们不要把小六说的气话放在心上!这也就算了,小六以后怎么办?真要眼睁睁看着她给三皇子当妾室,还是等她那天嫁个老弱病残?”   孟四爷也没想到在自己回京、对孟珩示好之后,孟珩居然还是毫不犹豫地对四房出手警告。   胡氏气冲冲地拍着桌子,“你把孟珩当家里人,你看看他把你当家里人了没?你再缩头乌龟下去,孟府很快就不会有你说一句话的地位!”   孟四爷沉默许久,眼里终于露出一丝狼似的精光,“贵妃娘娘的信,送来了吗?”   “我明天再让人去问上一次,但我话可摆在这里,要是——”   “没有要是。”孟四爷的声音很低,“只要消息确凿,我可以按照胡家的意思去做,但该拿的,我也不会手软。”   胡氏一愣,狂喜地坐了下来,“贵妃娘娘说的话怎么会有错?我们只等着我父亲和她商议什么时候动手,这会儿需要想的,只有一条:该怎么从盛卿卿那小丫头手里把钱都抠出来!”   “这事还要从长计议。”孟四爷狠狠抽了一口烟,嘶哑地道,“见财起意,亲兄弟都不能信。魏家硬要娶盛卿卿,或许也是打的跟胡家一样的主意。”   “我早想过了!”胡氏愤愤道,“魏家同孟府向来没什么交情,偏这么大方拿出三个没定亲的儿子任由挑选,里头肯定有猫腻!”   孟四爷边思考边说,“母亲这么多年藏着这些钱一声不吭,连自己的儿子都瞒着,想悄悄地将钱掏出来不容易。”   “总不能嚷嚷得全大庆都知道。”胡氏嘟囔起来,“可惜已经和那丫头交恶,不然骗倒是能骗得出来。”   “不必嚷嚷得全大庆都知道,”孟四爷说,“只要让母亲和盛卿卿知道我们知道便行了。”   胡氏仔细一思索,便了然道,“她们当然也知道财不露白的道理,肯定也怕你我宣扬出去,届时便好说话了?”   孟四爷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神色有些沉重。   胡氏察言观色,看出孟四爷心情不明朗,这会儿十分温柔地给他递了杯茶,放软了声音道,“她虽然算是你半个远亲,但这可不是咱们四房先动的手,全是那盛卿卿自己作的、孟珩逼的,咱们也不是赶尽杀绝,不过拿些钱财——这些钱,难道不是本该属于孟府、有你一份的?”   孟四爷接过茶抿了一口,连着茶叶梗一起吞了下去,他看了一眼胡氏,深沉道,“正是如此。云烟的钱……本就是孟府的钱。”   *   孟府接连来了好几个说亲的媒人,都是选的孟六姑娘,理由自然同金阳伯夫人是一样的。   胡氏没敢再让孟六姑娘出来见客人,都自己见后一一回绝了,却不敢随意澄清那不实的传言。   一来,贸然澄清根本没用;二来,胡氏心里有些怵孟珩会有什么后手。   她一边暗自惧怕着,一边又在心中狠狠诅咒孟府从老夫人到其余三房的所有人。   ——从她嫁到孟府的那天开始,孟老夫人就没正眼看过她几次,另外三房的人更是自己其乐融融,将她排挤在外。   既然孟府容不下四房,那四房为自己谋取利益,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胡氏焦急地等待着宫中胡贵妃回信的同时,严令禁止了孟六姑娘的外出,对外称她是去湖边时着了凉,正在养病,暂时先糊弄了过去。   另外,她还有一件要操心的头等大事:如何向武定侯道歉的办法。   她正在焦头烂额的当头上,身边嬷嬷就来回报说孟娉婷和盛卿卿又结伴出门去了的事情,顿时眉头一皱,冷笑道,“她们倒是高兴闲散得很!”   嬷嬷小声地说,“夫人,孟府这么多姑娘,外头有什么传闻时,弄错了一两个,不也正常得很?”   胡氏正要骂人,突地又合嘴思考了一会儿,狐疑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把小六的传言推到别的几个丫头身上去?”   她虽然愤怒又嫉妒,但还不至于没脑子到这份上,略一想便直接推翻了这个办法。   “还不是和大房二房三房撕破脸的时候。”   “府里不是还有个表姑娘吗?”嬷嬷道。   胡氏一瞬间还真有点动心,但她飞快地反应过来,沉着脸扇了嬷嬷一个耳光,训斥道,“现在为什么这么走投无路你还不明白吗?瞒不过孟珩的眼睛耳朵,为难盛卿卿就是在找死!”   嬷嬷被打得偏过了头去,捂着火辣辣的脸不敢说话了。   胡氏表情阴沉地低头把玩了片刻手里的拜帖,斟酌了许久才慢慢地道,“但这主意也不是全都不可取。”   她只要不明说,光凭暗示,孟珩也没办法给她定罪。   胡氏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自己的办法,觉得有戏,便写了封言辞诚恳的拜帖着人送去了武定侯府。   ——很快被送了回来,还被拒绝了。   胡氏咬牙寻思半晌,辗转找了一位长辈帮忙代送拜帖后,终于得到了武定侯夫人的同意。   胡氏厚着脸皮跟长辈一同进到武定侯府里,见到武定侯夫人后,便挂起了一脸愧疚的表情,颇为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地道歉送上赔礼,最后又道,“我女儿前日本就染了风寒,那日金阳伯夫人来时已有些热度,说出那话后自己也愧疚不已,当晚便哭得病倒了,否则今日定也要将她带来向侯夫人道歉的。”   武定侯夫人不置可否,她甚至看都没多看胡氏一眼。   给胡氏当了桥的长辈不得不圆了句场,“说话这么口没遮拦,要是换个心眼小些的,还不知道怎么报复。”   武定侯夫人冷笑了一声,“我这人就是心眼小,没听说过?”   这位武定侯夫人的经历很不一般——她曾经女扮男装随年轻时的武定侯上战场杀敌过,入军四年才因一次重伤被武定侯戳穿身份,倒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缘分。   大约正是因为这段从军杀敌的过去,武定侯夫人是诰命夫人里最不像诰命的那一个——一言不合,提枪就上。   胡氏讪笑一声,擦着冷汗试图转移话题,“小六是被我纵得太过调皮了,这个年纪还不懂事,不仅比不上她的姐姐们,就连才来孟府没多久的表姐都比不上,真真叫我汗颜。”   她说着,小心地看了一眼武定侯夫人,见对方冷冷笑着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好自己说了下去。   “那从江陵来的表姑娘可真是人见人夸,性格温温柔柔的,讲话也温温柔柔的,小六要是有她一半善良,我就叩谢老天爷了。”   “江陵?”武定侯夫人还真被吸引了一点注意力。   “正是,”胡氏精神一震,露出了个怜惜的眼神来,“才十六岁的年纪,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这不,前不久刚到孟府来,看着孤苦伶仃又那么懂事,体贴更是一等一的,怎么命就这么苦呢。”   武定侯夫人短促地从喉咙里挤了个“呵”出来,道,“那江陵城破时她十二岁还不到,家里人都死完了,她一个人处理后事、守完了孝、又一个人千里迢迢赶到汴京来,你却觉得这是个‘温温柔柔’的姑娘?”   真温温柔柔,早活不下去了。   从江陵赶来汴京的,怕不是朵食人花。   胡氏连忙道,“侯夫人这是不曾见过她,人人都是这么夸的,绝无假话。”   武定侯夫人哼了一声,没了说话的兴致,她道,“行了,我知道你今日来做什么的,你女儿说的话虽然难听,我也不至于和个小辈喊打喊杀——你带来的东西,我都不收,你全都拿走,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胡氏小小地松了口气,也没多留,赶紧起身告辞了。   ——反正事情也揭过了,她也想方设法把盛卿卿的温柔善良在武定侯夫人面前强调过了,至于武定侯夫人信不信,便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   胡氏前脚刚走,武定侯夫人立刻一板脸,拍着桌子道,“什么玩意儿,道歉都不诚心,扯谎就算了,还想祸水东引到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身上,什么狗屁长辈?当我瞎了聋了,这都听不出来?”   她边说边扭头朝后面道,“你都听见了?还劝我什么指不定是误会,没见你婶婶那天回来都气得哭了,能有什么误会!”   从正厅后面,一张木制的轮椅缓缓被推了出来。   坐在轮椅上的是一名风神轩举的年轻人,他温润地笑了笑,道,“我说那话,是安慰母亲与婶婶不必同杂人计较,母亲还真信了不成?胡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几个姓胡的是能看的?”   武定侯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这么能说会道,我刚怎么就没让你出来气孟胡氏一顿?”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用指尖敲打着轮椅的扶手,“但她刚才提到的表姑娘,连我也有所耳闻。”   “真那么‘温温柔柔’?”武定侯夫人嗤笑着问道。   年轻人噙着笑道,“至少,她来汴京这么久,我没听过任何人说她的一句坏话。”   武定侯夫人扭头看了他一眼,道,“那要么是个菩萨转世的,要么就是个比胡氏演戏高明得多的。”   她说到半路,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突地挑了眉毛道,“若孟胡氏说的是真话,她真是个菩萨转世的,那我还真能顺着她的意思去孟府提亲。”   年轻人温和地劝道,“你真这么做了,恐怕有人要发疯。”   武定侯夫人兴致勃勃站了起来,“你等着,我去替你探探路,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丫头——嘿,温温柔柔?能从四年前那个江陵城里活下来、爬出去的,温柔两个字早和着血泪吞到肚子里了。”   她走了两步,倏地又回了头,问,“你说谁要发疯?”   武定侯府的长子笑了一下,他启唇十分平和地念出了一个十分简单、在大庆却有着千钧重的名字。   “孟珩。” 第55章   胡氏将事情想得简单,离开武定侯府后,便以为关于孟六姑娘的亲事暂时告一段落,急匆匆地回了孟府。   ——倒也不是她一直都这么不爱动脑子,而是胡家几次三番向她暗示能从盛卿卿那里得到的好处等等令她有些昏了头。   刚被嫁到孟府时,胡家在胡氏身上下了不少赌注,期望于她能在孟府当一个有话权的主事人,从而能将孟府和胡家隐隐约约地绑在一起。   胡氏自己也是抢破头才抢到孟府最后一个儿子当夫君,自满得很,雄心壮志进了孟府熬了段时日后,才羞恼地发现孟老夫人压根不喜欢她——不,应当说,孟老夫人相当厌恶她。   胡氏努力了多年,没有拿到掌家的权力不说,甚至同其他三房夫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比刚嫁进去时还差。   唯独叫胡氏欣慰的是,她的女儿似乎还算得孟老夫人的欢心。   因此胡氏便想方设法教孟六姑娘如何讨好孟老夫人,十年下来眼看着势头不错,就连胡氏自己也以为孟老夫人最中意的孙女便是孟六姑娘时,孟珩横插一脚、孟老夫人的默许昭然说明了那十年间的宠爱纵容都是惺惺作态。   孟老夫人就是看不上胡家。   长年累月的积恨让胡氏逐渐怨怼起孟老夫人的存在,当得知孟老夫人护着孟云烟的钱这么多年不曾分发、甚至还打算交给一个不姓孟的少女时,胡氏的愤怒便再也忍无可忍了。   她几乎是焦急地等待着宫中的信件,等待着向孟老夫人摊牌发难的那一天来临。   当从武定侯府返至孟府,嬷嬷快步上来告诉她有一封宫中送来的密信时,胡氏连鸡皮疙瘩都兴奋得竖了起来。   她压制着自己紧张的情绪飞快步回到院中,挥退身周下人,捏了最信任的嬷嬷送来的信,独自一人进了内屋,颤抖着两手将信纸抽了出来。   初看前面的两句话时,胡氏还有些紧张,但看到后面,她就激动得险些叫出了声来。   匆匆将信件内容扫完后,胡氏小心地将信纸重新叠起,想了半晌后还是没放在屋里,而是贴身收好后,隔着衣物抚了一下,察觉到信函的存在,才觉得放心了些。   她快步走到屋门口,问道,“老爷还没回来?”   嬷嬷弯腰道,“方才小厮回报说在路上了,应当再半个时辰就能到。”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胡氏不安地来回转了两圈,显得有些焦躁,“怎的还要这么久!”   “夫人才刚回来,先坐下喝口茶歇一会儿吧。”嬷嬷上前扶着胡氏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小声劝道,“您不论要做什么,都得心平气和地去,否则岂不是又三言两语叫老夫人气着了。”   胡氏觉得有理,强行按下自己奔腾的血气,道,“盛卿卿呢?今日出去没有?”   “没有。”嬷嬷对答如流,“特意让人盯着呢,还有大将军府外盯着的人也说了,大将军早就去大理寺办事,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算那盛卿卿或是二姑娘想搬救兵,也找不到人。”   “好,好。”胡氏不自觉地抖了两下脚,又将这个不雅的动作按了下去,她双眼发光地按住藏在胸口的信,用一种做梦似的语气说道,“这可要发财了!”   先前胡氏光知道孟云烟留下的是一笔数量不小的财富——否则也不能让胡家和魏家都起意——可她心中估了个数,心想最多也就是那些钱,谁知道胡贵妃信中准确说出来的数目竟是她想象中的七八倍那么多!   这钱哪怕只让人取走指甲盖那么大点的分量,就足够一生衣食无忧了,却都因为孟老夫人的偏心要流到孟府以外的地方去!   胡氏光是想着自己拿回这些钱之后能做什么、成为什么,便已经头脑有些发晕起来。   即便胡贵妃要拿走其中的大部分留作未来打算,但只留下一两成,也够四房一跃在孟府中翻身了。   财能通神,胡氏相信自己那时候一定会是孟府里的香饽饽,孟老夫人也不敢像现在一样对她视而不见!   胡氏坐立不安地等着孟四爷回府的同时,盛卿卿正在孟娉婷院里听她讲金阳伯夫人和和气气上门找胡氏,却又很快怒冲冲走了的事情。   “吵了什么倒是不知道,不过金阳伯夫人是来说亲的。”孟娉婷停顿一下,见盛卿卿神色平常,才接着往下说道,“四伯母当时挺高兴的,还将六妹妹带着一起去见了金阳伯夫人。”   “亲即便说不成,也不该这么不欢而散啊。”盛卿卿疑惑道,“我记得金阳伯同武定侯是亲兄弟,两家都是战功赫赫光明磊落,不至于气度这么小。”   孟娉婷也没打听清楚其中内情,只是隐隐约约猜到这事或许和孟珩有关系,也不好同盛卿卿说,只道,“总之,四伯母今日去武定侯府了,想必是为了道歉,那定然是理亏的。”   “武定侯夫人同我父亲好似打过照面。”盛卿卿道,“父亲同我提起过她两次,十分推崇敬佩,我想,一个能提枪上阵打了好几年仗的女子,定不会是小肚鸡肠的人。”   孟娉婷颔首,“确实,武定侯夫人在汴京中也是名声极好的,同武定侯也很恩爱,只可惜……”   “可惜?”盛卿卿立刻担忧地抬了眼,“她过得不好吗?”   虽然不知道武定侯夫人是不是父亲的旧识,光是从父亲嘴里听说过,就足够让盛卿卿心中多生出几分关切来了。   “这倒不是。”孟娉婷摇摇头,她蹙眉靠近盛卿卿,小声道,“武定侯夫人怀第一个孩子时受过惊吓,因此后来长子出生便有些腿脚不便的问题,一直是坐着轮椅出入的。”   盛卿卿认真听罢,垂眼无奈道,“二姐姐这不是都将原委猜出来了嘛——武定侯府的长子,是不是还没有成亲?”   明明来孟府说亲的是金阳伯夫人,孟四夫人道歉却是去的武定侯府,这来龙去脉简直就跟白纸黑字那么明了。   “确实没有。”孟娉婷叹息道,“我见过他一次,若不是腿脚不便无法自己走动,实在是个能叫汴京城里姑娘们互相打破头的好夫婿。”   盛卿卿插了句嘴,“比方竟还好么?”   孟娉婷微恼地瞪了盛卿卿一眼,答得却很肯定,“方竟不能跟他比,只不过是我……我更中意方竟罢了。”   盛卿卿眯着眼睛挤兑地“哦”了一声,在孟娉婷真的气恼起来之前朝她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那肯定是个兰芝玉树的美男子了。”   “这四个字形容他,甚至还有些不太够。”孟娉婷道,“这么说吧,文韬武略,如果后两个字是堂兄,那前两个字就是武定侯府的长子了。”   本是半开玩笑打趣的盛卿卿讶然,“这么厉害,那是我刚才无知了。”   孟娉婷点点头,又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大约老天也看不得人太完美,所以才夺了他的双腿。”   盛卿卿下意识接道,“可珩哥哥就没被夺走什么呀。”   孟娉婷:“……”她想了想孟珩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暴烈脾气,又瞅了瞅盛卿卿说这话时的表情,默默然地喝了口茶,道,“堂兄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他,应当会很高兴的。”   “……”盛卿卿不自觉地揪了下自己的耳垂,道,“你可别告诉他。”   “不好意思?”   盛卿卿鼓了鼓脸颊,“我是怕他多想。”   孟娉婷探究地看了盛卿卿两眼,“多想什么?”   “他……大抵是觉得自己没什么过人之处的。”盛卿卿皱着眉说。   同孟珩相处得多了,盛卿卿多少能察觉得出来,这个人对他自己有着相当多的不满——可身为挽救大庆于水火之中的战神,他本该对自己更宽容一些的。   “……不过也是我的瞎想,你别往心里听去。”盛卿卿很快挥去了面上愁容,抿着笑道,“不说别人的事了,二姐姐什么时候定亲,倒是安排好了没有?下次再要出去见方竟,可别又打着幌子将我也非带上了。”   “我和方竟昨日那是偶然遇上的!”孟娉婷佯怒道,“你调侃个没完没了了还!”   盛卿卿连连求饶,“好好好,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情人自然心有灵犀。”   孟娉婷这下真闹了个大脸红,往日里冷冷淡淡不食烟火的她竟站了起来,拿了读到一半的书卷就要去敲打盛卿卿。   ——后者的动作更快,话一说完起身就跑,孟娉婷一下子还真追不上。   两人你追我跑地在院子里转了个圈,乐得边上丫头嬷嬷们都笑得不停时,有个面色匆匆的嬷嬷赶到孟娉婷院门口,气喘吁吁地道,“表姑娘在这儿呢——老夫人唤您去福寿园说话!”   盛卿卿停下了脚步,稍稍平复呼吸,点头道,“好,我这就过去。”   孟娉婷扶着丫鬟的手凝视了两眼门外的嬷嬷,突地道,“你是新到福寿园的?我从前好像没在福寿园里外见过你。”   门外的嬷嬷低头老老实实地应了声是。   孟娉婷收了刚才嬉闹的神情,淡淡道,“那祖母想必很看重你,才会让你跑腿传话了。”   “二姑娘过誉了,我只是正好在打扫院子,被点着名字罢了。”   盛卿卿听二人一问一答,征询地回头同孟娉婷交换了个眼神。   孟娉婷动作很细微地摇了一下头,又问道,“祖母也一道唤我了吗?”   “只唤了表姑娘一人过去。”嬷嬷说罢,又弯腰催促道,“我方才跑了趟空,已耽搁不久了,表姑娘快些同我去福寿园吧。”   盛卿卿朝孟娉婷笑了笑,整理了略微凌乱的裙裾,温和道,“好,我这便同嬷嬷去。” 第56章   嬷嬷将盛卿卿带到福寿园内便匆匆离开,把她留在了外间里。   过了不久,另一个嬷嬷出来看了一眼盛卿卿,道,“表姑娘在这儿稍等片刻,老夫人唤您时再进来。”   盛卿卿颔首,却发现这嬷嬷没有离开,而是同她一起站着在外等候起来。   有了孟娉婷前面的提醒,盛卿卿留心注意了一眼,发觉这个嬷嬷也并不面善,至少不是孟老夫人身边常带着的那两个之一。   虽说福寿园里换两个下人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孟娉婷既然给了暗示,盛卿卿便也放在了心上。   若这两个嬷嬷不是老夫人手里的,那想办法将她引来此处必然有别的图谋。   不过能这么熟悉孟府里的路,想来不是老夫人院子里,也是在孟府做工惯了的。   ——盛卿卿刚到孟府时可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大小路径都给记下来。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盛卿卿规规矩矩地交叠双手在外间立了一小会儿,无视了斜对面嬷嬷的偷偷打量,很快便听见屋内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争吵的两人中,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孟老夫人的,而另一个,盛卿卿侧耳细听两遍就辨认出来是胡氏的。   她轻轻翘了翘脚尖,又缓缓地压了回去,抬眼往里头看了一眼。   胡氏似乎气得不轻,话语也断断续续地飘到了外间,“母亲,当年的……卿卿也……真相!”   老夫人斥了一句住嘴,而后便压低了嗓音说话,道是听不太仔细。   盛卿卿收了视线,安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胡氏和孟老夫人的争执很短,比起安安静静的盛卿卿,似乎同她一起站着的嬷嬷还显得更加不安一些。   等到内间重归平静,嬷嬷才低声道,“表姑娘,我进去再通报一声。”   这次她进去又出来的速度相当快,躬身直接做了个请的姿势。   盛卿卿含笑应了,往里走,步子很稳,心中也很平静。   胡氏和孟老夫人果然都坐在屋内,此外让盛卿卿有些意外的是,孟四爷也坐在其中,可见方才他是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发话的。   见到盛卿卿进来,孟老夫人凝视了她一眼,正要开口说话时,胡氏抢先开了口,“卿卿来得正好,四舅母有话想要和你说。”   盛卿卿不紧不慢地挨个行礼请了安,没接胡氏的话,而是避开了胡氏朝着自己伸过来的手,笑着对孟老夫人道,“外祖母着人喊我过来,早知四舅舅四舅母有事要同外祖母商谈,我便迟些再来了,免得打扰。”   孟老夫人闻言果然脸色一沉,她威严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儿子和媳妇,“都敢借我的名字假传命了,是吗?当我老婆子真已经入土为安了?”   盛卿卿心中虽然猜想刚才来喊自己的嬷嬷不是孟老夫人派的,却没想到稍稍刺探一下便戳穿了真相。   孟老夫人气得重重喘了两口气,才对盛卿卿招手道,“卿卿,你过来外祖母身边。”   盛卿卿无视了胡氏灼热的目光,缓步走到孟老夫人身边停了下来。   孟四爷沉声道,“母亲,现在屋里只这几个人,您也该明白,我没有将这事宣扬出去的意思。”   “宣扬出去,哪里还有你能抢到的好处?”孟老夫人冷硬地质问,“我养大的好儿子,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还想在我身上再狠狠咬一块肉下来!”   胡氏打了句圆场,眼中却精光四射,“母亲这话便过分了,同是您的子女,自然应当是一视同仁的。虽然为人父母心总有些偏,但您这也偏颇得太多了些吧?夫君和我不想声张便罢了,若是知道的人更多,恐怕就……”   孟老夫人深深地凝视着胡氏的脸,“我早知道你是个麻烦精,若不是……当年就不该让你嫁进孟府来,搅混了孟府干干净净的一池水。”   胡氏表情一僵,面目微微扭曲。   孟四爷扫了眼胡氏的表情,当机立断地抢了白,“母亲,我们心中都有怨气,不如今日便把话说开了,免得以后再起更大的争执风波。”   他说到一半,转眼看向静立在旁的盛卿卿。   察觉到对方侵略贪婪的视线,盛卿卿抬头回视了过去。   “卿卿,你母亲当年逃婚离开孟府时,将整个孟府陷于言而无信、教养无方、颜面扫地的危机当中,你的外祖父亲自将她逐出了家门,不再承认她是孟府的人呢了。”孟四爷慢慢地说,“因而,你母亲作为孟府姑娘所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属于她的了。”   孟四爷这一大段话说完,盛卿卿也了然了。   不仅魏家或许是看上了这笔钱,就连孟府四房也知道、且坐不住了。   ——偷偷去她院里想要翻的,大约正是那一把打开密室的钥匙。   “既然不是孟云烟的钱,当然就不是你的钱。”胡氏尖锐地说,“卿卿,你从孟府出嫁,本来就已经是孟府帮衬,其他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你便不该悄悄带走了。”   “怎么个悄悄?”孟老夫人冷哼,“卿卿来时什么也不知道,是我亲手交给她的!”   “这事情在孟府里被藏得严严实实,我一个自家人二三十年从没听说过,这难道不是悄悄?”胡氏意难平地道,“母亲保管着这么多钱财,居然都是为了给个外人,我咽不下这口气!”   孟老夫人将拐杖往地上锤去,她用一种冰冷敌视的口气问道,“你姓胡,不姓孟。你在自己心里,也从没真把自己当孟家人——你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胡家人!”   胡氏脸色一白。   她们胡家的姑娘自小便被家中教导,即便出嫁了也是胡家的人,最该先考虑的是娘家的利益,这确实不假。   孟老夫人趁着胡氏语塞的功夫转向孟四爷,语气放软了少许,“你是不是被她劝服才一时糊涂?”   孟四爷打断了孟老夫人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上前一步,直白地问,“母亲是不是想将藏在郊外的一千多箱子财物都拱手交给你的一个外孙女,让她带着去嫁人?”   听见财物的数量不符,盛卿卿心中微微一动。   孟四爷和胡氏虽然毫无预兆地发难,但似乎消息并不太准确。   孟老夫人沉默下来,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摩挲了一会儿拐杖上的鹰头,才嘶哑地开口说,“那就是卿卿的钱,哪怕你们也动不得。”   孟四爷冷笑一声,他将手中一直把玩的烟杆往桌上重重一砸,“我绝不会让孟府的钱、本该属于我的钱流到外人的手中!”   “你是从谁那里知道这些钱的存在的?”孟老夫人沉声问。   “母亲不必管,总之我已经知道了。”孟四爷神情略微激动起来,他原地左右踱了两步,道,“母亲这么多年默不作声,想来也是知道这么大一笔钱若是被人听闻,会引起多大的贪念来。”   孟老夫人疲惫地合上了眼,“但我没想到会是我的亲生儿子。”   孟四爷眯起眼睛,他偏头盯住盛卿卿的双眼,“外甥女,我知道你手里拿着钥匙。”   盛卿卿也歪头同他对视了两息,才笑着问道,“但那钥匙眼下只有我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若是我和外祖母都不愿点头交出来,您和四舅母打算如何呢?”   “办法有很多。”孟四爷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你不必知道。”   “我想听得很。”孟老夫人硬邦邦地说。   孟四爷瞪了她一眼,“母亲不想这件事传得满天下都是吧?只有我一人知道,孟府便只有我一房不满;若是整个孟府都知道,那大哥二哥三哥心中也必定生出怨气来。届时,母亲失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媳的照顾,以后……日子便不会再和现在一样受尊敬了。”   盛卿卿听到一半,便微微弯了腰去拍孟老夫人的肩膀替她顺气,因为老太太已经被气得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人心都是肉做的,母亲这么偏心云烟,我们兄弟几个生气也情有可原。”孟四爷一不做二不休地接着一口气道,“母亲这般做法,哪怕闹到金銮殿上也是不占理的!”   盛卿卿垂眸不语,她看得出来孟四爷和胡氏是专门冲着孟老夫人来的,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因而字字句句的重压都往着孟老夫人头上去。   母子之间为了钱这般反目成仇,也真叫人大开眼界。   即便钱相当多……又怎么比得上人间真情呢?   盛卿卿轻轻叹了口气,手上动作温柔地替孟老夫人抚匀气息,又将茶盏送到了她嘴边。   孟老夫人喘息着喝茶时,胡氏忍不住冷笑,“外甥女儿,你这时候讨好老夫人已经没用了,不如想想怎么至少给你自己留下指甲盖那么大点的钱再说吧。”   盛卿卿不急不气地抬眼看胡氏,甜甜一笑,“四舅舅,四舅母,母亲当年同魏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这正是如今我要嫁到魏家去的原因,外祖母同我说过的。”   她边说边观察着面前两人的表情,果然见到他们听到“魏家”时同时面色一变。   “我没听说过的却是母亲被逐出孟府的事情。”盛卿卿苦恼地皱起了眉,“我刚到孟府时,去了一趟祠堂拜祭孟家的先祖们,也正好有幸观了族谱,却记得我母亲的名讳还好好地写在上头呢。”   孟四爷和胡氏同时变了脸色,后者更是看起来马上就要上前一耳光扇在盛卿卿脸上阻止她继续说话似的。   盛卿卿和和气气、诚诚恳恳地征询道,“不过四舅舅说得这般笃定,兴许是我记错了,不若我同外祖母这会儿一起去祠堂再看上一眼?” 第57章   胡氏不由自主地和孟四爷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些许浮躁来。   孟云烟当年虽是在没告知任何亲人的情况下一走了之,也确实是将孟老太爷和孟老夫人气了个半死,但那“逐出孟家”也终归只是句气头上的话。   想要将一个人驱出家门、名字从族谱上划去,照律法还是相当繁琐的。   孟府当年并没有对孟云烟这么做。   因此,孟云烟的名字当然还完完整整地留在孟府的族谱上。   孟四爷原本只想打着这个幌子恐吓一番盛卿卿,谁知道她竟然一点也不上当,沉了沉脸,道,“族谱?她犯下那般大错,又嫁给了别的男人,难道还想将孟府留给她的嫁妆也归于自己名下?”   “那你想怎么?”孟老夫人阴沉地问。   孟四爷弯腰低头对孟老夫人行了一礼,“儿子以为,云烟在逃婚私奔时,就已将这些钱还给孟府了,这些自然是孟府的钱,合该由孟府人保管。”   孟老夫人被他气笑了,“怎么,你意思说,我不是孟府的人?”   “母亲当然是孟府人了,可我这马上要嫁出去的外甥女便不是。”   盛卿卿听了半晌,没从孟四爷的话中听出要钱以外的意图,不由得好奇道,“照四舅舅这么说,我母亲交由外祖母保管的这些,该由孟府大家均分是吗?”   胡氏立刻条件反射地道,“当然不是!”   盛卿卿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便不是什么公不公平之说了。我还当四舅舅是想将另外三位舅舅喊过来,一同商量怎么分钱呢。”   ——这拿一份,和四份全部拿走,差的可有点多。   四房见财起意想要一口吃成个胖子也就罢了,却口口声声想将自己摆在仁义道德的祭坛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盛卿卿无视了胡氏的怒视,她和和气气地建议道,“其实我也不太需要这些身外之物,若是能让孟府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话,便分了吧。”   孟四爷和胡氏的脸色同时变了。   “你耍什么花招!”胡氏喝道,“这么多钱,你舍得放?”   “不过是些死后也带不走的东西罢了,于我而言哪有亲人来得重要呢。”盛卿卿笑着道。   孟老夫人神色一凛,“不可”两个字都已经到了嘴边,门外嬷嬷匆匆进来通报道,“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来了。”   “——你居然真敢!”胡氏愕然了一瞬,伸手直指盛卿卿鼻子骂道,“你这是看着反正钱也保不住了,就破罐子破摔?”   盛卿卿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我来之前有没有时间去喊人,四舅母应当很清楚吧?”   胡氏皱眉放下手,正要再说话就被孟老夫人打断了。   “让她们你都进来。”孟老夫人说,“既然老四家的觉得我瞒着你们,那就干脆捅开来说吧。”   原本和孟四爷商量好用“捅穿出去”来威胁孟老夫人和盛卿卿就范的胡氏有些慌张地和身旁的孟四爷对视了一眼。   若真被孟府其他三房知道了这事,钱就会被分走,全然够不上要给胡贵妃的数目了!   孟四爷紧皱眉宇朝胡氏使了个冷静的眼神,转脸看着孟府的另外三位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大嫂二嫂三嫂一同来给母亲请安,这是什么好日子?”   孟二夫人轻轻地笑了一下,她说,“别的院里我不知道,我院里今日忙着清扫落叶呢,再不扫去埋了,那些掉落的叶子恐怕都要烂了。”   这话几乎就是指桑骂槐地在说胡氏是颗老鼠屎了。   盛卿卿讶然:孟二夫人看着跟水做似的,居然用话扎起人来这么疼。   孟三夫人站在最后,她动作小心翼翼地护着还未显怀的肚子,道,“今日注定热闹,我便想着四弟妹这么费劲巴拉的,我总得来捧个场。”   “坐下说话。”孟老夫人道。   盛卿卿上前几步扶着孟三夫人坐下,动作十分小心。   孟三夫人毕竟年纪不小,却是第一次怀胎,万事都谨慎得不行,若无大事,一个月都不会出一趟院子。   今日她会来福寿园,大抵是为了给盛卿卿撑腰。   想到这里,盛卿卿便心中一暖。   尽管到孟府的时间不长,但她已经逐渐找到了久违和家人相处的感觉。   孟三夫人动作不明显地在盛卿卿手背上拍了一下,动作像是安抚。   即便本来对着气势汹汹的孟四爷和胡氏时并不觉得害怕瑟缩,盛卿卿还是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孟四爷有句话说错了。   他觉得孟府其余人知道这笔巨款后都会和他一样见财起意、四分五裂,然而孟大夫人却是和盛卿卿同一天知道那大笔钱财的存在,却从来没有过要抢夺的心思。   大抵度量越小的人,看别人便越觉得度量小吧。   “四弟和四弟妹来找母亲请安得也很勤快,我寻思我不能落下,干脆喊上大家一起来福寿园唠嗑。”孟大夫人挥了挥手,她扬眉道,“方才说什么呢?外间听着声音不小。”   “我听着,是四弟妹的声音说‘耍花招’。”孟二夫人柔柔地说。   胡氏转了转眼睛,又和孟四爷交换了个眼神。   盛卿卿立在孟三夫人身旁笑了起来,“是我刚说了句大实话,四舅母不信,便说我耍花招呢。”   胡氏狠狠瞪了盛卿卿一眼,那眼神好似要将她生剥活吞下去。   “老大家的,”孟老夫人在座上发话道,“郊外我那座温泉宅子已经给了卿卿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大夫人颔首,“当然了,我是那日同去的,回来后,过户还是二弟妹帮着着人办好的。”   “那宅子确实不错,卿卿这样的年轻小姑娘拿着正好。”孟二夫人点了点头。   胡氏忍不住道,“宅子一个当然不算什么——”   “宅子里的,也全部是卿卿父母留下给她的东西。”孟老夫人沉声喝道,“那便自然都是她的!”   “云烟逃离孟府的时候,她就心甘情愿把一切都还给孟府了。”孟四爷一步不让,“就算她仍然姓孟,也没资格拿这些,更没资格再传到她女儿的手里。”   盛卿卿好奇地道,“四舅舅怎么知道我母亲给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孟四爷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这你不必知道。”   盛卿卿笑了一下,她背着手道,“四舅舅说得是,外祖母所保管的、我母亲留下的财物,若孟府真决议出来不该属于我母亲,那我倒是很乐意给孟府大家分的,母亲若还在世,定然也不会反驳我的做法。”   盛卿卿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了一下,观察了胡氏的眼神。   胡氏正瞪大眼睛看着她,满脸都是不甘的神情。   ——四分之一甚至更少显然并不符合她的预期。   “丫头,不可。”孟老夫人轻斥。   “外祖母见谅。”盛卿卿低头行礼,语气十分轻快地接着说完了下半句话,“但那前提是,这些钱必须是留在孟府里的,而不是……像四舅舅四舅母刚才说的那样,流去了外人的手中。”   慢条斯理地说完后,盛卿卿果然见到胡氏和孟四爷的表情同时僵住了。   ——果然有人在背后给这对夫妇出谋划策,图谋不小。   若是钱就能让四房夫妇不顾亲情对孟老夫人发难,那同样的钱应该也能让他们背叛给他们出主意、下命令的人吧?   胡氏几乎是跳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在孟府这么多年,你觉得你我之间谁才是外人?!”   “我看你就是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孟老夫人厉声喝道,“给我闭嘴坐下!”   胡氏被孟老夫人的断喝吓得肩膀一缩,倒退两步坐进了椅子里,心中烦躁惊慌不已——孟老夫人恨死了胡家,如果真的知道胡家想要这笔钱,肯定会激烈地反对,那胡贵妃的要求就完成不了了。   思及此,胡氏六神无主地侧脸向孟四爷求助,一眼扫过去却发现孟四爷的神情和她完全不同。   孟四爷不自觉地前倾了身体,他凝视着盛卿卿道,“你真愿意拱手送给孟府四房平分?”   盛卿卿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只要大家都觉得这般合理,我自然是愿意的。”   孟四爷舒了口气,面色也和蔼了不少,“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这孩子是很懂事听话的,和你母亲小时候一样乖巧可人。”   胡氏握紧了扶手,阴晴不定地问,“均分?为什么是均分?”   “住嘴!”孟四爷不悦地喝道,“我们兄弟四个,怎么分以后再说便是,你一个妇人家插什么嘴?”   “没有我,你连这笔钱被藏了几十年都不知道!”胡氏怒不可遏地起身劈头盖脸骂了孟四爷一句,“你忘了这些钱我们做了什么打算吗!你把我当成什么阿猫阿狗来用了?!”   孟四爷万万没想到胡氏居然在这时候急红了眼地和他发难,惊愕了一瞬。   ——能拿到两成半,不比什么都拿不到的好?   再说,有了这些钱,他也不必仰仗胡家的鼻息当个靠妻子家里往上爬的废物。   孟四爷简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理,他拉下脸威胁地道,“母亲和嫂子们面前,你疯了不成?赶紧坐下闭嘴,别给我丢人现眼!”   胡氏冷笑一声,她叉着腰看了会儿孟四爷,又扭头从房中其他几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孟二夫人和孟三夫人身上。   “大嫂早就知道了,我没话说。”胡氏阴森地问,“可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二嫂三嫂要伸手拿钱,不占理吧?”   孟二夫人轻笑,她将茶盏放下,才幽幽地问,“四弟妹,大哥和三弟两家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可没说我觉得这钱不该归卿卿呀。”   “二嫂将我的话抢了,”三夫人失笑,“我正想说,我可不想从卿卿这样的好姑娘口袋里硬是掏钱出来呢。”   孟大夫人耸了耸肩,“我早知道了,四弟妹听过我一句反对没有?”   胡氏笑了两声,“那是你们不知道有多少钱——都够装满大半个国库了!”   孟二夫人诧异地哎了一声,突地发问道,“等一等,四弟妹的意思是,二三十年前,孟府拿得出那么多钱来给女儿置办嫁妆?”   三夫人低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接话道,“这得问掌家的大嫂,不过我觉得怕是现在的孟府也尚不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来。”   胡氏怔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留意这个问题。   哪怕是皇帝家的女儿出嫁,也不会准备一千多箱嫁妆的。   一来没必要,二来……拿不出。   孟老夫人直到这时才再度开口,她眯着眼道,“云烟的嫁妆是一部分,其余是卿卿的父亲留下的。因此这就是卿卿丫头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听到这里,就连盛卿卿也讶然地抬起了眼。 第58章   孟四爷皱眉下意识地反驳道,“她的生父不过一个小小的——”   “他不是。”孟老夫人冷声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盛淮是什么人你们不必知道,只要知道他留下来的东西都是要给他亲生骨肉的就够了。”   胡氏哪肯善罢甘休,恨恨地跺了脚道,“他们真有这么多钱,怎么不明媒正娶,谁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偷偷摸摸弄来的!”   盛卿卿倏地抬了眼正要说话,孟老夫人已扬手将茶盏朝胡氏砸了过去。   胡氏下意识侧身一躲,茶水都溅在了她的身上,倒没烫着,但她被吓得尖叫了一声。   “你这张嘴若是管不好,以后就不必出来说话了!”孟老夫人站起身来,冰冷地逼视着险些摔倒的胡氏,“孟府要是会因为胡家栽倒,我就先拿你出来立规矩!”   胡氏就听得胡家两个字,顿时将差点出头的怒骂吞了回去,她咬着嘴唇慢慢跪到了孟老夫人面前磕了个头,“媳妇知错了。”   孟老夫人当然不是个蠢的。   虽说胡氏和孟四爷能获得这个情报的渠道不少,但盛卿卿刚才三两句不经意似的试探已经将胡氏和孟四爷的立场分辨了出来。   想到胡氏在孟府二十年,居然仍然事事将胡家的利益作为最先考虑,孟老夫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知错?”孟老夫人冷声道,“你什么地方错了?”   “媳妇……媳妇不该脑袋一热来质问母亲,而是先来同您商量询问……”   孟老夫人怒气冲冲地将拐杖重重一锤,“你是想把我儿子骗得连孟府也不要了,跪到你们胡家去当入赘女婿!”   孟四爷这时咳嗽了一声,上前打圆场道,“母亲,她也是……”   “还有你!”孟老夫人怒不可遏地转头瞪向自己的小儿子,“若真是能动的钱,我怎么会不为你们几个我的亲生儿子考虑?这些东西一分也不能动,我才从来不与你们提起,怕的就是你们会多想,万一——”   孟老夫人猛地停了下来,她剧烈地喘息了几口气,在身旁嬷嬷的搀扶下坐了回去。   盛卿卿略微抬头看了一眼,孟老夫人并没有在看她。   但那“万一”二字,却让盛卿卿心中多少有些在意。   孟老夫人的话里话外若硬要解释,实在是听起来有些话中有话。   孟三夫人这时淡淡地道,“果然卿卿丫头说得没错,不是你想要钱,是胡家想要钱。四弟妹,我们都有娘家,可既然进了孟府,就是孟府的媳妇,更何况卿卿只是个小姑娘,你这般也……下作了些吧?”   仍旧跪在地上的胡氏扭头看了孟三夫人一眼,神情平静中带着点疯狂之色,“三嫂教导得好。”   “我不敢教导你,我怕什么时候又被什么人的手伸到我的院子里来了。”孟三夫人垂着眼睛,神情漫不经心地说,“毕竟有的人,手被砍了一次还不够,仍要不死心地伸第二次。”   胡氏咬着牙道,“什么意思?”   “卿卿误打误撞落水救了我那次,不是你教唆那个姨娘来害我的?”三夫人轻轻一笑,“不是你告诉她,若我没了孩子,她仍是三房唯一有儿子的妾室,你也会帮衬她压过我这个正室?”   胡氏盯着她没说话。   第一次听闻此事的其余几人却同时凛了神色。   “我一直按着不说,是因为没到合适的时候。”孟三夫人动作十分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但今日我便可以说了。你害侄女外甥女,可不是第一次,实在算不上初犯,也不必宽宏处理。”   孟老夫人喝了几口参茶,已经缓过了情绪来。她半合着眼、像是厌倦了似的问道,“果真如此?”   三夫人起身行了一礼,郑重道,“那姨娘我明面上发卖,其实送到了一处小院中,她便是活生生的人证,能和四弟妹身边的梁嬷嬷当面对质。”   孟老夫人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罪上加罪,我也该秉公处理……”   胡氏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握紧拳喊道,“不是我做的!”   “是不是四弟妹做的,去大理寺便能说清楚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懂怎么判案。”孟三夫人侧脸嫌恶地看了胡氏一眼,扔下这话便转身回自己的座位。   盛卿卿正要上前扶一把三夫人,就看见后头的胡氏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红着双眼就往三夫人身上撞,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孟三夫人这胎怀得不容易,看着都比几个月前瘦了不少,这一下要是撞倒摔实了,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说时迟那时快,孟二夫人也面露惊诧往前倾身,盛卿卿双手将椅子向后扯开大半步的距离,人从桌椅之间的缝隙穿过,迎上前去将跌倒的三夫人接住,两人同时跌到了地上。   事情几乎就发生在眨眼的瞬间,离得较远的孟大夫人从椅子上倏地站起来时,三夫人已经压着盛卿卿一起摔倒了。   而胡氏扑了个空,狠狠摔在了地上,不知道磕到什么地方,抬头时嘴边都带着鲜血。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孩子?!”胡氏尖叫着还要再往上扑,被孟四爷和几个嬷嬷回过神来死活给拽住了,她用力地挣扎着大喊道,“我也一个儿子都没有!女儿有什么用?我也想要个儿子来在孟府里站稳脚跟!你比起我来过得好多了——整个孟府四房,好像只有我一个外人,你们从来都没拿我当过自家人!”   孟三夫人根本没空去听胡氏的咒骂,她连连倒抽着冷气从地上坐起,惊魂未定地捂着自己的肚子。   孟大夫人上前将盛卿卿扶了起来,又连声让人去传府医,福寿园里外顿时一片混乱。   胡氏更是让几个嬷嬷直接制住先押了下去,孟四爷连连求情也没用。   府医匆匆赶到检查过孟三夫人的身体后擦了把冷汗,“还好,没撞着,只是三夫人受了些惊吓,需要静养几日。”   盛卿卿听罢府医的话,才长长舒了口气。   “卿卿,多谢你了。”孟三夫人后怕地握着盛卿卿的手道,“我没想到她竟突然发起疯来,还好有你在……上次也是这般,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了。”   “三舅母可别这么夸我了,”盛卿卿笑道,“您今日可是来替我撑腰的,我这是投桃报李。”   孟老夫人这时才放下心来,她头疼地按着自己的额角道,“都散了吧,老三家的回去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的……”   “母亲放心,我定安排好的,您也先歇着吧。”孟大夫人接了话。   孟老夫人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四弟妹她……”孟大夫人临走时又征询地问了一句。   “一会儿便有人来带她走了。”孟老夫人疲倦地说着,挥手让一室人都退了出去。   各人回了各自的院子里,唯独盛卿卿被孟二夫人带着走了。   “是娉婷来喊我一道去的,”孟二夫人解释道,“既然事情告一段落,我带你去和她见一面,好叫她放个心。”   盛卿卿了然,“多谢二舅母。”   “你和娉婷相处得好,我心中很是高兴。”孟二夫人欣慰地说,“这孩子心里总是压着许多事,将自己困得严严实实,有你之后,她总归是多了些笑颜,我还得谢谢你呢。”   “是二姐姐对我多有照顾。”盛卿卿不好意思道,“怎么成了我来趁功劳了。”   “今日的事,于你来说也是天降横祸。”孟二夫人轻轻叹息道,“我其实不曾见过你的母亲,但她当年在汴京城中是很有名的。我呀,是听着她的名字,艳羡憧憬地长大的。”   盛卿卿打趣道,“便如同现在的二姐姐在汴京城里一样?”   孟二夫人失笑,“我便厚着脸皮点头吧。想娶她的人,同过江之鲫一般多,青年才俊之间争得头破血流,王公贵族也比比皆是,你母亲却不曾为谁动容过。因而你来孟府之后,我便想,你父亲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让你母亲愿意同他一起背井离乡。”   “我父亲在我看来却是个相当普通的糙汉了。”盛卿卿想了想,道,“若不是今日外祖母说了出来,我也不知那些东西多是我父亲留下的。”   “我是做过母亲的人,大抵明白你父母的心思。”二夫人柔声说,“总归是为了你好、护着你,才会这么做的。”   盛卿卿恍然想起郊外那一密室的巨量财富,低头笑了一笑,“可惜我听不到他们亲口告诉我,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一开始,孟老夫人对这笔财富的由来讳莫如深,盛卿卿以为那是孟府的秘辛,便不曾详细询问。   可今日孟老夫人脱口而出的解释,却将盛卿卿拉入了更为疑惑的深渊。   若真有这么多钱,盛淮为何要伪装成一个小小的护院藏身于孟府之中?以这笔巨富,光明正大上门提亲都足够撼动整个汴京城了。   再者,非要离开的话,为何将钱都留下、去边关过那样贫苦的生活?   父母的过往对曾经的盛卿卿来说已是个谜团,如今了解得越多,却反而越陷入迷雾之中。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里,盛卿卿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被不知名的阴影所笼罩。   孟老夫人无意中说的那几句话,仿佛暗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即便孟老夫人爱女心切,那敬而远之、甚至带着避之不及的态度却叫盛卿卿捉摸不透。   仿佛那不是什么财富,而是阎王的生死簿一般。   盛卿卿沉思到一半时,已经到了孟二夫人的院子门口。   一个丫头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夫人,外头来了大理寺的人,说要带四夫人走!”   孟二夫人脚步一停,“那便按照老夫人说的,让他们带走便是,慌张什么?”   丫头满脸通红、断断续续地说,“还来了一队人,说是宫中的,来传圣旨!”   “圣旨?”孟二夫人道,“去通知其他人了吗?”   “去了去了,”丫头飞快地瞟了一眼盛卿卿,低头道,“那领头的公公点名说要表姑娘也一起去领旨,张管事才让我快些来找表姑娘的!”   原本还有些走神的盛卿卿倏地回了神,她讶然地指了指自己,“我?”   丫头连连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孟二夫人立刻道,“别回你的院子了,叫上娉婷,你和我一起去前头接旨。”   盛卿卿低低应了一声是,心头怦怦乱跳起来。   ——孟府接个圣旨不足为奇,可点名要她一起去便说不通了。 第59章   刚刚从福寿园中散开的一群人又在孟府正厅碰了面。   盛卿卿跟在孟二夫人身后迈入正厅时,余光瞥见果然如同方才通传的那样,大厅里左右站着两拨人。   一拨佩着兵器一身冷肃,另一拨则是衣着华丽面白无须。   这两方人像是隐隐对峙着似的,各自之间隔了五六步的距离。   等孟老夫人出来时,捧着圣旨的太监才上前了一步,笑意盈盈地道,“老夫人,接旨吧。”   盛卿卿跟着留在孟府内的众人跪了下去,仔细听了一遍圣旨的内容。   除去一些繁杂的修饰,圣旨的意思倒是很简单——年关将近,宫中即将举办宫宴,孟府中熟人得允参加。   一场宫宴,能去参加都是身份地位的表现,但人数至少也有几百人,每家都宣圣旨是忙不过来的,因而只有最受器重的那几家会收到圣旨。   这些相关的知识,盛卿卿在来前厅的路上已经听孟二夫人和孟娉婷讲解过了。   孟二夫人甚至猜到圣旨是为了宫宴的事情、以及为何传旨的公公特地点了盛卿卿的名字。   有了孟二夫人的猜测,在听到传旨太监口齿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盛卿卿并不太惊讶。   她只是在认真地思索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若不是皇帝,那至少也是宫中的某人。   想到这里,盛卿卿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后方的胡氏的孟六姑娘。   胡氏这会儿整个人懵懵懂懂的,好似还没回过神来,细看还能见到嘴边没来得及擦干净的血迹。   圣旨中,也并没有提到四房任何人的名字。   等太监终于将冗长的圣旨念完,他便主动上前扶起了孟老夫人,笑眯眯地道,“本不该让老夫人您跪的。”   孟老夫人摇头站了起来,神情平淡地和太监交谈了几句,声音并不高,盛卿卿没听真切,只见到他们两人同时朝自己望了一眼。   在旁等待了半晌的大理寺众人也终于有了动静,为首一人上前道,“孟胡氏何在?”   孟老夫人扭头看了看他们,叹着气摆手让其余人走开,将人群中央的胡氏暴露了出来。   孟六姑娘尚且知道哭个不停,胡氏却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被大理寺的人扣住带往门外去,一点反抗也没做。   直到她被押着走出了十几步时,才猛地回了魂地回头对孟六姑娘和孟四爷尖声喊道,“找人救我!胡家……我父母亲一定不会不管我的!”   孟六姑娘哭着应声,大理寺的人却对这母女分离的场景熟视无睹,提着胡氏便出了孟府正门。   盛卿卿不必回头都能觉察到孟四爷深沉的眼神正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像是思考,又像是敌视。   这两拨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太监一行人将旨宣完后拿了赏就走,大理寺一群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有其中一人坠在后头落了些距离,像是审视般地盯着盛卿卿打量了两眼。   盛卿卿难以形容对方的眼神——那人仿佛早就认识她了一样,又像是今日才第一次见她。   等到这两方人马都离开后,孟老夫人路过盛卿卿身边,低声说了句,“有的事该知道时总会知道,问了也没有用。”   这便是让她不要多费工夫去问的意思了。   盛卿卿垂眼不语,等孟老夫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后才重新抬起了脸来。   孟六姑娘看起来好像要冲上来和盛卿卿决一死战,让孟四爷皱眉令人拽走了,哭声渐行渐远。   孟四爷临走时,深深看了盛卿卿一眼。   他看过胡贵妃的信件后,当即拍板决定去找孟老夫人摊牌,那时怎么想得到,才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事况急转直下变成了现在这样?   胡家信誓旦旦许了天花乱坠,却连一场宫宴中的位置都保存不住。   ——莫不是盛卿卿手里的钱还八字没个一撇,胡家先自个儿垮台出事了?   盛卿卿无视了孟四爷的打量,她也同众人道别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步速很慢,脑子里一时间想着许多事情。   这短短一个时辰里透露的讯息太多,还得好好静下来整理清楚。   从前盛卿卿只当自己知道母亲的身份已经够晚的了,谁想她知道父亲真实身份的日子来得更晚。   由双亲身亡而引向汴京的一切线索,竟都同父亲的身份缠绕在了一起。   盛卿卿见过那么多的财富,却不知道名不见经传、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的父亲究竟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么大一笔财富。   江陵一役死了太多人,盛卿卿在脑中努力地搜索一阵,却也数不出几个能问询盛淮旧事的人。   王敦太过年轻,孟老夫人闭口不谈的态度相当明确,而孟府的四位夫人都是在孟云烟定亲之后才入的孟府,不可能听说过孟府里一个下人的轶事。   盛卿卿将自己认识的人来来回回数了一遍,除了有些神秘的闻夫人,竟再没有一个适合打听消息的人。   如今看来,孟老夫人或许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内情的人了。   想到这里,盛卿卿出了一口气,“青鸾,母亲应当不曾提过汴京里别的旧识吧?”   青鸾苦思冥想了半晌,过了个把时辰才突然道,“姑娘,我想起来一个人,不过不是夫人提过的,是老爷提过的。”   盛卿卿坐直了身体,“是谁?”   “就是那位最有名的打过仗的夫人!”青鸾道,“我记得老爷说同她一起打过仗。”   “武定侯夫人……”盛卿卿喃喃念出了这个名字,“确有此事。”   江陵多战事,除了守城军常驻,也有别的编队来交换驻扎或只是途径。   盛卿卿早在来汴京之前就听说过武定侯夫人的英勇事迹,正是从父亲盛淮口中听来的。   不过武定侯夫人却不是那么好见的,盛卿卿也不能贸然自己递拜帖上去。   她思虑再三,最后先联系的是闻夫人。   闻夫人回信倒是很快,信中力所能及地讲了她所知道关于盛淮的事,却没有多少能用得上的。   无论这回信的内容是真是假,盛卿卿对此早有准备,通读了信后倒没有太失望。   “那不然,姑娘去问问大将军?”青鸾又出主意道,“您先前不是惊喜地说,大将军同老爷曾有过一面之缘吗?”   “一面之缘罢了,父亲应当不会对人轻易讲那些。”盛卿卿按了下额角。   不过若是孟珩引见,或许能有理由去拜见那位同样是军伍出身的武定侯夫人。   只是这又少不得麻烦孟珩帮忙,盛卿卿多少有些不想因为一点琐事就去打扰他。   毕竟近些日子来孟珩似乎很忙,孟府里压根见不着人。   上次在街上意外碰着时,也是因为孟珩办差凑巧撞上,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孟珩便离开了。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盛卿卿想着想着喃喃自语出了声。   青鸾耳朵尖听见侧了个脸,道,“方才来的那些大理寺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认识大将军?”   听青鸾这么一说,盛卿卿立刻又想起了大理寺那人临走时看自己的眼神,又连着想到魏梁和闻夫人,不由得拧了眉。   她明明是第一次来汴京,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却好像在许多年以前就已经深陷其中了似的。   ——她却对此一无所知,这感觉叫盛卿卿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姑娘若是请大将军引见那位夫人,应当也不算什么大事,大将军一定会同意的。”青鸾肯定地说。   “我知道他会同意。”盛卿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正因为如此,才不能肆无忌惮地挥霍这份青眼。”   青鸾不解地道,“可说不定大将军就喜欢您麻烦他呢。”   盛卿卿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抬手做了个要打人的动作,声厉内荏地恐吓道,“不准乱讲,被人听到怎么办?”   青鸾吐吐舌头不说话了,“我还是去外头替姑娘看着,万一大将军正好得空来了孟府,我就立刻回来知会姑娘!”   盛卿卿根本来不及阻拦,青鸾已经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被留在房中的盛卿卿头疼地按了按自己额角,干脆取了张纸出来,边研墨边思索着自己至今所得知的林林总总。   魏家和胡家所图的一样是她父亲盛淮所留下的财物,却不知他们是从何得知这笔财富的来由;盛淮为何持有这令人惊愕的数量财富,又是另一个似乎当下只有孟老夫人知道的谜团。   如今看来,孟云烟和盛淮当年从汴京离开的那场私奔,或许也不是简单的私奔逃婚了。   盛卿卿将自己想到的名字一个个地写到纸上分别排列开来,提着笔又思索了许久,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涂画画起来。   等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时,纸上一角已经被涂得条条杠杠。   盛卿卿摇着头将笔架起,正要将这张纸撕毁,揉了一半时眼角余光瞧见什么,不由得退回去两寸。   ——乱涂乱画的线条里,狼毫笔触轻快地写了“孟珩”两个字,盛卿卿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耳后一热,飞快地提笔将孟珩的名字涂了,还抬头往外张望一眼,颇有些做贼心虚。   门外当然是没人的,青鸾早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去。   盛卿卿松了口气,抿着嘴唇盯了面前的纸半晌,干脆重新蘸墨将其余的名字也都涂了,才长长叹息一声。   光是如今管中窥豹,盛卿卿都能预见得到父母亲留下的财富中蕴藏着一个二三十年、乃至更久的秘辛。   她实在不该将真心对她好的孟珩牵扯进自己这堆乱摊子里来的。 第60章   胡氏会对孟老夫人和盛卿卿发难,当然是看准了孟珩不在这一点的。   孟珩被留在了大理寺中,一时没能脱身。   他前几日刚让孙晋着人带去大理寺那名在魏梁手底下做事的小官,在牢里呆了没几天,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突然死在了牢房里。   这小官刚进大理寺时嘴硬得很,好像确信在自己很快便会离开,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可谁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就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当然,说是畏罪自杀,谁心里都不太相信。   孟珩盯着人检查了牢房又验了上吊自杀的尸体,没能找到任何证据证明此人并非自缢身亡。   孙晋听过仵作的总结,回禀孟珩道,“看来确是自缢,狱卒也不曾见到有人去过他的牢房。”   孟珩扫了眼阴森的牢房,“谁来见过他?”   “只有他的家人,和送饭的狱卒。”孙晋拱手不动,他也敏锐地意识到这个职位不高的小官的死并不那么简单,“名字都记下了,大理寺会挨个去问。”   他说完,顿了顿,低声道,“许是被人怂恿威胁着自杀的。”   孟珩率先选了魏家大树底下的这个小官开刀,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本身品行不端、容易被抓小辫子,更是因为此人虽然看着并不起眼,但为魏梁做的事情却颇有些分量。   此人同进士出身,别的长处没有,唯独精通算数,听几个数字,一眨眼便能报出加减总数来,因此是在户部干差。   孟珩查到这人暗中替魏梁管了一部分账目运作后,便毫不犹豫地将这人选作了第一批捉出来示众的。   这也是在被捉之前,唯一一个请动了魏梁来保的人。   若不是那日孟珩也到了现场,指不定这小官还能被魏梁当场保下来。   “他知道保不住,弃得倒快。”孟珩冷笑。   “大将军,还查吗?”孙晋征询地问。   “查。”孟珩道,“但不急着用。”   魏梁既然将一切处理得干净,至少短时间内有恃无恐。   慢慢查了结果,也不过是以后一口气将魏家扳倒时,当其中的一根稻草用。   “是。”孙晋领命。   孟珩最后看了一眼看起来脏兮兮的邋遢牢房,便转身离去。   出了牢房不多远,正好迎面碰上一群人押着犯人进来,架势颇有些浩浩荡荡。   孟珩一眼没多看,倒是孙晋多心地瞄了下,惊讶地上前半步道,“大将军,那是孟四夫人。”   孟珩这才转头扫了过去,见孟四夫人嘴角带血、浑浑噩噩地被钳在一群壮汉当中往牢房里带去,不由停下了脚步。   两波人马避无可避地在路上打了照面,孟珩没说话,对面齐刷刷地朝他行了个礼,领头之人道,“大将军慢走。”   听见孟珩的名字,孟四夫人不仅没有求救,反而用力地将脸埋了下去,不敢让孟珩发现自己的存在。   “怎么回事?”孟珩沉声问。   捉走的是孟府的夫人,孟珩一问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特别的。   领头之人低头拱手答道,“几桩伤人,还有杀害孟府中做工下人的嫌疑,是上头直接下的命令。”   “从孟府带走的?”   “正是,下官一行人刚从孟府回转。”   孟珩又凝视了不敢和他对视的孟四夫人,点了点头,“带走吧。”   等这行人压着孟四夫人快步离开,孙晋才低声道,“那是在武定侯家长子手底下做事的,行事作风向来独特。”   孟珩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用双眸盯了一会儿幽深的牢房大门,道,“我回一趟孟府。”   换作别的时候,孟四夫人但凡有点脑子也该知道向他求救,可她方才却心虚得连自己的脸也不敢露出来,更何况还是被大理寺堂而皇之地从孟府带走的。   尽管胡氏不受孟老夫人喜欢,但也多少代表着孟府的一部分面子。   孟老夫人会松手放人,那要么是胡氏已真正触怒了她,要么就是胡氏真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   无论是哪一条,孟府都放心不下被孤零零放在孟府里的盛卿卿。   “那稍后和王敦……”孙晋下意识地问了半句,就一拍自己的脑门将后半句吃进了肚子里,“大将军慢走。”   孟珩没多说废话,出了大理寺上马就走,赶到孟府时并未听见什么嘈杂之声,心中稍稍安定,下马便往门里走。   他本意是直奔盛卿卿的院子,半路上犹豫了一下,绕道先去见了孟大夫人。   孟大夫人见亲儿子进来,扬了一下眉毛,“你的消息倒快,人才带走多久?”她边嗑瓜子边道,“怎么,还想到先来见见你亲娘?”   孟珩:“……”他停住脚步,“出了什么事?”   孟大夫人无趣地咋舌,将今日的来龙去脉给孟珩说了一遍,又顺便讲了四房和武定侯府之间的纠葛,最后口干地喝了口水,道,“对了,宫中下来圣旨,点了卿卿去参加宫宴,这事你知道吗?”   孟珩沉下脸来,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又停了下来多问了一句,“她怎么样?”   “谁怎么样?”孟大夫人慢悠悠地反问。   孟珩皱眉按住脾气,“盛卿卿。”   “卿卿丫头还不错。”孟大夫人慢条斯理地道,“这丫头是场面人,什么时候镇不住场子?就今日那样,我猜她也能在我们不去的情况下将胡氏给摆平得服服帖帖的。”   她说完就见孟珩不知道听了还是没听地往外走,赶紧提高声音道,“我还没说完!”   孟珩临在院门口站住脚步,“还有什么?”   “她的事,你不若去问老夫人,我瞧她什么都讳莫如深,对你时说不定口风松一些。”孟大夫人没好气地说,“再有一句,魏家的定亲是耽搁了,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句准话——我是不是有个儿媳妇的指望了?”   孟珩没点头也没摇头,他在院门旁站了两息,最后答道,“我会最先让她知道。”   他说完,没再给孟大夫人说话的机会便闪身消失在院门后面。   出了孟大夫人的院子没多远,孟珩便遥遥见到了孟六姑娘带人匆匆往外走的身影,即便隔着不短的距离,孟珩也仍然能看见孟六姑娘红肿的双眼——显然刚刚大哭一场还没缓过来。   孟珩从不怕什么人,当然也不会退让,迎面便撞上了孟六姑娘。   一群下人立刻惊弓之鸟地行礼,孟六姑娘却眼睛一亮,连好也没问便上前拦了孟珩的路,“大将军请救救我母亲吧,她刚才被大理寺的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带走了!”   “既是莫须有的罪名,就不必担心,迟早会回来。”   孟六姑娘一愣,赶紧张开双臂扩大阻拦的范围,她结结巴巴地道,“可万一我母亲是被人诬陷栽赃的……”   “大理寺这点用还是有的。”孟珩说。   从孟六姑娘焦躁又懵懂的脸上,孟珩便看得出孟六姑娘其实并不知道各中详情,只单纯因为母亲被捉走而感到不安紧张罢了。   孟珩当然也知道胡氏被捉走的几个罪名未必是真——当然也未必是假——但就是有人用这理由将她轻而易举地带走了。   从孟大夫人的叙述中,孟珩还知道孟老夫人几乎像是预见到了后来,更未在胡氏被带走时做出任何阻拦。   老夫人仿佛早就知道胡氏会被捉走,也并不在意那些罪名究竟为何。   这些事情,孟珩却都没来得及在事前知道。   “可母亲是孟府的四夫人啊!她就这么被大理寺捉走,消息定然会传出去,到时候母亲在汴京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孟六姑娘眼圈一红,矮身朝孟珩跪了下去。   虽然胡氏临走时大喊着去找胡家救人,孟六姑娘刚才确实也正在去胡家的路上,但孟珩的无所不能在她心中根深蒂固,见到孟珩时便忍不住停下来求助了。   “你和你母亲忘了我对你们说过什么。”孟珩垂眼看着跪倒在自己脚边的小姑娘,“第一次我就罚了,看来罚得太轻。”   孟六姑娘的脊背微微颤抖起来,她揪紧了自己的裙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嘴唇翕动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巧言令色的辩解出来。   “三皇子,闻夫人,今日。”孟珩挨个数了一遍,言简意赅地说,“自找死怨不得别人。”   孟六姑娘猛地抬了头,“闻夫人那日的事……我的传闻是大将军传出去的?!”   孟珩居高临下地看进孟六姑娘愤恨扭曲的双眼里,“你母亲却听不懂。”   “我也是你的堂妹!”孟六姑娘尖叫一声,“为什么大将军要这么对我们一家?!”   “确实本不必如此,我也容忍了你们多年。”孟珩眉目冷淡地从她身边饶了过去,“但盛卿卿不同,她不能受委屈。”   “那我就活该——”孟六姑娘胡乱抹了把眼泪转过身去,用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大声质问,“她就那么金贵吗!”   是。   孟珩头也不回地在心里答道。   金贵两个字甚至还不足以形容盛卿卿之于他的重要。   盛卿卿吃过太多苦,孟珩本就不忍心她踏足任何淤泥污水之中,更何况随着和王敦的往来,昔日江陵的秘闻逐渐破解清晰,孟珩冥冥之中触到了梦中的一角真相。   即便真相还不真切,孟珩也难以想象梦里的盛卿卿经历了何种苦痛。   ——她在梦中将那全部一肩担下,最后还自己咽下了失败的苦果。   若能让那苦果再重演一次,孟珩觉得他肩膀上这颗脑袋也不必顶着了。   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步入熟悉的院落之中后越来越快,直到透过打开的窗户看见桌边盛卿卿涂涂画画的侧影时,一颗心脏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归了位。 第61章   然而那满足也只是几个呼吸间就被消耗殆尽,又无声无息地化作了远远未能餮足的空虚与渴求。   孟珩冷静地闭了闭眼将奔腾的情绪抑制,才用指节敲了两下窗杦。   这行动本来是算得上温和的,可孟珩立刻就见到坐在桌前执笔的盛卿卿吓了一大跳的模样。   ——说实话,盛卿卿到汴京这么久,孟珩还是第一次见她吓成这幅险些把砚台都给打翻了的程度。   盛卿卿顾不得桌上乱七八糟的种种,飞快地转头往外看了一眼,见到是孟珩时更慌乱了两分,“珩哥哥。”   她抿着嘴唇迟疑了一息,突地在孟珩视线里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小跑着到窗前道,“我马上出来!”   话音未落,那窗已经啪地一下在孟珩面前被合上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吃过闭门羹的孟珩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险些被窗缝里扑起的细小灰尘迷了眼睛。   盛卿卿眼疾手快地将窗关上阻绝了孟珩的目光后,又快步回桌边拿起自己刚刚涂黑的纸看了两眼,稍稍放心:早就涂黑了,孟珩眼神即便再好,也不应当看得出来上面曾经写了什么。   ……除非,他站在那儿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盛卿卿被自己的想法打败,低头沮丧了片刻才振作起来,将纸随手一揉扔到一旁后,她便出了屋子。   迎面撞上孟珩时,盛卿卿还有些尴尬,“珩哥哥怎么来了?是听说了四舅母的事吗?”   “听说了。”孟珩简单地答了三个字,垂眼盯着盛卿卿,“刚才是怎么回事?”   盛卿卿的眼神忍不住往旁边撇了一下,抿着笑道,“我在想些事情呢,青鸾也不在,突然听见声音便吓了一跳。”   ——换别人来,盛卿卿其实也不会这么惊慌,偏偏是所见即所想,叫盛卿卿心虚气短得不行。   孟珩盯了盛卿卿两眼,又往内屋扫了下,知道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盛卿卿也知道自己这个谎撒得不怎么样,笑了一下就岔开话题道,“四舅母刚刚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   “我见到了。”孟珩收回目光,没有逼问看起来有些窘迫的盛卿卿,“所以来回来看看你。”   “我?”盛卿卿笑着摆手,“我没事,倒是三舅母受了些惊吓。”   “关于圣旨,”孟珩说,“你如果想去宫里看看,可以去;如果不想去,便不必去。”   盛卿卿抬眼看他,立刻被这话中蕴藏的深意吸引,“为什么圣旨上会特地点了我的名字?”   “尚不明确,但确实是陛下亲自拟旨。”孟珩顿了顿,指着椅子让盛卿卿坐下,“宫里今日也有变化。”   “什么变化?”盛卿卿照着孟珩指的位置就坐下了,没想到孟珩没坐她对面,而是落座在一伸手臂就能碰到的侧旁,灵巧的舌头险些打了个结。   “胡贵妃,知道吗?”   盛卿卿点头,“是四舅母的亲姐妹。”   “今日孟府发生的事有她的影子。”   孟珩只说这一句就足够盛卿卿听明白了——在福寿园争执时,孟老夫人几乎已经将话说开了。   胡氏对那笔财富动了心,就是得到了胡家的示意。   而看来这胡家的示意,多要集中在宫里的胡贵妃身上。   “听三皇子说,他和胡贵妃关系不错。”盛卿卿道。   孟珩的手指微微一动,又被他克制地按了回去,“三皇子先前……也和胡贵妃有些关系。”   他说得含糊,但也对盛卿卿的疑问做出了肯定的答案。   盛卿卿光知道三皇子是孟六姑娘找来恶心她的,却是今日才知道这中间还有个胡贵妃牵线搭桥。   “我听说宫中除了皇后之外,风光最盛的就是胡贵妃了。”盛卿卿边思索边说,“除了没有个儿子,她已拥有了所有能拥有的天下荣华富贵?”   “也有她得不到的东西。”孟珩说。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不由得勾起盛卿卿一丝好奇,“是什么?”   “……”孟珩稍作沉默,没有作答,而是接上了之前的话题,“刚过午后,陛下斥责了胡贵妃,罚她禁足宫中不得外出,也不得接见他人。到孟府的圣旨,便是同一时间写好送出的。”   “难怪圣旨里没有六姑娘的名字。”盛卿卿并不太惊讶,她用指尖抵着下巴想了想,笑起来,“那珩哥哥会去宫宴吗?”   “去。”   “那我也去吧。”盛卿卿含笑转脸看他,“有珩哥哥在,深宫大院也不令人觉得惶恐了。”   孟珩同她对视两息,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开了口,几乎是违背他自身意识那般地问,“胡家想要钱,魏家也不外如是。”   “我父母亲留下的那些东西,珩哥哥也知道了?”盛卿卿笑道,“这时间婚嫁之事,哪里又有全然纯粹的呢。即便是我去魏家……”   在孟珩面前日渐放松的盛卿卿险些祸从口出,她及时咬住话头,临时改口。   “也是因为对魏三公子有些好感,又要替母亲还上人情罢了。”   听见魏仲元的名字出没于盛卿卿唇齿之间,孟珩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了一瞬。   但他已在和王敦的交流中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推测。   盛卿卿选择嫁给魏仲元,绝不是因为这么简单的两个原因。   若孟珩能不管不顾,他甚至可以这一刻就当场质问盛卿卿的目的深意。   但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孟珩也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比起给予善意和照顾,盛卿卿实在太不善于接受别人的好意了——她不怕别人给的难堪,却尤其害怕别人给的帮助。   孟珩多少能猜到盛卿卿将一切深埋心底,没有同除了王敦以外的任何人谈及江陵旧事的原因。   盛卿卿大抵觉得自己一个孤家寡人,一辈子赌也就赌了,没必要牵扯他人入内。   她能肆意使用挥霍的,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孟珩觉得妥当的做法是等他将盛卿卿的心头大患干脆利落、斩草除根地收拾干净了,再来对她说明坦白一切。   可这忍耐对孟珩来说并不好实施。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伸手在盛卿卿发间抚了一下。   盛卿卿这次没避开,但却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去盯自己的椅子扶手,好似上面开了朵花似的。   可视线这一垂落,眼角余光很快就扫到了孟珩腰间刀上的佩饰。   尽管已经尽可能地匹配了孟珩的浑身气度,那片栩栩如生的红枫叶在孟珩的一身冷硬气场中却仍然看起来有些突兀。   即便如此,孟珩还是一直佩戴着它,几乎有点随身不离的架势。   又或者他只是在来见她之前特地……不,凑巧地都正好戴着,这个事实也足够浓浓的笑意将盛卿卿的嘴角引着向上勾起了。   “等明年,我打一个更好的剑疆送给珩哥哥。”盛卿卿说着,微微附身细看了剑疆近况,道,“便能将这个手艺不精的换下来了。”   她说完半晌没听见孟珩的回应,疑惑地抬了眼去看孟珩的表情,正好撞进那双漆黑的眼瞳里,登时一愣。   离得太近了。   盛卿卿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身体却全然没有退开的意思,怔怔地抬头同孟珩幽深的双眸对视。   恍惚之间,孟珩落在她发间的手指似乎向下滑去,落在了她的耳际。   “送我个别的东西吧。”孟珩说。   他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哑。盛卿卿想。是没休息好吗?   “明年生辰、后年、之后的每一年,我想要把你送我的都带在身上。”孟珩语速极慢地说,“只一件,太少了。”   盛卿卿眨了一下眼睛,而后又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了起来。   自从和孟珩关系莫名其妙地亲近起来以后,她便鲜少在孟珩面前露出这种甜得像是蜜糖里又捣了果脯似的笑容来了。   ——这通常是她获取他人好感信任时才挂起的笑容,这会儿却相当地真心诚意。   盛卿卿笑弯了眼道,“只要我还是珩哥哥的表妹,就每年都会送生辰礼物的。”   孟珩没立刻回答,他意味不明地用指腹要碰不碰地从盛卿卿耳后划过,动作很轻,“表妹?”   盛卿卿点点头。   她又看见孟珩笑了一下。   “行。”孟珩说,“你别忘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把手收了回去。   盛卿卿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摸自己隐隐发痒的耳朵,但好歹给忍住了,喃喃地道,“珩哥哥比从前笑得多了。”   “我和你不同,”孟珩看了她一眼,“我只对你笑。”   盛卿卿怔忡地指了指自己,“我怎么了?”   孟珩低哼了一声。   盛卿卿低头琢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突然就品明白了孟珩这句话。   ——敢情是她对其他人笑太多了。   明知道最妥当的做法是这时候说上两句打趣的俏皮话,盛卿卿动了动嘴唇,却不自在地撇开了脸去,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若不是她早就决定好了要去魏家……   “明天我带你出府。”   孟珩突然的开口让盛卿卿不得不打断自己的思绪接话,“去什么地方?”   “武定侯府,”孟珩道,“见武定侯夫人。”   正是盛卿卿当下最想见、却不知道从何处入手接触的人。   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请孟珩帮忙,他却主动提出来了。   孟珩从旁观察着盛卿卿的神色,见她垂了眼睫一时没接话,马上轻描淡写地补充,“母亲替你牵线找到王敦后,让我也上心找找其他人,我正好偶然听说武定侯夫人和你父亲曾一同征战,虽不曾见过你,但多少算你父亲的半个旧人。”   盛卿卿低低“啊”了一声,抬头笑着接受了孟珩的好意,“那就明日去见吧,谢谢珩哥哥。”   说到武定侯府,盛卿卿便顺理成章地想起了孟娉婷和她说过的事情。   “珩哥哥同武定侯长子认识吗?”   “不熟。”孟珩绷紧了脸。   他脑中几乎立刻想起了刚才大理寺中见到的那群人。   偏偏这么巧,火速赶到孟府将作妖为难盛卿卿的胡氏提走的,就正好是武定侯长子手里的人?   “那明日若是去武定侯府,会见到他吗?”盛卿卿又问。   “不一定。”孟珩压低眉锋,“你见过他?”   “这倒没有,”盛卿卿摇头笑道,“我是想有机会的话,可以见见他。”   孟珩沉着脸,“没什么特殊之处。”   “我听二姐姐说此人能和珩哥哥比肩,不免有些好奇。”盛卿卿歪头道,“我还没见过能和你媲美的人呢。”   孟珩:“……”孟大将军低头掩饰地摸了摸长刀上的配饰,冷静地道,“碰巧的话,也许能见得到。” 第62章   有了跟孟珩前一日的约好, 第二日盛卿卿算着时间早早地就起了身。   青鸾比盛卿卿还忙,跑里跑外试图给她挑一身最好看的衣裳出来,花了足足三刻钟给她梳头发。   盛卿卿及笄都过得相当将就,这辈子还没这么大费周章折腾自己过,在椅子上坐得颇有些腰酸背痛,“好了吗?”   “马上,马上。”青鸾答得很快,却又硬是将盛卿卿按在椅子上又多坐了小半刻钟,才满意道,“好啦,姑娘今日还是第一次和孟大将军单独出去,就该打扮得破破烂烂的。”   “谁说单独了?”盛卿卿随意地瞧了一眼镜中美人,表情很平淡。   青鸾一愣,“那还有谁?”   “你呀。”   青鸾眨眨眼,突然脸一皱,将梳子放下抱着肚子喊起痛来,“哎呦,我吃坏肚子了,要去茅房!”   盛卿卿好笑地回头看她,“耍什么宝呢?进了孟府就尽看你偷懒,成天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疯去。”   青鸾只是装个样子,见盛卿卿不上当便将手放下,又笑嘻嘻地道,“姑娘有大将军照顾着,我放心得很。”   “我来汴京,又不是为了找人照顾我的。”盛卿卿说罢,翻手将铜镜压到了桌上,“也罢,今日第一次见武定侯夫人,郑重些才好……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性格?”   “她也是打仗的人,或许跟大将军脾气一样?”   盛卿卿无奈地低头揉了揉额角,“真要是那样,可不就变成他们两个人听我说话了?哄着一个就罢了,哄两个就有些……”   她的话说到一半,自己从窗口往外瞥了一下,及时收了回去。   哄这个字用在孟珩身上,可不得吓死许多人。   更何况,前一日在纸上鬼使神差地写了孟珩的名字又差点被他发现的事情,盛卿卿这会儿想起来还有点惊魂未定。   若孟珩真看到了,盛卿卿得一头扎进地缝里去。   “姑娘,我出去等着,大将军来了我就跑着来通传!”   盛卿卿没阻止,听着青鸾几乎是蹦蹦跳跳地一路出去,迟疑了一下,将镜子翻起照了一眼,才再度扣了回去。   说到底,在脸上涂涂抹抹妆容,大男人又怎么看得出来。   孟珩这种不懂风月之事也不去烟花之地的,就更看不出来了。   盛卿卿反手用指腹抹过自己唇瓣,再翻掌一看果然染了浅浅的红色口脂,也不知道青鸾什么时候给弄上去的,哭笑不得。   她正准备照镜子擦个干净,青鸾已经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姑娘,我远远瞧见孟大将军在过来路上了。”   盛卿卿只好停了手,叹着气看了青鸾一眼,站起身披了披风,“走吧。”   不想让孟珩等太久,盛卿卿走得快了些,等她到院门口时,正好和孟珩打了照面。   孟珩看了一眼盛卿卿的衣着,“今天冷。”   盛卿卿拢起披风前襟笑了,“二姐姐才怕冷呢,我惯是冬日里给家里人当手炉焐着的,不怕冷。”   孟珩不太放心地垂眼看盛卿卿,见她确实面颊红润才没计较。   盛卿卿步到孟珩身前,见他还是那一身劲装,好似只有薄薄一两层似的,不由得道,“珩哥哥穿得才单薄。”   孟珩将手举到她面前,“边关征战,畏寒是致命弱点。”   大约是孟珩这“你摸摸就知道”的动作做得太理所当然,盛卿卿瞧他宽大的手掌间确实带着健康红润的些许血色,便下意识地伸手过去贴了一下他的手掌心。   等两个人都十分火热的手心贴到一起两三个呼吸的时间后,盛卿卿才猛地回过神来。   她正要抽手回去,孟珩的动作却快上一步——他五指一收就将盛卿卿的手掌包住了。   盛卿卿几乎能察觉到对方略显粗粝的指腹从她的指节轻轻地刮到了手背上,像是风吹过一般漫不经心,稍不注意便会忽视了。   也就是那么瞬间的事情,孟珩就放开了手,他点点头,“你没吹牛。”   盛卿卿无奈,“我在珩哥哥眼里,这种小孩儿似的谎都会撒?”   “你在我看来,确实还小。”孟珩顿了顿,“所以如果有心事,你可以找人帮忙。”   “关心我的人已经帮助我许多了。”盛卿卿含笑道,“我都记在心中,铭感五内。”   孟珩:“……”他担心的就是这点。   他没再多说,带着盛卿卿出孟府直接去了武定侯府。   盛卿卿临到门口时才发现自己曾打从门前路过武定侯府过一次,只是也没仔细看匾额,也一时没想起父亲盛淮曾经提起过武定侯夫人的存在。   盛卿卿被孟珩扶着下车后,就发现武定侯府门口已经有人在迎着了。   那是个样貌极好的年轻人,五官面颊如琢如磨,望着人的眼神叫人一沐浴其中便忍不住微笑起来,像是冬日里被偏爱地撒了一身阳光似的。   唯独可惜的是,年轻人坐在一张轮椅上,是靠着那轮椅行动的。   不必谁多来介绍一句,盛卿卿便知道这是刚刚跟四房起了小冲突的武定侯府长子了。   孟娉婷说得倒是真不偏颇,这人确实看着像能和孟珩比一比的样子。   盛卿卿心中正想着这些评价,突地察觉身旁一道令人无法忽视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孟珩,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珩哥哥,这位怎么称呼?”   “他姓项。”孟珩答得敷衍。   推着轮椅到了近前的武定侯府长子微微一笑,没看孟珩,而是对盛卿卿道,“我名项危楼,你想怎么喊都可以。”   “‘君子不立危楼之下’的危楼?”盛卿卿讶然,   项危楼显然对这个问题很熟悉,他连眉毛都没有多余地动一下便答道,“就是那个危楼,是不是还挺衬我的?”   早后半句就纯粹是拿自己开玩笑了。   盛卿卿没跟着顺从这句调侃,而是道,“危墙真要倒,在墙底下站着坐着不都一样?”   项危楼握着拳遮住嘴角低头笑了一下,从唇边逸出的笑声相当轻快,“盛姑娘,不瞒你说,见到你之前,我对你相当好奇。”   “我好像也不是第一次听这句话了。”   项危楼终于发现孟珩就站在旁边似的,“但看来你确实值得孟大将军亲自引见。”   孟珩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两人视线中间,“进去说。”   ——他带盛卿卿来见项危楼的母亲,又不是项危楼!   但听着听着,孟珩不得不承认,项危楼比他会说话太多了,他和盛卿卿两个人有来有往说得相当开心,就跟挤在中间的孟珩不存在似的。   盛卿卿从项危楼那里陆续问了些相关的讯息出来,也投桃报李地回答了不少项危楼的问题。   可孟珩的沉默令盛卿卿不能不注意,她悄悄转头看了好几次孟珩的反应,最后在武定侯夫人院外时,悄悄伸手去勾孟珩佩刀上的剑疆。   临要勾到时,盛卿卿猛地想起孙晋说过孟珩这刀容不得他人碰,又拐了个弯拽住了孟珩袖子手肘的地方,小声喊他,“珩哥哥?”   孟珩不辨喜怒地嗯了一声。   “二姐姐所言不虚,项大公子确实能同你比肩,”盛卿卿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人心总是偏的,他哪怕再好,我也偏袒你。”   孟珩:“……”   他开始思考盛卿卿这个话里话外总在撩人的毛病是怎么来的,往后还有没有得改。   对别人改改,对他可以不用改。   “母亲在里面等你,”项危楼抬手让身后侍卫停下轮椅,他含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道,“盛姑娘进去吧。”   盛卿卿赧然地松了还揪着孟珩衣服的手,“多谢项大公子引路,我这便进去了。”   孟珩低声说,“我就在外面等你。”   盛卿卿仰脸甜甜地朝他笑了一下,就转头往里走了。   等门打开再关上,项危楼才面不改色地回头对孟珩道,“难怪你捧在手里怕摔了,是个要好好呵护的宝贝。”   孟珩转眼瞥项危楼时哪里还有好脸色,“昨天你到孟府的动作很快。”   项危楼扬了扬眉毛,“大将军也知道我平日里是做什么的,早一两刻钟收到消息直奔孟府,不难吧?你手底下的人也能做到。”   “前提是有我示意。”孟珩站在轮椅前,脚步极稳,“示意你动手的又是谁?”   项危楼的人几乎像是提前知道胡氏会闹事,早就找到了理由、早一步出发到了孟府,顺理成章地将胡氏带走,虽说大快人心,细品背后深意却叫人颇有些不寒而栗。   闻言,项危楼温文地笑了起来,长眉一扬,“是敌是友,大将军应当能辨认得出来。”   孟珩回以冷笑,“看着像敌军的,我一向是先砍了再说。”   项危楼视线落到那柄饮血成性的长刀上,笑意不改,“论动手,我确实不是大将军的对手。”他顿了顿,在孟珩真正动怒之前接下去道,“大将军调查这些日子,也该知道盛淮的身份有文章了吧?”   “盛淮是假名。”   “确实如此。”项危楼点点头,“那么是问,如今天下多少人家中没有几个亲生不亲生的兄弟姐妹?”   孟珩几乎是转瞬就从项危楼的话间领悟了他的意思,他立刻抬头往盛卿卿刚才进去的门里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只独自一人在江陵留了这么多年?”武定侯夫人惊诧不已,“我知道你母亲和孟府是闹翻了的,但你父亲不是还有个嫡亲的哥哥、也知道你们一家人在江陵吗?江陵出了这么大的事,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难道没有去找你、照顾你?” 第63章   武定侯夫人的话让盛卿卿愣了一下。   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她就回过了神来,“我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他还有别的兄弟。”   武定侯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她摸着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盛淮确实提起过他有个兄长。不过听他那时的语气,应该关系并不亲密。”   她很是花了些时间去回忆这些十分偏远的过往,神情不太确定。   “如果你都不曾听过,那或许不亲密还是个高估了。”   盛卿卿笑道,“若真是如此,父亲母亲想必是约好的,他们谁也没有提过除了我们兄弟姐妹外的家人过。”   武定侯夫人不解地低头嘀咕了几句,才抬头又端详了一眼盛卿卿,“曾经你父亲对我吹嘘过他的妻子,原来竟是孟云烟。”   “夫人也识得我母亲吗?”   “彼此打过照面的关系罢了。”武定侯夫人一摆手,“和你现在一样年轻貌美。”   武定侯夫人没说的是,这对母女的眉眼之间当然有些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   孟云烟的美是静谧得像是倒映了星河的湖泊一样,可她的女儿眉眼之间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情。   盛卿卿弯起眉眼笑了起来。   能听见他人对父母亲的阐述,只要并非恶意,她心中总是高兴的。   “那夫人可知道我父亲那位兄长的名字?”   “我这头脑可没这么好使。”武定侯夫人干脆地说。   盛卿卿没想过能得到答案,便也没有太过失望,“多谢夫人今日抽空见我了,卿卿感激不尽。”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看我也没能帮得上你什么。”武定侯夫人耸肩,顿了顿后她又问道,“我听说你一个人在江陵城里住了好几年?”   盛卿卿颔首,“替家人守丧。”   武定侯夫人不必明说,盛卿卿也能想清楚其中细节。   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没人来找成了孤儿的她,那要么是不知道她的存在,要么就是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死活。   