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之恶嫂手册》 作者:石上清泉 文案 卓琏穿越到了话本里,成为书中反派水性杨花的寡嫂。 按照原本的剧情,她会给身为反派的小叔灌下砒.霜,把小姑推进火坑,将婆婆气死,然后被成为镇国公的小叔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能好好活下去,她倒掉了砒.霜,斩断了桃花 却不想有一日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对面就是脸色阴沉的小叔…… 貌美民国女X阴狠镇国公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穿书 市井生活 小门小户 主角:卓琏 ┃ 配角:桓慎 ┃ 其它:复仇,爽文 作品简评: 卓琏穿越到了话本里,成为书中反派的寡嫂。按照原本的剧情,她会给身为反派的小叔灌下毒药,把小姑推进火坑,将婆婆气死,然后被成为镇国公的小叔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能好好活下去,她倒掉了毒药,斩断了桃花,却不想有一日在陌生的床榻上醒来,对面就是脸色阴沉的小叔。 本文以酿酒为主线,讲述了女主从民国穿越到陌生的大周朝后一步步成长,经营酒肆,酿造美酒,男女主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产生感情。文章行文细腻,感情真挚,剧情引人入胜。 第1章   凉风扑面而来,让卓琏打了个激灵。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简陋的小院儿中,四周围了篱笆,眼前这破屋显然住了许久,上头的青砖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灰扑扑的,还带有一条条裂纹,而她手里端着一只粗糙的白瓷碗,里面盛放着乌黑的药汤,散着浓到刺鼻的苦味。   卓琏脑袋里一片混沌,思绪纠缠成一团,无法理清,她根本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在几息以前,她分明被几个贪婪的族人推下枯井,活活摔死,怎么身上竟没有伤口?   屋里传来嘶哑的叫骂声,中气十足,却又带着淡淡疲惫。卓琏暗自猜测,她手里的药汤应该是为房间里那人准备的,犹豫片刻后,她迈开脚步走进门,等看到被麻绳绑在木椅上的青年时,不属于她的记忆像洪水一般涌了过来。   抬手捂着刺痛的额头,卓琏后背贴在冰凉的门板上,秀丽丰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愕然。   这具身体与她同名同姓,也叫卓琏,但却不是生长在北平的自己,而是大周朝的桓卓氏,今年不过十六,嫁到桓家刚满一年,夫君桓谨已经被调到京城,因护着勋贵围猎,在围场中撒手人寰,她就成了寡妇。   二八年华正是一名女子最好的时候,犹如刚刚绽放的花蕾,娇艳美丽。   桓卓氏本来就对桓谨没什么情意,只不过自小定下了婚事,顺水推舟罢了。   此时她没了丈夫约束,行事便越发放浪形骸,竟跟汴州城里的一名富家公子偷偷私会。那富家公子名叫于满,于家做药材生意,家资颇丰,他看上的桓卓氏的美貌,想把人弄到手玩一玩。但原身深谙待价而沽的道理,没有轻易让于满得手,现在还吊着他,想方设法欲嫁到于家当少奶奶。   桓慎是桓谨的亲弟弟,是卓琏的小叔子,兄弟俩都在汴州当卫士,附近有一座村镇发了时疫,官员们命令卫士去封锁村庄,派大夫诊治,及时控制住了疫症的蔓延,桓慎也没有染病。   只可惜原身最是惜命不过,仍然不放心,去药铺中买了预防疫病的药材,药汤都在灶上煮开了,桓慎才语带厌恶地拒绝。   桓卓氏当即气红了眼,趁着这人因太过疲惫而睡熟,便拿了麻绳将他绑的严严实实,完全没有挣脱的余地。   现在她手中端着的瓷碗,里面装着的并非能起到防治之功的汤药,而是能让人肠穿肚烂的砒.霜。于满身为药铺的少东家,威胁店里的伙计,将药包调换了,因此原身并不知情,把熬好的砒.霜灌进了小叔子的肚子里,险些将人害死。   好在桓慎命大,喝下砒.霜很快便呕出血来,原身发觉情况不对,急忙去请了大夫,及时医治,这才救下桓慎一条命。   就算铸成这样的大错,原身依旧没有学聪明点,依旧我行我素,依旧执拗非常。   在桓慎随军打仗时,她将桓芸许配给汴州的富户,桓芸不愿意出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了数日,却没有让桓卓氏改变主意,被强塞进花轿,送到了富丽堂皇的府邸中。   原身自认为对小姑子仁至义尽,也能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哪想到不到一月,便有噩耗传来——桓芸没了。   那富户年老心毒,最喜欢年轻生嫩的姑娘,桓芸嫁过去后,虽然名为正妻,却日日夜夜遭到毒打,连奴仆也对她肆意辱骂,桓芸本就体弱,短短一个月便香消玉殒。   原本桓母对原身很好,但在女儿死后,她终于清醒过来,将原身恨到了骨子里,没多久就因太过痛心,郁郁而终。而从军的桓慎,则在几年后成为声名赫赫的镇国公,回到了汴州,将原身关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用尽酷刑折磨至死。   脑海中多出的这一段记忆,让卓琏震惊极了,双眼瞪得滚圆。   她好歹也上过学堂,念过书,知道历史上并没有这样的朝代,此处的一切都属于她先前看过的话本,里面刚好有个姓卓的恶妇,给小叔子下了毒,将小姑子送给一个年老心毒的员外玩弄,大概是坏事做多了,卓氏最终遭到了报应,死得不能再死了。   卓琏低下头,目光落在不断散发热气的汤碗上,再看看被绑在不远处,面色狰狞的青年,明显就是话本中的桓慎!   卓琏看过那话本没多久,就被族人给害了,因此她对书中的内容记得十分清楚,知晓桓慎在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后,因为年轻时桓卓氏被灌下了砒.霜,落下病根儿,在刚满而立的那年就暴毙身亡。   算算时间,桓慎刚杀了桓卓氏为妹妹报仇,自己没过几月也丢了性命。   卓琏生活在民国,经历过战火飘摇,经历过血亲离散,虽然对话本中的镇国公有些发怵,但却不愿伤害护持百姓的将士,因此她想也不想就将碗里的药汤倒在地上。   砒.霜甫一接触到土地,便冒出不少气泡,发出嘶嘶的响声。   卓琏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挣扎不休的桓慎却心如明镜。他没想到卓氏竟心狠手辣到此种地步,为了与于满双宿双飞,用毒.药来谋害自己!   之所以知道此物,是因为桓慎在随官府去押送囚犯时,正好遇上了一桩案件:有个富户家的小妾买了砒.霜,打算谋害主母,若不是汤碗打翻,在地上冒出气泡,谁也不知看似寻常的药汤中竟含着剧毒。   卓琏虽没见过砒.霜,但瞥见桓慎突变的脸色,她暗道不妙,知道自己这一步走错了,不该当着桓慎的面,将药汤倒出来。   此刻她呼吸急促,脚步虚浮走到青年身边,指着地面的那滩水渍,声音颤颤问,“这是怎么回事?这药如此烈性,喝的人哪能承受得住?”   听出女人言语中的心虚,桓慎不由冷笑。   当初大哥离开汴州,这恶妇就已经跟于满眉来眼去,生出私情;待大哥离世的消息传来后,她更是变本加厉,日日与于满在不远处的破庙中私会。桓慎心里虽觉得憋屈,却没有插手,毕竟卓氏刚满十六,比他还小上几岁,要是真在桓家蹉跎一辈子,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哪曾想卓琏非但不守妇道,水性杨花,还将他五花大绑,欲要谋害,这般狠辣的肚肠,简直令人通体生寒!   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桓慎咬牙质问,“卓氏,你跟我大哥是自小定下的婚约,当初也是你心甘情愿嫁到桓家的,没有人逼迫,眼下做出这等杀身害命的恶事,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接受了原身记忆的卓琏知道,桓慎说的确实是实话。   原身生母被赶出了卓家,父亲又娶了后娘,因此原身在卓家的日子过的万分艰难,即使知道桓谨马上就会调到京城,即便成亲也是守活寡,她依旧义无反顾地嫁过来,就是为了彻底断绝与卓家的联系。   无论是原身还是现在的卓琏,都没想过谋害桓慎,若非药包被人调换,后来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因此她也不会承认。   缓了缓心神,卓琏强自镇定道,“小叔,你误会了。”   “误会?你要是真不知情,方才就不会将药汤倒在地上。”桓谨桓慎虽是亲兄弟,但性情却全然不同,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另一个却疑心甚重,心思缜密。   卓琏低叹一声,明白自己无法凭三言两语就化解桓慎的怀疑,她盯着额间满是汗珠的青年,从旁边的木架拿了一条干燥的软布,转身走回来。   “我给你擦擦吧,你出了不少虚汗,要是被冷风吹着,恐怕会染上风寒。”   桓慎感到一阵恼怒,神情狰狞,像要吃人一般。   他两手虽被绑住,但身体还能动弹,胳膊一扫,就将软布扔在地上,沾了不少泥灰。青年抬起头,那双亮得过分的双眼紧盯着卓琏,黑眸中燃烧着怒火。   女人未曾舒展的细眉皱得更加厉害,将软布捡起来,另外换了一条,抬起青年满布青黑胡茬的下颚,仔细擦拭几下。   桓慎身高将近九尺,又在汴州当了近一年的卫士,力道自是不小,但现今他被麻绳牢牢绑缚住,全然使不出力气,也无法反抗这个女人。   等青年额间的汗渍消失了,卓琏弯下腰,将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麻绳解开,拿着脏了的软布,放在木盆里搓洗干净,随即走出小屋,把家里剩下的汤药全都翻出来,三两下塞进灶膛里,火舌卷动,烧得一干二净。   坐在板凳上,卓琏心里一片茫然,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民国的她是卓家酒坊的老板,酿造的薏苡酒天下闻名,要不是为了得到薏苡酒的配方,那帮族老也不会趁着城中大乱,带人冲到了酒坊,将她抵在冰冷刺骨的井口威胁。   卓琏不想让这些阴狠无耻的卑鄙小人得到方子,索性拼命挣扎,最后活活摔死在枯井中,阴差阳错来到周朝。   无论如何,现在的她白捡了一条命,既来之则安之,必须好好活下去。 第2章   卓琏正出神呢,便听到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转头一看,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站在厨房门口,小脸儿瘦的只有巴掌大,发丝枯黄干燥,面色苍白,就连嘴唇的颜色也十分浅淡。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又想起二哥房中传来的叫骂,即使腹中发出擂鼓般的动静,也不敢吭声,像是怕极了那般。   卓琏却是愣住了。   她全然没有想到,十岁那年被匪徒害死的妹妹,竟会活生生的出现在她眼前,她这么小,这么稚嫩,不该为了救下自己而死在步.枪下,她该好好活着才对。   “大嫂。”   桓芸低低唤了一声,不明白卓琏为何会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平日里大嫂的性情风风火火,总觉得她非常碍事,有时候说话慢了,桓芸都会遭到嫌弃。   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她不止没再用嫌厌的目光看着自己,反而眼圈通红,用手捂着嘴,好像要哭出来似的。   小姑娘最是心善,就算对卓琏有些害怕,此时依旧走上前,扶着女人的胳膊问,“大嫂,你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刚才二哥气着你了?等下午娘从酒坊回来,肯定会好好教训二哥,你别生气。”   桓芸记得清清楚楚,自打大哥过世的消息从京城传回来时,娘一边哭着,一边嘱咐她让着大嫂,说桓家对不住她,害这般年轻的姑娘守了寡,受人指指点点,要是家里人不包容着些,她心里怕是会更加难受。   按照话本中的内容,卓琏这具身体最后会被镇国公剥皮拆骨,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她不想害人,也不想被人所害,便思索着找个合适的机会从桓家搬出去,反正她丈夫已经没了,婆婆性情慈和,根本不会阻拦,只要避免与桓慎那个煞星接触,书中惨剧就不会发生。   但卓琏设想的很好、很完满,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却不料会在桓家碰到早早离世的妹妹。   她跟芸儿自懵懂时就被卓家收养,却不料从奉天回到北平时,遇上了几个持枪的匪徒,卓家人自处奔逃,没有谁能顾得上两个年幼的养女,她拉着芸儿的手,拼尽全力想要逃走,却被拿着步.枪的匪徒追上了。   那人想杀了自己,却被抠中了双眼,他疼得怒骂,便打了一枪,本来死的人该是她,芸儿却挡在了前面……   久远的记忆不断浮现,卓琏浑身不住颤抖,一把将面前瘦弱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哽咽道,“嫂子没跟小叔置气,只是刚才坐在灶台前面,不小心被炉灰迷了眼睛,芸娘不必担心。”   即使心里掀起了汹涌浪涛,卓琏的情绪仍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好歹当了十几年的老板,不像真正年轻的女子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感受到怀里的小姑娘身躯紧绷,卓琏抿了抿唇,缓缓将人放开。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跟芸儿相处,实在没必要急于一时,否则将人吓到了,以后该怎么办?   “咕噜……”   一阵腹鸣声在厨房中响起,桓芸感到无比尴尬,小脸涨得通红,急忙用手捂着肚子,以免再发出叫声。   “大嫂,我记得早上还剩下些包子,现在也能垫一垫。”桓芸说话的声音很小,要是不仔细听,很容易忽略过去。   “不行。”   卓琏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记得那些肉包是都做了好几天,为了能多存放一段时日,全都用大油煎过,表皮硬的能硌掉牙,里面的肉馅儿也有股怪味儿,要是吃了这种东西,凭桓芸的小身板绝对会上吐下泻。   小姑娘神情黯然地低下头去,她方才肯定是看错了,嫂子一直将她视为拖油瓶,哪会用疼爱的眼神看着她?其实她也没有那么饿,再忍一忍,等娘从酒坊中回来就好了。   卓琏接收了原身的记忆,用着原身的躯壳,除了芯子不同以外,余下的一切都没有生出变化。她走到背阴的仓房,从水缸里拎出了猪肝、猪肚、腰子等物,放在木盆中,直接端到了厨房。   看到盆里血糊糊的猪杂,再看看满手鲜血的女人,小姑娘面色略略发青,像是被吓着了。   卓琏没有开口的意思,将肝、肚、肾放在案板上改刀,切成拇指大小的长条。   话本中的桓家是原身的夫族,而卓家则是她的娘家,两户相识许久,都经营着酒坊。   近年来,卓家的名气越来越大,而桓家在桓父去世后,生意便一落千丈,桓谨桓慎兄弟俩没有一个继承了酿酒的手艺,全都成了官府选拔的卫士,头一年先在汴州本地守着,第二年才会被调派到京城当值。   因此桓家虽是商户,但家中能用的银钱委实不多,桓母处处俭省,没买上好的猪肉,反而挑了些没人要的棒骨与猪杂,也能少花些银钱。   早上还剩了些白粥,卓琏刷了只瓷罐,将白粥舀进去,放在灶台上煮着,动作十分利落,像是做了千百遍一般。   桓芸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嫂子嫁到桓家已经一年多了,自己从来没见过她下厨,没想到厨艺竟比娘还好。   “嫂子,我帮你打下手吧?”   看着卓琏一个人忙活,小姑娘不免有些愧疚,却不料女人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你安心坐着就是,待会猪杂粥就熬好了。”   这猪杂粥是卓琏跟一位潮州的厨子学的,当初她成了酒坊的老板后,每日都要研究酒方,让薏苡酒更上一层楼,北平的馆子极多,她去店里品酒之余,也会尝些美食。   北平到底是曾经的京城,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有些客人爱极了薏苡酒的味道,经常光顾酒坊,慢慢就跟卓琏熟稔起来,她也学到了几手,厨艺算不得精湛,却比普通人强上几分。   猪杂放在冰凉的水缸里,到底沾了些灰尘,卓琏用清水洗净,后又浸泡,拿盐、糖等调料码上好,又从木架上拎了一坛酒下来,撕去红布,瞥见里面浑浊的酒汤,不由皱了皱眉。   即使知道大周朝的酒水以浊酒居多,清酒价高而量少,但看到桓母酿制出来的白酒时,她面色沉郁,倒了些在小碗中,用嫌弃的目光端量着。   “嫂子一直盯着这坛酒看,可是出了问题?”桓芸疑惑的问。   卓琏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怪不得桓家酒坊的生意日渐冷清,就算浊酒的酿制法门很简单,这坛酒的品相也算不得上乘,色泽浑浊,几乎没什么香味可言。   将泡在水中猪杂捞出来,倒了些酒,用姜片反复擦拭揉搓,除去肉类本身的腥气,而后将其放在滚了的白粥里。滚烫的粥水与猪杂甫一接触,就有一股浓香四散开来,由于粥底的米胶格外粘稠,可以牢牢包裹住猪杂,使之保持鲜嫩的口感。   桓芸站在灶台旁边,根本挪不动脚步,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不断冒泡的猪杂粥,没想到这种下货也能做得如此好吃。   香气越滚越浓,从狭小的厨房中溢出,随风卷动,传到了桓慎的屋里。   就算身体极为疲惫,男人也不敢继续睡下,万一卓氏趁他不备,故技重施,再用麻绳将他绑起来,硬灌下砒.霜……   那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令桓慎无比焦躁,眼底满布血丝,模样说不出的渗人。   这档口闻到了这股浓香,他的情绪非但没有平复下来,反而生出了几分警惕。   算算时间,母亲还没从酒坊归来,在厨房中做饭的人除了卓氏以外,不做他想。这妇人往日最是懒散不过,根本不会下厨,今日这般反常,难道是想在饭食中下毒,将全家人都给害了?   桓慎面色越发阴沉,他翻身下床,快步往厨房走去,待看到手拿汤匙,舀着粥往嘴里送的妹妹,想也不想地厉声呵斥:   “放下!”   小姑娘本就胆小,瞧见二哥面色血红、青筋鼓胀的模样,吓得心肝直颤,急忙将碗碟放在旁边,不住吞咽口水。   瞥见桓芸煞白的脸色、略带惊恐的眼神,卓琏说不出的心疼。她很清楚桓慎的想法,无非就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她罢了,毕竟刚才的药汤中被下了砒.霜,就算桓慎心胸再宽广,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走到桌沿边坐下,卓琏端起汤碗,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一口一口将猪杂粥吃了小半碗,这才抬头,注视着近前的青年,没好气道:   “小叔,粥里没毒,你怕什么?”   桓慎被噎了一下,也不知如何辩驳,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桓芸眼巴巴地看着嫂子,两手捂着腹部,委屈得红了眼。   好在卓琏挑选的瓷罐足够大,刚才她怕小姑娘饿坏了胃,遂提前盛出来一碗,这会儿在粥里加了些枸杞叶,又放了白萝卜汁提鲜,香气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对上妹妹控诉的眼神,桓慎抿了抿唇,到底没说什么。当粥碗摆放在桓芸面前时,她都顾不得烫,草草吹了下,便大张着嘴咽了进去,连吃了好几口才放慢速度。 第3章   卓琏的厨艺虽然不错,却不能使桓慎放下心中的警惕与戒备,他如同正在捕猎的猛兽,腰背紧绷,直直立在桌前,俊美面庞不带半分柔色。   话本中早逝的镇国公近在眼前,卓琏实在无法以平常心面对,只能一语不发地低下头,忙着手上的事情,避过那人锐利逼人的目光。   人在饥饿的时候,就算是不添任何佐料的干粮,也会带着难以言喻的甘甜,更何况猪杂粥本就鲜美,加了枸杞叶,属于菜蔬的清香便会融入到粥底中,口感更丰富,同时也更具层次。此时桓芸吃得头也不抬,从上往下打量,能清楚地将她耳根处泛起的红晕收入眼底。   等一碗粥喝完后,小姑娘这才抬起头,双眼湿漉漉地看着卓琏,连连赞叹,“嫂子,你的厨艺真好,我以前从没喝过这样有滋味儿的粥。”   卓琏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她刚来到陌生的地方,心绪纷乱,根本没有饥饿的感觉,便坐在长条板凳上歇息,兀自出神。   民国时的卓家酒坊挨着一座教堂,有位留洋归国的李小姐时常去教堂中祷告,有时碰上了卓琏,两人就会交谈几句。   李小姐喝过洋墨水,也是有知识,有学问的女子,卓琏非常羡慕她,总会问她有关西洋的玩意,听说她们用的洋火、洋钉、乃至于洋马儿,都是坐船渡海,又经车马才运到北平的。   外面的世界无比广阔,但卓琏却被拘在了酒坊中,每日与美酒佳酿为伴,虽不算寂寞,但心中不免好奇。   等跟李小姐熟稔起来,那位年轻义气的姑娘便将自己写的话本拿给她看,说这东西是在大不列颠读书时写的。那会儿她们并不相识,故事里居然有个与卓琏同名同姓的配角,还真是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早先李小姐曾主动提过,要将话本中的桓卓氏改个名儿,以免瞧着别扭,不过卓琏却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不想给她添麻烦,索性拒绝了。   现在想想,要是当初换了配角的名姓,说不准她就会死在冬日的枯井中,也不可能见到早逝的妹妹。   现下桓慎坐在女人面前,看着她愣愣出神、全无半分愧疚的德行,一时间眼神更为冰冷,似三九四九的寒霜那般。   卓琏根本没察觉到青年的目光,又过了两刻钟功夫,厨房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迈步往前走的干瘦妇人,她穿着靛青色的衣裳,干枯黑发用木钗绾住,面庞虽然苍老,却能看出秀气的轮廓,不是桓母还能有谁?   “娘。”   卓琏唤了一声,上前挽着桓母的胳膊,将人带到桌前,轻声开口,“我煮了一锅猪杂粥,您整天都在酒坊中忙活,最是辛苦不过,快吃点暖暖胃,猪腰能健肾补腰,猪肝能益气补虚,都是难得的好东西……”   说起来,整个桓家过的最辛苦、肩头担着最多责任的人就是桓母了。   丈夫去世时,桓母还很年轻,就算生下了两子一女,只要好好谋划着,依旧能够改嫁,过上安稳舒坦的日子;但她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拼尽全力、极为艰难地将孩子抚养成人,勉力支持着摇摇欲坠的酒坊。   卓琏对桓母既是敬佩又是尊重,态度堪称亲热,与先前冷待桓慎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先将热气腾腾的粥水推到中年妇人面前,明亮的杏眸弯起,又从木柜中重新取了瓷勺,简直殷勤极了。   看着卓琏忙里忙外,桓母不由生出了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笑眯眯将粥碗接过,尝了尝,随即不住口地夸赞着。   她没想到自己仅出门半日,儿媳便换了一副性子,不止笑容娇甜、语气柔和,还主动下厨,既孝顺又懂事,看起来可不比隔壁林家的琼娘差!   听着桓母温和的话语,卓琏唇角微扬,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   桓家母女俩心地善良,谁要是对她们好,她们也必定会以真心相待,跟这样性子纯粹的人接触,卓琏倒也不必提心吊胆。   但她略一抬眼,就能瞥见对面神情冷然的男子,不由暗暗咬牙。   也不知老天爷究竟是怜惜她还是折磨她,重活一回本是常人求也求不到的好事,偏偏桓家出了桓慎这个异类,与老实本分四字全无丝毫瓜葛,就算立下不少战功,依旧无法抹去他睚眦必报的性情,否则也不会用那般狠辣的手段杀死原身。   见次子坐在原处,动也不动,桓母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问,“慎儿为何不吃?这猪杂粥比福叔熬得都好,米都快融化了,猪杂的口感却尤为鲜嫩……”   福叔是桓家的厨子,手艺精湛极了,听说祖上曾经出过御厨,在当地名气颇大。不过因为酒坊只有桓母一人,要制曲、投料、发酵、取酒、加热,白天福叔就去酒坊中干活,夜里还得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实在是忙不过来,已经有好几年都没下厨了。   桓慎不想让母亲担忧,面容平静摇了摇头,“早先蒸出来的包子再不吃就坏了,你们喝粥,我吃那个就成。”   桓芸咬了一口粉粉的猪肝,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跟大嫂闹别扭,分明都是一家人,怎么还生出隔夜仇了?再过不久,二哥也会像大哥一样,被调派到京城当值,要是误会没解开,岂不是要持续一两年?   小姑娘性子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儿,卓琏略瞥了一眼,便能猜出她的想法,却没有多言。   吃完饭后,她跟桓母一起收拾碗筷,想起那坛已经开封了的浊酒,不由拧了拧眉。   曾经的桓家好歹也是汴州数一数二的酒坊,酿造出的清酒品质极佳,声名远播,有不少人会不远千里赶到汴州,就是为了一口酒。   但今时不同往日,桓父的死带走了桓家酿造清酒的秘方,桓母没有天赋,别人又不可能将家传的技艺告诉她,如此一来,酒坊中就只能做最粗劣的浊酒,又称“浊醪”,色泽浑白,表面上还飘着细碎的米滓,诗人常说的“酒面浮轻蚁”,指的就是这些杂质。   要不是桓母将价格一降再降,十分低廉,恐怕根本不会有人光顾。   “娘,我白天呆在家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去酒坊中帮忙,我会酿酒,也能帮您分担分担。”   桓母倒是没有怀疑卓琏的话,毕竟卓家是酿酒大户,现如今在汴州城里风光极了,有家学渊源在,她懂一些也不稀奇。   不过她还是摇头拒绝,“酒坊的活又苦又累,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好好在家照顾芸娘便是。”   卓琏虽怕苦怕累,但她更喜欢酿酒,也希望能改变桓家窘迫的处境。毕竟桓芸也是她的妹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整个桓家好了,她才能好。   将碗筷放在木盆里,拿碱水泡着,卓琏继续劝说,“家里除了做饭以外,根本没什么活计,倒是酒坊中忙碌的很,娘不让我去,是不是嫌弃我笨手笨脚?”   桓母哪会嫌弃?   见女人态度坚决,她面露犹豫,低低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也知道酒坊的位置,明早你自行过去便是。”   桓母天不亮就起来了,总不能早早就将人叫醒,这才叮嘱一声,把厨房的东西归拢好后,便催促儿媳去歇息。   回到房中,卓琏洗漱过后,没有丝毫困意,她推开窗扇,皎洁月色洒在地上,犹如白练,又似轻烟,让她心里涌起了阵阵感慨。   卓琏的爹娘死在战乱中,跟妹妹一起被卓家收养,后来又嫁给卓家少爷冲喜,研习酿酒,打理酒坊,等她摔死在枯井中时,在那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牵挂。   话本中的桓卓氏死前,曾说过一句话:如有来生,她再不会被花言巧语蒙骗,势必会好好对待血亲,不再害人害己……   现在自己成了她,也该担起原身肩头的责任。   本以为会辗转难眠一整夜,没想到躺在硬到硌人的木板床上,卓琏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她是被鸡啼声吵醒的,推门走到厨房,发现灶台上放着蒸锅,干粮已经热好了,但桓母却不在家里,显然早就去了酒坊。   卓琏倒了一碗热水,就着干粮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的厨艺算不上多好,桓母却比她还差些,蒸干粮时加多了碱,味道苦而干涩。   填饱肚子后,卓琏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往桓家酒坊的方向走,岂料刚经过小巷时,前头便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这人五官姑且能称得上英俊,但生的油头粉面,穿着锦缎裁制而成的衣裳,就差没在额头上写出“纨绔子弟”四个大字了。   甫一看到于满,卓琏心里便涌起了一股邪火儿。   说起来,自己之所以会落到如此艰难的处境,这人也出了不少力,要不是他威胁伙计将药包调换了,桓慎也不会发现砒.霜,更不会将她视为敌人,时时刻刻提防着。 第4章   于满原本准备去桓家找卓琏,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上。   看到逐渐接近的女人,他眼前一亮,发现短短一日不见,卓氏像换了个人似的,脸还是那张脸,萦绕在周身的轻浮与贪婪消散不少,双目明亮有神,也不再主动投怀送抱,难道是打算欲迎还拒?   卓琏肚子里满是火气,劈头盖脸地质问,“姓于的,你为何要如此害我?竟在药包里放了砒.霜,若桓慎真出了事,我的命哪还能保住?”   于满骇了一跳,急忙偏头四处打量着,生怕有人听到这话,将他告到官府。   “琏娘,你小点声,要是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卓琏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做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后果?”   “我没想害你,一切全都安排好了。”   于满虽没打算将卓琏娶过门,却也不会将人送到大狱中,这会儿好言好语地解释,“你不是说过,桓家老二处处看你不顺眼,又总是冷语相向,我便琢磨着给你出口气,于家认识衙门的师爷、仵作,就算桓慎因为砒.霜暴毙,他们也会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连累你的……”   卓琏没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卑鄙无耻的人,当即就被气得浑身发抖。   “于满,就算桓慎有千般不好,也是我自小相处到大的家人,你想要谋夺他的性命,居然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与刽子手有何区别?”   于满不由一愣,他张了张嘴,嗫嚅道,“不是你狠狠咒骂,想让他去死的吗?”   “我那是气话,一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怎么可能没有摩擦?牙齿跟舌头还会打架呢,你简直不可理喻!日后休要再来找我!”她怒极反笑。   说罢,卓琏扫也不扫满脸惊色的青年,快步往酒坊的方向走去。而于满生在富贵乡,从小被人捧着,哪受过这等委屈?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妇人指着鼻子斥骂,他自觉丢脸至极,也不再追赶卓琏,甩袖而去。   卓琏冷着脸往前走,暗地里却长舒了一口气。于满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此机会与这人划清界限,也能摆脱一个大麻烦,免得日后生出岔子。   她刚走到桓家酒坊门口,便被一个中年妇人叫住了。   “琏娘,你先等等,林婶有话跟你说。”   卓琏搜寻了原身的记忆,也想起了这妇人的身份。桓家败落以后,就搬到了西街的砖瓦房中,邻居是户姓林的人家,夫妻俩只得了一个女儿,名叫林琼娘,听说她既孝顺又贤惠,性情温和,简直能把原身比进尘埃中。   “林婶,您来酒坊有事吗?”   话本中桓慎只是一个颇为出彩的配角,李小姐对桓家描述的并不算多,只大致说明了桓家人的下场,期间究竟有何事发生,卓琏却是不太清楚的。   林婶一把拉住了卓琏的手,连着拍了两下,显出几分亲昵来,道,“你婆婆整天为这间酒坊劳心费神,几乎搭进了大半辈子,如今桓慎成了卫士,日后说亲也不难,何必这般辛苦,享享清福不好吗?”   卓琏瞥见自己被拍红了的皮肉,略略皱起眉头,不着痕迹地把手抽了回来。   “依林婶的意思,是不想让我娘再在酒坊中干活了?”   林婶眸光闪了闪,耐着性子将缘由说清楚,“有人想要将你家的酒坊买下来,这破破烂烂的店面,每年根本赚不了多少银子,还不如直接卖出去,也能让你婆婆歇一歇,更何况人家给的银钱不少,足足二百两,要是省吃俭用的话,能花好几年……”   林婶说得口干舌燥,但卓琏却没有半分动摇,她还指望着将酒坊发扬光大,借此改变桓家困顿的窘境,又怎会同意此事?   抿了抿唇,她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娘好,只是桓家除了酒坊以外,也没有别的营生,光指望小叔,日子肯定是过不下去的。最近我会到酒坊中,帮娘打打下手,绝不让她太过劳累,还请林婶放心。”   定定地盯着卓琏,林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以往卓氏最是贪财好利,对破败不堪、经营不善的酒坊也万分嫌弃,听见能卖二百两银,依着她的性子,绝对会忙不迭地应承下来,今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琏娘,你再好生考虑考虑,咱们当了这么多年的邻居,林婶也不会害你们,要是不满意这个价钱,跟买主商量便是。”   因怕卓琏再次拒绝,林婶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逃也似的离开了。   最开始卓琏仅是有些怀疑,现在她已经确定了,林婶之所以出现在桓家酒坊,绝对是有人指使,但究竟是何人指使,为何这么做,她却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一路思索着走上台阶,甫一迈过门槛,便有浓郁的酒气顺着风拂到面前,让卓琏嘴唇紧抿,杏眼中显露出几分嫌弃。   大周朝浊酒居多,酿制这样的浊醪,用的酒曲很少,投料粗糙,发酵期短,种种原因导致了浊醪色泽浑浊,酒味偏甜,酒度也低。普通百姓常常饮用米酒,倒也不会嫌弃,但稍微有些身份的人,都不满足于此种酒水,改为追捧更加澄澈透明,整体偏绿的清酒,还取了许多雅致的名字,譬如竹叶青之类的。   卓琏走到近前,就见一个相貌普通的男子站在灶台边上炒麦子,这人的厨艺应是不错,不断翻动着锅铲,使麦子熟而不焦,色泽越发浓黄,还迫出阵阵麦香气。   男子正是福叔,此刻他正在制曲,万万不能打扰,否则麦子焦糊也会影响酒曲的品质。   卓琏好歹也酿过近二十年的酒,只消一眼,就看出了桓家酒坊的问题——制曲的方式太简单,只能做出下等的曲料,配方也并不讲究,这样能酿出清酒才怪。   桓母见儿媳来了,急忙将人拉到跟前,压低声音说,“别去打搅你福叔,先过来帮娘一把。”   想起刚才遇上的妇人,卓琏忍不住问,“娘,林婶说有人想要买下酒坊,还愿意拿出二百两纹银,可是真的?”   桓母神情不太自然,她微微颔首,“的确如此。”   整件事里都透着古怪,卓琏必须问问清楚,否则要是桓母将酒坊给卖了,日后再想酿酒怕是难上加难。   拉着桓母坐在木椅上,她神情严肃,略显丰腴的身子紧紧绷着,继续问,“您别瞒我,买主到底是谁?”   “卓家。”桓母咬了咬牙,终于说了实话。   卓琏脸色瞬间变了,若桓慎只能说是话本中一个下场凄惨的配角,卓家则完全相反,他们的运道极佳,因为是女主角的远房亲戚,再加上酿酒的本事不错,最终被封为皇商,风光无限,令人艳羡不已。   与之相反,桓家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就连贵为镇国公的桓慎也不能幸免,吐血身亡后,尸身被喂了野狗,连全尸都没留下。   提前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卓琏怎会同意将酒坊转让出去?   “娘,咱们的店不能卖,小叔虽是卫士,但过段时日就要去京城了,吃穿用度样样都不是小数目,二百两纹银看似不少,在京城那等繁华地却听不见响声,务必得长长久久赚得银子,日子才能越过越好。”卓琏探出舌尖,舔舔干涩的唇瓣,内心无比紧张,她生怕桓母一个激动,就应下此事。   桓母不住叹息,“你再容我想想。”   *   林婶从酒坊离开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西街,反倒去了汴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进到了一间酒楼中。这家酒楼同样是卓家的产业,其中售卖着各色各样的美酒,还有不少佐酒的佳肴,吸引了不少客人。   这已经不是林婶头一回来了,但她仍觉得别扭,站在大堂中央,双眼四处打量着。   没过片刻,就有伙计走上前,将人带到了雅间中,催促道,“小姐就在里面,你快进去吧。”   林婶愣愣点头,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绿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左右,此刻她用手拄着下颚,目光落在楼下熙攘着街道上,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瞧见姣好秀美的侧脸,轮廓精致,虽没有涂脂抹粉,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清雅气质。   听到动静,女子略微偏头,一双明亮的桃花眼觑着中年妇人,漫不经心的问,“事情可办好了?”   林婶为难地道,“卓琏没答应。”   卓玉锦面露诧异,她自诩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是了解,知道此女眼皮子浅,为了银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现在不过是一间破旧不堪的酒坊,二百两已经不少了,卓琏为何会拒绝?   “她怎么说的?”   “当时妾身讲得清清楚楚,但卓琏却咬死了不答应,您不如再添上一点,到时候她肯定动心。”林婶信誓旦旦地保证。   轻抚着光滑的窗框,卓玉锦略叠着眉,并没有开口,她之所以想得到桓家酒坊,是因为那里的后院中有一口水井。 第5章   桓卓两家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曾经关系极其亲近,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因此卓玉锦的祖父知道桓家后院中有两口水井,一口普普通通,只用来掩人耳目,并无任何出彩的地方;另外一口却常年用厚重的青石板覆盖,除了造曲酿酒以外,不允许随意打开。   这口压在青石板下的井里藏着泉眼,水质清冽,味道极其甘美,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不比那些闻名天下的名泉差。   卓玉锦一直记得,在她四岁那年,有一回祖父吃醉了酒,拉着她的手不住嘀咕,说要是卓家也有无名泉的话,他酿造出来的酒肯定会比桓家强。当时祖父以为她年纪小,不懂事,听过也就忘了,但卓玉锦却对这口无名泉印象深刻,这么多年来,她做梦都想将桓家酒坊夺到手,酿出令人赞叹的美酒。   可惜先前桓父在世时,桓家在汴州的名气不小,她怕生出纰漏,也没有动手,只是静静等待。好在老天爷终究没有辜负她,桓家两兄弟没有一个擅长酿酒,桓父怒其不争,还没来得及将无名泉的殊异之处说出口,便撒手人寰了。   桓母不懂酿酒之法,使得酒坊不断败落下去。   林婶看着卓玉锦,发现这位备受宠爱的小姐正怔愣着,她也不敢开口,便贴着墙根站着,心里暗暗嘀咕:桓家酒坊都破成那副德行了,竟然要花二百两银子买下来,还真是有钱没地方花。   卓玉锦回过神来,摆手冲着中年妇人吩咐,“你再去劝卓琏一次,将价钱提到三百两。”   三百两?!   林婶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满是震惊,哆嗦问,“是不是太多了?”   卓玉锦缓缓摇头,她瞥了丫鬟一眼,后者便将不断嘟哝着的林婶带出去,雅间顿时安静下来。   *   卓琏并不清楚酒楼中发生的事,此刻她跟桓母面面相觑,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您之所以想将酒坊卖出去,是因为咱们店里的生意不好,若生意有了起色,这个念头也该打消了吧?”   桓母神情低落地叹息,“经营酒坊哪有那么容易?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不了,说什么都没用,算了,不提这个了,跟娘把苍耳、辣蓼洗干净,待会榨出汁水备用。”   “娘,我以前去过卓家的酒坊,好像不是这么弄的。”卓琏面露难色道。   “不是这么制曲,那该怎么做?”桓母霎时间慌了神,丈夫去世前,她从来没有插手过酿酒的事宜,以至于完全不了解桓家的方子,这样制曲的法门还是她慢慢摸索出来的,难道有何纰漏不成?   卓琏拍着桓母的手安抚,道,“我记得酒坊的老师傅曾说过,想酿出质地澄澈的米酒,需要上好的白面做主料,不能带麦麸;药材也不是苍耳和辣蓼,而是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   “白面……”   桓母不由咋舌,一石麦子足有三百斤,却只能磨取六十斤的上等白面,更何况那些药材也不便宜,若真做这种酒曲,耗费未免太大了些。   此刻福叔已经将麦子炒好,倒进了柳筐中,捏着袖口擦了擦汗,抬眼看到站在屋里的卓琏,眉头不由一拧,神情也阴沉不少。   “琏娘怎么来了?酒坊里又闷又热,你闻不惯这股味儿,就先回吧。”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卓琏看的清清楚楚,这福叔对她,抑或说是对原身很厌恶,要不是看在桓母的面子上,恐怕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琏娘说咱们制曲的方法有问题,跟卓家酒坊的不一样。福叔,你说米酒酿的不好,是不是也跟酒曲有关系?”桓母急得脸色煞白,眼神落在炒好的麦子上,要是真得用白面的话,这些粮食不就浪费了?   福叔沉声质问,“琏娘对酿酒最是厌烦,居然还能知道酒曲的配方?”   他对卓琏根本没什么好印象,新媳妇进门不求让她勤勤恳恳,侍奉公婆,但总不能等着长辈去伺候吧?想起桓母发着高烧还要给卓琏做饭,福叔就憋了一肚子火。   “琏娘,你好好在家呆着便是,酒坊的事情无需你插手,回去吧。”他摆手催促。   福叔名义上虽是桓家请来的家仆,但这么多年以来,要不是他一直出手相助,酒坊根本撑不下去。因此,面对他的冷待,卓琏几乎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您气我先前懒惰,人总要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就让我在酒坊里试试吧。要是我做的酒曲不如您,再将我赶出去也不迟,否则我明日还会过来,天天在二位眼前乱晃,恐怕会耽搁酿酒。”卓琏挺直腰杆道。   福叔没想到卓氏不仅偷奸耍滑,还如此厚颜无耻,他刚想把人撵出去,便听桓母轻声劝说,“你给琏娘一次机会,卓家酒坊的清酒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她说不定也会些。”   桓母心善,不愿让儿媳难堪,这才开口说情。   福叔叹了口气,狠狠在桌面上拍了一下,“今日制曲的步骤就由你安排,若出了差错,立马离开酒坊!”   卓琏神情郑重地颔首,她走到柳筐旁边,用手探了探已经炒熟的麦子,再次感慨于福叔的好厨艺。   厨师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于火候的把握,就算她酿了这么多年的酒,炒出来的麦子也不会比福叔更好。当然了,民国时期还有不少造曲的方法,倒也不拘于炒制,卓琏不熟悉也在情理之中。   桓母炮制酒曲,需要用三份麦子,一份蒸、一份炒、一份生,将这些粮食全部碾碎混合在一起,虽比不得上等白面,但只要换上合适的药材,酒曲的功效也差不了太多。   想起原身捂在箱笼中的嫁妆,卓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道,“福叔,您还是按照原来的法门,将麦子碾碎,我去药铺一趟,待会回来。”   听到这话,桓母用围裙擦了擦手,温声道,“先等等,我去给你拿点银子,城里的药材可不便宜。”   正当桓母去隔壁取钱时,卓琏冲着福叔说了几句,然后便忙不迭地离开了,等中年妇人拿着荷包回来,房中只剩下福叔一个。   “琏娘呢?”   “她说自己手头宽敞,用不上你的钱。”   说这话时,福叔面色复杂,他将柳筐抱在怀里,快步往院中走。桓母亦步亦趋,两手帮忙抬着,把麦子往石碾里倒,慢慢推动石磨。   桓母脸色不太好看,嘴里不住叨念着,“琏娘也是个苦的,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她进门时根本没得多少嫁妆,要是都买了药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若夫人实在不放心的话,等酒曲炮制好了,再贴补琏娘便是。”   福叔年届四十,身板依旧健壮结实,即使没有桓母帮忙,他也能将这些粮食磨得粉碎。   这档口卓琏飞快地往桓家跑,制曲对于酿酒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完全耽搁不得,因此她必须尽快将药材买回来,该磨粉的磨粉,该捣碎的捣碎,分门别类,不能有半点差错。   接收了原身的记忆,卓琏也清楚嫁妆放在了何处。原身的脾气虽说有些泼辣,却认清了桓家人的性情,知道这一家子都正直的很,绝不会贪墨新妇的东西。从成亲那天起,她的私房钱就放在屋里,从没有人动过。   诚如桓母所言,卓琏的确命苦。   明明她也是卓家的小姐,却没有丝毫地位可言,与卓玉锦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毕竟卓父新娶的继室可是樊家人,出身不低,又生了一双儿女,早已在卓家站稳了脚跟儿,原本没娘的不受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箱笼中放了一百两纹银,卓琏摸出了枚银锭子揣在袖里,然后头也不抬地往外走,却不想撞在了一堵人墙上。   酸麻痛意瞬间席卷过来,她伸手揉了揉略微泛红的鼻尖,看着近在咫尺的桓慎,她眼里带着几分惊异,连吸了几口气才将泪意压住,急道,“小叔,你找我可有事?酒坊中忙着造曲,我得去买药材。”   侧身挡住卓琏的去路,桓慎面色沉郁,黑眸中仿佛淬着冰,质问道,“你想方设法去到酒坊,到底怀着什么目的?你不止想害我,是不是还打算对母亲出手?”   卓琏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疑心甚重,由于砒.霜的缘故,他对自己提防到了骨子里,这种戒备轻易不会消散。   为了防止这人对自己下手,她只能呆在桓母身边,以此保障安全。   理了理思绪,她耐着性子解释道,“早先我就说了,那碗药是被药铺的伙计调换了,于满想害你,而不是我,要是我真起了杀心,为何不趁着你无力反抗时,将毒.药硬灌下去?”   桓慎显然也想到了此点,他凤眸略略闪烁,已经将事情经过猜出了七八分。   “你早就知道碗里有砒.霜,之所以会当着我的面倒在地上,是因为临时改变了主意......” 第6章   对上男人审视的目光,卓琏不禁慌乱起来,连连后退,双腿挨着屋里的木椅,一个不察坐在了上头,而桓慎却没有放人的意思,两手撑着椅背,与她挨得极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红口白牙定下我的罪过,半点证据也没有,我心不服。”   卓琏仰起头来,与青年对视,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中充斥着怒火,变得更为明亮,与往日的浑浊贪婪完全不同。   桓慎暗暗冷笑,他没想到女人的演技竟好到了这种程度,先前瞧见砒.霜时还满脸心虚,到了现在,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起谎来,怪不得大哥被她骗了整整一年,临死都看不清卓氏的真面目!   感受到桓慎周身涌动的寒意,卓琏打了个冷颤,想要离开,但却被青年严严实实地挡住,除非将人推开,否则她根本走不脱。   “你让开!”   桓慎没有吭声,却以实际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仍弯着腰,一动不动,手掌中多了一把匕首,刀鞘破旧泛黄,藏在其内的刀刃反射着森白寒光,锋锐的刀尖隔着衣裳对准了心脏的位置,只要桓慎狠一狠心,她绝对会死在这里。   意识到了这点,卓琏害怕到了极致,她惊喘几声,面色瞬间惨白。   暗暗告诫自己要冷静,卓琏也知道桓慎并不打算杀她,否则以这人的本事,她早就死透了,哪还能说这么多废话?用力抠了下掌心,尖锐刺痛使她心绪平复不少,低声道,“娘还在酒坊等我,她找不到人,肯定会回家的。”   闻言,桓慎略微皱眉,将匕首收回去,声音冰冷地威胁:“不管你是否改嫁,要是再敢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后果你承担不起。”   敷衍地点了点头,卓琏实在不敢再跟青年单独相处下去,在这人站定后,她二话不说,快步往门外走。   桓芸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小跑着冲了出来,却只看到桓慎一人站在跟前,她心中升出几分疑惑,问,“二哥,我方才好像听到大嫂的声音了,怎么不见人?”   “她去酒坊中帮娘干活了。”青年语气平静地回答。   日前去城镇中执行任务,回到汴州后,上官给了恩典,让这些卫士休息三日,因而桓慎这几天才能一直呆在家中,无需去城中巡视。   脑海中浮现出女人的面庞,他面色愈发阴郁,手指摩挲着匕首边缘,也没再多言,兀自转身离开。   就算离开了桓家,刀尖抵在胸口的感觉好像还停留在身上,卓琏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不过造曲要紧,她也没有继续浪费时间,强自压下惊惧,就近找了家药铺,买了川芎、白附子、白术、瓜蒂等药材。   刚才在酒坊中,其实卓琏撒了谎。原身对酿酒不感兴趣,也从未踏足过卓家酒坊半步,那里究竟如何造曲、有何窍门,她一概不知,但她在民国研习二十多年,手艺委实不低,倒也不会生出岔子。   加了四种药材的酒曲有个很美的名字——香泉。   用香泉曲酿的酒水如同流淌在山林间、发出叮咚响声的清泉那样甘美,饮过后唇齿留香,令人欲罢不能,想想美酒的滋味,女人双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   卓琏回到酒坊时,福叔与桓母还在磨麦子,她也没上前搅扰,反而找了个不大的碾子,将草药研成粉末,再用马尾箩筛过一回,使药粉的质地更加细腻。   干体力活儿实在辛苦,此刻福叔面色涨红,面颊上满是汗水,等到柳筐里的麦子全部弄完,他身上穿着的褐衣已经被浸透了。   桓母返回屋里,拿了两条浸湿的软布,扔给福叔一条,让他擦汗。   看到卓琏熟稔的动作,福叔心头对她的轻视少了些许,却依旧不相信卓氏能够造出好曲。   世间酿酒之人千千万,但上等美酒才有多少?若卓琏只去酒坊看了一眼便能将酿酒的步骤全部烂熟于心,先前也不会被娘家人逼的走投无路,心不甘情不愿地嫁了过来。   “面粉与草药全都准备好了,你打算怎么做?”福叔语气严肃,不带一丝温和。   卓琏不以为意,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只想将桓家酒坊做大做强,好好照顾桓芸母女,不让她们像话本中记载的那般,受尽痛苦,满怀不甘地离开这个世界。   “福叔跟娘拢共碾碎了一百斤麦子,想要制成香泉曲,必须配上七两川穹、半两白附子、三两半白术、半钱瓜蒂,然后将草药粉末分成三份,与白面和匀,每份加入八升井花水。”   说话时,卓琏已经将草药分好了,这样的举动她做过无数次,用轻车熟路四字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见状,福叔更加诧异,他没想到卓氏竟如此本事,难道她真遗传了卓家人的酿酒天赋不成?   卓琏与桓母一起,将面粉分别倒在木盆,而后又挨着加了草药。   “娘,咱们酒坊里可有井花水?”   桓母面露尴尬,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忍不住问了一句,“何为井花水?”   “井花水就是清晨初汲的井水,用来造曲再合适不过,要是没有的话,制出的香泉曲怕是要稍逊一筹。”卓琏虽脾性温和,但在酿酒上面却最是挑剔,此时她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嘴唇也抿成一条线。   “天刚亮的时候我打了井水,应该就是你说的井花水吧?”   桓母一向勤快,每日披星戴月来到酒坊,不止会将房屋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会将缸里的水重新换过一遍,免得积了灰尘,没想到现在竟派上用场了。   卓琏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拿胰子将手洗净,用瓢将水盛出来,挨着倒进盆里。   福叔盯着卓氏的动作,发现她每次舀的水量大致相同,这份眼力比普通人强出数倍,就连桓父活着的时候,准头都无法胜过她。   意识到这一点,中年男子面颊涨红,心头涌起了浓郁的震惊。   卓琏并没有注意到福叔的异样,她蹲在地上,用铲子将药面搅拌均匀。此物必须干湿得当,握得聚扑得散,水多会制成溏心曲,水少则无法成型。这回酒坊中磨碎的麦子实在太多了,等三人彻底将药面混合,再用粗筛筛过,已经接近晌午。   福叔力气大些,将药面按实,盖上白布与棉被,静置三四个时辰才能放入曲模中,此刻倒是不必心急。   “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做饭。”福叔闷声开口。   卓琏本想过去帮忙,却被桓母拉住了,她道,“琏娘别走,那些药面都是你调和出来的,最是辛苦不过,快歇歇吧。”   对上妇人关切的眸光,她心头浮起热意,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秀美面庞泛着酡红,看上去竟多了一丝艳丽,比起盛放在枝头的蔷薇还要娇美。   桓母怔愣片刻,只觉得儿媳越长越标致了。   福叔做了葱油面,就算用料普通,工序简单,依旧喷香可口。卓琏累了一上午,这会儿吃得略快,等到了七分饱时才撂下筷子,毕竟再过几个时辰还得忙活,若吃撑了也不太方便。   发曲饼的屋子是桓父修建的,铺了木板、麦余子、竹帘隔绝地气,打扫干净后,也没有任何问题。   三人忙到天黑才结束,看到儿媳这般懂事,桓母虽然疲惫,眼底却带着笑意,道,“早上出门前,我就把棒骨炖上了,回去还能趁热喝汤。”   一听“回去”二字,卓琏身子不由僵硬起来,完全不想面对桓慎。眯眼打量着酒坊,她试探着问,“咱们店里应该放了不少酒,为何不在这儿守夜?”   “浊酒价贱,根本不值钱,没有贼会来偷的,守什么夜?还不够折腾人的。”   卓琏抿了抿唇,沉默地往前走,甫一迈进桓家大门,看到正在院子里练枪法的青年,她脚步微顿,神情也不太自然。   低着头进到厨房,她洗了手,将色泽浓白的汤水盛到碗里,又拌了个胡瓜,菜肴虽不算丰盛,却也有荤有素。   桓芸看到大嫂,面上露出羞怯的笑容,主动帮忙干活,当真勤快的紧。   等饭菜都端到桌上后,桓慎面色如常走了过来,仿佛用匕首威胁她的事情从未发生。卓琏握紧了筷子,指甲泛起青白色,好半天都没动上一下。   见状,桓母不由问道,“琏娘怎么不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还没等卓琏答话,桓慎那厢便笑开了,他五官本就生的极其俊美,笑起来声音如美酒般醇厚,“都是我不好,先前惹怒了大嫂,还请大嫂消消气。”   “小叔说笑了,我哪能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怒?”她扯了扯嘴角,语气敷衍。   甭看桓慎好声好气的道歉,但他眼底却带着威胁,若自己胆敢跟桓母告状,这疯子指不定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娘,我想了一想,酒坊得留个人夜里看店,要不我搬过去住吧?”抬眼看着桓母,女人言语中透着一丝期冀,虽不明显,却被桓慎察觉到了。 第7章   撂下筷子,卓母面露疑惑道,“曲饼每日察看两回也就够了,哪用得着搬过去?”   桓慎还有一个月才会调入京城,在这段时间内,卓琏恨不得能彻底避开他,免得再被此人抵在屋里用匕首威胁,去照看曲饼不过是借口罢了,这一点她懂,桓慎亦是心知肚明。   “娘,今天的香泉曲是按照我说的步骤做出来的,万一出了毛病,福叔肯定不会再留我在酒坊了,我又不比卓玉锦差,凭什么她能酿出美酒,而我不行?”原身本就是掐尖好胜的性子,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又一向不满,自己这么说,桓母反倒更能接受。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何必跟卓玉锦一争高下?你要是真想住在酒坊,也得等明天,将屋里收拾干净才行,只是你一个人住在店里,我实在不放心。”   沉默半晌的桓慎突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主动提议,“不如儿子与大嫂一同搬到店里,我虽不懂酿酒,但身手还过得去,也不怕歹人作祟。”   一边说着,那双锐利凤眸一边盯紧卓琏,她心里清楚极了,桓慎所说的歹人并不是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而是自己……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以往卓琏没尝过,现在却感受地一清二楚。到了今日,大周的镇国公对她来说,再也不是仅存在于话本中的角色,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人,他疑心甚重,有仇必报,手段狠绝,若不加紧消除戒备,怕是很难摆脱原身的命运。   “这倒是个办法。”桓母煞有其事的点头。   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看店是卓琏先提出来的,若她现在改口,岂不更是做贼心虚?正所谓疑人偷斧,就算没有证据,只要怀疑的种子埋在心间,这种情绪依旧会不断增长。   卓琏缄默不语,低头吃着饭里的饭菜,面色平静,要不是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迸起青筋,桓慎还以为她毫不在乎。   翌日,天不亮卓琏就起身了,跟桓母一起往酒坊走,一路上她都在劝说桓母,生怕她改变主意,将酒坊卖给卓家。   因造曲太忙、太辛苦,昨天店里并没有卖酒,门窗皆关得严严实实。桓母一进屋,便先将板窗卸下来,又把酒坛子搬到堂中,卓琏跟在她身边打下手,这些活她早就做惯了,倒也不觉得累。   住在酒坊附近的百姓不少,有的人贪便宜,有的人图方便,才会来到这里买酒,虽然浊醪的质地浑浊,上层飘浮的米粒也不少,但好歹也能入口。   卓琏站在柜台后收钱,她相貌生的标致,说话细声细气的,极有耐心,与先前那副懒散的德行全然不同。有街坊邻里上门,看到卓氏转了性,一个两个都惊诧极了。   “桓家的儿媳这是头一回来酒坊吧?进门整整一年,等男人死了才想着干活,真是不孝!”   “我还以为她准备嫁到于家,当药铺的少奶奶呢,整天在破庙里跟外男私会,说不定早就将身子给了别人,娶了这样的媳妇,桓谨在阴曹地府都不会瞑目。”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卓琏上辈子就听过不少。   那时她的骨血至亲全都死在战乱中,等丈夫没了后,不止有人说她水性杨花,还将她视为命硬的天煞孤星,若非如此,也不会将亲人接二连三地克死。   在她最绝望时,还是酒坊的老师傅开解她,说人这一生如同酿酒,原本是完整的粮食,必须得脱去麦麸,碾成齑粉,再经发酵,最终才会变成甘美醇厚的酒液,眼前的风霜刀剑看似凌厉,与美酒窖藏的时间相比,只是短短一瞬。   两个嘴碎的妇人一边嘀咕着,一边将目光投注在卓琏身上,见女子神情平静地抬起头,她们不免有些尴尬,呐呐闭嘴。   正好桓母从后院走出来,看到两人面色涨红,一时间疑惑非常,但她也不是多话的人,并没有主动发问。   按理来说,晨间打酒的客人最多,但桓家酒坊的生意委实差劲的很,卓琏数了一数,拢共都没有十人上门,她无奈叹息,只能寄希望于仓房中的香泉曲,要是有了美酒佳酿,也许情况能好转一二。   正待卓琏思索时,便见林婶快步走进来,圆脸上堆满笑容,先跟婆媳俩打了声招呼,然后便开门见山道:“桓嫂子,琏娘,买主知晓你们日子过得不容易,又加价了,准备拿三百两纹银买下这座酒坊,在汴州城里打听打听,哪有这么厚道的人家?”   “我在卓家整整生活了十五年,倒也没觉得有何厚道之处,商人逐利,从不肯做亏本买卖,卓家肯出三百两纹银,说明酒坊的价值远不止这些,没想到林婶竟将商户当成心怀慈悲的善人了。”   面对卓琏的挤兑,林婶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面皮涨成了猪肝色,恨不得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卓玉锦答应给的赏钱,只能站在原地生闷气。   桓母此刻也回过味儿来了,往日桓卓两家交好,关系甚是亲密,但后来桓父离世,卓孝同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里,就连两家的婚事,也是他派了管家一手打点的。   连自己生女都不顾的人,又哪能算得上什么好人?   桓母性情温和,从不轻易发火,但现在她却冷了脸色,不客气道,“林婶,店里有事要忙,你在这儿也不太方便,先回去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一下,林婶一张圆脸忽青忽红,似颜料泼洒在上头,她本就好面子,当下忍不住啐了一声,“说的好像酒坊里有客人一样,半天都卖不出去一斛酒,要我的话,早就把酒坊关了,免得丢了桓家的脸!”   卓琏紧抿着唇,掀开帘子往后院走。   见她这副模样,林婶的气焰越发嚣张,早就忘了卓玉锦的吩咐,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吐:“你还将卓氏当成宝供着,熟不知你那好儿媳早就在外偷男人了,等将来肚子大起来,还可以说是桓谨的遗腹子、啊!”   突然被水泼了一身,林婶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卓琏手里端着空盆,冷声道,“你那张嘴不干不净的,必须得用水洗洗。”   清早福叔在后院泡酸菜,收拾好了与棒骨炖在灶上,一上午便能熬出奶白的浓汤,肉块略微泛粉,骨髓早已融化在汤中,配上酸菜特殊的香气,想想便觉得口舌生津。   卓琏端出来的这盆水,恰好刚洗过酸菜,泼在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气味,林婶衣裳湿透,发间还挂着菜叶,那副狼狈不堪的德行,与街边的乞丐也没什么区别。   林婶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冲上来撕打,却见福叔从后院走出来,这男人本就生的高大,又常年在酒坊中干力气活儿,身体如铁塔般健壮结实,冷冷往门边一瞥,便让中年妇人抖了抖,不敢再胡闹下去。   “怎么回事?”福叔沉声问。   卓琏把木盆放在板凳上,语气平静道,“林婶被卓家收买成了说客,想让咱们将酒坊卖出去,我跟娘不同意,她便污蔑于我,说我水性杨花、行事放荡。”   林婶也知道今天讨不着好了,她咬紧牙关,骂道:“卓氏,你跟于满那档子事儿,街坊邻居哪有不知道的?也就桓嫂子天天呆在酒坊中忙活,这才没听到消息,你以为所有人都眼瞎不成?”   说完,她也不等桓家人有反应,飞快地跑走了。   堂中没了外人,顿时安静下来,桓母将目光投注在儿媳身上,颤颤发问,“琏娘,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于家少爷了?”   卓琏摇头。   “于家在汴州好歹也是富户,我嫁过一回,哪能攀附上他家?更何况那于家少爷生的油头粉面,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一看就是常年沉溺于女色,耗损精气太过所致,这样的人委实不堪。”   见卓琏满脸嫌厌,那副神情完全不似作假,桓母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胡思乱想,琏娘若想改嫁,直接说清楚便是,家里也不会拦她,何必偷偷摸摸地与人私会?   上午卓琏又去察看了曲饼,发现温度略有些不够,便又在竹帘上铺了一层麦余子。   从屋里走出来,她瞥见角落里有一口水井,有些奇怪的问,“娘,这口水井为何要用青石板盖住?”   桓母仔细思索着道,“你公公去世后我才来到酒坊,那时青石板就在这儿了,听说好像是井水发苦,怕长工打错水才盖着的。”   井水发苦?   卓琏记得话本中曾提过一笔,卓家之所以能成为皇商,是因为在汴州的老酒坊有一口井,水质极佳,酿出的清酒无比甘美。   但她查探了原身的记忆,知道卓家酒坊是在河里采水,而非井中,每当酿酒时,就有长工提着木桶从河边打水回来,那副场景原身从小看到大,绝不会出错。   难道后来让女主赞叹不绝的水井,就是眼前这口?否则卓家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买下破败不堪的酒坊? 第8章   卓琏缓步走到了水井旁,两手搭着青石板,试图将它抬起来。   站在旁边的桓母见状,急忙开口阻拦,“琏娘莫要乱动,这块青石足有案板厚,你公公还在时,每隔几月就会吩咐四名长工将板子抬起来,说要让院里通一通地气,你别闪着腰了。”   卓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听到这话,不由将手放开,往后退了几步。   她觉得这口井有古怪,但在事情查清以前,也不好跟桓母提,毕竟要是猜错了,让婆婆空欢喜一场,只怕会让人更为难受。   “娘,方才我把被褥拿过来了,待会收拾两间屋子,夜里便宿在这儿。”说话时,卓琏的语气不免有些低落,一想到要跟桓慎单独相处在同一屋檐下,她便忍不住皱眉,好在那人没打算杀她,充其量也仅是威胁而已。   瞥见儿媳略略发青的脸色,桓母还以为她被林婶气着了,不禁有些心疼。   就算琏娘以前不懂事,现在既勤快又孝顺,哪能任由别人污蔑?要是林婶下回还敢胡言乱语,非得拿扫帚把人赶出去不可。   往日的桓家在汴州城里也算是富户,酒坊占地不小,有许多供长工居住的房间,只可惜桓母不懂酿酒,生意一日不如一日,这些老人早就跑了,有部分去了卓家,其中还有酒坊原来的大管事苗平。   原身年幼时经常来桓家玩耍,对苗平也有些了解,知道这人读过几年书,会算账,当年失足摔下山坡,要不是被进山采松子的桓父看见了,将他背了出来,想必早就沦为野兽腹中食。   可惜恩易忘仇难消。   苗平在桓父离世后攀了高枝,别人除了骂他没良心以外,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毕竟桓母撑不起一间酒坊,桓家兄弟也不懂酿酒,继续守在这里的人才是傻子。   将两间相邻的屋子打扫干净,卓琏开始铺床,一边忙活她一边思索,该如何不惊动桓母将水井上的石板搬走。找福叔帮忙肯定是不行的,福叔对桓母忠心耿耿,肯定不会瞒她。   一时半会儿理不出头绪,卓琏干脆不想了,就算青石板再厚重,也扛不住锤子,等天黑后人都走了,她再琢磨也不迟。   女人盘算的挺好,却不料天刚擦黑就下起了暴雨,噼里啪啦的水珠打在房檐上,还伴随着电闪雷鸣,也不知桓慎还会不会过来,不来最好,否则自己还得想方设法应付他……   突然,门外传来砰砰的响声,卓琏心里一跳,急忙撑起油纸伞,将酒坊后门打开,待看到浑身湿透的青年时,她皱眉喊道:   “快进屋换件衣裳,着凉就不好了。”   卓琏身量并不算矮,但桓慎却太高了,足足八尺有余,她只能用力打直胳膊,撑伞遮雨,不过由于雨水太大的缘故,她也被浇了个透,衣料紧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凉意。好不容易走到廊下,她伸手抹了把脸,忍不住说:“小叔,就算你不信任我,也没必要冒雨前来,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卓琏面颊冻得发白,嘴唇却格外嫣红,配上那双水润的杏眸,看着还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但桓慎对她既提防又厌恶,扫见女人这副德行,更觉得卓氏是故意为之,将他当成于满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好色之徒。   青年没搭理她,抿唇别过头去。   卓琏也不去管桓慎,兀自走到屋里,坐在铜镜前,拿起干燥的软布将头脸上水渍擦干。   说起来,原身虽与她同名同姓,但她们的相貌却不太相像,卓琏的五官更加艳丽,眉黑而浓,带着几分英气;而原身的脸蛋却没什么棱角,十分秀美,身段也有些丰满。分明是不同的两个人,却因为相同的名姓紧紧连在一处,还真是玄妙。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卓琏换了身衣裳,走到厨房,从缸里捞出一条鲫鱼,处理干净后便放在锅里煎,依次加入葱姜等调料,用热水炖了起来,正当她转身准备将豆腐切块时,却见桓慎站在厨房门口,他换了一身靛蓝色的袍子,发间还有些湿潮,眼神一瞬不瞬落在她身上。   “小叔有事找我?”   就算知道青年的想法,卓琏的态度依旧堪称温和。既然希望桓慎能彻底摒除偏见,首先她就必须以真心相待,虚与委蛇、假意逢迎都不可取,桓慎能在短短十年间爬到镇国公的位置上,肯定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你与于满究竟有何关系?”   半个时辰前,桓母回到家中,将他跟芸娘叫到堂屋,嘱咐兄妹俩不要被外面的流言蜚语给蒙骗了,误以为大嫂品行不端。   但卓琏与于满私会,却是他亲眼所见,半点做不得假。   当时于满拉着卓氏的手,将人带到破庙中,他大哥尸骨未寒,这对奸夫淫.妇竟做出此等龌龊不堪的恶事,若非他有公务在身,必须随上官去周边城镇看守,早就戳破二人的奸情了。   如今母亲明显听到了风声,却一心相信卓氏,这个女人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先前我的确动了旁的心思,但现在已经悔悟了,与那人再无半点瓜葛,这个答案小叔可还满意?”   桓母心地纯善,也不知是如何生出桓慎这种疑神疑鬼的儿子,卓琏边豆腐下进锅里,边暗自腹诽。   “这么说来,你的确与于满有私情了?算你聪明,及时抽身而出,于家在汴州颇有名气,绝不可能让一个二嫁妇当少奶奶,你要是自甘堕落,愿意与人为妾,我也不会阻拦。”   卓琏背对着青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还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卓琏生怕是仓房出了问题,也顾不得做饭了,飞快冲了出去,拿了火折子跑到仓房里察看,屋檐没有漏水,那动静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她满心疑惑,撑着油纸伞绕着房屋来回走了一圈,脚下却碰到了硬物。   卓琏蹲下身,仔细分辨一番,发现盖在井口上的青石板居然被劈开了,亏她还想着用什么法子砸碎石板,没料到连老天爷都在帮忙,这井水究竟是苦是甘、是好是坏,明日便见分晓。   晚饭时,叔嫂两人喝着鱼头豆腐汤,配着上午蒸好的干粮,谁都没有率先开口。   就算桓慎对卓琏很是警惕,也不得不承认这妇人的厨艺确实比母亲好些,饭菜的味道虽不算绝佳,却称得上咸鲜可口。   话本中的镇国公近在眼前,想起他处置原身的手段,卓琏的心情委实不太好。幸而明日桓慎就要去当值了,在城中巡视,不会整天都用那种阴瘆瘆的目光看着自己。   *   容貌秀美的女子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本酿酒的古籍,却因心烦意乱,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书上所写的内容。   丫鬟将红枣茶送到她面前,小声劝道,“姑娘,您来了癸水,正是虚弱的时候,千万别为那些小事而烦心。”   “小事?怎么会是小事?”卓玉锦眼神冰冷。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看走眼了,往日还没出嫁时,这个同父异母的长姐对酿酒十分嫌弃,从不主动踏足酒坊半步,哪曾想她嫁到了桓家,竟死死守着那间酒坊,难道是发现了无名井的殊异之处?   越想越是憋屈,卓玉锦两手握拳,指甲死死抠住掌心的软肉。   一道身影从外走了进来,看到夫人,丫鬟急忙俯身行礼,而后退出了卧房。   “玉锦因何犯愁,不如与娘说说,指不定还能帮你想出法子呢。”樊兰是卓玉锦的生母,也是卓孝同的第二任妻子,今年已经三十五了,但她保养得非常不错,看上去仍跟二十七八的美妇一般。   在自己生母面前,卓玉锦也不必撒谎。   她拉着樊兰的手,桃花眼中满是委屈,哽咽道,“女儿小时候就听祖父说过,桓家有一口水井,水质极其甘美,用来酿酒再合适不过了,现在桓家已经破败成那副德行了,空有珍宝却不会用,还不如将酒坊卖给卓家,交由女儿打理,免得暴殄天物。”   “这些年你也攒了不少私房钱,直接将酒坊买下来便是。”樊兰拿着锦帕替她擦泪。   “您以为我不想吗?女儿找了桓家的邻居,让那妇人前去说和,二百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桓母分明动了心,偏偏卓琏横插一脚,非要拦着她婆婆,不让桓母将酒坊卖出,我以为她嫌钱少,又添了一百里银子,岂料还是不成。您说是不是卓琏知晓无名井的功效,才会百般阻挠?”   樊兰好歹也是从将军府出来的,虽是庶女,但眼界却比卓玉锦高得多,此刻叹息着道,“傻姑娘,你若是不加价,卓琏恐怕还不会多想,如今你表现得这般急切,她肯定能察觉出不对,不是坐地起价,就是咬死了拒绝。”   闻言,卓玉锦双眼含泪,问:“那女儿该怎么办?无名井真的很重要。”   “玉锦放心,明日将卓琏叫过来,为娘自有办法。” 第9章   方才冒雨去仓房察看一番,卓琏身上的衣裳又被雨水打湿了,如今正值暮春,白天温度虽不低,到了夜里却有丝丝凉意渗进来,一个不防便会染上风寒。   好不容易有了重活一回的机会,卓琏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她走到案板边上,将葱姜切成细丝,放在瓷罐中煮好,分别盛出两碗放在桌上,温声道:“小叔,先喝点葱姜水,免得着凉。”   原本桓慎不想领情,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上女人隐含担忧的眼神,不知怎的,那些拒绝的话竟被哽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心里觉得憋屈,皱着眉端起粗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看到青年如此粗豪的动作,卓琏头皮发麻,颤巍巍问,“刚出锅的,不烫吗?”   汤水自然是烫的,桓慎嘴里又涨又热,仿佛有一根根细针戳在软肉上,带来阵阵疼痛,但他却不想表现出来,强忍着没有吭声。   青年蹭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就要往房间走,卓琏急忙跟了上去,小手扯住了他的袖口。   “等等。”   桓慎心里不耐,却见女人从缸里舀了凉水端过来,道,“快含口水,凉一凉就没这么疼了。”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可想而知那股疼痛究竟有多难捱,见他不动,卓琏继续劝说,“小叔来酒坊是为了看着我的,要是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怎么达成目的?你明日就要跟着上官当值了,要是一开口就满嘴血泡,恐怕会招人耻笑......”   手中木瓢被人一把夺走,卓琏也不恼,笑盈盈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等他用凉水漱了几次口后,才关切地问,“还疼吗?”   桓慎不免有些羞恼,黑眸中冰寒一片,尤为慑人,但他耳根处却浮起薄红,幸亏厨房里只点了盏油灯,光线昏暗,否则这副狼狈的模样若是被卓氏看在眼里,他的脸面也就丢尽了。   青年摇头,一语不发地从厨房里离开,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雨水沾在身上到底有些粘腻,卓琏从不爱亏待自己,临睡前,她特地烧开了热水,端着盆倒进木桶中,用皂角将身子擦洗干净。因为折腾了许久,她睡得晚第二天起得也晚,离开房间时,酒坊再无他人,估摸着桓慎已经出门,去官府当差了。   想起昨晚被雷劈碎的青石板,卓琏走到仓房门口,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满地碎石。   老天爷这不劈那不劈,偏偏毁了盖在水井上的青石板,难道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以往卓琏也不算迷信,但死而复生后,她对那些神秘莫测的力量很是敬畏。思索片刻,她拿木桶打水上来,澄澈清透的井水甫一出现在视线内,卓琏迫不及待舀了一瓢,垂头尝了尝。   上辈子为了酿酒,卓琏曾在北平附近遍寻名泉,只可惜泉眼不是枯竭,就是不够甘美,让她大为遗憾。现在品尝了眼前这口无名井水,她觉得一股沁凉的味道盈满口腔,将她味蕾彻底打开,仿佛此刻不是处在市井,而是置身于草木繁茂的山林中,清冽甘美至极,若是茶圣陆羽到此,想必也会赞不绝口。   放下手中的葫芦瓢,卓琏闭眼回味,怪不得卓家愿意出三百两纹银将酒坊买下,说不定他们早就知道这口井的殊异之处,才会如此急不可耐。   正当她琢磨着该如何用井水酿酒,桓母与福叔迈进了酒坊大门,一看到儿媳,桓母快步迎上前,问:“昨夜琏娘宿在酒坊,睡得可还安稳?”   卓琏心道:若是没有桓慎的话,她会更加舒坦。不过当着婆婆的面,她也不好说小叔子的坏话,只微笑着点头,看起来格外柔顺。   上午卓琏跟着桓母在前堂卖酒,来的客人依旧不多,有时候好半晌都不见人影,毕竟浊醪味道普通,普通人自己在家就能酿出来,何必在这儿糟践银子?   有了昨天的经历,卓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生意再冷清她也不急,有客人临门时,便态度温和的打酒;若没有客人,索性去仓房看看曲饼,免得潮气浸透了麦余子,影响造曲。   等到太阳落山,马上就要关店了,突然有一个中年男子走到酒坊门口,这人约莫三十出头,模样看起来很是斯文,穿着淡青色的绸缎衣裳,不紧不慢迈过门槛。   卓琏听到动静,抬头扫了一眼,也认出了他的身份——苗平,桓家酒坊曾经的大管事。   瞥见桓母面色煞白、两眼通红的模样,她不免有些心疼,语气冷淡问,“不知苗管事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贵干?您现在拿了卓家酒坊的干股,也算是汴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富户了,贵人踏贱地,难道就不怕脏了鞋?”   卓家酒坊经营的不错,其中也有苗平一份功劳,他这些年经历过不少风风雨雨,听到挤兑心里虽怒,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端倪,笑道:“大小姐,夫人让你回府一趟,有要事相商。”   “要事?”   卓琏扯了扯唇,眼底的讥诮几乎毫不遮掩,原身嫁到桓家足有一年了,无论是三朝回门,还是桓谨发丧,卓孝同与樊兰都没有出面,现在说要见她,无非就是为了那口无名井罢了。   “家里的事情颇多,实在忙不过来,苗管事请回吧。”   苗平实在没想到,卓琏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就算樊氏是继室,并非她的生母,但好歹也是卓家的夫人,哪能如此轻慢?   看着男人难看的脸色,卓琏能猜出他的想法,冷漠道,“劳烦苗管事告诉你的主子,酒坊我们不会卖的,无论卓家出多少银子,都只有两个字——不卖!”   饶是苗平颇有城府,这会儿也被气得面色铁青,他冷笑一声:“大小姐,您还年轻,不明白什么叫‘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也在情理之中;但桓夫人活了这么多年,想必心里清楚的很,桓家酒坊早已不复当年,酿的米酒没有任何香味,只有最下等的力工会喝,简直是糟践了桓老爷的一番心血。”   桓母性格柔弱,从不与人争执,此刻听到了这么一番话,整个人都快被愧疚绝望给淹没了。诚如苗平所言,她确实没有酿酒的天赋,这么多年强撑着酒坊,不止拖累了家人,还拖累了福叔。   “是,我们糟践了公公的一番心血,苗管事没有,你另攀高枝只是为了报恩,替卓家办事也是为了报恩,眼下强逼我们卖店还是为了报恩,人要脸树要皮,你简直就是个畜生,否则哪能做得出来这种无情无义无耻无格的恶事?”   苗平心间直冒火,猛地冲上前,两手死死扣住女人的肩膀。   岂料还没等他动手,腕间便传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他缓缓转过头,发现桓慎不知何时回到了酒坊,漆黑双目中翻涌着浓重杀意,好似被一盆冰水浇在头上,苗平顿时清醒了。   他强忍痛意,腆着脸道,“桓慎,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还没等苗平把话说完,青年的拳头落在他脸上,直将人打的牙齿松动、嘴角渗血。这会儿苗平终于知道怕了,松手就要往外跑,却不料被桓慎拎住了后领,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见青年手掌覆在了刀柄上,卓琏眼皮一跳,赶忙拉住他的胳膊,软声叮咛,“别把事情闹大了。”   桓慎可是话本中的镇国公,是桓家唯一的男丁,也是芸娘的依靠,总不能被这种厚颜无耻的小人给耽误了,卓琏越想心里越慌,手上力气用得大了些,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我自有分寸。”男人低声作答,动作轻柔地拉开了卓琏的手,信步走到苗平跟前。   “你的命是我爹救下的,要是还敢在桓家闹事,我不介意把你欠下的债讨回来。”桓慎相貌生的尤为俊美,但此时此刻在苗平眼里,他怕是与地狱中的恶鬼也没甚区别。   “滚!”   听到这话,苗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先前那副斯文儒雅的模样丝毫不剩,简直狼狈极了。   人一走,卓琏再也绷不住了,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那般跌坐在地上,两手捂着胸口,不住喘息着。桓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眸中透着一丝复杂。   “起来。”他声音冷硬。   卓琏摆了摆手,“我歇一会儿,你别管我。”   “刚才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你一个女人,只会嘴上逞能,要是真将苗平激怒了,他动了手,你能讨到什么好处?   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卓琏肚子里憋着一股火儿,也没吭声,她本想等桓慎离开后再站起身,却不防被男人紧紧攥住腕子,硬生生从地上拖拽起来。   “桓慎,长幼有序。”   卓琏想要摆脱这人的钳制,但男女之间本就有极大的差异,桓慎又习武多年,她自是比不过的,最后累得气喘吁吁,颊边眼角都浮起红晕。 第10章   桓慎眯了眯眼,觉得卓氏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往日就算她与卓家的关系不算密切,却不敢对身为管事的苗平放肆,甚至为了多得些银钱,还会刻意讨好苗平,刚才竟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说不准只是在作戏。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桓慎神情冰冷,认定自己再次受到了蒙骗。   猛地被人推开,卓琏踉跄着连连后退,要不是及时扶住了桌角,肯定会摔倒在地,她忿忿不平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青年审视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响。难道桓慎发现自己与原身不同了?不,不应该,桓慎对原身十分厌恶,一年多以来,他俩话都没说上十句,更谈不上了解。   即使这么安慰自己,卓琏仍有些心虚,神情也不太自然。   桓母站在旁边,生怕叔嫂二人争执起来,急忙打圆场,“慎儿,你有话好好说,莫要吓着了琏娘。”   “母亲放心,嫂子可比普通人大胆的多,否则怎敢与苗平争执?她绝对是有所依仗。”桓慎皮笑肉不笑。   卓琏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她暗暗叹息,只觉得话本中的镇国公委实阴沉不定、难以捉摸。一边揉着酸痛的腕子,她一边走到桓母身畔,软声开口,“娘,我想芸儿了,待会跟您一起回家,明个儿再回来。”   桓芸自小体弱,气血两虚,桓母想要照顾女儿,却被酒坊拖累了,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以至于小姑娘长到了十岁,看着仍跟八.九岁一般,又瘦又小;再想到她在话本中的结局,由于太过纤弱被员外折磨至死,卓琏心口便泛起阵阵痛意,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上回她去药铺时,多买了当归黄芪两味药材,配上仔鸡炖在锅里,也能给芸娘补一补。这么一想,卓琏回房取了药包跟铜板,跟在桓母身后往外走。   “小叔,今晚酒坊不开火,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说完,女人兀自回过头去。   桓慎眸色越发深沉,也没有拒绝,毕竟他之所以来此,主要是为了盯着卓氏,而非给酒坊看门,自是不能舍本逐末。   回家的路上刚好经过主街,卓琏挑选了只健壮的仔鸡,刚要付钱,手腕就被人拉住了,桓母有些心疼道,“家里还有不少菜,再买只鸡,咱们也吃不完。”   “您每天在店里忙活已经够辛苦了,芸儿身子骨还弱气,趁着年幼多补补,过几年才能健壮起来,必须吃点好的。”卓琏手头的银子虽然不多,但她却不愿意亏待家人,反正等香泉曲造好后,酒坊的生意肯定会有起色,倒也不必太过心焦。   听到这话,桓母也无法反驳,暗自琢磨着该如何贴补儿媳,别让她亏了自己。   刚走到门口,卓琏看到光秃秃的小院,水眸不由闪了闪,将仔鸡放在地上,挽着桓母的胳膊,软声问,“娘,我能不能在咱家种几棵桃树?”   “种桃树?那怕是要好几年才能结果。”桓母犹豫道。   “您别担心,过两天我上山去挖树苗,再带些老土回来,只要能种活,当年就能挂果。”卓琏不止想种桃树,还打算栽几棵梅树,落雪时泡梅花酒,花谢时泡梅子酒,思及那迥乎不同的甘美滋味,她便觉得口舌生津。   进到厨房将仔鸡抹了脖子,滚烫的鸡血接了满满一碗,卓琏便开始拔毛、切掉内脏以及鸡爪,而后才将鸡肉放进了洗净的瓷罐中。这档口当归黄芪已经被切成薄片,再加上葱姜料酒等,添满水,先用武火烧开,再以文火慢炖。   没过多久,鸡汤的香味缓缓从厨房里逸散开来。   桓芸闻到香味,就猜到是嫂子在做饭,她忙不迭地冲到厨房,整个人就跟小狗似的,围着卓琏直打转,嘴里咕哝道,“大嫂可算是回来了,芸儿还以为你只顾着酿酒,都把我忘了呢......”   捏了捏小丫头秀气的鼻尖,卓琏浅浅笑着,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难言的妩媚,那副模样与往日全然不同,桓芸看呆了去,下意识揉了揉眼,生怕自己看错了。   “厨房里灰尘大,莫不是眼睛里进了灰尘?”   面对桓芸时,卓琏就想起为她挡枪的妹妹,即使知道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这种想法依旧无法转变过来。   小丫头摇摇头,两只细瘦的胳膊环住了女人的腰,惊叹道,“大嫂是不是瘦了?腰身真细。”边说,小手还边丈量着。   原身是那种有些丰满的美人,而真正的卓琏却微微偏瘦,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来到大周后,她发现这具躯体在一天天产生改变,越来越像民国时的自己,许是她多想了也不一定。   “小嘴儿真甜,你二哥也回来了,快出去歇着吧。”   等鸡汤炖好后,卓琏凉拌了笋子,将鸡血与茱萸合在一起炒了,菜肴虽不算丰盛,但卖相却极佳,红白黄都有,散着浓浓的鲜甜味,桓芸还没走近便不住口地赞叹,待她趁热尝过鸡汤后,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泛起薄红,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正当桓家人用晚饭时,苗平鼻青脸肿地回了卓家,他走到堂屋,冲着樊兰躬身行礼。   “苗管事,这是怎么了?”看清了男人的模样,樊兰不由失声惊叫,她快步上前,仔细打量着苗平,面上带着明显的惊愕。   “卓琏不同意卖酒坊,也不愿回府,奴才本想着先把人带过来 ,哪料到桓慎突然出现,他是城里的卫士,武艺高强,力大无穷,奴才根本打不过他,便落得这副狼狈不堪的下场。”说话时,苗平憋屈极了,他好歹也是卓家酒坊的大管事,回来的路上被不少长工打量,指不定在背后如何议论自己。   卓玉锦坐在窗棂边上,细眉紧皱,精致的眉眼处带着几分愁色,不住叹息。   见女儿垂头丧气,樊兰说不出的心疼,她眯了眯眼,道,“明日我亲自过去一趟。”   “万万不可,卓琏不知礼数,您要是吃了亏,奴才实在没法跟老爷交代。”   “吃什么亏?我好歹也是她的继母,她要是胆敢对我不敬,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若是不想要命了,大可以试试看。”   转眼就到了第二天,卓琏拿着铁锹跟土筐,准备上山挖桃树,岂料还没等走出门子,便见一行人来到酒坊门口,为首的一对母女穿着嫩绿色的裙衫,看着像是两根大葱似的,卓琏低着头,闷闷笑出声来。   “大姐,你笑什么?”卓玉锦皱眉质问。   她已经快一年没碰到卓琏了,今日一见,这妇人居然变了模样,五官愈发明艳,就算穿着做工粗陋的衣袍,依旧让人移不开眼,明明她嫁进桓家该吃苦受罪才是,怎么越过越好了?   “见到母亲妹妹,我心里高兴,笑笑还不成吗?”卓琏把土筐扔在地上,端量着樊兰,问,“母亲派苗管事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感受到女人轻慢的态度,樊兰也不打算卖关子,直接道,“你可知你娘所在何处?”   卓琏面色瞬间阴沉下来。   原身的生母姓瞿,嫁给卓孝同整整三年才产下一女,最开始瞿家还算殷实,后来原身外祖父染上赌瘾,将家产都败光了,大概是受不了这样打击,瞿氏竟跟府里的家丁私通,最后被逐出家门,不知所踪。   此时此刻,卓琏胸臆间似有怒火灼烧,她伸手捂着胸口,明白这是原身的情绪,她愤怒、不甘,却什么都做不了。   见状,樊兰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卓琏从小就想着念着瞿氏,现在听到那妇人的消息,肯定会动摇。   她决定趁热打铁,索性继续劝说,“只要你将酒坊卖给卓家,我自然会将瞿氏的下落告诉你,若你不同意的话,也就不必见她了,那样水性杨花、不知检点的妇人,还是彻底断绝关系为好,你本就是个寡妇,门前是非多,总不能再惹祸上身......”   女人缓缓平复着心绪,同时也在回忆着话本中的内容。   原身一辈子做了许多错事,曾经给小叔下过毒,将小姑推入火坑,甚至还将自己生母视为至宝的药方偷出来,想要自己配制药酒,却不料被人骗了,那几张无比珍贵的配方便落到了女主樊竹君手中。   梳理了脑海中记忆,卓琏已经知道了瞿氏的落脚之处,她眸光微敛,面无表情道,“诚如母亲所言,我娘铸成大错,这么多年都没来看过我,也没有见面的必要。”   樊兰终于变了脸色,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卓琏竟会这般狠心,简直就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   “你又不会酿酒,死死攥着这间酒坊有什么用?”卓玉锦双眼圆瞪,恨声问。   卓琏扫都不扫她半眼,语气十分淡漠,“你想要的并不是酒坊,而是里面的、”   “住口!”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便被卓玉锦急急打断。   周围还有不少经过的百姓,要是无名井的事情传扬出去,前来抢夺的人肯定不少,卓玉锦做梦都要得到无名井,又怎会自找麻烦? 第11章   将卓玉锦神情紧张的模样收入眼底,卓琏忍不住嗤笑一声,面前这对母女还真是异想天开,只用一个或真或假的消息,就想将无名井弄到手,怕是舒坦顺遂的日子过久了,真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任由她们摆布。   “卓玉锦,既然你不想让我再说下去,便带着母亲回府吧,打从我出嫁那日起,就是桓家的人,总不能将自家的酒坊双手奉送。”   卓琏脸色堪称冷淡,语气也无一丝起伏。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副模样,卓玉锦胸臆中无端生出了几分羞恼,提高声调质问,“桓谨已经死了,你真打算在桓家守一辈子寡?卓家是生你养你的地方,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慢慢说着,卓玉锦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这姐姐本就贪财轻浮,先前跟于家少爷不清不楚,闹得父亲颜面尽失,甚至还影响了自己的名声,此等不知廉耻的妇人,如何甘心为死人守着身子?说不准是认定了桓家人老实本分,她能捞到更多的好处,方不愿离开。   在话本中,卓玉锦也算是颇有分量的一个角色——女主角的表妹。   她擅长酿酒,后来拜得名师,酿造出的清酒色如竹叶、香气清远,因此博得德弘帝的青眼,不止令卓家一跃成为皇商,自己还嫁给了身份高贵的宁平侯世子,商户女成功飞上枝头,比起先前高贵数倍,确实令人艳羡不已。   但此时此刻,卓玉锦还太过年轻,一举一动尚且透着稚嫩,心思根本瞒不过人,想必还得再历练数年,才会像书中描写的那般落落大方、善解人意。   卓琏弯下腰,将地上的土筐捡起来,也不去理会那对母女,径自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她的时间不多,实在没空再与这些不相干的人继续纠缠,等过几天香泉曲造好了,便要开始酿酒,若不想日后忙乱不堪,必须趁现在将桃树挖回来,种在家里。   看着女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卓玉锦咬着下唇,狠狠跺了跺脚,道,“娘,卓琏现在翅膀长硬了,您亲自过来她都不理会,想来是不会将酒坊卖给咱们,这该如何是好?”   卓玉锦本身的酿酒天赋就不差,但她要强,凡事都想做到最好,才会对那口无名井产生这么深的执念。要是有了清冽甘美的井水,她酿造出来的米酒品质定会更高,到时候拿着成品进京拜师,成功的可能性才会更大。   樊兰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母女俩坐上马车,边往卓府赶樊兰边道,“就算桓谨没了,只要卓琏一日没离开桓家,娘就无法插手,但要是桓家人将她逐出家门,她一个被休了的妇人,下半辈子的前程都牢牢捏在娘手中,还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卓玉锦眼眸发亮,摇晃着母亲的胳膊说,“先前林婶提过,桓母最开始是想将酒坊卖了的,偏卓琏一再阻止,若没她从中作梗,女儿早就得偿所愿了,只是桓母对卓琏不错,怕是不会轻易将人赶走……”   樊兰自小长在将军府,后宅中勾心斗角的手段她见得多了,嫁到汴州后虽用不太上,但仔细思索却也能忆起几分,对付卓琏那等粗笨爽直的丫鬟再合适不过了。   “放心吧,娘心里有数。”   *   卓琏并不清楚樊兰母女的打算,她快步往城外赶,等到了铜林山时,便按照原身的记忆循着小路往上走。   说起来,原身性情略有些懒散,之所以会出城,特地来到铜林山,是因为她与于满曾在此私会。这里景色清幽,树木繁茂,除了偶尔进山的猎户以外,根本不会碰上别人,既能一解相思之苦,又能保全名声,对于满跟原身而言,可谓是最好的选择。   有一次幽会时,原身嘴里发干,便让于满去采些野果润润喉,二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这片无主的桃林,浓粉果实早已成熟,有的挂在枝头,有的落在地上,汁水充沛,味道也格外香甜,轻轻一咬就能看到细嫩的果肉,品相着实不错。   那些四五年的桃树,分量颇重,卓琏自己肯定是带不回去的,她索性将目光投注在了小树上,拿着铁锹将半人高的树苗从土中挖出来,放在筐里,提着往山下走。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但随着时间流逝,她胳膊沉得厉害,呼吸也粗重了几分,却没有放开手。   卓琏累出了一身汗,耗费了几个时辰才回到桓家,刚将桃树埋在土里,准备打水洗去一身污浊,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阴瘆瘆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   桓慎早就知道原身与于满的私情,此刻看到女人双颊晕红,眼角含春,心中涌起了无穷无尽的怒火,让他面色越发阴沉。卓琏曾刚跟他保证过,说早就跟姓于的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现在看来,不过是糊弄人的假话而已。   只瞥了一眼,卓琏就猜出来桓慎的想法,无非是怀疑她与外男私会,丢了桓家的脸面罢了。像这种自以为是的男人,除非他自己想明白,你说得再多都没有任何用处。   指着刚刚栽好的桃树,她淡淡道,“昨日我跟娘说话,小叔没听见吗?咱家的院子太空了,眼下种些桃树,等将来成熟后不止能吃果子,还能酿制桃醋、桃花酒,看着也舒心的很,一举数得,本是好事,小叔何必如此嫌弃?”   女人肌肤本就生的白净,一双杏眸直直睨着桓慎,眼里透着淡淡讽刺,让青年身躯一僵,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解释。   一路将土筐抬回来,卓琏掌心早已磨破了皮,红肿的伤处还渗着血丝,与柔润匀净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尤为碍眼。   在桓家败落前,桓慎一直是被当成公子哥儿养着的,浑身上下的臭毛病半点不少,最是爱洁不过,若谁身上出了汗,他定会远远避开,十分嫌弃,但现下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卓氏额间渗出不少汗珠儿,他却并不觉得味道难闻,反倒有些别扭。   “你受伤了,我屋里有金疮药。”青年声音沙哑道。   听到这话,卓琏满脸惊色,只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否则以桓慎的脾性,又怎会主动跟她服软?   “我没听错吧?小叔居然肯将伤药拿给我了,竟不怕污了你的东西?”   桓慎抿唇不语,神情却显得有些狼狈。   卓琏微微笑着,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话本中的镇国公愿意缓和关系,对她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只要自己好好护住桓母桓芸,一心经营酒坊,原身的命运就能扭转。   此时她心中无比庆幸,自己穿越过来的时机刚好,没有强行将砒.霜灌下肚,落得无可挽回的结果。眼前这人虽会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但如今却只是个性情阴鸷的青年罢了,就算天生神力,武艺高强,也不会有那么重的防心,让她陷入绝境。   桓慎转身回房,没过多久就拿着一只巴掌大的瓷瓶走了出来,他身形高大健硕,伫立在卓琏跟前,将阳光遮住了一大片,视线顿时暗了几分,浓郁的压迫感也笼罩着她,要是换成别人,恐怕会被骇得两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了。   从他手中接过伤药,卓琏柔声道谢,便提着木桶往房间走去。   因掌心刚受过伤,稍一用力便会传来阵阵痛意,卓琏微微皱眉,动作不免有些晦涩,桓慎也没说什么,一把将木桶抢了过来,抬到屋里。   “小叔力气颇大,能不能再帮我把厨房中的热水端过来?灶里的水刚烧开没多久,若拿不稳洒在身上的话,恐怕会烫出不少水泡......”   卓氏这般得寸进尺,按说桓慎该厌恶才是,毕竟这妇人心肠狠毒、品行极差,若自己再纵着她,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只是扫过女人带着血丝的掌心,拒绝的话哽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桓慎依言将热水端来,便见卓琏走到浴桶前,轻声道,“将水倒进去即可。”   “你要沐浴?”他不赞同地拧眉。   卓琏漫不经心地点头,“我上山累出了一身臭汗,最近天气暖和了不少,要是再不擦洗干净,过几日你就能闻见馊味儿了。”   “你掌心有伤口,不能沾水。”   “无碍,只不过磨破了一层油皮儿而已,就算不用上药,过不了几日便能痊愈,多谢小叔挂怀。”她道。   等水温调好后,桓慎快步离开房间,俊美面庞滚烫极了,就算卓氏身体不便,他身为男子也该避嫌,哪有帮长嫂兑洗澡水的道理?偏卓氏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察觉出任何不妥,难不成真是他多想了?   卓琏可没心情理会桓慎,她三两下将身上的衣裳褪去,踩着小马扎迈进木桶,两手掬起水花,不住往身上泼洒。   与此同时,樊兰冲着苗平吩咐几句,后者便顶着一张肿胀不堪的脸,去到城中的药铺,买下了分量不轻的蒙汗药。 第12章   家里只种了一棵桃树,又低又矮,还不一定能养得活,卓琏自然不太满意,她清早起来便将工具挑拣好,准备再去铜林山一趟。   恰巧桓慎推门而出,看到女人拎着土筐往门外走,他不由问道,“先前你曾说过,要帮母亲在酒坊中干活,难道酿酒还用刨土不成?”   想起昨日青年帮她兑水,卓琏也不计较这人的无礼,神情温和地作答,“咱家库房中还剩下几十斛浊醪,最近足够卖了,等过几日香泉曲造好了,重新酿制新酒,我再帮忙也不迟,这会儿要上山挖桃树回来。”   黑眸瞥了一眼院中的桃树,桓慎皱了皱眉,冷道,“山间除了桃树以外,还有无数的豺狼虎豹,听说前几日有猎户被野狼咬断了腿,被人发现时,肚子都被吃没了,大嫂一个人进山,还真是好胆色,当真称得上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已……”   卓琏重生一回,更知道性命的珍贵,此时不由唬了一跳。   往日原身去过铜林山数次,从未听过狼嚎,也不知桓慎说得是真是假。   就算对这话抱有怀疑,卓琏眼中仍依旧流露出淡淡忐忑,犹豫着该不该为了几棵桃树涉险。   桓慎信步上前,继续道,“若大嫂真想上山,不如先等等,我下午早些回来,同你一起过去,两个人也能相互照应。”   听到这里卓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桓慎肯定还是疑心于她,否则哪至于时时刻刻不错眼地盯着自己?不过他愿意跟着上山也是好事,这样便能将三四年的老树挖出来,过不了多久即可开花结果。   把土筐放回原来的位置,女人径自走到厨房,将昨日蒸好的馒头切成一指厚的薄片,用猪油煎了,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馒头染上了金黄色,还透着淡淡的焦香,桓慎连吃了四五片,这才转身离开。   青年走后,卓琏又用棒骨熬了一锅粥,桓芸脾胃不佳,若不细心调养,日后恐怕会闹出更大的毛病,她打定主意要让小姑娘过上好日子,自然不会懈怠。   在酒坊中忙活到了下午,桓慎果真没有食言,提前回到家中,带着她一同去了铜林山。   青年生的个高腿长,走路的速度极快,卓琏必须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瞥见她面颊浮起红晕,额间泛出湿意的模样,桓慎神情愈发冰冷,脚下的皂靴在山路上留下一道道脚印。   好不容易走到桃林,卓琏看着最高大的那棵桃树,她眼馋极了,忍不住问,“小叔,若将这棵桃树挖出来,咱们能否带回去?”   “动手吧,你挖树,我扛回去。”   闻得此言,卓琏心中一喜,她的力气虽比普通女子大些,却也扛不动长成了的桃树,但桓慎却不然,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书中的镇国公天生神力,再加上习武多年,才能在战场上立下不世奇功,得到皇帝的赏识,不足百斤的重量根本难不倒他。   卓琏走到树前,用脚踩着铁锹,小心翼翼往下挖,避免伤到根系。   瞥见女人无比专注的神情,桓慎心中升起了几分诧异,却并没有主动帮忙的意思。往日他以为卓琏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她不止会主动下厨,还能干栽树这种累活儿,难道是转了性不成?   挖到一半,卓琏不免有些疲累,嘴里又干又渴,索性就将挂在腰间的水囊取下来,仰头喝了起来。甘甜沁凉的井水甫一涌入口腔,她不由低低喟叹一声,柔润的唇珠蒙上了一层透明的亮色,在阳光照射下分外显眼,桓慎移开视线,佯作不耐地催促:   “到底好了没有?只挖一棵就浪费这么多时间,还想在院子里种满桃树?”   卓琏微微拧眉,将水囊重新挂回腰间,也没跟桓慎争执。等她将桃树挖出来后,青年二话不说,直接将树干扛在肩头,大阔步往前走去。   见状,她赶忙往筐里装了些老土,紧紧跟着,免得独自留在山中,被饿极了的野狼叼去了都无人知晓。   忙活了整整九天,桓家院子里拢共也种了九棵桃树。不得不说,卓琏的运气的确不错,挑选的树木都非常健康,再配上山中的老土,居然全都种活了,如今虽无淡粉飘香的花苞挂在枝头,却也有不少浓绿的叶片茁壮生长,看着十分舒心。   *   桓母正在家里熬粥,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她伸头往外看,发现林婶站在门外,圆脸上带着几分古怪之色,眼神连连闪烁。   “桓嫂子,前几天是我不好,不该为了那点小事跟你争执,咱们街坊邻里这么多年了,哪能轻易伤了感情?我家养了不少土鸡,这些蛋都还不错,你千万别嫌弃。”   桓母不爱占人家的便宜,不住推拒着,偏偏林婶不给她机会,将篮子放在地上后扭头就走,怎么叫都叫不回来。无奈之下,桓母只能将篮子拎到了厨房,琢磨着什么时候再给隔壁送些东西,免得欠了人家。   晚上坐在桌前用饭,桓慎被同僚叫去吃酒,并不在家,因此卓琏放松了不少,一边吃着蛋羹一边笑问道,“咱家的鸡蛋不是没了,您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林婶上门道歉,东西都是她送过来的,改明儿咱们酿好了酒,也给林家带一些。”桓母开口解释。   卓琏柔顺地点了点头,嘴角却抿紧了。   桓母心地善良,从不会以恶意揣度别人,但林婶明显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最是贪财不过,否则一开始也不会被卓家收买,前来撺掇她们卖掉酒坊。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林婶究竟有什么目的?   怀着满腹疑惑,卓琏心不在焉地吃完晚饭,然后独自往酒坊的方向走去。最近正赶上香泉曲成型的关键时期,每隔两个时辰她就得进仓房看一眼,将曲饼斜立起来,两两相对,散去最后的潮气。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刚进到酒坊,卓琏就有些犯困,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进了屋,伸手探了探麦余子,触感干燥清爽,也无需多做打理,让她悬着的心放回了原处。   天很快就黑透了,她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在床上,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过了两刻钟功夫,有道黑影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床前,待看到双目紧闭的女人时,他暗暗腹诽:卓琏不是嘴硬吗?等她被桓家逐出家门,一个名声尽毁的寡妇哪还能立得起来?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别人揉扁搓圆!   这么想着,中年男子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弯着腰,将卓琏扛在肩头,蹑手蹑脚地去到隔壁。   进门时,他不免心慌意乱提心吊胆,毕竟桓慎是有真本事的,在卫士中也称得上拔尖儿,听说京里早有贵人看中他了,等调到天子脚下,肯定会被委以重任,万一他没有昏迷,自己哪还能讨到好处?   哪想到进去之后,才发现屋里连道人影都没有。   中年男子不由松了口气,直接将卓琏扔在床上,三两下剥了她的衣裳,过了两息功夫,只剩下质地轻薄的水红肚兜儿和亵裤,月光透过窗扇照射进来,那丰盈有致的身段显得格外诱人,中年男子咽了咽唾沫,伸手轻抚着柔腻的脸蛋,啐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且等着吧!”   说完,他也不敢多留,趁着夜色飞快地离开了酒坊,走在路上时还不住地四处张望,生怕自己被别人发现,当真应了做贼心虚四个字。   卓琏迷迷蒙蒙躺在床上,只觉得头疼的厉害,她睁眼一看,发现身上盖着的棉被不知何时从靛青变成了灰褐,脑袋嗡地一声响,她霎时间反应过来,咬紧牙关打量自己,确认了只有衣裳不知所踪,除此之外再也没出别的事情,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白生生的胳膊露在外面,被冰凉的夜风吹过,让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突然,卓琏觉得有些不对,她僵硬了一瞬,缓缓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桓慎翻涌着怒意的双眼。   青年穿戴整齐地站在不远处,微黑的手背上青筋迸起,两手握拳,发出阵阵脆响。   卓琏又不是傻子,哪会猜不到自己是被人害了?怪不得林婶会往家里送鸡蛋,肯定是趁着桓母不注意,在吃食中下了药,否则她昨晚也不会睡得那么沉,连被人挪了个地方都没有发现。   “小叔,我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别误会......”   嘴上这么说着,卓琏一颗心却沉入谷底,此刻桓慎脸色阴沉地好比乌云,黑眸一瞬不瞬地瞪视自己,说不定早就给她定了罪,认为她不知廉耻,才会主动爬到他床上。   “出去!”青年声音冰冷,带着明显的杀意。   卓琏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衣裳,胡乱往身上套,雪白的脊背上只挂着一根红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马上就要散开,却又牢牢系在原处,红白交织,对比万分鲜明,刺痛了桓慎的双眼。 第13章   卓琏穿戴整齐后,内心的羞愤渐渐褪去,现已平复下来。她本想与话本中的镇国公缓和关系,起码不至于像原身那般,落得凄惨死去的下场,但有人从中作梗,不出意外,桓慎对她的印象必然急转直下。   快步从房间走到无名井旁,夜风微凉,让她身上的困倦之感彻底消散。   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粗糙石壁,卓琏皱眉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大悟。林婶早就被卓家人收买了,替他们办事自是理所应当,此刻想方设法来桓家下药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这么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这口无名井。   只要桓家将自己赶出去,桓母悲伤愤怒之余,说不定便会同意卖掉店铺。   自打接替公公成为酒坊老板,卓琏再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书里的镇国公她得罪不起,但眼下尚未成为皇商、仅在汴州城有些名气的卓家她却是不服的。   绯红唇瓣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想要压垮一座酒坊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只要自己酿造出来的酒水品质远远胜过卓家,到时候不止能狠狠扇他们一巴掌,还能让桓家从窘迫境地中走出来。   桓慎站在门前,见卓氏在水井边徘徊,他眯了眯眼,却并未上前。   月光细如银霜,洒在女人姣好的侧脸上,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秀挺的鼻梁,丰润细腻的唇瓣,以及微微低垂藏在襟口中的白皙脖颈。桓慎掌心有些发痒,紧握成拳后,那股痒意才消散了几分,他折身返回,坐在屋里简陋的木凳上,缓缓抿着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汤。   他与卓氏的接触虽然不多,但通过近几日的相处便能得知,卓氏不是个蠢货,既然如此,就算她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想要勾引自己,也不会在三更半夜爬到空无一人的床上。   这么做的结果只有一个——招致他的厌恶。   