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抚大秦》作者:一两故事换酒钱 文案:   十世轮回,九世沉淀。   最后一世,穿至大秦,在行将解脱跟生死间,明悟了周秦至清末,两千多年帝制的大变局真相。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   变世间但凡能变者。   就在嵇恒行将身亡之际,一道利落的声音,从秦渭水畔传来:“先生切莫一心求死,再给朕讲二两‘周秦间千古大变局’的故事。” 第001章 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   “痛,太痛了!”   一间发着腐朽气味的牢狱中,一个因身体疼痛,蜷缩身体的青年,缓缓抬起眼皮,这是一双不合年龄、饱含沧桑的双眼,眼中充满着疲倦、悲怆及痛苦到肝肠寸断的绝望。   青年疲惫的双眼,痛苦的扫了眼四周,又沉沉的闭上了。   他知道自己再次穿越了。   这是第十次。   也会是最后一世。   一股剧烈的疼痛感袭来,他的身躯不断颤抖着,一股莫名的抽离感袭上了心间。   青年咬牙稳住身子,对这种情况早已习惯,知晓这是在发生什么。   上一世记忆的褪去,此生记忆的涌来。   ……   “大秦,始皇三十五年,燕国贵族,诽谤朝政……”嵇恒缓缓睁开眼,脸色有些惨白,双眼却很坚毅,他已清楚这世的身份。   他是燕国贵族。   燕国灭亡后,嵇家举族被迁到了咸阳。   半年前,这具躯体的前身跟一些方士、儒生聚众诽谤始皇、诽谤秦政,被朝廷知晓,始皇震怒之下,‘以妖言乱黔首’为名下狱。   秋后,他将跟其余四百六十余人一起被坑杀。   这一世。   他为后世口中‘坑儒’中的一员。   “只有不到一月了吗?”   嵇恒抬起头,望着有些昏暗的牢狱,心绪格外的平静,“也好,不用再去面对即将到来的惨淡乱世,也算是一个幸事。”   “我已为天下尽心九世,这一世就这么结束吧。”   “人力终究难敌天数。”   “人间也太苦!”   嵇恒继续蜷缩着身子,找了块相对干燥的地方,就这么和衣睡去。   今夜,他睡的很祥和,也很踏实。   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经历了九世。   第一世为宋末陆秀夫,第二世为五代中的后周王朴,第三世为元末脱脱,第四世为汉末皇甫嵩,第五世为隋末张须陀,第六世为明末孙传庭。   第七世为东晋桓温。   这一世,他励精图治,一心北伐,一统山河,结果不仅被皇帝猜忌,还被各方算计,体衰之时,终于是生出了怨恨。   跟这群昏君妄臣一起,怎么可能救得了天下?   他生出了自立之心。   只是每当他生出自立念头,就会突染恶疾,然他心志坚定,不为所动,依旧执意称帝,但最终在布置好称帝典礼之时,却突然暴毙而亡。   临死都没能坐上去。   第八世为三国诸葛亮。   这一世,他不再急于出世,而是在隆中恢复心态。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他的心绪恢复如常,刘备的三顾茅庐,最终打动了他,再次选择了出仕。   历经前面七世的磨砺,他的文韬武略早已达到生平巅峰,眼下君臣同心,他自信这一世定能一举匡扶天下,平定乱世。   他内外兼修,七擒孟获,五伐中原,为蜀汉鞠躬尽瘁,最终却因过度劳累,命殒五丈原。   功败垂成。   第八世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太大,心气在这一世被尽数耗光,锐气尽失。   第九世为唐末韩偓,这一世,他终其一朝,都只是在尽人事,看天命,唐灭之后,也并未再选择殉国,而是选择了归隐,不再过问尘事。   他对匡扶天下已彻底心死。   也不再寄望匡扶天下后,回到现代长生不老。   九世的记忆,如幻灯般在脑海闪现,又很快如泡影般幻灭,唯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   ……   十日后。   “还有十五天,就是我的死期。”   嵇恒拾起一块石子,在监牢的墙壁上添了一横,对于即将到来的死期,他表现的很平静,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洒脱。   这时。   监牢外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一个干瘦狱卒迈着大步,来到嵇恒的监牢前,冷冷的扫了几眼,把监牢门打开,颇为吃味道:“你小子还真是走运,竟得了季公子赏识,季公子的父可是位列朝廷,快点利索点,把自己收拾一下,季公子在那边等你呢。”   嵇恒点点头,拍了拍赭衣,走出了监牢。   狱卒口中的季公子,是他前几日在牢中认识的。   此人似顶撞了自己父亲,被其父一怒之下,找关系给关了进来,说是要磨磨其性子,但终究只是口硬心软,只限制了其自由,日常依旧是粳米肉食,但也足以让监牢的人羡嫉不已。   他们吃的可都是难以下咽的餱(hou)食。   甚至餱食也只有狱中较有身份的官员、儒生、方士及部分六国贵族才能吃上,至于底层士人、家道中落的贵族及被株连全族的罪犯,别说餱食,能给点带米屑的糠饼就不错了。   他之所以跟这位季公子搭上关系,并没多少曲折离奇、跌宕起伏的过程,只是前几日这季公子跟狱中儒生争吵时,他无意间说了句令这位季公子听着顺耳的话。   仅此而已。   眼下大秦江山岌岌可危,但关中不少人依旧对始皇很是崇敬,这位季公子就是其中一人。   只是这季公子毕竟年少,又岂会是深谙唇枪舌剑的儒生对手,几番对峙下来,除了自己被说的面红耳赤、怒发冲冠,气的吵着嚷着要找人宰了那些儒生外,却是拿儒生没有丝毫办法。   将死之人,无敌之人!   嵇恒只是在儒生叫骂最凶的时候,说了一句‘劝君少骂秦始皇’。   他这稀疏平常的一句,若在平时,很难引人瞩目,只是身处狱中,牢狱关押的又都是即将被始皇处死的儒生、方士、贵族,而他本为燕国贵族,自是激起了众怒,被狱中上百人群起而攻之,不仅被骂成了叛徒,还被开除了‘贵族籍’。   被人一阵指鼻狂骂,嵇恒也是有些恼了。   继续出言驳斥了几句。   而他驳斥儒生的那些粗鄙之见,也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让这季公子不禁眼前一亮,甚至主动邀请他一起同饮同食,能以一些学识换些酒肉,在嵇恒看来,自是划算的。   人之将死,何必去亏待自己?   一来二去。   两人就有了一定的交情。   信步间,嵇恒到了一间僻静小屋。   屋中人似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不过并未出门迎接,只有一道颇为兴奋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嵇恒,你这次该好好讲讲那‘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了。”   “我这次可是带了酒!” 第002章 天之变局,尚未始定!   牢狱偏僻小屋内。   嵇恒跟季公子相向而坐。   案上摆着一壶浊酒,一盘早已切好的羊腿肉,两个较为粗制的锅盔,铜盘上还摆着一个灰蒙的陶罐,罐中装着的是用盐腌制好的肉酱,味道很重。   在秦朝,像案上摆放的丰盛饮食,唯有公乘以上高爵才能吃到。   寻常人根本没资格。   嵇恒微微颔首,并没什么讲究,就这么吃了起来。   季公子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也并不是很在意,只是嘴中一直念叨着,上次嵇恒无意道出的‘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似对这句话很有感觉。   浊酒入肚,腹中生出一股热气。   嵇恒这才缓缓道:   “周秦间为天地千古一大变局。”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国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   “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有篡弑相仍,祸乱不已。”   “再并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实不得不变。”   “于是……”   嵇恒抬头,看向了远处天穹,空中仿佛多出了道道霹雳,在制止他继续开口。   恍惚间。   他想到了自己第二世。   第二世时,他为后周大臣王朴。   借着后世记忆,他在天下予取予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如有神人相助,帮助周世宗几近横扫天下,可惜因泄露太多天机,最终跟周世宗齐齐暴毙,后周也因此被逆臣篡夺。   功败垂成!   “于是什么?”季公子好奇问道。   嵇恒沉吟片刻,重新组织语言,继续道:“于是秦起襄公、章于文、穆、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角群雄而定一尊。”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天下之一统,实乃‘势’‘气运’‘天之变局’为之也!”   “然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时难剧变。”   “因而……”   嵇恒看向天穹,眼中闪过一抹凌厉。   第二世时,他因泄露天机夭亡,但这一世,他就没想过去匡扶天下。   现在身陷牢狱,半月后就会被坑杀,就算真遭天谴,注定早夭,但他现在也就只能活十五天,早几天晚几天死,对他有什么区别呢?   横竖都一死罢了!   他肃然道:   “因而这场天之变局,就算大秦一统了天下,也依旧不会结束。”   “这场足以影响华夏千古的变局才刚刚开始。”   “大秦一统天下,只是气运为之!”   话音落下,四下死寂。   季公子愣了一下,好似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有点迷糊。   前面嵇恒不是还在夸秦吗?怎么突然话锋一转,就变成大秦一统天下只是运气好了?   一墙之隔。   听到隔墙传来的话,扶苏脸色陡然一变。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说动始皇,让始皇来查看胡亥近日的改观,结果就撞上了这些。   “父皇……儿臣……”扶苏额头冷汗涔涔,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前不久。   赵高因卖官鬻爵的事被揭发,在证据确凿下入了狱,而胡亥因跟赵高关系亲近,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数次为赵高求情。   最终惹怒了始皇,被始皇当场下了狱。   狱中艰苦。   扶苏身为兄长,岂能坐视不管?   在有意提点了胡亥几句后,便开始向始皇求情,更是多次直言胡亥已改错自新,也认识到了错误。   而今更是在狱中深刻反省。   最终。   他说动了始皇。   不过始皇显然对扶苏的说法并不信服,而是选择前来狱中,实地查看一下情况。   只要不出现意外,胡亥老实的待在狱中,这次的牢狱之灾基本就结束了,只是扶苏怎么都没想到,临末会遇见这事。   跟胡亥对饮畅谈之人,他其实有所了解,此人为燕国贵族,因卷入方士儒生的谤议,被牵连入狱。   前几日。   胡亥跟此人都是正常在交谈,何以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   一时间。   扶苏也是慌了神。   但始皇就在身旁,他却是不敢置之不理,而且还关系着幼弟。   扶苏沉吟片刻,冷声道:“父皇,此人为六国余孽,对大秦本就怨恨有加,而今死期将至,已是彻底破罐破摔,所以才敢这么口无遮拦,还请父皇不要把这些胡言乱语放在心上。”   “这是儿臣失察,请父皇恕罪。”   嬴政面色漠然。   让人根本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其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他十三岁即位,在位数十年,听过太多咒秦、骂秦、怨秦、恨秦的话了,就是刚才踏入牢狱,四周对自己、对大秦的咒骂之声,又可曾少过?   隔墙。   季公子在愣了一阵后,终于是反应过来,面露愠色,拍案怒喝道:“嵇恒,大秦怎么样,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一个罪犯,是我让你能吃好喝好,我是让你讲大秦过去的丰功伟业的,不是让你来对大秦评头论足的。”   “你没这个资格!”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揽入怀,仰头倒灌入口。   双眼惺忪道:“你不是让我讲‘战国者,古今一大变革之会’吗?”   “我本来是不欲多说的,只是方才想通了,我命不久矣,又何必去顾虑太多?”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不过这些对大秦尚过于遥远,因为大秦连这个乱世都未终结。”   “胡说八道。”胡亥愤然起身,满眼怒火。   “胡说八道?”嵇恒摇摇头,神色轻叹道:“你太高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了,大秦眼下只是空有一统之名,并无统一之实。”   “打天下跟治天下是两回事。”   “天下一统之后,新建的帝国必须完成从一个军事国家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也意味着,大秦唯有将关东六国的文化、制度,完成彻底的社会整合,如此才算真正终结了乱世。”   “但大秦立国近十年,现状又是如何呢?”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之事,并未得到一星半点的解决。”   “这难道能被称作终结了乱世?” 第003章 杀我者,扶苏也!   季公子皱了皱眉,对嵇恒的话不太高兴,但也并未发怒,神色微异道:“黔首未集?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嵇恒继续一口浊酒一口肉。   吃的满口留香。   隔墙。   扶苏自是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稍许还有些惊怒,只是在听到‘黔首未集’时,整个人不禁愣住,神色陡然变得急促不安,完全不敢抬头看一旁的始皇。   这句话是他之前说的。   大半年前,不少儒生、方士当街诽谤秦政,始皇一怒之下,下令坑杀方士,他那时去劝谏始皇,说:“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不过始皇当时对此却很是震怒。   他也因此遭到冷落。   而今此事早已过去,然嵇恒这番开口,却是将旧事重提,始皇这次前来,本就是对胡亥亲近六国贵族心有不满,眼下又牵扯到自己跟儒家,只怕会令始皇更加愤怒。   扶苏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叫苦。   “我想起了。”   季公子陡然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流光,振奋道:“我就说这话怎么这耳熟。”   “半年前,这是大……长公子劝谏始皇时说的,不过当时却惹得始皇震怒,长公子也因此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理事,所以你说的不对。”   “如大秦真的黔首未集,始皇又何必会震怒?”   嵇恒面色如常,将酒壶放下,不以为然道:“你这解释就太过牵强了,始皇怒,是因扶苏没有眼力见,到那时还在给儒生求情,并非是因为这句话说错了。”   “甚至……”   嵇恒顿了一下,才道:“始皇对扶苏有如此见地,还是很高兴的,不然就凭扶苏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值得再培养。”   “而且你真认为始皇迁怒扶苏是不满?”   “难道不是?”季公子蹙眉,随即也很是不满道:“是长公子,你虽被判处了死刑,也的确刑期将近,但也不能随意喊叫公子名讳。”   嵇恒摇摇头,并没放心上。   而今的他,生死早已看淡,又岂会在意这些?   他用手枕着头,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就这么仰躺着,缓缓道:“你就不要用外界的要求,来规劝我这将死之人了。”   “一两故事一两酒,你给酒来我开口,至于怎么讲怎么说,这得由我选择。”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我心中自有权衡。”   “我如果没猜错,长公子说出这句话时,始皇应是且怒且喜且忧。”   听到嵇恒的话,季公子面露愠色。   嵇恒却没搭理,自顾自道:“始皇怒的是扶苏公然顶撞自己,否认自己的政策。”   “喜的是扶苏敏锐的观察到了大秦现在的统治现状,并对其有着清醒的认识。”   “忧的是扶苏涉事不深,没有自己的班底,尤其是缺乏军功,一旦始皇去世,就目下扶苏的表现,根本无法控制朝局。”   季公子拍案而起,神色又惊又怒。   “放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嵇恒,你真以为被判处了死刑,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吗?”   胡亥此刻只觉毛骨悚然。   他本是想让嵇恒来讲一下‘周秦之间的大变局’,让他对天下过去形势能有些了解,但却是怎么都没想到,嵇恒会这么无法无天,不仅不为长兄名称避讳,还诅咒始皇去世。   这是他断不能容忍的。   若是这番话被传出去,他更是会受到不小牵连。   他如何不怒不惧?   一墙之隔。   扶苏也是大惊失色。   嵇恒不尊重自己就罢了,还敢直接诅咒父皇,真是岂有此理。   扶苏阴沉着脸,霍然起身,道:“父皇,嵇恒多次言出不忌,儿臣请令,立即诛杀此人。”   嬴政面色微沉,眼中露出森然杀意。   只是在看向扶苏时,目光微微停顿,最终所有的杀意,都化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凝重,等目光移开时,本有些阴沉的脸色,已恢复如常。   嬴政平静道:“朕已判其死期,又岂能出尔反尔?”   “可是父皇……”扶苏这下是真急了,嵇恒眼下都敢直接咒始皇去世,若是让其继续说下去,只怕会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为人子,岂能坐视父皇受辱?   然而,不等他再次请求,嬴政便漠然看了过来,平静道:“曾子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朕也是想听听,这将死的六国之人,对大秦究竟是何看法。”   “此人虽言语狷狂,却也不无道理。”   “世上哪有万寿无疆之人?”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逝者如斯,纵圣贤也不能常驻世间。”   闻言。   “父皇——”扶苏眼睛陡然一红,悲从心来。   他向来不惧始皇的任何惩罚,打他骂他,甚或教他去死,都不曾有任何不堪之感,但突然听到始皇承认自己也会老时,终于是忍受不住,直接红了眼。   嬴政心中长吁一声,拍了拍扶苏肩膀。   并没有再开口。   隔墙。   对于季公子的暴怒,嵇恒并不在意。   现在的始皇,在关中不少人心中,还是同苍天等高。   但始皇是人,是人就注定难逃一死。   他淡淡道:   “就事论事。”   “我不与你争辩其他。”   “或许你认为我在胡说八道,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消息。”   “扶苏会被始皇派去北疆,与蒙恬共事。”   “到时自能佐证我的观点。”   “虽然那时我已魂归九霄,却也算还了这顿酒肉之情。”   “始皇为扶苏铺垫好了一切,但大厦将倾,又岂是扶苏能力挽狂澜的?”   “扶苏的政见太浅显,也根本不知天下之害,久居宫闱,对大秦的政策了解不深,空谈仁义,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甚至……”   “我之所以被杀,也是为他所害。”   话音落下。   胡亥却是愣了一下,不悦道:“你这完全是血口喷人。”   “你的罪状早已定下,是因诽谤始皇、诽谤大政,跟长公子有什么干系?”   “当初你们伏法,长公子可是亲自替你们求了情,你前面说的那‘黔首未集’,就是长公子为尔等求情时说出的,现在你临死,倒怪起长公子来了?”   “难道六国之人,都这么厚颜无耻?” 第004章 大舟已过巨波海,新帆却覆江河前!   隔墙。   扶苏满脸愤懑和恼怒。   他就不认识嵇恒,何谈去坑害他?   这完全是欲加之罪!   他连忙解释道:“父皇,儿臣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此人,断不可能去陷害他。”   “儿臣属实冤枉。”   嬴政看着神色委屈的扶苏,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继续听下去吧,他的确看出了一些外界没察觉到的东西。”   闻言。   扶苏一下子怔住了。   嵇恒摇了摇酒壶,还剩最后两口了。   他开口道:“我前面说过,周秦间为千古之大变局,其间需要变革的东西很多。”   “大秦想真正坐稳天下,首先要解决的便是‘天下一统’,这个一统非是地界上的一统,还包含文化、思想、经济、体制等方方面面。”   “大秦显然没有做到。”   “眼下大秦最亟需解决的问题,的确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   “但这两个问题只是表象,真正的矛盾是大秦体制跟关东六国体制间冲突,这是两种思想文化的冲突。”   “当初荀子入秦,曾留下一长文。”   “上面连用四个‘古之’,高度评价了秦地风俗,并感叹‘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佚而治,约而详,不烦其功,治之幸也。秦类之矣’。”   “荀子为惊世大儒,尚且为秦地震撼,何况是寻常黔首?”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   “战国之际,各地因诸侯不同,治理方式不同,因而构成了不同的文化。”   “这些文化的差异,直接或间接的导致了不同地域间政治文化和治理模式的不同,而这些不同在总体上又表现为关东跟关中两种风格的对立。”   “这种对立是大变局之下,一统的王朝必须去解决的。”   “只不过现在落到了大秦身上。”   “始皇及治国大臣显然对此是有所察觉,开国之初,便废除封建,分天下为三十六郡,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服,上下统一政令,让帝国如臂使指。”   “而后更是彻底贯彻将天下定于一。”   “推行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改币制等一系列举措。”   “但这些举措对改善对立帮助不大。”   “我前几年,曾看过《语书》上面记有现任内史腾的上书,上面写道:‘今法律令已具矣,而吏民莫用,乡俗淫失之民不止……私好、乡俗之心不变!’”   “你可知南郡归秦多少年了?”   嵇恒突然问起了胡亥。   胡亥一愣,很利索的摇了摇头。   他生来就住在宫中,哪知道这些细枝末节?   “南郡是始皇即位那年设立的,不过南郡过去早就为秦国实际占领,因而真正算下来,秦统治南郡的时间已近达六十年。”   “六十年,南郡的私好、乡俗之心不变,依旧盛行楚俗。”   “这便足见以秦国为代表的关中文化和以楚国为代表的关东文化矛盾之剧烈。”   “由此也能得出,仅靠一统制度,是完成不了社会整合的。”   “必须要从思想文化上做改变。”   “始皇意识到了吗?”   胡亥脸色一沉,目光有些不善。   若是嵇恒还敢口出不逊,他定要让嵇恒好看。   扶苏同样目光微冷。   嬴政眼中却是露出一抹好奇之色,他现在也颇为好奇,嵇恒这些六国之人眼中,他是否有意识到想彻底完成国家整合,必须要从意识层面着手?   嵇恒摸了摸下巴,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始皇应该是意识到了。”   “或许在朝臣眼中,焚书坑杀,是为统一意识。”   “即罢黜百家,独尊法术。”   “但在我看来,这个理解有问题。”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就在力推法制,试图用关中的文化、体制去统治天下。”   “只是八九年过去,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之事不仅没得到解决,甚至还愈演愈烈,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也在不断削弱,始皇不可能察觉不到。”   “因而始皇一定会转变想法。”   “即用带有鲜明儒家特点的礼乐去换取关东黔首支持。”   “而这便正好印证了我前面所讲。”   “杀我者,扶苏也!”   嵇恒的话说出,四下彻底安静。   胡亥眉头紧皱,挠了挠头,有点理不清状况。   父皇想启用儒家?   不可能。   他过去一直待在始皇身边,跟始皇很是亲近,从来没听到父皇提及过,而且这跟嵇恒以及跟大兄长有什么关系?   两者完全是两码事。   嵇恒将壶中的最后一口酒饮下。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说错。   虽的确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第四世为皇甫嵩,讨伐黄巾时去过会稽,亲眼见过会稽刻石。   上面石刻就写有:‘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黔首修絜(洁),人乐同则,嘉保泰平’。   这篇刻文就带有鲜明的儒家礼乐色彩。   之所以让季公子困惑,是因这篇刻文并未现世,这是始皇第五次东巡,也就是最后一次东巡时所刻,时间是在两年后。   眼下外界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对此有了解,所以他才能更透彻的洞悉到焚书坑儒的真相。   他并不清楚始皇的真正意图,或许是真起了转变之心,亦或者是察觉到身体欠安,想提前为扶苏上位奠定一些基础,无论哪一种,都注定会发生焚书坑儒。   因为扶苏被始皇认定为了‘秦二世’!   这就是理由!   “不对。”胡亥面露不悦,道:“你这完全就是在乱说一通,这分明是两码事,哪有什么干系?长公子就没见过你,又岂会对你生出加害之心?”   “你也莫要忘了,这是始皇判的坑杀。”   “跟长公子又有什么关系?”   嵇恒将酒壶放在地上,缓缓直起身子,朝小屋外走去,边走边道:“酒已喝完了,我就先回去了,等下次有酒时,我再来给你作答。”   “你可以先去想想。”   “儒生、方士、还有我这些贵族余孽,过去难道没有诽谤朝政?没有诽谤始皇?为什么这一次始皇会这么震怒?甚至是不听任何劝谏,直接就下令坑杀?”   “这一切都有原因。”   “而原因我前面已经说过了。”   “大舟已过巨波海,新帆却覆江河前。”   “奈何!奈何!” 第005章 嵇恒真因我而死?   胡亥眉头紧锁。   他觉得嵇恒是在糊弄玄虚,完全是莫须有的事,偏要生编硬造一个。   但一想到大兄长之前所说‘黔首未集’,以及嵇恒这言之凿凿的模样,心中又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此事为真,或许还有一番说法。   胡亥目光阴晴不定。   良久,他忍不住叹气一声,神色惆怅道:“若是赵高在就好了,有他在一旁提点,我又怎会完全不明就里?”   “只是大兄长真会去‘害’嵇恒?”   “这可能吗?”   胡亥看着眼前狼藉的大案,惆怅的叹气一声,拂袖离开了这间小屋。   另一侧。   扶苏脸色青红,神情颇为郁闷。   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嵇恒要污蔑自己?   他很肯定自己不认识嵇恒。   也不可能认识!   他作为始皇之子,深知始皇的喜好。   始皇对燕人十分厌恶。   而这一切自然是有原因的。   早前,始皇跟太子丹关系情同手足,但后面因立场不同,开始生出嫌隙,甚至是互相仇视。   而后为阻止大秦一统天下,太子丹更是命荆轲于献图之际,刺杀始皇,三年前,始皇在兰池遇到贼人袭杀,经廷尉府查命,这股贼人背后也有燕国贵族的身影。   始皇如此憎恶燕人,他又岂敢亲近燕人?   他从始至终就没听说过嵇恒。   若非胡亥被父皇下狱,他作为兄长,于情于理来狱中探望安抚,只怕此生都不会听到任何有关嵇恒的消息。   他想不明白,更想不通。   嬴政负手而立,把一切都看在眼中,淡淡道:“扶苏,你认为此人说的如何?”   扶苏作揖道:“回父皇,儿臣认为此人所言,完全是在胡说八道,全凭个人臆想,凭空捏造,毫无半点根据,尽是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嬴政微微蹙眉,冷声道:“你听了这么久,就这点认识吗?”   扶苏面色一白,道:“儿臣愚笨。”   嬴政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暗暗的摇了摇头,迈步朝狱外走去。   同时一道声音,传入扶苏耳中。   “你也下去好好想想吧。”   “此人的确恨秦憎秦,但朕认为,他所言不无道理。”   扶苏楞在原地,身子微微一颤,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父皇认为,他是因我而死!”   “这怎么可能?”   “我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他,又如何会想着去加害他?”   “而且我自记事以来,从未生出过任何加害他人的念头,此人为燕人,跟我没有任何交集,为何父皇会这么说?”   “扶苏不懂!”   扶苏现在彻底茫然了。   始皇是判嵇恒被坑杀的人,自不可能出错,那便只可能是自己意会错了。   但他又岂会去害一个无相干的人?   这毫无理由啊!   良久。   “其中难道还有我不知的隐情?”   扶苏镇定下心神,他手扶着大案,眼中困惑之色不减,“嵇恒方才也说了,原因就在他前面说的话中,我现在需静下心来,好好的理一理,应该能明白话中的一些深意。”   “但他为何会是因我而死?”   “他不是被父皇判处的坑杀之刑吗?也是廷尉府查处的,我全程都未参与,近些年,我也未跟燕国贵族有过任何交集,唯一一次求情,还是为几个儒生,何以就成了‘害人凶手’?”   他想不明白。   也实在是想不通。   狱中。   嵇恒回到了自己牢狱。   在回来的途中,自是没少被两旁的儒生、方士冷嘲热讽,但他直接无视了。   他心中有事。   前面为季公子指点,无意泄露了一些天机。   而今他感觉自己前几世的一些生活记忆,开始被逐渐淡忘,唯留下那些印象深刻的记忆。   这一次的淡忘跟穿越来时不同,穿越来时,他有着完整的九世记忆,在被抽离后,脑海中还是留有一些残存记忆,只是随着这次泄露,这些残存记忆变得更加精练。   或许用不了几次。   他前九世的记忆中,一些细节会开始模糊,唯留下一副模糊的影子。   嵇恒其实并不太在意。   每一次穿越,残存最多的记忆,其实是上一世的,至于更前面的记忆,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去,对他而言,最有用的其实是经验。   上一世,也就是第九世,他为唐末韩偓。   这一世,经过第八世的痛心失败,早就被磨灭了心气,因而并没太多记忆点,记得最多的其实是那些唐诗,以及唐亡之后,自己作为一名隐士,纵情山水的闲适。   但也并非没有。   他作为隐士时,曾专研过药道。   回忆着脑海中的那几幅药方,他拾起狱中的一枚小石子,在牢狱的墙壁上篆刻起来。   人活一世,总要留点什么。   虽然他命不久矣,但这些药方,日后若能为外界所知,或许能救下不少人,也算他为天下做的最后一点贡献了。   沙沙沙!   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文字。   只不过非是秦篆,而是横画长竖画短的隶书。   唐朝时因唐玄宗喜欢隶书,隶书得到‘中兴’,在唐朝又辉煌了一百多年,他第九世为唐末文学大家,自对隶书有一番造诣。   而且秦篆刻字实在繁琐,他自不会去求其次。   他并不担心秦人看不懂,隶书本就起源于秦朝,他写的字或许有个别是与当代不同,但毕竟是一脉相传、同宗同源,只要稍加揣摩,很容易就猜出是何字。   狱内很噪聒。   随着死期将近,一些儒生、方士已有些发疯,在狱中歇斯底里的吼叫着。   但并没多少人搭理。   嵇恒默默的在墙上刻写着。   只是他原本记忆中的几副药方,最终只留下了三副半,写到第四幅时,却是记不起具体药材了,因而也只能中途作罢。   他将小石子,信手扔在脚下,看着墙上工整的隶书,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即。   他似想起了什么,举目望向了天空,轻声道:“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嵇恒打了一个哈欠,酒饱饭足,一股困意渐渐袭上了心头,他伸手抓了几把身旁的枯草,潦草的盖在身上,就这么和衣睡去。   狱外艳阳高照。 第006章 交代后事!!!   雍宫。   扶苏所住的宫殿。   此时一间偏殿内,扶苏端坐席上,身下不远,坐有一名肥白如瓠的男子。   此人面目白净,脸膛肥大,全无精悍气象。   看着身前这雍容富态的男子,扶苏忍不住出声揶揄道:“张御史,几日不见,你倒是比寻常瘦了几分。”   张苍尴尬的笑了笑。   拱手道:   “长公子说笑了。”   “下官自来就生得白,生得肥,又喜好甜食,从不忌口,就算想瘦,也不知从何处瘦起。”   “公子就莫用这般言语挤兑我了。”   扶苏大笑一声,没在张苍身材上多说,开门见山道:“张御史,这次之所以把你叫来,主要是心中有惑,想让张御史为我解惑。”   张苍心神一凝,道:“公子请讲,若下官知晓,定知无不言。”   扶苏点点头,他看了看四周,说出了早在心中想好的说辞,“我昨日去了一趟御史府,看望我幼弟,在狱中,我听到了一名罪犯的话,这人原为燕国贵族,将在十四天后被坑杀,他在狱中,并不认为自己是因诽谤被定罪,反而说是被我‘所害’。”   “我对此很费解,昨夜思索一宿,都没想通缘由。”   “这才将你请来,为我答疑解惑。”   闻言。   张苍狐疑的看了扶苏几眼,疑惑道:“世人多有胡言乱语,公子为何要为这些费心?”   “此人既被判刑坑杀,定对朝廷抱有极大怨念,公子过去名声在外,这些六国余孽,本就见不得朝廷安宁,自会想尽一切办法破坏朝廷安稳,抹黑公子自也在其列。”   “公子实是多虑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呢?”扶苏道。   张苍愣了一下。   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公子何出此言?”   “被坑杀的儒生、方士、六国余孽,罪状早已罗列,也早在半年前就公之于众。”   “若是他们真有异议,又岂会不乞鞫(ju),眼下判决已定下,距他们的死期也越来越近,这些人恐慌之下,难免不会胡言乱语,公子何必当真?”   扶苏苦笑一声,额首道:“张御史所言极是。”   “我起初也并未当真,只是后面细想时,却觉得此人说的有一定道理,但具体是什么道理,一时又没有想透,这才想让张御史来为我解疑。”   “公子……”张苍面色一沉。   扶苏摆了摆手,制止了张苍劝说。   他沉声道:“张御史稍安勿躁,容我将此人所讲一一道出,到时张御史再争辩也不迟。”   随即。   扶苏将嵇恒昨日所讲,略作省略的讲了一遍。   张苍眉头一皱。   他对罪犯所讲并不感兴趣。   只是听到扶苏说,此人点出,大秦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时,不禁暗暗点头,眼中多了几分认可,但也并未在意。   此人燕国贵族出身,本就是乱法之人,有这种意识再正常不过。   当听到此人揣测,听到扶苏进言,始皇且怒且喜且忧时,脸色不禁一变,而在听到此人后续又大胆预言,扶苏不久会被送到北疆,跟蒙恬共事时,脸色更是惊变。   在听到此人说始皇会转变思路,用儒家来平衡关中跟关东冲突时,额头瞬间冷汗直冒。   “张御史,张御史……”   扶苏的声音再度传入耳中。   张苍这才从惊骇中清醒过来,他紧张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面色无比的苍白。   看着张苍这惊恐难安的神色,扶苏心中陡然一沉,他自是明白了过来,张苍这是听出了话中的弦外之意,所以才会表现的这么惊惶。   “张御史,现在你认为,此人所说‘杀人者,扶苏也’,是否有一定道理?”   张苍紧张的看了看四周,整个人似惊魂未定,良久,才离案起身,深深一躬,无比郑重道:“公子,下官冒昧问一句,此人姓甚名谁?他的这番言论,公子可有跟第三人讲过?还有……陛下,陛下可否知道这些?”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问起了扶苏。   扶苏面色一沉,神色越发不解,问道:“张御史,为何会问这些?”   张苍长躬着身子,道:“还请公子解答。”   扶苏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如实道出:“此人名嵇恒,蓟城人,原为燕国贵族,他的这番话,除去当时在场的几人,你目前是唯一一个。”   “至于陛下……”   “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   “他的这番话,真有这般利害?”   “让你都坐立不安?”   张苍苦笑一声。   他岂止是坐立不安,分明是如芒在背。   嵇恒说的这番话,看似在指责扶苏‘害’他,但话里话外,其实另有一层深意。   就是始皇在交代后事!   张苍用脚踩了踩地上的汗渍,压下心中的惊恐不安,紧张的问道:“公子,陛下……陛下对他这番话,可有表露什么不满?”   扶苏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未曾。”   闻言。   张苍缓缓抬起头,幽怨的看着扶苏,哭丧着脸道:“公子,你这下把我害惨了。”   扶苏一怔。   整个人直接懵住了。   嵇恒说是为他所害,现在张苍也这么说。   但他什么时候害他们了?   扶苏追问道:“张御史,你先把话说明白,我怎么就害你了?”   张苍轻叹一声,满腹委屈道:“公子,你平素那么聪颖,为何在这事上就犯了糊涂?”   “这人虽没直接言明,但已说的十分露骨。”   “公子你前面也说了,陛下对这番言论,并未表露太多不满,这已足见,陛下其实是认可此人的意见和观点的,公子你再仔细揣摩一下,难道还没发现话中的弦外音吗?”   听着张苍埋怨的话,扶苏不禁苦笑一声。   他是真没明白这话外音。   见状。   张苍小声提醒道:   “公子你这是当局者迷了。”   “此人句句都在点你,甚至已是指名道姓了。”   “只不过公子你会错意了。”   “此人的言语,根本没把公子当长公子。”   “而是另有身份!”   “另有身份?我不是长公子,还能是什么身份?”扶苏满脸疑惑。   张苍也是有些急了。   他急促不安的看了看四周,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急忙提着衣角,蹑步走到扶苏近前,耳语道:“在此人的论述中,公子你已非是长公子,而是大秦储君。”   “秦二世!!!” 第007章 三人成虎,事多有!   闻言。   扶苏如遭雷亟。   整个人直接怔在原地。   张苍的这句话,如一道惊雷,击破层层乌云,照亮了其心中迷惘。   尤其是想到始皇昨日所说,‘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逝者如斯,纵圣贤也不能常驻世间’时,眼眶不禁再次湿润。   在张苍点明后,他全想明白了。   但他宁愿什么都不知。   望着魂不守舍的长公子,张苍也在心中暗暗一叹。   同时对这嵇恒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此人目光非凡。   即便是他,亲历了去年的焚书,及今年定下的坑杀,也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此人却目光如炬,一眼瞧出了暗中虚实。   这高绝的眼界实在有些骇人。   甚至是细思恐极!   张苍缓缓退到下方,神色凝重道:“公子,此事牵涉极深,切莫再对外吐露,若是为他人知晓,定会给公子带来不少麻烦,陛下虽对这番言论暂无异议,但事关大秦未来,又关涉着帝王心术,容不得半点大意。”   “公子当慎之又慎!”   扶苏勉强镇定心神,连忙离案起身,朝张苍深深一躬,道:“扶苏谨记。”   “多谢张御史解疑。”   “这次是扶苏考虑不周,连累张御史了。”   张苍也深深一躬,苦笑道:“下官过去只是个理财小吏,在朝中一直被戏称为沉沦奢靡之徒,而今能得公子如此信任,将这么重要的事告知,心中已是万分感恩,岂敢再受公子这般大礼?”   “不过……”   “公子日后当留心此人。”   “此人对朝堂之事十分熟悉,有着超出常人的眼界和胆识。”   “他的这些见解,就算是当朝大臣,也无一人看出。”   “就算是下官,之前也一直认为,陛下行‘焚书坑儒’之举,是为践行李丞相所书‘罢黜百家,独尊法术’,但经此人这番直指本心的点拨,这才幡然醒悟。”   “大秦开国以来,一直都独尊法术,何曾真用过百家?”   “就算设立了一个博士学宫,但博士学宫的职能一直就很明确,就是君主面临疑难时,他们需为君解疑,供君前决断,充其量就起一个辅助补充的作用,诸子百家何曾在朝堂上真正据有过一席之地?”   “如此百家,何需去罢黜?”   扶苏一愣,迟疑道:“听着像这么个理,但总感觉哪里不对。”   张苍摇了摇头,道:“公子你又错了。”   “公子你是不是认为儒家不在此列,罢黜百家,也主要是在针对儒家?”   扶苏点了点头。   张苍苦笑一声,神色颇为复杂,感慨道:“这就是嵇恒的不凡之处,我们其实都被‘骗了’。”   “儒家其实跟其他百家并无任何区别。”   “只不过儒家一直以来都善于滋事生事闹事,加上儒法对立,因而过去朝廷官员不时会弹劾儒生,正因为此,儒家的人会一直出现在我等视线之中。”   “久而久之,让我们产生了一个错误认知,误以为儒家真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再则儒家善于发声,他们为标新立异,也为博人眼球,把朝廷的‘焚书’片面定义为焚毁《诗经》、《尚书》等过去儒家弟子学习的书籍,也把这次坑杀儒生、方士、贵族之事,以偏概全的说成是‘坑儒’,我们终日听这些儒生叨絮,也真就把他们宣扬的‘罢黜百家,独尊法术’信以为真了。”   “但实际并非如此。”   “只是儒家三人成虎罢了。”   听完张苍的解释,扶苏也不由苦笑。   尤其是想到,他过去在始皇那为儒家打抱不平,就感觉脸皮一阵燥热。   张苍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乃荀子高徒,自认满腹才具,结果却也被‘骗’了。   若非嵇恒这番话点醒,他恐怕还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朝廷真在‘罢黜百家,独尊法术’,想到这,心中不禁是又气又恼,对儒家也是多了几分怒意。   张苍道:   “公子现在清楚嵇恒的不俗了吧?”   “或许是因他不在朝中,所以才能有这么清醒的认知,但也正因他不在朝中,所以他不该对天下了解这么深刻。”   “尤其是对陛下心思的揣测,更是令人发指。”   “下官自认弗如远甚。”   “而且他也道出了天下真正一统的难处。”   “就是关中跟关东两种文化、体制的矛盾冲突。”   “如果按他所讲,朝廷日后或许真的会转向,也真会借鉴儒家的一些想法。”   “毕竟儒家的三人成虎,公子你我已深有体会。”   扶苏微微额首。   叹气道:   “若是此人能为秦所用,该有多好。”   张苍没有接话。   一时间。   殿内安静了下来。   又隔了一会,张苍躬身道:“下官已为公子解惑,目下御史府还有政事要处理,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   张苍缓缓退了出去。   等出了偏殿,张苍恭敬的朝咸阳宫的方向行了大礼,这才转过身,朝御史府方向走去,不过走的脚步并不快,脑海中也一直在回想扶苏说的‘嵇恒’,越想,越感觉此人深不可测。   “此人当真是一位大才。”   “远离朝堂,却又对朝堂了如指掌。”   “属实是可怕。”   “不过若真按他所讲,陛下已察觉到问题所在,也有意为长公子铺路,大秦或真有可能坐稳天下。”   “至少也能让天下再安稳数十年。”   “天下之幸也!”   另一边。   扶苏怅然若失的坐在席上。   情绪有些低落。   他在明白嵇恒所说之后,跟张苍都保持着一定默契,并没有再去提及始皇。   只是随着张苍离去,始皇的身影,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在脑海中,从他记事时,始皇那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见英挺的身姿,随着年岁的增长,也渐渐有了清澈的印迹。   而后最终定格在了昨日。   四十几岁的始皇两鬓早已斑白,素来伟岸的身躯也有些肩背佝偻。   那副高大伟岸的身影,似乎在一夜之间衰老了。   想到父皇为自己所做的精心安排,又想到自己平日的荒唐所为,一时间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的失声痛哭起来。 第008章 请罪又求情!   雍宫。   扶苏已重新稳住心神,他朝殿外喊道:“魏胜。”   很快。   一名宦官进到了殿内。   扶苏道:“你现在去城东,调查下燕国贵族嵇氏中的嵇恒,我要知道他过去的一切。”   末了。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从腰间取下一枚黑玉,递给这名宦官,道:“你等会拿着我的玉石去一趟御史府,将嵇恒的验、传,还有跟他相关的卷宗,案宗都誊抄一遍,我等会要查看。”   “诺。”这名叫魏胜的宦官应诺一声,小心的接过黑玉,快步离开了偏殿。   扶苏坐在席上,蹙眉道:“嵇恒……”   “我不相信你对大秦真这么仇视,你若是真一心反秦,早就如其他六国贵族一般,逃之夭夭了,何必多此一举,去当街诽谤?你这分明就是在一心求死。”   “以你之才,不该这么枉死!”   扶苏摇摇头。   他翻开案上《尚书》,眉头不禁一皱,道:“按嵇恒所说,父皇已意识到强推法制是行不通的,以后注定会采用儒家的礼乐思想,既然如此,为何父皇还要焚书,坑杀这些儒生呢?”   他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但他隐隐猜到,多半涉及到了权谋。   扶苏苦笑一声,道:“父皇过去一直叫我读韩子之书,我因不喜权谋,基本不曾涉猎,一直为父皇斥责,而今面对这涉及权谋的事,不仅无洞察之能,甚至没有半点洞察之力。”   他把《尚书》搁置一旁,取出已落灰的《韩非子》,看了几眼,最终还是放弃了。   里面尽是些阴谋算计。   他实在不喜。   “算了,还是以后再看吧。”   扶苏把《韩非子》重新合上,继续看起了《尚书》,既然大秦日后要采用儒家的礼乐,他眼下提前研究,也不算不务正业。   ……   晌午。   魏胜回来了。   手中抱着一大摞竹简。   都是从各级官府处拿到跟嵇恒相关的信息。   扶苏把这些竹简放在案上,让魏胜去给自己准备午食,自己则埋头看了起来。   看完嵇恒的验传,扶苏面露异色。   因为上面的信息不对劲。   嵇恒在官府上面登记的信息,就是一花花公子,不学无术,十四岁来到咸阳,整日混迹勾栏瓦舍,流连各大风月场所,甚至吃喝拉撒都在其中,完全不像是一位饱读之士。   看了几眼,扶苏揉了揉眉心,只感觉脑仁生疼。   迷惑道:   “这是怎么回事?”   “嵇恒的各种资料里面,除了在燕国时记有夫子授课,等到了咸阳,就彻底纵情声色犬马,根本就没看过任何书籍,跟那些纨绔子弟毫无区别,但他当日在狱中所说,又很有见地。”   “难道是在故意藏拙?”   “或者……”   “本就是胡说八道,只是误打误撞?”   一时。   扶苏不确定起来。   他耐着性子,继续看起了竹简。   最终面色稍缓。   嵇恒在声色犬马了一阵之后,似族中经济出了状况,不再支持得起他继续勾栏瓦舍。   嵇氏开始让族中弟子去跟其他势力接触,以谋取生计,嵇恒出身贵族,过去经常出入勾栏瓦舍,中途跟不少儒生搭上了关系。   这时便跟儒生越走越近。   看到这。   扶苏暗暗蹙眉,但也并未在意,儒家中的确有些害群之马。   他记得嵇恒曾说过,自己看过一些书籍。   而他之所以对朝廷有这么深的了解,想必正是经这些儒生之口,了解到了朝廷的真实情况。   正因跟儒生关系不错,所以在儒生诽谤始皇、诽谤朝政时,他就跟着开了口,最终也因为这次诽谤,把自己害入了大牢。   扶苏列举出相对应的时间。   也是暗吃一惊。   嵇恒跟儒生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不到一年,短短一年时间,仅仅通过儒生之口,就对朝廷形势了解这么深刻,实在是匪夷所思,甚至是有些骇人听闻。   看完所有竹简,扶苏深吸一口气,凝声道:“此人有惊世之才。”   “若非为儒生牵连,只怕日后成就不低,就算身在狱中,也难掩其神采。”   “从这些资料来看,他对大秦的怨念并不深,至少没有张良、项梁等坚决,这次之所以出事,也实属无妄之灾。”   “如此……”   “我或许能争取一二。”   “若能让他为大秦所用,定能为大秦添一助力。”   扶苏深吸口气,心情舒畅不少。   他将嵇恒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将最初的‘风月’做了些省略,准备将其呈给始皇,让始皇留嵇恒一命。   不多时。   魏胜端着一个铜盘进来了。   上面盛着丰盛的午餐,一大盘拆骨羊肉,还有颗粒饱满的粳米。   扶苏心情见好,也是食欲大开,抓起盘中的羊肉,大口吃了起来。   片刻之间,一大盘拆骨羊肉,就风卷残云般没了踪影,一阵大吞大咽后,扶苏才意犹未尽的打开一旁的陶罐,呼噜噜的喝起了羊骨汤。   旁边的魏胜啧啧连声,公子真猛士也!   扶苏哈哈大笑,道:“人逢喜事,自然胃口大开。”   “而且我这算什么猛士,通武侯、淮南侯他们才是真的猛士,一顿可以咥(die)一只烤羊。”   “我比他们差远了。”   蓦然。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吩咐道:“你等会再去准备两壶好酒,明日送到狱中去。”   魏胜愣了一下,担忧道:“公子,幼公子是被陛下关进狱中的,公子昨日送了一壶酒进去,已僭越了法度,再送?若为陛下所知,恐会让陛下生出不满。”   扶苏笑道:   “此事我心中有数,我等会会去见陛下,也会主动说明此事。”   “你只管去准备。”   魏胜迟疑片刻,只得点头称诺。   吩咐完。   扶苏将陶罐中剩下的羊骨汤倒入装满粳米的碗中,稍加搅拌,继续大快朵颐起来,等把这一餐吃完,已是满头大汗,他拿起身旁不远处的一张灰巾,擦了擦手,又擦了擦汗。   随后让魏胜把铜盘拿下去。   他则重新去到大案旁,再次拿起那份文书,仔细看了起来,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将文书放进袖间,大步朝咸阳宫走去。   他此行一为请罪,二为求情。 第009章 天下无大道不立,朝堂无权谋不成!   咸阳宫外。   扶苏恭敬的候在殿外,神色略微有些忐忑。   他实不愿再去惹始皇动怒。   只是这次情况不同,嵇恒是一个大才之人,若是能出面救下,定能造福大秦万千民众。   他所思所虑皆为大秦,父皇若是知晓,应当也会予以宽谅,想到这,他下意识摸了摸放于袖间的厚重竹简,心中稍安。   很快。   便有胪传从殿内高声道:“传,长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深吸口气,面色肃然的进入殿内。   咸阳宫,他自是常去,但每一次进到殿内,都有些提心吊胆,唯恐会遭到始皇责骂。   距始皇百步,扶苏恭敬作揖道:“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说,甚事?”嬴政没有抬头。   “儿臣是来请罪的。”扶苏紧张道:“幼弟为父皇罚入狱中,儿臣念幼弟年幼,恐对狱中环境不适,便自作主张差人送了酒肉,此于礼法不合,儿臣为兄长,却知法犯法,请父皇治罪。”   扶苏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   嬴政任听扶苏开口,等将手中奏疏批阅完后,才淡淡开口道:“此事朕早已知晓,你为兄长,体谅兄弟情有可原,若此次只为请罪,可退下了,朕没有时间听这些琐事。”   扶苏竭力低着头,还是察觉到始皇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   似对自己此番前来有些失望。   扶苏紧紧咬住牙关,最终还是顶住压力,艰难道:“儿臣……儿臣此次前来,除了请罪,还想替嵇恒求情。”   “儿臣今日看了嵇恒的相关文书卷宗,此人年岁不大,阅书有限,仅听几名儒生的只言片语,便对天下形势有如此了解,此人实是有惊世之才,若能为朝廷所用,定可成朝廷一大助力。”   “此人的确诽谤过秦政,但据儿臣了解,多是受几名儒生蛊惑。”   “儿臣……”   “儿臣想让父皇赦免嵇恒死罪!”   嬴政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失望的摇了摇头,道:“你既看过嵇恒的文书卷宗,定是知晓了此人的过往平生,但仅凭一些竹简,一些道听途说,你就敢这么笃定了解了此人?”   扶苏道:   “儿臣不敢。”   “只是儿臣观其文书卷宗,并未看出其有乱秦之心。”   “再则以他的惊世之才,若真对大秦有叛逆之心,早就选择逃离咸阳了,又岂敢继续呆在城中?”   “此人过往并无复辟之行,文书上记录,此人仅有一次举止不端,便是当街指责大秦新政,只是在儿臣看来,这些并无碍大局,故儿臣才生出恻隐之心,想请父皇饶其一命。”   “请父皇明鉴。”   “明鉴?”嬴政冷哼一声,拍案怒喝道:“你难道想让朕如你一般,凭个人喜好,看了些文书卷宗、了解了一些细枝末节,就草草的去变更判罚?如此荒唐儿戏的举止,你眼中真还有秦法吗?”   闻言。   扶苏脸色一白,惊恐的长跪在地。   嬴政将手中羊毫笔扔到案下,冷声道:“你前面说自己给胡亥送酒肉,是僭越了法度,既然你知道自己僭越了法度,为何不去改正,反而还要一错再错?甚至是变本加厉?”   “你以为看到的就是真相?”   “殊不知那些正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朕过去让你看《韩非子》、《商鞅书》,你心生抵触,一直不肯去看,而今已过而立,却依旧连基本的权谋都看不明白,更是毫无洞察之能,整日抱着那些迂腐的儒学,空有一颗仁善之心有何用?”   “国家大政,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一个善字,一个仁字能了结的?”   “空谈仁义是治不好国的!”   “儿臣知错。”扶苏低垂着头,不敢辩驳。   “知错?”嬴政脸一沉,怒喝道:“说一声知错就够了吗?你何时下去改过?”   扶苏浑身颤栗,额头汗水涔涔。   嬴政冷冷的看着扶苏,却还是再度平静下来,以从来没有过的耐心平静的道:“你给朕记住,权谋不全是阴谋。”   “权谋权谋,当权者谋略也!”   “政道者何物?”   “大道为本,权谋为用。”   “天下无大道不立,朝堂无权谋不成。”   “明君正臣可以不弄权谋,然不能不通晓权谋。”   “韩非子为何有专论权谋的八奸七反之论?他一口吃之人,难道还真能专国弄权不成?”   “他是在为法家统御天下锻铸利器。”   “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皆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多少法家大师,也因不通权谋或不屑权谋,最终身首异处。”   “你为朕的长子,生在帝王家苑,注定会深陷谋权泥泽。”   “从秉性喜好而言,朕同样不喜权谋。”   “但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就算心有厌恶,心生抵触,只要在其位,就必须去专研。”   “朕以法治大权谋治世。”   “借大家之学,锤炼洞察之力。”   “因而朕才能以眇眇之身,慑服天下,才敢毫无顾虑的将数十万大军交于他人,也才能不弄阴谋就控制住朝堂。”   “朕从不怕任何人弄权谋,谁想靠权谋在大秦立足,教他来试试。”   “但你不行!!!”   “你不读《韩非子》,对《商君书》理解也不够,不晓人性之恶,也不知权谋之利害,仅凭一腔仁善,你应付不了朝堂的局势,眼下你更是毫无洞察之能,毫无洞察之力,一味的迂腐仁善,只会丧权失国。”   “你是不是对嵇恒所说还有困惑?”   “儿臣的确有些困惑。”扶苏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   嬴政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缓缓道:“你若是过去深入了解过《韩非子》,根本就不会有此疑惑,更不会选择来这。”   “儿臣此后愿读韩子之书。”扶苏连忙道。   “好,不说了。”嬴政颓然的闭上眼睛,拂袖道:“下去吧,以后不要再轻易替人求情了。”   “你没这个能力!”   “你不是想知道原因吗?就让这嵇恒去告诉你吧。”   “父皇……”扶苏惨白着脸。   “下去!”嬴政睁开眼,满眼只剩冷漠。 第010章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儿臣告退。”扶苏不敢停留。   只是在起身时,袖间的竹简,不经意掉了出来。   扶苏面色微紧,紧张的看向始皇。   始皇依旧一脸漠视。   扶苏在心中轻叹一声,把竹简重新放回袖间,朝着始皇深深一躬,这才缓缓退出大殿。   很快。   殿内就只剩始皇一人。   嬴政失望的摇了摇头,道:“这头犟驴,何时才能醒悟?”   “朕给不了你太多时间了……”   “咳咳。”   突然,嬴政面露痛苦之色,用手捂着口鼻,剧烈咳嗽起来,咳嗽间,指缝间却有丝丝鲜血溢出。   半晌。   嬴政才停止咳嗽。   他望着沾染血丝的手掌,眼中露出一抹戚色。   随即,下意识朝殿外道:“赵高,去给朕取一枚丹药了。”   这时,一名身形微躬的宦官进到殿内,低声道:“陛下,赵……赵高前段时间已被下狱。”   嬴政顿了一下,似反应了过来,蹙眉道:“朕倒是忘了此事,也罢,你去老方士徐福那,给朕取枚丹药过来。”   宦官连忙道:“诺。”   嬴政将搭在案上的白布抓到手中,用力擦拭掉掌间血迹,而后很是嫌弃的扔到了地上。   宽阔的大殿良久寂然。   窗外柳林的鸟鸣声隐隐传来,沉沉的大殿却静得像幽谷。   很快。   宦官带着一名方士到来。   这名方士似对要做之事很是熟悉。   进到殿内,稍一行礼,便从容的从竹箱中取出一粒丹药,放入药鼎中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而后盛在一只宦官捧着的特制细薄竹勺中。   宦官拘谨的捧着竹勺,去到了嬴政跟前。   嬴政厌恶的看了一眼竹勺,最终却沉沉叹气一声,将竹勺凑到了嘴边。   吱的一声。   药汁便被吸入嘴中。   须臾间,嬴政惨白的脸上,多了几抹血色,眼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此时。   方士朝始皇一礼,径直飘然离去。   嬴政长吁一声,似想到了什么,挺直背脊,看着下方宦官,问道:“徐福可曾说何时能出海?”   宦官面色一紧,不安道:“回陛下,臣……臣不知。”   嬴政看了这名替换赵高的宦官一眼,眉头一皱,但也并未指责。   这名宦官替换赵高也就不到十日,又怎可能比服侍了自己几十年的赵高,用起来得心应手?   嬴政冷声道:“你先下去吧。”   “把这白巾拿出去烧掉,勿要被其他人察觉。”   “诺。”宦官应诺。   望着宦官离去的身影,嬴政神色陡然阴沉下来。   这名宦官他用的并不顺手。   一方面,他身体出了状况,此事事关重大,不能轻易为外界知晓。   另一方面,他没有时间让宦官去适应。   一念间。   他已想赦免赵高!   赵高所犯之事,罪早已至死。   蒙毅更是多次上书,陈列赵高罪状,想定赵高死罪。   只是都被他压下了。   嬴政肃然端坐,沉思了片刻,最终搁置了这个念头,赵高非是不能赦免,而是他暂时不愿,他前面才呵斥扶苏为嵇恒求情,转眼便去赦免赵高,这让扶苏心中作何感想?   至少……   现在不能赦免。   “人旦有病,其心也哀。”   “朕,终归也只是一尘俗之人!”   嬴政摇摇头,将心中哀愁抛于脑后,继续伏案批阅起奏疏。   而今的天下并不太平,扶苏离真正独当一面,还有很长的距离要走。   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多的解决些棘手之事,多给扶苏争取一些成长时间,留给扶苏一个相对安稳的天下。   至于扶苏日后能不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他并不在意。   为人父者,只愿子嗣安然无忧。   ……   雍宫。   扶苏情绪很是低沉。   他知道自己又让父皇失望了。   身为始皇长子,他深知始皇的秉性。   过去自己没少惹始皇动怒,但始皇一旦骂出口,基本就不会再计较,而这次却不然,父皇并未如往常般暴怒,反而很语重心长的跟自己讲起了道理。   这让他有些害怕。   尤其是想到张苍所说,心中更是惶恐难安。   扶苏神色痛苦的坐到席上,脑海中不断回想始皇的过往教诲。   越是回想,越是失悔痛心。   始皇为他做了这么多,他非但没为始皇分忧解愁,反倒一直在给始皇添堵。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他若能听进父皇所教,能有些许权谋思虑,懂得权衡利弊、审时度势,又岂会一次次惹怒父皇?又岂会一次次为事务外象蒙蔽?   父皇已经老了。   他又岂能再继续任性?   扶苏面南伫立,对着咸阳宫的方向,肃然长跪,三次重重扑拜叩首,额头已渗出了斑斑血迹,用带着些许滞涩萧瑟的声音,高声道:“儿臣扶苏不孝,让父皇费心了,自今日始,儿臣定洗心革面,绝不再让父皇失望。”   “天地共鉴之!”   扶苏重新坐回到席上,没有理会额头的疼痛,从袖间取出那份写好的奏疏,他并没有打开,随手放置在身旁,自语道:“父皇之所以反对,定是牵涉到了权谋,我过去并不喜权谋,因而很难有头绪。”   “想真正明悟,唯有自行参悟。”   “论锤炼洞察之力,当属《韩非子》第一。”   扶苏看着案上成摞的《诗经》、《尚书》、《春秋》,眼中露出一抹挣扎和犹豫,最终神色变得坚定。   他大袖一挥,将案上竹简全部推到案下,案上不留任何竹简,而后将前面搁置的《韩非子》取出,庄重的放在案上,又拿出一份空白竹简,开始仔细的研读起来。   是夜。   经过数个时辰的通读,扶苏已看完一遍《韩非子》。   对权谋之术也有了初步了解。   他将《韩非子》合上,同时闭上眼,脑海回想了一遍,对始皇的所为,已有了初步体悟。   良久。   扶苏睁开眼,怅然若惘道:“父皇之所以不准,非是我识人不明,而是担心我驾驭不住,嵇恒对朝廷形势了解这么深刻,若是真的仕秦,以我之平庸,又岂能压制的住?只会反受其害。”   “但不是有父皇您在吗?”   “您……”   扶苏垂下头,神色很是哀伤。   眼眶已湿润。   良久。   扶苏打起精神,思索起了另一件事,想了一阵,却依旧毫无头绪,喃喃道:“我眼下对权谋之术已有初步了解,但也只能洞察皮毛,至于父皇为何要因我焚书,坑杀儒生这些,还是有些不明。”   “罢了。”   “明日去听听嵇恒怎么讲!” 第011章 儒家必须死!   翌日。   御史府的牢狱内。   嵇恒再次去到那间偏僻小屋。   胡亥早已入席,见嵇恒到了,也是招呼了一声。   嵇恒长身一礼,坐到熟悉位置。   他身前的大案上,依旧摆放着一个铜盘,跟上次的肉食一样,依旧是几坨拆骨羊肉。   嵇恒的关注点显然不在吃上,而是看向了铜盘正中的酒壶。   今日又有酒?!   他目光颇为异样的看了胡亥几眼。   端正的坐到了席上。   大秦禁酒。   寻常黔首唯有岁首正旦才能合法饮酒。   除此之外,还有些意义重大的节日,或者皇帝宣布普天同庆,常人才能额外得到饮酒机会。   一年算下来,也就三四次。   至于能不能真正喝上,还得看自身实际情况。   这季公子仅一天就能弄来酒,身份地位属实是有点惊人。   嵇恒想了一番,就不愿再多想。   他一将死之人,就算猜出‘季公子’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用呢?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才是余生之乐。   他拿起盘中酒壶,痛饮了几口,顿觉身心舒畅。   看着嵇恒这奔放的喝相,胡亥颇为无语的摇了摇头,感觉让嵇恒喝这些御酒,实属是糟践了这些美酒。   嵇恒没有这个觉悟,喝了几口,把酒壶放在一旁,开始吃起了羊肉,末了,才想起此行要做什么,随意道:“季公子,我前面给你留下的问题,你现在可有想明白?”   胡亥很利索的摇了摇头。   嵇恒并不意外。   他也不在意,一两酒,讲一两故事,至于讲什么,他并不关心。   只要有酒便足矣。   胡亥面色如常,他倒不是没有下去想过,只是实在没有头绪,他也不太习惯自己思考,加上嵇恒本就要解释,想了一阵无果后,就直接放弃了,专心等嵇恒来解释。   嵇恒自饮自酌,神色惬意道:   “既然季公子毫无头绪,那我今日便讲细一点。”   “时间尚早,酒也尚够。”   嵇恒移了一下身子,找了个舒服的角度,背倚在大案上,这才开口道:“我之前说过,大秦最直接的问题,便是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冲突,表现出来最直观的就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   “大秦立国以来,一直尝试将秦国的制度、文化推广到六地。”   “只不过关中跟关东两种文化截然不同,力推之下,定会引发各种冲突矛盾。”   “甚至是为天下所怨!”   “朝廷认为地方黔首桀骜无法。”   “黔首认为大秦朝堂残暴不仁。”   “两者对立持久。”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问题一直未得到解决。”   “甚至愈演愈烈。”   “眼下已到了危及大秦存亡的地步。”   “因而朝堂一定会改变。”   胡亥蹙眉,似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说始皇会启用儒家。”   随即,胡亥又摇了摇头,否定道:   “不对。”   “朝廷哪有要启用儒家的迹象?”   “去年朝廷下令焚书,损毁书籍最多的便是儒家之学。”   “今年儒生当街诽谤,更是直接被下令坑杀,其中虽夹杂着一些方士、以及如你这般的贵族,但儒生数量是最多的,眼下城中的儒生,抓的抓,逃的逃,所剩无几,哪有半点要被重用的痕迹?”   “你这分明是在诓骗我!”   胡亥有些恼了。   他感觉自己似被戏耍了。   嵇恒很平静,举起酒壶畅饮一口,随即坐正了身子,轻笑道:   “你能说出这些,说明私下的确用过心。”   “只是你说错了一件事。”   “大秦会用儒学,但不会用儒家。”   “两者难道有什么区别?”胡亥疑惑道。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道:“有。”   “你其实没说错。”   “大秦这两年,对儒家并不客气。”   “不仅大肆焚书、禁书,还绝私学,今年更是大兴诏狱,将数百名儒生下狱。”   “从种种迹象来看,大秦的确在践行李斯的上书。”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制便,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juan)除去之……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即罢黜百家,独尊法术!”   “但这只是表象!”   “大秦立国九年,力推秦制秦法又岂止九年?”   “然九年过去,关东不仅没融入大秦,反倒对大秦越发怨恨。”   “这便足以证明,强行让关东民众,接受大秦的文化体制是行不通的,继续以高压姿态强令关东接受,只会遭至更大祸端,甚至是逼得天下皆反,始皇是何等人物,又岂会看不到?”   “因而与你理解的恰恰相反。”   “朝堂之所以针对儒家,为的就是启用‘儒家’。”   “只不过这个‘儒家’,非是你心目中的‘儒家’,更非是儒生崇尚的‘儒家’。”   “而是大秦自己缔造的‘儒家’!”   “准确说是一层‘儒皮’!”   “大秦会用带有礼乐色彩的儒家,去安抚关东民众,缓和关中跟关东文化之间的对立冲突。”   “但正因为此。”   “儒家才必须‘死’!”   “大秦要的是大秦的儒,非是儒生儒学的儒。”   “儒生本就擅长鼓动造势,若是不把儒家彻底清理出朝堂,消弭儒家在朝堂的影响力,等日后朝廷采用儒家礼乐,定会被这些儒生大肆利用,以儒家的滋事生事能力,必定给天下惹出不少动乱。”   “这非大秦想见到的。”   “这些其实都不至让儒生被坑杀。”   “至于为什么会被坑杀,其实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杀我者,扶苏也!”   “正常情况,将儒生驱离出朝堂就够了,但正是因扶苏的存在,所以必须要有儒生死。”   “至少始皇要这些儒生死!”   “我其实只是被殃及的一条小小池鱼。”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   他听明白了一些,但还有一些不解。   他沉思片刻,困惑道:“为何始皇一定要儒生死?”   嵇恒嘴角掠起一抹冷笑,道:“因为始皇不会去推行仁政,真正施行仁政的另有其人!” 第012章 君儒臣法!   “长公子?”胡亥脸色有些不自然。   嵇恒点了点头,道:“如果不出意外,扶苏就是大秦内定的储君,也就是今后的秦二世。”   “始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扶苏铺路。”   “我之前就说过,始皇已意识到问题所在,今后定会让朝廷转向。”   “你前面提过,扶苏在朝中说过‘远方黔首未集’,这句话已表露出扶苏的一些政治倾向,他其实是反对秦始皇过于重视法家的政治主张的,对儒家思想也报以同情甚至是支持的态度。”   “若扶苏上位,儒家依旧在朝,岂会不被启用?”   “但大秦是靠变法强大起来的。”   “法为秦之根本。”   “这一点容不得任何人变动。”   “儒法对立,扶苏不谙政道,更不专权谋,若是真用了儒生,定会遭致朝廷混乱,朝堂政务也会大受影响,到时天下岂有不乱之理?”   “始皇为以防万一,下令焚书坑儒,为的就是将儒家彻底驱离朝堂。”   “就算为扶苏埋怨,也在所不惜!”   闻言。   胡亥神色有些幽怨,道:“始皇为长公子做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隔墙。   扶苏面色发白,用力咬着嘴唇。   他同样在心中自问,自己真的值得父皇做这么多吗?自己真的担得起父皇的期许吗?   他……不知道。   扶苏满眼迷茫,也充满了无助。   他过去从没想过这样的场景,也不愿去想。   因为他始终相信,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父皇在,一切都算不得什么,父皇会为自己解决好一切。   父皇就是自己的一片天。   一片能替自己挡下一切问题的天。   但现在……   这天好似要塌了。   嵇恒淡淡的看了眼胡亥,摇头道:“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始皇除了是君,还是父。”   “而且始皇为扶苏做的远不止这些。”   “我前面无意间提到过,扶苏会被始皇安排到北疆。”   “推测的依据,就是始皇想让扶苏上位。”   “只要始皇想让扶苏上位,扶苏就定然会去北疆,具体以什么形式,我不清楚,或是贬、或是派、或是以其他理由,但一定会去。”   “而且只会是北疆!!!”   “为什么?”胡亥下意识脱口问出,下一瞬,他似想到了什么,目光闪躲道:“因为蒙恬?”   嵇恒看了胡亥一眼,对胡亥这么快反应过来,有些意外。   他点头道:“我之前说过,始皇对扶苏对天下的认识,是且怒且喜且忧。”   “忧的便是扶苏涉事不深,没有自己的班底,缺乏军功,一旦始皇出事,以现在扶苏的能力,根本没能力控制朝局。”   “为了让扶苏更好继位,只能让其远去北疆,跟蒙恬共事。”   “扶苏过去跟蒙恬私交甚笃。”   “此去北疆,一来可加强扶苏跟蒙恬的关系,让蒙恬及军方为扶苏所用,以帮助扶苏日后稳定朝局。”   “二来北疆艰苦,也是想借此让扶苏多些历练,体会一下帝国的危险,让其少一些空谈幻想,多加领会自己政策的良苦用心,避免扶苏上位后矫枉过正。”   “现在再来回答之前的问题。”   “为何始皇不会自己去做,而是选择交由扶苏?”   “因为扶苏威望不够。”   “他需要靠仁政来积攒威望。”   “内行仁政安抚民心,外有蒙恬军方支持,扶苏这才能坐稳天下。”   “至于为何要针对儒生,答案已显而易见。”   “大秦要的是扶苏的仁,天下传扬的也只能是扶苏的仁。”   “所以谈仁的儒生必须驱离朝堂!”   “更要泯其话语权。”   “加之,扶苏仁善,若是掌权,听闻民生疾苦,定会施行仁政。”   “儒生若是在朝,以扶苏对儒家的亲近,恐会听信儒生之言,改变朝廷既定的政策。”   “大秦的法之根基,也会被动摇。”   “扶苏若大肆重用儒生,废除一些明文法令,无疑会自乱朝纲。”   “为避免扶苏矫枉过正,也为继续维持法之制度,儒家必须从朝廷清除,唯有如此,才能在扶苏上位后,朝堂少受影响,少受干扰。”   “至于坑杀,则更简单了。”   “因为扶苏忠孝。”   “抛弃儒家是始皇做出的决定。”   “只要扶苏还顶着忠孝二字,就决不敢违背始皇决策。”   “始皇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坑杀儒生,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扶苏。”   “儒学你能用。”   “但儒家你不能用!”   “更不准用!!!”   一墙之隔。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如遭雷亟。   他已经全明白了。   始皇之所以选择坑杀,完全是因为担心他。   担心他被儒家蒙骗。   这场坑杀让始皇背负了骂名,他若日后启用儒生,岂非证明始皇当年做错了?岂不是也坐实了始皇的骂名?   他被天下人称之为忠孝,岂敢做这么不忠不孝之事?   始皇在用自己的名声,阻止自己犯错。   嵇恒也的确为自己所害。   因为他不忠不孝无能,始皇为让自己安稳天下,只能大兴杀伐,这才致使四百多人遭受坑杀。   “父皇——”扶苏扑拜在地,已是泪流满面。   另一边。   嵇恒幽幽叹息一声,继续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何说杀我者,扶苏了吧?”   “扶苏的确没有害人之心,但因他的洞察无能,我等四百余人,皆成了始皇为扶苏铺路的棋子。”   “始皇为扶苏铺垫好了一切。”   “扶苏上位之后,直接能以仁君形象示人,借此招徕天下黔首之心,以此消弭关中跟关东的隔阂,让达到让黔首归附的目的。”   “君儒臣法!”   “这就是始皇为扶苏铺的路。”   “不过始皇的这番良苦用心,只怕扶苏很难领会到,没准现在的扶苏,还在抱怨始皇焚书杀儒呢。”   “呵呵。”   嵇恒摇摇头,倚靠着大案,继续自饮自酌。   沉醉其中。   帝王心术也好,门户私计也罢。   九世穿越,他已见过太多,内心早已没了波澜。   而且他知道,始皇为扶苏做的远不止这些,甚至还为扶苏做了一些妥协。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着始皇道途崩殂,一切都化为了烟云,深埋在了历史长河。   无人在意,也无人在乎。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世间多少事,不如酒一杯。 第013章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   “君儒臣法,这就是始皇为长公子铺的路吗?”胡亥用力攥紧了拳头,眼中充满着不甘和失落。   嵇恒又小酌了一口,浑不在意道:“帝王家苑之事,没必要太上心。”   “现在回到最开始所讲。”   “我之所以说大秦未终结乱世原因便在于此。”   “黔首未集及旧贵族乱法,大秦立国九年并未得到任何解决。”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始皇也不会急着解决。”   “天下之所以会存在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根由便在于关中跟关东文化制度不同。”   “大秦的确灭掉了六国,也建立起了一套统一的体制,甚至是尺土不封,但六国旧贵族的传统力量,并未因秦的短暂统一,受到真正的遏制,这些旧贵族的社会基础依旧存在,仍然能保存甚至积聚起很大的势力。”   “近些年天下亡人陡增,未尝不是矛盾激化的表象。”   “就我自己理解,秦灭六国,只是单纯以军事的手段,消灭了六国,只是消灭了六国的君主和六国统治地方的朝廷,并没有将旧有的六国社会结构一并摧毁。”   “因而秦之灭六国,毋宁视为一次政治、军事层面的灭亡,尚未从根本上摧毁分裂的土壤。”   “天下陷入纷乱实则是必然的!”   胡亥深吸口气,稳住心神,从怅然若失的心绪中恢复过来,听着嵇恒的话,他眉头一皱,道:“听你的意思,大秦今后会大乱?”   嵇恒沉吟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胡亥冷哼道:“你前面也说了,始皇为长公子铺就了一条‘君儒法臣’之路,长公子宅心仁厚,上位后,只要按部就班的施行仁政,又得蒙恬上将军相助,天下怎么可能还会乱?”   嵇恒摇了摇酒壶,还有一小半,道:“靠仁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大秦是靠武力,强行将天下整合在一起。”   “在统一的过程中,大秦一直试图将秦国的法律、制度推往六国,试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体制统一,但一个军事国家仅通过武力的手段,就想实现向文治国家的转变,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要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没有彻底融合,大秦内在的矛盾就会一直存在。”   “无论行多少仁义,最终都只能延缓。”   “终有一日会总爆发!”   “到那时,就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了!”   “这是历史的大势。”   “始皇只能做到帮扶苏稳住天下。”   “最终还需扶苏自己去走,施行仁政或许是对的。”   “但治国为政,仁与不仁,界限何在?”   “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亦或对贵族仁是仁,亦或是对儒生仁是仁?”   “这都需扶苏自己去琢磨。”   “若扶苏真能明悟为政之仁,实现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自能将始皇未竞之业完成,若是扶苏听信儒家,依旧遵从儒家那大而无当宽泛无边的滥仁,或许这项历史大任,会交由下个人来尝试。”   “也许这人姓刘,也许姓项。”   偏僻寂静的小屋内,嵇恒的声音持续回荡着。   胡亥阴翳着脸,心中有股戾气。   他认为始皇为扶苏做这么多根本就不值得。   扶苏是一位好兄长。   但如嵇恒所言,扶苏难堪大任。   隔墙。   扶苏涨红着脸,却不知怎么辩驳。   何为仁?   什么才算是仁政?   他在心中自问,自己真的知道吗?   扶苏羞愧的攥紧拳头,指甲更是嵌进了皮肉,却浑然不知疼痛。   他过去自认是知道的。   仁政,无非就是于民和善,休养生息。   但现在,他迟疑了。   因为这样的质问,始皇也曾经问过。   当初始皇下令坑杀嵇恒等四百余人时,他曾心急如焚的去劝谏,最终却被始皇骂了句‘滥仁’。   他当时执拗,便举了周武王灭商之后,伯夷、叔齐宁为孤忠之臣不食周粟的例子,想劝诫始皇,几个迂腐之士根本不足以动摇天下,若这么堂而皇之的杀之,只会给六国贵族搅乱人心之口实,甚至会使得民众惶惶不安。   始皇当时问他什么是仁?   他回答儒家仁爱。   始皇问他:‘在儒家眼中,天下郡县一治民众乐业是仁?那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不是仁?天下一统是仁,那分封诸侯是不是仁,儒称以仁爱治理天下为仁,那以法律为准绳治理天下,难道就不是仁了?’   他当时未回答上来。   始皇接着道:   “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但给过‘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吗?”   “没有!”   “儒家不会给。”   “因为一旦给了,就没有仁了!”   “儒家的仁爱,那是儒生的‘仁’,随人而变,随心而动。”   “解释权在儒生手中。”   “他们说你是仁,那才能是仁。”   “世上真正给‘仁’下了定义的是法家。”   “法以爱民,大仁不仁。”   “天下真正的大仁是公平公正!”   始皇的话语在扶苏脑海不断的回响,他当时还固执的认为始皇在强词夺理,并没有真的听进去,在他当时看来,法家的律令如此严苛,更是让民众怨声载道,哪里称得上仁?   但现在。   他隐隐想清楚了一些东西。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   扶苏轻轻叹息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父皇很早就告诉了我什么是仁,只是我自己一直没想明白。”   “父皇之所以把儒生赶出朝堂,也是想让我日后少受儒家影响,尽快明悟天下真正的仁道之政吧。”   扶苏长身而立,朝向咸阳宫的方向,恭敬的俯身作揖。   姿态无比的低微。   另一边。   嵇恒已讲起了旧贵族乱法。   他擦了擦嘴,又晃了晃酒壶,壶中酒已不多。   嵇恒道:“旧贵族乱法,其实跟黔首未集相依相存。”   “关东六国故地‘未附’‘未集’的民众,附集的对象主要就是六国旧贵族,而这些民众又成为六国贵族在地方集结势力,扰乱帝国法制的基础,两者可谓相辅相成。”   “眼下旧贵族乱法的情况已十分常见了。” 第014章 示强!   嵇恒缓缓坐直身子,侃侃而谈道:“朝廷其实很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而且很早就做出了应对。”   胡亥心神一凝,侧耳倾听起来。   嵇恒道:“秦一统天下开始,魏国人尉缭便向始皇建议‘赂其豪臣,以乱其谋’。”   “这条建议最终为始皇采纳。”   “所以后面就有了内史腾以招降之身攻韩,得韩王安,尽纳其地,以其地为郡,命为颍川的情况,除了内史腾,还有内史胜等诸多降人。”   “大秦朝堂很早就察觉到了问题。”   “也知道关东六国地区贵族势力盘踞,甚至是根深蒂固,从一开始就在有意针对,从最初的用重金贿赂,到用其他手段招降,再到任命降人去出任官员,都是想达成分化六国旧贵族的目的。”   “只是成效并不好。”   隔墙。   扶苏微微额首。   内史腾、胜这些降人,他是知道的。   他们过去是韩国的官员,腾为韩南阳假守,在秦大军压境时,选择了出城投降,而后为始皇予以重任,以降将身份出任内史,旋又以至率军灭本国、虏旧君,韩灭之后,又被任命为南郡郡守,主要负责处理东南地境韩、楚两地事务。   腾得降人身份,最终晋升高位。   除了始皇有意千金买骨,也的确如嵇恒所言,是为了分化各国内部。   让他们互相仇敌,不能团结一致。   嵇恒又道:“除了收买人心,分化贵族,始皇还做了一项举措。”   “示强!!!”   “示强?”胡亥一愣。   前面嵇恒所说,他大概能听懂,但示强是什么?   示贵族以强?   这难道不会起反效果?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最终还是耐住了性子,准备听嵇恒的解释。   嵇恒并没有卖关子,直接道:“你或许听闻过,前几年,始皇曾多次巡游。”   “而巡行的目的就是为示强。”   “巡行郡县,以示强,以威服海内,以震慑四方。”   “而且始皇选择了更为激进,也更为强硬的做法,就是以‘示强’的方式,来缓和‘黔首未附’的状况。”   “大秦是靠武力打下的天下,六国民众也最为忌惮大秦军队,所以始皇用巡行的方式,想借此让六国民众再次感受大秦军队之强盛,以达到威慑天下,让旧贵族不敢轻易生出谋逆之心。”   “除此之外。”   “始皇每次巡游都会有刻石颂功。”   “正所谓恩威并施。”   “巡行的浩大规模是震慑,而刻石颂功则是文宣。”   “始皇通过刻石,向天下宣扬理想状态下大秦的情况,借此达到招徕贵族黔首的目的。”   “只不过都成效甚微。”   “甚至还因此引出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胡亥问道。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开口道:“始皇有多久没巡游过了?”   胡亥在心中盘算了一下,道:“三年有余。”   嵇恒轻叹一声,道:“是啊,三年多了,大秦立国之初,始皇几乎一年出头就会外出一趟,而今却整整三年没有巡行了,这岂会不让外界浮想联翩?”   “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闻言。   胡亥脸色微变。   他自然听懂了这话的含义。   而今始皇不再巡行,意味着秦廷势弱,或已不能再统治天下。   旧贵族本就意图复国,在察觉到这个发现后,只怕更难生出归附之心了。   嵇恒将壶中酒饮尽。   淡淡道:   “你不用担心。”   “始皇肯定会察觉到的。”   “到时也一定会再次外出巡游。”   “只不过这一两年应该不会,毕竟始皇还有一些事要做。”   “他给扶苏铺的路还没完全铺完。”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目光阴翳,带着几分情绪,道:“始皇还要为长公子做什么?”   嵇恒淡淡道:   “自是想让扶苏彻底坐稳天下。”   “现在酒已经喝光了,按理不当再讲了,但你既这么想了解,我就再多说两句。”   “扶苏上位时,蒙恬必定为相。”   “李斯为法家之人,扶苏用不习惯的。”   “这一点始皇无比清楚。”   “蒙恬为兵家之人,性格相对务实,加上扶苏跟蒙恬关系亲近,为了扶苏日后更好施行仁政,也为了拉拢蒙氏,更为稳定朝堂,始皇一定会提前让蒙恬上位。”   “这是权力的交换。”   “始皇用蒙氏位极人臣,换取蒙氏对扶苏的支持。”   “有蒙恬、蒙毅兄弟支持,扶苏基本能安然上位,但完全依仗蒙氏一族,这绝非始皇想见到的。”   “因而接下来两年,朝廷还会有大动。”   “一些官员会上去,一些官员会退下,最终朝堂绝大部分官员,都会换成亲近扶苏的。”   “日后朝堂需靠百官来制衡蒙氏,避免蒙氏权势过大。”   “军中则要靠已日显颓势的王氏来平衡。”   “王氏?”胡亥一怔。   嵇恒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有疑惑。”   “我入狱时,便听闻通武侯王贲身体出了问题,以现在的医术条件,多半活不过这个冬天,王翦早已离世,随着王贲病逝,过去盛极一时的王氏,肉眼可见的将走向衰败。”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王氏就算没落,军中余威尚存。”   “因而军中用王氏来制衡蒙氏是再合适不过。”   “一个为过去大秦最显赫的家族,一个将为大秦最显赫的家族,两者在军中都有极高威望,互相制衡、互相制约,避免出现军中一家独大,这才是始皇真正要做的。”   “至于始皇会怎么做,等王贲身死,你稍加打听一下,就会明白了。”   “始皇为这个长子还真是费尽心思。”   嵇恒摇摇头。   用汗巾擦了擦手掌,起身朝屋外走去。   在快要走出小屋时,他似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季公子,下一次多备点酒,我应该会给你讲……大秦局面为何会恶化的如此之快,你若有办法,可以去提前了解一下分封跟郡县之争。”   “恶化根源皆源于此!”   说完。   嵇恒信步离开了。   胡亥眉头紧锁,枯坐在席上。   他其实还是没想通,为何嵇恒会说,始皇会用王氏去制衡蒙氏。   王氏眼下颓势明显,怎么制衡的了如日中天的蒙氏?   想了一阵,胡亥也懒得再想。   等到王贲去世,到时一切就明了,何必花这个心思?   而且若王氏崛起,对他其实也有利。   毕竟……   他的正妻就出自王氏! 第015章 秋月刑杀!   回到牢狱。   嵇恒就这么席地而坐。   随着死期的临近,狱中嘈杂声渐渐少了。   取而代之的是哀求和痛哭。   人都怕死。   儒生和方士自不例外。   或许前面死期尚早,他们还有些傲气倔强,但如今傲气早已磨灭,徒剩无尽的恐惧和后悔。   狱中随处可听到各种忏悔跟乞求。   嵇恒面色平静。   他早就将生死置之事外。   前九世穿越,他有力竭而亡,有战死沙场,有抱病身亡,也有自然老死。   世间的死状,他已体会太多。   内心早已麻木。   只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秦的确流传有上古之风。   遵循着一些古老又陈旧的传统。   刑杀便是其一。   《吕氏春秋》云:孟秋之月,以立秋……是月也,修法制,决狱讼,戮有罪,严断刑,天地始肃,不可以盈。   这是从三皇五帝时期流传下来的政事规矩。   古之称为秋月刑杀!   这种政事规矩,若是放在后世,只会被世人笑为迂腐。   但秦却一直严格遵守着。   甚至这般天人交相应的政事规矩,已是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识。   不过黔首自不懂其中暗含的天人道理。   只知秋后就该刑杀罪犯。   “还有十三天。”嵇恒看了看墙壁,上面刻有数十个‘正’字,摇头道:“有时候太守规矩,似乎也不是太好,若我们这些被定下死罪的人,能被当场处死,或许也不会过的这么煎熬。”   “但有规矩总归是好的。”   嵇恒其实知道秦为何会多此一举。   为的是避免冤假错案。   秦廷推行法制上百年,法制体系相对完善。   就算被判为了罪犯,也会给罪犯乞鞫的资格,并不会任由官员妄断,只要你对判罚不满,或者是朝廷证据不足,你认为判罚不公,便可拒绝认罪,还可一直乞鞫,最高可上诉到廷尉府。   每一次上诉,案件都会向上传递。   因而秦朝不急着行刑,也是在给罪犯自证时间。   嵇恒收回目光,看了看四周,寻了个光亮的地方,就这么和衣躺下。   剩下的十三天,终究是难熬的。   ……   雍宫。   扶苏木然的坐在席上。   他的脑海不断响起嵇恒在狱中所说。   想着始皇过去对自己的叮嘱,以及始皇为自己做的安排,再对比自己过去的荒唐举止,眼中充满了懊恼和自责。   若是放在过去,嵇恒所说,他并不会当真。   但嵇恒接二连三说出的话,却跟始皇过往的说教相近,这让他彻底动摇了。   当感知到始皇身弱体衰时,他更是失悔痛心不已。   眼下始皇渐衰,大秦又面临如此严峻形势,他身为始皇长子,本该为始皇分忧解愁,而他不仅没有做到,还多次惹始皇震怒伤痛,让始皇不仅要忧虑国事,还要忧心自己,如此长子,何等不忠不孝?   尤其是听到嵇恒说,始皇在暗中为自己谋划时,他内心的震撼更是无以言说。   甚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身为长子,扶苏深知始皇的秉性。   始皇是孤傲的!   若非真身体不济,又岂会这般谋划?   始皇是不善言表的。   他不会把对自己的关心表现出来,只会在暗中默默布置好一切。   但越是如此,越令扶苏痛心自责。   长子者何?   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   而自己,非但没为始皇排忧解难,反倒使始皇雪上加霜。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一时间。   扶苏心中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失声痛哭了。   “父皇——”   “儿臣不孝,直到这时,才懂得父皇的谆谆教诲,才知晓父皇的良苦用心。”   “儿臣实是枉为人子!”   宽阔敞亮的书房静若幽谷,扶苏的痛哭声持续的回荡着。   良久。   扶苏才站了起来。   看着案下的儒家竹简,眼中难得露出一抹厌恶。   自嘲道:   “扶苏愚笨,哪敢去妄谈仁善?”   “韩子说的不错,严家无败虏,慈母有败子。”   “我扶苏就比常人多看了一些书,多听了一些儒生之言,又哪里真的懂什么是仁?什么是善?”   “我此生所求,只为实现父皇之志,让天下郡县一治,民众安居乐业。”   “若真能实现,此生便足矣!”   “仁善……”   “终究是扶苏不配了!”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朝殿外道:“魏胜。”   很快。   一名宦官进到了书房。   扶苏深深的看了一眼案下的书籍,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缓缓闭上眼,冷声道:“把这些竹简,尽数清理出去,然后……”   “都烧了吧。”   “今后书房不准再有儒家相关书籍。”   说完。   扶苏负手去到殿外。   似不愿亲眼见到这些竹简被搬走。   初秋的正午,还残余着炽夏的余温,晒得扶苏脸颊生疼。   扶苏并未理会。   他长身而立,遥遥望向远方。   心中却在思索着什么是仁?什么是善?   大秦需要的是什么仁善?   他又是什么仁善!   扶苏雍宫内的所为,很快传入到始皇耳中。   对于扶苏突然放弃儒学,嬴政略有些惊讶,但也并未太过在意。   “现在放弃儒家大而无当的仁政,也不算是无可救药,但还不够,不懂从政权谋,不懂君臣之道,就算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仁善,对治理天下实际也无多大用处。”   “你需要明悟的东西还有很多。”   “但也不算晚!”   嬴政颇为欣慰的点点头,靠着坐榻大靠枕,道:“这嵇恒的确有些能耐,竟能说动扶苏这头犟驴。”   “来人。”   “通知宗正,朕要知道嵇恒的全部信息。”   “朕不仅要知道嵇恒在咸阳的所作所为,更要知晓他在燕地的情况。”   殿外传出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吩咐完,嬴政没有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继续看起了奏疏。   他的时间很宝贵。   他需要批阅的奏疏也很多。   另一边。   将儒家有关的书籍清理完后,扶苏这才重新回到书房内。   望着空荡不少的书房,扶苏眉头微微一皱,只是轻叹了一声,重新坐回了席上,再次翻开《韩非子》,继续用心揣摩起来。   末了。   他似想起了什么,道:“魏胜,你去御史中丞那边,借一下当年朝堂议‘郡县分封’时的记录文书。” 第016章 悌孝?我扶苏并没做到!   不多时。   魏胜抱着一大摞竹简回来了。   看到这几十枚竹简,扶苏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那次郡县分封之议,足足持续了两三天。   这些竹简数量已很少了。   若真将那场争辩全数记下,只怕还要多耗费上百竹简。   毕竟在他记忆中,九年前的那场争辩,可谓立国以来最为激烈的。   盛况空前。   朝中大臣几乎都有出列献言。   而就在那场争辩之后,王绾、隗壮、尉缭等老臣陆续退下,李斯、姚贾、郑国等人彻底走上前台,这场关于‘郡县分封’的争辩,可以称得上是一举改变了当时的大秦朝堂。   想到这。   扶苏眉头一皱。   当初朝野争辩之时,他因涉世不深,并未过多参与。   而今回想,也意识到那次争辩的不同凡响,再联想到嵇恒临走时留下的话。   不禁对那次的争议多了几分凝重。   魏胜喘息了一阵后,作揖道:“公子,刚才臣抱竹简回来时,御史府有官员向臣说,幼公子在狱中给公子传信,想让公子替幼公子去借一下跟‘郡县分封’有关的竹简。”   闻言。   扶苏轻轻一笑,道:“我倒忘了这出。”   “你等会寻几个刀笔吏,将这些竹简誊抄一份,送到狱中去。”   魏胜面露难色,低声道:“公子,这些竹简内容涉及大政机要,不容为外界窥视,而且宫中向来也只存一份,统一交由御史中丞负责,私下誊抄,这罪责臣和那些刀笔吏实在承担不起。”   “而且此举有悖律令。”   “若为陛下知晓,恐又会责备公子。”   “望公子三思。”   扶苏眉头一皱。   魏胜的确说的是实话。   郡县分封争议,事关大政机要,严禁丝毫外泄。   私下誊抄,更是重罪!   他前面急于查看,无心之下,差点犯了大错。   扶苏肃然道:“是我疏忽了。”   “如此……”   扶苏思索片刻,开口道:“你先去寻几个刀笔吏,但不要急着誊抄,等我去陛下那一趟。”   “若是陛下应许,你们再誊抄不迟,若是陛下不准……”   “那也只能作罢了。”   “诺。”魏胜连忙应诺。   扶苏伸手将翻开的竹简合上,无意间却瞥见了竹简所书。   上面记着的正是自己当时之言。   一时间。   扶苏停下了手。   仔细看起了上面记下的文书。   上面记着自己当时说:“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理当推行郡县,由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扶苏纵为皇子,若求封国而行私政,大秦国法安在?”   扶苏看着上面所书,也是苦笑着摇头。   他当时涉世不深,根本就应付不来,只空洞的说了几句。   根本不关痛痒。   他迟疑了一下,接着往下看去。   只一眼。   扶苏就愣住了。   因为接下来,理应到其他公子表露看法了。   只不过二弟高、三弟将闾等公子都没有开口,他当时年仅二十,刚刚开始接手政事,并不觉有什么问题,而今回头看史官记录的文书,却陡然察觉到了异样。   上面记着:其他公子欲言又止,惴惴不安的望着帝座,纷纷低下头去。   其他公子非是没有观点。   而是不敢说!   以至后面始皇还说了句:‘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   他当时年轻,以为是其他公子羞于开口,甚至还出面替其他公子求了情。   而今看来。   自己当时根本会错了意。   其他公子并非不想表露自己的看法。   而是不敢。   因为他们支持分封!   所以不敢当始皇的面说出来。   扶苏通红着脸,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将案上竹简彻底摊开,快速的向下扫去,当把跟诸公子奏对的竹简全部看完后,颓然的坐到了地上。   扶苏有弟十一人。   除了胡亥之外,其他人都未开口。   他过去自认对其他公子都很好,至少也是兄谦弟恭,但如今才发现,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颤手将竹简合上,痛苦的闭上了眼。   “我其实早该明白的。”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若是不行分封,若我上位,其他公子,只是空有公子之名,实际是没有任何显贵的匹夫。”   “他们当时恐是很希望我支持分封吧。”   “我当时自以为跟上了父皇想法,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其他。”   “我竟连做兄长也不称职。”   扶苏凄惨一笑。   他这时突然又记起了胡亥所讲。   “胡亥身为皇子,不求一己之利,唯愿天下大治,胡亥不做封国诸侯,只做大秦良臣。”   只是当时他根本就没这个意识,还觉得胡亥跟自己想的一样。   而今听来,更觉嘲讽。   “公子,公子……”扶苏神色的异样,引起了魏胜的不安。   扶苏回过神来。   他看向魏胜,无神道:“魏胜,你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了,你来说说,我作为一名兄长,究竟称不称职?”   魏胜吓得跪倒在地,满脸惊惶道:“公子之悌孝,世人皆知。”   “公子作为长兄,自然是称职的。”   “称职?这话你信吗?”扶苏嗤笑一声,从地上爬起,缓缓朝殿外走去,轻声道:“这些话,我以前也信,但现在不信了。”   “正如我不再信儒家一样。”   “三人成虎,听别人夸的多了,却是自己真信了。”   “但假的终究就是假的!”   “我扶苏不是一个好人子,也不是一个好兄长。”   “我其实早该明白过来的。”   闻言。   魏胜脸色惊变,惴惴不安的跪伏在地,不安道:“是臣失言,让公子失虑,请公子治罪。”   扶苏没有回头,叹气一声道:“起来吧。”   “跟你无关。”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一些陛下当初就告诉过我的道理。”   “我之前不懂,但经历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东西,读过了《韩非子》后,我似是明悟了过来。”   “下去吧。”   “去寻三五个刀笔吏。”   说完。   扶苏大步走出宫宇,朝咸阳宫走去。   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魏胜颤巍的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惊惧的看了眼大案,那已被合上的竹简,忙不迭的退出了书房。   雍宫再度变得安静。 第017章 扶苏,记住了吗?   咸阳宫外。   扶苏站在殿外长廊恭候。   这座宫殿,他已来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心绪最为复杂。   过去天真无知,不知顶撞了始皇多少次,而今细细回想下来,只觉痛心疾首。   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他,并未第一时间得到召见,殿内的宦官蹑步道:‘陛下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心中戚然。   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静候长廊外。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后,他一直在回想过往。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过去始皇对自己的器重,也记起了过去对国家大政的主见,更忆起过去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的叛逆,想到过去自己的种种忤逆举止,心中不禁羞愧难当。   “扶苏啊扶苏。”   “你虽没有正式的爵位,也没有正式的职位,依法度而言,只是白身一个,然父皇对你的器重赏识,早已世人皆知。”   “与闻幕府军事,主持各种朝政,你又是如何做的呢?”   “心有主见,却甘于偏向迂腐狭隘,借公心而谋私事,你的国之忠诚何在?”   “扶苏,你为何这么令人失望?!”   就在扶苏暗自自责时,殿内有宦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道:“陛下宣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收回心神,微微颔首,踏步进到殿内。   入殿。   看到始皇虚弱的模样,扶苏心中大是酸热,扑拜扣头,羞愧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不明是非,不晓道理,过去更是没少忤逆父皇,自今日始,儿臣定改过自新,绝不再做迂腐守旧之人。”   “请父皇明鉴!”   闻言。   嬴政瘦削的脸膛上没有露出任何喜怒,甚至连一个点头示意都没有,只是平静的转身,接过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的擦拭起手掌,高台之上浮现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   宽阔大殿,静如幽谷。   不知过去了多久,嬴政将手中白布热汗巾扔回了铜盘,这才看向自己这英挺的长子,道:“嵇恒又跟你讲了什么?”   “父皇——”   “儿臣现在什么都知道。”   “儿臣过去实在不孝,枉为人子。”   突然,扶苏失声痛哭起来。   嬴政良久无言,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苏止住了哭声,才淡淡开口:“那就给朕也说说吧,他这六国余孽,又给你讲了什么大道理,竟能让你这么大彻大悟!”   “儿臣遵命……”扶苏继续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的意图,道:“儿臣在听嵇恒讲完之后,终于明白了父皇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为何他会说杀人者,扶苏也。”   “他们的确因儿臣而死!”   “因为儿臣不忠不孝无义无能。”   “儿臣过去空谈仁义,实则根本不知何为仁义,父皇焚书、坑儒只是想教明白,勿轻易听信他人,要有自己的判断,仁善是要靠自己领悟参透的,儒家的仁善,归根到底是儒生的仁,非是扶苏的仁,更非是大秦的仁。”   嬴政肃然端坐,对此不置可否,道:“你的理解又错了。”   “你的仁是你个人的仁,也只会是你个人的仁。”   “大秦行的是法制。”   “大秦的仁一直很明确,便是公平公正。”   “商君说‘法以爱民,大仁不仁’,老子说:‘大仁不仁,大善不惠’,究根结底都是公平二字。”   “大秦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   “从而一举奠定秦国强盛之基。”   “为政之仁,要的便是此等天下大仁。”   “个人之仁,终究是小仁。”   “然法家之道,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有些急于求成、甚至称得上是急功近利,因而在法家体制下,有时是需要个人之仁加以调和,但个人之仁绝不能凌驾在天下大仁之上。”   “否则。”   “只会误国误民!”   扶苏静静听着,心中若有所思。   嬴政的话语,始终都很平静,但又充满力量。   在这静如幽谷的大殿中,父子二人罕见的耐心对话着。   大约顿饭时间,嬴政已停止开口,扶苏也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目光已变得坚毅且澄澈。   嬴政欣慰的点点头,额首道:“那嵇恒有如此见识,也算是难得,不过以他的情况,只怕不会只跟你谈仁善,他还说了什么?”   扶苏心神一紧,迟疑了片刻,低垂着头,忐忑不安道:“嵇恒还说……父皇用不了多久,会把儿臣派往北疆,跟蒙恬大将军共事。”   嬴政目光微沉,面无表情道:“此事,他上次便提过。”   “还有呢?”   扶苏低垂着头,紧紧咬住牙关,不敢再说话了。   嬴政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漠然道:“扶苏,说话,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无须顾忌太多。”   “儿臣遵命。”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艰难的开口道:“嵇恒,他……他说父皇之所以焚书、坑儒,都是在为儿臣铺路,而且父皇从去年开始,其实就……就一直在为儿臣谋划。”   闻言。   嬴政目光一冷。   扶苏继续道:“他还说,父皇过去巡行,是为示强,而今三年未巡游,已让六国余孽生出异心,他还大胆妄言,父皇用不了多久,便会再次巡行,不过……不过是在安排好朝堂事务之后。”   嬴政脸色倏地一沉,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扶苏竭力低着头,他能察觉得到,父皇的目光,已变得十分有压迫性。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咬牙道:“嵇恒还说,日后父皇会让蒙恬为相,还会用百官来压制蒙氏,在军中则用王氏去制衡蒙氏。”   “够了!”嬴政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   扶苏本就如惊弓之鸟,听闻始皇震怒,当即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   不敢再言。   嬴政脸色阴沉至极,只是看到扶苏这惊恐模样,最终粗重的喘息一声,渐渐平息下来,冷声道:“区区六国余孽,也敢妄加揣测国家大政?还妄图挑拨君臣关系。”   “不知死活!”   “这些离间之话,不准再对任何人说!”   “扶苏,记住了吗?” 第018章 子不语怪力乱神!   “儿臣记住了。”扶苏连忙道,额头不禁渗出涔涔汗水。   嬴政已彻底平静下来,靠着坐榻大靠枕,沉吟片刻,缓缓道:“对于他人的话,不要尽信,要学会有自己的判断。”   “不过此人的确说对了一点,朕的确有意将你送到九原大军。”   “你在咸阳待的太久了,对大秦制度了解甚少。”   “去边荒磨砺一下,对你不算坏事。”   扶苏低着头,红着眼道:“儿臣不想去边荒,儿臣只想服侍在父皇身边。”   嬴政看了扶苏几眼。   沉声道:   “你为朕的长子,理应担起一些责任。”   “而今匈奴的确北去,但依旧有少数盘踞边地,不时南下劫掠,北地并不太平,你身为朕的长子,去北地安抚民心,监督长城修建,同样十分重要。”   “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可是父皇,你的身体……”扶苏满心担忧。   嬴政漠然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没那么容易出事。”   “国事不是儿戏。”   “何况朕已派人下去准备,不日徐福就会再次出海,若此行能寻得仙药,也不枉朕这些年的付出。”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扶苏道。   “住口!”嬴政突兀发作,又是一声怒喝。   扶苏紧紧咬住牙关不说话了。   看着扶苏这倔强的神色,嬴政心中喟然一叹,脸上难得露出一抹哀色,但很快就消失在干瘦脸膛上。   嬴政肃然端坐,淡淡道:“你有这个心,朕已知足了。”   “朕有些乏了。”   “你若是无事,先行退下吧。”   扶苏面色苍白。   他很想再次进言,只是最终忍住了。   他已非是当初,岂会听不出始皇话中的意味?   始皇目下身体之衰败,恐已非太医能治,不然岂会寄望缥缈的仙药?   第一次。   扶苏真切感受到始皇可能随时倒下的危机。   慌乱的心颤抖不已。   然而。   这是父皇的命令。   他前面才向父皇保证,今后绝不再忤逆父皇,又岂敢去出尔反尔?   而且前面自己只是开口说去寻神医,便已惹得父皇恼怒,若是再开口,只怕会更加激怒父皇,父皇本就身体疲惫憔悴,又岂能再经受这般的动怒?   他实在没有勇气再开口了。   扶苏低垂着头,沮丧着脸,失落道:“儿臣的确还有一事,想请父皇恩准。”   “说!”   扶苏道:“儿臣想誊抄一份九年前朝堂议‘郡县分封’的资料。”   “今日儿臣去狱中旁听,嵇恒提到大秦为何激起民怨民愤,其中的根源就在分封跟郡县。”   “儿臣不明。”   “因而想借阅相关文书。”   “此外,幼弟同样也想借阅,故儿臣想誊抄一份,差人送到狱中。”   “请父皇恩准。”   嬴政目光微阖,久久注视着扶苏,扶苏竭力低着头,不敢表露任何情绪,嬴政似意识到了什么,长吁一声,道:“你自己决定吧。”   “多谢父皇。”扶苏依旧低着头。   “还有吗?”   “儿臣,儿臣没有事了。”   “下去吧。”   “儿臣告退。”扶苏恭敬一礼,缓缓退出了大殿。   嬴政望着扶苏背影,良久无语,直到扶苏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才欣慰的额首道:“身在帝王之苑,有些事是无可避免的,你现在也该明白一些了。”   “不过,嵇恒……”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寒芒。   他其实并没把嵇恒放在心上,但扶苏前面说的那些话,却让他不禁脊背生寒。   嵇恒察觉到的东西有些太多了!   让他都生出了不安。   唯一让嬴政安心的是,嵇恒现在是在狱中,不到半月时间,就会被坑杀,不然就算是他,也会坐立难安。   他已非年轻力壮之时,实在没精力跟体魄,跟这般心智的人博弈。   而今的大秦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郡县分封?”嬴政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漠然道:“周代的从俗而治,从来都不适合大秦。”   “郡县集权才是大势所趋!”   “不过也好,若能让扶苏早点明白其中道理,对他日后政道也会大有裨益,也不枉朕的两个公子,这般厚待于你。”   “只是嵇恒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又有何居心?”   嬴政眉头一皱,有些想不明白。   以嵇恒之才,断不可能这么轻易身陷囹圄。   然则,嵇恒明明看穿了一切,却又直接一头扎了进来。   狱中的嵇恒,分外的放松写意,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即便以嬴政的见多识广,也属实没猜透嵇恒的想法。   “嵇恒。”   嬴政低声念叨了几遍,便没有再去多想。   他看了看空荡的四周,似想起了什么,朝殿外高喊了一声。   很快。   一名宦官恭敬的出现在殿内。   嬴政冷冷的看了宦官几眼,问道:“徐福可曾说何时出海?”   宦官道:“回陛下,目下徐福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说立冬潮平就会出海。”   嬴政微微颔首,又道:“替换之人何时进宫?”   宦官道:“徐福说下月即到,徐福还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   嬴政长吁一声,摆了摆手,道:“朕知道了。”   宦官应诺,缓缓退了出去。   嬴政高坐其上,素来强毅无匹的他,此刻却满眼哀色,低沉道:“孔夫子说不语怪力乱神,而今朕却得靠方士之士活着。”   “不亦悲哉!”   “然朕却又不得不如此。”   “天下难定,扶苏短时难成器,朕又岂能这么倒下?”   “朕不能。”   “也不准倒下!!!”   嬴政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红润,眼神无比坚定。   他深吸口气,平复自己愤恨的心绪,再次翻开案上奏疏,不辞辛劳的批阅起来。   天色渐暗。   扶苏已回到了雍宫。   魏胜及几名刀笔吏早已静候多时。   扶苏匆匆进入大殿,并未歇息,直接让他们着手誊抄。   只是在看到案上那卷掩合竹简时,扶苏目光微沉,最终伸手把这卷盖住,只让魏胜及几名刀笔吏誊抄其他竹简。   这一番誊抄便是数个时辰。   等扶苏差人送去牢狱时,天色已微亮,无边无际的宫殿间,已萦绕起一抹淡淡薄雾。   天已渐渐转凉。 第019章 人生三大问!   狱中。   正值初秋,已有些微凉。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薄雾,偶尔远处传来几声鸟鸣。   距离行刑只有十二天,狱中的罪犯,已不用再外出服役,嵇恒自是乐得轻松。   吃了几口难以下咽的餱食,灌下几口微凉的井水,便将盛饭的木盘递出牢门,而后歪歪斜斜的躺在地上,无趣的望着晦暗的墙壁。   狱中的日子总是难熬。   毕竟秦朝不比后世,没有书籍报纸可看。   狱中唯一的消遣,大抵就是跟其他罪犯斗嘴,不若就是闷头睡觉,但睡太多,总会头昏脑涨,最终只能是撑着眼,在这方寸之地,寻找一些消磨时光的办法。   嵇恒却是不然。   他有太多可以回忆沉淀的东西了。   只是他并不想记起。   很痛苦。   九朝九世,他见过太多人间疾苦,也见过太多易子而食、车载干尸而食的情况。   但到后面他自己都麻木了。   匡扶天下。   付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之将倾。   他曾真的有心去做,只是一次又一次失败,他渐渐怀疑起了自己。   他不知道怎样匡扶天下。   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他甚至都终结不了乱世。   仿佛上苍有着一股力量,在将拨乱的时空调回。   第八世,命殒五丈原时,他曾仰望星斗,似在浩瀚星河中,意识到一些真相。   只是随着记忆消退,他已忆不起当初悟到了什么。   嵇恒躺在地上,深思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多想也无益。”   “人活一世已很累。”   “何必再去思考九世的失败呢?”   “有这闲心,不如想想后世的三大人生哲学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透过高高的木窗,阳光照射进来,落到嵇恒暗沉的脸上,让他脸上多出了一抹光泽,嵇恒伸出手,挡了挡并不太刺眼的阳光,最终还是决定挪挪身子,避免让阳光直晒。   就在这时。   他脑中突然闪过一抹灵光。   乱世从何来?当如何结束?又该走向何处?   嵇恒端正的坐在地上,眼神难得的变得专注和凝重。   然而还没等嵇恒细想,突然一阵粗暴的搡门声,就这么凭空响起,也当场打断了他的思绪。   嵇恒眼中闪过一抹烦躁。   狱卒自不会在意这些,继续用手推搡了几下,见嵇恒看了过来,这才不冷不淡道:“嵇恒,季公子说寻了些书籍,让你过去看看。”   “没酒,不去。”嵇恒直接闭了眼。   他一将死之人,看什么书?   而且他在狱中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有酒,自会开口。   没酒,一切休谈。   狱卒脸色微沉,但也不敢真得罪。   嵇恒现在为季公子赏识,若因嵇恒得罪了季公子,实属有些不智。   嵇恒不去,他也拿嵇恒没什么办法。   嵇恒一将死之人,再怎么威胁也无用,只能道:“嵇恒,我知道你心存死志,但过去季公子没少优待你,而今季公子有求于你,你去一趟又能怎么样呢?若是交好了季公子,没准能让你日后死的体面一些。”   嵇恒装作未闻。   抓了一把枯草盖在身上。   就这么闭着眼。   见状。   狱卒面色一黑,最终讪讪而去。   等狱卒彻底走远,四周没了声响,嵇恒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满是惊疑和迷惑,低声道:“我刚才是想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想不起来了呢?”   他皱着眉,把身子恢复成之前模样,试图回到前面的状态。   可惜没能成功。   另一边。   在嵇恒这碰壁之后,狱卒去到了胡亥牢狱,将嵇恒不从的消息,告诉给了胡亥。   胡亥眉头一皱,神色略有不满,道:“这嵇恒还真是认酒不认人。”   “算了。”   “我还是自己看吧。”   胡亥坐在案上,看着身前的几十份竹简,脸色有些发苦。   他本以为就几卷,结果竟有七十几卷。   这让胡亥有些难受。   他本就不喜看书,过去若非赵高耳提面命,他连律令都不想看。   只是随着赵高入狱,他身边已没能为他解析的人,本想叫嵇恒过来看看,顺便帮自己讲一下,结果嵇恒根本不买账,这让胡亥也是感觉颇为郁闷。   身为皇子,何曾受过这般对待?   不过他入狱也有七八天了,对嵇恒的性格已有些了解。   嵇恒性情孤冷。   对生死完全漠视,不接受任何威胁。   而且嵇恒很有口才,前几天跟几个儒生对峙,硬是怼的儒生哑口无言。   这让胡亥看的是大呼痛快。   恨不得亲身上去痛骂那些儒生两句。   但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口齿笨拙,若没有嵇恒帮衬,断然不是儒生对手,最终只能讪讪坐观。   而后他把嵇恒请了过来,起初嵇恒并没搭理,还是他派人说有酒肉,嵇恒这才答应前来,他当时本想让嵇恒帮自己出面,再好好的训斥那些儒生几顿,只是嵇恒没买账,只说用自己的一些学识,来换一些酒肉。   他当时颇为不屑。   他是什么身份?日常想给他上课的人排成队,还需一罪犯给自己上课?   但在听到嵇恒讲‘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后,他承认自己有被说服,而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彻底当起了嵇恒‘酒肉’的供奉者。   胡亥有时也很纳闷。   自己为什么会偏听一个罪犯的话?   而且还那么的尊敬?   他无论怎么想,也始终没想清。   只是隐隐感觉,嵇恒身上,有一股异于常人的气质。   这股气质远胜当世任何大家。   胡亥摇摇头,翻开竹简,逐字逐句看去,看了顿饭时间后,他将竹简合上,苦涩着脸道:“唉,这么多竹简,这要看到何年何月去?真希望赵高在身边,若有赵高在,何需我自己思考?”   “赵高啊。”   “你这次可把我害惨了。”   “现在不仅你自己入狱,连带着我给你求情,也为父皇所恶。”   “早知如此,我当时绝不替你求情。”   “也不知父皇何时会消气,也不知我何时会被放出去。”   “唉……”   胡亥幽幽叹气一声,径直躺了下去。 第020章 智者!   三天后。   胡亥将这些竹简全部过了一遍。   并没留下什么太深印象,不过对胡亥而言,已是相当的满意。   当年那场朝堂争议,他的确在场,只是年岁很轻,只有十岁出头,因而记忆很模糊,若非嵇恒再次提起,他甚至记不起有那场争辩,这三天通过看这些竹简,他渐渐回忆起当初的一些往事。   这场朝廷纷争是由那些博士发起的。   具体是何人,他已记不起。   但那场事涉华夏的创制大论战规模可谓空前。   除了几个必须镇抚边地的将领,几乎所有在外大臣,已确立稳定官署的大郡郡守、大县县令,都被召到了咸阳,他们十二名皇子也全部与朝,除此之外,咸阳所有官署的官员,除了有秩吏之下的吏员,举凡官员一律与会。   素常宽阔的正殿,第一次座无虚席。   也第一次显得有些狭小。   胡亥坐在席上,神色有些迷离,仿佛跨越时空,重回了那场论战。   那是一个盛夏,清晨很是清凉,始皇一身冠带,无比的庄重,平静而威严的宣示着。   “天下一统,我朝新开。”   “行封建诸侯,或行郡县一治,事关千秋大计。”   “日前,首议三奏业已发下,各署公议也大体趋于明朗。”   “归总论之,主张两分。”   “今日大朝,最终决议,朕将亲为决断。”   “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位但言无妨。”   “……”   在胡亥的记忆中,这场争论分明是一边倒。   当时随着老丞相王绾开口,赞成分封后,与会的近九成九的官员,都选择赞成分封,少数反对的只有廷尉府的李斯,及廷尉府治下寥寥几名官吏。   这场所谓的争议。   其实就是王绾跟李斯之争。   其他人的观点,都只是在佐证各种看法。   而且。   哪一方都说服不了另一方。   胡亥看着案上的竹简,暗暗摇了摇头。   当时的具体细节,他早已忘记,唯一能记起的就两。   一个是王绾说的‘不为置王,毋以填之!’   一个是李斯说的‘周所封子弟同姓甚众,然后属疏远,相攻击如仇雠(chou)。’   他记不起自己当时赞成的那方。   后面始皇让诸皇子开口,他的确开了口,不过那些话非是出自自身,而是前一日赵高私下教的,具体说了什么,他现在根本就不记得,只依稀记得好像是赞成郡县。   想到这。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已把送来的竹简都看了一遍,却是没发现诸公子奏对,不禁诧异道:“难道我记错了?我当时没发言?不应该啊,我虽记不起具体说了什么,但当时应该是开了口的,不然赵高不会经常提起。”   “这是什么情况?”   胡亥狐疑的看着案上的竹简,最终没有去多想,只当是大兄遗忘了。   他缓缓起身,朝外面喊道:   “来人。”   “去通知长公子,派几个人来收书。”   “另外让兄长多备点酒。”   说完。   胡亥径直去到牢狱中的小院,这是日常罪犯做工的地方。   随着行刑日期将近,律令也体现了几分宽仁,不再要求罪犯做工,只是将他们关在狱中,静等着最终的行刑,当然主要还是担心罪犯会破罐破摔,在死前做一些疯狂之举。   院中很是空阔。   胡亥百无聊赖的在四周走着。   心中却在盘算着,该如何讨始皇欢心。   他还是想保下赵高!   不仅是赵高为他外师,更重要的是赵高真诚。   也一直真心为自己好。   正是有赵高暗中出谋划策,他才能始终讨始皇欢心。   而且这么多年下来,凡是他要求的,赵高都尽数足额满足。   这让胡亥很满意。   “靠我自己去求情,只怕父皇不会答应。”   “兄长也不会帮我。”   “我现在能依仗的,其实只有嵇恒。”   “此人有大才。”   “若他能替我想几个,帮大秦纾难的主意,或许能让父皇回心转意。”   “到时我不仅能出狱,还能顺手救下赵高。”   “只是此人狷狂,性格又很执拗,多半不会帮我。”对于嵇恒的油盐不进,胡亥也很是头疼。   另一边。   扶苏缓缓合上竹简。   他已收到狱中胡亥的传话。   他向殿外候着的魏胜吩咐了一声,暗自摇头道:“以胡亥的顽劣劲,多半只是初略扫了一遍,但应该也足够了,当年朝堂制式论战,并不为外界知晓,嵇恒知道的也有限,多半还是道听途说。”   “不过他当初所说,变革者何中,就包含有变治道。”   “或许真有一番自己独到见解。”   “这三日,我已将这七十多卷竹简详细看完,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地方郡官县官,他们的看法,我都有所涉猎,对当年的朝廷争辩也有了不少的认知。”   “郡县分封是制道的争议。”   “大秦最终选择了郡县,但施行过程却操之过急,以至激起了民愤民怨。”   “若是父皇推行的慢一些,或许不至到如今地步。”   “唉。”   扶苏轻叹一声。   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大秦用民过甚。   也没少劝谏过,只是都没劝谏成功,甚至还被始皇叱骂。   且为之奈何?   扶苏缓缓起身,神色担忧的看向殿外,凝声道:“而今的大秦已是多事之秋,百家跟朝堂离心离德,六国贵族日渐猖獗,关东的黔首抱怨良久,稍有不慎,便可能致使天下倾覆。”   “扶苏眼下又该去做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只感觉大秦已危机四伏。   扶苏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不安。   他重新看向案上的竹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淡淡道:“这一次,我对郡县分封有了不小的了解,想必可以察觉出嵇恒是否真有真才实学了。”   “若他凭外界道听途说,以及自己的主观猜测,就能道出郡县分封之别。”   “就算担着被骂的风险,我也定要保你一次!”   “嵇恒,你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你是不是真有本事了。”扶苏轻语一声,再次看起了竹简。   他其实很早就认为嵇恒是大才了。   只不过在旁听了两次,加上看了《韩非子》《商君书》后,他的部分认知发生了一些变化。   而今的他,更为成熟,也更为冷静。   嵇恒之才,就目前看来,只有个人臆想,想真正证明才能,除了能料事于先,更要对身前事,做出准确的预估判断。   唯如此。   才称得上智者! 第021章 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翌日。   嵇恒再次去了那间小屋。   还是跟之前一样,酒肉都早已备齐。   而且这次是两壶酒。   “嵇恒,你前面让我去了解分封跟郡县,我这几天都看过了,现在该你给我讲了。”   胡亥端坐席上,面不红心不跳,他的确是下去了解过,但其实就过目了一遍,具体如何,并没有去做过思考。   嵇恒早就习惯了,丝毫不在意,拿起酒壶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这次先不急着讲分封跟郡县,先给你说一下郡县跟分封争议的背景。”   “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   “我把周代分成了东西二周。”   “东西二周正式划分,以周平王东迁做区分。”   “东西只是国都位置的划分。”   “西周时期,周天子保持着天下共主的威权。”   “平王东迁以后,也就是从东周开始,周王室开始出现衰微,只保有天下共主的名义,但已无实际的控制能力。”   “从这时开始,天下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   “春秋战国!!!”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疑惑道:“你不是已经把周分东西了吗?怎么还要分个春秋战国?”   嵇恒面色如常,道:“‘春秋’和‘战国’并不是独立的朝代,只是两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都属于‘东周’。”   “春秋战国以三家分晋为界限。”   “平王东迁到三家分晋之前都属于春秋时期。”   “韩赵魏三家分晋,到始皇一统天下之前,都属于‘战国’。”   “今天所讲内容从春秋开始。”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猜不透嵇恒的心思。   前面让自己去看‘郡县分封’,结果现在怎么讲到周代去了?   这两者哪有比较性?   隔墙。   扶苏眉头微微一皱。   他同样拿捏不准嵇恒的心思。   扶苏此次前来,其实是来考察嵇恒的。   他自信洞悉了‘郡县分封’的本质,因而想来甄别嵇恒是否有大才,结果嵇恒根本不按常规开口,这让他有些弄不清状况了。   “东西二周?春秋战国?”   “虽然郡县分封是起于周代,但大秦又岂是周能比的?”   扶苏低眉,暗暗沉思。   嵇恒小酌一口,道:“我们熟悉的诸子百家,大多起于春秋时期。”   “也正是从春秋开始,天下进入到大变革时期。”   “之所以会出现大变革,一方面是青铜器发展到了顶峰,另一方面是铁器出现,及牛耕的推广,简而言之,就是寻常民众可生产出的东西变多了,因而各个诸侯国的实力得到了极大增强。”   “生产力相关的,我没讲的兴趣。”   “我只讲另一点。”   “天下之所以会迈入大变革,除了生产力得到了极大提升,更重要的其实是周天子失权。”   “正是因周天子‘共主’的地位丧失,世守专职的宫廷文化官员开始走向衰落,或者是转移到了列国,地方的私家学者开始兴起,开始出现‘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情况。”   “‘士’从这时开始崛起!”   “再后面你应该知道了。”   “诸子百家在这大变革之中孕育而出。”   “因而自春秋以至战国,天下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期间诸子百家风起云涌,竞相探索治国之道,而终归酿成变法之大潮,即国变,君变,官变,民变,法变。”   “变天下但凡能变者!”   “继而天下出现了一种迥异情况。”   “诸侯多不以天下为念,唯以私治为念,图谋与周天子疏离。”   “各国之间开始出现大规模兼并争霸。”   “随着韩、赵、魏推翻智氏,以三家分晋的结果为标志,天下正式进入到战国七雄的格局。”   “即秦、韩、赵、魏、楚、燕、齐。”   “不过从周天子失权开始,争霸图强便已成天下主流。”   “天下杀伐五百余年,大战连绵动荡不休,天下血流漂橹,生民涂炭流离。”   “人心思治,人心思一。”   “天下一统,在数百年的杀伐之下,已汇成了一股大潮。”   “这是民心所向,也是大势所趋。”   “而秦笑到了最后!”   “如果用秦跟周对比,会发现两者是两个时代,根本没有多少相似,但若是仔细观察,又会发现,在大秦身上,还留存着很多周代沿袭下来的习惯,因而大秦这个帝国在我看来,看似新,实则是一个新旧杂糅的帝国。”   “但正如我之前说的。”   “变革者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大秦目前只实现了地理上面的一统,并没有实现文化、体制上的统一。”   “想彻底结束这场变革,需先做到表里一统。”   “这场从春秋开始的大变革还在持续,甚至还会持续很长时间,大秦的历史大势是通过战争实现的,但战争并不能让大秦转为普世性的治世国家,如果大秦转型失败,定会有下一个帝国取代大秦的位置,再次进行尝试。”   “直到这场变革完成。”   听着嵇恒所说,胡亥眉头紧锁。   他没听懂。   他感觉嵇恒说的太玄乎了。   大秦不是已经实现天下一统了吗?   怎么就不算完全一统?   而且就算文化、制度还没彻底统一,但这些年,大秦可是一直在力推书同文,车同轨这些,等这些制度彻底的执行贯彻下去,大秦自然就做到表里一统了。   他感觉嵇恒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   一墙之隔。   扶苏坐席上,若有所思。   他听明白了一些,但又没完全明白。   他只能大致猜到,嵇恒之所以说这些,是为等会解释‘郡县分封’做铺垫。   但他同样有些不解。   世上真有变革能持续五百余年?   而且听嵇恒这话,大秦分明像一个过渡的。   这时。   嵇恒没有开口。   他蹙眉低头,在思索着什么。   良久。   嵇恒抬起了头,脸上充满激动之色。   他彻底想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为何九世都失败了。   路线错了,再怎么努力,都只会南辕北辙。   变革变革。   这场从春秋开始的变革,一直在持续,并没随朝代更迭而结束。   他全明白了!!! 第022章 从俗而治!   见嵇恒面露激动之色,胡亥却是眉头一皱,道:“嵇恒,你又想到什么了?”   嵇恒脸上难得露出一抹肆意笑容,欣喜道:“刚才通过讲变革之道,我突然明悟到了一些东西,一些我过去一直没有察觉,也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事情。”   “而今我终于想通了!”   “一场大变局开始的变革,理应以另一场大变局结束。”   “我其实早该想到的。”   “哈哈。”   听着嵇恒这不着头脑的话,胡亥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感觉嵇恒现在有点不正常。   嵇恒却并不在意。   他现在脑子里在想另一件事。   变革变革。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一言以蔽之,就是变天下文明之蕴涵也,从过去腐朽的文明中,铸成一种新的天下文明。   他过去九世,都以终结乱世为己任,但正如前面,他对大秦的评价一样,大秦只做到了地理上的统一,并没有实现文化、体制的统一,而他又何尝不是只执着在了表面?   天下一统就能止乱了吗?   并不能。   纵观帝国时代两千来年,仅有少数明君圣君的时期,天下才会得到难得的安宁,但自古以来明君难得,动荡才是社会的主流。   而他要做的其实是终结这种乱世。   完成春秋开始的变革。   实现国家、治道、生计、民众的彻底改变。   想到这。   嵇恒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在脑海想了想,这根本就做不到。   华夏这场千年之大变局,从周秦间的大变局开始,再到清末的大变局结束。   秦朝开了一个头。   但也只是开了一个头。   他穿越十世,遍及整个帝国时代。   而他想完成任务,实现长生,岂非意味着,要以一世之力,完成帝国时代两千多年的过渡?   这根本就不可能!   嵇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整个人颓然的瘫在地上。   他感觉自己被耍了。   以一己之力,迈过历史上两千多年的过度,实现国家、治道、生计、民众的完全跨越。   这真是人能做到的?   而且还不能使用太过超前的技术。   不然还会短命!   嵇恒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难得激动的心,再度化为一潭死水。   毁灭吧!赶紧的!   累了。   他看了看身前的酒壶,大口的灌到了嘴中,整个人灌的脸色发红,忽而高声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奈何奈何?!”   胡亥嘴角一抽,压着心头不满,冷声道:“嵇恒,你这是失了魂?怎么一会笑一会哀的?”   嵇恒没有看胡亥,抱着酒壶,倚靠着大案,就这么自饮自酌着,在痛饮了几大口后,才继续道:“天下的这场变革,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你应该很好奇,我为何会讲这些?”   “我现在就来告诉你。”   “春秋战国五百余年,期间百家争鸣,各种学派思想荟萃,各国更是变法不断。”   “在这种大变局之下,天下诸侯法令异制,以致田畴异亩、文字异形、言语异声、钱币异质、车行异轨、度量衡异法,如此形式,天下早已是裂土裂民的模样。”   “诸事皆异,所以天下共苦,战斗不休。”   “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但就像我前面说的。”   “天下诸事皆异,已有数百年。”   “岂是大秦区区几道法令就能扭转变更的?”   “这一点,大秦自是很早就意识到了,所以就有了‘郡县分封’之争。”   “虽然在外界看来,这场争论,是当时的丞相王绾跟廷尉李斯的争执,但实则这是两种治国理念的争辩。”   “王绾认为‘诸侯初破,燕、齐、荆地远,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请立诸子,唯上幸许。’”   “王绾的观点很容易得其他臣僚认同。”   胡亥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我看的相关资料上,便有记‘君臣皆以为便’。”   嵇恒颇有深意的看了胡亥一眼,摇了摇头,说道:“王绾的观点里面,最重要是‘不为置王,毋以填之’,这一论断,在当时应该是世人对局势的普遍看法。”   “甚至于……”   “王绾的建议比李斯更为实际。”   “因为王绾是从时局出发,认为推行分封制,更有利于大秦统治。”   “实际也的确会这样。”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疑惑道:“以你之见,大秦当行分封?”   嵇恒摇了摇头,道:“我对大秦行分封郡县并无看法,我只讲我认知下的观点。”   “天下诸事皆异,大秦想彻底统治天下,必须要让民众认可大秦,如此才能实现文化、体制的一统。”   “因而行分封是有利于民心归服的。”   “也即是从俗而治!”   “这里其实要做一个区分。”   “至少在我看来,当有一个区分。”   “什么区分?”胡亥道。   嵇恒道:   “儒生的‘分封’跟王绾的‘分封’是不一样的。”   “虽然有些让人费解。”   “但就我了解到的信息,这其实是真的。”   “世人听闻王绾支持分封,便误以为王绾的分封跟儒生一样,实则两者有不小的差别。”   “像淳于越说的‘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这明显是带着迂腐的论调。”   “王绾话里说的是‘诸侯初破’,所以他的观点是基于‘初’破的,因而王绾的主张其实是暂行封建。”   嵇恒嗤笑一声,淡淡道:“王绾是朝中老臣,又岂会不明白郡县制的优势与历史必然性?”   “秦过去受西戎文化影响很深,甚至称得上跟戎狄同俗,很少受礼义拘束,有着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加之始皇对大臣言说论辩遵循的是韩非子说的‘言不督乎用则邪说当上’‘有道之主,听言督其用,课其功’‘无用之辩不留朝’。”   “所以当时秦国头号重臣王绾,又岂会跟淳于越这些儒生合流?”   “即便王绾是基于时局不得不为之,提出对当时最利于大秦的选择,但依旧没有被始皇同意。”   “而这其实也是必然的。”   “因为秦不是周!” 第023章 二次分封!   小屋内。   嵇恒斜靠在大案上,一手撑着案面,另一手抓着酒壶,怡然的喝着酒。   大秦的酒微甜。   喝起来像是后世的米酒。   不过一壶下去,让人也有些微醺。   胡亥坐在席上,看了嵇恒几眼,又思索了一下,大听明白了一些。   嵇恒没有讲‘郡县分封’,他是直接讲的天下过去形势,也讲了大秦‘一统’艰难的真因。   天下诸事皆异!   扶苏隔墙而立,面色有些沉重,低语道:“天下五百余年的动荡,诸事皆异,天下早已异风异俗,大秦想通过几年的努力实现扭转,根本就不现实。”   “天下多艰!”   至于嵇恒说秦不是周,扶苏并没有往心里去。   大秦本就不类周。   何以能比?   胡亥小酌了一口,疑惑道:   “就算王老丞相不是此意,但不是早就被否决了吗?”   “现在大秦推行的是郡县制。”   “你说这么多,我倒感觉没那么复杂。”   “也就一道政令的事!”   “大秦颁行政令,天下莫非还敢有不从之人?”   嵇恒将手中空荡的酒壶放在案上,神色微异的看了胡亥几眼,轻笑的摇摇头,道:“如果真那么容易,世上就不会存在朝代更迭了,治理天下,无论是周代的周礼,还是秦的法制,最终都是人治。”   “大秦的政策就算能推下去,能不能真的执行也得另说。”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确对关东六地设了郡县,但这六地的大部分官员,其实依旧是六国的旧官员。”   “这些人本就不通秦律,让他们去推行秦法,你认为真的现实吗?”   “他们做得到吗?”   胡亥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也觉得不现实。   胡亥又道:“那你说秦不是周,又是什么意思?”   嵇恒目光微凝,道:“因为分封制,周可以这样做,但秦不行。”   “王绾之所以建议,其实并无太多私心,而且也做过慎重考量,他应是了解周的历史,所以才会建议暂行分封。”   “你可知周是两次分封?”   “两次?”胡亥一愣,疑惑道:“周何时分了两次?”   隔墙。   扶苏眉头一皱。   他在脑海思索了一下,似想起了一些,眼中露出一抹讶色。   嵇恒对周竟有这么深的了解?   嵇恒将另一壶酒抓在手中,痛快的喝了一口,道:“周的确是二次分封。”   “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周初亦然……逮克殷践奄、灭国数十,而新建之国皆其功臣、昆弟、甥舅,本周之臣子,而鲁、卫、晋、齐四国,又以王室至亲为东方大藩……由是天子之尊,非复诸侯之长而为诸侯之君……盖天子诸侯君臣之分始定于此。”   “周的分封,第一次是周武王分的。”   “周武王克商之后,除了分封上古帝王之后外,分封尚父于营丘、周公旦于曲阜、召公奭于燕、叔鲜与管、叔度于蔡。”   “曲阜、燕、管、蔡等地,其实都在成周之南。”   “也即是周王畿附近。”   “而第二次分封,才是我们熟知的分封。”   “这一次主事者是周公。”   “周成王时,周公平定三监之乱,封卫康叔、晋唐叔等,也是从这次分封开始,我们熟知的齐、鲁等国才移往东方,也才有了后来名副其实的天下诸侯。”   “至于周公为何会这么做?”   “大抵是周公平定了叛乱之后,担心其他诸侯也会跟着叛乱,为了周朝的稳定,便将其他诸侯分封了出去,而周王畿附近人口更多、土地更为肥沃,因而在其他诸侯离开之后,周王室的实力大增,不仅彻底稳住了天下,也正式从诸侯之长成了诸侯之君。”   “贵为了周天子!”   “这些其实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周行了分封。”   “而行分封之后,效果的确斐然。”   “不仅让周的实力大为增强,彻底稳住了天下,还极大拓展了周的统治空间,也将周的声望推到了顶峰。”   “但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天下分治!”   “以王绾的才能,岂不知分封的弊端?”   “若仅仅如此,他绝不会劝始皇行分封,因为行分封,无异走了周的老路,秦从商君变法之后,一直都是力行郡县制,而郡县制从春秋开始,已渐渐成为了天下主流。”   “但王绾依旧坚定的上书行分封。”   “这自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周公的一番对话里。”   “周公行分封之后,曾要求诸侯三年后,报政周天子。”   “在行分封三年之后,周公曾判断过齐鲁两国往后的发展趋势。”   闻言。   胡亥来了些好奇。   问道:“周公做了什么预测?”   嵇恒道:   “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   “周公曰:‘何迟也?’”   “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   “而同年五月太公也来报政周公。”   “周公曰:‘何疾也?’”   “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周公在对比了齐鲁的情况后,叹道:‘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伯禽在鲁国推行急进的改革,以周礼变革夷礼,而姜太公在齐国不急于以周变夷,而是从俗而治,简化礼仪,基于伯禽跟姜太公的做法差异,周公判断齐鲁往后发展的趋势,认为将来鲁国会北面事齐。”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王绾之所以推行分封,便是想学姜太公,进行从俗而治。”   “进而让民归心。”   “王绾建议分封,其实是基于帝国统治的实际考量。”   “是基于时局而不得不为之!”   “甚至于,为了避免重蹈周朝覆辙,王绾应该其实还会建议,在几十年后,也即民众归心之后,彻底废除分封。”   “所以我才说,王绾建议的分封,跟儒生的不一样。”   “儒生的建议是恢复周礼。”   “王绾是暂行分封,以便大秦安民收民。” 第024章 周礼,秦法!   隔墙。   扶苏若有所思。   他已经尽数听明白了。   王绾的建议是大秦暂行分封以收拢民心。   嵇恒之所以说这么多,主要是为了澄明行分封的好处。   周公行分封,将诸侯分于四方,实现了周王室一家独大,彻底坐稳天下。   周王自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周天子。   各地诸侯因地制宜,因俗而治,归服民心,不仅实现了开疆拓土,还将周公推行的制度传遍天下。   大秦同样可以效仿。   天下苦战久矣,关东更是疲惫,大秦若分封子弟于四方,让子弟去因俗而治、收复民心,而朝廷则可以在接下来几十年休养生息,等到关东民心归复之后,朝廷再废除分封,将权柄彻底收回。   继而实现天下大治!   一念至此。   扶苏已有所意动。   这暂行分封的建议,的确最切实可行。   转念。   扶苏就眉头一皱。   王绾的建议不可谓不周全,而且还充分汲取了周代经验。   若是推行,大有可为。   但嵇恒都能看出其中利好,始皇又岂会看不出?   然现实却是,始皇不仅没听王绾建议,反而力排众议,执意推行郡县,这又是为何?   扶苏低眉思索着。   他很清楚,始皇这么做,定有其中道理。   他在脑海回想了一下,这几日看的竹简,却是没发现端倪。   扶苏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他也是明白了。   他的确看了不少资料,但实则就看到了皮毛。   暗处的门道,根本就没涉及。   若非嵇恒讲解,只怕还浑然不觉。   而这或许才是普遍情况,毕竟能晋升朝堂的,哪有什么等闲之辈?   一言一行都暗藏玄机。   他今后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扶苏又在脑海想了想,最终还是无奈放弃了。   他实在想不到始皇这么做的理由。   扶苏长身而立,面露苦涩道:“扶苏啊,你这连最基本的从政权谋都不懂,过去是怎敢妄谈仁善的?父皇当初便不止一次的教训过,国家大政,事事关乎生死存亡,你若是当初上了心,又岂会今时毫无所察?”   另一边。   胡亥挠了挠头,迟疑道:“难道分封才是对的?”   “不过你前面不是说秦跟周不一样吗?”   “而且分封若真有这么多好处,始皇怎么可能不采纳?”   嵇恒轻笑一声,道:“你说的没错,若分封真有这么多好处,始皇怎么可能不采纳?”   “而且王绾的建议,可是近乎得到了整个朝野的支持,以始皇的才情,恐怕一早就看出了其中利处。”   “但始皇是怎么做的?”   “始皇选择了跟朝野背向的郡县制。”   “原因就是你提到的。”   “秦不是周!”   “周能行分封,但秦不能。”   “王绾考虑的很周全,但他忽略了一点,也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大秦跟周是不一样的!”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胡亥凝声道。   嵇恒大口饮了一口酒,嘴角露出一抹冷色,问道:“周天子统治天下靠的是什么?”   胡亥一愣。   这怎么还问起自己来了?   隔墙。   “是礼!”扶苏面色有些发白。   嵇恒漠然道:“是礼。”   “礼是什么?”   “礼是彰显贵族尊卑的东西。”   “周分封的诸侯,都是贵族,他们自然乐于用这套体系,去彰显自己高贵的身份,去确立自己的威信。”   “但秦不一样。”   “秦是法!”   “礼是上层贵族的东西,但法是下沉地方的。”   “礼是只需要让上层贵族接受,但法却是要天下所有人接受。”   “礼可以因俗而治。”   “因为礼不下庶人,能执礼的都是贵族。”   “只要贵族接纳了,底层民众接不接受,根本就不重要。”   “因为底层人本就无‘礼’。”   “因俗而治,是治不到底层人身上。”   “‘周礼’推崇的君臣有位、贵贱有别、尊卑有等,那是贵族之间才有的。”   “这一套很容易被地方夷人首领接受,只要不太过苛求,给到这些夷人首领足够的尊重和地位,他们自是乐于融入周礼的环境。”   “所以因俗而治能让民心归服。”   “然法不行。”   “法若是因俗而治,无异是各地异法。”   “到时天下依旧诸事皆异。”   “甚至会因为没有了动荡,让这些异样彻底稳固,就算朝廷日后废除分封,但法令异制的情况,早已深入人心,也早为世人接受,等到那时,再想‘一统’难度堪比登天。”   “齐地鱼盐丰富,商税很多,可以减农税。”   “楚地叛乱频发,因俗而治,当轻罪轻罚。”   “赵地对秦怨恨,因俗而治,当宽厚待之。”   “还有燕地多游侠,魏地多私学,韩地多风月。”   “若是为招徕人心,都选择因俗而治,势必要施惠于各地。”   “此举固然招徕了各地民心,但谁又考虑过关中?”   “孔子曾说过,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关中民众是随大秦征战天下的,他们是胜利者,结果过的还不如战败之地,这让他们会如何想?”   “或许朝廷可将六地因俗尽加关中。”   “但这样一来,那是大秦扫灭了六国,还是六国灭了秦呢?”   闻言。   胡亥脸色陡变。   连忙道:“自是秦灭了六国。”   嵇恒轻笑一声,道:“姑且不论这个。”   “就说六地因俗尽加于关中,那也意味着关中要改律令,如此折腾下来,朝堂能不能通过,朝廷能不能承担后果,关中民众会不会满意我不知道,但关中一定会自溃。”   “若是关中不变,六地因俗而治,六地本就律法宽松,而今天下一国,岂会不让关中人向往?”   “因而无论怎么做,一旦大秦选择因俗而治,都会动摇关中根基。”   “因为大秦的根基是法!”   “法岂能轻变?”   “所以始皇才会坚定推行郡县制。”   “大秦没得选!”   “因俗而治就不适合大秦。”   “大秦只能坚定的选择‘大一统’路线。”   “但这就陷入了另一个麻烦。”   “大秦推行的‘大一统’,在秦人眼中,的确是利国利民,但落到关东之民眼中,这些政策无疑都是暴政。”   “所以世人眼中的暴秦,‘暴’的非只是律令。”   “还有大一统!!!” 第025章 矫枉必须过正!   四下皆寂。   扶苏脸色发白,身形摇摇欲坠。   “是啊。”   “对关东黔首而言,大秦推行的‘大一统’,又何尝不是‘暴政’?”   “关中关东文化体制之间的冲突,我本以为靠行仁政就能缓和,而今看来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天下纷争五百余年,各制皆异,想实现真正的文化体制大一统谈何容易?”   “又岂是朝夕能做到的?”   “道阻且长!”   “正如嵇恒所说,大秦行不了分封。”   “大秦一旦行了分封,自身就崩溃了,父皇正是看出了这点,所以任凭朝堂一边倒,也始终未退后半步。”   “大秦行了郡县,就注定要行‘大一统’。”   “但移风易俗岂是易事?”   “天下动荡五百余年,期间各国变法不断,在这种大变局下,也造成了各地不同的文化体制,这些文化体制,必然是最适合各地实际情况的,大秦想在天下推行自己拟定的‘大一统’,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也肯定会遭致关东黔首抗拒。”   “而今的沸反盈天,或许是早已注定。”   扶苏脸色有些难看,随即目光就变得坚决,冷声道:“正如嵇恒所说,五百余年,分封制的弊端,早已尽显。”   “大秦今日之一统,为的就是破旧迎新。”   “是故,抉择之难,的确是亘古未见,但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依然走‘法先王’的老路,天下在短暂止歇之后,也定会再度陷入分治裂土动荡,而这岂是天下之幸?岂是华夏之幸?岂是大秦之幸?”   “就算‘大一统’道路难走,大秦也依旧会勇往直前。”   “动荡也,大争也。”   “就是源于天下怨怼周代之旧制!”   “而大秦一统天下,推行大一统之制,就是力图为天下,争出一条新路来。”   “纵然黔首怨恨交加,大秦也绝不会回头!”   “也回不了头!”   扶苏眼神无比坚毅笃定。   起初,听到分封制的便处,他的确颇为意动。   如今却再无这种想法。   另一边。   胡亥也是被吓了一跳,不满道:“听你这话,大秦不是怎么做都不好?”   嵇恒摇了摇酒壶,这第二壶也剩下不多了。   他淡淡道:“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天下其实从未有过三百余年之动荡,两百余年之大争,因而想在诸事皆异的情况下,推行大一统政策,难度其实不比平定天下低。”   “然大秦没有选择分封的可能。”   “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不过选择郡县制后,大秦其实有两种选择。”   “一种是徐徐图之。”   “另一种是紧追快赶。”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大秦选择了第二条。”   胡亥微微额首,道:“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大的区别吗?”   嵇恒神色微异的看了胡亥几眼。   他现在倒对这‘季公子’身份有些好奇了。   天下这么疲敝,这季公子难道丝毫没看到?丝毫感觉不出?   嵇恒摇了摇头,道:“两者自是有差别的。”   “徐徐图之是慢。”   “紧追快赶是快。”   “一个讲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而另一个主张毕其功于一役。”   “不过你可听说过矫枉过正?”   “矫枉过正?”胡亥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听着像是矫枉过了限度?”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跟你理解的相近。”   “正常而言,无论是徐徐图之,还是紧追快赶,最终都是在一个合理范畴,然大秦这些年,却越来越偏离,也越来越急于求成了,以至于用民过甚,致使天下怨声载道。”   “甚至于……”   “我可以很肯定的说,始皇这样做定会失败。”   “但又定能取得‘成功’。”   “啊?”胡亥一怔,有些没明白,打断道:“我应该没有听错吧?你刚才分明说的是始皇会失败,为什么又说定会‘成功’,这两者似乎不能同时满足吧?”   嵇恒轻笑一声,不在意道:   “两者在同件事上的确不能共存。”   “但在不同的事情上,却的确能同时存在。”   “始皇用民过甚,所以始皇的‘暴政’定会不得民心。”   “大一统的观念却会为天下接受。”   隔墙。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目光微动,似想到了什么。   嵇恒接着道:   “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则无需矫枉。”   “始皇就是这么做的。”   “在确定郡县之后,大秦便开始推行‘大一统’政策,而且这些年愈发激进,甚至可以称得上暴虐。”   “而这就是矫枉过正!”   “这样说,似不太好理解。”   “我来举个例子。”   “你喜欢看书吗?”   胡亥迟疑了一下,利索的摇了摇头。   他自来就不喜看书。   嵇恒又问:“如果有人逼你看呢?”   “应该会去看。”胡亥干笑了一下,想到了始皇的督促。   “那如果不看要死呢?”   胡亥脸色微变,道:“那肯定会去看。”   嵇恒似笑非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始皇就是这么做的,正常而言,让一个人去看书,只需稍加逼迫就行了,但始皇选择走到了一个极端,就是你不遵守就得死,以朝廷的高压,逼迫民众强行接受‘大一统’。”   “这是一种不得民心的办法。”   “所以注定失败。”   “因为太过压迫,太过冷血无情,完全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胡亥面色微变。   他已经开始反应过来了。   他凝声道:“那又是哪些会成功?”   嵇恒目光微阖,神色有些唏嘘,淡淡道:“自然是大一统观念。”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始皇的所为注定会失败,但始皇的继承者却会因此成功。”   “始皇把大一统观念,靠着压迫强行烙印进了万民心中,无论万民同不同意,喜不喜欢,他们都必须得接受。”   “因为他们生活在大秦!”   “他们没得选!”   “而今的大一统观念,就像是一枚种子,被始皇强行种在了华夏土地之上,等到日后‘秦政’开始缓和,万民得以喘息,这一颗颗种子就会开始萌芽生长,最终让‘大一统’的观念彻底深入人心。”   “始皇注定会失败,因为他只是一个人。”   “但始皇也注定会成功,因为他已经让大一统的观念,彻底烙印在了华夏。” 第026章 秦王扫六合!   嵇恒将酒壶中的酒一饮而尽,继续道:“矫枉必须过正。”   “始皇立下的功业的确很伟大。”   “但他注定会失败。”   “人都是有承受极限的。”   “而今的大秦,各项政策推行的太急、太猛、太烈,正所谓过犹不及,一旦太过,超过了人的承受极限,就必然会导致天下皆反,现在天下已是沸反盈天,或许用不了太久,大秦就会因此倾覆。”   “大秦靠武力赢得的天下。”   “一旦武力威慑不在,也会因此失天下。”   闻言。   胡亥面露不悦,不满道:“嵇恒,你这是什么话?”   “大一统的政策是始皇推行的,始皇可是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存在,怎么可能真的矫枉过正?”   “就算真矫枉过正,也定是在大秦承受范围。”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嵇恒将酒壶放在案上,因前面失神了一会,便没有急着离开。   他淡淡道:“你对始皇很有信心?”   “那是自然。”胡亥目光坚定,毫无闪避之意。   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那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前面已经说过了,始皇是一个人。”   “他的确能做出一些近乎天人之举,也的确能做到影响后世千年万年。”   “但他终究也只是一个人。”   “人力有穷尽之时。”   “始皇亦然!”   “嵇恒,你不要太放肆了!”胡亥拍案,怒目而视。   他已出离愤怒了。   他容不得任何人质疑始皇。   嵇恒面色如常,根本不为所动,漠然道:“你再怎么崇拜始皇,也必须得承认,始皇是一个人。”   “他不是神!”   “他做不到对天下细致入微的掌控。”   “他也没办法让‘大一统’政策全按心意去执行。”   “世间最难操控的是人心!”   “商鞅所著的《商君书》针对的就是人性,但也只能针对,并不能真的控制。”   “我承认始皇是权谋大家。”   “以质子身份归秦,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运用近天生的权谋大术,先后解决嫪毐、成蟜,再夺回被吕不韦、华阳太后窃取的权势,实现真正的独揽大权,而后再审时度势,趁着天下诸侯疲敝,实现鲸吞天下。”   “始皇高超的手腕、魄力、胆识的确惊人。”   “但打天下跟治天下不一样。”   “打天下时天下同心,但治天下却未必了。”   “韩非子说过:‘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而今的天下,对始皇而言,无可信之人。”   “为何?”   “因为人心难测。”   “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当初燕太子丹跟始皇是何等交好?最终却因各自利益相互反目。”   “道理是一样的。”   “你认为而今天下,有多少人会支持始皇?”   “当初郡县分封之议,朝堂绝大多数官员都支持分封,始皇却是选择了郡县。”   “这算不算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   “华夏经五百余年动荡,天下疲敝,然始皇是怎么做的?大兴各种工程,征发黔首、刑徒无度,惹得天下怨声载道,就连关中民众尚且抱怨极深,何况关东民众?”   “这算不算站在了民众的对立面?”   “去年的焚书,以及几天后的坑杀,让天下士人跟朝廷离心离德。”   “这算不算站在了士人的对立面?”   “还有六国贵族,夏商周三代,尚且会厚待,然秦是如何做的?”   “诸如此类,不计其数。”   “大秦的做法,本就不得人心,还是以如此暴虐的形式,又岂会真如始皇所料?”   “看你的身份,应是高爵子弟,甚至家中有位至列候的,你日后可以去查一下,这些年朝廷征辟官员,有多少官吏不就,又有多少官吏各种搪塞,就是固守本职,不愿‘高升’。”   “现在的大秦不仅民不聊生,就连官吏也跟朝堂背驰了。”   “就这种糜烂程度,你真认为始皇能对天下如臂使指?能一道政令下去,就让万民景服,天下顺从?”   “大秦的天下早就摇摇欲坠了。”   “只不过大秦武力尚在,始皇威望尚存,所以才能压住天下。”   “但这终究不会太长久。”   “终有一日,秦失其鹿,而天下共逐之。”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   嵇恒的声音并不大,但落到胡亥扶苏耳中,却是让人不禁发寒。   嵇恒再度拿起案上的酒壶,试图倒出几滴酒来,可惜前面喝得太干净,摇了许久,都没滴下一滴。   他轻叹一声,颇为意兴阑珊。   对于始皇。   嵇恒还是很尊敬的。   始皇是一位对华夏做出伟大贡献的存在。   虽然他很喜欢说‘奋六世之余烈’,但若是真的细品历史,却会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大秦的大一统并非必然。   始皇上位之时,赵国几欲霸天下。   虽后世都说长平之战后,赵国一蹶不振,实则并非如此。   在赵悼襄王手中,赵国已实现了中兴,南征北讨,攻城夺池,更是在跟秦军的对峙中,斩杀了蒙恬的大父蒙骜,杀秦军三万,不仅一雪前耻,还重振了军威。   那时的赵已初具虎视天下的实力。   而同时,魏国有信陵君辅佐,国势大有提升。   楚国则一直在号召合纵攻秦。   嬴政就是在赵几欲横行中原,魏冠带行于四方,楚纵成则帝的恶劣环境下,天才的抓住了六国不合,以及各国强势君主先后暴毙的几乎唯一的良机,运用庞大的间谍网和绝强的意志,一举打穿了纵亲之腰赵国,并最终在决心的对拼之中,打垮了楚国。   这才最终实现鲸吞天下。   秦王扫六合。   并非是扫,而是鲸吞。   也只能鲸吞。   秦国不能慢上分毫。   一旦慢了,就可能失去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良机难得,能全部抓住的君主,更是难得。   但嬴政做到了!   甚至若赵悼襄王未早死,赵国同时未遭遇罕见大地震,信陵君能多活几年,楚国的合纵攻秦能得逞一次,秦国几乎都不可能扫平天下,战国分裂的局面也还会继续存在。   但嬴政就是抓住了天下难得的空窗期,以绝强的意志,扫灭了六国,实现了天下一统。   如此功绩,谁又能不叹服? 第027章 你把我当竖子?!   胡亥脸色难看至极,愤怒的再次拍案,喝道:“嵇恒,休在这胡说八道。”   “始皇怎么可能坐视天下大乱?”   “以始皇的雄才大略,定早就做好了一切布局,根本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你就是在危言耸听!”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一燕国余孽,一将死之人,又岂会对大秦抱有好感?”   “对于燕国被灭,你肯定对大秦是怀恨在心,一直在借机诋毁大秦,诋毁秦政,诋毁始皇。”   “你的狼子野心,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是亡秦之心不死!”   “其心当诛!”   胡亥怒发冲冠。   这些话近乎是吼出来的。   嵇恒面色如常,对于胡亥的吼叫,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随意的嚼了几口羊肉,味道很膻,里面虽加了不少香料,但也只能勉强盖住部分膻味。   在将铜盘上的羊肉尽数吞入肚后,他将铜盘上的陶罐拿起,将里面的羊骨汤倒入身前粳米,再从袖口掏出两根自制的木棍,插入碗中稍加搅拌。   嵇恒边吃边说道:“千人千面,就算深谙人性的商鞅,尚且会败亡在自己的制度之下,何况大秦眼下是两千多万人?”   “就算始皇手眼通天,难道就能让这两千多万人心往一处使?毫无他念?”   “就算始皇想,六国贵族想吗?”   “六地黔首想吗?”   “你出身于高爵人家,又岂知民间疾苦?”   “这些大秦修长城,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使黔首自实田,修骊山,修各地宫殿,这些都是要靠人去做的。”   “天下的青壮也就一千来万人,这一连串大工程大政策下来,你可知要耗费多少钱粮?征发多少民众?”   “而且全都集中在了数年之内。”   “人非牛马。”   “就算是牛马,尚且有打盹时间,但人却没有休息空闲。”   “如此苛暴,天下何以不怨声载道,何以不沸反盈天,何以不怒不可遏?”   “是故。”   “你在狱中听到了很多咒秦之言。”   “我记得有一个儒生是这般说的:大秦杀人无算,白骨如山,暴政苛刑,赭(zhe)衣塞路,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掘先贤之基,修长城绝华夏龙脉,筑驰道毁无尽民居良田,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虽十亡,不足以平天下之怨。”   “秦皇不亡,岂有天理?!”   “这名儒生说的虽有些偏颇,但未尝不是世间的真实写照。”   胡亥勃然变色,他愤而起身,走到嵇恒跟前,脸上青筋暴起,怒喝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那些儒生懂什么?”   “他们又对天下知道什么?”   “若非当初始皇留情,这些儒生早死了。”   “还有,你既然这么怨恨始皇,为何当初还为始皇说话?”   “我今日才算看明白,你就是在利用我,借我身份之利,在这骗吃骗喝,你跟那些村妇儒生一样,都是恨秦憎秦之人,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你比他们心机更深,在我这装扮成圣人模样,诓骗与我。”   “枉我这么相信你,与你同吃同喝,你却视我为竖子!”   嵇恒木然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等将碗中粳米吃完,才平静道:“竖子?”   “你高看自己了。”   “你还不至让我费那番心思。”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只是个用故事换酒的人。”   “一两故事一两酒。”   “故事讲什么,皆由我来定。”   “你之所以对这些不喜,因为实话向来最伤人。”   “我承认始皇有很多伟业。”   “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接连出兵征伐,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群得以长存,我同样承认,郡县制替代分封制,能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而且大秦立国之初,还让天下奴隶恢复正身,继而得以拥有实田,始皇所做的很多举措,其实都是对的。”   “也的确是利于天下。”   “但过犹不及。”   “功是功,过是过。”   “始皇是人,人都会犯错。”   “始皇亦然。”   “不过你真以为始皇对天下现状不知道?”   闻言。   胡亥却是怔住了。   他狐疑的盯着嵇恒,眼中充满着质疑。   良久。   他才不屑道:   “始皇自是对天下了如指掌。”   “他可是始皇!”   “而且始皇既知晓天下的情况,又岂会真的坐视不管?”   “你一罪犯,哪会知始皇的深思熟虑?”   “大秦而今的局面,肯定都在始皇的意料之中。”   “从前是,现在是。”   “以后更是!”   嵇恒轻笑一声,不知是讥笑还是无语,他抬起头,看着气呼呼的胡亥,摇头道:“你说对了一些,但又不完全对,天下的发展,的确是在始皇的意料之中,甚至众生皆苦,民间怨声载道,都是始皇有意为之。”   “始皇眼下就是一个暴君。”   “始皇很清楚的知道一件事,若是正常推大一统之策,没有几代人,根本完成不了。”   “但始皇不相信其他人。”   “他只信自己。”   “他故意借各种大工程,来进行疲民劳民,以达到绝民‘生计’。”   “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   “而今的始皇,已经可以说疯了,他根本就不在意底层的死活,哪怕他知道这些政策推行下去,会激起民愤民怨,会引得无数人咒骂,甚至会逼得无数人死伤,但他根本就不在乎。”   “他只要这些政策能推下去。”   “你或许难以理解。”   “我给你举一个开窗户的例子。”   “华夏人自来是喜欢调和折中的,你觉得屋子太暗,需要开一扇窗户,若是就这么去说,大家一定不会同意,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而且态度异常强烈,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而今始皇就在做这拆屋顶的人。”   “所以我之前才会说始皇注定失败。”   “但又注定会成功。”   “始皇的目的并非拆屋顶,而是让人同意开窗。”   “眼下始皇做的一切过激举措,就是在以残暴疯狂的方式,强行让万民接受大一统意志。”   “等到天下所有人都受不了的时候,始皇的继承者就会出现调和,等到那时,根本不用做太多事,只要不继续那么疯狂残暴,万民就会欣然同意开窗。”   “而大一统之基也随之彻底奠定!” 第028章 我是民!   胡亥皱了皱眉。   他抬头看了看上方木窗,疑惑道:“哪里开窗户这么麻烦?还要掀屋顶?”   闻言。   嵇恒面上浮现几抹黑线。   这些高爵子弟,生活太过优越,完全不通道理。   但世上不谙世事的又岂他一人?   隔墙。   扶苏坐在地上,心神有些颤动。   他自是听明白了。   嵇恒的意思是,始皇以绝强的意志,强行逼迫黔首接受大一统,此举固然会引得黔首怨声载道,但因秦廷行事过于极端、过于残暴,因而注定为世人所恶,然始皇所做的一切,本就不为功成己身,而是在为继承者铺路。   天下纷争五百年,若真选择按部就班,等真正推行下去,还不知要多久。   始皇等不及。   也不敢相信继承者的能力。   所以始皇决定一个人多做一点。   将所有难事一人担之。   纵然此举会为世人骂为暴君,但始皇又何曾在乎过?   始皇根本就不在意仁政仁君的虚名,他要的就是彻底奠定‘大一统’之基,让后世的继承者,不用再经历漫长的分治冲突,只需踩在他的肩膀上,施民于恩惠,也无须历经数百年,就能彻底决断过去五百余年的裂土分治。   让大一统彻底深入人心。   永存华夏!   扶苏双手掩面,面露痛苦之色。   有些事,了解的越多,看的越透彻,就越感无能。   他为始皇长子,早已为百官认可,按理早该为始皇分忧解难,然他不仅没有做到,反而一直在给始皇填堵,若是他能早点醒悟,早点得到始皇认可,掌握更多的才能,或许始皇也不用独身承担这么多了。   而今……   天下诸事皆系于始皇一人之身。   始皇岂能不累?   如此过度操劳,始皇又岂能不显疲态?   归根结底。   还是他太过无能。   但凡真有才能,始皇何至于此?   扶苏颓然坐在地上,已经痛苦得麻木了。   另一边。   嵇恒把自己带来的两木棍,重新放回到袖间,缓缓站直身子,淡淡道:“窗户跟房顶只是举例。”   “人性难测。”   “让两千多万人意念统一,这根本就不可能。”   “始皇也不行。”   “按正常的流程,去推行‘大一统’,固然会相对温和,但始皇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相信什么后人的智慧,加之扶苏太过软弱,也太容易轻信他人,因而始皇选择了剑走偏锋。”   “以暴压人!”   “靠将人压榨到极致的方式,让底层民众陷入麻木。”   “在这种高压逼迫之下,底层民众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当活命都很艰难的时候,谁会去在意什么文化体制冲突?谁又会去在乎那些所谓的风俗习惯?”   “没人会在乎!”   “因为所有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活着!!!”   “人在濒死的情况下会本能抓住一切活命的机会。”   “那是生命的本能。”   “就在这种高压逼迫之下,黔首为了活着早已麻木,而麻木的底层黔首,眼里只有生的苟活,哪还能念及到其他?过去固守的风俗习惯也都在麻木的状态下淡去,也就在大秦强势的压迫之下,大秦的新秩序也随之被强行灌入到底层民众脑海。”   “这是一种残暴无仁的更迭方式。”   “会死很多人。”   “但始皇不在意,秦廷也不在乎。”   “他们只在乎结果。”   “正因为此,在郡县分封争议之后,心存‘善念’的王绾等老臣,相继辞官归隐,以李斯为代表的法家,彻底占据了朝堂,因为法家是最为冷酷无情的,也是为达目的,最为不择手段的群体。”   “这跟法家的急功近利有关。”   “自此法家彻底成为始皇‘拆屋顶’的工具。”   “而今来看,效果斐然。”   “不过此举不得民心,民众本就是被动接纳,又岂会真的心甘情愿?”   “但正如我之前所说,始皇早就知晓会失败。”   “他也不在乎失败。”   “因为他只负责做不可能成功的‘拆屋顶’,至于真正将‘大一统’落实的‘开窗’,则需由始皇的继承者来完成。”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   “始皇所为注定失败,但始皇的继承者,却很大几率会成功。”   “因为始皇靠着自己的威望,以及大秦对天下的震慑力,强行将‘大一统’观念,塞入到了天下人心中,而且还通过疲民劳民,让天下所有人都无意间淡忘了过去的风俗习惯。”   “而今的天下对此并没察觉太多。”   “等日后始皇的继承者上位,开始休养生息,施行仁政,这些人才会赫然发现,大一统之念,早已深入人心。”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思索了一阵,满意的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始皇不会无的放矢。”   随即。   他看向嵇恒,不解道:“始皇的做法如此高绝,怎么你前面还颇为不平?”   “这是为何?”   嵇恒冷冷看了胡亥一眼,漠然道:   “因为我是民!”   “在大秦,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是表象,关中跟关东文化制度冲突是根本,而大秦推行的大一统是矛盾的推手,至于分封跟郡县则是大秦为天下早早就定下的苦难基调。”   “我不喜!”   “你也莫要高兴的太早。”   “天下已经经过了数百年的分化,想通过十来年就完成整合,多少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大破大立,不破不立,哪有那么容易?”   “始皇独身做这么多,又何尝不是担忧继承者无能?”   “不过始皇的目的终究是达到了。”   “就算秦二世不能安抚天下,也会有其他的继承者,继承始皇意志,继续在华夏这块大地,推行大一统之政。”   “直至天下彻底一统!”   嵇恒冷冷看了看四周,漠然道:“今天我因自己失神,所以多说了一会,而今也差不多了。”   “不过,你今天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喜。”   “若还想听讲,一壶酒不够。”   “得加酒!”   “决定权在你。”   “我只有几日好活了,有无已没太多影响。”   说完。   嵇恒径直离去了。   胡亥面色微窘,不悦的哼了声。   “谁稀罕?!” 第029章 洞悉真相!   雍宫。   扶苏端坐席上。   他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思索嵇恒的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之前没理顺一些事,而经过嵇恒的讲解,却是渐渐想明白了。   嵇恒这三次讲说,看似没太多关联,实则不然。   他主讲的是一个方向,周秦这千古大变局下,大秦的应事之道。   扶苏沉声道:“周秦为千古大变局。”   “在这千古大变局下,因天子失宫,学在四夷,华夏诸侯开始图强,开始积极变法,进而出现了法令异制,以致演变为天下各地诸事皆异。”   “天下共苦,战斗不休。”   “始皇雄才伟略,以十年时间,鲸吞天下,但天下分治数百年,各地早已有了自己的文化体制,大秦想真正实现一统,何其艰难?”   “固大秦开国伊始,百官开始献策。”   “这才有了郡县分封之争。”   “分封为因俗而治,郡县则是律法一体、官制一体。”   “然天下分治的根由就在于异法,而大秦强盛的根基正是在于法。”   “所以大秦只能选郡县。”   “这也是为何当年决定郡县制后,王绾、隗状、蔡泽、黄景修等老臣相继辞官的原因。”   “非是他们有了私心,而是君臣治道有了歧见。”   “若老臣们还在,定会迟滞国事。”   “固只能辞官。”   “当初一众老臣相继辞官,却是为外界猜测,认为是过去参与过编撰《吕氏春秋》,为始皇猜忌,这次被抓住机会,被威逼着辞官,正因为此,始皇也被落了个偏狭报复之恶名。”   想到这。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记得自己当初还为王绾等老臣求过情。   只是被始皇以国事为重喝止。   他当时心中十分不忿,认为始皇不讲道理。   但王绾老丞相领政十多年,又辅佐始皇十余年,仕秦共计三十余年,一生大多半时间都在相秦,也一直全力操劳,无一事不为国家为上,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此间劳绩根本不下于王氏、蒙氏战场剪灭六国,始皇又岂会真的不知?   始皇之所以放丞相辞官,主要还是君臣政见疏隔了。   而这一点。   在分封郡县的奏对上就能看出。   扶苏垂首,翻开案上的竹简,找到王绾跟李斯的奏对。   王绾的奏对是从时局出发,认为推行分封制更有利于大秦的统治,而当时王绾的建议,得到了绝大多数臣僚的赞同,就算是李斯也没有正面否定王绾关于时局的判断,只能退而从历史教训出发,指出分封制可能存在的隐患。   因而这场争辩始终都没分出胜负。   只是为始皇独断了!   扶苏明悟道:“正因为此,王绾等一众老臣始终未被说服,为了避免后续迟滞国事,始皇只能选择让这些老臣淡出朝局,为的就是不影响朝堂正常运转。”   “当时孰对孰错,并无人敢判断。”   “只是就嵇恒的评判,大抵是父皇对了。”   “因为周代行的是礼。”   “而秦是法!”   扶苏抬起头,轻叹了一声。   他现在不禁在想,若是嵇恒这番话,能出现在当时殿内,该有多好,或许就能说服王绾等人,而王绾等老臣不淡出朝局,或许而今的大秦局势也会截然不同。   然扶苏也清楚,当时天下方定,大秦刚从战事中止戈,堪堪生出文治想法,又岂能强求那么深刻?   但这终究是一个憾事。   扶苏继续翻看竹简,当看到淳于越的‘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时,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放在以前。   他会认为这番话有道理。   但在经历嵇恒洗礼后,再看这些迂腐论调,内心只感觉厌恶。   尤其是看到叔孙通不加掩饰的私心言论时,更是冷笑出声,道:“大乱初定,天下思治,流民思归,我等布衣游学之士,痛感天下失治之苦,原各为良辅,使四方有治,使黔首有归?”   “翻遍奏对,儒生所奏,尽是私心,全无公心。”   “两百余名儒生上书,竟能异口同声的支持分封,而无一人有异议,如此不计嫌隙、放下成见的怪异之状,我当时竟丝毫未察。”   “我扶苏当真是无识人之明啊。”   扶苏眼露懊悔之色,将这部分竹简合上,冷声道:“博士学宫那群儒生,除了少数几人是有真才实学,大部分都是一班狗苟蝇营,却又自觉才具不凡,甚至是自命不凡,固才谋求天下分封,好为自身谋个立身之地。”   “人求立身生计,本无可指责。”   “但偏以玩弄天下大计,以民议天心为名,却只为谋一己之私,实是群自私自利之徒。”   “这般有私无公之徒,又岂能委以重任?”   “我扶苏年少以儒生为外师,后又乐于跟儒生为伍,却是枉顾了太多事实,年过而立却是难承大任,甚至险些以小仁而乱大政,我扶苏过去也曾自命不凡,认为只要行仁政便可治天下,然终究是自欺欺人。”   “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众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有法先王法后王。”   “我为大秦长公子,却甘于偏向一家。”   “终究太过短视。”   “父皇为天下大治,敢于让老臣退隐,敢于担负焚书坑儒的骂名,我扶苏为人子,又岂敢再当不忠不孝之人?”   “大道同则容,不同则不容。”   “而今的天下,依旧是那方老土,父皇靠苛政暴法,让大一统之念,扎根万民之心,但想种子最终能茁壮生长,便容不得这方老土,再集聚一堆虫蚁蛇鼠败叶残枝,否则,大秦的根基便会腐烂。”   “到时天下反复,岂非功亏一篑?”   “我扶苏再也不能动摇,更不能退后妥协了。”   扶苏振袖。   振起四周灰尘,在阳光曝照下,尽显无余。   扶苏快速的翻过这些竹简,而今他已洞悉这场争议的本质,很轻易就能看出其中的弦外音。   不多时。   扶苏已尽数翻遍。   这场争议最终以始皇十六字收尾。   郡县统治,官制提纲,集权中央,施治四方。   扶苏深深的看了几眼,在心中默默揣摩着,而后将竹简彻底合上了。   他已洞悉一切,也无须再看了。 第030章 信人奋士?!   暮色时分。   扶苏独身一人行于宫中。   望着血红的残阳,踩着飘零的落叶,禹禹踏行在亭台间。   他已命魏胜将竹简归还。   至于誊抄的那份,也一并交了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   他来到了博士学宫,这里已空荡荡一片。   随着焚书令下发,数百名儒生被抓,原本齐聚城中的儒生,在这半年里跑的跑、逃的逃,过去热闹的博士学宫,戛然间就变得冷清下来。   这时。   扶苏看见前方有几名扫地小吏,迈步走了过去,问道:“二三子,我问一下,现在博士学宫中可还有人在?”   小吏见是扶苏,连忙作揖行礼,互相对视几眼,紧张道:“回长公子,焚书令后,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当日就逃走了大半,而在半年前坑杀案件定刑后,学宫内仅剩的那些人也逃了。”   “孔鲋呢?”扶苏问道。   小吏面色一紧,硬着头皮道:“一月前,也……也逃了。”   扶苏神色有些阴翳,不悦道:“孔鲋虽无实际职掌,但却是有封君爵位的大臣,岂能就此背弃逃亡?”   小吏低垂着头,面色惊惶难安。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悦,枉他平日如此信任孔鲋,结果孔鲋兄弟却不告而逃,若非今日无意来到此地,恐还被蒙在鼓里。   一念至此,扶苏心中更添烦躁。   他这段时间心志有了不小提升,但对于儒家,多少还念及着些许旧情。   但现在。   这最后的同情也淡去了。   他已反应过来。   孔鲋等儒生接近自己,只是为谋权夺利,根本就无天下之念。   而且孔鲋等人之所以叛逃,恐也是做贼心虚,担心自己过去诽谤秦政、诽谤始皇的消息被人告发,以至锒铛入狱,同样被判坑杀,所以才忙不迭的逃亡。   扶苏冷哼道:“焚书也好,禁议也罢,本意都在威慑,还能真将他们全杀了不成?”   随即。   扶苏就眉头一皱。   孔鲋为文通君,掌天下文学,虽无实际职事,但毕竟为大秦官员。   孔鲋叛逃,始皇焉能不知?   但始皇却没下令追回逃亡博士,甚至还将此事彻底压下,这不像始皇的行事风格。   秦政历来法行如山。   廷尉府正堂更是高挂商君名言。   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   而今一位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了,始皇无论如何都不该这般淡然视之。   扶苏低头思忖着。   见扶苏朝前走去,几名小吏对视一眼,却是长出一口气,并未选择轻步跟随,而是继续清扫起落叶。   良久。   扶苏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迟疑,低声道:“是因为我吗?”   他又细想了一下,最终苦笑一声。   “唉。”   “大抵是因为我了。”   “坑杀令一下,当时我便急忙去求情,虽为父皇呵斥,但我当时并未死心,跑去了丞相府,想让李斯等朝臣求情赦之,只是最终被李斯等人以忠于法治给堵了回来。”   “此事定为父皇知晓。”   “而我过去跟儒家走的亲近。”   “父皇行焚书坑儒,本就是为驱离儒家,若是下令追回逃亡博士,只怕我那时情绪会更激烈,始皇或只是不想让我再生怨恨,所以才选择做了一些退让。”   扶苏一脸苦涩,心中很不是滋味。   “信人奋士?”   “而今听来却是如此的刺耳。”   “永远的热血沸腾?永远的自以为是?永远的自诩正义?”   “或许正是因我的无知跟无能,让始皇觉得不可信、不可为依靠,所以始皇才选择以眇眇之身,只身去支撑起整个天下大政。”   “若非我软弱无能,大秦何至于此?”   “枉我过去一直广谈仁善,但我哪有资格谈仁善,我分明才是世上最恶之人。”   “若非我,焚书坑儒不会出现。”   “若非我,天下黎庶不会这么苦不堪言。”   “若非我,始皇也不会变得这般急功近利。”   “归根结底。”   “都是因我太过无能。”   “无能到让大秦只能选择急于求成,唯如此,才能让始皇得到片刻安心。”   “扶苏啊扶苏。”   “你实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更枉为天下人信任。”   “父皇视你为国家栋梁,百官私下视你为储君,但你又是怎么做的?若是能早点明悟过来,何至让父皇失望这么久?又何至让天下疲累到这般境地?”   “往日,张苍等人没少劝谏。”   “让我多精研商韩,铸就铁一般之灵魂。”   “也不时提醒,大秦以法治立国,而我却以善言乱法,这是在背离大秦政道。”   “然我却从未正视过。”   “以至铸成大祸,天地生灾,万民凄怜。”   扶苏站定。   在一阵转悠之后,又回了博士学宫。   他抬起头,默然盯着紧闭的高门,最终毅然离开了。   夜色降临。   正伏案批阅奏疏的嬴政,看到了一份特别的奏疏。   这是一份来自扶苏的奏疏。   上面并无多少笔墨,也只说了一件事。   便是扶苏今后定与始皇同心,一样忠于法治,对坏法之事、坏法之人,绝不容忍姑息,并请令追回逃亡博士。   嬴政淡淡一笑,道:“还是这般激昂庄重,又带着几分愤然。”   “只是比过去多了几分沉淀,少了几分迂腐天真,也勉强算一件好事。”   “不坏不坏。”   “只是追回逃亡博士已无必要。”   “这些人逃亡短则月余,长者半年,而今想在天下搜寻,无异是大海捞针,眼下的大秦非是立国之初,对地方的掌控日渐减弱,层层政令下发下去,也注定是徒劳。”   “这些逃亡博士,交你日后去处理了。”   嬴政将扶苏的奏疏放置一旁,继续批阅起案上的奏疏。   只是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等月上枝头,嬴政长吁口气,从席上起身。   他接过宦官递来的热汗巾,擦了擦疲态尽显的脸颊,脑海中却是思索起,该如何处置嵇恒。   扶苏有这么大变化,嵇恒功不可没。   只是当如何处置嵇恒,嬴政一时还没想好。   一方面他希望扶苏能继续为人引导,但另一方面,嵇恒的天资让他很是忌惮。   嵇恒太天才了。   天才到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   这样的人物,他又岂敢让扶苏靠的太近?   扶苏耳根终究是有些软。 第031章 隔墙有耳!   翌日。   狱中的小院,胡亥独自走着。   天气已开始转凉,天空悬起了一层淡淡薄雾。   胡亥在走了一阵后,意念还是不通达,纳闷道:“我堂堂大秦公子,为何要看嵇恒脸色?”   “他也就一死刑犯,怎么能跟我讨价还价的?”   “这是何道理?”   “若非我被迁怒下狱,以他的贵族身份,根本没资格见我。”   “我之所以邀他同食,主要是因狱中枯燥,见他又有几分才能,所以才让他过来,怎么现在,倒像是我求着他了?”   “若是赵高在,我岂会由得你?”   “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真当我胡亥好欺负?”   胡亥冷哼一声。   无论从身份地位,还是从其他方面,他都更尊贵,怎么会被嵇恒要挟?   胡亥皱着眉,凝望着高高围墙,还是没想通。   良久。   胡亥颓然的叹了口气。   “唉。”   “罢了罢了。”   “将死之人,无敌之人。”   “我何必去跟一将死之人计较?”   “他上次那些话虽危言耸听,但也未尝没有道理。”   “眼下赵高被关押在廷尉府诏狱,涉案的情况好像很严重,还是由蒙毅查办,短时想让赵高再替我出主意,恐怕也是做不到了,就姑且让嵇恒再得意几天。”   “就当消磨时光了。”   “也不知父皇的气消了没。”   “我被关进来快一周了,这狱中待着实在无趣。”   “真不知何时能出去。”   胡亥伫立良久,最终折身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他想起嵇恒这几次所讲,渐渐回过味来,皱眉道:“不对啊,嵇恒这几次所讲,只讲了天下形势,以及父皇为兄长的铺路,但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我是让他来给我想办法的。”   “我要出去。”   “甚至还想救下赵高。”   一念至此。   胡亥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把正打着哈欠的狱卒叫了过来,道:“嵇恒在哪,带我过去,我有事找他。”   狱卒自不敢怠慢,快步在前引路。   狱中。   而今刚到朝食的时候。   嵇恒伸了个懒腰,走到牢门口,伸出手,将牢门口的朝食拿了进来。   一块餱饼,一碗凉水。   他就这么坐在牢门口,背靠着牢门,小口的撕咬着,餱饼很是干燥,吃下去有些拉嗓子。   嵇恒并不在意。   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年代,能有口吃的已很不易。   多少人辛劳一年,也就为几口食粮。   这时。   胡亥到了狱外,看到嵇恒吃的餱饼,眉头微微一皱,但也并没说什么,吩咐道:“把狱门打开,我进去,跟嵇恒聊聊。”   狱卒连连点头。   他倒不担心会发生意外。   这段时间,嵇恒跟胡亥没少见面,若是真会出事,早就出事了。   而且他们会在一旁候着。   胡亥迈步进到狱中,嵇恒的牢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腐朽的气息,并不好闻。   对于胡亥的到来,嵇恒自是察觉了。   但根本没有理睬。   胡亥打量了几眼,嘴角露出一抹奚落,得意道:“嵇恒,现在知道我对你如何了吧?以你死刑犯的身份,若非我豁达大度,你岂能在狱中吃到羊肉,喝到美酒?”   “就你这低贱身份,还跟我讨价还价?”   “你真以为自己有这资格?”   嵇恒将嘴中餱饼咬碎,和着凉水一口咽下,而后双眼一闭,倚着牢门睡去。   胡亥脸色一黑。   不悦道:“嵇恒,你别太过分。”   “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你现在是一个死刑犯。”   “不到十天就要被坑杀了!”   “我前面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你至少要对我态度好点。”   嵇恒睁开一只眼,侧着头扫了眼胡亥,叹气道:“说吧,你又想怎样?”   胡亥面色一滞。   他犹豫了一下,见嵇恒又要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不悦,冷声道:“我想让你对我态度好点,我怎么说,也没亏待过你,就上次说的稍微重了点,那还是你自己话没说全。”   “说重点。”嵇恒道。   胡亥扫了眼一旁的狱卒,做了一个眼色,狱卒当即会意,快走朝外走了几步。   这时。   胡亥沉声道:   “嵇恒,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就是你能不能讲一些有用的,你现在讲的这些,对我没啥用,我都被关在狱中一周了,你得想办法帮我出去。”   “不能只顾吃喝,不帮我啊!”   听完,嵇恒彻底闭上了眼,淡淡道:“讲什么我决定,这是早定下的规矩。”   “我只是一犯人。”   “没那能力,把你弄出去。”   “另外。”   “你给酒,我讲故事。”   “就算给你说了,你真能理解吗?”   “大秦眼下形势没那么简单,朝堂内外暗流涌动,身在其中的人,能明哲保身就已不错,在这即将到来的乱象下,有时候,多做未必是对的,甚至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才是正确之举。”   “我给你讲的是大势。”   “但众生本就是在天下大势下求活。”   “我若给你指了条‘明路’,那才是真的在害你。”   “因为你没那能力!”   胡亥眉头一皱,略微有些不喜。   他愤愤道:“那按你所说,我就什么都不做?”   嵇恒道:“可以多备酒。”   闻言。   胡亥满头黑线。   他就知道嵇恒在糊弄自己。   “酒酒酒,你怎么一天就知道酒?”   “我现在是在狱里,你不把我弄出去,我怎么给你弄酒?”   “我以前可没少给你酒喝!”   嵇恒道:   “这是你的事。”   “我这是小本经营,一两故事一两酒。”   “你给酒,我就开口。”   “不给酒……”   “那就一切免谈。”   “而且若想我再去开讲。”   “必须两壶酒。”   “两壶?”胡亥的声音一下拔高,瞪大着眼,道:“你怎么不去抢。”   嵇恒面色很平静,道:“两壶已经很公道了,你上次骂过我,若非我不计前嫌,三壶恐都不够。”   “另外。”   “若是只说给你一人听,一壶酒的确够了。”   “但现在远不止一人。”   “远不止一人,这是什么意思?”胡亥狐疑问道。   嵇恒看了看墙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轻声道:“因为隔墙有耳。” 第032章 胡亥的愤怒!   “隔墙……有耳?”胡亥心神一凝。   他连忙转头看向四周,四周空荡荡的,不禁疑惑道:“四周没人啊。”   嵇恒扶了扶额,无语道:“是那间小屋的隔墙。”   闻言。   胡亥脸色陡然一变,惊疑道:“你是说有人偷听?”   嵇恒点头道:“应该有。”   胡亥双眼紧紧盯着嵇恒,惊疑不定道:“这应该不可能吧?我跟你独处时,四周狱卒都被支开了,他们不太可能偷听,但……好像也的确有这个可能。”   “你怎么知道的?”   嵇恒道:   “无意间听到过一些响动。”   “御史府、廷尉府的牢狱,都是由墨家修建的,秦墨跟楚墨、齐墨不同,更注重实际,加之这两府牢狱,关押的都是身份较高的人,因而为获取更多信息,的确可能修有特殊的‘偷听’墙壁。”   “这点技术,墨家应该有。”   胡亥阴沉着脸,当即否定道:“不可能!谁敢偷听你我对话?”   胡亥还是有些不信。   嵇恒轻笑一声,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   他只是提醒一下,至于谁人旁听,他不清楚,也并不关心。   他一将死之人,岂会在意这些?   嵇恒淡淡道:“我给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分钱一分货。”   “而今至少有两人听闻,所以我多要酒是合理的。”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已注定要两壶,这一点不会变动。”   “你也莫要再争辩。”   “我还有八天就死了,别跟我讨价还价。”   “没有太多意义。”   说完。   嵇恒身子一斜,直接就地躺下。   胡亥站在狱中,深深的看了几眼嵇恒,神色阴晴不定。   他其实不太相信有人敢偷听,但嵇恒敢这么肯定,只怕真听到了一些动静。   一时间。   胡亥倒有些不确定了。   沉思了一会,胡亥道:“好,如果隔墙真有人偷听,我可以给你供酒两壶,但如果隔墙无人,你必须给我出谋划策,帮我离开牢狱,甚至还要给我想办法,让我能立些功劳。”   嵇恒没有理会。   看到嵇恒这滚刀肉模样,胡亥也是恨得牙痒痒,但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只是感觉心里很窝火。   他堂堂大秦公子,何曾受过这气?   若有赵高在身边,就是在狱中,也定会把自己服侍的多好,那会将嵇恒一样,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   他在心中对比了一下,越发怀念赵高的好。   他又问了几句,只是嵇恒都没理会,胡亥不悦的瞪了几眼,最终选择了离开,他没有回自己的牢房,而是去到了那间小屋,他现在倒想查查,他跟嵇恒对话的时候,隔墙是不是真有人在偷听。   不多时。   胡亥站在小屋里。   身边多了好几名玄衣狱卒。   胡亥冷着脸,指着四周的墙壁,问道:“我问你们,这些墙壁的背面,是不是能听到这边动静?”   四下死寂。   狱卒对视几眼,却是面面相觑。   但无一人敢吭声。   “说话!”胡亥怒目圆瞪。   这时,终于有狱卒忍不住了,颤声道:“回公子,御史府治下的牢狱,是由墨家弟子修建,暗处的确有一些玄关,隔墙也……也的确是能听到一些动静。”   “但这些都是当初为审讯罪犯设计的。”   “绝非是为针对公子。”   胡亥吸着气,压着心头怒火,冷声道:“那我再问你们。”   “我跟嵇恒对话的时候,隔墙有没有人?”   “如果有,是谁?”   “说!”   狱卒额头汗水涔涔。   互相对视一眼,却是叫苦不迭。   这叫他们如何说?   “你们难道是想谋反?”胡亥怒而拍案,整个人已是怒不可遏,而后道:“既然你们不说,那我便去问能说的,我若没记错,御史府主管牢狱的御史是戚鳃,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的。”   “他若不说,我就去找御史中丞,御史大夫。”   “我就不信。”   “我堂堂大秦公子,会问不出结果。”   “我现在倒想看看,你们究竟在包庇何人?!”   说完。   胡亥直接推门而出。   这时,狱卒不敢再不开口,连忙道:“回公子,是……是长公子,还……还有陛……陛下。”   闻言。   胡亥一下怔住。   他猛的回过头,惊疑的看着这几名狱卒,喝道:“胡说八道,到现在,还想骗我?!”   “牢狱是什么地方?”   “始皇岂会来这种污垢之地?”   “我大兄自来信人奋士,岂会做这蝇营狗苟之事?”   狱卒已欲哭无泪。   急声道:   “公子,我们说的实话。”   “长公子也并非是来偷听,完全是关心公子,来狱中询问公子情况,只是有一次,公子正好跟嵇恒在小屋对话,长公子担心公子为六国余孽蒙骗,这才去到隔壁偏室旁听。”   “再一次。”   “则是长公子跟陛下同至。”   “此后便一直都是长公子一人前来。”   “我们所言,句句属实。”   “望公子明鉴。”   几名狱卒跪在地上,满脸惊惶不安。   胡亥面色阴沉如水。   见到狱卒这模样,他心中已信了几分。   只是依旧不敢置信。   始皇前来一次,他可以理解,因为是关心自己,担心自己在狱中过的不好,只是碰巧撞上自己跟嵇恒对话,所以留下来多听了一阵,但兄长扶苏却千不该万不该了。   因为这是他跟嵇恒的对话。   身为兄长岂能偷听?   这像话吗?   尤其是想到嵇恒说的,始皇为扶苏各种铺路,心中就如吃了死苍蝇,异常的憋屈难受。   胡亥双拳攥紧,紧咬着牙口,心中不甘道:“兄长,父皇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我胡亥真就那么好欺负?”   “赵高说得没错。”   “你就是一假仁假义之辈。”   “若非是你,父皇岂会背负暴君骂名?天下又岂会民不聊生?”   “假借关心之名,却行偷听之事。”   “我羞以为耻!”   胡亥收回心神,神色阴翳至极。   他冷声道:“现在去给我拿一份笔墨来,大兄不是喜欢听吗?”   “那我就把这些东西,一五一十的告诉始皇,我要让始皇来评评理,让始皇看看大兄的真面目!”   闻言。   狱卒脸色陡变,惊惶道:“公子,此事不可啊。”   “不可?有什么不可的?”胡亥冷哼一声,大袖一挥,直接摔门而出。 第033章 是非!   晌午时分。   嬴政小憩了一会,又开始处理政事。   这时。   一名宦官轻步进到殿内,恭声道:“陛下,胡亥公子呈过来一份奏疏。”   “胡亥?”嬴政眉头一皱,道:“呈上来吧。”   宦官应诺。   轻手轻脚的放到了案上。   嬴政将竹简翻开,仔细看了几眼,神色陡然一凝。   “东西二周,春秋战国。”   “分封为因俗而治,郡县为集权中央。”   “周礼,秦法。”   “秦非周,以暴施暴。”   “掀屋顶,是为开窗,不破不立,大破大立。”   “……”   嬴政看着奏疏中的话语,眼中泛起一抹异色,良久,才额首道:“这些说法颇为新颖,也的确很是契合,嵇恒对天下形势及对朕的所作所为,倒也猜的较为精准。”   “然不能为秦所用,再有才华又如何?”   “只是荒山一具枯骨。”   嬴政摇摇头。   他继续朝下面看去。   当看到胡亥的控诉时,嬴政眉头一皱。   胡亥在将嵇恒所讲,详细描述了一番后,便开始不断控诉,诉说着扶苏的无礼。   胡亥的言语相对有些克制。   但嬴政岂会看不出奏疏里的怨气和不满?   嬴政沉吟片刻,将竹简放回案边,朝殿外高声道:“来人,把这竹简送到扶苏那去,他自己惹出的问题,让他自己去解决。”   说完。   嬴政不再理会,继续批阅起奏疏。   ……   雍宫。   扶苏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   尤其在听闻始皇要将自己送往北疆后,心中更是大为悔恨,近来一直在书房看《韩非子》跟《商君书》,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洗礼,原本内心浮躁的长公子,渐渐洗去铅华,变得内敛沉稳。   眼中不时闪过的锐利,足以彰显扶苏的进步。   但扶苏很清楚。   他现在做的远远不够。   大秦是一个新朝,但同样也是一个存世数百年的老国。   想从破败中新生,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付出很多的努力,而他的能力并不足够。   甚至于……   他眼下就没能力辨别真伪。   这段时间,他一直苦学《韩非子》,这被始皇喻为,锤炼洞察之力第一学问。   就在扶苏暗暗揣摩其中深意时,书房外响起一阵窸窣脚步声。   不多时,魏胜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恭顺道:“公子,陛下命人送来了一份竹简,并给公子带了一句话,陛下说:‘公子自己惹出来的事情,须公子自己去解决’。”   闻言。   扶苏心中一惊,整个人腾的从席上站起,神色不安。   他快步朝书房门走去,心中暗暗思忖着,自己这段时间深居简出,基本没跟朝臣有过接触,怎么又惹出了是非?   咯吱。   书房门打开。   魏胜低眉垂首候在门外。   扶苏神色凝重的看向魏胜,没有急着接过竹简,开口道:“送竹简来的官员,可有说具体何事?”   魏胜利索的摇了摇头。   他看向魏胜手中的竹简,面色有些迟疑,并不太想接过。   而今明悟的越多,他的心神就越紧张,也越是失悔痛心,一方面是担心自己的过失之举,又惹怒了始皇,另一方面则是担心送来的是让自己去北疆的调令。   纠结许久。   扶苏最终还是平静下来。   他伸手接过竹简,大致扫了几眼,心中暗松口气。   他看向魏胜,道:“今后始皇差人送来东西,定记得询问一下始皇情绪。”   闻言。   魏胜一下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话会从长公子口中说出。   心中又暗暗有些欣喜。   扶苏并未注意到这些,径直拿着竹简回了座位。   他坐在席上。   将胡亥奏疏仔细看了一遍。   最终,扶苏轻叹一声,道:“这的确是我做错了。”   “幼弟有不满,这理所应当。”   “父皇将幼弟的奏疏送过来,便是想让我去解决,避免兄弟间生出嫌隙。”   “此事当尽快去解释清楚。”   想罢。   扶苏朝外高声道:“魏胜,即刻去备车马,我要去趟诏狱。”   吩咐完,扶苏将胡亥的奏疏收好,又将案上的《韩非子》合上,这才起身朝书房外走去。   不多时。   扶苏的身影消失在了雍宫。   当扶苏来到诏狱时,早有官吏在外恭候。   扶苏刚走下马车,一名头戴獬豸冠的官吏上前道:“长公子,是下官管教不严,让下吏将隔墙能传音之事,告知了胡亥公子,这才连累到了长公子,请长公子恕罪。”   扶苏面带温笑,缓缓道:“尔等无须多心,此事是我错在先,本就与你们无关,此事我会向幼弟解释,御史府向来政事繁忙,你们无须为我费心,我不会因此怪罪的。”   “前面也多谢诸位替我隐藏。”   “扶苏感恩。”   “公子仁慈。”官吏恭维道。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幼弟今日是否去找过嵇恒?”   “胡亥公子的确在晨间找过嵇恒。”头戴獬豸冠的官吏躬身道,随即似意识到什么,低声道:“公子认为是嵇恒提醒的?”   扶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我这幼弟自来顽劣,也向来藏不住事,若是早前就发现了,不会等到今天才抱怨,多半是嵇恒察觉到,再将此事透露给幼弟的。”   “这倒也正常。”   “嵇恒乃大才之人,心智敏捷,墨家制造的墙壁,某种程度而言,的确能单向传音、避音,但若是动静太大,还是会为隔墙听到,以嵇恒的机敏,发现其实并不意外。”   “如此也好。”   “今后倒不用偷偷摸摸了。”   扶苏爽朗一笑,显得很是洒脱。   四周官吏若有所思,迎合着赔笑了一声。   他们并未多问。   只是在心中暗暗记住嵇恒二字。   其实嵇恒之名,他们早有所听闻,只是嵇恒早就被定为坑杀罪犯,所以他们过去并未放在心上,但如今此人却为长公子、幼公子如此重视,这让他们不禁多留心了几分。   若嵇恒真得长公子垂青,或许未必不能免于一死。   到时。   嵇恒未必不会一飞冲天。   扶苏自无法察觉身旁官吏的心思。   进入狱中之后,他将这些官吏驱离,径直去向胡亥待的牢狱。   而胡亥早已等候多时。 第034章 厚颜无耻!   狱中。   见扶苏亲至,胡亥面色微沉,作揖道:“胡亥见过兄长。”   “你怨我了?”扶苏道。   胡亥哼了一声,倔强道:“不敢。”   扶苏轻叹一声,缓缓道:“这次的事,的确是我错了,兄长向你道歉。”   说完。   扶苏端正的朝胡亥行了一礼。   胡亥脸色微变。   他的确心中有不爽,却也不敢受这礼,连忙侧身去到一旁。   扶苏道:“我本无心偷听,只是嵇恒所言句句关乎大秦国势,又句句鞭辟入里,落在我这迂腐之耳,却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我一时心痒难耐,便留下驻足偷听了。”   “兄长我非是聪慧之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愚笨。”   “过去更是与儒生亲近,误了歧途,幸得嵇恒引导,才渐渐明悟了些是非道理,也才从过去的迂腐守旧中走出。”   “也正因为此。”   “兄长我愈发感到自身不足。”   “尤其是对天下大势、大秦政道、治国理念等方面,更是欠缺的厉害,正如嵇恒所讲,父皇身体日渐疲敝,我等为父皇子嗣,又岂能再像过去一般,肆意妄为,自以为是?”   “我身为长兄,更不敢胡闹了!”   “然我目下能力不足,过去又耗费太多时间在儒学之上,以至是非不分、道理不明,甚至还频繁惹怒父皇。”   “而今虽是失悔痛心,但也难以挽回损耗时光。”   “嵇恒是大才之人,对天下形势有清晰的认知和看法,这些正是我欠缺的,故我才一次次选择偷听,为的就是弥补过去几十年的荒废,想重新迎头赶上,我已不求有功于社稷,但求不负于父皇期许,能为父皇分忧解难。”   “唯如此。”   “才能减轻心中的愧疚和自责。”   “只是我所为实在不妥,也的确是小人之举。”   “若是因此伤害到幼弟。”   “为兄道歉。”   扶苏再次躬身致歉。   这一次,胡亥没有移步,承下了这歉礼。   胡亥面色阴沉,虽心中还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再发作,撇嘴道:“长兄快快起来吧,若是让父皇知晓,定又要责骂我了,而今你偷听之事,已为嵇恒知晓,现在他坐地起价,再想让他讲课,至少要两壶酒了。”   扶苏额首道:“嵇恒所讲,高屋建瓴,两壶酒也值得。”   胡亥狐疑的看了扶苏几眼,警惕道:“兄长,你这是何意?你莫非还想偷听?”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道:“而今嵇恒已知晓隔墙有耳,他所讲的内容,又都是我不足之处,固当还会来旁听,若是幼弟愿意引荐,为兄也愿与嵇恒面对面交流。”   闻言。   胡亥脸色一黑。   他上下打量着扶苏,仿佛是第一次认识。   他此前从未想过,大兄会这么厚颜无耻,偷听倒也罢了,在被揭穿之后,不仅不想收敛,还想更进一步。   这属实欺人太甚!   扶苏摸了摸鼻子,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他自清楚自己所说有些过分。   只是事关天下脉络梳理,他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   就算为人诟病,也在所不惜。   天下疲敝,始皇身体日显疲态,他必须要尽快成长,唯如此,才能替始皇分忧解难。   他已别无选择。   扶苏叹气道:“为兄知道这样不对,但我现实在没办法。”   “嵇恒说的没错,大秦的天下并不稳固,父皇为帝国殚精竭虑,甚至是甘愿背负骂名,为的就是想尽快消弭天下祸源,让天下能尽快安定下来,凝聚华夏诸族,使大秦能立足万世。”   “秦一天下!!!”   “我等已知晓此事,又岂敢停滞不前?”   “再则。”   “你或许不知。”   “我曾请父皇赦免嵇恒,但都为父皇拒绝了。”   “距嵇恒行刑,只有不到八天。”   “我不敢妄加揣测父皇的心思,更不敢轻断父皇的想法,所以除非父皇突然变更想法,不然嵇恒多半都难逃一死。”   闻言。   胡亥心中一叹。   他其实早已预料到了。   虽然诽谤秦政,就目前来看,并非什么大事。   但嵇恒这连猜带蒙的,知道太多东西了,父皇又岂能容他?   嵇恒是燕国贵族,父皇本就对燕国心有不满,又岂会轻易赦免一个对秦充满恨意的人?   他在狱中有些时日,多少对嵇恒有些了解。   此人无惧生死。   完全就一无法无天之徒。   在狱中尚且如此,若是放出去,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   胡亥道:   “那就依兄长。”   “不过兄长只得隔墙旁听。”   “可。”扶苏点头。   胡亥眉头紧锁,心中还是有些不快,就仿佛自己的东西,突然被分出去了。   他沉思了一下,心中闪过一抹灵光,道:“我可以答应兄长旁听,但我想请兄长帮一个忙。”   “何事?”扶苏没有立即答应。   胡亥道:“我想请兄长替赵高求下情。”   “赵高为我外师,过去一直教导我律令秦法,为人忠厚,虽不知怎么牵涉进卖官鬻爵,但我认为赵高罪不至死,因而想请兄长替赵高求情一二。”   “还请兄长答应。”   扶苏面露难色。   他其实不愿卷入这些事。   赵高卖官鬻爵的事证据确凿,蒙毅更是判了赵高死刑。   他若去给赵高求情,只怕会惹怒到父皇。   只是他心中也清楚,胡亥虽口头答应了,但心中多少还有情绪,若是自己不答应,只怕兄弟间会生出嫌隙。   兄弟阋墙一直为父皇忌讳,他自身也并不愿见到。   思索了一下,扶苏还是答应了。   他道:“我等会会向父皇提起,只是赵高罪行早已确凿,想变更非是易事。”   “我也只能姑且一试。”   闻言。   胡亥面上一喜,欣喜道:“父皇对兄长最为疼爱,有兄长开口,父皇定会网开一面的。”   扶苏点点头,道:“如此,那我就去试试。”   “兄长慢走。”   见状,扶苏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朝狱外走去。   在走到一个转角处时,扶苏停下了脚步,目光向另一边望去,那边是嵇恒牢狱的位置,他其实很想跟嵇恒见一面,但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救不下嵇恒。   就算见上一面,又有什么意义?   不如归去! 第035章 法!势!术!   咸阳宫。   扶苏牢狱离开后,直接去了宫中,将胡亥所托之事,告诉给了始皇。   “胡亥让你替赵高求情?”嬴政淡淡的问道。   扶苏作揖道:   “回父皇。”   “幼弟确是这么所求。”   “儿臣深知此事不妥,然旁听之事,的确有些不对,便答应了下来。”   “儿臣一切愿凭父皇做主。”   “此事朕心中已有决断,朕现在只问你一件事。”嬴政轻轻叩着书案,道:“你想不想赵高活?”   扶苏脸色微变,迟疑道:“儿臣认为,赵高所犯之罪,已是罄竹难书,按律当斩,只是赵高毕竟为幼弟外师,过去一直在悉心教幼弟法令,跟幼弟很是亲近,儿臣又因偷听之事,对幼弟心有亏欠。”   “儿臣……儿臣想请父皇法外开恩。”   扶苏低着头。   嬴政冷声道:“就因对胡亥有愧疚,就能随意替人求情了?”   “赵高之罪,蒙毅早已罗列。”   嬴政指头点着案头书卷,道:“赵高为胡亥外师,在教习法令方面,的确称得上兢兢业业。”   “在为中车府令时,也曾多次护救过朕,因而备受朕的信任。”   “然赵高这些年恃宠而骄,行事越来越张狂,更是为其族人大开方便之门。”   “此严重僭越了法度。”   “而今你因个人愧疚,就肯主动帮其求情。”   “秦律在你心中,真就如此廉价?”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多喘,颤声道:“儿臣绝无此意。”   “大秦以法立国,儿臣岂敢坏法?”   “儿臣知错。”   “知错?”嬴政冷笑一声,淡淡道:“那就让赵高去死,到时胡亥岂会不加恨于你?”   扶苏额头冷汗涔涔,却是不知该如何答。   无论怎么选,注定落不得好。   一方面是秦法的公正,另一方面是兄弟友睦。   扶苏满脸苦涩道:“是儿臣……儿臣愚笨,想不出两全之法。”   “儿臣为兄长,实不想兄弟间生出嫌隙,儿臣又为大秦长公子,岂敢轻易乱法?”   “请父皇替儿臣做主。”   扶苏态度很是低微的跪伏在地。   “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法。”嬴政看着一脸惊惶的扶苏,冷声道:“身在帝王之苑,有些事情,注定身不由己,也半点由不得人,你身为朕的长子,其实早该清楚这点。”   “朕即位三十五年了。”   “外界都称,朕之威名,在于洞察之明,在于决断之准。”   “还说,朕三十余年,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错断过大事,但这显然不对。”   “灭赵后,朕亲自赶往了邯郸,将当年羞辱朕的那些人,举族镇杀,灭燕后,因为过去的一些事,朕对燕国十分不待见,故下令将燕国史书付之一炬。”   “朕做错过!”   “普天下又有哪个君主没做错过?”   “所以不要怕做错。”   “犯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   “而且对自己毫无利益。”   “韩非子之前,法家分为三派。”   “势,术,法!”   “势一派,以慎到为首。”   “这一派主张‘势’为政治最重要的因素,着重讲究保持和运用国君的权势地位。”   “他们认为势是凭借权位,有重权高位,便能治天下。”   “术一派,以申不害为首。”   “这一派着重讲究对官吏的选拔任用,监督考核,奖赏处罚及驾驭的方式手段。”   “法一派,以商君为首。”   “这一派主张君主制定法令,全国臣民均需遵守,有功必赏,有罪必罚。”   “君主说出的话就是天宪,就是法令。”   闻言。   扶苏脸色陡然一变。   嬴政淡漠的继续开口:“韩非子乃天纵之才,他将商君之法,慎到之势,申不害之术,融为一炉,发展出一套法术势相结合的理念。”   “君主处势位之地,以法制民,以术御下。”   “在朕看来,主要就三条。”   “严法!”   “尚势!”   “任术!”   “法者,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   “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   “天下皆言,大秦律法‘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   “但身为上位者需知晓。”   “法之本于功利。”   “法之立为保君国之利,而非民之利。”   扶苏长跪于地,脸色无比苍白。   满眼震惊和骇然。   他过去一直被教诲,秦律首要为公平公正。   而今却被告知,根本不是,这对扶苏的冲击太大了。   嬴政面无表情,继续道:   “抱法处势则治,背法去势则乱。”   “君执柄而外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制,势者胜众之资。”   “赏罚二柄。”   “就是用来‘济君主之私’的,以避免君主的权力和势旁落。”   “至于任术。”   “术者,藏之于胸,以偶众端,以潜御群臣者也。”   “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   “此专为御臣,却也为调节君臣关系。”   “不致朝堂失衡。”   “法、势、术,法为根本。”   “以法制民,以术御下,以保证君国公利不受侵害。”   “势也不旁落。”   “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   “赵高此事,你首要思虑的,当是对你的价值。”   “你救下赵高,会获得那些价值,又会失去什么,身处朝堂漩涡,身为大秦的长公子,你必须时刻保证自己的‘势’不旁落。”   “对于事务的洞察之能,你下去好好体会吧。”   扶苏离开了。   双眼迷惘空洞,很是不知所措。   他心绪很乱。   始皇的话,对他的冲击很大。   他心中同样清楚,始皇是在有意教他一些东西。   虽没有明确教自己该如何解决,却直接指明了思考的方向。   只是始皇向来不会轻易表露思绪,这一次却一反常态,这让扶苏有些拿不准。   他隐隐意识到,始皇或另有心思。   但具体是什么。   他猜不透。   也没有任何的头绪。   扶苏转过身,望着咸阳宫的方向,心绪始终难以平静。   良久。   他才堪堪回过神,低语道:   “法、术、势。”   “这便是权谋的真正奥秘吗?”   “只是为何父皇口中的‘法’,跟我知晓的‘法’截然不同?”   “扶苏现在心中很乱!” 第036章 阿房,阿房,亡始皇!   嬴政望着扶苏背影,沉重地叹息一声。   扶苏太稚嫩了。   眼下虽有了些改变,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不通权谋,不晓从政之术,不清君臣之道,最终一定会丧权失国。   他其实对扶苏并不抱多少期望,只希望他能守好天下,只是现在扶苏有了不小长进,这让他对扶苏的期许不禁高了几分。   “有些道理,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   “朕就算强行告诉你,你若是理解不透,最终也只会害了你。”   “终究是朕心急了。”   “君道艺业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   “但法治大权会。”   “当年田单反间燕国,燕昭王独能洞察,而对乐毅坚信不疑,然等到燕昭王身死,田单再度施展反间之术,燕惠王却立即落入圈套,罢黜了乐毅,让乐毅操持的变革中途夭折,燕国从此大衰,一蹶不振。”   “因由何在?”   “就在燕惠王没有大局洞察之能。”   “一个君主,唯有将法治大权驾驭到炉火纯青,方才能让自己在受到私欲影响时,还能于败坏中获利,不至于让‘势’旁落太多。”   “天下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功利不守,天下易手。”   嬴政摇摇头,目光看向案头书卷。   这是蒙毅的上书。   “赵高……”嬴政目光冰冷,凝神注视着这卷竹简。   他本想赦免赵高。   一来赵高服侍自己几十年,用起来顺手。   二来赵高机敏,他现在身体不济的情况下,有赵高在侧,能规避很多问题。   胡亥跟赵高亲近,他可以理解。   但亲近到胡亥向扶苏开口,让扶苏替赵高求情。   这让嬴政心生警惕。   赵高此人很会察言观色,也很有能力,交给他的事,一般都能处理的很好。   他之所以想赦免赵高,主要是因身体不济,需要一个用着顺手的人,来帮自己做一些事,等到他将朝堂布局完成,赵高也会随之被免官,到时就算他出事,扶苏也能坐稳朝堂。   现在扶苏已转向,开始专研起权谋。   而赵高为自己近臣。   两人若因此事结上关系……   嬴政目光一寒。   他可以容许扶苏学权谋,因为扶苏为长子,也是他既定的储君,而且扶苏本就不通权谋,也非是天资卓越之人,让扶苏专研几年,也难以对自己构成威胁,加之扶苏忠孝,他不担心扶苏生有异心。   但赵高不行。   赵高本就善于专营。   又一直待自己身边,知道太多事情了。   他不喜不受自己控制的事。   一念至此。   嬴政压下了赦免赵高的想法。   至少在扶苏没给出明确答复之前,他不会再动赦免赵高的心思。   这也算是一个给扶苏的考验。   日暮时分。   宗正嬴腾带着几份竹简回了宫中。   嬴政高坐其上,淡淡的看着宗正,道:“嵇恒的情况这么快就查明了?”   嬴腾道:   “回陛下。”   “嵇恒为嵇氏族人,这般大族身份显贵,很容易查出底细。”   “嵇恒未到咸阳时,年岁不过十二三,在蓟城做的事不多,臣这段时间将城中嵇氏族人都盘查了一遍,再花了几天时间核实,确定无误之后,这才将嵇恒的资料整理上书。”   “请陛下过目。”   嬴腾将手中竹简高举过头顶。   嬴政向旁边眼神示意,当即就有一名宦官,轻手轻脚的走到嬴腾身边,恭敬的行了一礼,而后双手高捧着接过竹简,小心翼翼的去到嬴政大案,把这几份竹简放到了案边。   嬴政淡淡扫了几眼,并没有去翻阅,淡淡道:“宗正,给朕讲讲这嵇恒吧。”   “诺。”嬴腾应声道。   “嵇恒一脉在嵇氏目下算是旁支。”   “族中地位并不高。”   “八岁时开始识文断字,正经的由夫子授课,只有四年。”   “燕国覆灭后,举族迁至咸阳。”   “来咸阳后,嵇恒便跟原韩国公子韩信,原齐国公子田安等人混迹,不过韩信、田安等人大嵇恒不少,嵇恒充其量就是一小跟班,后面朝廷迁五十万贵族、豪强于岭南,韩信、田安等人都在其列。”   “而嵇氏因家族衰落,并未被列入其中。”   “固嵇氏一直留在咸阳。”   “只是因嵇氏家道中落,难以再继续供人挥霍,嵇恒等嵇氏子弟,也不得不考虑谋生,嵇恒是一惫懒之人,不愿放下身段,去做变卖劳力的人,选择去跟一些儒生变卖吆喝。”   “多次说些言语不逊的话。”   “在七个月前,再次聚众诽谤,最终为人揭发,被锒铛下狱。”   “此后便一直被关在诏狱。”   嬴政目光微寒,沉声道:“他是如何诽谤的?”   “这……”嬴腾一下怔住。   “说。”   嬴腾擦了擦额头冷汗,颤声道:“最开始是,‘渭水不洗,口赋起’,然后是‘亡秦者,胡也’,七个月前,说的是‘阿房,阿房,亡……亡始皇’。”   “还有呢?”嬴政道。   嬴腾摇了摇头,道:“目前打听到的就这些。”   “嵇恒过去主要流连风月,根本就不晓大秦政道,加之燕国覆灭,嵇氏衰落,他又喜欢跟六国余孽及儒生交集很深,所以对大秦怨恨很深。”   “此人无法无君,坑杀最合适不过。”   “请陛下明鉴。”   嬴政默然了一阵,突然揶揄冷笑道:“宗正,你小觑了此人。”   “此人之才不输尉缭。”   “尉缭长于军事,善于战略战术。”   “此人长于政道,深谙天下大势。”   “识文不过四年,流连勾栏瓦舍,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他跟各国公子交往才是真心,只是他未料到,嵇氏会衰弱这么快,以至自己被留在了城中,最终空有满腹才华,只能在口头上呈威风,而他更想不到的是,朕会突然对‘妖言惑众’者下手。”   “一切或自有天数。”   嬴政抬起头,看向了殿外。   嬴腾眉头一皱,有些不明所以。   嬴政收回目光,淡淡道:“此事有劳宗正了。”   嬴腾道:“都是臣分内之事。”   “臣告退。”   嬴政微微颔首。   等嬴腾彻底走远,嬴政目光微冷,道:“嵇恒,你还真是给朕出了道难题啊。” 第037章 穷者变,变则通,通则达!   两天后。   嵇恒再次走向那间小屋。   胡亥早已等候多时,只是面色有些尴尬。   屋中有两大案。   其中一案上摆着两壶酒。   嵇恒淡淡的扫了一眼,席地坐下,摇了摇酒壶。   分量很足。   “我还不至于在这方面弄虚作假。”胡亥尴尬的笑了笑,瞟了眼一处墙壁,随即转移了话题,道:“今日,准备讲什么?”   嵇恒沉思片刻,缓缓道:“讲一下改革吧。”   “这是天下形势中最后一部分。”   “也是最切实的部分。”   “春秋战国开始,天下彻底进入战乱,在群雄争霸途中,大量诸侯国覆灭,最终形成七国鼎力。”   “七国能脱颖而出,都有其自身原因。”   “关键就在于求变!”   嵇恒面色如常。   在看到两壶酒时,他就知道,这季公子是已查明,隔墙是真有耳了。   只是他并没有点破。   也无心点破。   他讲的都是形而上的东西。   能理解的人,自然能理解,若理解不了,就算全听完,也依旧是懵懵懂懂。   因为他讲的是周秦大变局之纲要!   诚然。   他可以讲一些形而下的东西。   比如讲怎样提高生产力,或者改良耕作方式,以及让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印刷术等提前问世,但最终并不会改变什么。   在天下集权的形势下,趋稳保守会是未来主流,只要风气不变,就算让再多东西问世,最终都会泯然天下。   亦如后世。   火药被用于制造烟花。   指南针被用在风水上。   造纸术、印刷术的问世,并不会促进社会进步,只会让底层受到的压制更狠,也会加速上层对知识的垄断,让天下的愚民、疲民政策,执行的更加彻底。   百家的兴盛,源自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随着天下一统,思想一统已成共识,现在民间尚还有藏书,底层人还能求学,等到这些东西问世,朝廷这个暴力武器,将会得到进一步强化,底层也会越发失去话语权。   以至成为真正的愚民。   这非天下之幸。   也是嵇恒不愿见到的。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世人知晓,这场变局并未结束。   而想真正结束,需要诸事皆变。   眼下只是刚刚开始。   “求变?”胡亥低语一声,兴趣不是很高。   隔墙。   扶苏却心头微动。   “变?”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变法?”   “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变天下文明之蕴涵!”   “只是你想变的未免太多了,大秦这番改变,已让天下沸反盈天,而你想变的更多。”   “不过我也想听听,你对变是如何看的!”   嵇恒收回目光,微眯着眼,一手持酒壶,一手拍着大案,开口道:“周易里面讲过:‘易,穷者变,变则通,通则达’。”   “世上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你我同样在随时变化。”   “人如此。”   “国家同样如此。”   “周分天下,诸侯岂止百数,但不过五百年,天下诸侯就只剩数十,等到战国时,更是只余下十几,究其根本,便是这些诸侯国少了变化。”   “穷而不思变,自会为天下抛弃。”   “秦未变之时,积贫积弱,几被天下瓜分。”   “等到孝公跟商君变法,深彻盘整秦国二十余年,让秦国如同再造,由一个备受欺侮的穷弱之邦,一举崛起成为了虎狼大国。”   闻言。   胡亥端然正坐。   目光十分的庄重严肃。   嵇恒淡淡的扫了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继续道:“秦在孝公商君的变法之下,彻底崛起,一举奠定虎狼之基,而春秋之时,曾显赫一时的郑、吴、越等国,却渐渐泯然天下。”   “何以?”   “就在困于守旧,不思变通,最终为时代摒弃。”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天下必须要变。”   “若是一成不变,天下就会出事。”   “因而春秋战国以来,各国都在积极变法。”   “各国主动求变的根由,就在于朝廷想控制这边变数。”   “唯如此。”   “才能让朝廷权势不旁落。”   “我并不会讲太多,主讲的还是七国。”   “七国在历史上都有变。”   “或许七国变法的目的都只有一个。”   “便是图强。”   “图强之下,则因俗而治,因地而治。”   “通过解决各国内部最棘手的问题,继而最大限度的提升实力。”   “其中魏国有李悝变法,楚国有吴起变法,齐国有邹忌改革,韩国有申不害变法,秦国有商鞅变法,赵国有胡服骑射,燕国有乐毅变法。”   “战国七国都有变法变革。”   “从各国的变法中,也不难看出,各国的侧重不同,轻重也不同,因而改革结果也不尽相同,正因为此,才出现了法令异制,各地风俗大为不同的情况。”   “也正因各国不同的变法方向,所以导致了天下诸事皆异。”   “大秦受命于天,一统华夏,但因各地风俗迥异,想实现真正的大一统很难。”   “而今大秦靠施压推行,自然是不得民心,也是备受阻拦。”   “固想减少助力,最大限度减少内耗,降低大一统的难度,唯有因地制宜,从各国的变法中,寻找到突破的契机,唯如此,才能将‘文化体制’顺利的推行下去。”   “而这就是我今日所讲。”   “变法!”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有知道关东‘异’在何处,才能真正实现对症下药。”   “不然就如现在秦廷一样,一股脑推行下去,民众反抗情绪激烈,毕竟关东贵族尚在,各地风俗本就迥异不同,想让他们移风易俗,又岂能轻易成功?”   闻言。   胡亥点了点头。   他而今也感觉朝廷太急了。   隔墙。   扶苏若有所思,低语道:“通过借鉴六国的变法,寻求到各地的问题,进而抓住这个漏洞,将大秦推行的文化体制,进行一定程度的侧重区分,借着这些突破口渗透,最终让各地接受秦制秦政。”   “以点带面,以点破面。”   “这个办法的确最稳妥,也最容易为关东各地接受。”   “嵇恒当真是大才之人!”   扶苏满心钦佩。 第038章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嵇恒豪饮了一口酒后,道:   “战国七雄之中,最先变法的是魏国。”   “魏国河东土地平易,有盐铁之饶,其俗刚强,多豪杰侵夺,薄恩礼,好生分。”   “魏国的变法是在井田制崩溃,土地私有制形成的情况下产生的,也唯有井田制崩溃后,‘盐铁之饶’才能有‘侵夺’和‘分’,而‘多豪杰侵夺’和‘好分生’,则意味魏国当时土地私有早已成风。”   “‘恩礼’是周代贵族的伦理规范。”   “‘薄恩礼’则意味着周代的宗法制度出现崩溃。”   “周礼渐渐为天下摒弃。”   “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之下,魏文侯开始立足改革。”   “而魏国之所以能‘强匡天下,威行四邻’,正是源于这次改革。”   “这次改革主要就两点。”   “务尽地力。”   “撰次诸国法,诸法经。”   “务尽地力,就是重新划分土地,承认土地私有。”   “自是以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   “故庶人之富或累居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有国强者或并群小以臣诸侯,而弱国或决祀而灭世。”   “‘仁义’和‘推让’为周代宗法制度的道德观念,而李悝的变法,首要打击的就是宗法的道德观念,正是从魏开始,天下正式将周礼视为糟粕,不再继续‘任人唯亲’的世卿制度,而是开始使用‘任人唯贤’的官僚制度。”   “李悝还主张‘夺淫民之禄,以来四方之士’施行‘食有劳而禄有功’。”   “所谓淫民实则就是没落的公族封君。”   “也正是从魏国开始,天下逐渐兴起废除旧的世卿世禄制,改为按功劳大小而分别授予爵位和职位的形式。”   “同时。”   “魏国也开了加强专政的法典先河。”   “至于《法经》,你应比我更为熟悉,我也就不多言语了。”   胡亥微微颔首。   《法经》他是再熟悉不过。   赵高过去教习律令时,就不止一次讲解过。   《法经》共有六篇,分别是《盗法》、《贼法》、《囚法》、《捕法》、《杂法》、《具法》。   《法经》中的内容,大部分都为商鞅借用。   嵇恒道:“李悝变法,动的主要是土地和旧有的世卿世禄制。”   “土地没什么好说的。”   “而新的‘任人唯贤’,就致使魏国私学盛行。”   “招贤养士成风。”   “魏国乃四战之地,环境动荡,又有招贤养士之风,因而战国开始,魏国出了很多名士,秦因此得利不少。”   “大秦一统天下,魏国也出了不少力,为大秦一统天下制定战略的尉缭,为大秦筹划‘集权求治’的李斯,他们都是出自魏国。”   “甚至若非信陵君身死,这两人还未必会来秦。”   “只能说时也命也。”   “大秦一统天下实是有上天相助。”   嵇恒忍不住感慨了几句。   胡亥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得意。   他自是听说过此事。   信陵君此人很有才能,养士众多,一度将秦国压着打,压的秦军不敢东出函谷,但也正因信陵君锋芒太露,最终为秦采用了离间计,被魏安釐王剥夺了军权,但魏国当时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并没受到太多影响。   只是谁也没想到,信陵君跟中兴之主魏安釐王会同年暴毙。   而后魏国大量士人出走。   魏国彻底一蹶不振,最终为大秦吞灭。   若是秦未得尉缭,想一统天下,恐也没那么容易。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何况尉缭可是被始皇称为兵家大家的。   隔墙。   扶苏低眉思索了一阵,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魏国自战国始,便盛行招贤养士,地方私学盛行,大秦却是绝私学,去年更是大肆焚书,这又岂为魏地所容?   魏地士人出人头地靠出仕,眼下大秦却绝了这条路。   这让魏地士人及底层如何不怨?   嵇恒吐出一口浊气,继续道:“魏国自李悝变法之后,已衰弱了上百年,但有一信陵君,便有中兴之势,这便足见魏国人才之多,而这一切都源于私学。”   “这就是秦魏间最直接的冲突。”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暗暗记于心间。   嵇恒继续道:“接下来是楚国,楚国远离中原,因而受宗法的影响很少,甚至自鄙为‘蛮夷也’,然楚地广袤有‘川泽山林之饶’,但因商业不发达,所以‘亦亡千金之家’。”   “地大而国穷。”   “到了战国中期,楚国‘大臣太重,封君太众’‘上逼主’‘下虐民’,以致‘贫国弱兵’,接连被赵魏韩击败。”   “就在这内外交困的局面下,楚国开始了变法。”   “即吴起变法。”   “吴起的变法主要是‘废公族疏远者’。”   “吴起主张对封君的子孙‘三世而收爵禄’,削减官吏的禄序,精减裁汰‘无能’‘无用’和‘不急之官’,还下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把旧贵族往人少的地方赶,让他们去开发荒地。”   “吴起变法成效斐然。”   “从这之后,楚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卻(que)三晋,西伐秦,兵震天下,威服诸侯。”   “而吴起的变法只是限制旧贵族。”   “这也是韩非子所说:‘楚邦之法,禄臣再世而收地’,贵族的世卿世禄制的确被打破,但受影响的多为楚国公族,至于地方的贵族,受到的影响甚微,而在楚悼王死后,吴起被杀,这次变法随之宣告失败。”   “楚国虽有所兴盛,却最终难逃宿命。”   “继续陷入‘大臣太重’与‘封君太众’,权势为楚国贵族把持。”   “吴起变法当年变法,并不敢直接废除贵族世卿世禄制,只能从‘废公族疏远者’开始,一步步削弱贵族力量,然秦一统天下之后,却是连贵族都不承认了,这自会引得楚地贵族不满。”   “当年吴起被杀时,楚国有七十多族出手。”   “而今怨秦的又岂止七十?”   “楚地的贵族早已尾大不掉,不将这些根深蒂固的贵族拔除。”   “楚地难太平!”   “我若是没记错,秦灭楚时,楚南公说过一句话。”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第039章 熊启!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胡亥瞥了眼墙壁,低声道:“这应该不可能吧?”   “长公子跟楚系一脉一向走的很近,你前面不是说长公子会上位吗,如长公子上位,楚地一系有什么理由乱秦?”   扶苏面色微沉。   他想起了之前始皇对自己的责骂。   就是因自己跟楚系贵族走的很近,尤其是跟楚地的芈氏、熊氏。   他亲近楚系也并非没缘由。   其母就出自芈氏,只是非芈八子一脉,而是华阳太后一系。   他自然相对会偏向楚系。   嵇恒淡淡道:“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胡亥蹙眉。   嵇恒继续道:“楚国灭国之后,芈氏、熊氏在楚地威望大减,而且就算楚未灭,这两族也早压不住楚地其他贵族了。”   “楚地情况跟其他六国不同,那里的老贵族基本都出自公族。”   “只是亲疏有别。”   “吴起变法之后,楚国经宣威盛世,国势达到鼎盛,基本将过去掣肘行使王权的旧贵族扫尽,然在扫灭旧贵族时,楚国是借助了跟楚国宗室较远的旁支之力,而在旧贵族覆灭后,这些宗室旁支渐渐开始主导朝堂。”   “等到楚怀王上位时,屈、景、昭三大新贵已把持了朝政。”   “因而楚国开始再次寻求变法。”   “即屈原变法。”   “只不过随着改革推进,不可避免的遭遇到屈、景、昭三家抵触,最终变法失败。”   “屈原被排挤出朝堂,在郢都失守后,自沉于汨罗江。”   “纵观楚国数百年,基本都是楚王跟贵族共天下,就算有吴起变法、屈原变法,也难以撼动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贵族体系,在楚国的土地上,大小贵族经数百年的私下串联,互结朋党,根基早已无比深厚。”   “他们追求的是自治!”   “秦灭楚之后,的确将屈、景、昭三族戮之大半,但并没有解决实际问题。”   “就如吴起变法一样,换汤不换药,只是换了一批领头贵族。”   “不将楚地的贵族体系连根拔起,楚地绝对不会屈服于秦,秦对楚地压制的越狠,越容易让楚地大小贵族联合起来,到时团结一心的楚地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这就无人知晓了。”   胡亥面色微变。   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   这是当年苏秦对天下形势做出的判断。   事实也的确如此。   当年秦灭楚,可谓倾国之力。   秦扫天下共用了十年,灭楚就用了四年。   期间还遭遇了一场大败。   若非始皇以极大的勇气和魄力,征兵六十万,执意要打这场灭国战,只怕等楚国缓过气来,天下还会继续陷入四分五裂。   楚国的根基不可谓不雄厚。   这一点。   胡亥也深以为然。   胡亥骂咧道:“当初灭楚之后,就该将这些贵族全杀了。”   “不然哪有这么多事。”   听着胡亥的骂骂咧咧,嵇恒暗暗摇头。   当年就不可能大兴杀伐。   秦之所以能全力灭楚,主要是说服了齐国,让齐国没有出兵助楚,若是秦在楚地大杀贵族,齐国的贵族会如何想?   当年齐日常拥兵二十万。   在秦灭齐时,更是直接聚兵了四十万。   一旦齐国插手,楚国贵族再争相作乱,秦国根本就吃不消。   何况还有个燕国在一旁虎视。   秦灭楚时,赵魏韩三地叛乱不断,需要不小的兵力镇压,而燕跟秦本就不对付,一直在四周骚扰,秦国虽国力强盛,但也抽不出这么多兵力,这也是为何最初嬴政会同意李信的建议。   秦灭楚一战影响也十分深远。   秦胜天下定。   秦败则功亏一篑。   不仅赵魏韩三地守不住,还要被齐燕趁火打劫。   只是在这场天下最终博弈之中,嬴政靠自己的胆识和心魄笑到了最后。   不过秦为了抓住天下难得的窗口期,以鲸吞的方式吞并了六国,横扫天下的时间过于短,无可避免的也接下了六国的弊端,这些都是日后秦需要解决的。   对于六国的积弊,始皇选择了无视。   直接强推新制。   关东六地本就对秦不满,自不可能轻易屈服。   而秦还想彻底灭绝六国文化传统,这更是激得六地贵族的强烈反对。   以至现在民怨民沸。   扶苏面色微沉。   他过去跟楚系交好,其实也有心思。   就是想安抚楚地。   但听到嵇恒所说,他突然想起了昌平君熊启。   当年熊启位列大秦相国,权柄不可谓不重,而就在大秦灭楚的节骨眼上,熊启选择了叛变,跟项燕内外夹击,将李信率领的大军击溃,继而让大秦损失惨重。   他过去一直很费解。   秦一统天下分明已大势所趋。   熊启虽为楚国公子,但仕秦多年,若真等到大秦一统天下,熊启能得到了勋赏,不会比王绾、李斯等人差,为什么熊启会选择叛变?尤其当时始皇对熊启可是异常信任。   现在他隐隐明白了。   内外有别。   楚国内部再多倾轧,终究是楚国内部的事。   也正因为熊启仕秦多年,他知道始皇灭国后会做什么,所以为了保住楚国的传承,熊启选择了背叛。   熊启如此。   楚地的其他贵族同样。   甚至其他贵族没熊启这么多想法。   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   扶苏抬起头,幽然长叹一声,“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未尝不是过去天下的真实写照。”   “秦灭楚,动了楚地大小贵族的利益,引得楚地大小贵族同仇敌忾。”   “屈、景、昭三族已灭。”   “然楚地的其他贵族,如项氏、宋氏等依旧存在。”   “他们还会继续反秦。”   “因为秦若真的推行下去大一统之策,势必会将贵族过去的荣光付之一炬。”   “这是他们接受不了的。”   “楚地的贵族……”   扶苏深吸口气,目光变得冷冽。   他现在已摆正了对六国贵族的态度。   若六国贵族还不肯融入大秦,继续鼓噪复辟之事,他绝不会继续彰显兼容之量,而是会以万钧雷霆扫灭这些丑类!   嵇恒喝了一口酒,淡淡道:“楚国一直是一个相对松散的国家,经过数百年发展,区域内各大贵族自治,早已成为楚地常态,他们可以接受头上有个王,但不能接受头上的王过于强势,尤其是强势到威胁到他们在封地内的权势。”   “这就是秦楚间最大的矛盾。” 第040章 胡服骑射!   “按照变法顺序,接下来当讲韩国。”嵇恒顿了一下,缓缓道:“不过我决定先讲燕国。”   隔墙。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正襟危坐。   他一直很好奇,嵇恒对燕国究竟是何态度。   嵇恒皱了皱眉道:“燕国立国时间很早,早在周初就已立国,为周武王弟弟召公儿子的封地,只是在我印象中,燕国的变法只有一次,就是乐毅变法。”   “但在我看来,燕国的变法不该只有一次,因为燕国存世太长了,跟周几乎国祚相当。”   “八百余年的时间,只有一次变法,正常而言,根本就维持不下去。”   “昔日强盛如晋国,存世六百余年,期间也进行过体制革新,最终还是难挡分崩命运,还有最初的齐国,也惨遭了田氏代齐,这些周初立国的诸侯国,只进行过一次大规模改革,结果要么崩裂,要么被取而代之,按理是支撑不到战国。”   “因为积弊太多,积重难返。”   “但燕国却是个例外。”   “我虽是燕人,但年少时便被迁到了咸阳,对燕国过去历史了解较少,仅有的记忆便是乐毅变法。”   “因而燕国变法讲的会相对粗略。”   胡亥蹙了蹙眉。   他对燕国历史了解也不多。   自没什么想法。   一墙之隔,扶苏面色略显尴尬。   他倒是知道原因。   秦灭燕后,因为旧怨,燕国史册被一并焚了。   而今只有大秦国府才存有孤本。   嵇恒虽为燕国贵族,但史册一类,向来只存于宫宇,并不公开对外展示,只有那些存世数百年的大贵族,家中或许留有少量记载,至于寻常贵族,也就只知一些大事件,时间稍长,也基本都淡忘了。   毕竟这年头竹简的造价很高。   没多少贵族会把竹简用在记录跟自身无关的事上。   何况天下久经战乱,很多贵族在战乱中衰败,族中竹简也随之遗失,普天下,唯有各大诸侯国的公室,才保留有较为齐全的史料。   只是随着天下一统,这些都尽数归了大秦。   至于始皇为何会毁燕国史料。   实事关新仇旧怨。   一来是始皇跟太子丹的反目,二来是荆轲刺秦,三来则是大秦灭楚时,燕国一直在四处施压,给秦灭楚制造了很大压力,若非始皇顶住了压力,不然秦的下场不会太好。   正因为此,始皇心中憋着一股气,等秦军刚击溃楚军,就立即让王贲去把燕灭了。   燕国的书库,实是被泄愤了。   甚至于,始皇就没想留孤本,还是当时老丞相王绾,私下给王贲交代了几句,这才保留下一些史册,但即便运回了咸阳,也直接被束之高阁,至今无人敢去整理。   嵇恒自不清楚这些,自顾自的讲道:“我不知燕国过去发生了什么,因而也不过多去论述。”   “不过我记得燕国上卿苏代曾说过:燕虽小而善附大国,向东依附于齐国则齐国强,向西依附于秦国则秦国强,向南依附于楚魏则楚魏强。”   “或许燕是靠依附强国得以长存的吧。”   嵇恒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言归正传。”   “乐毅的变法主要是‘察能而授官’、‘循法令,顺庶孽者,施及萌隶’等。”   “只不过燕国过去自诩为周之外最正统的封国,因而变革很是保守,国内因循守旧,固守王道,乐毅的改革也只是改善了些早已千疮百孔的王道体制,最终随着乐毅外逃,这项趋于保守的变革也随之失败。”   “简而言之。”   “燕国因历史底蕴深厚,加上自诩为周朝正统,一直坚持王道政治传统,就算有变革,也很难深彻根除,这种情况其实跟楚国差不多。”   “楚国春秋时自立为王,从那时起实行分治。”   “燕国则是从始至终都坚持王道,王道传统根深蒂固。”   “天下诸国,在春秋战国时,几乎都摒弃了王道周礼,但燕国没有,王道传统在燕地传承了八百年,这种王道传承太过久远,也早已深入骨髓,想改变这近乎融入骨子里的传统,难度非比寻常。”   “尤其秦的体制完全迥异于王道周礼。”   “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更甚。”   “不过秦灭燕之后,将燕国国都的贵族杀了七七八八,推行秦制的阻力没有那么大。”   “但燕赵多侠士。”   “燕地的王道传统不根除,秦燕之间始终会有隔阂。”   “过去燕国虽一直积贫积弱,但在面对强秦时,始终未放弃抵抗,一直在试图亡命一搏,而在面对‘暴秦’惨无人道的暴政时,两种文化的激烈对抗下,燕人能爆发出的战力,并不容小觑。”   “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至少燕地的贵族和侠士不会轻易屈服。”   嵇恒顿了顿,拿起酒壶,痛快的饮上了一口。   隔墙。   扶苏却是若有所思。   听到嵇恒说的话,他一下明白过来,为何始皇要执意焚毁燕国史册。   因为周礼跟秦法不容。   若任由燕国书籍存世,势必会加剧两地冲突。   燕国八百来年一直践行的是王道,而王道本就为朝堂不少官员推崇,若是将燕国的书籍带回咸阳,势必会引来官吏翻阅引用,到时反会受其害。   甚至会引得朝堂动摇。   若是燕国史册吸引了大秦后世君主。   让后世君主效仿。   这无疑会让大秦陷入动荡。   这显然不是始皇想见到的。   扶苏抬起头,望向了咸阳宫,心绪久久未定。   “礼跟法。”   “这是两种文化。”   “大秦只能容下一种。”   “父皇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法吗?”   “所以立国之后的种种争论,其实早就被定下了结果?”   扶苏苦笑一声。   他现在已经完全猜不透,始皇当时的真实想法了。   真是一时之气?   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他不知道。   也完全分辨不清了。   嵇恒侧了侧身子,让自己舒适的倚着,继续道:“既然都说到了燕赵多义士,那就接着说一下赵国吧。”   “赵国的变革很直观。”   “胡服骑射。”   “虽然改革后续涉及到了其他方面,但最主要的还是在这个‘胡’上。” 第041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嵇恒将壶中酒倒一些在案上,用手指蘸着,简略的比划了几下,道:“赵国自立国以来,一直都是大而不强。”   “究其主因,是赵国身处于一个四战之地,北有燕国、娄烦,西有秦国,东有齐国,南有韩国、魏国,腹部还有中山国,再外围则是诸胡。”   “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其实就是‘兼戎取代,以攘诸胡’。”   “即以胡制胡!”   “具体的改革内容,其实就字面意思,改穿胡服跟骑射。”   “利用自身优势且吸取胡人优势。”   “世上大多只看到了这两样,却是没看到最关键的,赵国从这次变革后,开始招募擅长骑射的胡人跟胡族骑兵。”   “招胡人?”胡亥一愣。   嵇恒点了点头,道:“就是招胡人。”   “我知道,过去数百年,中原一直对胡人有歧视,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这也是秦楚被中原称为秦夷和楚蛮子的原因。”   “秦是灭了夷狄。”   “楚则是跟百越诸族分治。”   “而赵国的这次变革,跟秦楚不一样。”   “正常而言,开展胡服没必要全国推广,毕竟不是所有民众都有资格去骑马,但赵武灵王没这样做,他不仅大肆吸纳胡人,还直接下令将胡服推广到了全国。”   “因而赵国深受胡人文化影响。”   “胡服骑射之后,赵国实力大增,对北胡展开了几次大反击。”   “大破长期盘踞河套以南的林胡、娄烦,并在河套之地修筑长城,并设置了云中、雁门、代郡三郡。”   “在赵国几次反击之后,诸胡势力大衰,几乎全部并入了匈奴。”   “而今的所谓胡患,实则是一种泛称。”   “战国中期伊始,赵国开始集中主力对抗秦国,对胡人奉行了防御战略,而从战国中期到秦一统天下,赵国一直充当着中原跟草原诸胡交流以及融合的地方。”   “两者民众通婚、商旅往来不断。”   “然秦一统之后,直接封锁了两方的来往。”   “这固然不算错。”   “但对于各方通婚、一直有商旅往来的赵人而言,却是有些难以接受。”   “赵,四达之国也,其民皆习于兵,不可与战。”   “这是燕将乐间对赵的评价。”   “上百年的胡服推广,赵人跟本地胡人早已融为一体,而秦这些年,还一直在有意排挤、甚至是镇压这些胡人,自会引得赵地民众不满。”   “秦赵的冲突实是秦对胡人的处置矛盾。”   嵇恒拂了拂袖,将案上酒渍擦拭掉。   胡亥皱了皱眉,正色道:“我不觉得朝廷有错。”   “北方胡人一直图谋华夏北部的农耕富庶之地,若是朝廷不这样做,谁知道这些胡人会不会通风报信?”   “眼下北疆有蒙恬上将军镇守,排挤一些胡人算得了什么?”   胡亥满不在意。   嵇恒微微额首,笑着道:“有些事情本就无关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秦修长城,御敌于外,无可厚非。”   “只是对于跟胡人亲近的‘赵人’,他们自也可认为秦政暴戾。”   “至于如何处置秦地跟胡人之间的冲突,这是朝廷需要去解决的,镇压也好,安抚也罢,这是秦廷去考虑的,我只是讲有关赵国改革的情况!”   胡亥冷哼一声。   他对嵇恒冷淡的态度有些不满。   隔墙。   扶苏在心中思索了一阵,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感觉没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   大秦容不下胡人。   现在的匈奴非是当初的匈奴。   而今的匈奴吞并了诸胡,一统了草原,更是数次南下劫掠。   大秦未出兵之前,匈奴已夺取了早先被赵国控制的阴山草原,而后更是把掠夺目光望向了河南地及东部的云中郡、雁门郡、代郡、上谷郡及更东边的渔阳郡。   若是这些郡县失守,咸阳都会受到威胁。