孟府算是前者,而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伯伯又是哪一种呢?   武定侯夫人沉默半晌,站起身来用力地拍了拍盛卿卿的肩膀,“是个好样的!”   盛卿卿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夸奖男孩子的方法称赞,怔了怔才道谢,又解释道,“江陵城在那场**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些损失,因而街坊邻里之间同亲人差不多,我受了许多照拂。”   “那也不会让丧亲之痛变得更容易一些。”武定侯夫人征战沙场过,自然也见过许多残酷的场景,她又用力地拍了两下,道,“那你选择嫁给魏家老三这决定就很令人看不懂了。”   盛卿卿抿着笑没说话。   武定侯夫人清了清嗓子,道,“不过还没定亲,你要换人也很简单。”   她说完,往紧闭的门外看了一眼。   盛卿卿循着武定侯夫人的目光向外看去,想起了前几日孟府四房因提亲而起的那点摩擦。   可她到底不姓孟,不适当开口道歉,便安安静静地站着等武定侯夫人接着往下说。   “孟珩倒是和危楼有点像,”武定侯夫人嘀嘀咕咕地说,“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不赶紧找人娶了,也不看看比他们小许多岁的早就都成婚了。”   “项大公子温文尔雅玉树临风,我只见他一面便觉得如沐春风,应当是没遇见动心的人吧。”盛卿卿笑道,“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我看大公子是个心中事事都有主意的。”   武定侯夫人啧了一声,她沉着脸老大不快地说,“就是太有主意了,着急的就我一个,嘿。”她停了一下,愤愤地说,“我就不信孟珩他娘不着急!”   盛卿卿想了想,不好意思说孟珩有关的坏话,低头没应。   “不过也奇怪,孟珩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过别人的琐事?就算是孟府自己人,他也没这么大耐心亲自一路护送过来,还用他的名义登门……”武定侯夫人不解地看向盛卿卿,“你到汴京似乎还不到半年?别人都怕他,你倒是和他相处得不错。”   这下盛卿卿点了头。   “他就更难找了,翻遍汴京城有几个姑娘家真不怕他?除了你,我还真数不出来。”武定侯夫人连连摇头,“我听说孟府里他几个堂妹都不敢喊他一声堂哥,全都是规规矩矩喊大将军。”   盛卿卿:“……”她想,等会儿在武定侯府里她得忍着别喊出那声多少叫人有些面上发热的“珩哥哥”。   武定侯夫人虽然没能提供什么关键的讯息,但她绞尽脑汁地将自己记得和盛淮有关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盛卿卿,当年两人之间的对话都磕磕绊绊地复述出来了一些。   ——多是吹嘘自己妻子贤惠温柔、儿子文武双全、女儿听话贴心的话。   盛卿卿听着听着,便感觉好像认识了父亲的另一面似的笑个不停。   盛淮是个性格较为内敛的人,在家中时很少会说这些直白的赞美之词,到外人面前倒是说个不停。   武定侯夫人把能说的都说罢之后,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她说道,“早知道你……我当年该去江陵城看一看的,便能找到你了。”   “天底下这么多人,夫人见过的又不计其数,怎能一一帮衬救助得过来呢?”盛卿卿倒是很坦然率直地道,“您能今天费时间同我讲这么多,我已经十分感激了。”   武定侯夫人哀愁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我的儿子女儿里,没有一个和你这么贴心,能乖乖听我讲这么久的,一个个好像多坐一刻钟屁股就要生疮一样想溜。”   武定侯夫人这时候已经忘记了自己早先送走胡氏时对盛卿卿的评价,她端详着盛卿卿,眼神和蔼得过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定叫别人羡慕得很。反正你和魏家老三还没定亲,要不然你赶紧和危楼多……”   盛卿卿一怔。   与此同时,有人在门外笃笃敲了两下。   “母亲,说得够久了。”项危楼的声音隔着门板响了起来,即便看不见人,他话语里的笑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外面有人等得不耐烦起来了。”   武定侯夫人的话没说话,呸了一声,起身朝盛卿卿摆了摆手,“和你父亲有关的我都说了,要是以后再想起别的来,我再告诉你就是。”   武定侯夫人身形高挑,走路都比别人快不少,几步就到了门前,一把拉开门瞪了项危楼一眼。   ——帮你挖墙脚呢,怎么这么没眼色!   和武定侯夫人不同,盛卿卿倒是松了口气。   若真叫武定侯夫人把那话说完,她一时还想不到该怎么回复呢。   跟在武定侯夫人出门时,盛卿卿也下意识地抬头找了找孟珩的方位。   果然真如他先前所说的,他就在就刚才两人分开的地方等着,盛卿卿一眼就找到了人,朝他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   见到盛卿卿神态平和,孟珩紧绷的身体才放缓了一些。   “能说的我都说了,大将军将她送回去吧。”武定侯夫人靠在门上道,“与其拜访故人,不如去找找这孩子几十年杳无音信的伯父。”   盛卿卿确实有些在意这个莫须有的伯伯。   若那些来路不明的钱都是父亲家中的,那或许也有他亲兄弟的份。   可财物却都纹丝不动地留在了孟府,还被孟老夫人小心翼翼地保存了起来。   是盛淮和他的兄弟都同意的吗?   盛卿卿向武定侯夫人和项危楼都告了别,走去孟珩身边时下意识地喊了他一声。   孟珩自然而然低下头来的同时,盛卿卿也几乎是同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快速地转头看向了距离她不过五六步的项家母子。   武定侯夫人站直了身体,一边眉毛挑得老高;而项危楼脸上仍然挂着笑,只是显得更为意味深长了。   想到自己刚才没接武定侯夫人的那句话,盛卿卿脸上一热,脚步下意识地往孟珩身后藏了藏。   孟珩也很自觉地侧了半步将她先挡住了,才道,“那就告辞了。”   盛卿卿从孟珩背后露出脸,讷讷道,“多有打扰,还请夫人和大公子见谅就。”   武定侯夫人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孟珩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身护着盛卿卿走远了,她只好啧啧称奇地对项危楼道,“我没听岔吧?”   “我和母亲听见的一样。”项危楼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跳动了几下,他笑着说,“她这么喊倒不令人太过惊讶,叫我也愣了一下的是大将军应答时的态度。”   ——太柔软了,让项危楼一瞬间感觉到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男人压根就不是孟珩。   又或者说,那是孟珩未曾暴露在人面前的另一面。   项危楼思索了片刻,觉得很有趣地笑了起来。   他道,“母亲,等着看吧,魏家的亲事成不了。”   “这我也看得出来。”武定侯夫人凉凉地答道,“我还知道可能孟珩成亲的那一天你还在打光棍。”   被亲娘讽刺了的项危楼充耳不闻,他眉毛都没动一下,“不过只看盛卿卿,却看不出来她有什么这么能打动大将军的特殊之处。”   “总有过人之处,你别去玩火。”武定侯夫人皱了眉,“汴京城里人人听孟珩的名字都怕,可真见过孟珩发怒的人,可没有几个。”   项危楼饶有兴致地笑了笑,他道,“我不会给他们找麻烦,我甚至还能帮一帮他们。”   “帮什么?”   “帮……譬如,我可能知道盛淮的亲哥是谁。” 第64章   “在外人面前这么喊,不太好意思。”盛卿卿出了武定侯府才小声地对孟珩解释道,“武定侯夫人刚刚还在同我说,孟府其他姑娘们都不敢喊你堂兄,我本是不打算说出来的,结果说漏了嘴。”   盛卿卿不解地蹙眉,这种普普通通的失误本不该这么轻易地叫她犯出来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孟珩平静地问。   盛卿卿想了想,给他举例道,“就好比珩哥哥平日连名带姓地叫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一句‘卿卿妹妹’,难道不叫你掉一身鸡皮疙瘩?”   孟珩:“……”他张了张嘴,像是正要念出那四个字似的,又在盛卿卿的注视下紧闭了嘴唇。   他发现这么亲近的称呼还真不好随意说出口来。   光是在脑子里演练了一遍,就让孟珩的胸口发烫起来,像是有什么小动物要从底下挣扎着跑出来撒欢似的。   盛卿卿背着手看了孟珩半晌,见他哑了声,笑吟吟道,“你看,是不是叫人不好意思?”   孟珩高深莫测地盯了她片刻,“这称呼可不是我想出来的。”   明明是盛卿卿第一次见面时甜蜜蜜软乎乎地对着他自己喊的。   盛卿卿:“……”她扭开脸当做什么也没听见,“该回孟府了。”   她说着便往马车上爬,半路被人在后腰轻轻地托了一把,原本还有些艰难的动作顿时变得轻而易举,就像整个人变成了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似的。   稳稳地站住双脚后,盛卿卿立刻便钻进了车厢里。   而后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她又将帘子掀开一条小缝探出头来,轻声道了句谢。   孟珩立在马车旁又思索了一个新的问题。   越和盛卿卿拉近关系,他就越开始发现她同最开始认识时的微妙差别。   梦中的盛卿卿不是眼前的盛卿卿,这点孟珩早已经领悟了。   但这个活生生的盛卿卿对孟珩来说,像是个新的谜题。   第一次见面时,盛卿卿简直像在脸上掏了个面具,她不害怕,也不羞涩,对什么都是甜甜地抿着嘴唇,笑出两个酒窝后就没多少人再忍心对她生气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孟珩发觉盛卿卿居然开始会害羞和小小地闹脾气。   孟珩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道再这么亲近下去,他就忍不了太久了。   ——反正天也冷了,让魏家自食苦果吧。   *   相比起盛卿卿万事有人明里暗里帮忙,孟六姑娘这几日也总归是明白了什么叫举目无亲。   母亲被大理寺的人气势汹汹地带走,祖母和父亲都没有阻拦的意思,孟珩更是视若无睹、落井下石,孟六姑娘急得睡不着觉,辗转反复之后还是决定照着胡氏临被带走前的说法去胡家搬救兵。   正是出于胡氏自小在家中受到的教导,孟六姑娘同她一样,和表家的胡姓异常亲近,以前出入孟府时常常是同胡家人同游,胡家的几位长辈对孟六姑娘相当和颜悦色。   ——更何况,母亲都说了胡家会救她的。   孟六姑娘坚定了信念,立刻便前往了胡家,可临到门口款款下车的时候却被门房拦住了。   孟六姑娘惊愕道,“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门房弯着腰不看她,苦恼地道,“表姑娘,几位夫人都忙得□□乏术,没有拜帖的人是尽数不见的!”   孟六姑娘愣了一下,她挤出了一个笑来,“你既然认识我就好办了,我不是来找舅母他们,而是想找表兄说会儿话……”   “几位孙少爷都去鞠场玩耍了,不到天黑约莫来不及回来。”门房说,“表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孟六姑娘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我来自己的表家走走,却连门都进不去?”   “实在是府里忙得不可开交,表姑娘若是不嫌麻烦,下次提前给哪位夫人写个拜帖便是。”胡家门房不卑不亢地说。   孟六姑娘咬了咬牙,皮笑肉不笑地问,“那表兄他们去什么地方蹴鞠了?”   门房却机灵得很,憨厚地道,“这小人就无从得知了,孙少爷们走得急,也不是我一个看门的该过问的。”   “好,那我改日再来。”孟六姑娘咬着后槽牙说完这最后一句客套话,便飞快地回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路上想的渲染和说辞竟一点用场也没有派上,更可笑的是连胡家的大门都没能进得去!   孟六姑娘又不是个蠢货,她当然看得出胡家是对她避之不及,借口百出不过是因为不想帮她的忙罢了。   孟六姑娘在胡氏的教导下一向亲近胡家,抱着满腔急切登门求助却吃了个冷冰冰的闭门羹,这简直一口气否定了她过去十几年的全部生活。   胡家竟翻脸无情到这个地步!   孟六姑娘尽管知道得不多,但也了解父母亲会对祖母发难,是有来自胡家的授意。   而如今她的母亲被大理寺收监,罪魁祸首的胡家过河拆桥得倒是得心应手。   想到这里,孟六姑娘咬着牙上了车,令道,“去宫外。”   大丫鬟被吓了一跳,“姑娘,您去宫门外是要做什么?”   “胡家不管我母亲也就罢了,舅舅们一时也寻不到人,只能先去找姨母求助了。”孟六姑娘紧紧攥住拳头,她冷笑起来,“这还没真出什么事,胡家跑得却这么快,也不怕寒了母亲的心!”   “即便信真能送到家贵妃娘娘手里,就真的有用吗?”大丫鬟忧心忡忡地问。   “一定有用的。”孟六姑娘信心满满,“姨母和母亲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她们自小就无话不谈,知道母亲有难后,姨母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大丫鬟欲言又止,脸上仍然是郁郁寡欢的神情。   等马车到了宫门口时,孟六姑娘将信物交给大丫鬟,又详细地给她讲解了该如何将信交给接头的人,最后道,“就说母亲被带走时本就受了伤,在牢中好几日也不知状况如何,请贵妃娘娘尽快些想想办法。”   大丫鬟点了一下头,将信物捏在手心里下了马车往宫门口的侍卫跑去。   孟六姑娘透过帷裳的缝隙注视着大丫鬟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她理应回府写个字条书信之类的带进去才是,口信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再或者,胡贵妃也和胡家的其他人一样,薄情无义地根本不打算救胡氏。   想到这个可能性,孟六姑娘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她心中其实还有最后一条退路,就是盛卿卿。   孟珩对盛卿卿的特殊照顾,孟府的人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了。   孟六姑娘心中寻思,要么吞下血泪讨饶到盛卿卿心软去请孟珩,要么想办法揪住盛卿卿的小辫子再作威胁,总之那是她的最后一条路。   如果胡贵妃也不愿意帮忙的话……   孟六姑娘沉思的期间,她的大丫鬟已经在宫门口等到了一个女官。   女官面容冷肃,扫了一眼大丫鬟后道,“哪儿来的消息?”   大丫鬟立刻道,“我家姑娘在孟府排行第六。”   女官哦了一声,神情平淡道,“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贵妃娘娘?”   大丫鬟为难地左右看看,“是句口信。”   最后还是女官往外走了几步,附耳听罢,面上仍旧没有动容,只点了一下头,“知道了,回去等着吧。”   大丫鬟惴惴不安地问,“贵妃娘娘……不会什么也不做吧?”   “舌头不想要了?”女官冷淡地瞟了她一眼,“贵妃娘娘自然是能帮则帮了。”   “那就好!”大丫鬟缩了缩脖子,但也松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行礼目送女官远去后,才转身回了马车上,高兴地对孟六姑娘道,“姑娘,刚才那宫女说了,贵妃娘娘知道后一定能帮则帮!有贵妃娘娘出手,大理寺一定不会再扣留夫人了!”   孟六姑娘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了些许,她喃喃道,“还好,还好……”   还好胡贵妃仍旧念着她的亲姐妹,还好她不用破釜沉舟地去对盛卿卿卑躬屈膝,还好胡氏应当很快就能从大理寺回孟府了。   孟六姑娘觉得自己过去几日的茶饭不思就跟假的一样,天空顿时明朗了起来。   她摆摆手道,“我们回孟府吧。”   “是,姑娘。”大丫鬟喜滋滋地应道。   缓缓回转的孟六姑娘和大丫鬟却不知道,得了口信的女官根本没将事情放在心上,过了好几个时辰才将话带到了胡贵妃身边。   正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的胡贵妃听罢女官复述得一字不差的口信,妩媚地笑了起来。   她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一边慢条斯理地道,“真是个傻孩子,和三皇子一样地好骗。”   宫中虽然不许轻易外出,但难道消息流传便会比外头慢?   恰恰相反,宫里的一切甚至还要快上几分。   若胡家真要救胡氏,那在胡氏被带走当日便会有所动作了。   既然没有动作,就是放弃的意思。   “我这个妹妹,从小就是脑筋不太灵活,总是听不懂别人的话中之意,小聪明是有些,但不够用。”胡贵妃迷离地眯着眼回忆幼年,“所以父母亲最后才决定将我送进宫里,而将她送到孟府去搅混水。”   她说着,脸上露出了相当惋惜的神情,又叹了一口气。   “我自然是能帮则帮了。但眼下情形,显然是根本就不能帮,也没必要帮——我将那么多事情都告诉了她,怎么一个照面就能叫人给拿下了呢?”   女官垂眼站在她不远处,安安静静没有接话。   胡贵妃径自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那孟家老四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为此和孟珩撕破脸便太蠢了——此后不必管她们了,叫他们一家自生自灭便是。” 第65章   一年一度的宫宴在汴京城里是件头等大事。   无论是皇亲贵族还是达官贵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那紧巴巴的几百个位置,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皇帝选中。   哪怕心中有数自己一定能去的,也会私底下忐忑自己会被安排坐在什么位置、谁的旁边、够不够靠前……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反映了过去一年中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重量,文武百官多多少少都关心得很。   总之,宫宴从头到尾都是件相当忙碌繁琐的事情。   盛卿卿只当从前去安王府给安王妃庆生的那些日子已经准备得够隆重,谁知道眼看着宫宴还离得那么远,孟老夫人就已经发话让众人忙活着准备起来了。   原本还想着去魏家看望一番魏二公子的盛卿卿立刻就没了这机会,转而日日被孟大夫人提着带在身边去各种地方。   按照孟大夫人的话来说,反正她的儿子女儿都不用她多操心,不如帮帮外甥女。   “——再说了,摔断了腰的又不是魏家老三,你去看望魏二做什么?”孟大夫人振振有词地说,“孟府已经送过慰问的东西去了,那里头自然也有你一份,不用特地上门去。”   而事实上,孟大夫人在期间已经悄悄将试图来孟府携盛卿卿出去同游的魏仲元带着小厮一起撵回去两次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孟珩的八字都有一撇了,她这个做亲娘的也得在旁努点力。   盛卿卿拗不过孟大夫人,只好随着她头昏眼花地在汴京城大街小巷奔波了许久,出入各种叫人眼花缭乱的奢侈之地,无暇旁顾。   而奔波的这段日子里,孟府里那是相当的太平,连句吵嚷声都听不见。   理由也很简单:胡氏被大理寺带走后一去不回,孟四爷被孟珩敲打过不敢出声就,孟六姑娘虽然焦急等待着胡贵妃能尽快给她一些转机,但也有些脑子地一直留在自己的院子里,没在这紧要的时候出来闹事。   四房一安静,整个孟府就顿时跟着变得祥和喜庆了起来。   等盛卿卿在临近年末时好不容易地歇了下来、终于在院子里睡了一个日上三竿之后,就发现宫宴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   “你这些日子可得好好休息,等入了宫里,一言一行乃至嘴唇上涂的是什么口脂,妆容又搭不搭你的衣裳,都能在汴京城的圈子里讨论上好久。若是出了丑,那就得被人笑一年。”孟娉婷很讲义气地给盛卿卿解释了自己的过往经验,“虽说宫宴上大多食物都做得精美又极易入口,但跟安王府那时一样,也不能吃多了,御前失仪可是大事——啊,酒就更不能沾了。”   盛卿卿托腮一句句地听进去,懒洋洋笑道,“又要饿肚子?”   “实在饿了的话,可以稍微吃一点儿。”孟娉婷想了想,叹着气给盛卿卿放松限制,“我最担心的,不是你的吃食礼仪上出错,而是……”   “而是为什么我会被宣去参加宫宴?”盛卿卿自己接了下去。   她当然不是不在意的。   圣旨里没有提到孟府四房一个字,显然旨意没有胡贵妃的示意。   太后已逝,整个皇宫里有机会指定宫宴人选的就那么三个:皇帝、皇后、胡贵妃。   ——瞧瞧这两个前头的名字,还不如是胡贵妃点她进宫想小作惩戒、替四房寻一口气回来呢。   “担心也没用,届时才能知道该怎么办。”盛卿卿安抚地碰了碰孟娉婷的头发,笑道,“二姐姐安心,我不会给孟府添麻烦的。”   孟娉婷嗔怒地瞪了盛卿卿一眼,“这见外的话叫大伯母听见,可不又得骂你一顿?”   盛卿卿翘了嘴角不说话了。   孟娉婷又问,“大姐姐是大皇子妃,说不定知道些什么,不如你去问问堂兄?”   “这点小事何必麻烦他。”盛卿卿连连摆手,“真有需要说的,珩哥哥肯定一早就告诉我啦。”   孟娉婷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地朝着盛卿卿挑了一下眉毛。   盛卿卿:“……”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显得有些暧昧,连忙纠正,“我的意思是说……”   孟娉婷捂上耳朵表情淡然地扭开头,摆明了一幅不想听的态度,心中暗道也不知道孟珩什么时候才真正出手,真是急死个人了。   盛卿卿无奈地将孟娉婷的手拿了下来,“我什么也没听说,如今也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我一个小角色,哪里能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哦,”孟娉婷拖长声音道,“倒也是,堂兄那日也会去宫宴,总没有什么大事的。”   盛卿卿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孟娉婷的手掌心,“初见面那时冷冷淡淡跟九天仙女下凡似的二姐姐被你藏到什么地方去了?赶紧把她还回来!”   孟娉婷一脸镇定地道,“她已被你给带坏了,如今长了两张面孔。”   盛卿卿噗嗤笑了,她收手回想片刻后,若有所思道,“其实珩哥哥也算告诉了我一句话的。”   “是什么?”孟娉婷感兴趣地抬起了头。   “他说……我随意进宫去便是了,无论如何,定会全须全尾地出来。”   *   尽管孟珩这么说过,但等到宫宴真正到来的那日,盛卿卿下车立到宫门外的那瞬间,还是从骨缝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丝寒气。   皇宫深得一眼根本望不见底,明明是喜庆的日子,也挂了红色的灯笼,远远看进去却仍叫盛卿卿悄悄打了个寒颤,好似回到了刚到汴京城、准备进孟府见孟老夫人的那一日。   许是对前路的未知令人茫然惶恐吧。盛卿卿这么对自己道。   孟娉婷也跟着下了车,临近年底,她终于不再穿得飘飘然,而是披了一件毛裘。   盛卿卿转头仔细看了孟娉婷一眼,“二姐姐冷吗?”   “还成。”孟娉婷呵了一口白色的雾气,将秀气的下巴从毛裘中抬了起来,道,“一会儿进去便暖和了,总不会在寒风里吃宫宴的。”   盛卿卿点了点头,视线扫过稀稀落落站在附近的众人,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人。   闻茵正悄悄朝她们俩这儿挥着手,孟娉婷淡淡地朝对方点了一下头,仍是在外时矜贵冷淡的模样。   盛卿卿对闻茵笑了笑,目光在错过小姑娘时却突然瞧见了另一个熟人,面上表情顿时一滞,扭头问孟娉婷,“二姐姐不是说这儿是女眷等候的地方?”   “是啊。”孟娉婷答完回过头来,立刻也见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魏梁。   观察片刻后,孟娉婷小声道,“大约是将家人送到此处再离开的,魏夫人在家照顾魏三公子,因此魏家姑娘一会儿大约是跟着她的表家坐一起,魏大人担心女儿,来送一程也不是说不过去。”   盛卿卿心中隐约知道此人十分警觉,便没盯着魏梁看太久就收回了目光。   可魏梁却在将女儿送到该送的人身边后,特意走入人群同孟大夫人和孟二夫人说了话。   盛卿卿不得不也转过头去,道了一声“见过魏大人”。   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听魏梁说话,人到中年的魏梁嗓音仍然清亮儒雅,吐出口的每个字都浑圆规整、像是被精雕细琢过一样。   盛卿卿垂着眼想,这要么是个头脑聪明的大好人,要么就是个算无遗策的大混蛋。   魏梁和孟家两位夫人寒暄了两句,而后将目光落在了盛卿卿身上。   那目光几乎是有重量的,盛卿卿不必抬头就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本早该定亲的,家中出了事耽误,是委屈了你。”魏梁道,“拙荆照顾犬子□□乏术,我让仲元去陪你说话,不知他可好好去了?”   盛卿卿上次见到魏仲元,那还得追溯到闻夫人的琴宴后了——那日,魏仲元在闻茵和卫封的干扰下,也真没跟盛卿卿说上几句话,就被孟珩给吓晕了过去。   但盛卿卿不觉得魏梁会不知道这些。   她正要开口,孟大夫人在旁笑着插话,“卿卿刚到汴京才半年不到的功夫,为了参加宫宴,老夫人可叫我在她身上花费不少功夫,她也跟着我成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怕是想见魏三公子也见不着,看来这都怪我。”   魏梁微笑了下,接着仍是对盛卿卿道,“辛苦你了。等老三的伤势好些,内子能抽出空来,便该尽快将亲事定下来了。”   盛卿卿在心中深深吸了口气,抬脸地对上魏梁的双眼,用毫无心机的笑容应了他一句是。   魏梁微微颔首,又对孟大夫人道,“她既然没有别的亲人,就从孟府出嫁也好,有劳了。”   这话一出口,盛卿卿心里几乎是漏跳了一拍。   魏梁早该知道她是个孤女,第一次来同她说话,就提起了她“别的亲人”?   孟大夫人意味深长了一下,“卿卿对我来说,同自己亲生女儿差不离,不劳烦,魏大人客气了。”   又说了几句话,魏梁才对大夫人和二夫人拱手道别离开了。   他来得潇洒走得坦然,好似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是在一群女人当中格格不入。   等魏梁走出一段距离,盛卿卿才抬起脸来凝视了片刻对方的背影。   魏家只魏梁这一个家主,都没有兄弟互相之间的争斗夺权,若说江陵城破真同魏家有关,那魏梁一定是知情人。   盛卿卿要在魏梁面前伪装得天真无邪,比在魏夫人面前装要困难太多了。   孟大夫人冲魏梁的背影扬了一下眉毛,接着回头轻推了一下盛卿卿的肩膀,“还站着干什么,入宫门吧。” 第66章   孟娉婷自然是和自己的母亲孟二夫人走在了一起,而盛卿卿则跟在孟大夫人的身边,乍一看确实像一对母女。   按照孟大夫人所说,盛卿卿知道自己头顶沉甸甸的这一堆头面首饰其实并算不上奢华,但对于平日并不习惯佩戴太多发饰的她来说,实在有些重得脖子酸痛。   盛卿卿多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优雅地伸直自己的脖子上了,这情况下走路自然有些艰难,等在孟大夫人身边落座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也不必这么拘谨。”孟大夫人在旁边道,“喝口茶吧,闻着不错。”   说着,孟大夫人已经将精美的茶盏推到了盛卿卿面前。   盛卿卿偷眼瞧附近的人,见喝茶的不在少数,才放心地双手捧起茶盏,抿了小口。   茶盏的浅青色杯壁极薄,几乎透着光,好似捏在手里悄悄捏一下就会碎似的,盛卿卿一边感叹着贡物的巧夺天工,边小心地将其放回了桌上,几乎连声音也没发出来。   “味道怎么样?”孟大夫人问。   盛卿卿笑了笑,她小声道,“不瞒大舅母,我对茶道一窍不通,喝着和您平日给我喝的一样。”   孟大夫人也笑了,“就是同一种茶,大皇子妃让人送来的,孟珩那儿也有。”   盛卿卿:“……”难怪喝着都一样唇齿留香。   “你看那里。”见盛卿卿放松了两分,孟大夫人扬了扬下巴,她道,“一会儿孟珩来了就坐那儿。”   盛卿卿看了眼那离她不远、列于最前方的席位,轻轻点了头。   “你要是一会儿觉得害怕,就抬头往他那里看两眼,保准就不怕了。”孟大夫人信誓旦旦地道。   要不是谨记自己当下正在什么地方,盛卿卿在孟大夫人话音没落的时候就要笑出来了。   抿紧嘴唇克制住笑意之后,盛卿卿才道,“大舅母总这么爱打趣珩哥哥。”   孟大夫人意味深长地道,“我打趣的可不是他一个人。”   她说着,视线往最前面扫了一眼,见到那儿只放了两个并排的座位,联想到胡家今年来参加宫宴的只有区区两人,还位置比去年往后挪了两位,不由得了然地扬了一下眉毛。   看来今年宫宴是没有胡贵妃的什么事了。   却不知道胡家到底犯了什么错?   否则光一个出嫁的女儿,以胡贵妃的本领,当不至于落到这个连宫宴都出席不了的地步。   “大舅母?”盛卿卿在旁轻声唤道,“那边那位是……?她瞧了我好多眼,是母亲的故人吗?”   孟大夫人回过神来,调侃道,“你和娉婷并列坐在这儿,满殿的少年人都往这儿瞧,这有什么稀奇的?”   话刚说完,她顺着盛卿卿示意的方向瞄了一眼,对上了自己亲女儿的面孔。   孟大夫人:“……”   大皇子妃立刻掩了嘴角意味深长的笑意,雍容华贵地朝孟大夫人点头示意。   “那是大皇子妃,”孟大夫人一言难尽地对盛卿卿道,“你可直接唤她一声大姐姐。她一直看你,大约也是因为心中好奇……这不是还没见过你么?”   虽猜到能坐在那儿的定是身份尊贵之人,但确切得知对方身份时,盛卿卿还是诧异了下,她微微低头朝对方施了简礼,笑道,“确实同珩哥哥面容上有些相似。”   也正是因为这两分的相似,大皇子妃的长相并不娇柔,反而有一股鹤立鸡群的英气。   “那是,我生的。”孟大夫人有些得意。   同孟大夫人说了几句话后,盛卿卿总算将刚才魏梁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影响抹去,有心思观察起富丽堂皇、每一处都令人忍不住发出称赞声的宫殿起来。   美则美矣,若无必要,盛卿卿是打从心底里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不过虽然心中不想承认,但当听见“大将军到——”的通传声时,盛卿卿确实察觉到心中一定,本就残余无几的浮躁都被这四个字压了下来。   孟珩踏入殿中时仍配着剑,他也是这殿中唯一能将兵器留在身边的人。   他的到来几乎立时给原本暖烘烘又嘈杂的殿内泼了一盆冷水,原本四处小声的交谈声都同一时刻停了下来,像是生怕被他听见似的。   孟珩早习惯了这些混杂着恐惧排斥的敬畏,他迈过门槛的瞬间就将目光投向了席位的前方,一眼扫过去,很快便找到了盛卿卿。   目光交接的瞬间,孟珩看见了盛卿卿颊边的小酒窝。   哪怕所有人都怕他……也有一个人背道而驰。   孟珩松了扶在刀上的手,他没有顺着內侍的指引去自己的席位,而是偏离方向径直去了盛卿卿的面前。   在远处时尚不觉得,等距离猝然拉近,坐着的盛卿卿就发觉自己仰着脖子看盛卿卿有些困难了。   但孟珩一到她面前就蹲了下来,他毫不在意地单膝点地,长刀末端敲在了地砖上,发出轻轻的一记声响。   “手伸出来。”他带着笑意说。   盛卿卿眨眨眼,想起了孟珩一伸手就闪电似的捉住了那只萤火虫的晚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她将双手捧在一起伸出去,道,“是什么?”   孟珩伸出一只握紧的拳头。   他一只手几乎就有盛卿卿两只那么大。   当那修长有力的指节放松力道时,盛卿卿却几乎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自己掌心里。   ——又或者是,那东西太轻太薄了,叫人感觉不到。   但在猜到那是什么东西之前,盛卿卿先嗅到了一股甜美的香味。   孟珩收手时,盛卿卿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心,发觉孟珩捏在拳头里的竟是一朵开到一半的浅黄色腊梅。   好好的花朵被在花萼底下掐断,花瓣和花蕊倒是还好好的,可怜巴巴的一小朵在盛卿卿的掌心里舒展着姿态,扑鼻的幽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梅花开了?”盛卿卿笑道,“我就说方才进来时闻到不知何处的香味,还当是谁身上用的熏香呢。”   孟珩道,“你喜欢花。”   盛卿卿点点头,突地又觉得孟珩话里有话,抬眼看了看他。   孟珩正眼也不错地望着她,安静地等待着一个回答。   盛卿卿倏地就觉得有些如坐针毡,本是暖烘烘的大殿好像突然就被谁添了一把多余的炭,热得叫人浑身不舒服起来。   但她轻轻咬了嘴唇克制住这丝怪异的焦躁,点了一下头,毫不吝啬地绽放了笑容,“嗯,喜欢的。”   孟珩这才松动了绷紧的下颌,重新站了起来。   这次他总算随着在旁等待许久的內侍去了自己的座位上。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孟大夫人遥遥地和大皇子妃对视了一眼,一个扬眉一个偷笑。   “殿门口哪儿有什么梅花树。”孟大夫人闷闷地道,“一路上进来也没瞧见一棵,谁知道去什么地方找的?”   盛卿卿珍视地将梅花放到桌上,又用茶盏给它做了个靠背,才含笑道,“珩哥哥进来的路和咱们不是同一条呀。”   孟大夫人:“……”她看看那朵在她看来平平无奇的梅花,又看看浑身都散发着愉悦之气的孟珩,安慰自己。   ——算了,至少孟珩都学会拱白菜了。   虽然只会送这花送那花,总比一开始闷葫芦锯嘴不吭声好得多。   毕竟,谁能想象孟珩能亲手给谁折下一朵花,又珍而重之地亲自交到对方手里?   第一次出现在宫宴上的盛卿卿本就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等孟珩这一出之后,有意无意往她身上瞄的人就更多了。   目睹了卫封颇为酸溜溜地喝了口茶,听身边几个相熟不相熟的同龄人兴奋地交头接耳讨论着坐在宫殿另一端的美貌少女,心中一片冷漠不屑。   孟珩出手,谁敢跟他抢?   ……抢就抢吧,抢不过是一说,要担心自己的小命是另一说。   “卫封,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孟府大夫人身旁的姑娘?”身旁有人凑过来搭话,“我刚才瞧见她进来时朝你点头示意了!”   卫封兴致缺缺地道,“认是认识,你们想怎么着?”   “说来听听嘛。”对方眉飞色舞地推搡着卫封的肩膀,“在孟二姑娘身旁都熠熠生辉,汴京可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美人!”   “可不是?都知道孟二姑娘肯定是被方竟这小子拐走了,这位姑娘能被孟大夫人带着来宫宴,想必也是出身名门……”   “她都要定亲了。”卫封干脆把魏仲元拉出来当了个挡箭牌。   孟珩?   卫封坦白承认自己没那个胆子——孟珩刚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特地跑去给盛卿卿送了个什么因为隔得太远而看不清的东西呢!   这可是宫宴!不是孟府里随意的一顿便饭!   “定亲?!和谁?!”   卫封目光四下一扫,很有些可惜魏仲元本人没来现场,这祸水东引不能更为浩荡,只得道,“魏仲元。”   “……”   “……”   大家都露出了难以苟同、一言难尽的眼神。   “不过不是说魏二摔断腿之后,魏家一直忙得很,没听说办了定亲啊?”   卫封提不起劲儿来地道,“等有空不就会办了?”   “那可不一定。”有人接话道。   卫封扭头看了一眼,正想问问是怎么个不一定法,在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后,脸上懒洋洋的表情立刻一收,“殿下。”   突然过来加入这段对话的人也是个眉目清秀俊朗的少年,他摆手道,“不用多礼了,皇爷爷还没来呢。”   “殿下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卫封试探地问。   少年狭长的眉眼露出一丝笑意来,“既然还没定亲,那万事皆有可能,不是吗?盛姑娘窈窕淑女,那没婚约的我,自然也能君子好逑一番。” 第67章   前往皇宫的路上,盛卿卿在马车上被孟大夫人塞了不少吃食,倒也算垫了肚子,虽然宫宴前的等待十分漫长,但等食物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她竟然奇迹般地不算太饿,便也免了动筷子的麻烦。   孟娉婷说得不错,宫宴本就是一个人人都会受到他人审视的地方。   更何况盛卿卿今日被动地显得相当高调。   总之,抱着少做少错的心理,盛卿卿几乎没怎么进食。   她在等待着一个契机——就是将她带入这一场宫宴的原因迸发的时机。   高高在上的皇帝皇后两位,盛卿卿方才跟着众人行礼时小心地没有多看一眼两者的面容,但她想若是对方真的有意,那总会有办法来和她接触的。   果不其然,酒过三巡后,有名內侍下来道,“盛姑娘,皇后娘娘宣您上去回话。”   孟大夫人抬了抬眼,她道,“娘娘只宣了她一个人?”   內侍细声细气地应道,“是。”   孟大夫人沉默了下,鼓励地拍了拍盛卿卿的手,笑道,“去吧。”   盛卿卿颔首笑着起身,随着內侍一路往金銮殿内代表着最高权力处的地方走去。   在走到没有被宣召便不能擅自登上的台阶前时,盛卿卿提起裙摆避免踩踏,目不斜视,心中十分安然。   ——即便不转头,她也能察觉得到身旁孟珩投来的视线正执拗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近似于偏执的关注此刻却叫她觉得相当安心。   缓缓拾级而上、跟随着內侍的脚步停在桌边时,盛卿卿的视线晃了晃,最终安然地放在了桌中的食物身上。   內侍轻声道,“皇后娘娘,盛卿卿到了。”   接着,盛卿卿听见一个平和又威严的声音道,“好孩子,近些说话。”   盛卿卿依言上前了小半步——入目的菜肴变得更多了点,只是看上去几乎没有怎么食用过。   “我还记得你母亲当年的模样,你的眼睛同她很像。”皇后感叹地道,“一晃竟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盛卿卿一时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回答,低头眨眨眼睛,想了会儿,道,“回娘娘的话,认识的长辈都说我笑起来最像她呢。”   皇后闻言轻笑,“那你倒是抬起头来笑一笑看。”   盛卿卿果然抬起脸来,一点儿不怕生地朝皇后笑出了甜甜的小酒窝。   皇后端详着盛卿卿的笑脸,神情显得放松又和蔼,“确实很像,不过也有些不相似之处。”   近似的面容,在这对母女身上实在是不一样的表现,也不知道有些对孟云烟仍旧念念不忘的人究竟作何想法。   皇后这样想着,视线往座下席位中不远处的魏梁身上扫了一眼,才转头对皇帝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的孟家云烟?是三十年前汴京城中最负盛名的姑娘了。”   皇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盛卿卿,他平淡地说,“朕见过一次。”   盛卿卿讶然地将目光转向皇帝一瞬,随即意识到不妥又飞快地转开。   她只知道母亲孟云烟当年还在汴京时是个有名的人物,也见过不少认识母亲的人,可随着时间推移,母亲的旧识越来越多,连皇帝和皇后都牵扯了进来。   皇帝没有计较盛卿卿的那一眼打量,而是继续说道,“或许更像她父亲些。”   “陛下认识我……”盛卿卿顿了顿,略显迟了地改口,“民女的父亲?”   “有所耳闻。”   盛卿卿心中一动。   人人都听过孟云烟,可提起盛淮的人相当屈指可数。   她心中突然清明起来:或许,父亲盛淮就是导致她这次入宫参加宫宴的由头。   想到父亲留下那数目令人惊愕的财务和孟老夫人总是避而不谈的态度,盛卿卿就没由来地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误。   显然,这些钱牵扯到的东西,比她想象中还要宏大,才会连皇家都被引起了注意。   可盛卿卿满腹的疑问,却是不能冒冒失失在九五之尊的面前就这么问出来的。   “在汴京过得可还习惯?”皇后又问。   盛卿卿颔首,“孟府大家都待民女很好,就同从小便待在这孟府里一般亲密。”   “大将军倒也与你关系不错。”皇后打趣地说道,“我认得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这么心细,还知道给妹妹送花。”   “珩哥哥摘的是宫里的花,那民女沾的岂不是陛下和娘娘的光?”盛卿卿笑吟吟道。   皇后道,“一朵花罢了,送到你手里总比在树上枯萎得好。能见大将军赠花这一幕,多摘一篮花下来我都觉得值。”   盛卿卿赧然道,“摘一朵是赏花,全摘完就是暴殄天物啦。陛下和娘娘只要能准许我将那一朵腊梅带出宫去,民女便胜过心满意足了。”   皇后笑了笑,又问,“我看你没怎么进食,不合胃口?”   “都说菜肴要色香味俱全,民女这还是第一次真见到色香味都令人挑不出错来的珍馐。”盛卿卿真心诚意地称赞罢,又十分惋惜地道,“因着民女第一次来宫宴,孟府长辈们千叮万嘱不可冒犯了圣颜,因此这饭菜送到嘴里,民女都要数着静悄悄咬三十口,再小心地咽下肚子里去呢。”   “倒将你给饿着了。”皇后失笑。   盛卿卿却道,“这般精致的食物,光是看着就能饱上一半了,再能尝上几口本就是民女有幸啦,当然不觉得饿。”   ——这话倒是一半真的,毕竟她在来时路上已经被孟大夫人喂了个半饱。   “这个好办。”皇帝在旁道,“等你回去时,朕让人送一席跟你一起回孟府,随便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这已经算是无上光荣的赏赐了,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盛卿卿一张嘴一闭嘴之间,皇帝就轻描淡写地给她了。   宫宴的等级相当之高,哪怕是宫中普通的妃子,也不能简简单单就吃到这样一桌豪华的宴席。   盛卿卿眨眨眼,干脆地行礼谢了恩,“多谢陛下!送到孟府之后,民女能同孟府的大家一同吃吗?”   “自然。”皇帝淡淡应了,他多看了一眼面上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的盛卿卿,道,“赐给你的东西,你想给谁吃便给谁吃,不想给谁吃,便不给谁吃。”   这话里显然还有别的话,尤其是后半句,几乎是点名在说孟府四房的存在了。   盛卿卿笑道,“有陛下这句话民女便放心了——民女想回去后,将陛下所赐的宴席分给今日孟府里没来的大家都尝尝,都说一家人要同甘共苦,总不能只民女一个人开心。”   “好孩子。”皇后笑道,“好了,不留你了——大将军快将你给盯穿了都。”   盛卿卿忍不住就扭身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好瞧见孟珩一脸正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表情苦大仇深地盯着桌上的酒杯,像是上面突然长出了朵花来似的。   盛卿卿疑惑地又将脸转了回来——她一直顾着专心应对两位全天下最尊贵的人的问话,一时之间还真没注意背后是不是有孟珩的目光射来。   皇后的笑意却更深了两分,她朝盛卿卿点了点头,复又道,“回去吧。”   盛卿卿嗯了声,低头行了个礼便退了回去。   从那至高无上的台阶上步下来时,盛卿卿的心情反倒比一步步走上去时轻松了许多。   虽说有些不明不白的暗示,但显然帝后对她并没有恶意的迹象。   ——至少,眼下看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重新落座到孟大夫人身边时,盛卿卿心中委实松了口气。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朝孟珩笑了一下。   孟珩几不可见地点头,而后放下了手中捏了半天的酒杯。   盛卿卿被帝后单独宣去说话那一幕,宫殿中众人只要没醉、又不蠢的,都悄悄看在了眼里。   皇帝何时对什么年轻人这么和颜悦色过?更何况,直到宫宴箭术,也没有再一人上前享受和盛卿卿同样的待遇。   同盛卿卿说过话后不久,帝后便同时起身提前离开了宴席。   这两尊大神走后,殿中的空气就终于不那么庄严紧绷,也有人私底下交头接耳地讨论起别的事情来。   譬如,皇帝方才的举动和态度,是不是代表着什么别的意思?   有人脑子清奇的便觉得,虽然皇帝的年纪做盛卿卿的爹绰绰有余,当爷爷都成,但他是皇帝,那只要选秀还在,入宫的便都是年轻水嫩的小姑娘——是不是皇帝想将盛卿卿纳入后宫了?   头脑清楚些的则想了些更为适合的方向:要么是为了表达对孟府和孟珩的器重,要么就是看中盛卿卿去做哪位皇子皇孙的正妃了。   ——毕竟谁都知道盛卿卿的父母不是什么能让皇帝亲自出马抚慰的高官能人。   而宫殿另一头的卫封这会儿正青着一张脸听刚才发表了一番“淑女君子”之词的九皇孙说话。   “……你们看,皇爷爷也对她露了个笑脸,这便是相当满意的意思了。”九皇孙喜上眉梢,他扬着眉道,“若我向皇爷爷求个旨意赐婚,只要抢在魏家面前,岂不是万事大吉?”   卫封:“……”吉不了。   “不过就算皇爷爷不同意,我也要想办法娶她。”