桓慎身上还残存着些许酒气,他酒量极佳,按理说应该不会醉才是,但此时此刻,只要一闭上眼,女人光洁无瑕的脊背便会浮现在脑海中。   喉结不住滑动,青年眸中流露出浓浓煞气,卓家当真无耻之极,为了得到酒坊,什么阴损龌龊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卓氏就算再不济,也是他大哥明媒正娶的发妻,毁了她的名声,便相当于将桓家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还真是好本事!   卓琏并不清楚桓慎的想法,她现在也不在乎那么多,卓家想要算计她,势必得叫人捉奸在床,但昨夜桓慎不在,不知这场戏会如何演下去。   在无名井旁站了一整夜,等到天蒙蒙亮,她才回房。   又过了不久,桓母与福叔来到了酒坊,还没进门,便见林婶带着林琼娘走了过来。   “桓嫂子,我们琼娘跟你儿媳关系不错,好一阵子没见,心里想念得很,就过来瞧一瞧。”林婶满脸堆笑,边说话还边冲着女儿摆手,催促她快些进到院里。   昨天收了林婶送过来的鸡蛋,桓母虽觉得她们的举动有些无礼,却不好把人赶出去,只能暗自叹息,准备去库房中打一壶米酒,让母女俩带回去,也能让身为教书先生的林父省些酒钱。   身形纤细的林琼娘正要往屋里走,桓母急忙叫住她,“慎儿住在这里,琏娘在隔壁,莫要走错了。”   此时林琼娘站在门口,右脚都已经抬了起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盯着略微敞开的门缝,暗暗咬牙,随即惊叫道:“桓伯母,琏娘怎么会在里面?”   听到这话,桓母也愣住了,跟福叔面面相觑。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福叔瞪了瞪眼,没好气的斥责。   “我没胡说,门没有关严,我真看到琏娘了,她就在屋里。”林琼娘言之凿凿。   卓琏跟于满的那档子事儿,除了桓母桓芸以外,街坊邻里全都听说了,毕竟当时这二人闹的太过,隔三差五就要私会,汴州本就不大,于满又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哪能传不出风声?   福叔面色阴沉,刚想将林家母女赶出去,便听到吱嘎一声响,隔壁的房门被人推开,卓琏从中走了出来。   “林琼娘,你眼睛还真好使,我明明呆在自己房中,你偏能在别处瞧见,这样存心诬赖,要是传扬出去,我哪还有脸见人?怕是得被流言蜚语活活逼死。”   卓琏眼眶泛红,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愤怒。   她猜的果然没错,卓家为了得到无名井,想要让桓母捉奸在床,从而将自己赶出去。至于为什么不把事情闹大,这就更好解释了,她那好妹妹年方十五,尚未定下亲事,万万不能因一个不知廉耻的姐姐影响了名声,投鼠忌器之下,他们才选择了这种做法。   只可惜千算万算,也没算出桓慎昨晚没在家,看来老天爷都在帮她,不让卓家人的奸计得逞。   看到卓琏衣衫整齐地出现,林家母女霎时间愣住了。   苗管事不是说那蒙汗药十分管用吗?若无人惊扰的话,怕是能睡上一整天,就连桓母都是福叔上门吵醒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卓琏厉声开口:“林琼娘,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为何要用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陷害于我?妇道人家的名声有多重要,你不会不知,但你却不在乎,亏我们还是手帕交。”   听到这话,林琼娘慌乱极了,两手紧紧扯住袖口,干巴巴解释,“琏娘,你别误会,刚刚是我看花眼了,太过惊讶才会叫喊出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会害你呢?”   “谁说从小一起长大就不能害人?昨天我家的饭食中被人下了药,睡到今晨才发觉不对,你早不来晚不来,非趁着这档口来污蔑我的名声,要说不是提前算计好的,谁会相信?林琼娘啊林琼娘,你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在原身的记忆里,林琼娘对她忽冷忽热、忽近忽远,近来还会耍些小性子,非要用手帕、香囊之类的物什哄她,才能露出几分笑意。   原身看不明白的事情,卓琏却瞧得一清二楚,这林琼娘本就没将原身放在心上,见她与城中富户的公子勾搭上了,更是妒意横生,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又哪会有什么好脸色?   现在卓家使出诡计,她既能拿到好处,又能毁了自己的名声,可谓一举两得,连犹豫都未曾便欣然应允了。   桓母也察觉到了不对,她猛地回头,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林婶:“下药?”   “桓嫂子,你别听卓琏瞎说,昨天我压根没进门,就站在门口跟你聊了几句,哪能将蒙汗药下进锅里?”   卓琏冷笑不已:“我还没说是蒙汗药,林婶自己就猜出名字了,这种未卜先知的本事当真令人钦佩,还有林琼娘,都没看清就能信口胡言,我究竟欠了你们什么,要被如此污蔑?”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一点桓母深有体会,看到儿媳苍白的面色、通红的双眼,她不禁悲从中来,娘俩抱在一处,不住痛哭着。   哐!   桓慎一脚踹开房门,俊美面庞没有丝毫波动,信步走到林婶跟前,单手拽着她的衣领,在妇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将人拎了起来。   “到底是谁指使你的?”青年声音低沉,隐隐透着几分杀意。   林琼娘打了个哆嗦,飞快冲上前,两手不断捶打着桓慎,却被卓琏死死攥住了腕子,踉跄着跌倒在地,那副模样看起来好不可怜。   “你们母女上门找茬儿,难不成还有理了?要是不说实话,我就将你娘送到官府,她给我们全家下毒,少说也得关上个一年半载……”   听到卓琏的威胁,林琼娘面色惨白,嘴唇嗫嚅,犹豫着要不要将实情吐露出来,她已经十六了,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要是有一个蹲过大牢的母亲,哪还有人敢来林家提亲?   思及此处,她冷了冷脸,似倒豆一般道:“是卓家的大管事苗平,他找到我们,给了二十两纹银,还有一包蒙汗药,昨日我娘在门口跟桓伯母说话,我顺着后门溜进去,在煮粥的锅里下了药……”   少女边说边哭泣,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真正被人陷害的卓琏却止了眼泪,神色平静的站在原处,一语不发。   桓慎眸光微暗,心情不免有些复杂。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卓琏是被人所害,她并没有那么无耻,主动褪去衣衫爬到自己床上,原本应当松一口气才对,但胸腔中却生出阵阵憋闷之感,让他不由抿了抿唇。   将林婶扔在地上,中年妇人浑身不住颤抖,一张脸涨得紫红,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她做下的恶事被人拆穿,万一传出风声,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卓家给的二十两银子尚未到手,就闹到了这种地步,这可怎么办?   福叔握着锋利的镰刀,将林家母女赶出了酒坊,看到不断哭泣的桓母,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拿起烟枪吞云吐雾。 第14章   桓慎走到母亲身边,整个人如同笔直生长的青松,看起来十分可靠。   此时的他正在低声安抚桓母,向来锋利的眉眼柔和下来,跟先前暴怒阴郁的模样完全不同。   卓琏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去了仓房。昨晚那样的情形,就算她是被人陷害的,桓慎的嫌恶也不会消失,比起主动贴上去,还不如远远避开,反正书里的剧情已经改变了,她不像原身做下了许多的错事,明面上也是桓慎的长嫂,想要好好活着,应该不难。   况且她没有人可以依靠,唯一会做的仅有酿酒,在陌生的环境中,必须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脑海中的记忆告诉她,卓家酒坊中卖的最好的酒水叫清风啸。   米酒大多甘甜清香,但后劲不足,时人最爱醇厚辛辣的味道,据说清风啸是因为入口甘烈,酒劲儿也大,喝进去会让人感到眩晕,仿佛听到清风在山谷中呼啸,才会叫这个名字。   原身虽是卓家的大小姐,但对她而言,清风啸依旧算是非常珍贵的东西,起码在记忆中根本没喝过几次,原身不懂酿酒,因此卓琏也无法做出判断。   女人蹲在地上,拿起一块曲饼放在手心颠了颠。在曲饼阴干前,每块重一斤四两,现在已经差不多成型了,重量减轻到一斤左右,没有红心,内里不潮,置于太阳下曝晒一月,再存放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品相极佳的香泉曲。   可惜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卓琏将曲饼搬到曲场,此刻桓母已经止住眼泪,进仓房里帮忙。   “琏娘,昨天是我大意了,真以为林婶是诚心悔过,哪想到她竟在粥里下药,险些害了你。”   卓琏将颊边的碎发绾了绾,低头笑道:“娘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您既没有生出误会,卓家的奸计也没有得逞,他们之所以这么急着对付我,只是为了得到酒坊中的无名井罢了。”   对上桓母惊愕的目光,卓琏犹豫片刻,将无名井的殊异之处说了出来,这口井是桓家祖传的宝贝,该如何处置,必须由桓母做出决定。   听完儿媳一番话,桓母眼底尽是惊色,她实在没想到常年压在青石板下的无名井,竟然藏着甘美清冽的水源,怪不得卓家人对酒坊势在必得,看来他们早就知道此事。   “家里的井水这么出众,你手艺又好,酿出的清酒肯定比清风啸强。”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桓母脾性虽柔,这会儿也动了怒,将曲饼放在竹篮里,叠着眉道。   由于酿酒的前期准备工作太过复杂,桓母跟福叔虽然细心,仍免不了出错,有时候曲饼并未彻底干透,就被用碾碎投到酸饭中,没酿出醋已经算运气好了。   婆媳俩将曲饼搬到曲场,今天日头烈得很,晒一晒正好能去除潮气,她们来来回回奔走了七八次,才将所有的香泉曲弄出来。   这个时辰桓慎已经离开了酒坊,卓琏不由松了口气。幸好青年是城中的卫士,每日必须按时随上官巡城,不可有半点懈怠之处,否则要是时时刻刻都跟他呆在同一屋檐下,自己恐怕会发疯。   卓琏原本打算多晒曲饼,再开始酿酒,但卓家人已经看中了无名井,接下来也不知道会使出怎样的手段,她只能加快进程,以求在汴州站稳脚跟,不再像砧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宰割。   说起来,要想造清酒而非浊醪,最关键的有三点,其一是发酵期的长短,其二是投料的比例,其三是曲量的多少。   在桓父去世前,桓母跟福叔都没有接触过酒坊的活计,并不了解这些秘而不宣的配方,因此只能酿出最下等的米酒。   看着额角渗汗的婆婆,卓琏轻声说:“这两天不会下雨,咱们晒一晒曲饼,后天把火炕烧起来,碾碎酒曲,放在炕上烘干。”   “炕曲有股味道,客人都挺挑嘴的,怕是不行。”桓母面露难色。   “没关系的,炕曲晾上一宿,燥意就会被夜露压下去,您别担心。”   刚到大周时,卓琏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就像是一个看客,按部就班避过原有的剧情,渴望能好好活着。   但才过了短短半个月,她已经将桓母视为真正的长辈,前世她没有感受到母亲的关怀,现在有人对她好,卓琏无比感激,恨不得十倍百倍的报答。   到了下午,桓慎前脚刚回来,林父后脚便登门拜访,手中拎着一串腊肉,还有一个纸包,也不知装了什么。   当初刚搬到西街,桓家兄弟年纪还小,曾跟着林父读书习字,一学就是三年,因此就算林家母女犯下大错,桓慎恼怒归恼怒,也不会真将人送到官府。   青年站在院子里,微微皱眉,冲着林父抱拳行礼:   “先生来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显然早就料到了林父会登门。   林父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懂得礼义廉耻,他自诩清白磊落,却没想到妻女会为了二十两银子给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下药。   “慎儿,是我对不住你,她们母女险些铸成大错,如今被我送到了乡下,过上一年半载接回来,也能磨磨性子,不至于再被财帛眯了眼。”   读书人大都清高,林父也不例外,他整个人都快被羞愧淹没了,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将沉甸甸地竹篮放在磨盘上,好半晌都没再开口。   “错的是林家母女,而不是先生,您又何必送东西过来?快拿回去吧。”   “子不教父之过,琼娘不懂事,是我没教好。”林父无奈叹息,就连嘴唇都泛着青白色。   “篮子里放了我抄录的论语,芸娘也到了该进学的年纪,可不能耽搁了。”说罢,林父脚步匆匆地离开酒坊,像是怕被人追上般。   桓慎伫立在原地,过了半晌他才把东西拿到前堂,交给母亲,夜里也能带给桓芸。   甫一掀开帘子,他就看到正在打酒的卓琏。女人的手很美,骨骼纤秀,指节修长,牢牢握着深色木杆,稍微一颠,就能确定酒的分量,又准又稳。   桓家败落前,有一年桓父让人从南边捎了荔枝,暗红的壳子轻轻一捏就会裂开,莹白细腻的果肉露出来,水津津的,几近透明,这双手就像那时的荔枝,挑不出任何瑕疵。   卓琏并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哪能感受不到桓慎赤.裸.裸的目光?   她浑身发麻,不明白此人到底犯了什么毛病,加快速度帮最后一名客人打了酒,她佯作镇定地掀开帘子,走到了后院。   小手按在胸口,卓琏深深吸气,心绪平复下来才走到仓房。   古人云:看米不如看曲,看曲不如看酒,看酒不如看浆。   造酒最重要的非曲非米,而是酸浆,浆不酸则酒味不够,为此卓琏早在中午就把小麦熬成粥,装进瓷瓮里,白天敞开晾着,夜里再盖严,以后每日倒一些热气腾腾的米浆,要不了几天酸浆就做好了。   先前她跟福叔保证过,要是这次酿酒失败,便再也不会踏足酒坊半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卓琏必须竭尽全力将酒酿好。制曲、造酸浆,种种工序她都亲力亲为,生怕弄出纰漏。   好在连老天爷都在帮她,香泉曲跟酸浆的品质都不差。   经营酒坊这么多年,最基本的工序桓母和福叔还是清楚的,在拿酸浆浸米前,必须先在铁锅里加上葱、椒、油、面,煮沸六七次,才能投入使用。作为厨子,福叔对火候的把控堪称顶尖,煎出的浆水浓白,酸气扑鼻。   再过不久就要入夏了,天气炎热,用五分酸的浆水最为合适,卓琏边尝边让福叔添水,陡然道:“够了。”   “陶瓮已经埋在土里,我这就去把瓮烫熟,再下米。”   边说着,福叔边端着木盆去了院中,卓琏跟桓母也没闲着,一人拎了一桶米,紧随其后。   烫米的讲究更多,如果原料都是新米,就要先下浆后下米,若是陈米,顺序便倒过来;冬天用沸汤,夏天用温汤......   卓琏把米倒进瓮里的同时,福叔桓母手里拿着木杵,飞快搅动数百下,米粒变得越发光灿滑腻,酸浆也浸入米心中,这才用草席将陶瓮盖起来,免得热气流失。   按理而言,酒坊中少说也得雇十几名长工,但桓家根本没什么银钱,只能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活计都揽在身上。   卓琏累得两腿发软,跌坐在草席边上,手臂又酸又麻,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筋肉里钻来钻去。桓母福叔比她好不了多少,这会儿同样脸色通红,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琏娘,我觉得这次肯定能酿出清酒,卓家有清风啸,咱们取什么名字?”   “若儿媳没记错的话,前朝有诗人写过:忽然玉山倒瓮边,只觉剑铓割肠里,以此形容家酿的辛辣芳烈,他酿的酒有两种——桂子香、清无底,文人墨客最爱风雅,听到清无底的名字,说不定也会买下来。” 第15章   卓琏是被鸡啼声吵醒的,她去井边打了水洗脸,而后走到铜镜前,仔细照了照。   镜中的女子年轻娇美,五官又生的极为艳丽,肌肤光润柔腻,杏眼清亮妩媚,既像民国时的自己,又像大周的原身,仿佛两具躯体都是泥捏的,被看不见的大掌揉碎,加水,重新造出来的人一般。   甩了甩头,她不再胡思乱想,夏天温度高,浸泡在酸浆中的米只隔了一夜就能用了,万万不能耽搁。   卓琏换了身干净的布裙,走到院中的陶瓮前,掀开草席,用笊篱捞出了几粒米,低头尝了尝。   桓慎恰好站在房檐下,晨间的日光暖融却并不刺眼,笼罩在女人身上,纤细手指贴着绯红唇瓣,从指尖到头发丝,她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诱人,堪比上好的白瓷,没有半点瑕疵。   以往桓卓两家关系还过得去时,桓慎就对卓琏十分厌恶。   他本就自私冷漠,为数不多的耐性都给了骨血至亲,对同样自私冷漠的外人,能生出好感才是怪事。直到现在他都记得,早些年卓琏打碎了樊兰的玉镯,她怕受到责罚,跑到桓家跟大哥哭诉,后来大哥帮她背了黑锅,母亲又登门送了一套首饰,事情才压下去。   打那时起,桓慎就知道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从未有过接触,没想到才几年过去,他这寡嫂竟出落成了这副模样,简直能称得上惑人心神。   卓琏没有发现桓慎,她眼底划过丝丝满意。经过一晚的浸泡,米心已经彻底染上酸味,用来做酒母再合适不过了。   抿唇低低笑着,她觉得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只要酒坊越做越好,她就能好好的活下去。   三月后。   身量高大的卫士们正在城门前巡逻,其中一人名叫罗成,家境颇为殷实,相貌端正,这会儿抹了把脸,道:“等下值了,咱们去酒楼里聚一聚,再过几日桓兄便要上京,也当提前给他送行了。”   “那就去卓家酒楼,里面的清风啸我先前喝过一次,滋味儿好的很,罗成你小子不差钱,今晚能不能祭一祭五脏庙,让兄弟们快活一回?”   罗成忍不住啐道:“不就是吃顿酒?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跟去了青楼似的,我看你小子是想姑娘了……不过听说那卓二小姐确实生得貌美如花,酿酒的手艺也深得卓老板真传,日后指不定能接手酒坊,秀丽佳人当垆卖酒,想想还真是赏心悦目。”   听着这些胡七八糟的荤话,相貌俊美的青年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手里握着长.枪,枪头的红缨随风飘荡,他眯眼开口:“既然是给我送行,地方我选,这顿酒也该由我来请。”   罗成急忙拒绝,“桓兄,哪能如此?上回咱们跟着知县去赈济灾民,要不是你及时拉了我一把,那人握着的匕首怕是早就将我捅穿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也就这点银子能拿得出手了,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千万别客气,不想去卓家酒楼,咱们换个地方便是。”   用力拍了下罗成的肩膀,青年道:“你忘了,我家就是开酒坊的,刚酿出了一批酒,趁此机会带你们去尝尝,谈钱就见外了。”   说着,桓慎给没给罗成反驳的机会,信步往桓家的方向走去。   余下几人在后头小声嘀咕:“桓兄这人没得挑,但桓家的酒实在不怎么样,以前我娘曾经买过一回,又浑又甜,连点酒味儿都没有。”   “你小点声,别让桓兄听见!浊醪虽不好喝,但都是自家兄弟,哪还能嫌弃?”   “这点事儿还用你交代吗?”   约莫两刻钟功夫,一行人距离桓家酒坊已经不远了,突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劲辣芳烈,醇厚绵长,像是无形的大网,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一处。   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罗成咂咂嘴,喃喃道:“这是谁在煮酒?味儿也太香了吧,比卓家的清风啸还要馋人。”   桓慎低垂着眼,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   等他们走到酒坊门口时,发现此处的香气最为浓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好在这些青年都是卫士,筋骨强健,很快便挤了进去,看到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站在锅前,用木勺搅动着锅里澄澈透明的酒液,略微泛着青翠,就跟春日刚冒出头的柳芽一模一样。   罗成揉了揉眼,转头看着桓慎,压低声音问:   “桓兄,这是你嫂子吧,怎么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罗家是做生意的,跟于家也有往来,先前卓氏与于满勾勾搭搭,罗成曾见过这对奸夫淫.妇一面,当时便认定了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夫君尸骨未寒时就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简直丢尽了桓家的脸面。   闻得此言,桓慎忽地一愣。   数月以来,他一直住在酒坊中,与卓琏朝夕相对,罗成不提,他倒是忽略了这点。   眯眼端量着不远处的女人,乌发雪肤,就算只穿着最朴素的布衣,也遮不住她一身艳色。要是他没记错的话,最初卓氏的鼻梁没有这么高,眉毛浅淡稀疏,双眼的形状也与先前不同。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却依旧能看出她原来的影子,所以罗成才能一眼认出卓琏。   “是卓氏没错。”青年略微颔首,接着又道:“再过几日我就要进京了,劳烦罗兄费心看顾,免得家中女眷被人欺凌。”   罗成生在商户,自然有几分属于生意人的玲珑心肝,当下便听出了桓慎的言外之意——他这寡嫂皮相生的艳,又整日抛头露面的,要是没人护着,难保不会生出差错。   “桓兄放心,罗家在汴州城还能说得上话,要是有人胆敢胡闹,小弟肯定会让他后悔不迭。”   得到罗成的保证,桓慎黑眸中划过一丝满意,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到福叔跟前,问:   “为何在这里煮酒?”   “琏娘提过,酒坊以前卖的都是最下等的浊醪,就算说店里有美酒,别人也不会相信,现在当街煮酒,不止能散出浓郁香气,还能让所有人看见,咱们是有清酒的,不全是最低劣的浊酒。”   福叔年近四十,又生得孔武有力,当下竟有些哽咽,显然是心绪起伏太过所致。   桓母站在旁边,看到桓慎身后跟着几名眼熟的年轻人,也猜到这些都是城中驻守的卫士,秀丽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急忙将人招呼到酒坊里。   “快些进来,酒坊虽没桌椅,但后院还有张石桌,待会儿给你们做些酒菜,也能好好喝几杯。”   听到这话,卫士们面露喜色,抬脚就往店里走,围在铁锅旁的看客不干了,有人扯着嗓子道:“刚才还说今日闭店,他们怎么能进去?”   福叔赔着笑脸解释,“这些都是我们少爷的朋友,不算客人,酒坊里并无长工伙计,所有人都在这儿煮酒,实在忙活不开,还请各位见谅。”   锅里的清酒已经快被烧干了,水汽腾腾直上,氤氲的烟云四散开来,视线中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层白纱,影影绰绰,完全看不真切。   能看能闻却不能喝,简直是对好酒之人最大的折磨,此刻他们心疼得捶胸顿足,恨不得将铁锅从火堆上抢下来,将上好的美酒喝下肚,也省得被这么糟践。   有的人认识卓琏,当即问了一句:   “琏娘,你们酒坊好不容易酿出了清酒,到底何时才卖?”   卓琏将木勺挂在木架上,透明的酒液滴滴答答往下落,渗进众人脚踩的泥土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明日卯时店里开门,大家就能来买清无底了。”   现如今,汴州城里最出名的清酒便是清风啸,听说有不少外地的行商千里迢迢来汴州买酒,再回到家乡售卖,由此可知清风啸的品质究竟有多好。此刻锅里的清酒居然叫清无底,说不准是刻意取这样的名字,为的就是迷惑旁人,让买主以为这酒与清风啸有关。   “卓家叫清风啸,你们叫清无底,未免有些过了吧?做生意必须勤恳本分,整日里想那些歪门邪道,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忿忿不平道。   林父恰好将这话收入耳中,开口反驳:“清无底乃是前朝诗人杨万里所取的名字,以此描述米酒醇美清澈,又与清风啸有何瓜葛?”   林父虽无功名,但却是有真本事的,要不是欠缺了几分运气,哪里会在小小汴州做个教书先生?每月拿着二两银子,委实可惜了。   卓琏感激地笑了笑,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在酿制清无底的过程中,她曾经托人买了一瓶清风啸,酒水的确澄清透明,但味道淡薄、还能品出一股石灰味儿。   在煮酒时,为了去除酸味,也为了使酒水变清,有的酿酒师傅会在其中放入石灰。这种味道有人觉得适口,有人觉得不适口,卓琏便属于后者。   因此,她还真没把清风啸放在眼里。 第16章   就算对清风啸没什么好感,卓琏面上也不会表现出来,毕竟卓家在整个汴州都颇有名气,此刻若她说清风啸不好,除了显得轻狂,招致恶感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锅里的酒水早已烧干,瞥见众人垂涎的眼神,她抿着唇,动作麻利地将火堆熄灭,冲着围在外侧的百姓拱拱手,随即将摊位收拾起来,折身回到店里。   “甭管这清酒叫什么名儿,味道可真是不错,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惜今天不卖,只能明日再来买。”富态的中年男子满脸遗憾,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严丝合缝的门板,不住长吁短叹。   旁边一个干瘦青年嗤笑一声:“快得了吧,不就是清酒吗?城里好几家酒坊都能酿出来,哪算什么稀罕东西?怕不是收了桓家的银子,才会帮着他们说话。”   林父也是爱酒之人,当下皱眉驳斥:“林某虽没尝过清无底,但闻到那股酒香,就能断定其中没加石灰,所谓‘酿时不著一点灰,满酌寒泉挹清泚’,指的就是这种清酒,你孤陋寡闻也就罢了,千万别血口喷人。”   中年男子也连连点头,显然赞同林父的观点。   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不住低声嘀咕:“这不是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吗?他要是贪财好利,每年也不会拿出银子设立育婴堂,给孤苦无依的孩子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像费老板这种家财万贯的富商,怎么可能被人收买?”   听到这话,干瘦青年脸色发青,也不敢得罪这样的富商,灰溜溜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很快消失不见。   酒坊外发生的事情,卓琏一概不知,她把沉甸甸的铁锅放回厨房,看到福叔正在灶台边炒菜,便挽起袖子准备帮忙。   “琏娘,厨房里烟火大,你跟夫人别往里面钻,还是去打酒吧。”说着,福叔挥了挥锅铲,明显是在撵人。   自打香泉曲造好后,福叔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往的厌恶疑心半点不剩,因此卓琏也不好违逆他的吩咐,只得从厨房中退出来。   桓慎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边上,罗成抻长了脖子往仓房看去,口中连道:“桓兄,你家的米酒已经酿好了,能不能卖我一些?拿回家也能孝敬孝敬我爹。”   “能是能,但清酒数量不多,价格颇高,每人只卖一升,切不能多了。”   罗成将剥了壳的花生扔进嘴里,含糊不清说:“一升就不少了,小酌几杯,足够喝上大半个月。”   说话时,卓琏端着托盘走到桌前,她低着头,掌心托起瓶身倒酒。翠绿的液体滚滚而落,香气虽不如加热后浓郁,却十分霸道刺激,简直能把人的神魂都给勾了去。   罗成双眼发直,喉结也在不停滑动,等卓琏将杯盏摆放在众人面前时,他忙不迭地抿了一口,刚毅面庞陡然涨红如血,捂着嘴不住咳嗽着。   见状,杨虎瞪了瞪眼,问:“这酒闻着挺香,有这么难喝吗?”   桓慎未曾开口,此时卓琏站在他身侧,那双柔荑轻轻抚弄瓶身,皮肉光洁,指甲粉润,明明干过不少粗活儿,竟连一个茧子都没有,远比粗瓷瓶要细致数倍,不知摸起来究竟是何感受。   罗成呛咳了好半天,缓过来后没有答话,反倒将酒瓶抱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撒手。在座的也不是傻子,哪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即将酒水往嘴里送,尝到了那呛辣醇厚的滋味儿,一个两个都愣住了,没想到酒水会像茱萸那般,辣的人舌尖发麻。   “米酒以清光滑辣为佳,清是说液体清澈,不浑不浊,也无浮蚁飘在其上;光是指酒体纯正,色泽透明;滑乃是酒水不甜,不会粘在杯盏上,口感柔顺;至于最后的辣,则是代表了酒度高低。”卓琏微笑着解释。   周朝的米酒大多甘甜,呛辣浓厚的十分罕见,偏偏嗜酒之人最爱的就是这股味儿,面对香甜绵软的浊醪,实在是下不去口。   “我活了二十年,头一回喝到这样的酒,嫂嫂,桓兄抠门的紧,只准我们一人买一升,能不能买一斗?银钱不是问题。”   浊酒论斗,清酒论升,清无底刚酿好不久,还没拿到店里,要是全都卖给了城中卫士,酒坊哪能打响名气?   “家中存货不多,还请各位见谅,下回要是有新酒,妾身定会送到府上。”将瓷瓶放在桌上,卓琏又说了几句,转身进了仓房。   罗成杨虎等人连道可惜,不过他们知道桓家酒坊的难处,也没有强求,反正酒坊就在这儿,跑是跑不了的,到时候再来买就是。   黑眸盯着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桓慎仰着头,将米酒一饮而尽,芳烈甘醇的液体划过喉间,体内像是烧起了一把火,四肢百骸都翻涌着热意。   翌日天刚亮,桓家酒坊还没开张,就有不少客人排队站在石阶下,其中以男子居多,妇人倒是少了些。   桓母甫一推开门,整个人就愣住了。   有客人扯着嗓子道:“老板娘,为何还不开始卖酒?我们肚子里的酒虫都快被勾出来了!”   “且先等等,这就卖了。”   桓母快步往屋里冲,卓琏则站在瓷瓮前,将封口的红纸撕开,手里拿酒提子轻轻搅动,色泽透明的酒水从半空中滑落,叮咚作响。   “清无底刚刚出窖,每人至多买一升,一升三百文。”   往日为了不让酒坊闭店,桓母将浊醪的价格压得极低,每升只要二十文,价格低廉,几乎到了亏本的程度,如此才能吸引更多的客人上门。但酿造清酒所耗费的成本是浊酒的十倍,卓家的清风啸卖三百文一升,依旧有价无市,卓琏信得过自己的手艺,也不打算将清无底贱卖。   “琏娘,你也太不厚道了,一升三百文,这么高的价格哪能卖得出去?”   “还是降价吧,清无底只是名字与清风啸类似,难不成还真能比过人家?画虎不成反类犬,要早知道价钱这么高,我还不如去卓家酒楼。” 第17章   此时此刻,围在酒坊门前起哄的人不在少数,其中大多都亲眼见过卓琏煮酒,也知道清无底的味道到底有多芳烈醇厚。   但桓家早已败落,再也不复当年的名气,在普通人眼中清无底根本不配与清风啸相提并论。   桓母站在柜台后收钱,秀丽面庞虽微微涨红,却并未开口。前几天清酒刚刚酿好,琏娘就说每升卖三百文,当时她觉得价高,准备劝上一劝,但想起卓家使出来的腌臜手段,她肚子里就憋着一股无名火,咬牙同意了。   站在最前方的这对父子卓琏也认得,姓赵,是同住在西街的老邻居,家里开了杂货铺子,每日进项虽不多,却比桓家的境况好上数倍。   “赵伯,世人都知道清酒价高,根本不是区区浊醪能比得过的,我娘性子厚道,往日卖浊酒一升仅要二十文,但早些年我爹还在世时,一升清酒将近三百文,若嫌贵的话,我给您打原来的便是。”   做了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赵伯早就知道桓家娶了个厉害媳妇,这会儿不由沉了脸,冷声道:“不降价是吧?我倒要看看这清无底能卖出多少!乳臭未干的小娃娃口气还真不小,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   像这种倚老卖老的人,卓琏在民国时就见过不少。   那些将她推入枯井中的族老,一个两个全是这副德行,仗着自己年岁大,就认为别人必须将他们的话奉为金科玉律,还得把珍贵的秘方拱手相让,脸皮之厚,当真是世所罕见!   “要是不买酒就快些离开,在遮挡着作甚?占着茅坑不拉屎!”   高大健硕的汉子眼露不耐,正是昨日来吃酒的杨虎。不过在面对卓琏时,他满脸堆笑,声音温和极了。   “嫂嫂,劳烦打一升酒,我买回去的那些,刚到家就被人抢走了,今天说什么也不给他们。”   卓琏拿着酒提子,很快便将酒瓶装满,交到杨虎手中,叮咛道:“清酒味道虽美,但后劲儿却有些大,千万别吃醉了酒,免得头昏脑胀,耽搁了正事。”   听到这话,杨虎面红似血,昨天在后院,他们头一回尝到清无底,一人喝了一坛子,最后醉得不醒人事,亏得桓兄厚道,将兄弟几个分别送回家,否则可就丢大丑了。   “多谢嫂嫂提点。”   他拱了拱手,把酒瓶严严实实抱在怀里,就跟搂着宝贝似的,小心翼翼走到桓母跟前,付了银子后还舍不得离开前堂,用力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博闻茶楼的费老板刚好排在杨虎后面,看到卓琏利落的打酒,动作仿佛行云流水般,眼底不由划过丝丝兴味。   “小老板手可真稳当,看来是自小酿酒吧?”   卓琏眼神微闪,低着头,只当没听见问话,倒是站在旁边的桓母主动解释:“费老板误会了,我儿媳酿酒的时间不长,但她比寻常人能干,才能造出如此出众的酒水。”   “是吗?原来是费某想多了。”   费老板摇头轻笑,心底却涌起惊诧之感,他原以为桓家酒坊是请了新的师傅才能酿出清无底,哪料到品质上佳、丝毫不逊于贡酒的佳酿,竟出自卓氏之手。   昨日当街煮酒的功夫到底没有白费,来到酒坊门前的客人早就排起长队,许多经过的路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凑上前来看热闹,待闻到店里四散开来的酒香时,他们好似被绑缚住了手脚,完全不愿离开。   头一批清无底酿得不少,卓琏本想着能卖上两三个月,谁知道今天生意太红火,要是按照这个速度,恐怕要不了十日便会告罄。   晌午时众人纷纷回家用饭,她才得了空闲,喝了碗粥垫垫肚子。   原本站在门口想要看笑话的赵家父子,在看到桓家酒坊的门槛都快被踏破的场景,他们两眼发直,简直不敢相信发生在面前的一切。   风水轮流转,难道桓家又要发达了不成?   思及此处,赵伯老脸发绿,心里涌起阵阵悔意。要知道卓氏这么本事,就算刚才不买酒,也不能将人得罪死了,这会儿哪是桓家婆媳丢脸?分明是自己颜面扫地!   卓琏忙得分身乏术,早就将上门找茬儿的赵家父子忘到脑后,她体质虽不算娇弱,但整整折腾了一上午,依旧有些挨不住,手臂酸胀,肩膀也麻痒的厉害,稍微一动,便会传来几分痛意。   看到儿媳面色苍白,桓母不禁心疼起来,她知道琏娘是个要强的,即便难受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但女儿家的身子哪能跟男子相比?谨儿慎儿自小习武,当初刚成为卫士时,每天累得倒头就睡,整个人瘦了一圈儿,等后来习惯了才好些。   “琏娘,要不下午关店吧,今个儿卖的酒比以前半个月都多,赚钱虽然重要,却不能把底子熬坏了,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指不定还要……”   桓母低低叹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   自打琏娘转了性后,不止主动来酒坊中帮忙,还格外孝顺,想到这般好的儿媳会改嫁,桓母的情绪难免低落。   卓琏也能猜出她的想法,小步磨蹭到了婆婆跟前,挽起她的胳膊,道:“您放心吧,我哪都不去,这辈子就守在酒坊中,好好照顾您跟芸儿。”   卓琏并没有提及桓慎,毕竟话本中的镇国公委实能耐的很,这回他入到京城,便会得到贵人的赏识,如从云之龙,一飞冲天。   闻声,桓母更是愧疚,琏娘不过十六,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若真在酒坊中蹉跎数十年,一生不就毁了吗?   她还想再劝,却见模样清秀的小姑娘迈过门槛,走到近前,小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   “娘,大嫂,芸儿帮你们干活,我自己呆在家中,还不如来店里呢。”   近来只要得了空,卓琏便会去街上买些鸡鸭鱼肉之类的食材,加上药材炖汤,以此来给桓芸补身。   大抵是营养跟上了,小丫头看起来依旧纤瘦,但面颊却不复最初的蜡黄,发丝丰厚柔顺,扎了两只羊角辫,走路时不住摇晃着,看起来十分可爱。   揉了揉桓芸的脑袋,卓琏心头一阵柔软,弯下腰说:“芸娘真乖,我做了些醪糟,待会盛出来点,也能甜甜嘴儿。”   “你累了一天,好好歇着才是正经,这么惯着她作甚?”桓母不赞同道。   “儿媳心里有数,您放心便是。”   说着,卓琏拉起桓芸的手,径自往厨房走去。   此刻女人坐在板凳上,杏眸透着莹润的光彩,盯着面前的孩子,颊边浮起浅浅笑意。   想起母亲说的话,桓芸放下勺子,软声开口:“嫂子,你忙了那么久,芸儿帮你捏捏肩膀。”   兴冲冲地给卓琏揉按,从脖颈敲打到了纤细的腰肢,就算早些时候曾经抱过嫂子,桓芸仍有些担忧,问:“大嫂,你好像又瘦了,是不是最近太过辛苦?”   “我没事,芸娘不必担心。”   酿酒的工序繁复至极,对外行人来说,看上一眼都觉得头昏脑胀,但卓琏却乐在其中。她这辈子只会酿酒,也只爱酿酒,因此能守着一家酒坊过日子已经能让她满足了,改嫁后反而要被各种琐事绊住脚步,不像现下这么肆意。   歇了小半个时辰,卓琏又去了前堂,没过多久,桓慎下值回来,看到体弱的小妹坐在后院,青年浓眉一挑,问:   “芸娘,你怎么来了?”   甫一看到二哥,小丫头双眼发亮,急忙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说:“哥哥,嫂子最近清减许多,你劝劝她,千万别损了身子。”   “你如何知晓她清减了?”   对上男人怀疑的眼神,桓芸挺了挺胸脯,语气颇为自豪:“方才我帮嫂子按了按肩,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腰,就跟柳条似的又细又软,要是力气用得大些,恐怕都会折断……”   闻得此言,桓慎沉默半晌。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女人的轮廓,由于卓氏经常穿着宽松的布裙,有层层布料遮挡,腰身究竟是粗是细,的确不易分辨。   *   卓家。   苗平站在堂下,面颊上的青紫斑痕早已消失无踪,配上淡青色的衣袍,瞧着不像管事,反而与读书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夫人、小姐,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每升三百文,与咱们店中的清风啸价格相同,门口聚了不少客人,生意确实不错。”   卓玉锦紧咬牙关,勉强维持着仪态,手里却攥紧了帕子,显然已经恨极了卓琏。   在她看来,要不是卓琏从中作梗,桓母焉有不卖酒坊的道理?那口无名井水质出众,若用来酿酒的话,清风啸的品相肯定会更胜一筹,哪里像现在这般憋屈?   “原以为卓琏是个本事的,没想到她手段竟如此拙劣,酿出普通的清酒也敢跟清风啸作比较,那些客人们也不是傻子,能被相似的名字糊弄一时,却不会被糊弄一世,等他们清醒过来,也该明白两种酒究竟孰优孰劣……” 第18章   那天罗成喝的烂醉如泥,桓慎将他送回去,临走时还不忘将盛放清无底的酒瓶拎上,一路行至罗府,罗家的奴仆急忙搀扶少爷进屋,罗父原本还想招待桓慎,但看到长子满身酒气的德行,猜到他们没少喝,索性便歇了这个念头。   等桓慎离开,罗父返回房间,见夫人手拿帕子给不孝子擦汗,没好气道:“你儿子还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日下值连家都不回,直接去酒坊里胡吃海塞,都是你惯出来的。”   罗母眼皮子抬都不抬一下,将帕子扔在地上,拿起深褐色的酒瓶放在掌心把玩,不紧不慢掀开盖子,顿时有股酒香往外扩散。   罗父舔了舔唇,几步冲上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酒瓶,嘶哑问:“这是什么酒,怎么比卓家的清风啸还香?”   “这是成儿拿回来孝敬我的,与老爷无关。”罗母语气平淡极了。   妇人心思细腻,打从罗成刚踏进家门,她就闻到了那股令人心驰神往的酒香,清新滑辣,说不出的霸道。罗母也是爱酒之人,当即拎着酒瓶往外走,罗父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早就把儿子忘了个干净,回屋品酒去了。   汴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头有脸的商人彼此都称得上熟稔。   这日费老板下了帖子,说要在博闻茶楼聚上一聚,罗父换了身衣裳前去赴约,发现雅间除了他与费年外,还有于家药铺的老板于永。   “老费,前几天不是刚聚过一回吗,又把我们叫出来作甚?”   费老板面露笑容,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道:“刚得了几瓶好酒,邀三两好友共饮,也算是一桩美事。”   瞥见万分熟悉又万分简陋的瓶身,罗父眼神微闪,坐在了费老板跟前,伸手捋了捋短须,没吭声。   于永微微摇头:“老费啊老费,你的口味还真是难以捉摸,先前说清风啸不合心意,难道如此粗陋的米酒喝起来便适口了?”   “这是桓家酒坊的清无底,最近在城里也打出了几分名气,好与不好,我说了不算,你尝尝就知道了。”   闻言,于永面色阴沉些许,问:“桓家?这竟是桓卓氏酿的酒?”   于家好几辈人都做药材生意,积累了数十年,家底自是丰厚。于永身为家主,按理而言也没什么烦恼,可惜他与发妻成亲多年,膝下空虚,一子半女也无,只能将那个不成器的侄儿带在身边,希望他能撑起偌大的于家。   这个侄儿不是别人,正是于满。   想到他与夫君刚死的新寡勾勾搭搭,于永就对桓卓氏生不出什么好感,连带着将清无底也厌上了,忍不住道:“不过就是清酒罢了,卓家的清风啸酿制了十多年,出品稳定,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我还是让人买些清风啸回来吧。”   说着,于永冲着伙计招了招手,给了他二两银子,将人打发出去。   费老板看向罗父,问:“老罗要喝哪种?”   “我儿与桓家次子交好,于情于理也该选清无底。”   费老板挑了挑眉,忽地想起这几天去沽酒时瞧见的熟悉身影,一个两个都是罗家的仆役,说不定罗春来早就尝过清无底了,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   博闻茶楼距卓家酒坊很近,没过多久小厮便拿着酒赶了回来,于永将酒水倒在杯中,淡青色的酒液十分澄澈,只用肉眼来看,并没有发现太过明显的杂质。   费老板给自己与罗父斟满酒,于永无意间瞟了一眼,撇嘴道:“颜色还算凑合,看来桓家也是用了心的。”   “卓孝同酿酒多年,为了造出清酒,他煮酒时通常都会加上分量不轻的石灰,灰感颇重,味道当真怪异。”费老板将酒盏送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此时此刻,于永已经嗅到了酒香,嘴里不自觉分泌出唾液,但他却未曾表现出来,问:“难道清无底就不加石灰了?酒水清亮却不发酸,谁能有这种本事?怕是神仙才能做到。”   见好友依旧嘴硬,费老板也不跟他争辩,与罗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酒,由于酒水偏凉,费老板还让人端了热水上来,隔水温酒,香气不住往外涌。   罗父眯着眼,嘴里哼哼道:“打开瓶后,滑辣光馨,教君霎时饮、霎时醉、霎时醒……”   于永坐在旁边,看看手中的杯盏,再看看另两人通红的面颊,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悔意。   “让我也尝一尝。”   说着,他强把酒瓶夺了过去,甫一入口,当即怔愣住了。   *   店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即便如此,卓琏依旧抽出空来,去到铜林山伐开一棵松树,将酒坛子埋在树根深处,要不了一年半载,便能酿制出色如琥珀的松苓酒。   想到彻底融合了松香的酒水,卓琏不免生出几分馋意。   等到天黑后,一家人坐在厨房用饭,桓慎突然开口:   “娘,明日孩儿便要启程了。”   听到这话,卓琏眼底划过一丝喜意,她急忙低下头,生怕自己表现的太过,被桓慎察觉。她盼了这么久,总算将这尊煞神给盼走了,他如同悬在头顶上的锋利铡刀,指不定何时便会落下,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委实磨人。   但桓母却无法体会她的感觉,这会儿眼圈发红,完全舍不得次子离开汴州,当初谨儿入京前,谁能想到他会一去不复返?京城对她来说就是个不祥之地,偏生还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由他去了。   “慎儿,为娘不求你建功立业,只要能平安归来即可,咱们桓家就剩你一根独苗儿,百年之后,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爹……”   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滑落,桓慎心口发堵,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安抚,余光却落在了卓氏身上,发现她嘴角不住往上勾,显然对这个结果万分满意。   他不由眯了眯眼。   桓芸也舍不得哥哥,眼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卓琏怕小姑娘哭坏了身子,拧眉帮她擦干泪痕,压低声音不住诱哄着,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芸娘破涕为笑。   她没有注意到青年的异样,等众人用过饭后,便独自呆在厨房中,将残羹冷炙收拾干净。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卓琏回过头,发现身量高大的男子就站在身畔,与她挨得极近。   心脏狂跳不止,女人面上却没有露怯,毕竟除了最早的砒.霜以外,她对桓家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并无半分亏待,话本中的镇国公心胸狭隘不假,也不会无缘无故对她出手。   “小叔有事找我?”   漆黑双眸紧盯着卓琏,桓慎低声发问:“我离开汴州,大嫂好似很高兴。”   “未曾。”   她果断否认,“当初夫君就是在皇城根儿丢了性命,我心里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生出半点欢欣?前些天我在山上埋了一坛酒,名为松苓,此酒色泽浅金,既能明目清心,又能抚平肝火,品相委实不错,我把这坛酒留着,等小叔回来再饮。”   桓慎阴沉的面色缓和几分,淡声交待道:“方才我没跟母亲说实话,此次入京,是要随三皇子上战场的,刀剑无眼,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便只能由你照顾母亲跟芸儿了。”   就算知道话本中的镇国公勇武过人,这档口她仍有些担忧:“母亲小妹都是我的亲人,不照顾她们我还能照顾谁?”   桓慎对这个答案很是满意,没有多留,等他的身影彻底从视线中消失,卓琏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虽然自己代替了原身在陌生的大周朝过活,也把剧毒直接倒在地上,而非灌入小叔的肚肠中,能保证青年拥有一具强健的身躯,不至于英年早逝。但天意不可违,只要桓慎上了战场,想要避过扮作男儿身的女主,几乎无一丝可能。   毕竟卓琏没有机会接触到樊家人,对书中剧情的影响也不算大。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樊兆的次女。樊兆常年征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长子樊周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女主担忧至极,才会自行投入军营,因武艺不错又颇有文采,很快便被提拔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   说起来,当初刚借到话本时,卓琏十分惊诧,她没想到李小姐会写出如此新鲜的故事,书中女主像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一般,立下赫赫战功,只是与数个男子纠缠不清,关系堪称纷繁复杂。   而桓慎也会对樊竹君生出好感,结为异姓兄弟。 第19章   从天黑起便阴雨绵绵,雨水虽称不上大,但下了一整夜,不止天气骤然冷下来,就连脚下踩着的土地也变得格外泥泞粘腻,呼吸间都能闻到潮湿的气味。   今天卓琏起得极早,特地去厨房中做了些酒菜,毕竟桓慎即将上路,酒坊也没有开张。等用过早饭后,一家人沉默地走到城门口,桓母眼眶通红,手里攥着帕子,时不时擦拭几下,显然是舍不得儿子离开。   卓琏搀扶着她的胳膊,瞥见站在面前的俊挺男子,想要开口劝上一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这小叔是个精明的,生了一双利眼,在军营中虽与樊竹君结为异姓兄弟,却早就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之所以未曾拆穿,仅是因为女主容貌娇美,才华横溢,让他动了几分心思罢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只是桓慎的嫂子,又不是他亲娘,哪能控制住这人的想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此次赶往京城的卫士足有数十个,城门外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百姓前来送行,不少女子都含着眼泪低泣涟涟,但卓琏却显得与众不同,面上不带半点湿痕,神态也颇为平静,根本无一丝伤悲。   对上桓慎堪称阴郁的眸光,卓琏回过神,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道:“虽然汴州距离京城不远,但天冷路滑,小叔千万保重身体,莫要让母亲担忧。”   喉结滑动了下,青年心中虽有不满,但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微微颔首,咬牙切齿道:   “多谢嫂子关心。”   短短六个字,竟被说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卓琏咽了下口水,忙低着头,不敢再跟男人对视。   年近三十的卫尉骑在马上,发觉天色不早,他们也不愿继续耽搁下去,一扬手,道了一声启程,便驾着马远去了。   眼见着桓慎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时,桓母将女儿搂在怀里,哭得直不起腰来。福叔站在旁边,浓眉紧拧,劝说道:“慎儿身手不错,又得了贵人青眼,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桓母不住摇头,根本听不进劝,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长子临行前的情景,他那样意气风发,希望能在京城一展拳脚,光宗耀祖,岂料没过多久,便有噩耗传来,身为母亲,又有几个能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   卓琏将婆婆小姑送回家中,兀自去到酒库,想要清点米酒的数目,岂料刚推开门,昏暗房间中便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尖利,将她骇了一跳。   “谁在里面?”   将倚靠着墙面的铁锹攥在手里,卓琏抿着唇,另一手先将火折子掏出来。等亮起来后,她才发现有个瘦小的姑娘蹲在门口,面颊脖颈上满是泥灰,衣裳又破又烂,一看到女人怕得跟什么似的,不住打着哆嗦。   墙外突然传来中年男子的叫骂声:“那不孝女跑哪去了?快给我找,明明刚才还看见了,难道还能凭空失踪不成?再过不久赫连员外就要上门,要是找不到人的话,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老爷,小姐肯定藏在这附近,咱们挨家挨户敲门问问便是。”   赫连这个姓十分少见,卓琏仔细想了想,突然瞪大双眸。   话本中为了显出女主心地良善,她经过汴州时,曾经遇到了个小姑娘,因为相貌出众,被亲爹卖到员外家做妾,受尽屈辱,好不容易才脱身,樊竹君将此女藏在马车里,避过赫连府的搜查,少女感激不已,忠心耿耿地追随,为她肝脑涂地亦不足惜。   卓琏根本不想跟女主有任何牵扯,这会儿脸色更加难看,甄琳瞧见她的表情,泪水噗噗往下流,哀求道:“求求您别把我交出去,我害怕,我不想给赫连老爷当妾……”   话本中的甄琳年纪很小,十三就被父亲当作礼物送给别人,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虽然不希望惹上麻烦,但卓琏是人,而不是畜生,哪能将甄琳送出去?   当门板被敲得砰砰作响时,她将食指抵在唇上,在少女惊恐的眼神中,将她藏在空无一物的瓷瓮里,又用薄布将瓮口盖上,而后才匆匆上前,把门闩取了下来。   “你们是何人?”   锦袍男子站在最前方,估摸四十上下,甫一看清卓琏的面庞,浑浊双眼霎时间亮了一瞬,以手抵唇,咳嗽两声才道:“夫人,敢问您可曾见过一名女子,将将十三,模样很是秀气。”   怕美人儿生出误会,他又解释道:“那是我女儿,我家住在乡下,她跟母亲起了争执,不知怎的竟跑到城里,若今晚都没找到人,我这当父亲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卓琏对此等卖女求荣的男人生不出任何好感,她神情颇为冷淡,道:“未曾瞧见有什么女子,若令爱真不知所踪,还是快些去报官吧,免得真出了什么事。”   甄父抻头往后院瞥了一眼,发现酒库大门紧闭,他眯了眯眼。   “小女淘气得很,说不定就藏在夫人院中,不如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是家里的酒库,哪会有外人?若您不信的话,便让小丫鬟进去瞧瞧。”伸手指着穿着绿腰裙的丫头,等她进门后,卓琏又将门锁上。   有人摸着下巴,面露垂涎道:“这小娘子皮相生得极美,只是防心太重了些,应该请我们一同进去,瞧瞧美人儿的香闺到底是何模样。”   “她刚才瞪了一眼,我骨头都酥了。”   那些不堪入耳的淫.秽言辞卓琏自然是听不见的,她把丫鬟带到了卧房、仓房中,最后才进了酒库,由于屋里并无窗扇,光线也黯淡极了,还摆放着几十只一模一样的大瓮,丫鬟只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出门时,她怯怯望着甄父,面带惊恐地开口:“老爷,小姐的确不在这里。”   “真是没用的东西,连个十三岁的小丫头都看不住,养着你有什么用?还不再去找!要是找不到人,你就滚去赫连老爷身边伺候!”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卓琏这才折回酒库中,掀开蒙住瓮口的红绸,拉着少女的胳膊将人带出来,轻声说:“他们已经走了。”   甄琳捂着脸哭了起来,含糊不清道:“谢谢姐姐,要不是您救了我,怕是只能等死了。”   “别哭了,你叫什么名字?”就算卓琏知道话本的走向,但此事却不能透露分毫,她只能佯作不知地发问。   “我叫甄琳,今年十三了,我爹前几年娶了后娘,因为赫连员外愿意拿出五百两银子,他们就要把我送过去。”   卓琏看过话本,也知晓一直以来胡人都居住在雁门关外,原本两国剑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但德弘帝不愿打仗,生怕劳民伤财,便将公主送到突厥和亲,换得了两年的安宁。   因此樊竹君在年关时就会经过汴州,住在姑母樊兰家中,顺便救下了受尽苦楚的甄琳。   “酒坊中有不少空房,待会我去收拾一间,你安心住下即可,最近莫要抛头露面,等风声过了再出门。”   边说卓琏边往前走,进到房中,拿着抹布将桌椅上的浮灰擦拭干净,又搬了床被褥过来。   “姐姐,您真不赶我走?”   甄琳亦步亦趋跟着卓琏,有什么活儿她都抢着干。就算甄家富余,但她不受宠,日子过得与丫鬟也没甚差别,甚至还略有不如,因此甄琳并不算娇气,这倒是让卓琏稍微满意了几分。   “酒坊里除我以外,还有婆婆与福叔,明日一早他们便会过来,你不能去前堂卖酒,就留在后院打下手,帮着淘米造曲,可记住了?”   “记住了!”   甄琳用力点头。   卓琏不再管她,这几日由于店里的生意太过红火,她完全倒不出功夫再造新曲,先前的香泉曲品相虽佳,却仅有一种,未免有些单调,她便琢磨着配制金波曲。   这曲饼中加入了木香、川芎、白术、白附子等药材,全都捣碎成粉,添糯米粉、白面拌匀,再放入去皮碾碎的杏仁,将药面与草药汁水混合在一处,用模子压成饼状,两月后便能取用。   由于用料特殊,以金波曲酿出的米酒中会带着杏仁香气,味道虽不浓,但浅浅淡淡的一丝却格外勾人,在民国时就有不少老客点明要金波曲酿出的酒。   看到女人利落的动作,甄琳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在她很快便回过神来,急忙将水蓼、道人头等草药捣碎,放在木盆里面。   还没等她从井里打水上来,就被卓琏握住手腕,只听她提点道:   “家里酿酒要用仓房旁边的这口井,水足够清冽甘美,出窖的米酒品相才会更佳,切莫弄错了。”   沁凉井水甫一倒入盆中,便被草药汁水染成了靛蓝色,还透着一丝辛辣的气息,甄琳眼圈都被辣红了,泪珠盈满眼眶,但卓琏却没有任何异样,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即使只能瞧清侧脸,依旧能联想到女人的容貌究竟有多艳丽。 第20章   自小甄琳就知道自己生的好,否则也不会被亲爹卖上五百两银子的高价,不过此时瞧见了卓姐姐,她真真切切意识到了何谓鬼斧神工。老天爷仿佛格外钟爱她,雪腻无暇的肌肤,浓黑上挑的眉,与寻常女子全然不同,更添几分英气,再配上丰厚的黑发,不点而朱的唇瓣,简直让人移不开目光。   感受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卓琏回过头,好脾气地笑笑:“看我作甚,难道我脸上沾了草药汁子不成?”   “没有。”   甄琳赶忙摇头,将双手洗净后,跟卓琏一起把药面拌和均匀,直到干湿得当的程度,又用粗筛筛过,然后放在仓房中,经过夜气润泽方能投入曲模中压实。   卓琏本想进酒库中清点米酒的数目,岂料碰上了甄琳,这才耽搁了片刻。若她没猜错的话,话本中的甄琳在被送到赫连府前,如今日般从家里逃了出来,可惜甄父谎话连篇,她又无人相护,才被捉了回去。   翌日天刚亮,桓母与福叔便到了酒坊,瞧见正将药面倒进模子里的少女,双双愣了片刻。   “琏娘,这是谁?”   卓琏擦了擦手,走到婆婆跟前,轻声解释:“她叫甄琳,亲爹是个禽兽不如的混账,要把人送给老员外当妾,小姑娘逃到了酒坊里,儿媳寻思着咱家也不差一口饭,就让她先住下,等风声过了再想办法也不迟。”   桓母心肠软,见甄琳年岁比桓芸大不了多少,这会儿低低叹了口气,点头道:“既如此,便先留在酒坊吧,也能跟你做个伴,反正客人们前来沽酒也都是在前堂,只要她不出去乱走,就不会被人发现。”   福叔向来寡言,也没有提出异议,他虽不想招惹麻烦,却也不能将小姑娘往火坑里推,此刻只点了点头,便拿厚布将药面包好,用力压实。   眼下时辰虽早,但桓家酒坊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笑盈盈交谈着。等到店铺的板窗一卸,大门一开,他们便伸头嗅闻着空气里的酒香,那副垂涎的模样仿佛肚子里生了酒虫一般。   目前酒坊中只卖两种酒,一种是最普通的米酒,色泽浑浊,上有浮蚁,甜而不辣,喝着没滋没味儿的;但另一种清无底却完全不同,酒液清透澄澈,看不见一丝杂质,喝进肚后,顿时就有一股热意从下腹涌起,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开始还有人嫌弃清无底价高,每升要卖三百文,直追酒楼中的清风啸,简直与明抢没有任何分别。   说这种话的大多没有喝过清风啸,不过是以讹传讹,将卓家的清酒视为世间难寻的美味,一旦真把两种名字相近的酒水摆放在一起,孰高孰低、孰优孰劣,一眼便能看清楚。   福叔站在柜台后,手拿酒提子帮客人打酒,费老板好不容易排到近前,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小老板?她沽酒的准度可比你拿捏的好。”   “最近酒坊中要造新曲,名为金波,酿出的米酒带着杏仁的甘香,琏娘实在脱不开身,便由我打酒了。”   听到这话,费老板咽了下口水,眼底尽是期待之色。   *   就算桓家酒坊的清无底品相极佳,但名气照比清风啸仍弱了不少,听说过此酒的大多都是本地人,外地贵客来到汴州,仍会挑选声名远播的卓家酒楼作为宴饮的地点。   鹤鸣阁是酒楼中修缮最雅致的包间,且不提屋里精雕细琢的桌椅,只看挂在墙壁上的字画,每一幅都是前朝名家的大作,随便拿出去,便会引得文人墨客连连赞叹。   此刻主位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年岁颇大,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正是前来出巡的刑部侍郎盛齐。   他手中端着一只素白瓷盏,里面盛着清风啸,浅绿酒液微微摇晃,折射着屋中明亮的灯火,越发显得璀璨不凡。   “卓老弟,你酿酒的手艺越发精湛了,我呆在京城都听说过卓家的大名,若有朝一日这清风啸送到御前,你们卓家说不准便能一飞冲天。”   卓孝同年近四旬,容貌依旧俊朗,周身透着一股文雅的气度,怪不得会被人称为儒商。   “盛兄谬赞了,清风啸虽好,但宫中的御酒却更胜一筹,听说还有美酒名为琼酥,只听名字便能联想到甘美醇厚的滋味儿……”   “卓老弟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们全都喝过清风啸,它有多好,没人会比我们更清楚,至于那所谓的琼酥酒,咱们汴州没人尝过味道,实在不好评判,但估摸着与清风啸就在伯仲之间罢了。”其中一人应声道。   甭看卓孝同仅是商户,但他后娶的夫人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妹妹,即便只是庶出,身份也比常人高贵不少,在座诸位自然要捧着他。   饮了数杯酒后,盛齐还不动筷,卓孝同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问:“这些菜色可是不合盛兄胃口?我让下人再去换一批。”   盛齐摆手制止:“非也非也,只是我表弟亦在汴州,方才派人给他送了信儿,估摸着也快来了。”   卓孝同挑了挑眉,眼神微微闪烁,若他没记错的话,盛齐的舅舅乃是当朝的永平侯,那他的表弟岂不是侯府的贵人?   还没等他想明白,鹤鸣阁的门就被人从外推开,只见费老板拎着酒瓶,面带笑容走进来。   “表哥,许久不见。”   任凭卓孝同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博闻茶楼的老板竟跟永平侯有亲,怪不得他一届外来户能将茶楼经营的越发红火,前去找麻烦的人全都消弭无踪,原来是被侯府的人解决了。   盛齐神情激动,好半晌才缓过来,等看清费老板手里拿着的物什,一时间哭笑不得道:“来卓家酒楼用饭还拿什么酒?喝清风啸便是。”   别人都怕开罪樊家,但费老板却不在乎,他将黯淡粗陋的酒瓶放在桌面上,动作小心极了,嘀咕道:“你尝尝这酒,味道可不比清风啸差。”   听到这话,众人偷偷觑着卓孝同,发觉他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心中不免暗暗赞叹,觉得他涵养极佳。   “切莫胡闹。”盛齐皱眉提点,就算永平侯府家大业大,也不能四处树敌,偏偏他这表弟是个不长心的,全然不在乎这些小事。   费老板摆了摆手,吩咐伙计另外取了一套杯盏,瓶盖掀开后,酒液霸道的香气霎时间涌了出来,甘美醇厚至极,令人闻着便口舌生津,喝起来不知会有怎样的滋味儿。   把装满清酒的杯盏往盛齐手里一塞,费老板笑道:“表哥饮过再说。”   盛齐极想拒绝,但不断往鼻间涌的香气却让他说不出话来,喉结上下滑动。   见状,卓孝同微微一笑:“佳酿难得,若是费老板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们也尝尝,如此倒是更方便评判了。”   “就该如此,我活了几十年,还没喝过比清风啸品相更佳的酒水。”   “这酒的确做到了清光两点,但是否滑辣,只有入口才能分辨。”   费老板将酒瓶交给伙计,干瘦少年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给诸位贵客斟酒,吓得好似鹌鹑一般。   到了这档口,盛齐也不再多言,一仰头直接将酒水灌进肚中,霎时间便有股灼烧的热感从腹腔中涌出,弥散到四肢百骸。   眼见着刑部侍郎面颊涨成了猪肝色,众人不由吓了一跳,等他面色恢复后,才急急发问:“这清酒竟烈性到了此种程度?”   好不容易缓过劲来,盛齐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小盏,舌根还隐隐有些发麻,缓缓点头:   “的确芳烈的很,慢饮为佳,切莫喝急了。”   费老板坐在木椅上,小口啜饮着色泽清亮的酒液,忽地抬起头,盯着卓孝同问:“卓兄,你觉得这酒怎么样?”   卓孝同在酿酒一道上颇有天赋,将自家酒坊经营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心气儿自然不低,他不愿承认会有米酒比清风啸更美味,但刚才划过喉间的酒液却狠狠打了他的脸,清光滑辣,四角俱全,全然挑不出任何瑕疵。   口中涌起阵阵腥甜味儿,卓孝同面色不变,强忍怒意问:   “此种佳酿委实难得,不知费老板是从何处得来的?”   费老板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乐不可支:“你竟然还要问我?这是你长女酿制出来的清无底,品相远在清风啸之上,当初刚尝到这酒,我的魂儿都快被勾走了,可惜店里存货有限,每日只能买一升,实在抠门得紧。”   “卓琏?”   卓孝同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从别人口中听到长女的名字,不过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罢了,居然能造出美酒?   目光在包厢中环视一周,发现在座的宾客都尝过了清无底,一个两个都面露赞叹,有的人舍不得立时喝完,慢慢饮用,有的人已经走到费老板跟前,想再讨杯酒细品……将这幅场景收入眼底,卓孝同心底升起了无尽荒谬之感。 第21章   在座宾客大都是汴州本地人,当年卓孝同将原配妻子逐出家门、另娶樊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而后他又将长女嫁到已经败落的桓家,究竟有多厌弃明眼人一看便知。   昔日瞧不上的卓琏现下酿出了如此甘美的佳酿,不止卓孝同震惊,他们这些旁观者也惊诧至极。在理智回笼后,有人张口道:“卓兄,这清无底虽然不错,却无法与清风啸相比,大概是制曲时添了过多的水蓼,才会这般呛喉辛辣,腹中似有火焰灼烧,要是喝多了,怕是会损伤身体。”   说话之人名叫李福成,家中经营米铺,卓孝同每年都会从他手中采买数量不少的糯米,用以酿酒,只要李福成不傻,就不会得罪大主顾。   闻声,费老板掀唇一笑,也不管旁人,自顾自斟满酒,慢悠悠啜饮着,盛齐拿表弟没办法,又舍不得糟践了美酒,只能随他一起胡闹。   在酒席上憋了一肚子火,等从鹤鸣阁离开坐上马车时,卓孝同面色铁青,眼底爬满血丝,密密麻麻如蛛网那般,看起来委实瘆人。   一名相貌清秀的青年就在旁边,试探着劝说:“叔叔,既然琏娘在酿酒一道上有天赋,不如将人带回家中,一笔写不出两个卓字,她若继续留在桓家,恐怕不太妙……”   青年名为卓鑫,是卓琏的堂哥,打从十五岁起便跟在卓孝同身旁,帮着他打理酒坊中的生意,眼下刚及弱冠,处理琐事的手段很是老道,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   想起既贪财又浅薄的长女,卓孝同轻抚着茶盏边缘,眯眼道:“鑫儿言之有理,到底是我卓家的姑娘,桓谨已逝,夫妻亲缘便断了,将琏娘接回家中,日后再踅摸一桩好亲事,她欣喜之余也不会拒绝。”   酿了这么多年酒,就算卓孝同心高气傲,但最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方才他品尝清无底时,发觉酒液甘醇,不带半分灰感,显然在煮酒时未曾投入石灰,若是如此的话,那卓琏是如何祛除酸意,且使酒水澄澈呢?   心中存有疑惑,他不自觉地便问出了口,卓鑫面露尴尬之色,低着头,好半晌也没吭声。   卓家年轻一辈里拥有酿酒天赋的人不多,原先仅有卓玉锦一个,如今又多了卓琏,但他却不精此道,只能打点庶务,自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马车很快便赶回了卓家,卓孝同甫一进门,就去见了樊兰,将自己的打算吐露出来。   果不其然,夫妻俩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翌日一早,卓孝同把卓鑫叫到堂屋,冲着他吩咐道:“你跟苗平去桓家走一趟,将琏娘叫回来,她好歹也是卓家的姑奶奶,一直呆在夫家,难道是想守一辈子寡不成?”   卓鑫躬身应声,也没有多言,跟着苗平往外走。   “苗管事先前去过桓家?”青年笑眯眯问。   “大少爷记性委实不错,月前玉锦小姐打算买下桓家酒坊,自己练练手,但大小姐不愿意,事情便搁置下来了,没想到她是个有真本事的,酿制的清无底名声不小,估摸着也有可取之处。”   苗平本就不是心胸宽广之人,上回被桓慎打得鼻青脸肿,足足数日方才恢复,丢尽了脸面,自是无比记恨。此刻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明显不太痛快。   二人走到桓家酒坊时,卓琏正将曲饼铺在竹帘上,桓母皱着眉迈进仓房,轻声道:“琏娘,卓鑫跟苗平来了。”   卓琏挑了挑眉,心中生出几分诧异。   桓家在话本中只是小小配角,李小姐并未在他们身上耗费过多心力,因此卓琏也不清楚自己身边究竟会有何事发生,难以预料卓鑫的来意。   眼见着婆婆面色发白,她抿唇笑笑,安抚道:“我去去就来,您莫要担心。”   用软布擦了擦手,卓琏从后门走出去,冲着神情柔和的青年发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堂哥因何上门?”   看到逐渐走近的堂妹,卓鑫眼带惊愕,他跟卓琏足有一年没见面了,没想到她竟出落的这般美丽,五官精致,气质特别,就算只穿着粗布衣裳,依旧无法掩去身上的光华。   听到卓琏的咳嗽声,他这才回过神,面露不满道:“据我所知,清无底是你酿的,每升卖三百文,也赚了不少银子,怎么还穿的破破烂烂的?桓家人当真无耻,竟苛待于你、”   话没说完就被女人抬手打断:“堂哥误会了,我夫君尸骨未寒,本就不宜穿红挂绿,更何况酒坊中还有不少活计,质地细软娇贵的丝绸甫一上身便会被刮得不成样子,这件衣裳倒是更舒服些。”   这两日一直在压药面,卓琏胳膊有些酸麻,此时倒出空来,她伸手揉捏了几下,漫不经心道:“若堂哥没别的事,我就先回了,店里还有不少活儿要干。”   卓鑫心中惊诧尚未消散,他记忆里的琏娘最是疲懒不过,往日几乎从不踏足酒坊,性情又尖锐刻薄,否则也不至于让叔叔厌弃,最终嫁到破落户中。   “你好歹也是卓家的小姐,回府享福不好吗?何必在此为他人奔忙?”   卓琏低笑着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成亲都满一年了,娘家人没有一个主动探望,但清无底酿造好后,你便上门了,堂哥,你真的是关心我吗?”   青年白净的面皮瞬间涨红,不知该如何辩解,倒是苗平上前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女子,那副模样实在令人作呕:“大小姐这么说就不对了,无论如何老爷都是你的生父,孝敬长辈乃是天经地义。”   上回卓琏被林家母女下了药,夜半时分竟在桓慎床榻上醒来,说不定就是苗平动的手,想到那腌臜不堪的手段,她胃里便一阵翻涌。   见卓琏未曾反驳,苗平眼底划过一丝得意,往前走了几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大小姐,你锁骨下方长了颗朱砂痣,要是被桓母知晓了,不知会有怎样的后果?”   将男人堪称淫.秽的神情收入眼底,卓琏面无表情地质问:“含血喷人有意思吗?”   “是不是含血喷人您心里清楚,那晚月色虽昏暗,我却瞧得一清二楚,哪能记错?”   正巧桓母从后门走出来,卓琏冷冷一笑:“苗管事不是想挑拨离间吗?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是婆婆将我逐出家门,除了回卓府以外,我便再无归处了……”   苗平只当卓琏在装模作样,世间没有不看重贞洁的女子,寡妇更是如此,若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行径坐实了,可是要被人浸猪笼的。   “你当真不怕?”   “信口胡诌的谎言而已,我怕什么?”   说到后来,卓琏不再压低声音,桓母与卓鑫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苗平轻咳一声,幸灾乐祸道:“桓夫人的确命苦,早年丧夫,中年丧子,就连娶过门的儿媳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将桓家的脸面都给丢尽了!”   卓鑫虽与卓琏不算亲厚,却见不得自己堂妹被这般羞辱,他一把揪住苗平的襟口,骂道: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要是再敢污蔑琏娘,就从卓家滚出去!”   “少爷别急,且听奴才慢慢说,卓琏本性放.荡,在尚未出嫁以前,为了多拿些月银,便脱了衣裳勾.引奴才,她锁骨下生了颗朱砂痣,你们要是不信的话,不如验验她的身子,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卓鑫如遭雷劈,手上的力道减弱数分,苗平挣扎开后,嘴角噙着丝丝冷笑,看上去便跟毒蛇一般,令人遍体生寒。   卓琏眼圈泛红,咬牙道:“若我锁骨下没有痣,你待如何?”   “那便由你处置!”中年男子语气张狂,毫不在意地叫嚣。   酒坊后门虽不在主街,但来来往往的百姓却不少,卓琏带着哭腔哀求:“还请几位嫂子进到酒坊,替我验身,否则这盆脏水泼在头上,这辈子都无法洗净……”   近来桓家因酿制出了清无底,在汴州城出了不小的风头,以往不认得卓氏的,现在也都听说了,见这寡妇生的貌美,怀疑之心更加重不少。   “咱们去瞧瞧,看卓氏胸前到底有无红痣,要是有的话,说明她从小就是个不要脸的,惯会勾.引男人。”   “苗管事万分笃定,就跟亲眼所见一般,绝对不是假话。”   将众人的议论声收入耳中,苗管事心里甭提有多痛快了,卓琏三番四次违拗他的心思,甚至还敢勾结桓慎殴打自己,眼下毁了她的名声,也算是连本带利地讨回几分。   此刻有十几名爱凑热闹的妇人进到酒坊内,其中有老有少,有的熟悉,有的陌生,自是不可能作假的。   卓琏将她们带到自己房中,待门窗关严后,这才面带屈辱地把襟口往下拉,香肌似冬日冰雪般洁白无暇,尽数展露于妇人们眼前,却无法寻到红痣的踪影。 第22章   此刻桓母也在房中,见儿媳满脸羞愤之色,她心疼的无以复加,几步走上前,飞快将散乱的衣襟拢好,遮住白皙细腻的肌肤,哑声喊道:“琏娘锁骨处连块疤痕都没有,更别提红痣了,这一切全都是苗平信口污蔑,他的命都是我家老爷救的,哪曾想竟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事情。”   卓琏面色惨白,眼尾泛红,她最近瘦了许多,身段儿再不复往日的丰腴,看上去十分纤弱,这会儿虽未掉泪,那悲痛欲绝的神情却做不得假。   呆在房中的都是妇人,自然清楚女子的名节有多重要,再一联想到苗平口中的污言秽语,一个个通体生寒,生怕同样的污蔑落在自己身上,到时候可就百口莫辩了。   苗平站在门前,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临行前,老爷仅交代让他将卓琏带回去,却没有说到底该用怎样的手段,他毁了这蹄子的名声,等桓家把人逐出家门,同样能够达成目的,毕竟酿酒看重的是手艺,而非女子的闺誉,卓琏没人护着,还不得老老实实回到娘家,听从父母的吩咐?   与他相比,卓鑫清秀的面庞上却染上了几分忧虑,他在院中来回踱步,不明白琏娘为何要将那些妇人都给叫进屋,万一闹得人尽皆知,该如何收场?   突然,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那些面生的妇人率先走出来,婆媳俩反而落后一步,两人双眼通红,明显是痛哭过的模样,让人连连叹气。   后院中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福叔早已关了店,径自走上前,侧身挡住了她们。   苗平嗤了一声:“卓琏,像你这等放荡不堪的妇人,哪还有脸继续留在桓家?还是快些回到卓府,好生反省悔过,免得污了大家的眼!”   这副小人得志的尖酸德行将妇人们气得不行,有人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这人还真是丧尽天良,琏娘身上根本没有红痣,偏你胡编乱造,将屎盆子扣在人家头上,到底是何居心?”   “琏娘刚酿出清无底,卓家的人就上门了,怕是想要得到酿酒的秘方吧,否则何至于使出此等下作的手段?”   听到这种猜测,卓鑫面红似血,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苗平,他只是想将堂妹带回家,却没想到过程竟如此腌臜,难道一切都是叔叔设计好的?   “没有红痣?不可能!那夜我都看见了,绝不会出错!”他不可置信地叫喊着。   面对众人的指责,就算苗平再是厚颜无耻,现下也有些扛不住了,他眼底满布血丝,冲上前攥住卓琏的手腕,欲要扯开她的衣裳查看,却被福叔一脚踹在肚皮上,嘴里发出阵阵哀嚎声。   卓琏以手掩面,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对于这等无耻无格的畜生,必须彻底将其解决。要不是她的身体越发接近民国时的自己,红痣消弭无踪,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福叔年纪虽大,但常年干力气活儿,身板比年轻人都要结实许多,将苗平打得满脸是血,看着十分凄惨。   “福叔,算了吧。”她开口制止。   桓母面带疑惑,忍不住问:“他毁了你的名声,怎能算了?”   “苗平只是卓家的管事,他之所以这么做,背后肯定有其他人授意。生父为了得到区区一张酒方,便使出这样的手段,我实在是怕了,要是没有各位嫂嫂证明清白,我回到卓府,拿出清无底的秘方后,想必只有死路一条……”   闻得此言,不少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们实在没有想到天底下竟有这般狠毒的畜生,虎毒不食子,但卓孝同为了利益却无恶不作,以往卓家每到深冬便会设粥棚,救济乞丐,现在看来,不过是挡住真实面目的遮羞布罢了。   苗平牙齿都被打落了几颗,一张嘴便有血沫子涌出来,他想要否认,想要辩驳,却没有人听信他的说辞。   到了最后,还是卓鑫抬着苗平的胳膊,将他带出了桓家酒坊。   看着二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卓琏眼底悲色尚未消散,她去酒库取了些醪糟,装在瓶中交给众人,神情真挚地道谢:“今日多亏了各位嫂子,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些醪糟是我亲手做的,还请您莫要嫌弃。”   聚在后院中的人许久才全部散去,甄琳从酒库中跑出来,一把抱住卓琏的腰,抽噎道:“卓姐姐,他们跟我爹一样,都是混账!”   指腹擦去少女颊边的泪痕,卓琏低声安慰:“琳儿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真的做不了假,假的也成不了真,经此一事,我彻底认清了卓家人的真面目,日后就不会再吃亏了。”   等少女止了泪,她转头望着桓母,正色道:“娘,卓家人心狠,没有得到清无底的配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要是他们下次再使出阴司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   “那、那该如何是好?”桓母有些无措。   “这段时日咱家卖酒也赚了不少银子,雇护院可能不太充裕,买条狼狗却要不了几个钱,若有人心存不轨的话,估摸着也讨不着好。”   福叔拍了下脑袋,应声道:“我认识个猎户,他家养了条哑狗,平时不叫唤,但最是凶悍不过,在山里捕猎时能一口咬断狍子的脖颈,要不是新娶的媳妇怕狗,每日都不敢出门,他们也不会舍得把狗送出来,不如咱们养着吧?”   一家人商量片刻,终于做下决定,福叔拎着一瓶清无底,又拿了些银钱,去猎户家中把哑狗牵了回来。   这哑狗名叫大山,毛色灰黄交杂,足有百斤,膘肥体壮,大抵是被人养得久了,它也通了人性,到了酒坊未曾冲着众人呲牙,反倒老老实实趴在院里。   清早福叔拿了些棒骨放在灶上炖煮,就算还没放盐,肉香仍然遮掩不住,哑狗鼻子动了动,双眼直勾勾盯着厨房的方向。   卓琏将肉骨头扔在地上,哑狗猛地冲上前,把食物叼在口中,趴着慢慢啃咬。   甄琳有些害怕,小手搂着女人的腰,往她身后缩了缩:“卓姐姐,它会不会咬人啊?”   “大山挺听话的,不过喂食时莫要去逗它,免得受伤。”   揉了揉少女的脑袋,卓琏转身往仓房走,把手伸到竹帘下方,探了探麦余子的温度,发觉略有些高了,赶忙撤掉几层,否则曲饼便会生出红心,影响品质。   一面忙活着她一面回忆,话本中对桓家着墨不多,但卓府身为女主的亲戚,描述也称得上详细。   苗管事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深受卓孝同夫妻信任,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到了后来,有人想要陷害卓玉锦,收买了他,亏得女主出手,将危机扼杀于摇篮之中。   说起来,当年苗平之所以会在山中受伤,是因着追赶一位姑娘,不察失足所致。此人表面上文质彬彬,背地里却如色中饿鬼一般,见那女子年轻娇美,身边又无旁人,便动了欲念,一路尾随,走到了铜林山深处。   那姑娘发觉不对,拼了命的逃逃,却跑不过年轻力壮的男子,最后二人到了山崖边上,双双摔了下去,姑娘一命呜呼,苗平的运气不错,被桓父从山里背了出来。   为他所害的女子姓费,名若蔷,是永平侯的爱女,可惜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凶手还好端端地活在世间。   卓琏回到屋中,将铜林山中发生的事情尽数写在纸上,待墨迹干透后,便装入信封中,往博闻茶楼走去。   费老板出身不低,这么多年一直呆在汴州,就是为了查明妹妹坠崖的真相,只要他动手了,苗平绝不会有好下场。   *   卓鑫带着苗平回到府中,甫一进门,他便松开手,眼神中夹杂着浓浓鄙夷,斥道:“你还真是心狠手辣,靠着卓家过活,还敢污蔑琏娘,看来是叔叔太宽和了,才会让你变得这般下作无耻!”   庭院里有不少奴仆经过,听到少爷的咆哮声,一个两个都愣住了。   不怪他们惊诧,卓鑫性情温和,素日里极少发火,眼下竟不住口的大骂,也不知苗管事究竟做了何等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将他气成这样。   扫也不扫苗平半眼,卓鑫径自走到书房,一眼就看到坐在案几后卓孝同,他慢慢品茶,姿态悠然。   “叔叔,苗平太过分了,他竟陷害琏娘……”   “陷不陷害并不重要,你们可把人带回来了?让她过来见我。”   卓孝同勉力保持镇定,但不住颤抖着的双手表明了他究竟有多激动。他酿酒这么多年,技艺颇佳,却再无进益,要是得到了清无底的配方,他就能借此改良清风啸,不必在收酒的过程中添加石灰,以免影响口感。   卓鑫没料想叔叔会这般作答,他面色霎时间苍白下来,沙哑道:“琏娘没回来,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有这样只顾利益不顾血缘亲情的父亲,卓府对于琏娘而言,不是能感受到温暖的家,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第23章   卓琏走到博闻茶楼中,待伙计上茶时,她开口道:“我名卓琏,有事想要与费老板商谈,劳烦前去通报一声。”   在茶楼中跑堂的性情大都十分伶俐,消息也比常人灵通,知晓酿造清无底的师傅就叫卓琏。想起自家老板对桓家酒痴迷的程度,伙计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小跑着去到后院,冲着正在摘金桂的费年说:“老板,桓卓氏正在堂中,您要不要见她一面?”   费年最是嗜酒不过,要不是他没有酿酒的天赋,连最普通的家酿都弄得一团糟,当年也不会退而求其次,开茶楼打发时间。   将装满桂花的木盆放在石桌上,他捋了捋胡子,冲着伙计问:“我这身打扮可有不妥?”   费年年届三十,又生得颇为富态,实在与俊美搭不上边儿,就算再怎么捯饬,形貌也不会发生改变,可这话伙计却不敢说,只能赔笑道:“老板气度非凡,看着很是精神。”   费老板哼哼一声,刚走到前堂,便看到坐在窗棂边上的妇人,姿容艳美,气质沉静,他加快脚步坐在桌前,笑问道:“小老板近来在造金波曲,诸事繁忙,怎么有空来到茶楼了?”   卓琏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信封,食指按着往前推,“费老板,信上的内容句句属实,全无半分作假。”   费年面露怀疑,取出信纸扫了一眼,眉头渐渐拧紧,面色也越发阴沉,嘶声问:“你竟知道我的身份?”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在汴州呆了这么多年,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   卓琏端起茶盏,垂头抿了一口,神情坦然,既无惊惧也无逢迎。费年出身高门,就算仅开设茶馆没有入仕,心思城府依旧比普通人强出数倍,自己想借他之手除去苗平,这目的完全无法隐藏,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当年公公将苗平从山里背出来时,我年岁尚小,恰好呆在桓家玩耍,见他手里攥着一枚玉佩,与您挂在腰间的一模一样,令妹意外坠崖,玉佩又落在苗平手中,事情真相究竟如何,费老板一查便知。”   卓琏并没有信口胡诌,话本中的女主为了取信于费年,曾经派人去苗平的住处,搜出来的玉佩便是最有力的证据。苗平既贪色又谨慎,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为了隐瞒住他曾做下的恶事,这么多年来一直将玉佩藏在家中。   “你早就知道若蔷是死于他手?”费年下颚紧绷,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卓琏摇头,“往日妾身与费老板素不相识,清无底造好后您登门买酒,我看见了玉佩,才想起当年那一幕。”   费年将信纸揉成一团,沉声道:“我会派人去查,若苗平真是罪魁祸首,定不会轻易放过。”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卓琏终于满意了,她拿出铜板放在桌上,起身要走,却听他道:“小老板,我种了不少桂花,你能否酿些桂酒,滋味儿甘美不说,喝着也能调养身体。”   卓琏生在民国,各种各样的酒水见过不知多少,桂酒也在其中。想起呈现玉色、味道喷香扑鼻的佳酿,她不免有些意动。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只是品相上佳的金桂难寻,妾身又一直没倒出功夫,便耽搁了。”   “要是小老板信得过费某,你酿酒的辅料由我提供,等美酒酿成后,匀出一部分给我便是。”   费年对女人的手艺很有信心,他在京城待过二十余年,连宫中的御酒都喝过几次,论清光滑辣,没有哪种酒能比得过清无底,以质地出众的清酒作原料,辅以金桂、桃花等物,调配出来的美酒只要一想都觉得醉人,造好后他带回京城,也能当作礼物送给长辈。   卓琏信得过费年,毕竟永平侯府家大业大,自己除了酿酒的手艺以外,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完全不值得别人算计。   “除去花草药材以外,荔枝、柑橘、葡萄、山梨都能酿酒,费老板能寻到什么果实,都可以往酒坊中送,届时妾身会按照价钱将果酒或银两送到茶楼中。”她沉吟半晌道。   费老板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商谈好后,他派伙计将卓琏送出门,自己则回到房间,死死盯着满是皱褶的信纸,面色无太大变化,手上却青筋迸起,想来心绪算不得平静。   卓琏迈进酒坊后,先将玉米饼子切碎,用骨汤泡软了放进盆中,给大山喂食,吃饱了的狗儿趴在地上,尾巴似扫帚般来回扫动,扬起一片尘土。   她眯眼笑笑,转身走到新盖的泥屋前,将帘子、门板掀开。   见状,福叔急忙迎过来,道:“琏娘别急,咱们一起把瓷瓮往外挪,你一个人根本擎不动,当心别闪了腰。”说着,他弯下腰,小心翼翼抱住瓮身。   瓷瓮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已经酿好的清无底。   寻常米酒在收酒过后,必须用隔水加热的法子来煮酒,同时放入石灰,使酒水既澄清又不至于酸变,但卓琏不喜煮酒,反而换了一种方式——火迫法。她建造一间低矮的泥屋,房门仅能容纳瓷瓮通过,屋里拿青砖垒起炉子,放入半斤烧过的炭块,温度不高,以文火慢慢加热瓷瓮中的酒水,七日后方可开门。   此法远远胜过煮酒,可惜大周朝没人精通火迫法,乃至于酿造出的大多都是浊醪,少数清酒还加了石灰,口感颇为怪异。   甄琳手里拿着蚕丝团,小跑着奔到近前,卓琏用细竹条夹住丝团,摸到瓷瓮下方用柳屑封住的空洞,探进去慢慢搅动,将沉淀在瓮底的杂质包裹住,再放出浊液。   “火迫法的确不错,但耗时太长了,清无底的产量恐怕很难提高。”桓母忍不住叹了口气。   卓琏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微笑着说:“咱家以前酿造的浊酒分量可不少,但价格必须压得极低,方能卖出去,与其如此,还不如做些量少质高的米酒,等桓家酒的名声打响了,再扩建也不迟。”   此时此刻,卓琏倒是不急着出风头。所谓枪打出头鸟,如今桓慎还只是个小小卫士,而非名震大周的镇国公,桓家根本没有依仗,要是表现的太过出挑,肯定会遭人嫉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酒坊里闲置的房间不少,要不让芸儿也搬过来吧?她单独在家呆着,儿媳委实放心不下。”   听到这话,桓母犹豫半晌,“这样也好,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每日来回奔波,身体也吃不消,要是她住在店里,照顾起来倒是更方便了。”   厨房里熬了银耳汤,福叔先端了一碗送到桓母跟前,紧跟着才给卓琏甄琳盛了。   “那我现在去接芸娘,今日恰好闭店,等到明天怕是更忙活不开了。”福叔仰起头,将汤水灌进肚子里,喘了口气道。   桓家忙得热火朝天,卓家上空却好似笼罩着一团阴云,气氛压抑至极。   在得知卓鑫没把卓琏带回来后,樊兰当即冷笑一声:“妾身早就说过,琏娘本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否则先前也不会咬死了不卖酒坊;她能酿造出清无底,定是好几年前就琢磨着该如何酿酒了,偏偏呆在闺阁时丝毫不露,成亲以后倒是崭露头角了,明显没把老爷当成亲爹看待。”   “她跟瞿氏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卓孝同咬牙切齿。   樊兰眼神闪了闪,幽幽开口:“您莫要气坏了身子,就算桓家有清无底,咱们也无须害怕,毕竟酒坊中除去清酒外,还得卖许多配制酒,那些药方很是贵重,琏娘哪能接触的到?”   闻得此言,卓孝同也觉得有些道理,不由点了点头。   “不过若是妾身没记错的话,瞿氏手中还有几张珍藏的方子,当初她做出了那等腌臜事儿,被逐出家门,连带着把酒方也给带走了,要是能得到这些宝贝,哪还至于被清无底所困扰?”   身为将军府的小姐,樊兰从来没将瞿氏那等商户女放在眼里,但凡她看中的东西,必须一样一样拿到手,无论是卓孝同还是酒方,都不例外。   男人皱紧眉头,有些不确定道:“瞿氏被赶出门后,就一直住在小河村里,你我贸贸然上门,只要她不是个傻子,都不会将酒方交出来。”   “世上哪有不在乎孩子的母亲?这些年来,瞿氏虽没有陪在卓琏身旁,但心里肯定是念着的,卓府是她女儿的归宿,要是不想让卓琏守一辈子的寡,就必须乖乖把方子交出来,否则休要怪咱们无情了。”   樊兰眼神微冷。   她拉着卓孝同的手,柔柔抚慰:“老爷,玉锦聪慧灵秀,酿酒的天赋全然不逊于卓琏,听说京城中有许多知名的酿酒大师,明年让她去到京城,住在将军府中,既能学习手艺,又能寻一门好亲事,届时您也不必太过忧心了。” 第24章   小河村距离汴州并不算远,坐马车只需半个时辰便能走一趟。这天费年拎着篮子来到酒坊,趴在地上的哑狗眼皮子动了一下,也没起身前扑,毕竟近段时间这富态的商人上门的次数数都数不清,每回卓琏都会亲自迎接。   犬类嗅觉灵敏,习惯了他身上的味道,自然不会撕咬。   卓琏正在仓房中翻动曲饼,见费年过来,她挑了挑眉,白净面庞上露出几分笑意,“看来博闻茶楼的生意不佳,否则费老板怎会有空,经常往酒坊后院跑?”   费年捋了捋下颚处的短须,笑道:“琏娘可别挖苦我了,我又不靠茶楼养家糊口,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玩意,生意好坏并不重要。”伸手指着篮子,他问了一声:“你可知这些山楂是从何处采来的?”   “铜林山?”   费年摇头晃脑,卖了个关子,“非也非也。”   “山楂滋味儿不错,产地反而没那么重要,费老板不如直说,省得猜来猜去浪费时间。”卓琏咬了一口红通通的果子,面色自如道。   费年虽是京城人士,这些年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很少能见到桓卓氏这般爽利的妇人,相貌美艳,性情豁达,再加上一手酿酒的绝技,当真令人惊叹不已。   “罢了罢了,我直说便是,这些山楂都是从小河村带回来的,你生母瞿氏如今就住在那里,昨天卓孝同夫妻去了趟小河村,到底有何目的,就不是费某能查探的了……”   卓琏恍然大悟,她说费年为何无缘无故上门,先前的清无底与金波酒都没出窖,库里味道平平的浊醪倒是剩下不少,但此人对酒水十分挑剔,那种米酒在他眼里与泔水没有多大差别,想必是不会喝的。   “多谢费老板提醒,妾身与母亲分别这么多年,之前近乡情怯,才会畏首畏尾不敢相认,要是被卑鄙小人钻了空子,便得不偿失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当年瞿氏被赶出家门,表面上是与人私通,但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还需查探一番。”一边说着男子一边往外走,突然他脚步停顿,回过头道:“苗平犯了杀人重罪,已经被关进大牢,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来了。”   闻言,卓琏怔愣片刻,将紧贴在颊边的碎发绾了绾,再次道谢。   等费年离开酒坊后,她跟桓母福叔交代一声,便雇了辆马车,直接往小河村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卓琏的心绪不免有些复杂,她马上就要见到原身的母亲,即使知道瞿氏与原身分别了十年,绝无可能识破她的身份,但胸臆间翻动的潮涌非但没有消失,反倒愈演愈烈。   瞿氏在话本中并不算什么重要的角色,要不是她手里握有几张珍贵的酒方,想必连名字都不会被李小姐提及。   女主樊竹君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独女,而男主的身份也颇为高贵,正是众人眼中纵情山水,实则一直在韬光养晦的七皇子。   七皇子的生母仅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宫女,当年德弘帝吃醉了酒,春风一度,肚子里才怀上了龙种,也不知是何缘故,打从出生那日起,他身子骨就比寻常人弱气些。   樊竹君最开始并未发现此点,等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便四处奔走,使尽浑身解数为情郎寻找调养身体的方法,最后还是从表妹卓玉锦口中得知了那几张酒方的妙处,用计将原身化为手中的棋子,待酒方到手后,她失去了利用价值,被毫不留情的抛弃。   车轮前行的吱嘎声不断传入耳中,卓琏两手覆在心口,既然她成了大周的桓卓氏,便应该承担起原身的责任,无论是桓家抑或瞿氏,都必须好生看顾,不容有失。   正当她皱眉思索之际,马车已经到了目的地,车夫掀开帘子唤了一声,卓琏这才回过神来,吩咐他在村口稍待片刻,随即脚步匆匆地顺着乡间小路往前走。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脚下踩着的小路泥泞不堪,裙裾上沾了无数泥点,卓琏却丝毫不在意这些。   即使文字性的描述颇为生动,但她却无法通过话本中的记载,摸索到瞿氏的住处。   眼见着有个扛着锄头的年轻汉子迎面而来,卓琏急忙迎上去,“敢问这位大哥,村里可有一位姓瞿的妇人?   男子面上露出浓浓警惕,上下端量着她,“你问这个作甚?”   “瞿氏乃是妾身的亲人,前些年失了联络,最近多加打探,总算获得了一些消息,知晓她就住在小河村,但具体位置却分辨不清。”   瞿易将锄头扔在地上,油亮木棒险些砸到卓琏的双足,女子唬了一跳,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便见这汉子冷笑道:“你是卓琏吧?这么多年都不上门探望,想必与卓孝同别无二致,都是为了酒方而来,姓卓的没一个好东西,简直与畜生无异!”   卓琏虽不像富家小姐那般娇气,却也是个爱洁的,她抿着唇,拿出软帕将面上的唾沫星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同时也猜出了眼前男子的身份,正是瞿氏收养的义子瞿易。   “妾身年幼时,母亲就被赶出家门,再无半点音讯,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下落,立时赶到小河村中,哪有一丝怠慢?古有扇枕温席、卧冰求鲤的典故,妾身虽比不上他们事亲至孝,却也不敢做出悖逆人伦的恶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你这外人怎能理解?”   与原身不同,瞿易对待义母堪称尽心尽力,话本中的瞿氏被骗取酒方后,大受打击,很快就得了重病,正是此人在床前侍疾,为她养老送终。   瞿易品行极佳,又对瞿氏万分孝顺,卓琏希望他能对自己改观,这才说了这么一番话。   不得不说,相貌出众的人确实占了不少便宜,卓琏容颜绝艳却不轻浮,眸光清澈眼尾泛红,言辞堪称恳切,瞿易虽未尽信,微沉的脸色却缓和几分,看着没那么凶悍了。   “巧言令色!”   卓琏低垂眼帘,并不言语。   “跟上,我倒要看看你能使出什么手段,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瞿易捡起落在地上的锄头,步伐稳健地往前走,卓琏紧随其后,心跳渐渐加快不少。   走了约莫两刻钟功夫,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青砖瓦房前,冷声道:“义母就在屋里。”   “义母?”卓琏佯作惊诧,但瞿易却没有给她解惑的想法,兀自推门而入。   透过篱笆的间隙,她看到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正在喂鸡,穿着最普通的布衣,面色蜡黄,身量干瘦,比实际年龄还要苍老许多。   无论是原身还是卓琏,在幼年时都缺少母亲的陪伴,此刻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音。   倒是瞿易走到妇人身边,低声嘀咕几句,瞿氏手里的瓷碗都没拿稳,摔在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响声。   “琏、琏娘?”   瞿氏声音发颤,往前走了几步,掩唇哽咽。   在面对瞿易时,卓琏可以毫不犹豫地辩驳,为自己据理力争,但此时对上妇人含泪的双眼,她却手足无措起来。   “您莫哭了,省得伤身,我听说卓家人上门了,他们可是为了酒方而来?”   瞿氏想起昨天卓孝同到来的场景,他用琏娘威胁自己,言道若一日不将方子交出来,便一日不接女儿回府,对于二八年华的女子而言,守寡有多难捱可想而知,瞿氏舍不得让卓琏受苦,思索许久已经打算妥协了,哪曾想琏娘会寻到此处。   “正是如此,你在桓家吃了这么多苦,不如早些改嫁……”   “我没打算改嫁。”她斩钉截铁道。   “婆婆待我极好,从未亏待,无论卓孝同说什么您都无需相信,就算他拿到了酒方,依旧不会实现自己的诺言,他的品行,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卓琏来自话本之外,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知道瞿氏心软,否则也不至于几次三番被人蒙骗,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   “可你这么年轻,日后万一后悔了,该如何是好?”   妇人颊边的泪痕已经干了,但眼底的忧虑仍未消褪,卓琏暗自叹息,低声道:“我过得好不好与是否改嫁全无半点干系,若……母亲真不放心的话,可以来桓家看看,好坏一目了然,也不至于偏听偏信。”   多年以来,瞿氏根本不敢上门去寻卓琏,即便她没有跟家丁生出私情,但樊兰却找出不少“证据”诬陷于她,铁证如山,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个不知廉耻的妇人,若跟女儿走的太近,恐怕会拖累了她。   卓琏也能猜出的瞿氏的想法,她面带悲色,幽幽道:“从小到大,我都羡慕别人有母亲关怀,但您却从未出现过,及笄的时候没有,成亲的时候也没有,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话正是原身想问的,她无法说出口,卓琏便代她倾诉,只有心结解开,瞿氏才能彻底抛却过往,好好生活。 第25章   瞿氏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几步走到篱笆院外, 看着站在面前清瘦苍白的女儿,整颗心一抽一抽的发疼。   “我、我不敢去, 我不愿拖累了你, 瞿家早就败落了,名声又不好, 你跟在我身边远不如呆在卓府,起码能吃饱穿暖, 衣食无忧,哪曾想卓孝同根本不是个好父亲,他逼走了我,也没有善待你。”   看到中年妇人不住流泪的模样, 卓琏起伏不定的情绪突然平复下来。原身的内心一直是渴望母爱的, 多年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无比难过,在极度失望下, 她只能用财帛来安抚自己, 毕竟拿到手中的银钱是最真实的, 因此她才会勾引于满, 才会将芸娘送到身家颇丰的员外手中。   “我明白您的苦衷,也希望您能好好过日子, 不必再为了我而忧心烦闷。”拉住妇人粗砺的手掌, 卓琏轻轻拍了两下, 突然话锋一转:“至于那些酒方……”   瞿易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早就猜到卓琏不是什么好东西, 性情肖似其父,如同狼豺那般贪婪,之前故意示弱只不过是为了让义母心软,从而将方子骗到手,以达成目的。   将这人的神情收入眼底,卓琏面色没有一丝波动,语气温和道:“就如我先前说的,方子您自己收好便是,桓家酒坊中并不卖配制酒,那些物什对我没用。”   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琏娘,天色不早了,不如你留着这儿吧?”瞿氏期期艾艾道。   卓琏摇头拒绝:“车夫还在村口等我,今晚必须回城,免得婆婆小姑担心。”见妇人眼底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她有些不忍,软声道:“明日我会再来,您若是想见我了,去汴州的桓家酒坊即可。”   说完,卓琏松开手,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瞿易盯着女人的背影,半边脸落在房檐遮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听他道:“义母,儿子去送送琏娘。”   一阵脚步声逐渐接近,卓琏回头瞥了眼,看到男子刚毅的面庞时,不由挑了挑眉,却没有吭声。   “你还真是贼心不死,千方百计地讨得义母的信任,为的不就是那几张酒方吗?”瞿易的声音几乎像从牙缝里逼出来的,可想而知他心中的厌恶有多浓。   “你若是耳朵不好,城中有许多医馆,随便找一家都能诊治疾病,千万别讳疾忌医。”   在瞿氏面前,瞿易是个孝子,既乖巧又恭顺,但仅相处了不到半个时辰,卓琏便看清了他的本性,固执自负,油盐不进,认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简直跟倔驴一样,听不懂人话。   见女人指桑骂槐的折辱自己,瞿易脸色一沉,冰冷道:“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义母,否则休要怪我不讲情面。”   行至马车跟前,卓琏动作利落地上了车,掀开车帘说:“她是我娘,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无需你多费心。”   靛蓝的布料放了回去,遮住女人艳丽的面庞,瞿易站在田垄边,一动不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卓琏回到酒坊后便将小河村的事情跟桓母说了,桓芸坐在小杌子上,清秀小脸上露出忧虑之色,颤声问:“大嫂找到了娘亲,是不是就要回小河村了?芸儿不想跟您分开,大嫂别走了。”   边说着小姑娘边站起身,细瘦的胳膊环住女人的腰,滚烫泪水渗进衣衫里,让她心疼不已。   “芸儿别哭,嫂子不会离开桓家的,我手里还有不少银两,准备在酒坊附近买下一座宅子,这样我娘进城后也能有个落脚之处。”   轻抚着桓芸的后脑,看见那细软发黄的发丝,卓琏心里暗暗琢磨着,应该去米铺买些黑芝麻回来,碾成粉,小姑娘每天早晚吃一勺,也能起到乌发的作用。   “此话当真?”   桓芸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盯着她的同时,小手还紧紧攥着女人的袖口,好似怕卓琏趁机跑了似的。   “我何时骗过芸儿?你刚搬到店里,安心住着便是,有空的时候去前院帮娘卖酒,省得她太过辛苦。”   桓母急忙拒绝,“芸娘身体弱,还是让她好好歇着吧。”   “话不能这么说,芸儿虽然比普通孩子纤瘦些,却不至于下不来床,她终日呆在屋里,浑身血脉不流通,没病都得憋出病来,多动动反而有好处。”   最开始桓芸得了二哥的提醒,对大嫂既防备又惧怕,但相处了数月以后,她简直化为了卓琏的小尾巴,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女人身边,哪还有最初的疏离?   “嫂子说得对,待会我就去帮娘做活儿。”   卓琏笑眯眯点头,折身进了仓房。   上次急着酿酒,造出的香泉曲并非阴干,而是放在火炕上烘过的,即便有夜气润泽,炕曲的燥意没那么严重,但她仍不满意。在她看来,无论是做任何事情,最好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这批金波曲不急着用,完全可以多放置一段时日,如此酿造的酒水味浓而甘,才是上好的极品。   翌日天刚亮,卓琏手里拎着一瓶清无底,又在城里买了一包枣泥糕,方坐上马车往小河村赶去,岂料刚到瞿家门口,就见篱笆院外站着数道身影,原来卓孝同带着卓玉锦来到此处,身后还跟了不少仆役,瞧着颇有气势。   就算卓琏五官变得愈发精致,但卓家的仆役仍能认出她来,此刻唤了一声“大小姐”,也不敢挡在门口,把路让了出来。   卓琏穿越到周朝的时日也不算短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原身的父亲,卓孝同穿着一袭蓝衫,下颚胡须打理的分外规整,浑身都透着股俊雅斯文的气息。   只可惜人不可貌相,无论他外表有多光鲜,卑鄙贪婪的内心依旧无法遮掩。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父女俩一同回过头来。   月前卓玉锦曾经去过桓家,那时卓琏的皮相虽水灵,却远比不上如今艳美,短短数月功夫,她是吃了何种灵丹妙药,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比起卓玉锦,卓孝同心中的惊诧更浓,毕竟他足有一年没见过长女,要不是在酒楼中听费老板提过一嘴,恐怕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突然遇上,自是难免震惊。   “你知道瞿氏住在此处?”他语带惊疑地问。   卓琏缓步走到母亲身边,握着她冰凉的手心,笑着作答:“我才知道不久,幸亏来得及时,否则那些酒方指不定就落到别人手中了。”   打从卓家发达以后,卓孝同又娶了樊兰为妻,在朝堂、商场都颇有分量,没有人敢驳他的面子,现下被卓琏反唇相讥,他心里能舒坦才是怪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何必动怒?气大伤身。”绯红唇瓣略略勾起,但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只听她道:“恕女儿不孝,我足有一年多都没见到您了,不知您今日来到小河村,到底所为何事?”   卓孝同难掩怒火,“我是你爹,还真是不懂规矩!”   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卓琏眼神在宅院附近扫视一周,发觉此处除了卓家人以外,还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估摸着是小河村的村民。   当初瞿氏被卓家扫地出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算达不到满城皆知的程度,住在附近的百姓也听过不少流言。   因此,瞿氏一直遭人白眼,她收养义子时,要不是瞿易年岁偏大,恐怕都要被人当作私生子看待,这种误解始终难消,罪魁祸首正是眼前道貌岸然的男子。   见卓孝同未曾言语,卓琏低垂眼帘,目光落在梳着妇人发式的卓玉锦身上,眼底划过讥诮之色,“父亲竟把妹妹带来了,我俩年岁相仿、相貌肖似,却非一母同胞的姐妹,母亲与我分别数载,若生出误会该如何是好?”   瞿氏生怕影响女儿,这些年来从没有离开过小河村半步,她甚至只记得琏娘年幼时的模样,要不是琏娘提前上门,乍一看到年岁相仿的卓玉锦,认错了人也说不定。   “姐姐想必是误会了,我跟爹爹好心好意上门探望,从你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别有用心一般,都是一家人,哪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卓玉锦颊边勾起一抹浅笑,心情却沉到谷底。   今早临出门前,母亲曾交待过,无论用何种方法都要将酒方拿到手,她本想假扮卓琏,骗取瞿氏的信任,但那个贱人一出现,她的计划便被彻底打乱了。   “玉锦言之有理,但我们好歹也是姐妹,你究竟是何时成亲的,为何连喜帖都不送,这不是把我当外人了吗?”   瞿氏也不是傻子,闻言立时反应过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卓孝同,没料到会有人无耻到这种地步。   卓琏身量偏瘦,却并不算矮,侧身挡在母亲身前,不卑不亢道:“看也看过了,父亲可是要留在村里用饭?”   卓孝同面色铁青,眯了眯眼,“琏娘,你这辈子都是卓家人,就算嫁给了桓谨,身体里流淌的依旧是卓家的血,好自为之,莫要忘了本。” 第26章   见卓家父女从小河村离开, 卓琏不由松了口气, 话本中虽然没有详细描述过瞿氏,但算算时间, 女主是与七皇子定情后才得到酒方的, 眼下就算卓孝同有意蒙骗,估摸着也会被人拆穿。   至于拆穿的究竟是谁, 除了瞿易外不做他想。   夜里卓琏在瞿家留宿,亲自下厨, 炒了几个简单的小菜,瞿氏一边吃一边夸赞,眼圈再度泛红,她实在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跟女儿一起用饭, 老天爷待她当真不薄。   妇人仿佛饿极了一般, 大口大口吞咽着饭菜,卓琏暗自摇头, 抬手拍了拍她略有些佝偻的脊背, 安抚道:“慢点吃, 当心噎着。”   瞿易坐在对面, 只要一抬眼就能看清女人的动作,但他心中的防备仍未消散, 毕竟人心隔肚皮, 连最亲密的枕边人都能反目成仇, 更别提分别了十年的母女, 也许卓琏根本没把瞿氏当成亲娘看待,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   “我准备在汴州城买座小院,到时候您跟义兄就能搬到城里居住,咱们见面也没这么难了。”   瞿氏连连拒绝,“这如何使得?