九皇孙又说着,不好意思地往盛卿卿的方向瞄了一下,飞快收回视线,不悦地摆着手阻挡其他人的视野,“别看了别看了,盛姑娘心里肯定烦得很。”   “殿下又知道了。”有人调侃道。   又有人凑趣,“还没到手,殿下就这般怜香惜玉,以后岂不是个妻管严?”   皇孙殿下叫他们起哄挤兑得红了耳根,众人见状闹得更起劲了。   唯独卫封冷眼旁观,他看了看孟珩那虽然握了半天、但从未递到唇边过的酒杯,心中觉得就算真有个赐婚圣旨下来也是没什么用的。 第68章   宫宴进行得热热闹闹,偌大的皇宫中却也有沾染不到这热闹的清冷角落,譬如胡贵妃的宫殿,此刻虽然灯火通明、金碧华贵,却并不能叫胡贵妃的面色好上一分。   “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已经离席了。”嬷嬷上前小声地禀报道。   胡贵妃面色阴沉地看着自己尾指上长长的护甲,什么也没有说,好似没听见嬷嬷话里的内容似的。   嬷嬷不敢再问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安安静静地将呼吸都放轻了两个度。   过了好半晌,胡贵妃才冷冷开口道,“好。”   嬷嬷松了口气,接着道,“还有,皇上临走前,亲口赐给孟府表姑娘一桌御宴,许她带回孟府给众人分享用。”   她顿了一顿,提心吊胆地将皇帝对盛卿卿说的那番“想给谁就给谁,不想给谁就不给谁”的原话讲给了胡贵妃听。   胡贵妃的面色不由得微微扭曲了一下,她冷笑一声,“他想要一个跋扈妃子的时候,我怎么做他都是满意的。他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便做什么都是错的了。”   嬷嬷立刻屈膝跪了下去,“娘娘息怒。”   “我当然得息怒。”胡贵妃翻来覆去地摸着雕刻精美的护甲,“我要是因为这点小事就怒了,岂不是更加所有人都看我的笑话?”   胡贵妃虽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在同孟老夫人示威后失败被大理寺带走,但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和自己背后的胡家会受到太多波及。   参加宫宴的人选虽然今年被皇后揽了下来,但胡贵妃知道胡家不可能缺席,便安安心心地在旁准备着出席宫宴时的衣裳首饰,又仔细呵护自己的肌肤头发,好能在宫宴那日稳稳地压过年纪比自己大的皇后。   ……直到胡家火急火燎地送了信入宫,说皇帝派人到胡家时,只点了一人参加宫宴。   ——要知道往年时,胡家可是至少占上两三个位置的!   胡贵妃安抚下家中人,正要去找皇帝时,前脚却得到了旨意:胡贵妃天寒染恙,在宫中暂且静养,不必劳神参加宫宴。   胡贵妃生没生病,自然是她自己最清楚了——她这会儿容光焕发,简直看起来如同二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般!   皇帝的这道口诏,就是一条不明说、但谁都能看得懂的软禁之令。   胡贵妃惊愕不已,却连自己的宫门都出不去,更不要说去向皇帝问清缘由再求情了。   盛卿卿以为一切都在她的运筹帷幄之中,却没想到皇帝竟然会毫无预兆地连她出席一年一度宫宴的资格都剥夺了。   要知道,年年众人都知道,正上方的两个位置属于帝后,而帝后之下的第三人,就是她胡贵妃。   胡家倾力将所有资源都砸在了胡贵妃身上,也算大有所获,光是一个胡贵妃就能让胡家获利许多。   即便被其他人嘲笑是靠着卖女儿吹枕头风走到就?的地位,胡家也从来没动摇过,甚至还觉得那些讥讽之声都是嫉妒所化。   等这份根基本就不稳固的荣华富贵突然晃动之时,整个胡家几乎都陷入了慌乱之中。   胡贵妃的父亲几乎是立刻写信去宫中叱问胡贵妃究竟做了什么犯圣怒的事,结果信根本没送到胡贵妃手里,在宫门口就给退了回来。   “处罚打压我,又能做给谁看?”胡贵妃思索沉默了半晌,才捏紧手指道,“我出不去,别的人能出去——给我打听清楚皇上为什么将我软禁起来!”   嬷嬷低声应下,又忐忑地道,“娘娘,如今咱们殿里的人都出不了宫门,恐怕您家中那头就……”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胡贵妃微微蹙了眉,“等我脱了困,再请母亲来宫中叙话吧,眼下重要的不是那些,是先弄清楚皇上的想法,出这殿门最是要紧。”   “是。”嬷嬷答了是,临走前却又被胡贵妃若有所思地叫住了。   “等等。”胡贵妃垂眸想了会儿,道,“盛卿卿出宫了没有?”   “宫宴尚未结束,应当还没有出宫。”   胡贵妃沉吟片刻,慢慢地问,“这丫头我开始没瞧在眼里,可近来细想,做的事情却一件件放在一起并不太简单。”   “娘娘说的是……?”   “小六想捉弄她时,我给她和三皇子搭了线,最后不仅没成,却叫孟珩横插一脚搅黄了;”胡贵妃细细数了几件,唇角不悦地压低,“……细细算来,这丫头总能逢凶化吉再遇贵人,对她做的手脚却是一次也没有成的!真有什么鬼神在天上护着她不成?”   嬷嬷征询地问,“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胡贵妃掐着自己的掌心想了一会儿,有些不甘心地道,“如今我的手伸不出宫门,今天孟珩在宫里,我动不了孟府的人,只得让他们走了。”   嬷嬷低头告退,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退了出去,七拐八绕后直接到了皇后宫中,将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皇后听。   皇后一言不发地听到最后,笑了起来。她摆手赏了嬷嬷令她退出去,才转头对身旁的皇帝道,“就这还不安分呢。”   皇帝面上没有笑容,闻言说,“就是要她不知道,路不是由她自己选,而是有人替她选。”   “那便再蒙着她些时日,”皇后轻描淡写地说,“贵妃,胡家……只要大庆社稷安稳,这些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耳。”   *   宫宴结束的第二日,汴京城里大大小小有些官职的家族们都知道了孟府昨晚上从宫中得到了整整一席赐宴的消息。   这是莫大的荣耀和皇帝的看重。   若说是赐给孟珩的便也罢,却是赐给孟府一个沾亲带故的表姑娘,不免叫人惊愕。   短短一两日间,盛卿卿的名字变得比之前不知道有名了多少倍,连带着魏仲元也被拉出来给鞭尸似的暗地里讨论了许多次。   卫封听闻茵讲了大堆不知道街头巷尾什么地方来的传闻,两个人当是笑话一般,一个说一个听地本就过去了,谁知道更大的麻烦就找上了门来。   九皇孙到卫家时正好听见卫封闻茵商量着年关前再最后去一趟孟府寻盛卿卿出门玩耍,便美滋滋地强行要求加入了其中。   卫封闻茵软硬兼施也没能劝动这位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盛卿卿的九皇孙,到了和盛卿卿约定的那日,两人十分不情不愿地带了一根甩不掉的小尾巴去孟府接人。   盛卿卿出门时见到张陌生面孔,不由得愣了一下。   原本在孟府门外反复焦躁徘徊的九皇孙脸上飞快挂起笑容,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又转头对卫封使了个眼神。   卫封只好上前左右引见道,“盛姑娘,这是九皇孙,说今日正巧有空,也想和我们一块儿去游玩,你同我们一样唤一声殿下便是。”   哪怕皇家直系,人数也十分众多,盛卿卿是真没全记完,听见这位是皇孙便行了礼,笑道,“见过殿下,失礼了——我们今日去的地方,殿下也有兴趣吗?”   九皇孙连连点头,“有,有!”   闻茵在旁向九皇孙投去了复杂的眼神——她和卫封还根本没来得及告诉对方今日的目的地是什么。   等一行四人出发时,闻茵率先仗着自己是个女孩子的优势挤到了盛卿卿身边,背后朝卫封做了个鬼脸。   而卫封没这等先天优势,也不能和九皇孙直接抢位置,摸摸鼻子只能走在了九皇孙的另一边、离盛卿卿最远的地方,愤恨不已。   ——要不是九皇孙跟块牛皮糖似的非要来!   “盛姑娘,我从小长在汴京城里,大街小巷都熟得很,无论你要找什么,我都能给你想出最好的那一家来。”九皇孙兴致勃勃地说,“你看,那边遥遥望过去有家叫杜江春的酒楼,现在的掌柜是从前掌柜的独子,但原本不是酒楼,是卖布料的,因着父子不合,现在的掌柜一接手便重新修葺了店面重新开张,生意比从前红火太多了。”   九皇孙一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别说闻茵和卫封没有插话的机会,盛卿卿也只能面带微笑地边听边恰到好处地捧场。   别提,一路边走边听,还真听了不少汴京城街头不为人知的历史。   等路过一家卖兵器皮革的店铺时,九皇孙扫了眼便道,“这家店是汴京有名的老字号了,一家都靠这门手艺吃饭,祖上原不是汴京人,因为战乱饥荒的原因下决心钻研锻造和冶炼,如今已经是第四代传人。武将们只要是能掏得起这个钱的,就绝对不会没来这里买过东西——只是做工期长得很,最少最少也要一个月,若是做个大件,那可能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了。”   他又是一长串的话说完,才舒了口气,开朗地笑着道,“不知道盛姑娘今日出来,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瞒殿下,”盛卿卿早站住了脚步,她看了一眼装潢古朴的兵器店,道,“我和卫封闻茵早先约好的,便是来此处买些东西。”   九皇孙怔了怔,爽快地点了头,“那咱们进去吧——盛姑娘想买什么,我曾去过几次兵器司,或许能帮上一些你的忙?”   盛卿卿抬眼打量挂在门边的一幅乌木长弓,转回脸来低头道谢,“多谢殿下,我正是愁自己对这些一窍不通,才恳请他们俩来帮我参谋参谋,殿下见多识广,愿意帮忙是再好不过了。”   九皇孙矜持又高兴地颔首认可这夸赞,他跨入店中,边询问,“最近汴京贵女中流行射靶,盛姑娘也想买弓?”   “不买弓,”盛卿卿道,“只是觉得有个识得的人或许很适合使弓——今日也是想来给他做件兵器或防具的。”   “是哪位?”   九皇孙问出口的同时,闻茵在他身后已经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卫封则是不忍直视地转开了头去。   盛卿卿笑道,“是我的表兄。”   九皇孙哦了声,竟又问,“排行第几的?”   “第一的。”   “第……”九皇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受到惊吓地瞪大了眼睛,“孟大将军?!”   “正是。”盛卿卿点头,她唇边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自然放松的笑意来,“卫封和我说,这是汴京城里最好的店,我便想来看看。”   九皇孙他结结巴巴了两下才找回先前的自如,“可年关快到了,这时候哪怕赶工急件也来不及了。”   “是留给珩哥哥明年生辰当礼物的。”盛卿卿理所当然地道,“因而做工考究、慢一些才好呢,慢工出细活,殿下说是不是?”   九皇孙:“……嗯,嗯。” 第69章   闻茵原想有孟珩这么一座大山挡在九皇孙面前,这位地位在众皇孙中并不低的皇孙殿下便会和其他很多人一样知难而退——毕竟他不像其他有些地位底下的皇孙那样绝望迫切地需要找一个背景深厚、能为自己提供助力的妻子。   可谁想到九皇孙就是有这么死心眼,他虽然频频地碰了几次钉子,但每每恢复过来之后便会飞快地重振旗鼓,再度想尽办法和盛卿卿拉近关系。   虽说这举止十分明显,但到底是光明磊落,让人找不出什么指摘之处。   毕竟男未婚女未嫁的,即便有个魏仲元在,在亲还没定时便如同乌有。   盛卿卿又不能太不给这位皇孙面子,一来二去,汴京城贵人圈中的口风便慢慢转变了起来。   一开始还有人在提起盛卿卿时顺带提一嘴魏家和魏仲元,宫宴后短短七八日的功夫,魏仲元的名字便无人问津,大家都有意无意地将九皇孙的名字和盛卿卿连在了一起。   “跟要抢亲似的,”盛卿卿私底下和青鸾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哪儿先传起来的风言风语。”   “姑娘,那魏家想娶您约莫是看上了老爷留下的钱,那九皇孙接近您会不会也是有别的缘由?”青鸾道,“他不是说自己在宫宴上才见了您第一次么,哪有这么快就倾心的?”   青鸾的话叫盛卿卿多想了一会儿,觉得既然魏家胡家能得到那些钱的消息,那其他人自然更有理由得知如此,“可他是皇孙,会缺钱?”   “这天底下哪有不缺钱的人啊。”青鸾理直气壮道,“再有钱都会想多攒些的。再说了,皇孙又不是太子皇帝,以后的日子如何谁知道呢,话本里不是也常写吗?”   盛卿卿被逗笑了起来,她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道,“知道了,我再看看。”   实在是九皇孙的表现叫盛卿卿寻不出错、起不了疑,甚至还有些觉得自己这般不信任对方的一片坦诚,有些对不住对方。   可如今她和魏家的孽缘一时根本斩不断,无论九皇孙有多喜欢她,盛卿卿也是不能更换定亲人选的。   查看了眼时间,盛卿卿收了思绪起身道,“差不多该启程去红袖姐家了。”   因着和魏家的定亲婚事都耽搁,一切和江陵相关的追查都只能由王敦一肩挑起。   盛卿卿对此颇有些歉意,但王敦倒是不以为然:在将实情告诉盛卿卿之前,他也是自己一人走在这条危机四伏路上的。   ——更何况,王敦瞒着盛卿卿的是,她的到来同时带来了一名强劲的帮手。   有了孟珩保驾护航,王敦简直如虎添翼,这几月的进展已经快要赶上他过去几年的成果。   只是孟珩铁了心封口,王敦考虑了盛卿卿的安全便也点头同意,当下面对盛卿卿的询问只能挑挑拣拣地稍微从指缝里露一些消息出来给她。   盛卿卿这次又去王敦府里,就是早约好时间、为了交换消息的。   只是刚到孟府门口时,盛卿卿正巧撞见了门口有人带着请帖来拜访,那人还勉强算是个熟人。   盛卿卿曾在闻夫人的画舫上见过对方,她是闻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之一,地位比其他侍女要高。   “盛姑娘。”侍女认出盛卿卿来,带笑地上前几步行礼,“见到您可真是巧了。”   她不待盛卿卿回答,便含笑将请帖递了出来,“这是闻夫人给盛姑娘的帖子,请您明日过府一叙。”   盛卿卿惊讶地看了一眼那和上次琴宴不太一样、但仍旧典雅精美的请帖,双手接了才道,“闻夫人寻我有什么事吗?”   自从上次询问闻夫人盛淮的事情之后,盛卿卿还没有再同这位大庆第一琴师有过联系。   更何况是闻夫人主动提出的邀请呢。   “也是闻茵姑娘的意思,”侍女掩嘴一笑,“明日您到了、见到夫人,就会知道了。”   盛卿卿只得收了请帖点头,“好,劳烦转告闻夫人我会去的。”   侍女低头礼罢便款款离开,盛卿卿坐上马车后打开请帖细细看了其中内容,咬字措辞之间确实看不出什么,都是相当普通的邀请之词。   可闻茵想见她时,都会自己主动跑来孟府喊人,连拜帖都不送一个,会突然想用起请帖来?   “姑娘?”青鸾轻声唤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这倒看不出来。”盛卿卿将请帖重新合起,笑道,“既然说明日去了就知道,那便明日去了再看吧。闻夫人和闻茵总不至于害我。”   说是这般说,盛卿卿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心中总是对明日的见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闻夫人身上一些矛盾之处,或许明日就该得到解答了。   确定这个想法的时候,盛卿卿已经在王敦家门前下了马车。   王夫人就在门口等着,见到盛卿卿,她开心地挥了挥手,招呼道,“快进来,外头冷得很吧?”   盛卿卿快步朝她走去,嗔怪道,“外头冷,红袖姐何必还在外面等我?我来了这么多次,也不是什么外人,要跟我这么客气?”   王夫人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她一扬头道,“我这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吗?走走走,饺子已经包好了,就等你来吃呢!”   新年已过,汴京又没有江陵一般过年时一家人吃饺子的习惯,盛卿卿还真没在孟府里吃上饺子。   王敦一家人都是江陵城里长大的,自然保留了这旧习惯。   “红袖姐亲自包的饺子,我可要吃到走不动路才心满意足。”   王夫人挤眉弄眼地道,“你现在可是汴京城里的香饽饽,再不能和从前一样举止随意散漫了。”   “在王哥和红袖姐家里没关系,”盛卿卿轻轻笑了,“你们从我小时候便认识我了,不要紧的。”   往王家里走了没几步,王敦的身影也匆匆走了出来,他一抬头见到盛卿卿,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来这么快?还不是午饭的点儿。”   盛卿卿失笑,“还不许我早些来蹭饭了?”   王敦握拳咳嗽了两声,“我什么时候说这刻薄话了?赶紧到屋里吃饺子说话。”   他连连挥手示意几人入内,又回头往自己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怎么了?”盛卿卿见王敦举止怪异,不由得问。   “没什么,看看厨房里火关了没。”王敦道。   盛卿卿闻言也跟着瞅了眼,道,“看着没什么炊烟,当是灭了的。”   王敦松了口气,横移一步用魁梧的身躯挡住了盛卿卿的视线,挠着后脑勺大笑,“我想也是,就是有点忧心来着。”   盛卿卿倒也没多心,挽着王夫人的手臂便走进屋里。   而王敦长舒一口气,后怕地又回头看了眼后头——谁知道孟大将军这么不挑时间,有事便直接上门,险些和盛卿卿撞了个正着?   电光石火之间,王敦连在被盛卿卿撞破真相后怎么将自己摘得清清楚楚、将锅都扔到孟珩头上的说辞都想好了:大将军一句命令下来,小统领哪有说一个不字的权力?   好在孟珩前脚走了,盛卿卿后脚才到,虽然惊险但到底是没真面对面撞上。   王敦拍拍胸口,重新端正面容走进了温暖如春的屋中。   一行人围着桌子吃饺子时,盛卿卿例常地问了魏家的进展,话毕又道,“……对了,我宫宴时见了魏梁,他这人高深莫测,总让我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王敦手肘撑在桌子上想了会儿,沉声道,“魏家近日也似乎惹了些麻烦。我听说魏梁手底下好几个办事不可或缺的人都被以各种理由捉走了,魏家受了不少影响。”   盛卿卿若有所思道,“我好像正巧见过一次。”   她将那日在江边见到魏梁和孟珩对峙的场景讲给了几人听。   王夫人下意识地看了王敦一眼,后者又摸了摸鼻子,道,“倒也不光是大理寺捉人,有犯军法的,也有被刑部捉走的。一起或许是巧合,但这么多次就不可能还有这么巧。”   盛卿卿道,“所以,或许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人在暗中对付魏家,是吗?”   王敦严肃地点头,“是。而且那人势力不小,甚至能将魏梁压过一头,我们此时还是静观其变、坐山观虎斗,看看结果再说。无论魏家是输是赢,对我们来说都是好事。”   见盛卿卿似乎蹙眉想要再发表什么,王敦赶紧抢先打断她。   “——我的权势和魏家不能比,神仙打架,我就是那池鱼,不适合这时候浑水摸鱼。而你现在和魏家也没什么实打实的联系,更不适合插手了。”   盛卿卿垂眸想了一会儿,同意了王敦的说法,“好,那便再看看吧。”   王敦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还有那个魏梁,说不定只是看你的脸便想起了盛夫人,心里不是滋味吧。”   “说是也不是。”盛卿卿不太肯定,“他有时只看我一眼,我就觉得他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影子;但唯独宫宴那次,我觉得他话里有话。”   “反正魏家要倒霉了,你在那之前绕着他走就行了。”王敦一挥手,“只要你不动手,他看在你和盛夫人这么相像的份上应该也不会为难你的。”   “王哥怎么知道魏家必定是输的那一方?”盛卿卿失笑,“后半句又是从什么地方揣测出来的?”   “虽然魏夫人也许看着对你很和善,”王敦冷笑一声,“但魏梁心中只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可不是魏夫人。”   盛卿卿:“……” 第70章   王夫人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接着一脚踩在了王敦的脚上,用了全身的力气,“你喝多了!”   王敦吃痛嗷了一嗓子,后知后觉地闭上了嘴,“不是,那个,我想说……”   盛卿卿冷静道,“难道魏梁还是个痴情种子,如今心中所爱也是我母亲?”   王敦挠了挠头,犹豫了会儿才开口道,“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如此推测。当年魏梁执意同盛夫人定下婚约,聘礼隆重,还许诺只有她一个妻子,绝不纳妾,这已经是相当稀奇的了。”   “二十几年都过去了。”盛卿卿放下筷子摇头,“他自己都娶妻生子了。”   “这和那个又不冲突!”既然都说开了,王敦便直白地说,“总之,你防着点魏夫人,她几十年前就死心塌地地想要嫁给魏梁,对盛夫人肯定耿耿于怀,就算现在表现得对你友善,心里可不一定是这么想的。”   盛卿卿低头若有所思地思考了一会儿,同意了,“这倒是。”   魏夫人对她的热情本就来得突然,更是第一次见面便说了个谎,确实并不是什么可信之人。   “再说,你以后……对魏夫人多留个心眼没什么不好。”因着王夫人在场,王敦模糊地将魏家的事情带了过去。   盛卿卿含笑点头,“我知道了。”   “卿卿,我听说魏家将和你的亲事推后了好几个月?”王夫人插话问道,“那日子有个准信没有?”   “还没有。”盛卿卿摇头道,“也不急这一时的。”   王夫人边给盛卿卿盛饺子边道,“急是不急,就是我最近好似总听见那九皇孙的名字和你连在一起,心里总担心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盛卿卿怔了怔,失笑,“没什么,红袖姐听听便是,不必放在心上。”   王敦哼了一声,“魏家怎么舍得放弃这门亲事?”   ——话是这么说,盛卿卿心中也开始觉得自己需要择时间同九皇孙谈上一谈这传言风闻的问题了。   毕竟想要将风吹得汴京城到处都是,也不是只凭人稀奇地交头接耳几句就能做到的。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一趟闻夫人处。   闻夫人的邀请来得仓促,盛卿卿在意得不行,第二日提前出门便去了闻家。   闻夫人见到盛卿卿后,第一句话甚至不是问候。   她挥退下人把门带上后,才扶着门转头道,“我昨日去了宫里。”   盛卿卿立在屋中回头看向一脸慎重的闻夫人,“宫中何事让夫人这般急着知会我?”   “陛下有意给九皇孙赐婚。”闻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盛卿卿垂了垂眼,不必多做猜测就知道女方是谁,“和我?”   闻夫人颔首,“是你。魏家和孟府虽有口头约定,但到底尚未定亲,若是九皇孙真的请动赐婚圣旨,那自然是排在前头、更为重要的。”   “多谢夫人通知。”盛卿卿道。   “……你不心中觉得奇怪吗?”闻夫人迟疑地问。   “九皇孙同我相处得还算不错,”盛卿卿笑道,“若是圣旨下来,魏家应当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便顺其自然吧。”   闻夫人收了按在门板上的手,急匆匆地朝盛卿卿走了两步,又突然醒悟似的停了下来,吸了口气才道,“赐婚圣旨也不是不能拒——毕竟你口头上已定了亲,自然能以此为理由回绝的,陛下应当也不会对孟府和你动怒。”   “嫁到魏家,和嫁给皇孙,对我来说也真是没什么区别。”盛卿卿含笑说道。   “有魏梁在,你在魏家至少不会被人欺负。”闻夫人加快了语速,“魏梁自当年开始倾心云烟,至今仍是心中的朱砂痣白月光,你是云烟的女儿,魏梁不会让人为难你。”   “只要在汴京,只要孟府还在,我即便嫁给皇孙也不会受欺负的。”   闻夫人急得捏拳在身旁轻轻挥了两下,“不行,你不能嫁给薛家人!”   “为什么?”盛卿卿平静地问。   闻夫人哑口了片刻,微微动了嘴唇后,又移开了目光。   “夫人早先对我说过,您是我母亲的故人,但这话其实没说全。”盛卿卿顿了顿,她一字一顿、语气轻柔却十分笃定地问道,“您其实同我父亲盛淮的关系更为密切一些,是不是?”   空荡的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乃至于,您不仅知道我知道的事情、还知道一些我来不及从父母口中得知的事情,是不是?”盛卿卿也不介意闻夫人的沉默,她继续问道,“魏家为何想要娶我过门、外祖母保管多年的那些东西又究竟从何而来……包括我为什么不能嫁到皇家去?”   静谧的空气像是凝固在了此刻显得十分窄小的房间里。   几乎过了一刻钟那么久之后,闻夫人才投降放弃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我早知道你总有一日会猜出来的。可我见到你时,又觉得不忍心。再者,我许久没有离开汴京,知道的其实也不过是片面之词,或许不仅不能帮到你,还可能会将你引向错误的方向、害了你。”   她说罢,疲倦地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脑袋疼一般地缓步走到离自己最近的椅子边上坐了下去,又撑了一会儿脑袋。   盛卿卿也轻手轻脚地坐到了闻夫人对面的椅子上。   她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挺直脊背、十分耐心地注视着闻夫人,等待着对方整理完自己的思绪后开口讲出那个三十年前的故事。   闻夫人几乎跟睡着了似的靠在椅子上许久,心中进行了一场悄无声息、不见天日的厮杀与挣扎。   但安然却固执地等待着的盛卿卿打破了闻夫人最后的坚持。   闻夫人缓缓靠进椅子深处,她吐出一口气,道,“我认识一个少年,他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责,却活得比谁都来得洒脱,对人世间所有人都抱着莫大的善意,乐意向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而我,就是被他救过的人之一。”   少年显然便是盛淮了。   盛卿卿没有插话,她以一种宁和的眼神注视着闻夫人缓慢沉浸入自己的回忆当中。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少年,别说如今的琴师地位,我恐怕在十二三岁时就已经死了。但后来我才知道,他明明才是最需要别人帮助的人。”闻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他,和他的兄弟两人。”   她说到这里,抬头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盛卿卿。   “我见过他的兄长一次,那是个和他完全不同的人,相似的眼睛里却充满了叫人不寒而栗的野心。我想,少年总会有一天和他的兄长起冲突闹得不可开交的……后来果然如此,他们分道扬镳,一个选择去实现祖辈的雄心壮志,而另一个选择隐姓埋名。   “在他走之前,我才终于见到了少年倾心的少女。那个贵女愿意为他背井离乡,他们那样相配,又彼此倾慕,我连一句不祝福的话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只好祝他们一路平安。   “……我再也没有听过他们的消息。”   闻夫人又像是叹息似的出了一口气,好似刚才这段话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似的。   盛卿卿注视了她片刻,才温柔地问道,“这和薛家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家……”闻夫人合了眼,“他们兄弟是上不了薛家船的——乃至于薛家的船,是从他们兄弟祖辈手中夺走的。”   饶是在闻夫人的叙述过程中便有所猜测,但在真的听见闻夫人说出口的时候,盛卿卿还是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盛淮肯定是兄弟之中选择隐姓埋名的那一个,但盛卿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父亲的身份竟还牵扯到了大庆的皇室。   她小时候读过的书也不少,有闻夫人的几句提示很快便能从中找到答案。   ——往回几十年,薛家确实是经历了一场政变,才坐上了如今的皇位。   那场起义孰对孰错众说纷纭,但确实消耗了大量国力,随后很快便引来了邻国觊觎,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战乱,直到孟珩将一切终止。   “前皇室姓沈。”盛卿卿喃喃道,“父亲的原名叫什么?”   闻夫人轻声道,“沈淮。他的兄长名叫沈湛,你应当从未见过她,但现在……他应当很快就会知道你在汴京。又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不曾来见你。”   “因为父亲从他手中拿走了一些东西?”   “一些……他很想要、却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的东西。”闻夫人道,“我想你也该知道那是什么了。”   盛卿卿低眉思索起来。   闻夫人见状提议道,“他若真要来,这些便直接给他也无不可,算是免财消灾了。”   “同样是兵器,拿在恶人手中便伤害良民,拿在士兵手中便是保家卫国。”盛卿卿抬起眼来,“这位未曾谋面的叔伯若是真拥有了这巨额财富,又能做出什么来呢?我自出生时便是大庆人,珩哥哥也为了大庆安定付出太多,若夫人问我,那我觉得——如今的太平千金不换。”   闻夫人愣住了,她急得前倾了身体,“可九皇孙一事,陛下一定是想拿你作饵去引沈湛出来!届时不论是陛下还是沈湛,都只会将你当做工具——”   “我即便害怕,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吗?”盛卿卿笑道,“夫人今日告诉我这些,已经让我心中妥帖不少了,有所准备便不必总是心惶惶了。”   说罢,没等闻夫人多挽留,盛卿卿已经站起了身告辞。   等不急不缓地走出闻家正门、上了马车后,车夫扭头询问去什么地方时,盛卿卿才下意识喃喃地道,“大将军府。” 第71章   汴京不同于江陵,若是去别人家拜访或邀请朋友来家中,都是需要提前约好的,像闻夫人那样前一天来送请柬的已是相当少见。   ——这些盛卿卿都知道,但直到马车停在大将军府门前时,她才恍然回过神来自己这行为不太妥当。   可到都到了,总不能白跑一趟,白浪费这许多功夫。   盛卿卿想着这个借口下了车,到门口问了一声。   门房认得她,赔笑说孟珩并不在府中。   盛卿卿心中有些失望,她笑着应了好,转身往马车走去。   门房却从后头喊住了她,“表姑娘不如进来坐着等候?大将军应当很快就会回来了。”   盛卿卿回过头去,迟疑片刻,到底是点了头,“好,那就打扰了。”   考虑到不知道要等上多久,盛卿卿干脆让青鸾和孟府的马车一道先回转。   “知会一声大舅母,她许久见不到我回去要急的。”盛卿卿叮嘱道。   青鸾磨磨蹭蹭不肯上车,“姑娘,您这会儿肯定心中烦乱得很,我陪您边说话边等着大将军回来吧。”   盛卿卿轻轻摇头,她伸出手去,用指腹轻轻地碰了青鸾的脸颊,“我现在不想说话。”   青鸾无法,只得上了马车离去,半个身子歪出车门往后挥了半天的手才消失不见。   门房唤了府中管事来领盛卿卿入内,后者恭敬道,“盛姑娘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大将军府中也有几处风景不错的地方可供观赏的。”   盛卿卿满脑子都是沈湛的事情,哪里有心情看什么景色,只笑了笑道,“珩哥哥在府中时最常停留的地方是哪里?”   “除了休憩的院子和书房外,便是演武场了。”管家说完又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还有个地方,是最近大将军喜欢待的,我带盛姑娘去看看?”   盛卿卿颔首应了,跟在管家身后沉默地穿越过大半个大将军府。   等到了一扇大开的院门附近后,一路没有说话的管家率先停住了脚步,他躬身道,“盛姑娘,穿过那道门便是了,您且进去吧,我让人看这些莫要打扰了您。”   盛卿卿往里跨了步,又踌躇道,“我能进去吗?”   管家一笑,“大将军府里的地方,您都去得的。”   盛卿卿又望了眼院门,此刻实在没有太多心情纠结这些礼数,朝管家点了点头便缓步走到了院门前。   孟珩的府邸和孟府给人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后者徜徉在生机勃勃中,而前者给人的感觉冷硬简练得就像是他本人一般,一眼看不过去便觉得不近人情、格格不入。   可跨过这道院门,却是同大将军府全然不同的颜色。   盛卿卿诧异地站定在院门口,映入目中的是大片的郁郁葱葱、以及点缀其中星星点点的各色花卉。   若不是知道自己这会儿就在孟珩府里,盛卿卿还当自己是不小心错回了孟府。   ——谁能知道冬日里仍有这么多花能开着?   驻足四顾了片刻后,盛卿卿才慢慢步入园中,又在第一个岔口蹲下,看了半晌地上一株毫无特色的小野花。   她觉得自己蹲了许久、看了许久,直到站起来时腿脚都有些麻了,可脑子里却还是从闻家刚出来时的那一团乱摊子。   盛卿卿漫无目的地绕着园子里的池子走了一圈,又折到池心上方的亭子里坐了下来,靠着栏杆往池子里望。   而后她才发现,亭子底下似乎有什么枯败的植物枝干杵着,像是被养死了似的。   盛卿卿弯腰看了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那是某种荷花。   ——秋日里能开着的荷花已经相当难得,更何况年关里?   盛卿卿失笑地伸手够了一下,没够着,她自言自语地道,“谁会在大冬天的去种荷花……”   衰败的莲花有着异常的吸引力,盛卿卿趴在亭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觉得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孟珩身边仍旧是最让她能安心的地方,即使他人不在也是如此。   盛卿卿枕着自己的手臂合眼回想起自己和孟珩第一次见面:那时,孟珩还恨不得一口咬死她再连皮带肉吞进肚子里去似的,却渐渐地改变了。   奇怪的是,她却从一开始孟珩凶神恶煞的时候就不怕他,她内心深处总不知为何觉得孟珩不会伤害自己。   ——孟珩也确实从来没有。   可孟珩那浓郁的情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盛卿卿想着想着,思绪逐渐被疲惫席卷,原本只是合着养神的眼皮也越来越深,最后竟合衣在亭边睡着了。   *   孟珩刚回府时还是一脸肃杀,将马匹交给下人便飞快往里走。   管家跑着追上他,张口正要说话就被扔了个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噎了一下。   “秦征和孙晋马上到,让他们去书房等着。”孟珩令道,“我先去演武场。”   管家深吸口气,“盛姑娘来了!”   孟珩猛地停住脚步,“什么时候?门口没有马车,她已经回去了?”   管家气喘吁吁地停下,“盛姑娘看着心情不虞,我邀她到您新辟的花园里坐着了。”   “天这么冷,”孟珩沉下脸斥道,“她会着凉。”   管家:“……”那是暖房,等养好了便是四季如春,百花盛放;哪怕这会儿还不齐全,也比外头暖和得多了,着什么凉?   但他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孟珩往演武场去的步子早就已经掉了个头往花园而去。   临到花园门口时,孟珩停了下来,皱着眉道,“她来时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只问了您在不在。”管家立刻道,“但我曾见过盛姑娘,知她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今日却一言不发,连侍女也打发回孟府,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等您,我想应当是出了什么事的。”   孟珩立在院门口将可能让盛卿卿烦恼的事情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   孟府四房被他镇压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胡氏的消息更是只锁在大理寺里;   胡贵妃做不了妖,胡家也暂时夹着尾巴做人,不会将主意打到盛卿卿身上去;   魏家自身难保,东墙西墙都是洞,魏梁和魏夫人都忙得□□乏术,定亲一事更是暂且耽搁下来。   孟珩思来想去,最终脑子里只剩下了九皇孙的名字。   捋清了这些之后,孟珩才对管家摆摆手,自己放轻脚步声进入了院内。   几乎是一眼,孟珩就在漫天鲜花绿叶之中看见了伏在亭子里的盛卿卿——她侧着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合着双目睡得相当香甜。   孟珩从侧边绕了过去,脚步极缓地步入亭中,蹲到了盛卿卿面前。   孟珩见过盛卿卿从六岁一路成长到如今的模样,一日看厌也没有。   他的耳力优秀到能听清楚盛卿卿清浅的呼吸声,每一口微热的呼吸好似都要从他的耳道里暧昧地爬进去,而那随着呼吸几不可见缓缓颤动的睫毛几乎挠到了他的心尖上。   孟珩就这么蹲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向前倾了身体,一边膝盖点在地上支撑身体,一边伸手去碰了碰盛卿卿的手背。   园中确实不冷,盛卿卿穿得又厚,孟珩探到的体温并不凉,令他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又得寸进尺地握住她的手。   盛卿卿的手不如汴京城中贵女官夫人般细嫩,但骨架纤长,手指看着比别人修长几分,又纤瘦分明、骨节柔和,是尤为引人注目的一双手。   ——但从军多年的孟珩仍旧能轻易地将她的手掌包裹在手心里。   孟珩轻轻地从盛卿卿的指背上抚了过去,又捏了捏她的指尖。   光是想到盛卿卿心情不好便直接来找他府中寻人,孟珩便忍不住心头软化得一塌糊涂。   一个费尽心机将自己伪装得无坚不摧的小姑娘,终于舍得在疲累时找人肩膀靠一靠——这肩膀还是他孟珩。   就算盛卿卿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孟大将军也顿时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   于是他得意忘形了一会儿,又松了手、屏着呼吸去摸小姑娘的眼睫毛。   先用指腹轻轻地碰一碰顺过去,又用指甲衡量一下长度,最后用指尖戳一戳睫毛梢。   被这么惊扰,再怎么睡着的人也得给闹醒了。   可盛卿卿偏就没有,半边脸被手臂压得凸出一块,显得比平日里更乖巧了两分。   孟珩玩了一会儿便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轻咳一声起身。   明明在他自己府里,也让下人避退,可孟珩还是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眼。   ——确实没有人。   孟珩放下心来,他低头看了看盛卿卿,比划着姿势寻思是不是该将她抱起来带去房中休息,又不知道该怎么动手,换了几个手势都觉得不太妥当,皱眉站在了一旁沉思。   叫醒她,孟珩又不舍得。   犹豫了片刻之后,孟珩干脆脱了外衣盖到盛卿卿身上,打算就在旁边坐着等她醒来。   可沾染着融化雪花的外衣刚盖到盛卿卿肩膀上,她便咕哝一声有了动静。   先是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子底下滚动两下,再是纤长的眉毛蹙到一起,最后眼帘掀开,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儿来,里头似乎还酝着水汽。   这一个瞌睡打得显然很舒服,盛卿卿刚睁眼时有些没回过神来似的,她盯着孟珩迷茫地看了两眼,才对他露出往日的笑容。   孟珩得以在这短暂的空隙里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平静地道,“在亭里睡觉,不怕掉下去?”   盛卿卿眨了眨眼,而后又眨了一下。她抱着孟珩的外衣歪头朝他笑,软绵绵地喊他,“珩哥哥你回来啦。”   孟珩:“……”他把没有力道的教训扔到脑后毁尸灭迹,朝盛卿卿伸出了手,“起来走走,该吃饭了。” 第72章   盛卿卿还有些迷迷糊糊,她将这都归咎于这处园子里偏高的气温。   等搭着孟珩的手站起来之后,盛卿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抱着对方的外衣,不由得脸上一热,抽手胡乱把外衣塞回到了孟珩怀里。   孟珩手里骤然一空又换上了凉飕飕的外衣,相当不是滋味。   “什么时辰了?”盛卿卿挠了挠脸颊,没话找话地问道。   “吃饭的点。”孟珩道,“我让人去孟府说一声,你在这里用饭。”   盛卿卿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个瞌睡打得有点久,不由得羞赧地揪揪耳朵,“我原本只是想来寻你说说话,不想一睡竟这么久。”   孟珩瞧见她的小动作,眉梢一动——连平日里牢牢克制住的小动作都出现了,看来是真敞开了心防。   “吃饭时慢慢说。”   盛卿卿不自觉地撇开脸,“可我同大舅母说好……”   孟珩打断了盛卿卿,“吃完后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服软似的补充道,“你就当作是陪我吃饭。”   盛卿卿垂眼想了想,到底是同意了,又道,“但我可不会喝酒。”   “你还小,不准喝酒。”孟珩不假思索,“……我也不喝。”   “可我瞧着上次珩哥哥在八仙楼里喝起酒来的架势可不是一般人。”盛卿卿说着,和孟珩并肩往亭子外面走,边走边道,“还有上次在宫中也是,你的桌上摆的酒比别人都多,一定是你常……”   话说到一半,她偏头往亭外不远处的院门看了眼,突然道,“是不是又下雪了?”   “嗯。”孟珩已经走出了亭子,他回头道,“我回来时就有零星的,这里头热,雪都成细雨了——地滑,当心。”   孟珩的短短提示盛卿卿听是听进去了,踩着台阶迈下楼梯的时候明明也相当小心,但因着忍不住抬头去望天,结果脚下一滑往前跌了过去。   好在孟珩就在她前方,盛卿卿一脚打滑的时候心里竟不怎么害怕。   孟珩却被吓出一身冷汗,抢上前半步干脆地把她拽下两级台阶按到了自己怀里,刚才还提在手里的外衣无人看顾,直接飘落地面。   盛卿卿如同预料的那样一头撞到孟珩身前,额头贴着对方的胸膛,被那胸腔底下的心跳撞得发烫——一声声的急促震颤像是要从她的额头直接传到颅骨里面去似的。   “——”孟珩深吸了口气,沉了嗓音斥道,“好好走路。”   盛卿卿抬头看看他,眼里全是笑,毫无悔改之意地道,“珩哥哥被吓到啦?”   孟珩:“……”他不由自主地动了动按在盛卿卿后腰上的手指,只翘了一下,又克制地放了回去,没让她发觉异动。   “江陵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但汴京似乎很少有那样的鹅毛飘雪。”盛卿卿侧头轻声道,“我大概是有点想家了。”   “我二月有空。”孟珩说。   盛卿卿又将飘忽的视线收回来看他,显然没听明白这句的深意,“嗯?”   “二月我可以带你回江陵。”   盛卿卿眼也不眨地盯着孟珩看了半晌,目不转睛。   ——孟珩明明刚摸过那纤长细致的睫毛,这会儿却被盛卿卿硬生生看得不自在了起来。   “珩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盛卿卿突然问道,“只因为我是你有些血缘关系的表妹吗?还是你同我从前见过?”   她问得轻描淡写,却是个在脑中徘徊了许久的问题。   甚至于盛卿卿常想,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亏欠了孟珩什么,却没心没肺地忘了个一干二净,才让孟珩见到她的时候那么生气。   孟珩一时没答话,若是脑子思考得太快真能发热,那孟珩这时的天灵盖都能冒烟。   “珩哥哥的心跳又变快了。”盛卿卿又道。   孟珩:“……”他艰难地在把盛卿卿推开和说实话之间犹豫徘徊不决。   可将她推开不过是欲盖弥彰、更显心虚罢了。   “我……”孟珩吞咽了一下,视线不自觉地往旁边飘忽开去,但一旦下决心要说出口,他竟然轻松了不少,“在梦里见过你。”   盛卿卿沉默了下来。   当然换做是谁听到这话,都会觉得要么是胡话,要么是孟浪之语。   孟珩等待了两个呼吸不到的时间,就忍不住将目光重新投向了盛卿卿——小姑娘仍旧一瞬不瞬地抬头盯着他看。   四目对接的一瞬间,盛卿卿道,“梦里的我好到让珩哥哥这么念念不忘吗?”   战场厮杀锻炼出来的直觉顷刻之间阻止了孟珩张嘴答话的冲动。   他谨慎地思索了片刻,才慢慢道,“梦里的你,和出现的你并不一样。”   “梦里的我将珩哥哥扔下了吗?”盛卿卿又问,“所以你才见到我便那么生气?……所以你恨我?”   “那是一开始,”孟珩绞尽脑汁地解释,“现在我知道你是单独、活生生的盛卿卿。”   “也是唯一的盛卿卿。”盛卿卿强调道。   孟珩迎着她执拗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稍稍低头更近地观察细究那清亮眼底的小簇火苗——他似乎还没从盛卿卿眼睛里见到这般鲜活的神色。   “……是唯一的。”孟珩哑声道,“我只见过一个的盛卿卿。”   盛卿卿严肃又认真地同孟珩对视半晌,从他脸上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敷衍,才勉为其难地点头放过他,“那梦里的事情,以后就都忘掉吧,我不会扔下你的。”   “那你会陪我多久?”孟珩垂眼反问,“这顿饭?今年?明年?到你嫁给魏仲元之前?”   问这话的同时,孟珩悄悄收紧五指,预备盛卿卿一挣扎远离他就能立刻发力按住她。   盛卿卿愣了会儿,但她也没往后退,而是蹙了眉仰着头道,“珩哥哥梦里的我……是不是死了?”   “……”孟珩没有回答。   盛卿卿踮起脚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梦见我死了?”   问完第二遍,其实盛卿卿就已经从孟珩晦暗不明的神情里得到了答案。   “难怪你恨我……”她喃喃自语地说着,声音像是一声叹息,“所以你即便看现在的我,也觉得……”   盛卿卿讲到半路又停了下来,她反手到自己背后摸索着捉住孟珩的手,动作温柔却又十分坚定地将其摘了下来。   孟珩不作声地握紧她纤细的手指。   盛卿卿干脆勾着孟珩的指节往亭子的台阶走了回去,又坐到原来的座位上,扯着孟珩让他也坐了下来。   “我和珩哥哥该好好谈心一场了。”她笑吟吟地征询他的意见,“好不好?”   孟珩探究似的看了她两眼,才微微点了下头。   “我今日见了闻夫人。”盛卿卿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道,“她认识我父亲,还告诉我,父亲有个亲生兄弟,可我却从来没从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好不好笑?我的父亲和母亲好像都是大有来头的人,可我却是在他们死后才知道这一切。”   孟珩听到这里,就明白这便是盛卿卿今日失魂落魄地跑到大将军府来找他的理由了。   明明她是来寻求安慰的,他却一不小心将自己的不安倾倒给了她。   孟珩紧皱着眉开口,“我先前……”   盛卿卿用力地捏了下孟珩手上的茧阻止他继续说下去,“闻夫人说他们兄弟阋墙,又说九皇孙是受了陛下的示意接近我,若闻夫人说的都是事实,那我现在也算得上是腹背受敌了。”   孟珩保持沉默,不知轮到他说话了没有。   盛卿卿说的这几件事,其实他已多少有所了解;但一切尚未有所定论之前,孟珩不想透露给她,一切都在她背地里有条不紊地进行梳理着。   知情人都封口得好好的,偏漏了一个没想到的闻夫人。   “我出了闻家便满脑子都想着要来见你,其实心中也没想好要说什么。”盛卿卿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她头也不抬地道,“我原先也不想说给你听,免得你要为我操心……但既然珩哥哥也有不安之处,不若我们便做个交换吧。”   “……什么交换?”   “即便嫁给魏仲元,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死的。”盛卿卿抬脸道,“你如今是我最信的人,那能不能也信我一回?”   孟珩点头,但又摇头,“我早知道你会嫁给魏仲元。”   盛卿卿想了想,道,“你梦中我的死,是不是和他有关?”   若是孟珩的梦真这般灵验,那或许梦里的她也是去魏家调查江陵一案,那因故身亡也不奇怪。   “不知道,”孟珩森然地道,“但我杀了他。”   盛卿卿一噎,手上不自觉地又捏了两下孟珩的粗茧,“那……”   “魏家很忙,会一直忙到不再有魏家的那天。”孟珩将语速放得极慢,即便这算是他的第二次机会,却也仍旧小心措辞避免词不达意,“你不会嫁给魏仲元。”   他这句话一出口,盛卿卿便瞬间明白了过去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孟珩恐怕早就知道她同意嫁去魏家的真正理由了。   不必想,消息多也是从王敦那里走漏的。   就连魏二残疾、魏家陷入多事之秋,或许都少不了孟珩的影子。   亏她还小心翼翼想着不将孟珩牵扯入其中,今日之前有意什么也没告诉他。   盛卿卿思索了会儿,越发觉得面红耳赤,有心多问几句梦里梦外的事情,临到嘴边时却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另外一句话。   “——若闻夫人所言属实,那我如今要嫁的人已经不是魏三公子,而是一纸诏书,指婚给九皇孙了。”   孟珩:“……”   他冷着脸反手捏住盛卿卿腕间,“也不会是他。” 第73章   同孟珩这一日的互相坦白实质上将盛卿卿自己也小小地惊吓到了。   或许是那个拥抱的瞬间改变了什么,才让盛卿卿不假思索地便将原本不打算问的问题问出了口,又将不打算说的小秘密说出了口。   用完晚饭从大将军府离开后,盛卿卿甚至都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从闻家出来时是个什么浑浑噩噩的心情了。   当然,这也不至于让她忘记正事。   譬如,才隔了一天的功夫,九皇孙又到孟府来了一趟见盛卿卿。   这次没有闻茵,也没有卫封,九皇孙也没问盛卿卿要不要同他一起上街逛逛,而是道,“盛姑娘,借一步说话?”   盛卿卿心中早有猜测,没问对方想说什么便带他去了孟府里一个方便讲话的地方,道,“殿下要同我说什么?”   九皇孙目光飘忽,脸上还有点红,视线左右摇晃了几下,才道,“我知道盛姑娘同魏夫人见过面,也知道你本来是要同魏仲元定亲的,只是诸事不顺一路拖延到了现在……但这也就是还没有定亲了。”   九皇孙生得一幅乖巧少年的模样,带着点儿羞赧说话的时候,叫人看着便想会心一笑。   盛卿卿确实也笑了笑,她温和地道,“但魏夫人和外祖母都谈好了,这事儿应当不会有变动的,不过是我多等少等些的区别罢了。”   九皇孙道,“可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既然你现在还没有婚约在身,那我……别的人应当也是可以求娶你的!”   盛卿卿含笑凝视九皇孙的眼睛,“殿下是要告诉我这‘别的人’是哪位吗?”   “我……”九皇孙吞吞吐吐了一会儿,突地跟下定了决心似的飞快抬头道,“若是盛姑娘同意的话,我想请皇爷爷下旨给我赐婚!”   虽然早有预料九皇孙的来意,但他来在圣旨之前,到底还是叫盛卿卿挑了挑眉。   至少不是二话不说一道诏书下来,说明皇帝应当也不打算将她逼急了。   若不是知道内里详情,盛卿卿还真要被九皇孙这精湛的伪装给骗过去了——他的神情实在将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演得活灵活现的。   若是三日前的盛卿卿听到九皇孙这话,她会礼貌地拒绝对方;若是刚从闻家出来的盛卿卿听到,更会在此之上警惕应对不漏破绽。   可偏偏现下的盛卿卿是已经同孟珩交了心的盛卿卿。   淡定地眨了眨眼后,盛卿卿笑盈盈道,“殿下,我有一句话便直说了,还望您不要介意。”   九皇孙殷切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带着期待希冀,“请讲。”   “陛下若有话想带给我,殿下直说便是了,不必非用这个方式。”盛卿卿看着九皇孙面上的笑容和羞涩一点一点隐没下去,自己嘴角的弧度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孤家寡人惯了,能为我自己做决定。”   九皇孙唇边最后一点笑意也终于完全收了起来。   他在盛卿卿面前几乎一直是笑着的,突然敛起笑容时,整个人突地气质也跟着变了。   如果说先前是个满怀爱慕之情的少年,现在便是个对什么事都当作戏耍的无心人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玩味地问。   “不久,直到上次见面前,我都同殿下好好当着友人呢。”盛卿卿笑道,“毕竟若那是殿下的真本性,我便觉得相处起来相当舒服。”   九皇孙幽幽地盯着盛卿卿看了一会儿,才负手开口道,“以你如今的境遇,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来得更幸福一些。”   盛卿卿的笑意放大了些,“殿下不是也同我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许多事哪怕埋起来,也是埋不了一辈子的。”   九皇孙的目光闪动,没有再接着这个带着点儿□□味的话题说下去,而是神情自然地道,“没有什么话是要告诉你的,你也什么都不必多知道了。”   “那这赐婚的圣旨我接不了。”盛卿卿道,“外祖母同魏夫人早有口头约定,我也算是半个定亲的人,圣旨自然也拒得。”   九皇孙扬眉,“你还是再想想的好,譬如你嫁到魏家,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用处?魏家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想必殿下要给我的路便好处很多了?”盛卿卿失笑。   “最近孟府里好似很是平和。”九皇孙答非所问,“宫里头也是,只不过缺了那么一两个人而已,却有这么大的变化,真是叫人猜不到。”   这说的便是胡氏和胡贵妃了。   盛卿卿拧眉想了一会儿,道,“殿下的意思是?”   “你身边可以永远这么平和下去,”九皇孙意有所指地道,“只要你好好地接下那道圣旨。”   “只这一条?”   “往后也乖乖地听话,便不会有难事了。”九皇孙说。   盛卿卿笑了起来,“我还当陛下是想从我这里要走一件东西呢。”   “若是陛下满意了,那些也不是不可以让你留着。”九皇孙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盛卿卿思忖了片刻,道,“这样看来,我若是不点头,反倒显得我不识抬举了。”   九皇孙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话中意思其实也不难猜出来。   皇帝是需要用到盛卿卿,因而需要她的配合,作为交换,皇帝愿意亲手除去胡家一脉。   胡贵妃在宫中荣宠这么多年,却在需要的时候被皇帝反手毫不留情地送了出去,好似一枚不值钱的棋子。   就算胡家一直靠着胡贵妃在这些年里飞黄腾达,对于大庆的皇帝来说,似乎也只是翻手覆手之间便能按死的模样。   用整个胡家的兴衰来作为交换,实际上一点也不小了。   盛卿卿跟胡家也算结下梁子,自然不愿意多这个敌人。   她垂眸思考了好一会儿,面上神情并没有变化。   九皇孙耐心地等待了片刻,终于有些沉不住气,道,“你要嫁给魏仲元的原因,皇爷爷都知道。当年的约定你不必遵守,不嫁到魏家也无碍。”   这是加上了第二条交换条件。   听到九皇孙前半句话的时候,盛卿卿心中悚然一惊,还以为皇帝连魏家和江陵的纠扯都知道了。   好在听九皇孙的意思,皇帝知道的应当只是魏夫人带到孟府的婚书和信物的原委。   ——不过这第二条,对盛卿卿来说却是可有可无的。   孟珩承诺过,魏家很快便会倒下,届时无论是被掩埋的真相还是当年的婚书,都是能迎刃而解的问题。   倒是第一条的诚意更甚。   哪怕是来自帝王的威逼利诱,也裹了相当甜美的外衣。   “看来盛姑娘一时做不了决断。”九皇孙说道,“若我是你,肯定立刻就答应。”   盛卿卿抬头半开玩笑地道,“若我真答应,殿下未来的妻子便真的会是我了。”   九皇孙轻笑,“从宫宴上第一眼看见你时,我便很乐意如此。”   “殿下说笑了。”盛卿卿没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她眉眼弯弯地道,“殿下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我不是一时做不了决断,而是从来没动摇过自己的决断。”   九皇孙面色一滞,听出了盛卿卿的答案,“你不打算接受。”   盛卿卿含笑点头。   九皇孙冷笑一声,再没了从前的温和有礼,而是微眯起眼睛,盯着盛卿卿道,“你胆子很大。知道等我离开孟府的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盛卿卿道,“殿下会去宫中寻陛下,转述你我的对话。”   ——然后,那赐婚的圣旨恐怕仍然会从宫中一路抵达孟府。   只凭借自己的一面之缘,盛卿卿便能看得出那位帝王是不会因为别人的态度就改变自己想法的。   利诱用过了,便该用上威逼。   “你都知道,却还是傻乎乎地拒绝?”九皇孙问道。   “殿下怎知道这是傻呢?”盛卿卿反问道。   “若你父亲还活着,或许他还能护着你一二,”九皇孙冷峻地说,“你也说了你如今孤家寡人,与其说这是底气,还不如说是莽撞——我再问你一次,这给你我的赐婚圣旨,你要是不要?”   盛卿卿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一礼,“今日恐怕要让殿下白跑一趟了。”   “不白跑。”九皇孙轻哼,“倒是我看走眼了,以为你是只无辜的小鹿,今日才知道你竟长了角的!”   他说完,果真没有再多留,转身便直接往外走,也没让盛卿卿送上一程。   盛卿卿慢悠悠也出了门,很快被九皇孙甩开距离,最后远远看上一眼时,她只见到了少年脸上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的笑脸。   “看来这世上人人都戴着一张面具。”盛卿卿忍不住对门边守候的青鸾道。   青鸾眨眨眼睛,笑了起来,“姑娘,大将军好似就没有。”   “……”盛卿卿还真相当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走了小半截路程才道,“他说不定也戴着的。”   “哪一张?”   盛卿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心里早先被孟珩佩刀划伤的地方,虽然早就好全了,但细看还是能见到一条浅色的疤痕。   孟珩前日捏着她的手看了许久,紧皱着眉宇,想来心中仍然在意得不得了。   孟珩或许也是戴着面具的,只是盛卿卿此时尚且不能确定下来。   面对青鸾的提问,盛卿卿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做出回答。   青鸾也不气馁,道,“孟六姑娘院里似乎今儿很是热闹,不知道是有什么事儿了——总不会是喜事吧?四夫人要回来了?”   盛卿卿听青鸾说了这一耳朵,也没放在心上,等第二日闹出孟六姑娘要上吊的事情时才知道原委。   ——三皇子送了礼到孟府,说要纳孟六姑娘做妾了。 第74章   孟六姑娘全然没想到这事情居然会真的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她才十二岁,是还不必急着去定亲的年纪,可三皇子居然已经派人上门送礼来了。   因着不是正妃,也不是侧妃,只能算是个妾室,送的并不能说叫聘礼。   虽说份额不少,终归对孟六姑娘来说等同羞辱。   哪怕是皇子的妾,也终归是个妾!更何况孟六姑娘扪心自问,自己的家事并不比三皇子妃来得差。   ——最重要的是,三皇子的年纪已经足够当孟六姑娘的爹了!   得知孟四爷居然将三皇子的礼收下了之后,孟六姑娘难以置信地直奔父亲院中大闹了一场。   孟四爷皱着眉斥责她,“你母亲回不来了,此后便是你的一个污点,不去三皇子府,你觉得以后还有谁能娶你?”   “那我也不会给人当妾!”孟六姑娘崩溃地大喊,“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你母亲不会回来了。”孟四爷冷酷地说,“胡贵妃也帮不了你。如果你还想要孟府这个娘家当后盾,就静下心来等过了及笄就去三皇子府里。你是孟府的人,就算名义上是个妾室,三皇子也不会为难你。”   “我不会嫁的!”孟六姑娘气得手抖,“我明明是想让他看上盛卿卿抢回去当个妾室,如今这样,一定是她害的我!”   “谁出的手,你心里不清楚?”孟四爷冷笑着问道,“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一而再再而三去惹孟珩,真当你这个堂兄是吃素的?”   “我才是他的堂妹!”孟六姑娘难以接受地尖叫起来,“他怎么帮着一个外人对付我——就连父亲你也帮着外人!难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母亲有难你也不去救她,甚至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将我也推入火坑里,父亲是想拿我们来换得自己的平安吗?”   孟四爷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是,上前一步扬手一耳光扇在了孟六姑娘的脸上,“胡说八道!若不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那个盛卿卿,你娘跟你一起胡闹,我会沦落到如今这一日?我也是听信了胡家的屁话,才会……!”   他深吸口气,厌恶道,“三皇子的礼我已经收了,你不嫁都不行。今日开始到你去三皇子府为止,好好修身养性,不准再出门了。”   孟六姑娘捂着脸怔怔看孟四爷离开,脸上的神情逐渐从茫然转化成怨毒。   脸上那一巴掌比起疼痛来,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羞辱,与对自己父亲的失望嘲讽。   她知道孟四爷是打定主意要和胡家撇清关系了。   孟六姑娘踉跄地站起身来,不顾自己脸上浮起的微微红肿,抚了抚微乱的头发,对一旁大气都不敢喘的丫鬟道,“我们去宫里见贵妃娘娘。”   丫鬟胆战心惊地应了,等一行人到宫门口时,却毫不留情地被赶了出来,还得知胡贵妃已被软禁的消息。   孟六姑娘跟丢了魂似地似的回到孟府,当天便拿了绳子在院里要上吊自杀,及时被下人发现救了回来。   孟老夫人闹心得很,只让府医去看了伤势,没请外头的大夫,生怕被人知道家中出了这等丑闻。   虽然孟老夫人心中一方面也希望孟六姑娘也嫁个能为孟府保驾护航、增添光彩的夫婿,但胡家毕竟是被皇帝一手扶植起来压制孟府的存在,永远不会和孟府一条心。   因而当孟珩去找了一趟三皇子、三皇子又真的往孟府送礼说明来意后,孟老夫人便眼不见为净地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事罢了。   孟六姑娘卧病在床时,孟珩也回了孟府一趟。   撞见孟珩的孟四爷一个激灵,尴尬地笑着打了声招呼。   孟珩看了他一眼,“再过半月,调令就该下来了。”   孟四爷精神顿时一振。   虽说胡家叫他多有埋怨,但孟六姑娘毕竟是孟四爷唯一的女儿,要将她嫁给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孟四爷心里也是不怎么愿意的。   让他动摇了的,自然是孟珩所给出明摆着的利益。   胡家先前缥缈许诺给他的升官机会,孟珩三两下便给摆平了。   只要收下三皇子的礼,在官场上已经近十年没有升迁过的孟四爷便能得到再进一步的机会。   孟珩的话顿时给孟四爷的观念带来了偌大的转变,他迅速在心中找出了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   ——虽然三皇子是年纪大了,又喜欢沾花惹草,但毕竟是个皇子,衣食无忧。   再者,从孟府送去,即便是个妾室,地位也是超然的。   孟四爷早去过一次胡家,从对方的态度中看得出自己的妻子胡氏已经被放弃,他甚至都打算好了续弦的日子——他可是孟府的四爷,想要再娶个更为年轻漂亮的继室一点也不难。   至于孟府的孙姑娘去给皇子当妾一事,会不会给孟府带来什么负面的影响?   这是真不会。   孟府如今的荣耀,不说全部,七成是依靠孟珩而生。   只要孟珩仍站着一日,孟府的地位便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而动摇。   就连想在背地里说句坏话,都得悄悄的不让人听见。   自诩是个聪明人的孟四爷立刻照着孟珩的意思去办了——尽管女儿试图自杀的消息叫他有点糟心,但从孟珩口中得到的这句肯定立刻成了他的定心丸。   孟四爷也不顾长辈晚辈的了,美滋滋地朝孟珩稽首,“多谢贤侄,我定会好好管教小六,让她安心等着出嫁的。”   孟珩没接他的话,转步便走了。   孟四爷人逢喜事精神爽,等将孟珩送走,心里也没那么怕了,他起身看着孟珩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自从盛卿卿从江陵来孟府这之后,孟珩回孟府的次数明显变多,好像还几乎次次都是去见她的?   *   盛卿卿刚听说孟六姑娘要寻死的消息,还是从孟娉婷嘴里。   她托腮蹙眉想了一会儿,疑惑道,“可不对呀,她傲气得很,自然是不会愿意给三皇子做妾的,不同意很正常,倒是外祖母和四舅舅会点头才是奇怪的事情。”   孟娉婷:“……”瞒了盛卿卿这几个月,似乎终于到了要露馅的时候。   “怎么,有我不知道的事情?”盛卿卿扬眉问道。   孟娉婷欲盖弥彰地低头喝了口茶,才道,“你不记得了?小六之前是想将你推到三皇子面前去的。”   “是有这回事儿,但三皇子不是叫珩哥哥吓走了么?”盛卿卿道,“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三皇子了,开始还颇有些担心他会报复呢。”   孟娉婷心中唏嘘道三皇子哪有那报复的胆子?   更何况孟珩是干脆利落地将罪魁祸首送去给三皇子当赔礼了。   但这话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孟娉婷是做不到的。她深沉地思考了片刻,开口道,“那日其实我也是半路才被叫去的,知道得不太真切。不过若是祖母都同意了,那定然是有道理的。”   孟娉婷没忘记,孟珩那日宣布完对四房的触发之后,可是特地揪着她叮嘱了一句保密的。   她可不敢做那个将事情亲口透露给盛卿卿知道的人。   说出来还怪叫人害羞的。   “二姐姐瞒着我什么事情,是不是?”盛卿卿立刻笑了起来,她迎着孟娉婷摆了摆手,“罢了,总归是条性命,能救回来总是好的。”   孟娉婷叹息,“或许死不成才叫她更为难受一些。”   孟娉婷自己毕竟也是无法想象自己去给父亲一般年纪的男人当妾的。   “六姑娘差了三皇子多少岁?”盛卿卿突然好奇道。   孟娉婷粗略地算了算,道,“大约二十岁左右?”   盛卿卿支着下巴,“这差得真的很多吗?”   “当然多了。”孟娉婷道,“大姐姐嫁给大皇子时也引起不少喧哗,他们才差了小十几岁呢。”   盛卿卿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那差多少岁才算是正常?你和方竟这样吗?”   孟娉婷立时脸上一烫,“好好说话,又扯到我身上来做什么!”   盛卿卿眨眨眼,忒无辜地道,“我这好好说话呢,二姐姐不日就要定亲的人了,怎么一提起方竟还这么害羞,以后怎么嫁人?”   孟娉婷语塞半晌,深吸口气、豁出去了似的道,“堂兄和你差九岁,日后也会很麻烦的!”   “……”   “……”   两人同时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好一会儿,最后两个一起面红耳赤地扭开了头。   孟娉婷深吸口气,小声咕哝道,“你脸红什么,怎么不和从前一样面不改色地说我这玩笑不好笑了?”   盛卿卿拿手掌捂了脸颊,也用同样的音量回敬,“二姐姐都能脸红,我为什么不可以?”   两名少女谁也不服输地飞快互撞了视线,孟娉婷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点儿味来,“你和堂兄是不是……”   盛卿卿立刻站了起来就地往院子外面跑,“青鸾怎么还不回来,我去瞧瞧她是不是走丢了。”   孟娉婷也跟着站起,不甘示弱地提起裙摆追在后面,不依不饶道,“你这丫头是越发油滑了,今日不说清楚就别想走了!”   盛卿卿哪敢慢下来,一溜小跑出了院门正要随便往个方向拐去,却眼前一黑撞到了人身上,额头眼看着要磕上软甲,就被一只手护住了额头。   撞进对方手心里时,盛卿卿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来人是谁。   ——会出现在孟府里,又有这么高大的,也只有孟珩了。   若换成别的日子,盛卿卿大约会高高兴兴地和孟珩说几句话,可有刚才孟娉婷那两句调侃,盛卿卿耳根子都发烫,抬头看了孟珩一眼便抽身要绕过他跑开。   孟珩被那双又羞又恼还带着抹水光的眼睛一瞪,原来想问的话也堵在了喉咙里,只下意识倾身将跑开半步的盛卿卿给抓住了,皱着眉不悦道,“见了我跑什么?” 第75章   盛卿卿哪有理孟珩的功夫,扭了扭手腕也没能挣脱,这一小会儿的耽搁就足够孟娉婷追上来了。   孟娉婷在院门口停下脚步,她望着盛卿卿和孟珩,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堂兄。”   孟珩被孟娉婷看得又皱紧两分眉毛,“闹什么?”   孟娉婷到底还有点怕孟珩多年积威,她立刻敛了笑容,一板一眼道,“在说六妹妹要去三皇子府的事情,卿卿问我是怎么回事。”   罪魁祸首的孟珩:“……”   孟娉婷又接着道,“然后卿卿又问我,六妹妹同三皇子差了多少岁,我说,总归比九岁多差了那么十几岁,卿卿就跑了。”   盛卿卿气得跺脚,“跟你说得不一样!”   她虽然是这么问了,但孟娉婷这么扭来歪去地一说,味道全然就不同了。   别说盛卿卿,就连孟珩光听见“九岁”两个字也飞快地反应了过来盛卿卿方才为什么见了他反而要羞恼地跑开。   敢情孟娉婷是拿他们两人打趣。   孟娉婷一股脑把话篓子给倒了个空,随即见好就收,微微福身一礼便道,“堂兄来寻卿卿吧?正好,我去六妹妹那儿看看,不知她愿意见人了没有?”   孟珩没松手,他拉着几乎是面红耳赤的盛卿卿往自己身后藏了一半,说,“不必去了,她还没醒。”   孟娉婷了然,“那我正好挑些东西让人送到六妹妹院子里去。”她顿了顿,征询地问孟珩,“替卿卿也送上一份?”   “不用。”孟珩摇头。   孟六姑娘定然是将盛卿卿恨到了骨子里,没必要做这些面子上的功夫了。   再者,盛卿卿名义上是一穷二白,能送什么出去?   孟娉婷颔首应下,便袅袅婷婷地告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往半个身子都躲在孟珩背后的盛卿卿看了一眼。   盛卿卿从孟珩背后探出去,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孟娉婷对视,突地玩心大起,朝孟娉婷做了个鬼脸。   孟娉婷:“……”她矜贵地收回视线转头离开,心想刚到孟府时好端端一个大大方方、进退有理的表妹,这会儿已经越活越回去了。   都是叫某些看着不苟言笑的人惯出来的。   盛卿卿将鬼脸收起来后,一抬头就对上了孟珩的视线,她立刻飞快地将表情收了回去,目光不自觉地撇向了另一边。   孟珩本也觉得有两三分尴尬,但忍不住将注意力在盛卿卿扑闪个不停的长长眼睫上流连了几息,顿时觉得不那么手足无措起来。   ——盛卿卿比他还无措。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孟珩抿紧的嘴角稍稍松动。   “薛义来过了?”他问。   盛卿卿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薛义是九皇孙的名字,她点了点头,不容易地说服自己将心思放到正事上来,“说了些话便走了。”   她顿了顿,想到自己那日对九皇孙坦白时态度相当强硬,那时虽不觉得不妥,但到了孟珩面前又有些忐忑。   ——像是要去学堂上交课业给夫子看的学生一般。   “……我对他说了,知道他另有目的。”盛卿卿赧然地低头忸怩道,“就这么同他摊牌了。”   她说完,又不自觉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孟珩。   孟珩被她这飞快的一眼瞥得心头一跳,面上矜持又冷静地颔首,“不要紧。”   盛卿卿立刻松了口气,“然后他就走了。”   孟珩想了想,干脆地道,“后面的事不用担心。”   虽说盛卿卿也不觉得皇帝会在这时候就和自己撕破脸——他显然还要利用她和那笔财富将沈湛引出来——不过听见孟珩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不必担心时,盛卿卿还是松了口气。   她一放松下来,就下意识地活动了下身体。   紧接着便发现自己的手腕还叫孟珩不轻不重、却十分稳固地环在手掌心里,不由得又看看孟珩。   “小六的事情你也不用管。”孟珩跟没看见似的道,“她不会再给你找麻烦。”   盛卿卿疑惑道,“外祖母和四舅舅真的会同意她去三皇子府里当妾室吗?”   孟珩面无表情,“三皇子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   他选择性地无视了盛卿卿并不姓孟这件事。   盛卿卿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又道,“可六姑娘似乎不太乐意。”   “她会去的。”孟珩言简意赅地带过此事,不想将自己的暗中操作说给盛卿卿听,迅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魏家也有些眉目了。”   盛卿卿对此事自然最为关心,一听孟珩提起便猛地抬头盯住他等待下文,既忘了孟六姑娘,也忘了孟珩还攥着她的手。   孟珩顿了顿,把刚刚打的简短腹稿从脑中尽数抹去,改了个详尽又漫长的版本,边说边牵着盛卿卿往院里走回去。   盛卿卿就跟刚刚认了主的小猫似的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   这认知令孟珩心情顿时愉悦得好似要飘上枝头,他慢慢地说,“……虽说王敦所提供的证据也早就一一被人破坏,但终归留下蛛丝马迹。尽管暂时不能直接将魏梁和江陵连接起来,但我从旁找到一些魏家做的勾当,足够先将魏梁拉下马来。如今的魏家靠魏梁一个人撑着,没了他做盾,最多三五日便能真相大白。”   盛卿卿回忆一番魏家几个儿子,又想到魏梁并无兄弟,只自己一人单打独斗,心中竟然还稍稍有些同情起他来。   魏家这么家大业大,却只有他一个人挑起重担,儿子虽多,却一个能主事帮忙的也没有。   若一个儿子不成器也便罢了,所有的儿子都不成器……这看着实在不像是什么巧合。   “……另外王敦提供的一条线索正在查证,若是属实,届时我或许要离开汴京一些日子。”孟珩停下脚步道,“最多一个月,确认完真假我便带着证据回来。”   “线索在江陵吗?”盛卿卿敏感地问道。   “不在。”   盛卿卿垂了垂眼,很快又抬起来问,“那二月结束之前,珩哥哥能不能赶回来?”   孟珩晃了晃神,才想起来盛卿卿问的是他先前那句“二月我有空,带你回江陵”的诺言。   他不自觉地松动了向来严峻地拧紧的眉宇,抬起手来,动作很是小心轻柔地抚过了她的头顶,“能。走前我来见你,回来后我也立刻来见你。”   *   孟六姑娘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才气得自缢,而这时候在宫中忙活了几日却仍然没能踏出自己宫殿的胡贵妃也快气得七窍生烟了。   “怎么可能什么也打探不到?!”胡贵妃气得拍桌子,“我这就去见陛下!我在陛下寝宫外跪上一日一夜,就不信他还是会对我视而不见!”   嬷嬷赶紧上前拦住她,连声劝道,“娘娘,冬日天寒,您就别折腾自个儿了。再说了,门外守着那么多人呢,个个手里带刀,不会放您出去的。”   胡贵妃用力地咬着殷红的嘴唇,恨地将指甲掐入掌心之中。   在她宫外守着的不知道是哪一方手底下的人,软硬不吃,说守就是一个死守,胡贵妃想尽了办法都没能离开宫殿一步。   宫宴结束至今,她手段尽出、花费巨大,但仍旧没能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又做了什么事情才得来如今的软禁之罚。   但这一点就足够说明许多事情了。   宫里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如果真的什么也打探不出来,那只有一个原因。   ——皇帝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原因。   想到这个可能性,胡贵妃便浑身发冷起来。   她上一次见到宫中消息封锁得这般严密时,还是皇帝受刺几乎没能熬过去的那段日子。   那段时间里,武定侯带人镇守汴京,孟珩在外捷报连连,两方齐心协力才支撑住大庆社稷,可叫胡贵妃印象最深的,却是后宫和朝堂双重的大清洗。   她甚至都记不清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汴京城究竟死了多少当时赫赫有名的权贵了。   这一次,难道也是如此?   她自己是不是也会是要头断血流的其中一员?   尤其是,胡贵妃脑子里能想到自己曾做过触及到皇帝底线的事情,就是那一件。   她想去碰皇帝也虎视眈眈的东西,而且率先在暗地里伸出了手,自作聪明地以为只要借用自己亲妹妹和孟四爷的手便不会被人发现。可说不定,皇帝早就已经知道了……   这样的念头在胡贵妃的脑子里已经翻滚了许久,随着日子的推移便得越来越难以磨灭起来。   她紧张地展开自己的手指、又飞快地绞在一起,几次反复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你今日寻机会出去,替我送个信给魏嫔。”   嬷嬷惊愕地抬起了头,“魏嫔?”   魏嫔是魏梁的妹妹,谁都知道魏家和胡家的关系不冷不淡,这两人在后宫里更是最多碰面打招呼、交面不交心的程度,怎么胡贵妃在这种时候突然想到要联络上魏嫔?   “对,魏嫔。”胡贵妃咬着后槽牙冷笑,“让她来探望我,我有话要和她说。”   胡贵妃心中清楚得很魏家想要娶盛卿卿当儿媳妇的原因是什么——魏家显然也贪图着盛卿卿所代表的那笔巨财,那便和她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既然如此,魏家这时候便该能成为她的盟友了。   胡贵妃招手将嬷嬷叫过,附耳交代了她几句,便挥手让她退下,疲倦地倚到椅子上,等待着魏嫔的来临。   她不自觉地将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小心地盘算着自己最后的一枚筹码该什么时候使用。   至于宫外什么胡家和孟六姑娘的纷纷扰扰,此时的胡贵妃全然没有要去操心的意思。 第76章   魏嫔并没有如同胡贵妃所希望的那样立刻来见她,而是在慢悠悠地拖延了两日之后,才同其他几个妃子一起到了胡贵妃宫中探望。   这探望的主意还是别的妃子出的,魏嫔仿佛是个被拉着来凑数的,一点儿也不显眼。   胡贵妃找了理由将魏嫔留下来后,看她事不关己的神情,顿时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如今落水里了,你便能踩到我头上来了,是不是?”   魏嫔和气地笑了笑,“贵妃姐姐若是留我没有别的事情,我便先回宫里了。”   胡贵妃咬紧牙关又闭了闭眼睛,才一字一顿道,“我需要你给魏梁传话,问我想不想同我上一条船。”   魏嫔讶然,“贵妃姐姐,我在宫中只是个小小的嫔,怎么能像您这样时不时地就见到家人呢?兄长事务缠身,我怎么好因为一点小事便去打扰他?”   “你别以为这只是我的兴衰存亡,”胡贵妃冷静了不少,她嘲讽地说,“魏家现在不也焦头烂额?不早日寻个帮手,你们一样要翻船。”   魏嫔面上故作出来的笑容淡了些,“贵妃姐姐求人是这般态度的话,我便没有什么好听下去的了。”   “魏梁和我想要同一件东西。”胡贵妃没理魏嫔的话,她自顾自地道,“但这件东西,本是我们都不应该碰的……而另一个一直想要它的人,已经发觉我的动作了——你猜,魏梁现在是已经被发现了,还是没有被发现?”   魏嫔没有听懂胡贵妃的话中详情,但这并不妨碍她理解胡贵妃是在威胁她乃至整个魏家。   “无论你心里怎么想,魏家和我现在都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胡贵妃说道,“你若是聪明些,便赶紧想办法联络上你哥哥,我们两家联手,或许还能在这绝境之中找出一条路来。”   魏嫔闭唇不语,她抬头看了胡贵妃半晌,突然说,“贵妃姐姐在宫中闭门不出这些日子,眼看着消瘦了些,是否休息得不好?”   胡贵妃几乎忍不住要将自己的手搭上小腹,但又克制地将抬起两分的手指放了下去,冷硬道,“见不着太阳,是精气神不好一些。”   “若是贵妃姐姐身体不适,还是该适当叫御医来看看,免得生了什么病,便连见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胡贵妃皱了眉,“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倒是魏嫔,你家中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在我面前装得风平浪静,你真当我对外界一无所知?魏梁手下兵马连伤,你不会真觉得这些都是巧合?”   魏嫔淡淡道,“那照贵妃娘娘的意思,是因为兄长和你动了一样的心思,叫人发现了么?”   胡贵妃懒得再说,“是与不是,你去问魏梁便知,何必在这儿和我车轱辘。”   若不是因为自己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宫去,胡贵妃早就直接和魏梁搭上线,哪来的闲工夫和这个自作聪明的魏嫔再打交道。   魏嫔盯着胡贵妃看了一会儿,神情很是怀疑,“姐姐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想将我兄长扯入其中,恐怕太容易了些吧?魏家……总比眼下胡家好得多吧?”   胡贵妃眉毛一竖几乎就要发怒,随即又想起如今并不是自己能逞凶斗狠的时候,只得捏着鼻子又忍了下来,道,“除了魏梁、我、我刚才说的人之外,还有第四个人正在找这件东西。”   说到这里,胡贵妃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尽管没有提起那个男人的真名,胡贵妃也觉得那人能隔着千里知道自己正在谈论他,这感觉令她悄悄地打了一个寒颤。   但皇帝眼下已几乎等同于摒弃了她和胡家,那她便也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   胡贵妃深吸了口气,道,“魏梁应当也知道,将这第四个人引出来,我们才能牵制住第三人,一举翻转局面。”   魏嫔深深地看着胡贵妃,“贵妃姐姐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话吗?”   胡贵妃冷笑,“再清楚不过了。”   既然皇帝不给她活路,还将退路一一都封死了,那她自然也只能选择将这位多年的枕边人当作是绊脚石一般地铲除了。   有什么比皇帝忌惮多年、却始终没能斗倒的沈湛更适合当这时候的刀子?   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沈湛真到了京城,有魏家,有胡家,还有定会保护大庆的孟珩,沈湛想全身而退哪有这么容易?   胡贵妃自觉需要担心的不过是在解决了沈湛之后,各方如何分配利益的事情了。   但就连这……她也全部做好了接下来的算盘。   等皇帝死后,下一任新帝必定是她的孩子。   “魏梁应该也很明白我在说什么,他会同意的。”胡贵妃扬着下巴说道,“你只管去知会他。”   魏嫔却显得很是怀疑和犹豫,她蹙眉道,“姐姐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若要我立刻给兄长送信说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姐姐总要拿出些诚意来说话。”   胡贵妃的神情一冷,她阴晴不定地盯着魏嫔看了一会儿,道,“你想诈我?”   “不是姐姐想同我兄长上一条船吗?”魏嫔不快道,“若是姐姐不愿意,那我这信不送也罢,朝中这么多人,姐姐总能找到别人上这条大船的。”   见魏嫔说着果真便要起身,胡贵妃只得喊住了她,“等等!”   思索半晌后,胡贵妃破釜沉舟地道,“我写一封信,你转交给魏梁即可,他看了信便明白一切了。”   她做人向来十分谨慎,万事总是提前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可这一次已是到了生死关头,胡贵妃没有再多转圜的余地,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魏梁身上。   这是她如今在整个汴京城里能找到最可能的助力了。   听罢胡贵妃的提议,魏嫔蹙眉迟疑踌躇了半晌,但最后到底是应了下来,说道,“既然娘娘这么说,我便送封信回魏家问候兄长吧。”   胡贵妃终于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令人取纸笔来飞快地写了信。   将信写完后,胡贵妃看了魏嫔一眼,又仔细地将信封了口,才交给了她。   魏嫔接过信后,胡贵妃便敷衍地挥手道,“你快去吧。”   魏嫔掉头离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来。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所,她才让贴身侍女取了笔墨来疾书一封,交给了从家中带来最忠心的下人,“送出宫去给兄长,就说一切如他所料,那个女人果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待下人悄然离开,魏嫔眯起眼睛望了一眼胡贵妃的方向。   ——皇后也就算了,胡贵妃压在她头上这么多年仗势欺人,觉得自己便是全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自作聪明的人是谁?   *   最先发现异状的人之一是王敦。   自从有了孟珩等人的加入之后,王敦原本如同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一般的调查便推进得仿佛多装了四个车轮子似的,快得简直跟要飞起来一般,也让王敦空出许多时间能将精力集中到少数几件事情上。   一开始当魏家收到宫中来信时,王敦并未太过在意,可在片刻之后魏家又匆匆跑出去三名下人、走得还是不同的方向之后,王敦便立刻警觉了起来。   宫中显然传出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才会让魏梁迅速地行动了起来。   王敦不敢怠慢,立刻将此事转告孟珩,便自己带人随意选了其中一路下人的前进方向追踪过去。   那魏家的下人只跑到一处官邸送了信,确认信已送到府邸主人手中之后便低调离开。   王敦特地看了一眼匾额,皱着眉发现这地方他并不陌生——是个尚未确定是否和魏梁有着联系的官员,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掌握着大庆几处枢纽处的人马流转。   谨慎起见,王敦在府邸附近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再从里面神色鬼祟地出来,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府邸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顿时耳朵一竖集中了精神。   呜咽的哭声并听不太真切,断断续续,但听起来不止是一个人。   王敦急得抓耳挠腮,正犹豫着要不要摸到近处试试听个墙角,却见一人失魂落魄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脚步摇摇晃晃跟喝醉了酒似的,双眼呆滞无神,手中拿着自己的乌纱帽,踉跄着往外走去——竟没坐马车,也没骑马,是徒步行走的。   王敦有些惊愕地隔着段距离缀了上去,跟了好长一段路,才看见这官员竟径直到了大理寺,对门口的守卫说了两句什么话。   守卫们同样面露诧异,互相对视两眼,最后快步上前将这官员当场擒住带了进去。   ——那官员竟没有任何挣扎,反而带着苦笑配合地走入了其中。   王敦看得目瞪口呆,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自己来投案了!   他赶紧掉头去大将军府——还扑了个空。   管事道,“大将军去了孟府。”   王敦:“……”还不知道盛卿卿和孟珩已经互相坦白了的他可耻地怂了,转而去找孙晋将此事这般那般一说,往外一打探——好么,今日整整三名官员投案自首,对自己曾经做过的贪赃枉法之事供认不讳。   其中有挪用国库公款的,也有贪没赈灾粮款的,更有欺男霸女杀人放火的。   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三人一致宣称自己是听了胡家的谗言、相信胡贵妃会是未来的权柄,才犯下大错,将最大的罪名都推到了胡家的头上。   胡家压根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汴京城这十几年来最大的黑锅便直接扔在了他们头上。 第77章   俗话说兵败如山倒,胡家的溃败也不过是那么两三日的事情。   胡贵妃还在宫中焦急地等待着魏梁的回复,先等来的却是皇帝。   帝王走进她宫殿之中时,连句通传的声音也没有,胡贵妃毫无察觉,她仍在焦躁地强迫自己喝下养生的参茶,听见脚步声时,她十分烦躁地道,“什么事?”   背后的人并没有立刻回应她。   胡贵妃将参茶一饮而尽,恼怒地转回头去,“我不是问——”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陛下!”   皇帝注视着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妃子,眼神异常平静,“朕让你养病不出这些日子,看来你没有学乖。”   胡贵妃心中惊涛骇浪,她强自镇定下来,咽了口口水,行礼道,“陛下终于来看臣妾了。”   “看。”皇帝慢慢地说,“但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胡贵妃听到这里险些腿一软跪了下去,“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陛下正值壮年,臣妾也还年轻,可以再陪伴伺候您许多年。”   “朕看你是没这个心思了。”皇帝道,“但这也很好,你替朕做了朕自己不便做的事情。”   胡贵妃没有听懂这句,不敢贸然接话,静默了半晌,她静静地跪了下去,哀求道,“陛下,臣妾若是做错了什么,陛下还请当面责罚,臣妾一定有则改之……”   皇帝冷冰冰地俯视着地上的胡贵妃,“你早该在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了。朕纵胡家这些年,为的是牵制孟珩,不是令你踩到朕的头上来的。”   “臣妾对陛下绝无二心!”胡贵妃急匆匆地说道。   “这话留着你自己听吧。”皇帝的声音里毫无动容,他正要转身离开,又回头道,“胡家倒了,你还剩下肚子里藏了这么久的孩子,孩子倒是能留着,今日削了你的品级,换个地方好好养胎。”   