依卓孝同的脾性,你成亲的时候肯定没得着多少嫁妆,汴州的房价不低,若是将体己掏空了,将来该怎么办?娘手里还有些银子……”   卓琏很清楚,被逐出家门的瞿氏根本不算宽裕,要不是瞿易身板健壮,骨骼结实,经常上山打猎,母子二人的日子怕是更加难过。   她犹豫着说:“娘,我们酒坊还缺长工,不知义兄愿不愿意过去?店里的活计肯定比耕田轻巧,你们进了城,这块地也可以租给别人去种。”   瞿氏舍不得跟女儿分开,转头看向义子,眼底尽是乞求之色。   瞿易微微眯了眯眼,只觉得自己就像被布条蒙了眼的驴子一般,完全任由卓琏牵着鼻子走。义母对自己有大恩,对于她的要求,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拒绝,此刻只能点头。   还没等卓琏将瞿氏母子安顿好,湘灵公主出塞和亲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周。   这位公主殿下年纪轻轻,不止要去到关外吃苦受罪,指不定还会受到胡人的折磨,否则怎会在三年后便香消玉殒?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卓琏无关,她买下的院落距离酒坊不到百丈,地方虽不大,却足够母子二人居住了,她带着桓芸将屋子仔细打扫,又用艾草熏过,之后才换上了全新的床褥。   桓芸使劲儿拧着抹布,淅淅沥沥的水流声响起,只见她仰起小脸儿问:“嫂子,公主都去和亲了,二哥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最近娘每天晚上都在念叨他,有时候还会抹眼泪,翌日起床眼眶下青黑一片,明显没休息好。”   早些年桓家在汴州城都算数一数二的大户,那时桓芸才刚出生没多久,还没等养出娇气的毛病,桓父便撒手人寰了,母子四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以至于芸儿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就跟她在民国的妹妹一模一样。   偶尔卓琏都会感到恍惚,觉得这里并非人臆想出来的话本,而是真实的世界。   “等下雪的时候,估摸着大军就该返京了,不过你二哥身为卫士,肩膀上担着驻守京城的职责,也不知那位贵人是否宽和,准不准许他回到汴州,陪家人一起过年。”   听到这话,桓芸不免有些失落,卓琏将人抱在怀里,细瘦身子传来阵阵暖意,过了许久,小姑娘才缓放松几分,哼哼一声:“二哥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回来的话,娘肯定会给他踅摸亲事,也不知他喜欢怎样的姑娘,是模样漂亮的,还是性情好的?抑或是两者都有?”   说这话时,桓芸忍不住往嫂嫂脸上瞟,她今年都十岁了,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可惜大哥刚拜完堂便赶往京城,连盖头都没掀开,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暴殄天物,对,就是这四个字。   想了想话本中对女主的描述,卓琏笃定道:“你二哥不是那种浅薄的人,他喜欢与众不同的奇女子,模样清丽而不艳俗。”   “奇女子?嫂嫂不也是吗?酿酒的本事比别家酒坊的老师傅都厉害,听说卓玉锦从小跟着她爹,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桓芸不由撇了撇嘴。   两指捏了捏小姑娘颊边的软肉,卓琏弯着腰凑到跟前,狐疑问:“你这张小嘴儿是不是抹了蜜,为何一直夸我?”   桓芸鼓了鼓腮,满脸委屈,“芸儿喜欢嫂嫂才夸您的,这些话全都是发自肺腑,绝无半分作假!”   “好好好!我信你便是。”   卓琏眼底带笑,也没把方才的话当真。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话本中的镇国公直到吐血身亡时都没有成亲,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毕竟他的情敌可是七皇子,真正的天皇贵胄,就算桓慎再有本事,也不能让樊竹君成为皇后,女主又怎会委身于他?   甩了甩头,不再想那些纷乱的事情,反正她穿越到了大周朝,没让桓慎服下砒霜,也没害了芸娘,已经改变了剧情,小叔子究竟有何造化,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她无干。   宅院收拾的差不多后,卓琏抬眸望了望天色,拉起桓芸的手,两人说说笑笑返回了酒坊。桓母看到女儿跟媳妇,眉宇处的愁色不由消减三分,冲着她们招了招手,“我熬了一锅芝麻糊,你们快趁热吃点,也能补补身子。”   卓琏吹了吹瓷碗上飘散的热气,等没那么烫嘴了,这才吃了一口,待那股又甜又腻的滋味儿在唇齿间化开后,她脸色扭曲了一瞬,好不容易将芝麻糊咽进肚,跟面色铁青的芸娘对视一眼,忽地开口道:   “娘,最近酒坊也赚了不少银钱,不如买个婆子回来,也能做些杂活,不至于让您这么辛苦。”   “我不累,何必浪费那些银钱?”   大抵是苦日子过得久了,桓母早就将奢靡享受的滋味儿忘到脑后,不过看着女儿稚嫩的小脸儿,她又有些犹豫。   “咱们店铺的生意蒸蒸日上,二弟又入了京,得到了贵人的赏识,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完全没必要忧心。”卓琏深谙趁热打铁的道理,继续劝说。   芸娘点头如捣蒜,在旁边跟着应和,桓母的耳根子软,磨蹭了半晌终于点头同意了,没好气地戳了戳姑嫂二人的脑门,“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嫌弃那芝麻糊难吃吗?我手艺有那么差劲儿?”   卓琏笑嘻嘻走到灶前,盛了满满一碗送到婆婆面前,“快尝尝吧。”   桓母不信邪地拿起瓷勺,舀了些送到嘴里,身躯立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叹了口气,“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厨艺为何没有半点长进?”   “许是不擅长这个,我记得夫君曾经说过,娘最擅长做绣活儿,绣出来的鸳鸯栩栩如生,就跟在丝绸上活过来一般,这种本事普通人可比不上,您千万别妄自菲薄。”   甄琳牵着大山走了进来,一看到狗儿,芸娘便有些坐不住了,飞快冲上前,将它抱在怀里,咯咯笑个不停。   汴州下第一场雪时,瞿易终于带着瞿氏搬进小院中,他身板结实,又十分年轻,力气比福叔还大,往日需要二人合力才能抬出来的瓷瓮,他独自一人就能搬动,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人瞠目结舌。   桓母见他这般能干,跟卓琏商量一番,决定每月给瞿易四两银子当月钱,比普通长工高了不少,多劳多得本就在情理之中,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   没从瞿氏手里拿到方子,卓孝同不免有些气馁,但他能将酒坊经营到如日中天的程度,心性自然不差,颓唐不久便恢复如常,现在拉着樊兰的手,语气温和说: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将军府有一种家酿,名为地黄仙酒,主料生地,再辅以其它药材,酿造出的酒水不止滋味醇厚适口,还有滋阴壮阳的功效,只是那配方难寻,不知夫人是否知晓?”   樊兰做梦也没想到,卓孝同会把主意打在她娘家头上,家酿乃是各府的不传之秘,要是被人发现的话,她的脸往哪儿搁?   “我不清楚。”妇人板起脸拒绝。   “夫人,你可是卓家酒坊的老板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清风啸被清无底压垮吗?为夫知道你害怕什么,无非就是不想让将军府的人发现而已。他们酿造时用的是普通清酒,咱们换成豆酒,口感便大不相同了,再改个名字,只要你我不说,没有谁会发现……”   卓孝同拉着她的手,眼神中透着浓浓恳求,这副示弱的模样格外罕见,樊兰又非铁石心肠的人,一时间不免有些心软。   “就算夫人不在乎酒坊的生意,也得为玉锦考虑考虑,地黄仙酒的配方即便珍贵,却只是一件死物,哪有活生生的人来得重要?”   两手不断搅动着锦帕,樊兰丰腴的面庞上满是为难,额间都渗出细汗,思量了许久才咬牙道:“就依你吧。”   闻言,卓孝同满意地笑了笑,将保养得宜的妇人搂进怀里,贴在她耳边不住口地说着甜言蜜语,没过几时,樊兰眉眼处的忧色就被羞意取代。   近来卓家酒楼里卖得最好的酒水并非清风啸,而是一种名为逢春露的配制酒。   此种酒水味道辛辣,甫一入喉便能尝到草药的苦涩,细细品鉴又会辨出蜂蜜的余味,尤为爽滑,喝过的客人都赞不绝口。   且逢春露最妙的不止是清光滑辣四点,还包括它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浅金,在一众竹叶色的清酒中脱颖而出。   可惜美酒的价值不菲,一升卖到了五百文的高价,普通百姓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银钱,也没有机会品尝。   这天晌午,费年拎着一瓶逢春露来到桓家,他甫一走进来,卓琏便瞧见了男人手上玉色的瓷瓶,瓶身上没有花纹,显得素净淡雅,想来这种包装也是此物的噱头之一。   “小老板,我买了一瓶逢春露,你尝尝味道如何?”   卓琏也不客气,接过在寒风中冻得冰凉的瓷瓶,放在温水中烫了片刻,药香伴随着酒香逸散开来,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原本她都将酒杯摆在面前了,这会儿又将杯盏放回原处,压低声音问:“这逢春露莫不是有壮阳的效用?”   饶是费年见过世面,闻得此言,那张胖脸上也露出淡淡尴尬之色,他咂咂嘴,一边点头一边问:“小老板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最近卓家酒坊的男客简直络绎不绝,酒楼厅堂中都坐不下了,为的就是这瓶中之物。”   卓琏不由摇头,“酒水虽对命门之火有益,却不可过量。”   “此话怎讲?”费年凑到近前,眼底尽是好奇。   女人突然坐直身子,腰背挺得笔直,勾了勾唇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嗅觉灵敏,又精通酿酒,这逢春露不必尝,都觉得那股浓郁的药味儿冲鼻子。”   “它用了何种药材?”   柔腻指腹自瓶身划过,卓琏幽幽道:“不知费老板可知晓附子这味药?生附子有剧毒,经过炮制后毒性便会减弱,但却不可能完全消失,若入药的话,每次必须少食,且不能连服,以免身体承受不住药性。如今卓孝同以附子酿酒,竟然还取了逢春露的名字,为了补肾壮阳的功效,想必不少男子会将此物奉为圣品,日日不断,这样的话,离送命也不远了……”   瓷瓶在水中浸过,已经沾染了几分热度,女人放在手心把玩,心里却忍不住喟叹一声。   说起来,就算卓琏嗅觉灵敏,想要确认酒水的配方,必须仔细品鉴才有可能。   之所以断定逢春露中有附子,是因为她曾在北平见过同样的药酒,当时饮用的人不在少数,中毒者也多不胜数,没想到李小姐竟然将这种药酒写进了话本中,才让她毫不费力地猜了出来。   费年喉结滑动了下,想起自己来之前喝了不少的逢春露,他浑身紧绷,忍不住舔了舔唇,问:   “那我不会出问题吧?”   “费老板放心便是,少量附子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损害,更何况卓孝同的性情极为谨慎,他敢用这味药当原料,酿酒时绝对是炮制熟了的,否则一毒一个准,卓家酒坊恐怕早就闭店了。”   素手提着瓷壶,卓琏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喉,免得坏了嗓子。   男子面色忽青忽白,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显然被吓得不轻。   “你爹当真不是个东西,附子能够温肾壮阳,这点我也知道,但好好的人哪敢随便用药?本以为他酿酒多年,定是有什么殊异的配方,才会造出逢春露,没想到竟是用了附子,小老板,这可如何是好?”   “您先擦擦汗,酒坊中虽烧了地龙,却也不至于将您热成这副模样,平心静气,可别伤了身子。”卓琏轻声提点。   “这是应当的,应当的。”费年嘀咕了两遍,刚想继续追问,就听女人缓缓开口:   “费老板家大业大,又是侯府的老爷,手中应该也有许多可用之人,不如让他们在城中贴告示,直言逢春露中有附子,以卓家人的性子,定会迫不及待地将告示撕去,届时便更能显出他们心虚。如此一来,普通客人有所怀疑,敢饮用药酒的便会少些。”   *   雁门关。   面容俊美的青年坐在堂屋中,一名身量高壮的汉子递过来只革囊,其中传出沉闷的水声。   “桓兄弟,你尝尝这马奶子,味道还真怪,又酸又涩,也不知关外的那些胡人怎么想的,竟喜欢喝这种东西。”   将革囊拿在手里,桓慎仰头灌酒,突然有一白面小将迈过门槛,清俊脸庞上带着几分笑意,“桓兄,你居然爱喝马奶酒?那些商贩手里卖的都是普通马奶,又叫忽迷思,品相算不得好,只有黑马奶或者白马奶的味道才足够甘醇,那种哈刺忽迷思比起京城中的美酒丝毫不差,要是哪日掳了胡人的首领,咱们就有口福了。”   来人正是樊竹君。   她虽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官职比起正八品的宣节校尉还要高些,但周身却无半分傲气,待人接物很是谦逊,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若此地不是边关,而是富丽繁华的天子脚下,爱慕他的女子说不准能排到城门外面。   桓慎本是卫士,之所以会被三皇子挑中,来到战场上,是因为他兄长桓谨用自己的性命护主,此等忠义之举委实令人钦佩,在得知桓慎自幼习武后,三皇子便动了提拔的心思,直接将人带在身边。   樊竹君生在将军府,最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打从见到桓慎第一面,她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又有天皇贵胄赏识,要不了多少时日便能一飞冲天。   “樊校尉不愧为京城人士,懂得还真不少。”青年漫不经心道。   樊竹君抿唇笑笑,耳廓在灯火映照下镀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泽,隐隐能看见细微的孔洞,正是女子佩戴耳坠的位置。   “桓兄过誉了,陛下不喜征战,早就做下决定,让湘灵公主和亲,如今殿下已经到了城内,估摸着要不了几时咱们便能返乡。”说着,樊竹君目光落在那高壮汉子身上,歉声道:“林哥,我有话与桓兄说,能不能……”   别看林凡生了一副粗豪模样,性情却称得上温和,这会儿笑了笑,起身往外走,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房中,樊竹君才咬着下唇,略有些忐忑地说:   “我与桓兄一见如故,能否结为异姓兄弟?将来同富贵共患难,彼此也有个照应。”   “承蒙厚爱,桓某感激不尽,可惜我曾经在家兄墓前起誓,这辈子只将他一人视为兄弟,誓言不可违背,没想到竟辜负了樊校尉一番美意。”   “无妨。”   樊竹君连忙摆了摆手,神情却难掩失落,但她不好责怪桓慎,只暗暗叹息一声,又打起精神闲聊几句,随即离开屋中。   桓慎继续喝着马奶酒,微辣的液体滑过喉头,就算比不上清无底后劲儿足,却依旧能麻痹神经,带来几分微醺的畅快感。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一道窈窕身影,雪白无一丝瑕疵的脊背上仅系了根红绳,肩头柔润温软,腰肢不盈一握,无一处不美,简直能将人给逼疯。   但桓慎最熟悉的还是那双纤纤玉手,此时正轻轻拨动水花,透明的液体顺着细腻肌肤往下滑,指甲莹润,骨血纤细,带着湿意轻轻拂过自己的胸膛,如同烧红了的烙铁,让他心头滚烫一片,喉间又干又渴,体内仿佛烧起了一把火,足以燎原。   林凡折回屋里,见好兄弟面色涨红如血,剑眉紧拧,一时间不由有些急了,问:“是不是樊竹君为难你了?这小白脸看起来本分的很,难道我走了眼,他肚子里全是坏水儿?”   “未曾。”   被林凡一打断,那副孟浪的场景霎时间支离破碎,男人两手握拳,表面上镇定自若,内心却快要被愧疚给淹没了。   就算兄长早已过世,卓氏依旧是他的嫂子,自己竟然对她生出了欲念,这种想法与禽兽有何分别?不,他甚至连禽兽都比不上。   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桓慎低下头,扫见身体的变化,眼底的厌弃之色变得更为浓重。   “桓兄,你到底怎么了?不如我去把军医请过来、”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林凡的目光落在了不该看的位置,不由咳嗽两声,怪笑道:“营中还有不少姑娘,只要你给些银钱……”   “不必了。”   桓慎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对别的女子没有半点念想,还不如练拳,也能降降火气。 第27章   赫连员外在汴州算是有头有脸的富户, 否则也舍不得拿出五百两银子买下生嫩女子做妾, 大抵是岁数过大,再加上常年沉湎于女色的缘故, 就算最近府邸中多了两名姿容娇美的姑娘, 依旧提不起兴致,颇有几分心有余而力不足之感。   此刻书房门板被人从外推开, 赫连府的管事捧着一只素净瓷瓶儿,快步走到了案几前, 腆着脸笑道:   “老爷,这是城里卖得最好的酒水,听说滋味儿比起清无底都不逊色,奴才去卓家采买时, 队伍都排出老远, 那些男客们指名道姓要这逢春露,想必这物定有过人之处, 您且尝尝……”   坐着的中年男子五官姑且能称得上端正, 但眉眼间却透露着一丝凶狠, 让人看着不免有些发憷。   他将酒水倒在瓷盏中, 看着那浅金色的酒液,轻轻尝了口, “配制酒以普通清酒作为主料, 层次丰富也在常理之中, 它原本的品相怕是及不上清无底。”   管事点头哈腰, 连连应是:“奴才没什么见识, 这才误会了,还望老爷莫要见怪。”   瓷瓶中的药酒不过一升,酒量不差的人一日便能喝完。赫连员外呆在书房中,边对账边饮酒,没过几时,他突然觉得阵阵热意自腹部蒸腾而起,让他面色涨红如血,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心绪翻涌之下,账本自然是看不进去了,他忽地站起身,径自走到姨娘的住处,巫山云雨,好不快活。   逢春露让赫连员外一展雄风,再不复先前的萎靡不振,确定药酒无毒后,他如获至宝,日日饮用,连带着对卓孝同的印象也好了许多,毕竟肾阳事关男子尊严,实在不容轻忽。   这天,赫连员外去了卓家酒楼,甫一进门,便被伙计带到了鹤鸣阁中,卓孝同冲着他拱了拱手,“许久不见,赫连兄满面红光,可是有什么喜事?”   “月前看中的姑娘都没弄到手,哪有什么喜事?不过喝了你家酿造的逢春露,觉得血脉畅通,筋骨舒适罢了。”   听到这话,卓孝同眼神略微闪烁了下,打了个哈哈,“美人儿虽难得,但赫连兄可不能太过了,秋收冬藏、多御少泄方为养身之道,合乎天理。”   二人在雅间中歇息片刻,便有不少客人进到房内,全都是汴州的商户,要是卓琏在此的话,也能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   “今日将诸位请过来,是想为筹办商会做准备,咱们汴州即便比不得京城富庶,城中百姓亦不算少,成立商会后,各行各业皆得遵行同一套标准,对价格也能把控一二,不至于让外来户占便宜。到了此处,就算他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卓孝同这番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他们纷纷附和,推杯换盏,场面一片和乐。   正在此时,突然有个伙计快步走到近前,眼底满是慌乱之色,急道:“老板,有人在县衙门口的告示板上贴文章,言之凿凿说咱们逢春露里添了附子这味药,该如何是好?”   “胡说八道!”   卓孝同心里咯噔一声,但表面上却未曾露怯。炮制过的附子根本算不上毒药,就算还残留着一二分的毒性,也不会夺人性命,他何必害怕?   “派人去将告示撕了,毫无证据的污蔑之语,也敢放在府衙外头,还真是胆大包天!”   主仆俩交谈的声音并不算小,在座宾客全都听到了,有人面露犹疑问:“卓老板,附子那物必须谨慎使用,为何会有人以此种药材陷害于你?”   “附子之毒人尽皆知,正因如此,心存歹意的宵小之徒才会借此迷惑视听,诋毁卓家酒坊的名声。逢春露虽能温补肾脏,但那是鹿鞭、生地的功效,与附子全无半点关系。”   闻得此言,刚刚问话的商人呐呐闭口,眼神里仍残留着忐忑,却不敢多问,毕竟卓府家大业大,万一将人开罪了,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   果不出卓琏所料,告示刚刚贴上不久,便被卓家奴仆怒而撕毁,不过经过府衙的百姓颇多,有读书人看清了纸上的内容,站在原处高声朗读,消息便如同点燃的炮仗般,猛地传扬开来。   费年时时刻刻都盯着府衙前的动向,这会儿直接来到了桓家酒坊,一边吸溜着山楂酒一边说:“卓孝同本事不小,将纸张毁去后,他仍不放心,便派了两名家丁在外守着,同样的招数怕是不能用了。”   这会儿正值晚饭时分,酒坊的客人并不算多,卓琏也偷得几分空闲,咬了口枣泥糕,道:“卓孝同能守着告示栏,却堵不住城中百姓的悠悠之口,汴州有不少乞儿,只要给些银钱便能帮着传话,妾身手头虽不算阔绰,但为了众人的安康,拿出些许银钱也是使得的。”   “小老板脑筋倒是活络的很。”   费年面露赞赏,起初见到卓琏时,她当街煮酒,借着炉灶使清无底浓烈霸道的酒香发散出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即使她容貌绝俗,大家眼里看的也是酒水,而非其他。之后她又主动踏足茶楼,将若蔷的死因写在信上,虽说是为了除去苗平,却能称得上胆识过人。   想到这样的女子要守一辈子寡,他不由摇了摇头,暗道可惜。   “小老板,你真不准备改嫁?”   卓琏神色略有些古怪,桓母跟瞿氏操心她的婚事也就罢了,费年身为男子,怎么也跟内宅妇人一般,将心思放在这档子事儿上面。   “是否改嫁妾身也拿不准,有功夫思量这个,不如好生打理酒坊,多赚些银钱傍身,日子方能好过些。”   话落,卓琏将剩下的枣泥糕吃完,拿着帕子仔细擦拭掌心的残渣,微微上挑的杏眼中没有半分波动。   费年啧啧称奇,按理而言,女子寻个好夫家才是一等一的要事,偏桓卓氏与众不同,就算守寡也不心急,如此沉稳,倒是令他刮目相看。   “卓家酿出了逢春露,您可想出应对之法了?”   “过几日酒坊中会卖一批金波酒,出窖时妾身送些到茶楼中,费老板千万别嫌弃。”   早在数月以前,金波曲就已经彻底干透了,不过曲饼放置的时间越长,曲力就越大,因此卓琏也没有着急,反而按部就班地酿造酒水,如今装着金波酒的大翁就放在泥屋中,以火迫法加热,再过三天便能取酒装瓶了。   费年本就是爱酒之人,他早就知道金波曲制法特殊,其中放了不少去皮掐尖的杏仁,只要一想,就忍不住吞咽口水,哪里会嫌弃?   “那就多谢小老板了。”   身量高大的男人将米袋扛在肩头,额间蒙上了一层细汗,但气息却依旧平稳,冷眼望着前堂的方向。   卓琏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她将费年送出门子,又帮着桓母把门窗关严,甫一回头,便对上了面容阴沉的瞿易。   “义兄有事?”   卓琏仔细思索片刻,不记得自己在何处开罪了此人,眉心微拧,姣好面庞上露出淡淡疑惑之色。   “卓氏,你是新寡,又经营着酒坊,每日抛头露面,言行举止势必得注意着些,若是生出流言蜚语,就算你不在乎,也要为义母考虑一二,免得她老人家伤怀……”   卓琏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瞿易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觉得她跟费年走得过近,说不准是生出了奸情,才会这般开口。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身正不怕影子斜,义兄到底是何想法,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拿起扫帚,将庭院中的积雪清扫干净。酒坊中多是妇孺,要是积雪成冰,难免会有些湿滑,还是提前收拾来得稳妥。   由于身量偏瘦的缘故,即便卓琏穿着厚袄,仍能显出纤细窈窕的身形,现下她站在皑皑白雪之中,因天冷刺骨的缘故,小脸儿冻得通红,却无损美丽,反而添了丝丝艳色,让人全然移不开目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瞿易眼神瞬间阴沉不少,他将米袋扛进仓房中,转头便离开酒坊,回到附近的小院中。   见义子迈进家门,瞿氏温和地笑笑,拿巾子将他肩头积雪掸去,问:“今日酒坊中活计多吗?可别累着了。”   “不多,您也知道儿子气力比寻常人大出不少,做些体力活儿也不算什么。”   “那就好,那就好。”瞿氏重复了两次,言辞中透着难掩的喜意,就算汴州曾是她的伤心地,但只要能留在女儿身边,过往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琏娘性子温和,又明事理,你们兄妹俩呆在一起,为娘也能放心些。”   明事理?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场景,瞿易勾了勾唇,眼神讥诮。就凭卓氏那副牙尖嘴利的德行,还能算是温和?义母怕是跟女儿分别太久了,连她身上的缺点亦能包容,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不过即便他如此做想,也不好说出口,免得她老人家担心,损了身子便不妥了。 第28章   自打府衙的告示板上贴了文章, 言道逢春露是以附子酿造而成的, 汴州百姓便分作两派,有的人认为草药入酒皆经过炮制, 内里的毒性早已消散, 根本不必杞人忧天,照常饮用即可;有的人则更加谨慎些, 虽然壮阳益气的稀罕物难寻,却也不愿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世间到底爱惜己身者多, 即便逢春露功效神奇,卓家的生意却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火爆了。   此时卓玉锦呆在房中,她穿着妃色裙衫,整个人靠在软榻上, 身体紧绷极了, 秀丽面庞忽青忽白,神色中隐隐透着几分阴郁。   卓家在本地的权势并不算小, 又是将军府的姻亲, 要是无仇无怨的话, 谁敢惹上这样一尊庞然大物?   数来数去, 还是她那好姐姐嫌疑最大,毕竟桓家也经营酒坊, 虽不卖配制酒, 但逢春露到底影响了清无底的销量, 卓琏最是贪财好利不过, 使出些腌臜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突然, 有个丫鬟推门而入,面带喜色道:“主子,樊小姐来了。”   “此话当真?”   “就算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于您,樊小姐现下就在酒坊外面,身边还跟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生在商户人家,卓玉锦的心思比寻常姑娘要缜密不少,桃花眼连连闪烁,不住思索着那位老者的来历。表姐可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身份高贵,见识广博,一般人她肯定是看不上的,如此的话,这位老者必须好生招待,不容有失。   只想了一瞬,卓玉锦就已经做下决定,换了身衣裳直接往外走,待看到站在梅树下、模样清丽如仙的女子时,她脸上笑意浓郁几分,扬声道:   “表姐,上回你来汴州时,只住了短短七日,这回必须多留一阵,不如在家里过年,等节后咱们姐妹一齐进京,也能做个伴儿。”   她走到樊竹君面前,看着一身青袄的斯文老者,忍不住问:“这位是?”   “俞先生是京城出了名的大儒,此次经过汴州,偶然遇上,便将人请到了府邸中做客。”女人声音清朗的回答。   卓玉锦迅速回忆着朝中姓俞的大臣,却一无所获,她抿唇笑笑,心中不免有些轻慢。   得知俞先生头一回来到汴州,还没有感受过这里的风土人情,卓玉锦挥了挥手,派了个小厮给他引路,在城里逛上一圈。   等人走后,女子那双桃花眼中流露出丝丝委屈,道:“表姐,卓琏简直坏透了,她派人在告示板上胡言乱语,污蔑爹爹,同时也抹黑了酒坊,卓家对她有养育之恩,不回报就罢了,竟还吃里扒外,这等厚颜无耻之徒当真是丑态毕露,令人作呕。”   见卓玉锦眼眶微红,明显气得狠了,樊竹君拧了拧眉,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百善孝为先,即便卓琏跟姑父感情不佳,却也不至于反目成仇。”   “怎么不至于?卓家卖清风啸,她就卖清无底,如今爹爹配制出了逢春露,她黔驴技穷,无法正大光明地一较高下,索性使出了阴损下作的手段,百般陷害。”   拍了拍表妹的手,樊竹君沉吟片刻:“这样吧,明日我去桓家一趟,跟卓琏理论理论,看看她究竟是何想法。”   听到这话,卓玉锦以为表姐要给自己出气,她破涕为笑,弯唇不住点头。   樊竹君暗暗叹息,眼底划过一丝心虚。要是自己没记错的话,卓琏就是桓慎的长嫂,算算时间,那人得了三皇子的恩典,明日怎么着也该回府了,若见了面,少不得还要提点几句,免得他被无知妇人所害。   *   金波酒出窖以后,卓琏将酒水送到博闻茶楼,费年出门来迎,还没等走进屋便将盖子掀开,闻到那股味儿后,走都走不动了,连连吸气,胖脸上尽是陶醉之色。   “小老板,你酿酒的天赋当真称得上世所罕见,卓孝同都到了不惑之年,不止技艺远不如你,甚至还往歪门邪道上钻,越走越远,早就失了本心。”   细碎雪花从半空中飘洒而落,风不算大,卓琏又穿了一身厚袄,倒也没觉得有多冷,不过她看着费年那套薄薄的衣裳,不由劝说:“费老板对金波酒感到满意,妾身心里高兴得很,但咱们也不能站在此处品尝,还是先进屋吧,免得着了凉。”   男人忙不迭地点头,走上前,将卓琏带到雅间,吩咐人端了热水烫酒,阵阵芬芳缓缓融入空气中,令他陶醉不已。   慢慢尝了一口,费年面皮红润,摆手让伙计下去,道:“前有文章示警,后有乞儿传言,逢春露的销量一降再降,却还是有那等胆大包天的,去卓家酒坊买酒。”   卓琏端起白瓷盏,轻轻摇晃着其中的酒液,“该做的咱们已经做了,有人不信,那也没什么法子,他们自己寻死,拦是拦不住的,究竟会不会出事还得看各人的运道,说不准日日饮用药酒的人筋骨强健,不会中那附子之毒呢。”   费年不由沉默。   他出身高门,消息比卓琏要灵通不少,说:“湘灵公主跟胡人首领成了婚,大军已经班师回朝,估摸着你那小叔子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当初桓慎只是小小的卫士,费年曾经见过他几面,也瞧出这年轻人是有真本事的,可惜呆在汴州,被赏识的机会少了些,若是生在皇城根儿,怕早就崭露头角了。   卓琏指尖颤了颤,转移话题道:“金波酒与清无底差别并不大,只是多了几分杏仁的甘香,平日里喝着不觉特别,要是有蟹佐酒,倒算是一桩美事。”   费年不免扼腕,“小老板该早点说的,前段时间正是吃蟹的时节,就算蟹八件用着麻烦,直接吃秃黄油也是好的,可惜了……”   今日卓琏来茶楼,就是为了给费年送酒的,东西既已送到,她并不打算多呆,起身便要告辞。   “小老板留步。”费年唤了一声,用力拍了下额头道:“先前我派人买了些瓷瓶,正好可以用来装酒,稍后让伙计把东西拿过去。”   卓琏急忙拒绝,“您已经往店里送了不少物什,又何必再破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金波酒与清无底品相极其出众,偏生用了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瓶子盛放,看着便觉得糟心,就算买下也只能自己品尝,实在是送不出手。”他笑眯眯道。   上辈子经营酒坊近二十年,卓琏怎会不知包装的重要性?但她并不认得私窑的人,若单独采买酒瓶,价格太高,便搁置了许久。   “你千万别跟费某客气,要是不乐意收,扔了便是,送回来茶楼也用不上……”   话落,费年毫不客气地摆手赶人。   卓琏嘴唇嗫嚅了下,最终没再说什么,道了谢后就折返酒坊,暗暗琢磨着该如何报答费年,毕竟施恩是情分,哪能视为理所应当?   伙计们送来的瓷瓶极多,福叔跟瞿易搬了数次,仍没收拾完。眼见着男人额角渗出细汗,走路一瘸一拐,卓琏突然想起瞿氏说过的话:早些年母子过得很是艰苦,瞿易十五六岁就上山打猎,被野狼咬住小腿,运道好虽没有落下残疾,但每逢天气变化,伤处便疼得厉害,那种痛苦比刀割还要难捱。   “先别搬了,反正放在院子里也跑不了,此刻还飘着雪,地面湿滑,瓷瓶易碎,一旦磕着绊着恐会受伤。”   她没有直接说破瞿易的难处,此人心气儿高,性情又很是执拗,要是言辞稍有不慎,戳伤了他的自尊,恐怕拼着一条命也要将活计做完。   瞿易照顾了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卓琏自是念着这份恩情的,言行举止间不免谨慎了些。男人被疼痛折磨得几欲发疯,也没注意那道关切的眼神,他死死咬牙,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过了半晌,卓琏冒着雪去了趟药铺,买下黑糖、川乌、草乌、淡竹叶、菊花等物,准备自己炮制药酒。   当初寄人篱下,即使公婆性情厚道,她也不敢肆意妄为,几乎算得上事事尽心,无半分怠慢。因公公曾挨过枪.子,腿上如瞿易一般留下了旧伤,每逢天气变幻便饱受折磨,饮下几杯神仙酒,疼痛也能稍稍缓解。   卓琏陪伴两位老人的年头不短,也常常亲自配制神仙酒,早便将方子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酒坊边上建了教堂,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夫尝过此酒,好似还拿去察验过,说草乌、川乌两味药能使躯体麻痹,但效果不如附子那般强烈,对人体损害可忽略不计,再加上酒水能通血脉、行药势,疼痛难忍时稍微饮用一些,用处的确不小。   怀里抱着纸包,瑟瑟寒风直往面上刮,将她白生生的双颊吹得泛红,杏眼里也蒙上一层波光,潋滟盈盈;女人微张的红唇格外柔嫩,气喘吁吁,简直跟雪里走出来的妖精似的,说不出地勾魂摄魄。   身量高大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酒坊门口,心中如此想道。 第29章   在看到伫立在门口的男子时, 卓琏立马停住脚步, 心中着实生出几分忐忑。不过她到底活了两世,经历的大风大浪并不算少, 表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毕竟不久前费老板就提醒了一回,她定了定神, 步履平稳地往前走。   “小叔平安回家,娘总算能放心了, 最近她想你想的日日流泪不止,我们怎么安抚都没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有见到了人, 堵在胸臆的郁气才会消散。”   桓慎身量本就比寻常人高出不少, 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仿佛蛰伏于黑暗中的凶兽, 卓琏能感受到周围环绕的压迫感, 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心脏砰砰直跳, 好在寒风中夹杂着细雪, 带来阵阵冷意,让她勉强保持理智, 不至于失态。   瞥见她抱在怀里的药包, 桓慎挑了挑眉问:“仓房里的曲饼还剩了不少, 如今天冷刺骨, 你买下草药, 万一冻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小叔莫要担心,这些是用来炮制神仙酒的。”   “神仙酒?”   桓慎重复了一次,他活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酒。   卓琏冻得哆哆嗦嗦,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做逗留,边往酒坊里走边道:“小叔刚回汴州,应该不知道我将亲人接到城里了。我那义兄性情本分,又孝顺至极,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惜早些年受了伤,每隔一段时间,腿部就如刀割般疼痛,这神仙酒是以川乌、草乌作为主料,能通血气、祛风邪,你身为卫士,说不准也能用上……”   听到“义兄”二字,桓慎脸色阴沉,黑眸紧紧盯着站在前方的女子,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委实憋闷。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娘早已搬离汴州多时,现在不止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位义兄?”   卓琏将装着药材的纸包放在桌上,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扫了桓慎一眼,终于觉察出不对。   “一家团圆本是喜事,小叔非但不高兴,倒像是动了怒的模样,究竟何人招惹了你?不妨与嫂子说说?”   何人招惹了他?   桓慎掀唇冷笑。   那些香艳旖旎的场景时时刻刻盘桓在脑海之中,让他血气翻涌心绪不宁,罪魁祸首不知情也就罢了,反而用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自己,要不是因为眼前这妇人,他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每日沉浸在对兄长的愧疚中,恨不得自绝于此,免得将来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事。   “我原以为酒坊琐事不少,让人分身乏术不得清闲,没想到大嫂如此清闲,还能分出心神照看不相干的外人。”   这话说得委实阴阳怪气,卓琏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来?   她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法发泄,干脆不再理会,转过身子,准备从木柜中取出一坛清无底。因隔板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浑身绷紧,如此一来,小袄便严丝合缝地箍在身上,从后方看能瞧见腰肢有多纤细,像挂在枝头随风拂动的嫩蕊,又娇又柔。   桓慎掌心发痒,想要离开这里,两腿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卓琏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她用面粉将药材裹住,放在已经熄火的炉灶边煨热,趁着这档口,又以无名井水化开了黑糖,倒进装着酒水的瓷坛中。   纤白掌心握着暗褐色的酒提子,轻轻搅动其中的液体,发出哗哗的响声。   以往卓琏还在民国时,会用二三月的河心水炮制药酒,只因那时积雪初融,河水在冰层下过了一冬,不染尘埃,质地清冽甘美,但酒坊里的无名井水远比河心水品相更佳,等药酒配好,估摸着味道也不会差。   边想着,她边探了探药包的温度,发现已经焙得差不多了,便将川乌、草乌洗净切片,连同淡竹叶、菊花等物一并包好,放在布袋里,投入清无底中,过上一宿就能用了。   说起来,此酒的原料并不算难得,但分量多少却至关重要,毕竟是药三分毒,药酒用好了能止痛安神,用得不好便成了害人的催命符。   卓琏虽是商人,但她恪守底线,绝不会像卓孝同那般逐利,一举一动小心极了,不敢有丝毫懈怠。   女子不住忙活着,青年抿了抿唇,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白皙柔荑上。   早在边关时他就幻想过卓氏用手拨弄水花的模样,此时此刻,眼见柔白肌肤因热意而略微泛红,桓慎喉结滑动了下,恨不得仔细抚摸每一处肌肤。   卓琏用红绸将酒坛封好,转过身,发现小叔面色潮红,她惊诧极了,忙问道:“小叔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风寒?我熬一锅姜茶,喝进肚也能好受些,若不起效,再去找大夫看诊也不迟……”   “不必。”   桓慎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偷偷觑着女人姣美的侧脸,不得不承认卓氏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   “厨房里有些憋得慌,我没发热。”   话落,他突然转身,昂首阔步地往外走。   卓琏心里虽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翌日酒坊关了门,前来买酒的客人一个个吃惊极了,还以为是生出了什么变故,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老板的二儿子回了汴州,须得接风洗尘,方闭店一天。   失望归失望,血亲团聚到底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都不能搅扰,想要尝到芳烈的美酒,只能等明天了。   此刻福叔也在酒坊,他手艺极佳,没过多久厨房里便飘出阵阵香味,桓芸甄琳两个杵在门外,手里还牵着大山,可劲儿地抽着鼻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因桓母昨天交待过,瞿易也没有过来,卓琏思索片刻,便将那坛子药酒抱在怀中,径自走出门子。   桓慎手拿软布,擦拭着锋锐的枪头,“大嫂要去何处?”   “昨天配制的神仙酒已经能喝了,我把东西送给瞿易。”   剑眉不着痕迹地拧了拧,青年把长枪放到房檐下,夺过女人怀里的酒坛,面无表情道:“我跟大嫂一起去吧,无论如何伯母都是长辈,哪有不拜访的道理?”   桓家与瞿氏乃是姻亲,卓琏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同意。   他们很快就到了瞿家,等门板打开后,瞿易那张刚毅面孔便出现在视线之中,发现是卓琏上门,他面色更冷。   “这位是?”   “他是桓慎,我夫君的弟弟。”   听到这话,瞿易也没说什么,将二人带到屋里。甫一看到女儿,瞿氏面上露出浓浓喜色,“琏娘怎么来了?这是桓慎吧,跟幼时不太相像,还真是年少有为。”   酒坛放在桌上后,卓琏屈起手指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妇人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杏眼中沁着点点笑意,姿容愈发明艳。   瞿氏瞪了瞪眼,问:“真那么有效?”   “我哪敢在这档子事上说笑?神仙酒里面添了多种草药,有人曾经饮了数年,身子骨依旧康健,不过此物是用来镇痛的,您没受过伤,可莫要乱喝。”她面容严肃地提点。   “放心便是,我活了那么多年,岂会在这种小事上犯糊涂?”妇人摆手直笑。   等那对叔嫂从家里离开,瞿易坐在板凳上,弯着腰,粗砺手掌不住揉搓小腿,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看到义子额角迸起的青筋,瞿氏甭提有多难受了,急忙将酒水倒在碗里,仔细烫过才送到他面前,“这是琏娘配制的药酒,可以缓解疼痛,你尝尝,说不准也能有些效用。”   瞿易本想拒绝,但看到义母关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没一会儿便喝干净了。想起女人那副模样,他暗暗嗤笑一声,卓琏酿酒的天赋的确不差,但药酒的配方却无比珍贵,随便弄出来的东西也敢说能镇痛安神,怕不是疯了。   岂料刚过了一刻钟,他下腹处便涌起了阵阵热流,小腿剧烈的疼痛逐渐消失,仅残留着几分酥麻。   “如何,可见效了?”瞿氏急慌慌问。   瞿易眼底的震惊之色尚未褪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他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地发疼,活像被人扇了几耳光那般。   *   小院距离酒坊极近,没过几息叔嫂二人便走了回来,察觉到身旁男子顿住脚步,卓琏有些诧异地偏了偏头,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便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石阶旁,男子身穿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容貌清俊,仿佛谪仙人一般;女子披着缎面斗篷,除了卓玉锦还能有谁?   有不少姑娘经过店门,都会暗暗打量俊美男子,之后脸儿红红,眼底含春眉目带臊,就跟动了春心似的。   “桓兄。”   无论如何,樊竹君都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真实身份不能轻易示人,只得扮成男子前来此处。她眼底带着丝丝愧疚,行至桓慎跟前,说:“分别了整整一月,桓兄像是瘦了,难道是有人苛待?”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卓琏脸上,待看清了妇人的容貌,心头狠狠一跳,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意。 第30章   樊竹君自小便知道自己相貌极佳, 无论是男装女装, 都能称之为顶尖,但此刻见到艳丽逼人的桓卓氏, 就算只穿着粗布衣裳, 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好在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心性自然不差, 没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淡色薄唇噙着一丝笑, 将注意力放在高大英武的青年身上。   “没有人胆敢苛待我,若是瘦了,仅是因为一路奔波所致,多谢樊校尉挂怀。”桓慎语气平静作答。   卓琏站在旁边, 耳中听得二人的对话, 眼神不由闪了闪。要是话本中的剧情没产生太大变动的话,卓玉锦的确会嫁入宁平侯府, 成为世子柴誉的正妻, 不过这桩姻缘要等到她入京以后才能成就, 眼前这青年虽容貌俊美, 一身贵气,却不像是性情冷峻的世子爷。   还没等她想明白, 突然有一股馥郁的蔷薇香涌入鼻间。   李小姐曾在大不列颠居住过一段时日, 因离着法兰西较近, 有时也会前去逛逛, 听说法兰西的花露味道香醇甜美, 简直能让人陶醉在芬芳中。因她偏爱此香,女主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气息。   这会儿卓琏闻到了,心中难免震惊。   话本中的女主虽是女娇娥,早期却一直以男装示人,先在军中与桓慎结拜,后来又得到了七皇子的赏识,几经波折,才被识破了女儿身。   “这位就是桓嫂子吧?”樊竹君淡淡开口。   卓琏不想成为女主的踏脚石,准备远远避开,却没想到会在自家门口碰到正主,也不知老天爷到底是何想法。   “正是。”   “桓嫂子到底也是卓家的姑娘,就算与主母生出了龃龉,也不能红口白牙地污蔑人家,酒楼中售卖的逢春露对人体无害,只不过功效略强了些,怎能说配料里加了附子?”   怪不得樊竹君会跟卓玉锦一起出现,原来是为自己表妹找场子。   卓琏扫也不扫年轻女子半眼,淡声道:“逢春露属于药酒,其中有温补壮阳之效的药材虽不少,但鹿鞭等物尤为珍贵,要是真投入过多的话,成本不是酒坊能负担得起的;与之相比,附子效果刚猛,价格却更加低廉,逢春露每升卖五百文,即便是妾身亲手炮制,也舍不得用名贵的鹿鞭。”   听到这话,卓玉锦快步冲上前来,桃花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哽咽道:   “姐姐,你酿酒的手艺虽然不差,但见识未免太浅薄了,那些药方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各种草药起到了相辅相成的作用,鹿鞭的分量虽不多,但有生地、党参等物搭配,亦能产生奇效,何必冒险用带毒的附子?”   眼见着卓玉锦这副声泪俱下的模样,好似受到了无尽委屈,卓琏心里觉得腻歪,抬眸看了樊竹君一眼,“若公子不信的话,可以去酒坊中查探,到底有没有附子,一看自明。”   说完,女人微微颔首,绕过三人走到了酒坊中。   刚迈过门槛,大山摇着尾巴晃到卓琏跟前,狗儿虽不会叫唤,却非常亲人,灰黄的大脑袋蹭着她的腿,带来阵阵痒意。   桓芸跟甄琳正在堆雪人,嘴里发出清脆的笑声,卓琏勾了勾唇,提醒道:“芸儿身子弱,再玩一刻钟便回房吧,免得着了凉,还得灌一肚子苦药。”   小姑娘年岁虽小,但感知却十分敏锐,知道嫂嫂对自己好,早就将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手里捧着雪人儿,一步步挨到近前,哼哼一声:“嫂嫂,琳姐姐真聪明,用黑豆当了眼珠子,可好看了。”   见芸儿如此开怀,卓琏心里高兴,却不能继续耽搁时间,毕竟明日店里就要售卖金波酒了,刚好费老板送了许多瓷瓶,现下也能派上用场。   分酒装瓶乃是细致活儿,福叔力气不小,却帮不上忙,卓琏跟桓母进到酒库中,借着外面莹亮的雪光,将泛着浅绿的酒液灌进瓶里。   桓母边忙活边叹气,“琏娘,你说慎儿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就不乐意成亲呢?他性子冷,有人在旁关心照顾着,我才能放心。”   脑海中浮现出桓慎那张脸,再想想他阴狠酷戾的手段,女人不由打了个激灵。   “婚姻大事虽说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小叔的心意却不能不顾,他武艺高强,本事颇佳,又得了京中贵人的赏识,想必也瞧不上小门小户的姑娘,不如再等一段时日,他若有喜欢的,自己便该着急了……”   卓琏想得明明白白,她来到这陌生的大周朝,不是为了跟女主作对,而是希望能平平安安活下去,照顾好骨血至亲,不让她们像话本中描述的那样,落得凄惨死去的结局。   但桓慎却不在她照顾的范围内。   此人能耐非凡,除了桓母与桓芸外,谁都不在乎,自己若是上赶着给他挑选亲事,少不得会遭人嫌厌,她那小叔早晚是要成为镇国公的,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卓琏可不敢沾手。   桓母思索了会,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   樊竹君来到桓家,只是想要看看桓慎,见他一切都好,并没有被无知妇人所妨害,心里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下去,交谈几句,便跟卓玉锦离开了。   坐上马车后,她看着表妹涨红的双颊,主动提议:“玉锦,咱们去酒坊走一趟吧。”   闻得此言,卓玉锦仿佛被人捉住痛脚,面色登时一变,但她心思颇深,深深吸了口气,情绪便平复下来,颇有些可怜地发问:   “表姐是不信我,还是不信爹爹?卓家几代人都在酿酒,能酿制出清风啸这等美名远播的清酒,又怎会做出自毁长城的蠢事?”   大抵是太过激动,细白指尖都在轻轻发颤,显然是气得狠了。   见她露出这副模样,樊竹君也不好多说什么,刚想改口,便听卓玉锦柔声道:“罢了,都是卓琏存心挑拨,表姐才会对我们生出疑心,若没有亲眼看见,怕是会永远记挂着。”   说着,她掀开帘子,冲着车夫吩咐一声,马儿立时掉了头,往另一条街走去。   过了两刻钟不到,便行至酒坊门前。   与老旧破烂的桓家不同,此地修缮的很是讲究,刚刚迈过门槛,便有一股酒香扑面而来,让人生出几分醺意。   来往做活儿的长工看到二人,急忙躬身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   “带我们去炮制逢春露的仓房。”卓玉锦面色淡淡道。   酒坊的仓房一般不容外人进入,但二小姐自幼跟在老爷身边,制曲配酒都是一把好手,长工们自是不敢阻拦,沉默地在前引路。   “炮制逢春露的药材都在这间屋子里,最基本的草药表姐还是认得的,应该也不必请大夫前来。”   樊竹君抿唇颔首,她略通医理,即便比不上常年治病救人的医者经验丰富,但辨识草药的眼力却是不错的。若非如此,上回被刺客追杀时,她跟那人哪有活命的机会?   抬手推开门板,她并没有打扰那些奴仆,反倒贴着墙根儿往里走。   所有的草药全都放在中间的木盆中,樊竹君仔细查看,并没有发现附子的踪影。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就知道卓家不会做出那等谋财害命的恶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桓卓氏在陷害而已,亏她还对自己的亲人产生怀疑,委实不该。   离开仓房后,瞥见表妹微微泛红的眼角,樊竹君心有愧意,拉着她的手道歉,“都是我不好,听信歹人的话,这才误会了玉锦,要打要罚,都受着便是。”   卓玉锦破涕为笑,撇了撇嘴:“我能如何罚你?都是一家人,竟轻而易举地让卓琏挑唆,可不能再有下回了!”   “是是是,玉锦莫要气了。”   听出樊竹君言辞中的讨好,卓玉锦眼底划过一丝得意。   面前的仓房是用来配制逢春露不假,但仅是其中一道工序,处理过后才会加入附子,浸泡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拿到店里售卖。   卓玉锦性情肖似其父,如狡兔一般,不会轻易让旁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先前之所以做出伤心的情状,不过是为了让樊竹君生出愧意而已。   再过不久,她就要前往京城,到时候住在将军府,母亲只是庶出的姑奶奶,与家主的关系并不算亲厚,若是不牢牢把握住樊竹君,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怎会精心伺候?   更何况身处天子脚下,要想寻一个不错的夫家,最好的方式就是参加女眷们举办的宴会,樊竹君出身不凡,有她带着自己,也能让旁人高看一眼。   心里的算盘拨得啪啪响,卓玉锦心情大好,带着人直接回到卓府,刚一进门,樊竹君便冲着丫鬟问了一嘴:   “俞先生呢?”   “晌午时出了门子,如今还未回来。”丫鬟恭声答道。   此时此刻,她们口中的俞先生脸色煞白,像没头苍蝇一般在昏暗小巷中乱逛。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方才那小厮还跟在他身边,哪曾想一转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俞先生头回来到汴州,人生地不熟,这巷中的院落十分相似,寻了半天都找不着路,脚踝处又传来阵阵痛意,当真难熬的紧。 第31章   抬眼望着黑压压的天色, 估摸着再过不久便会落雪, 俞先生说不出的心焦,扶着墙壁不住叹气, 早知道出来一趟会如此不顺,他肯定会安生呆在卓府, 也好过被寒冷与剧痛折磨。   要是不能在天黑前找到医馆,躺在火炕上针灸, 他这双腿怕是就要废了。   瞿氏手里提着木桶, 将炉渣灰铺在门前,免得积雪压实太过光滑, 来往有人走动, 一个不察便会摔在地上。   听到动静,妇人往前扫了一眼,发现不远处站着一名老者,分明是数九寒天,他额间却不住渗出热汗, 每隔片刻便用袖口擦拭一下,即使如此,眉眼处仍凝结出层层寒霜, 配上踉跄的步伐, 看着尤为可怜。   瞿氏是个心善的, 否则当初也不会将孤苦无依的瞿易带回家中。   “老爷子, 您这是怎么了?”   俞先生见有人主动询问, 眼底涌起浓浓欣喜, 他佝偻着身子往前走,颤巍巍道,“敢问附近可有医馆,俞某在此处逗留太久,痹症又犯了。”   “这倒是有些麻烦了,离着近的医馆这个时辰都已经关门了,剩下的便都在城东,从这赶过去少说要半个时辰,不如让我儿去雇辆马车,将您送过去,不如先进屋坐坐吧。”   俞先生都快被冻昏了,自然不会拒绝,他拢了拢襟口,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屋中,等坐在热乎的暖炕上时,才舒服地喟叹一声。   以往瞿氏住在小河村中,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许多都得了痹症,发作时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骨肉里穿刺,疼得人坐立难安。明明下午时天气还不错,谁能想到太阳刚落山便要落雪,当真不巧得很。   瞿易正在厨房里烧水,走进屋时,发现义母将一个陌生老者带到家中,浓眉不由皱起。   母子相依为命近十年,瞿氏对义子的性格非常了解,赶在他开口前解释:“老爷子痹症犯了,易儿去雇辆车,把他送到城东的医馆。”   即使屋内灯火昏暗,瞿易也能看清老头儿面色煞白的模样,他想起自己犯病时的情形,也没拒绝,边往外走边道:“您给他倒碗神仙酒,儿子去隔壁叫陈生赶车。”   听到这话,瞿氏霎时间反应过来,走到柜前,将深棕色的酒坛搬出来,舀了些酒水,也顾不上热,直接端到老爷子面前,扶着他的后颈,道:“这是我女儿配制的药酒,能缓解疼痛,您快喝点吧。”   就算正在遭受疼痛的折磨,俞先生也不信面前妇人的话,他这老毛病都二十几年了,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普通药酒能有什么用处?   他刚想拒绝,便有一股浓烈霸道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那种味道比先前喝过的御酒还要诱人。   俞先生喉结上下滑动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先抿了一口尝尝味道,苍老面庞上透出震惊之色,赞叹道:“好酒!”   能不好吗?神仙酒是以清无底作为原料,又添了不少清冽甘甜的无名井水,最后加入多种药材配制而成,滋味岂有不佳的道理?   这会儿也不必瞿氏按着头强灌了,俞先生主动捧着粗瓷碗,一边夸着一边品尝,没过多久,便将碗里的药酒喝得干干净净。   清无底味道芳烈,后劲儿也大了些,俞先生坐在炕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夫人,敢问这药酒叫什么名?能否卖与老朽?”   “这是神仙酒,我儿子早些年被山中野狼咬过,旧疾难愈,但凡天气变幻,伤口总是疼得厉害,不过喝了这神仙酒后,这回竟没有犯病,但此物仅有一坛,数量不多,怕是不能卖给您了。”   闻得此言,俞先生眼神黯淡下去,等他缓过神来,却发现膝头的痛意竟然消失了,难道这酒真有奇效不成?还真是神了!   他下意识揉了揉两膝,语气激动的道:“夫人,您女儿姓甚名谁,能否引荐一番,老朽愿意出重金采买此等佳酿。”   还不等瞿氏作答,瞿易带着一身寒意返回房中,掸了掸肩上积雪,道:“马车就在门外,老爷子随我过去吧。”   腿间的痛楚已经消散大半,此时此刻,俞先生却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间粗陋的瓦房,不过痹症复发,少不得要去找大夫针灸,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跟在青年身后,坐马车朝着医馆的方向赶去。   *   卓琏将金波酒装进崭新瓷瓶后,依旧没有得闲,只因前几日费老板又送了些上好的蜂蜜,非要效仿前朝的铁冠道人,酿造蜜酒。   大周朝鲜少有人用蜂蜜酿酒,其原因有三:一是蜜糖贵重,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二是上好的曲饼难得,曲力不足会使蜜糖酸变,白白糟践了好物;其三,则是由于酿制蜜酒对火候的要求极高,酒坊的长工们不易把控,成品有好有坏,酿制的人也就少了。   不过卓琏倒是不惧这个,她在民国过活了近三十年,各种各样的酒水都见过不少,许多方法都化繁为简,便于上手,也不会生出差错。   边想着她边生火,将罐子里黄澄澄的蜜糖倒进锅里,取了一只干净的竹勺,挑出浮沫、死蜂等杂质,以小火炼蜜,免得糊锅,散出焦味。   随着温度的升高,蜜水的甜香缓缓从厨房溢出,将整座酒坊笼罩在内。桓芸甄琳年岁小,对香甜味格外垂涎,这会儿双双跑到厨房里,看着女子炼蜜。   “嫂嫂,这蜜糖也是用来酿酒的吗?”   小姑娘眼巴巴地盯着灶台,不住吞咽口水。   “正是,现在蜂蜜未熟,吃下去恐会闹肚子,等酿出蜜酒,我留些在家里,咱们也能甜甜嘴儿。”   卓琏酿酒时十分专心,只跟小丫头们说了三两句话,便将全副心神放在锅中,连桓慎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桓芸看到二哥,刚想开口,就见青年摆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健硕男子身上带着浓重煞气,甄琳不自觉地想起了甄父,心里害怕极了,拉着芸娘离开厨房,临走前还不忘将木门掩上,免得冷风吹进来,卓姐姐受了凉。   蜜水在锅里滚了小半个时辰,卓琏尝了尝味道,发觉火候差不多了,便倒进了瓷瓮里,加入滚烫的米汤,再将碾成小块的香泉曲饼用生绢裹好,投入其中,待翁口封严后,她才松了口气。   “忙完了?”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将女子骇了一跳,她转过头,见桓慎站在身后,定了定心神才说:“小叔何时来的?君子远庖厨,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君子?”青年撇了撇唇,“我算什么君子?不过是满手血腥的莽夫罢了。”   卓琏不知该说什么,她垂眸思索片刻,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樊竹君那张脸,试探着问:“今日与卓玉锦一同上门的公子,究竟是何身份?”   “怎么?大嫂竟也看中了他那副好皮相不成?此人乃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婚事自有家中长辈相看。”青年的语气平静无波,但宽厚大掌却紧握成拳,心中涌起阵阵狂怒,恨不得将樊竹君赶出汴州,免得卓氏胡思乱想。   听到这话,卓琏也知道桓慎误会了,急声道:“那校尉眉眼清丽,身量高挑纤细,哪像是粗砺不堪的武人?更何况,若我没记错的话,樊兰有个侄女就叫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   话落,她端量着桓慎的神情,却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按理而言,这人应该早就识破了女主的身份,且在不断相处中动了心思,但先前的态度未免太冷漠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樊校尉乃是朝廷命官,大嫂莫要胡言,以免惹祸上身。”桓慎淡淡提点。   樊竹君与七皇子关系颇佳,身后又站着将军府,就算她违背军规,女扮男装随军打仗,此等消息依旧不能从卓氏口中吐露出去,否则定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卓琏也想到了此点,正色点头。   瞥了一眼放在地上的瓷瓮,她道:“烦请小叔帮我一把,将瓷瓮抬到库房中,搁在这儿太碍事了。”   桓慎也没废话,弯身将物什抱在怀中,那副轻巧的模样让卓琏很是羡慕。   “小叔进京前,妾身曾说要将松苓酒挖出来,为你接风洗尘,但眼下铜林山满是冰雪,路途难行,怕是只能等到明年开春时再饮,倒是食言而肥了。”   酿酒之人大多爱酒,卓琏也不例外。只要一想起埋在松根处的酒水,那双杏眼便格外明亮。   把瓷瓮放在库房的地上,桓慎拍了拍掌心上的灰尘,问:“你跟卓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桓卓两家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说是互打擂台也不为过。因卓孝同是原身生父,近来卓琏没少被人斥骂不孝,那些卫道士认为她被金银财帛蒙了眼,连血亲都不顾,与忘恩负义的禽兽没有任何分别。   卓琏并不在乎那些外人的看法,但桓慎不同,他是未来的镇国公,若是对自己生出厌恶的话,怕有些不妙。   正在她犹豫该如何开口时,就听到男子低哑的声音,“罢了,我信你便是。” 第32章   卓琏诧异地看了桓慎一眼,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话本中疑心甚重的镇国公竟会信任自己, 当时原身曾将砒霜端到青年面前,就算没喝下肚, 也能看出汤药有毒,眼下说出这一番话, 到底几分为真几分为假尚不可知,自己若掉以轻心的话, 下场可想而知。   “蜜酒一两日内便会开始发酵, 不出半个月,其中的蜂蜜、米汤在香泉曲的作用下融为一体, 酒液清亮甘甜, 芸娘身子骨虽有些弱气,但喝些蜜酒也是无妨的。”   将凌乱狼藉的灶台收拾干净,还没等卓琏离开厨房,只听桓慎开口了,“年后我还要回京城, 日后留在汴州的时间怕是少了许多。”   话一出口,他略略抬眸,便看到了女人眼底划过的喜意。   她竟是希望自己离开汴州的?意识到了这点, 桓慎牙关紧咬, 高大身躯瞬间僵直, 面色也阴郁不少。   但卓琏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只因大山晃着尾巴走到厨房门口, 两只前爪不住刨着深青色的厚袄, 淡粉舌头往外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太晚了,快回窝去。”   “大嫂为何养狗?”桓慎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那只毛色灰黄的畜生,嘴角紧抿成线。   卓琏原本不想回答,但她想起桓慎对自己的误解,眼眸闪了闪,“小叔可还记得林家母女?先前林琼娘在粥水中下了蒙汗药,妾身本该睡在屋里房中,夜半时分却被剥了衣裳、挪了地方,保不齐就是苗平做下的,自那以后,心里总有些不安稳,大山是条好狗,既能看家又通人性,小叔千万别嫌弃。”   说完,她将屋里的油灯吹灭,洗漱后便回屋歇息了。   桓慎则站在院中,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房门,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翌日一早,卓琏便跟桓母去了前堂,将一只小炭炉子放在墙边,隔水热酒,带着杏仁味儿的酒香不住往外涌,很快便从门窗细缝中溢出,飘散在寒风凛冽的街道上。   冬日天短,店门外还漆黑一片,却已经有不少小贩出街摆摊了,再加上原本住在酒坊附近的人家,这会儿全都闻到了那股醉人的酒香,与先前香冽辣口的清无底不同,这次的酒水闻起来更为温醇些,后劲绵长,如丝如缕。   有的人驻足在酒坊门口,步子都迈不动了,要不是顾及颜面,他们恨不得贴在门缝上,可劲儿闻个够。   桓家酒价格偏高,一升能卖出三百文的高价,但佳酿的价格本就不低,卓家的逢春露比清无底还要贵些,因此也没有人生出怨言。只是吃不起美酒,闻到那股香味儿,肚子里的酒虫来回翻搅,委实难受的很。   卓琏将门窗打开,看到外面站着的客人,心中不免吃了一惊。   前世她酿酒的手艺虽能称之为顶尖,当时所有的酒坊水平相差并不很大,全都能酿制出黄酒与烧酒,负担不起价高的,便以廉价酒代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大周朝却全然不同,能酿制出清酒的店铺都少,更甭提另外两种难度更高的了。   唇瓣微抿,她倒也没打算给清无底降价,毕竟整个大周都是这种行情,若她做了出头的橼子,肯定会犯众怒,最终牵连到家人身上。   “小老板,这是什么酒,为何如此香浓?”货郎涨红了一张脸道。   “这是新酿的金波酒,今日刚拿到店里,曲饼加了掐尖去皮的杏仁,因此味道略有不同。”   货郎咂咂嘴,望着不远处的前堂,面上透出丝丝渴求,但他每日赚的银钱不多,实在是舍不得花在酒水上面。   大部分百姓逐渐散去,家中宽裕的富户直接走到店里,急急道:“小老板,方才我都听见了,新酿的是金波酒,来两升,清无底来三升。”   桓母站在柜台后收钱,卓琏则将酒水打到壶中,就算一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的准度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由于最先酿制出的金波酒已经送到了博闻茶楼中,今日费年并没有上门,倒是有个老爷子坐在堂中的板凳上,买了一升酒,贴着墙根儿慢慢嘬着。   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看人的眼光并不算差,只一眼便能看出老爷子出身不凡,也不知这是从何而来的人物,大清早就呆在酒坊中消磨光阴。   卖了一上午酒,卓琏胳膊有些发酸,恰好瞿氏前来帮忙,她终于松了口气,刚想转回后院吃些东西,便被老爷子叫住了。   “小老板,且先等等。”   “客官可有吩咐?”   刚刚尝过了清无底,俞先生只觉得喉舌间都存留着勾魂摄魄的香气,他快步走上前,语气谦和道:“昨日老朽痹症复发,幸亏被令慈所救,喝了碗神仙酒缓解疼痛,现下缓过劲儿来,便寻上门来,想问问小老板卖不卖酒。”   卓琏沉吟片刻,道:“神仙酒只能止痛,无法根治痹症,老爷子害了病还是得去医馆中看大夫,单单饮酒没有任何用处。”   闻得此言,俞先生略带诧异地看了面前女子一眼,没想到她竟会把送上门的生意往外推,不过此女性情倒是踏实本分的紧,比起那些只重利益之徒强上百倍。   “药酒的功效老朽很清楚,毕竟常年经受痹症折磨,就算施针能疏通血气、缓解症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却非常难熬,还请小老板把把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卓琏也不好拒绝,点了点头,“上回酿制的神仙酒已经送人了,老爷子若想要的话,还需再等几日。”   “这是应该的。”   等人走后,卓琏掀开帘子走到院里,一眼便看到在雪地上练枪的青年,长枪似蛟龙出水,红缨随风而动,带来阵阵戾气。   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桓慎停下动作,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道:“大嫂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小叔原是城中的卫士,想必也认得不少武人,能否请几位前来帮忙?”卓琏试探着问。   浓眉一拧,桓慎缓步走到近前,由于刚练过武的缘故,他身上蒸腾着阵阵热意,“请人上门,你想做什么?”   “咱家酒坊以清酒为主,最初的浊醪如今早已告罄,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清无底,我寻思着在店门口摆个摊子赠酒,让街坊邻居都尝一尝佳酿的滋味儿,为了防止人多生乱,便想着请卫士来帮忙,他们都是练家子,气势不凡,能压制住那些宵小之徒。”   桓慎没料到卓氏会生出赠酒的打算,即使他刚回汴州,也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火爆,之前的清无底,现在的金波酒,都是有价无市的稀罕物,贫苦百姓能否负担得起,应该不在她思虑的范围内。   卓琏怕他拒绝,继续道:“眼下用火迫法造出的清酒味道虽美,却远远没有达到极致,日后酒坊还会酿出黄酒、烧酒,若是无法亲口品尝,又怎能知晓其中差距究竟在何处?”   边说着,她边抬头看着桓慎,要是被拒绝的话,赠酒只能暂且延后了。   “罗成杨虎等人都是店里的常客,将他们找过来并非难事,大嫂不必忧心。”   听到这话,卓琏弯唇道谢,杏眸盈满笑意。   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势必得提前准备好,卓琏带着两个小姑娘将仓房中的杯盏洗净,又从库房中取出两坛清酒,明日用开水烫酒,味道多好自不必提。   *   陆仁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主要卖些油盐酱醋,小本生意利薄,就算每日被桓家酒勾起了馋虫,也舍不得太过浪费。   他上街卖货与桓家开张的时间相差不多,便会特地经过店铺门口,抻着头看上一眼,就算在寒风酷雪中多走一段路程,也在所不惜。   这天照常走到主街,他惊讶地发现酒坊门前支起了棚子,有一口大锅在炭炉上烧热,正隔水烫酒。   陆仁咽了咽唾沫,只觉得肩头挑担重逾千斤,快要将他钉在原地,完全无法挪动脚步,他甚至还生出了幻觉,见到那年轻貌美的老板冲着自己招手,让他过去饮酒。   这不是在做梦吧?   卓琏唤了两声,那货郎都不过来,倒是卖酱肉的老汉走到近前,问:“小老板,你们这是在作甚?”   “寒冬腊月出摊本就不易,喝杯水酒也能暖暖身子,老爷子可要尝尝?”   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老汉连连点头,双手颤巍巍地接过盛满酒液的杯盏,热烫的酒水甫一入嘴,他被烫的倒抽一口冷气,却舍不得糟践好物,缓了好半天才咽进肚。   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陆仁快步冲上前,憨厚地笑了笑,“这酒是免费送的?”   “正是,不过存量不多,每人只能来领一回。”   说话间,卓琏将酒盏放到桌面上,货郎如刚才老汉那般,忙不迭地接到手中,尝过滋味儿后,整个人恍如雷劈,双目圆瞪,愕然之色根本无法遮掩。 第33章   陆仁虽只是个小小货郎, 性情又节俭,但每当逢年过节、父母亲人聚在一起时,他都会咬紧牙关,买些清酒给他们尝尝鲜。   往日汴州最出名的酒水是清风啸,堪称色香味俱全, 喝进嘴便有一股子热意直往喉间涌, 没想到眼前这杯中物不止无一丝逊色, 反倒犹有胜之,陆仁面皮涨得通红, 端着杯盏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由于气味香浓, 被吸引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多, 听到身旁嘈杂的声音, 陆仁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护着杯中酒水, 连挑担都顾不上了,细细品尝, 完全舍不得牛饮。   一杯酒喝了整整半刻钟功夫, 到了最后,就算金波已经冷透,那股甘香依旧未曾消失。   他将杯盏放到地上的木盆中,瞥见已经见底的坛子,心中无比庆幸,亏得他来得早,若是再磨蹭一会儿, 佳酿都被旁人抢光了,自己哪能喝到这种稀罕物?   但当欣喜褪去后,陆仁脸色忽然变了,不住捶胸顿足。在没碰过好物前,那些带着浮蚁的浊醪尚可以入口,即使色泽浑浊、味道粘腻、后劲不足,他依旧不会嫌弃,但这档口,他竟全然接受不了普通的米酒,这该如何是好?   与陆仁怀有同样想法的人并不算少,他们一个个捧着杯盏,在原地伫立不动,缓了半晌才回过神,嘴里不住夸赞着。   罗成杨虎等人穿着甲胄坐在摊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嘬着金波,眼角眉梢透着享受之色,显然对这份活计很是满意。   不到半个时辰,两坛酒就赠完了,有高大健壮的卫士在旁守着,任也没谁胆敢生出强抢的想法,手头宽裕的便进店买酒,不然就咬紧牙关离开此地,免得再被阵阵芳醇的香气折磨。   卓琏没料到赠酒一事会如此顺利,在撤掉小摊时,周围百姓口中连说不舍,有人来得晚了,见到酒坊中人收摊,满脸懊悔不住叹气。   货郎将挑担扛在肩头,试探着问:“小老板,酒坊的生意本就不错,您为何要在店外赠酒?”   女人面带笑意地解释,“许多街坊邻居只喝过往日的浊醪,对新酿的清无底与金波都不了解,尝了味道后,也能知晓品相上佳的酒水究竟是何模样了。”   桓慎站在一旁,黑眸闪了闪,若是别人说这一番话,他肯定会觉得那人大言不惭,但卓琏在酿酒一道上的天赋是他亲眼所见,造出来的佳酿比起御酒都不差什么,汴州这片土地太小,根本困不住她。   今日酒坊开张的时间延后不少,已经有许多老客等在外面,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卓琏心里过意不去,手上收拾的动作加快些许,跟卫士们道了谢,又送了几升酒后,忙不迭地折回店中。   随着桓家酒坊的生意越来越好,瞿氏与桓芸也会来到前头打酒收钱,甄琳不方便露脸,索性呆在后院,做些淘米捣药的活计。   此刻罗成手里握着酒瓶,直勾勾看着站在柜台后的窈窕身影,咂咂嘴道:“桓兄,嫂子还真能干,往日是我不好,竟信了那些莫须有的流言,对她生出误会。”   凭桓卓氏的本事,每月赚得的银钱绝不会少,就算守了寡,也不会为了财帛勾引吊儿郎当的于满,指不定是有人嫉恨她,才会传出那些腌臜不堪的污言秽语。   发现同僚眼神不对,桓慎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俊美面庞微泛冷意。   罗成也意识到了不妥,赔笑两声,紧紧把瓷瓶搂在怀中,免得桓兄动怒之余,将上好的美酒给夺回去。   卓琏并没有分出心神关注院外,她一直都在前堂打酒,等晌午倒出空来,便亲自去了趟药铺,买下川乌等药材,直接进了厨房。昨日俞先生临走前,已经付了银子,神仙酒以清无底作为主料,辅以多种药材,全都算不得什么名贵之物,每升只收四百文就足够了。   灶台上炖着鱼头豆腐汤,所谓千滚豆腐万滚鱼,这两样食材都经得起煮,炖的时间越长,滋味便越发浓郁,现下汤水呈现出奶白色,豆腐块儿在里面不住浮沉,即便没有亲口尝到,也能猜到有多鲜美。   见女子到来,福叔急忙招手,“琏娘快过来吃点东西,你从早上忙活到现在,店里的生意虽重要,但身体也不容怠慢,否则夫人又该挂怀伤神了。”   因为前堂必须有人看着,晌午这顿饭大家聚不到一起,只能分别来到厨房。卓琏点了点头,把纸包放在桌上,洗了手,才舀了些鱼汤到碗里,配上前几日腌好的酸萝卜,慢慢吃着。   没过多久,桓慎迈过门槛,屋中水汽被冷风一激,化为袅袅白雾,影影绰绰遮挡着男人的面庞,竟有些看不清楚。   见青年坐在桌边,卓琏道:“再有七日便是年节,过后小叔就要赶回京城了,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捎带,我跟娘提前准备好,省得临到末了忙乱不堪。”   福叔端着肉汤去窝棚喂狗,厨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桓慎眯了眯眼,低声问,“大嫂就这么希望我离开?”   卓琏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垂眸思索半晌,才斟酌着词句作答,“你并非池中之物,将来肯定是要建功立业的,汴州偏僻,远远比不上京城富庶繁华,且还有贵人赏识,只有到了天子脚下,你才能够一展抱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的底气倒是比最初足了些,知道桓慎性情虽阴郁,却也不会肆意残害无辜之人。   她只要做好份内之事,肯定不会像原身那般,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想到此,卓琏端起瓷碗,抿了口鱼汤,绯红唇瓣顷刻间蒙上了一层亮意,看起来格外柔润,偏偏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夹起酸萝卜往口中送,桓慎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只觉得红白相称的画面格外晃眼,令他有些目眩。   “大嫂想让我入朝为官?”他轻叩桌面。   “妾身是何想法并不重要,一切全凭小叔自己作决断。”卓琏虽猜不透桓慎的想法,但结合话本中的描述,此时这人已经对樊竹君有了几分兴趣,但没有及时出手,才被七皇子抢了先。   “你也到了成家的年岁,若真有看上的姑娘,千万别耽搁,须得抓紧一切机会,获得她的芳心。”   听到这话,桓慎面皮抽了抽,两手紧握成拳,搭在膝头。   卓琏心里高兴,话比平时多了些,继续劝道,“行之,珍惜眼前人,若是错过了,日后再是后悔也没有用。”   一边说着,女人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金波。恰巧福叔回来,甄琳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她也不好继续开口,只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抿唇笑了笑。   *   城东一处颇为华贵的府邸中,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坐在榻上,脚边跪着两名女子,模样漂亮,姿态娇柔,但眉眼处却隐隐透露着丝丝惊恐,显然是怕极了。   其中一人颤巍巍地端起酒盏,送到赫连员外唇边,轻声道:“老爷,这逢春露味美至极,如今天气越发寒凉,快喝些暖暖身子,免得寒气入体,难以安寝……”   赫连员外也没拒绝,将浅金色的逢春露一饮而尽,血脉中涌动的热意让他格外舒适,像是回到了年轻时那样,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仿佛上了瘾,根本无法戒掉。   因此,就算府衙外的告示板上贴了文章,言道逢春露中加了附子,时常饮用会损害身体,他仍旧没有相信,反而日复一日地喝着,从来没有断过。   手臂搂住姨娘的细腰,赫连员外稍稍用力,拖着膀子把人扯到软榻上,刚欲翻身成就好事,却突然顿住了。   姨娘眼底透出几分诧异,刚想开口询问,温热的液体便滴在她脸上,带着浓浓腥气。   “血!有血!”   女人失声尖叫,如同受到惊吓的老猫,连滚带爬地从中逃了出来,守在门外的奴仆听到动静,急忙冲到卧房里,瞥见倒在软榻上、一动不动的男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发现老爷已经断了气。   转眼天色擦黑,两名姨娘跪在地上,面颊青紫,嘴角残留着殷红血迹,证明不久前遭受了毒打。   赫连夫人五官仅能称得上清秀,因年岁过大的缘故,眼角长满了细细纹路,这会儿挺直腰背坐在原处,抬手便将瓷盏扔了出去,碎片四分五裂,滚烫茶汤泼洒在细嫩肌肤上,两女疼得冷汗直流,却不敢吭声,只能咬牙忍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俩一直伺候在老爷身边,是谁给他下了毒?”   姨娘们不住磕头,发出砰砰的响声,哭道:“妾身与老爷同吃同住,再借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生出下毒的心思、”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尖利极了:“老爷每日都要喝逢春露,妾身记得,有人曾说逢春露中加了附子,那味药材毒性不轻,即便最开始没有发作,这都过了好几个月了,保不齐积少成多,才造成了今日的恶果。”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姓名都是编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鸭~ 第34章   比起贪花好色的赫连老爷, 赫连夫人的手段更加令人胆寒,府里貌美的姨娘如春笋般一茬接一茬,却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出身普通的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真令人诧异。   指尖在桌面上不住轻叩, 她眼带威胁:“你们口口声声说老爷饮用过逢春露, 这话可得牢牢记住, 待会去到卓家,谁要是敢忘了半个字, 我就扒了你们的皮!”   闻得此言, 两名姨娘哆嗦地更加厉害, 不住点头称是, 那副模样比面对赫连老爷还要柔顺。   夜里不好行事,等到天亮, 街面上百姓多了,届时无论去卓府还是酒楼, 都能达到最佳的效果。卓家几代人做酒水生意, 又是将军府的姻亲,称一句家财万贯也不为过,老东西虽断了气,但儿子还未及弱冠,总得替他考虑一二。   堂屋里未通地龙,只烧了火盆子,跪得久了便有一股寒气直往骨头里钻, 两名姨娘身上的衣衫单薄,隐隐可见肉光,这会儿说不出的难受。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鸡啼声,赫连夫人站起身子,冲着管家吩咐:“走吧,带着她们去卓家一趟。”   府邸中的奴才不敢有丝毫怠慢,很快便准备好了马车,一路狂奔而去。   昨夜卓孝同翻阅古方,几乎没怎么阖眼,此刻正趴在书房中眯眼休憩,岂料外面突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将他骇了一跳。   “进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如此急躁?”   自打苗平出事后,大管事的位置便换了个人。此人身量微胖,生了一副笑模样,名叫瞿福生,正是瞿氏以前带到卓家的奴才,后来被樊兰收买了,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事。   瞿福生不断擦拭着脑门儿上的热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道:“老爷,赫连夫人就在门外,还带了两个姨娘,昨夜赫连员外暴毙而亡,据她所言,正是喝了逢春露所致。”   卓孝同心里先是一惊,而后厉声反驳:“胡言乱语!逢春露乃是调养身体的滋补之物,不说有所裨益,也不会害人性命,那妇人满嘴胡言,当心闪了舌头!”   说到底,他也怕事情闹大,让瞿福生将人带到正堂,换了身衣裳后急急赶来,甫一迈过门槛,便看到两个跪在堂下、仿佛鹌鹑般不住瑟缩的姨娘。   “这里是卓府,而非赫连家,还请你行事收敛些。”卓孝同眉头紧皱,眼神晦暗不明,阔步行至木椅前落座。   “如今妾身的夫君因喝了逢春露中毒而亡,卓老板难道不打算给个交代吗?若您态度诚恳,此事便不会闹到官府中,如若不然的话,就休要怪妾身不讲情面了。”   卓孝同摆了摆手,屋里奴才纷纷退下,还不忘将两名姨娘一并拖了下去,他咬紧牙关,问,“赫连夫人究竟想怎么样?”   商人最善投机,为了利益甘愿铤而走险。逢春露中的附子毒性极弱,轻易不会出事,哪曾想那赫连员外竟如此不中用,才喝了几个月的药酒就一命呜呼,不管是何因由,表面上都不能跟卓家扯上半分瓜葛。   “明人不说暗话,卓家酒坊在汴州也算是庞然大物,只要卓老板愿意赠与妾身三成利润,事情即可平复下去,否则等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您再是后悔也无法挽回了。”   赫连夫人拨弄着指甲,语气中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卓府家大业大,三成利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瞥见卓孝同肉痛的德行,她扯唇嗤笑。   “未免太多了……”   “卓老板可是舍不得?既然、”   话还没说完,便被卓孝同摆手打断,“三成利就三成利,卓某言出必践,也请赫连夫人信守承诺,以免影响了大家的利益。”   听了这话,赫连夫人低低一笑,也没再多言。赫连员外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活着的时候将家里折腾的乌烟瘴气,若非给妾室都灌了避子汤,指不定会弄出多少庶子庶女,眼下他登入极乐之地,自己的日子倒是越发舒坦了。   *   卓琏手拿陶罐,将炼好的蜂蜜倒入大瓮中,然后飞快地将瓮口封住,免得败了滋味。   费年端了只粗瓷碗坐在桌边,喝了一口金波,咂咂嘴道,“说起来,赫连员外在汴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竟得了马上风,死法还真不算体面,再加上被奴才泄露了消息,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用温水洗了把手,卓琏勾唇哼笑。   “费老板也是聪明人,怎么在这档口竟犯了糊涂?普通人得了脱症,恨不得藏着掖着,永远不让旁人知晓,偏偏赫连家与众不同,闹得人尽皆知。况且您先前也说过了,赫连夫人心思缜密,现在放任事情发酵,要说其中没有猫腻,妾身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费年登时反应过来,“你是说……赫连员外并不是死于马上风?”   卓琏给自己倒了一杯山楂酒,小口小口抿着,杏眼微微闪烁,“今早有客人上门买酒,言道卓家酒坊的逢春露都卖光了,数月后才能炮制出来,卓家手底下的长工无数,哪会犯这样的错误?迫不及待处理药酒,只能说明一点——那物什出了问题。”   山楂酒酿的时长略短,味道偏酸,却十分适口,她连喝了一小杯,刚想说话,便看到桓慎推门走到厨房里,那张俊美面庞蒙上了层阴云,委实瘆人的紧。   “小叔,可是前堂有事?”方才她将费年带到后院时,店里的客人并不算多,桓母瞿氏在那看着,应该不会闹出乱子。   黑眸紧盯着费年,桓慎抿了抿唇,不明白此人为何会出现在后院,他跟卓氏有何关系?   “费老板大驾光临,桓某有失远迎,还请您莫要见怪。”   听到桓慎是来找费老板的,卓琏心中诧异逐渐平复,费年虽在汴州居住多年,到底也是永平侯府的主子,小叔背后站着的可是三皇子,主动相询也在情理之中。   卓琏对酿酒以外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更不愿招惹麻烦,将装了蜜酒的大瓮挪了位置,拍了拍掌心的尘土,道:“你们先坐吧,酒水都在木柜里,想喝什么自行取用便是。”   说着,她转身离开厨房,临走前还不忘将木门掩上。   “费老板身份不凡,数次来到寒舍,到底意欲何为?”桓慎沉声发问。   将粗瓷碗放在桌面上,费年微微皱眉,“桓校尉,我与琏娘乃是忘年交,没有半分不轨之心,你不必如此提防。”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他跟无数人打过交道,眼前的青年虽称得上少年老成,但言行举止间仍带出几分端倪,要是再磨练一段时日,想必就能完全掩盖住自己的情绪了。   “桓校尉虽然年轻,却已经得到了三皇子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应该能看出来,费某无意与你作对,也无意与三皇子作对。”费年神情真挚道。   桓慎不会因为区区三言两语便打消怀疑,但此时他很清楚,自己无法从费年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索性也不再浪费时间,拱了拱手说,“刚刚桓某有些失礼,还请费老板见谅。”   “这些都是小事,桓校尉无需挂怀,等你回到京城,记得寻一处位置颇佳的店面,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桓家酒就会卖到皇城根儿了。”   费年朗声大笑,也没再多言,拎着瓷瓶往外走。   转眼就到了除夕那天,酒坊没有开张,福叔桓母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卓琏则端着浆糊,准备将对联贴在门上,她踩着矮凳,于木框上刷了厚厚一层白浆,还没等调准位置,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瞿氏快步闯进后院,眼底透出丝丝焦急,“琏娘,你哥哥清早便去街上买鞭炮,一晃都过了两个时辰,还没回来,这该如何是好?”   卓琏赶忙将盆子放下,轻声安抚道:“义兄经常上山打猎,身手矫健,普通人根本及不上他,说不准是被杂事绊住脚步,才耽搁了一会儿,女儿这就去找,您千万别担心。”   她搀扶着瞿氏的胳膊,将人带到屋里,随即转身往外冲。   还没等迈过门槛,胳膊就被桓慎拉住了,青年浓眉紧锁,沉声道,“我与大嫂一起去吧,两个人也能互相照看着。”   见状,瞿氏忙不迭地道谢,面色稍稍恢复几分,无论如何桓慎都是汴州的卫士,找人的法子极多,有他相助肯定会事半功倍。   忙碌了整整一年,大年三十这天,多数人都会在呆在家中,鲜少在外行走,瞿易性情孝顺,若没出意外的话,绝不会耽搁太久,平白引得瞿氏担心。   此刻天边刮起鹅毛大雪,卓琏穿了厚袄,身子不冷,倒是手脚冻得冰凉,她跟桓慎连找了好几条街,却一无所获。   到了最后,她满脸涨红,贴着墙根儿歇息,略一抬眼,发现远处有道黑影逐渐接近,正是消失了半日的瞿易,只是他背上还背了一名女子,也不知究竟是何身份。 第35章   陆持自私阴翳,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姨娘将她带入伯恩王府时,就嘱咐她,陆持不是她能够招惹的。   沈棠一直记得,处处避让,比起荣华富贵,她只想好好活着。   可她不知道,有些人就算不招惹也会会自己黏上来的。   卓琏看着趴伏在瞿易背上, 面颊被黑发遮住的女子,眼底划过一丝好奇,同时也带着几分隐忧。她才刚将母亲接到身边,就算有着至亲至厚的血缘,到底也分别了近十年, 感情须得慢慢相处才能维系, 一旦增添了不确定的因素, 也不知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走向。   “义兄,这位小姐是?”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瞿易背着丹绫走了很久, 就算他体力再好, 周身也涌起浓浓疲惫, 这会儿听到女人熟悉的声音, 才回过神来,涩声解释:“没被义母收养时, 我跟丹绫是邻居。”   数年以前,两家父母给他和丹绫订了亲, 后来因为瞿家遭了灾, 自己成了流落街头的乞儿,便再也没有人提及此事。刚刚他上街买鞭炮时,看着被赶出家门、跪在雪地里不住痛哭的丹绫,她的五官与以前非常相似,一眼就能认出来。   不知为何,瞿易竟无法将丹绫的身份说出口,只能沉默地低下头去, 不再看那对男女。   “瞿兄准备如何安置丹绫小姐?”   桓慎眼力不差,仔细打量着那名女子,发现她身上穿着的衣衫虽单薄,却都是难得的好料子,普通丫鬟肯定是用不起的。如此看来,这个丹绫应该是大户人家逐出家门的姨娘,否则哪会落到这种地步?   听到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丹绫忽地抬起头来,一双水眸定定地望着瞿易,苍白面庞上满是哀求。   “瞿大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我被爹娘卖到人牙子手里,要是回去的话,绝对会被卖第二次,我害怕。”女人扯着瞿易的袖口,一边流泪一边开口,她本就生了副柔媚的模样,此刻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看起来更加孱弱了,只要不是铁石心肠,都会生出怜意。   瞿易有些不忍,转头望着卓琏,言语中带着恳求,“琏娘,绫儿乖巧本分,又十分善良,绝不会给你添麻烦,能不能先让她在小院儿里住上一阵子?”   听到这话,卓琏不由拧了拧眉,刚才瞿氏急匆匆地来到酒坊,她还以为瞿易遇上了危险,才会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但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危险?分明是撞上了桃花。   不过要是她没记错的话,瞿易后来娶的妻子应该姓白才对,眼前的丹绫又是什么情况?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完全理不出头绪,卓琏也不愿插手。她本想开口拒绝,但看到女人浑身颤抖、脸色青白,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德行,欲说的话又咽回肚中。   “义兄自行安排便是,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你莫要再让她担心了。”   说完,卓琏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桓慎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提点:“这个丹绫,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可不巧吗?汴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就买个鞭炮的功夫,瞿易都能遇到幼时玩伴,还是个凄惨可怜、落魄至极的姑娘,但凡他稍有血性,都见不得熟识的女子继续吃苦受罪。   双手被冻得通红,卓琏忍不住揉搓数下,边走边点头,“若是将丹绫赶走的话,她估摸着会活活冷死在街上,义兄不会同意的。”   桓慎也想到了此点,心中暗暗冷笑,他最看不上瞿易那等优柔寡断的男子,明明自己一无所有,还在酒坊中做活儿以维持生计,偏上赶着接济外人,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会不会造成麻烦。   叔嫂俩回到酒坊,瞿氏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急声问:“琏娘,你哥哥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卓琏语气平和地回答:“母亲别急,义兄在街上遇上了一位女子,是他昔日的邻居,因不忍那位姑娘受人欺凌,便将她带到小院儿中,他们脚程略慢些,再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闻得此言,瞿氏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母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得知儿子没事,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拉起女儿冰凉的手,眼底透着淡淡愧疚,“苦了琏娘了,大过年竟折腾了这么一通,易儿还真是不懂事。”   卓琏没有多言,拿着福叔熬好的浆糊走到门前,准备重新将对联贴好,还没等她踩在矮凳上,手中的盆子便被人抢了过去。   “我来吧,大嫂坐下歇歇。”桓慎略微皱眉。   “我又不是纸片人,哪有那么弱气?平日里在酒坊做了不少活计,刚才只不过出去走了一圈,并不碍事。”   “这样吧,你帮我看着方向,免得贴歪了。”青年提议道。   说实话,卓琏万万没想到小叔会主动表露善意,她心中升起几分犹豫,也不敢一再拒绝,免得让未来的镇国公生出芥蒂,两人刚刚缓和的关系怕是又会降到冰点。   “如此也好。”   桓慎身量偏高,无须像卓琏那般借着矮凳刷浆,他动作利落,三两下便在门框上涂了厚厚一层白浆,把色泽浓红的对联拿在手中,上下比量一番。   “再往左移一些,成了!”   听到这话,青年略略颔首,很快把上联贴好了,然后又贴了下联和横批,位置颇正,挑不出半点瑕疵。   得到了义子的消息,瞿氏没在酒坊多留,呆了半晌就折回小院。她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炕沿边上的年轻女子,就算屋中光线灰暗,依旧遮不住那张莹白娇美的面孔,只是她身上穿着瞿易的旧衣,这副画面怎么看怎么别扭。   “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瞿易满脸愧色,方才将丹绫带回家后,他本打算去店里接义母回来,偏偏绫儿害怕陌生的地界,整个人都在不住发抖,他心头一软,不自觉就在家中多耽搁了一段时间。   瞿氏拉着儿子,将人带到隔壁的仓房,压低声音问:“这姑娘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何还穿着你的衣裳?”   将丹绫的身世解释一番,瞿易低低叹息,“要是咱们不收留她,丹绫就无家可归了,会遭遇什么可想而知。”   瞿氏本就良善,此刻听了这么一番话,倒也生不出赶人的心思,只面色严肃地叮咛:“丹绫姑娘住在家里可以,切不能去到酒坊,琏娘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日子已经够苦了,要是再给她添麻烦,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男人拍着胸脯保证,“这是自然,留下丹绫本就是儿子的想法,与您无关,与琏娘更没有丝毫瓜葛,等绫儿身子养好了,再谋出路也不迟。”   就算瞿易这么说,瞿氏依旧并不认为事情会如此简单。丹绫生得貌美,又跟儿子一起长大,情分本就比寻常人深厚不少,以前没碰上也罢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保不齐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   福叔的厨艺精湛至极,准备的年夜饭自是无可挑剔,但由于家有长辈需要奉养,在干完活后,他便忙不迭地离开了。   此时此刻,一家子坐在厨房里,卓琏将酿制好的蜜酒倒在杯中,灿金的色泽配上诱人的甜香,那种滋味儿甭提有多馋人了。   蜜酒后劲儿不算大,因此两个小姑娘也分到了一杯,她们低着头慢慢喝着,小脸泛起浅浅红晕,看起来尤为讨喜。   桓慎腰背挺直坐在木椅上,黑眸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对面垂眸浅笑的女人。这半年以来,卓氏当真称得上洗心革面,言行举止与往日全然不同,最开始他还以为卓氏是在作戏,但相处的时间一长,他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人就算作戏,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带着面具生活,她对待母亲妹妹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桓母放下酒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口中连道:“今年真是辛苦琏娘了,你整日忙着造曲酿酒,几乎得不到半点空闲,等来年多寻几个本分的长工,在店里帮忙,也能减轻负担,不必似陀螺一般忙乱。”   “娘,儿媳喜欢酿酒,根本不会感觉到疲累,明年除了清无底和金波以外,我还准备酿一批果酒,咱家院里的桃树虽没挂果,费老板却是个本事的,能弄到品相上好的葡萄,果酒风味独特,并不逊于清酒,一枝独秀即便显眼,又哪能比得上满园春色?”   两个小的被这话逗得咯咯直乐,双眼晶亮一片,桓母也忍不住笑出声,“罢了罢了,随你折腾便是,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只有一点你须记住,身体是最重要的,万万不容忽视。”   “儿媳明白。”   卓琏边回答边端起杯盏,将温热酒水送入口中,细细品尝,杏眼中满是陶醉。由于过年的缘故,她不像平时那般拘谨,反而稍稍放纵了些,连饮了四五杯蜜酒。   大概是喝急了的缘故,她脑袋晕陶陶的,眼帘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所有的人和物都看不真切。   “嫂嫂喝醉了!”桓芸凑到二哥耳边,小声嘀咕着。   桓慎没有作声,低下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饭食,他甚至不敢抬眼,生怕看到那张艳丽逼人的面庞。   酒坊中有老有小,也熬不住一整夜,桓母把桓芸甄琳两人送到房中,又去窝棚喂狗,而后才道:“你们再守一会就去歇着,剩下的东西等明早收拾,不碍事的。”   “您先回吧,小叔还没放鞭炮,不着急。”   等桓母离开后,卓琏站起身,将碗碟放在木盆中,用温水泡上,再拿丝瓜瓤仔细清洗。与此同时,桓慎则将鞭炮挂在院里的木杆上,刚一点火,便有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   卓琏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青年就站在眼前,下颚紧绷,神情与平时不太相同,用一种堪称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即使听不清女人的声音,桓慎也能从口型上分辨出她的话。他摇了摇头,随即坐在矮凳上帮忙。   “你究竟是谁?”青年低低问了一句,卓琏却没有察觉到。 第36章   往日桓慎对卓氏非常厌恶, 但有些事情却在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比如卓氏年幼时被狗追咬过,虽然伤势不算严重,只擦破了一层油皮儿,并未出血, 但她依旧对禽畜避而远之, 别说饲养了, 就连看上一眼都觉得腌臜。   且去年的除夕夜,卓氏刚嫁进桓家, 自己放鞭炮时, 她一直用手掩着耳朵, 期间眉头紧皱,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困扰。   眼下震耳欲聋的响声不断传来,卓氏脸上不见丝毫嫌弃, 甚至还能有条不紊地将厨房里的活计做好;还有趴在窝棚中的大山,桩桩件件都不太相同。   桌面上放了一盏油灯, 就算光线昏黄黯淡, 桓慎也能彻底看清女人的容貌,与早先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隐隐带着几分之前的影子,却恍若两人一般。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今年卓氏已经满十七了,又不是七八岁的稚童,短短半年之内, 即使长开也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桓慎忽地抬手,粗砺指腹划过莹白细腻的耳侧,此种动作堪称孟浪无礼,卓琏吓了一跳,猛然站起身子,拧眉问:“小叔,你这是在做什么?”   “大嫂莫要误会,刚才你脸颊边上趴了只蜈蚣,明明是数九寒天,没想到这样的虫豸还未断绝。”青年伸手指着泥地,果然有一条小虫在上面蠕动。   卓琏心头怀疑霎时间消失无踪,抬手拍了拍额际,只觉得自己惯爱胡思乱想,她不过是个普通妇人而已,哪配得上让未来的镇国公扯谎?   “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小叔回房歇息吧。”话落,她端了一盆热水往屋里走,洗漱后便睡下了。   桓慎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下意识摩挲着指腹,那种光洁柔软的触感极为特别,如同上好的丝绸,又似香醇的酥酪。定了定心神,他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并没有在卓氏颊边发现人.皮面具的痕迹。   桓家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要是卓氏悄无声息地被掉了包,自己跟母亲绝不会一无所觉,思索了整整一夜,他都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只能暂且作罢。   前天晚上饮了不少酒水,卓琏睡得很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她很快便穿戴整齐,手里提着先前准备的糕点酒水,径直往小院儿的方向走去,给瞿氏瞿易拜年。   脚下踩着厚厚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脑海中浮现出丹绫那张脸。此女五官精致,眉眼处透着淡淡愁绪,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这样的姑娘早在民国时卓琏就见了不少,模样虽大致相同,但性情却堪称南辕北辙。只希望是她多想了,丹绫与卓家无关,跟着瞿易回来仅是碰巧而已。   站在小院儿前,卓琏抬手叩了叩门,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板被人从内打开,瞿易低着头,神情带着丝丝尴尬,像是不敢跟她对视一般。   缓了片刻,他才开口道:“琏娘来的真早,母亲就在房中,快进来吧。”   卓琏缓缓点头,只当没发现瞿易的异常,跟在他身后往堂屋走,甫一掀开帘子,便发现了站在柜前,手足无措的女子。   昨天应是丹绫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日,否则她身上也不会穿着质地轻薄的绸衣,美则美矣,却挡不住寒风,仅能呆在烧着炭盆的温室中,如若不然的话,便会被冻得四肢僵硬,通体麻木。   一看见卓琏,她像是吓着了,消瘦双肩轻轻瑟缩,眸中隐含水光,用求助的目光望着站在不远处的瞿易。   “绫儿莫要害怕,这是琏娘,也是我的义妹,不会伤害你的。”男子大阔步走到丹绫跟前,压低了声音安抚着,语气极为温和。   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卓琏也算是知情知趣,察觉到自己不该呆在此处,索性转身去了厨房,洗了手,帮瞿氏打打下手。她厨艺只是寻常,但刀工却不错,将猪里脊肉切成细丝,用生抽、料酒等调料拌匀,等瞿氏将鱼汤炖上后,才在烧热的锅里倒入凉油,把食材倒进去翻炒。   清早起的有些晚了,她饿着肚子赶过来,这会儿闻到了菜香,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腹部,嘴里不断分泌出唾液。   瞿氏回过头,将女儿的神情收入眼底,紧抿的唇角微微上翘,“再等一会儿便能用饭了,别着急。”   “我不急。”   忙了整整半了时辰,瞿氏终于准备好了饭食,她看着对面的堂屋,忍不住叹了口气,“琏娘,丹绫现下住在家里,也不知该如何安置。”   “刚才女儿瞧了一眼,义兄对丹绫小姐万分关切,说不定是想娶人家过门,毕竟他也到了成亲的年纪,动了心思也无可厚非,不能强行阻拦。”   想起丹绫进门时的一身打扮,瞿氏嘴里弥漫着苦涩的味道。瞿家败落以前,好歹也算是汴州城的富户,家里有几个姨娘,都是那副姿容娇艳、气质柔弱的德行,此种女子最会讨人喜欢,但实际上却没有多少真心,要是易儿被姣好皮囊蒙蔽了双眼,做下了糊涂事,这可如何是好?   母女俩端着碗碟往屋里走,听到她们的脚步声,丹绫怯怯抬头,巴掌小脸儿显得格外柔弱。   也不知瞿易究竟说了什么,丹绫竟一反常态,主动上前帮忙,不过看着她烫红的指尖,卓琏赶忙将东西抢过来,免得她伤了手。   在饭桌上,瞿易频频给丹绫夹菜,这副关怀备至的神情让卓琏大开眼界,同时也觉得奇怪,要是这人早就对幼年玩伴生出情意,在原先的话本里,为何还会迎娶白氏为妻?   怀着这样的疑惑,卓琏从瞿家回了酒坊,将配制好的神仙酒送到客栈中。   俞先生坐在桌前,一边捏着胡子一边道:“小老板,你酿酒的手艺真是没得挑,无论是药酒还是清酒,都与众不同,让人尝过便难以忘怀。”   “您身患痹症,应当减少饮酒的次数,否则病症发作的次数恐怕会更加频繁。”卓琏面色严肃道。   “老朽也知道贪杯对身体有害,但店里的佳酿味道太美,实在割舍不下,便喝得多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俞先生满脸陶醉,咂咂嘴说:“过几日光禄寺少卿会经过汴州,寻访美酒带回宫里,要是能被他们挑中,桓家酒的身价定会翻上百倍。”   光禄寺下的良酝署主管酿酒,许多老师傅做梦都想得到他们的承认。   但卓琏看过了话本,知晓同光禄寺少卿一道来到汴州的,正是当朝的七皇子。此时此刻,七皇子虽不清楚樊竹君是女儿身,但他俩几次同生共死,早就将女主视为至交好友,在她的引荐下,对卓家酒坊青睐备至,又怎会看得上旁人?   “多谢俞先生美意,桓家拿得出手的只有清无底和金波,神仙酒药性颇重,普通人不宜饮用,争抢这个没甚意思,还不如好生造酒。”   俞先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卓氏竟会如此糊涂,连光禄寺少卿也不在乎。须知,由这帮人寻获的美酒,最后会送到德弘帝跟前,要是圣上满意的话,桓家酒说不定会成为御酒,那可是一步登天啊!   “小老板,有些机会错过了,就算你再是后悔也没有半点用处。”俞先生轻叩桌面,意有所指道。   卓琏确实想振兴桓家酒坊,但她心里却明白的很,比起女扮男装的樊竹君,一直韬光养晦的七皇子城府更深,他想要做的事情,几乎没有不成的。如今为了生死之交的颜面扶持卓家,若自己碍了他的眼、挡了他的路,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想而知。   *   鹤鸣阁。   清俊男子坐在木椅上出神,耳畔突然听到一声轻响,她抬起头来,看着容貌俊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的青年,当即大喜过望。   “七哥,我在汴州等了好几个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到了。”樊竹君走上前,挽着青年的胳膊,将人按在桌边,“卓家酒楼在城里颇有名气,不止厨子手艺高超,佳酿也令人赞不绝口。”   七皇子把玩着做工精致的杯盏,似笑非笑问:“真有这么好?”   “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吗?这里的清风啸做到了清光滑辣,口感醇美,挑不出半分瑕疵,就连宫里的御酒、”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樊竹君以手抵唇,轻咳几声,用来掩饰尴尬。   七皇子眼神略微闪烁,“樊兄竟喝过宫中御酒?”   “我这种身份哪能喝过御酒?刚才不过是胡诌的,七哥莫要见怪。”樊竹君不想暴露身份,讪笑着打了个哈哈,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与卓家是远房亲戚,也知道他们酿酒有多认真,奔走全国各地寻找古方,谋求创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才多说了几句。”   听到这话,七皇子心里有了计较,上回他被贼人追杀,多亏了樊兄才能保住一条性命。此等大恩一直无以为报,光禄寺下属的良酝署本就掌管数座酒坊,多上一座也不妨事。 第37章   黄酒与清酒的分别并不算大, 但凡酿制时间偏长、色泽偏深的酒水,都能称为黄酒。   此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酒水长时间存放,与空气中的秽物接触, 很容易导致酸变, 到时候做不出品相极佳的美酒, 反而会酿出来一瓮又涩又酸的老醋;且投料时必须牢牢把握好曲饼的分量,曲力足则味浓, 但过重则味苦, 要不是卓琏酿了近二十年的酒, 恐怕都摸不准合适的比例。   因此, 她最在意的东西并不是方子,而是多年以来形成的投料准度, 以及时不时喷涌而发的灵感。   早在酿造第一批清无底时,卓琏就留了个心眼, 就算店里生意极佳, 仍有一批酒水没有拿到前堂,继续放在瓮中,未曾经过收酒、煮酒等步骤,每日不断发酵,三不五时往里面投料。如此精心地伺候着,在酒库最深处藏了将近半年,若是再酿不出黄酒的话, 只能说明她的手艺退步了。   甄琳手里端着油灯,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小手微微颤抖,却竭力镇定下来,免得将油灯打翻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卓姐姐,琳儿记得你先前说过,最里面的酒不能动,难道现在酿好了?”