胡贵妃猛地抬起了头来,没想到自己隐藏得最深的底牌也早就叫皇帝发现了。   皇帝也正巧注视着她,他平凡又带着些许苍老的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无穷无尽的平静,“魏家?朕这么多年不倚重长袖善舞的魏梁,你难道不去想想这是为什么?”   胡贵妃的头脑几乎无法思考了。   她才投向魏梁短短几日,对方甚至还没有给出回复,她自己的倚仗却叫人一把釜底抽薪毁了。   愣愣地同皇帝对视了半晌后,胡贵妃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颓然地跪坐了下来,双目无神道,“魏梁出卖了我……”   “他嫁祸了你。”皇帝说得很平淡,“他从来也不是你的盟友,又如何出卖你?他本来被逼得狗急跳墙,有个冤大头上前来,为什么不利用?”   胡贵妃喃喃地重复着皇帝的说辞,“狗急跳墙……冤大头……”   “唯独这一点你尽到作用了。”皇帝说着,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来。   胡贵妃混乱地思索了片刻,她猛地出声喊住已经向外走去的皇帝,不甘地尖声问道,“胡家倒后,最后得益者究竟是谁?”   皇帝在殿门口停住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如今这大庆是薛家的。”他说,“孟珩也好沈湛也罢,他们互相消磨便是最好不过的,你在这点上做了相当合格的一枚棋子。”   *   骤然得知胡家大大小小入狱了几十口人后,盛卿卿也相当措手不及。   原先只胡氏一个被捉进大理寺里,已叫汴京城里很是津津乐道了,可猛然之间,几乎一点儿的提前预警也没有,胡家一个个原本趾高气昂的就都跟着投入狱中,叫汴京城里众人的眼睛掉了一地。   因为胡贵妃得势多年,又得皇帝宠爱,虽然膝下无子无女,但胡家仍旧青云直上,隐隐成了汴京城中的一大巨头。   可谁料这大树说倒就倒,竟没给人一点提前预知的机会。   孟珩自然不是睁眼瞎中的一员,他将前几日发生的事情给盛卿卿说了一遍。   盛卿卿听罢仔细一整理,便立刻道,“那是不是从前搜集的许多线索证据,都被魏家栽赃到胡家头上,没用了?”   “十中二三罢了。”孟珩的神情很是镇定,“一切都有蛛丝马迹,匆忙之间,魏梁不可能掩盖几十年的踪迹。”   “那就好。”盛卿卿松了口气,“我真担心王哥追查这么多年的努力突然付之一炬,要从头再来,那便太便宜魏家了。”   “魏家翻不了身。”孟珩说罢,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来,又皱了皱眉,“但之前和你提起的远门,我必然要去一次了。”   盛卿卿爽快点了头,又立刻问道,“珩哥哥去追查线索,这期间汴京城里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原本盛卿卿心中想着有很长的时间慢慢潜入魏家调查,不必急于一时打草惊蛇,因此当婚事拖延一两个月时也没有心焦,可谁知孟珩和王敦已在这一两个月间将调查做了大半,盛卿卿心中便多少有点不安起来。   ——有点像吃了别人白食似的。   孟珩原想说没有,见到盛卿卿抬眼全然信任又期待地等待着他的吩咐,话到嘴边改了口,“有一件。”   “是什么?”   “魏梁猜到是我出手对付他,如此一来,王敦虽然便安全了,但我离开汴京期间,他或许会对孟府不利。”孟珩解释道,“祖母在内孟府这么多人,孙晋会警戒,你便帮忙多留心看护到我回来为止。”   盛卿卿立刻点了头,“好,珩哥哥去吧,我在孟府寸步不出便是了。”   孟珩扬眉看盛卿卿。   他操了十年多的心,怎么可能说不操心就不操心了。   想到这里,孟珩伸出手去,动作很自然地将盛卿卿发鬓边上一丝调皮翘起的发丝抚平,道,“总是一直操心的。”   这几日天天同孟珩见面,盛卿卿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逐渐习惯起对方的碰触——或者说,她从来也并不讨厌这种碰触——被对方的手腕碰到脸颊后,她也只是眨了眨眼,歪头挂起笑意问道,“我何时叫珩哥哥这么操心过了?”   她将“我”字咬得特别重,孟珩自然知道其中暗示。   自从知道他梦里也有一个“盛卿卿”之后,盛卿卿便对此相当在意和耿耿于怀。   孟珩几次庆幸自己那日仅凭直觉做出的解释,否则不知后头还有多少隐患。   他垂眼看了盛卿卿半晌。   盛卿卿长得实在太讨巧,冬日里的暖阳一般,笑起来更是叫人心里痒痒,好似春意已经忍不住要破冰而出,任谁也很难拒绝这么一张笑脸,更何况是本就对她心软得比豆腐还不堪一击的孟珩。   本来不爱笑的孟珩光是看她两眼就觉得嘴角要往上翘,得用力端着才能抿得直。   半年之前萦绕着孟珩的重重噩梦与暴虐,如今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只要盛卿卿能这么一辈子活在他身边,孟珩便觉得自己一日不会再坠入到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忆当中去。   “操心?”孟珩执了盛卿卿的手,垂眼将她的手指收在一起握成拳头,而后扳开其中一指,道,“你刚到崇云楼时就险些摔伤自己。”   他说完,不等盛卿卿反驳便去勾她的第二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全然展开后,他慢慢地说,“去一趟亭边,差点掉进水里。”   第三根手指,“出了一次门,三皇子缠上来想要娶你。”   第四根手指,“要嫁给明知道对你不利的魏家人,却什么也不对我说明。”   第五根手指,“……薛义。”   一只手数完了,孟珩却没松开,他抬眼看看面露无奈的盛卿卿,将她展开的五指又一根根按了回去。   “你还好好地活着。”   “来了汴京。”   “见了我。”   “没有避之不及。”   不紧不慢地数完这四条后,孟珩没有立刻将盛卿卿的尾指按回去,他轻轻地揉捏着她的指节,沉默了片刻才道,“……最后一条,等我回来以后再告诉你。”   盛卿卿原本对孟珩的行径啼笑皆非,可等他说到半路时,笑容就敛起了大半。   她多少也有自觉,初见面时孟珩那些令人不解的易怒和举止,和她从前所揣测的“病”其实并不一样,而是……   因为她。   尽管对此一无所知、全无记忆,盛卿卿也自认算是半个罪魁祸首。   即便对初次见面的人,盛卿卿也心怀谨慎的纯粹善意,对着如今关系亲密的孟珩,这份愧疚便尤为沉重。   越是察觉到孟珩对那个漫长梦境的耿耿于怀,盛卿卿便越是想要将这段布满伤口的荆棘之路从孟珩心上抚平抹去。   因而静静地看着孟珩等到他将话说完后,盛卿卿弯着嘴角倏地一下曲起尾指。化被动为主动地将孟珩的小指给勾住了,还调皮地晃了两下。   “那就这么说定了。珩哥哥离开汴京时,我尽我所能保护孟府;等珩哥哥回来后,便告诉我今日没说出口的这件事。”   孟珩凝视她半晌。   他向来不是个很善言辞的人,将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化作语言,再详实地叙述出来,又不能词不达意造成误会,对孟珩来说实在是件太过浪费时间精力的事情。   可对盛卿卿,这份精力怎么浪费都不过分,甚至他愁的是自己的措辞往往仍旧不够贴切。   盛卿卿在这方面却比她强出太多,只要她愿意,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像是利箭正中听者的要害,却不扎出血来,而是落地便化作朝阳的花儿绽放出来。   孟珩的手指很快勾了回去,力道不轻不重,和盛卿卿指弯相扣在一起。   “好。” 第78章   孟珩说走就走,两天后就离开了汴京城,盛卿卿确实也是他最后见的人。   清晨时窗杦被轻轻敲响,盛卿卿被青鸾叫起身,匆匆合衣而出,便见到了整装完毕的孟珩。   即便这一趟离京意义重大,孟珩脸上仍旧没有急迫之情,直到看见盛卿卿披着外衣出来,他的神情才稍稍软化下来,“吵醒你了。”   盛卿卿摇摇头,视线四顾一圈,发现只有孟珩一人,不由得讶然,“珩哥哥一人走么?”   “他们在孟府外等着。”孟珩大步走到盛卿卿面前,将一只手伸到她面前,道,“给你。”   盛卿卿没多问,伸手接了之后攥在手心里,也没有多看,笑盈盈抬头望向孟珩,道,“一路顺风。”   许多话实在不必再一一唠叨地说出口了。   孟珩来得静悄悄,没惊动其他人,只让青鸾喊起盛卿卿道了一声别后就离开了,连孟老夫人和孟大夫人都没有见。   盛卿卿原本是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就被叫起来的,睡眼朦胧地目送孟珩离开之后,困意却倏地一下子都不见了。   “便是不困,姑娘也再去床上躺一会儿吧,指不定睡意便回来了呢。”青鸾说着便将盛卿卿劝了回去,还贴心地将被子也给她掖好了。   盛卿卿确实是清醒得很,她脑中盘算旋转着许多的事情,从胡家到魏家再到沈湛,最后这些四处乱飘的小人和他们头顶上的名字全都被一座叫孟珩的大山压在了脚底下。   直到这时候,盛卿卿才想起来她手心里仍然攥着孟珩刚才交付的东西。   她窸窸窣窣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展开已握了许久的拳头,端详起掌心里的小玩意儿来。   ——孟珩刚刚送给她的是个小木雕,说小是真小,只盛卿卿拇指那么大。   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看了一会儿,又在鱼肚白的晨光里照了片刻,才辨认出这大概是一朵半开不开的睡莲,花瓣的尖端被人耐心地磨圆,盛卿卿用手指抚过去时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可工艺又显得不是那么纯熟,有的地方细看还能见到不小心刻上去的划痕。   显然不是找师傅做的,而是孟珩亲手雕的。   想到堂堂大将军捏着这块还不如他手指头大的木头,认认真真雕出花瓣会是个什么模样,盛卿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抵是孟珩终于发觉在冬日里种莲花实在不太现实,便该了个想法,做了个不会凋谢的给她。   盛卿卿将睡莲朝上放到自己枕边,侧躺着观赏了它好一会儿,原先跑得无影无踪的睡意还真的席卷了回来。   眼皮子上下打架一个回合,盛卿卿就又安稳地睡了回去。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盛卿卿抱着被子在床上坐了片刻,转头将小莲花珍重地收进手掌心里,清醒地意识到孟珩已经离开了汴京城。   ——在这期间,像是承诺的那样,她需要替孟珩守好孟府。   *   这首先很重要的一点便是,盛卿卿打定主意一步也不离开孟府的大门侧门随意任何一扇门。   闻茵只得上门来寻盛卿卿玩儿,满是抱怨,“为什么突然不出门了?若是不想见到九皇孙的话,咱们偷偷不告诉他就好了呀!”   孟珩离京的消息是保密的,他平日里也不日日上朝,更不呼朋唤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就算几日间突然销声匿迹也不会有人发觉异样。   别说闻茵,被蒙在鼓里的人多了去了。   盛卿卿不好说真正的理由,只得拿小食点心糊闻茵的嘴。   闻茵在盛卿卿面前向来好哄,她将桃酥一口咬下半个,含糊不清地说,“卫封怕你是生了病,又不好提出要上门来,就让我过来看看。见到盛姐姐你气色依旧我也就放心了。”   盛卿卿好脾气地给她倒茶。   闻茵吃饱喝足,态度便平和了许多,将先前的事情一笔带过,道,“不过盛姐姐这些日子不出门也好,师父也跟我说尽量不要往外跑来着。”   盛卿卿摸了摸闻茵的脑袋,点头赞同,“许是多事之秋,你在家练练琴便好。”   闻茵撇撇嘴,她说,“今日我还是瞒着师父偷偷出来的,不能留太久,马上就得回去了——不过本来我也只是来见见你,看看你好不好。”   免得闻夫人真担心到来孟府找人,盛卿卿没多久就把闻茵送到了孟府的正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两人正隔着轩窗告别时,有一人步履匆忙地自街道另一头跑来,急促的脚步声令盛卿卿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意识到那人正是曾经来给自己送过一次请柬的闻家侍女。   见向来淡定的侍女一幅急得要出汗的模样,盛卿卿只当是闻茵偷跑吓到了闻夫人,摆摆手让闻茵进马车里,便转头迎上了闻家侍女。   侍女跑到近前时有些脱力,几乎摔倒在地,盛卿卿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手臂,安慰道,“闻茵没事,她这就回去了。”   侍女连连摇头,她顾不上礼仪,反过来捏着盛卿卿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盛姑娘,请随我去一趟闻府,夫人需要您的帮助!”   盛卿卿怔了一下,她轻轻拍着侍女的背脊,“出什么事了?”   侍女抬头望着她,眉眼中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焦急,“有一个男人来找夫人,他的名字叫……”她极力压低声音到只有盛卿卿能听见的程度,“沈湛!”   盛卿卿的动作顿住了,她确认地望进侍女的眼睛,“你怎么知道?”   这问题问的并不只是一层意思。   “夫人曾对我说过,若是有个姓沈的男人出现,便让我立刻通知您小心提防。”侍女咬着嘴唇,看起来神情十分愧疚,“我知道我原也是该这么告诉盛姑娘的,可……可那沈湛来时我看夫人十分害怕他,想到沈湛同您有关系,便忍不住来找您求助……”   将这么一长串话说完时,侍女的脸都已经憋红了。   马车迟迟不动,闻茵也从里头探出脑袋来,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盛卿卿回头朝她笑了笑,“没事,闻夫人传话给我呢。”   哄好了闻茵,盛卿卿才重新将视线放到侍女身上,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才道,“你怎知找我有用呢?”   侍女舔了舔嘴唇,低下头去,声如蚊讷,“我知道沈湛是您的……亲人。”   “是闻夫人告诉你的?”   “不!”侍女连忙摇头,“夫人一直对此保密,是那次您同夫人谈话的时候,我不小心在外间听见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夫人也不知道我知道了的!”   盛卿卿长出了口气,她此刻正站在孟府的大门口,退回去十几步便能回到门槛里。   可若是沈湛真的出现了,便是代表着皇帝的计策真的起效,沈湛真的上钩了?   偏偏在孟珩离开汴京后这么短的时间里?   沉思片刻后,盛卿卿问道,“沈湛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侍女肯定地点头,“他同夫人谈话时,也是两人单独的。”   “你从闻家过来这么久,怎么知道我去时他还在?”   “我……我不知道,但我想若是有人能帮夫人,那便只有盛姑娘了。”侍女坚定地道。   “我不该去的。”盛卿卿叹了一口气。   孟府尚且不说,沈湛若是真想要那笔巨财,那便总有一日会和她正面交锋。   但要细数去闻家的理由,也是能数出几个来的。   譬如闻夫人这是无妄之灾,又譬如沈湛是她仅存的亲人之一,又譬如沈湛的目的尚且不明了,盛卿卿并不想只凭他人的一面之词决定自己对沈湛的判断。   但只身前往便太过轻敌了。   盛卿卿抬手制止了想要再度开口的侍女,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在门口的几名侍卫,柔和地问道,“孙晋将军就在这附近吗?”   从孟珩离京那天起才被派来孟府看门的侍卫们互看一眼,其中一人上前道,“是,盛姑娘有什么吩咐?”   “请通知孙将军率人去一趟闻家吧。”盛卿卿道,“闻家离得近,应当不需要很久。”   侍卫很快便应下,按着刀快步离去。   盛卿卿只想孙晋既然领了孟珩的命令保护孟府,必定不会离得太远,可只在原地等了一炷香都不到的时间便等到他匆匆跑来,也对这“不远”有些讶然。   “盛姑娘。”孙晋拱手行礼,面色沉凝,“真是那人出现了?”   “我尚不确定,也或许是他人冒名顶替,还劳烦孙将军走一趟确认了。”盛卿卿笑道,“我原是想自己去的,可……”   孙晋立刻道,“您不该去,否则大将军回来一定军法处置我。”   还摸不清楚沈湛的虚实和目的,就贸然让盛卿卿去见他,岂不是等同于送羊入虎口?   这点轻重还是很拎得清的孙晋立刻点了人同闻茵及闻家侍女离开,盛卿卿立在孟府门前目送他们离开时,又忍不住喊住孙晋道,“一会儿孙将军回来,能否将发生的事情同我说上一遍?”   孙晋点头称是,没再浪费时间,率人保护着马车快速离开。   闻茵看起来一头雾水地从马车的轩窗里探出头和一只手臂来,朝盛卿卿用力地挥了几下。   盛卿卿含笑挥手送她远去,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仍在孟府门口立了一会儿,心头多少有些沉重。   待她花了片刻收拾好心情,正要转头回到府内时,有人低沉地从另一个方向唤了她一声,“盛卿卿。”   盛卿卿下意识抬头往那侧看去,瞧见来人的神情时,瞳仁立刻一缩。   她低头行礼道,“魏大人。” 第79章   魏梁似乎只是打马经过,他身旁还跟着几名官员模样的人,盛卿卿一眼扫去皆是生面孔,唯独其中一人曾经在宫宴上见过,却也不记得名字。   这种情形下,显然魏梁打完招呼后便该直接离开,然而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转头同身旁几人说了几句话后,转头朝盛卿卿走了过来。   盛卿卿立在门口,脑中转过许多念头,最终定格在一个疑问上:魏梁是不是也知道了沈湛似乎已经来到汴京城了的消息?   魏梁走到孟府门口时,同盛卿卿保持了一步半的距离,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不因为隔得太远而怪异。   “仲元说他来孟府找过你。”魏梁说。   盛卿卿抬脸疑惑道,“似乎不曾听说过此事,是送了帖子的吗?”   ——魏仲元自然是来过的,只是每每都叫人在见到盛卿卿之前便给打发了。孟大夫人、闻茵、卫封……他面前的阻碍实在太多,想要将消息传达到盛卿卿面前简直比登天还难。   魏梁观察了盛卿卿两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换了个话题,说道,“若是顺当,事情便安排在下个月。”   盛卿卿知道魏梁说的是定亲,礼貌地露出了笑容,“魏二公子的身体康复多了?”   魏梁面上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旧下不了床,但不必日夜照顾了。”   不仅是现在下不了床,魏二是一辈子都不用下床了——比武定侯府家长子还要来得惨一些,至少那位的上半身还是能行动自如的。   盛卿卿讶然地露出抱歉之情,又送上了诚恳的祝福。   她面上同魏梁寒暄的功夫,脑中正飞快思考着魏梁前来和自己搭话的原因。   魏梁实在是没有必要做这种事情——以他现在的身份来同盛卿卿单独谈话,本就是有些逾矩的。   盛卿卿实在难以相信魏梁只是想同自己话上两句家常。   可直到魏梁露出告别之意时,盛卿卿也没能从他的口中听到不合时宜的话,只得行礼道,“魏大人慢走。”   随后,她视野中魏梁的足尖转过半圈,而后又以同样的速度转了回来。   男人用低醇的嗓音问道,“你是不是很在意我同你母亲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盛卿卿:“……”   她必须得承认自己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魏梁会这么直白地将这件事情问出口来,一时露出了非常自然的惊愕神情。   “果然,你听说过传闻饿了。”魏梁看到她的表情并不惊讶,“内子带着当年孟老夫人给的信物登门时,我便猜到你该知道了,但这……”他沉吟了一下,婉转地说道,“没有我能置喙的立场。”   盛卿卿抿着嘴唇朝他笑了笑。   魏梁神情淡淡地说,“无论传闻如何,有一点不假,我确实当年心悦过你母亲孟云烟。”   他说这话时眼神十分认真,视线聚焦在盛卿卿的脸上,像是透过皮囊看向另一簇已不存在于这世上的灵魂,专注得心无旁骛,叫盛卿卿心中都忍不住惊悚地跳了一下。   见到魏梁第一面时,她便觉得魏梁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却从没有这一刻一样意识到一件事。   魏梁似乎仍旧执着于消弭的某样事物,这执念令他理智又疯狂。   ——像极了半年前的孟珩。   “所以我愿意为了她许诺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妻子,不会有任何妾室。”魏梁说完,神情突然放松了两分,他道,“但你也看到了,如今我有妻子,有子女,一家美满,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我了。”   盛卿卿不自觉地歪头观察魏梁的神情,许是因为正站在孟府的大门前,她心中并没有任何惧怕之情,而是非常冷静地思考了片刻,才笑道,“魏大人放心,我并没有什么胡思乱想。”   “孟老夫人当年对魏家许下的承诺终归是要兑现,我又觉得你作为孟云烟的女儿,应当是个好孩子,”魏梁的语气几乎能算得上是温和了,“所以便同意了这桩亲事,若是你有其他的困扰,可以随时同我或者魏家其他人说,不必藏在心里。”   若不是魏家对江陵城所做的事几乎已经是证据确凿、只差临门一脚,盛卿卿或许还真就被魏梁骗过去了。   她笑了笑,低头道,“是,我明白了,劳烦魏大人费心。”   魏梁嗯了一声,他最后临转身要走之前,突地又郑重地道,“我接下来这话没有要让你误解的意思——但江陵浩劫之中,你能安然无恙地幸存下来,我觉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说得相当诚恳,眼神叫人无法质疑这话的本意。   盛卿卿几乎是啼笑皆非地发现魏梁是真为她能幸存而赶到高兴,这反倒显得嘲讽极了。   她不由得顿了顿,几乎没有周密思考便张嘴甜甜地道,“我当时却一直想,若是我的性命能换回家人的性命便好了呢。魏大人既然是母亲的故人,若是母亲回汴京后见到您,想必也会很高兴的吧。”   这并不是假话。   江陵城破、几日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的盛卿卿脑中无数次地出现过这个钻牛角尖的念头。   纵然如今她已经从那里走了出来,也不代表这个念头便能从她脑中被一劳永逸地拔去。   ——更不代表着这念头不能被当做武器用来刺伤其他人。   话才说到一半时,盛卿卿便观察到魏梁下颌的肌肉微微抽紧,那是个不自觉咬紧牙关的动作。   等话说完时,魏梁的表情就已经克制地恢复了正常。   “你母亲再见到我会作何感想,我们已经不会知道了。”魏梁目光复杂地盯着盛卿卿,轻轻地说,“但我想你母亲一定更希望你活在这世上。”   说完这句话后,原本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魏梁退后半步,朝盛卿卿点一下头便径直离开走向了那群一直等待在原处的官员们。   盛卿卿立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觉得恍惚刚才打了一场硬仗似的,转头往回走进孟府大门时的脚步都有点虚浮。   魏梁那一瞬间真实的表露对于隐隐约约猜到真相的盛卿卿来说实在是太明显了。   那是掩藏得极好的愧疚与痛苦。   想必魏梁在对汴京动手时,本是没想到孟云烟也死了的吧?   他或许是准备好了后手却出了意外,又或者是一时赌气……总之,孟云烟于那场战乱中的死亡,几年后仍旧令魏梁追悔莫及。   盛卿卿跨入孟府正门,恍惚地想:看来,正如同王敦所说,魏梁从年少时至今,最爱的女人确实只有一个。   而魏夫人但凡只要是个正常人、有正常人一般的情绪,都不该是能容忍这种事二十余年的。   *   “你去见了卿卿那孩子?”魏夫人柔和地问道。   正举着筷子要去夹菜的魏梁动作一顿,他转头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本也是要去的,”魏夫人避而不答,她笑着说,“就打算这两日闲下来便往孟府送拜帖呢。许久不见那孩子,我心中也怪想念的。”   魏梁干脆放下了筷子,他沉声重复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魏夫人面上笑容不改,她甚至提起酒壶给魏梁续了一杯酒,才慢悠悠地说,“说起来,我本来已经将云烟的长相忘得差不多了,可见到卿卿时,便又尽数地将云烟的音容笑貌想了起来——作为母女,她们俩可真是太相似了,是不是?”   魏梁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魏夫人,直到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装模作样的笑容。   “——盛卿卿和孟云烟真是像啊。”魏夫人的语气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我看着她时都忍不住想起豆蔻年华的孟云烟来,难道你不这么想?就算我年复一日地模仿着孟云烟的神态动作,又怎么有她那一张继承自母亲的脸和五官来得贴切?你出去办事,就这么碰巧,正好路过孟府门口,还正好看见借住在孟府里的盛卿卿?”   她停了下来,神情阴晴不定地同魏梁对视,尖锐地在对方阴沉的眼神中问出了一个能令任何行为正道之人勃然大怒的问题来。   “——你真不是故意去见她?想要从她身上再多看一眼孟云烟的影子?”   问出这话时,魏夫人其实已经做好了见到魏梁发怒的准备。   可这句话在她心头实在已经积压了许久。   她原本以为魏梁同意让盛卿卿入门便是为了那笔能解魏家燃眉之急的钱,可紧接着她便发现,魏梁“意外”同盛卿卿碰见的机会实在是有点多了。   作为未来的公公,魏梁甚至比魏仲元在盛卿卿面前出现交集的次数还要多。   魏夫人心中不由得逐渐生出一个十分荒谬的想法来:或许魏梁已经将盛卿卿当成了孟云烟的替代品呢?   这想法令她恐慌不已,一日复一日地沉积发酵之后,终于忍不住在又一次听说魏梁和盛卿卿单独说话之后爆发了出来。   说完之后,魏夫人剧烈地喘息着抵住桌板,等待着魏梁的怒火。   然而魏梁沉默许久后,又重新拿起了筷子用饭,好像刚才的一切剑拔弩张和争锋相对都是幻象一般。   他甚至给魏夫人也夹了一筷子她爱吃的菜,才慢慢地说,“我知道她已经死了,盛卿卿只是她的女儿。”   魏夫人觉得自己五脏六腑被搅成一团,令她喘不过气、又想要俯身干呕。   “我想从盛卿卿身上拿到的,是那笔钱,现在也是如此。”魏梁淡淡地说道,“这你应当早就知道了。”   魏夫人凝视着自己碗中那块八宝肉片刻,伸手拿起了自己的筷子,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道,“好,那是我多嘴了,吃饭吧。” 第80章   魏梁离开后,盛卿卿略微有些心神不宁地在院中坐了一会儿,也没觉得过去了多久的时间,青鸾便进来道,“姑娘,孙将军来了。”   盛卿卿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抬头笑了笑,“我这就出来。”   见到盛卿卿后,孙晋也没废话,他言简意赅地将在闻家的一切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   ——等孙晋带人赶到闻家时,周围并无异状,闻夫人的客人也早就离开。闻夫人不愿细说自己和客人谈了些什么,只疲惫地承认对方确实同沈湛有关系,但并不是沈湛本人,似乎是为他做事的属下,并让孙晋转告盛卿卿近期务必小心自己的行踪。   “在珩哥哥回来之前不要外出?”盛卿卿重复了一遍闻夫人的叮嘱,蹙着眉道,“那沈湛应当对珩哥哥还是有所忌惮的。”   “但我去时并未见到那位客人,也并非是沈湛本人,或许只是有人利用沈湛的名义装神弄鬼。”孙晋道,“盛姑娘莫要忘了,虎视眈眈盯着沈湛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盛卿卿立时也想起了皇帝,不由得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九皇孙那日从她口中得到的回答,皇帝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   想来就算是皇帝,也是忌惮孟珩几分的。   如今沈湛、皇帝、孟珩三方,倒算得上是三足鼎立,唯独手握密室钥匙的盛卿卿夹在中间成了个莫名其妙的香饽饽。   见到盛卿卿面露愁容,孙晋为难地思索片刻,干巴巴地安慰道,“盛姑娘,大将军很快便会回来的。这次他离京是为了寻一个人,这人早年传出死讯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不久前追着一些蛛丝马迹,王敦发现他似乎是假死隐姓埋名。若是能找到此人,说服他回京作证,那魏梁便百口莫辩了。”   盛卿卿被这消息吸引了注意力,她短暂思考了一下便得出结论,“那这人定是目击了魏梁的举动,他是江陵城中的守城军吗?”   孙晋:“……”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用这个消息来安慰盛卿卿了,“是。”   将王敦曾经透露过的讯息在脑中过了一遍,盛卿卿又道,“那应当是最后那十三名幸存者中的一人,除了王哥之外还有其他人活着?”   孙晋:“……”   “我听王哥提起过,其中有一个厨子曾惶惶不可终日地说过自己小命休已,之后果然很快离奇身亡,这是死的第一人。”盛卿卿脑子好使得很,迅速回想起关键点,她讶然地做出推断,“这个被鱼枪射穿了喉咙的厨子难道没死?”   孙晋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点了点头,“但只有找到此人确认过他的身份、再将他带回汴京,才能当作是个有用的人证。他躲躲藏藏许多年,换了别的人去,他应当都不敢听劝,因此大将军才决心自己前去说服他。”   盛卿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光是珩哥哥的名字都能令人安心许多,只要这一路平安,将人带回来应当是没问题的。”   孙晋喉咙里发出了个奇怪的声音。   当盛卿卿疑惑地看向他时,孙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盛姑娘,这些大将军原本是不让我对你说的,他怕你抱着期待,最后却证实这消息有误,便叫你白欢喜一场。无论结果如何,等大将军回来时,您能不能都装作……没从我这儿听见方才这番话?”   盛卿卿不由得笑了起来,边笑边应道,“好。”   孙晋松了口气。   其实最重要的是孟珩要是发现他这一违命的大嘴巴,后果可不太乐观……   盛卿卿又理所当然地说,“但我怎么会白欢喜一场呢?”   “若是大将军空手而归……”   “可只要珩哥哥平安回来,我总是欢喜的,落不到白欢喜。”盛卿卿笑盈盈道。   孙晋莫名心里一软,他想孟珩这般执着于盛卿卿,终归是得到回报了的。   ——做下属的也免不了老怀欣慰。   “大将军从前也不是像盛姑娘初见时那般脾气的。”于是孙晋忍不住说道,“他更早些时候,便是像近来差不多的样子,虽不爱理人了些,但不是看着总那么……凶神恶煞的样子。”   盛卿卿眨了眨眼,见孙晋绞尽脑汁地想着能拐弯抹角的措辞,笑,“是从他某日梦中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开始变化的吗?”   原本还想着怎么隐瞒此事,却突然被盛卿卿戳破了窗户纸,孙晋瞠目结舌,“您已经知道了?!”   “珩哥哥告诉我的。”盛卿卿道,“这些我都知道了,孙将军不必担心。”   她感慨地按着自己噗通作跳的心口。   魏梁刚才至少有一句话是说到了盛卿卿心坎里的。   若是家人都还在天有灵,一定会乐于见到她如今还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模样。   “我不会如同他梦中那个盛卿卿一般轻易死去的。”盛卿卿朝孙晋眨了眨眼,“实不相瞒,我能猜到梦中我自己的几分想法,可如今一切不同,我不会选择同样的做法。”   ——孟珩明说了梦中的他并未贸然去接近另一个盛卿卿,两人是点头之交。   那么盛卿卿便很明白另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孤家寡人,一腔热血冲进魏家这个天坑中调查,若是查出真相便大白,若是查不出,也不过孤零零去和家人见面罢了。   另一个她身后没有牵挂着的人。   可盛卿卿知道自己不同,她像是一颗被风携到孟府的种子,不经意间便被呵护着扎了根,因而便不能那么随意地扔下呵护过她的人、以自己的性命去当赴一场豪赌。   孙晋愕然了半天,才找回自己说话的能力,结结巴巴了半晌才勉强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那……那就好,见到大将军逐渐变回从前的样子,我们这些老下属也松了一口气。想来假以时日,应当能全然——嘶。”   当孙晋发现自己的这句话已然是说漏嘴的时候,他已经把重要的部分半截给说出口,再住嘴和后悔也来不及了。   孙晋只能抱着微弱的侥幸之心寄希望于盛卿卿没从他刚才说漏嘴的半句话里捕捉到什么重要的信息,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盛卿卿面上的笑容一收,眉毛拧了起来,“全然?他在我看不见时,仍会同从前一样发作么?”   孙晋连连摇头摆手,像是有苦难言似的往后退了半步,眼看着就是一幅要跑路的模样了。   盛卿卿定定看着孙晋,也不去追赶,只平静地道,“孙将军,最开始便是你来找我的。”她顿了顿,像是特意给出回忆的时间一般,过了片刻才继续肯定地说,“不是我自夸什么,但你知道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   孙晋哑口,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盛卿卿是孟珩唯一也是最终的希望了。   可孟珩下了封口令,做下属的能怎么办?   孙晋不说话,盛卿卿也不急,她自顾自地往下做着推论,思路很是清晰,“自那日珩哥哥的刀不小心划伤我的手后,他就开始转变了。”   盛卿卿原先并不明白为什么。   等到知道那个冗长梦境的存在后,她才终于懂了孟珩的心思——他竟是被那一道只稍稍见了血的伤口给吓跑了。   传染他多年的宿疾,孟珩竟也能凭着这点惊吓之情给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在那之后,他出现在盛卿卿面前时,从来没有再失控过。   盛卿卿纵然也为他担心,不觉得有什么病症可以来去如风,但在几度观察孟珩发现他都相当正常后,便也渐渐放下心来,相信孟珩的意志不同于常人,只要想通便能摆脱桎梏。   孙晋方才一下说漏了嘴,显然将她这种天真浅薄的想法给推翻了。   “讳疾忌医从不会起作用,只会变本加厉罢了。”盛卿卿道,“孙将军不也是关心珩哥哥的人吗?”   孙晋噎了一下,他抬头看了看天,答非所问地道,“大将军最开始只敢十天半月来见您一次,后来每隔几天一次,近来似乎看着每日都想往孟府跑了。”   盛卿卿沉吟片刻,舒了口气,道,“他确实有在好转。”   孙晋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盛卿卿的脸,自言自语似的说,“我倒是打从心底里觉得,盛姑娘只要顾好自己便已经非常、非常足够了。”   这个言辞笨拙的汉子强调地将非常这个词连着重点念了两遍。   盛卿卿自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她略显锋锐的眉眼略微软化下来,“我明白孙将军的意思,只是……”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突然笑了,道,“总是会担心的。”   ——这差不多的话,孟珩是对她当面说过的。   孙晋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了不太自在的神情,半晌才坦率地低头对盛卿卿行了个武将的拱手礼,“大将军他往后……劳您多操心了。”   盛卿卿微微一怔,也很郑重地回了个礼,“孙将军言重,不过尽我所能罢了。”   等孙晋直起腰来时,盛卿卿突然又不经意似的道。   “——说来,若是沈湛真的到了汴京,你觉得今上现在已经知道了吗?”   孙晋动作一卡,几乎听见自己后腰上咔吧一声险些撅断,登时冷汗淋漓,“那您便更不该离开孟府一步了!”   盛卿卿抬头朝他笑了一下,露出两分独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天真与狡黠来。   “可沈湛也必定会来寻我的。”盛卿卿轻快地说,“既然如此,那不如便干脆将计就计?”   孙晋立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在二十几岁的年纪愁成白头了。 第81章   虽说闻夫人很肯定沈湛就算此时还不在汴京,恐怕也相去不远——他至少在汴京附近的地方观测着大局,暗中计算什么时候才插手其中。   但除了闻夫人之外的人对此都有些将信将疑。   毕竟除了那次到闻家拜访的人以外,并没有任何其他同沈湛有关的事物和人出现过。   盛卿卿原本设想沈湛会立刻想办法从自己手中将钥匙夺走,可等了数日之后并没有什么动静,汴京城还是往日里的汴京城,令她有些疑惑自己的判断。   又或许,沈湛作为一方枭雄,是个相当沉得住气、不会随意露面的人。   那就只能比究竟是谁的耐心比较多了。   更何况,孟珩很快就会回来了,届时沈湛再想要伸展手脚都比现在困难,他若真要做什么,必不会等到那时候。   盛卿卿对孟珩抱着莫大的信心,因而也不急躁,只是规规矩矩守在孟府寸步不出等待着不知会不会来的异动。   ——比异动更先来的,是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的孟六姑娘。   自从胡氏被捕、胡贵妃打入冷宫、整个胡家几乎被连根拔起之后,从前整日里趾高气昂的孟六姑娘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不再天天换着新衣裳往外跑,甚至不离开自己的院子。   偌大的孟府里,她有时候几乎安静地跟不存在似的。   盛卿卿听孟娉婷提起过一次,说孟六姑娘是注定会去三皇子府里的,而她本人似乎也终于接受了这个命运。   如今她唯一的倚仗是孟府,此后是真的无论如何也很难找到比三皇子府更好的去处了。   至少只要三皇子不做错什么大事,她是一辈子衣食无忧的。   “盛姐姐。”孟六姑娘第一次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在盛卿卿面前行了个礼。   盛卿卿仔细端详着对方,发现她同从前那幅故作天真活泼的模样判若两人,就连那双总是转来转去的眼睛里似乎也没了什么生气。   这倒是有点像盛卿卿当年从江陵城的废墟中回过神来的模样了。   盛卿卿分神地想着,开口道,“六姑娘怎么来了?要进来坐着说话吗?”   孟六姑娘迅速地抬头看了盛卿卿一眼,又很快低了下去,道,“不必了。我今日来,只是想同盛姐姐说一句迟来的道歉。”   盛卿卿笑了笑,没将孟六姑娘的话放在心上。   孟六姑娘又不是第一次同她道歉,而道歉不道歉的,盛卿卿其实都觉得不痛不痒。   即便真心又如何,不真心又如何呢?   孟六姑娘从前仗着胡家势大为所欲为时,恐怕也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沦落到无人可依的地步。   “我从前也装模作样地对盛姐姐道歉过,但那要么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么只是想借此要挟你去做什么事情。”孟六姑娘平静地垂着头说道,“但自从母亲离开之后,我渐渐比从前多懂了很多道理。我确实欠盛姐姐一句道歉,无论你接不接受,我都该说的。”   她说着,很是郑重地弯腰低头对盛卿卿行了一礼。   盛卿卿有些讶异地观察孟六姑娘的动作,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孟六姑娘几乎将整张脸都埋了下去,她只能瞧见对方的后脑勺。   “也不必这么郑重道歉,其实我不怎么放在心上,过去便过去了,你也没真伤到我什么。”盛卿卿只得道。   自然是孟六姑娘所做的种种并未真的伤害到盛卿卿的利益,否则她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   孟六姑娘似乎苦笑了一声,她直起腰来,脸上露出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表情,“那我便不打扰盛姐姐了,这便离开。”   盛卿卿颔首正要让青鸾送孟六姑娘出去,却见对方又抬起了头,像是随口建议一般地开了口。   “我同盛姐姐最先结怨就是在那崇云楼里,或许等这几日盛姐姐有空,我请你去那里再听一场戏?”   盛卿卿噙着笑凝视了对方一会儿,摇头道,“乍暖还寒,我这几日便在屋里待着不出去了,若是六姑娘有事,随时来这处院子找我便是。”   孟六姑娘也没露出什么失望之情,她点了点头便道,“好,盛姐姐回见。”   盛卿卿摆手让青鸾跟上去,又若有所思地坐回椅子里考虑了一会儿孟六姑娘的所作所为,不太确定她此番的来意。   ——如今孟六姑娘的手脚几乎都等同于给人折断了,难道还不死心地想要做点什么?   不过无论如何,盛卿卿眼下的原则是相当明确的:她不会轻易便离开孟府。   孟六姑娘一路沉默地从盛卿卿的院子回到自己院里,将门关上之后,脸上仿佛面具一般的认命表情才尽数退去,化作一片狰狞。   她恨恨地捏着自己的拳头,又疯狂地用指甲去掐自己被衣袖掩盖住的小臂,把自己折腾得鲜血淋漓、满是伤口之后才停了下来。   只是将盛卿卿骗出孟府这么简单的要求,她都做不到。   盛卿卿院子?谁都知道那如今是个轻易碰不得、连飞贼都别想摸进去的地方。   孟六姑娘漠然地将自己的衣袖放下,对丫鬟道,“我下午再出去一趟。”她顿了顿,道,“今天晚上你不必到我房外守夜了。”   大丫鬟如今有些怕她,低头诺诺地应了一声是便不再说话。   孟六姑娘扫了瑟缩的大丫鬟一眼,心中微微冷笑。   就算真的没有再爬起来的那一天,她也不会让造成她如今惨状的罪魁祸首盛卿卿能够过得安安逸逸的。   *   除去孟六姑娘意料之外的到访,盛卿卿这日又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的一日。   ——直到深夜时,偌大的孟府里突然传出了吵嚷声。   盛卿卿从睡梦中被惊醒,披着青鸾送来的外衣匆匆起床,“出什么事了?”   青鸾摇头,急促地道,“听前头喊说是走水了?”   盛卿卿疑惑地向院外眺望了一眼,“夜间这么黑,若真有火,不该早能看见火光和烟?”   她驻足在屋子门口思索了十分短暂的一瞬间,便果断地拔足往外走去,“我出去看看。”   青鸾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地跟在她身侧一起出了院子,两人匆匆往最近的孟大夫人院子走去。   才走没几步,半路上便遇见了带着粗使婆子们赶来的嬷嬷,对方见到盛卿卿时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皱眉道,“表姑娘怎么自己出来了!快,大夫人令我来带您过去。”   盛卿卿赶紧快步上前,“怎么回事?其他人尚安全吗?”   “捉了几个带着火油和火折子进来的小贼,才刚开始点火就叫孙将军带人捉住了。”嬷嬷快速地解释道,“老夫人和其余几位夫人都给惊起了,这会儿都聚在福寿园里。”   “没人伤着?”盛卿卿确认。   “有个丫头提水时跑得太快摔了一跤,扭了脚,别的便没什么了,不过烧坏一处房角。”嬷嬷摇头。   “点火在什么地方?”盛卿卿又问。   对答如流的嬷嬷这会儿却顿了顿,她快速地看了盛卿卿一眼,含糊地说,“离您的院子不远。”   听到这里,盛卿卿皱了皱眉,却又飞快地松开了眉宇。   有人对她动手,比有人想对孟府其他人不利令她觉得放心多了。   福寿园中此时颇有些人满为患,孟府的主人们都披着厚厚的外袍聚在一起,盛卿卿跨入院中便一眼扫过去清点了人数,见到并没有缺少谁、也没有谁身上带伤之后才放下了心。   甚至这些孟府人都没有什么受到惊吓的表情,孟大夫人立刻招手叫盛卿卿靠近自己身边将她检查了一遍,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了一串,盛卿卿也没太听清楚,只知道孟珩的名字就在其中,顿时有些赧然。   原先没往这处想,孟大夫人的关怀她便也当做是普通长辈的爱护,可这会儿同孟珩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再面对孟大夫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便不自在起来。   孟大夫人检查完了,才如释重负地抚了抚盛卿卿的头发,“还好,否则我可不知道怎么面对孟珩那小子。”   “我没事。”盛卿卿轻声道,“但听说那走水之处离我的院子不远?”   孟大夫人的面色又沉了下去,“人已捉到了,刚刚打了一顿,还在嘴硬得很。”   孟三夫人在旁慢慢地道,“孟府里头想纵火,也真是头一回听说这熊心豹子胆的。”   孟娉婷走到盛卿卿身旁,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   两个小姑娘的手掌都暖呼呼的,干燥又柔软,可见谁也没被这一场意外吓到。   盛卿卿不由得转头和孟娉婷对视笑了一下。   孟二夫人说道,“一会儿护院将各处都搜寻过一遍,确认过没有别的歹人,你们小辈便去接着安心地睡吧。”   孟老夫人一直坐在最里面的位置没有发话,但是她的眼神穿过人群,在盛卿卿身上停留了好一阵子,才若无其事地缓缓离开。   盛卿卿有所察觉,正寻思着要不要上前去同孟老夫人搭话时,孙晋从外大步走了进来。   他对孟老夫人拱手道,“各位可以回去了。”   孟老夫人点点头,挥手道,“深更半夜的,没事的便去睡吧,我这儿人太多,闹得头疼。”   众人没有多问,都一一退去了。   盛卿卿走在后面,远远地同孙晋交换了个眼神。   