小姑娘眯眼觑着前方的陶瓮,有些好奇地问。   “等看过后才能知晓。”   站在大瓮边上,卓琏伸手将封口的盖子掀开,秀挺鼻尖凑上前,一抽一抽的轻轻嗅闻,有股浓郁辛辣的酒香往鼻子里钻,不带半点酸意,让她不由松了口气。   “去把福叔他们喊过来,咱们一起收酒。”   一个人根本抬不动沉甸甸地陶瓮,卓琏很清楚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她虽不愿麻烦旁人,却也不会自找麻烦。   甄琳不断点头,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大概是有些着急的缘故,她连油灯都给带走了,酒库里霎时间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   细致脊背抵着陶瓮,淡淡凉意透过小袄往皮肉里钻,卓琏下意识环抱双臂,略微瑟缩了下,忽听身畔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冷吗?”   卓琏猛地回过头,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她怔愣片刻,不清楚桓慎是何时进到酒库的,缓了缓神才开口:“小叔向来对酿酒没什么兴趣,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来到库房了?”   桓慎双眼早就适应了黑暗,他五感比常人敏锐许多,如同山林中矫健的猛兽,信步走到近前,近到什么程度呢?只要他一低头,下颚就能碰到女子的发顶。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卓琏只觉得周遭的气息渐渐变得诡异,不知为何,她心跳突然加快不少,轻咳两下,刚准备找个话头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便听到阵阵脚步声接近库房,显然是福叔他们来了。   门板被人从外推开,积雪反射的光线涌入房中,她这才发现桓慎站在自己身侧,怪不得刚才涌起阵阵心悸之感,她这小叔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杀过人、沾过血,气势自然与普通百姓不同。   福叔看到桓慎,憨厚面庞上露出一丝诧异,笑呵呵道:“二少爷也在,那再好不过了,这陶瓮极重,两个人抬都吃力的很,你天生神力,正好能帮我们一把。”   趁着交谈的档口,卓琏走到门外,暖融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库房中的阴冷寒意。此时桓芸也走到边上,小脑袋埋在她怀里,胳膊搂住女人的腰肢,可劲儿蹭着。   “嫂嫂,反正铺子还没开张,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一旁的甄琳听到这话,眼底露出几分羡慕,却不敢提出同样的要求。虽然赫连老爷得了马上风,暴毙身亡,但甄家就住在汴州城附近,若是让以前的亲戚邻居认出了自己,甄父肯定会强行闯到酒坊中,把她带回去。   想到自己要被送到一个年岁颇大、举止龌龊的老男人手中,甄琳胃里就一阵翻涌,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浓到化不开的厌恶。   卓琏哪能猜不出甄琳的想法?小姑娘年纪轻轻就非常懂事,每天住在酒坊,力所能及的活计她全都做了,因为识字的缘故,闲暇时还会带着芸娘一同念书,卓琏全都看在眼里,哪有不心疼她的道理?   “你们俩换上衣裳,等收酒过后,咱们一起去。”   甄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颤颤问:“卓姐姐,我能出门吗?”   “无妨,只要戴着帷帽,再用巾子掩住面颊即可,就算面纱被冷风吹开,也看不真切,若有人问起,便说生疮了不能吹风,想必也没人会多问。”   周朝的风气虽不算严苛,却也有那等讲究规矩的闺秀,每逢出门,必定要用面纱遮挡容貌,卓琏在汴州城看到过不少,因此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福叔好歹也在店里呆了数十年,收酒的步骤并不算难,他自己便能处理好,岂料刚将酒水倒在压槽中,他浑身僵硬,忍不住低叫一声。   “怎么了?”桓慎皱眉发问。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伴随着浓郁的酒香,比先前的清无底还要醇厚,不必亲自尝到滋味儿,只凭联想,都能猜到这酒水的品质究竟有多上乘。   桓慎虽不会酿酒,但他跟在三皇子身边,也是有见识的,霎时间反应过来,喃喃道:“这酒的颜色……”   压槽中的酒水并不像清无底那般,是竹叶似的浅绿,而呈现出琥珀一般的金黄,极为耀目,极为晃眼。福叔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将陶瓮放稳,方才回过神去,看着站在门口的女子,嘶声问:“琏娘,酿酒的时候,我记得里面没加药材啊?且投料的方子跟清无底一模一样,为何会变成这样?”   卓琏站在压槽旁边,绯红唇瓣勾起一抹笑,“煨开琥珀明黄色,散作蔷薇细软香,这黄酒的配方虽与清无底相近,但投料的比例、发酵的时间却不太相似,如此才会产生两种不同的酒水,就叫它琥珀光,如何?”   众人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最初的惊讶褪去后,福叔也不敢耽搁,急忙将压板放到槽箱上,再以捣衣石碾压。   收酒是力气活儿,卓琏也插不上手,她将两个小姑娘带到卧房中,换上了年前裁制的新衣,每人都戴起帷帽,这样一来,甄琳便不那么显眼了。   习武之人血气旺盛,即便半空中有细碎雪花飘落,桓慎也不觉得寒凉,他站在院里默默等待,隔着一层窗板,都能清晰地听到屋中传来的欢声笑语,女人嗓音偏柔,但说话时却爽脆利落。   很特别。   卓琏迈过门槛,甫一看见站在前头的青年,杏眸中透出浅淡疑惑,“小叔为何不回房?这里忒冷了些,过几日你就要启程了,若是染上风寒,哪里能熬得住旅途奔波?”   感受到女子疏离的态度,桓慎没来由地有些发堵,低声道,“年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贼人亦不在少数,我跟你们一同出去,免得遇到危险。”   闻得此言,卓琏缓缓颔首,将面纱放下,倒是挡住了部分寒风,桓芸甄琳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桓慎则落后几步,跟着她们往前走。   没等迈过门槛,桓芸还回过头来,小声叮咛着,“待会儿二哥可别跟我们走散了,嫂嫂带了不少银两,能买好多吃食……”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入耳中,卓琏神情越发温和。   今天正是初七,道路两侧的店铺都已经开张,按说酒坊也该如此,偏偏桓母觉得儿媳太过辛苦,便拍板决定,等到十五再营业。   许多被馋虫勾动的老客隔三岔五便会来到酒坊外瞧上一眼,发现门板上贴了这样的告示,一个两个捶胸顿足,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早知道桓家酒会休息这么长时日,当初就该多买些金波和清无底,放在家中存着,也好过现在馋得心慌。   数月未曾在外走动,甄琳心底升起恍如隔世之感,那些叫卖的小贩虽普普通通,但看在她眼里却别有几分趣味,有时还会驻足在原地愣神,若不是卓姐姐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怕早就被人群冲开了。   卓家世代酿酒,家大业大,手下除了酒坊、酒楼以外,还在汴州开了数家酒肆。由于分布颇广的缘故,很容易就能碰上。   经过挂着青色酒旗的店家时,桓芸眼尖,看到里面的场景,小嘴儿微张,呐呐道:“嫂子,那些女子的腹部、胳膊全都露出来了,不冷吗?咦,她们长得也不太一样,轮廓略深、”   话音未落,便有一只大掌从后而来,隔着帷帽捂住了妹妹的口鼻,不让她再胡言乱语。   “那些都是胡姬,离着她们远些,可记住了?”   酒肆中的胡姬明面上是侍者,但暗地里却与不少客人燕好,与勾栏中做皮肉生意的妓.女没有任何区别。她们吸引的客人越多,老板给的赏钱就越丰厚,这些背井离乡的女子无依无靠,生活不易,便只能似散着浓烈香气的肉骨头一般,以美色做为诱饵,吸引鱼儿上钩。   作者有话要说:  煨开琥珀明黄色,散作蔷薇细软香——刘秉忠 第38章   卓琏就站在不远处, 自然听见了桓慎的话,她没想到卓家竟会用胡姬陪酒,民国时期虽然也有青楼楚馆,但饭馆酒肆却是正经地方,做不得那种皮肉生意。   厅堂中有浓妆艳抹、衣衫不整的胡姬来回穿梭, 客人们喝进肚的到底是酒水还是其他, 就不得而知了。   像桓芸这么大的孩子, 正是好奇心最浓重的时候,即使被二哥捂住口鼻, 藏在薄纱后的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店里, 毕竟那些胡姬与周人生得不太相似, 高鼻深目, 肌肤白腻,露在外头的胸脯一颤一颤的, 就跟刚出锅的豆花一般。   卓琏对小姑的性子也有些了解,现在自桓慎手里将人抢过来, 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脑勺, 低声发问:“有那么好看吗?要是再多看一眼,晚上的蜜酒就别喝了。”   花枝招展的胡姬与香甜适口的蜜酒相比,桓芸很快便做出了选择,她挣脱开二哥的钳制,依偎在嫂嫂怀里,那副娇憨的模样就跟小猫儿似的,乖顺极了, 让卓琏心头一软,也舍不得责备她。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阵阵冷风吹在脸上,只要卓琏一张口,面纱便会卷入嘴里,冰凉湿潮的感觉彷如蛇虫,让她不太舒服,索性将帷帽摘下,拿在手中。   本以为要不了多久便能离开卓家的地界,却不料正前方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为首的那道纤细人影,不是卓玉锦还能有谁?   看到了卓琏,卓玉锦面色微变,但她好歹在酒坊中历练多年,就算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表面上也不会显出太大波动,这会儿唇角微扬,浅笑道:“今日还真是巧了,逢年过节都见不着影儿的人,走在路上却遇见了,正月里不回家拜见长辈,知晓内情的明白姐姐操持酒坊不容易,但更多人怕是会认为你不孝顺,否则哪会将父母亲族忘在脑后?”   活了两辈子,卓琏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虚名,不过正如卓玉锦所言,不孝乃是十恶重罪,万一卓孝同将她告到官府,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瞥见女人微微叠起的眉头,桓慎胸腔中无端涌起一股燥意。他很清楚,卓家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孝这一字却堪比厚重的山石,牢牢压在卓氏肩头,让她无法呼吸,也永远无法摆脱。   说到底,还是他无能,若他不只是个小小校尉,在朝中颇有权势,那一家子也不敢如此猖狂。   卓琏并不清楚小叔究竟是何想法,她思索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我尚在孝期之中,本不宜冲撞长辈,既然玉锦提起了,想必家里人也不介意这个,上门一趟并不妨事。明早我会备好厚礼,探望祖母、父亲。”   “姐姐有这份心便好,妹妹还须去酒肆中打点,先走一步了。”卓玉锦掩唇轻笑,肖似樊兰的桃花眼流露出几分恶意。   这半年以来,卓琏不知发了什么疯,不止没像往日那般死死贴着于满,反而专心酿酒,弄出了清无底与金波两种酒水,几乎将卓家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要不是父亲从人牙子手里买下了不少胡姬,店里的生意恐怕仍不会回暖。   那些胡姬一个两个都生得十分美艳,且蛮夷之地不讲规矩,她们为了活下去、过上好日子,便拼了命的拉拢客人,夜里还会随男子回家……此种做派虽有些不妥,但效果堪称立竿见影,酒肆的门槛都快被人给踏破了,赚到手中的银钱也比往日翻了数倍。   没过多久,卓玉锦的身影就消失在人群中。   桓慎黑眸中露出一丝不赞同,哑声问:“你真要去卓家?”   “我哪有选择的余地?若不想去牢里呆着,便只能主动上门。”   卓琏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奈,她占用了原身的躯体,也必须做好面对困境的准备。卓孝同卑鄙无耻,为了利益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难保不会将事情闹大,若不提前筹谋好,指不定哪日就会进到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届时说什么都晚了。   甄琳桓芸两个年纪不大,却非常懂事,发觉女人情绪不佳,赶忙改口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以防染上风寒。”   卓琏哪会猜不到她们的想法?琳儿盼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能出门一趟,若败了兴致当真可惜,她摆了摆手,“无妨,还得找间药铺中买点东西,否则两手空空去到卓家,未免有些不妥。”   几人在街上逛了两个时辰,这才提着大包小裹回到桓家。   夜里风雪越来越大,将整个汴州城都裹上一层银装,卓琏躺在床上,忽然有一阵吱嘎吱嘎的动静传入耳中。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刚穿上鞋,将油灯点亮,便看到房顶唰唰往下落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也越发明显。   心里涌起一丝惊慌,她暗道不妙,连外袍都顾不得披,拼了命地往外冲。岂料刚走到门口,暗色屋檐仿佛血盆大口,呼啸着坠了下来,有一截断裂的房梁正好砸在了卓琏脚踝,剧烈的疼痛让她面色煞白,好险没昏过去。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其余人又不是聋子,焉有听不见的道理?他们先后推开门,瞧见倒在废墟中的女子,登时便愣住了。   卓琏身上仅穿着亵衣亵裤,也不知她究竟伤到了何处,殷红鲜血不断往外渗,将丝薄的布料都给浸透了。桓母从未见过这般瘆人的场面,惊呼一声,两眼一翻白,直接厥了过去。   桓慎将母亲扶住,手指探了探鼻间,确定她气息平稳,只是昏迷,而没有大碍,松了口气的同时把人交到了桓芸甄琳手里,而后阔步冲到卓琏跟前,弯下腰,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沉声安抚:   “先忍忍,我马上去请大夫。”   即使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卓琏依旧无法忽略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冷风,不住渗入血肉、渗入骨骼。她脑海中一片混沌,下意识地往男人怀里缩了缩,坚实胸膛堪比熊熊燃烧的火炉,让她恨不得紧紧贴合,以此温暖自己冰冷麻木的躯体。   酒坊中闲置的房间虽然不少,但烧了地龙的却不多,有些厢房数年无人居住,冬日烧火费柴,桓母过惯了苦日子,自然无比俭省。   桓慎身为男子,不好随意出入甄琳与妹妹的房间,犹豫半晌,干脆将人带到自己屋中。   此刻卓琏躺在床上,盖着厚厚棉被,仍没有缓和过来,脑门儿上不断渗出冷汗,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倒霉到这种地步,刚刚屋顶坍塌时,她摔倒在地,回过头,恰好看到厚重积雪往下砸落。   酒坊的瓦房建了多年,本就老旧失修,最近这几日大雪又连下不停,估摸着是房梁承受不住重量,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桓慎将棉被盖在女人身上,蹲下身,三两下将沾着血的亵裤撕碎,看到白皙如玉的小腿上沾满血迹,瞳仁不禁微微一缩。   习武之人受伤都是常事,所谓久病成良医,他虽及不上医者,但经验却普通人丰富许多,将赤着的脚踝放在粗砺掌心上,轻轻摸了摸,耳畔便传来忍痛般的闷哼声。   “还好,没伤到骨头,之所以会流这么多血,是被房梁上的木刺刮破了。”   听到男子沉稳的声音,卓琏攥着衣角的手不由松了些许,她确实担心自己成了瘸子,并非畏惧那些恶意的嘲讽,而是害怕自己没有能力独自过活。   “多亏小叔了。”她哑着嗓子道谢。   “无妨,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大嫂安心歇息,待会伤口包扎好了,绝不会留下隐患。”说完,青年起身走到隔壁,将站在床边的甄琳叫到跟前,嘱咐她照看着卓琏,而后冒着雪去了城东的医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甄琳坐在床边,看着女人隐隐发白的唇瓣,眼底满是心疼,急忙倒了碗热水塞到她手中,“卓姐姐,你先暖暖身子,手足都凉得很,千万别冻坏了。”   热水刚一入喉,便有丝丝暖意自腹部涌起,卓琏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明早让小叔将房檐上的积雪扫去,免得再闹出这档子事。”   甄琳也有些后怕,拉着她的手,不住点头。   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卓琏抬眼望去,发现是桓慎回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位年岁颇大的老大夫。   他肩膀落了一层积雪,神情显得更为冷肃。   老大夫赶夜路而来,现下虽有些憋屈,但却不敢有半分怨言。他消息还算灵通,知晓眼前这人勇武异常,曾将闯入村庄作乱的野熊活活打死,此等悍勇的青年,日后造化肯定不小,此刻将桓家人真治好了,说不准还能结个善缘。   几步走到床沿边上,老大夫探出手,将欲把裤腿挽起,却听身畔的人开口道,“我来吧,屋里灯火昏暗,恐看不清楚。”   话罢,男子蹲下身,动作轻缓地将衣料扯开,看着已经干涸的血痂,尤为触目惊心,薄唇不禁紧抿成线。   卓琏靠在床边,将桓慎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心中升起了浓浓震惊。   她本以为就算小叔的态度比往日缓和了几分,早先生出的厌恶依旧存留于胸,轻易不会消散,但此时此刻,他这般谨慎,全然不像对待仇人,难道已经对自己改观了不成?   这念头将将升起,便被卓琏压了下去,桓慎心机城府极深,远非自己可比,他这么做,说不定是有别的打算,还是莫要高兴的太早了。   青年让开位置,老大夫眯眼查看伤处,一边包扎一边道,“这创口虽然吓人,但仅仅伤到了皮肉,上了药,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卓琏别过头去,紧闭双眼,不想看大夫处理伤口。   桓慎的注意力一直落在女人身上,在自己出门的功夫,她已经披上了淡青的外袍,纤长眼睫不住颤抖,配上苍白至极的肌肤,罕见地显露出几分脆弱。   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难不成是病了?   卓琏所住的房间已经被积雪压垮,自是回不去了,等甄琳将大夫送出门子,她才面带歉意说,“小叔,实在对不住,我占了你的屋子,害你无处可去。”   “无妨,我将别的房间烧热即可,大嫂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倒是出自真心,毕竟这半年里,卓琏一直照顾母亲妹妹,为这个家付出了无尽的精力,在她力所不逮时,自己帮上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折腾了这么一通,天都快亮了,想起昨天见到的卓玉锦,卓琏不免有些头疼,倒是桓慎看出了她的想法,语气平淡道:“待会我将礼品送到卓家,你身子不便,无法亲自登门,旁人也不会说三道四。”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卓琏累得眼皮子直打架,还不忘开口.交代,“小叔,你别忘了将积雪清理一番,省得祸事重演,咱们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们的身板可不像我这样康健,完全受不起惊吓。”   瞥见露在外面,纤细不盈一握的脚踝,桓慎眯了眯眼,只觉得掌心一阵发痒,意味不明地说:“大嫂怕是对自己生出了误解,你的身子骨委实算不得好,轻飘飘的,半点分量也没有。”   “是你天生神力,哪能怪到我头上?”她忍不住反驳。   青年伸手掖了掖被角,低声叮嘱,“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母亲。”   这档口桓母已经醒了,穿鞋下地,作势往隔壁冲,瞥见桓慎进来,她急声问:“琏娘的身子如何了,可有大碍?”   “您不必担心,大嫂只是皮肉伤,不妨事。” 第39章   桓慎本是寡言少语的性子, 见母亲心神不宁,便开口安慰了几句,瞥见已经大亮的天光,他冲着甄琳桓芸交代一番,随即拎着卓琏昨日买下来的人参, 径自往卓府的方向赶去。   因知道卓琏要登门, 卓玉锦特地起了个大早, 呆在正堂中等候。她手里端着茶盏,时而抻头往外探看, 时而垂眸思索, 那副坐立不安的模样让卓孝同不由皱眉, 低声斥道:“老实点, 过几日就要进京了,要是在将军府里也这么没规矩, 咱们家的脸面怕是都被你丢尽了!”   樊兰急忙打圆场,拉着女儿的手拍抚几下, 等卓玉锦眼底的委屈之色压了下去, 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瞿福生脚步匆匆地进了门,躬身通禀道:“老爷、夫人,桓慎就在外头。”   “桓慎?”卓孝同叨念一遍,儒雅面庞上透出几分诧异,将目光投注在次女身上,“你不是说自己去酒肆时碰到的是卓琏吗?为何桓慎会过来?”   卓玉锦茫然摇头, “女儿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不如先让桓慎进来,咱们问上一问,情况也就分明了。”   以往桓卓两家关系还算亲密,卓孝同也见过桓慎几次,这小子与脾性温和的桓谨不同,整个人看起来阴瘆瘆的,除了自家人以外,谁都不放在眼里。想起那双爬满血丝的黑眸,卓孝同缓缓拧紧了眉头。   “让他进来吧。”男子沉声吩咐。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颀长身影跟在瞿福生身后迈过了门槛,瞿福生身形矮胖,而桓慎却高大健硕,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对比极为鲜明。   “桓慎,你怎么来了?琏娘呢?”卓孝同态度颇为温和,他终归是生意人,深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的道理,即便卓琏不听话,他也不急着收拾这个女儿,到底是卓家的种,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且先让她得意一阵,反正自己已经想好了对策。   “昨夜风雪大,房顶被积雪压垮,大嫂脚踝受了伤,虽不严重,却无法起身走路,只能由桓某代为拜访。”他面色不变,语气堪称疏离冷淡。   听到这一番话,卓玉锦心里不免升起几分遗憾,桓家酒坊老旧破败,房梁坍塌,当时情形必然十分危险,怎么没将卓琏的双手砸断呢?要是她成了残废,就算手里握着再多酒方,无法估计曲饼的重量,无法辨别投料的多少,再想酿出美酒难如登天,老天爷还真是不开眼。   不过仔细想想,她那好姐姐也风光不了几时了,贵客离开汴州前,曾留下了一块令牌,有了此物,县令大人根本不会拒绝卓家的要求。   卓孝同面上适时流露出几分哀叹,却没有前去桓家探望长女的意思,他跟桓慎客套了几句,像是想起了什么,道:“桓慎,琏娘过了年才十七,正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华,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桓家守寡,我是她亲爹,要是能给她寻到好归宿,想来你也不会阻止吧?”   青年神情越发阴沉,抬眸定定望着主位上的男子,冷冷一笑,“只要卓琏一日未曾离开桓家,她都是我桓家的人,婚姻大事,单凭卓老爷一人做主,未免有些不妥。”   不知怎的,望着桓慎的眼神,卓孝同顿时生出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脑海中也不断涌现出桓慎曾经做下的举动——独自杀死一只野熊,无论是用怎样的法子,也不能否认此人的凶悍与蛮横,他愣住半晌,笑道,“叔叔不过是开个玩笑,贤侄竟然当真了。”   桓慎没有答话,也没有再在卓家多留,起身回到酒坊,甫一进门,便看到将梯子搭在墙边的福叔。   “二少爷,昨晚的事情夫人都跟我说了,咱们上房顶一趟,免得再出事。”   “好,我换身衣裳就来。”   说话间,他熟门熟路走回房间,待鼻前闻到浅浅的甜香时,才惊觉不对。自昨夜起,卓氏就一直躺在自己床褥上歇息,他心里无端生出了丝丝兴奋,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浑身涌动的血脉仿佛都带着烫意。   由于受到了惊吓,卓琏一整晚都没有入眠,天亮时终于熬不住了,彻底睡熟过去,因此也未曾发觉有不受欢迎的来客逐步接近。   燃烧了几个时辰,炉灶里的柴薪早已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阵阵凉意,女人露在外面的玉足也微微颤了颤,脚趾蜷缩在一起,看上去更加精巧,远比桓慎的手掌小得多。   他仿佛受到了蛊惑,坐在炕沿边上,伸手圈住了纤细而脆弱的脚踝,白皙肌肤略有些冰凉,但细腻的触感却格外不同。   为了避免裤腿碰到创口,卓琏穿着的亵裤剪短了一截,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脚踝上方缠绕着厚厚一层白布,桓慎曾经看到过伤处,只觉得那种狰狞不堪的痕迹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卓琏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掉到深不见底的湖水中,湖底的水草死死缠住了她的腿,而后逐渐蔓延,将她的腰也给牢牢裹住,几乎到了透不过气的地步。   梦里的湖水滚烫,不带一丝凉意,同时也不住地往嘴里倒灌,不管她如何挣扎,都无法从湖里逃脱,到了最后,她没了力气,索性放任自流,却惊奇地发现湖水温柔了不少。   指腹摩挲着绯红的唇角,桓慎再次认识到,卓琏这副皮囊对自己的影响究竟有多大。诚如卓孝同所言,十七岁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即使平日里卓氏性情稳重,鲜少出错,但那双杏眼一旦闭上,眉目处便显出了几分稚气。往日他在战场上,窈窕身影无时无刻在脑海中盘桓,久久不散,而今回了汴州,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方才忍住,没有越过雷池。   福叔还在外面等着,桓慎不敢继续留在房中,否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做出何种卑鄙无耻的举动。   他从柜中取出一件褐色衣袍,直接披在了身上,一连串的动作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木门开了又关,外面的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晕,桓慎这才眯起双眸。   卓琏醒来时,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她喉咙又干又涩,嘴唇也泛起阵阵刺痛,寻思着喝口水润一润。由于左腿受了伤,便只能单脚着地,扶着墙慢慢朝桌边移动。   桓慎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大夫交待过,你必须卧床歇息,否则伤上加伤,再想恢复恐怕就难了。”   卓琏并非不知好歹之人,面对桓慎的关切,她感激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只是口渴。”   “我就在门外,大嫂有什么吩咐,喊一声便是。”青年皱眉道。   桓慎先将女子扶到炕沿边,而后折身取了瓷盏,“母亲身子弱,昨天受到了惊吓,现在还未缓过来,甄琳跟芸娘也回房歇息了,行之粗手粗脚,还请大嫂莫要嫌弃。”   卓琏抿唇摇头,桓慎如此温和的态度,让她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会儿除了道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将瓷盏捧在手中,轻轻吹散了氤氲的水汽,因怕烫着的缘故,她只能小口小口抿着。   桓慎抱臂站定,目光落在女人身上,神情严肃正经,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那种肖想长嫂的禽兽之徒。   “小叔去卓家时,他们可为难你了?”卓琏想起了这回事,忍不住问了一嘴。卓孝同究竟是什么德行,没有谁比看过话本的她还清楚,这人六亲不认,连樊兰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没有。”   听到这话,卓琏眼带诧异,随即恍然大悟。按照俞先生的说法,光禄寺少卿来到汴州,为了让卓家酒呈到御前、成为御酒,卓孝同四处奔忙都来不及,哪会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大嫂酿制出来的琥珀光虽然没有售卖,但黄酒的品相却远远胜过以往的清酒,留在汴州实在是可惜了,何不将此等佳酿带到京城?”桓慎声音中带着一丝蛊惑。   大周朝的酿酒业虽不如民国发达,但却有其独到之处,汴州到底太小了,出名的酿酒师傅只有寥寥数人,大多还与卓孝同交好,想要与他们切磋技艺,与痴人说梦没有任何差别。   看出了卓琏的犹豫,桓慎心中暗暗发笑,“家中只有我一个男丁,离家前往京城,难免有照顾不及的地方,卓孝同在汴州权势颇大,跟府衙也有些关系,但要是咱们都到了天子脚下,就算他是将军府的姑爷,也不敢做得太过。”   思及酒坊中的那口无名井,她还是有些舍不得,一时间也做不了决定。   正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卓琏忍不住皱了皱眉,嘀咕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去看看。”桓慎起身来到门外,便见着不少卫士闯进院里,福叔站在酒库旁,脸色委实称不上好。   “杨虎,你这是什么意思?”   被桓慎点了名的高壮汉子,身躯不由一震,哭丧着脸走上前,低声道:“是县令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要征用酒坊,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采买,兄弟也没办法啊。”   “县令?”   “此事不止是大人的吩咐,听说还跟天家脱不开瓜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站在院中的卫士们大多跟桓慎相识,态度还算客气,但他们不能违拗上官的吩咐,只能一动不动呆在原地。   卓琏等了许久都没看到人,这会子不免有些心慌,也顾不得青年的嘱咐,踉跄着朝门口走去,待看到黑压压一片卫士伫立在酒坊中,整个人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感情戏叭~应该是   上一章关于不孝的讨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观点嘛,作者觉得女子即使出嫁,和娘家依旧脱不开关系,是否孝顺不是可以选择的东西,而是当时社会的要求,但卓琏是否改嫁,需要她自己拿主意,只要她没有离开桓家,卓孝同都不能做这个主。   比如回评论时说到的那个案例:母亲让次子杀长子,这种极端的情况明显不合理,次子不想这么做,最后好像是跳河了(太久了记不太清)。从这里就能看出,孝这个字对古代社会的影响都多深,即使亲娘提出非法的要求,儿子也不能拒绝,只能以自杀的方式解决矛盾。   中国古代有十恶,拿到日本就成了八虐,其实都跟社会的要求有关,卓琏不可能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做出不孝的举动,尊亲属可以不慈,卑亲属却不能不孝,现代人看来很不合理,但在古代这种情况还挺普遍的。   有读者问远嫁女不回家尽孝,父母可不可以去告官,卓孝同如果去告的话,提出的理由肯定是恶逆(殴打尊长)或者其他理由,肯定不会说卓琏不回家看我巴拉巴拉。   这种属于极端的做法,一般家长是不会这么做的,古代有息讼的风气,在他们看来,告官不是好事,所以卓琏考虑的是最坏的结果。   作者不太会写宅斗,谢谢读者太太的包容啦~ 第40章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卫士的职责是驻守城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来到酒坊。看着眼前这副场景,卓琏不必思索都能猜到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搞鬼。   卓家虽然只是商户,无法明目张胆地驱使朝廷命官,但七皇子却不同, 他可是真正的天皇贵胄, 即便仅为宫女所生, 普通人也开罪不起,桓家酒在汴州名声不小, 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名, 又哪能比得上头顶的乌纱帽?   县令想讨好七皇子, 便下了命令将卫士派到此处, 若桓家人识时务,自是皆大欢喜, 要是顽固不堪的话,有什么苦果就只能生生受着了。   不过片刻, 卓琏已经将情况分析得清清楚楚, 如今的桓慎只是八品校尉,无论如何都开罪不起勋贵,与其负隅顽抗,招惹一身麻烦,还不如狠下心肠、当断则断,立即赶往京城,到时候卓孝同再想出手加害, 恐怕也不是什么易事。   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女子面色越发苍白,倒是一双黑眸格外清透,桓慎几步走到卓琏跟前,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低沉发问:“大嫂不在房中歇息,出来作甚?”   “都闹到了这种地步,我哪里还睡得着?行之切莫冲动,不管是钱财,抑或脚下踩着的酒坊,全都是身外之物,远远不及家人重要。”卓琏微微皱眉,言辞间的劝阻之意十分明显。   往日杨虎经常来到店里买酒,因跟桓慎关系亲近,若卓氏酿出新酒,还会给他尝尝鲜,想到这样的酒坊就要被卓家买了去,他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嫂子言之有理,县令大人要征用酒坊,肯定是有别的打算。”昧着良心说出这种话,杨虎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地发疼,仿佛被人狠狠扇了几耳光。   卓琏低垂眼帘,仔细想了半晌,忽道:“我们一家子都住在店里,就算要搬走,也得好好收拾一番,能不能宽限几日?”   听到这话,卫士们面面相觑,也不忍心拒绝。将老弱妇孺从自家宅院中赶出去,即便给了银子,依旧是强买强卖。县令大人身份高,安稳呆在府衙下吩咐,不必为这些琐事操心,倒是让兄弟们来当恶人,若连这种微不足道的要求都回绝了,未免太不合天理。   卓琏瞥见众人的神情,已经料想到他们会如何作答,她紧抿唇角,眼底却划过一丝讥诮。   县令虽与卓孝同蛇鼠一窝,到底也要脸面、知廉耻,没有直接将自己的目的表露出来,反而扯了块遮羞布,用以掩饰自己的卑鄙。无名井水甘甜清冽,拿来酿酒泡茶再好不过;在卓家人眼里,自己能酿造出清无底与金波,怕是与这口井脱不了干系。   因此他们才会想法设法,就为了将无名井拿到手。   杨虎挠挠头,憨厚面庞满是羞愧,“嫂子,我跟兄弟们商量过了,你们还能在这里多住三日,时限到了就必须拿着地契去到府衙中,卖出铺面。”   卓琏温声道谢,目送着卫士们离开酒坊,她转头望着桓慎,不住摇头,“原本妾身还舍不得跟小叔上京,眼下看来,汴州已经没了容身之处,若再不离开,卓家指不定会使出怎样的手段。”   若只有卓琏自己,根本不会畏惧卓家人挖的陷阱,但在世人眼中,她是桓家的儿媳,与桓家人休戚与共,不可分割;况且酒坊还是桓父留下的遗物,桓母精心打理这么多年,就算日子过得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下来,而今她擅作主张,同意将店面变卖,也不知婆婆心里会如何做想。   循着卓氏的视线看去,桓慎恍然,猜到了她的想法。   “大嫂莫要担忧,母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县令都派了卫士上门,你我再是不愿,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卓琏没吭声,只点了点头,推门走到桓母房中。   方才的阵势看起来虽渗得慌,但闹出的响动并不算大,毕竟许多卫士都跟桓慎相熟,委实做不出仗势欺人的恶事。卓琏进屋时,桓母还在捂嘴咳嗽,看到儿媳的身影,不由轻咦一声。   “琏娘怎么来了?刚刚好像听到福叔的声音?”   卓琏暗自叹息,突然跪倒在炕前,哑声开口,“娘,都是儿媳不好,招惹了卓家,才会让卓孝同下了狠心,借县令之手,强行买下咱们酒坊。”   听出女子话中隐含的意思,桓母顿时愣住了,她刚想搀扶,便见儿子阔步走到近前,拉着纤细的腕子,态度强硬地将琏娘拉起来。   “母亲,之所以会落到这种地步,都是卓家卑鄙无耻,与大嫂没有半点干系,您莫要责怪她。”   桓母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我还没说话呢,好的坏的全让你占了去。自你爹走后,咱家的长工全都去了卓家,那些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哪会不清楚卓孝同的品性?先前卓玉锦想将店面买下来,被拒绝后又没了动静,我还以为她打消了这个念头,怎知还有后招……”   胳膊被炙热掌心紧紧箍着,卓琏深感别扭,还没等开口,青年便主动松了手,根本没让她为难。   “卓家真正想要的,怕是那口无名井,酒坊不过是附带而已,可惜咱们根本拦不住,只能由着他折腾。”桓母心里不甘,却无力改变现状。   卓琏眼神闪了闪,低低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些卫士只给了三日功夫,有些事情便耽搁不得了。卓琏先将自己准备前往京城的打算告知桓母,后者犹豫半晌,随即应允下来。   桓母到底放心不下儿子,能去到京城,时刻照顾着桓慎,对她而言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哪里会生出拒绝的想法?   见她同意了,卓琏不由松了口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小叔,这些简单活计不劳你费心,我们做即可,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怕是不太容易。”   “何事?”桓慎剑眉一挑,沉声问。   “铜林山上满是积雪,路途难行,但林中有一物是妾身需要的。”   “你直说就是。”   见青年如此爽快,卓琏不由松了口气,笑道:“乌梢蛇常年呆在阴暗潮湿之处,它的精.囊实属秽物,只要寻到活的乌梢蛇,将此物割下,投到无名井中,没有毒性、不会伤身,却会使井水散着浓郁腥气,再也不能造酒。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卓琏怎么可能不怒?卓孝同不是想要无名井吗?水井给他也无妨,井水腥臭,失去了原本的功效,只要想到卓孝同发现真相的神情,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桓慎看着近在眼前的卓氏,心中浮起几分诧异。普通的妇人即使成过亲,都不会如她那般,坦荡地说出精.囊二字,他这嫂嫂当真与众不同。   视线逐渐往下移,落在了嫣红柔嫩的唇角处,青年不急不缓地颔首,背着背篓走出家门。   如今琥珀光还没来得及售卖,就生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卓琏没有时间犹豫,起身往博闻茶楼的方向赶去。费年是爱酒之人,那些珍贵的黄酒交到他手中,才不算糟践了东西,要是带着物什上路,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茶楼的伙计见过卓琏数次,此刻也连通报的步骤都省了,直接在前引路,把女子带到了雅间儿前。   费年手里端着一杯金波,深深嗅闻其中似有若无的杏仁甘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刚想呵斥,便见卓琏笑盈盈站在门口,涌到嗓子眼儿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琏娘怎么来了?”   卓琏进到屋中,掩上房门,将早先酒坊中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费年听罢大怒,想要去找县令讨回公道,却被她拦住了。   “费老板切莫冲动,此事不止与县令有关,更跟天家脱不了干系,为了酒坊得罪贵人,实在不值得。”   费年一屁股坐在木椅上,连品酒的心思都没了,面上满是颓然之色,仿佛斗败的公鸡。他活了这么多年,桓家酒是他喝过品相最好的清酒,现在酒坊被人强夺了去,岂不是意味着日后再也尝不到这种美酒了?   卓琏心思细腻,这会儿已经猜出了费老板的想法,抿唇笑了笑。   “您别担心,我们一家预备搬到京城去,届时会重新酿酒,不会少了您的酒水的。”   闻得此言,费年终于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琏娘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呢?好险没把我吓昏过去,你这么好的手艺,比那些酿酒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强出数分,若因为那些卑鄙无耻的混账,放弃了酿酒,那是所有爱酒之人的损失。”   “费老板谬赞了,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有事相求。几月以前,我曾酿制了一批黄酒,数量不多,但价格却要比清酒更高些,您要是有兴趣的话,明日便送过来一些,免得在路上糟践了。”装着黄酒的陶瓮还在泥屋中,家里又忙乱非常,卓琏准备夜深人静时再黄酒取出来,因此并没有将琥珀光带在身上。   “黄酒?”费老板皱着眉,伸手捏着下颚处的胡须问,“琏娘是不是说错了?费某辗转多地,听过清酒、听过浊醪、还听过形形色色的配制酒,就是没听过黄酒,难道是用药材调和而成的吗?”   卓琏摇头解释,“黄酒的配料与清酒相似,但由于投料次数多,酿造时间长,味道更加醇厚芳烈,也比清酒贵重些。”   费老板心痒难耐,突然站起身,催促道:“琏娘,要不我去酒坊走一趟吧,这种黄酒品相如何,只有亲口品尝,也能彻底分辨出来。”   “您不必着急,琥珀光还未从瓮中取出,须得明日再饮。”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刺球的学名到底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就这样吧~ 第41章   甭管费年究竟有多心痒难耐, 琥珀光尚未从陶瓮中取出,他就算想破了天依旧无法尝到绝佳的滋味,还是得等待一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道理费年明白,只得一边喟叹一边把伙计唤到近前, 差人将卓琏送回桓家酒坊。   卓琏到家时, 天已经黑了, 恰好福叔还没离开,两人合力把泥屋中的陶瓮抬出来, 用细竹条将封口的黄蜡刺破, 滤去杂质, 放出浊液, 再以竹筒取酒,装入素白的瓷瓶中。因再过几日便要搬离汴州, 酒水也无需继续放在瓮中存放,索性全部装好, 避免浪费了。   取酒的棚子搭建的十分简陋, 四面以竹帘遮挡,寒风呼啸,顺着缝隙不断往里钻,就算旁边还烧着炭炉子,卓琏也冷得直打哆嗦。   福叔从桓母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这会儿面色委实称不上好,咬牙切齿道:“卓孝同真是没有良心, 你可是他亲生的骨肉,父女俩相处十多年,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被财帛迷了心窍,做的事情连畜生都不如!”   卓琏脸颊红通通的,双手放在炉子上方烘了烘,倒是渐渐暖和了些许。   “卓家在汴州本就扎根颇深,如今不止攀附上了京城的贵人,清风啸还被选为御酒,咱们若跟他们对上,与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差别,还不如退一射之地,安生过自己的日子。”顿了顿,她继续说:“福叔,你可要跟我们一起上京?”   福叔并非签了卖身契的奴仆,而是桓父自己请回来的厨子,在桓家败落时他没有像长工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去,反而留在举步维艰的酒坊中继续帮忙,此等品行卓琏很是钦佩,也想将人带到京城,但背井离乡的滋味儿实在不佳,若福叔不愿意的话,她也不能强求。   中年男子面露犹豫,好半晌才道:“我不想离开酒坊,但母亲都快六十岁了,今晚我回去劝一劝她,明日再给琏娘答复。”   卓琏微微颔首,依次将色泽素净的瓷瓶搬到库房中,而后端着一壶蜜酒,坐在堂屋里等桓慎回家。   也不知等了多久,壶中酒水已经去了大半瓶,卓琏眼皮子直打架,强打精神,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地站起来,便见着眉目锋锐的青年走入房中,将背篓放在地上。   桓慎在山里足足呆了几个时辰,站在跟前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卓琏眸中透着几分愧意,一边拿掸子扫去肩膀鬓发上的积雪,一边道:“山上的乌梢蛇一旦冬眠,便会钻到犄角旮旯里,想要寻出来并非易事,小叔辛苦了。”   桓慎没有吭声,宽厚手掌握住了桌面上的酒瓶,将浅金色的蜜酒倒在杯盏中,一仰头,直接喝进肚里,动作无比豪迈。   瞥见这一幕,卓琏心里不免升起一丝尴尬,那只杯盏是她刚才用过的,还没来得及清洗,便被小叔拿到手中,到底该不该告诉他?   白瓷并非官窑所出,但质地姑且算得上清透光润,配着男子因苦寒而冻得粗砺通红的手掌,对比鲜明极了。   一时间,卓琏低低叹了口气,也顾不上那种细枝末节,转身从房中取出油膏,塞进青年手中,温声叮嘱:“冬日天寒,皮肤本就容易皲裂,小叔为了找到那些长虫,估摸着也耗费不少苦工,赶紧将油膏涂上,免得生了冻疮。”   堂屋的油灯不算明亮,但凑得近了,也能看清女人姣好的眉眼。卓氏的五官生得好,双目明亮,眼角微勾,桓慎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双眼睛,他喉结不断滑动,鬼使神差地道:“这些乌梢蛇都是在雪窟窿里挖出来的,我手已经冻僵了,现在动弹不得。”   卓琏并没有怀疑话中的真实性,反倒将简陋的瓷盖打开,食指蘸了些透明的膏状物,先在掌心捂化了,才抹在青年手背上。   甫一碰到那双手,仿佛握着梆硬的冰柱似的,冷得她微微一颤,却并没有放开,而是仔仔细细将油膏涂遍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皮肤。   桓慎自小练武,经常用的兵器是长.枪,由于苦练不辍的缘故,掌心积了厚厚一层茧,又硬又刺,粗糙极了。卓琏心中不免生出丝丝感慨,只觉得他能够厚积薄发、一鸣惊人,除了恰逢时势以外,自身也足够优秀,若没有这么多年的打熬,想要凭军功出头,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了。”她往后退了两步。   萦绕在鼻前的甜香忽而远去,桓慎神情愈发阴郁,侧身望着放在地上的背篓,低沉发问:“我一共弄了三条乌梢,此物该如何处理,大嫂说清楚些,我自会收拾。”   卓琏手里拿着油灯,走上前,打量背篓中一动不动的小蛇,“都是活的吗?”   桓慎点头。铜林山上蛇虫极多,老鼠的数量也颇为可观,乌梢蛇冬眠后,便会被耗子啃成几截,他还是悉心挑选了一番,才带了这几条回来。   “只要将精.囊割出来,扔到无名井中即可,并没有特别的忌讳。”   这法子是卓琏上辈子弄到的,她打理的酒坊以酿造薏苡酒闻名,最早用的那口井,水质虽比不上无名井,却也能称得上清爽。   岂料好景不长,有人因嫉恨在水井里投了乌梢蛇的阳.物,自那以后,井水散发着一股腥气,若非嗅觉灵敏之辈,根本无法发现其中差异,但酿出的薏苡酒却品相大跌,她从造曲到收酒,每个步骤都跟着看了,才发现是井水出了问题。   “既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将乌梢处理一番,以免夜长梦多。”   “也好。”卓琏抿唇颔首,跟在桓慎身后走进厨房,看他拿着匕首,三两下将物什割了下来,她也没继续耽搁下去,两手端着木盆走到无名井前,把东西倒入其中。   三日后,桓家租赁了几辆马车,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除了桓家几口以外,瞿家人以及福叔母子也都在马车上,这会儿卓琏翻着账本,心里不住思索。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想要在天子脚下站住脚,势必得耗费不少的银钱,亏得近半年以来,酒坊的生意比往常红火了数倍,售卖的清无底与金波价格也不低,否则任凭卓琏酿酒的手艺再好,也无济于事。   瞥见儿媳紧绷的面庞,桓母拉着她的手,轻声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琏娘是个本事的,京城里没有别人使绊子,一定会将酒坊打出名气。”   卓琏边笑边点头,桓芸依偎在嫂嫂怀里,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   桓家人甫一离开,卓孝同便急不可耐地来到酒坊,看到仓房边上的那口无名井,狭长双眸迸发出一道精光,伸手捏着胡须,神情说不出的得意。   卓玉锦站在一旁,柔声说:“爹爹,酒坊恰好要酿造一批清风啸,不如让长工们来这里取水,到时候造出的清酒,品质肯定不逊于清无底。”   盯着黑黝黝的井口,卓孝同突然觉得有些古怪,若他处于卓琏那个位置,手里有一口这么好的井,就算是毁了也不会拱手相让,桓家人走得这么爽快,其中不会有猫腻吧?   心里这么一想,男子脸色一沉,伸手指着瞿福生,吩咐道:“你先打一桶水上来,我尝尝味道。”   “尝什么味道?您是信不过女儿,还是信不过祖父?无名井的殊异之处可是他亲口所言,绝不会出错。”卓玉锦语气虽温和,却隐隐透出几分不满。   瞿福生身为卓家的大管事,自然不敢违拗主子的心思,麻利地抬水上来,舀了一碗,颠颠送到卓孝同面前,态度堪称殷勤备至。   垂眸看着碗里的清水,卓孝同眉头皱得更紧,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这会儿竟闻到了一股腥气,他心乱如麻,吸溜着喝了一口,发觉井水虽称得上清凉,但味道却尤为普通,根本寻不出半分优点。   见父亲面色涨红,额角迸起青筋,卓玉锦不免忐忑,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的,跟着尝了尝,而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这就是你推崇备至的无名井?花了整整一千两纹银,还用上了七皇子的人情,就买回了这种东西?水质普通,隐带腥气,要真以此为原料酿酒,卓家的招牌就彻底砸了!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边骂着,他一边将瓷碗狠狠掷在地上,瓷碗应声而裂,碎片与水迹全都溅在了卓玉锦的裙裾上,留下大片大片的湿痕。   为了更加贴合“儒商”的名号,平日里卓孝同会悉心维持着优雅斯文的面貌,鲜少当着外人的面发火,但此刻的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这种被人愚弄的滋味儿甭提有多难捱了,若是卓琏站在他面前,恐怕他都会生出将人剥皮拆骨的念头。   “爹爹,兴许是咱们弄错了,无名井水必须在酿酒时才能体现出功用,否则单凭卓琏,哪能酿出清无底与金波?”卓玉锦仍不死心,双目直勾勾盯着水井,姣好的面容一阵扭曲。   啪的一声!   卓孝同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将人打得栽倒在地,嘴角都渗出血丝。   “胡闹一回还不够,你还想将整个酒坊都给赔进去吗?赶紧回府,收拾收拾东西,过几天滚去京城,省得留在这儿碍眼。”说完,卓孝同看都不看倒在地上的次女,甩袖离开了。   瞿福生站在原地,压低声音劝说:“小姐别哭,老爷只不过是气得狠了,才会说出那种伤人之语,等他气消了,您再试着提一提,指不定他就同意了。”   卓玉锦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完全不信自己受到了蒙骗,她蹲在木桶边,大口大口喝着井水,没过多久,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井壁,弯腰不住呕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模样狼狈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一本基友的文~~~   《陪嫁女的荣宠之路》by承流   庶出的女儿,天生就矮了嫡女一头,甚至连婚嫁,都要做姐姐的陪媵。   枝枝被当做嫡姐的嫁妆,一同抬入王府大门。   枝枝待在王府中,无名无份受尽欺凌,却偶然遇见了前来王府的太子。   太子殿下捏着她嫩生生的下巴:“顾枝,你愿不愿侍奉孤?”   枝枝怯生生咽了咽口水,“妾……妾愿意。”   强撩强宠,心机娇妾vs强硬太子。 第42章   卓玉锦大冬天的喝了一肚子生水, 不难受才是怪事, 亏得她身边跟了两个丫鬟, 见主子扶着井壁不住作呕, 一个两个害怕极了, 急忙将人带到了医馆中, 由大夫悉心诊治, 喝了七八日的苦药才渐渐好转。   大概是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卓玉锦整个人消瘦的厉害, 看起来就跟套上人皮的骷髅一般, 十分憔悴。   偏生卓孝同因为无名井的事情心生愤怨,即使来到卧房中探望, 言语中的讽刺与责怪依旧没有减少。   看到女儿终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倒是樊兰心痛如绞,准备了车队, 让奴仆们送卓玉锦与樊竹君进京, 免得留在府中,心中郁结难解, 想要痊愈更是难上加难。   此时卓琏已经到达京城, 天子脚下衣食住行样样不菲, 好在桓慎得了三皇子赏识, 身上官职虽不高, 在城西的十里巷却有一座宅院,地方不大,但此地寸土寸金, 能有落脚之处已经算不错了,哪能挑三拣四?   桓母瞿氏都是吃过苦的,随便挑了间屋子便歇下了,倒是丹绫有些不乐意,边提着包袱往屋里走,边抱怨道:“这屋子背阴,就算烧了火炕也暖和不起来,我瞧着桓芸甄琳住着的房间不错,能不能跟她们商量一番,调换一下。”   瞿易力气不小,将箱笼贴着墙根放好,抹了把脸说:“当初让你留在汴州,你自己不想待在那儿,怎么现在又嫌弃上了?”   “瞿大哥跟伯母都到了京城,只把我扔在老家,无依无靠、受人欺凌,哪还有活路可言?”丹绫生了一副美丽娇怯的相貌,此刻一掉泪,瞿易便心软了,忍不住道:“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实在没有办法,等将来手里宽裕了,再带你搬出去。”   丹绫不太满意,拉着瞿易粗糙的手掌,贴在颊边,轻轻蹭了蹭,软声道,“瞿大哥,你就不能帮帮我吗?在汴州时,我俩都……”   话没说完,瞿易猛地把手抽出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副模样委实瘆人,将丹绫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说什么。   *   把家人安置好后,卓琏并未闲着,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店铺,盘下来也可以酿酒。只可惜她初来乍到,根本没有门路,最后还是花钱雇了牙人,才打听到了一家往外卖的店铺。   这家店位于城西,本是一座酒肆,正对主街,铺面宽敞,按说只要酒水品相过得去,生意都不会太次。   但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酒肆位置好,还有胡姬当堂卖酒,一个个花枝招展,娇艳如花,却吸引不了客人上门,老板雇了不少长工,还要养着那些胡姬,耗费的银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在将家底败祸光前,他终于清醒了,把胡姬卖给了人牙子,而后又将店铺交到他们手里,代为售卖,准备拿着这笔钱回乡置办田地,也好养老。   桓慎进到京城后,便跟在三皇子身边当差,空闲的时间并不算多,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就从母亲口中听说了卓琏预备买铺子的事情。   “大嫂要买李家酒肆?”青年穿着暗色衣袍,神情称不上好,整个人显得无比阴沉,桓芸缩了缩脖子,站在母亲身后,也不敢跟二哥搭话。   桓母倒是早就习惯了次子这副模样,也没觉得有何不妥,笑着点头,“正是,那家铺子当真便宜的很,城西的铺面只要一千五百两银子,里面又有酿酒的房间,横看竖看都挑不出毛病。”   瞧见母亲这副神情,桓慎也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还不如直接去找卓氏。想到此,他站起身往外走,正好看到在院里打水的女人。   “大嫂,行之有话想跟你说。”   听到这话,卓琏不免有些诧异,忙点了点头,将木桶放在地上。   “那咱们去堂屋吧。”即使每天喝了不少汤药,卓琏左腿的伤势依旧没有全部复原,最近拖着伤腿来回奔忙,病情好像更加重了几分,走路时一瘸一拐,那副险险要摔倒的样子,让桓慎不由拧眉。   青年几步走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语气中透着压制不住的怒意,“你身体尚未痊愈,何必如此折腾?”   “我身上的伤势本来就不算严重,就是那老大夫说的唬人了些,咱家现在入不敷出,要是不快点将店铺置办好,我心中难安。”卓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原以为说了这番话后,桓慎便不会再揪着不放了,哪想到这人竟死死盯着她的左腿,目光彷如火焰,能将覆盖在身上的衣料全都烧成灰烬一般。   这会儿卓琏已经坐在了木椅上,愕然地看着蹲在地上的青年,他动作轻柔地抬起自己的左腿,先将鞋子脱了下去,作势要扯开罗袜。   “住手!你这是在做什么?”卓琏吓了一跳,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眼前这副场景实在令人浮想联翩,要是让别人发现的话,她身为寡妇,就算跳进黄河里也解释不清。   桓慎神情严肃,不带半分笑意,“行之只是想看看大嫂的伤口,并无半点冒犯之意,还请大嫂莫要见怪。”   话罢,桓慎一把将雪白的罗袜扯落,露出了柔细的玉足以及纤弱的脚踝,女子肌肤莹润,没有半分瑕疵。卓琏想要挣扎,但她的力气却远远比不过青年,试着抽动几下,除了拉扯到伤口、引发阵阵痛意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指腹摩挲着坚硬的血痂,同时也触碰到了温凉的肌肤,桓慎呼吸突然急促了不少,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将绸裤放下。   “伤口虽无大碍,周围却有些红肿,这几日大嫂还是别出门了。”一边说着,桓慎一边帮她将鞋袜穿好,动作虽生疏,但好歹没有弄疼卓琏。   “我跟牙人说好了,今日把银子给他送过去,一千五百两银子的店面,当真划算极了。”   桓慎表面正经,心里却还在回味着方才滑腻的触感,他板着脸道:“李家酒肆开了三个月,先前的杂货铺开了两个月,再往前的那间饭馆,连一个月都没开上,那位置做不起生意,还是算了吧。”他在京城呆过一段时间,也听说过那处有多邪门儿,开一家倒一家。   “哪有做不起生意的店铺?我去酒肆看了一眼,发现他们酿的酒水只是最普通的浊醪,买下的胡姬虽然美艳,但脾气十分暴躁,曾经将客人的脑袋砸了个窟窿,闹出这种事情,经营不善也在情理之中。”卓琏认真反驳。   桓慎浑身紧绷,想要劝说,却又不知从何劝起。   “罢了,我去找牙人,把这家店买下来,大嫂好好歇息便是。”   卓琏没想到桓慎这么好说话,一时间不由瞪大双眼,不过他带给自己的震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此刻她笑着道谢,将准备好的银两交到青年手中,便回房歇着了。   晚膳时分,福叔炖了一锅酸笋老鸭汤,汤色奶白,鸭肉鲜嫩,还有阵阵酸香让口鼻里钻,甭提有多开胃了。   卓琏端着汤碗,冰凉的双手刚刚暖和起来,便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丹绫姑娘,你可是有事?”   闻声,瞿易身子一震,冲着旁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希望丹绫能懂事些,不要总给别人添麻烦。   丹绫恍若未闻,继续望着卓琏,不住叹气,“这话本不该说的,但妾身的确熬不住了,还请琏娘见谅。”   “你别胡闹了!”瞿易斥了一声。   “义兄,先让丹绫姑娘说完,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心里也能有个数。”卓琏放下汤碗,做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眼底划过丝丝得意,丹绫道:“妾身住的房间背阴,又小又湿冷,若只有妾身一人,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生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是受不住这种苦楚,还请琏娘体谅一二,让妾身换一间屋子居住。”   卓琏不由瞪大双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丹绫居然怀孕了,她看着瞿易,再看看满脸惊色的瞿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瞿氏浑身发抖,一耳光甩在了瞿易脸上,毫不留情地大骂:“你简直就是个畜生,还没有成亲,便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现在连孩子都有了,你、你!”   卓琏怕母亲气坏了身子,伸手拍抚着妇人细瘦的脊背,轻声安慰:“您别生气,事已至此,让他俩办喜酒便是,这样过了明路,别人也挑不出毛病。”   瞿易站在旁边,见到面露绝望、不住流泪的义母,脑袋嗡的一声响,心里涌起阵阵悔意。当时丹绫刚进家门,一个人待在屋里害怕,他又吃醉了酒,前去探望时,也许是着了魔,竟然稀里糊涂地就成了事,他本以为不会闹大的。   瞿家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桓母福叔将两个小姑娘带到里屋,在房中吃了饭,等了一个时辰,卓琏才回来。   “事情怎么样了?”桓母忍不住问。   “孩子都有了,自然得成亲,幸好丹绫被逐出府门时,自己拿到了卖身契,否则肯定会更加棘手。”卓琏咬了咬牙,道:“瞿易都要成家了,继续留在这儿也不太妥当,过几天他们便会搬出去,租一座小院暂且住着,等将来攒够银钱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桓母性情善良,但卓琏却不能得寸进尺。   桓家是桓家,瞿家是瞿家,即便两边是亲戚,也不能住在同一屋檐下,远香近臭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快些搬走对谁都好。免得丹绫再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止瞿氏为难,桓母心里也不会好受。   得知瞿氏的打算,丹绫险些没气昏过去,京城的宅院有多昂贵她心里清楚极了,就算瞿易一月能赚上四两银子,在汴州称不上少,但拿到了京城里却连水花都激不起,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攒够银钱、买下宅院?   自己费尽辛苦怀上身孕,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何会适得其反? 第43章   方才眼带讥讽的青年们, 这会儿一个个都傻了眼, 明明铁锅中熬煮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肥肉,且出自羊身,自带一股腥臊味, 平日里闻着、看着都觉得腌臜,为何现在会散出如此浓烈的香气, 伴随着阵阵霸道的芳辣, 让人晕陶陶的,好似吃醉了酒一般。   清无底在米酒中, 品相已经算是不错了, 无论在汴州还是京城,既定的事实都不会发生改变。眼见浅绿色的酒液逐渐与油脂融合, 慢慢化为奶白色,不止勾动了看客们腹中的酒虫, 就连酒肆中的长工也不得幸免,双目发直地盯着女子的动作, 舍不得错过一丝一毫。   有客人瞧见酒肆内摆放了桌椅,直接走入其中,冲着桓母道:“外面的酒水真香,给我来一升, 再要一碟煮咸栗肉、一碟乾落花生、一碟兔脯佐酒。”   桓母站在柜台后, 轻声提点:“清无底一升三百文。”当初在汴州时,有不少人嫌弃清酒价高,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酿酒耗费的药材以及粮食, 委实不菲,若真折价卖了,那岂不是做了赔本生意?   “三百文就三百文,京城中价高的酒坊不在少数,也不缺你这家。”男子摆了摆手,姿态十分豪爽。   周人酷爱饮酒,夏日天气炎热,饮冷酒能清燥静心;冬日霜雪凛冽,饮热酒能祛寒暖身。其实冷酒热酒各有其优缺点,冷酒不伤肺腑,但胃性恶寒,会导致气血郁滞;热酒对脏器有损,却能行气和血,不冷不热方为中和。   最开始瞿氏并不清楚温酒有这些讲究,还是昨日琏娘特地找到了她,当面示范了一回如何温酒,瞿氏才学会的,现下她留在厨房中帮忙,用热水浸过瓶身,待温度适宜后,才将杯盏送到客人跟前。   这家酒肆并无陪酒的少女,也无胡姬,按说再普通不过了,但堂中的位置早已坐满,甚至还有不少客人迈进门,四处踅摸,也找不到落脚之处。   毕竟门口的香气委实诱人,只要手头宽裕些的,恐怕都会来尝尝鲜。   羯羊肥膘被切成了四方块,里面还加了一斤去皮掐尖的杏仁,一时半会儿熬不好,卓琏就寸步不离地守在灶前,盯着火候。她眉目平和,没有半分不耐,桓慎瞥了一眼,忽地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问:“外面风大,这锅羊肉要熬煮多久?”   “羊肉要非常软烂,方能出锅,现在还不是时候。”炉子里火光熊熊,带来阵阵暖意,卓琏并不觉得寒冷,甚至双颊都被烘得涨红,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催促道:“小叔先回屋歇着吧,店里的人手足够,无需你操心劳神。”   “我在这陪着你。”桓慎不容拒绝地说。   卓琏对青年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知道此人最是执拗不过,索性紧紧抿唇,也不再多言。年轻男女的容貌本就出挑,这档口主街上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见卓琏梳着妇人发式,还以为二人是夫妻。   酒肆对面开了一座茶楼,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年被酒香勾地不行,不顾凛冽的寒风,直接将窗扇推开,先是抽着鼻子闻了两下,等透过袅袅烟气看清炉子旁的两人时,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笑盈盈开口:“三哥,我说今日桓侍卫怎么没跟在你身边,原来人家是有美人相伴,艳福不浅啊!”   “小九肯定是看错了,桓慎冷心冷血,就算是再美的女人在他眼里也是死物,今个儿告假定是有旁的事情,绝不会、”话音戛然而止,满身贵气的男子面露惊愕,完全没想到会在街面上看到自家寡言少语的手下。   九皇子笑了两声,幸灾乐祸道:“食色性也,桓侍卫到底也是个男人,如今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为自己考虑一二也不算什么。”   “那女子成过亲。”三皇子冷声打断。   “成过亲?”九皇子再次探出头去,终于看清了卓琏的打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摇头。   三皇子很快便恢复如常,看也不看摆在桌面上的精致茶点,边往外走边道:“对面的酒肆是桓家人开的,咱们也去捧捧场。”   “这股味儿的确挺香的,比宫里面的御酒也不差什么,听说光禄寺少卿去各地寻访美酒,年前刚好经过汴州,想来要不了多久,桓家便会奉旨酿造御酒了。”九皇子言辞极为笃定,他身份尊崇,良酝署的美酒喝过不知凡几,品鉴酒水的能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从来没有出过错。   卓琏嗅觉灵敏,突然闻到一股香料的味道,她定睛一看,发现两名青年站在旁边,一人年岁稍长,看起来颇为沉稳,另一人眉眼间残存着几分稚气,却很是俊美。   “老板娘,你这熬的是什么啊?”九皇子凑到近前,盯着锅里上下漂浮的肥膘发问。   “回公子的话,这是羯羊肉,与酒液搭配在一起熬煮,使脂香浸透在汤水中,而后再与酒饭混合,做出的羔儿酒回味悠长,喝着绵柔适口,甘醇芳烈。”此刻卓琏已经猜出了两名男子的身份,态度温和极了。   桓慎先行了礼,随即不着痕迹地挡在女子跟前,免得九皇子与她靠得太近。   “酒肆内有清无底与金波,二位可以去尝尝。”   “行之,家里还剩下几瓶琥珀光,你跟娘说一声,拿给两位贵客便是。”当初从汴州搬离时,卓琏将大半酒水卖给了费老板,不过为了开店,她几样酒都留了一些,每天卖酒时把控着分量,倒也不会出现缺货的情况。   九皇子来了兴致,继续追问:“这琥珀光究竟有何不同寻常之处,怎么如此稀少?”   “清无底与金波只是普通的清酒,而琥珀光却是黄酒,原料相似,却更加醇厚,品相堪称上乘。”卓琏自己也尝过琥珀光的味道,要不是行路不便,她可舍不得将这些宝贝都卖给费老板。   两位贵客被桓慎带到了雅间,卓琏用筷子插了插肥膘,发现已经炖到了骨酥肉烂的程度,当即不再犹豫,拿起笊篱将肥肉捞进盆中,端到厨房,动作麻利地改刀切成细丝,跟锅上的酒饭混合在一处,用木杵不住搅动,再添肉汤,顿时整间厨房都充斥着香气。   福叔将兔脯切成薄片,等瞿氏将菜送到前堂后,他才走到卓琏边上,咽了咽唾沫问:“瞧这羔儿酒的做法,应该适合冬日饮用,但它属于夏日成熟的大酒,天暖时喝着恐会觉得腻歪。”   “无须担心,酒水能使油脂消融,只会增加脂香,而不会使人厌烦,更何况酒水发酵的时间越长,味道就越浓厚,若是不着急的话,咱们完全可以等到明年冬天再收酒。”卓琏将锅盖扣好,继续道:“费老板先前来信了,他过几日回到京城后会送些花苞过来,到时造些配制酒,咱们店里的品类也能丰富些。”   “对了,昨日的羊肉可还有剩?”她问。   “羔儿酒只用肥膘,精肉、羊骨以及下货还剩了不少。”   卓琏点了点头,“劳烦福叔将羊腿精肉切成薄片,我还有别的用处。”   羯羊价高,桓家为了买下这座铺面,已经耗费了不少银钱,平日里自是得俭省着些,因此也不会时常采买羊肉。卓琏想趁此机会,弄出一种雪花肉膏,饮酒时切成一片浸入其中,酒味醇香可口,虽比不上发酵数月的羔儿酒,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福叔对卓琏酿酒的能耐很清楚,这会儿二话不说,直接从缸里拎了一只羊腿出来,去除上面的筋膜,用温水反复洗涮,将其中的血丝清干净,这才放在案板上改刀,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看着那薄如蝉翼的肉片,女人眼底满是惊叹,没想到福叔的手艺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等羊腿肉片好,卓琏在锅里倒酒,烧开后,将肉片焯熟,切成细丝,再用碾子不住研磨,而后又敲断腿骨,弄出了三两羊骨髓、从内脏中挖出了一两肾窠脂,放在银质小锅上慢慢熬着,直到化为油水,滤去渣滓,跟碗中的羊肉膏混合均匀,最后加上龙脑香,才将瓷盒封好。   福叔抹了把脸,问:“这是什么?”   “这叫雪花肉膏,待会冷透了便能取用。”   *   包厢内。   看着素白瓷盏中金黄的酒水,九皇子凤眼划过浓浓诧异,端到鼻前轻嗅两下,慢慢抿了一小口,便有一股尤为特别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先是些微的甘甜,转瞬间化为辛辣芳烈,最后则是草药淡淡的苦,三种味道相辅相成,融为一体,简直挑不出半分缺点。   “尽道三冬五暖气,谁知春色此中藏,琥珀光,还真是好名字!”九皇子连连赞叹,再次将杯盏斟满,细细品味,完全舍不得牛嚼牡丹。   “桓侍卫,方才在店门口卖酒的女子,不知是何身份?”他忍不住问。   青年面无表情,平静作答:“那是属下的长嫂。”   闻得此言,三皇子不由愣住了,当初要不是为了护着他,桓谨也不会死于暗箭之下,不料那妇人竟是桓谨的遗孀,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也是可怜。   “卓氏酿酒的手艺极佳,桓家酒肆也是她一人撑起来的,事亲至孝、性情和顺,属下对她很是尊敬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皇子就算对人家再感兴趣,也不好再问下去,他眼神闪了闪,忽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光禄寺少卿曾往御前送了一批酒水,可是你们家的?”   桓慎摇了摇头。   “光禄寺选了卓家的清风啸,与桓家并无关系。”   九皇子紧紧皱眉,已经猜出了其中的猫腻,不由讽笑一声。正待此时,忽听一道敲门声响起。   “进来。”包厢的房门被人推开,卓琏端着三只酒杯缓缓走入,瓷盏底部铺着淡粉的薄片,也不知到底是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  冷热酒的优缺点出自《寂园杂记》   雪花肉膏在古代不叫这个名字,做法出自《寿亲养老新书》   尽道三冬五暖气,谁知春色此中藏——刘秉忠   冻得我脑子都昏了,补了敲门的细节,谢谢妹砸~   PS:今天晋江的评论抽了,据说网站开发了新功能,emmmmmm,暂时不做评价,等大家试用过再说~~ 第44章   卓琏从汴州而来, 要买下李家酒肆用以经营, 在牙人眼里与待宰的肥羊没甚差别, 因此便在原有价格的基础上提高到了一千五百两,净赚了二百两。那牙人心里正乐呵着,没想到谈生意的换了一人, 这青年生得人高马大, 面容虽俊美,但一身血气却让人两腿直发软。   惊慌之下,牙人也不敢再贪小便宜了, 直接收了一千三百两银,而后便带着桓慎去到官府,将文书办妥,一来一回折腾到了天黑。   等桓慎拿着契书回来时, 看到堂屋还亮着灯,桓母桓芸等人歇的早,这么晚还没睡下的, 除了卓氏不做他想。   他推门走到近前, 发现女子单手拄着下颚,露出一副思索的情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   “大嫂。”   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将卓琏吓的一激灵, 等看清了桓慎那张脸后,紧绷的身躯才渐渐缓和下来,“小叔总算回来了, 那间店面可买下了?”   桓慎将契书以及二百两银票放在桌上,温声解释:“那牙人听你口音不对,猜到是外地来的商户,便将价格提了二百两,不过他却没胆子糊弄我。”   听到这话,卓琏低低笑了起来,实在没想到桓慎还会跟人讨价还价,要不是她左腿的伤势未愈,真想跟在青年身边仔细瞧瞧,也许会发现更多出人意料的细节。   把契书放在信封里收好,卓琏想起晚膳时分发生的事,面色不由一沉,“丹绫肚子里怀着瞿易的孩子,他们准备搬出去,免得生出龃龉。”   打从看到丹绫的第一眼,桓慎就觉得那妇人的双眼十分浑浊,令人不喜,没想到瞿易也是个不经事的,竟在婚前做出了这档子事儿,色令智昏、举棋不定,与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有任何区别。   “他们离开也好,省得成日挑三拣四,给你惹麻烦。”   卓琏偷眼觑着面前的青年,见他未曾动怒,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嫂方才在想什么,那般出神?”桓慎大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手里把玩着瓷盏,姿态十分闲适。   虽然知道李家酒肆经营不善,与老板脱不开关系,但卓琏心里仍有些忐忑,生怕大笔银钱打了水漂,害得家人重新陷入到困窘的地步,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当即道:“眼下恰逢腊月,我准备酿造一种羔儿酒,等到伏天就能喝了,脂香浓郁,也能卖得更高的价钱。”   桓慎在三皇子身边当值,平日里也经常随主上赴宴,除了宫廷的御酒外,各地出名的酒水全都有所耳闻,就是没听说过羔儿酒,他眯起双眸,仔细端量着神情自如的女子,只觉得她像是被迷雾团团裹住,让人无法摸到头绪,同时也激起了他的窥探欲。   “这羔儿酒该如何酿造?”青年淡淡发问。   卓琏没有察觉到异常,反倒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古方中记载,羔儿酒要用三十斤羯羊肉作为主料,其中至少有十斤肥膘,放到锅中煮至软烂,切成丝,与醋饭混合均匀,再在酒母中投饭,煮过羯羊肉的汤水也是难得的好东西,酿酒时还有用处,万万不可浪费。”   “我既没有继承父亲酿酒的天赋,也没有看过这些千奇百怪的古方,若他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话,想必会对我失望至极。”桓慎佯作愧疚,不住叹息。   “行之切莫妄自菲薄,你还年轻,将来前程无量,你不喜这个,又何必将漫漫人生数十载都拘于酒道?更何况我要说的不是古方,而是另一种巧办法。”   “什么办法?”桓慎挑眉发问。   卓琏喝了口水润喉,继续道:“羔儿酒之所以诱人,是因为它有一种独特的脂香味儿,入口醇厚,与寻常的清酒黄酒不同。这种脂香主要源自于羯羊身上的脂肪,全用肥膘,味道反而更美,书中所说的‘截肪醉骨荐馨香’,指的就是羔儿酒。”   羊与猪一样,切去祸根前,不止肉少而柴,身上还带着一股腥臊气,但阉过后,无论是味道还是口感都有极大提升,昨日桓母去了趟集市,发现京城的骟猪与羯羊是热销货,极为抢手。   桓慎轻叩桌面,问:“按照大嫂所言,羔儿酒少说也得伏天才能收酒,它与招揽客人有何联系?”   “先前在汴州时,我曾当街煮酒,让酒香四散开来,吸引到众人的注意,同样的方法在京城也能用。于店门支起一口大灶,以清无底代替井水,炖煮羯羊肥膘,脂香中夹杂着酒香,效果定会加倍。”卓琏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杏眸莹亮澄澈,彷如珍贵的水晶。   “此法甚好,等酒坊开业那日,大嫂别忘了叫上行之,也好帮你打打下手,为家里出份力。”   “小叔这话可就说错了,你从牙人手里买下的是酒肆,并非酒坊,店铺的前堂可以用来招待客人,届时由福叔掌厨,我跟母亲卖酒,等有机会再雇些长工也不迟……”   话还没说完,便被青年抬手打断,“你身体未愈,每日酿酒已经耗费了极大的精力,要是再去前堂招呼客人,身体哪能承受得住?”说这番话时,桓慎也有自己的私心,卓琏容貌姣美,即使在京城依旧十分出挑,女子卖酒本就引人遐思,再配上此等皮相,肖想她的男人必定不少。   思及此处,桓慎心头涌起阵阵燥意,周身萦绕的气势也愈发令人胆寒。   “不妨事。”吐出三个字后,卓琏便说不下去了,只因青年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紧盯着自己,让她不免有些慌乱,忙改口道:“那先招揽几名长工,让他们在前堂帮忙,娘也不必那么辛苦。”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桓慎也没再多留,兀自站起身,说了句“天冷夜寒,嫂嫂早些歇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堂屋。   翌日天刚亮,瞿氏开始收拾东西,瞿易则走出家门,在外寻找合适的宅院。   眼见事情闹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丹绫悔得肠子都青了,昨天夜里辗转反侧根本没睡着觉,今早鸡啼声刚响起,她便听到母子俩的对话,他们打定主意要离开桓家,这可如何是好?   披上小袄走到隔壁,丹绫只当没看见瞿氏通红的双眼,轻声道,“伯母,咱们能不能不搬啊?如今积雪未融、滴水成冰,正是难熬的时候,我跟瞿大哥都不怕吃苦,但您却不能不顾小孙子啊……”   这回瞿氏是铁了心了,扫都不扫丹绫一眼,冷冷开口:“这孩子随你,并不畏寒,当初大冷的天都能在街面跪上半日,现在仅不过是换一处居住,他受得住。”   闻言,丹绫深感委屈,偏偏又没法辩解,只能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折身回到房中歇息。   京城繁华,外乡人不计其数,瞿易找了整整三天,才找到合适的宅院。这院子又破又小,位置还偏远,清早起来,须得走上半个时辰方能到达酒坊。看着那灰黄斑驳的墙皮,丹绫眼前一黑,险些没厥过去。   “瞿大哥,你为何这般狠心,就让我跟孩子住在这种地方?”女人双眼含泪,两手捂着平坦的小腹,显得越发娇怯可怜。   只可惜瞿易被她摆过一道,自然不会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此刻冷着脸,指着大门的方向,“若你不愿意住在这里,大可以离开,我绝不阻拦。”   “你、你简直不是人!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骨肉,要是流落街头的话,哪还有活路可言?”   听到女人娇柔的呜咽声,瞿易烦躁极了,快步离开此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转眼又过了小半月,卓琏左腿上的伤势几乎痊愈,行动已经无碍。在此期间,桓慎找了两名军汉,将人带到店里,让他们帮忙做活儿。   普通兵丁的武功虽不算高强,但浑身力气委实不小,若不是在战场上受了伤,留了暗疾,老家的田地早就让别人占了,杨武、池忠也不至于离开军营,留在京城里讨生活。   这日刚好是个晴天,满地白雪,却无刺骨寒风,街面上的行人也多了。   杨武、池忠在店门口搭好了炉子,不住往里添柴,没过多久就暖和了些。   周围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再打量着挂在上头的牌匾,不由嘀咕着,“这地方竟又开店了,不如咱们打个赌,看看这家能坚持多久,三个月?两个月?不会连一个月都不到吧?”油头粉面的男人边搓手边笑闹,眼底的恶意明显极了。   “谁知道能坚持多久?姓李的还特地买了胡姬,一个个乳肥臀圆,勾人极了,现在不还是灰溜溜滚回老家了?京城居而不易,哪是什么乡巴佬都能站得住脚的?”说话的青年眼底带着一丝不屑,他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自然看不上这些外来户。   卓琏身体刚好,却不能搬重物,桓母攥着她的腕子,让儿媳在前堂歇息,等炉子烧热,外面没那么冷了,才肯将人放出门。   瞿氏母子也在酒坊中做工,这会儿瞿氏端着一只木盆,里面放着白花花的肥膘,随着中年妇人的脚步颤了一下又一下,仅看一眼都觉得腻歪,围观的百姓纷纷撇嘴,认定这新开的桓家酒肆是在故弄玄虚。   瞿易跟在义母身后,怀里抱着两只瓷瓮,里面装的都是清无底,一坛三斗,两坛就是十八两银子,当真不是什么小数目,因此他也不敢托大,动作轻缓地将酒坛放在地上,随后便见卓氏快步走来,抬手把红封撕去,将淡绿色的酒水倒入烧热的大锅里。   锅体滚烫,让酒液霎时间蒸发开来,浓郁的香气不住翻涌,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百姓们面上的讥嘲早已消失不见,徒留震惊,而卓琏的动作依旧未停,将白生生的羯羊肉倒进锅里,用铲子不住搅拌。   羊羔的油脂融入到香醇芳烈的美酒中,脂香倍增,却丝毫不觉油腻,反而让人垂涎欲滴,不住吞咽口水。   作者有话要说:  截肪醉骨荐馨香——陈造   羔儿酒又叫羊羔酒,宋朝人经常喝,出自《酒经》 第45章   要是换成烈日炎炎的夏天, 雪花肉膏可没这么容易凝结,但如今寒风凛冽, 瓷盒中的脂膏转眼之间便结成块状,卓琏想着两位皇子还在包厢中,便让福叔将物什切成薄片, 铺在杯底, 直接送了进来。   九皇子好奇心颇重, 望着呈现出淡粉色的膏片,即使未曾触碰, 也能猜到触感究竟有多绵密顺滑,他笑问道:“这是何物?”   卓琏弯着腰, 依次把杯盏放在桌面,语气温和地解释, “这是雪花肉膏, 以羊腿上的精肉为主料,再搭配羊骨髓、肾窠脂以及龙脑香,几种原料混合均匀后,再以温酒浸泡, 脂香浓郁, 味道醇厚, 公子可要试试?”   爱酒之人大都对美酒没有什么抵抗力,九皇子也不例外,这会儿他虽稳稳坐在木椅上,心神却早已飘散, 直勾勾的盯着卓氏的动作,见她拿起装满清无底的瓷瓶,将色泽清亮的液体倒进杯盏中,身子不由往前倾。   温酒的热度融化了雪花肉膏,一股香醇的味道涌入鼻前,的确让人十分垂涎。桓慎身为侍卫,职责便是护卫皇子,即便他对卓琏再是信任,也不能将自己该尽的责任视同儿戏。   眼见九皇子伸手欲要接过杯盏,他突然站起身,低声道:“公子,先让属下尝尝吧。”   闻得此言,卓琏这才想起皇家的规矩究竟有多森严,她抬头看着桓慎,杏眼中满是感激之色,将瓷盏放在男子粗砺的掌心上,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无意间碰到了那处温热的肌肤,阵阵酥麻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她心里一震,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酒水甫一入口,桓慎挑了挑眉,只觉得这种口感极为特别,不止保留了清无底芳辣的优点,还增添了几分厚重的滋味,烈而不呛,让人饮过之后,再难忘怀。   “怎么样?”九皇子神态急切地追问。   “无毒,味道极佳。”   谁不知道桓慎虽为侍卫,却生了副挑剔的脾性,就连宫中御酒也很难得到他的称赞,这融合了肉膏的清无底,当真有这么好的品相?   此刻卓琏将余下两只杯盏放到了两位皇子面前,清无底本是浅绿,但油脂融化后,便成了一种温润的乳白,九皇子迫不及待地将酒水送到唇边,喝过后,凤眼中的赞叹之色更为浓郁。   “老板娘,你酿酒的本事当真不小,无论是刚才的琥珀光,还是现在的雪花肉膏,都是难得的巧思,不知还有别的新奇玩意没?也能给我开开眼。”吃过美酒,九皇子心情大好,俊秀面庞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卓琏恭声作答,“腊月里食材稀少,酒水只有寥寥数种,不过费些心思也能推陈出新,等过段时日酒肆稳定下来,妾身还准备酿造锅巴酒、乌饭酒等等。”   “锅巴酒,顾名思义,应该是用锅底之焦饭作为主料,但那乌饭酒又作何解?”   京中出名的酿酒师傅多如过江之鲫,九皇子也曾经见过不少,不过像卓氏这般年轻貌美的,倒是稀罕得紧。   “乌饭树又名南烛,将它的嫩叶、果实榨出汁水,浸泡糯米做成酒饭,再按照寻常步骤酿酒,即可造成。据说前朝时,溧阳一带的百姓若是生了女儿,定要酿造一坛乌饭酒,待女儿长大成人后,才会将瓷坛取出,届时酒水质地粘稠,呈现胶状,酒香中掺杂着草木的清新,堪称上品。”   桓慎站在卓琏身畔,看着女人明亮的双眸,眼底的怀疑之色却越发浓重。若他没记错的话,卓氏活了一十七年,除了汴州与京城两地外,再也没有去过别处,溧阳远在千里之外,那里的风俗她是如何得知的?   天色渐晚,两位皇子身份尊贵,也不好继续耽搁下去,九皇子付了酒钱,还不忘跟卓琏讨要些雪花肉膏,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等客人走后,卓琏刚站起身,却不防被人挡住了去路。   桓慎居高临下望着她,拧眉发问:“大嫂懂得还真不少,难不成亲自去过溧阳,体验过当地的风土人情,才会如此?”   发现自己露出了破绽,卓琏不免有些慌乱,眉宇微皱,心中不断思索,方想出了合理的解释,“我从小就在汴州长大,偶尔还会去桓家酒坊玩耍,小叔都碰到过好几回,怎么会发出此种疑问?至于溧阳的风俗,多看几本书也就知道了,实在算不得稀奇。”卓琏仰起头,冲着青年笑了笑。   人在撒谎时,语调神情都会产生些微变化,就算心胸城府再深的人,也不例外。   桓慎仔仔细细地端量着女子,见她腰背挺直,浑身僵硬,仿佛受到惊吓的兔子一般,忽地低笑一声,“行之只是开个玩笑,大嫂何必这么紧张?好像心虚似的。”   “小叔心思缜密,我只是怕你多想。”由于太过惊慌的缘故,她连妾身二字都忘了,低下头,不想再跟此人对视。   桓慎突然弯了腰,削薄的唇贴近卓琏耳畔,幽幽道:“我还以为大嫂要说行之城府颇深、阴险狡诈,未曾想到只用了‘缜密’二字,委实客气。”   酒肆前一任主人手中不缺银钱,在铺子上耗费了许多心思,为了不让入店的客人们感受到凉意,包括前堂在内的每间包厢都通了地龙,现下厨房的灶台上正蒸着酒饭,柴薪烧得颇旺,按说不会难受才对,卓琏却觉得体内流淌的血液都冻成冰块,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冷让她忍不住发抖。   往日的她从来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可能被人拆穿,毕竟她拥有桓卓氏的皮囊,也拥有桓卓氏的记忆,即便是瞿氏也无法分清其中的差别;但她却忘了,一个人最为重要、最为宝贵的就是记忆与经验,她在异世是另外一个卓琏,从初时起就是不同的,又怎能瞒过桓慎的双眼?   说不定打从最开始,他早就察觉了端倪,只不过不想打草惊蛇,便一直将思绪掩藏起来,不断试探、不断加深怀疑。   瞥见女人陡然苍白下来的面颊,桓慎目光暗沉,“大嫂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她语气艰涩地回答,眼底的提防浓到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青年大为光火,方才在面对九皇子时,卓琏可以巧笑嫣然、温声软语地介绍酒种,但与自己单独相处,竟让她厌恶到这种程度?   阵阵疯狂席卷了桓慎的理智,那双黑眸也逐渐爬满血丝,看起来尤为狰狞。   见势不妙,卓琏心跳如擂鼓,一种名为惊惧的情绪不断往外翻涌,如同取之不尽的泉水般,她无措地闭上双眼,似引颈就戮般开口:“咱们离开汴州前,我曾让费老板派人去了铜林山一趟,将埋在松根下的那坛松苓酒挖了出来,小叔可要尝尝?”   她的声音略微发颤,其中透着显而易见地讨好,让桓慎嫉妒不平的情绪缓和几分,整个人慢慢恢复如常。   那坛松苓酒原本便是给青年准备的,在半年多以前埋在山中,若不是汴州今天的雪水太多,山路难行,卓琏说不准还会亲自上山,将酒坛挖出来的同时,也能弄些冬笋,而非直接请费老板帮忙。   男子并未多言,只点了点头。   “那、那我这就去库房中拿酒,小叔先在屋里歇一会儿。”   见她慌不择路地跑出包厢,桓慎不免生出丝丝懊恼,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态,简直就跟疯了一样,用最蠢钝不堪的手段让卓琏心生防备。   坐在屋里的木椅上,桓慎闭眼休憩,大约过了一刻钟功夫,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本以为卓琏不会回来了,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以及她手中捧着的酒坛,青年喉结不住滑动着。   松苓酒有滋养身体之功,可以祛风邪、壮筋骨。   脑海中浮现出这段话,卓琏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桓慎的身板,只觉得这人已经足够健硕了,若是再壮下去,怕是单手就能捏死自己。   “刚从库房取出来的冷酒,还没热,先烫一烫再饮。”卓琏一边说着,一边将装满水的瓷瓮放在炭炉上,等水温升高后,才隔水温酒。   店里的酒瓶颜色十分素净,乍一看如同莹润的美玉,柔润指尖扶着瓶身,大抵是力气用的太大,指甲内圈泛红,外圈则呈现出青白色,显然卓氏的心绪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   “刚才可是吓着了?”桓慎冷不丁问道。   卓琏不想将自己真正的想法诉诸于口,也不敢当着青年面前撒谎,绯红唇瓣抿成一条线,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见状,桓慎也不生气,反而站起身,信步走到卓氏身畔,深深吸气,鼻腔中容纳着酒香与卓氏身上的甜香。   “松苓酒颜色极美,品相比普通清酒强上数倍,若不是分量少了些,便能摆在店里售卖了。”   “酒的种类贵精而不贵多,目前的几种已经足够了,过段时日再琢磨新品也不迟,免得贪多嚼不烂。”卓琏低垂眼帘,轻轻说了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又晚又短,我再也不会摸鱼了~ 第46章   桓慎低下头,也不知是房中灯火晃花了他的眼,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望着那浅金色的酒液,他居然一阵失神, 这种异常往日是很少有的,偏偏碰上眼前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打乱了原本的步调。   卓琏往前倾身,举着瓷盏已经好一会儿了, 但青年却没有接手的意思,她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担心桓慎还在为方才的事情生疑,迫切想要逃离包厢。   “娘还在前堂忙活着,我去帮她打打下手。”开口时,她眼神微闪, 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   桓慎不由皱紧了眉, 他也是男人,比谁都清楚男人们的想法,卓氏皮相极美,尤其是眉眼生得最好,要是有夫君可以依靠倒也无妨, 偏生大哥早逝, 留给她的只有寡妇的身份,根本无法阻挡旁人的惦记。   “母亲坐在柜台后算账,比从前的活计轻松不少, 大嫂身份不便,还是少去前堂为佳。”恰在此时,他将素色杯盏放在掌心,手背上有一道泛白的伤疤,大概是陈年旧伤,与周围的肤色不同,看起来尤为显眼。   卓琏一开始没有察觉到桓慎话中隐含的意思,等她再次端起酒瓶时,忽地想明白了,那双美丽的杏眸因为愤怒变得尤为明亮,“寡妇又如何?是哪里碍着你的眼了?”   “我是为你考虑,大哥不在了,我身为桓家唯一的男丁,理所应当地要照顾好家里所有的亲人,大嫂精通酿酒,我并无阻拦之意,只是妇人抛头露面确有不妥,无论是你的、还是桓家的名声,都不能不顾。”   桓慎酒量很好,就算方才陪着两位皇子喝了不少的清无底,这会儿目光依旧清明,不见醉意,甚至他还极为明晰地给出了不赞同的理由,仿佛卓琏才是那个不守规矩、蛮不讲理的人。   “桓慎,长嫂如母,我的事情不劳你费心。”   不久前,卓琏还在担忧自己的身份被青年识破,但听了这一番话后,她胸腔中烧起了一股无名火。她是桓家的儿媳不假,却不愿将浑身的血肉都给刮下来,只为了换回一座贞节牌坊,那种日子她前世就已经过够了,也无须别人指手画脚!   卓琏的反抗与不平都在桓慎意料之中,他接触过的女子虽不多,但很清楚,鲜少有人会像卓氏一样,身上带着一股韧劲儿,即使肩膀上压着重担,也会找到恰到好处的法子谋求出路。   越是这样的女人,越不听话。   你想让她像笼中雀一样乖巧,她不愿意,毕竟在外面的天空中飞惯了、野惯了,再关回小小的方寸之地中,就仿佛折断了她的翅膀。   卓琏对桓母桓芸的好,桓慎全都看在眼里,他无意伤害卓琏,索性选择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大嫂误会了,京城不比汴州,权贵富商数不胜数,行之跟在三皇子身边,难免有看护不及的时候,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母亲妹妹想想,见色起意者自古皆有,酒肆开张后,你从不让芸儿、甄琳两个去前堂帮忙,怕的不就是这个?”   “并非如此,只是她俩尚未议亲,闺名为重。”而她已经出嫁了,自然不必顾忌那么多。   桓慎给自己斟满酒,继续道:“若大嫂真无一丝顾虑,不如让甄琳去前堂帮忙,她比芸娘大了两岁,性情沉稳,也不会出错。”甄琳跟桓家没有半点关系,桓慎也不会替她考虑。   “你!”   卓琏气得发抖,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酒肆这种地方,要是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卖酒,难保不会被人视为胡姬之流,甄琳的身世已经够可怜了,为何还要故意为难她?   “你不愿意对不对?”桓慎笑着发问。   原本还以为青年没醉,但此刻看来,酒水对他还是造成了些许影响,否则他也不会变成这副锋芒毕露的德行,如刺猬一般。   “大嫂可想好了,是留在前堂,还是让甄琳去卖酒?”   卓琏没吭声。   桓慎唇角的弧度更为明显,眼底的笑意却陡然消散,“好,我现在就去找、”   “够了!”   “我答应你,日后会留在后院,专心酿酒,再也不会丢了你们桓家的脸面,桓校尉,你可满意了?”   “满意,没什么不满意的。”   桓慎早就知道卓琏心软,这个结果亦在他意料之中,将杯盏中的松苓酒一饮而尽,其中蕴藏的松木香气的确特别,可惜只有一坛。   眼见男人拎着酒坛离开了包厢,卓琏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看过话本,知道桓慎是个混账,却没想到他竟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闭了闭眼,她缓了许久,情绪才逐渐平复下来。   即便桓慎不是个东西,她却不能不顾桓母、桓芸的感受,要是她们知道自己跟桓慎起了争执,心里肯定会难过。   转眼又是小半个月,在此期间,卓琏一直呆在后院酿酒,再也没踏入前堂半步,他们从汴州带回来的存货不多,每过一天,库房中的酒坛便会空了不少,酒肆里最重要的就是美酒,佐酒的菜肴仅是点睛之物,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却非立足的根本。   这一点卓琏很清楚,因此更加不敢疏忽。   突然,池忠气喘吁吁地跑到仓房中,手里捏着一封信,他晃了晃道:“小老板,刚才有人送了封信,他说自己是从永平侯府来的。”   费老板就是永平侯府的主子,若不是胞妹惨死,他也不会在汴州逗留这么多年。   卓琏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无一丝诧异,伸手接过信封。她本以为费年到京城了,看过后才知,他跟友人在外游历,半年内不会回来,但又舍不得品类繁多的美酒,索性便引荐了一个人。   齐鹤年。   卓琏屈指轻叩桌面,思索了许久,也没有回忆到话本中有关齐家的描述,想来他与男女主并无太大的纠葛。   齐家是京城有名的药材商,卓琏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用来造曲的药材全部出自齐家药铺,草药品相上乘,年份也足够,并无缺斤短两的情况出现,老板应是位讲究诚信的商人。   信中提了一嘴,说齐鹤年会在三日后来酒肆拜访,届时也会送一批腊梅花苞到店,作为酿造花卉酒的主料。   池忠站在旁边,忍不住问:“小老板,是有什么问题吗?用不用跟桓校尉说一声?”   “不必了,只是有位客人上门,无须惊动小叔,他在贵人身边当差,万不能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神。”   卓琏摆了摆手,将信纸叠整齐,放在袖笼中收好,然后才洗净手,将竹席上的曲饼翻了翻,避免成了溏心曲。   三天后,果然有一位相貌俊雅、气质不俗的男子来到酒肆,说明身份与来意后,便被引到正堂,慢慢喝茶。   平日酿酒的时候,卓琏怕影响行动,穿上身的衣衫并不算讲究,但家里来了客人,总不好蓬头垢面地与之会面,她换上了一件缎面的小袄,裙裾最下方绣了几朵紫藤花,不算显眼,却十分素净。   她并没有上妆,但本身底子极好,眉宇浓黑,唇瓣绯红,无论站在何处都极为耀目,倒也不必耗费额外的心思。   听到脚步声时,齐鹤年抬起头,便看到年轻女子掀开布帘走了进来。   眸中划过一丝惊艳,齐鹤年虽为商户,到底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他收回目光,没有做出太过出格的举动。   “卓老板。”他拱手打了声招呼。   卓琏福了福身,颊边的笑容更浓了些。费老板送来的信中,对齐鹤年赞不绝口,现下一见,他果然一表人才。想来本事也是不差的,否则哪能让自家药铺在京城遍地开花,甚至生意还做到了外地。   “费老板的信妾身已经收到了,日后酒坊采买原料,就得麻烦您多费心了。”   “这些都是齐某该做的,卓老板不必客气,费叔托我送的花苞都在门外,卓老板可要去验验货?”   卓琏点头,“去看一眼也好。”   生意人大都谨慎,为了让自己酿造的酒水更加出众,卓琏在原料上也花了不少精力,光是糯米便来回试过好几种,后来发现胭脂糯最为合适,造出来的酒水味道很是出众。   酒肆后门停了一辆马车,车上摆着几只竹筐,卓琏掀开软布,拿出小小的花苞放在手心里,扯下花瓣尝了尝,花香虽不算浓,却格外清淡雅致,不带丝毫异味,已经不错了。   “费老板爱酒,挑的东西当真不差,多谢齐公子了。”   说着,她走进院中,把瞿易、杨武两人叫了出来,他们力气大,将竹筐抱在怀中,依次搬到屋里,免得被冷风冻坏了。   瞿易看了站在门口的青年一眼,只觉得这人尤为陌生,以前从未见过,也不知是何身份。   卓琏跟齐鹤年约定好了日后供货的时间以及价格,这才笑盈盈地将人送出门,还赠了他一瓶山楂酒。酒肆中暂时不卖果酒,这是留着自家人喝的。   瞿易擦了擦掌心的灰尘,走到女子身边,低低问了一句:“刚才那人是谁?” 第47章   卓琏有些奇怪地看了瞿易一眼,边往堂屋走边道:“只是位普通的客人罢了, 难道有何不妥之处?若义兄闲得发慌, 不如去关心关心丹绫姑娘,她怀了身孕, 万万不能轻慢。”   她伸手掀开帘子,坐在桌前,将造曲的注意事项写在纸上,诸如曲饼的分量、配法、以及阴干的时长, 全都说得清清楚楚。   瞿易生得人高马大,这会儿站在卓琏身畔, 稍一探头就能扫见上面的内容,大惊失色地质问:“琏娘,酿酒的秘方尤为珍贵,你写在纸上, 若是让旁人弄到手了该如何是好?”   “曲饼虽然重要, 但酒水的品相却与多种因素相关,义兄不必心急。”卓琏不紧不慢道。   酒肆开张后,福叔在厨房里忙活,虽有杨武、池忠以及瞿易酿酒,但人手仍然算不得充裕, 将这些关键点写出来, 就算日后招了新人,只要他们按部就班地做事,便不会生出什么岔子, 前世里酒坊中长工足有上百,也无人探寻出酿制薏苡酒的秘方,根本没必要担忧那么多。   瞿易眼底尽是不赞同,他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瞿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道:“琏娘,卓玉锦来了,她身边还跟了位年轻公子,就在包厢中,这可如何是好?”   由于早年吃过太多苦楚的缘故,瞿氏对卓家人并无半分好感,生怕这帮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来酒肆闹事,这才快步进到堂屋,希望女儿能有对策。   听到年轻公子四个字,卓琏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樊竹君的脸,她皱了皱眉,拉着瞿氏的手,安抚地拍了两下,随即转身往包厢走去。   刚上了楼梯,便发现有两名身量高大的侍卫守在门前,面色刚毅,周身萦绕着一股煞气,看起来就不好惹。   “你是谁?”其中一人紧握佩刀,用警惕的目光不断打量着卓琏,态度委实称不上好。   “我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若只有卓玉锦自己上门,她也不会太过紧张,毕竟卓家人使出的阴损手段多了,也想不出什么新鲜花样,偏偏樊竹君也跟来了,这位小姐先前可是直接追到了汴州,不知是何想法。   侍卫没有回话,只用一种堪称鄙夷的目光看着卓琏。就是这个妇人,明明身为寡妇,偏不守妇道,如胡姬一般在店里卖弄风骚,若非使出了下作手段,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坊,怎会有这么多的客人?   卓琏也不着急,转身往二楼最里侧的房间走,那间屋子并非包厢,而是供自家人休息的地方,桌面上放着各种肉干肉脯,都是福叔亲自弄出来的,他精通厨艺,再加上原料品质上乘,做出的吃食味道自然不差。   隔了薄薄一层门板,卓玉锦也听到了外面的对话,她本以为卓琏会动怒,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没想到动静居然消失了。   樊竹君手里端着酒盏,浅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散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玉锦,卓家的清风啸已经被光禄寺少卿选中了,这种荣耀是桓家难以企及的,你为何还要带我来到酒肆?”说着,她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女子姣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委屈,哑声道:“表姐在汴州住了一段时日,也知道我吃了多大的亏,花了整整一千两纹银,还用上了七皇子的人情,最后只买到了一口平平无奇的水井,卓琏早就明白其中的猫腻,她就是存心戏耍于我!”   樊竹君无奈叹息。   无论如何,卓玉锦都是她的表妹,卓家的事情她不能不管,便只能陪着她来酒坊走一趟了。   突然,女子起身将房门打开,面色阴沉地问:“方才说话的妇人呢?”   侍卫指了指走廊尽头,恭声回答:“回表小姐的话,卓氏就在最里侧的房间中。”   闻声,卓玉锦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将皮肉给抠破了。卓孝同的斥骂声还回荡在脑海中,她不再犹豫,快步往前走,甫一推开房门,便看到坐在桌边的妇人,穿着素净的衣裙,眉目艳丽,姿态无比闲适。   “你找我有事?”卓琏反客为主,语气实在算不得热络。   卓玉锦被噎住了,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眼神阴鸷地问:“你早就知道无名井出了问题对不对?所以才会这么痛快地搬到京城,还开了一家酒肆。”   “酒坊是你们使尽手段夺走的,无名井也囊括在其中,都是卓家人自己做出的选择,又怎能怪在我身上?”卓琏拧起眉,将茶盏放回木桌上。   想起母亲的交代,卓玉锦深深吸气,将胸臆中烧起来的那团火压制住,“琏娘,桓家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毫无怨言地给他们当牛做马?你是卓家的姑娘,就算守了寡,也应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日日奔波操劳,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卓琏张口欲言,忽地瞥见了一闪而过的衣角,她掀了掀唇,问:“依你看来,我该怎么做才好?才算对得起自己?”   卓玉锦笑了笑,“清风啸已经呈送到陛下面前了,以父亲酿酒的手艺,被选为御酒也是早晚的事,汴州地小而偏,远比不上京城繁华,卓家肯定会搬过来,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免得将来血本无归,将安生立命的银子全给赔了进去。”   “哦?悔改,如何才叫悔改?”卓琏刻意拉长了语调,声音更添绵软,像是意动了。   “你酿造清无底时,到底用了何种方法?过程中难道没有加石灰吗?”卓玉锦并不关心曲饼配方,毕竟卓家经营酒坊这么多年,也有自己的法门,但煮酒的诀窍却让她很是心动,要是不拿到手的话,清风啸的品质怕是再难提升。   卓琏笑弯了眼,“的确没加石灰。”   周朝的文人墨客大多嫌弃酒水中的灰感,这些年来,卓孝同与卓玉锦父女尝试了不知多少回,仍然没有找到石灰的代替物,因此清风啸永远不能达到完美的程度。   听到这话,卓玉锦浑身僵直,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佯作镇定道:“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将方子交出来?”   “我也不是贪心之人,只要卓家酒坊十成干股就够了,到时候整间酒坊都成了我的东西,煮酒时自然不必再加石灰。”   卓玉锦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又不是傻子,哪会听不出女人话里的讥讽?   “卓琏,做人不能忘本,要不是卓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根本没有机会嫁给桓谨,也没有机会造酒。”   “你说得有道理,父亲确实将我养大成人,待他年迈后,我会按月给他奉养银子,绝无二话。”女子连连点头。   “你!”卓玉锦万万没想到她这般油盐不进,气得双目圆瞪,神情狰狞极了,仿佛要将卓琏吃进肚子里一般。   “玉锦可是病了?脸色竟如此难看,还是快些找家医馆诊治,免得病情加重。”   卓玉锦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因为卓琏才会吃亏,她跟这个异母姐姐好似天生不对付,从小就相看两生厌,到了此刻更是令人作呕。   站在门外的樊竹君抿紧唇瓣,径自走了进来,看到表妹那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间不免有些心疼。   “卓氏,你到底也是卓家人,一再地折辱自己的亲生妹妹,真得不觉得内疚吗?”   “樊公子这般良善,怎么不想着帮帮我们?当初正值寒冬腊月,桓家人被赶出汴州,雪天奔波,一路吃了不少苦头,这些都是拜卓玉锦所赐。若我没记错的话,樊公子还是小叔的好友,如此行事,对得起袍泽吗?”卓琏只当没认出樊竹君的身份,毫不留情地呵斥。   闻言,樊竹君的身子僵了一瞬,清俊面庞上也透露出几分羞惭。   “表、樊公子,你可千万不能轻信卓琏的鬼话,她巧舌如簧,最擅长颠倒黑白,一张利嘴简直能把死的给说活了,我们父女是怎样的人,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不清楚吗?”女人的桃花眼中尽是哀戚,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落,那副模样甭提有多可怜了。   一把握住表妹的手,樊竹君咬了咬牙,低声规劝,“卓家已经足够风光了,那秘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玉锦可别魔障了。”   卓琏拍手鼓掌,朗声赞道:“看来樊公子还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世间还有天理,容不得无耻无格之辈猖狂!”   当时她坐在教堂门口,翻阅话本时就已经发现了,樊竹君身为书中的女主,虽女扮男装去了军营,却非常心软,也堪称优柔寡断,她知道卓玉锦究竟是什么德行,不止没有规劝,反而一次又一次地纵容,最后还让卓玉锦嫁到了侯府,委实可笑。   这会儿樊竹君并未跟七皇子定情,对桓慎也抱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想必不愿与桓家人交恶。   思及此处,卓琏扫也不扫这对表姐妹半眼,折身离开了。   卓玉锦擦干眼泪,嗓音沙哑地质问:“你还是我表姐吗?胳膊肘朝外拐,不帮血脉相连的自家人,反倒伙同外人来欺辱我,罢了罢了,我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哪配与将军府的贵女相交?”   “说什么胡话?你是我妹妹,我心里定是向着你的,过几日焉大师就要回京了,他酿酒的手艺在整个大周都是数一数二的,要是你成了他的徒弟,哪还需要为煮酒的法门耗费心思?”   “焉大师极为高傲,轻易不会收徒,表姐可别糊弄我。”卓玉锦眼神连闪,掌心也渗出了一层细汗,她之所以回来京城,就是为了拜得名师。   “我何必撒谎?早些年父亲曾经救过焉大师的性命,他欠将军府一个人情,我将你带过去,他绝不会拒绝。”樊竹君拍着胸脯保证道。 第48章   前后送走了两拨人, 就算卓琏筋骨强健, 此刻也有淡淡疲惫从骨子里弥漫开来。她刚一走到后院, 就听到瞿氏跟瞿易交谈的声音。   “丹绫的肚子渐渐大了,你们早些把亲事办了吧,免得让街坊邻居说嘴, 面上不光彩。”   瞿易明显有些不愿, 他浑身僵硬, 放在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皮肤上迸起青筋, 配上高大的身躯,看起来很是凶恶。   “您也清楚,她之所以怀孕, 完全是出于算计,若是我俩成亲的话, 岂不是让她的奸计得逞了?”   青年的声音低沉,其中还透着一丝愤怨,卓琏不由摇了摇头,只觉得瞿易委实荒唐,当初是他舍不得让丹绫在冰天雪地中吃苦, 便将人带回了家里, 眼下连三个月都不到,态度就全然不同了,也不知究竟是人心易变,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快步走到堂屋中, 她翻阅着记录发酵天数的册子,又提笔补了库房中酒水的数量,由于太过出神,并没有注意到缓步接近的男子。   “大嫂。”   突如其来的招呼声在耳边响起,卓琏握着笔杆的手轻轻颤了颤,没有抬眼,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   “小叔回来了,你在殿下身边忙了一整日,厨房里还热着牛骨汤,你喝一些,也能垫垫肚子。”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整齐,作势准备离开。   桓慎偏高,卓琏又坐在木椅上,从这个角度望去,能透过襟口看到如牛乳般白皙细腻的脖颈,纤白双手有大半藏在袖笼中,露在外面的部分与色泽黯淡的木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嫂还在生气。”这话笃定极了,好像他的判断与推测不会生出半分错误。   年轻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她旁边,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常人根本无法分辨出来,但卓琏嗅觉灵敏,闻到了这股味儿后,下意识屛住呼吸。   “行之只是怕你遇到危险,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从汴州来到京城,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有丝毫怠慢。”开口时,桓慎将发烫的茶盏放在掌心,神情诚挚,仿佛刚才所说的话,全都是出于真心,不带半分作假一般。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厌极了九皇子看着卓氏的眼神,说句大不敬的话,简直是令人作呕。   这是桓慎的私心,他不说,没有人会发现,包括卓琏在内。   感受到堪称锋锐的视线落在肩头,卓琏抿了抿唇,缓了口气才道:“多谢小叔关心,你的提点我时时刻刻都牢记于心,不会有任何越矩之处,免得给你、给整个桓家带来麻烦。”   堂屋中的空气霎时间陷入凝滞,她一颗心跳得飞快,紧张的同时也带着极浓的惧怕。这不到一年的相处,几乎让卓琏忘了桓慎的身份,他是未来的镇国公,亦是将原身剥皮拆骨的凶手。   好在只是几乎。   这股血腥气唤醒了她深埋于脑海中的记忆,让她打了个激灵,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大嫂不好奇我做了什么吗?”桓慎追了上来,微哑的嗓音从后方传入耳中。   卓琏眉头皱得更紧,义正言辞地作答:“你白日里忙的那些事,与皇家有关,旁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只想安生酿酒,又何必自找麻烦?”   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究竟有多冷漠,桓慎心里却有些恼了,单手按住门板,不让女人离开。   “小叔有什么话一并说出来便是,店里琐事不少,人也杂,日后你最好直接回府,否则唠扰了你就不妥了。”   黑眸紧盯着面前那道纤细的背影,桓慎两手扳着她的肩,强迫人转过头,与他对视。   “你在赶我走?”   卓琏没想到桓慎会如此无礼,一时间怔愣半晌,回过神后便开始不断挣扎,但男女之间本就有极大的不同,他习武多年,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能将她的肩膀捏碎。   “你放开!桓慎,你无礼!”   到了此刻,卓琏还保留着几分理智,知道把声音压低,避免酒肆众人发现不对,闯进门,看到这种引人生疑的画面。   “我再问一次,大嫂可是在责怪行之?”   卓琏本想硬气些,点头承认,但无意中对上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只怪物,完全无力反抗。   “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小叔莫要误会。”   话音刚落,束缚在双肩上的钳制陡然消失,桓慎唇角勾了勾,修长手指抚平衣衫上的褶皱。   “我是为了你好。”   卓琏垂眸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桓母的声音,卓琏眸光微闪,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桓慎,将门板打开。   桓母看着面色煞白的儿媳,拉着卓琏的手,眼底满是心疼,“你虽年轻,身子骨却也不是铁打的,哪能如此操劳奔波?赶快回家歇着,店里有我呢。”   余光瞥见站在房檐下的次子,桓母面露喜色,“把你大嫂送回家,别让她受累了。”   “不必、”   “你跟他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哪用得着这么见外?”   卓琏嘴里发干,隐隐还带有极淡的苦意,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婆婆解释,在她犹豫的档口,已经被桓母从后门推了出去。   砰!   后门被严严实实阖上,还伴有落锁的声音。   桓慎抱臂而立,一瞬不瞬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从她上挑的眼尾往下滑,最终落在了嫣红的唇瓣上。   “走吧。”   他转身往十里巷的方向行去,卓琏心里虽不愿意,但迫于形势也必须跟上。偌大的京城中,除了酒肆与桓宅以外,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种无片瓦遮身的滋味儿,实在称不上好。   最近天气逐渐暖和了,道旁的积雪化为粘稠的泥水,不止鞋底沾了一层污渍,就连裙裾也未能幸免。   桓慎没有回头,他早就将卓琏的模样牢牢纂刻在心,也清楚她鲜少穿娇妍的衣衫,今日刻意打扮过了,是不是为了那个叫齐鹤年的药材商?   想得越多,就有一股火气往外涌,让他眼底覆满血丝,尤为狰狞。   年轻男女一前一后走着,好不容易到了宅院门口,桓慎突然顿住脚步,催促一声:“你先进去。   卓琏依言点头。   肩膀处还残留着丝丝痛意,她自然不会犯糊涂,两手提着裙衫,几步跃上石阶儿,希望能尽快远离这个煞星。   纤细身影翩然远去,桓慎一拳捶在旁边的老榆树上,冬天树干光秃秃的,只听吱嘎一下,有截枝桠应声而裂,骨碌骨碌坠在地上。   听到脚步声响起,甄琳跟桓芸飞快地跑了出来,两名少女一左一右挽着卓琏的胳膊,叽叽喳喳的声音十分快活。   “嫂嫂,甄姐姐教我念诗、描字,我写了一整天呢。”   抬手捏了捏芸儿秀气的鼻尖,卓琏拉着她们坐在炕边,叮嘱道:“要不了几日就要立春了,但下雪不冷化雪冷,你们两个千万别着凉,免得灌了一肚子的苦药。”   “知道了!知道了!”   桓芸笑得极甜,看着那张笑脸,压在卓琏心口的巨石终于减轻些许,她起身走到厨房,将炉灶上炖着的陶罐端下来,盛了三碗猪肚汤,跟两个小的一起喝着。   “嫂嫂,二哥还没回来吗?他辛苦极了,每日早出晚归的,都见不着人影,也不知到底在忙活什么。”桓芸瘪了瘪嘴。   卓琏顿了下,若无其事道:“他同我一起回了十里巷,现在还没进门,估摸着是有别的事情要处理,总不好耽搁了。”   湘灵公主去和亲后,边关就安稳许多,虽有胡人劫掠百姓,却不再如往日那般嚣张,想来会像话本中描述的那样,三年一过,公主香消玉殒,胡人首领才会撕毁盟约,大举进犯周朝。   直到天色漆黑,桓慎才进了家门,神情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桓母忍不住叨念,“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将琏娘送回家,到底去哪疯闹了?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不定性?”   桓慎扶着她的手臂,面带笑意地解释,“殿下吩咐的事情,儿子还没做完,也不能懈怠。”   桓母坐在卓琏身边,似想起了什么,问了一嘴:“琏娘,慎儿的年纪也不小了,你可认得品行不错的姑娘?”   “儿媳初到京城,终日里呆在酒肆内,哪能见着别人?更何况小叔也是个有主意的,我做不了主。”   卓琏不愿得罪桓慎,想也不想便将此事推了,今日樊竹君还来到店里,指不定就是为了与他相会,郎有情妾有意的,若自己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哪还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她们在议论自己的婚事,桓慎面色一沉,直勾勾地望着卓琏,突然很好奇她的想法。   借着喝汤的机会,卓琏低下头,只当没注意到青年异常的神情。   桓母明白儿子不乐意听这个,叹了口气后便转移了话题,“琏娘,下午卓玉锦登门,没为难你吧?”   “没有。”   卓玉锦想要火迫法,以此使清风啸的品相趋于完美,但自己跟卓家早就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即使卓家背后站的是樊竹君、是七皇子,她也不会轻易妥协。 第49章   等到天气渐暖时, 德弘帝带着诸位皇子去西山围猎, 桓慎身为三皇子的侍卫,须得一并上路。   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卓琏松了口气, 同时也暗暗欣喜不已。近段时间,她当真不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桓慎, 现在这人离开京城, 要等到一个月以后才会折返,对她而言, 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桓慎出发的那日,卓琏还呆在酒肆中,带着杨武等人,将蒸好的酸饭投入大瓮内,蒸饭时她加了不少梅花,花苞早在蒸制的过程中就融化在米汤里,使原料带上了一股馥郁诱人的梅香, 等酿出酒来, 品相绝不会差。   齐鹤年再一次来到酒肆送药材,看着双眼明亮的女子,他犹豫了下,终是忍不住道:“若我没猜错的话,琏娘应是卓玉锦的亲姐姐。”   卓琏点了点头,并无任何隐瞒的打算。如今清风啸已经成为陛下钦点的御酒,借着这股东风, 想必要不了多久,卓孝同便会将整个卓家迁到京城,在这种情况下,她扯谎没有丝毫用处,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免得让齐鹤年心生芥蒂。   “卓家出了一种御酒,卓二小姐也成了焉大师的徒弟,喜事连连,还真是风光无限。”齐鹤年端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家店分明是饮酒的地方,但茶汤亦是香气扑鼻,令人不由赞叹。   卓琏挑了挑眉,杏眸里透出几分好奇之色。她来到京城虽有一段时日了,但在桓慎的威胁下,鲜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也不知晓此地的酿酒大师究竟有哪些。   “这位焉大师很出名吗?”   听到这话,齐鹤年不由哑然,他原以为像卓氏这等精通酿酒的妇人,肯定会对酿酒大师十分了解,哪曾想居然没听过人家的名号,若是让外人知道了,怕是会笑掉大牙。   齐鹤年倒没有表现的太过,但他本就情绪内敛,此刻都露出了几分惊愕,卓琏霎时间反应过来,轻声解释道:“往日妾身一直住在汴州,对京城的情形不太了解,还望齐公子解惑。”   “经商虽为贱业,但周人爱饮酒,对手艺出挑的酿酒师傅很是敬重,能酿出清酒的,统称为酿酒师傅,往上则为大师,每一位都有令人惊艳的绝技,酿出的酒水不止醇厚味美,还带着极浓的个人特色,寻常师傅无法模仿,方能得到大师的名号。”   男子声音清亮,语气温和。他见卓琏愣神,笑了笑,才继续道:“齐某曾经饮过店中酒水,清风啸与金波味道虽美,却还达不到酿酒大师的程度,不过你还年轻,要不了多久,定会追赶……”   话没说完,齐鹤年便看到卓琏突然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木架前,踮起脚尖,取下了一只不起眼的瓷瓶,将灿金的酒液倒进杯盏中。   “这是琏娘调配的药酒?”   卓琏但笑不语,屈指叩了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齐公子先尝过再说。”   齐鹤年倒也未曾反驳,将酒盏端到近前,便有一股浓烈霸道的香气直往口鼻里钻,其中虽蕴着丝丝药香,却与普通的药酒不同,药香隐于最后,不会喧宾夺主,也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   他眼带惊愕,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醇厚酒水甫一划过唇齿,方才萦绕着的气息霎时间增强百倍,芳烈、甘美、滑润,种种滋味尽在小小杯盏之中,让他不由僵硬了片刻,半晌没回过神来。   “琏娘,这是什么酒?”   齐鹤年虽为商人,出身却不低,这一点费老板在信中没有明说,但卓琏依旧能察觉到,否则他一介商户,就算家资颇丰,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全京城的酿酒大师。   “此酒名为琥珀光,比起清酒而言,质地更上一层楼,齐公子若是喜欢的话,待会儿拿一瓶回去,也能慢慢品尝。”   月前她已经着手酿制琥珀光了,由于时间太短,无法造出成品。库房中的存货越来越少,桓母瞿氏倒是心焦如焚,但卓琏不止不急,反而放宽了心,按部就班地酿酒,反正黄酒尚未开售,京城也无人能拔得头筹,等上一年半载根本算不了什么。   齐鹤年生得白净,他酒量并不算好,这会儿面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迷离了。   “齐公子还没介绍焉大师呢。”卓琏忍不住催促一声。   齐鹤年连连点头,轻声道:“焉大师名为焉涛,最开始只是光禄寺良酝署中的一名长工,专门酿酒,以供贵人饮用。良酝署中聚集了整个周朝的酿酒大师,年轻的焉涛跟在他们身边,本身又是个有天赋的,集百家之长,酿造出了一种绿珠香液,色泽似新叶,滋味与寻常酒水不同……”   说话间,齐鹤年抬了抬眼,看到近前的女人面色不对,赶忙安抚道:“琏娘莫要害怕,我曾经尝过绿珠香液,此酒十分奇异,制法独到,与寻常的清酒完全不同,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正是因为这种缘故,才会被陛下选为御酒,若真按味道评判,怕是比不上琥珀光。”   卓琏并不是害怕,而是有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口涌动。   早在民国时,她就尝到过这绿珠香液。李小姐虽是京城人士,但去泰西留学时,曾有一位淮安的同学,二人私交甚笃,归国后还托人送了美酒入京,卓琏也有幸饮到了此酒,当时问了一嘴,便猜出了绿珠香液是如何酿制而成的。   绿珠香液四字听起来分外雅致,但它还有个俗名——绿豆酒。   淮安出产的绿豆酒,曲中有豆,能清热解毒。普通的曲饼都是以麦子为主料,偏绿珠香液与众不同,将小麦换成绿豆,滋味自然殊异。   卓琏没想到李小姐竟会将淮安豆酒写进话本中,还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察觉到齐鹤年关切的眼神,卓琏嘴角微扬,轻声道:“妾身只是觉得有些稀奇,来京这么久,还没有尝过当地的美酒,委实可惜。”   齐鹤年眼神微闪,交谈了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翌日天亮不久,卓琏刚到酒肆,就看到有个干瘦精神的小子站在店门口,手拿一只淡青色的瓷瓶,一看到卓琏,细长的眼睛陡然瞪大,几步冲上前,点头哈腰道:“卓老板,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   “你家公子?”   “小子是齐家的。”   闻言,卓琏恍然大悟,她说这小厮瞧着这般眼熟,原来是齐鹤年身边的人。低头端量着手中瓷瓶,她将盖子掀开一条缝儿,便闻到了丝丝酒香。   “这是……绿珠香液?”   她实在是没想到,昨日只不过提了豆酒一嘴,今天齐鹤年便派人将东西送了过来,人家如此上心,卓琏也不能怠慢,她思索了半晌,将自己酿出来的果酒交给小厮,还不忘附上一小坛神仙酒。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齐鹤年先前说过,家中长辈患了痹症,即使有医术高明的大夫时常施针,依旧无法恢复如初。神仙酒虽不能根治疾病,但缓解疼痛的功效却是不弱,希望也能有些用处。   “正是,昨日公子回府后,便将家中珍藏的酒水取了出来,派小的送到酒肆。”小厮跟着齐鹤年的时间也不短了,从未见到主子对谁上过心,偏为眼前的妇人破了例,若是被齐家长辈知晓,也不知到底会是什么光景。   心里这么想着,小厮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道谢后,他提着坛子返回药铺,甫一走到后院,便发现了站在榆树下的清俊男子。   “公子,奴才回来了,卓老板还赠了几瓶酒,有山楂酒、蜜酒、金波,还有一坛子神仙酒,她特地交待过,说神仙酒是给患有痹症之人饮用的,您千万不能喝。”   齐鹤年将沉甸甸地竹篮接到手中,修长手指抚过光润的瓷瓶,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女子的模样,明媚的笑颜、精致的眉眼、沉静的神态,无一处不深深吸引着他,就算知道卓氏嫁过人,他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齐鹤年经营药铺,往日也见过不少药酒,但能缓解痹症的却是万中无一,眼前这坛子神仙酒看似平平无奇,难道真有特别的功效不成?   “备车,我要去安远伯府一趟。”   安远伯是齐鹤年的外祖父,膝下只得了一女,无人袭爵,他也不想从旁支过继子嗣,反而精心教导外孙,希望他能撑起安远伯府的门楣。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已经停在了伯府门前,守门的侍卫早就认出了齐鹤年的身份,万万不敢怠慢,直接将人引到正院,恭声道:“伯爷就在书房,公子进去便是。”   齐鹤年微微颔首,敲了敲门,得了外祖父的允准后,随即推门而入。   一名老者穿着褐色的绸缎衣裳,安稳坐在八仙椅上,手里拿着书卷,眉目慈和,面带笑容地看着外孙。若卓琏在此的话,绝对会大吃一惊,只因这安平伯,赫然就是她在汴州遇见的俞先生,没想到竟是这种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爱是一道光,绿到你发慌   桓慎:呵 第50章   初春温度偏低, 空气中还带着淡淡凉意,齐鹤年甫一进门, 就看到了老人家的打扮, 薄薄的绸料完全称不上挡风,他不由拧眉,低声劝道:“外祖父, 您患有痹症的年头也不短了,若受了凉的话,疼痛定会加倍,到时候不止母亲担惊受怕地睡不着觉, 孙儿也不好过。   俞先生, 也就是安远伯,这会儿颇为心虚地笑了笑, 刚欲开口,便瞥见了青年手里拎着的瓷坛, 灰暗的色泽、古朴的式样,看起来无比熟悉。   “这坛子是?”   齐鹤年一边将酒坛放下, 一边将大氅披在安远伯身上, 温声解释道:“孙儿新认识了一位朋友,酿酒的手艺不错, 这是她配制的神仙酒, 听说能够缓解痹症,也不知是真是假。”   安平侯原本还只是怀疑,此刻倒是确定了, 鹤年认识的友人定是卓琏,除了她,京城中没有谁能造出既甘美适口又能缓解疼痛的酒水,就连那些酿酒大师也不例外。   “先前我跟樊校尉一起去了趟汴州,在巷子里迷了路,多亏一名心善的夫人相救,这才没冻死在寒冬腊月里,当时那夫人家中放了一坛子神仙酒,我服下后,果真驱散了身上的痛意。”   闻得此言,齐鹤年眼底露出几分惊诧,“竟是琏娘救了您?”   “非也非也,是卓氏的母亲帮了忙,他们一家子都是心地良善之辈,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从汴州回京后,安平伯许久都未尝过神仙酒的滋味儿了,好在有大夫三不五时的诊治,倒也没闹出什么毛病。   从木架上取出一只泛粉的杯盏,老者小心翼翼地将酒水倒在其中,满脸陶醉,一下又一下嗅闻着那股香气。   “神仙酒只能止痛,却无法根除顽疾,没犯病时,我可舍不得碰它,你再买些别的酒水回来,省得糟践了稀罕物。”   齐鹤年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您少喝点酒吧,身体为重。”   安平伯忍不住瞪了外孙一眼,忽道:“西山那边送了信回来,三皇子身边的侍卫的确不凡,帮陛下挡了一刀,只要他养好伤,日后必定青云直上。”   脑海中浮现出青年堪称阴鸷的神情,齐鹤年坐在木椅上,问:“您是说桓慎?他只是个普通的侍卫,就算武艺不错,想要得到升迁的机会依旧不是易事,毕竟陛下身边的能人委实不少,区区一个侍卫,毫无背景,终其一生,能到四品也就顶天了。”   安平伯缓缓摇头,“圣上重情,桓慎为了护驾身受重创,堪称侠肝义胆,再加上他是三皇子身边的红人,扶一把,将来有什么造化,就看他自己了。”   德弘帝带着诸位皇子去西山围猎,按说有无数军士护持,刺客不该混入其中,偏前朝逆党筹备了数年,早就将钉子安插在行宫之中。在宴饮之际,看似老实的宫女突然暴起,从食盒中抽出匕首,若非桓慎机敏,及时挡在陛下跟前,后果不堪设想。   *   桓家人呆在城西,除去酿酒卖酒,倒也不必为其他琐事操心耗神。   今日也不知是何缘故,卓琏一睁眼,右眼皮便跳个不停,过了许久都未曾好转,闹得她心烦意乱。   正当她在后院收酒时,就看到甄琳小脸儿雪白冲到近前,“卓姐姐,大事不好了!桓二哥被几名侍卫抬了回来,像是受了重伤,芸娘在家里哭了许久,好悬没厥过去。”   听到这话,卓琏心里咯噔一声响,她知道桓芸的身子骨有多弱气,在原本的剧情中,小姑娘并非死于虐打,而是被那些浑人折辱到了气血逆行的地步,才会一命呜呼。将近一年多的时间,她一直不敢让芸娘大喜大悲,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哪想到桓慎那边突然出了事。   用巾子擦了擦手,她转头冲着池忠道:“你们先在店里忙活着,我回家瞧瞧。”   “小老板放心,兄弟几个定不会躲懒,您过去便是。”   卓琏微微颔首,一把握住甄琳的腕子,片刻也未曾耽搁,径直朝向桓宅的方向跑去。   她走后没多久,有一道身影从后门钻了进来,那副纤弱娇怯的模样,不是丹绫还能有谁?   瞿易正准备将陶瓮放进泥屋中,就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迈到近前,他脸色黑如锅底,语气也称不上好,沉声呵斥:“你可记得我说过什么?让你好好在家养胎,不踏足酒坊半步。”   面对男人堪称凶恶的眼神,丹绫心里也憋着一股火儿,她实在没想到瞿易竟如此无情,最开始对她关怀备至,哪知时日久了,藏在皮下的真面目便再也无从遮掩,那副冷漠的德行简直比陌生人还不如。   池忠杨武站在旁边,心中虽有些好奇,却不好上前凑热闹,索性就坐在仓房前歇息。   见他二人走远了,丹绫抿了抿唇,小手扯着瞿易的袖口,眼神尤为活络,不住瞟着泥屋,柔柔问:“这间房是新建的吧?没有窗,仅有一扇门,刚好能让陶瓮通过,人进去的话,势必得弯着腰,难道有什么讲究不成?”   当初离开汴州时,卓琏一把火将泥屋烧了个干净,就是不希望火迫法传入外人之手。丹绫身份不明不白,接近自己也似别有用心,瞿易哪会上当?   “你问这么多作甚?快回去。”他再度催促。   “我不走。”   仗着肚子里这块肉,丹绫的胆子比最初大了不少,方才她亲眼看见卓琏离开,桓母瞿氏都在前堂,也管不到自己身上,若是不在酒肆中好好逛一逛,岂不是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大山呆在窝棚中趴着,丹绫一步步挨近酒库时,它突然蹿了出来。只见毛色灰黄的狗儿呲着牙,透明的涎水哗哗往下滑落,渗入泥土里,那副场景当真瘆人。   女人骇了一跳,连连后退,躲到了瞿易身后,软声道:“瞿大哥,我害怕这只畜生,明明酒肆中已经雇了长工,有人看门,为何还不将这畜生处理掉,一旦伤着人该如何是好?”   瞿易神情无比冰冷,开口警告道:“只要你离酒肆远着些,大山就不会动你,狗儿远比披着人皮的禽兽强得多,毕竟有的人心是黑的,但它不是,它只忠于主人,不会干出吃里扒外的下作事儿!”   丹绫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男人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她面色忽青忽白,死死咬着下唇,辩驳道:“瞿大哥,我怀着你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生出加害的心思,你千万别让旁人蛊惑了……”   “够了!你再不走就别回去了。”瞿易语气不耐地威胁。   丹绫怕狗,眼下完全不敢动弹,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不过她也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酒肆。   等人走后,池忠凑上前,低声提点:“瞿老弟,你媳妇生得这般标致,还怀着孩子,为何不对人家温柔点?妇道人家心眼小,她要是记恨上了,你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   瞿易苦笑着摇了摇头,若早知道会走到今日的地步,他肯定会掐死那个色迷心窍的自己,可惜天底下没有后悔药,他除了忍耐以外,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卓琏刚回到宅院,隐隐能听见少女饱含悲戚的哭声,她心里一紧,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几步冲到桓慎的卧房前,将门板推开,鼻前就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气。   听到动静,桓芸抽噎着回过头,无比委屈地冲到女人怀里,哭得直打嗝儿,“嫂嫂,二哥帮陛下挡了一刀,虽然止了血,却还处于昏迷之中,也不知何时才能清醒过来。”   卓琏抹去了小姑娘颊边的泪痕,轻声安抚道:“你哥哥武功高强,本事大的很,绝不会出事的。”   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却有些没底,话本中没有关于桓慎护驾的描述,到底是这段剧情不重要,还是自己影响了青年的命数,让他遭受了无妄之灾?   越想卓琏越是愧疚,她走到床边,发现一向桀骜不驯的男人,如今极为安静地躺倒在床榻上,他赤着上身,面如金纸,即使腰腹处缠绕着厚厚一层白布,仍有殷红血丝渗出来,是个人都能猜到伤口究竟有多严重。   瞥见芸娘红肿的双眼,卓琏无声叹息,按住她的后脑,将人抱在怀里,“芸儿莫要担心,行之肯定会痊愈的,要是你也哭坏了身子,夜里母亲回来,又有谁能安慰她?嫂子只有一个人,实在是分身乏术,无法照看你们母子三个。”   十一岁的少女已经懂事了,桓芸知道嫂嫂辛苦,此时心底涌起了丝丝坚毅,强撑着不掉下眼泪。   “芸儿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二哥会活下来的,对不对?”   “对,他会活下去的。”卓琏一遍又一遍地保证。   过了片刻,又有一拨人来到桓宅,走在前方的那人胡子花白,身边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小童,瞧那打扮,应当是宫里的太医。   “老朽姓钱,奉陛下旨意来给游击将军看诊。”   “游击将军?”卓琏面带疑惑地发问。   “夫人有所不知,桓将军救驾有功,特进封为从五品的游击将军,旨意尚未颁下,消息也没有传扬开来。”   卓琏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她只希望桓慎能好好活下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桓母已经经历了一回,若是再来第二次的话,也不知道她能否承受得住。   钱太医站在床头,剪断了缠绕在腰腹处的白布,血糊糊的肉窟窿呈现在眼前,虽未见骨,但伤口却极深,估摸着也流了不少血。   “夫人,老朽要将伤处的腐肉清除,劳烦你按着桓将军的双臂,莫要让他乱动。”   情态紧急,卓琏自然无法拒绝,她弯着腰,牢牢攥住青年冰凉的手腕,便见钱太医用烈酒浸过刀刃,抵在了溃烂的皮肉上。 第51章   桓慎的手腕虽凉, 但脉搏依旧沉稳有力,如被击打的鼓面,砰砰响声不断。   卓琏不由怔愣片刻, 好在她一向情绪内敛,表面上也没有露出什么, 低垂眼帘, 按照钱太医的吩咐, 使尽全身力气钳制住眼前这个男人。   用刀剜肉到底有多痛苦, 卓琏并不清楚,不过看到青年额面上滚滚而下的汗珠, 她也能猜到几分,忍不住移开视线,不愿再瞧见那副血肉模糊的场景。   岂料刚一偏头,便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眸子。   卓琏心跳突然加快不少,她没想到桓慎会醒过来, 神志清醒遭受这样的折磨,比昏迷时更要难熬百倍。   “钱太医,小叔醒了, 可要给他灌些麻沸散?”   钱太医摇了摇头,“现在熬药已经来不及了,还请桓将军忍着些。”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浑身湿潮,在垫被上留了几道明显的湿痕。   行医几十年, 钱太医的医术自然不差,下刀极稳,卓琏虽不敢看,但悉悉索索的响动却一直不断,还伴随着青年痛苦的闷哼声,毫无阻隔地传入她耳中,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如同崩裂的碎石,一下下砸在脊背上,卓琏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了,阵阵麻意从二人贴合的地方涌来,好似被毒蜂狠狠蛰了。   不知过了多久,钱太医终于收了刀,将上好的伤药洒在患处,再拿干净的白布将伤口裹住,期间卓琏跟那名小童帮着忙活,掌心沾了滚烫的血液,散着浓浓腥气。   钱太医拿着帕子擦了擦手,视线渐渐上移,见他没有昏迷,不由赞叹,“桓将军当真勇武过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将来必定平步青云,光宗耀祖。”   桓慎面色惨白,笑道:“多谢钱太医救命之恩,行之没齿难忘。”   “都是陛下的吩咐,桓将军不必客气,你身上的伤口虽深,却没有伤到脏器筋骨,只要记得按时换药,避免伤口溃烂,数月内便能恢复如常。”说话时,钱太医坐在桌前,提笔写下了口服的药方,交到卓氏手中,又悉心提点几句,便带着小童离开了。   等人走后,卓琏站到床沿,发现桓慎仍未阖眼,一双黑眸定定看过来,神情颇为复杂。   “我受伤的事情,母亲知晓吗?”   卓琏摇头,“方才琳儿去了趟酒肆,只将消息告诉了我,因离开得匆忙,没来得及跟娘碰面。”   她虽是女子,却见不得亲近之人掉泪,只要一想到桓母如芸娘那般,哭得声嘶力竭、满心悲痛,卓琏就觉得浑身僵硬,根本不知该如何劝慰。   “你受伤颇重,莫要强撑,好生休息吧。”   卓琏给他掖了掖被角,刚想拿着药方去到厨房,却不防被人死死攥住了腕子,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如此拼命?”   卓琏不由拧眉,一时间倒是忘了甩开桓慎的手,只见那个气息微弱的男人,唇角微微抬了下,“若我只是个八品的校尉,护不住这个家,也护不住你。”   纤细的身子颤了颤,她挣开了桓慎的手掌,拿起巾子,擦了擦他额角的汗渍,语气平静的道:“不必如此,与我相比,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的桓家只剩下桓慎一个男丁,他尚未成亲生子,也没有留下一丝骨血,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桓母肯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我觉得大嫂更重要,比命都重要。”   卓琏心头一缩,忍不住呵斥:“你怕是流血太多,神志不清才会说了胡话,房中只有你我二人,发发疯也就罢了,若是让旁人听了去,我承担不起。”   说完,她端起盛满血水的铜盆,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在迈过门槛前,女子顿住脚步,冷冷道:“荣华权柄虽然诱人,却也得活着才能享受,桓谨因护主丢了性命,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吗?你为了私欲铤而走险时,可曾想过娘跟妹妹?”   “我想过。”   “你没有。”   卓琏不住冷笑,“若你真为她们设身处地考虑过,就该知道,她们母女最希望你平平安安活下去。”   “我比你的性命还重要?别自欺欺人了!”   话罢,她径自推门而去。   桓慎咬着牙,黑眸中满是不甘,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对一个女人渴望到了疯魔的地步。他为圣上挡刀时,受伤极重,濒死之际,脑海中竟然浮现出卓氏的面庞,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言一行,桓慎都记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怕是栽了。   原本只是贪恋那副姣美的皮囊,但到了现在,却想连人带心一并握在手里,不容外人染指半分。   将卧房的木门紧紧阖上,卓琏只觉得荒唐,就算她只是一抹来自异世的魂灵,甚至都未曾见过桓谨,但依照辈分而言,她却是桓慎的长嫂,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卓琏把血水倒了,不自觉按了按胸口,她心跳得极快,扑通作响,好似擂鼓。   方才钱太医在屋中处理伤口,由于画面太过血腥,卓琏怕两个小的梦魇,便将她们赶了出去,这会儿桓芸听到动静,盯着一双红肿似核桃的眼睛,急急冲到女人身畔,扯着她的袖笼问:   “嫂嫂,二哥还好吗?可有大碍?”   看到小姑娘尽是忧虑的脸,卓琏将那些纷乱的念头压了下去。   “行之运气不错,刀刃没有伤到内脏,养上一段时日便好了。”   “真的?”   桓芸颇为怀疑,倒不是她信不过长嫂,而是早些时候二哥被侍卫们抬回家时,浑身都是血,那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仿佛撑不住了。   “宫里的太医本事不小,你二哥筋骨强健,不会有事的。”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陡然响起。   卓琏抬起头,便见面色灰白的桓母站在门口,大概是跑得太急,她缓不过气,两手捣着心口咳个不停。   她快步冲上前,轻轻给桓母顺气,“您莫要着急,太医已经来过了,行之会痊愈的。”   “这么大的事情,为何非要瞒我?”   桓母无奈叹气,走到桓慎房中,卓琏并没有跟进去,反而拿着方子去药铺抓药,免得耽搁了病情。   房间内。   桓母抹了抹眼,忍不住骂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不省心,去西山前还好好的,回来却受了重伤……”   伤处的痛楚没有丝毫减弱,但母亲的眼泪却让桓慎更为头疼。   “您别哭了,儿子也没大事,全是皮肉伤、”   “胡说!你跟谨儿一样,最是嘴硬不过,小时候挨了打,咬死了也不吭一声,险些没把你爹气出个好歹,你何必这么犟?”   桓母训了一通,见次子眼眶下方泛起青黑,到底是心疼多过责备,哑声劝说:“你先好好歇着吧。”   桓慎应了一声,合了眼,躺在软枕上,等房门开了又关后,他才睁开双目,放在被角处的手掌紧握成拳,不知是伤口传来的痛楚太过难忍,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   桓慎被封为游击将军的旨意,第二日才送到桓宅,宣旨的公公不止带来了陛下的封赏,还领着四名宫女,说她们自小经由管事嬷嬷调.教,伺候人的本事是拔尖儿的,如今桓将军病重,也能派上用场。   四位宫女约莫十七八岁,五官生得格外标致,名字也格外雅致,分别叫青梅、雪莹、鸳鸯、黄鹂。   她们对于卓琏而言,比起及时雨也差不了什么了。   先前桓慎说了那样的一番话,字句虽不露骨,但心思却明明白白地呈现于眼前,卓琏想要避嫌,又不能在亲人面前露出马脚,只能佯作无事。   看着站在堂下的丫鬟,青梅雪莹模样清丽,周身的气度与樊竹君有那么几分相似,按照话本中的形容,桓慎对清逸如仙的女子颇有好感,让她们俩伺候着,应该也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青梅,雪莹,你二人去将军房里,帮他换药。”   听到这话,青梅雪莹眼带喜意,忙不迭地福身应声,旁边的鸳鸯黄鹂有些急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卓琏,希望这位夫人能帮帮她们。   这两个丫鬟模样偏艳,身段窈窕,若是桓慎对青梅她们不满意,倒也可以调换过来。   “桓府不大,杂事也不多,你们只要将宅院整理妥当即可。”   鸳鸯黄鹂瞪了瞪眼,实在没想到自己竟要做下人的活计,她们从宫里出来,就是为了谋求一个好前程,要是无法在主子身边伺候着,过上几年,与那些粗手粗脚的婆子有何差别?   心中涌起阵阵不忿,但她们初来乍到,也不敢违逆主子的吩咐,只能委屈地应声。   等丫鬟们退下后,桓母皱紧眉头,“这些姑娘们模样真俊,普通人家若能娶到这样的正头娘子,旁人定会艳羡不已。”   “她们既然来了咱们家,就注定当不了正头娘子,小叔已经成了从五品的将军,他的婚事可不能怠慢。”   在卓琏看来,那日桓慎之所以会满口胡言,不过是一时魔怔了而已,只要他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不该有的心思终究会慢慢淡忘。   “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桓慎躺在床褥上,忽然听到推门的响声,他以为卓琏来了,嘴角忍不住勾了勾,待看到两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原本温和的眸光顿时变了,瞳仁染上了几分血色。   “你们是谁?”   青梅雪莹自小呆在宫里,鲜少见到如此凶悍的男人,这会儿瑟瑟发抖,屈膝回答:“桓将军,奴婢们是陛下赏赐的宫女,日后会留在桓家,伺候着您。”   边说着,雪莹柔嫩的颊边浮起一抹绯红,看上去很是动人。   “滚出去!”   青梅雪莹俱是一愣。   床边的矮凳上放着瓷壶,桓慎拎起来,朝着两女脑袋砸去。   瓷器的碎裂声、女子的尖叫声同时在小院中回荡,卓琏坐不住了,按着婆婆的手臂,强自镇定道:“您先歇歇,我去看一眼。”   “那小子又犯了浑,你压不住他。”   “小叔受了伤,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您是长辈,若此刻去见了面,他心里更不舒坦。”   卓琏说服了桓母,起身匆匆往卧房赶去,甫一进门,就看到跪在地上的青梅雪莹,二人不住流着泪,衣衫湿了一片,地面上尽是碎瓷。   她抬起头,对上桓慎猩红的双眼,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她们粗手笨脚,把热水倒在我身上。”   卓琏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宫女的规矩可比外头的婆子强得多,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她弯下腰,将两女拉起来,再次开口:   “究竟是怎么回事?”   站在此处,青梅刚好能将桓慎威胁的目光收入眼底,她浑身僵硬,颤声道:“诚如桓将军所言,都是奴婢们不好,怠慢了主子,还请夫人责罚。”   原以为伺候在年少有为的将军身畔,是旁人难求的好差事,哪想到此人就是个疯子,今天仅是用瓷盏警告一番,来日说不定就会动真格的了!   卓琏不愿强人所难,摆了摆手,让青梅雪莹二人退下,待她们走远后,这才转过身,望着倚靠在床头的男人,强压怒火道:“桓慎,你是对她们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你想多了,是这两个丫鬟粗心大意,我并没有针对的意思。”   卓琏怒极反笑,几步冲到他跟前,咬牙切齿地道:“你真把我当成傻子不成?”   青年没有回答,沉默地将盖在身上的棉被掀开,腹部的白布已经被血水浸透,刺目极了。   女人仿佛被扼住了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嫂嫂,该换药了。”   比起照看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卓琏更爱酿酒,但她无法不顾桓慎的死活,只能步步退让。 第52章   卓琏没有选择,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桓慎伤重而死, 只能强忍着那股在胸臆中乱窜的火气, 弯腰低头, 拿剪刀把被鲜血浸透的白布剪开, 待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显露出来时,她脑仁似被浓浓血气冲了一下, 下意识屏住气息。   “嫂嫂,钱太医说过,我并没有伤到脏器,不必担忧。”   青年语气平静, 隐隐还透着几分虚弱, 不像往日那般中气十足, 显然受伤也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卓琏懒得再跟他浪费口舌,她仔细回忆着钱太医的吩咐,将放在木柜中的瓷瓶拿出来, 细碎的粉末洒在伤口上, 也不知能否止住血。   “为何不说话?你对我已经厌恶到了这种程度?”   桓慎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手上也不老实,攥住女人雪白的腕子,指腹轻轻捻了下。他早就知道卓氏生得好, 杏眼桃腮,朱唇贝齿,五官精巧极了,现在他毫无阻隔地触碰着腕间细致的肌肤, 那种感觉更加明显,彷如刚出锅的酥酪一般,绵软顺滑。   卓琏只觉得一阵麻痒陡然弥散开来,她浑身一震,好险没把瓷瓶扔在地上。   “桓慎!”   她沉声呵斥,以为这人察觉到自己的怒火后,孟浪的举动也会有所收敛,哪想到他厚颜到了极限,就算女子匀净双颊被气得绯红一片,他仍然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将手腕拽到面前,那副架势,仿佛要亲吻般。   此刻卓琏真被骇到了,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喷洒在皮肤上的热气,让她不断颤抖,同时胳膊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桓慎抬头看着她,皮肉上的淡青血管离薄唇只有一指之距,卓琏挣扎不开,体内血气一股脑儿地往头上涌。   他突然笑了。   “琏琏。”   打从父母双双离世后,就再也没有谁这么唤过卓琏,脑海中久远的记忆让她不由怔愣住了。   她记得自己跟李小姐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后者翻译了不少泰西的著作,有位姓萧的先生说过一句话——回忆往事使人非常愉快地感到衰老和悲哀。   卓琏倒没觉得有何悲哀之处,只是生出几分感慨罢了,她缓了片刻,才恢复如常。   “你先放开我。”   瞥见她微皱的眉头,桓慎气息一滞,鬼使神差地松了手。   伤处仅洒了药粉,尚未包好,就算卓琏再想离开,也不能在此时丢下青年。   干净的白布一层一层绕过腹部,时不时会碰到伤口,但桓慎却如同没有感觉一样,神色不变,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女子,从那双灵活的双手,看到低垂的眉眼,来回流连。   房间里并无外人,他稍一吸气,都能闻到那股诱人的甜香,刚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好在忍住了。   将白布打上结后,卓琏终于松了口气,“好了。”   “青梅雪莹都是陛下赏赐的,就算她们手脚不伶俐,也不好太过严苛。”   面上透出一丝不满,“我是伤患,难道还要忍气吞声不成?”   就凭桓慎这副人嫌狗憎的性子,卓琏还真不相信他会忍气吞声,心里虽这么想,面上却不能这么说,她斟酌着用词:   “若你真不喜青梅雪莹,倒不是没有法子。”   “何种法子?”   卓琏唇角微抬,杏眸中透出一丝得意,“圣人共赏赐了四名丫鬟,还有两个叫鸳鸯黄鹂,乍一看也颇为乖巧,若小叔不嫌弃、”   “嫌弃!我不想让那些下人伺候。”桓慎不耐烦地打断。   剩下的话被堵回了肚子里,卓琏挺直腰背,将沾血的布条扔进盆子里,端着往外走。   “夜里还要换药,琏琏可别忘了!”   卓琏抿了抿唇,只把这话当成耳旁风。桓慎对她的心思本就不该存于世间,及时扼杀于摇篮中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要是为外人所知,她恐怕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给淹死。   桓母站在堂屋外的石阶下,见儿媳出来了,她急忙迎上前,问:“怎么回事?为何出了这么多血?”   “丫鬟们惹恼了小叔,他伤口裂开了,我重新换了药,现下并无大碍。”   桓家只剩下这么丁点血脉,桓母对儿子自是疼到骨子里,看见盆里鲜红刺目的白布,她眼前直发黑,扶着栏杆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琏娘,你心思细,办事也稳妥,能不能照看着慎儿?最近店里的酒水还算充裕,也无需酿造新酒。”   卓琏想要拒绝,但对上桓母盈满恳求的双眼时,涌到喉间的话语又咽了回去。桓母将她视为亲生女儿,无丝毫亏欠,如今不过是照顾桓慎……   她垂眸,勉强勾了勾唇,“好。”   那人怕是早就料到了,她无法拒绝桓母的要求,才会变本加厉、一再放肆。   后枕部传来阵阵疼痛,如同针刺,卓琏忍不住闷哼一声。她不想让桓母看出端倪,草草说了两句,把东西收拾妥当,便回了房,用天麻泡了水,捧在掌心慢慢啜饮。   水汽四溢,视线内一片模糊,她不自觉想起方才桓慎说过的话,一时间头更疼了。   按理而言,话本中的镇国公应对女主心生倾慕,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不知该如何拨乱反正,回到最初的轨道。   *   齐鹤年拎着白记新出笼的糕点,再次去到酒肆,却没有见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瞿氏将酒提子放回木架上,轻声道:“桓家有人身体不便,琏娘在府中照看,这几天都不会来店里,若齐公子真有要事,不如直接去十里巷的桓宅。”   联想到桓慎护驾的消息,齐鹤年心如明镜,问清了府邸的位置,躬身道谢,随即转头离开了。   望着男子的背影,瞿氏连道可惜,若琏娘没有嫁过人,说不定还能有些指望,但她早就是桓家的媳妇了,也不知何时才会找到归宿。   卓琏正在房中歇息,忽听一阵敲门声响起,桓芸走进门,脆生生道:“嫂嫂,堂屋里来了位年轻公子,姓齐,特地来找您的。”   卓琏没想到齐鹤年会找到这里,难免生出几分诧异,一边颔首一边道:“我这就过去。”   “那您招待客人吧,芸儿看看二哥。”   到底是亲兄妹,桓慎受了极重的伤,小姑娘甭提有多心疼了,这会儿敲了敲门,听到声音后便忙不迭地钻进门子。   靠在床头的青年精神颇佳,面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十分清明,他揉了揉少女的脑袋,问:“你怎么过来了?大嫂呢?”   “我在房里看了一整日书,眼睛发涩,出来闲逛时,刚好有位公子上门来找嫂嫂。”   “公子?”桓慎面色一沉。   “那位客人估摸二十出头,相貌俊朗,周身气度也很是不凡,他姓齐,好像是京城药铺的东家,先前跟咱们做过生意,余下的就不清楚了。”   边说小姑娘边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他,觉得分外奇怪,往日二哥的心思全都放在外面,对家中的琐事不感兴趣,今天倒是一反常态。   “二哥问这个作甚?”   桓慎屈指轻叩旁边的矮凳,压低声音说:“无事,你去将青梅叫过来。”   桓芸性情乖巧,就算想不明白也不会多问,点头后就跑出去了。   没多久,满心惊惶的青梅走入房中,她两腿发软,刚一迈过门槛,便听到了桓将军的声音:“把门阖上。”   青梅不知道桓将军为何要见自己,不过看着男人冰冷的眼神,与温柔怜爱完全挂不上边,显然不会是动了欲.念。   “你去堂屋外面,盯着卓氏,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什么。”   青梅知道卓氏的身份,她是桓将军的长嫂,盯着她,难道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不成?   心脏砰砰直跳,她急忙应声,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屋周围,附耳贴在门板上,仔细分辨着二人的对话。   “当初在汴州……恐怕情势危矣。”   “这也谢不到我头上,都是我娘的功劳。”   青梅越听越觉得不对,这年轻公子是京城口音,却在汴州跟卓氏见过面,指不定真有猫腻。   卓琏并不知外面有人守着,她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之事,瞿氏偶然救下的老先生,竟是齐鹤年的外祖父,想必他老人家拿到神仙酒时,便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何况这恩似山峦、似汪洋,齐某一辈子都无法偿还。”齐鹤年眼神发亮,无比感慨。   卓琏哪敢居功?神仙酒本无治病救人之功效,充其量也只能止痛罢了,但这些话她已经说了数次,唇舌发干,这人却一直低笑不语,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琏娘嫁到桓家足有一年多了吧?”   “正是。”   卓琏没料想齐鹤年会问这个,她也不打算隐瞒,点头称是。   “怎么了?”   “你可有别的打算?譬如……再寻一个依靠?”似是察觉到此种举动有些唐突,他语带歉意地解释,“齐某只是问问,若不方便作答,琏娘也不必为难自己。”   “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卓琏笑了笑,“只是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妾身喜欢酿酒,无论是否改嫁,都会呆在酒肆中,将各种各样的美酒呈现于世人眼前。”   余光扫见女子明亮的双眸,齐鹤年心跳加速,他忙端起茶盏,以此掩饰自己的情绪。   躲在门下的青梅察觉到屋里有动静,也不敢多留,飞快地跑回桓慎的房间,将刚才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   男人脸色本就称不上好,这会儿更是黑如锅底,他手上迸起青筋,关节泛白,配上阴鸷的眼神,那副模样尤为瘆人。   “他问卓氏是否改嫁?”   青梅打了个激灵,不住点头。   桓慎胸膛中像是烧起了一把火,几乎将他的理智给焚烧殆尽,那种突如其来的灼烧感比身上的伤势还要难忍百倍,他咬紧牙关,明白面前的丫鬟没甚大用,索性挥手赶人。   青梅如蒙大赦,贴着墙根儿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往事使人非常愉快地感到衰老和悲哀——萧伯纳 第53章   天黑后, 卓琏还得给桓慎换一回药, 她虽心不甘情不愿,但都答应了桓母, 总不好突然反悔。到了这种地步,她只希望青年能早日痊愈, 省得时间耗得太久,再生出别的变故。   包扎伤口的白布提前用开水烫过,晒干后仔细收整好,避免灰尘落在上面,使伤势越发严重。   卓琏甫一推开门板,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窗棂边,面庞隐藏在阴影中, 灯火昏暗,完全照不清他的神情。   夜晚本就静谧无声,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卓琏听不见任何响动,仿佛站在不远处的男人仅是幻影,是她臆想出来的画面。   “你伤势未愈,不能乱动,先躺下吧。”边说着,她边将铜盆放在矮凳上, 还没等转过身子,就感觉到一阵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   不知何时,桓慎走到了她身边, 面色黑沉,紧咬牙关,那副强忍怒意的模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卓琏暗暗失笑,如今青年已经成了从五品的游击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能走到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又有谁敢招惹他?   桓慎没动,淡淡发问:“那位姓齐的客人,与你有何关系?”   “齐鹤年乃是药铺的东家,咱们酒肆的药材都是从他手中得来的,他品性极佳,是个不错的生意人。”   “品行极佳?”桓慎重复了一遍,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眸色更为阴沉。   卓琏屈指叩了叩铜盆,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催促道:“小叔,莫要耽搁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   话罢,她四处打量着卧房,只觉得光线太暗,索性将油灯端到近前,放在身旁的木架上。   桓慎依言躺在被褥上,两手枕在脑后,一动不动。   “把衣裳脱了。”她再次说道。   桓慎嘴角紧抿,语气冰冷,“我失血过多,没有力气,劳烦嫂嫂亲自将行之身上的衣衫解开。”   卓琏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斥道:“你别忘了规矩!”   “什么规矩?哪条规矩?大周朝的律文可没说不让亲人帮忙换药!既然你觉得姓齐的品行颇佳,而我卑鄙无耻,又何必在意我的死活?”   卓琏没料到事情竟会牵扯到齐鹤年身上,一时间眉头皱得更紧,她不想跟桓慎争执,但年轻男子如同倔驴一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根本不讲理,就算她费尽口舌,依旧说不通。   “若你不配合的话,我去把娘叫来,除她以外,家里没有谁能弹压住你。”   “你去便是。”   桓慎嘴角一扬,俊美面庞上现出几分讥讽,仿佛在嘲笑卓琏的虚张声势。   打从成为酒坊掌柜那天起,卓琏就没受过这种气,偏生碰到了这种泼皮无赖,完全无从下手。   “桓慎,你能不能安分些?到底有什么要求,直接提出来,也好过一再折腾。”   卓琏早先喝了天麻水,偏头疼的症状缓和不少,岂料这会儿又发作了,连绵不断地刺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一声,面颊唇瓣上的血色陡然消失。   “你怎么了?”   男人立时坐直身子,凑到近前,见她面上痛色越发浓郁,斩钉截铁道:“我派人去请大夫。”   “无妨,这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许多苦药都没有用,去医馆还不如在家歇着,只要你少气我就好了。”   桓慎冷哼一声,带着糙茧的手掌隔着一层布料按在纤细脖颈上,卓琏的身体无比僵硬,彷如中了定身咒。   “你不必管我,先回房吧。”   粗砺手掌一下又一下揉按着肩颈,缓解了肌肉的酸胀,她后枕部的疼痛虽未消散,却比刚才强了许多。卓琏瞠目结舌,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桓慎,她没料想青年会如此温柔,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由于太过震惊的缘故,她忘了挣扎,等回过神后,才按住了他的手。   “躺好。”   瞧见那张苍白的面庞,就算桓慎憋了一肚子火,也无从发泄,要不是怕吓坏了卓琏,他真恨不得将人紧紧抱在怀里,揉入骨血之中。   只要桓慎配合,换药也算不得难事,卓琏很快便收拾妥当,转身离开了。   *   桓母跟瞿氏的身体都算不上好,她二人境遇相似,早年养尊处优,后来遭逢巨变,即便咬牙扛了下来,心神筋骨仍旧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要是不好好调理一番,等年岁渐大,病症怕是会一桩桩找上门。   卓琏心思细密,考虑到这点后,便准备酿造药酒,给长辈们调理身体。她脑海中的酒方数量虽多,但对于日渐衰老的妇人而言,须得选用最温和的品类,否则脆弱的脏腑根本承受不住刚猛的药性。   挑来选去,最后才定下了黄精酒。   现在天气虽已转暖,但上山采药费时费力,卓琏要照顾桓慎,实在脱不开身,便将需要的药材写在纸上,吩咐丫鬟前去采买。   顾名思义,黄精酒的主料正是黄精,必须用足四斤,余下草药的分量亦不算少,天门冬去心三斤,松针六斤,白术四斤,枸杞五斤,全都生取,无需晒干。   青梅雪莹没出宫前,从未做过这种粗活儿,等她二人将药材拎回来,天都黑透了。卓琏将草药放在锅中,倒了三石桃花水,用大火熬煮了整整一夜,原料早已软烂成泥,其中最为精华的部分也溶于汤水中,化为淡蓝色的药汁,最开始只是微微泛苦,到了后来,苦味愈发浓郁,闻起来直冲鼻子。   翌日一早,桓母帮着卓琏将药渣过滤干净,瞧见儿媳青黑的眼眶,忍不住劝道:“我早就说过了,身体为重,你跟慎儿都倔强的很,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磨刀不误砍柴工,黄精酒有延年的功效,还可变须发、生齿牙,前几日您不是说牙齿松动吗?多饮些药酒,症状也能减轻几分。”   桓母没想到琏娘是为了自己忙活,涌到喉间的话又被咽回了肚子里。   滤过的药汁色泽澄澈,不显浑浊,卓琏将品相上佳的胭脂糯倒进盆中,搅拌均匀后上锅蒸熟。   蒸饭时,苦味四处弥漫,甄琳桓芸两个凑到厨房边上,小手不住扇着,问:“嫂嫂,您做的是何种吃食?味道真怪。”   “我在蒸酒饭,饭中加了许多药汁,因此闻起来格外不同,等药酒酿好,你们也得尝一尝。”   “比黄连还苦的东西,我可不要。”桓芸梗着脖子,摇头晃脑的模样与拨浪鼓没什么差别。   卓琏笑了笑,还没等她开口,便见到青梅这丫鬟快步走进来,恭声道:“夫人,门外来了两名客人,是一对年轻男女,男子姓樊,女子姓卓。”   刚听到‘年轻男女’时,卓琏心中已经升出了几分猜测,此刻更是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不是樊竹君、卓玉锦还能有谁?   对于卓家曾经做下的恶事,桓芸也有所耳闻,她没想到这帮人会无耻到此种地步,将自家从汴州赶走不算,眼下还追到了京城,简直跟嗅到肉味儿的狗一样,阴魂不散。   “您不愿见他们,芸儿把人赶走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   拉住少女的手腕,卓琏摇摇头,“他们是来找小叔的,与我无关。”   “找二哥?”桓芸满脸惊诧,实在没料到自己的兄长会跟那种恶人有牵扯。   卓琏转头望着青梅,轻声开口:“你先去问问将军,他想不想见樊校尉。”   丫鬟急忙应声,一刻钟后又跑到跟前,道:“将军说由您做主。”   卓琏眼神微闪,没想到连老天爷都在帮她。如今桓慎认不清自己的想法,错把欲.念当成爱慕,只要正主出现在眼前,说不定他就能理清思绪、回归正途了。   “樊校尉是将军的至交,还不快把人带到卧房去。”   等丫鬟走后,厨房中仅剩下卓琏一人,她搬了张小杌子,坐在灶台前看着火候,没过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大姐。”   “你怎么来了?”   卓琏回过头,就看到穿着浅绿春衫的女子站在门槛边上,粉颊边带着一丝甜笑,可惜笑意未曾到达眼底。   “桓慎护驾有功,成了五品将军,还挺有本事的,比我那个早逝的姐夫强得多,起码没白白丢了性命,让你守一辈子寡。”   卓琏懒得理会卓玉锦,手里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风。   卓玉锦鲜少受到这样的冷待,尤其在她拜得名师、清风啸被选为御酒后,想跟卓家合作的人数不胜数,也只有卓琏犯傻,看不清形势,才会一条道走到黑。   “焉大师收我为徒了!”女子一字一顿道。   “听说了,这又如何?”   来桓宅以前,卓玉锦曾经设想过卓琏听到消息时的反应,她会不甘、会嫉妒、会恼恨,最不该的就是无动于衷。   “你可知焉涛是谁?他是周朝最顶尖的酿酒大师,酿造出的绿珠香液千金难求,比清无底强上百倍。”大抵是心绪激动的缘故,女子一张脸涨得通红,语气越发高亢尖锐。   “绿珠香液品相再出众,也是焉大师的本事,跟你没有半点瓜葛,你来京城的时日也不短了,可想出了新的方子?”   此言一出,彷如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了卓玉锦脸上。她酿酒的天赋虽不差,却无法推陈出新,否则也不至于使尽手段从别处弄方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就说好像忘记了什么,原来我一直没有感谢过霸王票(捂脸),谢谢各位妹砸投喂~   黄精酒出自《酒经》~ 第54章   “酿酒的方子必须不断钻研、不断琢磨, 数十年才能有所得,哪是能信手拈来的?”卓玉锦找到理由说服了自己, 激荡的心绪也逐渐平复。在她看来, 卓琏酿酒的天赋不见得有多高,之所以能造出清无底与金波, 完全是有外力相助。   初时她以为是酒坊中的那口无名井与众不同, 但桓家人搬到京城后, 失去了水井, 依旧不影响生意, 证明她先前的猜测有误。   卓琏的确是有压箱底的手段,但她的手段却与自己想象中不同。   眼神微闪,卓玉锦深深呼吸,鼻前嗅到了厨房中苦涩的气味, 轻声问:“大姐,你这酒饭的味道格外不同,里面加了何种药材?药酒酿得好能延年益寿, 反之则会损伤筋骨, 若是放了乌头之类的原料,影响怕是不小。”   卓家酒坊先前配制出来的逢春露, 虽有壮阳补肾的效用, 但为了节约成本, 其中添了不少附子,最终导致赫连老爷暴毙而亡。   卓琏虽与卓玉锦接触不多,但早就认清了她的本质, 生了一张秀丽清雅的面孔,内心却污浊不堪。她这般开口,仅是为了从自己手中骗得方子罢了,做法比前世的那些族老还要粗劣直接,卓琏怎会看不出来?   她啪的一声将蒲扇按在桌板上,嘲讽道:“卓玉锦,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方子是酿酒师傅最宝贵的东西,轻易不会透露给别人,你我既非师徒、又非父子,我凭什么告诉你?”   卓玉锦刚恢复如常的面色再次涨红,指尖颤抖,恨恨开口:“琏娘,我好歹也是你的亲妹妹,哪会生出加害的心思?实不相瞒,我今日上门是有一事相告。”   “何事?”   “我师父尝过了你酿造的金波,对这种带着杏仁甘香酒水很是欣喜,想与你探讨一番,特地派我送帖子过来,三日后在丰乐楼会面。”   卓琏将欲开口拒绝,卓玉锦便猜出了她的想法,急忙抬手,抢在她前头道:“方才我也说过了,师父是京城出名的酿酒大师,无数人想见他都没有门路,若你落了他的面子,对桓家而言,造成的后果怕是不小。”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卓琏眉头皱得更紧,思索半晌才点了点头。   “到时候我会去丰乐楼的,你先回吧。”   卓玉锦两指夹着竹叶色的请柬,放在色泽黯淡的木桌上,眼带嫌弃地在厨房中环视一周,而后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站在榆树边上等着樊竹君。   周围终于恢复安静,卓琏不由松了口气,重新坐回炉灶前,一边看火一边思索,连表姐妹二人是何时离开的都不清楚。   转眼又过了两个时辰,等酒饭蒸熟冷透后,她取出石臼,将香泉曲捣成碎块,洒在泛蓝的酒饭上,拌和均匀,再倒入瓷瓮中发酵。   此种方法看似粗豪,但效果却不差。   卓琏用曲的方法与常人不同,那些师傅极为讲究,要先将曲饼浸泡在水中,发酵后,用绢袋过滤出曲汁,再与酒饭混合。这些繁复的步骤不止减弱了曲力,也是导致酒水酸变的原因之一。   整个大周的酿酒师傅都认为制备步骤越复杂,酿出的酒水品相越高,若是他们看到了卓琏的举动,恐怕会将她斥骂到狗血喷头的程度,觉得她糟践了上好的曲饼。   这会儿鸳鸯黄鹂也来到厨房,她们到底是从宫里出来的,模样虽娇艳美丽,做饭的手艺却不差,一个切菜一个炖汤,很是利落。   闻到厨房中尚未散尽的苦味,二人满脸嫌弃,彼此对视一眼,都将卓琏当成了草包美人,除了一张脸能看以外,再也寻不出任何出挑之处,也就是运气好,遇上了有本事的小叔,才能走到今日。   卓琏并不在意旁人的想法,酒饭装好后,她将瓷瓮搬到库房中,洗净手上的灰尘与曲渣,便忙不迭地赶去桓慎房中,给青年换药。   推门的声音吸引了桓慎的视线,看到逐渐走近的女人,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刚才的画面——樊竹君站在床边,将发髻散开,承认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实。   樊兆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确位高权重,但他唯一的儿子却是个酒囊饭袋,胸无点墨、不通武艺,樊竹君想要替父分忧,才会扮成男子,混到军营里面。   她觉得女子不该拘于闺阁之中,完全可以在更广阔的天空翱翔。   此种想法是对是错暂且不论,桓慎却不认为自己跟樊竹君的关系已经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她将隐藏多时的秘密显露在他面前,究竟意欲何为?是准备招揽他?还是有别的阴谋?   卓琏一夜没睡,整个人疲乏至极,她拿起剪刀剪断白布,见伤口结了血痂,心中涌起阵阵欣喜。   桓慎的底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强健,按照这样的速度,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回到酒肆了。   “小叔,过几日我要去丰乐楼一趟。”   卓琏虽不喜那些阴司手段,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提前知会桓慎一声,也好过被卓玉锦陷害。   青年挑了挑眉,淡淡发问:“丰乐楼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出入其中的都是达官显贵,你去那儿作甚?”   卓琏有些疑惑,若焉涛只想探讨酿酒的法门,去普通的茶馆即可,为何非要将地方定在丰乐楼,难道其中有什么猫腻不成?   她从怀里取出请柬,交到桓慎手中,说:“这是卓玉锦给我的。”   青年瞥了一眼,“你真要过去?”   “焉涛名气颇大,若驳了他的脸面,对咱们有百害而无一利,况且我都答应了卓玉锦,总不好食言。”卓琏走到桌前,倒了两碗温水,递到他手里。   绯红的唇瓣蒙上一层柔亮的水光,桓慎眼神微暗,指腹轻轻摩挲着碗沿,哑声说:“无须担心,我有个兄弟名叫林凡,身手不差,有他陪你过去,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总不好白白麻烦人家,仓房里还剩了不少果酒,要不给他送过去些?”卓琏提议道。   “他爱喝烈酒,嫂嫂之前熬了不少雪花肉膏,将肉膏与清无底一并交给林凡即可。”   卓琏微微颔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转眼又过了三日,卓琏头戴帷帽,坐在马车里,看着对面模样憨厚的汉子,柔声道:“今日劳烦林校尉了。”   林凡急忙摆手,“嫂子何必这般客气?您送过来的清无底我都喝过了,配上一层薄薄的膏片,脂香浓郁、味道醇厚,这种佳酿委实难得,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哈刺忽迷思。”   “您说的可是马奶酒?”   卓琏眼神发亮,早在前世她就听过黑马奶的大名,可惜一直没机会品尝,到了这陌生的大周朝,若能喝到来自草原的美酒,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   林凡先是摇头再是点头,“忽迷思是普通的马奶酒,而哈刺忽迷思指的是黑马奶,只有胡人的贵族才能饮用。在湘灵公主和亲前,我跟桓兄前去驻地附近的村镇剿匪,恰巧碰到了胡人的头领,将他俘获后,我们把他腰间的革囊解下来,方才弄到了极品的美酒,那股滋味儿,直到今日都难以忘怀。”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丰乐楼门口,卓琏动作灵活地跳下去,将帖子交给伙计。   “焉大师一刻钟前才到,还请夫人跟上。”   雅间位于三楼,守在门口的侍卫瞧见身形高大的林凡,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着一层门板,卓琏隐隐听到其中交谈的声音,好似不止有焉涛一人。侍卫将木门推开,卓琏刚走进去,便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不住打量着。   卓玉锦站在桌边,面上带着几分笑容,“师父,我姐姐来了,金波就是她酿出来的。”   焉涛身形偏瘦,双颊凹陷,细眼望着卓琏,毫不客气说:“卓老板将帷帽摘了便是,你我探讨酿酒之道,光明正大,无需如此避讳。”   房中除去焉涛师徒外,还有两名陌生的男子坐在八仙椅上,约莫三十上下,穿戴打扮虽不显眼,但用料却很是讲究,也不知是何身份。   “妾身面容有损,不便外露,还请焉大师莫要介怀。”卓琏不愿招惹麻烦,直接拒绝道。   卓玉锦眯了眯眼,知道卓琏在撒谎,三日前她去桓宅时,那张脸还好端端的,没有任何不妥,怎的一转眼就受伤了?不过她也不打算拆穿,卓琏生了副妖娆的皮囊,要是迷惑了两位光禄寺的大人,事情恐怕就棘手了。   闻言,焉涛面色一沉,语气冰冷极了:“既是论道,就不可藏私。焉某煮酒时会放入蜜蜡、竹叶、以及药铺售卖的天南星丸,待酒沸后才倒入石灰,卓老板觉得如何?”   卓琏没想到焉涛会把煮酒的法门说出来,她沉吟片刻,才开了口:“加入石灰后,必须以桑叶盖住酒瓶,不可频繁挪动,否则酒液色泽浑浊,也就酿不出清酒了。”   “金波尝起来不带丝毫灰感,焉某还以为您不用石灰煮酒,另有他法。”焉涛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下。   “酒水不经煎煮,不止口感生涩、色泽不佳,还容易酸变,您身为酿酒大师,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待会捉虫~   酿酒方法出自《酒经》 第55章   焉涛出身虽然不高, 但二十多年前他就在良酝署中研习酿酒的法门, 集百家之长,积攒了无数经验,怎会不清楚石灰的效用?此刻他冷哼一声,“卓老板, 你莫要避重就轻,金波酒中到底加没加石灰, 你我心知肚明。”   卓琏坐在圆凳上,手里端着青花瓷盏, 掌心被烫的略微泛红。   “无论金波是用何种方法煎煮而成的,都与焉大师无关。”她的语气委实称不上好, 藏在薄纱下的面庞带着明显的嫌恶之色。   “话不能这么说。”卓玉锦眼里划过一丝得意, 款款行至卓琏身畔, 柔声规劝, “大姐来京城的时日也不短了, 想必也听过绿珠香液的大名, 此酒深得圣心,被选为御酒, 称一句声名远播也不为过,大姐是爱酒之人, 难道不想让金波闻名天下吗?”   女人的声音中透出丝丝蛊惑, 细腻指尖搭着椅背,身上馥郁的香气不住往鼻前涌。   说起来,就算姐妹俩接触再少, 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卓玉锦对卓琏的性子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既爱财帛,亦好虚名,在汴州时咬死了不卖酒坊,仅是因为那间店铺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利益而已。   眼下将一步登天的机会明晃晃地摆在卓琏面前,卓玉锦不信她不动心。   “酒道博大精深,有礼天地、事鬼神、移人性、舒阴阳、治险阻的功效,乃为百药之长,刚愎自用之人饮酒后会变得宽容仁慈,懦弱胆怯之人饮酒后会变得勇武不凡,由此可见此妙处。酿酒讲究时机,注重技艺,不能操之过急,金波品相尚可,却远达不到闻达于天下的程度,若是揠苗助长,妾身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卓琏心里虽不舒坦,却没有表露出来,冷静地拒绝了卓玉锦的提议。   “你真不后悔?”   “没什么后悔的。”   坐在窗边的男子突然笑了,“焉大师,来丰乐楼前我就说过,酒方珍贵,是各家各户的不传之秘,卓老板绝不会轻易透露。”   焉涛捋着下颚处的短须,意味不明地说:“这可不见得。”   他抬手轻拍桌沿,发出一下又一下地闷响,“卓老板,若你坦诚相告,便能与良酝署合作,将金波纳入到齐中酒的范围内。”   就算卓琏只是一缕异世的孤魂,但她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将近一年,对基本的常识也有所了解。   在大周境内,普通百姓都可以开设酒坊,官府售酒亦是理所应当。官家酒拢共分为三等,头一等为齐中酒,品相极佳,是不可多得的佳酿;次一等是听事酒,质地尚可,为中档酒;最低一等为猥酒,专门给地位低下的人饮用。   良酝署每年会编撰酒录,将京城附近名声颇大的酒水收入其中,按上中下做出区分。   据她所知,绿珠香液就属于齐中酒,每年都出现在酒录的第一页,勋贵们爱极了这种特殊的味道,富商们更将饮用绿珠香液视为身份的象征,仿佛买下了御酒,他们便会成为官身一般。   临近小年,酒录会被张贴在府衙周围的告示栏上,许多家境贫苦的儒生不畏严寒,即使手足被积雪寒风冻得麻木,仍会咬紧牙关抄写酒录,装订成册后摆摊售卖,足足能卖出成百上千本。   管中窥豹之下,也能看出酒录的影响有多大。   要是金波被归入最下等的猥酒,那些看重虚名的人根本不会碰它,连带着桓家酒肆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若妾身不愿透露方子,腊月刊印的酒录中,金波是不是就会被纳到猥酒之流?”卓琏腰背挺得笔直,淡淡发问。   细长双眼眯成一条线,焉涛点了点头,“焉某无意逼迫卓老板,只是圣人爱酒,作为下属自是应当为他分忧,绿珠香液滋味虽美,在煎煮的过程中却要加入不少石灰,此味并不适口,势必要有所改良,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卓琏不在意虚名,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焉涛将她请到丰乐楼,目的与卓玉锦一样,都是为了得到火迫法。   一人诱骗、一人威胁,怪不得会成为师徒。   金波被定为下等,酒肆的生意绝对会受到影响,但卓琏却没有任何办法。即便良酝署不掌实权,那些酿酒大师却深得圣心,想要让他们改变主意,怕是比登天还难。   名声与火迫法孰轻孰重,她不必思索就已经有了答案。   “猥酒就猥酒吧,妾身无话可说。”   语罢,她没有丝毫留恋,兀自转身离开。   看着那道纤细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卓玉锦喉管中似有烈火灼烧,淡淡铁锈味儿在口鼻中蔓延,甭提有多难受了。她没想到卓琏会如此执拗,为了区区秘方,不惜开罪师父、不惜毁了桓家酒的名声,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一旦酒肆开不下去了,卓琏就会跌得头破血流,再也爬不起来。   方才开口男子姓李,乃是光禄寺的官员,起身走到桌前,不由叹了口气。   “我曾经去过桓家酒肆,尝过清无底与金波,这两种酒都做到了清光滑辣四点,卓氏水平虽及不上焉大师您,却也是个颇有灵气的,听说她还准备酿造羔儿酒,可惜不识时务,非要藏私,估摸着这辈子都无法出头了。”   另外一人也跟着附和,“良酝署专门为皇家酿造御酒,其中有不少大师,难道还会占卓氏便宜不成?我们拿了方子,便会做出补偿,绝不会让她吃亏。这种心胸狭隘的寡妇还真是上不得台面!”   闻言,卓玉锦嘴角略微抬了下,最开始她还担心卓氏利用自己那副狐媚皮囊,勾引光禄寺的大人,未料想她竟然如此蠢笨,将人彻底得罪了。   到了这种田地,看她还拿什么跟自己斗!   卓琏离开雅间后,胸臆中涌起阵阵怒火,却根本无从发泄,只能暗自忍耐。   林凡得了桓慎的嘱咐,护持卓氏的安危,此刻一看到人便冲上前去,低声问:“桓嫂子,他们可为难你了?”   “先回去再说。”   林凡外表虽生得高大粗犷,但心思却十分细密,只听到这句话便猜出不妙,也不再多言,亦步亦趋跟在女人身后,直接坐马车回了桓宅。   “林校尉,今日多亏了您,小叔在房间里养伤,我就不进去了。”   卓琏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仓房的方向走,这间仓房是专门用来放酒的,里面摆满了深褐色的瓷瓮,为了防止失火,此处并没有点油灯,将门板阖上后,周遭霎时间陷入到一片昏暗之中。   平白吃了这么大的亏,卓琏又不是木头人,怎会无动于衷?   她觉得愤怒,觉得委屈,却不知道该跟谁倾诉,削瘦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就算她身上的衣料不薄,仍有丝丝凉意渗入皮肉、渗入骨髓,让她齿冷。   卓琏经常出入仓房,她记得很清楚,三步开外的地方放了一座木架,上面摆了不少酒水,有清无底,有金波,有琥珀光,还有新酿出来的梅花酒。   她往前迈了几步,随手拿起一只瓷瓶,掀开盖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冰冷的酒液。   这是琥珀光。   黄酒的后劲儿比清酒大了许多,但卓琏却不在乎这些,一瓶酒足有一升,没过多久就见了底,酒水味道辛辣,她喝得太急,这会儿捣着心口直咳嗽。   喝完一瓶,她又拿起一瓶,开盖后,便有浅淡的梅花香气在昏暗空间内弥散开来,说不出的诱人。   *   林凡推开卧房的木门,瞥见倚靠着软枕的青年,他忍不住挠了挠头,语气感慨道:“桓兄,当时我虽没去西山,却也听说了围场的情况到底有多紧急,你为了保护陛下,几乎丢了半条命,亏得擒住了那刺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桓慎以手抵唇,沙哑着嗓子道:“侍卫的职责就是护主,那些刺客的目标是陛下,我别无选择。”   “话虽如此,但像你这般忠勇的人却不多,如今在京城里都颇有名气,兄弟我可要跟着沾光了。”林凡朗声大笑。   桓慎没看到卓琏的身影,不由拧了拧眉,问:“你跟大嫂去到丰乐楼,一切可还顺利?”   “我进不去雅间,便一直在门外守着,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返程时,嫂子好似不太舒坦。”   青年眸光微闪,又跟林凡交谈几句。等人走后,他一把掀开锦被,起身不断搜寻,最后才听到仓房里的动静。   他推开门,灿金色的日光透过空隙照进去,正好能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女子,面颊涨红,杏眸中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怔怔望过来,眼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仿佛仅能看见他一人。   青年走到她跟前,发现卓琏身边倒着三四只酒瓶,空荡荡的,里面的酒水早就被人喝得一干二净。   “嫂嫂。”他唤了一声。   卓琏没吭声,只乖顺地抬起头,仰着那张细白莹润的小脸儿,绯红唇瓣艳丽至极,彷如晨间还沾着露水的花苞一般。   桓慎伸出手,积满茧子的指腹按住了柔软的唇珠,轻轻摩挲着。   作者有话要说:  齐中酒、听事酒、猥酒分别对应上中下三等,出自《酒经》。   礼天地、事鬼神、移人性、舒阴阳、治险阻——《酒经》 第56章   木门被阖上后,过了好半晌桓慎才适应了漆黑的视野, 他蹲下身, 将卓琏抱在怀里的帷帽抽出来, 重新戴在她头上,轻纱遮盖住了她的面容, 却无法阻挡一个男人内心的思绪、深切的渴望。   空腹饮酒易醉, 醉后便会误事。   因此,桓慎很少饮酒,但他从未想到卓琏会乖巧柔顺到这种程度,勾起他藏于骨血中的恶念,酒不醉人人自醉, 说的就是这个。   如今尚未入夏,仓房背阴,凉意更为明显,青年突然伸出手臂,搂住了纤细的腰肢, 掌心在腰线处来回摩挲,即便隔着几层布料,那种炭火般的灼烫感依旧无法忽视。   卓琏轻轻颤抖。   她好像被夜色中的雾气层层包裹,什么都看不真切, 只能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热源, 让她忍不住凑上前去,依偎在坚实的怀抱中。   桓慎身体尚未复原,动作时撕裂了伤口, 带来阵阵痛意,豆大的汗珠从额面上滚落下来,他一点也不在意,用双手钳住细腰,往上一抬,让卓琏坐在自己腿上,以免着凉。   甜香混合酒香,化为了一股更为绵密悠长的香气,如同流着蜜盛放的蔷薇,引人采撷。   桓慎轻抚着女人的脊背,带着淡淡安抚的意味,那具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两手攀附上坚硬的双臂,低低哼了一声。   人在黑暗中的感知会更加敏锐,桓慎内心充满了煎熬,他清楚地知道面前女子的身份,但欲.念却似拍打岩石的海浪,一波连着一波,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两指捏着下颚,他强迫卓琏抬起头来,指腹早已碰过饱满的唇珠,现在想换一种方式品尝。   隔着轻纱,桓慎一下下吻着卓琏,他眼底透着凶狠,整个人隐藏在黑暗中,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尤为瘆人。   就算阻碍再是轻薄,仍旧带来了困扰,青年气喘吁吁,随手将帷帽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卓琏已经猜到了他是谁,但她像是受到了蛊惑,没把人推开,反而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衫,颤栗地承受着这一吻。   察觉到她的配合,抑或说是纵容,桓慎先是一僵,手臂上的力道不由收紧,把人勒得透不过气来,同时继续探寻着他从未尝试过的领域。   “一整天都没见着嫂嫂,方才我问了青梅,她说人已经回来了。”   “会不会是去买药了?卓姐姐要酿造黄精酒,许是药材不够。”   少女清脆的交谈声透过门板传了进来,卓琏如惊弓之鸟,猛然跃出温暖的巢穴,将散乱的衣衫拢好,快步走了出去。   在此期间,她完全没有回头,仿佛身后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桓慎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淋下,浇灭了雀跃的心情,他头一次意识到妇人的肚肠可以冷硬到这种地步,明明他们之间那么契合,卓琏却没有半分留恋。   卓琏离开仓房时,一颗心跳得飞快,她怀疑自己怕不是疯了,否则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该!实在是不该!   没瞧见桓芸甄琳两人,她松了口气,转身回到屋里,直接坐在妆台前。即使铜镜远不如水银镜清晰,她也能看清自己的模样,唇瓣肿胀,眼尾泛红,就连脖颈上都带着点点斑痕,好在被襟口遮住了,不会有人发现。   卓琏以手掩面,脑袋里乱成一团。   在从奉天逃难到北平前,她家的邻居就是转房婚,弟弟娶了寡嫂,朝廷律文虽不允许此种情况,实际上却是民不举官不究,阳奉阴违的人不在少数。   她拼命摇头,不再想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头栽倒在床上。   天色渐渐昏暗,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到了该给桓慎换药的时辰。   卓琏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肿胀已经看不出了,那种激烈的触感却一直停留在唇上,她不知该以何种面目见他,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阵敲门声响起。   她慢慢抬起头,透过窗纸分辨着模糊的轮廓,是一名男子。   卓琏心头骤然一紧,只当没听见外面的动静,但青年耐心极佳,极有节奏地叩门,仿佛这扇门不打开,他就会敲到天荒地老一样。   生怕被人发现,卓琏不得不开门,她低垂眼帘,没有跟桓慎对视。   “嫂嫂。”   “早先你曾说过,自己能换药,其实也用不上我。”   “可是我想见你。”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卓琏的腕子,却被她躲开了。   “下午的事情我没有不愿,却知道自己是做错了的,你和我不该如此,你现在是五品的游击将军,将来还会有更好的前程,若因一时糊涂毁了这一切,太不值得了。”   听到前半句话,桓慎无比欣喜,他以为卓琏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但随之而来地就是冰冷无情的拒绝。   “我的前程是靠血汗换来的,就算你我成亲,也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卓琏不住摇头,“别自欺欺人了,我只不过是鬼迷了心窍,又不打算嫁你,怎么扯到婚事上面了?”   她笑了笑,抬眼看着青年,“明天我就回酒肆了,店里的生意耽搁不得。”   桓慎下颚紧绷,“生意比我重要吗?”   “不是重不重要的问题,只是我们应该冷静一段时间,否则走错了路,就覆水难收了。”   说完,卓琏准备将门掩上,却被一只胳膊挡住了门板,男人挤了进来,神情透着几分痛苦、几分疯狂,黑眸灼灼望着她。   高大身躯带来极大的压力,卓琏下意识往后退,桓慎却步步紧逼。   只听哐当一声,女人的腰背撞到了桌面,摆在上面的茶盏剧烈抖动着。   “你真这么狠心?”   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热气喷洒在细腻的肌肤上,带来一阵酥麻。   桓慎两手分别搭在桌板上,将人困在怀里,卓琏上身不住往后倾,才不至于与年轻男子的胸膛贴合在一起。   她能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声,跳得又快又急。   “就当我狠心吧,桓慎,你现今拥有的一切,全都来之不易,今上重视德行,若你真与自己的寡嫂有牵扯、”   “那又如何?全大周的收继婚不知有多少,我会待你好的。”想起了在仓房中发生的一幕,桓慎浑身滚烫,心底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他想跟面前的女人成亲,想让她成为自己的发妻。   绷了这么长时间,卓琏腰腿发软,她眼神连闪,撒了谎,“我不想瞒你,我心里有人了。”   桓慎性子倔,骨子里也带着一股傲气,寻常男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情,搁在他头上,必定会让他十足厌恶,从而打消那个可笑的念头。   手腕陡然被人攥住,他力气大得惊人,肌肤上也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是谁?”桓慎死死咬牙,质问道。   见他眼底爬满猩红的血丝,卓琏深深吸气,“何必问得那么清楚?下午我认错了人,把你当成他了,这才做错了事情。”   大概是气得狠了,青年脸色难看,眸色黑沉,一把将她的手甩开。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卓琏默然不语。   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发出不堪重负地巨响,等人走远了,卓琏才扶着桌沿缓缓坐下。她拎起茶壶,对着碗口倒了几次,都将茶水倒在了外面。   经过了今天,无论桓慎对她的兴趣有多大,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一再受辱。   没过多久,桓母走到房间,面上满是担忧,问:“方才是怎么了?”   “媳妇与小叔起了争执,日后怕是不能帮他换药了,您是长辈,若亲自动手的话,他也不会拒绝。”   卓琏不想让桓母伤心,作为母亲,她才是对桓慎抱有期待最多的人,要是她发现了次子的心思,恐怕会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那小子就是个混的,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最近受了伤,整日在家拘着,火气倒是更大了,琏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桓母拉着她的手,心疼道:“手这么凉,怕是有些体虚。”   “没事,都是小毛病。”   第二日天还没亮,卓琏就去了酒肆,处理这段时日积攒的活计。   按理而言,酒录应当是每年腊月公布,但焉涛师徒想要对付她,势必会从中作梗,提早将消息透露出来,要是她没有及时做好准备,便会被人打得措手不及。   突然,池忠走到近前,恭声道:“小老板,先前的贵客又来了。”   “哪位贵客?”   “就是桓将军带到雅间儿的那两位,瞧那通身的贵气,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公子。”   卓琏恍然大悟,终于想起来池忠说的是谁了——三皇子跟九皇子。   “我这就去看看,你们先忙着。”   说完,她从库房中取了一只瓷盒、一瓶清无底、一瓶琥珀光,全部放在托盘上,忙不迭往包厢的方向走去。   抬手叩了叩门,等里面的贵客应声后,卓琏这才步入其中,屈膝行礼,随后将瓷瓶放在装满热水的瓮中,隔水加热。不出片刻,便有一股酒香弥散开来。 第57章   卓琏跪坐在蒲团上, 手里拿着竹刀, 将瓷盒中浅粉色的雪花肉膏切成薄片, 再用竹筷挑进杯盏中, 倒入温热的清无底,一股浓郁的脂香四散在空气里,让九皇子看直了眼, 伸手不住摸着下颚。   “卓老板, 你酿酒的手艺没得挑,我喝过不少御酒,没有哪种能比得过琥珀光。自然了, 清无底加上雪花肉膏,味道也不算差,只是跟黄酒相比, 仍有些逊色罢了。”   卓琏抿唇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自谦的话, 前世今生拢共酿了二十多年的酒, 她对自己的水平知之甚详,若是连清酒都造不出, 那可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三皇子眉头紧锁,低声叹息道:“京城附近有疫病传播,酒肆南来北往的客人不知有多少, 一旦有人染上了疫病,那可是要人命的,卓老板, 我劝你还是闭店歇息几日吧。”   卓琏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三皇子身为天皇贵胄,能够主动提点,这份恩情已经不小了,若她再不识抬举,将这话当成耳旁风,最后有什么苦果便只能生生受着。   “这杨梅瘟的威力确实不小,据说整个村子的人全都死光了,要是太医院想不出应对之法,大周的百姓也不知会遭受多少磨难。”   听到“杨梅瘟”三个字时,女人拿着竹刀的手不由颤了颤,问:“敢问公子,得了杨梅瘟的患者是不是浑身遍布紫块、忽然生出霉疮?”   九皇子满脸震惊,语气急促地道:“你一介妇人,从未踏出过城门,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难道家里有人患了杨梅瘟不成?”   思及此处,他面色瞬间苍白如纸,只觉得刚刚入喉的不是醇香四溢的美酒,而是勾魂的催命符!   “公子别急,妾身家里没人得了杨梅瘟,仅是早些年曾经看到过这种症状,当时有一老道用了药,将那人的病症治好了,所以也不是无药可解。”   话本中的男女主之所以能堪破一切迷障、冲过重重险阻走到一起,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场死伤上万人的疫病。   七皇子染上了杨梅瘟,被送到京郊的别庄里,往好听了说是休养,若说的难听了,便是等死。身为怀化大将军的女儿,樊竹君的消息十分灵通,听闻此事后,重情重义的她不顾一切赶往别庄,衣不解带地照顾七皇子。   在此期间,樊竹君还四处求医问药,终于在书摊上找到了治疗杨梅瘟的法门,先治愈了七皇子,再由后者将秘方献至御前,得到了德弘帝的赞赏。   九皇子手中的杯盏骨碌骨碌滚落在地,他面色涨红,急声道:“卓老板,事有轻重缓急,疫病可是开不得玩笑的……”   “妾身明白。”   与九皇子相比,三皇子的性情更加稳重,此刻他皱了皱眉,问:“你可还记得那老道用的是什么法子?”   三皇子身为皇后嫡子,有勇有谋,只凭区区三言两语,他肯定不会相信自己,这一点卓琏心中有数,不过她却并不慌张。   上辈子呆在酒坊中,她为了配制药酒,有时也会去学堂中翻找些古籍,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就记载了这种疫病。患杨梅瘟者,遍身紫块,忽然发出霉疮是也。治宜清热解毒汤下人中黄丸,并刺紫块,令出血,方可痊愈。   心里这么想着,卓琏不自觉说出了声,三皇子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愿错过半个字。   “清热解毒汤与人中黄丸配法可有讲究?”   “人中黄丸是最为关键的,需用大黄、苍术、桔梗、滑石等药,以神曲造成丹丸,拿清热解毒汤送服;若病患气虚,以四君子汤送服;若血虚,以四物汤送;若痰甚,则换成二陈汤。”   三皇子问得仔细,卓琏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只得将脑海中的方子原原本本吐露出来。   模样俊秀的九皇子满脸惊色,“此话当真?”   也怨不得他生出怀疑,在他眼里,卓琏仅是个皮相娇美的寡妇,就算酿酒的手艺不错,到底起不到什么大用。这杨梅瘟难坏了太医院的太医,他们一个两个急得团团转,嘴角都长出了燎泡,可见事态有多严峻。   卓氏数年前见过那老道救人,那时的她尚且年幼,是否记错还不可知,万一生出了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暗暗端量着两位皇子的神情,卓琏也能猜到他们究竟是何想法,此刻不由温声解释:   “两位公子,如今大周还没有法子治愈杨梅瘟,不如死马当成活马医。许多百姓染了病,只能在城外等死,与其饱经折磨,在绝望中渡过余生,试试这种新方子,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   算算时间,现在七皇子已经染上了疫病,不知樊竹君是否得到消息,前去别庄中照顾了。   七皇子生母只是普通的宫女,没有母族撑腰,患病后被毫不留情地送往京郊,的确是受了委屈,但樊竹君在找到药方医治后,七皇子为了造势,拖延了整整一月,才将方子呈送到御前。   这一月之内,哀鸿遍野、死伤无数,不知有多少孩童流离失所,造成的恶果令人胆寒。   三皇子紧拧的剑眉突然舒展开了,笑道:“卓老板言之有理,劳烦你将药方写在纸上,我把此物送到太医院,若真有效,一定会立即推及全国,救大周百姓于水火之中。”   听了这话,卓琏眼底划过一丝喜色,她早就知道三皇子秉性良善,为国为民,要不是在继位的紧要时期失去了左膀右臂,也不会遭到七皇子的暗害,丢了性命。   她去前堂取了纸笔,毫不犹豫地将清热解毒汤与人中黄丸的配方写在纸上,待墨迹干透后,才将纸张递到三皇子手中。   事情耽搁不得,三皇子陡然站起身,冲着女人拱了拱手,转身就要往外走,九皇子将银两放在桌上,又舍不得两瓶温过的美酒,索性拎起酒瓶跟在三哥身后,走几步便仰头灌一口,等迈出酒肆门槛时,少年那张俊秀的面庞早已涨得通红,身上也透着一股酒香。   原本卓琏还想借助两位皇子的身份,将桓家酒送到御前,若能得到德弘帝的夸赞,无论光禄寺的酒录如何贬低,她都不必担忧。   但现在闹出了杨梅瘟这茬儿,就算她再在乎酒肆的名声,也不能拿此事搅扰三皇子,只能耐心等待。   到了立夏那天,每年腊月才会张贴的酒录竟然已经编好了,就在府衙外面。   不少人听到消息,纷纷前去探看,瞿易得知了酒录的重要性,欢天喜地出门,回来时却拉长了一张脸,仿佛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一般。   这会儿卓琏正在淘米,看到男子这副德行,就猜出了大概,轻声问:“酒录出来了?”   瞿易点了点头,咬牙切齿道:“清无底与金波都被归为了猥酒,那是最下等的酒,比起味道甜腻的浊醪都不如,良酝署里不全都是酿酒大师吗?难道他们都味觉失灵了?”   卓琏先前便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有多失望,焉涛在圣人面前都能说得上话,良酝署怕是早就成了他的一言堂,其余大师有不同的意见,也不敢提出来。   还没等她开口,瞿氏神情慌乱地跑进后院,急声道:“琏娘,有几个地痞无赖在前堂闹事,说咱家的酒水都是猥酒,还不断打砸东西,客人哪能受得住这个?满脸不快地走了,这可怎么办?”   卓琏心里一急,掀开帘子就要往前堂中,扫见一片狼藉的堂屋,她气得浑身发抖。   听到脚步声响起,无赖们转过头,看清那张姣美的面庞后,目光落在女人丰盈有致的身条上,不住打量着,咧嘴嘿嘿直笑。   “原以为酒肆做的是正经生意,没想到陪酒的小娘子生得如此标致,快过来伺候兄弟几个……”   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桓慎突然出现,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根本没有留情,那人便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远远坠到街上,面如金纸,口鼻渗血,叫都叫不出来。   余下的无赖见到这一幕,也知道青年是个不好惹的,索性一拥而上,但他们只会些花拳绣腿,哪能比得过自小习武的桓慎?   没过多久,几人纷纷栽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想要离开酒肆,却被池忠、杨武拦住了去路。   “桓将军,这帮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将他们送到官府,也能好生惩治一番。”   桓慎摇头,冷笑一声:“何必送官?那帮衙役手段太软,恐怕长不了教训,你去打听清楚他们住在何处、家中.共有几口,若再有那些不长眼的来店里闹事,就唯他们是问,第一次先打断左腿,第二次再打断右腿,成了废人也就老实了。”   闻得此言,满地打滚的无赖们浑身僵硬、满心惊恐,而被他们认作老大的那一人,这档口被泛着寒光的利刃抵着脖子,骇得面如土色,只听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响起,他裤.裆淹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得失禁了。   “还真是不中用。”桓慎嗤笑一声。   卓琏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性子,若没有人指使,这帮无赖肯定不会主动上门。心里这么想着,她走到桓慎身边,指节敲了敲冰凉的刀刃,发出一声脆响。   那老大的脖颈被割出了一条鲜红的血线,肝胆欲裂,一动也不敢动,嘴上连连讨饶。   “都是小的鬼迷了心窍,还请老爷夫人饶恕,求求你们了!”   卓琏看了他一眼,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男子不敢有丝毫隐瞒,噼里啪啦全给交待了,“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她给了二十两银子,让我们兄弟来桓家酒肆打砸闹事,若你们受不了关店了,还有三十两的赏钱可以拿。”   桓慎不由皱眉,“是卓玉锦?”   卓琏面无表情道:“可不就是这位将军府的表小姐吗?仗着有樊家撑腰,便上赶着来找我麻烦,就是为了得到酒方,她的脸皮怕是比城墙还厚!”   作者有话要说:  杨梅瘟,遍身紫块,忽然发出霉疮是也。治宜清热解毒汤下人中黄丸,并刺紫块,令出血——《杂病源流犀烛·瘟疫源流》   清热解毒汤、人中黄丸——《松峰说疫》 第58章   桓慎还在家中养伤时, 卓玉锦曾跟着樊竹君一起上门, 给卓琏下了帖子,把人骗到丰乐楼里威逼利诱, 手段下作至极。本以为她没有得逞,也能消停一阵子, 现在竟跟地痞流氓狼狈为奸,怕不是把桓家当成软柿子捏了。   男人眯起双眼, 仔细将佩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月初卓家也搬到了京城,眼下店铺已经开张了,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听到这话, 卓琏眼神连闪,还真有些心动了,卓玉锦几次三番谋害,要是不好好教训一顿, 想必也不会长记性。   “这样也好。”她点头应和。   桓慎攥着男子的领口,在后者惊恐的目光中, 把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们去卓家酒坊打砸一通, 不必留手,可记住了?”   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卓孝同在汴州颇有权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来到京城后,他是龙也得盘着, 是虎也得卧着,即便被恶霸欺到头上,也不能反抗,否则就会招致无穷无尽地麻烦。   这些无赖几乎被眼前的煞星吓破了胆,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点头如捣蒜道:“老爷放心便是,小的们一定会按照您的吩咐行事,绝不让卓家好过!”   桓慎眼底划过满意之色,终于松开手,他们忙不迭地往外冲,池忠杨武两个紧随其后,没多久便将这伙人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   由于前堂满地狼藉,酒菜碎瓷等物全都洒在地上,也不能再卖酒了,卓琏索性将店门阖上,与桓母瞿氏一起收拾屋子,忙到天色擦黑,才将一切捯饬妥当。   大周没有宵禁,夜晚的京城灯火通明,街面上人头攒动,无比热闹。   卓玉锦坐在酒楼的雅间中,唇角微勾,姣好面庞上透着幸灾乐祸。   卓琏不是不肯交出秘方吗?酒录只是开始,日后一桩桩麻烦事会连绵不绝,看她如何在京城立足!   越想她越觉得畅快,仰头将杯中的绿珠香液一饮而尽,仿佛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卓玉锦的思绪,她心里不太舒坦,还没等走出门子,就见丫鬟急急冲上前,颤巍巍道:   “小姐,那帮收了银子的混混回来了,现下正在店里打砸,奴婢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卓玉锦双目圆瞪,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那些地痞无赖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却十分贪财,为了银子什么腌臜事儿都能做出来,为何会背叛自己?   胸臆中充斥着怒火,她快步走到前堂,尖利的叫喊声、瓷器的碎裂声不住传入耳中。恰好卓孝同也在,他冲上前想要阻拦,却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头脸沾满了油腻腻的菜汤,看起来就跟掉进粪坑一般,狼狈不堪。   卓玉锦扯着嗓子叫喊:“你们不想要银子了吗?还不快住手!”   为首的青年名为李虎,想到自己在桓家酒肆受得活罪,他面色狰狞极了,一口浓痰啐在女子脸上,骂骂咧咧道:“兄弟几个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你还有脸提银子?那桓家虽是商户,却出了位五品的将军,哪能轻易得罪?你这贱人分明是撺掇我们去送死!”   酒坊中哀嚎不断,经过的百姓纷纷探头往里看,瞧见堂中站着十几名凶神恶煞的男子,一个两个跑得飞快,生怕招惹了麻烦。   卓孝同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半天都爬不起来。他刚从汴州来到京城,满腔雄心壮志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这些混帐东西给搅合了。   他死死盯着卓玉锦,恨得几欲昏厥,像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完全比不上卓琏,要不是她拜了焉涛为师,还不如趁早打点行囊滚回老家,省得留在京城丢人现眼。   卓家酒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卓琏心知肚明。   那些人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在桓慎手里吃了那么大的亏,心里憋着的怒气便只能往卓玉锦身上发泄,估摸着最近一段时间,卓家是没办法好好酿酒了。   不过她最关心的不是卓家,而是在京城附近肆虐的杨梅瘟。即便这个世界只是话本,但那些百姓却是切切实实活着的,三皇子早一日将药方送到御前,就能多保住几百条人命,她怎能不上心?   一晃又过了三天,卓琏正在厨房里捣药,院里就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只见七八个穿着灰褐色短打的家丁冲到后院,上下打量着她,毫不客气道:“请桓夫人跟我们走一趟,小姐有请。”   这些人明显来者不善,卓琏紧紧皱眉,“你们小姐是谁?”   “我们主子姓樊。”   卓琏不想跟他们走,但其中一人腰间鼓鼓囊囊,明显揣着匕首,要是她不去的话,店里的老弱妇孺怎么办?   “我跟你们走。”   这些家丁神色虽然不善,却没有直接动粗,只将卓琏带上了马车,随后一路往京郊赶去。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她终于迈过门槛,一眼便看到身着女装的樊竹君站在最前方,清丽面庞无一丝血色,眼珠子爬满血丝,看起来尤为狰狞。   “卓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药方里动手脚,谋害龙子凤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就算有桓慎护着,你也难逃一死!”   卓琏根本听不懂樊竹君在说什么,按照书中的剧情,治愈七皇子的药方是她亲自寻找的,跟自己扯不上丝毫关系,又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看到女人茫然的眼神,樊竹君心中更怒,咬牙质问:“京城周边爆发瘟疫,所有人都在寻求良方,希望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但你却信口胡诌,编了副假方子,七皇子服药后便吐血不止,如今危在旦夕,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定要让你偿命!”   卓琏用力咬了下舌尖,回忆着话本中的剧情。   “七皇子服了什么药?”   樊竹君冷笑一声,“你还想抵赖不成?七皇子就是用清热解毒汤送的人中黄丸,药材反复查验了数次,绝对不会有问题,那便只能是药方的错,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胆敢谋害皇子?”   卓琏逐渐冷静下来,已经知道问题出在何处,她语气平缓地解释:   “我交给三皇子的方子写得很清楚,若病患气虚,应当将清热解毒汤换成四君子汤,七皇子染上杨梅瘟的时日并不算短,早就被折腾得精气流失、无比虚弱,想要恢复如初,势必得对症下药。你粗心大意,没有及时换药,为何要把脏水泼在我身上?难道在你眼里,平头百姓的性命就如草芥一般,活该由勋贵随意践踏吗?”   面对卓琏的质问,樊竹君有些慌了,她脑海中浮现出七皇子消瘦苍白的模样,的确是气虚之症。   卓琏冷声道:“樊小姐将我带到别庄,就是为了说这个?若我是你的话,会马上赶到病患身边,重新请太医替他诊治,要是继续耽搁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三皇子与桓慎一起赶过来,青年面上凝结着一层寒霜,明显怒到了极点。   三皇子没想到樊竹君会来酒肆闹事,卓氏献出的药方已经用在了病患身上,不少人渐渐好转,说明此法有效,是她信不过自己与九弟,派人偷偷抄录方子,岂料遗漏了后半段,才会走到这般田地。   樊竹君往后退了几步,脊背撞在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颤巍巍道:“殿下,求求您救救七皇子,你们是嫡亲的兄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   三皇子扫也不扫她半眼,冲着桓慎卓琏抱拳施礼,“都是我的看管不严,给行之跟卓老板添麻烦了。”   他对桓慎有知遇之恩,就算卓琏平白遭受了无妄之灾,心里再是憋屈,也不敢迁怒这位贵人。   “只不过是一桩误会罢了,人命关天,万万不能耽搁。”   三皇子没料到卓氏会如此识大体,不由高看了她一眼。   余光瞥见樊竹君失魂落魄的德行,他心底涌起几分厌烦。樊氏仗着自己是将军府的小姐,不止女扮男装前往雁门关,还敢从太医院偷盗秘方,捅了这么大的篓子,要是老七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别想活了。   这会儿樊竹君仿佛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不语。   卓琏跟在桓慎身后,很快就回了店里,她抬眼看着男人,不由暗暗咬牙。   “多亏小叔和三皇子及时赶到,不然事情就麻烦了。”   桓慎不答反问:“治疗杨梅瘟的药方是你献的?”   “是。”   如今桓慎的官职虽不算高,但他能耐却不小,此事肯定是瞒不过他的,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承认。   “你懂医术?”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原本的卓氏对药材一窍不通,就连桓母用来泡水的五味子她都不认得,不过短短一年而已,她居然能献出治瘟疫的方子,实在令人生疑。   卓琏也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桓慎话中的试探?她不断思索着该如何回答。   “以前汴州曾出现过相同的病症,有位老道给人治病,我在旁边看着,就记住了。”   男人站在她面前,不知是何缘故,周身萦绕着一股血腥气,将卓琏从头到脚笼罩起来。   “嫂嫂的记性当真不错。”桓慎眼神晦暗,扯了扯唇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在搞一个课题,更新比较少,后天开始多更一些,谢谢支持~ 第59章   “杨梅瘟的症状忒奇怪了, 病人身上会生出紫色淤痕,大小与杨梅差不多, 寻常疫病哪会有这种症状?所以我才记住了。”   卓琏语气艰涩地解释, 她很清楚桓慎的疑心究竟有多重,即使自己费尽口舌,他的怀疑依旧不会打消, 但眼下她别无选择,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硬着头皮面对近在咫尺的男人。   桓慎紧盯着她,黑眸略微闪烁,哑声道:“樊竹君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 身份极高,但却是个拎不清的,否则也不会用偷来的药方给七皇子治病,下回若她再来酒肆找麻烦, 记得让池忠杨武给我送信。”   卓琏原以为自己能够扭转话本中的剧情,撮合桓慎与樊竹君,这样一来, 她这小叔也不至于终日胡思乱想, 甚至对她这个寡嫂生出绮念。   哪曾想樊竹君对七皇子极其在乎, 还毫不避讳地以女装示人,想必他俩早就定情了。   “小叔,你的袍泽是以前的樊校尉,而非今日的樊竹君,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七皇子,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七皇子妃,你的心思也该收一收了。”   卓琏这话说得十分直白,只要桓慎不是个傻子,都能听出她隐含的意思。   青年面色一沉,生出淡青色胡茬的下颚极为紧绷,声音冰冷:“嫂嫂这是何意?”   晌午正是酒肆中最忙乱的时候,不止桓母瞿氏要招待客人,瞿易他们也得去前头搭把手,否则瞿氏分身乏术,恐会怠慢了人家。由于这个原因,此时后院中安静极了,连轻浅的脚步声都没有,更让她觉得忐忑。   卓琏低垂眼帘,“我没别的意思,你莫要多心。”   边说她边转身,准备回到自己房间,却不防被桓慎握住了胳膊。   年轻男子手掌灼烫,一股接一股的热意隔着衣料传过来,让卓琏身子一僵,小脸也现出了几分紧张,左顾右盼,生怕被别人看到了。   “你快松开!”   女子咬牙催促,她本就生了一张颇为艳丽的皮相,平日里总板着脸,鲜少露出笑意,旁人只知道她五官精致,倒也看不出别的什么来,但现在不知是紧张还是慌乱,玉白肌肤逐渐泛起红晕,眼尾的绯红尤为浓重,配上那双水光潋滟地杏眼,说不出的诱人。   桓慎到底是个男人,他身体康健气血充沛,面对爱慕的对象,心猿意马实属正常,若像柳下惠一般,能达到坐怀不乱的地步,他离皈依佛门也不远了。   “嫂嫂怕是生出了误会,行之对樊氏无半点邪念,就算当初在雁门关一起上阵杀敌,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偶尔能攀谈几句罢了,绝无任何非分之想。”   说话间,青年略微低头,目光落在莹润耳珠上,嘶哑道:“我的心很小,不能一分为二,究竟给了谁,嫂嫂还不清楚吗?”   卓琏不由打了个激灵,仿佛被针刺到一般,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她一把将桓慎推开,挣脱了他的钳制。   逃命似的跑到厢房里,她将门板紧紧阖上,不留一丝缝隙。   桓慎伫立在原地,有门窗的阻隔,他根本看不见那抹窈窕的身影,脑海中却能勾勒出女人的神情,估摸着把她吓着了,否则也不会慌不择路地离开。   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将近一年,桓慎对卓氏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知道她无比倔强,吃软不吃硬,自己想连人带心全部握在手中,势必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这间厢房许久没人居住,即使酒肆刚开张时收拾了一通,这都过了好几个月,桌椅板凳上早就积满灰尘。   卓琏被呛了下,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细软的毛发,带来阵阵痒意。   