孙晋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仍旧不知道是不是沈湛。   盛卿卿心中也不觉得失望。   沈湛若真能和大庆周旋这么多年而不落网、甚至不落下风,那必然是个有能力的人,不至于这点小事就露出马脚。   可当盛卿卿正要离开屋子时,孟老夫人唤了她,“卿卿,来。”   盛卿卿站住脚步,若有所察地回过头去对上老人精明的双眼,察觉到今晚似乎终于能从这位一直讳莫如深的老夫人口中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了。 第82章   孟大夫人的脚步一直没有移动,她的存在似乎是被孟老夫人默许的。   盛卿卿碰了碰孟娉婷的手背,朝少女笑了一笑,便回头走到了孟大夫人身旁,“外祖母。”   孟老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等其余人都从屋中出去之后,孟老夫人才语速缓慢地问道,“是不是沈湛有消息了?”   盛卿卿觉得自己是该惊讶的,但孟老夫人真这么问出口时,她内心却很是平静,仿佛早就预料到了如此一般,“或许如此,尚不能下定论。”   可孟老夫人的下一句话却真的叫盛卿卿没料到,“他曾经也来过一次。”   别说盛卿卿了,孙晋都险些惊呼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还是孙晋冷静地问道,“什么时候?”   孟老夫人半合着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那笔财富……正如同你如今所知道的一般,其实绝大多数属于你的父亲,是盛淮私底下交给我的,云烟并不知晓。乃至那宅子,都是他自己购置、建造的,钥匙只有唯一的一把,他在离开前却交给了我来保管。”   盛卿卿心中飞快地对孟老夫人的叙述方式产生了一个念头。   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   在忏悔。   “即便我是孟府的主母,本就手握着不小的财富权力,但在面对那样巨大的金库时,我心中当然也震撼动摇过。”孟老夫人果然接着这么说了下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孟府好,唯独一次的私心用在了将云烟放走这件事上。如果这些留下的钱能够为孟府所用——哪怕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也能起到相当大的作用。”   盛卿卿注视着孟老夫人,安静地等待了下去。   “所以有那么一次,我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拿着钥匙去了一次那宅子,亲自取了一个箱子出来。”孟老夫人幽幽道,“我将其一点一滴地分散用了出去……钱确实是这世上最用的东西之一,不是吗?”   可孟老夫人至今都记得紧随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是多么令她毛骨悚然、再也没有第二次打过那笔财富的主意。   “但是没过几日,有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那口空空如也的箱子从我的床底下被人拖了出来,里头装满了东西。”孟老夫人顿了顿,发出一声不知道是惊悸还是什么的叹息声,“不是我已经花去的钱,而是我用那些换回来的利益,分文不差,就放在我的床头,旁边放着一柄开刃的匕首——一夜之间,悄无声息。”   孙晋听得眉头紧皱,“您没有报官。”   “我怎么报官?”孟老夫人冷笑,她紧握着自己的拐杖,“我只能将这口箱子又重新亲自送了回去。没过几日,那匕首从我房里又被人悄无声息地取走了。”   她深吸了口气,下了定论,“这一定是沈湛所为,我知道是他。”   一室静默中,有那么片刻无人开口说话,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最后数显打破沉默的是盛卿卿,“这么说,沈湛早就知道这些东西留在外祖母手中,却从不曾真正地抢夺,反而只是警告了外祖母的挪用?”   孟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钥匙、不知道如何开启机关,便打不开密室。若想擅闯,密室便会自毁。”   “若沈湛真有那么神通广大,他也不是不能想办法知道这些、又拿到钥匙。”盛卿卿的想法逐渐清晰起来,“我想沈湛不是一定非得到这些东西不可的。他同我父亲分道扬镳这么多年,或许观念会有所改变。”   “你想与虎谋皮?”孟老夫人冰冷地反问,“你可知道沈湛此人,就连今上都对付不了?”   盛卿卿眨眨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她背着手道,“今上不行,但珩哥哥可以呀。”   孟老夫人脸一黑,孟大夫人却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打圆场道,“行了少贫嘴,你回去,别打扰老夫人休息。”   盛卿卿笑盈盈应了一声,告了别便要退出去,孟老夫人却又突然道,“我知道孟珩喜欢你,但因为沈湛,我才一直不想见到你同孟珩走得太近。”   盛卿卿又站住了脚步,她回首认真地看了一眼苍老的孟老夫人,点头道,“我知道,外祖母心中一直是以整个孟府的利益为优先考虑的。”   孟老夫人虽然不近人情,但所作所为却都是全然从孟府的发展出发的。   以当今孟府的情况来看,没什么比孟珩更重要了。   而由于沈湛的存在,孟老夫人自然会将沈湛如今唯一的亲人——盛卿卿——当作是不安定因子来处理。   盛卿卿猜想若不是孟珩当时的病症看起来只有她能克制,孟老夫人也不会允许她去帮助孟珩的。   “——但对我来说,我心中最优先考虑的,如今是珩哥哥的想法和珩哥哥想要的东西。”盛卿卿边分神想着这些,边接着说,“所以外祖母也不必担心,只要珩哥哥哪日开口让我走,我便会二话不说离开汴京的。”   孟老夫人的眼角猛地一抽。   孟大夫人绷紧了脸,无声地挥着手示意盛卿卿赶紧离开。   盛卿卿余光瞥见孙晋正朝自己露出复杂的神情,朝这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好脾气地笑了一笑,便转头离开了。   孙晋揉了揉额角,心里龇牙咧嘴地想:孟珩差点把整个大庆都翻过来才好不容易找回来的龙吐珠,他会舍得开口让人走?   就算沈湛真到了汴京也不可能让孟珩说出这话来。   *   这夜孟府中的动乱消息被掩盖得极好,第二日几乎没怎么传出去,只消息尤为灵通的人关切地给盛卿卿送信问了她的情况。   盛卿卿一一回信诉说自己一切安好,试着将朋友们一一安抚下来。   而那群试图在孟府放火的歹人足足被扣留审问了一个晚上,第二日孙晋才通知了大理寺的人上门来领人。   来的还算是个盛卿卿认识的人——武定侯府的项危楼。   听闻项危楼想要见自己,盛卿卿好奇地赶到门口,仍旧见到轮椅上的公子如玉,整个人在冬日暖阳里缥缈得几乎带了仙气。   “盛姑娘。”项危楼朝盛卿卿笑了一下,他说话时仍旧是那种每个音节都经过精雕细琢的风格,令人不由得心境也跟着一同平缓下来。   盛卿卿也朝对方还了一礼。   “我受人所托,要给盛姑娘带一句话。”项危楼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这句话只有盛姑娘一个人可以听见。”   就在旁边跟守卫似杵着的孙晋抱着手臂一撇头,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   盛卿卿没多犹豫便上前几步,到了轮椅跟前时,她直接敛了裙摆蹲到地上,以免总是和人保持着一段距离的项危楼需要仰头看自己,“请讲。”   项危楼却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他的视线停留在盛卿卿直接铺到地上的裙裾,一时有点走神。   盛卿卿顺着项危楼的目光往地上看了一眼,笑道,“孟府门前很干净,一会儿起来拍拍就是了。”   项危楼却神色玩味地看了盛卿卿片刻,道,“你到汴京第四天时,我听说了你的存在。若我早一点见到你,是不是如今同你关系最密切的便不是孟珩了?”   盛卿卿无从判断项危楼这话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她想了想,道,“若时间早晚很重要的话,珩哥哥第一次见我,却比项公子早得多了。”   项危楼露出了笑容。   他笑起来相当英俊文雅,是一种同孟珩全然不同的俊美,令人如沐春风,浑身都好似被裹在暖洋洋的日光里,叫人提不起戒心来。   可就是这么个提不起戒心来的人,用他那好听的嗓音温言道,“有个人让我转告你,自己的东西要藏得隐秘一些,别让暗中隐藏的宵小随随便便就给偷走了。”   项危楼的声音很轻,盛卿卿敢肯定一旁毫无动作的孙晋也没有听见这句转告。   他真的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了。   而盛卿卿几乎在听到的那一刻便明白过来。   这是一条沈湛的口信,指的是密室的钥匙。   她仍旧蹲在项危楼的轮椅旁,面上也仍旧带着甜美的笑意,“难怪项公子这么早便注意到我出现在汴京城了,原来是替人做事。”   项危楼虽然是坐在轮椅上的,但盛卿卿既然蹲下来便比他矮了一头,令他能略微低头看向身旁长相精致的少女,“我以为你会问些别的问题。”   譬如,沈湛究竟想做什么?   又或者,沈湛是不是真的来了汴京?   可盛卿卿的回答实在不符合项危楼先前做出的任何猜想。   她简直像是根本不介意沈湛会不会对自己不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   可项危楼又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个能让孟珩牵肠挂肚的少女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人。   “我不必再多问什么。”盛卿卿失笑,“项公子给我带来这句话,就够我明白很多事情了。”   她说完,目光含笑地从项危楼面上带过,而后站了起来,礼貌地后退了两步,歪头问道,“项公子还有别的事吗?”   项危楼在孙晋凶狠的目光注视中淡然地摇了摇头,“祝盛姑娘一切安好。”   “项公子也是。”   粗略掐指一算沈湛的岁数也能知道,他少说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   换做其他人,早就膝下儿孙遍地,可从目前所得的琐碎信息中盛卿卿所能拼凑出来的,沈湛却是个孤家寡人,而她是沈湛唯一的亲人,皇帝才会想着将她作为诱饵。   想到这里,盛卿卿顿了顿,诚恳地补充道,“也替我转告那位传话人,祝福他身体康健吧。” 第83章   项危楼走时笑个不停,盛卿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叫他这么开心的话。   不过他这一走便没有再回来过,似乎沈湛并不打算传第二次话。   孙晋秦征一起将汴京城里翻了个遍,愣是没能找到任何沈湛的蛛丝马迹,只得继续耐心等待他的出现。   然而正如同盛卿卿所说的那样,项危楼的传话本就表明了很多意思。   ——譬如,沈湛对她的恶意其实并不大。   只不过这个中缘由在沈湛真的现身之前是暂时无法深究了。   孟珩走后第八日,孙晋终于接到孟珩从特殊渠道传来的密信,这通道除了孟珩方信任的人外谁也不知道,孙晋领过不至少多少次,到手正要拆时,却看见上头虽然是孟珩的笔迹,写的却是盛卿卿的名字,不由得嘴角一抽,立刻送去给了盛卿卿。   这是孟珩离京之后的第一次联络,盛卿卿心中雀跃地接过密信小心打开,里面寥寥几行字,言简意赅地表示人已找到、正在返程,之后的一大半都是在叮嘱她注意自身安全。   他离京寻人的这件正事反倒只被提了一嘴,简直跟顺带的似的。   长达四行、看着便很是操心的叮嘱却让盛卿卿看完后捻了捻薄薄的信纸一角,心中多少有些虚。   她还想着引蛇出洞、大大方方去和沈湛见一面呢。   只不过沈湛只让项危楼传了句话,却不曾提出过见面的请求。   “盛姑娘,大将军信中怎么说?”孙晋见她扫完信的内容,赶紧追问。   “人找到了。”盛卿卿抬眼笑道,“说信寄出时已启程返回,收到信后两三日的时间,他便该带着证人抵达汴京了。”   孙晋眼睛一亮,“这是好事啊!我立刻派人去通知王敦!”   “不会叫魏梁发现?”盛卿卿道,“也不差这两三日,王哥等得久了,不缺这几日。”   孙晋想想也罢,低头应下了,“那就委屈盛姑娘再在府中多留几日,等大将军回来,那沈湛便定然不敢再贸然出面了。”   两人正说着话,青鸾轻声从外头进来,就立在门边轻轻敲了门框,引起两人注意后,噘着嘴道,“姑娘,魏三公子来寻您了,在正门口等着呢。”   盛卿卿立时想起了前几日魏梁的问话,她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对孙晋点头道,“我去看看。”   “盛姑娘要同他一道出去?”孙晋不由得问,“他姓魏,尽管性格软弱,此时也说不定是……”   “不会一道出去,只是说说话。”盛卿卿笑道,“你放心,他这个人的性格,我还算了解一二。”   魏仲元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外人能利用他,家人也能利用他。   魏梁和魏夫人但凡对他下个什么命令,魏仲元哪怕心中不愿意,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反抗的。   他只会照着去做,但也未必能按照下令者的意愿那样做得很好,有些时候看起来简直堪称消极怠工。   ——而魏仲元正是被魏夫人派来的,他近来跑孟府一直吃的是闭门羹,这日再度登门求见时整个人都紧张得很,生怕又一次连盛卿卿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打发走。   因而当盛卿卿的身影缓步出现在视野中时,魏仲元顿时长舒一口气,他高兴地迎了上去,“盛姑娘,许久不见了。”   盛卿卿回了一礼,引着魏仲元往门旁远处走了两步,才问道,“因想着三公子家中必定繁忙,有许多事离不开你的协助,因此也不敢去贸然打扰,三公子这是有空了吗?”   魏仲元腼腆道,“其实我来过孟府两次,但似乎正好都碰到盛姑娘有事或身体不适。”   盛卿卿赧然,“冬日里确实偶感风寒,劳烦大舅母亲自照顾我,对不住三公子白跑几趟了。”   魏仲元连连摆手,“这没什么,魏家离得也不远,盛姑娘不必道歉,我这不是见到你了吗?”   “前些日子见到魏大人,他还同我提起过三公子。”盛卿卿关心道,“听他说二公子的伤好些了?三公子是不是能松口气,不那么忙碌了?”   即便魏二是残了,魏仲元其实也没忙什么,胡乱地嗯了两声。   “那太好了。”盛卿卿笑弯了眼睛,她轻轻拍着胸口道,“先前总是怕打搅,只一同送了些力所能及的东西去魏家,这下总算是平静了。”   魏仲元不自觉地点头应道,“母亲也能腾出手来管家事,因此她昨日来问我是不是许久没见到你……”他脸上浮起红晕,轻咳了一声,“母亲责怪了我不好好安抚盛姑娘,因此我今日便来孟府,一来是看看你,二来是问问你明后日有没有空一同去郊外踏青?”   “踏青?”盛卿卿偏头思索了一下。   魏仲元紧张起来,他飞快地补充,“眼看着要入春了,今年算是暖冬,郊外已经不太冷了,若是盛姑娘嫌不够热闹,还能叫上卫封闻茵他们一起。”   短暂的思考后,盛卿卿露出了抱歉的笑容,她柔柔地道,“三公子能邀请我,我心中是很高兴的,但恐怕我这几日去不了郊外。”   她还没来得及说原因,魏仲元便飞快摆动双手,动作既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又像是暗地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没关系,是我唐突了!本该写个帖子托人送来,但母亲说我亲自来邀请显得更有诚意些……”   他说着说着,辩解的嗓音便慢慢低落了下去。   盛卿卿含笑听着魏仲元的解释,直到他讷讷地住了嘴,才道,“若是还有机会的话,等真入了春,再一同去踏青吧。这会儿郊外恐怕也没有太多‘青’可以踏的。”   魏仲元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白净的面孔更红了,“盛、盛姑娘说得是,那我便回去如此禀报母亲,等过些日子再给你送帖子。”   “好。”盛卿卿眉眼带笑地送别魏仲元,心中怎么会猜测不到他这一趟是被魏夫人怂恿来的。   魏夫人只要威逼一番,魏仲元自然是很容易屈从她的命令、跑来孟府试图将盛卿卿带出去的。   只不过魏仲元在那头是个好拿捏的,到盛卿卿面前之后,自然也同样是个好拿捏的。   盛卿卿三言两语将他堵回去,又将魏夫人的存在从他口中打听出来,简直没有费什么力气。   踏青?   等孟珩回来以后,盛卿卿想自己恐怕不会再有什么和魏仲元见面的机会了。   以孟珩王敦他们搜集到的罪证,魏梁所犯的可不仅仅是江陵一案——整个魏家恐怕都得落个株连罪。   *   “——她这么说后,你便就这么回来了?”魏夫人面色阴沉地问道,“我事先教你说的那些话呢?你都忘了?”   魏仲元低着头小声道,“母亲说让我约她去踏青,盛姑娘这不是同意了吗?只不过不是立刻,要再等上几日罢了。”   “等几日?”魏夫人冷笑,“她这么说,明摆着就是在敷衍你!你有多久没能见她一面了?还不是孟珩拦着?等孟珩再度插手,你以为你还有再接近孟府的机会?”   魏仲元被她斥责得脖子一缩,神情变得有些畏缩,“可……”   “好了!”魏夫人提高声音打断了他,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出去吧,这几天别出去乱跑,好好在家里待着。”   魏仲元果然悄不做声垂着脑袋走了。   魏夫人看着这个性格软弱的儿子背影,心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念头。   她自诩自己也生来是个会使手段的人,魏梁更是善于诡算、深藏不露,怎么偏偏两人生下的孩子却一个好的都没有?   偏生孟云烟不知道和个什么货色私奔去边陲小城里,便能生了个盛卿卿出来。   魏夫人想到这里,忍不住迸发出一声冷笑来。   即便盛卿卿比孟云烟稍稍聪明一些,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   再者,她也不想再拖下去了。   事情拖得越久,便越容易让孟珩发现。   魏梁和她到底是夫妻,魏夫人自信就算事后败露,魏梁也不会对她做什么,至多训斥几句,不痛不痒。   可若是孟珩知晓,魏夫人却全然不敢肯定自己能在那个疯子手里全身而退。   魏夫人坐在桌前沉思了片刻,吩咐人道,“给我拿笔墨来,再取几份字帖出来给我。”   下人悄声应了是,很快将事情办好,魏夫人坐在桌前翻着字帖酝酿了半晌,才谨慎地提笔在纸上不甚熟练地写了一个字。   那字同她惯写的字迹不同,看着并不像出自女子之手,反倒像是出自男人之手,笔画狂肆,隐隐有股睥睨的霸气。   魏夫人仔细端详片刻,又接着练习了两张纸,才换了一支笔,飞快地在新的纸张上用这新的笔迹落了一行字。   放下笔后,她又将其举起看了两眼,勉强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轻轻挥动着手腕让墨迹速干,魏夫人便懒懒地唤道,“来人。”   跟随她多年的嬷嬷立刻推门进来,“夫人。”   “去找几个知道闭嘴的人来,明日让他们到孟府附近办事,一定要身手够好的,孟府不是一般地方。”魏夫人慢慢地说,“记住,只从我娘家带来的人里找,不要惊动老爷。另外,再给孟府的六姑娘传个消息,让她明日再帮我个忙,只要明日的事办成了,我便如她所愿帮她一把。”   嬷嬷低声应是,快步走到了魏夫人的身边。   魏夫人面色冰冷地将信纸吹干,慢条斯理地折起来交给了嬷嬷,“——很简单,只要让她避开他人耳目、将这东西送到盛卿卿的院子里,便算是办成了。” 第84章   魏仲元走后两日的清晨,盛卿卿刚洗漱完,正估算着孟珩离汴京还有多远,青鸾便从外跑进来道,“姑娘,我在院子里捡到了这么个东西。”   盛卿卿用软布擦干了手才将青鸾手中的东西接过,翻来覆去看了一下。   只是张卷成又细又长的形状,然后绑在一块玉牌上的纸条罢了。   即便只打眼这么一看,也能看见玉牌上刻的是个沈字。   盛卿卿用指腹轻轻摸了摸玉牌,便将卷起的纸条拆开看了其中的内容。   “卯时还没过吧?”她偏头轻声问道。   “还没有。”青鸾脆生生地道,“姑娘觉得这是沈湛吗?”   盛卿卿挼搓着纸条,神情不太肯定,“看着是如此,但我总觉得他若真要约我见面,不该是这个作风。”   青鸾接过玉牌翻来覆去看了两眼,道,“那约的是和姑娘卯时相见?”   “嗯,还说了地方,要求我独自前去。”盛卿卿将纸条扣在桌上,没有立刻撕毁,而是蹙眉道,“小心翼翼的,不像他先前直接让项危楼给我传话那般大方,以他的身份来看,有些小家子气了。”   “姑娘还去吗?”   “……去。”盛卿卿转手将纸条交给青鸾,“你送去给孙晋吧,让他派人跟着,我去看看是谁。”   青鸾接了纸条,不太情愿,“我随姑娘一起去,我只是个丫鬟,对方肯定不会在意多我一个的!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还能保护姑娘!”   盛卿卿张口要拒绝,转念一想又同意了,“也好,那你先去,让他届时不要贸然动手,等摸清对方的目的时再出来。”   若对方真是沈湛,正好多带个丫鬟过去能试探一番他突然要求“你独自一人前来”的态度变化是从何而来。   若不是沈湛,便更需要人手了。   青鸾高兴地应了一嗓子便跑出门去,腿脚极快,小半刻钟的时候便回来了,自豪道,“姑娘,我一路上没叫任何人看见!”   “好,若事情顺利,来去而已也不必多久,就不需要大舅母操心了。”盛卿卿道,“我们悄悄地去。”   青鸾赶紧拿了外衣跟在盛卿卿背后踮脚替她披上,“姑娘,吃些东西再走吧?”   盛卿卿哭笑不得,从青鸾手中拿了两块糕点匆忙送进嘴里才离开。   那纸条上写得很清楚,盛卿卿需徒步离开孟府到一处指定的地方,上一辆停在那处的马车离开,身边还不得带其他人同行,否则孟府和闻夫人便有一个会遭殃。   因着对方知道闻夫人有所关联这一点,又用了“沈”的名字,说是沈湛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盛卿卿从孟府偏门而出缓步离开时,心中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得上。   就好像一位无所畏惧又自负的枭雄突然间变得斤斤计较、家里长短起来,便总让人觉得十分别扭。   走出一处街角时,面前的人烟越发稀少,连路过的百姓也看不见几个,显然对方是特意选择这么一处无人角落令盛卿卿上车的。   盛卿卿微微停住脚步,往身后看了一眼。   纵然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异样,盛卿卿相信孙晋一定已经率人跟在不远处密切监视了。   孙晋毕竟是孟珩的左右手、心腹下属,盛卿卿对孟珩的看人能力相当放心。   因此她只是回头这么看了一眼,便回头淡然地走向前去,没多久便找到了一辆停在暗处的马车。   那马车前头是个壮实的车夫,在看见盛卿卿之后便站了起来,他沉声说,“你不应该带人来。”   随着他的发声,马车里又走出了两个彪形大汉来,三人形成了合围之势,将盛卿卿和青鸾包围在了当中。   “我好歹住在孟府里,独自一人出门也太过显眼,路上能有十个人问我要去什么地方,带上贴身丫鬟便没人会说什么了。”盛卿卿说着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好奇道,“沈湛便在这马车里等着我?”   虽这么问,但盛卿卿知道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如果沈湛真在车厢里,孙晋早就率人把马车掀翻、将人拿下了。   迟迟不动手,正是因为还摸不清对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更没回答盛卿卿的问题,动作强硬地将盛卿卿和青鸾赶上了马车。   ——车厢里果然空空如也。   盛卿卿刚刚坐到车厢里,马车便晃动一下开始行驶。   盛卿卿悄悄倾身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看见前面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壮汉,第三个人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青鸾悄声道,“姑娘,姑娘!”   她指了指自己那边的窗外,用手指比了一个马儿的形状。   盛卿卿顿时了然:另一个人骑着马跟在马车旁,一个人也没落下。   既然不必分开人手去通传消息,便很显然是按照先前收到的命令,已经在往预定好的地点走了。   盛卿卿含笑捏了一下对面青鸾的手掌,轻声安抚她,“不要怕。”   青鸾眼睛亮晶晶地点头,“我不害怕,我还要保护姑娘呢。”   盛卿卿悄悄掀开帘子观察着外头,看见马车一路避开人多的街道,朝着一处城门而去,眼看着是要去郊外。   若是沈湛,也说得过去。   毕竟孙晋寻了这么久也没能在汴京城里找到他的踪影。   但若不是沈湛……   盛卿卿收回了手,干脆合上眼睛心中默数起数来。   大约是为了不过于引人怀疑,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盛卿卿心中稍作估算便能大概知道马车走出了多远。   青鸾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没有打扰盛卿卿。   主仆二人安静了一路,倒是马车外的壮汉几次三番怀疑地掀开帷裳往里面看了好几眼,像是难以理解她们为何能保持这般镇定似的。   等马车终于停下时,盛卿卿睁开了双眼。   马车出城后也不过走了十里路左右,绕的弯不多。   她甚至能模糊盘算自己正在汴京城的西南方位。   正当盛卿卿试图在脑中回忆汴京地图时,车帘被人唰地一下掀了起来,一名壮汉粗声粗气地命令道,“下来!”   青鸾抢先跳了下去,才在壮汉的注视中将盛卿卿也扶下了地。   盛卿卿抬眼便瞧见面前是一处宅子。   ——正如同盛淮曾经在郊外所建那座温泉宅子一般,许多大户人家都会在郊外准备一二清净的别院。   但这些精致的别院和庄子平日里并用不到,只有少数下人会在其中清扫管理,等待着主人家一年屈指可数的光临次数。   盛卿卿不由得猜想起来面前这座宅子的主人是谁。   不必面色不善的壮汉再次喝令,盛卿卿在门口只短暂地站了片刻,便稍稍抬眼往门的深处看了一眼,举步直接朝里面走了进去。   她既然都选择离开孟府跟到了此处,那也没什么理由需要在门口突然犹豫不决的。   三名壮汉紧跟在盛卿卿和青鸾身后,像是要堵住她的退路似的。   宅子不大,三进三出,盛卿卿很快便走到正厅里,见到了坐在其中的人。   她轻挑了一下眉毛,说意外不意外地道,“魏夫人。”   穿着一身暗色衣服、就连妆发都十分朴素的魏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你还真敢来。”   “夫人不就是知道我会见沈湛,才会用他的名字引我出来的吗?”盛卿卿站住了脚步,含笑左右打量了一番,道,“夫人是打算将我绑起来,逼问出你想要的答案,而后再将我杀死弃尸野外吗?”   被说中了全盘的打算,魏夫人的下颌微微一抽,脸上露出了嫌恶的神情,“你倒是冷静十足,是有恃无恐觉得孟珩能来救你吗?”   盛卿卿摇头,她不紧不慢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在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落座,才再度迎上魏夫人的视线,“我以为魏夫人是个会从长计议的人,之前才对一直对我笑脸相迎。既然今日突然改了主意,又特地将自己的存在撇清、做了乔装打扮才来此处,那我想定是打算不再从长计议、快刀斩乱麻。”   以此类推,答案便只有一个。   “你知道就好。”魏夫人确实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她知道魏梁不会同意自己的做法,那就必须在魏梁赶到之前将事情解决。   若魏梁来时早就回天无力,她又确实从盛卿卿手中拿到了沈家宝藏的线索,那魏梁也无话可说。   魏夫人这般想着,道,“那便省了我许多功夫——不用浪费时间,直接告诉我怎么才能拿到你父母留下的那些东西。”   “魏夫人,你看,这就是个我即便回答了、于你也无用的问题了。”盛卿卿又笑了,她勾着嘴角道,“魏夫人应当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被我外祖母保管着的才是。”   “不是早将钥匙给你了么?”魏夫人哼笑,“少打马虎眼,这些连孟四都知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   “夫人且耐心听我说完。”盛卿卿道,“外祖母确实给了我钥匙,但这钥匙我藏在什么地方才觉得最安全,夫人想不想猜一猜?”   魏夫人略一思索,表情突然变得相当难看,“你把钥匙给了孟珩?!”   盛卿卿笑而不语。   魏夫人又气又恼,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再也不能平心静气了。   她原先都想了一脑袋如何威胁盛卿卿的话,谁料全都没用上;这也就罢了,盛卿卿竟然将钥匙交给了最碰不得的那个人!   若是真立时杀了盛卿卿,魏夫人用脚趾想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从孟珩手里将钥匙拿到了。   可今日和盛卿卿撕破脸了的魏夫人也知道,她是绝不可能放盛卿卿活着回汴京城的。   看着魏夫人一幅骑虎难下的表情,盛卿卿不动声色地将双手交叠到一起置于膝上,用一种相当无害又柔和的嗓音说道,“但我来汴京时身无分文,其实这些钱财对我来说也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并不重要。因此在我得知它们的存在后,也并未想要撕毁和魏家的婚约,这夫人也是知道的。”   “……你想说什么?”魏夫人紧紧皱眉看着盛卿卿。   “这些钱对我来说是个烫手山芋,我可以想办法取了给夫人——毕竟,只有我本人去问珩哥哥要钥匙,他才会毫无戒心地交出来。”盛卿卿甜甜一笑,“作为交换,我只想请夫人回答我一个问题。”   魏夫人直觉地认为盛卿卿话中有诈,但她还是按着烦躁问道,“什么问题?”   “江陵城破得那样快,守城军毫无反抗之力,同魏大人是否有关?”盛卿卿轻声问道。 第85章   魏夫人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紧接着她的五官扭曲起来,汇成了一个无法描述的表情。   盛卿卿恍然间觉得对方是在狂喜,仔细看了两眼又觉得她似乎是在迫不及待地抒发着自己的嘲讽之情。   魏夫人哈哈大笑起来,她仿佛忘记了自己之前一直压低声音说话,笑得扶着膝盖弯下了腰去,“哈哈哈哈哈——你居然早就知道了!魏梁还对我说,你对魏家没有恶意,让我不要对付你。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底还是被你这张脸给迷惑了!”   魏夫人虽然不是正面作答,但这里两句话已经足够盛卿卿明白自己问题的答案了。   但即便真是魏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直到魏夫人的笑声逐渐停歇下去,盛卿卿才含笑问,“夫人并不确定我对魏家有没有敌意,不是一样对我出手了么?”   魏夫人半直起腰冷笑了一下,“我回答了你的问题,该你告诉我怎么拿到钥匙了。”   “当然。”盛卿卿朝魏夫人弯了一下眼睛,她站起身来,似不经意地道,“我听外祖母说,我同我母亲其实不太相似?”   “……”魏夫人像是非常嫌恶地皱了皱眉,“不过五官相似罢了。”   盛卿卿了然地点点头,“若人人都像魏夫人这样有一双慧眼便好了。我上次见魏大人时,他还对我提起过母亲的事。”   魏夫人本已经要站起来了,听见盛卿卿的后半菊花,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盛卿卿,手掌在身旁痉挛一下才握成拳头,“他说孟云烟什么了?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盛卿卿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母亲就是魏夫人的死穴和心头之痛,她故作轻描淡写地摇头道,“夫人不是想要钥匙吗?我们还得回城一趟,找到珩哥哥,才能拿到钥匙。”   孟珩离开的消息封得死紧,盛卿卿刚到时便试探了一次魏夫人,确认她并不知道孟珩不在城内,因此才拿孟珩当了幌子去糊弄魏夫人。   但眼下魏夫人对魏梁说过那句话的兴趣显然已经超过了钥匙,她几乎是尖叫着厉喝盛卿卿站住,“不许走!他和你说了什么话,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我!”   盛卿卿站住脚步,侧脸看了看神情几乎有些疯狂了的魏夫人,眼神中有意地流露出了两分怜悯之情。   盛卿卿心中当然觉得魏夫人有些可怜可恨,但她若是想,便能将这些情绪收敛得极好,露出来不过是为了激怒魏夫人罢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魏夫人深吸了两口气,她控制不住地用力抓挠起自己的手臂来,“他心里爱的从头到尾都是孟云烟!几十年了,他还是想着一个被他亲手害死的女人!”   “或许魏大人后悔了。”盛卿卿平静地说着,不动声色地招手示意青鸾朝自己靠近一些。   魏夫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一般大声冷笑,“他当然后悔了!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找到孟云烟,哪里想过杀死她?他从头到尾想杀的,只有盛淮一个人罢了!”   盛卿卿克制地闭了闭眼睛,将魏夫人的话在脑中迅速地推敲了两遍。   盛淮和孟云烟隐姓埋名辗转到江陵后定居,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魏梁发现了踪迹,魏梁借着东蜀军进犯的机会打开了江陵城的大门,这其中或许是出了差错,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盛淮确实死了,但孟云烟也死了。   “我本以为那之后我就可以入他的眼了——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能等上他一辈子。”魏夫人越说越快,她双眼猩红地盯着盛卿卿的面孔,“可这才几年的功夫!你就到了汴京,还顶着和孟云烟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盛卿卿听到这儿不由得愣了一下,终于察觉出魏夫人针对自己的态度并不仅仅是因为母亲的存在,好似还掺杂了些不知道妒忌还是什么的情绪。   青鸾在旁突然出声骂道,“呸,魏梁都不知道多少岁了,当姑娘爹都绰绰有余的年纪,你说什么屁话!”   盛卿卿:“……”   她脑中虽然隐隐闪过了这么个念头,却并没有将其说出口来,倒是青鸾直接指着魏夫人的鼻子骂了。   魏夫人深吸了口气,她恶毒地剜了盛卿卿明艳的五官一眼,“无所谓,你很快就要死了——你想去找孟珩?我怎么可能让你真的见到他。”   魏夫人再怎么不理智,多年来对孟珩的积威和手段也是看在眼里的。   盛卿卿是如今她握在手中唯一的筹码了,将她放走和自寻死路没有差别。   “那夫人预想我如何将钥匙取来给你呢?”盛卿卿心中稍稍估算时间,想孙晋等人一路跟来,再怎么慢也该将这处包围了,神情很是平静。   “写信,交一枚孟珩一看就知道是你的信物一起送去。”魏夫人朝一旁的壮汉挥了一下手,“把她带进去。”   盛卿卿拦住了想要挡在自己面前的青鸾,细声细气地问,“那夫人打算派谁去送信?不是我的丫鬟,换了别的人,珩哥哥定会起疑心的。”   “只要有你的信物,他再怀疑也会照办。”魏夫人阴冷道,“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不要耍什么花招。”   盛卿卿扫了一眼堵在自己身后的彪形大汉,点头同意了,“夫人请吧。”   按照魏夫人的口述,盛卿卿写出的书信内容倒是相当可信。   信中含糊地说了自己需要用到钥匙,但因为暂时分不了身、又不知道何人可信,希望孟珩能亲自将钥匙送到孟府她的院中去。   虽然多少还是有些可疑,但放钥匙的地点倒是选得非常巧妙。   盛卿卿写完这一句时便明白了过来,“看来魏夫人的手已经伸到孟府里了。我看孟府的下人们一个个都很听话,恐怕这个能到我院中去将钥匙取走交给夫人的人,正是孟六姑娘吧?”   “接着写,写完。”魏夫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盛卿卿于是低头耐心地写完,交给魏夫人看了一遍,对方转手检查过上面的内容,便转手交给了一名壮汉,接着又伸手道,“信物呢?”   盛卿卿在腰间摸索了一下,将那朵孟珩走前交给她的木雕莲花取了下来。   她花了好大功夫才在上面钻了个小洞当坠子挂着,这才几天功夫就给摘了。   不过很快便会回到她手里的。   见魏夫人一幅急切的模样要伸手来躲莲花,盛卿卿立刻将手腕往回一收,道,“既然是能当信物的东西,我定然是很珍惜的,哪怕磕坏摔破一点,珩哥哥都会怀疑。”   魏夫人翻了翻眼皮,从盛卿卿手中将小颗的莲花拿走后,倒确实没有乱扔,谨慎地交到大喊手里后才道,“送去大将军府。”   盛卿卿目送三名大汉其中的一人带着信和信物快步离开,像是闲聊似的问魏夫人,“夫人这趟是避开了魏大人耳目的吧?看来夫人手边能用的人也不多了。”   “对付你足够了。”魏夫人冷哼,她盯着盛卿卿看了一会儿,突然狞笑起来,“既然信已送出,你就也没什么用了。”   盛卿卿镇静地抬眼道,“夫人真的觉得这信送出去后便万事无忧了吗?”   魏夫人朝她走近了两步,挽起袖子,“我只需要留着你的命就行了,这张脸……留不留都可以。”   ——只要没有了这张和孟云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魏梁就不会对盛卿卿这么关切回护了。   盛卿卿偏头同魏夫人对视了片刻,正要开口说话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丝轻微的闷响,好似有人摔倒在了地上似的。   魏夫人立刻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两名守护在旁的壮汉也跟着被吸引了片刻的注意力。   就在这刹那间的空隙里,盛卿卿已经伸手将桌上的砚台举起,毫不迟疑地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壮汉扔了过去。   残墨在晃动中泼出小半,顿时将盛卿卿的衣袖和手腕都染成了一团黑色。   而盛卿卿眼也不眨,与此同时往桌子后面一躲,手在自己腰间一抹,便抽出一枚样式极为小巧的匕首,合身绕着扑到了魏夫人身侧,在这名娇生惯养的贵妇人还没能反应过来的同时,便稳稳地将匕首抵在了对方的喉咙口上。   从小在江陵军营里进进出出,又肚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盛卿卿,虽不能算身手多好,但要拿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魏夫人还是相当轻松的。   魏夫人被盛卿卿钳制住也不见丝毫怯色,反而厉声命令对面两名壮汉,“不用管我,杀了她!”   盛卿卿手中匕首一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到原本还在书桌旁的青鸾突然疾步上前,身形轻灵得像是一只真正的鸟儿般挤进两个彪形大汉中间,三两下就把他们两个的手臂关节卸了下来,一脚一个踢倒在地。   盛卿卿:“……”   魏夫人:“……”   青鸾蹲在两个没了意识的壮汉身边,抬头怯生生地道,“姑娘,我是沈家的下人,跟在您身边是听了您父亲的命令。”   盛卿卿登时有些头疼,她一时没顾得上理会这些,“先走,以后再说。”   青鸾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她脆生生地应了便站起身,而后突然侧头看向门外,警戒地倒退着靠到了盛卿卿附近,低声道,“姑娘,又有人来了。”   盛卿卿仍旧牢牢钳制着魏夫人的要害,她的视线转向门口,两个呼吸的时间便看到魏梁领人出现在了视线范围内。   魏梁不甚在意地扫了一眼被匕首抵住喉咙的魏夫人,又将目光落在了盛卿卿身上,他的态度仍旧能用得上“平和”来形容。   魏夫人按捺不住地率先开口打断沉默,“今日和她已经是不死不休了!”   魏梁充耳不闻,他对盛卿卿道,“把匕首放下,我不会伤害你。”   魏夫人尖叫,“魏梁你疯了!你看看清楚,她不是孟云烟!”   “魏大人应当该有自己是我仇人的自觉吧?”盛卿卿道。   魏梁凝视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但只要你能守承诺,我不会伤你。”   “但我没有魏大人这么心胸宽阔。”盛卿卿轻轻冷笑,“我可是恨不得能将魏大人扒皮抽筋、送上断头台呢。”   魏夫人立刻道,“你听见了吧?这样你总该死心了吧?她知道你是她的仇人,就绝不会让你好过的!你想保住魏家,就只能杀——”   “我可以不要魏家,也可以离开汴京。”魏梁又说,“你是云烟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我不动你。” 第86章   魏梁连着说了三句话,句句都是承诺。   别说魏夫人,连盛卿卿听着都有些惊讶起来了。   她的目光反复扫视着魏梁背后那十几人的队伍,又扫过青鸾如临大敌的神情,才道,“魏大人恐怕没这么好心吧?”   魏梁顿了顿,他在盛卿卿嘲讽的注视中点了点头,“我要带走你父亲留下的那笔钱。”   盛卿卿无声地笑了一下。   魏夫人紧绷着身躯,盛卿卿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愤怒到了极致的颤抖。   “这对你而言也是好事。”魏梁冷静地解释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沈湛和皇帝都想要这些钱,你此后投向孟珩,一来不需要横财,二来这对孟珩而言也弊大于利,不如让我带走。”   “然后魏大人可以拿着这些钱远走高飞、东山再起?”盛卿卿反唇相讥。   “我不是没有私心。”魏梁道,“但这于你我都是个好决定——你让孙晋带人在外等候时机,是不是?我来时已同他们碰过面了。”   盛卿卿心中一紧,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那封信送出去到现在都没响应,而魏梁更是能穿过孙晋等人的封锁来到这处宅子。   看来魏梁原本所带的人远远不止身边这十几个。   “你虽然有人质在手,但仍处于劣势。”魏梁没有多看一眼将嘴唇咬出了血的魏夫人,“不如就此言和,你可以离开,我承诺你伺此后会离开汴京,再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盛卿卿没有立刻接话。   理智上,她知道魏梁的提议此时对她来说是应该接受的。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么放魏梁离开。   “我知道钥匙不在孟珩手里。”魏梁又开口说道,“你不是个乐意让他人为自己分担危险的人,应当自己将钥匙藏了起来——你藏得很好,我至今不知是在何处。”   盛卿卿抿紧嘴唇不语,小巧的匕首紧紧卡在魏夫人的咽喉附近。   钥匙当然是她自己收着,若是交到孟珩手里便等同于将危险转嫁给他,盛卿卿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魏梁能将这一切猜得分毫不差,令盛卿卿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在头脑飞快运转着思考出路的同时,盛卿卿张嘴便下意识地想要转移魏梁的注意力,话头毫不犹豫地直接往他的心口里捅,“倒真看不出魏大人是个长情的人。”   魏夫人像是愤怒到了极致似的挣扎了一下,盛卿卿险些没能按得住她。   魏梁对魏夫人的动作视若无睹,他稍稍垂了垂眼,像是做了片刻的思考,而后才道,“上次见面,我对你说了谎。”   “魏大人对我说谎的事情可不止那一件。”   “我这一生钟情之人只有孟云烟,江陵那时……我本准备好要将她带走,她那日本该出门买药,却因故留在了家中。”魏梁的眼神长久地停驻在虚空中的一点,短暂地陷入了回忆之中,“我派去的人没能找到她。”   盛卿卿记得江陵城破那几日全部的事情,它们曾连番地在她每日的梦中出现,像是要强迫她找出一条那日能成功救出家人的办法来。   ——母亲身体不适,出去买药的是盛卿卿自己。   也正是如此,家中被砸成废墟之时,盛卿卿幸免于难。   “我没想过要带走她的孩子。”魏梁的视线重新聚焦起来,他的话语里带着凉薄,“因此城破之后伤亡惨重,我立刻将人撤走,不知你还活着。”   “做过的事,总会留下影子的,魏大人撤得再快也没用。”盛卿卿意有所指地说道。   魏梁闻言轻轻地皱了一下眉毛,但他没有深究盛卿卿这句话中的意思,而是道,“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   “若是我不同意,魏大人准备怎么办呢?”   “你是个心软的好孩子。”魏梁语气平和地说道,“这么大一个汴京城,你来了半年,交了多少朋友?”   他说的仿佛是事不关己的话,盛卿卿却瞳仁猛地一缩。   她在这瞬间几乎有些后悔自己在汴京认识结交了那么多人。   若是没有一个弱点的话,也不必在这时候被魏梁要挟——   盛卿卿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这个阴暗又见不得人的念头压了回去,方才再度睁开眼睛,“魏大人说唯一爱过的人是我母亲,那魏夫人呢?”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魏夫人也幽幽抬起眼来盯着魏梁,等待他对此做出回答。   