她想咳嗽,但因为猜不到桓慎的想法,也不敢闹出动静,只得用双手死死捂住口鼻,纤瘦脊背用力抵住木门。   过了不知多久,那股难受劲儿总算被压下去了,卓琏才将窗扇推开一条小缝,确定后院中空无一人后,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进了厨房,跟福叔打了声招呼,拿着晒干的兔脯走到窝棚前,大山嗅到主人身上的气息,急急探出头来,不断舔舐着女人的掌心,而后才把暗红色的肉条叼在嘴里,慢慢啃咬着。   杏眼望着狗儿微微摇晃的脑袋,卓琏皱了皱眉,心中暗暗思忖:如果桓慎说的是实话,那他对书中女主没有半分绮念,难道是自己改变了剧情不成?既然如此,日后七皇子是否会登基?那人又是否能保住性命?   罢了罢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何必杞人忧天?   --   直到桓慎带着卓琏回去,樊竹君仍没有回过神,她原本以为是那个无知妇人将七皇子害成这样的,哪曾想问题竟出现在自己身上。   她闭上双眼,紧咬牙关,整个人被连绵不绝的悔恨折腾得精疲力竭,若不是七皇子还未痊愈,时刻遭受着杨梅瘟的折磨,她肯定会立即赶回京城,不再多留片刻。   卓氏提供的方子不止可以治愈疫病,还能起到预防之效,来京郊前三皇子便服了药,就算前往老七身边照顾着,也不怕过了病气。   “樊姑娘,太医稍后就到,老七的身体由他调养,不劳你费心。”   听到这话,樊竹君眼眶一阵酸涩,哽咽道:“殿下,臣女也是担忧七皇子的病情,一时糊涂,才铸成了大错,还请您宽宏大量,原谅臣女这一回。”   早在得知七皇子染上瘟疫、危在旦夕的消息时,樊竹君便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她最在乎的人是七皇子,并不是桓慎,她对那个出身寒门的青年不过是欣赏而已,但先前她生出了误会,险些走错了路。   意识到了这一点,樊竹君更加不愿离开,她心里充斥着担忧的情绪,也没有注意到三皇子眼底的不耐。   没过多久,几名太医赶到了别庄,打头那人是太医院院使,医术高明。   樊竹君跟在他身后,作势要冲进卧房,却被两名高大的男子扯住胳膊,毫不留情地往外拖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樊竹君生在将门,有家学渊源,武艺自是不差。但三皇子乃是中宫嫡出,身边的侍卫都是万里挑一才甄选出来的,一名女子哪能敌得过?她最开始还能挣扎,不出片刻便落入下风,清丽面庞上满是不甘,扯着嗓子不住叫喊着,最终仍被赶出了别庄。   三皇子扯了扯唇,这才缓步走到房中,屋里汤药的苦味极其浓重,但他却好像没有闻到一般,神情无丝毫变化。   这会儿太医已经诊过脉了,语气恭敬道:“启禀殿下,七皇子身体虚弱,只需将方子中的清热解毒汤换成四君子汤,以此药送服人中黄丸,数月即可恢复。”   “为何要耗费数月?”男子挑了挑眉。   “普通人染病后,若及时救治,不出几天便能好转,但七皇子患杨梅瘟的时间更长,一直以良药吊着命才能坚持到今日,先前又用错了方子,损了根基,因此须得悉心调养,方可痊愈。”   太医活了这么多年,万万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私底下给七皇子诊治,还用错了汤药,险些没让这位天皇贵胄丢了性命。不过这话他也不好说出口,只能提醒心神为昏迷不醒的青年调养,不敢有半分怠慢。   转眼过了十天,七皇子终于清醒过来,他甫一睁眼便看到了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虚弱地问:“樊姑娘呢?”   太医身边的小童估摸着十岁左右,脆声道:“回殿下的话,早在我们来别庄那天,樊姑娘就被赶走了。”   “赶走?”男人眼神微微闪烁,认定是三皇子从中作梗,刻意找竹君的麻烦。   小童叽叽喳喳,“樊姑娘的确良善,只可惜好心办了坏事。”   七皇子面露不解。   “什么好心办坏事?”   “殿下有气虚之症,以清热解毒汤送服人中黄丸会伤及根基,必须换成四君子汤,才能使您痊愈,但樊姑娘却没有更换汤药,让您平白受苦。”   太医院远不像朝堂那般复杂,十岁的小童心思纯净,也不至于在此事上撒谎,看来确实是竹君太过心急,方会出错。   用力拍了下小童的后脑勺,太医面露尴尬,“童儿无知,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就算七皇子城府极深,为了在人前维持住温和的面目,他也不会跟不懂事的孩子计较,此刻接过药碗,摆了摆手,师徒俩就退下了。   走出卧房好一会儿,老太医用袖口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低声呵斥:“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一旦开罪了贵人,哪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徒儿哪里说错了?咱们本来就是要给七皇子治病的,要不是樊姑娘拖了后腿,如今都回京了,哪还用呆在这种偏僻的地方?”   “你还不长记性!当心我抽你!”   老太医高高扬手,作势欲打,小童抬手捂住脑袋,一边滋哇乱叫一边往前冲,声音万分凄惨,就跟杀猪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圣诞快乐鸭~   人中黄丸到底有没有米田共,作者也不知道,因为不是学医的,大家将就一下嗷~ 第60章   京城附近有疫病蔓延, 即便人中黄丸配合药汤可以治愈杨梅瘟,但卓琏却不乐意遭罪,每次出门都会特地戴上帷帽, 也能起到几分防护的作用。   手里提着药包,她刚离开齐家药铺,便扫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模样儒雅的中年男子从对面的首饰铺子走出来,穿着靛青色的长袍, 不是卓孝同还能有谁?   要只有卓孝同一人,卓琏也不会大惊小怪,偏偏他身畔还跟了一名粉裙女子, 约莫十七八岁, 容貌艳丽妩媚,眼下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她身上的衣料极为轻薄,用系带将纤腰束紧,更能凸显出身段有多窈窕。   卓琏十分确定, 无论是出自李小姐之手的话本,还是她脑海中保留的记忆,都未曾出现过有关此女的描述。   她皱了皱眉, 转身折回了药铺, 有了门板遮挡,再加上她戴着帷帽,卓孝同做梦也不会想到长女就在附近。   卓琏小心翼翼地跟在那对男女身后,等离开主街走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时, 卓孝同伸手环住粉裙女子的腰,不断垂头耳语,姿态亲昵热络。   即便卓琏当了两辈子的寡妇,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会看不出他们二人之间堪称暧昧的气氛?   樊兰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将军府的小姐,若不是有樊家扶持,只凭卓孝同一人,想将酒坊经营到现在这种程度,无异于痴人说梦。可惜男子本性凉薄,先负了瞿氏,后来又养了外室,当真称得上卑鄙无耻。   卓琏站在巷口,眼睁睁看着那二人进了一座小院,止不住地犯恶心。   在原本的话本中,卓家仅是女主的亲戚,根本算不上重要角色,因此很多细节都没有表现出来,就如这名外室一般,要不是今日凑巧遇上了,指不定她永远都不会发现。   上次卓孝同吃了那么大的亏,他睚眦必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被人欺到头上,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心里这么想着,卓琏走到了宅院前,刚好有位提着菜篮子的老妪出了门,看着头戴帷帽的女子,她忍不住问:   “姑娘,你可是来找人的?”   “敢问婆婆,这户人家是不是新搬过来的?我有个亲戚住在此处,一晃七八年过去了,早已断了联络,方才瞧了一眼,也觉得不太像。”   老妪仔细端量着卓琏,隔着面纱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却也能猜到这个是标致的女子,她压低声音道:   “你是老刘的亲戚啊?刘家老大原本是个好的,不知怎的竟染上了赌瘾,欠下了不少银钱,为了偿债,老刘将宅院典卖出去,如今一家子都搬出了京城,此处也被别人买下了。这家的主人姓穆,为人不检点,往日做的就是皮肉生意,现在成了旁人的外室,姑娘可别贸贸然上门,万一毁了名声,那可真是百口莫辩……”   “多谢婆婆提点。”   因怕卓孝同发现,卓琏并未在小巷中多留,她快步往酒肆的方向走,到店后便开始忙活,直到药材清洗干净、榨出汁水,女子紧锁的眉头仍没有舒展。   她早就清楚卓孝同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性情狡诈又十分贪婪,最在乎的就是身份名誉,此刻清风啸成了御酒,风头正盛,要是传出他与暗娼纠缠不清的消息,绝对会遭到读书人的厌弃。   子不言父过,在所有人眼中,卓琏都是卓孝同的女儿,就算心里对此人再是厌恶,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   暂时想不出办法,卓琏也不着急,每日酒肆关门后,她就会换上粗布麻衣,将露在外面的皮肤涂得蜡黄,而后跑到小巷附近,时不时也能遇到穆氏。   卓琏发现穆氏经常去一家名为珍宝轩的首饰铺子,她戴在头上的步摇也格外眼熟,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当初在丰乐楼见到卓玉锦时,也是这支牡丹点翠。   卓琏不急不缓走到珍宝轩中,近来酒肆的生意不错,她手头比先前宽裕许多,穿着细绸裁制而成的衣裳,式样简单,也算不得华贵,但她腰身纤细,露在外面的双手柔白光润,看起来便如同羊乳一般细腻。   珍宝轩在京城开了十几年了,伙计早就练就了一双利眼,即使迎面走来的女子带着帷帽,他也能看出几分,知道这不算什么大主顾,懒洋洋张口发问:   “客官想买什么?”   卓琏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锭子放在柜台上,轻声道:“你应该认得卓家母女吧?”   一看到银子,伙计眼都直了,立刻打起了精神,笑容也真切不少,不住点头,“您说的可是酿酒的那户人家?”   “正是她们。”   “我们珍宝轩是京城最出名的首饰铺子,许多达官显贵都会来此,樊夫人出身将军府,成亲时戴着的珠冠就是我们店里的老师傅打造的,他前两日又做出了新步摇,是镂空牡丹的纹样,一共只得了三支,两支都让卓家人买了去。”   听出了伙计话语中的讨好,卓琏面色不变,食指将银锭子推上前,道:“下回樊夫人再过来,你只需说一句话,这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什么话?”   “你就说卓老爷细心极了,知道樊夫人喜欢这支步摇,便又买了一模一样的带回府。”   十两银子对于伙计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能猜到其中有猫腻,却不忍心将送到嘴边的肥肉吐出来,最终咬牙点了点头。   “请您放心,小的一定照办。”   卓琏扶着帽檐,脑海中浮现出桓慎那张脸,学着青年的神情,不轻不重地出言敲打,“你可别想糊弄我,若收钱不办事的话,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女人的声音不大,语调也堪称轻柔和缓,但其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却让伙计打了个激灵,拍着胸脯再三保证,随后态度恭敬地将卓琏送出门子,这才松了口气。   离开珍宝轩后,卓琏抬头看着龙飞凤舞的牌匾,绯红唇瓣不由勾了勾。   风水轮流转,往日都是卓家人给她使绊子,如今也该讨些利息了。   ——   卓家酒坊搬到京城的时日虽不算长,但名声却不小,毕竟清风啸成了御酒,写在酒录的第一页,爱酒之人趋之若鹜,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做文章,对此酒赞不绝口。   要不是有无赖上门闹事,酒坊的生意还会更好。   想起为此对女儿百般嫌弃的夫君,樊兰便觉得一阵头疼,她低低叹了口气,如往日那般去到珍宝轩中。   只有出来透透气,她的心情才能缓和几分。   妇人甫一迈过院门,就有一个干瘦的伙计迎上前,看到她戴在发间的步摇,脸上的笑容更加浓郁。   “樊夫人,前几天卓老爷也来了,他知道您喜欢这支步摇,还特地买了同样的东西带回去,偌大的京城中只有三支牡丹点翠,没想到全被您府上的人买下了!”   樊兰心口一缩,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掌心渗出一层细汗,既湿滑又粘腻。   “我家老爷何时过来的?”   伙计记性不差,仔细回忆一番道:“估摸着是在七八日以前,牡丹点翠价格不菲,普通人根本买不起,小的这才能记住。”   樊兰跟卓孝同成亲十几年,那人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穿戴打扮,为何会突然买下首饰?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得到土壤的滋养,直至破土而出,直至生根发芽。   早在樊兰出嫁之前,李嬷嬷就伺候在她身边,足足二十年的相处,她对主子的性情也有几分了解,见她面色发青,急忙道:“听说茶楼老板从云南弄回来了一批大红袍,您最爱那滋味儿,不如去对面尝一尝,还能歇歇脚。”   “也好。”   主仆二人进了茶楼,李嬷嬷刚将包厢的木门阖上,樊兰优雅温和的表象就再也维持不住了,她狠狠拍了下桌子,发出哐当一声响。   “卓孝同去了珍宝轩,买下了牡丹点翠的步摇,那东西究竟给了谁?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因为气急的缘故,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利,把李嬷嬷吓了一跳,她几步冲上前,将茶盏递到樊兰手中,让主子压一压胸中的邪火儿。   “您先别急,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平白气坏了身子实在不值当。”   卓孝同年近四旬都能被称作儒商,模样自是俊雅非凡,当年樊兰看中了他的皮相,也知道他是个有野心的,才会想方设法拆散他跟瞿氏。将军府的千金嫁到商户,无论是不是庶出,她都是低嫁了的。   “李嬷嬷,这都过了七八日了,他还没把步摇给我,待会回府你让人仔细盯着点,看看首饰到底被谁拿走了,若卓孝同真敢胡作非为,就让他滚回汴州!”   樊兰气急败坏,端着茶盏的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将茶汤灌进肚子里,也没在茶楼中多留,坐上马车便回了府。   从晌午等到天黑,卓孝同都不见人影。   樊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五官扭曲狰狞,看上去尤为瘆人。   突然,一阵开门声响起,只见身量丰腴的李嬷嬷走进来,圆脸上满是不安,手里死死攥着几张信纸。   妇人尖声问:“可查到了?”   “您自己看吧。”李嬷嬷嘴里发干,声音沙哑极了。   樊兰一把抓起纸张,飞快地扫了一眼,随即不住冷笑:“好!好的很!我为了卓家付出了这么多,无论是嫁妆还是酒方,但凡姓卓的开了口我都不会拒绝,现在竟换来了这种结果?只因为我没给卓家传宗接代,就在外面养了个暗娼,他还有没有良心?”   樊兰也不想想,若卓孝同是那等重信重诺的忠义之辈,当初也不会被她的身份地位所吸引,设计陷害发妻,诬蔑瞿氏与人私通。   能做出这种恶事的男子,本身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李嬷嬷轻轻拍着夫人的脊背,“老爷心肠冷硬,也不会对那暗娼生出多少情意,就是看中她肚子里那块肉而已,不如去母留子。”   樊兰双眼猩红一片,恨声道:“一个小杂种而已,比起卓琏都不如,哪配让我亲自教养?还不如干脆杀了那贱人,一尸两命,正好解决得干干净净。”   卓家世代经商,几辈人也积攒了不少家业,若没有子嗣继承,对于卓孝同而言,怕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您再好好考虑、”   话没说完,就被樊兰摆手打断,“嬷嬷莫要劝我,成亲前他跟我保证过,这辈子都不会纳妾蓄婢,我相信他,对卓家尽心尽力,还把卓琏那蹄子养大了,全无半点亏待,就换来了这个?”   泪水混着脂粉往下滑落,樊兰用帕子胡乱擦拭一把,定了定心神,道:   “明日你去一趟药房,买下砒.霜,那些暗娼贱命贱身,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追究。”   李嬷嬷面色煞白,没想到主子竟偏执到了这种程度,杀人可是要偿命的!   主仆俩在卧房中枯坐了一夜,期间她不断规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樊兰才改变了主意。   “罢了,暂且留下穆氏的性命,熬一碗红花即可。”   闻言,李嬷嬷长舒一口气,忙不迭地去准备汤药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人坐在马车上,直接赶到了穆氏所住的宅院前。李嬷嬷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扶着主子的胳膊。   卓家的小厮走上石阶,抬手不住叩门。   “来了来了,敲得那么急,还真是催命鬼!”   婆子打开门,看到站在外面乌泱乌泱的奴才,马上就意识到这帮人来者不善,想要将门关上,却已经晚了。   小厮出发前就得了夫人的吩咐,这会儿快步冲进卧房,待看到只穿了亵衣的老爷时,一个两个全都愣住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滚出去!”   方才听到外面的动静,卓孝同骇了一跳,发现是自家奴才在院中闹事,他心中的慌乱立时化为怒火,披上外衫就往外走。   “樊兰,你别胡闹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小院的门板大敞四开,住在周围的街坊邻居听到动静,纷纷来凑热闹,抻长了脖子往里看。   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瞧见卓孝同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樊兰仿佛被人狠狠扎了一刀,心痛如绞。   “我丢人?我有什么丢人的!你跟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暗娼睡在一起,难道就有脸面了?”   普通男人若养了个外室,传出去别人最多说一句风流,但跟暗娼纠缠不清,委实有失身份,卓孝同最在乎的东西就是名声,要不是穆氏怀了身孕,他根本不会踏足此地。   卓孝同面皮火辣辣的,好似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他恨得发狂,又不能将怒气发泄在樊兰身上,索性一脚踹在了李嬷嬷心口,骂道:   “你这老刁奴提着食盒过来,是想谋财害命吗?”   食盒打翻在地,伴着瓷碗清脆的碎裂声,乌黑药汤渗进了泥土中。   穆氏两手捂住小腹,哭喊道:“老爷,我腹中怀着你的骨肉,此时还不足一月,夫人便急不可耐地找上门,剩下的九个月还不知该怎么过。”   外面的人听到这话,不由瞪大了眼,这穆氏以前是老鸨的干女儿,由于皮相生得好,没有去勾栏接客,只在小巷中置办了一座宅子,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出入其中,未曾想竟怀了身孕,也不知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卓孝同狠狠瞪着樊兰,冷声呵斥:“还不快回去!”   “姓卓的,你真要护着这个贱人?”   “她能给我传宗接代,而你不能。”   早些年樊兰也生过一个儿子,可惜临盆时有些艰难,不止她伤了身体,日后再难有孕,就连孩子也先天不足,养到四岁就没了。   “你、你还真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樊兰眼前直发黑,昨晚她熬了一夜,这会儿因为怒气攻心的缘故,居然直接昏迷过去,亏得李嬷嬷及时扶住了主子,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卓家人气势汹汹地来,垂头丧气地走,卓孝同一把将木门阖上,挡住了那帮人窥探的目光,心底涌起阵阵烦躁。   穆氏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不愿主动凑上前挨骂,反而回到房中歇息。很早前她就听说过,卓家酒坊的老板都已经到了不惑之年,膝下却只有一女,那时候她就知道机会来了,数日内都在自荐枕席,主动与卓孝同共赴巫山,过了一月,果然怀上了。   若肚子里是个男胎,将来卓家的一切都是她儿子的,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日子可比以前舒坦多了。   不出卓琏所料,卓孝同养了暗娼一事,没过多久就成了城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卓玉锦最开始并没有听到风声,还是从焉涛嘴里知道的。   “你们家的清风啸好歹也上了酒录,卓孝同能不能收敛点,别再胡作非为了。”   女子眼带不解,“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爹怎么了?”   “你自己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我都觉得腌臜!”焉涛呵斥一声,暗暗将卓孝同骂了个狗血喷头,只觉得此人实在上不得台面,否则也不会为了暗娼毁了名声。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五千,抱歉~ 第61章   卓玉锦神情恍惚地赶回家里, 刚走到主卧门前, 便听到了一阵哭声。   她掀开帘子迈过门槛, 瞧见面色惨白双眼红肿的樊兰, 整个人都愣住了。   “娘,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告诉女儿, 一家人齐心协力, 肯定能渡过难关。”拉着妇人冰凉的双手, 卓玉锦一颗心沉入谷底, 声音微微发颤。   对于唯一的女儿,樊兰自然是在乎的, 此刻她拿起帕子擦干眼泪,嘶声解释道:“你爹在外面养了个妇人, 肚子里还怀着身孕, 若她生下男胎的话, 日后卓府所有的家业都会留给那个孽种继承, 咱们母女俩就成了外人。”   卓玉锦只觉得自己听岔了,清风啸之所以会成为御酒,全都是看在樊家的面子上,父亲这么做,是打算跟将军府撕破脸吗?   将女儿倍受打击的模样收入眼底,樊兰心疼得无以复加, “卓孝同不是糊涂人,等他回了府,娘将其中利害说清楚, 想必他也不会做的太过。”   说这话时,她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当年为了嫁给卓孝同,她做了不知多少错事,本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哪曾想那个温和知礼的男人根本就是个畜生,早就将曾经立下的誓言忘到脑后了。   用力咬了下舌尖,尖锐的刺痛让樊兰清醒不少,眉目处的悲愤逐渐化为了冷漠。   *   身为大周顶尖的酿酒大师,焉涛的名声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连带着出自他手的酒录也有不少百姓翻阅。   有的人看重虚名,不想跟下等酒沾边,干脆放出话来,言道从今往后都不再踏足桓家酒肆半步。   若只有普通百姓说出这种话,倒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偏偏宁平侯府的二公子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章,也透露出对清无底的鄙夷。柴朗身为太子侍读,颇有才学,许多读书人都以他为榜样,听说消息后纷纷效仿,仿佛桓家酒都是不堪入目的污物一般。   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但能买得起清酒的人仍不算多,儒生也算是极大的客源,眼下柴朗一表态,酒肆的生意都冷清了不少。   这天铺子提早关了门,桓母倚靠着柜台不住叹气,“咱们来京城不到半年,从未与宁平侯府打过交道,更谈不上得罪了,为何那柴二公子这般刻薄,故意出手刁难?”   卓琏将桌上的残羹冷炙都倒进木桶中,姣美面庞似是蒙着一层寒霜,神情并不算好。   “若儿媳没猜错的话,柴朗这么做原因有二:其一,文人墨客都爱饮酒,他身为太子侍读,出入皇宫的次数不少,与光禄寺的人很是熟稔;其二,他怕是见过卓玉锦。”   按照原本的剧情,卓玉锦最后会嫁到宁平侯府,可惜成亲的对象不是柴朗,而是他兄长柴誉。   “难道事情跟卓家有关?”桓母语调拔高。   卓琏轻轻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若真没有半分瓜葛,凭柴朗的身份,也不至于跟咱们酒肆过不去。”   柴家是勋贵,跟普通的商户哪能有什么牵扯?正因如此,众人才会将错处归到桓家酒头上,认定是这家酒肆本就不堪,才会引发阵阵恶名。   还没等他们将前堂收拾干净,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卓琏循声望去,看到一名模样清俊的男子站在门槛处,手里拿着折扇,略微上挑的凤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厌恶。   “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池忠赔着笑脸道。   那人并没有回应,自顾自走进堂中,扫见卓琏的容貌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问:“你就是桓卓氏?”   将抹布扔回盆子里,卓琏挺直腰杆,缓缓颔首。   “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很早以前柴朗就从卓玉锦口中听说过桓卓氏这个人,想起她曾经做过的事情,脸色不由一沉。   “清无底虽是出自前朝诗人之口,但仅论名字,未免与清风啸太过相似了,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由于先入为主的缘故,他的语气实在称不上好。   即使青年没有自报家门,听到这一番话,卓琏也猜到了他的身份,定是柴朗无疑。   “敢问公子一句,您可曾尝过清无底?”   见桓卓氏不答反问,柴朗眼底的不满之色愈发浓郁,“喝过如何?没喝过又如何?”   “小妇人一家从汴州赶到京城,还不等站稳脚跟,店里售卖的清酒就被良酝署的大师评为最下等的猥酒,脏水不断往身上泼,到底是我们厚颜,还是那些大师沽名钓誉?”   就算柴朗出身不凡,卓琏也不怕与他对上,京城附近的杨梅瘟是靠着人中黄丸以及清热解毒汤控制住的,德弘帝爱民如子,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既然如此,与宁平侯府的公子争执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桓芸也是个伶俐的,这会儿拎着酒坛子走上前,将澄澈透明的酒水倒进碗里,小声说:“公子,清无底品相是好是坏,必须尝过才能分辨。”   小姑娘还没过十一岁的生辰,又生得面嫩,看上去就跟八九岁一般,即便柴朗对整个桓家无半分好感,也不会为难一个孩子。   他瞥了眼淡青色的酒液,端起瓷碗饮了一口,俊脸上的不耐顿时凝固住了,面色忽青忽白,变幻莫测。   跟在柴朗身畔的小厮见状,还以为酒里有毒,急急道:“公子,可是身体不舒服?奴才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   青年咬紧牙关,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卓琏扫也不扫他半眼,抬手把酒坛盖好,淡淡说道:“您身份高贵,想来喝过不少好酒,应当知晓,就算清无底达不到齐中酒的程度,也不该被归到最末流的猥酒。”   在柴朗看来,桓卓氏心机颇深,手段也十分狠辣,否则哪会唆使那些混混去卓家砸店?但无论她品行如何,说的话却颇有道理,清无底质地上乘,比起普通的浊醪强出百倍,酒录的评判确实有失公允。   “公子为何不说话?”   卓琏故意问了一句,也没打算得到柴朗的回答,反而冲着桓芸眨眨眼。   “芸儿快回去吧,福叔熬了雪梨汤,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喝些汤水也能降降火气。”   小姑娘乖乖应是,又对着母亲甜甜一笑,便忙不迭地跑走了。   桓母瞿氏等人都在前堂中,感受到她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柴朗咬了咬牙,心底涌起阵阵羞恼。   “桓卓氏,酒水之事暂且不论,你为何派人去卓家闹事?”   杨武本是军汉,即便他离开军营的时日不短,脾性依旧没有改变,忍不住反驳:“这位公子,看你仪表堂堂,也不像是个傻子,怎的非要将屎盆子往桓家头上扣?那帮人是卓玉锦找来的,我们将那起子地痞教训一通,他们怀恨在心才会上门报复,落得这样的结果,完全是卓家咎由自取,半点怨不得人!”   柴朗被这高壮汉子堵得哑口无言,明明他饱读诗书,此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扫见年轻妇人幸灾乐祸的模样,他两手握拳,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神情颇为狼狈。   卓琏伸头往外看,发现天快黑了,道:“先前便说过了,小店已经关门,若您没有其他事情,还请明日再来。”   不知为何,听到这样一番话,柴朗内里的郁气如同晨间的水雾,霎时间消失无踪,他定了定神,问:   “你可知道我是谁?”   卓琏弯下腰,把泡在水里的抹布捞出来,扭干擦拭桌面。   “要是小妇人没猜错的话,您应当是宁平侯府的二公子,也不知小店做错了何事,竟让您纡尊降贵,耗费心力做了一篇文章,来贬低店里的猥酒。”   柴朗抬手摸了摸鼻尖,低咳一声:“不是猥酒,是清无底与金波,酒录评判不公,而柴某又太过草率,真是对不住了。”   卓琏漫不经心地点头,视线中突然多出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不是桓慎还能有谁?   她快步迎上前,接过青年手里的鲫鱼,边走边问:“莲花乡的疫情可控制住了?”   桓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子,应道:“正如嫂嫂所言,那老道是位隐士高人,他研制出来的方子,怎会生出纰漏?”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柴朗拱了拱手,“不知贵客上门,桓某有失远迎,还请柴侍读见谅。”   柴朗简直快被扑面而来尴尬给淹没了,自打桓慎伤势痊愈后,就得到了德弘帝的重用,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而他仅是正七品的太子侍读,单论品级是远远比不上的。   况且凭桓慎的能耐,肯定早就知道了他写过的文章,眼下这般开口,更让柴朗感到无所适从。   “桓将军客气了。”   卓琏完全没理会交谈的两人,她将手上的活计忙完后,便掀开帘子直接去了后院,甄琳见她来了,赶忙盛了一碗雪梨汤,小脸上尽是心疼。   “最近卓姐姐瘦了不少,可得好生补补,否则要是身体亏损了,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你跟芸娘才多大,一个两个都跟小管家婆似的,夏天本就胃口不佳,瘦些也在情理之中。”卓琏哭笑不得地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少了一点,很抱歉~   大家的评论每条我都会看的,鉴于作者嘴太笨了,就不回评论啦,么啾~ 第62章   所谓三人成虎, 由于酒录的缘故, 许多百姓早就认定桓家酒品相低劣, 他们不上门饮酒也就罢了,还纷纷效仿柴朗的举动,写了无数文章口诛笔伐, 仿佛猥酒根本不配存在于世上一般。   微胖的奴才站在堂中, 恭声禀报道,“老爷,现在桓家酒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您也不必再将桓卓氏视为心腹大患,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而已,能酿出两种清酒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那家铺子要不了多久便会关门大吉。”   身为酿酒大师,焉涛对桓家酒肆没有多大兴趣,但卓琏酿酒的法门却让他心痒难耐,煎煮时不必添加石灰,就能造出甘美香醇的酒液, 要是他能将秘方弄到手,定会如虎添翼。   将手里的文玩核桃放在桌面上,他摆了摆手道:   “备车,我要去桓家一趟。”   奴才心里直犯嘀咕,猜不出主子的打算,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径自准备好马车, 这才跟在焉涛身后,一路往城西赶去。   桓家人搬到京城足有半年多了,最开始置于库房中发酵的酒水,放在泥屋中,用火迫法炮制一番,也能拿到前堂售卖。   就算酒录对这家铺子百般嫌弃,屋中的客人仍不算少,男客们推杯换盏,面色红润,显然对清酒的味道很是满意,至于坐在屏风后的女客们,一个个也端着莹白瓷碗,抿着里面呈现出澄黄色的酒汤。   这是梅花酒。   数月前,齐鹤年送了一车花苞过来,与当归、核桃、白肉混在一处,浓厚酒香中透着鲜花的清甜,许多女客们最爱的就是梅酒与蜜酒,每回来到店里,都会买些尝尝,但碍于后劲儿颇大,她们也不敢多饮,只解解馋也就罢了。   焉涛进门时正赶上饭点,瞥见店里热闹的景象,他嘴唇紧抿,明显不太痛快。   桓母瞿氏二人呆在前堂,她们并不认得焉涛的身份,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客人。   “桓卓氏可在?让她来包厢里见我。”   瞿氏是卓琏的亲娘,对女儿无比在乎,听出这人语气不善,皱眉道:“琏娘忙着酿酒,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焉涛完全没将这干瘦蜡黄的妇人放在眼里,“问那么多作甚?还不快去!”   瞿氏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见状,跟在焉涛身后的奴才顿时变了脸色,用力推搡着瞿氏,嘴里骂骂咧咧道:“你这老虔婆废话还真多,我家老爷要见桓卓氏,那是她的福分,可别给脸不要脸!”   争执的动静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有老客站起身,挡在瞿氏跟前。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可别仗势欺人。”   池忠杨武掀开帘子从后院走了出来,二人在边关呆了十几个年头,身形健硕,气势不凡,将那狗仗人势的奴才骇了一跳,连连后退,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焉涛暗暗骂了几句,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继续开口: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桓卓氏谈桩生意。”   “还请您先说清楚是什么生意,否则实在不便相见。”琏娘已经过得够苦了,刚满十六就守了寡,这一年里为酒肆忙里忙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万不能再受到委屈。   焉涛没料到一名妇人竟会如此难缠,他咬了咬牙,尽量做到心平气和。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若被外人听了去,抢占先机,可就不妙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走来,脸庞生得尤为艳丽,配上洁如白雪的肌肤,在人群中格外晃眼。   “小妇人跟焉大师可没什么生意好谈的。”   在外行人眼中,区区一本酒录只能让他们看个热闹,并不会造成多大影响,但对于卓琏这等经营酒肆的商户来说,被评为下等酒,与断绝生路没有任何差别。   要不是她酿酒技艺过硬,店里还有桓慎这等煞神坐镇,恐怕店铺早就开不下去了。   上回卓琏去丰乐楼时,头上戴着帷帽,焉涛并未见过她的真容,此刻打量着这副娇柔美丽的相貌,他不止没有惊艳,反而升起几分警惕。   “卓老板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呢?只要你肯跟我合作,将来的路也能好走许多。”   这档口,已经有几名客人认出了焉涛的身份,坐在桌前不住低声交谈:“这不是良酝署的焉大师吗?他酿出的绿珠香液价值千金,可比桓家酒出名多了,为何要找卓老板合作?”   “你难道没看过酒录?往常都在腊月公布的东西,今年才刚立夏就贴在了告示栏上,将桓家酒贬低到一文不值的地步,这、这不是威逼利诱吗?”   不少客人猜出了其中的关窍,眼底透出丝丝同情。   无论焉涛品行如何,他都是德弘帝眼前的红人,偌大的良酝署也是他的一言堂,卓氏想在京城卖酒,与这号人物对上,哪能有什么好下场?   杏眸中凝着层层寒霜,卓琏斩钉截铁地拒绝:“您好歹也是酿酒大师,能不能别这么下作,三番四次觊觎旁人的法门?我不卖酒方,也不会与你合作!”   焉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桓卓氏竟如此大胆,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将他的目的给揭露了。   察觉到火辣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焉涛气得浑身发颤,这些年他养尊处优,但幼时却一直在光禄寺中摸爬滚打,没少受人欺凌,气急败坏之际自然不会顾及身份,抓起桌上的酒坛,朝着卓琏头脸上砸去。   客人们吓了一跳,有些女客还闭紧了双目。   预想中的血腥场景并未出现,只见桓慎挡在卓琏身前,握住焉涛的手腕,力道一点点增大,让男人发出凄惨的哀嚎声。   三皇子与九皇子也赶了过来,九皇子还是少年心性,看到屋中狼藉一片,肚子里憋着火,抬脚踹在焉涛身上,骂道:   “你这奴才好大的威风,不过是酿酒的小吏而已,居然还敢欺压百姓?”   被疼痛与恐惧折磨着,焉涛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三皇子与九皇子乃是天皇贵胄,怎会在桓家酒肆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眼底爬满血丝,突然抬起头,对上卓氏微勾的唇角,脑海中的迷雾瞬间消散。   “是你故意陷害我!”   卓琏低垂着头,未曾多言。早在半个时辰以前,两位皇子便进了包厢,所以她并不怕焉涛闹事,甚至还在刻意激怒他。   即便她这么做了,也不能承认。   “焉大师,数月前你就想抢夺煮酒的法子,派卓玉锦将我唤到丰乐楼中,见我不愿,便在酒录上动手脚,登门闹事,眼下还血口喷人,到底有没有天理了?”   听到女子沙哑的质问声,九皇子义愤填膺,俊秀面庞涨得通红,又踹了焉涛几脚。   “卓老板别气,都是这刁奴狐假虎威,等事情上报到圣上面前,自有人收拾他。”   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焉涛突然挣脱了桓慎的钳制,膝行上前,两只胳膊牢牢抱住九皇子的双腿,不住叩头,发出砰砰的响声。   焉涛很清楚,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赏赐的,若真让德弘帝生出芥蒂,天底下酿酒大师多如过江之鲫,自己就完了。   “殿下大人大量,就原谅奴才一回吧,还请您开恩!”   九皇子冷着脸,嗤笑道:“你求我作甚?不如去求求卓老板。”   在焉涛看来,桓卓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商户,就算小叔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也跟她没有多大干系,若这蹄子识趣的话,也该明白何谓“适可而止”。   “卓老板,先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您,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酿出美酒,你我都以酿酒为业,也能明白我的心思……”   卓琏抿了抿唇,看着焉涛满脸是血的狼狈德行,淡淡道:“小妇人并非以德报怨的圣贤,焉大师数次刁难,我可都记着呢。”   九皇子坐在桌旁,修长手指把玩着质地莹润的玉佩,轻轻摇头。   见此情形,焉涛不由涌起阵阵喜意,心中暗忖:肯定是九皇子觉得桓卓氏刻薄,对她生出不满了,若非如此,为何要露出这种神情?   还没等他添油加醋,便听到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   “近来杨梅瘟在京城附近肆虐,多亏了卓老板提供方子,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立下此等大功,岂容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折辱?”   堂中百姓不由哗然,杨梅瘟虽然没蔓延进京城中,但周边的郊县却死了不少人,哀鸿遍野,多亏了有人中黄丸遏制住疫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原以为有如此奇效的方子是出自太医院之手,未曾想竟跟酒肆的老板娘有关,当真令人震惊不已。   焉涛张了张嘴,根本说不出话来,他身上的亵衣早就被冷汗打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极为狼狈。   “您过誉了,小妇人仅是做了自己分内之事,还是太医们舍生忘死,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卓琏不愿居功,即使她没有来到这世上,人中黄丸与清热解毒汤的配方依旧会出现,只不过要晚上一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偷懒了,不辩解,抱头任打~~~~ 第63章   “今天若不是两位殿下恰好在店里, 想必焉大师也不会轻易罢手,究竟该如何处置, 全凭殿下定夺。”   桓慎站在旁边, 用诧异的眼神打量着卓琏, 原本他以为世间女子性情都有些懦弱, 在面对焉涛的苦苦哀求时,她肯定会心软,乃至于为这个卑鄙小人说情。   像这等品行低劣的东西, 一旦有了机会翻身,必定如同疯狗一般, 死死咬着桓家不放。   但未曾想他竟然料错了,卓琏非常果断, 斩草除根, 不给焉涛留下活路。   九皇子轻轻拊掌, 道:“既然如此,我自会跟父皇禀报此事。焉涛, 你只是良酝署中酿酒的师傅,并非于国有功的勋贵, 眼下这般猖狂,还真是出人意料, 来人啊, 把他带下去。”   听到这话,焉涛顿时急了,拼了命地给九皇子磕头, 脑门儿上满是鲜血,顺着面颊蜿蜒而下,那副模样无比狼狈。   “殿下,奴才知错了,奴才真的知错了!”   伴随着男人杀猪般的叫喊声,两名侍卫拽着他的胳膊,将焉涛从酒肆中拖拽出去,就算他使劲全身力气挣扎,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堂中百姓不由唏嘘。   周人大都爱酒,因此对酿酒大师格外尊敬,也不敢与良酝署的官员起争执,哪想到高高在上的焉大师,背地里简直无耻至极,想要谋夺桓家的方子,岂料一头撞在了铁板上,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该!实在是该!   卓琏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心绪虽然有些波动,却也不会表现的太过,她冲着两位皇子福了福身,柔声道:   “多谢殿下相助,若不是二位及时出手,事情怕是不能善了了。”   “卓老板无需客气,你献出了人中黄丸的方子,救万民于水火,父皇本就有意封赏,只是旨意还没下来,这起子小人才敢兴风作浪。”三皇子神情淡然道。   既然暴露了身份,未免横生枝节,两位贵人也不便多留,提着两坛酒就离开了。   桓慎没有跟上去,反倒坐在长条板凳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人,眼神不断闪烁,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店里的百姓并未散去,桓母跟瞿氏走过来安抚客人,又给每桌多上了一碟小菜,很快前堂便恢复了热闹,卓琏也松了口气。   她转身欲要离开,边走边拿帕子擦拭掌心中的冷汗,还没等她进到仓房,就被突然出现的青年拦住了去路。   “小叔怎么了?”   自打她鬼迷心窍,在存放美酒的库房中与桓慎亲热后,卓琏就再也不敢单独面对这人,此刻她眉头微皱,面上刻意露出几分不耐,希望他能识趣些,主动离开。   桓慎没吭声,兀自走到仓房中,冲着卓琏招手。   “嫂嫂进来吧,行之有事相询。”   “什么话不能在院里说,为何非要进房?”   卓琏杵在原地,左手按在门板上,向来明亮的杏眼中爬满了警惕。   相处了整整一年,桓慎也知道卓琏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语气平和地解释:“宫闱之事不可传扬,若让旁人听了去,说不准会惹上麻烦。”   卓琏仍不太相信,但青年面色严肃,完全不像是撒谎的模样,她咬了咬牙,快步迈过门槛,先将油灯点亮,然后才把门窗关严。   “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可别糊弄我。”她坐在木凳上,倒了一碗凉茶,慢慢啜饮着。   桓慎立在卓琏对面,二人挨得极近,近到阵阵甜香涌入鼻前,让他心猿意马,喉结不住滑动着。   “治疗杨梅瘟的方子是由嫂嫂进献的,圣上得知咱家开了酒肆,已经起了兴趣,准备尝一尝美酒。”   以前卓琏对权势没有多大的渴求,只希望能安稳酿酒,经营酒肆,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卓家人早就将她视为眼中刺肉中钉,更甭提颜面尽失的樊竹君了。   这帮人非富即贵,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商户,哪还有活路可言?   “之前的羔儿酒已经造好了,不过那酒脂香浓郁,适合寒冬饮用,莫不如让陛下尝尝琥珀光,黄酒味美甘醇,四季皆宜,倒也不会生出岔子。”   所谓灯下看美人,在昏黄光线的映射下,女子本就姣美的面庞更添几分柔和,红唇润泽,眉眼含波,牢牢吸引着桓慎的注意力。   “酒水之事由嫂嫂决定便好。”   听到这话,卓琏点了点头,以为他已经说完了,便将桌面上油灯吹熄,作势往外走。   岂料桓慎反应得更快,几步冲到门前,高大身影将卓琏的去路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行之还有一事不明。”   男人的声音愈发沙哑,卓琏身子颤了颤,心底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何事?”   “先前嫂嫂就说过,你心里有人了,但一晃过了好几个月,那人从未出现过。”   卓琏看不清桓慎的面容,却能清晰感受到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用力咬了下舌尖,不断斟酌词句。   “你经常去军营里当值,白日里很少回家,没碰上也不奇怪。”   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谎言来圆,卓琏捏紧袖口柔软的布料,硬气道:“这是我的私事,小叔不必插手,你年岁也不小了,先管好自己吧。”   说着,她伸手想要开门,但男女之间的差距本就极大,再加上桓慎习武多年,论气力,十个卓琏也比不上他。   “姓桓的,你还不让开?”   杨武池忠还在外面做活,卓琏可不想惊动了他们,便只能尽量压低声音斥责。   “不让又如何?”   借着从门板缝隙照射进来的日光,桓慎眯了眯眼,他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女人,忽然低下头去,高挺的鼻尖擦过粉颊,带来阵阵酥麻。   “嫂嫂真没撒谎?”   卓琏挺直腰杆,勉力镇定下来,不想露出心虚的神情,让他察觉出端倪。他二人本就是叔嫂,桓慎又有大好前程,将来想娶怎样的妻子不成,为何非要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心里这么想,卓琏嘴上便问了出来。   觑着那一开一合的绯红唇瓣,青年心跳如擂鼓,道:“我这辈子只想要嫂嫂一人,无论嫂嫂愿不愿意接受,心意都不会变。”   卓琏吃了一惊,咬牙说:“你别胡闹了!桓家就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若你不成亲的话,岂不是要绝后了?”   脑海中浮现出桓母那张脸,她说不出的心虚,只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才会让桓慎偏执到这种程度。   “是否绝后,全在嫂嫂一念之间。”   她抬起头来,眉头紧皱,“你在威胁我?”   “行之没有这个意思,嫂嫂千万别误会了,你有心悦之人,行之亦是如此,为何非要逼迫我娶一个根本不爱的女子?这样对她、对我都并非好事。”   闻言,卓琏连连后退,她不得不承认桓慎的话很有道理,对妇人来说,若枕边人心里惦念着别的女子,那便仿佛被浸到了苦水里,永生永世得不到解脱。   “我早就劝你断了念想,怎么不听话呢?”   卓琏声音中透着淡淡挫败,她弯着腰,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桓母、面对芸娘。   见女人这般煎熬,桓慎心头不忍,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柔顺的发丝,但还没等接触到,理智便瞬间回笼。他神色极为冷淡,低笑道:“你知道的,不是没有办法,但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   “你就是在逼我!要是你真不愿逼迫,就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卓琏也不是蠢笨之人,哪会猜不出桓慎的用意?他如同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最开始是将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现在又换了一种招数,套上了刀鞘,推着她往前走。   温水煮青蛙与烈火烹油看似南辕北辙,实则殊途同归。   在院子里劈柴的瞿易听到熟悉的声音,快步走到仓房前,边敲门边道:“琏娘,你在里面吗?”   卓琏愣了片刻,随后站起身子,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抬手拽着桓慎的胳膊,就要往外冲。   “是我。”   还不等卓琏答话,桓慎突然来了一句。   瞿易眼底划过一丝狐疑,刚才他分明听到琏娘的声音了,难不成是生出了幻觉?   正好有酒水需要搬到泥屋中,杨武出去买炭火了,池忠一人抬不动大瓮,便将瞿易拉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卓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恶狠狠地瞪了桓慎一眼,要不是这厮胡闹,她哪会落得如此窘迫的境地?   “都是我不好,嫂嫂莫气。”男人弯腰告罪,炙热的呼吸喷洒在颈间,让卓琏不由打了个激灵。   “闹也闹够了,我该走了。”   这次桓慎没有阻拦,健壮身躯往旁边挪动一步,将木门让了出来。   卓琏离开仓房,脚步不停地走到厢房中,此时此刻,她心里乱作一团,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桓母对一双儿女十分在乎,最希望他们平平安安、成家立业,眼下桓慎动了歪念,还不准备娶妻,她该怎么做才能让那人回心转意?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是晚上十点更新鸭 第64章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焉涛虽被皇子手下的侍卫带走了,还有不少百姓亲眼目睹了此事,但消息却没有传扬开来, 估摸着要再过上几日, 才会闹得人尽皆知。   这档口卓玉锦乘着马车往良酝署下属的酒坊赶去, 寻常人不能在酒坊中来回进出,但她是焉涛唯一的徒弟,身份比起普通的长工强出百倍,又有谁敢阻拦?   年轻女子坐在软垫上, 秀丽面庞彷如蒙着一层阴云, 目光中划过丝丝怨毒。   往日的卓家虽然富贵, 却只能在汴州那种弹丸之地耀武扬威,如今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卓孝同就养了一房外室, 他也不想想, 卓家完全是靠着将军府才能站住脚,这样迫不及待地与姻亲撕破脸,就为了穆氏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真值得吗?   越想卓玉锦越觉得憋屈, 刚好马车到了地, 她轻车熟路地走上石阶, 准备像先前那样直接进去,却被两个小厮给拦住了。   “卓小姐,这座酒坊是为宫里贵人酿酒的, 您可不能硬闯,否则被当成刺客,后果不堪设想。”   卓玉锦不由皱眉,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好声好气道:   “我是焉大师的徒弟,来酒坊是为了寻师父的,前几日咱们见过面,还请通融一番。”   小厮嗤了一声:“还焉大师?他得罪了贵人,现下被关进大牢里听候发落,估摸着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听到这话,女人连连颤抖,面色霎时间变得苍白。焉涛早些年造出了绿珠香液,这种豆酒深得圣心,让他过了十多年顺风顺水的日子,怎会突然落魄?   “肯定是弄错了,你让我进去问清楚!”   最开始小厮们的态度还算不错,见卓玉锦不听劝,一时间也有些不耐烦,骂道:“看来卓小姐与焉大师师徒情深,与其在酒坊闹腾,还不如去大狱中问个明白,指不定焉涛犯下的罪过跟你有关……”   卓玉锦好似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呐呐开口:   “究竟出了什么事?”   左边的小厮见她可怜,解释道:“昨天焉涛去桓家酒肆找麻烦,刚好三皇子与九皇子也在店中,冲撞皇子那可是大罪,能保住一条命已经算是天大的造化了,日后想再留在良酝署中,无异于痴人说梦。”   卓玉锦没想到事情竟与桓家有瓜葛,她两腿发软,险些没摔倒在地上,感受到众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神情恍惚地坐上马车,她急声吩咐:“赶紧去将军府。”   车夫是卓家的奴才,自然不敢违抗主子的吩咐,扬起长鞭朝马儿身上抽去,车轮滚滚前行,吱嘎作响。   一路上,卓玉锦都沉浸在惶恐中,她想要立刻见到樊竹君,毕竟将军府颇有权势,就算是皇子也不能擅闯。   岂料马车刚经过主街时就被人拦住了,车夫急忙勒马,卓玉锦掀开帘子,发现一名衣着华贵的妇人跪在地上,娇美面庞无一丝血色,看起来尤为可怜。   “玉锦,你师父被关进大牢了,你是樊家的亲戚,能不能去说说情?”   闻言,卓玉锦暗暗将妇人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她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了,又哪有心思理会焉涛。   刚欲开口拒绝,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直接下了马车,将焉李氏扶了起来,眼神闪烁道:“师母,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家再说,若让旁人看了笑话,丢的也是师父的颜面。”   妇人拿起帕子擦泪,连连点头,带着卓玉锦进了家门。   女子颊边露出一丝浅笑,看上去格外温婉,心中的算盘却打得啪啪响。这么多年来,焉涛酿制的绿珠香液最为出名,还有一些味道稍稍逊色的酒水,那些清酒比清风啸强出数倍,但焉涛却不满意,一直没有呈现于世人眼前。   要是能得到这些方子,对卓玉锦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因此她才会前往焉家。   焉李氏双眼红肿,她亲自端着茶盏送到女子面前,哑声问:   “玉锦,事情可还有转圜之机?”   卓玉锦刻意流露出几分为难,“此刻师父被关在大牢中,到底是何情形还不清楚,必须得寻人打探打探,我记得他老人家说过,有许多密信放在书房里,这些东西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密信?”   焉李氏满脸疑惑,她从来没听老爷提过此事,难不成真有这种物什?   卓玉锦内心极为紧张,表面上却不露分毫,拉着焉李氏的手,快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事态紧急,师母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书房中,卓玉锦眯眼打量着四周,待瞧见放在木架上的紫皮葫芦时,不由咬了下嘴唇。   趁着焉李氏在翻找箱笼的档口,她将紫皮葫芦拿到手中,把藏在里面的酒方取了出来,塞在袖中,而后佯作无事地走到妇人身边,叹了口气说:   “可能是我记错了,书房里没有密信,不如我再去问问表姐。”   焉李氏之所以找上卓玉锦,就是因为女子跟樊家的这层关系,这会儿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满心期冀地将徒儿送出焉家,熟不知家中最珍贵的方子被人顺手牵羊,直接给偷了去。   折腾了许久,卓玉锦终于到了将军府。   刚一进门,便有丫鬟在前引路,小声道:“表姑娘,也不知是何缘故,小姐不止开罪了三皇子,还被将军狠狠斥骂一通,眼下正在房中禁足,整个人都瘦了不少。   “无需担忧,我去看看表姐。”   她将卧房的门板推开,看着坐在窗棂边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拉着樊竹君的手,轻声劝道:“人生在世,就是为了好好活着,表姐这般糟践自己,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樊竹君心底翻涌着浓浓愧疚,她全然没想过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才害得七皇子平白遭受苦楚,到了这种地步,她真不知道该以何面目来面对心上人才好。   “我师父被三皇子关进大牢了。”   听到这话,樊竹君这才回过神来,“焉大师好歹也是良酝署的官员,又颇得圣人看重,为何会闹到这份上?”   卓玉锦咬牙切齿道:“还不都是卓琏害得,那贱人不知使了何种手段,引得三皇子九皇子经常出入酒肆,然后刻意激怒师父,得罪了二位贵人,方才落得这种结果。”   想起近段时日遭受的痛苦,樊竹君面上不免流露出些许恨意,用力抠着桌角,手背上也迸起青筋。   “又是卓琏?她怎的总与我们作对?”   卓玉锦掀唇冷笑,“谁知道她究竟发什么疯,以为有贵人撑腰便能高枕无忧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顿了顿,她继续道:“都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表姐难道就不想讨债吗?”   “桓家与三皇子走得很近,甭说你我了,整个将军府都招惹不起。”   “桓家是桓家,卓琏是卓琏,要不是桓慎救驾有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哪得到诸位殿下的赏识?”   从很早以前,樊竹君就知道她这个表妹心机颇重,不过她想着卓玉锦只是商户,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便对她一再纵容下去,没曾想却将女人的胃口越养越大。   随手拿起桌面上的九连环,樊竹君随手拨弄两下,问:“你待如何?”   “当初还在汴州时,苗平想要毁了卓琏的名声,哪知那妇人巧舌如簧,居然得到了桓家三口的信任。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要是卓琏真做出卑鄙无耻的龌龊事,还被桓慎亲眼所见,那蹄子不浸猪笼就是好的了,哪还能继续留在酒肆?”   樊竹君眉眼处流露出阵阵挣扎,最终点了点头。   *   两位皇子来到酒肆的消息,很快便传得满城皆知。   原以为桓家酒是最低劣不堪的猥酒,只有做苦力的下等人才会饮用,没想到就连身份尊贵的皇子也爱此酒。皇室中人从小喝得就是琼浆玉液,清无底与金波能入了他们的眼,说明酒水的质地非但不差,反而十分出众,否则焉涛又怎会生出抢夺秘方的念头?   由于这个缘故,最近店里的客人多了不少,桓母瞿氏忙得分身乏术,累得嗓子都哑了,亏得每日天黑后就会关门,要不然哪能熬得住?   这天晚上,卓琏正在收拾东西,突然听到了一道熟悉而娇柔的声音。   只见挺着大肚子的丹绫站在石阶上,面庞比数月前丰润不少,身形也显得有些臃肿。   “琏娘,你过来。”她招了招手。   前堂中仅剩下卓琏一人,她环顾四周,没看见半个人影,忍不住皱眉问:“你是来找义兄的?你月份也不小了,夜里莫要乱跑。”   丹绫摇摇头,“我是来找你的。”   她生怕桓母等人赶过来,误了大事,语气中不免带上了几分焦躁,扯谎道:“刚才有个男人闯进桓家院里,我怀着身孕不敢声张,便只能过来找你,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桓芸跟甄琳都在家中,想起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卓琏面色大变,几步冲到丹绫跟前,质问道:   “你没撒谎?”   还不等丹绫答话,便有道黑影从榆树后闪身而出,一记手刀劈在了女人后颈处,将卓琏打昏在地。   扫见黑衣人利落的动作,丹绫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两手捂着肚子,边往后退边问:“你要把卓氏带到哪去?”   男子冷声呵斥:“这跟你没关系,还不快滚回去!万一露出了马脚,你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不会杀了她吧?”丹绫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放心,卓氏酿酒的天赋极佳,死了实在是太可惜了,小姐要让她活着。”   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丹绫这才松了口气,只要不闹出人命就好,毕竟这一切都是卓琏咎由自取,要不是她锋芒毕露得罪了人,也不至于遭此劫难。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晚上十点见鸭 第65章   卓琏甫一睁眼,后颈处便传来阵阵痛意, 让她忍不住呻.吟开来, 想抬手揉几下, 浑身力气却仿佛被抽干了似的,稍微一动便累得气喘吁吁。   房间里没点灯, 视线十分昏暗,卓琏很快就判断出自己被人灌了迷药, 扔到床榻上。她身上盖着的被褥质地极佳, 估摸着不是被关进了客栈的上房,就是在殷实人家的府邸中。   想起出现在酒肆门口的丹绫, 女子紧紧皱眉,没料到她竟伙同外人挖下了陷阱, 还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用力咬了下舌尖, 剧烈的疼痛与腥甜的味道席卷而来, 卓琏强撑起酸软无力的身子,一点点往床沿挨去。   她不了解周围的地形, 想要逃跑无异于痴人说梦,既然如此,还不如躲起来。   只听扑通一声,卓琏狠狠摔在地上。   借着照进来的月光,她不断打量着周围,仅扫见一只四四方方的木柜。在常人看来,这柜子太小,根本容纳不了成年女子, 但卓琏却知道她这具身体有多柔韧,挤在里面,充其量是难受了些,总比丢了性命来得好。   她慢慢爬到柜前,也顾不得木板挤压身体带来的疼痛,直接缩了进去,后背紧贴着那些卷轴,一动也不动。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卓琏浑身紧绷,两手死死攥着袖口,掌心既湿滑又粘腻。   门板被人从外推开,黑衣人拖拽着一名年轻男子走进来,发现躺在床上的女人消失无踪,气得破口大骂:“那贱人还敢逃?千万别让我抓着……”   黑衣人在房间里来回搜寻,将能藏人的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找到目标。   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卓琏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大滴大滴的冷汗顺着额面滑落,将她衣衫浸湿,带来丝丝凉意。不知过了多久,她恢复了几分力气,将柜门推开一条细缝,便看见齐鹤年昏倒在地,头脸涨红,双目紧闭,估摸着是中了那等腌臜不堪的春.药。   竟然是他?   卓琏立刻就想明白了,黑衣人之所以擒住自己,不是为了金银财帛,也不是为了她脑海中的酒方,而是想彻底毁去她的名声,这种手段就如当年的苗平一样,下作至极,卑鄙无耻。   将柜门关严,她暗暗思忖,无论如何桓慎也是五品的游击将军,又得到了德弘帝以及三皇子的赏识,身份颇高,平头百姓肯定不敢得罪桓家,能使出这等手段的,怕是恨毒了她。   卓琏来到大周不过一年,真结下大仇的,除了卓玉锦和樊竹君两姐妹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既然要演一场好戏,势必得让看客登场,她们是想让齐家人来捉奸,还是会将桓慎引来?   -   桓家酒肆。   瞿氏桓母从后院回来,很快就发现卓琏不见踪影,她们扯着嗓子唤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人。   恰好桓慎下了值,瞿氏什么也顾不得,急忙冲到青年身边,双眼含泪道:“行之,琏娘不知去了哪里,明明刚才还在前堂的,一晃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听到这话,桓慎心口一紧,黑眸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先出言安抚桓母瞿氏,然后才说:“您先别急,我这就去找大嫂,她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有事的。”   男子刚迈出店门,就有一个满身脏污的乞丐走到近前,咧嘴笑道:“大人在找老板娘是不是?”   桓慎语气冰冷地问:“你见过她?”   乞丐挠了挠头,“见过见过!半个时辰前,老板娘跟着一名年轻俊秀的公子走了,那人生得白净,往日也经常来酒肆,好像是做药材生意的。”   “你说的是齐鹤年?”   “对对!他的确姓齐,老板娘跟这位齐公子走的挺近的,经常在茶馆中见面,若不是个寡妇,想必早就成了少奶奶了。”   桓慎神情阴沉,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乞丐,忽地走上前去,大掌扼住了他的脖颈,随着力道逐渐加大,乞丐的面皮也涨成了紫红色,两手抓着青年的手腕,不住挣扎,奈何气力比不过武人,最终只能陷入到绝望之中。   “还不说实话吗?”   乞丐啊啊直叫,点头如捣蒜,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将他面上的泥污都给冲刷下来,看上去尤为狼狈。   桓慎内心没有丝毫波动,一把将人甩在地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乞丐没料到这位桓将军的手段竟如此凶狠,他跪在地上,磕头哀求着,“方才有人给了小的五两银子,让小的将您引到齐家。”   “他可说别的了?”   “那人说天亮后就能看一场好戏,小的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桓慎面色大变,整颗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掌牢牢攥住,让他万分憋闷,几乎到了不能呼吸的地步。   将池忠杨武叫出来,他吩咐道:“你们去军营里找林凡,在城中搜寻大嫂的踪迹,切记莫要声张,否则妇道人家的名声就毁了。”   齐家在京城颇有名气,桓慎也清楚齐府的位置,他翻身上马,直往城东的方向赶去。   桓慎双手紧握缰绳,一路上,他快要被浓到化不开的担忧给淹没了,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先赶到齐家,看能否寻到卓琏的踪迹。   眼下正值三更半夜,桓慎将缰绳系在树上,而后纵身一跃,翻过了围墙,闯进男子居住的前院中。齐家只有齐鹤年是嫡出的公子,肯定住在最好的位置,心里这么想着,他走到卧房前,发现屋内昏暗极了,连一丝响动也无。   桓慎把木门推开,看见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衣衫散乱,气息粗重,甚至还把左手探进了亵裤中,画面委实不堪。   他没在卧房中发现卓琏的身影,齐鹤年也被药性魇住了心智,明显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刚欲转身离开,不远处却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循着声音走到木柜前,桓慎用佩刀挑开了柜门,待瞧见蜷缩成一团的女人时,脑袋里轰得一声。   “嫂嫂。”   对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卓琏还以为自己是因为药性而出现了幻觉。   桓慎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握住女子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出来,打横抱在怀里。   “事急从权,嫂嫂莫要介怀。”   卓琏抿唇颔首,她知道桓慎会派人找她,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面颊紧贴着柔软的布料,听到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那些阴暗的情绪瞬间远离。   青年武功很高,即使怀里抱了个人,依旧极为灵活地从围墙翻出去。   卓琏坐在马背上,舌尖传来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两腿也有些发软,不能维持平衡。无奈之下,桓慎只能翻身上马,结实双臂将女子牢牢圈进怀里,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陷入慌乱疯狂的境地。   “你可是被吓到了?”   卓琏摇摇头。   桓慎心思细密,登时察觉到了不对,两指捏着纤细的下颚,强迫她转过头来,稍微一用力,卓琏便觉得两腮又麻又痒,不自觉张开了嘴,沾满鲜血的唇齿也露了出来。   扫过这一幕,男子额角迸起青筋,险些无法保持理智,咬牙切齿道:“嫂嫂放心,我一定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卓琏怕青年做傻事,急忙按住了他的手。   她的伤势并不严重,只要敷几天药就能痊愈,但樊竹君却是怀化大将军的嫡女,背后还站着七皇子,就算想对付她,也必须从长计议,若是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桓家实在是承担不起这样的代价。   靠在桓慎怀里,卓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躯紧绷的有多厉害,仿佛火.药桶一般,仅需半点火星,就能炸得天翻地覆。   一路无话,等到了城西,卓琏已经恢复了几分力气,能稳稳当当坐好了。   桓慎从马背上跳下来,拉着缰绳继续前行,他的背影如平日一样,却让人无比安心。   这档口瞿氏桓母等人都呆在店里,见叔嫂两个一起回来,终于缓过神来。   “琏娘,你没事吧?”瞿氏猛地冲上前,紧紧将女儿抱在怀里,略显老态的脸上透着狂喜之色,一下又一下拍抚着她的脊背,眼泪哗哗往下淌。   “伯母,大嫂受了惊吓,想必也累了,应当早些休息。”   瞿氏边擦泪边点头,明白桓慎的话有些道理,“马上天就亮了,反正店里还有闲置的厢房,也不必麻烦了,直接在这儿歇一晚即可。”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所有人都累得不轻。   桓慎将瞿氏母子送走后,又把池忠杨武叫到近前,既然找到了卓琏,事情更不宜声张,否则受伤害最大的还是她。   回房时,男人瞥见了厢房中昏黄的烛火,犹豫半晌,这才敲了敲门。   “是我。”   活了两辈子,卓琏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在被人袭击的那一刻,她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很害怕,却又不知该跟谁倾诉这种感觉,踩着绣鞋将房门打开,看到了青年俊美的面容,她眼神微微闪烁。   桓慎怕她误会,从袖口中取出了青花瓷瓶,嘶哑道:   “你舌尖咬破了,得上药。”   卓琏低垂着眼,坐在桌边的圆凳上,只见他手里握着烛台放在跟前,视线中顿时亮堂了许多。   桓慎不知从哪里取了一只银勺,倒了些淡黄色的金疮药,道:   “张嘴。”   卓琏依言照做,红嘴儿启开一条缝,淡粉舌尖从其中探了出来,上面的齿痕格外明显,直到现在还往外渗血,可想而知伤口究竟有多严重。   他弯下腰,仔细将药末洒在伤处,尖锐的刺痛让卓琏不由皱眉,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手掌按住了脖颈,不能乱动。   银勺抵住柔软的嫩肉,莹白贝齿,朱红唇瓣,对比鲜明的色泽在眼前碰撞,青年心浮气躁,喉结滑动了一下,继续问:“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卓琏心跳加快,在黝黑深沉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正当桓慎准备离开时,却被攥住了袖口,他怔愣片刻,便见女人突然起身,藕臂攀附着他的肩颈,踮起脚尖,在长满淡青胡茬儿的颊边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鸭~ 第66章   桓慎黑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看看绯红柔嫩的唇瓣, 再对上她闪烁不停的眼神, 嘶声问:“你可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我是救了你不假,却也不需要你用身子来偿还,你怕是体内药性未散,神志不清才会做下糊涂事。”   卓琏怀里像是揣了只兔子般,一颗心砰砰直跳,却没有升起半分悔意。要不是桓慎及时赶到,她这辈子都会毁在卓玉锦等人手中,眼前的男子虽然略显霸道, 但对她的心意却毫不掺假。   所有的付出都该获得回报,一个能在危急关头护着自己的人,让她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即使这份感觉还称不上爱,但只要是桓慎想要的, 她都愿意尝试。   卓琏取来纸笔,在纸上写明自己的想法。   “我若只是谢你,无需做到这种程度。”   桓慎伸手攥住了那张纸, 向来阴沉的眸子里透着狂喜, 他喉结上下滑动,先将薄纸叠好塞进怀,而后拉着卓琏的柔若无骨的手,再度发问:   “你真愿意跟我在一起?”   卓琏不像往日那般拼命挣扎,反倒极为柔顺地点头。由于习武的缘故, 桓慎掌心积满厚厚一层老茧,既干硬又粗糙。她很清楚男人想从众多军士中脱颖而出到底有多艰辛,毕竟寒门难出贵子,桓家只是普普通通的商户,他必须比旁人付出更多的血汗,才能走到今日。   桓慎仍觉得不太真实,他单手钳住柔软的腰肢,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进怀里,手掌自上而下的轻抚着纤细脊背,每动一下,怀中女子都会轻轻颤栗,仿佛被吓坏了一般。   被陌生男子的气息笼罩着,卓琏不免生出几分异样,因受惊而变得惨白的双颊逐渐恢复红润,她甚至还想环住男人的腰背,却碍于羞窘不敢乱动。   桓慎将她推开,刚毅面庞上带着一丝讥诮,冷道:“你都怕成什么样子了,竟然还要骗我,我是想娶你,却希望你心甘情愿,而不是勉为其难。”   说完,桓慎也没给卓琏解释的机会,高大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内。   坐在圆凳上,女子端起瓷碗,准备喝口水润润喉,却想起自己舌尖上了药,暂时不能沾水。   以往桓慎聪明得很,今日就跟被猪油蒙了心一般,什么事情都想不透彻。狠狠拍了下桌面,卓琏眯起双眼,暗暗将青年骂了一通。   从厢房中离开,桓慎并没有回房歇息,反倒骑马往卓家的方向赶去。   这会儿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卓玉锦房中却还亮着灯,秀丽女子披着浅粉衣衫坐在桌前,手里端着瓷盏,轻轻晃动着。   要不了多久,卓琏就会被齐家人捉奸在床,她一个嫁过人的寡妇,无论如何也当不成齐鹤年的正妻,再加上婚前做出苟且之事,更会让人心生鄙夷,能成为妾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说不准还要仰仗卓家过活。   越想卓玉锦心里越痛快,忍不住笑出声来。   灯芯轻轻晃动,她刚想倒酒,身后却多出了一道黑影,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她便再也没有意识了。   卓玉锦是被一阵叫骂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拖拽着她的胳膊,动作委实粗暴。   “这贱蹄子居然闯进少爷房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清了话中的内容,卓玉锦低下头,瞥见自己散乱的衣裳,脑海里轰得一声响。   婆子一耳光扇在她脸上,力道用得极大,她捂着脸,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床榻边上,俊秀儒雅的面孔涨成了紫红色,用憎恶的目光注视着她,不是齐鹤年还能有谁?   “你们放开我,一定是生出误会了,我分明在府邸中呆着,怎会出现在齐家?”   齐母气得浑身发抖,齐家虽是商户,但她却是安远伯府的嫡出小姐,没亲身经历过后宅腌臜不堪的手段,也从旁人口中听说过不少,此刻齐母瞪着卓玉锦,冷声问:“你是哪家的姑娘?”   卓玉锦刚想开口,又怕自己毁了名声,若事情传扬出去,她这辈子哪还有什么出路?死死咬紧牙关,就算被婆子押着跪在地上,她也不发一语。   齐鹤年穿戴整齐,从屋里走了出来,冷眼看着狼狈不堪的女子,心头充斥着无尽的怒火。昨晚他虽然中了药,但脑海中的记忆却不会消失,春.药是被下在酒里的,他喝了以后,先是自渎,直到下半夜身边才多出了个人,但他却知道,自己没有碰过卓玉锦。   “母亲,她是卓家的姑娘,也是将军府的表小姐。”   听到这话,齐母顿时愣住了,眉头紧皱,不断打量着卓玉锦,好半晌才摆手道:“既然如此,就先把人送回去吧。”   卓玉锦浑浑噩噩地被送回了卓府,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得这种地步,不止没像原定计划那般毁了卓琏,反而还将自己搭了进去,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   卓琏并不清楚卓家的是是非非,她被桓慎救回来后,便安生呆在家中养伤,过了小半个月,舌尖上的创口方才愈合。   瞿氏从厨房里端了莲子汤,边吹散碗里的热气边道:“丹绫当真不是个好东西,但她肚子里还怀着你义兄的骨血,等孩子生了,马上便将人远远送到乡下,绝不会再给桓家添麻烦。”   知晓琏娘失踪一事与丹绫有关时,瞿氏险些没气得昏厥过去,她是心善不假,却也没到是非不分恩怨不明的程度,居心叵测的妇人与分别多年的女儿相比,该选择谁一目了然。   卓琏略有些诧异地抬起眼帘,却也没有开口规劝的意思,要不是丹绫与歹人勾结在一起,她也不至于被掳到齐府,如今只把人送回汴州老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知是不是她生出了错觉,自打桓慎将她救出来后,便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即使二人呆在同一屋檐下,见面的机会依旧少之又少。   卓琏将瞿氏送走,坐在窗边的木榻上,拿起瓷勺不断搅动着碗里的汤水。   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经过廊下,她瞪大双眼,忍不住唤道:“小叔留步!”   桓慎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速度,回到了卧房,将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卓琏站在外面拍了数下,屋里仍没有回应。   桓芸甄琳都在家里,她也不想惊动两个小姑娘,咬了咬牙,提着裙裾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大嫂有事?”男人冷冷道。   卓琏心里生出淡淡酸涩之感,当初是桓慎死缠烂打,眼下他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接受。   “先前都已经说过了,我是心甘情愿的,你为何不信?”   温和轻柔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还伴随着丝丝缕缕的甜香,桓慎只觉得气血翻涌,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才能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将琏娘抱在怀里时,女人颤抖地有多厉害,不是害怕还能有什么?   “你可知道卓玉锦的下场?”桓慎扯了扯唇。   “卓玉锦,她怎么了?”   即便知晓那件事是樊卓两女做下的,卓琏也没想好该如何处置,毕竟她们之间的身份相差太大,若贸贸然出手,与以卵击石有何区别?   桓慎抬起她的下颚,拇指轻轻摩挲着颈间细腻的皮肤,声音低沉道:“卓玉锦名声尽毁,卓孝同认定这个女儿不知廉耻,本想让她尽快出嫁,但事情没谈成,他也不愿让次女当妾,便将人送到京郊的庵堂做姑子了,终此一生常伴青灯古佛,也不知能否洗去她满腹的污浊龌龊……”   听到这一番话,卓琏说不吃惊必定是假的,她没料到桓慎的手段竟如此干脆利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丝毫不给卓玉锦反扑的机会,就将人赶出了京城。   “你不怕吗?”   白皙耳珠近在眼前,桓慎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本性,张口咬住那处软肉,含糊不清的道。   “你是帮我报仇,有什么可怕的?”   卓琏并非不知好赖的性子,那日若非桓慎及时赶到,被捉奸在床的人就不是卓玉锦,而是她了,前者好歹还有将军府护着,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丢了性命,但她却没有这般好的运气,要真被他们得逞了,后果可想而知。   阵阵痒意从一小块肌肤蔓延至全身,卓琏有些别扭,想要后退,却被男人反剪双手牢牢禁锢在怀中。   “既然不怕,你为何要跑?”   卓琏恨得牙根儿发痒,即使她做好准备接受桓慎的心意,却不代表她想在青天白日下做这档子事儿,万一被血亲瞧见了,她该如何自处?   “你再不松手,之前说过的话就不作数了,就算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也不会跟你成亲……”话没说完,桓慎忽地将她按在木椅上,两手扶着椅背,将人圈在怀中,哑着嗓子问:   “你没撒谎?”   炙热目光投注在面颊上,卓琏只觉得别扭极了,她移开视线,幽幽道:“在常人眼中,你我终究是叔嫂,他们无法接受转房婚也就罢了,总得让娘跟芸儿同意。”   桓母性情虽称得上温和,也对她这个儿媳妇极为满意,但叔嫂生出情意确实犯了忌讳,若家人接受的话,她也没什么好担忧挂怀的了。   “母亲她们肯定不会阻拦的。”桓慎眸色愈发深沉,拉着女人的手,珍而重之地啄吻她的掌心,薄唇都在微微发颤。   “痒,你别胡闹。”   卓琏还是拉不下脸面,往日她都把桓慎当作小辈看待,如今刚打算接受他的心意,却没习惯这般亲密的接触,欲要把手抽出来,气力却远远比不过这人,挣扎半晌,除去将自己累得汗津津以外,没有任何效用。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女主的心态,以及女主不知道卓玉锦捉奸的对象是齐鹤年(挖了个坑) 第67章   卓琏是个闲不住的, 伤势恢复后, 她便忙不迭地赶回店里,继续酿酒。由于两位皇子对桓家酒十分偏爱,再加上焉涛被打入大牢中,良酝署的大师纷纷修改酒录, 将清无底与金波从最次一等的猥酒中划去, 改成前几页的齐中酒。   桓芸坐在小杌子上,嘴里含着一颗梅子糖,含糊不清地说:“那帮人还是大师呢, 一个两个见风使舵, 简直是不要脸面!”   看着小姑娘忿忿不平的模样, 卓琏捏了捏她的鼻尖, “以往焉涛势大,大师也有大师的难处,哪能毫无顾忌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分辨?如今将酒录改了, 已经足够给咱们面子了。”   桓芸神情仍不太痛快, 低低咕哝着。   突然,她似想到了什么, 声音拔高问:“嫂嫂, 好几日没见着二哥了,他去哪儿了?”   军营位于城北, 即使离十里巷颇远,也要耗费些脚程,但前一阵子桓慎依旧会夜夜归家, 最近倒是一反常态,兄妹俩连见面的次数都少。   “我也不知他究竟去了何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归会回来的。”   自打那天她将心思表明后,桓慎不止没出现在酒肆,连家都不回了,想到此,卓琏忍不住拧眉,红唇抿成一条直线,明显不太痛快。   揉了揉桓芸毛茸茸的脑袋,女人让她背了段千字文,发现没有错处,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卓琏站起身,准备去仓房看看曲饼,还没等她走出门子,便见消失多日的青年站在门口,嘴角噙着一丝笑,“我弄了些美酒,还请嫂嫂品鉴。”   四处打量了一圈,卓琏都没看到酒坛的踪影,不由问道:“酒在哪里?”   这会儿卓琏穿了件浅葱色的布裙,满头黑发用银钗绾好,耳畔有几缕垂落的发丝,随风浮动。   院子里没有别人,桓慎几步冲上前,低沉道:“此酒不方便搬过来,还请嫂嫂匀出半日功夫,随行之出门一趟。”   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眸子,卓琏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点了点头,跟在青年身后,从后门离开了酒肆。   等脚步声逐渐远去,桓母才从库房中走出来,盯着紧闭的木门,幽幽叹了口气。   桓慎牵着马匹,大掌拍了拍挂在上面的褐色革囊,道:“在这儿呢。”   卓琏酿酒多年,见识过的美酒比普通人只多不少,她眼珠子转了转,试探着问:“可是马奶酒?”   想起林凡曾经说过的话,她急忙改口:“不对,是黑马奶。”   普通的马奶酒色泽发白,质地浑浊,尝起来也有一股腥膻气,但黑马奶制作工序更为复杂,犹如甘泉般澄澈,味道清甜,十分难得。   “想在大周境内找普通的马奶酒都不容易,你从哪弄来的黑马奶?此酒只有胡人的贵族方能享用,我以前从未喝过。”   浸淫酒道之人大多爱酒,卓琏两辈子加起来,足足酿了二十多年的酒,怎会不爱这一行?她先看了看桓慎,见青年没有反应,作势要将马背上的革囊取下,却被人按住了双手。   指腹摩挲着柔嫩的掌心,桓慎笑了笑:“黑马奶不是这么喝的。”   “难道这酒的饮法还有讲究不成?”   对上女人疑惑的眼神,他也没出言解释,仅扶着卓琏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人带到了马背上。   “咱们先出城,我再告诉你喝法。”   桓慎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往城门走去。因他二人相貌太过出众,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男子犹豫片刻,转身进到旁边的布庄买了只帷帽,递给卓琏。   “戴上吧。”   瞥见这人黑如锅底的面色,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见着他眉头越皱越紧,卓琏这才将帷帽戴上,隔断了那些打量的视线。   桓慎好歹也是五品将军,守城的军士也认得他,根本没有阻拦,便放人通行了。   城外的百姓比城里少了许多,道路两旁绿树繁茂,还长了一大片野蔷薇,浅粉花瓣被轻风吹拂,飘落在半空中,卷动着丝丝馥郁的淡香。   正当卓琏欣赏郊外的美景时,桓慎突然翻身上马,然后高高扬鞭,马蹄疾驰,没一会儿便冲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林中。   卓琏虽然骑过马,却从来没用这么快的速度狂奔过,两旁景色不断掠过,她的心仿佛被无形无状的丝线拽到了半空中,几乎透不过气来,两手死死攥住桓慎的袖口,生怕自己会栽倒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不是来品酒的吗?快放我下去!”她扯着嗓子叫喊。   桓慎两腿夹紧马腹,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手将马背上的革囊取下,咬开上面的盖子,往嘴里灌了一口,而后便捏着女子的下颚,嘴对嘴将酒水哺了过去。   就算黑马奶滋味清甜,价值千金,在此种情况下,卓琏能细心品尝美酒才是怪事,她囫囵着将酒液咽进肚子里,余光瞥见莹亮光点溅到半空中,心疼得无以复加,急忙将盖子扣好。   “不喝了!”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卓琏两腿发麻,才被桓慎从马背上抱下来,她坐在老松树旁,双颊涨红,就跟涂了一层胭脂似的,气急道:“这就是你说的喝法?”   桓慎先将马儿绑在树上,这才拎着革囊坐在女人身畔,状似无辜地说:“琏娘的手艺比起那些酿酒大师也不逊色,难道还不知黑马奶的制法吗?”   卓琏怔愣片刻,心中的愤懑倒是消褪不少。   诚如桓慎所言,这种黑马奶,或者叫哈刺忽迷思更为合适,是将新鲜马奶装进一只皮囊里,用木杵不断撞击、搅拌,撞得时日越长,酒水色泽越清澈,寻常的马奶酒只需花费七八日功夫便能入口,喝着却酸涩不堪,只有这种黑马奶,用木杵足足撞击了数万下,方能得到这种珍品。   卓琏拿起革囊,动作小心地尝了尝,有一股杏仁汁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醇浓甘烈,比起黄酒也毫不逊色。   “关外的胡人都是边骑马边饮酒,毕竟哈刺忽迷思要在革囊中不断撞击,才能保持口感,我只是带你试试最正宗的饮法……”   卓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而后倚靠着树干,姿态闲适地品酒。   桓慎躺在草地上,扫见蒙着一层水光的唇瓣,只觉得口干舌燥,哑声问:“哪有吃独食的道理,不给我尝尝?”   “你先前曾说过自己不爱杯中之物,这哈刺忽迷思如此难得,可没你的份!”   黑眸微微闪烁,男人彷如捕猎的猛兽那般,一跃而起,冲到卓琏身边,将人牢牢禁锢在怀里,鼻尖相对,轻轻蹭了下。   “真没我的份?”   卓琏试着挣动着,见无法逃离桓慎的掌控,索性双手捧着革囊,送到他面前,语气中透着几分讨好。   “行之想喝多少喝多少,千万别客气。”   手指缠绕着一缕黑发,桓慎紧盯着一开一合的红唇,仿佛受到了蛊惑,头一点点低了下去。   突然,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响起,他缓过神来,坐直身子,保持着双腿交叠的姿势,以免露出窘状。   “还是你留着喝吧。”   卓琏觉得桓慎有些古怪,但却说不清怪在何处,二人在山里呆了两个时辰,才打马回京。   到了桓宅后,男人径自进到书房中,铺纸研墨,以桓谨的名义提笔写下了一封放妻书。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桓慎心里很清楚,若他想跟卓琏成亲,势必得先摆脱叔嫂的名分,否则两人都不可能迈出最为关键的一步。   -   翌日一早,卓琏将酿好的黄精酒取出来,送到桓母房里。   “黄精酒最是养人,您每晚喝上一杯,要不了多久鬓边的白发就能变黑了。”   拉着儿媳的手,桓母张了张嘴,吭哧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卓琏有些疑惑,问:“娘,怎么了?”   把酒瓶放在木柜上,桓母背过身子,佯作无事问:“琏娘的岁数也不小了,可想再找一个好归宿,你膝下一儿半女也无,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女子心跳加快不少,生怕婆婆看出端倪,强笑道:“此事不必着急,儿媳只喜欢酿酒,往后留在酒肆就是,人能过好一日便是一日,哪能想那么多往后的事?”   她拍了拍脑门,继续说:“店里赶着开门呢,我先过去看看。”   说完,卓琏面色煞白地离开了桓宅,飞快往酒肆奔去。   等到了店后,她跟池忠杨武等人收拾东西,将板窗卸下,看着前来打酒的客人不断进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好不容易将一切安置妥当,卓琏坐在堂屋里歇了片刻,便见瞿氏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笑呵呵说:“琏娘,那位齐公子就在门口,想要见你一面。”   “我去把齐公子带过来,您好好歇息吧。”   卓琏上回见到齐鹤年,还是大半个月以前,她躲在齐府的木柜中,而男人被下了药,躺在地上自渎。   那副场景清楚对她而言,与最难捱的梦魇也差不了多少,因此被桓慎救下后,她再也没跟齐鹤年联络过,也不知晓齐府究竟是何情形。   卓琏走到店门外,看到消瘦苍白的青年,眼底不免流露出丝丝愕然,“齐公子,最近为何清减了这么多,可请过大夫了?”   齐鹤年抿了抿唇,跟着她来到正堂,开门见山地质问:“琏娘,那天夜里,你也在齐府吧?”   卓琏正在倒茶,听到这话,提着壶柄的手不由颤了颤,滚烫的茶汤也洒在了外面。   见状,男子低低一笑,“看来我猜中了,原本落入圈套的应该是你,而非卓玉锦。”   “事情跟卓玉锦有何干系?”卓琏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狭长凤目紧盯着面前的女子,齐鹤年语气委实称不上好,“桓慎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你可知道他为了报仇做了什么?他将昏迷不醒的卓玉锦送到我房中,若非我咬死了不愿,你那妹妹就该给我当妾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的章节有修改:1.女主对桓慎的感情没那么深,只有一些感觉+感激;2.齐鹤年跟卓玉锦没有发生关系,就是躺在一张床上,衣服撕开了嗷   黑马奶酒——《中国酒史》   放妻书的内容: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百度 第68章   卓琏费了极大力气才从震惊中抽身而出, 她将茶壶放在桌上, 语气艰涩问:“依齐公子的意思,是小叔将卓玉锦送到了你房中?”   当初桓慎只说过卓玉锦名声尽毁,但到底是怎样的过程她却不太清楚,哪曾想竟还牵扯到了齐鹤年身上。   像是看出了卓琏的想法, 男子缓缓道:“我与卓玉锦被母亲捉奸在床, 卓家好歹跟将军府有亲,事情闹得极大,卓孝同不肯吃亏, 数次上门, 逼迫我爹娘去卓家迎亲, 若非外祖父身为安远伯, 在朝中颇有权势,事情岂能善了?”   卓琏嗫嚅半晌,眼底满是愧疚之色, “实在对不住, 要不是我没问明白,也不会走到今日的地步, 我会尽量补偿你的。”   “补偿?”   齐鹤年两手撑着木质桌面, 额角迸起青筋,面露讥诮, “错不在你,为何要你补偿?桓慎要真是个有种的,就不该躲在妇人身后, 此种行径委实卑鄙无耻!”   对上女子隐隐泛白的面庞,齐鹤年心头涌起一丝不忍,“琏娘,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桓慎实乃小人,他为了达成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与豺狼虎豹有何分别?你是他的长嫂,与他牵扯不清,最后只会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   卓琏面上露出了几分紧张,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齐鹤年,没曾想他已经知道了。   “有什么看不出的?桓慎根本没遮掩自己的想法,但凡稍稍留意过的人,都能发现端倪。”   齐鹤年端起茶盏送到女子面前,继续说道:“天底下就没有不好色的男人,你容色艳丽,他会动心也在常理之中,但叔嫂结合犯了天大的忌讳,在面对众人鄙夷时,他的心意会不会变?你赌这一回又值不值得?”   慢吞吞喝了口热茶,卓琏并没有答话,只坐在冰凉的木椅上,心不在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才十七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桓慎心狠手辣,品行低劣,何必与虎谋皮?”凤目中透着丝丝期待,男子掌心都渗出汗珠,希望自己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卓琏心乱如麻,完全捋不清脑海中的思绪,她起身冲着齐鹤年福了福,歉声道:“此事皆因我而起,齐公子受的委屈,小妇人会尽量弥补的。”   见她眉头紧皱,齐鹤年涌动在胸臆间的那股火气突然消褪不少,他知道卓琏的性情究竟有多固执,不由苦笑摇头,“罢了,若你需要帮忙的话,派人去药铺送信即可。”   说着,他转身欲走,便看见面色阴郁的青年站在堂屋门口,眼珠子里爬满血丝,面上的妒意几乎无法掩饰。   “桓将军,下次使手段的时候,切莫牵连了旁人。”   桓慎皮笑肉不笑,“齐老板管的还真宽。”   卓琏生怕两人争执起来,急忙扯住小叔的袖襟,满脸愧色地跟齐鹤年道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她心口依旧憋闷的厉害,好似压着千斤坠一般。   “你舍不得他是不是?”阴瘆瘆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桓慎浑身紧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卓琏把堂屋的房门关严,哑声质问:   “你清楚齐鹤年是无辜的,又为何要将卓玉锦送到齐府?”   桓慎知道自己做下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他攥着女人纤细的皓腕,却被她猛地甩开,一时间不免有些恼了。   “普通人身份不显,若得罪了卓家,连性命都保不住。齐鹤年好歹也是安平伯的外孙,他堂堂七尺男儿,只要足够硬气,都不会被卓玉锦那毒妇欺了去,如今竟上门告状,还真是妇人做派!”   “桓慎,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吗?报仇的确在情理之中,却不能牵连了无辜的人,是我对不住齐鹤年。”   大抵是太过激动的缘故,女子眼圈泛红,向来明亮的杏眸中蒙上一层水雾,想到卓琏是为了别的男人掉泪,桓慎心底的焦躁愈发浓郁。   “都是我不好,一时糊涂险些酿成恶果,琏娘能不能原谅我一回?圣人主张以德治天下,其本质在于教化,而非惩处……”   卓琏太了解这个人了,即使他的表情无比诚挚,但眼神深处却带着极为明显的愤怨,怕只是嘴上服了软,日后依旧会我行我素。   没听到那道柔和的声音,桓慎还以为卓琏消气了。方才他去了官府一趟,将她从桓家分了出去,加上怀中的这封放妻书,他们俩再也不是叔嫂了。   还没等他将信封取出来,便听到冰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桓慎,先前是我太草率了,你我性情不合,经历不同,就算有那么几分情意,也无法坚持到最后。反正终究都会分开,还不如从没开始过。”   “你说什么?”   桓慎瞬间变了脸色,大掌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问:“你因为齐鹤年要与我分开?”   卓琏挣扎了几下,却无法从钳制中逃脱,索性由着他去了。   “齐公子遭受了无妄之灾,你连半分愧意都没有,你的心肠是什么做的?铁石吗?”   自打知道齐鹤年这个人起,桓慎就对他无一丝好感,此人表面上文质彬彬,实际上跟他一样,都在肖想面前的女子,甚至他碍于卓琏寡妇的身份,都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思,与懦夫有何分别?   若齐鹤年真与卓玉锦有私,卓琏便会主动保持距离,他那时也是为了解决隐患,不料竟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是最没资格怪你的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卓琏觉得透不过气来,也不想再面对桓慎,起身就要往门外冲去,却被人从后方箍住了腰,牢牢按在怀里。   桓慎下颚抵着她的肩膀,高大身躯带着惊人的热意,嘶声道:“我真知错了。”   卓琏没有回答,她闭上双目,眼前黑漆漆一片,仅能听到男子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被推出了堂屋,房门砰的一下紧紧阖上,不留丝毫缝隙,也看不见青年的身影了。   桓母抱着药材走到后院,只当没听见刚才争执的动静。儿媳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品没错,但她已经嫁给谨儿了,即便小夫妻俩没有圆房,既定的事实依旧不会发生改变,慎儿对自己的寡嫂生出妄念,若传扬出去,那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琏娘,仓房中的曲饼该翻面了,咱们赶紧瞧瞧吧。”   卓琏用力咬住下唇,点了点头,跟在婆母身后走了进去,将干燥的曲饼翻过来,使得两面均匀通风,免得产生红心。   日子一天天过,很快就有内侍带着德弘帝的旨意来到酒肆,卓琏因献出人中黄丸的配方,被封为二品夫人,连带着还赏赐了不少金银财帛、玉器古玩,全都放在桓府的库房中,足足占了半间屋子。   论品级,桓慎只是五品的游击将军,还比不上卓琏高,但他救驾有功,得了诸位贵人的赏识,假以时日定能飞黄腾达。   *   将军府。   容貌清丽的女子穿着一袭青衣,跪在同色的蒲团上,双目紧闭,手里捻动着佛珠,正在默诵经文。   只听吱嘎一声响,佛堂的房门被人推开了,一名衣着素净的中年妇人迈过门槛,她的五官与樊竹君有七分相似,由于保养得当的缘故,看着像是二十八.九一般。   “竹君,老爷去上朝了,你先歇歇吧。”   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女子指甲死死抠着佛珠,在光润的珠面上留下一道道印痕,足以显现出她内心有多不平静。   “母亲也知道玉锦是被人所害,才会毁了闺名,不得不绞了头发去庵堂做姑子,无论如何她都是女儿的表妹,也是咱们樊家的表姑娘,怎能任人欺辱?”   说实在话,樊竹君对卓玉锦并没有多少姐妹情,但她却无法忍受卓琏能平安无事的过活,此女心肠歹毒,唆使桓慎对表妹出手,否则哪至于走到这一步?   樊母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管事情真相如何,玉锦的名声的确是毁了,须得再过几年,等京城的流言蜚语平息了,才能把人接回来。”   樊竹君眼底露出不忿之色,随手将佛珠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卓氏都成二品诰命夫人了,女儿却在佛堂中反省,爹爹的心还真偏啊!”   生怕父女两人生出龃龉,樊母赶忙劝道:“当初你从太医院盗了方子,若真治好了七皇子,功过相抵,圣人也不会追究。但七皇子气虚体弱,受不住人中黄丸的药性,以至于病情反复,事情闹到了台面上,如果我们不惩戒你,罪过怕是更大了。”   此时此刻,樊竹君根本听不进劝,那张秀丽的面庞狠狠扭曲,看起来尤为狰狞。   樊母拉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说:“过几日是你爹的生辰,卓氏成了诰命夫人,也会收到帖子。这种只通酿酒的妇人,粗鄙不堪,就算遏制了杨梅瘟的疫情,也配不上如此厚赏。”   “女儿已经在佛堂中禁足半月有余了,爹爹过寿那日能不能跟在您身边?”   到底是嫡亲的母女,樊母哪会猜不出她的心思?伸手戳了戳白皙额角,笑道:“给你父亲过寿可以,切不能生事,否则将军府的脸面往哪搁?”   樊竹君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便是,女儿有分寸,绝不会让爹娘为难。”   等樊母走后,女子将地上的佛珠捡起来,用丝帕仔细擦拭着上面的灰尘,嘴角勾了勾。   卓琏得了势又如何?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还敢跟将军府作对,将来有她后悔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户籍改了,放妻书有了,男女主在法律层面上已经不是叔嫂了嗷~ 第69章   卓琏虽然成了诰命夫人, 但生活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到酒肆中, 用火迫法处理琥珀光,准备在店中售卖黄酒。   家中宽裕以后, 桓母便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几个丫鬟,全都签了死契,倒也不怕她们生出异心。   卓琏不习惯陌生人近身,正好圣人赏赐下来的四名宫女伺候时日长了,性子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浮躁, 她就将青梅雪莹带在身边, 也闹不出什么岔子。   此刻卓琏坐在泥屋对面, 伸手探了探厚重的竹帘,发现温度有些不够,便冲着青梅努努嘴:“再添些木炭。就算要用文火煎煮, 火势也不能如此微弱,不然的话酒水容易酸变, 这些上好的原料也就糟践了。”   青梅诶了一声, 用铁钳将炭火推到泥屋中, 放到第四块时她才喊停。   “主子, 您坐在泥屋外头, 完全看不到瓷瓮中究竟是何情形, 怎能分辨出温度是否合适?”   听到这话,卓琏忍不住低笑出声,“你去厨房问问福叔, 即便他闭着眼睛,仍能觉察出火候大小,毕竟在灶台前忙活了几十年了,靠的就是这些经验。”   轻轻摇了摇手里的蒲扇,女人刚端起凉茶,便见到雪莹匆匆跑到后院,清秀面庞上透出几分古怪。   “主子,再过几日就是怀化大将军的寿辰,樊府的奴才送了帖子,请您过去一趟。”   卓琏眼底露出一丝诧异,自打她将人中黄丸的方子交到三皇子手中,便彻底得罪了樊竹君,且那女子还跟卓玉锦勾结在一起,派人将她打昏,直接掳到齐家。闹到了此种地步,她不信樊将军毫不知情,眼下派人请自己过去,也不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卓琏将帖子拿到手里,瞥了一眼道:“请柬已经送到家门了,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否则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少不得会落得一个轻狂的名声。”   青梅走到主子身后,两手按着柔润的双肩,柔声说:“将军三四天没回府了,刚才老夫人还在问呢,奴婢不知该如何解释。”   “军中事忙,咱们手头上的生意只是小打小闹,怎能惊动小叔?婆婆那边由我安抚,你们不必插手。”   上回卓琏跟桓慎起了争执,便再也没见过那人,不过不见面也是好事,起码她不会再犹豫下去,做出让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   见泥屋中的炭火快要熄灭了,她把瞿易池忠等人叫到近前,几人合力将用火迫法处理过的瓷瓮搬至外面。   青梅雪莹是从宫里出来的,也比寻常人多见了一些世面,她们经常给宫妃们温酒,也清楚御酒都是什么品相,这会儿闻到醇厚甘美的香气,面上露出陶醉之色,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   “琏娘,如今琥珀光的数目不少,也该拿到店里了。”瞿易喉结上下滑动着,声音有些嘶哑。   “义兄放心,我多酿了黄酒,就算咱们店里客人多,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完。”   火迫法本就是以文火煎煮酒水,过高的温度使瓮中的佳酿不断蒸腾,浓到诱人的酒香连绵不绝地往外溢,不止充斥在整个后院中,甚至还飘进了前堂里。   瞿氏急急忙忙跑过来,嘴里叨念着:“我说什么味道这么香,原来是黄酒酿好了。琏娘,店里的熟客一个个鼻子灵得很,刚才就闻到味儿了,要不先拎出去两坛让他们尝尝鲜?”   卓琏没有丝毫犹豫,便点了点头。往日从泥屋中取出来的酒水,还得静置一夜方能售卖,但这次酿制用得是上好的胭脂糯,杂质极少,也不必多做等待。   女人从库房中找出两只干净的酒坛,用缠绕着蚕丝的竹筷戳进瓷瓮下方的小孔,蚕丝如蛛网一般,将那些浑浊的杂质拘在一起,而后她又搭起醋淋子,只见金黄酒液淅淅沥沥往下淌,全都灌进了坛中。   青梅咽了咽唾沫,忍不住问:“主子,这就是九皇子点名要的琥珀光?”   往日这丫鬟很少来酒肆,只听说过琥珀光的大名,却没有真正见过。当时桓芸不住口地夸赞此酒,她还以为是小姑娘在说大话,没想到黄酒的品相确实比宫中的御酒更胜一筹,光闻着便觉得口舌生津,若喝进口中,必定更让人心驰神往。   瞿易力气颇大,将两只分量不轻的坛子稳稳抱在怀里,跟在瞿氏身后走到了前堂,屋中的客人看见那两只瓷坛,不由低低欢呼起来。   “瞿老弟,这酒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闻到过?”一名身形富态的男子问。   “此酒名为琥珀光,酿造的时间比清无底、金波更长,色泽也是最为纯净的金黄,每升五百文。”   黄酒的价格虽高,但对于这些经常出入酒肆的客人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加酒的声音此起彼伏,瞿氏忙得不可开交。到了后来,还是池忠杨武等人上前搭把手,她才松了一口气。   即使卓琏没有去到前堂,也能猜到店里的生意有多火爆。   上辈子她生在乱世,百姓们朝不保夕地过活,饮酒之人都不在少数,如今的大周虽有胡人虎视眈眈,但战火无论如何都波及不到京城,上门的客人只会比前世多,而不会少。   雪莹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往里面望了一眼,看到那副热闹的场景,不由咋舌。   刚来到桓家时,她还以为主子只是个空有皮相的花瓶,哪曾想这还不到半年,她的印象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如果这样的女子都是花瓶的话,那良酝署的大师又算什么?   卓琏找了只做工精致的酒壶,将琥珀光倒入其中,连带着果酒、花酿一股脑地全都放进篮子里,冲着青梅吩咐道:   “你把东西送到齐家药铺。”   脑海中浮现出桓将军阴森的面孔,青梅暗暗打了个激灵,脸色发白地问:“主子,咱们私下送酒会不会不太妥当?齐公子尚未成亲,您又生得年轻貌美,难保不会引发误会……”   听到这话,卓琏蹙眉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你说的有道理,不必去送了,免得让他为难。”   见主子打消了这个念头,青梅长舒了一口气。   最开始她还抱着几分飞上枝头的心思,但在认清了桓将军的本性后,谁还敢再胡思乱想?荣华富贵虽好,也得有命享受才行,她还想多活两年呢。   转眼又过了五日,这天一早,卓琏便上了马车,往樊家的方向赶去。   青梅手里拎着提前备好的贺礼,坐在矮凳上,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只觉得老天爷当真偏心的很,不止给了主子绝佳的酿酒天赋,还附带了一副艳丽的容貌。   平日里卓琏粉黛不施,青梅虽知晓她五官精致,却也看不出什么,但今日她穿着一身烟罗紫的裙衫,更显肌肤细白柔腻,全然挑不出瑕疵。   樊兆身为二品的怀化大将军,早些年立下了赫赫战功,即便唯一的嫡子不争气,樊家依旧称得上庞然大物,普通人哪敢招惹?   行至将军府所在的街道,车轱辘半晌也不动弹,青梅掀开帘子,发现街面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人能过去,车马却不易通行。   “主子,来贺寿的人忒多了,咱们是先等等,还是直接走过去?”   隔着薄薄一道车帘,嘈杂的响声不住往耳朵里钻,卓琏伸手揉了揉眉心,道:“走过去吧,反正离得不远,也不必再折腾了。”   青梅点头应是,捧着贺礼便跳下马车,本想扶着主子下来,但看到了女人利落的动作,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像卓琏一般在街面上行走的女眷并不算少,甚至她还遇见了一位老熟人。   想起在偏远庵堂中吃苦受罪的女儿,好似有尖锐的利刃狠狠扎进了心口,让樊兰痛不可遏,上了浓妆的面庞变得扭曲而狰狞。   樊兰是樊兆的庶妹,也是将军府的姑奶奶,出现在此地合情合理,卓琏倒也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感受到不善的眼神,青梅压低了声音问:“主子,那位夫人是谁?”   “她是卓家酒坊的老板娘。”   闻言,青梅恍然大悟,原来是主子的继母,怪不得神情如此凶恶,听说樊氏的亲骨肉被赶出京城,继女又成了二品诰命夫人,她心里能好受才是怪事。   “不必管她,咱们先过去便是。”   此刻主仆二人已经迈入了樊家大门,将贺礼交到奴仆手中,随后便有一个身着紫衣的丫鬟在前引路,将她们带到了厅堂中。   卓琏甫一走进厅堂,便有无数道目光投注在她身上,樊竹君坐在母亲身畔,望着款款而来的年轻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看来表妹说得没错,卓氏的确是个狐媚子,否则她一个寡妇,为何要打扮的这般招眼?不懂规矩、不合礼数,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然哪会有这么多的臭毛病?   樊竹君自小在将门中长大,相比于普通的闺秀,她更加不愿掩饰自己的情绪,脸上不免带出了几分,还是樊母扯了扯她的袖襟,才垂下头去。   旁边的一位夫人心有七窍,轻笑着开口,“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位面生的女子应该就是桓卓氏了,她来京城不到一年,便打下了不小的名声,看来效仿文君当垆卖酒还是有些用处的。”   许多女眷以手掩唇,纷纷笑了起来,眼底的鄙夷根本不屑于隐藏,她们从出生那日起便养在高门,哪能瞧得上商户女?据说桓卓氏还是个寡妇,这样抛头露面,也不怕她死去的夫君在九泉下不得安宁。   这会儿卓琏来到近前,她耳力不差,自然听清了那位夫人的话。   丫鬟将她引到木椅边上,但女子却没有落座,反而径自往前走,站在樊竹君面前,淡声道:“诸位在讲什么趣事?不如说大声些,让我也能跟着笑一笑。” 第70章   卓琏并不打算委曲求全, 她为了血脉至亲可以吃苦受罪,忍常人所不能忍,但面前的这些妇人与她没有任何瓜葛,若是一再退让, 她们不止不会罢手,反而会变本加厉地找麻烦。   “怎么?刚才我瞧得清楚极了,这位夫人兴致勃勃地说着趣事,一边出言还一边看着我, 想来不是与我有关,便是牵扯上了整个桓家, 不如再说一遍。”   那位女眷姓华,夫君官至四品,身份也不低了, 但与圣人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相比,还不够看。   华氏低着头, 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好半晌才咬牙道:“桓夫人, 你别欺人太甚!”   卓琏站在原地, 手掌搭在椅背上, 闻声低低一笑, “您何出此言?我头一回出现在寿宴上,往日也未曾见过诸位夫人,方才不过是好奇才问了一句,怎么就成了欺辱柔弱妇孺之辈?”   樊竹君没料到卓琏如此伶牙俐齿, 忍不住皱起眉头,将欲开口,就被母亲暗暗攥住了手腕,只听樊母笑吟吟道:“今日是老爷的寿辰,大家高兴些也在情理之中,何必拘泥于虚礼?琏娘年纪轻轻,也是个宽宏大量的,别计较那么多了。”   樊母身为樊兆的正妻,又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再加上将军府滔天的权势,寻常人根本不敢得罪她。因此她说完后,众人连福身行礼的步骤都省了,若卓琏多做计较的话,便会显得嚣张跋扈,丢尽了桓家的脸面。   在场的女客们都是人精,哪会猜不到樊母的用意?无非是看不上桓卓氏的身份,不愿跟她平起平坐罢了。   说起来,桓卓氏的运道当真不错,区区一个商户女,平日里只会酿酒,竟让她寻到了治疗杨梅瘟的药方,还将法门献给三皇子,救下了成千上万的百姓,这样大的功劳,就算女眷们心有不忿,也不能忽略。   卓琏刚在木椅上落座,便见到丫鬟引着樊兰走到近前。与先前的华氏不同,樊兰跟她实打实结下了仇怨,唯一的骨肉被驱逐出京,即使回来也不复最初的光彩,又怎能甘心?   桌面上摆着数只青花瓷瓶,妇人端起酒水倒进杯盏中,状似无意地问:   “琏娘酿酒多年,清无底与金波又登上酒录,想来天赋肯定不差,快评判一番此酒的优劣,也能让我们涨涨见识。”   按照辈分而言,樊兰是卓孝同的续弦,也是卓琏的继母。如此一来,卓琏必须作答,否则目无尊长的脏水就要泼在她身上了。   垂眸看着瓷盏中呈现出浅绿色的酒液,女子轻声道:“想确定酒水品相如何,要从色香味三方面来评判,此酒色泽澄澈,犹如竹叶,比起普通的清酒更胜一筹,挑不出任何瑕疵。”   樊兰接着追问:“那香和味呢?”   卓琏抿了一口,尝过后便放下心来,她还以为樊兰有什么手段,原来是挖了个陷阱等她跳下去。   桌上摆放的是生春,属于春酒的一种,分为生春与烧春两类。生春指发酵成熟,未经煎煮的酒水,喝起来甘而不涩;烧春则与普通的清酒相差不多,在酿造过程中加了石灰,吃着就有些发苦。   寻常人喜欢醇厚的烧春,但德阳长公主倒是个例外,她对灰酒厌恶至极,明明爱酒却几乎不饮,他的独子猜到了母亲的心思,索性弄出了生春。长公主性情颇为跋扈,中意的物件容不得旁人说半句不好,更何况生春还与她爱子有关,若卓琏批评生春的话传到她耳朵里,有这么多的客人亲眼所见,定会招惹不小的麻烦。   鲜少有人知道生春乃傅世子所造,樊兰也是从兄长口中听过一嘴,这才主动发问。   “生春清爽香甜,十分适口。”卓琏低垂眼帘道。   樊兰有些急了,先前玉锦尝过生春,她说此酒为了避免灰感,少了煎煮这一工序,味道格外寡淡。卓琏的能耐不逊于玉锦,又怎会辨不出?   “那缺点呢?”   听到这话,女人细腻的指腹划过桌角,意味不明道:“我都品鉴过色香味了,便由母亲来谈谈缺点,您在酒坊的时日可比我长得多,指不定也能说出几分。”   樊兰被堵得哑口无言,双目瞪得滚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许久没说出话来。   坐在一旁的樊竹君见状,不由撇了撇嘴,她这个姑母还真是个糊涂的,否则当年也不会只看皮相与家财,便一头扎到了卓家,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卓琏扫也不扫这对姑侄半眼,她明白宴无好宴的道理,早在来将军府前,就吃了小半碗银丝面垫了垫肚子,这会儿自然不饿。   男女席之间隔着屏风,她看不见对面的情形,却能听到交谈的声音。   “桓兄,你们一家子都是奇人,你救驾有功成了五品将军,嫂子又寻到了人中黄丸的秘方,实在令众位兄弟叹服。”   卓琏没想到桓慎也来了,她深吸一口气,表面上没露出任何端倪。   好不容易挨到寿宴结束,卓琏刚走出门子,便瞥见了那道熟悉的面孔。对上黑漆漆的双眸,她心头一紧,思索着要不要上前打声招呼,突然有个丫鬟冲了出来,也不知说了什么,桓慎就跟她走了。   想起话本中针对女主的描述,她不由摇了摇头,带着青梅离开了。   丫鬟将桓慎带到亭子里,一身红裙的樊竹君迎面而来,清丽脸庞上透着几分不忿,质问道:“桓兄,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大英雄,不想你竟被桓卓氏蛊惑,对表妹下了手,玉锦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里值得你亲自对付?现在她付出了代价,桓卓氏也得偿所愿了吧?”   桓慎神情冰冷,无一丝波动,“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察觉出男子言语中的不耐烦,樊竹君狠了狠心,道:“湘灵公主没了。”   “你说什么?”   要是桓慎没记错的话,身为圣人的女儿,湘灵公主今年才满十七,去关外和亲不足一年,怎会香消玉殒?   “你我一同上过战场,也知晓胡人心狠手辣到何种程度,公主早晚会离世,胡人也会撕毁盟约,眼下宫里面已经收到了消息,为了不让百姓惶恐,才没有宣扬开来。”   近段时日,樊竹君一直在佛堂中禁足,根本见不到樊兆,若非七皇子派人递了信,她的消息也不会如此灵通。   见桓慎闭口不言,樊竹君也不着恼,缓缓说道:“再过不久,战事必将爆发,你若想立下军功,跟我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不必了。”青年冷声作答。   “行之先别急着拒绝,你出身寒门,即便得了三皇子的赏识,依旧是五品的游击将军,想攒下军功,怕是千难万难,还不如另择明主。”   在太医的精心诊治下,七皇子的身体渐渐恢复。经此一事,他对权力的渴望到达了顶峰,此次与胡人交战正是最好的机会,若能拉拢一些将领,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多谢告知,我只忠于圣上,哪里谈得上择主?”   话落,桓慎并未停留,转身就走。   看着男人冷酷无情的背影,樊竹君气得眼前发黑,起身追了上去,怎料有两名女客走到附近,她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只能停住脚步。   桓慎回到桓宅,当晚就接到了圣旨,随军赶往雁门关抵御外敌。   全家人都站在院子里,等内侍离开后,卓琏依旧没缓过心神,按照话本中的描述,湘灵公主是在和亲第三年过世的,为何提前了两载?   用力抠着掌心,尖锐的痛意让她冷静了不少,书里的剧情变了,证明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扭转,桓家的惨剧也不会发生,这是好事。   桓母猛地冲上前,死死攥住儿子的衣襟,哭道:“那些杀千刀的胡人,居然把公主都给害死了,你才从战场上回来多久……”   就算桓慎的心肠再冷硬,面对疼爱他的生母时,神情也不自觉地变得温和起来,他抬手轻抚着妇人的脊背,帮她顺气。   “您别着急,打仗也不见得会遇到危险,儿子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父亲跟大哥知道了也会大感欣慰。”   “什么欣慰不欣慰的?我是你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那些功名利禄仅是过眼云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何必为它涉险?”   桓母抹了抹泪,忽然瞥见站在旁边的卓琏,急忙拉着女人的胳膊,嘴上连说:“琏娘,你劝劝慎儿,把他留在京城,你们的事情我不会拦着的……”   卓琏没想到婆婆已经看出了端倪,她心里很清楚,谁都留不住这人,与其白费口舌,还不如莫要让他挂念。   “战场上刀枪无眼,小叔当心些,别让娘担忧。”   桓慎下颚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不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两手紧握成拳,他嘴一咧,忍不住出言讽刺,“嫂嫂还真是果决,说断就断,毫不拖泥带水。”   作者有话要说:  春酒出自《中国酒史》   最近更新时间改到晚上十点嗷~ 第71章   即使卓琏已经下定决心要跟桓慎保持距离,但如今听到男人冰冷的话语, 她仍不可避免地生出愧疚, 慢慢低下头,好半晌也没吭声。   桓芸站在不远处,稚嫩小脸上露出几分疑惑, 嫂嫂分明是大哥的妻子, 又跟二哥有何瓜葛?甄琳比芸娘大了四岁, 现在及笄了, 对男女之事也有些了解,这会儿拉着小姑娘的胳膊, 不让她冲上前捣乱。   悉悉索索的响声不断传入耳中, 卓琏这才想起来芸娘跟琳儿也在, 她深吸一口气, 强自镇定道:“小叔别说笑了, 此去艰难, 娘跟妹妹都在等你回来。”   对于这样的答案,桓慎并不意外, 他心下一冷,也不打算将改户之事说出来。人都是自私的, 他活了这么多年,最想得到的只有卓琏一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她机会逃脱。   住在十里巷的都是普通百姓,天一黑,周围就变得格外安静。突然,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卓琏面色苍白了一瞬,声音低若蚊蝇,“战场刀剑无眼,还请珍重。”   湘灵公主提前两载香消玉殒,那原本应该成为镇国公的桓慎呢?是会平安活下去,还是会碰到意外?   卓琏心乱如麻,也不敢再想,她连行囊都来不及打点,眼睁睁地看着青年离开小院。等人走后,她先将两个小的送回房中,转身又去见了桓母,拿起帕子给她擦泪。   “娘别着急,小叔身为将军,不会轻易遇上危险的。”嘴上这么说着,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两军交战,情况瞬息万变,不到最后,又有谁能知道结果?   桓母紧紧拉着儿媳的手,哽咽着说:“琏娘,这里没有外人,娘就问你一句,你究竟想不想嫁给慎儿?若你点头的话,娘不会阻拦的。”   要是半月以前听到这一番话,卓琏定会喜不自胜,当时她认不清桓慎的本性,以为二人完婚后,那些微不足道的矛盾会渐渐消失。但在她心绪最激动时,齐鹤年当头一棒打醒了她,让她明白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相守有多不容易。   “娘,先前是儿媳犯了糊涂,这才生出了杂念,过段时间便会忘得一干二净,您千万别多想。”她给桓母掖了掖被角,刚要离开,身后就传来了嘶哑的哭声:   “琏娘,慎儿也不容易。他跟他哥年龄相差不多,谨儿温良纯善,慎儿性情阴沉,不论是血亲还是周围的邻人,都更偏疼老大,我跟老爷也是如此。他活了二十多年,只对你一人上过心,你就当可怜可怜他,别急着离开桓家,等他回来可好?”   平心而论,儿媳年轻貌美,又心善纯孝,不该孤苦无依地过完下半辈子,但人心本就是偏的,桓母作为母亲,最在乎的还是十月怀胎才生下来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但次子的性情极为偏执,要是琏娘真嫁给了别人,他恐怕会发疯。   卓琏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开口:“您莫要多想,儿媳不会改嫁,一辈子酿酒也挺好的。”   桓母眼眶通红,嘴里连连叨念着:“是桓家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   桓慎走后,卓琏直接搬到店里酿酒。没有焉涛师徒使出腌臜手段,她造出来的琥珀光很快便在京城打响了名声,连带着也为清无底与金波洗去了污名。   前一阵子有不少儒生特地写了文章,话里话外只表明了一个意思:桓家酒质地粗陋,只有最下等的力工才会饮用。卓琏深知流言蜚语有多可怕,那些文人为了彰显自己清高无垢的品性,便会对目标口诛笔伐,此种法子杀人不见血,就算经常光顾桓家酒肆的客人不少,也敌不过全京城的儒生。   因此,桓家人并没有白费口舌多做解释,反正时间能涤去污浊,到底是金是石,一看自明。   此刻柴朗坐在前堂的角落中,先瞧了瞧碗底呈现出淡粉色的纤薄膏片,又抬头望着五大三粗的壮汉,问:“这种饮法倒是奇怪的很,以前从未试过。”   池忠手里拿着木夹,将瓷瓶固定在热水中,一边烫酒一边解释:“这是老板娘做出来的雪花肉膏,主料是羊肉,放在锅里熬上数个时辰,再辅以各种药材配制而成的。”   正烫酒呢,瞿氏将几名年轻男子引到旁边那桌,这些顾客看起来十分斯文,池忠只瞥了一眼,便猜出来他们是读书人,跟他这种常年混迹于军营的大老粗不一样。   其中一人刚刚落座,便冲着瞿氏发问:“婆婆,敢问店里可有陪酒的胡姬?”   一听这话,瞿氏的脸色就不太好了,前堂除了她这种年纪颇大的妇人外,便只有杨武池忠等人会过来,那些丫鬟们全都呆在后院,免得男子喝醉了生事。   这些青年瞧着衣冠楚楚,没想到一张口便暴露了本性,委实龌龊不堪。   “没有。”   见瞿氏语气不善,问话的青年也有些怒了,嘴上不干不净道:“谁不知道桓家酒品相拙劣,之前甚至被归为了猥酒,就连身为太子伴读的柴二公子都对你们嫌弃至极,要不是桓卓氏成了诰命夫人,良酝署的大师们碍于权势,岂会轻易修改酒录?你们店里酒水不佳,生意还如此红火,必定有貌美的胡姬陪酒,否则早就关门了!”   这会儿不止瞿氏被气得眼前发黑,就连池忠也皱起眉头,军汉的身形本就高大,再加上他曾经上阵杀敌过,气势自然不同,令人心惊胆颤。   几个常年拿笔杆子的儒生见状,心里咯噔一声,声音发颤道:“我们来光顾你家生意,只问问有没有胡姬罢了,何必摆出这副凶神恶煞的面孔?”   柴朗听清了他们的话,俊秀面庞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当初他是相信了卓玉锦的说辞,才会对桓家生出恶感,哪曾想却成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愚人。   “这位公子,店里没有胡姬,只有各种各样的佳酿,你若不信的话,可以点些酒尝尝,尚未探明真相便随波逐流,实非君子之举。”柴朗温声劝说。   池忠脾气虽烈,却也不是蠢钝之辈,东家待人厚道,他自然不能招惹麻烦,见儒生们老老实实地点头,索性站回原处,将烫好的清无底倒在碗里,膏片逐渐融化,一股勾人的脂香弥散开来,香得出奇。   青年们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柴朗手中的酒盏,问:“这是什么酒?”   池忠憋着气报上了名字,“清无底,雪花肉膏。”   “那给我们上一份,再弄些小菜过来。”   撒泼放赖的客人瞿氏见过不少,也没准备跟他们计较,很快便从厨房取了酒菜端上桌。盯着色泽莹亮的酒液,儒生们口腔中不断分泌唾液,但碍于颜面,却没有人率先动手。柴朗夹起一粒花生送入口中,淡声道:“佳酿难得,为了面子暴殄天物,着实不值当。”   柴朗气度出众,一看便知他身份非凡,儒生们面面相觑,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纷纷端起酒盏往口中送,待尝过了雪花酒的滋味后,不必旁人相劝,他们自己就将几瓶酒喝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现在可还想要胡姬陪酒?”男子笑眯眯问。   刚才开口的青年闹了个大红脸,此刻他已经意识到桓家酒登上酒录,乃是实至名归,与桓卓氏被封为诰命夫人无半分瓜葛,但心底仍有些不忿,羞恼道:“公子与我们分辩没甚用处,还不如去找柴家二少一争高低,那可是太子伴读,经常出入皇宫,见得世面可比我们多多了。”   柴朗摸了摸鼻尖,终于明白后悔是什么感觉,若非他行事莽撞,也不至于给旁人添了麻烦,这当口还落了自己的脸面。   听说前堂有客人起了争执,卓琏生怕事情闹大,赶忙走了过来,待看到柴朗时,那双明亮的杏眼中露出诧异,道:“没想到柴公子也在。”   柴朗站起身子,冲着女子拱手行礼,他酒量不差,即使饮了数杯雪花酒依旧面不改色,“先前是柴某无状,乱做文章,给卓老板添了麻烦,实在是对不住了。”   隔壁桌坐着的儒生们听到二人的对话,当即晃了晃神,难不成面前的男子是宁平侯府的二少爷?   数道炙热的目光投注在身上,卓琏微微挑眉,慢吞吞道:“柴公子本就是无心之失,不必介怀,只要日后多来小店买酒即可。”   说完,她在前堂中环顾一周,并未发现有谁闹事,便折身回到了后院。   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柴朗才坐在原位,兀自端起酒盏,轻轻啜饮着。   “公子,你也姓柴,不知是否认得太子殿下的伴读?”有人忍不住发问。   男子摇头低笑,“我姓柴名朗,你说有何干系?”   闻言,众人不由大哗,他们没想到会在酒肆碰到太子伴读,早先还有传言,说三皇子与九皇子也出现在店里,竟然不是虚言? 第72章   方才那些儒生们嚣张跋扈, 活像浑身长满尖刺的猬鼠, 这会儿却耷拉着脑袋, 低眉垂眼,神色颓唐,也不敢再高声嚷嚷了,毕竟柴朗身为宁平侯府的贵人, 桓卓氏又是二品诰命夫人, 哪一个都招惹不起。   他们将酒水喝得一干二净, 随后把银钱放在桌面上, 贴着墙根儿灰溜溜地离开店里,这副德行与先前的张牙舞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像这种自视甚高的儒生,柴朗见过不知多少,也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只心无旁骛地品尝酒水, 时而饮用雪花酒, 时而将琥珀光送入口中,搭配着精致咸香的酒菜, 当真无比快活。   --   早先费老板跟知交好友出去游历,奔波了大半年,终于在立秋之前赶回了京城。胞妹的大仇已经报了,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汴州, 索性将茶楼兑了出去,在家里呆了没两日,便晃到酒肆的后院中。   此时中年男子手里拿着蒲扇, 一边扇风一边道:“费某能弄到品相上佳的葡萄,不知琏娘可有兴趣?据说葡萄酒不止风味极佳,还可以美容养颜,要是真能酿出此酒,女客的数量肯定会翻番。”   过了数月奔波劳苦的日子,费老板变得又瘦又黑,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明亮,伸手捋着胡子,笑眯眯看着面前的女人。   卓琏沉吟片刻,缓缓道:“葡萄酒的造法并不算难,只需将葡萄清洗干净,碾碎,与杏仁粉末混合在一处,然后泼洒在酒饭上,再按照寻常方法酿制,果酒也就成了。之前的山楂酒也是这么弄的,风味确实独特。”   周朝的百姓虽然爱酒,但其中大多都是男子,妇人们常年身处于后宅之中,每日须得耗费全副心神照看家眷,还得操持琐事,鲜少有机会来到酒肆里。若果酒适口,后劲不大的话,倒是可以多酿一些,能让女客们带回家,于闲暇时分饮用。   费年拊掌笑道:“既然琏娘答应了,明日我就派奴仆送一批葡萄过来,这批果儿香甜如蜜,你跟家里人多吃点。”   卓琏没与费老板客气,毕竟两人在汴州时就合作了数回,从来没有生出过龃龉,她转头冲着青梅耳语几句,后者忙不迭地往库房跑,很快便拎着一只沉甸甸地竹篮回来了。   “篮子里放了琥珀光与神仙酒,俞先生患了痹症,这么多年都无法根治,神仙酒里加了不少药材,可以缓解疼痛,劳烦您代我送过去。”   费年把蒲扇放在桌上,挑了挑眉,问:“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跟鹤年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为何不亲自把酒水交到他手上?”   当初发生在齐家的事情委实过于腌臜,卓琏不知该如何解释,只摇了摇头,“我与齐公子生出了误会,还是不见面的好,若费老板不愿帮忙,那我再寻别人便是。”   “快别折腾了,费某回去时刚好经过俞家,送两瓶酒也无妨。”   话落,男子将竹篮接到手中,冲着卓琏挤眉弄眼,也不顾青梅雪莹诧异的眼神,转身离开了酒肆。   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有一辆牛车停在酒肆门口,卓琏睡的早醒的也早,听到动静便将木门打开,先打量着蒙了层油布的板车,又见赶车的小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忍不住笑了。   “小兄弟可是费老板派来的?”   听到问话声,容貌憨厚的少年才回过神儿,伸手挠了挠头,嘿嘿直乐,“夫人猜的没错,小的是来给您送葡萄的。”   牲口常年关在窝棚中,身上总带着一股臭味儿,但门口的这头牛却干净的很,想必是刚被人刷洗过,除了四蹄沾了些泥水外,她并没有看到明显的污渍。   恰好瞿易他们来到店里,卓琏将人叫到后门外,掀开板车上的油布,浅黄色的木箱码放地整整齐齐,葡萄就在里面,每一粒都极为丰盈饱满,馥郁的果香弥散在空气中,诱人极了。   卓琏话少,也不爱躲懒,此刻跟着众人做活儿,来回搬了数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缕黑发散落在颊边,衬得肌肤愈白。   青梅站在旁边,跟雪莹对视一眼,皆察觉到了对方的想法。怪不得桓将军会对寡嫂生出别样的心思,这样的容貌在宫里都算稀罕,何况桓卓两家还是从汴州来的,美人更加难得。   卓琏并不清楚丫鬟们在想些什么,等箱笼全都搬到后院,她给了少年赏钱,才用井花水冲洗紫汪汪的葡萄,晾干后,去掉茎杆放在盆中。   桓母抽空来后院看了看,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诧异,“琏娘,以前你公公也酿过葡萄酒,他把皮、籽全都去除干净,怎么现在要留着?”   “葡萄籽可是难得的好东西,以此作为酿酒的辅料,不止可以使酒水味道醇香,还能起到美容养颜的功效,这是番邦传来的法子,京城周边倒是不太多见。”   往日住在教堂附近,卓琏除了与李小姐谈天论地,还会将酿好的美酒送到神父手中。有一回神父收到了远渡重洋而来的葡萄酒,卓琏尝过以后,还特地问了造法,可惜神父并非酿酒大师,汉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她最终也没弄明白,只能结合古籍,自己不断钻研,才试出了新的酒方。   早上客人不多,桓母洗了手,坐在小杌子上帮忙,折腾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葡萄处理完。   雪莹将干净的竹帘铺在阴凉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果儿摆上去,必须沥干所有的水分,方能投入使用。   正当卓琏忙得分身乏术时,池忠引着一个生面孔来了后院,这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只看那一身打扮,便能猜出她是从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丫鬟。   虹鸢头一回与这位诰命夫人打交道,待看清了妇人的模样,眸光不由闪了闪。   “桓夫人,奴婢是公主府的丫鬟,殿下知晓您擅长酿酒,想请您入到府中一叙。”   卓琏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怔愣片刻才说:“容我换身衣裳。”   “这是应该的。”虹鸢笑道。   边往厢房走她边回忆着话本中的剧情。长公主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身份尊贵至极,膝下有一子一女,长子傅东来,女儿傅宁清。兄妹俩都是温和纯孝的性子,傅宁清还跟七皇子订了亲,可惜在成亲前夕被山贼掳了去,失了清白,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青梅雪莹帮主子梳妆打扮,待换好衣裳后,主仆三人才随虹鸢一起,坐马车往公主府的方向赶。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地。   青梅刚将车帘掀开,虹鸢的脸色就变了。卓琏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一名年轻姑娘站在桂树边上,掌心捧着桂花,面庞红扑扑的,递送到清俊男子跟前。   虹鸢跳下马车,几步冲到二人面前,俯身行礼道:“奴婢见过七皇子,见过郡主。”   傅宁清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巷口碰到母亲身边的丫鬟,母亲不喜她跟七表哥接触,这该如何是好?   “不必多礼。”七皇子面露浅笑,模样更显清俊。   “殿下请来的客人到府了,郡主和奴婢一并回去吧。”   傅宁清偷偷觑着七表哥,见他闭口不言,心中涌起了一阵失落,暗暗叹了口气,便跟在虹鸢身后往府邸走去。   卓琏也不是瞎子,此刻已经认出了那名男子,正是七皇子无疑。先前他染上了杨梅瘟,形容憔悴,但相貌却不会生出变化。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七皇子真心爱慕的女人应该是樊竹君才对,眼下跟傅宁清呆在一起,怕是有其他目的。   想到此处,她叠了叠眉,带着丫鬟迈上石阶。   傅宁清眨了眨眼,鼻前嗅到了一股甜香,就跟快要融化的蜜糖那般,她顺着香味挨到卓琏边上,咂咂嘴问:“夫人,您身上的味道好闻极了,不知用的是何种香粉?”   “臣妇没有用过香粉。”   傅宁清不太相信,“我鼻子灵得很,不会闻错的,夫人就告诉我吧。”   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卓琏哭笑不得,轻声道:“既然郡主坚持,那改日臣妇便将香膏送过来。”   “多谢夫人!”   傅宁清咧嘴直笑,一双大眼弯成了月牙儿,看起来十分可爱。想到这样的姑娘会被山贼折辱,卓琏心头发颤,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这当口,众人已经走到了正堂中,衣着华贵的美妇人坐在主位上,五官与傅宁清有七分相似,只不过她气质更冷,妆容也更浓重些。   见女儿扯着卓琏的袖口,长公主暗暗摇头,只觉得宁清性子太单纯了些,若碰上心地纯良的还不会吃亏,怕只怕会被城府深沉之辈利用。   卓琏刚要屈膝,就听到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桓夫人无须多礼,你在酿酒一道上造诣极深,还献出了人中黄丸的药方,救下了无数百姓的性命,当真让本宫刮目相看,快落座吧。”   虹鸢将卓琏引到长公主身畔,傅宁清也跟了过来,紧紧扯着女人的袖口,一直没有松开,每走一步,掌心捏着的桂花便会噗噗往下洒落,就跟下起了花瓣雨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女主之前见过七皇子,在京郊的时候~ 第73章   卓琏不明白长公主为何唤她过来, 若仅是想品尝不带灰感的佳酿, 直接派奴仆去店里买酒即可,完全不必耗费心神折腾,怕只怕是有其他原因。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未曾表现出来, 低垂眼帘坐在原处。   瞥见桓卓氏沉静的侧颜,再看看一脸懵懂无知的女儿, 长公主暗自叹息一声,摆手将堂屋中的奴仆挥退, 才道:“大周的儿郎们在边关与胡人对峙半月有余, 怀化大将军受了箭伤, 将桓慎提拔为副将, 统帅三军,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 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自打桓慎离京后, 卓琏就再也没跟他联系过, 有时桓母会写家书托人送到军中, 但她却不敢过问,生怕自己一时心软,耽误了彼此。   军汉想要从战场上获得军功, 除了上阵杀敌、浴血奋战外, 再无其他选择,若受伤没有及时诊治的话,恐怕就会留下隐疾。   “小叔能为国效力, 家中长辈也十分欣慰。”   长公主手里攥着一串佛珠,拇指来回拨弄着,笑道:“罢了,今日咱们不说这个,本宫曾经喝过桓家酒,里面没放石灰,吃着也没那股涩味儿,只是后劲儿有些大了,不止店里可还有其他酒水?”   卓琏恭声答话,“妾身正在酿制葡萄酒,果酒味道偏甜,因发酵的时间短,酒力自然要微弱几分,酸甜馥郁,也许会符合殿下的口味。”   还没等长公主答话,坐在旁边的傅宁清不由咂咂嘴,圆亮的双眼中透出明显的垂涎,“葡萄本就好吃,酿出酒来也是难得的好东西,等夫人造好了酒,记得知会我一声。”   “宁清!”长公主神情中透着一丝无奈。   傅宁清鼓了鼓腮,忙低下头去,过了片刻又冲着卓琏甜甜一笑,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让人看得心里一软。   见女儿与卓琏投缘,长公主不断思索着。桓卓氏是献上了人中黄丸的方子,才会被陛下封为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当时杨梅瘟在京城周边肆虐,致使上万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就连太医院的太医们都不敢轻易用药,生怕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在此种情况下,治疗疫情的药方并不是至宝,而是一块烫手山芋,弄不好就会引火烧身,但桓卓氏明知如此,还敢把法门告知两位皇子,说明也是个心善的,不忍见到生灵涂炭的场景。   宁清跟她呆在一起,总比被那些心机叵测之辈糊弄来得好。   “桓夫人,明日恰好是十五,不知你有没有空,能否带宁清去城外的清明庵走一趟?她一直想过去,但本宫却脱不开身。”   长公主提出的要求,卓琏自然不能拒绝,她点了点头,应道:“妾身进京将近一年了,从未去过清明庵,这回能跟着郡主逛一逛,看满山红叶,也挺不错的。”   卓琏如此识趣,长公主眼底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又问了几句话,才派虹鸢将人送出门子。   傅宁清还有些舍不得卓琏,从小到大,因为她性子慢,根本没有闺秀愿意和她玩在一块,这位桓夫人年轻貌美,性情又很是温和,与她相处无比自在,要是能把人留在公主府就好了。   瞥见女儿这副望眼欲穿的德行,长公主简直哭笑不得,刚想开口,虹鸢便走了回来,耳语几句。傅宁清见势不妙,缩了缩脖子欲要往外走,却被母亲扯住了袖口,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娘,女儿的功课还没写完,明日若交不上去,肯定会被先生责罚……”   长公主皱起眉,斥道:“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让你离七皇子远着些,他、”   “七表哥说会娶我过门的。”少女双颊浮起一层粉晕,两手搅动着帕子,声音低不可闻。   长公主生在皇室,活了近四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在世人眼中,七皇子温文尔雅又才华横溢,堪称翩翩浊世佳公子,但她却很清楚,那侄儿是个有野心的,否则他也不会弄出那么多的小动作。   “你要是再跟七皇子见面,就不准再出府了。”   傅宁清瘪了瘪嘴,心里委屈极了,但她却不敢跟亲娘争辩,只能红着眼圈低下头去,好半晌也没吭声。   见状,长公主并未多言,天底下没有不为儿女着想的母亲,七皇子不是宁清的良人,就算他们成了婚,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将来后悔,还不如早早就让她断了念想。   --   翌日一早,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酒肆前头,卓琏刚一上去,傅宁清便凑到近前,眼睛来回瞟着,期期艾艾问:“桓夫人,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卓琏想逗逗她,故作不解地说:“可有何不妥之处?还请郡主提点。”   傅宁清有些失落,不过她性子温软,也不会因小事闹别扭,摆摆手道:“没事,咱们先去清明庵吧。”   听到这话,卓琏伸手拍了拍脑门儿,刻意流露出丝丝懊恼,“臣妇想起来了,郡主问的是香膏对不对?方才一不小心把这事给忘了,还请您莫要介怀。”   将少女的神情收入眼底,她忍不住笑了笑,从袖笼中掏出一只四四方方的瓷盒,比铜钱大不了多少。   “这是臣妇用桂花熬出来的香膏,用时蘸上一点,抹在身上,便有淡淡的香气透出来。”香膏的制法并不算难,卓琏平时也自己捣鼓,她不喜香料,鲜少在里面加香粉,发现郡主喜欢偏甜的香气后,便榨了些桂花汁水出来,与脂膏融为一体。   傅宁清笑得见牙不见眼,坐在了女子身边,挽着她的胳膊,姿态亲昵至极。   卓琏自己就有个妹妹,对心性单纯的姑娘没有丝毫抵抗力,这会儿嘴角勾了勾,便由着她去了。   清明庵位于清明山,在京城周边颇有名气,出入的香客也不在少数。   马车停在山门外,卓琏伸手掀开帘子,刚一踩在地上,便看到几道熟悉的面孔,原来是樊兰带着奴仆来进香。   抬眼望着数百级石阶,她顿时反应过来,因为先前那档子事,卓玉锦名声尽毁,被卓孝同赶到京郊的庵堂中,难不成就是这清明庵?   卓琏面露讶然,轻轻摇了摇头。   “卓姐姐,你怎么了?”   傅宁清觉得唤夫人太过生疏,索性便叫了姐姐,现下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清明庵坐落在半山腰处,山间长满枫树,眼下秋意正浓,枫叶殷红似火,层层叠叠,如同一片汪洋。时不时有清风拂过山岗,将叶片吹落在石阶上,无处不透着清幽雅致。   “只是瞧见熟人了,咱们走吧。”   由于常年酿酒的缘故,卓琏身子骨比起普通的闺阁小姐要强健不少,爬了一半的石阶,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连半点汗渍都无。与她相比,傅宁清就显得狼狈多了,小脸儿涨成了猪肝色,两手掐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郡主,要不咱们先歇歇?”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要是在此处停留太久,肯定会更加难受。”   见傅宁清这般通透,卓琏索性拉起少女的手,带着她往上爬,只用了一刻钟功夫就走到庵堂外。   一个年老的婆子频频回头探看,不住打量着她,眼底闪烁着一丝慌乱,好似见了老猫的耗子那般。   卓琏没想到会在清明庵碰上樊家人,她抿了抿唇,却没有任何畏惧。早前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商户,碍于辈分不能跟卓家撕破脸,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得了诰命,又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就算樊兰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出来。   婆子赶忙跑到妇人身边,因太过着急的缘故,她累得气喘吁吁,好半晌才道:“夫人,卓琏也在清明庵中,她会不会来找小姐的麻烦?”   樊兰瞳仁紧缩,指甲好险没把丝帕戳出个窟窿,恨恨开口:“她还真是阴魂不散,从汴州到京城,一直陷害玉锦,要不是有桓家护着,我们母女哪至于沦落到此种境地?难道她猜到我要带着玉锦离开?”   缓了好半晌,樊兰才吐出一口浊气,“卓琏在哪儿?我去会会她。”   婆子急忙阻拦,“您千万别冲动,老爷已经被穆氏那狐狸精迷了心智,根本不顾您跟小姐的死活,若是此刻再跟卓琏对上,咱们也讨不着好。”   “那你说该怎么办?”樊兰咬牙道。   “柴世子还在后山等着呢,走为上策啊!”   婆子口中的柴世子名为柴誉,乃是柴朗的嫡亲兄长,因欣赏卓玉锦的酿酒天赋,对她渐渐生出情愫,原本樊兰还指望着女儿嫁进侯府,一辈子过安平和乐的日子,哪曾想被卓琏害了,不止名誉扫地,还被关在庵堂中日日抄经,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好在柴誉相信玉锦,知道她是被人冤枉的,得知自己想将女儿救出来后,便特地来此相助。   “罢了,不必管她,只要将玉锦带回京城就行,要是卓琏阻拦,直接把她打昏即可。”   主仆几人往庵堂后院走去,一路上遇见了不少尼姑,她们也不敢轻取妄动,过了许久,才找到那间关着人的禅房。 第74章   卓孝同当真心狠, 为了保全卓家的名声,他特地派了两个仆妇看管着卓玉锦, 还在私底下给了主持师太一笔银两,就是不希望次女继续丢人现眼。但樊兰只有这一个孩子,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苦?每天夜里,她心头都火烧火燎的,辗转难眠。   在给卓玉锦送了迷香与密信后, 她才带着婆子来到了清明庵中。   樊兰将房门推开, 看到穿着僧袍的瘦弱女子, 两行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滑落,也顾不得什么了, 立时冲上前, 紧紧握着她的手道:   “玉锦, 你先换身衣裳, 跟娘离开清明庵, 有帷帽的阻挡,那些尼姑绝对认不出你。”   说话时,樊兰瞥见倒在地上的两名仆妇,眼底透着浓浓厌恶之色,若非情势紧急,她定会好好教训这两个老虔婆,反正山不转水转,总有机会的。   从婆子手中接过包袱,卓玉锦褪下了僧袍。   瞥见女儿露在外面的腰身, 简直称得上瘦可见骨,樊兰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恨恨道:“都是卓琏那个贱人搞得鬼,可惜她成了二品诰命夫人,桓慎也颇为本事,怕是不能报仇了。”   卓玉锦眼神闪烁不断,缓缓摇头,“来日方长,母亲切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算她地位今非昔比又如何?人只有一条命,难道还能死而复生?”   关在清明庵中这段时日,卓玉锦满头青丝被剃得分毫不剩,不止被两名仆妇轻贱,还被尼姑压榨欺辱,吃的是残羹冷炙,穿的是破衣烂布,仅存的那点首饰也让这些刁奴搜刮去了,日子有多难捱可想而知。   她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回京,同时也幻想着能向卓琏报仇,此刻母亲终于来救她了,柴世子亦在后山守着,老天爷总算开了眼。   飞快收拾齐整,卓玉锦跟在樊兰身后,强作镇定地往前院走去,一路上除了尼姑外,还碰到了许多香客。   突然,她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即使那人烧成灰她也认得,不是卓琏还能有谁?   “娘,为何卓琏也在清明庵中?”卓玉锦顿住脚步,压低声音发问。   樊兰暗暗扫了一眼,“管她作甚?咱们先回京城还是正经。”   卓琏站在立柱边上,似有了感应一般,直直对上了樊兰的目光,见她身边多了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心念一转,便猜出了女子究竟是谁。   若卓玉锦安安生生呆在庵堂中,卓琏也不愿再在她身上浪费精力,但樊兰要将女儿带回去,以她的性子,日后定会再施手段,害人之心虽不能有,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莹亮杏眸微微眯起,卓琏扯了扯傅宁清的袖襟,低声问:“郡主,你身边是不是还跟着侍卫?”   长公主一向看重女儿的安全,派人看护着她也在情理之中。   “的确有一队侍卫,其中的首领武艺颇高,谁都打不赢他。”傅宁清往四处瞟了瞟,没有发觉暗卫首领的踪迹,不由瘪了瘪嘴。   卓琏不想将郡主卷入纠葛之中,犹豫了好半晌,最终摇了摇头,“罢了,既然已经上完香了,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傅宁清素来乖巧,自然不会出言拒绝,挽着女子的胳膊,鼻前嗅到那股馥郁的甜香味儿,小脸微微泛红。   死死盯着卓琏的背影,卓玉锦浑身僵硬,藏在帷帽下的双眼透着一丝阴狠,“娘,卓琏认出我了,她肯定会跟卓孝同告密,不如先下手为强,免得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由于太过慌乱的缘故,她用力抠着樊兰的掌心,在皮肉上留下数道血痕,当真称得上触目惊心。   “不行,我就带了几个婆子过来,根本不能成事……”   话没说完,就被卓玉锦急急打断,“柴誉不是还在后山吗?他对女儿情根深种,肯定会帮我的,卓家的姑娘只能有一个活在世上,若卓琏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听出她话语中蕴藏的癫狂意味,樊兰皱起眉头,想要规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索好半天才道:“罢了,你想做什么,直接跟柴世子商量便是,我没意见。”   得了准话后,卓玉锦嘴角往上勾了勾,随后也不敢耽搁,跟着樊兰走到后山,一见到伫立在青松旁边的颀长身影时,她眼圈微微泛红,隐约透出几分泪意。   柴誉猛地迎上前,碍于樊兰在侧,他也不能太过孟浪,只得强行压制住自己起伏的心绪,大步走到卓玉锦身畔,哑声道:“玉锦,我来接你回去,日后绝不会再让你受到半分委屈。”   卓玉锦终于按捺不住,低低抽噎着,“阿誉,我也想跟你走,但我那姐姐也在清明庵,她发现了我,若走漏了消息,该如何是好?”   身为宁平侯府的世子,柴誉也知晓卓琏的身份,面色陡然一变,“桓卓氏乃是陛下亲封的诰命,万万不能硬抗,不如去找她谈谈?”   “有什么可谈的?她恨不得要了我的命,如今恰好她呆在京郊,身边都是纤弱女流,若能趁此机会将人绑了,关到乡下小院中,她就再也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了。”   虽然卓玉锦恨毒了卓琏,但当着柴誉的面,她却不能表现的太过明显,只一遍又一遍地哀求,泪水将面纱打湿,看起来十分可怜。   柴誉这辈子只对卓玉锦动过心,即使知道自己这么做必然会给柴家惹下麻烦,但他却无法拒绝心爱的女子,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我去将桓卓氏擒住,再派侍卫将人送到金陵的庄子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终此一生都无法回到京城。”   对于这样的结果,卓玉锦心里并不满意,不过她并未多言,只乖顺地应声。   --   卓琏与傅宁清坐上了回京的马车,哪曾想马夫突然勒紧了缰绳,卓琏额角磕在车壁上,撞得通红一片。   见状,青梅骇了一跳,赶忙凑近去查看伤口,发现玉白肌肤上渗出几缕血丝,整个人都慌了,不知该如何跟桓将军交代。傅宁清倒没什么大碍,这会儿满脸愧色,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卓姐姐,否则她也不会受伤。   公主府的丫鬟掀开帘子,没好气地问:“到底怎么了?”   “姑娘,小的也没料到官道上会出现一片乱石,要是闪避不及,怕是会撞得头破血流。”   循着车夫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散落在地,平滑的还没甚大碍,但棱角尖锐的却能将马蹄刺破,届时马儿发了狂,害两位主子受了伤,那她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正在此时,有道黑影从眼前划过,将丫鬟甩在地上,用剑刺破车帘。车厢中拢共剩下三人,只有卓琏梳着妇人发式,柴誉一把攥住了女人的腕子,想要将她带走,却被人从后打昏了。   瞧见来人英挺俊美的面庞,傅宁清连连鼓掌,“暗翎真厉害,方才我都快被吓死了!”   被唤作暗翎的青年先将蒙面人的手脚绑住,而后扯下了深色面巾,待看清了他的模样,脸上不由露出了丝丝诧异。   “怎会是此人?”   卓琏的伤势并不算重,这会儿走到暗卫身边,盯着昏迷男子的面孔,一时间觉得说不出的熟悉。   “瞧着确实眼熟,我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暗翎语气淡漠道:“这是宁平侯府的世子,名为柴誉。”   竟是他?   这样倒是能解释清楚了。在话本中,柴誉是卓玉锦的丈夫,简直将她爱到了骨血之中,受她指使,来找自己的麻烦倒也合情合理。   “无论此人是何出身,胆敢行刺郡主,都必须送交官府。”暗翎继续道。   “这是应该的。”   此前暗翎一直呆在后方的马车中,紧跟在郡主身畔,见她们遇险,急忙赶至近前,将柴誉打昏,这才避免了一场灾祸。   卓玉锦呆在半山腰的亭子里,来回踱步,一颗心砰砰直跳,眸光中也染上了几分惊慌。明明卓琏身边仅有数名女子,为何柴誉去了许久还未回来,难道生出什么变故不成?   樊兰被她转的眼晕,忍不住规劝,“玉锦莫要担忧,柴世子武艺不差,就算他无法将卓琏擒住,也能全身而退。”   话音刚落,便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卓玉锦猛然抬头,发现四周多了不少侍卫,她瞪大双眼,不住喃喃:“不可能的,即便卓琏成了诰命夫人,也无法未卜先知……”   公主府的侍卫自然不会容情,他们直接将樊兰母女拿下,五花大绑,塞进了马车中。   “我们与将军府有亲,你好大的胆子,快放开!”卓玉锦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闻得此言,一名侍卫讥诮着道:“将军府又如何?再尊贵也越不过皇家去,你们胆敢对郡主下手,就算是樊家的大小姐,依旧会被押入大牢中。”   “郡主?怎么会是郡主呢?”   卓玉锦不断挣扎,但她手脚都被绑缚住了,只能像蛆虫般在地上蠕动,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很快侍卫们便与首领汇合,把昏迷不醒的柴誉一并扔进了马车里,看到这一幕,女人彻底陷入到了绝望之中。 第75章   一路颠簸, 待行至京城时,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卓琏心里很清楚,柴誉之所以会扮成蒙面人拦住去路,皆因自己而起,她索性便坐在马车上,一并赶到公主府, 也能当面跟长公主致歉。   傅宁清拉着卓琏的手,眼神却不住往车外瞟。方才车夫跌下马去,胳膊摔脱臼了,如今正由暗翎驾车。   “卓姐姐,暗翎可好了,自打我记事起他就一直呆在身边,从来没离开过。”   听到少女娇脆的声音, 卓琏唇瓣抿成一条线,指尖拂过车壁上的花纹, 暗暗思忖着,话本中的傅宁清在大婚前被山贼掳了去, 按说有暗翎保护, 她也不至于沦落到此种境地, 难道是暗卫出事了?   越想她眉头皱得越紧, 面色也苍白不少。   “卓姐姐, 卓姐姐?”傅宁清伸手在卓琏眼前晃了晃,见她回过神来,这才甜甜笑了。   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长公主早就得到了消息,她提心吊胆,生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急得在堂屋中来回踱步。   傅宁清瞧见亲娘,似乳燕投怀般快步冲进屋中,紧紧搂住长公主的腰,哼哼道:“娘,今日可吓死女儿了,那宁平侯府的世子爷不知发了什么疯,竟拿刀闯进马车中,还把丫鬟打伤了……”   “宁清莫怕,有娘在,定不会让你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边说着,长公主边将眸光投注在卓琏身上,声音颇为平静,“桓夫人,若本宫没猜错的话,柴誉应是冲着你去的。”   能在后宫倾轧中活下来,还成为德弘帝最信任的血亲,长公主的心机城府绝非常人可比,在她面前撒谎,与关公面前耍大刀没有任何区别,还不如实话实说。   这么想着,卓琏微微躬身,歉声开口,“都是臣妇的错,臣妇与同父异母的妹妹结下仇怨,柴誉受其蛊惑,便动了恶念,欲要将臣妇掳走,却不料竟牵连了郡主。”   长公主眼神微冷,她不希望女儿身边存在这种不安定的因素,但桓卓氏却又与她交好,要是强行将二人分开,宁清恐怕也会埋怨自己,毕竟此次只有车夫与丫鬟受了轻伤,这样的程度还不足以让她长教训。   “桓夫人,仅此一回,日后还望你行事谨慎些,作为母亲,我实在不想再见到宁清因你而涉险。”   卓琏心底也充斥着愧疚,正色保证道:“还请长公主放心,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傅宁清站在一旁,见母亲动了肝火,卓姐姐脸色也不太好看,她咬了咬牙,几步冲到长公主近前,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小声嘟囔着,“娘,去清明庵一事是女儿提出来的,卓姐姐何错之有?她累了一整天,还得操持酒肆的杂事,就让她先回去歇着吧。”   对上女儿澄澈的双眸,就算长公主胸腔中蕴着再多的火气,这会儿也无法发泄出来。她转头看着卓琏,淡淡说道:“柴誉与樊兰母女就交给本宫处理吧,往后他们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卓琏心知长公主是在为自己解决麻烦,急忙拱手道谢。她并未在公主府中多留,很快便回了酒肆。   主仆俩刚一进房,青梅急忙冲到木柜前,来回翻找,好不容易才将一只青花瓷瓶握在手里,哑声道:“主子,您额间的伤口必须上点药,否则怕是会留下疤痕。”   “上吧。”卓琏虽对容貌不太在意,但她到底也是女子,不愿顶着满头伤疤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梅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她刚把浅黄色的药粉洒在红肿伤处,院外便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卓琏隐隐约约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站起身子,推门往外走,便看见了面色涨红、满头大汗的卓孝同。   “琏娘,你母亲被关进大狱了,快救救她,你好歹也是二品诰命夫人,去求两位皇子,他们会有办法的。”   说实话,卓孝同对樊兰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割舍不下将军府的权势,樊兰无论如何都是樊兆的亲妹妹,即使是庶出,普通人也及不上她的身份。如今穆氏腹中还怀着孩子,若是男丁的话,想要谋得好前程,切不可与樊家断了关系。   卓琏冷眼看着卓孝同,她不是原身,也没把这个男人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看待,此刻冷笑一声:“父亲莫不是糊涂了,我娘平平安安呆在酒肆中做活儿,怎会被关进大狱中?”   见她故意装傻,卓孝同顿时恼羞成怒,“瞿氏不知廉耻,与人私通,早就被逐出卓家大门了,你的母亲只有樊兰一人,不救她就是不孝!”   “您可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樊兰母女闯下了滔天大祸,任凭我有千般本事,也救不了那二人,您若觉得我不孝的话,大可以去官府中状告,看看究竟是王法大,还是家法大!”   卓孝同是商人,商人逐利,轻易不会做出于己身有害的举动。据那些差役所言,樊兰母女是得罪了长公主,才会沦落至此,万一自己出手,惹怒了那位贵人,卓家哪还能在京城立足?   “卓玉锦是咎由自取,半点怨不得人,女儿身体不适,就不多留您了。”   话落,她转身回到厢房,池忠杨武伫立在院中,面上透露着丝丝煞气,一看就不好惹。   卓孝同面皮一抽,暗暗后悔来到桓家,他震了震袖襟,离开时恰好瞧见了站在廊下的瞿氏,妇人淡漠的神态让他愣了片刻,随即更为恼怒。   --   早在一个时辰以前,侍卫们便将柴誉与樊兰母女送进阴暗潮湿的大牢中。   由于男女犯人分开关押,进了大狱后,卓玉锦与樊兰就被扔到狭窄的隔间里,四下传来尖锐凄厉的哭嚎声,让人心惊胆战,恨不得能马上从这种鬼地方逃出去。   “娘,我不想呆在这里,快让舅母来救咱们,她是将军夫人,那些狱卒肯定不敢阻拦!”卓玉锦一边叫喊一边流泪,而樊兰却好似没听到她的声音那般,木然地坐在稻草堆上,动也不动一下。   “您说话啊!我不想死在这儿,绝对是弄错了,卓琏目不识丁,性情放荡,怎会与郡主相识?”   “够了!”樊兰高高扬手,一耳光甩到卓玉锦脸上,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明晃晃的血痕,“若非你忌惮卓琏,非要唆使柴誉去抓她,我们哪会沦落到此种境地?你已经长大成人,也该懂点道理了。”   卓玉锦捂着脸,嘴里有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她不断摇头,脊背贴在冰冷的墙壁上,终于明白后悔是何种滋味。正如樊兰所言,如果她不打算将事情做绝,柴誉就不会出手,现在她后悔了,不知还有没有退路?   --   发现傅宁清身份的那一刻起,柴誉就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了,他不想让卓玉锦受到牵连,便独自担下罪过,最后被刺字流配,永生永世不得回京。   与柴誉相比,樊兰母女的处境也没有好多少,长公主早就弄清了事情始末,自然不会对罪魁祸首容情,她略施手段,便让这二人在狱中关满三十年,即便她们能活着出来,也不能再生事端了。   雁门关。   打从樊兆中箭后,身体一直没有痊愈,兵权便落在了桓慎手中。他深知士气有多重要,每次上阵杀敌时都冲在最前方,手段利落地将敌人斩于马下。   如此英武的将军,对于大周而言如同救命灵药,原本萎靡不振的兵丁就跟灌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在擂鼓声中冲上前去,大杀四方,没有丝毫畏惧与怯弱。   胡人王子看着一马当先的桓慎,心中暗恨不已,他眯起双眼,弯弓搭箭,欲要射死这名年轻的将领。没了领头羊,余下的人不过是一盘散沙,根本成不了气候。   当箭矢从后方疾射而来时,桓慎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弯下身子,险险避过这一箭。即便如此,锋利的箭头依旧划破了他的面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林凡面色煞白,急忙冲上前问:“将军可伤着了?”   “未曾。”   用手背蹭了下伤口,桓慎完全察觉不到痛意,在战场上呆了这么长时日,他受过的大伤小伤不计其数,前些日子腹部还被刀刃捅穿了个窟窿,不还是挨过来了?眼下仅是擦破一层油皮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征伐仍在继续,胡人兵强马壮,此刻又铁了心想要攻下雁门关,顺势南下,将整个大周握于手中,自然不肯轻易认输。   周人虽比不过这帮蛮人孔武有力,但内里的信念却更加坚定,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都在城中,若挡不住的话,胡人便会冲进来,肆意践踏大周的女人,斩杀所有的男丁,致使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退一步则死。   过了不知多久,胡人终于鸣金收兵,桓慎并未追击,反而带着兄弟们回城休整。在他看来,麾下每一个军士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岂能轻易断送? 第76章   七皇子本就与樊家关系颇为密切, 眼下樊兰母女惹怒了长公主, 若不及时化解矛盾, 想得到公主府的支持, 无异于痴人说梦。   相貌俊朗的青年坐在木椅上, 手里端着酒盏, 眼神在昏黄灯火的映衬下更显晦暗不明。   “我去不了雁门关,就无法杀死敌寇, 战功都被老三收入囊中,情势也对咱们越发不利了。”   樊竹君皱着眉头,压低声音道:“太子与三皇子虽是一母同胞,但皇位只有一个,只要太子察觉到威胁,定会立即出手, 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   最开始樊竹君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但七皇子势单力薄, 要是他不能成功登位, 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认命,还不如拼上一把, 让太子与三皇子手足相残, 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樊竹君从后方抱住了七皇子的身躯, 面颊紧贴着结实有力的脊背,柔声开口:“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得到长公主的支持,傅宁清对殿下有意, 只要这桩亲事成了,咱们也能达到目的。”   七皇子用力攥住女人的手腕,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你让我娶傅宁清?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不过是作戏罢了。”樊竹君并未挣扎,往前走,依偎在他怀中,心绪平静地解释,“定亲后你就能获得长公主的信任,取代桓慎成为守城的将领,在胡人铁蹄下护住数十万的大周百姓,保全他们的性命。此等功绩,足够让陛下重新考虑立储之事,太子昏庸无能,殿下取而代之,岂不是顺应天命?”   七皇子眸光微闪,面上透出丝丝犹豫,却抵不过权力地位所带来的诱惑,终于点了点头。   --   如今不止卓琏成了诰命夫人,桓慎亦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叔嫂二人在京城颇有名气,也没有宵小胆敢上门捣乱。   日子过得很是平静,照常理而言,卓琏应当高兴才是,毕竟樊兰与卓玉锦被关在大狱中,指不定这辈子都无法出来。但只要想起还在雁门关抵御外敌的桓慎,她总是难以安心,生怕这人有个三长两短。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卓琏决定酿制烧酒。与黄酒相比,烧酒的成本更加低廉,即便是平头百姓也能饮得起此酒,等店里活计多了,她也没空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这天早上,傅宁清来到酒肆,刚刚走到后院,就发现两名陌生的男子将许多铜器送到屋中,她仔细瞧了瞧,也不明白酒肆究竟要做什么,恰好卓琏站在树荫下,她几步冲上前,小声问:“难道是店里的生意太红火了,卓姐姐才让他们准备好了烧锅,重新置办一间厨房?”   卓琏笑着摇头,“与厨房无关。酒水种类繁多,除去清酒与黄酒外,还有一种烧酒,味道辛辣,产量也更大些。”   傅宁清恍然大悟,“卓姐姐是想酿制烧酒,所以才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   “正是如此。”   “但我记得母亲说过,珍品难得,烧酒数量颇多,品相是不是就要逊色些?”傅宁清眨巴眨巴眼,问道。   “这倒不一定。经过蒸馏的酒水品相如何,主要得看原料。寻常人用高粱造酒,也可以换成其他谷物,若喜爱甘甜的口感,便以糖或薯类酿制;若还想更上一层楼,便在原料中添加玫瑰、茉莉、五茄皮等等,混合起来制成药烧,不止别有风味,质地也不逊色于黄酒。”   傅宁清听得一愣一愣的,受到长公主的影响,她对美酒也没什么抵抗力,这会儿直勾勾地望着卓琏,那副模样让女子哭笑不得,转身进到库房,取了瓶蜜酒交到丫鬟手里,叮嘱道:“等回了公主府再饮,切不可贪杯。”   “卓姐姐放心,宁清心里有数。”   看到少女单纯的笑颜,卓琏生怕一切会按照话本中描述的那样发展,她抿了抿唇,将人带到堂屋中,把房门关严后才问:“近来可见到七皇子了?”   在傅宁清看来,卓姐姐是她最好的朋友,自然不必隐瞒。少女颊边浮起淡淡红晕,轻声道:“瞧见了,先前我乘马车来酒肆时,七表哥亲自送了一封信,说会娶我为妻。”   卓琏没想到自己竟成了七皇子手中的棋子,被他利用,她暗暗将书中主角骂了个狗血喷头,不明白那种表里不一的男人究竟有何出挑之处,竟让傅宁清犯起了傻。   “你觉得七皇子哪里好?”她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   傅宁清紧紧攥着袖口,吭哧了好半天才道:“去年在西山围猎,不知怎的竟有刺客闯进来,所有人都在四下逃窜,只有七表哥护在我跟前。”   卓琏并不认为七皇子生了副菩萨心肠,他要是心地良善的话,就不会派手下将桓慎的尸首扔到荒郊野外,遭野狗啃食。如此羞辱对手的人,品行也高尚不到哪去。   因此,七皇子之所以会在傅宁清身上耗费心神,只能说明从去年开始,他便已经将主意打在了面前少女的头上。   “七皇子只护着你一回,那暗翎呢?他可帮了你无数次。”   “那、那不一样。”傅宁清仍有些嘴硬,语气却不像方才那么坚定了,双眼连连往门外瞟,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   卓琏准备趁热打铁,彻底断绝好友的念头,声音诚挚而又恳切:“宁清可要考虑好,皇家规矩森严,若你真嫁给了七皇子,往后暗翎也无法再守在你身边了,堂堂皇子妃不能与外男接触过密,即便他是暗卫,也不例外。”   见少女眼中涌现出挣扎之色,卓琏缓缓笑开,“世上待你好的人有许多,只不过有的人一直在身边,从未离开过,你才没注意到他。宁清,你告诉我,是七皇子重要,还是暗翎重要?”   傅宁清踉跄着往后退,身子紧贴在门板上,红唇微张,不住喘着粗气,“我、我也不知道。”   “你不清楚就仔细斟酌,免得将来后悔。”卓琏意味深长地说。   从酒肆中离开时,傅宁清神情恍惚,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亏得被暗翎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有受伤。   盯着暗卫俊美的面庞,她又想起卓姐姐说的话,心跳加快了不少。   “去年围猎时,为何我没看到你?”   “刺客的主要目标是圣人,您身边并无危险。”暗翎将郡主扶上马车,才恭声答话。   “我没危险你就不出现了?七表哥都护在我身前,你这暗卫还真是不称职!”傅宁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腹中像烧起一团火似的,浑身都不太舒畅。   暗翎未曾开口,等马车赶回公主府时,他才低低解释,“属下隐藏在暗处,才能更好地护住您。”   闻言,傅宁清鼻间涌起阵阵酸涩,一语不发,快步跑回房中。她坐在桌边,将袖笼中还带着浅淡檀香的书信握在手里,几下撕得粉碎。   七皇子本以为那个痴傻蠢钝的表妹十分好骗,只需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将她说动,从而苦苦哀求长公主,与自己定亲。哪曾想一连等了小半个月,公主府那边也没有消息传来,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书房。   樊竹君看着面露焦躁的男人,心中也不太好过,但她还保有几分理智,出言劝说,“殿下莫要着急,郡主对您的心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现下没动静,许是被长公主拦住了。”   七皇子脸颊变得扭曲,冷冷道:“就算本殿不得圣心,也比一个傻子强得多,德阳还真是不知好歹!”   “长公主性情谨慎,将膝下的一双儿女视为珠宝,嫁入皇室就必须承担风险,她不愿意也在常理之中。”   不止七皇子心烦意乱,樊竹君亦是寝食难安,父亲虽是声名赫赫的将军,但自打他受了箭伤后,兵权就落到了桓慎手中。荣华富贵一旦到手,还有谁会轻易放弃?她生怕樊家败落,若是将军府不复往昔,那她该何去何从?   暗暗琢磨了半晌,樊竹君终于下定决心,“殿下,竹君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办法?”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不论何种法门七皇子都愿意尝试。   “竹君给郡主下帖子,约她在湖心亭相见,到时她落入水中,只要殿下及时相救,有了肌肤之亲,郡主的名声就被毁了,也无法再嫁给别人,这门亲事便相当于板上钉钉,不管长公主是否愿意,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说这话时,樊竹君也不好受,七皇子到底也是她真心爱慕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别的女子谈婚论嫁,那种感觉仿佛在用钝刀子割肉,有多痛苦不言自明。但为了成就大业,他们不能选择,只得继续忍耐。   瞥见女子满含悲痛的眼眸,七皇子既感动又怜惜,猛地将她抱在怀里,正色道:“有朝一日,若我登上帝位,竹君就是我的皇后,除你以外,我谁都不要。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烧酒——《中国酒史》 第77章   卓琏早就知晓七皇子别有用心, 因此在听闻傅宁清前去湖心亭赴约后,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坐着马车就去追赶。   傅宁清手里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头时恰好看到了岸边的卓琏,双眼十分明亮,几步走到栏杆边上,冲着她招手,“卓姐姐, 你快过来!”   身着青衣的女子站在旁边, 不是樊竹君还能有谁?她右眼皮跳个不停, 在心里暗暗将卓琏骂了个狗血喷头,只觉得她如同鬼魂似的,终日里阴魂不散,眼下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前来阻碍自己的吧?   樊竹君不必睁眼, 也知道意中人此刻正在游船之上, 只要她按照原定计划让傅宁清落水, 殿下自会前去相救, 就算卓琏精通水性, 到底也是个女人,体力完全及不上男子。这么想着,她用力咬了下舌尖,佯作滑倒, 猛地撞在了傅宁清背上,在女子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将人推了下去。   只听噗通两道水声接连响起,暗翎率先跳入湖中,七皇子紧随其后,由于游船与湖心亭还有一段距离,即便七皇子速度不慢,依旧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抢了先,将浑身湿透的郡主抱在怀中。   樊竹君面色大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筹谋竟被人破坏了,盯着浑身湿透的一对男女,她死死咬牙,“你是何人?胆敢唐突郡主,好大的胆子!”   这会儿卓琏已经冲到了亭子里,她冷冷瞪着樊竹君,嗤笑道:“暗翎是郡主身边的护卫,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本就是他的职责,怎能同‘唐突’二字来形容?”   樊竹君的身手确实不错,却无法与各家府邸中养着的暗卫相比,因此她并没有察觉到暗翎的存在,才让七皇子扑了个空。   卓琏走到暗翎身边,将面色惨白的姑娘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声音柔和极了,“宁清别怕,没事了。”   入秋后,天气日渐寒冷,傅宁清缩在卓琏怀里,身子不住瑟缩着,就跟受了惊吓的鹌鹑一般。见郡主如此,暗翎凤眸中流露出一丝煞气,突然抽出挂在腰间的佩刀,架在樊竹君脖子上。   “方才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存心设计郡主的。”   就算事情真是樊竹君精心谋划的,此时她也不会承认,略微上挑的水眸中透着丝丝委屈,淡漠作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乃将军府的小姐,与宁清郡主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又为何要害她?你一个小小暗卫,竟红口白牙颠倒是非黑白,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感受到怀里的姑娘在微微颤抖,卓琏更加不耐。说到底,樊竹君也是话本中的女主,仅有暗翎一人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还不足以扳倒她。   “樊小姐,眼下并非争执的时候,还是先将郡主送回府邸吧,免得她受了凉。”   高门大户的小姐出门时,奴才总会带几件换洗衣裳,以备不时之需,这档口丫鬟把衣裳递到卓琏面前,她什么也顾不得了,直接将外衫裹在傅宁清身上,压低声音耳语几句。   她扶着少女经过长桥,正好七皇子也回到了游船上。   皇室中人大多五官俊美,浑身气度也格外不凡,但此时此刻,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男人仿佛栖身于草丛的毒蛇,用阴冷的目光打量着卓琏与暗翎,眼底的杀意完全没有遮掩。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樊竹君还特地挑选了人多的时候将傅宁清邀请到湖心亭中,周围伫立着不少百姓,对着几人指指点点。   身穿长袍的儒生不住摇头,“也不知那是谁家的姑娘,掉到水里被外男给救了,还搂搂抱抱的,清白不就毁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事急从权,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在水里吧?”一名摆摊的小贩道。   “像你这种满身铜臭的商贩懂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位小姐闺名尽毁,若不嫁给救人的义士,便只能绞了头发,常伴青灯古佛了。”   坐在马车中的卓琏虽然听不见百姓们的议论,却也能猜到几分,她拿起帕子,仔细擦拭着傅宁清颊边的水渍,低低道:“七皇子明显不怀好意,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他将你救上岸,婚事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听到这话,少女颤栗得更加厉害,她咬着下唇,眼眶通红一片,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卓姐姐,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嫁给他。”   若没有今日的一番算计,傅宁清对七皇子还能保留一些好感,但如今却厌恶至极。她虽不算精明,也能分清谁是虚情,谁是假意,用自己的名声来胁迫母亲的,肯定不是好人!   “莫怕,刚刚是暗翎救了你,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七皇子头上。”卓琏语气笃定,让傅宁清悬着的心终于放回实处。   回到公主府后,丫鬟们送了热水进房,伺候主子沐浴。卓琏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没过多久,得知消息的长公主与世子傅东来就出现在院中。   “好端端的,宁清怎会落水?”   同行的丫鬟低声解释来龙去脉,长公主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庞红了又青,心绪显然算不得平静,要不是傅东来陪在母亲身畔,保不齐她会被气得昏厥过去。   “樊竹君还真是胆大包天,即便是樊兆也不敢如此胡闹,她一个闺阁女子,竟这般心狠手辣,险些害了宁清的性命!”   傅东来眉头微皱,劝道:“母亲,樊兆正在边关征战,听说还受了重伤,若现下对他的家眷动手,恐怕会寒了功臣的心,更何况咱们并没有证据。”   说话时,这位世子爷将眸光投注在卓琏身上,眼底的怀疑丝毫未加掩饰,问:“樊竹君给小妹下了帖子,为何桓夫人会出现在湖心亭中?”   一母同胞的亲妹妹遇险,傅东来心生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卓琏平静作答,“臣妇先前在樊竹君手中吃过亏,清楚她居心不良,因为担心郡主的安危,才会急急忙忙赶过去。幸亏暗翎在场,及时救下郡主,否则贵府怕是要办喜事了。”   此言一出,长公主与世子纷纷变了脸色,他们很明白朝堂的局势有多微妙,要是宁清真嫁给了七皇子,公主府定会卷入到夺嫡之争中,届时再想保全自身,怕是难上加难。   “郡主性子单纯,无害人之心,但她身份高贵,总会被阴险小人惦记上,还请殿下早作打算,免得再生事端。”   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要长公主不是傻子,都不会再让七皇子有可趁之机。   想起傅宁清单纯稚气的笑容,卓琏犹豫半晌,说道:“至于选谁,还得郡主心甘情愿才好。”   知女莫若母,长公主对傅宁清的心思十分了解,也清楚她有多依赖暗翎,但暗卫身份低贱,与女儿委实不太相配,若真嫁过去,岂不是让明珠蒙尘?   看出了长公主的犹豫,卓琏继续规劝,“身份地位并不重要,只要是真心实意待郡主好即可,您家财万贯出身高贵,本就不缺那些俗物,库房中的物件添置再多,仅能起到锦上添花之功,可您要的却是能雪中送炭的那一人。”   怔然片刻,长公主缓过神来,笑着开口:   “琏娘这话的确有理,宁清是本宫怀胎十月所生,自然不会让她吃亏。”   卓琏福了福身,没有在公主府多留,乘着马车回了酒肆。   等人走后,长公主进了卧房,看着刚沐浴过,双颊泛红的少女,神情霎时间温和不少,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后脑勺,“先前娘不在你身边,想必宁清吓坏了吧?”   傅宁清摇摇头。   “暗翎一直呆在女儿身边,他水性好,很快就把女儿救上岸了,卓姐姐也在身边陪伴,女儿不怕。”   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长公主心头一阵柔软,用软布擦去发丝上的水珠,低低叹息,“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   傅宁清搂住母亲的腰,忍不住哼哼,“落水之事跟樊竹君七皇子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儿才不是讨债的。”   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儿,长公主笑了笑,“小宁清倒是变聪明了,你是如何知道的?”   “早先七表哥就送了书信,说要娶我为妻,女儿没回复他。今天樊竹君约我在湖心亭见面,他又出现在不远处的游船上,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只要一想到宁清险些落入歹人的圈套中,长公主便提心吊胆,她眯起双眼,盯着紧紧闭合的门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清郡主落水一事,很快就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就算长公主与七皇子都想将流言蜚语压下去,却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不出三日,全京城的百姓都知晓,救下郡主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二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委实不配。   正在此时,七皇子突然备好聘礼,登门求亲,言道对表妹情根深种,并不计较在湖心亭发生的一切。   身为天皇贵胄,七皇子如此情深意重,令众人赞叹不已,他们本以为长公主会欣喜若狂,毕竟女儿名声尽毁,也没有好人家主动提亲,岂料傅世子竟亲自出面,回绝了此事。 第78章   七皇子坐在正堂中, 清俊脸庞上挂着的温和笑容,此刻已经快维持不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傅东来, 语气诚恳地问:“表弟, 你我自小一起长大, 对我的品行很是了解, 为何不促成这桩亲事, 来个亲上加亲?”   傅东来没想到七皇子如此厚颜无耻,正因为认清了他的本性,才不愿多费口舌, 淡淡道:“还望殿下见谅, 当日是暗卫将舍妹救下,他俩订了亲事,再过不久便要成婚了,总不能坏了这桩大好姻缘。”   跟随而来的媒婆听到这话,不由咋舌。在她看来, 七皇子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人才,一个毁了名声的郡主能嫁给他,都算是高攀了的,这傅家的主子也不知是何想法,竟然弃了珍珠选了鱼目, 这不是犯糊涂吗?   七皇子面带冷色, 沉声道:“婚姻大事关乎女子一生,表弟与姑母可得慎重思量,区区暗卫, 根本配不上表妹。”   傅东来低低笑开,“宁清性子单纯不谙世事,暗卫能时时刻刻伴在身边,以她为先,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七皇子再不甘愿,表面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好一个长公主,好一个傅东来!就算他母亲只是普通的宫女,但体内却流淌着皇族的血,如今被人如此轻贱,这种屈辱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   将七皇子一行人送出了公主府,傅东来也没有耽搁,立即放出消息——宁清郡主与救人的暗卫将于三月后成婚。   此言一出,满京大哗。   百姓们议论纷纷,只觉得七皇子被扫了颜面,心里肯定不痛快;但转念一想,身为暗卫能娶到金尊玉贵的郡主,看来长公主也是个仁厚的,不然为了护住女儿的名声,指不定会使出什么手段。   呆在酒肆中的卓琏听闻此事,终于安心不少。宁清性子单纯,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若成为七皇子与樊竹君手中的棋子,被他们利用得彻彻底底,未免太不公平了。   --   三年后。   几名儒生走在主街上,鼻前嗅闻到一股子辛辣芬芳的气味儿,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还没等饮酒便醉了。   “这桓家酒肆的烧刀子也太烈了些,喝进肚子里仿佛吞了一团火似的,从喉管灼烧到胃里,清酒与黄酒哪能及得上?”其中一人摇头晃脑地说。   “赵兄此言差矣,琥珀光醇厚甘美,羔儿酒脂香浓郁,哪样不比烧刀子强?先前我尝过一回,就跟灌了毒.药似的,实在是呛辣难忍,偏偏家中女眷爱极了玫瑰露与葡萄酒,出门前还叮嘱我带些回去呢。”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迈过门槛走到店里,看到被挤得满满当当的前堂,也不着急,四处踅摸一眼,便见到自家书童连连摆手,显然早就占好了位置。   面色红润的妇人走到跟前,发现来人是熟客,颊边的笑容越发真挚,问:“敢问几位贵客要吃什么酒?”   被称作赵兄的那人拱手答道:“劳烦瞿姨拿一瓶琥珀光、一瓶烧刀子过来,再打包一瓶玫瑰露和葡萄酒,小菜随便上几碟即可。”   经常光顾桓家酒肆的客人都知道,前堂中这两位中年妇人看似普通,实际上却不好招惹。她们一个是诰命夫人的生母,另一个更不得了,是镇国公的亲娘,谁能开罪得起?碍于这层身份,也没有人胆敢在店里闹事。   要说这镇国公,在大周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四五年前,他仅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卫士,就算因救驾之功被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真正的勋贵们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将他视为从汴州来的土包子。且家眷为了银钱不惜抛头露面,在城里经营酒肆,如此不讲究的举动,委实上不得台面。   岂料没过多久,怀化大将军在打仗时受了箭伤,亏得桓慎担起重任,领兵守住了雁门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德弘帝也是个重情之人,原本他就念着桓慎救命的举动,为了不让年轻人太过打眼,才将其封为五品的游击将军,眼下桓慎斩下了胡人王子的头颅,将敌军打得连连溃败,已有投降之意。陛下龙心大悦,月初将他封为镇国公。   这等殊荣,当真是前所未有。   此时卓琏正坐在蒸房里,她早就置备好了烧锅,将发酵好的原料全都放入锅中,以文火加热,收取水汽,冷透后便成了烧酒。   青梅怀抱着一只木盆走进来,盆内嫣红鲜艳至极,仔细一看才发现里面居然装满了嫩柔的玫瑰花瓣,上面还沾着透明的水珠儿,很明显是刚清洗过。   大食国进贡的蔷薇花露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即使价格颇高,前去采买的女客依旧不在少数。而酒肆里售卖的玫瑰露,虽然属于烧酒的一种,但其中添加了大量的玫瑰花瓣,辅以数种有温补效用的药材调和而成,每日吃上半盏,长久下来亦可使女子气色红润,肌肤白皙。   卓琏也喜欢这种沁着花香的酒液,小手摇晃着琉璃杯,轻轻抿了一口。   青梅将花瓣捣碎,连汤带水全都倒进锅中,边忙活边道:“方才奴婢去外面走了一圈,听说大军马上就要进城了,老夫人还托人去买了些鹿肉,打算给公爷接风洗尘。”   卓琏身子一抖,险些没将玫瑰露洒在地上。   仔细算算,她足有三年没见过桓慎了,本以为这一仗不会轻易结束,毕竟胡人首领颇有野心,没狠狠咬下大周的筋骨血肉,他怎会甘心?   “小叔驻守边关,立下赫赫战功,接风洗尘也是应该的。”女子微微仰头,将浓红色的玫瑰露喝了个干净,此酒主要是卖给女客的,后劲儿远不如烧刀子那么大,白日里喝些并不碍事。   “雪莹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每次公爷送的信她都看过,那人对您的心思片刻未歇,此刻回京,若不早作准备,怕是招架不住啊!”   在店中呆了这么长时日,青梅早在两年前就嫁给池忠,再也没有那些非分之想,对卓琏也无比忠心,担心公爷会逼迫主子,这才提点了几句。   “你无需杞人忧天,京城中才貌双全的姑娘数不胜数,多年前的糊涂念头,估摸着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嘴上这么说着,卓琏心里也确实是这个想法,如今的桓慎不再是那个籍籍无名的穷小子,摇身一变成为名震大周的镇国公,怎样的天姿国色得不到,又何必非将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听到这话,青梅甭提有多着急了,正思索着该如何规劝,主子已经走出了蒸房,偏她手上的活计还没忙完,也无法前去追赶。   转眼就到了夜里,福叔弄了一桌子好菜,卓琏坐在桓母身边,望着满脸欣喜的桓芸,又看了看神情平静的甄琳,笑问道:“前几日陈夫人来家里一趟,想给琳儿说亲,她有个表侄与你年岁相当,开了一家布庄,人品相貌也是不错的。”   “琳儿暂时不想嫁人,等明年再说吧。”   少女眼里露出丝丝哀求,卓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叹了口气。   突然,门外传来池忠杨武行礼的动静,她循声望去,便看到房门被从外推开,高大健硕的男子站在外面,身着甲胄,五官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颊边多了道不太明显的伤疤,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那般,令人气息一滞。   桓母眼眶通红,不住流着眼泪,她几步冲到桓慎跟前,紧紧握住次子的手,颤声说:“回来就好,你平安回来,娘总算能放心了。”   桓慎安抚情绪激动的母亲与妹妹,抬目盯着立在不远处的年轻女子。   三年未见,卓琏好似盛放的蔷薇似的,艳丽逼人,无论是雪白的肌肤,还是绯红的唇瓣,都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深深吸引着他的目光。   “娘莫要哭了,当心伤了身体,这一桌好菜都是福叔特地弄的,鹿肉冷后便透着一股子腥气,可不能糟践了好东西。”   桓慎扶着桓母落座,他夹起一块鹿肉,眯起双眼,意味不明的道:“这三年来,多亏了琏娘照顾家里,你费心了。”   听到青年唤自己“琏娘”而非“嫂嫂”,卓琏微微皱眉,刚想纠正他的称呼,这人却别过头去,显然不欲多言。   卓琏抿了抿唇,安静用饭,突然有一块烤过的鹿腿肉放在她碗里,金黄酥脆的皮子上还渗着点点油脂,透着浓郁的肉香。   她抬起头来,桓慎正冲着自己笑着,呲着一口白牙,这副模样哪像是胡人闻风丧胆的镇国公?与趴在院里的大山也差不了多少。   卓琏胃口不佳,也吃不了多少,将一块鹿腿肉咽进肚便够了。   用过饭后,桓母带着两个小的刚要离开店里,便注意到儿子的视线,她摇了摇头,最终也没阻拦,自顾自走了。   桓芸抻着脖子往回看,发现二哥一直跟在嫂嫂身后,面上满是讨好,而嫂嫂却冷着脸,难道她生闷气了不成? 第79章   卓琏走到堂屋, 拿起火折子点亮油灯,她不必回头, 也知道桓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以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如今小叔已经成了镇国公了,再不能胡闹,行事也该收敛些,免得让娘误会。”她神情冷淡, 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对于女子疏离的态度, 桓慎早有预料, 他眼神微闪, 从袖笼中取出一物, 平铺在桌面上, 低沉开口,“早在离京前, 行之就写好了放妻书,官府的户籍已改,琏娘再也不是桓家的儿媳, 又有什么可误会的?”   卓琏缓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满脸不可置信地拿起改户的文书, 反反复复看了数遍, 上面加盖的官印并非作假,没想到桓慎竟然瞒着她将一切处理好了,还将她蒙在鼓里整整三年,未曾露出半分破绽, 心思当真缜密,不愧是话本中的镇国公。   “我以前就说过,咱们性情不合,身份仅是次要的。”   卓琏将文书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在怀中,借着烛火看着面前男子的面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桓慎在边关呆了整整三年,每次险死还生时,脑海中都会浮现出卓琏的身影,他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得到这个女人,却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因此才会一再退让。   堂屋中陷入到静默中,男子俊朗的面孔上也露着几分哀伤,卓琏有些不忍,连忙移开视线。   “明天琏娘可有空?陪我去京郊一趟吧。”   “去京郊作甚?”她忍不住问。   桓慎挑了挑灯芯,昏暗的房间霎时间明亮不少,“陛下赏赐了一座庄子,里面种了不少果树,若有适合酿酒的,也能送到酒肆中,省得糟践了粮食。”   桓家人都是过过贫苦日子的,即使现在宽裕许多,也舍不得浪费东西。卓琏本想拒绝,但对上那双黝黑深邃的双眸,拒绝的话在喉间不住打转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好。”   见她同意了,桓慎欣喜若狂,被烈日晒得黝黑的面颊浮起丝丝暗红,耳廓也跟着热了起来。   卓琏微叠着眉,看到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被人紧紧攥住,由于常年舞刀弄棒的缘故,桓慎掌心遍布老茧,还有几道浅白色的伤疤盘在手背上,即便指节修长,也算不得一双漂亮的手。   察觉到那水润的杏眸在盯着自己,桓慎抿了抿唇,哑着嗓子道:“先前都是我做错了,不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险些毁了齐鹤年。同样的事情日后再不会发生,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   卓琏没有给出答案,缓缓把手抽出来,在男人充满期盼的目光中迈步离开。   翌日天还未亮,桓慎就将马车准备好了。他知道琏娘脸皮薄,不愿让店里的长工看出猫腻,便刻意提早动身。   此刻卓琏刚洗漱完,就听到一阵叩门声响起:“琏娘,我在后门等你。”   说完,外面的那道人影很快消失不见,呆在屋里的青梅却苦着一张脸,来来回回地踱步。   “主子,不管公爷的心思如何,您都是他的长嫂,若传出风言风语的话,您的名声恐怕就保不住了。”   卓琏端起茶盏轻轻抿着,漫不经心道:“放妻书早就写好了。”   听到这话,青梅不由瞪大了双眼,也想不出理由阻止,只能跟在女人身后。岂料刚走到后门,还没等迈出门槛,就被两个冷着脸的侍卫给拦住了。   “公爷与夫人同行,闲杂人等止步。”   青梅本想辩驳几句,但见他们腰间的佩刀出了鞘,在日光下反射着凛凛寒光,她不由哆嗦了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卓琏坐上马车才发现青梅没跟上,她掀开帘子,刚欲开口,车轮吱嘎吱嘎向前滚动,小巷很快便消失在眼前。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离开京城,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四周耕种的庄稼汉不在少数,就算天气不热,但他们却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种,这会儿已经累出了满身热汗。   按照原本的剧情,桓慎会在六年后成为镇国公,因为她的介入,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但七皇子与樊竹君身为话本中的主角,野心必定不小,要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家中的老小哪能承受得住?   卓琏正思索着该以何种方法将未来发生的事情透露给桓慎,连马车停下了都未曾发觉,直到车帘被人从外掀开,男人英俊的面庞直挺挺地出现在眼前,她这才反应过来。   “到了?”   桓慎点了点头,大掌握着纤细的手臂,稍一用力,便将人带下了马车。   “这庄子平日里是由庄户打理,地契放在库房中,你若想要什么新鲜蔬果,直接跟陈庄头说一声即可。”   年轻男女并肩而立,男子俊美昂扬,女子艳丽逼人,怎么看怎么般配。   陈庄头得知公爷来了,忙不迭地跑到近前,满脸堆笑地行礼,“小的见过公爷,见过夫人。”   因卓琏梳的是妇人发式,庄头生出误会也在情理之中,她刚想辩解,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口被人扯了下。   桓慎轻咳一声,问:“园子可修整好了?”   陈庄头连连点头,“公爷放心便是,您请了数十名工匠,弄了两三个月,早就收拾妥当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卓琏就跟丈二的和尚一般,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跟在桓慎身后,顺着小路往前走。不到一刻钟功夫,鼻前便嗅到了一股浅淡的花香,越走香气越浓,那股馥郁甜蜜的味道,让人沉醉不已。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面前竟多出了一片花海。   粉紫色的蔷薇成片盛开,如云如雾,如烟如霞,花蕾娇艳欲滴,彩蝶翩翩起舞,方才闻到的香气就是从此处传来。   卓琏定定看了许久,问:“怎么想起在这儿建一座蔷薇园?”   桓慎折了一朵蔷薇递到女人跟前,柔嫩的花瓣拂过面颊,带来丝丝痒意。   “娘在信中跟我提起过,你最爱喝玫瑰露,蔷薇也是酿酒的好材料,若能酿出美酒,你心里也会高兴些。”   卓琏没想到自己会从桓慎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萦绕在周围的蔷薇香气如迷药一般,吸入腹腔中,顺着血液流经全身,直至四肢百骸,让她心绪纷乱,似石雕般杵在原地,根本动弹不得。   桓慎握着她的手,低声喃喃,“佛祖总是心怀慈悲的,即使身负罪孽的恶人堕入苦海,也有回头是岸的机会,我知道自己混账无耻,但我心里只有你一人,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情与念都没有变过。”   那朵红蔷薇被插入鬓间,娇蕊与芙面相映,配上几缕散落在颊边的发丝,更添一丝楚楚动人的风情。   桓慎呼吸急促了数分,只觉心痒难耐,直接将人抱在怀里。   卓琏下意识地挣动几下,在听到年轻男子剧烈的心跳时,慢慢停了动作,像是被定住了。   站在旁边的陈庄头看着这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不断往后退。他在庄子里守了一年多,也知道公爷对面前的女子有多上心,这座蔷薇园后方连着山谷,不止风景极佳,水土也颇为丰茂,公爷耗费许久才将园子修建好,若夫人不满意的话,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横在后腰处的手臂将她死死揽进怀中,卓琏心脏狂跳不止,几乎透不过气来。   “陈庄头还在呢,你快放开。”   原本瓷白的面颊不知何时染上点点粉晕,桓慎喉结滑动了一瞬,嘶哑答道:“无妨,他是个知情知趣的,早就离开了。”   卓琏无奈极了,伸手拧住了男子的胳膊,这人却好似觉察不到痛意,纹丝不动。   “如今太子对三皇子越发不满,京城的形势也极为严峻,你一直在边城打仗,可别让旁人钻了空子。”   太子与三皇子虽是一母同胞,但皇位只有一个,太子身为嫡长,若非才能平庸,也没有人能撼动他的地位。与他相比,三皇子不止有勇有谋才华横溢,还胸怀天下,就连德弘帝都动了改立太子的心思,否则东宫也不会乱了阵脚。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七皇子心机城府颇深,这些年一直韬光养晦,又将樊竹君娶为正妃,想必也在暗中做了不少准备,要是桓慎被他算计了,桓家哪有什么好下场?   下颚抵在柔软的肩头,黑眸紧盯着泛红的耳珠,桓慎口干舌燥,含混不清道:“琏娘是在关心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总不能让全家人都陷入危局中,娘跟芸儿身体弱,万万受不得惊吓。”   耳垂处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卓琏浑身僵硬,面颊红了个透彻,忍不住呵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形!”   桓慎做梦都想将心爱的女人抱在怀里,哪会轻易放手?他用力搂着纤细腰肢,深深嗅闻着惑人的甜香,低声说,“琏娘莫要担心,三皇子德才兼备,圣人心里也清楚,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第80章   京郊别庄的景致虽好, 却不能留在此处过夜,卓琏上了马车准备返京,看着坐在对面的英武男子,一时间陷入到犹豫之中,不知该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   桓慎仿佛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想法, 一路上也不吭声,只默默地注视着卓琏,深藏在眼里的期盼几乎要翻涌而出。   马车走到城西时,卓琏暗自叹息,她将鬓间的蔷薇花取了下来,指腹轻抚着柔嫩的花苞, 低声开口:“先容我考虑几日, 再给你答复。”   桓慎最怕被直截了当地拒绝, 现下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心底高兴至极, 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如今琏娘拿到了放妻书, 就算你想离开我, 离开桓家,我也不会阻拦。”说这话时,那双黑沉的眸子里现出沉痛之色,桓慎双手握拳, 额角迸起青筋,很明显他的心绪不如表面上这样平静。   他对面前女人的渴望早已到达了顶点,恨不得马上娶她过门, 但先前犯下的错误在二人间筑起一道高墙,即使用尽所有的手段,依旧无法达成目的,反而会将她越推越远。   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一颗心彻底放在她面前,这是桓慎唯一的机会了。   卓琏没有回答,等马车停在酒肆门口,她忙不迭地跳在地上。   纤细背影翩然远去,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桓慎下意识伸出手来,仅仅拂过光滑的发丝。   卓琏看不见身后的男人,但心底仍升起丝丝异样。她走到后院,发现甄琳就在廊下,身旁站着一名年轻俊美的青年,文质彬彬、气度不凡,不是柴朗还能有谁?   自打柴誉落得刺字流配的下场后,柴朗便取代了他嫡亲兄长的位置,成为宁平侯府的世子爷。若卓琏没记错的话,他早在半年前就娶了正妻,也是一名出身高门的贵女,此刻与琳儿走的这么近,只怕并非好事。   “琳儿,你怎么来店里了?”   卓琏缓步上前,绯红唇瓣微微勾起,但笑意却未曾到达眼底。   甄琳在桓家呆了好几个年头,对卓姐姐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这会儿她既心虚又害怕,忍不住低下头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一般,“琳儿在家里也没事干,索性便来到店中,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瞥见少女闪躲的眼神,卓琏猜出了她在撒谎,却没有当着外人的面戳穿。   走到柴朗跟前,她直接下了逐客令,“柴公子,后院乃是长工们做活儿的地方,客人不宜入内。”   柴朗连忙道歉,目光落在甄琳艳如桃李的小脸上,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好在他并非不通礼数之辈,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卓琏揉了揉酸胀的眉头,心底浮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你可知那人是谁?”   甄琳轻轻颔首,“他是宁平侯府的世子爷。”   “既然你清楚他的身份,也该知道柴朗早就成亲了,与他接触过密,对你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少女粉润的双颊霎时间苍白如纸,瘦弱的双肩也在不断颤抖,卓琏不忍心把话说的太重,但要是不把甄琳点醒,一旦她走错了路,下半辈子就毁了。   “卓姐姐,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对,这种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了,您别告诉伯母跟芸娘好不好?”   甄琳眼里透着浓浓期待,卓琏张了张口,最终也没拒绝。   “只要你自己考虑明白即可,柴朗满腹经纶不假,但他与妻子琴瑟和鸣,感情甚笃……”   话没说完,就被少女打断,“卓姐姐,我明白的,我绝不会自甘下贱,与人为妾。”   卓琏站在门槛处,目送着甄琳离开酒肆,指甲不自觉地抠着木质门板。   柴朗曾经担任过太子侍读,与东宫的关系极为亲密,在如今的情势下,他刻意接近甄琳,究竟是看中了少女的皮相,抑或还有其他目的?   越想卓琏越觉得头疼,她转过身来,发现桓慎站在跟前,语气中带着不易觉察的慌张,“方才柴朗来了。”   “不必担心,圣上与三皇子早就盯紧了东宫,闹不起什么风浪的。”   卓琏最怕的不是太子,而是七皇子,她跟着桓慎走到取水的井旁,脑海中回忆着话本中的情节,但由于许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她也无法断定日后会是怎样的情景。   “半月后有一场宫宴,你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届时同我一起入宫。”   听到这话,卓琏倒也不觉得惊讶,胡人王子被桓慎斩于马下,大军还将敌寇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这样的虎狼之师若不论功行赏,恐怕会寒了功臣的心。   “也好。”   ---   这天卓琏去了绣庄,柜台上摆放着从江浙一带运来的绸缎,这些布料无论是光泽还是花纹,都寻不出半点瑕疵,还没等她挑选好,身旁突然传来了一阵议论声。   “你们听说了吗?宫里的金丝软甲失窃,陛下勃然大怒,派遣侍卫挨家挨户地搜寻,也不知哪个贼人如此大胆,将主意打在这上头。”   一名年岁颇大的妇人接过话茬儿,“那件金丝软甲是先皇耗费重金打造出来的宝贝,据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要是穿在身上,相当于多了一条命,的确是好东西。”   几人交谈时并未压低声音,卓琏不免有些尴尬,她摸了摸耳垂,飞快选了两匹颜色素净的料子,给了银钱,便带着丫鬟回去了。   傍晚时,有一队侍卫来到酒肆搜查,领头那人正是林凡。   看到了老熟人,卓琏吩咐丫鬟从库房中取了几坛黄酒,好好招待这些官差。林凡饮了酒后,话比平时多了些,边叹气边道:“那金丝软甲薄如蝉翼,折起来还比不过拳头大,即使在城里挨家挨户地奔走,想要寻到依旧不是易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总能找到的。”卓琏出言安慰。   君命不可违,就算已经预料到了一无所获的结果,林凡也不能抗旨不遵,在店里歇息半晌后,便带着手下的兄弟们离开了。   转眼就到了宫宴那天。   平日里为了方便做活儿,卓琏穿着的衣裳大都十分宽松,颜色也颇为黯淡,不然被酒水油污沾染上,收拾起来也麻烦的紧。   此刻她换了新裁的裙衫,纤腰被系带一束,曲线勾勒的尤为明显,青梅绕着女子转了两圈,眼底的赞叹满溢而出。   “主子,奴婢活了二十年,您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卓琏斜睨了她一眼,道:“自打你成亲后,这张小嘴儿是越来越甜了,池忠看起来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怎的把你教成这副模样?”   被这么一打趣,青梅面皮涨得通红,她也不吭声,弯着腰,仔细帮女子上妆。夫人的底子本就生得好,肌肤细腻堪比凝脂,完全不必擦粉,只沾些胭脂涂在颊边,再将眉毛修细些即可。   看着铜镜中娇艳美丽的面孔,青梅愣了好半晌才缓过神,不由腹诽:像主子这样标致的姑娘,要是一辈子守寡的话,未免太可惜了。   但这话不该由她说,否则便是坏了规矩,青梅只能暗自忍耐。   卓琏刚迈出房门,就看到等候在院中的桓慎,这人穿着官服,面庞如往日那般俊美,却更添了一丝沉稳。   两人并肩往前走,卓琏上了车,桓慎骑马随行。   一路行至宫门前,周围的人多了起来,甚至还出现了几道熟悉的面孔。   卓琏下车走到傅宁清跟前,双眼含笑地望着她微凸的小腹,打趣道:“这都四个月了,孩子可闹你了?”   “没有,她跟老大一样,都乖巧得很。”   傅宁清瞥见高大英武的桓慎,再看看容貌艳美的好友,心里生出了淡淡疑惑,低声发问:“那就是你小叔子吧?模样还真俊嘞!”   她自以为声音不高,但习武之人大都耳聪目明,话中的内容也被桓慎暗翎听得清清楚楚。   眼见着郡马爷阴沉着一张脸,卓琏乐不可支,捏了捏傅宁清的面颊,问:“那你说说,究竟是桓慎俊,还是郡马爷生得好?”   闻言,傅宁清来来回回看了数次,犹豫了许久,终于得出了结论。   “还是我夫君好看些,镇国公颊边有伤疤,破了相了。”   卓琏回过头,杏眸直勾勾地盯着破了相的男人,胸臆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军士们想要在战场上获得军功,必须以命相博,桓慎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算是运道好的了,那些运气不佳的,早就化为了无定河边骨,而他们的妻小日夜相盼,终究成了一场空。   “话不能这么说,男子汉大丈夫,伤疤就是他们功勋的象征,破了相又算得了什么?总比缺胳膊少腿来得好。”   傅宁清觉得卓姐姐的话有些道理,点头附和道:“确实如此,暗翎身上也有许多疤痕、呜呜……”   暗翎伸手捂住了妻子的小嘴儿,免得她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此时此刻,几人进到了富丽堂皇的摘星楼中,暗翎这才放开手。由于男女分开而坐,桓慎与他留在原地,卓琏跟傅宁清则继续往前走,而后才跪坐在浅碧色的蒲团上,四周多是女眷,涌起阵阵香风。 第81章   卓琏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气, 此刻不由微微叠眉, 屏住气息, 缓了许久才恢复过来。旁边的傅宁清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水眸定定地望着殿门, 便见七皇子与樊竹君一前一后迈过门槛。   七皇子本就生得俊美不凡,身畔还跟着清丽如仙的樊竹君,夫妻俩好似一对璧人那般。不过在看到坐在席间的卓琏时,年轻女子面颊一阵扭曲,将自身的气质破坏的分毫不剩。   卓琏自然感受到了那道如针刺般的目光,她也不在意,端起杯盏送至唇边, 待闻到秋露白的气味时, 指尖轻颤了下。   秋露白乃是明朝的御酒,上辈子卓琏因缘际会下得到了一坛,与李小姐共饮。因为此酒是用夜露酿造而成,原料取自山林中,带着盈盈草木芬芳,清新至极,根本不像现在这般,透着一股难顾忽视的苦涩。   盯着桌面上的瓷盏, 傅宁清有些犯馋, 还没等伸出手来,纤细腕子便被人握住了,“郡主怀有身孕, 万万不能碰酒,等你平安生产后,库房中的佳酿随便挑,我别无二话。”   方才卓琏只凑到鼻前嗅了嗅,就算秋露白真有问题,她也不会中招,但其他人却不具有这样的经验。   眼底隐隐透出一丝担忧,卓琏看向桓慎,后者似有所觉一般,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只见柔嫩指尖滑过杯壁,轻扣了三下。桓慎黑眸一闪,他认识琏娘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对她的性子很是了解,宫中的御酒品相颇佳,若没有任何问题的话,她定会迫不及待地品鉴一番,哪会有闲心抚弄杯壁?   卓琏不知道那人是否明白她的意思,这酒水中下的是迷药还好,万一是令人肠穿肚烂的剧毒之物,摘星楼中的贵客想要保住性命怕是难上加难。   樊竹君落座后,官眷们差不多到齐了,扫见分毫未动的瓷盏,女子故作诧异地问:   “若我没记错的话,桓夫人酿酒的本事十分出众,为何不尝尝这秋露白?”   卓琏抱歉的笑了笑,“回七皇子妃的话,臣妇最近在喝汤药调养身子,大夫千叮咛万嘱咐,须得戒酒三月,否则酒气冲了药性,估摸着也得吃些苦头。”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樊竹君暗地里恨不得呕血,表面上也不能露出端倪。她与殿下早就得知了太子的计划,今日的宫宴上,御膳房的奴才会在酒水中分别放入迷药与断肠草。   如桓慎这等悍勇无敌的将士,势必要用剧毒才能降服;至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们,迷药就足够了。   不过樊竹君对卓琏的厌恶已经到达的顶点,暗自派人将迷药换做断肠草,岂料她未曾饮酒,还真是可惜了。   察觉到酒水有问题后,案几上摆放的吃食卓琏一样都没有动,傅宁清看了看好友,忽地伸手探入袖中,摸出了一支细细长长的竹管。   “这是何物?”   “自打怀了身孕,我总想吃些酸的,有时候出门在外不太方便,暗翎就去田庄弄了数十斤新鲜的梅子,熬出汁水,再加些蜂蜜制成梅子糖。”   卓琏捏起一粒深褐色的糖块,刚放进嘴里,殿外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尖叫。她循声望去,发现窗扇被鲜血染得通红。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少身着甲胄的军士闯入其中,难道是反了不成?   为了掩人耳目,樊竹君也喝了掺入迷药的酒水,此时她浑身酸软无力,站都站不起来,也无法借机将眼中钉肉中刺除去。   殿中众人发觉不妙,瞥见口吐鲜血的同僚,桓慎一把将酒杯掷在地上,冲着暗翎道:   “你去护着郡主与琏娘,莫要让她们受伤。”   暗翎正色点头,飞快走到女席边上,他身为暗卫,自小习武,气势远非常人可比。一看到他,傅宁清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扶着后腰站起身,小声问:“咱们要不要从后门离开?”   还不等男子回答,卓琏便摇头否决,“那些贼寇人多势众,一旦轻取妄动,他们肯定会盯上咱们,到时候就算暗翎武艺非凡,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女子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小,周围的夫人小姐们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偏有人不以为然,想要趁乱逃出去,还没等奔出殿门,便被那些贼人提刀砍在腿上,顿时软倒在地,只能一边惨嚎一边趴在地上打滚。   傅宁清根本舍不得让自家夫君受伤,这会儿紧紧扯着他的袖口,贴着墙根儿连连后退。   好在他们不跑,也没人主动找麻烦。   卓琏缩在墙角,注视着桓慎的身影,这人护持在德弘帝与三皇子身侧,手中的长刀沾满鲜血,狠狠劈砍着冲上来的敌人。   此时此刻,七皇子也在附近,他看着被手下簇拥在大殿正中的太子,眼底划过一丝鄙夷。父皇坐了几十年的龙椅,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太子自以为行事隐秘,实际上老早就透露出风声,连他都能得到消息,父皇怎么可能毫无防备?   突然,有一列禁卫从后方涌进来,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的精兵,对敌经验无比丰富,眨眼工夫便占了上风。   太子见势不妙,神情凶恶地瞪着站在父皇母后身边的老三,几人同仇敌忾的模样刺痛了他的双眼,仿佛他们才是骨血至亲,而自己则是外人。脑海中的理智被怒火一点点焚烧殆尽,他一声令下,那些军士再无顾忌,准备拼死一搏,取了三皇子的性命。   太子也没有闲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刀,直奔三皇子冲去。他得不到皇位,老三也别想坐上储君的位置,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老天爷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即便太子闯下了滔天大祸,他也是真正的龙子凤孙,禁卫们不敢阻拦,一时间竟让他冲到近前。   桓慎面色一变,抬脚踹在了青年心口,冷声呵斥:“大局已定,殿下还要做无谓的挣扎吗?”   太子双眼涨得赤红,彷如野兽一般,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反抗。   见状,七皇子甭提有多失望了,要是老大真能做出弑君的举动,同为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势必会遭到厌弃,届时他再帮父皇挡一下,也不枉他耗费心力将金丝软甲弄到手。可惜了,东宫太子竟是个没种的怂包软蛋,若真让他登位,大周怕是会陷入危局之中。   禁卫们很快便擒住了谋反的逆贼,被吓得肝胆欲裂的内侍们也缓过神来,急忙去请了太医,为这些中毒的达官显贵诊治。   摘星楼内一片狼藉,卓琏远远觑着桓慎,发觉男人身上的衣裳早就被鲜血浸透,心里有些发堵,绯红唇瓣紧抿成线。   “卓姐姐不必担忧,有太医看诊,镇国公不会有事的。”   要是刚才饮下了那杯毒酒,任凭桓慎有天大的本事,依旧无法施展,但他看懂了卓琏的暗示,并未中毒,因此才不至于落入险境。   樊竹君趴在椅背上,苍白面颊浮起淡淡粉晕,眸中划过浓烈恨意。她没料想桓家人的运气居然好到了这种地步,太子谋反,叔嫂二人都能毫发无伤,还真是走运!   