魏梁沉吟了片刻,他道,“她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明媒正娶,她会与我同甘共苦一世。”   盛卿卿不可思议地盯着魏梁。   而魏夫人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笑声,破碎不堪,几乎辨别不出是哭还是笑。   几息之后,盛卿卿便知道了答案。   魏夫人整个人好似都被抽去了主心骨,往地上软绵绵地倒去,双手掩面呜呜哭泣了起来,声音听起来充斥着扭曲的绝望与狂喜。   盛卿卿不得不飞快后退了一步才没让匕首脱手、又不至于一个手滑抹了魏夫人的脖子。   魏梁倒是没动手,他甚至抬手阻止了手下的动作,对盛卿卿重复道,“半个时辰。”   孙晋杳无音信,魏梁看起来又不会立刻对她动手,盛卿卿自然不介意多出这一个时辰的思考时间。   她仍旧没有放开魏夫人,看着魏梁带人退出门外之后,才将匕首谨慎地换到另一只手里,擦去了先前那只手掌心里几乎让匕首打滑的汗水,冷静地思考起脱身之法来。   实在不行,便只能暂时同意魏梁的提议了。   *   孙晋带人一路跟着盛卿卿上的那辆马车,七拐八绕跟到郊外,才刚刚准备上前将宅子四面包围,就同一队人数更多的人马迎面撞上,迸发了一场遭遇战。   双方撞上的瞬间,孙晋就辨认出了人群中的魏梁,双方甫一交手,孙晋这方便因为数量劣势陷入了苦战。   而魏梁显然是带着目的而来的,他很快便毫不犹豫地下命令将人手分成两组,一组多的留下同孙晋等人缠斗,另一组才十几人的便跟在他身后直奔宅子的方向而去。   猜到魏梁早就知道盛卿卿在那宅子里、目的也正是她时,孙晋的头皮都炸了。   他压根不敢想象若是盛卿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来得知此时的孟珩会有个什么反应。   心中迅速权衡过双方人手的差距后,孙晋不得不咬牙点了个机灵的士兵跑回城内找援军,一边痛恨自己为什么出城时为了低调而没多带点人。   他就是中了邪才会听盛卿卿的计划行事,现在捅了篓子,连后悔都来不及!   ——毕竟又有谁知道魏梁竟大摇大摆到带着这么一大群全副武装的人出城来?又有谁知道魏梁能得知盛卿卿的计划?   孙晋心中不得不怀疑起来那密信根本就是魏梁自己送到盛卿卿院子里的了。   遭遇战的地方离城门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骑马驰骋也要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才能堪堪跑个来回,孙晋隐隐觉得要糟,在被围攻的情况下还连连分神关注宅子的方向,心中将满天神佛都拜了个遍,希望他们能保佑盛卿卿平安无事。   被派出的士兵差点将坐骑抽得口吐白沫,直奔汴京城最近的那道城门时,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城门口处的守城士兵神情不太对劲,看着十分恍然。   士兵陡然直觉地勒住坐骑,低头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干脆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守城的士兵眼神还带着点惊悚和茫然的混合,他喃喃道,“我见到孟大将军了。”   传信士兵顿时精神抖擞:有什么援军比孟珩来得更为有力?他立刻追问,“大将军去哪里了?”   守城士兵恍恍惚惚地摇头,“他将其余人甩下,自己一个人骑马走了,看样子好像是有急事?”   传信士兵略一思考便明白了过来:孟珩要么是去孟府找盛卿卿,要么是回自己的大将军府,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想到这里,传信士兵不再犹豫,道了声谢便直奔孟府,赶到时从门房口中得知自己正好和孟珩前后脚错过了。   门房好心道,“大将军进去走一趟便又很快出来,看样子回自己府上去了。”   传信士兵:“……”那是当然,因为盛卿卿是偷偷出府,孟珩到孟府自然是扑了个空。   孟珩或许还会寻找在孟府周围警戒的孙晋,却也是找不到的,多半已经猜到是出什么事情了。   他只得赶紧掉头再去大将军府,这次比前次好上一些,看见了孟珩策马疾驰而去,长刀扣在身侧,背影都卷着要毁天灭地的杀意。   传信士兵原本正要再度去追,却正巧看见秦征一阵风似的从大将军府里追出来,赶紧下马行礼,“秦副将,大将军去何处了?”   秦征手里还握着一封信,他满脸的焦急几乎能化作火焰烧起来,“去魏家了——孙晋保护盛卿卿保护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难道不知道没了盛卿卿孟珩会比从前更疯吗!”   传信士兵胆战心惊地咽了口口水,迅速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对秦征解释了一遍。   秦征顿时觉得自己手里这封盛卿卿亲笔写的信更烫手了,他望了一眼孟珩早就消失的背影,咬牙道,“你带人去找孙晋,我这就进宫面圣。”   传信士兵领了命,又下意识追问,“秦副将去面圣做什么?”   “孟珩要在魏家大开杀戒,我至少将他手中搜集到的所有罪证立刻送到陛下面前去,定魏家一个罪无可赦!”秦征火急火燎地往回跑,“你什么都不用管,带人速去接应孙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盛卿卿出事!” 第87章   半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盛卿卿觉得自己一直持着匕首的手臂甚至都有些酸痛不已,听见室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后,她便扣住魏夫人的肩膀抬眼看了过去。   魏梁在门口停住脚步,平静地道,“时间到了。”   盛卿卿紧握着匕首沉默两息,道,“即便你今日能逃走,我也会找你到天涯海角。”   “那便各凭本事了。”魏梁说。   盛卿卿又犹豫了片刻,又低头看了魏夫人的神情,对方一开始的愤怒仿佛是作假的一般,现在面上只有和魏梁如出一辙的平静。   像是察觉到了盛卿卿的注视,魏夫人略略抬起了头来,她定定看着魏梁问道,“这些年,我做你的妻子,称不称职?”   魏梁缓缓点了头。   魏夫人惨然一笑。   盛卿卿在魏夫人问出这话的瞬间便心中一紧察觉到不对劲,下一刻果然魏夫人的手便迅速抬起握住了盛卿卿的手臂往回狠狠一收、再向旁边划去。   ——被当作人质钳制住的她竟是想要自刎解脱!   要不是盛卿卿早有准备,绷紧手臂对抗了瞬间,这一下狠辣的力道也许直接便能割断魏夫人的喉咙。   可即便有盛卿卿的抵抗,锋锐的匕首也轻而易举地切开了贵妇人的皮肤,薄薄的鲜血噗嗤一声向外喷溅了出去。   魏梁显然也没料到这一出,他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   就在这时,外间有人疾步跑入,来不及压低声音,扯着嗓子便焦急地喊道,“大人,孟珩持刀闯入府中,将所有人都赶到一起围住了!”   盛卿卿顿时忘了手上被溅到的黏腻鲜血,下意识抬头看了过去:孟珩回来了?   魏梁皱起了眉,他的视线从魏夫人身上移开,稍作思考便笃定地问盛卿卿,“他是不是去找和我有关的罪证了?”   “是与不是,魏大人自有判断。”盛卿卿回他。   魏梁何等聪明之人,这一下便能明白他不能再回汴京城了。   就算孟珩仍有理智在不杀了他,手中握有的证据也足够将他送上断头台。   好在这偌大一个魏家,魏梁本就早做好了舍弃的准备。   只可惜钥匙恐怕是拿不到了。   魏梁想到这里,又低头看向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的魏夫人,抬手正要让人上前将她从盛卿卿手中救出时,外间又传来了喊声。   盛卿卿侧耳一听,听出那是两方人手打杀冲突的声音,心中一定,“你跑不了了。”   “若我拿你当人质便不一定。”魏梁看着她道。   两人说得笃定,心中却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盛卿卿知道孙晋终于赶到,但这时还在外围僵持,若魏梁下定决心转身便跑,也未必能立刻截下他。   而魏梁也很清楚眼下于他最明智的决定便是抛下魏夫人立刻突围,可看着地上形状凄惨的魏夫人,想到她无怨无悔地陪伴自己这么多年,魏梁一时竟下不了这个决心。   双方一时间陷入了对峙之中。   青鸾紧张地往盛卿卿身旁移动了半步,紧紧贴在她的身边。   一室静谧中只听见得魏夫人痛苦的喘息声。   这喘息声逐渐变得粗重起来,最后化作艰难从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字句,“你……立刻走……!”   魏梁一怔。   魏夫人整个人坐在地上,血从脖子一路染到下颌,一双眼睛却偏执又锐利,她盯着魏梁,复又坚定地道,“走!”   盛卿卿脑中一时间转着无数个念头,从放魏梁走到干脆利落地下手杀了魏夫人都跑了一遍,最后还是什么没做。   魏梁定定看了魏夫人半晌,果真什么也没再说,转身便干脆地令道,“突围!”   魏夫人身子一松,呵呵地笑了起来,悲凉又嘲讽,不知是在讥诮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青鸾小声道,“姑娘,不必再拖着她了。”   盛卿卿紧盯着魏梁离去的方向,动作慢了半拍地松开了手臂。   她甚至没心情去管笑个不停的魏夫人在想什么,待到一旁的打斗声逐渐靠近时起身跑了出去,在人群中打眼一寻便看见了孙晋。   孙晋正一幅惊恐的模样看着盛卿卿浑身的血迹。   盛卿卿哪里有空管孙晋在想什么,见魏家这方抵抗的人几乎都没了还手之力,飞快穿过了人群,道,“魏梁跑了。”   孙晋立刻召人集合起来去追,却见盛卿卿找了匹没人的马骑了上去,干脆利落地道,“我知道他往哪里去。”   孙晋连个阻止的话头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盛卿卿已经绝尘而去,青鸾有样学样紧跟气候,只得咬牙令人追上去,心酸地安慰自己:至少盛卿卿身手看着这么灵活,不像是受伤,那血八成不是她自己的。   “将军!”又有冲入室内的人高声叫住他,“里面是魏夫人,只有半条命了!”   孙晋:“……”他看看盛卿卿的背影,到底没放下心,随口叮嘱士兵给魏夫人治伤,才慢了几步地重新跟上已经奔远的一行人。   风像是咆哮一般从盛卿卿耳边刮过,她却一声也没听入耳中。   心口的血液仿佛已经沸腾了起来,胸腔里的跳动快得吓人。   绝不能让魏梁离开。   大庆之外还有数个国家,以魏梁的能力,一旦消失在视线之中,想要再度找到他便难如登天。   今日便是将魏梁捉拿归案、接受审判最好的机会了。   因此明知道自己追上去有风险,盛卿卿也按捺不住还是这么做了。   好在她从小混迹军营之中,对军马也相当熟悉,骑在马上飞奔也不觉得颠簸,双眼在荒野中寻找了片刻便看见了魏梁一行人。   孙晋带的都是精兵壮马,魏家的马匹比不过,双方的距离逐渐拉近。   盛卿卿清晰地看见魏梁回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而后,魏梁身边的人再度分兵,一小簇护在他身旁继续飞奔,另一批则掉头回来迎着盛卿卿疾驰,眼看着是要作死士用了。   盛卿卿咬牙,反手摸到马背旁边放着一幅弓箭,却是成年男子用的尺寸,她想也是拉不开的,更不用谈这么远的距离射中魏梁了。   好在孙晋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援军数量又多,魏梁派来阻拦的人不过稍稍起到了一点儿作用罢了。   盛卿卿拽着缰绳,熟练地让军马避开交战之处绕行,眼中只剩下魏梁越来越近的背影。   青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了兵器,策马护在盛卿卿身旁将想接近她的人都逼了开去。   双方互相消磨之中,魏梁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人仍紧紧护在她身侧。   而盛卿卿身旁也只剩下了青鸾。   四人终于面对面地狭路相逢时,气氛紧张得火石一敲便能燃成一片。   盛卿卿心中迅速做了个估算。   魏梁一个文官,盛卿卿一个会点拳脚的姑娘,两人勉强算是伯仲之间;魏梁身边的男人能留到最后,显然身手最是精悍,青鸾同他不知谁能占个上风。   但只要能拖住魏梁,孙晋很快便会带人追上来,那他便避无可避、只能束手就擒了。   赢面并不小,更焦急的应该是魏梁。   “——你不管孟珩了吗?”就在盛卿卿权宜之际,魏梁突然发问。   盛卿卿反手抽了一支箭在手里,准备稍后动手起来权当武器来用。她冷冷反问,“同珩哥哥有什么关系?他若在此,百步穿杨只需一箭,你连这些苟延残喘都不会有。”   “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魏梁伸手遥遥指向汴京城,“孟珩持刀进了魏家,而你刚刚才写了一封看着便是被人威胁的信送去大将军府,他显然是知道幕后黑手,因此才釜底抽薪直接去魏家、逼迫我退让收手。”   盛卿卿定定看着魏梁,脑中仿佛炸开了一声惊雷。   她猛地想起曾经孙晋吞吞吐吐地提起过,孟珩的病仍未全好,只是在她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我不出现,你也不出现,你觉得孟珩会怎么想?”魏梁深吸了一口气,将焦躁压下,作出早有预料的架势道,“魏家其他人死了便死了,但孟珩若真动手屠了他们所有人——你知道后果会是如何。”   盛卿卿闭了闭眼。   皇帝本就忌惮如日中天的孟府和孟珩,甚至亲手扶植了胡家来制衡,如今胡家倒了,若孟珩真一时冲动犯下大错,恐怕皇帝会借机发挥,届时整个孟府都不会好受。   更重要的是,盛卿卿知道孟珩的病因,不忍心他再经历一次一样的事情。   或许这次孟珩便再也爬不出来了。   可魏梁就这么眼睁睁地在她面前……!   盛卿卿连梦里都没离仇人这么近过。   但放在复仇天平另一端的,却偏偏是孟珩。   谁都不是,是孟珩。   盛卿卿咬紧牙关,再度睁开眼时看着魏梁的神情仿佛在看具尸体。她一字一句地道,“你大可以跑,但不是今日,我以后也会找到你、让你血债血偿。”   魏梁达成了目的,他看盛卿卿时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勒马转身时,他忍不住道,“你选了孟珩……这一点也很像你母亲。”   盛卿卿冷冷剜了魏梁一眼,“在我改变主意前滚,能逃得了就算你死期还没临头。”   到汴京城后她一直彬彬有礼,最多也是带着笑的隐晦挤兑嘲讽,还是第一次对人说出这种重话来。   魏梁又看了她一眼,不再浪费时间,踢了踢马肚子便带着身边最后的下属离开了。   盛卿卿真没去追,她也调转马头,辨认清楚了汴京城的方向后便再度策马疾行,脑中一瞬便被孟珩的名字所占据得铺天盖地、彻彻底底。   她得在孟珩再度坠落那条深渊时将他捞出来。 第88章   在穷乡僻壤间找到那个已经瘦得脱形、看不出原来是个胖子的伙夫,并且成功说服他回到汴京时,孟珩心中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能将盛卿卿心中最大的结解开了。   只要魏家不复存在,盛卿卿便也不必死。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汴京,在城门口毫不犹豫地将后续事务全部扔给属下,第一时间赶去孟府,想要立刻见到盛卿卿,告诉她一切都已结束。   孟珩甚至想将梦中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细细地讲给她听,无论是他已经坦白了的,还是他暂时选择了隐瞒的。   可盛卿卿不在孟府,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连门房都一口咬定今日绝没有见过她出孟府大门。   孟珩立刻意识到了事情并不简单,出门再寻孙晋,发现孙晋也在今日带了一批人手出去办事。   猜到孙晋和盛卿卿是有预谋离开的,孟珩稍稍放心了一些。   但回到大将军府后,收到的一封信让孟珩顷刻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信上是盛卿卿的笔迹,随信送到的是他亲手送给盛卿卿的礼物,而信上一字一句却绝非出自盛卿卿的意愿。   孟珩怎么可能看不出盛卿卿的行文用词习惯。   更何况对方要的是盛卿卿手中和沈家相关的宝藏,垂涎着此物的人,一只手都能算得出来。   胡家已经完了,沈湛尚未入京——就算入了,沈湛也有的是聪明方法绕过他去接触盛卿卿,而不是送来这封故作聪明、看着却像是在挑衅的信件。   那答案便只剩下了一个。   秦征赔着小心地道,“魏梁确实不在城中……”   他斟酌着还没把话说话,孟珩已经沉着脸往外走去,一手扣住了腰间的长刀。   秦征愣了一下,拿着信追出去,徒劳地劝,“不是,你等等!还不知道他们在郊外什么地方,你要去哪里?”   孟珩冷笑,“魏家所有人的命,看他放不放在心上了。”   秦征哪里拦得住孟珩,只敢一路追在他屁股后面,没胆子上去拦,最后目送孟珩狂暴地策马离开,又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骑马奔来,说自己是来找援军的。   听罢前因后果,秦征差点没想把孙晋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   几乎没有时间多作思考,秦征飞快地做了安排,一批精悍的护卫直接跟着这名传信士兵去了郊外支援,几个人到各处城门等着孙晋或盛卿卿归来,好立刻告知详情领路。   而他自己是世家出身、官职又能随时进宫,只能入宫跑上一趟,赶在孟珩真杀人之前知会皇帝,别成了个先斩后奏。   临出发去皇宫前,秦征又喊了大将军府的管事,令他率人紧随在孟珩身后去魏家,将盛卿卿的去向告诉孟珩,尽可能地稳住他。   管事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哪能阻止得了大将军?”   秦征匆匆换上官服,咬牙切齿道,“你坑蒙拐骗都行,就说盛卿卿安然无恙,马上就到!孙晋知道厉害,拼了命也会让盛卿卿平安回来!”   都这时候了,秦征哪里还有时候想后不后果,只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等他风驰电掣到宫门口时,却看见有个人在宫门外坐着——对,坐着——等待他,看样子像是已经候了好一会儿。   秦征下了马,迟疑地看了对方一眼。   项危楼朝秦征友好又和煦地笑了一下,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秦副将,一同去面圣吧?”   *   管家率人赶到魏家时,其实本来多少存了点帮忙的心思——毕竟魏家那么大,人又那么多。   可等到了门口,才发现孟珩根本用不上他们。   魏家大大小小从上到下,只要是在府里的,全部跟小鸡崽子似的被赶到正厅里集中了起来,就连半身不遂的魏二都不例外地被人抬了过来,要倒不倒地放在一张椅子上。   魏仲元更是已经被这阵仗和孟珩的煞气吓得晕了过去。   魏家的两根主心骨都不在,对着孟珩那是一分的抵抗之力都没有。   可就是这么一片挤在一起吓得六神无主的人,此刻却噤若寒蝉,恨不得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吞进自己的肚子里面去。   原因无他,孟珩就站在正厅的门口,手握一把出鞘的长刀,刀刃锐利得好似看一眼就能割裂眼球,叫人扫过都觉得血液被冻成了冰块。   孟珩脸上的神情更是阴鸷到连年纪最大的魏家长子都不敢同他对视,他心中叫苦不迭:偏偏今日魏梁和魏夫人都不在府里,高个儿的只剩下他,他哪里敢上去同仿佛一言不合就要砍人脑袋的孟珩说一句话?   平日里人人都觉得孟珩已经够吓人了,可魏家长子却觉得平日里的孟珩比起这一刻来简直算得上是温和。   要知道刚才孟珩进了魏家,一个字也没说便拔了刀,像是驱赶猎物一般将所有人都集中到了正厅里面,而后便执刀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像是在挑选从谁开始下刀似的。   他也不说他要什么,只这么阴沉地从左到右扫了一遍,好像先是清点了一遍人头,而后嘴角一勾,冷笑了声。   魏家长子当场就惊恐得差点给孟珩跪下了,求饶的台词在他脑中转了八十圈也没敢从嘴里吐出去,生怕一开口制造杂音,便成了孟珩刀下又一道亡魂。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孟珩浑身上下实打实的杀意却是做不了假的。   魏家长子在惊惧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家曾在背地里盛传过孟珩得了疯病的传言,他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孟珩这回恐怕是彻底疯了,才会持刀直闯朝廷命官家中,一幅要屠尽所有人的模样。   ——他却不知道,这件事情孟珩已经干过一次了。   上次他得知盛卿卿在魏家死得不明不白时,魏家一个人也没能从这柄刀底下逃生。   但这次他们是孟珩的筹码,他将魏家人堵了个全,便开始默不作声地等待。   有些人逃了,孟珩没有刻意去拦,为的就是他们能给魏梁通风报信。   有孙晋在盛卿卿身边护卫,孟珩相信魏梁没有太多可乘之机。而魏家其他所有人的性命、包括这一发魏家已经完了的信号,足够让魏梁下一个聪明的决定。   ……但这理智的判断,并不是说孟珩就能全然克制住自己的理性了。   他上次到魏家,便是来大开杀戒的,第二次来竟也是因为近似的理由。   孟珩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面无表情、心如铁石杀进来的那一回是个什么心情。   铺天盖地的绝望与懊悔。   这次是恐慌。   即便一切都有计划,孟珩也知道魏梁若是够聪明便会怎么选,但他却不能十成十地肯定魏梁会不会突然发疯伤害盛卿卿,又或者魏夫人这个变数从旁导致什么意外。   若是盛卿卿没有平平安安地回来,若是她根本……没有回来。   孟珩握紧刀,另一手下意识地伸入暗袋里握住了随信一起被送回来的木雕莲花。   他顿时冷静了下来,并继续以这种异常冰冷的理智将自己束在疯狂的底线边缘,想道:那魏家便再为她陪葬一次。   然后,他再去找盛卿卿一次。   *   盛卿卿差点没把悍马给累坏了才赶到城门口,她还没来得及同守城士兵表明自己的身份,门内一个侍卫模样的人便像是支离弦之箭一般弹起朝她跑了过来,“可是盛姑娘?”   盛卿卿吓了一跳,目光警戒地上下审视对方的身份。   对方很快掏出一枚腰牌,急切道,“盛姑娘,我是大将军府上的——来不及了,您换马快随我走吧!”   盛卿卿的马确实累坏了,她立刻翻身下马,不必多问便道,“他在哪里?”   侍卫一愣,将马儿缰绳交到她手里,张嘴下意识答道,“魏……”   盛卿卿虽然早知道答案,但听见确认时还是闭了闭眼,她利落地踩着马镫上了马,转头对青鸾道,“你先回一趟孟府,告诉大舅母详细,但让她不要担心,就说我很快带着珩哥哥回去。”   青鸾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盛卿卿却没有心情再等下去,辨认清楚魏家的方向便赶了过去。   在刚放魏梁离开时,盛卿卿还有些抗拒与后悔,可随着她越靠近汴京,心中便越是担忧起孟珩的状况来。   她甚至有点后悔起自己莽撞地想要引蛇出洞的举动,虽说这计划确实起了作用,可它若伤害到了孟珩,便远远得不偿失。   她明明早就知道孟珩最害怕的是什么,却还是一意孤行拿自己去冒险了。   盛卿卿深吸了口气,说服自己冷静下来。   孟珩此刻或许没有什么理智,她只有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才能将他带回这边的世界来。   汴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盛卿卿到魏家时,周围已经被拉起了戒严的护卫圈子,将好奇的民众都挡在了外面。   骑着马靠近的盛卿卿自然也被面色严肃的士兵拦住了,她知道自己一身鲜血定然吓人得很,蹙眉往四周看了一圈想要找个熟人解围,果然很快见到一个,扬声唤了对方,“王哥!”   王敦闻声飞快转回头来,焦躁的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他飞快跑来喝退士兵,将盛卿卿带入了戒严圈中,“你总算来了——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盛卿卿嘴里答着,小跑起来的步速并不比王敦慢,她抿着唇问,“珩哥哥就在里面?”   王敦叹气,“对不起,我该拦着他的。”   “不是你的错。”盛卿卿摇头,在魏家门口停住脚步,看着空空荡荡的一片,深吸口气问王敦,“他……动手了吗?”   王敦还没答话,里头走出了个人来,他一叠声地答,“没有,没有!盛姑娘来得正好,我快劝不住大将军了,您快进去吧!”   正是用各路手段真真假假骗了孟珩半天的大将军府管事。   得知这个坏消息中的好消息,盛卿卿舒了口气,她干脆地将身上染了大块血迹的外袍脱下,穿着略显单薄、但血迹不多的衣裳便越过管事疾步往里走去,她回头道,“你们都在外面等着,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王敦一把拉住管事,沉声道,“交给你了。”   盛卿卿分神朝王敦笑了一下,“好。”   她明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放缓步调让自己显得更冷静一些,却根本没有余裕停下来这么做,也根本不想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只想快一点、再更快一点地抵达孟珩身边。   不知道走了多少距离,盛卿卿不远不近地听见一声惊呼,吓得心脏都停跳了好几拍,干脆提起裙摆一路狂奔向前,正好看见一人正面对面举着一把剑指向孟珩,而孟珩的刀却仍垂在身边。   盛卿卿眼前一黑,想不到手持兵器的孟珩为什么还会被人用明晃晃的剑尖指住。   他不该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啊!   下一刻,盛卿卿视野中的画面一花,“咔啦”一声,有什么极硬的金属从中间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她下意识停了停脚步,按着心口再细看,却是孟珩出手如电、后发制人地将对方的剑直接砍成了两截。   本来立在孟珩身前的那人满脸惊愕与难以置信,下一刻便倒在了地上,胸前溅出鲜艳的血花。   盛卿卿这才分出注意力去观察周围。   方才她只看得见孟珩的险情,这会儿周围的景物映入眼中时,盛卿卿才呼吸一滞地发现周围已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看着像是魏家护卫一般的人,也不知道是死还是活。   见孟珩做完这一切之后仍然面无表情,持刀还要再向前走去,盛卿卿张了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不知怎么的喉头肌肉一阵痉挛,竟跟魇着了似的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盛卿卿急得没了章法,从后往前追了上去,赶在孟珩重新跨入正厅之前从背后不管不顾地抱住了他的腰。   孟珩的脚步一顿,他缓缓地低下头看向环在腰间的两只手。   他本该克制不住条件反射一刀便削过去的,但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这么做。   紧贴在背后的娇小身躯颤抖个不停,却一言不发。   孟珩不得不思索起这是不是他的幻觉来。   他低头将腰间的一只手掌握住,仔仔细细地摩挲掌心里的纵横的几道旧疤痕,确认它们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多也没有少,才一根根扣紧对方的细长手指,哑着喉咙道,“卿卿。”   被唤了名字的瞬间,盛卿卿才觉得自己的声音被解除了禁锢,她用力点头,这次却是哭得已经说不了话,泪水流了满脸,抽噎个不停。   孟珩捏着她的手指,问,“魏梁动你没有?”   盛卿卿摇头摇头再摇头。   “李倩呢?”   盛卿卿想了想这是什么人的名字,这思索的片刻之间孟珩才稍稍有所放松的身体便立刻紧绷起来。   她飞快地回想起那是魏夫人的本名,连忙再度摇头。   孟珩这才再度放松下来,他像是宣誓一般郑重地说,“我要转身了。”   说完过了片刻,跟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孟珩拿开盛卿卿的手缓缓转了过来。   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脸上打了个转,而后便往下聚焦在那点状飞溅的血迹上不动了。   盛卿卿怕孟珩失常,抽抽噎噎又视线模糊地伸手去找他的手掌,很努力地开口解释,“是、是魏夫人的血。”   她哭得鼻子眼睛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好像刚刚被欺负狠了的小可怜似的。   孟珩顿了顿,小心地伸手去擦了她的眼泪,才发现盛卿卿的脸颊是滚烫的。   孟珩皱了下眉,才发觉盛卿卿穿得相当单薄,也不知道这热度是被风吹的还是急的。   他沉默着将自己外袍脱下来披在了盛卿卿身上,将她整个裹住后,又下意识地朝她靠近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再度退了回去,道,“你没事就好。”   盛卿卿喉咙一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都没忍住,哇地一声倒在孟珩肩头大哭起来,“我没事、我没事,你别怕……”   她靠在孟珩怀里哭得天崩地裂,说着自己没事,却从宽大的外袍里伸出一只手来环着孟珩的肩头拍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孟珩安安静静地等了片刻,胸口平和了没多久便揪心地疼起来——他都忘了上次盛卿卿好不克制地哭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是她八岁?还是七岁?   于是孟珩只好笨拙又不太熟练地像小时候那样把盛卿卿弯腰抱了起来,带她往外走去,将魏家一群人都扔在了身后,跨过地上重伤的躯体,目不斜视地道,“我也没事,只是在等你。”   若盛卿卿能回来便像现在;若等不到她回来,也不过和上辈子一样。   盛卿卿还是哭得喘不过气,她像是把这辈子的委屈都聚集在了这一刻爆发似的,边哭边埋在孟珩的脖子里叽叽咕咕、含糊不清地跟他讲,“不走正门,好多人。”   孟珩无法,换了个地方,准备带着人翻墙出去。   可走了两步,盛卿卿又道,“还是算了,王哥和管事就都在门外等着。”   孟珩于是又往回走。   盛卿卿把整张脸都埋进孟珩肩窝,像是把脸藏起来别人就不会知道她就是刚刚进入魏家那个人了似的,悄声问孟珩,“珩哥哥把我的小莲花带着了?”   “嗯。”   盛卿卿瓮声瓮气地说,“你还给我,我也送你个东西。”   孟珩把木雕的小莲花塞到了盛卿卿手里,后者连着他的手一把攥住,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直起脖子不顾章法地胡乱一口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大约是哭得狠了,少女的嘴唇柔软又滚烫,惊得孟珩一个激灵,原本稳稳向魏家外面走的步子都顿住了。   盛卿卿定定看着孟珩,拇指像是很不安地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左右滑动了一下。   孟珩的脑子停转了,他诧异得甚至不太敢生出喜悦来。   盛卿卿却没有跑,她红着脸再度凑近过去,一下又一下地亲吻孟珩的眉宇、鼻梁、脸颊,像要将仍旧深藏在他体内的暴躁与不安全部都这样消融驱除似的。   直到孟珩回过神来,抽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朝自己按过来,含住了她的嘴唇。   他先是轻轻地吮了一下,而后退开些许,像是给她留出了后悔逃跑的余地似的。   盛卿卿咬住发麻的嘴唇,强忍羞涩地直视孟珩幽深得望不见底的双眼。   ……   最后到底孟珩是把外袍提起来盖住了盛卿卿的脑袋,将浑身没力的她跟个小娃娃似的抱出去的。   王敦一把拉住想跟上去的管事,纳闷道,“你是不是缺心眼儿?”   管事反应过来,他站住脚步,唏嘘地往开始断断续续传出魏家人哭声的门里看了一眼,突然感慨道,“总算这一场风波是过去了级。”   王敦嚼着刚才叼到嘴里的狗尾巴草,哼哼了两声,道,“但你还有得忙。”   管事叹气,“什么时候不忙?”   王敦:“孟大将军成亲的大喜事,你就说够不够你忙?”   管事:“……”   管事:“!!”   看着大将军府的管事飞快离开,王敦又扫了眼盛卿卿和孟珩离开的方向,发现两人早就没了踪迹。   他无限感慨地出了一口气,视线转而抬高些许,看向了原先乌云压顶的汴京城头顶露出的一角晴空,把狗尾巴草摘了一扔,对着天穹自言自语地道,“你们在天有灵总算也能放心了……卿卿这丫头找的夫君未来可不会让她再受任何委屈。” 第89章 沈湛   沈湛这一生,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就连话本里也不敢这么写。   出生时最被器重的皇太孙,锦衣玉食里被众星捧月地长大,六岁时皇室被推翻,只剩下沈湛和沈淮两兄弟相依为命、逃出了皇宫。   沈湛比沈淮大上两岁,忠仆将他们护送出宫便死去,沈湛担起了兄长的责任,他几乎是又当爹又当娘地将四岁的弟弟沈淮拉扯大的。   无依无靠、又不能暴露身份的他们幸运地避开了薛家人的追捕,成功地在一个偏远的地方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   两兄弟看似亲密无间,沈湛却知道区区两岁的年龄差给两人带来了相当之大的区别。   对幼年记忆相当清晰的他心中燃着要将薛家从皇位上扯下来的怒火,可对在宫中生活记得不太清楚的沈淮却对此并不执着。   哪怕过着穷哈哈、被人看不起的日子,沈淮却也常常哈哈一笑带过,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还对沈湛说,自己以后想在边陲小城里和妻子一起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一家人衣食无忧便心满意足。   沈湛大为皱眉,他试图教导弟弟和自己走上志同道合的路,却总是差了那么点儿功夫。   沈淮心地善良,愿意帮他,却对复仇没那般渴望。   沈湛却知道一个秘密——薛家夺皇位时的手段不光彩,杀人又逼宫,到底有所缺漏,譬如国库中相当一部分的财产早被先帝派人暗中运走。   大庆的国库此刻几乎是空空荡荡的,被运走的那些钱财,只有沈湛从忠仆口中得知了藏处。   或者应当说,忠仆是说给他们二人听的,但沈淮当时年纪太小,似乎并不记得。   等到十七岁后,沈湛自觉一切准备已做得足够,便带着沈淮离开藏身的村庄,去白手起家建立自己的势力。   沈淮不遗余力地帮忙,他也成了沈湛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   然而就是这个沈湛最信任的人,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在背后捅了他一刀。   沈湛事后才想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改名换姓进入汴京城后,沈淮意外遇见了倾心的女子,他满怀喜悦去同沈湛分享,沈湛却一皱眉斥责他将心思花在没用的情情爱爱上。   沈淮一开始撇撇嘴没说什么,但沈湛后来很快将目光放在了孟府身上。   那时的孟府不上不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正是一块能让沈湛吞下肚子里的肥肉。   沈淮旁敲侧击的劝阻,沈湛全部没有听入耳中。   他从一无所有徒手建立了能瞒过薛家所有耳目的势力,眼看着入了汴京、即将要对薛家动手时都没暴露任何蛛丝马迹,年少的沈湛多少自负起来,觉得自己一路走来从未做过错误的决定,便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意见。   说实在的,这个毛病即使在沈湛得到了教训之后,他也一直没改过。   沈湛派沈淮以一个护院的身份进入孟府,那是他做的第一个糟糕决定。   因为沈淮见到了孟云烟,他跟着魔似的栽在孟云烟手里,最后听了孟云烟的话回来劝沈湛。   他说,如今国家并不安稳,薛家好歹也在攘外安内,这时不该对他们动手。   沈湛哪里听得进去,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沈淮之后不久便带着孟云烟悄悄私奔,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沈湛一直谨慎放置的皇家财产给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沈湛竟说不请这前后二者之间哪一件事更令他生气。   但他也没有找沈淮发泄的机会了。   沈淮和孟云烟离开之后,少了一员大将、又顿时库中空空的沈湛明知道这不是该动手的时机,却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少年意气地咬牙还是照原计划执行了下去。   若能成功,那还真是一段佳话。   偏偏沈湛没成功,他侥幸逃离汴京城,多年来培养的人手折损了十之□□,只得重新再来。   等他再有那个精力和实力腾出手去找沈淮和孟云烟时,早就失去了这两人的全部线索。   那之后几十年里,沈湛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情。   譬如沈湛手底下发生过两次反叛,第一次他手下留情,第二次却将有关之人杀了个干干净净,此后再没有第三次。   譬如沈湛也试着找女人要了孩子,第二次叛乱正是他的亲儿子受他的副手煽动掀起的。   譬如尚未和他成亲的那个女人、以及他的女儿都在第二次叛乱中被波及死去,他又成了个孤家寡人。   沈湛步入不惑的岁数好一段时间之后,才不情不愿地领悟到十几年前便该领悟的事实:沈淮当年对他说的话或许也不全是错的。   但他已不会再尝试去给自己增添哪怕一个家人了。   就连他身边最需要信任的副手,也几乎三年便要换上一次。   再譬如他和孟珩遥遥在战场上打过一次照面,却没有动手,孟珩也未发现他的不妥之处。   又譬如时隔三十多年终于发觉自己还有一个血脉相关之人在世上时,一切都连了起来。   沈湛翻来覆去地念着“盛卿卿”这三个字,越咀嚼越觉得不是个滋味。   兄弟两个人一共六个子嗣,竟薄命得只活下来一个——还好死不死去投奔了孟府。   ——沈淮肯定压根没告诉盛卿卿她还有个伯伯!   年轻的副手征询沈湛的意见,“皇帝令自己的孙子接近她,装作一见钟情,甚至想要赐婚,应当是为了引起您的注意。您意下如何?”   沈湛冷笑着将盛卿卿的画像放到桌上,又伸手推远了一点,才说,“比起钱来,他更想要的是我的命,这是个明晃晃的圈套。”   沈湛说不准皇帝是认准他仍然非常需要那笔钱——他不需要——还是认准他会因为一个侄女去犯险,但无论哪个,沈湛都不上心。   副手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便伸手去取画像。   沈湛倏地伸手又将少女的画像给按住了,他面无表情地说,“留着。”   副手不作任何异议地转身离开。   沈湛拿起画像,皱眉看了又看,竟没从画像里找到太多自己弟弟的影子来,仿佛沈淮爱孟云烟爱到连自我都不存在了似的。   他没由来地生了气,要将画像扔到一旁时,又被上头少女又甜又软的笑容戳中心中不为人知的小角落。   ……罢了,到底是沈淮唯一的女儿。   抱着这样的想法,沈湛还是带人动手悄然赶往了汴京。   项危楼收到消息来城外同沈湛见面时,一脸了然,却故作讶异地道,“我还当你不会来。”   沈湛不动声色地扫了这个腿脚不便、但脑子已足够补上千百双腿的青年,道,“这么多年不给薛家找麻烦,他是忘记在我手里栽过多少次了。”   项危楼含笑问,“那怎么不进城去?”   沈湛遥遥眺望远处的汴京城,好似隐隐约约还能看见里头的皇宫似的。   但生活在那其中的短暂年月,他却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还不到时候。”沈湛没有回答,他头也不转地说,“盛卿卿你见过了?”   项危楼很是真诚地叹了一口气,他感慨地说,“那可真是个好姑娘,从江陵城里凭借自己的双脚站了起来,一路走到汴京城,连孟珩都心甘情愿成了她裙下臣。”   沈湛眼角一抽,一股怒火油然烧起,“孟珩?他知道自己几岁的人了吗?”   项危楼笑着说,“九岁,倒也还算不上老夫少妻。”   沈湛终于侧脸看了看项危楼,他眯眼道,“你想看我笑话?”   “我想……”项危楼拖长了声音,仍旧很温和又带点令人无法拒绝的狡黠,道,“你该亲自见见她,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   “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知道她是你的侄女,我一点也不惊讶。”项危楼说。   沈湛没有回答,但他盯了汴京城半晌,慢慢道,“你回城后,找机会替我给他传个口信。”   项危楼干脆地应下,又有意无意地给沈湛讲了几件孟府的事,等沈湛真听着听着将注意力分过去时,他一拍脑袋说自己忘了有事要办,径直回了城里。   沈湛:“……”他真是这些年经历太多,脾气都变得这么温和了。   没过几日的功夫,沈湛插在汴京城郊的眼线便捕捉到了魏夫人和盛卿卿一前一后离开汴京城的消息,他一幅不置可否的样子从另个方向一直跟随关注着双方人马,听着探子的情报便将大致的情况给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孙晋和魏梁的人手缠斗在一起时,副手请示,“大人,救人吗?”   沈湛远远看着那处盛卿卿所在的宅子,思索了半晌才问,“带来的人里,射术最好的是谁?”   副手说了两个名字,各有优劣之处。   沈湛一抬手,“两个都叫过来,盯着那屋子,有异状便动手。”   副手愣了一下才去安排。   沈湛看着魏梁也进入宅中,向来冷静无波的脑中好像突然被人给洒了一把辣椒粉,又辣又呛,叫他没办法全然平静镇定下来。   副手在旁收着消息,时不时地上前禀报情况。   “大人,孟珩回城了。”   “大人,孟珩去魏家了。”   “大人,孙晋派回城的人带着援兵往这边来了。”   这些来得非常及时的消息却根本无济于事,沈湛心中已经渐渐升起一股想将那宅子连盖掀掉的冲动。   就在这念头真烧进他脑子里之前,副手突然道,“大人,魏梁出来了。”   沈湛立刻转头看去,见到魏梁从宅子后门带着一行人疾驰而出;又过了小片刻,盛卿卿从前门跑去,抢了匹马便毫不犹豫地领人去追。   沈湛喉咙一堵,深沉地问副手,“她武艺精湛?”   副手会意,“学过些皮毛,但她身边的丫鬟身手不凡,是另一位大人留下保护她的。”   沈湛的脚尖难得显露出焦躁来,在地面上连着拍了好几下,他才下了令,“绕路去堵魏梁去路。”   副手脸上古井无波终于被打破,他讶然地抬头,确认地重复一遍,“去帮着盛姑娘堵魏梁去路吗?”   沈湛已经招手让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不悦道,“还要我说第二遍?”   副手愣了片刻,才猛地回过神来,转头去调集人手了。   沈湛对这附近地形早做过侦查,可以说了如指掌,绕了个圈子抄近路便轻易地到了魏梁和盛卿卿前方。   因此他也正好看见魏梁同盛卿卿对峙、三言两语拿孟珩拿捏住了盛卿卿将她逼走那一幕。   沈湛摆手让副手带着人去截魏梁,自己的视线却追着盛卿卿的背影离去。   他深沉地想:孟珩这个侄女婿不太行。   可若是盛卿卿喜欢……那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副手过来禀报,“魏梁捉住了。”   沈湛回过神来,他骑马悠悠到了魏梁面前,俯身同被压着跪在地上的魏梁对视了一眼,轻蔑地笑了一下,“就是你杀了我弟弟。”   魏梁定定看了他两眼,也做出了判断,“你是沈湛。”   “你杀孟云烟我不在意,但我弟弟不是你能动的。”沈湛慢条斯理地坐直身体,道。   魏梁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平静地说,“都说叔侄像,你和盛卿卿一点也不像。”   沈湛高深莫测地看着魏梁。   魏梁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似的,接着说道,“你在这个时机真的出现在汴京附近,便不可能是为了你弟弟,而是为了盛卿卿和她身上的麻烦。”   沈湛同魏梁对视了一会儿,他很是随意地摆了一下手,对副手道,“杀了吧。”   吩咐完,沈湛便轻扯缰绳离开,将魏梁扔在了背后。   片刻后,副手过来轻声道,“处理好了,要知会盛姑娘吗?”   沈湛偏头看了看实在过于年轻的副手,平淡地问,“谁让你这么问的?”   “她是大人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副手答非所问。   沈湛低低哼了一声。   他骑着马往前踏了两步,从一处土坡上眺望着汴京城,慢悠悠地道,“皇帝给我设了个局,我就要教教他,我哪怕跨进去,也能再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叫他吃个大亏。”   副手这次又沉默了片刻,像是要说什么,欲言又止,低头道,“……是。”   沈湛不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换过杀过多少个起了异心的助手?这点神态早看得一清二楚。   但沈湛还是装作没看见地略了过去。   他千里迢迢赶到汴京来,这么大张旗鼓,当然是来和薛家打对台的。   怎么可能是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