禁卫们用麻绳将太子牢牢绑缚住,德弘帝端量着面如死灰的长子,嘴唇不住哆嗦着,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早先他就察觉到了太子的举动,本以为是自己多虑了,岂料他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等丧心病狂的恶事!   自己精心教导的长子,如今变成了这种模样,德弘帝说不失望肯定是假话,但他到底也是天下之主,必须稳住大局,免得再生事端。   所有的女眷被禁卫送出了皇宫,卓琏坐在马车上,抻着头频频往回望。   一路上,她提心吊胆,也不知桓慎受伤没有,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就算进了店里,她双颊唇瓣仍无半分血色,这副憔悴狼狈的模样前所未有,将呆在院里的桓母瞿氏吓了一跳。   “琏娘,你裙裾上怎么还沾着血点子?慎儿呢?”   桓母用力拉住她的手,由于太过紧张的缘故,妇人掌心渗出一层细汗,无比粘腻。   “宫里出了事,在我离宫之前,乱象已经遏制住了,约莫要不了几时行之就会回来了。”   听到这话,桓母稍稍松了口气,眼中的忧虑并未消失。扫见儿媳满是疲态的面颊,她摆手催促道:“你忙了一整日,又受了惊吓,快回屋歇着吧。”   卓琏也没推辞,前世她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不假,但无论是在奉天还是北平,都没有这么多的尸体出现在她面前。那些侍卫们伤痕累累、死不瞑目,摘星楼正殿中也被血水浸染,鲜红刺目至极。   只要回想起这幅画面,她仿佛坠入冰窟之中,骨头缝里都渗着一股寒意。   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房,卓琏倒头就睡,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睁眼时,天都黑透了,她什么也看不清,鼻前却翻涌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人头晕目眩。   狠狠咬了下舌尖,待双眼适应了卧房的黑暗,卓琏才辨认出自己床头立着一道人影,瞧那高大健硕的身形,不是桓慎还能有谁? 第82章   卓琏一阵僵硬, 猛地坐直身子, 伸手将半遮半掩的床帐掀开些许,即便如此, 她依旧看不真切男人的模样,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些轮廓。   “方才形势极为惊险,你可受伤了?”   即使她拿到了放妻书, 但内心却仍把自己当作桓家的一份子,这点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 关怀亲人也是常情。   “受了点轻伤, 早就包扎好了。”   一靠的近了, 桓慎就能闻到那股浅淡的甜香,仿佛春夏交替时吐露芬芳的花蕊, 又娇又嫩,让他心底涌现出几分想要侵占的念头,恨不得将眼前人一口一口吃进肚里。   卓琏没有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危险, 她连绣鞋都顾不得穿,赤着脚就下了床, 用火折子将油灯点亮,而后才回过头打量着身后的男人, 见他高挺的鼻梁上溅了些血点, 衣衫也像被水浸透了那般,湿淋淋贴在身上,散着浓重的血腥味。   脑海中回忆起那副可怖的场景,卓琏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脚趾蜷作一团。   她一双足长得很小,成年男子的巴掌可以完全将之拢入手心,桓慎眼中似燃起了熊熊大火,能将一切事物都焚烧殆尽。   他嘶声开口:“白日里天气虽热,但地上又湿又潮,千万别受寒了,否则还得灌上一肚子苦药。”   边说他边按住女子的双肩,让她坐下,随即从身后捞过绣鞋,钳住光润的脚踝,一点点往里塞去。   卓琏脸红得好似滴血,她想要缩回脚,但碍于青年受伤的缘故,也不敢使出太大的力气,抽了几次都无果,憋闷地道:“你快放开,现在成什么样子!”生怕惊动了店里的长工,她声音压得极低。   桓慎没有答话,板着脸将绣鞋穿好,而后坐在圆凳上,倒了盏冷茶润喉。   “先前柴朗经常来酒肆,你少与他接触,如今东宫倾颓,宁平侯府也受到牵连,难保不会生出事端。”   卓琏微微颔首,杏眼瞥着桓慎的胳膊,发现那里的衣袍被割破了一大块,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凑上前看了看,“除手臂外,还有别处伤到了吗?”   “没有。”桓慎眸光闪烁,自上而下地端量着卓琏,女子眉眼处透着些许紧张,纤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颤了颤,不由低低笑了。   “琏娘,还没回京前我就想明白了,我桓慎这辈子想娶的只有你一人,你不愿嫁也没关系,反正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   “眼下说这些还为之过早,我没考虑好,再、再等几日吧。”卓琏刻意转移话题,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打算,只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桓慎站起身,两手撑着光滑的桌面,黑眸盯了面前女子好一会儿,在看到白皙鼻尖渗出点点汗珠时,心头不由一软,也没有继续逼迫的意思。   “罢了,左不过是一辈子跟你耗着,我还等得起。”   卓琏将挂在木架上的巾子取下,轻轻擦拭着颊边的汗水,她心跳得极快,连桓慎是何时离开的都没注意。   嘴里又干又涩,她兑了碗盐水漱漱口后,脑袋仍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没过片刻便睡着了。   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卓琏又回到了民国,这座她呆了整整二十年的酒坊,此时竟然败落了,不止没人酿酒,院子里还长满杂草,不少乞丐缩在屋里避雨,好似看不见她一样,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   “原本我还以为卓老板没多大本事,是靠一副皮囊才让酒坊名满天下的,那些权贵保不齐都是她的裙下之臣,不然怎会三不五时地来到这里买酒?哪曾想她坠井而亡,这条街上连能入口的酒水都无,那些有钱人都去临街采买,咱们的日子也越发难过了。”一名乞丐摇头晃脑道。   “听说卓老板是让族亲给害死的,否则好端端的大活人,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怎会一脚踩空呢?   好在那帮鼻孔朝天的族老也没落得好下场,没有金刚钻儿,非要揽瓷器活,酿出的薏苡酒将军官给毒死了,几个洋人大夫齐齐上阵,都没把他救回来,如今一家子都遭了殃,全都下了大狱。”   卓琏觉得无比惊奇,前一刻她分明呆在大周,没想到只眨眼的功夫,她便回到了北平。   对于害死自己的那些族老,她说不怨不恨肯定是假话,毕竟她仅是个平凡普通的妇道人家,无法像圣人那般以德报怨,得知他们过得不好,也就心满意足了。   顺着后门离开酒坊,她脚下踩着青石板,走到熟悉的教堂中。神父跟修女都不在,反倒是眉眼娟秀的李小姐坐在壁炉前,膝头放着一册厚厚的本子,手拿钢笔,描描画画地写些什么。   突然,她仿佛受惊的鸟儿一般,扯着嗓子叫喊:“不对!全都不对!他本就是天煞孤星,又杀人无数,阖该死于砒.霜之毒,为何能活到现在?”   听到砒.霜二字,卓琏霎时间就清醒了,她走到李小姐身畔,一目十行地扫过本子上的内容,发现上面正是李小姐所著的故事,但原本的一切早已发生改变,桓慎非但没中毒,还提前坐上了镇国公的位置。   与他相比,原书中光彩夺目的男女主越发不堪,七皇子没跟傅宁清定亲,自然不能获得长公主的支持,就连原本应由他献上的药方,也是卓琏献到御前的。   因此,在诸位皇子中七皇子并不算显眼,就算他娶了怀化大将军的女儿,也无法与三皇子相提并论。   眼见着男女主的境遇一日不如一日,身为作者的李小姐心里哪能好受?她想改写剧情,但纸张上的墨迹在半刻钟内就会消失无踪。   越改就越是焦躁,李小姐面露青筋,再次写下桓慎的结局——他会主动走进烈火中,在骊山结束自己的一生,湮灭掉所有的罪孽,将一切化为尘土。   写完后,她怕书的内容再更改,索性将本子扔到壁炉里,上下跃动的火舌很快将物件烧成灰烬,彻底消失不见。   看到这一幕,卓琏心惊肉跳,猛地睁开双眼。她伸手抚摸着床头的雕花,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她逐渐平复了情绪。确定自己还在大周,而非民国后,她扯了扯唇角。   原来是场梦。   她来大周整整四年,往日从没梦到过李小姐,方才竟真真切切瞧见她改稿的模样,还挺有趣的。   那场梦境太过真实,在清醒之前,卓琏吓出了不少冷汗,这会儿用帕子擦了几遍,浑身依旧粘腻得很。她在床上静坐半晌,窗外透着蒙蒙光晕,原来天都快亮了。   卓琏披上外衫走到厨房,打了盆热水擦了擦,青梅迈过门槛便看到了女子莹白的脊背,眼睛都快被晃花了。   “您怎么亲自动起手来了?再等上一两刻钟,奴婢伺候您多好?”青梅将木盆放在架上。   “身上出了一身汗,我实在忍不了了。”卓琏将肚兜的带子系好,漫不经心地回答。   青梅拿着胰子走上前,伺候着主子洗漱,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道:“奴婢出门买豆浆时,听人说圣人要将太子圈禁在骊山行宫中,也不知是真是假。”   闻言,卓琏面色煞白,她拼了命想要忘记的梦境再度浮现。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莫要以讹传讹。”   “奴婢哪能确定啊?不过太子犯了这么大错,总不能好端端地呆在京城吧?”   卓琏摇摇头,换了身衣裳就往外走,她敲响了桓慎的房门,待门板打开后,她低声说:“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桓慎有些诧异,但他连犹豫都未曾,当即颔首,“何事?”   “五年内,不要去骊山好不好?”   即使一场无凭无据的梦根本做不了准,卓琏却不愿意拿桓慎做赌注,提前防范总比措手不及来得好。   “为什么不能去骊山?”青年皱眉发问。   “何必刨根究底,你到底答不答应?”女子用力攥住袖襟,随着时间流逝,她面色越发难看了。   “好。”   只这短短一字,便让卓琏悬在胸口的大石落到了实处,只要桓慎不去骊山,梦境中出现的画面就不会发生,她也能安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转眼又过了七八天,太子即将被圈禁在骊山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本来德弘帝想让镇国公将长子押送至行宫,岂料桓慎染上风寒,就连上朝时都咳个不停,哪能日夜兼程地赶路?   如此一来,这差事便落到了别人头上,桓慎也得以留在京中。   得知消息时,卓琏正在蒸房中煮酒,烧锅里装满了胭脂糯造出的米酒,阵阵水汽似浓瘴一般,不断往外溢,但更多的部分则凝成水珠,顺着木管淌进坛里。   她酿制的是玫瑰露,因而房中充斥着如丝如缕的花香,还没等一锅酒熬出来,青梅着急忙慌地跑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   “主子,大事不好了!”   卓琏皱了皱眉,“怎么了?”   “琳姑娘与芸姑娘都不见了,奴才们都快将老宅翻了个底朝天,连道影子都没瞧见,老夫人尚未得信儿,可要如实相告?” 第83章   听到桓芸甄琳失踪的消息, 卓琏心脏猛地一紧。桓母身体弱,将养数年才康健些许, 一旦受到惊吓, 哪能承受得住?   “先瞒着老夫人, 我这去找公爷。”   说完, 卓琏将灶膛里的火熄灭,免得无人看守引发火灾, 而后折身去了桓慎所住的厢房中。这几天镇国公“身体不适”,一直在店里休养, 军营也不去了, 就连桓母都担心的很,嘱咐福叔熬了不少滋补身体的汤水给他送去。   卓琏走到厢房前, 还没来得及动手敲门,门板便打开了。   看着女子青白交织的脸色,桓慎不由拧眉, 关切的问:“到底怎么了?琏娘莫要着急,有事慢慢说。”   卓琏虽与两个小姑娘没有血缘关系, 却把她们当作亲生妹妹看待, 如今二人不知所踪,她能放心才怪。   “芸娘跟琳儿都不见了,店里没有, 老宅里也没有,她们已经及笄了,肯定不会胡闹生事, 保不齐是被贼人劫了去……”说到后来,卓琏的声音都在轻轻颤抖,眼圈也红了个彻底。   桓慎性子虽冷,心肠却非铁石铸成的,对于血脉相连的妹妹他自然上心,“琏娘别急,我让侍卫在城中搜寻,很快就能有消息。”   嘴上这么说,他眼中却有一丝寒光闪现,桓家人所住的宅邸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还有许多武功不弱的侍卫在附近看守。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凭空消失,怎会没有猫腻?   桓慎走后,卓琏跌坐在木椅上,她浑身力气好似被抽走了一般,手脚发软,站都站不起来。早在上辈子,妹妹就死在悍匪枪下,好不容易来到了大周,又是因为她的疏忽,芸娘才会消失不见。   卓琏知道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消息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要不了多久桓母就会发现女儿失踪,若是连她也自乱阵脚,情况恐怕更加不妙。   狠狠咬了下舌尖,她一闭上眼,脑海中就涌现出“骊山”二字。那本该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难道芸娘她们会在那儿不成?过了片刻,桓慎返回房中,见琏娘面露思索之色,忍不住发问:   “在想什么?”   “她们俩会不会被人带到骊山了?先前琳儿跟柴朗有过接触,那人是太子侍读,忠于旧主也不是不可能,太子被圈禁在骊山行宫,会不会是他想要报复?”   桓慎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刚才我跟林凡在城中搜寻,的确见到宁平侯府的车队经过,我现在就叫上几名好手,顺着官道追赶他们。”   “我跟你一起去!”卓琏紧紧攥住他的袖口。   桓慎摇摇头,“别胡闹。你是女子,平日里连骑马的机会都少,哪能经得起昼夜奔波?”   男人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卓琏只要一想到被火光吞噬的话本,就有一股寒意顺着经络血脉爬遍全身,让她忍不住颤栗。   “你知道我为什么怕你前往骊山吗?早前我做了一个噩梦,你会在骊山被大火活活烧死,即使梦境不能当真,终究不太吉利,所以我才希望你能避过那个危险之地,他们肯定会有埋伏。”   桓慎很了解卓琏,清楚她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没死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反而会因为旁人的算计,葬身于火海之中。要是假的也就罢了,他只身前去也不必挂怀,但要是真的,便更不能让琏娘涉险。   想到此,他拍了拍女子的肩膀,低声诱哄:   “我多带些兄弟过去,你总能放心了吧?”   卓琏想反驳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桓慎离开。   牙齿用力咬住下唇,刺目的血迹不住往外渗,口腔中也弥漫着淡淡腥甜味。不管那场梦究竟是真是假,卓琏都必须去一趟骊山,否则她永远都不能安心。   自打费年回京后,借助家族的势力,在京城开设了一家镖局,手下有不少能人,若能让他们保驾护航,此行也不至于太过危险。   这么一想,卓琏片刻都没有耽搁,直奔镖局而去。守门的小厮早就见过她数回,知晓这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哪敢生出阻拦的想法?忙不迭地将人引到书房前,而后点头哈腰地退下了。   费年没料到卓琏会过来,面上露出几分诧异,问:“琏娘,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芸娘与琳儿被人掳走了,很大可能在骊山,我怀疑是有人设下陷阱,欲要对桓慎不利,便想请些镖师亲自过去一趟。”   听到这话,费老板说不震惊肯定是假的,桓慎作为镇国公,身份比起寻常皇子都要高出数分,极受圣人器重,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将主意打在他头上,难道是疯了不成?   “是不是弄错了?桓慎击退胡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也是大周的栋梁,杀了他有何好处?”费老板沉声发问。   “他的功劳再大,碍了旁人的路,谁管他是不是镇国公、救下了多少百姓,都会想方设法地铲除这块绊脚石。如今情势危急,费老板可愿意帮我一把?若您为难的话,我再去别的镖局……”   看出卓琏眼底的坚持,费年心知就算他不帮这个忙,琏娘依旧会前往骊山,一旦遇险,后果不堪设想,还不如亲自跟着,再不济也能护她周全。   “罢了,咱们这就带着镖师启程吧,骊山距离京城并不算远,等到了地,再做部署也不迟。”   见费老板如此爽快地答应自己的要求,卓琏不禁显出丝丝喜意,忙不迭俯身道谢。   “因来得太急,也没给家中长辈留信,待会儿驾车时,劳烦顺着主街走。”   这些都是小事,费年自然不会拒绝,他点了点头,吩咐手下备好了五辆马车,行囊也是早就打点好了的,因此也没耗费多长时间。   卓琏坐着马车,先回店里跟桓母知会一声,只说自己是跟桓慎一起出门,叫她们不必担忧。瞿氏虽觉得不妥,但见女儿打定主意要走,并未开口阻拦,不过还是让青梅跟着,否则路上无人照看,家里人也放不下心。   主仆二人往外走,待看到笑盈盈的费老板时,青梅整个人都呆住了,“怎么是您啊?不是跟公爷一同上路吗?”   “若不扯上行之,母亲哪会同意?”卓琏正色回答。   马车整整走了两日,终于到达骊山脚下。   镖师们停在原地休整,卓琏也坐在树荫下,突然听到一名汉子开口了,“不久前有人来过这里,地上的火堆刚熄不久,留下的脚印又乱又杂,看来人数不少。”   卓琏站到跟前,她不是走南闯北的镖师,自然不懂这些,盯了许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暗暗着急。   “别慌,咱们已经到骊山了,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很快就能找到两批人马的踪迹。”   话音刚落,就有两名樵夫从山上走下来,卓琏看到他们,杏眼陡然亮了一瞬,柔声问:“敢问二位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的姑娘,模样很标致,前几日才来到此处。”   只瞧女人的穿戴打扮,就知道她是从富户里出来的,平头百姓根本开罪不起,两名樵夫态度十分客气:“我们兄弟俩常年呆在山里,碰上的大活人都少,更何况年轻貌美的姑娘了。”   卓琏不免有些失望,还不等出言道谢,便听其中一人继续道:“不过晌午时倒是瞧见了一个俊朗的后生,模样斯文、气度不凡,听口音是从京城来的,天子脚下果然不一样。”   “后生?”卓琏不由喃喃。   若是她没猜错的话,符合樵夫描述的后生应是柴朗,无论如何他也是太子侍读,气度也是不差的,否则哪能坐上这个位置?   “是在何处见到的?”   “就在后山的破庙门口,那后生吩咐护卫来回搬着木桶,透着浓浓酒香,小老儿闻着那股味儿都快醉了。”   说这话时,樵夫喉结上下滑动着,那副垂涎欲滴的神情丝毫没有作假。   卓琏心里很清楚,烈酒不止醉人,还能助涨火势。要是桓慎真中了柴朗的圈套,恐怕就危险了。费年也想到了这一层,神情严肃许多,问明了破庙的位置后,便带领众人往半山腰赶去。   山路难行,紧赶慢赶之下,天色也渐渐暗了。   卓琏急得嘴唇发干,两手薅着杂草往上爬,却被一名镖师拦住了。   “夫人别再走了,前面有人。”   由于周遭太过昏暗的缘故,卓琏什么都看不清,同样也听不到异响,她抿唇颔首,压低声音问:“有多少人?”   “估摸着足有数百。”镖师额间渗出冷汗,没曾想会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   桓慎从京城离开,充其量只带了几十名心腹,但此处却有数百名敌寇埋伏,双拳难敌四手,就算这些将士再是悍勇,有心算无心之下,也讨不了什么好处。   “咱们人手不够,可要回京搬救兵?”   “来不及了。”费年斩钉截铁道。   卓琏茫然蹲下身子,手背忽地碰到一物,她不由愣了片刻。 第84章   费年的眼力并不算差, 即使此处光线昏暗,他也注意到了卓琏的异常,不由问道:“琏娘有什么想法?”   卓琏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的浅白花朵折了下来, 递到众人眼前, “诸位可认得此物?”   镖师们常年在外奔波, 见识肯定比普通人要广博许多, 有一位蓄着短须的汉子迟疑道:“这是不是醉心花?”   女子轻轻颔首。   醉心花通体带毒, 果实毒性最大,鲜叶次之, 中毒后不到一刻钟功夫,便会浑身痉挛抽搐、昏昏欲睡。柴朗学识渊博不假,但他到底是长于高门大户的贵公子,手下呆在京城, 鲜少在外游历, 想必也没几个人能辨别醉心花。   费年也听说过醉心花的大名, 见附近长满了此物,一时间也猜到了卓琏的打算, 无非是在那些人的食水中下药,中招后, 甭管他们人数是多是少,武功高强与否, 都没有御敌之力。   这么一想,费年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随即又有新的疑问涌现出来, “分量颇大的毒.药有了,该如何让他们吃进肚?”   “柴郎等人驻扎在破庙附近,寺庙中大都吃井水,只要偷偷趁着夜色潜进去,将毒.药下入井中即可。”   一名干瘦的镖师拍了拍胸脯,“这事儿就交给我吧,说起来也惭愧,早些年老吴我干的就是偷鸡摸狗的活计,将那为富不仁的地主老财洗劫了不知多少遍,他们连我的影子都没瞧见,若非前年金盆洗手了,也不会跟着东家当镖师。”   听到这话,卓琏不再犹豫,从马车中取了只干净的酒壶,将醉心花的枝叶榨出汁水,倒入其中。由于山林中的醉心花都是成片生长,很快便装满了一壶。   吴镖师把酒壶挂在腰上,腰背一弓,整个人就消失在深浓夜色中,再也寻不到踪迹。   --   桓慎早就料到了骊山会有埋伏,却没想到柴朗肯下这么大的手笔,带领上百名死士追杀自己,这些人常年经受训练,学得都是杀人的手段,功夫不见得多高,却如同鬼魅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男子倚靠着粗壮的古树,胸前的衣裳破了一大片,不断往外渗血,他用力撕开破烂的布料,咬开瓷瓶的塞子,将金疮药粉洒在上面,伤处传来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向来幽深沉静的黑眸中也有血色闪现。   前不久他们刚与柴朗交锋过一次,想将桓芸琳娘救走,岂料那人早有准备,若非自己发现不对,及时抽身,兄弟们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且柴朗完全没有追赶的意思,毕竟两名人质还死死攥在手中,哪还怕猎物不上门?   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感觉委实称不上好,柴朗用的是阳谋,他什么都不怕,甚至还放出话来,说只要桓慎独自来到破庙,便会放过桓芸她们。   瞥见镇国公紧绷的下颚,一名汉子忍不住道,“公爷,破庙里那些贼寇人多势众,不如咱们下山,请当地的官府相助,一举解决后患,他们也就嚣张不起来了。”   另一人听到这话,狠狠拍了下大汉的后脑勺,没好气地呵斥:“你是不是忘了,两位小姐还在贼人手里,若是咱们轻取妄动,她们的性命也难以保全了。”   闻言,那汉子讪笑两声,呐呐住了口。   桓慎将伤口包扎好后,再次站起身,沉声道:“我去破庙看看。”   一众属下都急了,七嘴八舌地反驳,“您不能过去,柴朗这小人已经设好的埋伏,就等您中计呢!”   “就是就是!”   桓慎虽与家人聚少离多,但他也清楚芸娘身子骨弱气的很,即便柴朗不会刻意刁难她,小姑娘也不一定会受得住此种惊吓,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如何跟母亲交代?   “你们放心,我不会轻取妄动。”   话落,桓慎也没再耽搁,顺着原路折返破庙,余下的军汉面面相觑,生怕公爷遇险,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在密林中穿行,刚走到破庙前,桓慎就发现守门的死士倒在地上,不住打着哆嗦,仿佛中毒了那般。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姓柴的又使出奸计,故意诓骗我们?”   桓慎眯起双眼,思索着要不要一探究竟,突然有一道瘦小的身影从中蹿了出来,凑到近前叫喊:“破庙里的人都中毒了,公爷快去救人吧。”   “你是谁?”   军汉们上下打量着男子,面上的怀疑之色毫不掩饰。   “小的是费家镖局的镖师,卓老板担心您的安危,便带着我们一同来到骊山。”   桓慎神情大变,语气中透着不可置信,“她怎么来了?”   “卓老板虽是女子,见识却不逊于男儿,山上的醉心花就是她发现的,小的将毒汁下到水井中,那些人能不吃饭,却无法不饮水,这会儿全都中招了。”   桓慎嗅觉灵敏,从眼前的镖师身上闻到了熟悉的甜香,自然不会怀疑他话里的真实性,随即冲进破庙中,见那些死士全都倒地不起,嘴里发出阵阵呻.吟,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闯进来的男人,柴朗双目赤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踉跄着站起身,想要冲到近前,却像行将就木的老者那般,一头栽倒在地上,姿态万分狼狈,哪还有半点气度?   众人不断寻找着,终于在一间破旧的禅房中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两女。桓慎一刀将绳索砍断,取下妹妹口中的软布,眼底尽是心疼之色。   “二哥,芸儿总算等到你了。”   桓芸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轻轻颤抖着,显然她也中了毒。   “快将她们送到山下的医馆。”他急声吩咐。   军汉们自然不会拒绝,扶着两名女眷离开,而桓慎则跟余下的人手一起,拿麻绳将这些死士牢牢绑缚住,免得再生事端。   吴镖师带着桓芸等人去找了卓琏,看到神情憔悴的少女们,女子两眼泛红,嘴唇不住哆嗦着,“芸娘,琳儿,你们受苦了。”   “卓老板,两位小姐中了醉心花之毒,必须马上下山。”吴镖师提点道。   “用绿豆、甘草、连翘、金银花煎汤送服,即可解毒。”卓琏说了这一句,仍有些不放心,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继续道:“不过还得让大夫瞧瞧,快些过去吧。”   青梅连同另外的镖师护送着小姐们,老吴则带领剩下的人赶往破庙,还没等走到地方,就有一道乌漆刺鼻的浓烟冲天而起。   看着那道烟柱,卓琏只觉得一股寒意刺入骨血之中,明明那些贼寇都中了毒,半个时辰内根本无法反抗,为何会有人放火?   她拼了命往前跑,等站在破庙门口时,面前已经成为了一片火海。   “桓慎呢?”   “毒.药降服了柴朗以及死士们,但太子也在庙里,因水米未进的缘故,并未中招。他见形势不妙,便用火折子将装着烈酒的木桶都给点燃了,公爷让我们先走……”   说到后来,这身形高大的汉子竟然开始哽咽了,用手背不住擦拭着眼睑。   “你说桓慎还在里面?桓慎!”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颊边滚落,那副摇摇欲坠的模让人无比心疼。   眼见着卓琏就要冲进火海,费年急忙上前,一记手刀砍在她后颈处,女人的身体软软栽倒,再也无法挣扎了。   过了片刻,两道人影从摇摇欲坠的破庙中狂奔而出,桓慎拖拽着面色铁青的废太子,刚一迈过门槛,庙里的房梁轰然倒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原本废太子一心求死,但在火海中挣扎一回,看到平日里护持着他的手下全部化为灰烬,他已经胆怯了,膝头发软,嘭地跪了下去。   桓慎扫也不扫他半眼,黑眸紧紧盯着昏迷不醒的女人,陡然冲上前,将卓琏抱在怀里,嘶声问:“琏娘怎么了?”   费年目光中透着几分复杂,摇头说:“她刚才想冲进火海中救你,我把她打昏了,以免做出傻事。”   闻言,桓慎心绪激荡不平,眼中隐泛泪光,高挺鼻梁贴着女子光润的面颊,轻轻蹭了蹭。   守在破庙外的众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全都愣住了,要是他们没记错的话,卓老板应是镇国公的长嫂才对,此刻竟有如此亲昵的举动,难道是……   他们哪敢深想?急忙低下头去,不再乱看。   卓琏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她甫一睁眼,便看到坐在马车里的青年,五官依旧硬朗俊美,下颚处却冒出一层淡青色的胡茬儿,衣袍也被烧得破破烂烂,形容狼狈极了。   “我不是在做梦吧?你、没事?”   桓慎握住她的手,轻吻着细腻的掌心,解释道:“废太子在破庙中放了火,他到底也是龙子龙孙,不能死在这里,我想将他救下来,耗费了时间,这才让琏娘担心了。”   “只要你平安就好。”   卓琏坐直身子,欲要把手抽出来,但她拽了几回,桓慎不止不动弹,反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说不出的严肃。   作者有话要说:  醉心花就是曼陀罗,出自百度百科 第85章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卓琏有些别扭, 期期艾艾问:“怎么了?”   “明知山有虎, 偏向虎山行, 琏娘如此奋不顾身, 到底是为了什么?”常年酿酒的人肌肤都极为腻滑,女子掌心没有半点糙茧,润柔如同丝缎那般, 桓慎与她十指交握, 好半晌都舍不得放开。   卓琏支吾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但青年却不以为忤, 拎起瓷壶倒了碗茶汤,递送至她面前,待看到渗着血丝的唇瓣时, 黑眸渗出丝丝心疼。   “回京后,我会禀明圣上,让他为咱们赐婚。”桓慎几次险死还生,并不在意虚名, 但琏娘作为妇人, 若不将事情安排妥当,保不齐便会遭人白眼, 他不想让自己深爱的女子受委屈,就必须将一切隐患尽数解决。   卓琏刚将温热的茶汤含进口里,闻言不由瞪大双眼, 被呛得连连咳嗽,杏眸也蒙上一层泪意。   “赐婚?未免太着急了吧?”   “你我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又何必浪费光阴?”将她犹豫的神情收入眼底,桓慎刻意露出几分黯然,叹气道:“许是真如郡主所言,我本就是粗鄙不堪的武人,又破了相,完全比不上那些斯文俊雅的儒生,琏娘嫌弃也在情理之中……”   话没说完,卓琏的脸色就变了,忍了好半晌才道:“堂堂的镇国公,天底下想要嫁给你的姑娘数不胜数,没必要这般贬低自己。你真想与我成亲也不是不行,却得立下军令状,若纳妾蓄婢的话,咱们便和离,免得相看两生厌。”   民国时期离婚的女子亦不在少数,有的人离婚后仍须由前夫支付赡养费,但卓琏手中握有酒坊,也不必担心自己的生计,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说什么和离?这辈子都不会和离!”   桓慎脸色黑如锅底,猛地将人抱在怀里,力道用得并不算大,卓琏却无法挣脱,末了,纤细的藕臂仿佛最柔软的藤蔓,攀扶着男人坚实的脊背,姿态亲密极了。   马车很快便回到京城,经此一事,两个小姑娘都被吓得不轻,尤其是甄琳,原本她还对柴朗生出了淡淡倾慕,即使知道二人不会有结果,也没把他想的那般坏。岂料那人竟卑鄙到了此种程度,趁着国公爷不在家,派人把她与芸娘掳走,幸亏卓姐姐他们及时赶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甄琳看来,她自己死了不妨事,但芸儿无辜,哪能平白无故地受到牵连?如今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她满心愧疚,根本没有脸面再出现于卓姐姐面前。   回京后卓琏一直呆在府邸里,还没来得及去酒肆,察觉到甄琳情绪不对,这日她将小姑娘拉进卧房,柔声开口:“你是存心害芸娘的吗?”   甄琳飞快摇头,“我把芸儿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哪舍得她受伤?若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肯定不会跟柴朗接触!”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被旁人的过错所累?心怀不轨的人是柴朗,你只是被他利用了,难不成要愧疚一辈子?如果我做错了事情,是不是也永远得不到原谅?”卓琏拍了拍她的手背。   甄琳拼命摇头,以手掩面不住流泪,她觉得卓姐姐千好万好,当年若不是卓琏出手相救,她早就被赫连员外折磨死了,哪能像现在这样安稳度日?   “卓姐姐,都是我的错,日后我会好好照顾芸娘的。”   看到少女坚毅的神情,卓琏不由松了口气,甄琳与桓芸都是她的亲人,总不能因为一时糊涂而痛苦终生。   --   此时此刻,七皇子正坐在书房中,而身为皇子妃的樊竹君则站在他身后,白皙柔细的面颊紧贴着青年的脊背,语气中透着丝丝得意。   “殿下,局已经布好了,任凭桓慎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从天罗地网中脱身。没了他,三皇子便相当于没了尖牙利爪的老虎,再也不中用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樊竹君低低笑出声来,两眼弯弯如弯月,越发显得娴静清雅。   七皇子紧紧握住爱妻的手,眼眸深处透着浓重的野心,仿佛他立时就能坐在那把龙椅上头。   突然,一阵喧哗声从门外传来,樊竹君皱起眉头,嘴里叨念着,“这些奴才愈发没规矩了,可得好生教导一番,否则怕是会让旁人看了笑话……”   年轻女子缓步走到门槛,刚将房门推开,便见到一群身着甲胄的侍卫闯进书房前,手持长刀,那副模样明显来者不善。   砰!   樊竹君狠狠将房门关上,面皮青白交加不断变换,语调微微颤抖,“殿下,院子里都是大内侍卫,没有父皇的命令,他们根本不会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向来镇定自若的七皇子也皱紧了眉头,持着毛笔的右手悬在半空中,豆大的墨汁滴在宣纸上,缓缓散开。   就算樊竹君武功不错,却无法跟大内侍卫们抗衡,很快那帮人就闯进了书房,从后方钳制住夫妻俩的胳膊,用麻绳将他们牢牢绑起来,押到大牢中。   “我是七皇子妃,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皇族!”她一边挣扎一边叫喊,姣好脸庞上现出愤怒不甘之色,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样的地步。   侍卫统领眼神冰冷,威胁道:   “我劝二位还是别挣扎了,你们与宁平侯世子合谋,意图谋害废太子与镇国公,此等大罪,死千百次都不足惜!”   侍卫统领虽在京城,却也知道边关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若不是镇国公斩下胡人王子的头颅,挫了他们锐气,战乱哪能轻易平息下来?要是将来敌寇再度进犯,怀化大将军早已老迈,唯有镇国公能带领军士保家卫国。   这样的勇武之士,七皇子妃竟想杀之而后快,樊家的百年声名都被她毁了。一个只顾眼前利益的愚妇,远远比不上樊家的大少爷,即便樊周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却不会像他胞妹一样,做下这么大的恶。   夫妻俩进了阴暗潮湿的大牢,樊竹君被迫与七皇子分开,她站在栅栏边上,赫然发现对面关押的竟是樊兰母女。   三年未见,这对母女身量消瘦,皮肤蜡黄,头发乱糟糟地像是一团杂草,早已不复先前的端庄娇美。   “姑母,表妹。”樊竹君愣愣地唤了一声。   “哟,七皇子妃怎么进来了?你嫁入皇室,又有将军府撑腰,为何会像我们一样被关在这里?”卓玉锦讥诮道。   “我是被人陷害、”   “陷害?表姐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宁平侯府的女眷也都入狱了,她们交待地清清楚楚,是你蛊惑了柴朗,让他对镇国公下手,还险些葬送了废太子的性命。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卓玉锦在狱中呆着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的内心早就被怒火填满了。亲表姐飞上枝头,明明可以跟圣人求情,但樊竹君为了保全自身,对她们母女俩不管不顾,还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东西!   认清了樊竹君的真面目,她能有好态度才是怪事。   “胡说八道!我只见过柴朗几面,完全没有深交,他怎会听我的话,对镇国公下手?”   对于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樊竹君不会承认,只要活着从大牢里出去,她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七皇子妃,说不准将来还能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想到此处,女人双颊涨得通红,胸脯也不住起伏着。   “我何必跟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妇人浪费口舌?反正你没有什么好下场。好姐姐,玉锦还要在大狱中待二十多年,往后有你陪我,这日子也不会寂寞了!”说到后来,她干瘦凹陷的面颊狠狠扭曲,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而樊兰却彷如看不见女儿的举动似的,整个人缩在牢房角落里,动也不动一下。   一晃过了小半个月,这日侍卫统领再次经过此处。   看到了他,樊竹君双眼暴亮,发了疯似的冲上前,急声问:“是不是父皇要放我出去了?我是被冤枉的!”   “七皇子已经交代了,你是幕后主使,在火海中被烧成灰烬的死士也是樊家豢养的,与七皇子无关。圣人下旨,将殿下封为安王,终此一生不得离京。”   别的王爷都有封地,但七皇子心术不正,若让他得了机会,与放虎归山无任何差别。   因此德弘帝才有此一举,留了儿子一条命,同时也让他无缘于皇位。   “我是幕后主使?”   樊竹君伸手指着自己,踉跄着往后退,满脸尽是震惊。她万万没想到,情深意重的夫君竟会在紧要关头背叛了自己,甚至为了保全性命,将全部的罪过都推到她头上。   “你去告诉陛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七皇子设计的,他恨太子,也恨桓慎,希望那两个人不得好死,才会派出死士去骊山设下陷阱,他是个骗子!”   樊竹君额角迸起青筋,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可惜就算她喊哑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理会。 第86章   桓慎的行动力向来极强,他想跟卓琏成婚, 不管是谁都无法阻止。在回京的第二日, 这人便拿着德弘帝赏赐的令牌,入宫面圣去了。   高大健硕的男子站在御书房中, 五官俊美至极, 单膝跪倒在地, 恭声道:“行之倾慕卓氏多年, 还请陛下允准,为我们两人赐婚。”   桓慎的能耐并不比身为怀化大将军的樊兆差, 反而还要更胜一筹, 否则也不能在短短数年内就坐上镇国公的位置。他力挫胡人, 胜不骄败不馁, 忠心不二地护卫着边关几十万百姓。   这样的将领对于德弘帝来说,重要性不言而喻。   若是普通的请求,他不必多想便会答应, 但桓慎要迎娶的女人是已故兄长的发妻,是他的寡嫂,民间的收继婚确实不在少数,高门大户这么做,肯定会遭人耻笑。   “行之, 你再考虑考虑, 朕膝下还有几位公主,容貌气度都是顶尖的,想来也不会被卓氏压下去, 你身为镇国公,与朕的掌上明珠再相配不过了。”德弘帝语重心长地劝说。   桓慎脸上没有一丝动摇,黑眸里充满了坚定。   “陛下,卓氏之于臣而言,乃是天下难寻的至宝,就算其他女子出身再高贵,相貌再美丽,都不是她。况且早在三年前,臣就写好了放妻书,在律法上,卓氏与桓家无半点瓜葛。”   德弘帝没料想自己的爱将竟是个痴情种子,一等就等了三年,他沉吟片刻,状似无奈地摆摆手,“罢了,朕不是古板苛刻之人,也不会做出棒打鸳鸯的事情,既然你对她真心实意,写一道圣旨也无妨。”   听到这话,桓慎大喜过望,急忙躬身道谢。   过了没两日,赐婚的圣旨便送到了桓家酒肆,宣旨太监念完,后院中的长工们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好半晌才缓过神。常年呆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完全没看出公爷竟对卓老板生出了绮念,如今还请旨赐婚,委实出人意料。   卓琏倒没有太过诧异,毕竟她早就得知了桓慎的打算,神色平淡地接过圣旨,她给太监包了个红封,将人送出门子,便被桓母瞿氏拉到厢房里。   见儿媳板着一张脸,桓母心跳不由加快许多,生怕此事都是次子的主意,逼着琏娘嫁给他。   瞿氏也是这个想法,拉着女儿的手,皱眉问:“是不是桓小子强迫你的?他还挺本事的,竟能让圣人赐婚……”   闻言,卓琏哭笑不得,她先将圣旨放在箱笼中收好,而后才温声解释,“您别误会,女儿是心甘情愿嫁给行之的,在入宫请旨前,他就跟女儿商量过了。之所以由圣人赐婚,只是为了解决隐患而已。”   两个中年妇人围在卓琏身边,不住端量着她,没在女子身上发现半分不情愿,终于松了口气。   “罢了罢了,既然圣人亲自下旨了,事情也没有转圜的余地,除了成亲,哪还有其他选择?”   卓琏但笑不语。   镇国公要迎娶自己寡嫂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里传遍了,百姓不由大哗。在他们看来,镇国公今年刚二十出头,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又掌握极大的权势,即便是个贪花好色的,也不必非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不顾名声与卓氏成亲。   原本还有许多人打算跟桓家结亲,但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勋贵人家的小姐爱惜颜面,不会自降身份来给桓慎做妾,倒是有不少身份低微的小官动了心思。   据说那卓氏都二十多了,就算相貌生得再好,也比不过二八年华的娇嫩.女子,即使自家姑娘当不了正室,进桓家当妾也称不上委屈,要是运气好,再产下一个男胎,能给整个家族带来极大的利益。   同僚请桓慎饮酒时,不可避免地提到了此事。   气宇轩昂的男子手拿杯盏,轻轻晃动着里面的酒水。这高粱烧与以往的清无底、琥珀光完全不同,色泽透明、气味芳烈辛辣,仰头灌进嘴,便有一股热意顺着酒液流经的地方弥漫开来。   赵副将见公爷没吭声,继续说道:“大丈夫阖该三妻四妾,也好为桓家传宗接代、绵延后嗣,嫂子虽好,但终究只有一人,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听到这话,林凡心里咯噔一声,镇国公既是他的上峰,两人又是知交好友。桓慎对卓氏有多爱重,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卓氏一皱眉头,他都得去营中找来娶了亲的兄弟,问问有什么法子能讨媳妇欢心,都到了这种地步,哪还能纳妾?   将高粱烧一饮而尽,桓慎沉声道:“若本官没记错的话,赵夫人乃是福阳郡主的幺女,自幼千娇百宠,性情刚烈,至今不许赵副将纳妾。”   赵副将不由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捏紧袖口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讪讪道:“属下也是有心没胆。”   “看来本官得亲自去劝劝赵夫人,郡主之女想必也是个识大体的,绝不会让赵副将为难。”   男子骇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拉住桓慎的胳膊央求,“属下的家事不重要,哪能让公爷耗费心力?”   桓慎掀唇冷笑,“既如此,本官的家事也不劳外人费心!”   说罢,桓慎把杯盏撂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等他走后,林凡拍了拍赵副将的肩膀,边摇头边道:“老赵啊,咱们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多管闲事?这下好了,不止得罪了未来的国公夫人,还将上峰惹急了。”   赵副将汗如雨下,梗着脖子辩驳,“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不好色的男人?像公爷这样的青年才俊,娶一个常年在外边抛头露面的寡妇当正妻,未免太委屈了。”   闻言,林凡啧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结了酒钱就走了。   夜里赵副将回了府,发现卧房里漆黑一片,连道人影都没有,问:“夫人呢?”   院子里的丫鬟低声作答,“夫人知道您想纳妾,她受不了这档子事,已经搬回娘家,准备和离了。”   “和离就和离,真当我怕她吗?那句话说得没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骂完赵副将仍觉得不痛快,径直去了酒肆中,找了两个眉眼深邃的胡姬陪酒,酒意正浓时,便把和离书写下了,全然将自己贫寒的出身忘到脑后。若非迎娶了勋贵之女,凭他那点薪俸,怕是连酒钱都不够。   天亮后,李氏前往赵府取回嫁妆,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而赵副将却过了几个月潇洒日子。管家清账时才发现,府邸早就落到入不敷出的境况,现在欠下了一屁股债,只能变卖妾室奴仆,以此偿还,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   婚期定在冬月初七,转眼就到了这日。   天不亮卓琏便坐在了铜镜前,青梅在她面上涂脂抹粉,好命婆站在她身畔,不住口地说着吉利话。   看着镜中容颜娇美的女子,瞿氏擦了擦眼泪,即使知道桓慎待琏娘极好,她心中的不舍也不会减少半分,这会儿握着女儿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生怕她受了委屈。   前世里卓琏虽然成过亲,但那时是为了冲喜,全家都沉浸在担忧中,哪有丝毫喜意可言?如今倒是不同了,外面的鞭炮声连绵不绝,众人眼中都充斥着欢喜,来来回回倒是热闹得很。   坐着花轿去了桓府,桓慎正站在门外迎亲,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青年穿着喜袍,面色再不复平日的阴郁冷漠,反倒显得格外俊美。   许多达官显贵也到了门口凑热闹,新娘子下了轿,一阵风将喜帕扬起一角,隐隐约约能看到雪白柔腻的肌肤,以及毫无瑕疵的五官。   这些年卓琏一直在店中酿酒,鲜少出门,就算上街也会戴着帷帽,因此见过她真容的人并不多。   此时瞧见了她的模样,众人当真吃惊不已,还想细看,喜帕已经落回了原处,将新娘子的面颊遮挡的严严实实,分毫不露。   拜了天地后,卓琏被送到了卧房中,本以为要过上一阵桓慎才会回来,哪曾想不到半个时辰,门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视线被喜帕阻隔,卓琏只能瞧见大红的袍角。   盖头一掀开,便见男人摆了摆手,房里的丫鬟很快就退了出去。   没了外人,桓慎再也不用伪装,他一把将新娘子抱在怀里,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钳住纤腰,滚烫薄唇贴近耳廓,呢喃道:“第一次从战场上回来,我就想娶你过门,想了整整四年,琏琏总算心软了。”   鼻前嗅到了阵阵酒气,卓琏不免有些恍惚,糊里糊涂地饮下了合卺酒,却因为喝得太急,忍不住呛咳了两声。   桓慎将妻子按在胸膛上,大手一下下拍抚着细腻的脊背,等咳嗽声消失时,他的气息也急促许多,面颊涨红,黑眸中染上了几分欲.念。   “琏琏,我想你。”   两人只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卓琏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变化?反正早晚都要经历这么一遭,她咬紧牙关,便由着桓慎去了。   等一切都平复下来,青年抱着卓琏走到屏风后面,仔细清洗一番,小心翼翼地将累极的女人放回喜床上,注视着那张恬静的小脸,看了好半晌,才在她颊边落下一吻。   “今生今世,我心里仅有你一人,若有半句虚言,必将永堕地狱。”   其实卓琏并未睡着,听到这句话,她没有睁眼,纤长如羽毛般的睫毛却颤了颤,紧紧握住桓慎的手。她好像忘记说了,这桩婚事是她心甘情愿的,永远都不会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是大结局了,25号开始更新番外,暂定有:1.婚后番外;2.酿酒番外;3.育儿番外;4.郡主与暗翎数伤疤番外   感谢妹纸们支持,要是没有大家陪伴,这本书很难写到现在,咱们有缘再见叭~   作者下本文开《穿成私生女后我变美了》,有妹砸看幻想言情的话,可以收藏一下,女主角不是私生女,身份是作者挖的坑,后期会填滴~   顾纤穿到一本书里,成了B市顾家的私生女,也是天之娇女顾菀的容器。   女主顾菀长得美艳精致,是潜力无限的女星,但除了顾家人以外,没有人知道她得了肾衰竭,需要换肾。   原身刚上大学,被骗到了一场酒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发生关系,怀了孕。酒会的照片流到微博上,她成了众所周知的拜金女。   按照原本的剧情,原身因为流言蜚语的攻讦,精神状态不稳定,稀里糊涂打了胎,却死于大出血,顾菀伤心欲绝,最后用了原身的肾脏活了下来。   现在顾纤成了原身,掌心还带着一汪灵泉,要做的只有三件事:   好好读书   养好身体   远离顾家   谢颂看着花园里看书的少女,心脏狂跳不止   秘书:谢总,这块地位置偏僻,就算开发也不一定会收回成本   谢颂眼底闪过势在必得的光芒:别废话,买   顾纤发现自己多了一个新邻居,是她姐姐做梦都想攀附的男人 第87章 番外一   人在陷入险境时总是难以遏制住从内心涌生的恐惧, 傅宁清也不例外。此时此刻, 湖水从四面八方灌过来,呛进她的口鼻中, 淹没了她的呼救声,那种即将被黑恶巨兽吞吃入腹的感觉, 让她眼角大滴大滴地渗出泪水。   突然,她的后腰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箍住,仿佛光束撕裂了黑暗, 让她在松了口气的同时, 也隐隐约约看清了那人的模样,这般舍生忘死救她的人,除了暗翎以外,还能有谁?   傅宁清被带上岸后,就被卓琏抱在怀里, 闻到女人身上熟悉的甜香,听到轻柔温和的安抚声, 她惊恐的情绪渐渐平复些许。   伸手拭去面上的水渍,傅宁清发现暗翎竟将佩刀架在樊竹君脖颈上, 向来平静无波的面庞变得扭曲而狰狞, 她脑袋虽不太灵光, 却也不是傻子, 怎会察觉不到从背后袭来的那股推力?   方才是樊竹君存心陷害,她身为怀化大将军的独女,身份非比寻常, 要是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能动她。   最终暗翎还是收回了佩刀,但男人猩红的双眼,额角鼓胀的青筋,急促的喘息,无不透露着他的愤怒。   察觉到了这一点,傅宁清咬了咬唇,没再多说什么,跟卓姐姐一起上了马车。   在车上时,她听到外面毫不遮掩的议论声,整颗心不断往下坠,往日她以为七皇子是翩翩君子,最讲信义,但今天那人就在湖心亭附近,不是为了毁她名节,又为何会出现?   傅宁清惴惴不安,直到得了母亲的答复,脸色才恢复了红润。   又过了两三日,年轻女子坐在院中的吊椅上,树荫刚好遮住了大半日光,只有细碎的光点落在她颊边,因为睡着的缘故,红艳艳的唇瓣张开一条细缝,既纯净又娇憨。   暗翎站在檐下,便见到一个丫鬟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急急将人弄醒,“郡主,不好了!七皇子上门提亲了!”   傅宁清睡得迷迷糊糊,闻言整个人吓的一激灵,幸亏暗翎及时将她扶住,否则少不得会摔在地上。   想起母亲跟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她不止脸皮泛红,耳根子也热了起来,先站直身子,才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公主并未出面,少爷在正堂中与七皇子交谈,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奴婢也说不清楚。”   傅宁清摆摆手,那丫鬟便退下了,她快步往前院走,生怕大哥被七皇子糊弄了,暗翎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子身后,面色忽青忽白不断变幻,想来心绪算不得平静。   即将走到正堂时,暗翎猛地攥住傅宁清的胳膊,将人带到朱红的立柱后面,等怒气冲冲的七皇子消失在视线中,他这才松开手,沉声道:“刚才是属下失礼了,还请郡主责罚。”   “什么责罚不责罚的?我也不想跟七皇子对上,不见面正好。”她慢吞吞说。   暗翎并不知晓长公主的心思,先前他为了救下郡主,不管不顾地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性命虽无忧,但名声却毁了个彻底,七皇子乃是天皇贵胄,如今主动上门提亲,俨然是雪中送炭之举,估摸着长公主很快便会应下此事。   一想到面前的女子会嫁给别的男人,暗翎眸里爬满了血丝,但他仅是身份低微的暗卫,与金尊玉贵的郡主有着天壤之别,若把心思吐露出来,只怕会有许多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暗翎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却不想让傅宁清生出误会,如此一来,便只能强自按捺住心头翻涌着的妒意,神情无悲无喜,表面上早已恢复平静。   傅东来刚走出门子,便瞧见自家妹妹与暗卫站在门口,诧异发问:“你们来此作甚?”   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暗翎身上,不住打量着这个男人。由于妹妹心地良善,他跟母亲生怕宁清受了委屈,索性挑了武艺最出众的暗卫守在她身边,岂料守着守着就变了味道,还真是赔了。   “暗翎,日后你要好好对待宁清,若有丝毫异心,我定不饶你!”   听到这话,暗翎觉得奇怪,却无半分犹豫,抱拳应下了。从他第一次见到宁清郡主时,就已经陷进去了,积年累月,越陷越深,根本没有脱逃的机会。何况他并不想逃。   等傅东来离开后,傅宁清一路往回走,她暗自思索该如何将婚事告诉暗翎,若他不愿意的话,该如何是好?   越想女子越是心急,原本白净的脸皮涨红一片,额面上也有细细汗珠溢出来。   “郡主可是身子不爽利?属下这就去请大夫。”   不知不觉间,两人走到了公主府的花园中,周遭并无旁人,傅宁清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道:“我不难受,只是想问你一句话,必须如实作答。”   “什么话?只要是郡主想知道的,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暗翎微低着头,那双黑漆漆的眸子紧盯着她,其中似翻涌着无尽的波涛。   “你愿不愿意娶我?”   傅宁清终于压下了羞窘,将心里话问了出来,岂料好半晌都没得到答复,她不免生出几分黯然,改口说:“不愿意就算了,我会同母亲解释,她跟哥哥也不会为难你、”   话音未落,暗翎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嗓音喑哑轻颤,“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七皇子心存不轨,只不过想利用公主府,才会在湖心亭设下陷阱,如今你将我救下,没让他奸计得逞,本就是天大的好事。”   暗翎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滋味,抿了抿唇问:“郡主是想要报恩,才会同意委身于属下?”   “报什么恩?若我对你无意,让母亲赏赐你便是,何苦要谈及婚事?”   正因为性子单纯,傅宁清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她是真的离不开暗翎,想要时时刻刻都跟这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你到底愿不愿意?”她急了,再次催促。   暗翎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暗暗告诫自己这里是公主府,容不得他放肆。强忍住把人抱在怀里的冲动,他低声回答,“自然是愿意的。”   婚期定在三月后,成亲那日雪下得很大,偌大的京城都被银装覆盖着,看起来无比圣洁。   傅东来将身着嫁衣的妹妹从卧房里背出来,皂靴在雪地里留下一道道脚印,长公主跟在一旁,眼圈通红,但她最是要强,并没有落泪。   “成亲以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要告诉哥哥,千万别一个人憋在心里,记住了吗?”兄妹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极了。   “暗翎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闻言,傅东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说女生外向,往日他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现今,家里养了十多年的宝贝就要出阁了,他才深切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傅宁清被送到了新房,没等多久,暗翎就回来了,他先将盖头掀开,问:“折腾了一整日,郡主可饿了?”   少女点点头。   暗翎吩咐下人去端了碗银丝面,傅宁清边吃面边抬眼看他,老早之前她就知道暗翎生得好,模样在整个京城都是顶尖的,今日换上了大红的喜袍,炙热的颜色软化了他的棱角,更显俊逸非凡。   一碗银丝面只吃了小半,傅宁清就有些吃不下了,暗翎常年待在她身边,对她的习惯了如指掌,这会儿伸手接过面碗,三两下便吃得一干二净。   杯中倒满了合卺酒,暗翎把瓷盏端到她面前,两人手臂交缠,将酒水一饮而尽。以往傅宁清也饮酒,但她喝的大多是后劲不大的葡萄酒,而非浓烈辛辣的烧酒,此刻面颊涨得通红,小脸也皱成一团。   “这酒不好喝,太辣了,肚腹中就跟着了火似的。”少女堵着嘴,轻轻抱怨着。   房中的丫鬟早就退了出去,暗翎眼神微闪,从木柜中寻到了一瓶蔷薇露,在盛满清水的瓷碗中滴了两滴。   “漱漱口,就不难受了。”   傅宁清接过瓷碗,眼泪汪汪地含了口水,唇瓣上蒙着一层柔润的波光,配上艳丽的色泽,简直诱人至极。   暗翎将剩下的蔷薇水咕咚咕咚咽下肚,水液顺着喉结往下滑落,麦色的肌肤微微颤动。不知怎的,看到这副画面,傅宁清面颊滚烫一片,嘴里发干,两手用力攥住袖襟,却没有移开眼。   男人低笑一声,缓慢将自己身上的衣衫褪去,只留下一条亵裤,露出精壮的胸膛,以及劲瘦的腰腹。   傅宁清噌的一下站起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暗翎,伸手摸了摸腹部那道可怖的伤疤,好似长满尖刺的恶兽,粗砺坚硬。   “你怎么受了这么多的伤?”   因精心保养的缘故,少女的指腹极为细嫩,连半点茧子都没有,如同最绵密柔润的脂膏。暗翎浑身肌肉一紧,有股热流顺着血液游遍全身,让他战栗不已。   “一道、两道、三道……十七道?你这是当暗卫还是做肉盾了?”   暗翎被小妻子摸得心痒难耐,大手钳住纤细腰肢,把人牢牢按住,粗噶问:“别处还有伤疤,你要不要多看看?”   想起卓姐姐送过来的画本,傅宁清脸色更红,嗫嚅道:“的确有些丑,不过我是不会嫌弃你的。”   房中烛火轻轻晃动,暗翎轻吻着白皙的玉颈,将人压倒在床上,“那就多谢郡主了。”   绯红的床帐被人放下,暖黄光线穿过丝薄布料映照进来,虽算不得明亮,却足够让傅宁清看清楚余下的伤疤了。   不知何时,她犹如初降世的婴儿,缩在锦被中,身畔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暗卫,正轻轻吻着她的唇瓣,带来无尽的热度。   浅淡的蔷薇香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傅宁清环住他的脖颈,这样的举动像是鼓励那般,暗翎好似更激动了。   突然,阵阵痛意袭来,少女眼底沁出泪水,刚想将人推开,便感到有些不对。   “咦?结束了?那我们早些歇息吧。”   暗翎额角迸起青筋,咬牙切齿地说:“宁清,再试一次……”第二回倒是慢了许多,累得傅宁清腰酸背疼,不过倒是挺舒泰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卓琏桓慎的番外,明晚十点见 第88章 番外二   当初一家子还呆在汴州时, 卓琏曾经酿过松苓酒,这种酒水带着淡淡的松香, 回味悠长, 让人尝过便难以忘怀。但比起松苓酒,还有一种松膏酒味道更胜一筹,不过它的制法十分繁复,必须从松树上采割松脂,将其研成碎末,以水加热, 于沸水之端捞取松膏。   如今酒肆的长工数目虽不少, 但经验却略有不足,分辨不出何种松脂适合造酒, 如此一来, 卓琏只能亲自上山。   这夜月色极好,犹如白练般洒落在庭院中的黄皮树上。卓琏踮起脚尖,摘了一串黄皮果,含了一颗入口,酸涩的汁水霎时间盈满口腔,让她整张脸皱成一团。   “有这么酸吗?”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粗砺手掌搂住了柔软腰肢,桓慎顺势将人按在怀里,挺直鼻梁一下又一下地磨蹭着鬓边的黑发,气息喷洒,带来阵阵痒意。   距成亲那日已经过了六七天, 但卓琏仍不太习惯男人的碰触,她浑身一僵,颊边浮起浅浅粉晕,边挣脱边道:“你尝尝就知道酸不酸了,这黄皮果长在南边还好,香甜如蜜,哪知道移栽回府竟失了本味,又苦又涩,难以入口。”   两指捻着一粒黄皮果,送到桓慎嘴边,见他许久也不张嘴,卓琏不禁有些疑惑,“你不尝尝吗?难道堂堂的镇国公竟怕酸不成?”   桓慎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微微躬身,哑声道:“琏琏喂的方式不对。”   “有什么不对的?”   “此处并无外人,以口哺之,可好?”   卓琏全然没想到桓慎会说出这种话来,惊愕了半晌,忙不迭地摇头否决,“不尝就算了,改日庄户送来新鲜的果子,你想吃多少都没人管。”   她转身欲走,但蕴含着无尽力量的手臂还放在原处,如同精铁浇筑的锁链,虽没有弄疼卓琏,却让她动弹不得。   “桓慎,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府里的下人最重规矩,没有主子的吩咐,他们不敢乱看。”男人嘴角微勾,黑眸显得越发明亮。   不知是不是卓琏的错觉,自打两人成亲后,桓慎就变得更加缠人了,仿佛融化了的糖水,粘腻无比。   “你放不放开?”她没好气地质问。   “不放。你我早就结为夫妇,亲密既符合伦理,又不违纲常,为何要违拗自己的本性?”   即便深秋风清气爽,但紧紧挨着一只人形火炉,卓琏仍觉得热的慌,她无奈极了,只能用贝齿叼住那粒黄皮果,避过桓慎炙热的视线,垫起脚,将果儿喂到他口中。   动作时,不论女子有多小心,唇肉与舌尖总不可避免擦过桓慎的,那双幽深眼眸略略闪烁,箍在纤腰上的掌心也越发用力了。   等那粒黄皮果入了口,桓慎面无表情地咀嚼,神色无一丝变化。   “你站了好半晌,可觉得腰酸?”   洞房花烛夜刚过,卓琏便来了癸水,她的月事向来准时,这回倒是提前了十余天,腰腹处也有些酸胀发麻,久站久坐都不太舒坦。   卓琏摇摇头,“这都第六日了,早就不难受了。”   说起来,当发现自己来癸水时,卓琏不由松了一口气,桓慎到底习武多年,精力照比普通人要旺盛许多,她全然招架不住,能歇上六七日也是好的。   但此时此刻,月事已经停了,对上年轻男人滚烫的目光,她心怦怦直跳,尽量将声音放得轻柔。   “行之,明日我想进山一趟,采些松脂酿酒。”   桓慎挑了挑眉,手指轻轻捏了下白皙的耳垂,道:“你想要怎样的松脂,跟店里的长工知会一声即可,何必亲自进山?如今尚未入冬,蛇虫鼠蚁也不在少数,若运气不佳,还会碰到出来觅食的野狼,琏琏生得细皮嫩肉,万一被那些畜生叼了去,娘跟岳母怕是会心疼不已……”   “你莫要胡诌,山上哪有这么多的野狼?要是你不放心的话,我带些侍卫便是。那些长工以往也没酿造过松膏酒,哪能分得清好坏?”   这会子卓琏已经从桓慎怀里挣脱出来了,她长舒一口气,准备借着采松脂的由头,在京郊多呆几日。   之所以这么做,并不代表她后悔答应了这桩亲事,只是夜里的桓慎……未免太热情了些。   桓慎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卓琏了,哪能猜不出女人的想法?他缓缓颔首,应声道:“琏琏所言确有道理,与其带着侍卫,不如我随你一同上山?”   卓琏霎时间愣住了,完全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怎么?琏琏太高兴了?”   “不、不必了吧?”她咽了咽唾沫。   男人神情黯然,唇角透出一丝苦涩,“罢了,当初你与我成婚也是基于怜悯,我不该得寸进尺。”   常年在战场上领兵作战,桓慎很清楚该以何种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卓琏吃软不吃硬,与其步步紧逼,让她生出愤怨,还不如循序渐进。   果不其然,见他这副模样,卓琏心有不忍,咬着牙说:“罢了罢了,一同进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去早回也就是了。”   翌日天刚亮,夫妻俩坐着马车赶往京郊,由于桓慎不想让别人打扰自己,连马夫也没带,身份尊贵的镇国公亲自赶车,动作倒是熟稔得很。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赶到位于京郊的别庄前,田里的庄户听到动静,急忙去知会了陈庄头。   “小的给公爷夫人请安,是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陈庄头满脸堆笑,面上的褶子显得更多了,不过他神色颇为诚挚,倒也不惹人厌烦。   “我与夫人要进山一趟,马车行囊便放在庄子里。”   说完,桓慎将包袱扔了出去,陈庄头急急去接,等夫妻俩人离开后,才牵着缰绳往回返。   京城乃天子脚下,四通八达,道路自然算不得难走。但山路则不同,前日刚下过雨,地上又湿又潮,一脚踩下去都会溅起不少泥汤,那种感觉委实糟糕。   好在卓琏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此刻也没表现出任何异样,拄着木棍跟在桓慎身后。有这人开路,那些长虫早就跑光了,倒让她松了口气。   半山腰处有一片茂盛的松林,还没等走近,卓琏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松香味,那双形状姣好的杏眸微微一亮,快步跃上前,从背篓里取出匕首,将树干上透明的松脂切下来,用干净的绢布包好,再放入背篓里。   桓慎也跟着帮忙,最开始男人的动作还有几分生疏,到了后来倒是麻利许多,眼见着背篓都要装满了,天边突然传来轰隆隆地雷声,间或夹杂着几道明亮刺目的闪电,显然要不了多久便会下雨。   “快回去吧,取下的松脂不能沾冷水,否则这些东西就都糟践了。”   闻言桓慎一把攥住女子的手腕,拉着她往山下狂奔,只可惜他们跑得再快,也比不过老天爷,这会儿已经有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了。   “前面有座木屋,先进去歇歇脚。”桓慎催促道。   卓琏不住点头,等走到屋檐下时,她猜测这座木屋是猎户上山暂居的地方,不然怎会空无一人?   幸亏背篓用绢布覆盖着,并未淋湿,卓琏仔细检查了一番,不由松了口气。她本想等到雨停后再下山,岂料桓慎竟直接推开门,走了进去。   “未经主人同意便擅自闯入,不太妥当吧?”她站在外面,好半天也不动弹。   桓慎大马金刀地坐在长条板凳上,低笑道:“整座山头都被我买下了,这间木屋也是陈庄头带人修建的,怎成了别人家的东西?”   听到这话,卓琏挑了挑眉,根本没掩饰自己的诧异。   “我以为只有山下的庄子是桓家的。”   “陛下赏赐了这座庄子,我见山林间的好物也不少,便将整座山头买了下来,先前建造木屋不过是顺手为之,没想到竟派上了用场。”   桓慎从木柜中翻出炭火,倒在盆里,用火折子点燃,屋里顿时暖和了不少。   卓琏身上的衣裳略微湿潮,坐在火堆旁边,冰凉的手脚渐渐生出暖意来,让她忍不住喟叹出声。   男人身形挺拔,似青松般伫立在窗边,盯着如瀑的大雨,意味不明地说:“看这样子,今晚我们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歇一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卓琏找出了套簇新的被褥,铺在板床上,这木屋本就不大,板床更是与软榻差不多,仅能容纳一人。   不知何时,桓慎走到床头,主动将被褥铺好。   “琏琏睡床,我打地铺便是。”   “这床虽小,挤一挤还是能歇下的,山里本就湿潮,外面下雨凉气更重,你别仗着自己年轻就糟践身子,等年老体衰时患上痹症,你就知道厉害了!”   桓慎抬起头来,低低叹息,“我怕你不愿意与人同眠,我在军中睡的是大通铺,偶尔连歇息的地方都没有,早就习惯了。”   卓琏板起脸,一字一顿道:“我说睡一起就睡一起,你这人废话还真多!”   作者有话要说:  松膏酒——《中国酒史》   明晚十点见 第89章 番外三   听到这话, 桓慎表面上十分为难,心里却暗藏喜悦,天知道他多想跟琏琏呆在一起, 但前几日小妻子来了癸水,总是以身子不方便的理由避开自己, 甚至还生出分房的想法。   当时桓慎甭提有多憋屈了, 费尽口舌才让女人打消了这个念头,如今卓琏主动开口,邀他同榻共眠, 已经算是不错的进展了。   “若你觉得不舒坦, 千万别强忍着,直说便是。”他的声音略显低哑,却极具磁性,让卓琏心弦颤了颤。   山间条件简陋, 与镇国公府相比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在卓琏也并非矫情的性子,用炉灶烧开水, 将木屋中的灰尘仔细擦拭干净, 接着走到布帘后方,取出剩下的绢布蘸湿,擦拭身上的雨水。   木屋外乌云满布,仿佛有一张血盆大口,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噬殆尽。   桓慎把油灯点燃放在桌面上,隔着薄薄一层布帘, 能影影绰绰看到琏娘窈窕的身段,不盈一握的柳腰,饱满丰润的胸脯……轮廓映了出来,如同皮影戏那般。   男人伫立在原地,英挺俊美的面容逐渐涨红,好在屋中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真切,才没让他丢丑。   卓琏未曾发觉任何不妥之处,弯腰拿起一件干净的亵衣,披在身上,略带水汽的黑发编成麻花辫,配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整个人都显得生嫩不少,像是刚及笄的少女。   “快歇息吧,等明日雨停了,咱们就回去。”   得知琏娘打算明日离开,桓慎下颚紧绷,低头喝了口热水,借此掩饰自己懊恼的神情。   “松脂可采够了?好不容易过来一趟,总不能耽搁正事,多停留几天也无妨。”   杏眸扫过放在木桌上的背篓,卓琏勾了勾唇,“松膏酒是酿给自家人喝的,也不卖给客人,这一背篓松脂就足够了,酿那么多还浪费粮食。”   桓慎点了点头,用剩下的热水冲了冲身子,又漱了漱口才往床边走。他认识卓琏足有四年,对女人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她嘴上不说,内里却很是爱洁,若自己不洗干净,少不得会受到嫌弃。   他躺在床里侧,高大身躯佝偻成一团,空下了大半床褥,看起来尤为可怜。   “你躺平身子便是,侧着睡哪能舒坦?”   将桌面上的油灯吹熄,卓琏面朝着桓慎的方向,打量着宽厚结实的脊背,轻轻把棉被盖在他身上。   习武之人大都感知敏锐,即使面朝墙壁,桓慎也能分辨出她的动作。   “我不冷,你别着凉了。”   “胡说。你虽然精气旺盛,却也是血肉之躯,同样会受到伤害,会染上病痛,盖上被子总能暖和几分,何况你我还拜过堂,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又有什么可避讳的?”   卓琏并不算痴傻蠢笨,即便最开始她没有察觉桓慎的异样,但此时此刻都过了几个时辰,从青年僵硬的身躯、克制的言辞、以及闪烁的目光中就能发现端倪。   突然,桓慎转过来,双眼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哑声道:“只要一看见你,我就想把你抱在怀中,无论何时都不放手。琏琏,我是个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产生欲望是很正常的事,你不愿意,我就克制,夫妻间不正是相互磨合才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吗?”   想起自己先前刻意躲避的举动,卓琏眼里划过一丝愧疚,她对桓慎是有感情的,但对那档子事儿却不太热衷,没曾想竟被他看穿了。   冰凉小手握住被窝里的大掌,指尖描绘着他手心的糙茧,以及手背上的伤痕。摸了一会儿后,卓琏面颊红了红,将手掌放在自己胸前,闭着眼喃喃:“之前是我不对,现在癸水已经干净了,行之,你抱抱我好不好?”   前后拢共活了两辈子,卓琏从未说过这么羞耻的话,她觉得脸皮滚烫极了,都快滴出血一般,偏对面的男人动也不动,跟石雕无任何差别。   昏暗的木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仅能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卓琏万分窘迫,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她慢慢往后退,半边身子贴近了床榻边缘,足尖也踩在鞋面上,马上就能站起来了。   岂料一股巨力突然袭来,又将人捞回原处。   “你说的可是真的?”桓慎咬住白皙的脖颈,含糊不清地问。   “我骗你作甚?我们早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话音刚落,桓慎便将卓琏压倒在身下,绵密的吻如窗外雨水般不住往下落,秋意虽凉,屋中的人却丝毫不受干扰。   --   翌日晌午,夫妻俩坐着马车赶回京城,卓琏抬手掀开帘子,瞧见一列穿着甲胄的军士脚步匆匆地往前走,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生怕被冲撞了。   “这又出了什么事?那边可是宁王府的方向。”她轻声嘀咕着。   修长指节轻叩案几,桓慎沉声解释:“先前宫中的金丝软甲失窃,宁王府的奴仆状告,说他曾在王爷书房里看到过此物。”   听到这话,卓琏面上不由露出几分诧异。   说起来,七皇子与樊竹君乃是话本中的主角,如今一个错失皇位,另一个被关进天牢中,终此一生都没机会逃脱,这样的结果还真是令人唏嘘。原本这一切都不该发生,是因为卓琏这个异世之人的介入,才会导致剧情出现这么大的改变。   不过她却不后悔,只要能救下桓慎,就算让她付出一切也心甘情愿。   “宁王府的事情与咱们无关,圣人心中自有计较。”他轻声提点。   “我省得。”   回到酒肆后,卓琏什么也顾不得了,赶忙进到厨房中,将背篓里的松脂浸泡在水里,以小火加热。透明的松脂逐渐胀大,颜色也变为浅黄,一股浅淡的松香不断蔓延。   桓芸鼻子灵的很,顺着味儿找过来,看到围着灶台忙里忙外的妇人,少女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快步冲上前。   “嫂嫂,你跟二哥去了哪里?昨夜都没有回家,娘叨念了好几次呢。”   卓琏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努努嘴说:“我们去山上采松脂了,这是酿造松膏酒的主料,没了此物,酒水的味道总有些欠缺,不够完满。”   桓芸点点头,突然,她好似想起了什么,皱眉开口,“您不知道,昨个儿下午有亲戚上门嘞。”   “亲戚?”   无论是话本,还是卓琏自身的记忆,都没有关于亲戚的印象。   “据娘所说,来人是姨母的一双儿女,早些年姨母远嫁到金陵,后来被夫家苛待撒手人寰。表哥表姐听说二哥成了镇国公,便前来京城投奔。”   “那他们住在何处?”   “还呆在宅子里呢,母亲对兄妹俩格外疼惜,认定他们吃了不少苦,必须好生弥补才行,库房里堆着的珠钗首饰,全都送到杨珍儿屋里,就连原本要给琳姐姐的玉佩,也因为杨珍儿说了句喜欢,便直接给了她。”桓芸咬着下唇,气哼哼道。   那对兄妹一个叫杨焕林,一个叫杨珍儿,年纪都不算大。因着是死去妹妹留下的骨血,桓母对他二人格外优容,甚至连芸娘都及不上。   卓琏带着妹妹往回赶,甫一走到正堂前,便有笑闹声传出来。   “以前母亲在世时,就经常提到姨母,说你们二人幼时在山里摘果子,险些被野狗咬着了,幸亏及时爬到树上,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话音刚落,杨焕林听到一阵脚步声,待看清了来人的面容,他怔愣半晌,借由喝茶掩饰自己的失态。   早在进京前,杨焕林就听说桓慎成亲了,娶的还是自己的寡嫂。当时他绞尽脑汁,思索许久也不明白堂堂镇国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此时此刻,他终于清楚了缘由。卓氏是世间难寻的美人,杏眼水光盈盈,唇瓣红艳似火,再配上如白玉般细腻的肌肤,这样娇艳的寡嫂主动勾引,桓慎又不是柳下惠,哪能拒绝得了?   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卓琏忍不住皱了皱眉。   杨珍儿站在旁边,两手搅动着帕子,强压住心头的妒意,笑盈盈走上前,“这就是表嫂吧?果真光彩照人,珍儿远远不及。”   “表妹快别这么说,你年方二八,正是最好的时候,堪比盛放的娇蕊。”卓琏回了几句场面话,碍于有外男在场,她没过多久就带着芸娘离开了正堂。   两人走到花园里,少女踮起脚尖,扯了片柳叶放在手中,语气透着丝丝憋闷:“嫂嫂,我不喜欢杨家兄妹。”   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卓琏轻声安抚,“不妨事的,他们到底是客人,在家里呆不了几日,咱们在城东还有一座二进的小院儿,让客人去住着刚好合适。”   “但愿如此吧。”   桓芸搂住女子纤细的胳膊,脸蛋在柔软的布料上蹭了蹭。   也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她总觉得杨焕林眼神闪躲,明显不像什么好人;杨珍儿也是个贪得无厌的,将她和琳姐姐的东西抢去大半,偏偏母亲对外甥们非常在意,就算桓芸心里再不痛快,也不好开口撵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一篇基友的文《回到1973》,内容非常好看,真的!真的!真的!重要的话说三遍,球球各位长官快去收藏叭,小姐姐可好了,人好文也好,收藏一下不吃亏滴   书名:回到1973 作者:孺人   文案:齐小芳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悲惨的童年。   梦里有许久未见的渣爹,于是齐小芳一个气不顺,就把她那好吃懒做的爸爸的一条腿给弄折了。   后来,齐小芳才知道,这丫的根本就不是梦。   她只不过是重生了,重回到了一九七三。 第90章 番外四   因无人阻拦,杨珍儿与杨焕林便在镇国公府中住下了, 兄妹俩从正堂离开, 经过一座凉亭, 索性在里面歇脚。   女子从袖里取出锦帕扇扇风, 脑海中回忆起卓氏的皮囊,面色霎时间阴沉不少。   “卓氏生得美,又曾献出过人中黄丸的方子, 想来国公爷对她上心至极,否则哪至于将人娶为正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初刚得知二表哥身份时, 杨珍儿便动了心思,这才费尽口舌怂恿杨焕林上京。她自诩容貌不差, 即使在金陵那等美女如云的地界儿,依旧算得上出挑,岂料刚才与卓氏面对面站着, 才发现自己竟被压了一头。   杨焕林看出胞妹的不忿, 嘴角勾了勾, “上不上心都不重要, 世间没有不偷腥的猫, 只要你攀附上了桓慎, 就算只成了个小小妾室,依咱们的身份来看,仍然算不得委屈。”   “早些年卓氏嫁给桓谨,如今又成了桓慎的妻子, 肚子没有任何动静,未免忒不争气了,若我能替二表兄绵延后嗣,姨母肯定会善待咱们……”   杨珍儿眼神闪烁,算盘打得啪啪响,要不是看中了镇国公府的权势,他们何至于千里迢迢从金陵赶过来?   卓琏并不清楚兄妹俩的心思,等到夜里桓慎回来,她端着热汤走上前,将事情提了一嘴。   “那两人虽是母亲的外甥,到底也不同姓,芸娘跟琳儿都到了议亲的年岁,万一被冲撞着,事情恐怕就不好收场了,还不如将他们送到城东的小院,那处景色清幽,修建的十分雅致,住着也不算委屈了。”   “此事由你决定便好。”   桓慎对远嫁的姨母都没什么印象,更甭提她产下的两个孩子了。看在桓母的面子上,扶持一把也算不得什么,但若是碍着了自家人,他断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翌日清早,桓慎来到母亲院中,行礼问安后便直直站在原地,没有发出半点响动。   “时候不早了,慎儿怎么还不去军营?”桓母心觉奇怪,开口问了一嘴。   “母亲,咱家在外面还有一座宅子,不如让表弟表妹搬过去,免得传出流言蜚语来,影响了芸儿,她总归还没议亲。”   桓母身为寡妇,自然清楚名声对于妇道人家而言究竟有多重要,芸娘有个身为镇国公的哥哥,也算是金贵人家的小姐,但往日的桓家却是商户出身,许多勋贵都瞧不上这个,挑挑拣拣,才耽搁到了现在。   “慎儿言之有理,待会为娘便将事情告知焕林兄妹。”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桓慎也没在家中多做逗留,再次行礼后便离开了。   等杨家人来给桓母请安时,卓琏芸娘她们恰好在场,只听桓母道:“珍儿,城东是好地方,那处风景极佳,周围多是读书人,住着十分安逸。”   杨父宠妾灭妻,杨家的后宅同样污糟,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杨珍儿虽只有十六岁,心机却算不得浅,仅凭只言片语便判断出桓母的想法——无非是觉得兄妹俩碍眼,想将他们逐出桓府罢了。   女子眼眶瞬间通红,泪珠噗噗往下掉,冲到桓母身畔,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般。   “姨母,珍儿与哥哥除您外,再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可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竟惹您伤怀动怒,这才要离开家里?”   桓芸扯了扯甄琳的袖口,唇瓣轻启,吐出了四个字:装模作样。   见状,卓琏既好气又好笑,不住摇头,终究没说什么。   那厢杨珍儿还没止住眼泪,哭得凄惨至极,桓母有些不忍,连连道:“罢了,不想搬走就先住下,过段日子再过去也不迟。”   闻言,杨珍儿这才破涕为笑,挽着妇人的胳膊,一口一个姨母叫得极甜。   傍晚桓慎回来,还不等卓琏开口,站在旁边的芸娘便忍不住抱怨,“二哥,您说这杨家兄妹为什么非要留在家里?我不愿意跟他们呆在一起。”   男子俊朗的面庞无一丝一毫地波动,只听他沉声道:“明日咱们搬到京郊的庄子里,刚好那些庄户们打了两只狍子,也能尝尝野味。”   桓芸满脸欣喜,明亮的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不过她转念一想,母亲还留在府邸中,未免不太妥当吧?   似是看出了妹妹的心思,桓慎并未多言,他很清楚自己与妹妹在桓母心中的分量,远不是杨家兄妹能及得上的,现在搬到京郊,也不过是让她做出个选择而已,究竟是要外甥,还是要一双儿女。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没有继续拖延的理由,桓慎吩咐下人备好马车,将女眷们送出门子,这才让李嬷嬷带了话。   “你跟母亲说一声,家里有外男,女眷们住着不妥当,便先去别庄歇息几日。”   闻言,李嬷嬷登时就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公爷居然要带着夫人小姐离开,府里只剩下老夫人一个,这、这哪里说得出口啊?   不管李嬷嬷有多为难,在桓慎等人离开后,她都必须把话一字不漏地带到桓母面前。   将主子憋屈的神情收入眼底,她不由劝道:“胳膊肘还分里外拐呢,表姑娘确实惹人怜惜,但总不能因她那几滴泪,就耽误了小姐的婚事啊……”   先前李嬷嬷就想说这话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此刻终于憋不住了。   “慎儿还真是胡闹,不过是留自家亲戚住上一段时日,哪能有这么大的脾气?”桓母心里涌起几分悔意,嘴上却不肯服软。   端量着主子闪烁的眼神,李嬷嬷暗自发笑。   别庄位于京郊,地广人稀,比皇城根儿清净不少。为了不耽误卓琏酿酒,桓慎早就吩咐陈庄头修建了蒸房、泥屋,里面装了烧锅等器具,只要将粮食运过来,便能着手造酒了。   先前泡发的松脂装在木盆里,每斤松脂要搭配一石酿米,七斗水,二两上好的曲末。   卓琏在酒坊中忙活了二十多年,早就将所有的步骤烂熟于心,这会儿也不用旁人插手,自己淘米蒸饭,忙得不亦乐乎。   想要酿出品相出众的松膏酒,万万不能操之过急,等天色黑透后,卓琏回了屋,便看到桓慎坐在桌前翻书。   女子诧异地挑了挑眉,默默走到青年身后,还没等她瞧见书中的内容,只听啪的一声,书本被倒扣在桌面上,什么都看不清。   “公爷是在看兵书?”   桓慎面无表情地颔首,“的确如、”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卓琏弯着腰,将书本抢了过来,伸手翻了两页,待辨认出纸页上露骨的图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看这个作甚?”   见自己的谎话被拆穿了,桓慎丝毫不显窘迫,哑声解释,“听说女子很难享受到闺房之乐,我仔细研习一番,也能……”   卓琏捏着这本薄薄的画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血液都朝面上涌去,缓了好半晌才道:“别听那些军汉说胡话,他们整日扯谎,根本作不得准。”   “好,琏琏说什么就是什么。”   女子闹了个大红脸,将画册扔在桌面上,一语不发地走到屏风后,刚解开腰间的系带,身畔便多出一道黑影,竟是桓慎跟了过来。   ---   转眼过了两个多月,一家子在年关前折回京城。杨珍儿扶着桓母的胳膊走到院里,看着并肩而行的一对男女,她脚步略顿了顿,贝齿也不自觉地咬了下唇瓣。   “姨母天天叨念着表哥表嫂,千盼万盼,总算将你们给盼回来了。”   卓琏抿唇笑笑,刚想开口,便发现杨焕林的目光落在桓芸身上,秀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快进屋吧,外面风雪大,受寒就不好了。”   桓芸扶着嫂嫂的胳膊,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眼神不住往女子平坦的肚腹瞟去,只要一想到再过九个月,自己的小侄儿或小侄女就要出世,她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注意到芸娘的举动,跟在后方的甄琳乐不可支,等对上杨珍儿饱含妒意的眸光,笑意才收敛了些许。   丫鬟给诸位主子上了茶,杨珍儿垂首吹了吹水面上的热气,状似无意地说:“表哥表嫂成亲的日子也不短了,准备何时生个娃娃?也好让府里热闹热闹。”   桓芸脸一沉,用力将瓷盏放回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她皮笑肉不笑,“表姐这么想要孩子,自己成亲生一个便是,管别人作甚?我哥哥麾下也有不少将士,人品贵重的不在少数,表姐看上哪个直说即可,咱们都是亲戚,千万别客气。”   听到这夹枪带棒的言辞,杨珍儿眼里蒙上了淡淡水汽,用目光向桓慎求助,那副模样显得十分柔弱可怜。   只可惜男人早就将全副心力都投注在发妻身上,哪会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到了后来,还是桓母看不下去了,咳嗽两声以掩饰尴尬。   杨珍儿内心忿忿不平,但桓芸到底是镇国公的亲妹妹,即便性情再刁蛮,她也必须忍让,否则离开了桓府,哪能过上这样的舒坦日子? 第91章 番外五   桓慎坐在八仙椅上, 粗糙指尖划过光润的杯沿, 扫也不扫坐在对面的那对兄妹,声音冰冷至极, “焕林珍娘在府里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还是尽快找别的地方落脚,免得生出事端。”   杨珍儿霎时间愣住了,她本以为桓慎看在姨母的面上,不会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岂料他竟被卓琏迷得昏头转向,连自己的亲娘都不顾了,还真是忤逆不孝。   “表哥,近段时日你们在京郊,是我跟哥哥陪在姨母身边的, 若乍然分开,怕是不太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亲戚归亲戚,却也没有一直赖在旁人家不走的道理,要不是你们,我何至于前往京郊……”   桓芸这话说得不中听,连带着桓母的脸色也不太好,外甥虽亲,到底比不过十月怀胎产下来的儿女, 现在因为杨家兄妹,将慎儿芸娘逼得两月未进家门,老太太心里能好受才是怪事。   “城东的那座宅子不错, 不如焕林你们考虑考虑?”   见向来心软的桓母说出这等话,杨珍儿恨不得呕出血来,偏偏所有人都聚在堂屋里,她也不好发作,只能强自忍耐。   杨焕林还欲辩驳,但对上桓慎隐含威胁的目光,他打了个激灵,到嘴边的话也被咽了下去,改口道:“唠扰姨母两个多月,确实该搬去城东了。”   杨珍儿瞪大双眼,还想说些什么,就被哥哥扯住了衣袖,最终憋着一肚子气离开了桓府。   兄妹俩坐在马车上,女子神色阴沉,用力抠着软垫,忿忿不平道:“咱们为什么要答应?姨母耳根子软,再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谁都不能赶咱们走。”   “你莫不是忘了桓慎是什么身份,他身上的爵位是用军功换来的,手上沾了不知多少鲜血,与六亲不认的恶鬼没有任何区别,万一惹急了他,哪有什么好果子吃?”   只要一闭上眼,杨焕林就能回忆起男人的眼神,冰冷且带着无尽的杀意,仿佛他是死物那般。   “不管了,你我也没有那个富贵命,老老实实留在京城便是,凭你的姿色,嫁到富贵人家当个正头娘子也算不得难。”   不知不觉间,杨焕林出了一身冷汗,他用帕子来回擦着额面,在纤薄布料上留下一片湿痕。   杨珍儿眼底划过一丝不甘,她千里迢迢从金陵赶到京城,可不是为了嫁到普通人家庸庸碌碌过一辈子的,要是能成为桓慎的妾室,再生下个儿子,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不比辛苦操劳强得多?   不过这话她并未说出口,毕竟哥哥已经退缩了,她除了自己精心筹谋外,再无其他选择。   家里没了外人,总算是自在许多,在膳厅用饭时,桓母瞧见儿媳时不时用手抚摸小腹,心里不由涌起了一个猜测。   “琏娘可是怀上了?”   “还不到两个月。”卓琏抿唇笑笑。   想到桓家终于有后了,桓母不禁老泪纵横,这些年来她便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夫君,如今琏娘有孕,也算是莫大的安慰。   “你这是头胎,可得好好补身子,酒肆的粗重活儿也别碰了,等胎象稳当了再说……”桓母一双眼紧盯着女子平坦的肚腹,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   “娘也知道媳妇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整日在家憋闷着,反倒对孩子没好处,不如多走动走动。您看那些在田里劳作的孕妇,挺着八.九个月的肚子还插秧呢,身体恢复的也快。”   “对,多动动有好处。”桓母边点头边琢磨着请个大夫,问明该如何调养身子,也好让孙儿平安出生。   发现母亲将全副心神都放在孙儿身上,早就把杨家兄妹忘到脑后了,甄琳与芸娘相视一笑,也松了口气。   用过饭后,夫妻俩回到卧房中,这屋虽空着,但每日都有丫鬟前来收拾,说是纤尘不染也不为过。卓琏坐在软榻上,偏头端量着一语不发的男人,问:“你在想什么?”   “即便那对兄妹离开了家里,但以杨珍儿的性子,恐怕不会轻易安分下来。”男人伸手轻抚着下颚,那处冒出淡青色的胡茬,十分坚硬,每当磨在卓琏身上,都会留下点点红痕。   “那怎么办?”   “无妨。只要杨珍儿使出手段,我就派人把她送回金陵老家去,到了那里,有她爹和后母看着,也能安生下来。”   从很早以前卓琏就知道桓慎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否则樊竹君与卓玉锦这对表姐妹便不会被关押在天牢中了。   男子倒了碗热过的羊奶,熬煮时加了茶包,那股腥膻味儿没那么重了。将青瓷碗送到妻子跟前,卓琏皱眉抿了几口,似是有些艰难道:“我喝不惯这东西。”   “我听太医说,怀胎的妇人多喝些羊乳对身子有好处,再喝两口,待会凉了腥气更重。”空闲的左手轻轻划过女子的黛眉,由于有孕的缘故,琏娘身上的甜香掺杂了淡淡的奶味儿,就跟刚满月不久的婴孩般,让人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   前后活了两辈子,卓琏是头一回当母亲,她对肚腹里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万分在意,缓了片刻又将羊乳喝了小半,而后才含糊不清地说:“你也得替孩子分担一些,总不能让我一个人遭罪。”   黑眸中浮起丝丝笑意,桓慎应道:“好,琏琏说什么都对。”   ---   临近年关,军营中大大小小的琐事也增多不少,即便桓慎想多陪陪妻子,却分身乏术,只能耐着性子处理事务。   这日天边飘着细碎雪花,街面的房檐也挂着冰凌,桓慎骑马往府邸的方向赶去,面前却多出了一道身影,一个披着兔毛斗篷的年轻女子跌坐在雪地上,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不是杨珍儿还能有谁?   “表哥,珍儿扭伤了脚,实在是动弹不得,还请您帮帮忙……”   相貌出众的女子总能吸引到许多人的注视,来往经过的百姓看着那娇柔女子,再端量英武过人的镇国公,一时间涌起了许多猜测。   早前镇国公不顾名声,将自己的寡嫂娶为正妻,这才过了多久,身边又多出了一位美人儿,还真是艳福不浅。   察觉到众人的议论声,杨珍儿很是自得,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瞧出她容色非凡,她就不信桓慎是柳下惠,半点不动心思。   林凡骑着马追了上来,他盯着面色惨白的杨珍儿,压低声音劝说,“公爷,嫂子还怀着身孕呢,您切莫犯糊涂,万一伤到夫妻感情可就不妥了。”   “你说的有理。”   桓慎摆了摆手,冷声吩咐,“派人将杨氏送往金陵,交到杨家酱铺即可。”   杨珍儿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她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咬紧牙关道:“公爷,珍儿是您亲表妹啊!好不容易从火坑里逃出来,您又要将珍儿送回去,这是什么意思?是准备逼死自己的血亲吗?”   林凡来得稍晚些,并不知眼前女子是公爷的亲戚,一时间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还不快去。”桓慎催促道。   林凡应了一声,下马将杨珍儿绑了起来,又用软布堵了口,期间女子不断挣扎,气力却比不过常年摸爬滚打的军汉,就算她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都没用,很快便被制住了。   因杨珍儿管桓慎叫表哥,周围百姓也猜出了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完全没有插手的打算,不多时便散去了。   杨珍儿被塞进了马车里,整个人都被绝望笼罩着。   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杨父从来没有把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若她真回了金陵,少不得会遭受继母的磋磨,婚事也不必指望,能嫁给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就不错了,什么高门大户想都不用想。   冷眼望着马车消失在视线中,桓慎亲自去了趟城东的宅院,见到杨焕林,他也未曾隐瞒,直截了当地开口:   “我把杨氏送回金陵了。”   斯文男子瞬间白了脸,忍不住替妹妹分辩,“公爷,珍儿不懂事,我好好教导也就是了,何必将人送回去?我那继母面慈心恶,肯定不会善待她……”   “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留在京城拜得名师,为科考做准备;二是回金陵陪你妹妹,如何选择全在于你。”   杨焕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脸上也露出挣扎之色。   “我、我愿意留在京城。”   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出乎桓慎的意料,杨家兄妹本就贪财好利,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地留在桓府。若回到金陵,在继母的打压下,杨焕林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但在京城却能够等待时机。   对他而言,胞妹哪有前程来得重要?   男人掀唇冷笑,从怀里取出银票扔在桌上,随即昂首阔步地往外走,在踏出门槛前,他还留下一句话。   “母亲那里还怎么交待,你心里有数。”   “焕林明白。”   等桓慎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杨焕林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以手掩面,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好半晌都没爬起来。 第92章 番外六   立春以后, 卓琏的肚子一日日鼓了起来,好在她四肢依旧纤细, 动作也十分灵活,在酒肆里忙上忙下也不显累赘。   见主子怀着孩子酿酒, 那些丫鬟们提心吊胆,终日里寸步不离地守着, 生出闹出丁点差错。   好在付出的一切皆有回报, 且不提卓琏给自家人酿造的松膏酒,只说店里才卖没多长时日的烧酒,由于醇厚热辣、价格低廉的缘故, 普通百姓也能负担得起,甚至还有女子爱极了玫瑰露、梨花白的味道,连连夸赞, 每日在店门口排起了长队, 简直要把桓家酒肆捧到天上去。   看到坐满了客人的前堂,卓琏嘴角往上勾了勾,杏眼中盈满笑意。   因怀了身孕,那张艳美的面庞多了丝丝母性的温和,站在檐下便如同画里的仙女似的,偶尔有客人无意间走到后院,碰见老板娘都会怔愣片刻。   瞿易搬了张藤椅走到近前,嘴里絮絮叨叨,“妇人怀头胎必须小心着些,店里有我们看顾, 你何必费这个心思来回折腾?”   年前瞿易跟白氏成了亲,白氏是个厚道人,即便怀了身孕,同样将先前那孩子视如己出,母子两个亲密极了。   倒是丹绫,她被送到乡下也未曾安分下来,使尽浑身解数成为一名员外的妾室,如今吃香喝辣,倒是过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只是听说那家主母善妒,不知会有怎样的结果。   旁人的事情卓琏管不着,也不愿理会,她冲着瞿易道了谢,伸出手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管,里面盛放着梅子糖,酸甜可口,最是开胃不过。   这糖块的做法还是暗翎想出来的,而后又被桓慎学了去,前几日刚制好了一批。   在外人眼中,镇国公杀人不眨眼,如地狱修罗一般可怖,能止小儿夜啼,又有谁能想到他待在家中时,百炼钢都化为了绕指柔,为了有孕的妻子日日研究食谱,生怕她胃口不佳,损了身体。   卓琏坐了好一会儿,起身时两腿生出了几分麻痒,亏得被及时赶到的桓慎扶了一把,这才没摔在地上。   “都说了让你好好歇着,为何听不进劝呢?”   男人板着一张脸,向来冰冷的黑眸中却布满浓浓担忧,他将琏娘安全护送到了厢房歇息,蹲下身,大手接连不断地揉按着酸胀的小腿。   桓慎手上的力气不小,又识得穴位,没揉捏几下那股麻意便渐渐褪去。   女子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水眸微阖,红润唇瓣轻启,就跟枝头沾着露水的樱桃那般,诱人采撷。   轻轻吮吻着她的唇角,桓慎摸了摸鼓胀的肚皮,拧眉道:“无论这胎是男是女,咱们都不再要孩子了,我对传宗接代没什么执念,只要你别受苦就好。”   不知是怎么回事,卓琏的肚子比寻常妇人要显眼许多,不过四个月而已,便像怀胎五六月的妇人一样。   女子低垂眼帘,心里隐隐生出了猜测,却无法确定。   “到时候再说吧。”   话罢,她瞥向男子刚毅的侧脸,思索着腹中孩子长大后究竟会是什么模样,是像自己还是像桓慎。   数月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卓琏临盆那日。   天还没亮,女人便从睡梦中惊醒,腹部传来的阵阵疼痛如利刃戳刺,让她忍不住哀叫出声,伸手一摸,床褥湿淋淋一片,明显是羊水破了。   这时桓慎已经发现不对,猛地翻身下床,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出去,将稳婆等人带进门。府邸上至主子下到奴才,一个两个急得团团转,幸亏三名稳婆经验丰富,才不至于生出岔子。   卓琏疼得几欲昏厥,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睡过去,否则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夫人,您加把劲儿,宫口开了!”   卓琏没有浪费力气叫喊,反而死死咬住嘴里的帕子,热汗如浆,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将她身上的亵衣全部打湿。   屋里充斥着刺鼻的血气,腥臭难闻。   恍恍惚惚间,卓琏好像又看到了自己丧命的那口枯井,那里被改成了一所学校,许多从泰西归来的学者在讲学,有的先生穿着笔挺的西装,讲着德先生与赛先生;有的则穿着长衫,解释佛家的因果轮回。   众生皆由生至死,由死复生,此为轮回。   此时桓慎在卧房踱步,额面上尽是冷汗,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他不知道屋里到底是什么情形,但许久都没听到琏琏的声音,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作势就要往屋里冲。   “公爷是要领兵作战的人,哪能进到产房这等污秽的地界儿?”一个姓徐的嬷嬷上前阻拦,她早年在宫里当过差,据说最擅长调养孕妇的身子,桓母花费重金才将人请到府中。   “那是我的结发妻子,有什么污秽的?”   男子怒吼出声,他撂下这句话,一把推开木门,待嗅闻到浓重的铁锈味时,整颗心像被提到半空中,充斥着无尽的惊恐。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见琏娘双眼紧闭,陷入昏迷中,他双眼霎时间变得猩红,用力握住她的手,哑声叫喊:   “你快醒醒,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快醒过来!”   桓慎疯狂的模样尤为瘆人,三名稳婆战战兢兢,也没胆子将人撵出去。   按说夫人的体质不差,胎位也正,不该出现如此危险的情况,偏偏她却昏迷了,这可如何是好?   卓琏站在课堂中,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绯红床帐又出现在面前,剧烈的疼痛也席卷了她。   桓慎怎么进来了?   卓琏想开口发问,但她嘴里含着丝帕,根本张不了口。   男人欣喜不已,转头冲着稳婆吩咐,“愣着作甚?还不快给夫人接生?”   因怕刚才的情形再次出现,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子身畔,紧握着她的手,等到婴孩的啼哭声响起时,这才定下心神。   “夫人别睡,腹中还有一个孩子,头快出来了。”   卓琏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将两个娃儿平安产下,她浑身像灌了铅似的,沉重的疲惫涌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稳婆给两个孩子擦洗一番,将襁褓送至男子面前,颤巍巍道:“公爷,夫人生了一对龙凤胎。”   桓慎紧紧盯着女子的睡颜,因为太过担忧,他甚至还握住了琏娘的腕子,确定她脉相平稳方能放心。   他站起身,先将女儿抱在怀里,又看了看儿子,发现姐弟俩脸颊通红,眉毛稀疏,根本看不出像谁,与猴屁股也差不了多少。   “少爷小姐模样生的真俊。”稳婆不住口地夸赞。   俊?   桓慎有些怀疑,也没说什么,在打赏了稳婆,让奴才把人送出去后,他搬了张软榻到床边,以便时时刻刻都能看到琏娘。   卓琏整整睡了三日,她浑身又酸又疼,使不上半点力气,好在身体被人擦拭过,也换了件衣裳,倒算不得粘腻污糟。   嘴里略微发干,她想喝碗水润润唇,偏生动弹不得,桓慎也在打盹,他眼眶青黑一片,下颚也长出浓密的胡须,想必几日都没好好休息了。   不到半刻钟功夫,男人就醒了,对上琏娘苍白的面颊,他嘴唇微微颤抖,忙将水端过来,嘱咐道:“别喝太急,先润润喉。”   靠在温暖的怀抱中,卓琏喘了口气,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隐约记得好像产下了双胎,但还没等瞧见孩子们的脸,就因为体力不支昏迷过去了。   “孩子呢?”   “我让奶娘把他们抱过来,姐姐比弟弟早生了一小会儿,身体也要更健壮些。”   说着,桓慎出了门子,没多久便将襁褓放在床边,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娃并排躺着,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看得人心都化了。   他戳了戳儿子的小手,哼道:“我说过,咱们只生一回就够了,你临盆时实在凶险,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回忆起琏娘陷入昏厥的情形,桓慎骨髓里都渗着冷意,那种感觉比他自己受伤还要痛苦无助,简直像把心脏从胸腔里挖出来那般。   卓琏知道他是关心自己,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   早在孩子出世前,桓慎就取好了名字,儿子叫桓斐,女儿叫桓嫣,姐弟俩生得极像,坐月子时,卓琏每天都盯了许久,才能不借助襁褓的颜色分清他们。   这日桓母进了一家首饰铺子,店里的伙计常年干这一行,也是有眼力见儿的,早就认出了妇人的身份,忙将摆放在架子上的木匣取出来,满脸堆笑送到桓母手中。   “老夫人,您之前订下的长命锁已经造好了,是京里手艺最出众的老师傅做的,挑不出半点瑕疵。”   桓母闻声将木匣打开,细软红绸上放着两块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中间还各自镶了一块好玉,能护着孩子们平安长大。   面上露出一丝满意,李嬷嬷付了银钱后,主仆几人便上了马车。   眼下徐嬷嬷也坐在马车里,她眼神闪了闪,压低了声音劝说,“主子,夫人刚生产过,身子还需将养数月,不如给公爷纳两名妾室,也能好好照顾他。”   旁边的李嬷嬷暗暗啐了一声,人家夫妻俩感情深厚,折腾了好几年才成了亲,现在夫人刚产下孩子,若老太太提出纳妾,那不是用刀往人心窝子里戳吗?   心里这么想着,李嬷嬷也不敢多言,只希望主子千万别犯糊涂,与家里人闹得生分了。   “纳什么妾?以前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婆婆就想纳妾,那种滋味儿我明白得很,哪能让琏娘受这种苦?”   婆媳俩相依为命好几年,感情比亲生母女也不差什么,桓母又怎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您放眼瞧瞧,京里的大户人家谁不纳妾?这是规矩。”徐嬷嬷忍不住辩解。   桓母伸手揉了揉眉心,思索半晌才继续道:“当初将徐嬷嬷请过来,就是为了照顾琏娘,此刻她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让徐嬷嬷留在我们这等不规矩的人家,想来也是委屈了,还请自寻去处。”   看到徐氏难掩惊诧的眼神,李嬷嬷抿唇直笑,她不是什么好性子,直将人撵下马车才痛快。   “徐氏居心不良,继续留着难保不会生事,走了也好。”桓母虽然心软,却能分清轻重,相处多年的儿媳与伺候数月的婆子相比,该选哪个一看便知。   “您能想明白就好,那老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肯定是故意挑唆。”   李嬷嬷还真猜对了,徐嬷嬷之所以想撺掇桓母给次子纳妾,是因为她收了一名小吏给的好处,如今事情搞砸了,她还被桓家扫地出门,哪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近段日子卓琏一直在家歇着,偶尔她脑海中还会浮现出在课堂中看到的一幕,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对这些的印象越来越浅,前世的记忆也渐渐模糊,好在她酿酒依靠的是经验,而非其他,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早已印刻在卓琏的骨血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消散。   等她身体完全恢复后,京郊庄子里的那片蔷薇也开了。   所有的花朵如同粉紫的云雾,不止色泽极美,还散着浓郁的芳香,卓琏只看一眼便觉得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满园子的花都当作原料酿酒。   见嫂嫂忽略了二哥,自顾自走进花丛中东挑西选,再瞧着男子越发阴沉的脸色,桓芸抿唇笑了笑,扯着甄琳的衣袖将人带回屋中,不去当那个碍眼的。   年前甄琳先定下亲事,桓芸紧随其后,两姐妹都配给了桓慎麾下的将士,夫家虽称不上高门,但人品贵重,对待儿媳极好,把女儿托付给这样的人家,桓母也能放心。   再过不久两个小姑娘就要出阁了,这才趁着办酒前松泛松泛。   桓慎没理会别人,亦步亦趋跟在卓琏身后,也没搅扰她摘花,等到竹篮装满了蔷薇后,他勾了勾唇把人打横抱起,径自回了房。   卓琏被唬了一跳,握着篮子的手一直未松,等被人放在柔软的床褥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青天白日的,母亲妹妹都在,几间小屋距离也不远,万一让她们听见了怎么……”   剩下的话被堵在口中,篮子啪的一声坠在床边,里面鲜嫩的花朵也跟着一颤,桓慎发了狠,将花瓣扯得粉碎,全都洒落在床上,浅粉汁水透着馥郁甜香,与女子酡红双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好不容易出门一趟,你只顾着酿酒,你说说,是酿酒重要还是我重要?”桓慎低着头,黑眸里透着明显的威胁。   卓琏也不是傻子,自然清楚在此种情况下该如何回答,她好话说尽,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才将这人哄好。   原本准备造酒的蔷薇自是不能用了,桓慎生怕小妻子动怒,又趁着夜色摘了一篮子蔷薇回来,将花朵放在不远处的圆凳上。   等卓琏睡醒了,映入眼帘的就是开得更盛的蔷薇,对上那娇艳欲滴的花蕊,她又想起先前的孟浪,眼睫不住颤动着。   桓慎将斐哥儿嫣姐儿抱到跟前,两个小的还不会说话,但却能辨别出母亲的气息,三两下爬到女子身边,直往她怀里钻。   最近没下过雨,顺着半开的窗扇正好能看见一轮弯月,周围点缀了三两颗星子,时明时暗,轻轻闪烁。   桓慎抱住母子三人,下颚蹭了蹭卓琏的肩膀,态度温和至极。   “感谢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   听到这话,卓琏也深有感触,仿佛原本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但更多的她却记不起来了,索性不再多想。   老天慈悲,让桓慎有了慈悲之心,不造孽业,不积恶果,一切才发生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感谢大家的陪伴,提前给妹子们拜个早年,有缘再见呀~   安利一篇基友的文,非常好看!!!   《病娇春》by林中有雾   陆持自私阴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   姨娘将她带入伯恩王府时,就嘱咐她,陆持不是她能够招惹的。   沈棠一直记得,处处避让,比起荣华富贵,她只想好好活着。   可她不知道,有些人就算不招惹也会自己黏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