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大秦岂敢大意?   莫说只是隔绝赵地跟胡人通婚商旅,若是真到了危亡关头,将赵地胡人悉数杀之,都是大有可能的。   事关种族延续,岂能妇人之仁?   扶苏低语道:   “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孔夫子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此章言中国礼义之盛,而夷狄无也。举夷狄,则戎蛮可知。诸夏,中国也。亡,无也。”   “大秦没有错!”   “错也只可能是赵人错了。”   嵇恒面色如常。   他对胡人自是没什么好感。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赵地跟胡人杂居多年,早已习惯胡服跟胡人习惯,大秦想重新扭转过来,没有数十年的时间,根本做不到,何况赵国一百多年下来,不少胡人入伍从军、经商,早就形成了相关的利益集团。   这些人岂会甘心将到嘴利益吐出来?   嵇恒道:   “接下来是韩国。”   “韩国变法为申不害变法。”   “主要内容是‘内修政教,外应诸侯’,以‘术治权谋’来治国。”   “就是集权于一身,一切由君主独断。”   “加上大行‘术’治。”   “见功而与赏,因能而授官。”   “这个变法对君主要求很高,君主清明则国家强盛,君主昏庸则国家衰败。”   “申不害变法最大的亮点,以及跟秦的冲突,就在于申不害重视和鼓励发展手工业,特别是兵器制造,因而变法之后,有‘天下之宝剑韩为众’‘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的说法。”   “韩国手工业为天下之最!”   “大量民众在工坊、冶炼坊等作坊求生。”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进行编户齐民,韩地很多民众被编入到普通民户。”   “而没有百工的户籍,民众是没有资格去工坊、冶炼做‘工’的,加之大秦推崇的是规范化、标准化,这跟韩地历来凭自己喜好锻造器物截然不同,所以很多韩人这些年被罚为了工隶臣、工鬼薪。”   “所以……”   “秦韩之间的冲突,主要在手工业上。”   “这是两种习惯的冲突。”   “一个散漫随性,一个严谨标准。”   嵇恒话语一顿,摇了摇手中酒壶,里面的酒已不多。 第042章 唯一的变法者!   扶苏暗暗额首。   韩国过去手工业发达,他是有所耳闻的。   不过大秦不可能改变编户齐民制度,而且标准化、制度化是大秦国策,更不可能轻易变更。   唯有标准化制度化,才能提高生产速度。   也才能极大减少损耗。   两种做工风格对比,他自认是秦更胜一筹。   嵇恒双手枕着头,就这么躺在地上,双眼望着屋檐,淡淡道:“接着是齐国,也是最后一个了。”   “齐国变法有二。”   “第一次是管仲变法,第二次是邹忌变法。”   “两次变法间隔三百多年,一个是姜齐,一个是田齐,按理不当相提并论,不过中间虽有田氏代齐,但齐国本身的政治体制,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加之管仲变法影响更为深远。”   “就一并论了。”   “管仲变法的重点是商。”   “主要是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   “至于具体的措施……”   嵇恒面色肃然。   未穿越之前,他对管仲了解不多。   但经过这几世的穿越,却是对管仲大为敬佩。   这人眼光异常超前。   嵇恒正色道:“对于管仲的变法,我会多说几句,因为管仲的变法,跟商鞅变法是两个极端。”   “一个重商,一个重农。”   “其中好坏,你自己去揣摩。”   “但我也多说一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管仲变法在我看来,有些观念是超乎当代的,甚至是远远超出。”   “若后世能效仿,或可绵延国祚。”   闻言。   胡亥面露惊疑。   他实没想到嵇恒对管仲变法评价这么高。   但也正如嵇恒所说,管仲变法跟大秦商鞅变法,近乎是两个极端。   大秦又哪里能效仿?   隔墙。   扶苏正襟危坐。   嵇恒这十几天讲了不少东西。   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嵇恒这么肃然凝重。   甚至还直言能延长国祚。   这让他不由一惊。   他若是没记错,管仲变法效果并不佳,甚至齐国还一世而衰。   这次变法为何会令嵇恒这么重视?   扶苏挪了挪身子,侧耳对准了墙壁,希望能听清楚一些。   嵇恒深吸口气,缓缓道:“管仲变法内容之一是‘士农工商,四民分业’,把社会各阶层按职业划分管理,‘工商’与‘士农’并列,认为这些人是‘国之石民,公之本也’。”   “士农工商之间并无优劣。”   “具体就是将国民分为士、民、工匠、商贾,然后按各自专业聚居在固定地区,同行业聚在一起易于交流经验,提高技艺,促进商品生产和流通,营造专业氛围和稳定的社会教育环境。”   “继而让社会稳步前进。”   “这种想法是具有一定先见性的。”   “只是过于主观,加之同行为冤家,在敝帚自珍,互相倾轧之下,失败是注定的。”   “但让社会稳步向前的想法是对的。”   “天下是变化的。”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这种变化是被动的,是无奈之举,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若能跟着天下变动,甚至是引领天下变动,那是不是可以不‘穷’,也是不是意味着始终有回旋余地?”   “不至于积重难返?”   “管仲变法的第二条是‘放活微观,管制宏观’。”   “对内刺激商品经济发育,对外降低关税,鼓励自由贸易,活跃市井。”   “简而言之。”   “就是从财政、税收、价格入手进行大局管理。”   “而在粮食价格和税收上灵活变通,建立国家储粮制度,控制粮价波动达到丰饥平衡,运用价格波动来调节经济和增加国家收入。”   “其三为‘盐铁专营’。”   “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惊世创举。”   “管仲说的很透,就是‘寓税于价’‘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   “这种做法相比其他税,更为隐蔽,也更暴利。”   “其四为‘鼓励消费’。”   “通过消费可以促进商品生产。”   “管仲在《管子·乘马数》中提到,在年岁凶欠的时候,民众无业可做,国家就应大力进行宫室台榭修建,以促进民众就业,用以保障民生跟平衡经济。”   “虽然管仲变法,很多都流于形式,并没真的执行下去。”   “但这些观念却无比的先进和发人深思。”   嵇恒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他知道身前的‘季公子’恐怕会不以为然。   毕竟管仲变法并不能称为成功。   齐在变法后,只强盛了一世,而后就衰败了。   日后更是为田氏取代。   但他身为后世者,却是深知这些观念的正确性。   这种通过政府的固定资产投资刺激经济复苏,促进就业的做法,西方是直到罗斯福新政才摸索出来,而管仲提出的这个想法,可是比西方足足早了两千多年。   若是《管子·乘马数》上书写不假,这个观念还可继续向上追溯。   甚至可追溯到上古有虞氏。   这就是底蕴!   嵇恒也不得在心中感叹。   古人或只是生产条件达不到,但理论其实早就备好了。   而管仲也不愧为大商贾。   深谙资本之道。   管仲的想法是以商止战,和平称霸。   对内发展商品经济,让国民富裕而不至于造反。   对外扩大对外贸易,并以军事的威慑力维持均衡,利用国家间贸易中的供求关系,制服周边国家。   管仲变法后的理想状态,他甚至在后世能找到对应。   嵇恒摇摇头。   把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   他虽对管仲变法的内容很是惊叹。   但他也知晓,管仲变法只是空有观点,很难得到实际执行。   也根本就落实不了。   当时的社会生产力就支撑不起这场社会变革。   而且社会向那个方向前进,技术如何改进,生产力如何发展,管仲都没有给出解答。   只是提出了一些空洞的前卫观点。   胡亥干咳一声,神色微异道:“嵇恒,管仲变法,我虽然没听说过,但就像你说的,齐国国君都换人了,这变法有什么好推崇的?”   “商君变法才是富国强兵之道。”   “我也看过不少书,听过不少人讲话,但从没人提起过管仲变法。”   “这便足证管仲变法的失败。”   嵇恒点了点头,道:“管仲变法的确算失败了,因为他的理念过于超前,以至于无法得到落实,但正因为此,管仲变法在天下变法之中才更显可贵。”   “因为他是法家第一个变法者!”   “也是唯一一个!” 第043章 法即是儒!   “嵇恒,你这就乱说了。”   “你前面列举的都是变法啊。”胡亥轻笑一声。   嵇恒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前面说的的确都是变法。”   “但他们不是法家。”   “不是法家?”胡亥一愣,狐疑的看着嵇恒,有点不明所以。   嵇恒坐直身子,道:“你认为天下有法家吗?”   “自然有。”胡亥不假思索道:“你前面列举的李悝、吴起、申不害等人不都是法家吗?”   “谁定义的?”嵇恒又道。   “啊?”胡亥挠了挠头,有些搞不清状况了。   他上下打量着嵇恒,惊疑道:“你是喝酒喝糊涂了?这不是世人皆知的事吗?”   嵇恒笑了笑,道:“天下哪有什么法家。”   “有的只是变法者!”   “世人口口相传的法家,只是儒生的奔走相告。”   “因为……”   “法家即儒家!”   “法家本就是儒家的一部分。”   “只是这部分‘儒生’的观念为主流儒生排挤,因而被做了切割,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人按渊源算是儒生。”   “至少他们深受儒家影响。”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面色微变。   他陡然间想起了张苍的话,儒家是极擅长鼓噪生事的。   战国这些年,儒家内部只尊‘先师孔子’,孟子稍微好一点,至于荀子直接被赶出去了,被儒生列入到了法家。   按这种情况来看,嵇恒所言并未为虚。   荀子可是曾为稷下学宫祭酒,为当时的天下文人领袖,尚且不为儒生尊重,何况其他‘离经叛道’的‘儒生’?   嵇恒继续道:“李悝为子夏的学生,吴起为曾子的学生,还有范蠡、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都当过子夏的学生,按渊源而论,他们其实都算是儒生一脉。”   “只不过相比儒家的迂腐守旧,李悝、吴起等人更重实力、重功利,甚至是有些急功近利。”   “法家只是儒家的分支。”   “至少在商鞅之前一直是这样。”   “所谓儒学,只是儒家先师孔子一心追慕旧梦,在乱世时发的一些无可操作的空谈。”   “只是经过历代儒生的发展,儒家渐渐形成了以仁、恕、诚、孝为核心价值,着重君子的品德修养,强调仁与礼相辅相成,重视五伦与家族伦理,提倡教化和仁政,抨击暴政,力图重建礼乐秩序的一种庞大学说。”   “正如树叶有正反两面一样。”   “儒家也是如此。”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主流儒生推崇的儒家,跟儒生排斥而成的法家,其实正好形成一正一反。”   “主流儒家大而无当,行事主观,唯心而论,靠仁义道德教化世人。”   “法家相对务实,将那些空洞之举,用明文阐述了出来,最后归纳整理为了律令,用以教化世人。”   “儒家推崇特权。”   “离经叛道的法家就讲平等。”   “儒家推崇人性本善。”   “法家就坚定认为人性本恶。”   “但叶子两面,看似截然相反,实则都出自同一叶柄。”   “最终殊途同归。”   “儒重愚民,法家亦然。”   “儒家重农,法家更甚。”   “儒家讲宗法人伦跟家族伦理,法家除商鞅主政的那段时间,同样讲。”   “儒家讲等级特权,法家同样也讲。”   “儒家提倡孝道,法家亦然。”   “儒法两家在很多方面根治是一样的。”   “这其实很正常。”   “儒家从孔子开始,就在天下广布私学,受儒家影响的士人太多了,就算有心摒弃,但最终在所难免会受到干扰,就算是深谙人性的商鞅尚且如何,如何天下其他人?”   “而儒法真正的分野是从商鞅开始的。”   “商鞅也只算半个。”   嵇恒灌了一口酒,深吸一口气。   继续道:   “商鞅是魏国人。”   “商鞅入秦的时候,带着李悝所著《法经》,魏国经变法私学盛行,商鞅难免会受到儒学影响,这点从商鞅跟孝公初见面时就可以看出,商鞅最开始讲的是儒家的‘王道’。”   “但王道不为孝公所喜,最终商鞅在近被放弃的时候,才第一次道出了‘霸道’。”   “商鞅的变法跟李悝、吴起等人的变法不同,他的着力点不再固守于儒学,而是着重针对人性。”   “因而商鞅的律令很反人性。”   “人世间自来推崇的宗法家庭,被商鞅彻底摒弃,一户人家最多只能有五人,子女成家之后必须分家,不讲人伦,不讲人情,完全按律令执行。”   “反对礼制、提出‘好利恶害的人性论’、不法古不循今的唯物历史观。”   “人生有好恶,故民可治也!”   “从商鞅开始,儒法两家正式分野。”   “但也只有商鞅主政时期。”   “等到商鞅被杀后,大秦律令进行了一定程度删改,儒家的孝道重新回归,刑无等级变成了刑有等级,宗法制度卷土重来。”   “不过商鞅的政治遗产还是很丰富的。”   “他给法家定下了公平公正!”   “除了商鞅之外,另外一个不同于儒的‘儒生’,是韩非子。”   “他所著《韩非子》只讲两个字。”   “规矩!!!”   “自此法家的思想,就从最开始的赏罚,变成了赏罚分明,公平公正。”   “万事需有规有矩!”   “世间一切都得按制度办事。”   “只是商鞅、韩非子等想法过于无情,因而也是受到了天下口诛笔伐,大秦目下的确是以法立国,但实则跟商鞅当时的法制,已有了显著的区别。”   “而今的大秦是阳法阴儒。”   “以法家为统治工具驭民,用儒家的忠孝礼义信驯民。”   “这一套体系目前而言的确最为合适。”   “但我其实并不看好。”   “因为现在的法家,又回到了当初,商鞅当初好不容易将法家摘出来,另成体系,但这些年,法家却渐渐走上了老路,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片叶子上,眼下的确法家得势,叶面朝上,但谁知道,未来不是儒叶朝上呢?”   “到那时,天下又将何去何从?”   嵇恒摇摇头。   他停了下来,喝起了酒,吃起了饭。   屋内静谧。   仿佛听众都被震撼住了。 第044章 儒家一定会卷土重来!   “言归正传。”   “管仲的变法之所以为后世淹没。”   “原因有二。”   “其一是齐国一世而衰。”   “因为齐国衰亡的太快,以致以商治国的理念,不为天下诸侯接受。”   “齐国经管仲变法之后,国力可谓远超其他,但齐国却选择不扩军,不兼并的‘和平称霸’,还一直主张‘尊王攘夷’。”   “这种腐旧的观念无疑为后世君主不喜。”   “但其实也情有可原。”   “毕竟管仲变法时,周天子虽开始失权,但威望尚存,齐国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吞没兼并之举?”   “第二点是管仲思想跟儒家思想背驰。”   “管仲变法意图是刺激商贸,鼓励消费,以商止战。”   “而儒家思想,力推的是‘以民为本,轻摇赋税,克己仁义’,这些观念在管仲变法中,却无一条能对应。”   “自不为以后世儒生为主流的士人认可。”   “加之李悝变法成功,因而在儒家框架下进行改革,日渐成为了天下主流。”   “这方面暂且不谈。”   “齐国经管仲变法之后,得鱼盐之利,从一个积贫之国,一跃成为了春秋霸主,虽只持续了一世,但从这次变法之后,齐国的财政始终没有得到太多削减,更是因此滋生出大量的商贾大富。”   “后续的邹忌变法,实则很是轻微。”   “只改进了一下人才制度,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多动。”   “秦齐之间的冲突。”   “在商!”   “从管仲变法开始,齐国因渔业跟盐业发达,出现了大量走卒贩旅,也促就了大量的商贾大富,过去齐国收税至多就三成,而秦对商品却是收重税,最高甚至高达五六成。”   “这显然不为齐地的商贾大富接受。”   “管仲变法中,我最认同的一点,是‘以商止战’。”   “以商止战过去一直为世人漠视。”   “主要原因在我看来,还是因儒家的兴盛。”   “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先师孔子第一次打破了旧日贵族垄断学识的局面,变‘学在官府’为‘有教无类’,通过言传身教的形式,将自身的所思所想传至天下,让无数士人因此受益,但也正因为此,也让无数人受到了儒家影响。”   “以至不敢轻易否定儒学。”   “但在我看来,世人将孔子过于神化了。”   “而今的儒学,早跟孔子身传的儒学不一样了,若是孔子在当世,恐也会为世人认作异端。”   “我认为管仲的‘以商止战’,比儒学更适合一个国家。”   “管仲的所谓‘止战’,指的是防止战争为治国第一要义,这里的战争既指内战,也包含外战斗。”   “就国家内政而言,‘以商止战’是发展商品经济,让国民富裕而不至于造反。”   “民以食为天。”   “若民众能维持最基本活着的需求,谁还有心思想着造反呢?”   “而对于外战而言,‘以商止战’就是扩大对外贸易,并以军事的威慑力维持均衡,通过商战的形式,不断削弱对方的力量,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对方彻底一蹶不振,到时无论是兼并也好,还是奴役也好,主动权完全在我这边。”   “虽然短时想实现有些困难,但管仲提出的这些想法,未尝不是一条可探索的道路。”   嵇恒侃侃而谈。   他已将关东六国变法尽数讲完。   魏国的私学,韩国的手工业,楚国的贵族,燕国的王道传统,赵国的胡人,齐国的商贾大富。   这些就是各地目前最棘手最难解决的部分。   秦廷会如何解决,他并不关心。   他将酒壶放在案上,如往常一般,将辛辣的羊骨汤倒入粳米,稍加搅拌,随即大口吞咽起来,丝毫不顾及形象,不时还小酌一口,神色无比的陶醉惬意。   胡亥双眼木然的看着嵇恒。   嵇恒后续所讲,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他的脑海一直在想一件事,如果真按嵇恒所讲,大秦会何去何从?   儒法一体。   谁能保证儒家不会卷土重来?   到时……   大秦还是大秦吗?   胡亥咽了咽唾沫,脸色发白道:“嵇恒,我有点没听懂,你再给我讲讲,去年始皇就已下令焚书,尤其是《诗》《书》《春秋》等儒家书籍,几天后,还要坑杀一些儒生,现在博士学宫的博士尽数出逃,大秦哪还有儒学的容身之地?”   “儒家怎么可能取代法家?”   胡亥一脸不信。   嵇恒轻笑一声,放下手中木筷,淡淡道:“你认为不可能?”   “不可能。”胡亥坚定的摇头。   嵇恒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道:“李斯你知道吧。”   “知道,当今的大秦丞相。”   嵇恒点点头道:   “李斯是荀子高徒,荀子是儒学大家,因而李斯儒学不会差。”   “李斯仕秦之前,曾在上蔡为小吏,后才入仕秦国,这和儒家倡导的‘学而优则仕’理念相符合。”   “还有儒家的‘尊君’‘忠君’思想,在李斯身上也尤为明显。”   “至少目前是这样。”   “除此之外,李斯还大力推崇儒家的‘任人唯贤’。”   “当年水工郑国‘疲秦计划’阴谋败露,始皇要驱逐所有六国客卿,在此危急时刻,李斯上呈《谏逐客书》,劝始皇重用贤才。”   “同时李斯针对时政,敢于劝谏,如力主行郡县制等,还曾提出过勤俭节用、减轻赋税的主张,这些其实都是儒家思想,只不过相较法家思想的凸显,李斯的儒家思想相对隐晦,但只要细细思索,定能其中的一些蛛丝马迹。”   “李斯是一个法家学者,尚且会受到儒家影响,何况天下其他官吏?”   “还有扶苏呢?”   胡亥一下沉默了。   嵇恒摇摇头,轻声道:“儒家经过数百年的扎根底层,对天下的影响完全超乎你的想象,始皇的确开展了焚书,也的确会杀一批儒生,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而且始皇未曾想过去解决。”   “也不会去解决。”   “因为是大秦需要儒家,至少大秦后世君主需要。”   “当君主能力不够时,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抬高自己的威严,自然会选择偏向唯心,而这方面儒家最为优秀。”   “所以儒家回到朝堂,甚至是主导朝堂,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但一定会回来!!!” 第045章 世间无对错,只在利害权衡!   胡亥一脸肃然。   他还是第一次见嵇恒这么严肃。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你这说法是不是有些夸张了?儒家有这么难缠吗?”   “大秦可是对儒家有关的书籍进行了焚毁,儒家也几乎被驱离了朝堂,长公子上位后,就算大秦是君儒臣法?但朝臣可是信奉法制,岂会容许儒家卷土重来?”   “大秦容不下儒。”   “今后也更没有儒家的容身之地!”   嵇恒嗤笑一声,冷声道:“我前面说过,法即是儒。”   “什么君儒臣法,外儒内法。”   “那只是一厢情愿。”   “根本做不到。”   “或许前面几代君主能维持所谓的君儒臣法,亦或者是外儒内法,但正所谓假话说得多了,有的人就会当真了,一旦出现有一代君主,没有意识到大秦行的是霸道,开始真推行起了仁政,大秦的法制也就随之崩塌了。”   “而那时所谓法制,也就变成了人制。”   “人都是有私念的。”   “缺少了公平公正,那还是法吗?”   “法的威严即失,法的最大受益者,皇帝也会威严不复。”   “再往后。”   “只是周天子失官的重演罢了。”   闻言。   胡亥脸色大变。   他前面还以为嵇恒是危言耸听,但听到嵇恒的推衍,也不禁惊出一身汗。   他想到了自己的大兄长。   大秦以法立国,父皇那么教诲,大兄依旧亲近儒生,若是大兄上位,儒家岂能不得势?儒家一旦得势,大秦的法恐就成了乱法。   一念至此。   胡亥眼中闪过一抹幽怨。   他越发感觉父皇选择大兄或是一个错误。   嵇恒将剩下粳米吃完,擦了擦嘴,懒散的躺在地上,拍着小肚子,继续道:“你其实也没有说错,始皇的确有所意识,所以这几年一直在有所针对。”   “焚书,坑杀方士、儒生等等。”   “大秦想用儒家思想,但只想用大秦自己的儒家,非是儒生的儒家。”   “但做不到的。”   “荀子乃儒家最后一位大师。”   “更是曾为广负盛名的稷下学宫祭酒,但荀子这祭酒之位,可一直都没坐稳过,来来回回当了三次,最终还是被学宫内的儒生赶走了。”   “荀子乃儒家之大师,尚且不为主流待见。”   “何况秦政?”   “战国后期,奉行孔孟的儒生,早已走上了邪路,视一切不同于孔孟学说的儒学为异端,甚至自甘将此等大师逐之。”   “而且这些儒生哪懂什么孔孟?”   “只是假借孔孟学说,为自己的私利张目罢了。”   “全然背离了孔孟之学的初衷。”   “他们在各地广开私学,将自己理解的孔孟之学传之四方,容不得任何人置辩,也容不得任何人质疑,更容不得任何人创新,因为一旦孔孟之学有了新的发展,势必会暴露出他们传授的学问的漏洞。”   “儒生重名好利。”   “他们岂敢认荀子为儒家大家?”   “而且孔孟之后,坚定奉行儒家学说的子弟都走上了邪路,因为他们学问没那么高深,也不肯潜心学习,也拉不下脸去求问,又想早点谋利,因而大多选择一边信奉孔孟之道,一边专研附和各种阴阳学说,为的就是能自圆其说。”   “所以始皇在抓方士时,顺带抓了不少儒生。”   “因为两者本为一体。”   “这也是为何儒生被捕的数量并不高,但博士学宫的儒家博士、学士却如临大敌,甚至舍弃高爵厚禄也要逃亡的原因。”   “当然始皇杀方士儒生,除了是威慑儒生,将儒生驱离朝堂,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收回‘天命’的解释权。”   “大秦立国以来,召集了不少方士儒生,研究礼乐。”   “最终弄出了一套五德始终说。”   “大秦的五德始终说,内容你应该比我清楚。”   “始皇之所以弄这一套,其实就一个目的,就是想告诉世人,天下归秦不仅是众望所归,更是天命。”   “在我看来,其实就为证明‘政权合法性’。”   “正统性!!!”   “不过这套学说出自儒生方士之说,我之前说过,儒生的理论一直都是似是而非的,并没有最终定论,只是让人感觉似有几分道理,但这套理论是这批儒生跟方士弄出来的,最终解释权实则也在这些人手中。”   “因而……”   “这些人必须死!”   “五德始终说的解释权必须在朝廷手中。”   “这次坑杀方士、儒生,之所以这么大规模,其实有两个目的,一来是借机清除当年参与‘五德始终说’的方士儒生,二来趁机将儒家赶出朝堂,进一步打压儒家的影响力,进而实现后续的君儒臣法。”   “所以原本只需杀几十个方士儒生,但两个目的叠加起来,又为了避免为人察觉,加之想引起儒家恐慌,最终扩大化下,坑杀数量增加到了四百多人。”   “世间的很多事,其实无关对错。”   “只在利害权衡。”   四下皆静。   胡亥整个人愣住了。   他完全没有想过,坑杀儒生方士,会有这么多门道。   但他细想了一下,好像被坑杀的方士中,的确有参与过当年的礼乐定制的人,只不过在四百多人中,那几十名参与的方士儒生,实在有些不起眼。   而且此事已过去了九年。   若非嵇恒提起,他甚至已想不起。   扶苏心神微颤。   他现在完全能理解父皇杀方士儒生的想法了。   唯器与名,不可假人。   事关大秦‘天命’,也事关大秦日后‘仁政’,岂能将解释权交在儒生手中?儒生本就擅长鼓噪生事,在民间影响力又大,若是有朝一日,说出秦失天命,那造成的动荡难以想象。   扶苏一脸后怕。   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儒家在天下的影响力。   但经嵇恒讲说,他已醒悟过来。   儒家跟其他学说不一样,讲的是有教无类,甚至于只要给几块肉脯,就可以给你上课,经过数百年的传播,儒家的影响力,早已遍及天下。   当初跟儒家争锋的墨家、道家,因为收学子的门槛很高,很早就青黄不接。   加之墨家分裂,黄老之学久无大师,颓势明显,若真如嵇恒所说,日后法儒渐渐合流,那天下早晚有一日会成儒家模样。   想到这。   扶苏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第046章 天下谁最先反呢?   嵇恒伸了个懒腰,摇了摇酒壶,将里面的酒一口饮尽,感叹道:“世间有些事情,不以人为转移。”   “始皇做了很多努力,但最终难阻命运。”   “再则。”   “外界都骂始皇穷奢极欲,但很多人却没有想过,始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始皇不知这样做劳民伤财吗?”   “大抵是知道的。”   “但有时候,就算为天下叱骂,也必须要这么做。”   “秦中八百里,楼台殿阁连天而去。”   “大秦立国九年,滥造宫室无数,六国宫女集于一身,丽靡烂漫,骄奢淫逸,钟鼓之乐,流漫无穷。”   嵇恒微微一笑,道:“始皇的这些举措,的确为天下诟病。”   “但真的无意义吗?”   “非也!”   “自古以来,天下都讲‘君权天授’,要干点什么大事,都要自称秉持上天的旨意。”   “夏启讨伐有扈氏,说自己是‘恭行天罚’,夏桀自信‘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商汤伐夏也说‘有夏多罪,天命殛之’,盘庚迁都时也说‘天其永命于兹新邑’。”   “春秋战国数百年,‘弑君’行为发生了不知多少起,可权臣极少有敢杀了国君取而代之的。”   “无一不是拥立王族的另一继承人。”   “而这都是因两字。”   “天命!”   “始皇的这些举措,就是为了使自己,在人们心中获得敬畏。”   “所以始皇先是通过一系列称呼确立皇权的独一无二,又通过规定‘水德’等举动使皇权跟神权挂钩,还有试图去打捞九鼎,这些举动全都是为了使自己的政权获得更大合法性。”   “为天下人认可。”   “各地修建的宫殿,非是为了个人享乐,而是关乎整个政权颜面。”   “天子以四海为家,非令壮丽亡以重威。”   “连威望如此高的始皇,尚且需要做这些,来稳固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威望,又何况后世的君主?”   “只是……”嵇恒嘴角掠起一抹弧度,淡淡道:“这一套真是行的法家吗?”   轰!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面如雷亟。   他一脸惊恐的望着嵇恒,整个人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嵇恒面色如常,轻笑道:“是法家,但又不完全是,始皇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只是他依旧没有摆脱儒家的影响,始皇力行的法,其实是儒法,非是商鞅的法。”   “始皇既想要秦法维持统治,又想用儒家思想来愚民。”   “因而试图构建一套君儒臣法。”   “但大秦是以法立国,当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大秦的体制就已崩溃了。”   “而今的大秦,只是靠过去的勇武,在强行支撑罢了。”   “然枯叶又岂能真挡得住火势?”   “诚然。”   “始皇做了各种补救。”   “弄出了一套‘五德始终说’,将儒生赶出朝堂,独掌‘仁政’的解释权,还有就是以吏为师、以法为教,但始皇却是忽略了一点,并非人人都有始皇那般的手腕。”   “法家分势、术、法。”   “申不害变法,主要就是用术来驭群臣,但仅仅只择之一,韩国尚且很快衰弱,何况要三门兼具?”   “这对君主的能力只会很高。”   “后世又有几人能达到始皇这般政治高度?”   “就算大秦勉强支撑了下来。”   “最后也成不了所谓的君儒臣法,亦或外儒内法。”   “只会变成外法内儒、外儒内儒。”   “一个以法立国的国家,君主却主动背弃了法,那这个国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始皇的布局,我并不看好。”   “无论是扶苏上位,亦或其他皇子,他们都玩不转。”   “只会落得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偏僻小屋静如幽谷。   嵇恒的声音持续地回荡着。   “虽然我不看好始皇的布局,但这的确是始皇能想到的最好安排。”   “诸子百家,经百家争鸣后,有四家提出了自己的治世主张,这四家分别是道、法、儒、墨。”   “但战国攻伐数百年,墨家分裂,道家黄老之学,虽有所起色,但在中央集权之下,无为而治,显然不为始皇接受,法家自商鞅后,就已是儒家的另一种形态,儒法合流,再则法家的这一套,只适合乱世,并不太适合治世。”   “儒家讲有教无类,经过数百年传学,门下弟子遍及天下。”   “战国后期,儒家的确入了邪路,但因门人众多,误打误撞之下,却回答了其他百家无法回答的问题。”   “德性!天命!”   “以及靠什么治天下,坐天下。”   “儒家的核心思想为仁、义、礼、智、信、孝。”   “这些东西都是道德层面的。”   “最好用。”   “也最容易糊弄人。”   “这一套思想,配合着天命说,再辅以法制为工具,足以让后世君主坐稳天下。”   “但正如我前面所言。”   “大秦是以法立国,这种做法,关东六国任何一国都可以做,独秦不行。”   “只是不这么做,继续奉行法制,秦也会逐渐崩溃。”   “因为大秦的法制只适合战时。”   “始皇也没得选。”   “放眼天下,诸子百家的思想,也唯有儒家思想能用。”   “这或也是当代的一个无奈吧。”   “毕竟谁能想到,孔子变‘学在官府’为‘有教无类’,对天下的影响有这么大呢?”   “或许就连孔子自己也想不到吧。”   嵇恒缓缓站起身。   他看了几眼满眼茫然的胡亥,淡淡道:“距离行刑只有五天,我讲课也讲的有些乏了,最多还会讲一次,然后便不会讲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还能有美食美酒相伴,已算是不负此生了。”   “哈哈。”   嵇恒大笑一声,朝着屋外走去。   临末。   还留了一句话。   “我今日讲了这么多,你可以下去想想,若是大秦继续这样,关东六地哪一地会最先反,又会是哪个群体?!”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   “百代都行秦政法,孔学名高实秕糠。”   静如幽谷的小屋,嵇恒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胡亥却久久没回过神来。   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嵇恒的话语中。   心绪惊惶无措。 第047章 儿臣感觉大秦要亡了!   一墙之隔。   扶苏瘫坐在地,深感无力。   之前,他听嵇恒说君儒法外,心中颇为振奋,也深以为然,认为始皇为天下找了一条太平之路,但嵇恒的话,彻底敲醒了他。   所谓的君儒臣法,终究是一厢情愿。   根本就做不到。   人都是有私心的,只要两家有任一方占据高位,势必会排挤打压另一方,而在大秦中央集权体制下,朝堂的一切,都取决于当世皇帝。   但皇帝并非人人圣明。   也并非人人都能明白其中道理。   一旦有皇帝出现了偏好,势必会打破君儒臣法的平衡。   儒家可以失败一百次,但皇帝却不能失误一次,只要有一次出错,儒家就会立即卷土重来。   儒家在天下的根基太深了。   就算是焚书,就算坑杀儒生、方士,也根本杜绝不了。   就算强行灭儒。   也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去解决。   天下靠什么治理?   而今只有儒家给了解答。   靠仁!靠礼!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乱禁。”   “韩非子其实早已将儒家本性点明了。”   “但为之奈何?”   “正如嵇恒所说,孔子变‘学在官府’为‘有教无类’,对天下的影响太大了,原本能跟儒家争锋的,墨道法三家,相继败下阵来。”   “天下早已是儒家独大!”   “唯有秦,因商鞅变法,还在进行着挣扎。”   “只是终究难挡大势。”   “当年魏将公孙衍曾说过:‘顺势者得天下,然天下皆被逆势者所破。人生自古,多情豪迈,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   “大秦顺势得天下,难道真要为逆势者所破?”   扶苏颤巍巍的站起身,朝着诏狱外走去,心中很是痛苦迷茫,他感觉大秦似走入到了一个死胡同。   进退维谷。   狱中。   嵇恒回到自己的牢狱。   他心绪平静。   他知道自己那番话,对‘季公子’无比震撼,但这就是事实,儒家其实早就卷土重来了。   始皇焚书也好,坑杀方士儒生也罢。   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汉朝刘邦沿袭了始皇的政策,即采用外儒内法,只不过是用黄老之术作为调和之术,但这种平衡之术对君主的要求太高了,哪怕汉朝有文帝,景帝,最终还是让儒生汇成了大潮。   于汉武帝时,正式登上朝野!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   汉宣帝为汉朝最后一位坚守外儒内法的君主。   甚至汉宣帝更是直接点明了‘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但终究还是没有点醒汉元帝,以至后期失望的说了句‘乱我家者,太子也’。   汉元帝开始,外儒内法的政治体制,彻底崩塌。   儒家通过‘仁政’之名,彻底把控天下舆论,控制着朝堂,自此华夏彻底成了儒家模样。   纵然中途有道家、法家掀起波澜,但儒家大势已成,根本难以撼动。   世间只是多了几本禁书。   仅此而已。   嵇恒长身而立,望着高高的木窗,轻声道:“久在樊笼里,又岂能轻易的返回自然?”   “甚至我自身又何尝不是在笼中?”   “若非了解过打倒孔家店和孔老二,破除了旧时代的思想烙印,或许我跟当世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在这被儒家思想影响了近三百年的天下,想真正的破除儒家影响又谈何容易?”   “不过并非没有。”   “在孔子同时期或晚一点时,世间是有学说跟儒家分庭抗礼,甚至是压制儒家的,只是后面儒士人数爆发性增长,将这些反驳声音全部压了下去,只是而今天下有多少人,会把目光看向三百多年前呢?”   嵇恒摇摇头,坐到了地上。   ……   咸阳宫。   扶苏失魂落魄的跪在殿内。   已是泣不成声。   但口齿还是清晰的将嵇恒所讲说了出来。   嬴政良久无言,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苏渐渐止住哭声,嬴政才淡淡开口:“你为朕的长子,性格这般软弱,日后岂能成大事,起来吧。”   “儿臣遵命。”扶苏终于站了起来,渐渐平静下来,艰难的说着:“父皇,儿臣现在好痛苦。”   “儿臣这段时间,听嵇恒讲解数次,痛彻心扉之下,已是幡然醒悟,不敢再触碰儒学,也时刻研读《韩非子》跟《商君书》,只是对天下了解的越多,儿臣越感觉无力,也越感自己无能。”   “儿臣如今好迷茫,明明知晓大秦这么多积弊,却不知该怎么扭转。”   “儿臣也感觉大秦到处都是问题,全靠父皇一人在勉力支撑。”   “甚至……”   “儿臣感觉大秦似要亡了!”   “儿臣现在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父皇——”   扶苏扑拜在地,再度痛哭失声。   嬴政看着满脸痛苦的扶苏,眼中闪过一抹慈祥,沉声道:“只要父皇还在,大秦就倒不了!”   “至于嵇恒所说,听一下就行了,不要真的当真。”   “世间诸事,你尽力而为。”   “就算嵇恒所言为真,法真成了儒的另一种形态,那也是后世自己的选择。”   “大争之世,百家争鸣。”   “脱颖而出的,仅儒墨道法四家。”   “墨家自墨子开始,一世而衰,要求过于严苛,非常人能做到,也无法为天下效仿。”   “道家无为,亲近自然,顺天应时。”   “只是何为天?顺的是何意?道家没有说。”   “只强调要德治。”   “但如何让民众有德?又如何德治?道家也没有说。”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在民众的心中地位很高。”   “道家之术,破除不了民众心中的祀,破不了祀的道,无法为大秦所用。”   “因为民众信仰鬼神,而大秦解释不了鬼神,那势必会遭致民众反对,天下祀庙无数,朕当初曾让内史腾在南郡做过一次尝试,清理非法的淫祀淫祠,但效果并不佳,甚至引得南郡暴动连连。”   “一郡尚且如何,何况整个天下?”   “朝廷若执意破祀,黔首就会去集附儒家。”   “孔子编纂的《礼记·祭统》上面写道:‘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祭为儒家推崇。”   “朝廷想镇抚民众,就只能接受这套。”   “而这正是儒家的利害之处,将底层民众的信仰跟儒学搅合在一起,再通过有教无类,形成一个庞大的士人群体,而今天下士人跟底层民众,大多都受到儒家影响。”   “百家亦然。”   “为了自家学派存续,只能依附于儒学体系。”   “天下尚儒。”   “大秦安能真的置身事外?” 第048章 首乱者,楚也!   扶苏脸色一白。   枉他过去还对儒家报以同情。   但儒家哪需得他同情?   只是想借他身份,从中下晋升到高位罢了。   随即。   他想到了嵇恒说的商鞅法,连忙问道:“父皇,嵇恒曾提到过商君法,他说商君变法,跟关东之法不同,大秦不能继续坚持法制吗?”   嬴政脸倏地一沉,却还是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商鞅之法的确跟关东之法不同,但嵇恒也说了,当大秦生出用儒家思想的时候,大秦的体制就已经崩溃了。”   “而商鞅之法,在商鞅死后,就已经变了!”   “商鞅变法之初,孝公先祖曾问过商鞅几个问题。”   “孝公先祖问:‘法不能变了吗?’”   “商鞅答:‘法立如山。’”   “孝公先祖又问:‘法就不能缓吗?’”   “商鞅答:‘法贵时效。’”   “不能减吗?”   “减刑溃法!”   “不能特赦?”   “法外无恩!!!”   “秦法自惠王开始,就已开始出现问题,而在昭王时,经过秦国四贵的破坏,儒学已伸进秦法的刑法、制度中,朕当初想过恢复一些,但最终并未实现,甚至还引起了朝堂动荡。”   “时至今日。”   “秦法只剩下一个大框架。”   “商鞅变法的一些根本原则早已被废弃。”   “朕虽有心恢复,但而今天下,已不宜去大动了。”   扶苏面色一黯。   嬴政并不太在意,淡淡道:“嵇恒眼见的确非凡,只是过于杞人忧天。”   “大秦毕竟是以法立国。”   “法为根本!”   “只要大秦不彻底抛弃‘秦法’,大秦的法就会一直存在。”   “就算日后成了儒法,那也是大秦的儒法!”   “这些年大秦一直推行‘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就算这些官吏受到过儒学影响,但他们同样也受到了秦法影响,只要官吏心中还有秦法的存在,大秦的法制就会一直存在。”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嬴政看着扶苏,肃然道:“无论大秦何去何从,但你都需知道,法也好,儒也好,都只是工具。”   “大秦用儒,是因为儒回答了其他百家无法回答的问题——‘正统问题。’”   “秦即天命!!!”   “大秦需要这个‘正统’。”   “至少大秦后世君主需要这个正统。”   “不过你要记住,‘正统’的解释权,必须在朝廷手中。”   “这是大秦统治天下的基础!”   扶苏心神一凛。   他知道父皇是在有意告诫自己。   正统这个东西,你可以不信,但必须要有。   这事关大秦政权的合法性,以及大秦江山能存在多久。   扶苏道:“儿臣谨记。”   嬴政微微额首,道:“下去吧,将嵇恒这些话好好理理,对你应有所裨益。”   “儿臣告退。”   扶苏作揖,缓缓退了出去。   来时,他心绪凌乱,神色无措。   去时,他神色若定,心境平缓。   望着扶苏离去的背影,嬴政的面色倏地一沉。   一股压抑气息笼罩着大殿。   良久。   嬴政才冷笑一声。   “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   “呵呵。”   “在你嵇恒眼中,大秦注定要亡吗?”   “而今天下,的确疲敝,但未必不是大破大立之象,纵然过了些许,何伤于秦之大政大道,何伤于大秦文明功业?”   “只要天下能最终安稳下来,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扫灭边患等功业,必为世人敬服,只要日后扶苏行仁政,施仁义,广赂民心,大秦就能有数十上百年时间,让黔首拥护大秦新政。”   “只要黔首拥护新政,大秦就永远不会灭亡。”   “秦法也好,儒法也罢。”   “秦根本没得选。”   “这天下也没有给大秦第二个选择。”   “朕也没那么多时间。”   嬴政冷哼一声,不去理会嵇恒那些言语。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秋风习习。   扶苏信步走在亭台甬道间。   他神色已没前面的紧张和焦躁,经过始皇的开导,他也感觉自己过于忧虑了。   扶苏轻声道:“嵇恒临走时,曾留了个问题,若是大秦继续下去,关东六地谁最先反,又会是那个群体。”   “按嵇恒所讲。”   “秦政跟关东各地都有明显的冲突。”   “其中魏的私学,韩的手工,赵的胡制,燕的王道传统,楚的贵族,齐的商贾大富。”   “这些势力在六地盘根错节,已严重影响到秦政秦制的推行,而关东六地‘未附’‘未集’的黔首,附集的主要对象就是这些。”   “两者相互依存,有意扰乱帝国法制。”   “若是大秦继续以这般高压姿态推行秦制,正常而言,对抗最为激烈的当为‘燕地’,因为秦法跟王道背驰,只是燕地地小人少,又被父皇有意清理过,不太容易第一个冒头。”   “私学跟商贾大富,也不太可能。”   “自古以来,就未曾有士人、商贾成过事。”   “当初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也不曾将一国骂倒。”   “商贾更甚。”   “书生商贾无举事作乱之胆魄。”   “韩地也不太可能。”   “世代相韩的张良,尚且只敢投掷铁椎刺杀,其余人更无这般胆量。”   “赵地……”   “纵然心中有情绪,但有蒙恬坐镇,恐也不敢发难。”   “唯今只剩楚地了。”   说到楚地。   扶苏面露复杂之色。   他其实对楚地还是颇有好感的。   过去秦楚联姻很多,两国公族间交往密切。   有时秦楚还互相帮忙维持内政。   只是随着天下一统的大幕拉开,两国注定要兵锋相见,最终秦胜了,楚国覆灭,但在关中在咸阳,跟楚国贵族有交情的比比皆是,而他的母亲同样来自楚国。   出于本心。   他并不想见到楚地叛乱。   但经过这段时间的听课,他渐渐领会了嵇恒的那句话。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秦楚间同样是这样。   他为大秦长公子,注定站大秦一方。   “首乱者,当在楚地;叛乱者,楚地贵族!”扶苏轻语一声,抬起头,已到了雍宫。   他收回心神,进入宫宇。   经嵇恒的提点,他已深刻意识到《商君书》跟《韩非子》的重要性。   这两书有别于儒学。   也是始皇构建大秦体制的根本。 第049章 沛县萧何当为最!   翌日。   扶苏原本很肯定首乱会发生在楚地。   只是嵇恒向来不按常理,在思索一夜后,他不禁变得有些犹豫。   思来想去。   决定去丞相府寻人问问。   等扶苏到丞相府政事堂时,却是发现李斯、冯去疾等人都在,人人案上一堆公文。   刹那间,扶苏却不好开口了。   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嵇恒之前提过的一件事。   一念间。   心中已有了主意。   “臣等见过长公子!”李斯等人一齐站了起来。   “扶苏见过诸位上吏。”扶苏连忙拱手回礼,“近日无事,我无意间又听人提到一件事,便是这些年朝廷征辟官吏,多有不就不升者,心中好奇之下,因而想过来核实一些情况,冒昧惊扰,还请诸位上吏见谅。”   “不扰不扰,长公子客气了。”冯去疾豪爽一笑。   “长公子能关心这些粗末政事,这是大秦之幸,何来惊扰一说?”胡毋敬也跟着笑道。   四周官吏跟着点头。   “长公子还请入座。”李斯面色如常,转身高声吩咐上热汤。   等小吏将热汤捧来,扶苏汩汩饮了几口,在这等待的时间里,有小吏已将相关竹简送到了政事堂,李斯粗略的看了几眼,沉声道:“公子所闻非虚,这些年朝廷征辟官吏,多有不就不升者。”   言语间。   李斯已将竹简放在了案上。   “可否告知明细?”扶苏连忙问道。   “那下官就将近些年的情况禀报给长公子听听。”胡毋敬去到案旁,将竹简拿到手中,一拱手道:“大秦立国九年,除博士学宫征辟士人,还在各地征辟有名望的士人共计一千余人,入仕者只有两百余人,其余士人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冯去疾在一旁补充道:   “朝廷征辟士人有个不言自明的标尺。”   “即必须拥戴帝国新政。”   “然过去天下视秦为愚昧夷狄者众多,因而关东士子大多轻秦,所以仕秦者才会这般稀少。”   “不过秦一统天下之后,帝国一直力推行新政创制,大肆搜求各方人才,举凡六国旧日官吏之清廉能事者,竟皆留用,已向天下表明了帝国之态度,不会以政见去人,也不会如大争之世那般,以治国理念为重要标准。”   “因而随时间推移,关东士人轻秦的情况,当会逐步得到扭转。”   闻言。   扶苏却不置可否。   他冷冷道:   “博士学宫以孔鲋为首的儒家,在这半年内都陆续逃离了咸阳。”   “士人轻秦的情况,短时得不到改变。”   “大秦自孝公先祖变法以来,就一直在天下广罗人才,但对主张复辟与仁政的儒家,一直是打心眼里蔑视。”   “你们不用因我亲儒而不敢明说。”   “秦儒疏离是事实!”   听到扶苏的话,冯去疾跟其他几名官员,眼中露出一抹欣慰,沉声道:“近百年来,儒家成为当世真正的显学,在天下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大秦立国之初,便想以对待儒家为楷模,向天下彰显帝国新政的纳才之道,只是秦儒相轻,儒家并没有投桃报李,而是旧病复发般一意孤行,坚定的站在了帝国新政对面。”   “坚持复辟、复礼、复古。”   “此等复辟余孽,大秦岂容姑息?”   “大秦这些年征辟的士人,其实大多出自儒家。”   “儒生不就,实是天下幸事!”   “这些儒生,从不以是否合民心潮流为抉择,只看重能否为自己谋私利,带来特权而选择。”   “儒生就不该予以任用!”   冯去疾阴沉着脸,大声数落着儒家。   扶苏苦笑一声。   他哪里听不明白,这是说给他听的。   秦儒不两立。   扶苏微微颔首,拱手道:“扶苏受教了。”   “扶苏这段时间已深刻反省。”   “过去的确是我误信孔鲋等儒生一家之言了。”随即,扶苏也是连忙岔开了话题,问道:“不知地方官吏不愿高升的有哪些,又大多出自关东何地?”   胡毋敬拍了拍手中竹简,继续道:“禀长公子。”   “大秦立国前几年,并未贸然提拔关东六地官吏,只是让部分关东官吏官复原职,以数年时间作为考察,在这两年,朝廷通过对关东官吏前几年的政绩做评比,才逐渐开始恢复提拔调用。”   “因而关涉到的官吏数量并不多。”   “但不就者却近……”   “六成!”   “六成?”扶苏惊呼出声。   他其实想过会有不少官吏不愿高升,却是从来没有想过,不愿高升的人会这么多。   这些官吏通过了朝廷课考,能力都得到了朝廷认可。   但这个比例太高了。   这些官吏可都是有能力的。   下一息。   扶苏脸色就阴沉下来。   这些官吏不高升,意味其实很明显。   这些人都是聪明人,恐是察觉到,大秦天下不稳,所以不愿高升。   不然一旦高升到陌生地方,等到大秦真的出事,他们无疑会陷入到很危险的境地,若是不高升,继续呆在本地,他们有名望、有人脉、有关系,就算大秦乱了,也能左右逢源。   扶苏双拳紧握,终于有些恼了。   他压下心中的怒火,冷声道:“敢请说一下详细情况。”   胡毋敬面色如常,淡漠平静的开口道:“不就的官员中,最为朝廷看重的是沛县主吏掾萧何,此人精于断案狱令之事,接连两年,在全国课考大比中为最(第一),为数名御史看重提拔,但都相继拒绝了。”   “另外沛县还有一名狱掾,名曹参,去年为一名御史看重,但此人也选择了不就!”   “除此之外。”   “还有吴县县长吴芮,蕲县狱掾曹咎,闽中郡君长无诸,东乡乐叔……”   胡毋敬将这些不就官吏一个个道出。   听着这一个个不就名字,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又问道:“这些不就的官吏中,何地的官员最多?”   胡毋敬没有任何迟疑,脱口而出道:“楚地。”   闻言。   “楚地?”扶苏又是一脸愤然,随即不怒反笑道:“我其实早该猜到的。”   “也唯有楚地,才会对大秦怨念这么深。”   “楚地亡秦之心不死!” 第050章 自托于无为,非士之情也!   稍许。   扶苏叹息一声。   他都能看出来,丞相府的官员,又有谁看不出来?   但眼下形势如此,又能为之奈何?   归根结底。   还是大秦未赢得关东民心,若是关东民心归附,这些官吏岂会观望?   扶苏朝大堂众官员作揖道:“平素扶苏不通政道,自以为是,以为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天下太平、靡不清静,但这段时间才深刻意识到,关东复辟势力从未停歇,一直试图乱秦。”   “这些官吏之所以不高升,恐是认为大秦政局不稳。”   “不愿因此冒险。”   “这些年来,朝廷频频迁移六国贵族,就是想让六地安分。”   “但如今楚国项氏宋氏,韩国的张氏,齐国田氏,魏国魏氏张氏陈氏,赵国赵氏武氏,燕国姬氏李氏等依旧猖獗,举凡六国大贵族,除了一些公族被诛灭一些人,大多都逃亡了,藏匿了。”   “这些六国贵族图谋复辟,意欲恢复自家社稷。”   “此等道理,不言自明。”   “而我扶苏却熟视无睹,听任帝国内忧外患如山重叠,大事接踵而来,国府君臣忙的日夜连轴,却始终无动于衷,甚至还打抱不平。”   “我扶苏之迂腐荒唐,实在让人啼笑,往日多谢诸位宽容。”   “请受扶苏一拜!”   扶苏恭敬的朝诸位大臣一礼。   “公子无须这么见外。”李斯上前,将扶苏扶了起来,道:“长公子实乃国家栋梁,过去为儒生蒙骗,而今迷途知返,已是难能可贵,我等身为大秦臣子,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眼下六国贵族黑恶欲图复辟,所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好在朝廷早已察觉,在这几年,已提前调整了方向,将重心放在了对复辟暗潮的查勘上。”   “等朝廷查明,定会以雷霆万钧扫灭之!”   “公子可拭目以待。”   扶苏点了点头,道:“我此行前来,其实还有一问。”   “我近来渐渐明悟过来,大秦对关东六地的冲突并不一样,其中秦魏的冲突在私学,秦韩的冲突在手工,秦赵在胡,秦燕在为政之道,秦楚在贵族,秦齐为商贾大富,敢问李丞相,这种说法可否正确?”   扶苏好奇的看向李斯。   李斯微微蹙眉,道:“这种说法大抵是对的,关中跟关东的确差别很大。”   扶苏又道:“那朝廷可否根据这些不同,做出一定的调整,先避其尖锐,再徐徐图之?”   李斯看了看四周,摇了摇头道:“公子有些小瞧复辟势力了,这些道理公子能明白,六地的贵族岂会看不懂?而今的天下非是当初,离间之计并不怎么好用,这些有恒产者牵连甚众,并不能轻易妄动。”   “而且……”   “陛下不会同意。”   扶苏一愣,疑惑道:“为何?”   李斯沉声道:   “公子把处理天下事想的太简单了。”   “没有相应的社会结构支撑,朝廷颁发的任何政令,都可能会是一篇空文。”   “也只会适得其反。”   “过往朝廷重心是用军政手段,强行推行秦政秦制,而今已推行数年,若是此时冒然转向,不仅可能前功尽弃,更可能会让六国贵族以为朝廷衰弱,无力继续强推新政,到时天下会发生什么,恐就真的难以预测了。”   扶苏脸色微变。   他一下想起了嵇恒说过的话。   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两者道理是一样的。   现在朝廷是不能轻易做改变的。   大秦也好,六国贵族也好,都在勉力支撑,但凡有一方改变,就会被抓住口实。   这无关于实力。   而是关乎到天下人的信心。   眼下关东大量官员摇摆不定,一旦传出秦廷不支的消息,势必会引起关东极大动荡,而且他这时才反应过来,关东六地跟关中的冲突,背后未必就没有六地官员做支撑。   若是朝廷贸然轻举妄动,只怕会引起这些人强烈不安。   到时情况可就急转直下了。   一时间。   扶苏冷汗涔涔。   他知道自己太想当然了。   朝廷决定用军政力推新政新制,就是因为当时大秦无可用官吏,只能选择暂时避过六地官员,先苦一苦天下黔首,而今他却建议先针对六地的恒产者,这势必会引出更大祸乱。   一念至此。   扶苏也是后怕不已。   他恭敬的朝李斯行了一礼,道:“是扶苏孟浪了。”   见扶苏反应过来,李斯点了点头,道:“公子能想明白就好。”   “公子过去远离大秦新政之道,对大秦诸多政事理解不深,因而老臣建议公子多加精研《商君书》,不然以公子眼下的政见,恐难以直接察明时局,若是搅扰了国政,恐会为陛下所恶。”   “公子当慎之!”   “扶苏谨记。”扶苏一拱手,随即道:“扶苏打扰诸位重臣多时,实不敢再打扰,还请诸位重臣以国事为重,扶苏先行离去了。”   说完。   扶苏迈步走出了政事堂。   等走到堂外,扶苏不禁长舒口气。   跟这些朝堂重臣相处,他也是倍感压力。   这时。   大堂内诸大臣目送扶苏远去。   等扶苏身影彻底不见眼前,冯去疾也笑着道:“近日一直有消息传,长公子已迷途知返,不仅焚了那些迂腐之极的儒书,还看起了商君书、韩非子,长公子能有如此转变,实是大秦之幸也。”   胡毋敬等人也笑着点头。   李斯摇了摇头,道:“老夫不这样认为。”   “长公子过去耽于儒学,而今虽及时醒悟,但回转太快,未必是好事。”   “有时过于想证明自己变了,反倒会出错连连,就算做了一些改变之举,想法思维短时也很难变更。”   “长公子想真正做出改变,还需要一段时间沉淀。”   “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   听到李斯的话,其余重臣对视一眼,暗暗摇了摇头。   李斯未免有些过于严苛了。   一时间。   大堂安静了下来。   几位大臣人人默然,而后如往常般,处理起了政事。   另一边。   扶苏没有回雍宫,而是去了御史府。   他有一事想请问张苍。 第051章 儒法,法儒!   “御史张苍,见过公子。”一个长大肥白衣袂飘飘的中年男子,恭敬的朝扶苏行礼。   见张苍这费力模样,扶苏忍不住笑了笑,不知为何,每次见张苍,总感觉有些欢快,尤其是拿张苍跟四周精瘦小吏相比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扶苏笑道:“张御史无须多礼。”   张苍点点头,撑了一下腰,缓缓站直身子。   他已是有些微喘。   扶苏并未过多寒暄,开门见山道:“我刚从丞相府出来,特意寻你是心中有惑。”   “公子但问无妨。”张苍面色沉稳。   扶苏微微额首,道:“我昨日去了诏狱,此事你应知晓。”   张苍点点头。   他为御史府御史,虽是主管官吏上计的,但有些消息还是能耳闻,而且诏狱本就是御史府下的刑狱。   扶苏道:“昨日嵇恒离去时,特意留了个问题。”   “他提到,大秦跟关东最棘手的冲突,是魏国的私学……齐国的商贾大富这些,并问道,若大秦继续这般高压,天下何地将反?又会是哪些人先反?我心中有个答案,但却是有些不确定。”   “因而想请张御史……”   只是扶苏话还没说完,张苍一个踉跄,已是摔倒在地,身子颤抖如筛糠,面色惨白,看向扶苏的眼神满是幽怨和恐惧。   他是真的怕了。   上一次被扶苏叫去,已给他吓出半条命。   这段时间一直战战兢兢,唯恐政事上出了岔子,引起始皇不满,顺势把自己给处理了,结果上次的事还没消停,又来?   这谁顶得住啊?   扶苏是大秦公子,始皇就算知道,也不会太过怪罪。   但他不是。   他只是一个普通御史。   虽自负腹有万千韬略,但也禁不起这折腾。   张苍慌忙道:“公子莫要再胡言了。”   “大秦在陛下的治理下,边陲将士功业壮盛,郡县值事官吏辛劳奉公,天下黔首生计康宁,断无公子口中的担忧。”   “嵇恒乃六国余孽,那些不当之言,公子莫要轻信。”   扶苏微微额首,沉声道:“张御史放心,扶苏不会轻信,只是心中有惑,想请张御史解惑,张御史你也莫要惊慌,只是学术性的探讨。”   张苍正色道:“没有讨论的可能。”   “公子若还想问这些不当之论,那公子可离去了,张苍不才,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而且公子之问,也断不可能发生。”   张苍的语气无比坚定。   不容置辩。   扶苏深深的看了看张苍,又看了看无人的四周,凝声道:“张御史,四周之人我早已屏退,你还这么不敢开口吗?”   张苍默然无声。   良久。   扶苏叹息一声,道:“罢了,你既不愿开口,我也不强求。”   “多谢公子。”张苍深深一躬,又道:“公子,嵇恒此人的确有才,但他毕竟为六国余孽,不一定真跟公子同心,有些话听之即可,莫要对外声张,更不能向陛下、向旁人提起。”   “言多必失。”   “也谨防祸从口出。”   “扶苏谨受教也。”扶苏离案起身,深深一躬。   “是张苍心胸狭隘,当不起公子信任,更不敢当公子这般大礼。”张苍也是深深一躬。   扶苏道:“此事不再提了,嵇恒昨日还说了一件事,法即是儒,对于这个观点,你是如何看的?”   张苍没有急着开口,在屋中转悠着,思索了片刻后,才平静的道:“这个观点对也不对。”   “我师从荀子。”   “夫子乃当世儒学大家。”   “而我夫子之学,跟孔孟之道有显著差别,孔孟之学为‘法先王’,我夫子之学为‘法后王’。”   “法先王是价值理性。”   “法后王则是工具理性。”   “但两者之间真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吗?”   “只怕未必。”   “夫子当初授课时讲过‘礼’到‘法’,是基于社会秩序重建思路的自然延伸,过往的‘礼’不足以惩戒人心、整顿社会,因而就必须用更为强制性的‘法’。”   “法跟礼其实都是基于‘人性’。”   “一个认为人性本善,一个认为人性本恶,但善恶其实都是人,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表现。”   “夫子之学是基于当时君主强兵胜敌的需求,提出‘法后王’‘性恶论’的观点,并注重严刑峻法,因而真论起来,夫子的儒学已从孔孟这样的礼儒转变成了礼法并重的法儒。”   “儒即是法,法即是儒,其实是对的。”   “李丞相更甚。”   “他是儒为表象,法为表里。”   “李丞相在《行督则书》中就曾写道: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   “李丞相此事已公然主张君主权势独操、决事独断了。”   “这些观点跟孔孟之学完全背道而驰。”   “可称为儒法!”   “之所以还带有一个‘儒’,是因李丞相是在夫子之学的基础上做的延续与伸展,只是更偏向了法。”   “夫子为法儒,他则为儒法。”   “不同于孔孟,但表里皆出自夫子。”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随即又问道:“那韩非子呢?”   张苍摇了摇头道:“韩非子不一样,他已完全脱离了儒学。”   “只认‘性恶论’。”   “他坚定认为人性本恶,而且是不可变更的。”   “当初求学时,韩非子就跟其他人不同,他不仅看儒学,还看大量其他学说,集百家之长,汇一家之言,提出了很多不同的观点和看法,在这方面我跟李丞相都不如他。”   “而且韩非子深得夫子之辩才。”   “只是因为口吃,并未将一身才华施展出来。”   说到这。   张苍一下住口了。 第052章 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四下一片死寂。   隔了一会,张苍才继续道:“李斯跟我都没有自己的思想,依旧沿袭着夫子之学,因而在我们身上,儒即是法,法即是儒是适用的。”   “但像韩非子这般,早已摆脱儒学束缚,初期读商、管之书和孙、吴之书,中期学儒墨,后期学黄老,而后专研‘性恶论’,集百家之所长,成自家之言者,儒即是法,这个说法对他并不适用。”   “这一点《韩非子》可明证。”   “《韩非子》一书从始至终都跟儒学背离。”   “在夫子眼中,儒学是需要法理学或法治学说的,法制与礼制是儒家治政的两个不同侧面,需要相辅而行。”   “但韩非子不同。”   “他坚定认为法是法,儒是儒,两者不能并兼。”   “甚至还提出儒以文乱法之言。”   “韩非子是从儒入法。”   “自成一系。”   “不过这也跟韩非子始终未得重用有关,他虽学富五车,但一腔才华,并未得到真正实践,很多想法只流于书籍,并未得到真正的落实,也没有跟实际结合,最终只是水中月、雾中花,理论有余,实践不足。”   “难言优劣。”   “这或也是韩子的不幸。”   张苍轻叹一声。   对于韩非子,他很是敬佩。   他自认才华横溢,就算是李斯,也不放在眼里,但对韩非子,却不敢有丝毫小觑。   荀子门下弟子众多,才华横溢者更众。   而荀子的存在,犹如一座巍峨高山,将他们牢牢的笼罩着,他们受其利,却也被深深困在了荀子思想之中。   但韩非子却能摆脱荀子影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出自己的道路,属实惊艳绝伦。   他自认自己做不到!   正是因为仰望过荀子这座高山,才知道登临甚至超出这座高山之艰难。   难于登天。   张苍收回心神。   他看向扶苏,已猜到扶苏的真实想法,缓缓道:“公子是想问大秦日后会行儒还是法吧。”   扶苏郑重的点了点头。   张苍坐回自己的位置,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经过上次公子提点,我下去思考了一下,正如嵇恒所言,大秦日后恐会行‘君儒臣法’。”   “陛下所为旨在驱儒。”   “驱儒非是不用儒,而是取仁义为用。”   “何为儒家?”   “天下对儒家是这般看法。”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   “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   “袓述尧、舜,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   “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己试之效者也。”   “大争之世之所以不用儒家,就在于儒家惑者既失精微,辟者又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后进循之,是以五经乖析,固儒学寖衰。”   “此辟儒之患!”   “但在我看来,这番认识过于笼统。”   “儒家,其实是以‘礼’为核心,加上以血缘为纽带构建的‘宗法’。”   “当世儒学推崇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等等,其实都只是用来粉饰门面的。”   “这些粉饰门面的东西,儒可以用,法同样可以用。”   “公子或有些难以理解。”   “我以‘礼’举例。”   “儒家的‘礼’是复古的周礼,是以孔孟之学为根基。”   “大秦的‘礼’是李斯等儒法一系官员,制定的法礼。”   “两者本质有明显差别。”   “大秦旨在以秦法为根基,以荀子之学为辅,借‘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为用,创造出一套法之制度下的新体系,只不过儒家霸占‘仁义……耻勇’等太久了,朝廷需要将这些粉饰门面的东西从儒家手中夺过来。”   “据为己用!”   “不过……”张苍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提着衣角站了起来,快步走到扶苏近前,又略显不安的看了看四周,低声道:“陛下真正的意图恐是想实现‘法之天下,儒之教化’,不过这个儒,指的就是‘仁义礼智信’这些粉饰。”   “看似为儒皮,实则为法骨。”   “只是儒家窃占这些大义太久,朝廷想夺回来,没有那么容易。”   “甚至很可能,夺取不成反被夺。”   说完。   张苍慌张的看了看四周,快步的回了自己位置。   扶苏心神一凛。   经过张苍的讲解,他已全想明白了。   秦儒疏离,秦儒相轻。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从来就不待见儒家。   过去如此。   而今同样如此。   始皇从始至终就没想用儒家,只是想暂时安抚住儒家,然后用法制对儒家强行拔毛。   他也瞬间明白了嵇恒那句‘大秦要的是大秦的儒’是什么意思。   儒家根本是以‘礼’为核心的宗法制。   大秦根本不可能妥协。   大秦要的只是那层粉饰儒家的儒皮。   秦儒翻脸是注定的。   一通百通。   他之前还困惑的事,一下子豁然开朗。   什么君儒臣法,本质上就是法,只是披了层世人认为是儒的‘仁义礼智信’的皮。   想到这。   扶苏整个人瞬间精神。   但很快,他就眉头紧皱起来。   儒家对这些大义窃据太久,想从儒家手中夺回来,谈何容易?   而且法制下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是什么模样,没有人知晓。   也没有任何经验可吸取。   稍有不慎,就恐为儒家影响,到时反倒会由法入儒。   扶苏看向张苍,急忙问道:“这套儒皮法骨的门面,张御史可有眉目?”   张苍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一套体系只是草创,无任何借鉴可言,过去天下变法,皆为富国强兵,因而变法者主要着眼于耕战之世,所以制定的律法,只适应于战时争霸,不适应于安定民生稳定国家。”   “天下从乱到治。”   “而今想将法从战时转到和平之时,非至人能达到,而今的天下,已没有那个条件。”   “大秦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我担心的是‘儒之教化’,会画虎不成反类犬,到时恐真就成全了儒家。”   “若真那样,恐非天下之幸。”   张苍沉沉叹息一声。 第053章 我还想多活几年!   扶苏没有开口。   他又何尝听不出张苍语气中的担忧?   但大秦已别无选择。   想到这。   扶苏顿感压力如山。   在短暂沉寂之后,张苍轻咳一声,开口道:“公子其实没必要太过担心,以陛下的英明神武,多半早已有了定策。”   “嵇恒对天下事了解这么深。”   “或许有破局之法。”   “公子若是得闲,可去询问一二。”   听到张苍的话,扶苏深以为然,道:“是极,嵇恒此人惊才艳艳,看待天下事异常尖锐,或许的确能提出一些卓绝看法。”   张苍暗暗摇了摇头。   他只是宽慰扶苏,内心并不看好。   他承认嵇恒很惊艳,当得起当世奇才之名。   但还是差韩非子一截。   韩非子能青出于蓝,是因家学深厚,有机会博览群书,嵇恒显然没有这个条件,而且嵇恒太年轻了,又缺少大家引导,能从只鳞片羽中洞悉天下大势,已十分难得,但想推陈出新,几乎不可能。   难度太大了。   或许唯有通晓古今,学问通玄的圣贤才能做到。   嵇恒显然达不到。   若是给嵇恒多些时间,或许有一定机会,但眼下嵇恒入狱,几日后就要被坑杀,再天赋卓绝,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扶苏并未在这事上再多说,又问道:“我前面从丞相府过来,知晓了一件事,这几年关东大量官员坚守原职,不愿高升,不知张御史可有解决之策?”   闻言。   张苍面色如常,宽大衣袖挥了挥,浑不在意道:“公子不用担心,他们之所以观望不升,只是因现在情况不明,不敢以身试险,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只要关东逐渐稳定,他们自会倒向朝廷。”   扶苏点点头。   他其实猜到了这些人的心思。   只是心中有些介怀。   但正如张苍所言,现在天下形势不明,这些‘聪明人’自然不想以身试险,若是天下有变,到时反会将他们置于险地。   扶苏担忧道:“他们会不会倒向六国余孽?”   张苍沉声道:“这些人多半会选择两头下注,不过在天下形势未明朗前,并不会彻底倒向任一边,公子不用太过担心。”   “他们都是聪明人。”   “深谙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之道。”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引火上身。”   扶苏微微额首。   只要这些人不倒向六国,他其实勉强能接受。   大秦现在实在经不起太多折腾。   也经不起太多损耗。   但他也清楚。   若是大秦的局面始终得不到改善,甚至还有所恶化,这些尚处于观望的官员,多半会选择抛弃大秦,亦如当初抛弃六国一样。   只是想扭转局面,又谈何容易?   老路弊端,显而易见。   新路利害,闻所未闻。   这是一条从没有人踏足过的新路,其中困难艰险根本无法预想。   稍有不慎,便可能倾覆。   而今他了解的越多,越感觉天下艰难。   现在很多事情都摆在了明面上,但就是寻不到合适的破局点。   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扶苏道:“多谢张御史解惑,扶苏已明了。”   张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神色埋怨道:“公子,你从嵇恒那听到的那些离经叛道、无法无天的话,其实不用来问我,我张苍虽身宽体胖,但也实在经不起这般惊吓。”   “公子……”   “我还想多活几年。”   张苍神色哀怨的看着扶苏。   扶苏苦笑一声,只能点头道:“是扶苏唐突了,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了。”张苍连忙道。   他是真怕了。   虽然嵇恒马上要死了,但保不齐,最后几天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他的心脏可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摧残。   太吓人了!   见张苍急的面红耳赤,扶苏尴尬的笑了笑,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   扶苏离开了。   带着沉重的心绪。   张苍目送着扶苏远去,等扶苏身影彻底走远,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对大秦的现状也不看好。   甚至于……   在听闻孔鲋等人逃亡后,他也萌生过逃跑的心思,只是想到始皇的布局,以及近来扶苏的转变,让他生出了几分迟疑,想再等等看看后续。   不过大秦走的路,实在过于艰难了。   毫无前例借鉴。   完全是蒙着眼往前趟。   而且朝廷内部意见也很大,不少官员都有些动摇,虽然始皇将不少官员撤换了,但依旧难以改变朝堂的浮气。   内部尚且如此,何况整个天下?   张苍凝声道:“动荡杀伐五百余年,天下流血漂橹,生民涂炭流离,诸侯封国间变法各异,纵然大秦一统天下,已告华夏更新,但一统之后该如何治理,此亘古未有之难题也。”   “周代天子虚领诸侯,实行封国自治,而今中央集权,治权集于国府,开天下之先例。”   “法家只适用于战时争霸,想调整为治世状态,唯至圣之人才能实现。”   “儒家在政坛虽不显,但经三百余年发展,早已自成体系,又以‘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为宗旨,深得天下士人认同。”   “大秦想另辟蹊径,独走法家道路,哪有那么容易?”   “唉。”   张苍背着手,遥遥望向天穹。   出于私心,他希望大秦成功,但出于认知,他感觉大秦不可能成功。   法家从始至终都只是驭民的工具。   商鞅也好。   韩非子也罢。   都未曾给法制开辟出新路。   大秦想在几年内,让法制更进一步,根本就不切实际。   一念间。   他又想给自己提前寻退路了。   张苍收回目光,看了看四周,最终坚定了决心。   提前做好跑路准备。   以防不测。   他迈步朝殿外走去,只是在走的途中,脑海中不禁浮现了一个名字。   嵇恒。   他并未见过嵇恒。   但冥冥间却感觉此人十分厉害。   仿佛生而知之。   明明年岁不大,观阅的书籍也不多,偏偏看事一针见血,实在让人有些心惊。   若非私下调查过嵇恒的来历,他根本就不会相信,扶苏说的那些话,竟是出自一个二十几岁青年之口。   张苍也并未多想。   径直就将脑海的杂念抛于了脑后。   将死之人,多想无益。 第054章 萧瑟秋风今又是!   雍宫。   扶苏坐在席上,取出一份空白竹简,在上面记起嵇恒所讲。   他准备明天去问嵇恒。   不过在此之前,准备先梳理一遍。   扶苏持笔,在脑海思索了一下,落笔:“周秦之变,首在天子失官,自此之后,天下正式进入到动荡期。”   “随后百家崛起。”   “天下诸侯为图强争霸,开始积极寻求变法。”   “因各地习俗不同,变法方向也有所侧重,天下开始出现法令异制,最终形成了各地迥异的风俗。”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力行大一统之政。”   “旨在改制华夏,盘整山河。”   “然天下经数百年异制,各地诸侯或耽于陈腐王道,或流于一隅自安,全无天下承担,更无华夏之念。”   “华夏大地畛域阻隔,关卡林立,道各设限,币各为制,河渠山川以邻为壑,辄于外患竞相移祸……华夏之积弊,旷日持久,非深彻盘整能改变。”   “经帝国盘整,天下已告更新。”   “然各地异法之下的文化制度差异,目下已成帝国两大心患,分别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   “只是大秦该如何解决呢?”   扶苏停笔。   望着笔墨未干的竹简,不禁皱眉沉思起来。   他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嵇恒身上。   始皇对嵇恒的处置未有任何松动,若是始皇坚持坑杀嵇恒,他其实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为了不让日后手足无措,也为了更好的面对困难,他都必须让自己主动去想解决之策。   苦想良久,扶苏摇摇头。   毫无头绪。   他转念又开始回想嵇恒所讲。   虽然嵇恒讲的都是形而上的东西,但内容其实是很深刻的,也很有洞察力,若是能洞察更多深意,或许对这些东西能有更深领悟。   片刻间。   他想到了变革者何。   他轻声道:“嵇恒说天下变革主要有四个方向,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或许其中就包含大秦的破局之法。”   “变国家。”   “天下由分到合,从分封到郡县,已是换了天地。”   “当符合变国家。”   “变治式。”   “过去天子垂拱而治,而今大秦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   “治式也从王道周礼,变为了大秦法制。”   “只是还需时间。”   “变生计?”   扶苏眉头一挑,最终摇了摇头。   大秦生计没有变化。   也变不了。   扶苏疑惑道:“这生计该如何变?能怎么变?”   “而今天下衣不裹体、食不果腹者众多,温饱都不能解决,还能去怎样变化?”   他一时有些理解不了。   “最后的变民众,大秦开国以来,宣布天下子民为黔首,这应当算是变民众了吧?只是为何感觉太过零敲碎打?”   “难道嵇恒理解的‘四变’,会跟我理解的不同?”   “甚至是大为不同?”   “只是这真的可能吗?”扶苏眉头紧锁,有些不确定。   放在以往,他不会有半分动摇,但在旁听了几次后,他已没了那份坚定,因为嵇恒目光高远,所思所虑皆高屋建瓴。   跟嵇恒相比,他倒像井底之蛙。   扶苏站起身来,在屋中来回踱步。   良久。   他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道:“嵇恒在讲变法时提过‘管仲变法’,通过商贸来促进商品流通,这便是他认为的变生计吗?”   想到这。   扶苏面上一喜。   他感觉自己似摸到了门路。   “还有商君跟韩非子,在嵇恒眼中也不同。”   “两者都不类于儒。”   “嵇恒恐真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一套完全独立当世儒学的新思想。”   “只是……”扶苏眉头一皱,迟疑道:“从嵇恒前面讲的内容来看,这些涉及大变革根本的东西,他不会轻易说出来,而且刑期将近,只怕也没太多心气多讲了。”   “不过天下大势,都已全部讲完。”   “最后一课,多少会涉及一些根本,只是不会太深。”   “上下一体。”   “形而上的只是思想。”   “真正落实的是形而下的方式方法。”   扶苏深吸口气。   他对最后一次讲课已无比重视。   他朝殿外高声道:“魏胜,你现在去通知御厨,让他们寻些新鲜牛肉,明日好好烹饪,另外以我的名义,去少府那边取几壶酒,多取几壶,我有大用。”   殿外。   当即传出几道急促脚步声。   扶苏吩咐一番后,满意的点点头。   “嵇恒对生死看的很淡,唯独好一口口腹之欲。”   “这一次我极尽提供。”   “有这么多美食美酒,我就不信你不多说。”   扶苏大笑一声。   心绪也是难得的畅快。   他在殿内走了几步,似想起了什么,蹙眉道:“幼弟性情顽劣,不一定能问的深刻,这一次,我就亲自见见嵇恒,旁听了他这么多堂课,也该去见见嵇恒真面目了。”   “而且他早知晓我的存在。”   “继续自欺欺人,也没有太多必要。”   “不过,倒是要提前跟幼弟打声招呼,不然他恐会有不小情绪。”   想到这。   扶苏又朝殿外吩咐了一声。   而后才坐回席上。   另一边。   嵇恒慵懒的伸了个懒腰。   这段时间,他睡的异常的好。   过去骂骂咧咧的方士、儒生,在死期迫近之后,已全部焉巴了下去,在狱中以泪洗面,甚至语无伦次起来,各种追悔哀求,只是在狱中无任何效果。   没有人会为他们开脱。   嵇恒坐在地上。   天气已开始转凉了。   只穿一件单薄赭衣,甚至能感觉到凉意。   他此时饶有兴趣的思考起坑杀会怎么执行,在他的记忆中,坑杀就是活埋,把人往土坑里一推,直接就开始堆土,不过他却是知道,人根本活不到土埋全身,等土覆盖大半身子,人就已经失温死了。   隐隐间。   他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幅画面。   他跟一众方士儒生一起,被狱卒推下了深深土坑,泥土开始飞扬起来,四周遍及各种撕心裂肺的惨叫,渐渐便是一声声沉闷的低嚎,再渐渐地都没了声息。   唯有一堆堆多出来的新土,还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这一次坑杀也会被冠以摧残文明之名,久远的留在世人记忆之中。 第055章 民!   翌日。   嵇恒被狱卒再次叫醒。   他简单揉了揉脸,理了理不整的衣衫,去到了那间僻静小屋。   屋内坐有两人。   见嵇恒到了,一名身穿玄衣的男子,连忙起身相迎,他拱手道:“这段时间多谢嵇公子教导幼弟,我是其兄长,伯秦。”   嵇恒淡淡的扫了几眼,瞥了眼不远处的墙壁,简单的点头示意了一下。   对于嵇恒的冷漠,扶苏只得干笑一下,然后坐回了位置。   他自是了解嵇恒清冷的性格。   并不恼怒。   嵇恒去到自己熟悉的大案,看着铜盘上摆放的红肉,还有四壶美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自是认出了铜盘中的牛肉。   大秦是禁止杀牛的。   寻常百姓根本就没资格吃牛肉。   就算是朝中列候伯候,大多也只能吃羊肉。   正常情况,达官显贵唯有宫中宴请,亦或者大祭的时候,才会得到吃牛肉的机会。   寻常黔首,只有在官府祭祀牛羊猪三牲后,才能花钱买到一些祭祀后,官吏们吃剩下的一点剩肉。   而祭祀天地的三牲,也不是普通黔首能吃到的。   这可是为天地选中的祭品。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人,似想起了什么,就地坐下了。   他从袖间取出已摩挲的光滑的‘筷子’,从铜盘中夹起一块牛肉,并不注重口味,匆匆咀嚼几口,就吞咽了下去。   几块灼热的牛肉下肚,嵇恒感觉肚中升起一股暖意,这才看向屋中的其他两人,问道:“我上次留给你们的问题,你们可想出了答案?”   胡亥似担心被扶苏抢答,连忙接过话道:“自然是想好了。”   “你都说那么清楚了。”   “首乱之地为楚地,贼首自然就是楚国贵族。”   说到楚地时,胡亥还有意无意的瞥了眼扶苏,目光中带着几分奚落跟兴奋。   扶苏自察觉到了,只能苦笑着摇头。   他过去的确跟楚地亲近。   扶苏正色道:“我跟幼弟的答案一样。”   嵇恒点点头,道:“原因。”   胡亥笑了笑,神色颇为自得道:“你之前不是说了过,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还有那什么楚纵成则王,楚国实力强大,虽然是败给了大秦,但心中多少会有些不服,因而若是天下有乱,楚地定最先反。”   “而且楚国贵族盘踞,真要造反的话,也只能是那些贵族。”   嵇恒微微颔首,看向扶苏,问道:“你呢?”   扶苏拱了拱手,道:“我这几天去请教过几名丞相府的官员,得知了一些楚地情况,这几年大秦征辟提拔官吏,不就的大多出自楚地,而地方官吏能接触到很多机密,有些甚至是朝堂都不了解的事,因而他们的举动其实可以当成一种征兆。”   “地方官吏已预感到大秦不稳。”   “其中为楚地最甚。”   “能让地方官吏都如此不安,多半是楚地内有状况。”   “楚地过去长久分治,各大贵族并不适应,朝廷的统一管理,因而贼首当为贵族。”   嵇恒轻笑一声,道:“你们都只说对了一半。”   “即首乱之地为楚。”   “但贼首恐怕并非出自贵族。”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狐疑。   不是贵族?   那还能是谁造反?   而且贵族在楚地势力最为雄厚啊。   扶苏试探的问道:“不是贵族,难道是官吏?商贾大富?亦或是百越人?”   嵇恒笑了笑,都摇了摇头。   他放下手中的细长短棍,拿起铜盘中的酒壶,豪饮了一口,面无表情道:“是民!”   “这个‘民’,不同于儒家的‘民’,而是最底层的黔首、亡人、佣耕、奴隶等存在,他们是天下最微不足道的存在,在朝廷眼中,他们只是一个数字,只需轻轻一笔,就能让他们前赴后继为朝廷驱使。”   “史书中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只会潦草的记着‘大旱,民大饥’‘天下户口,几亡其半’‘人肉之价,贱于犬豕’等话语。”   “然就是这些任劳任怨、几如牛马的‘牲口’,却会在这个天下,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呐喊,而他们的这次发声,也正式宣告着……”   “天下变了!”   “或许他们的初始发声,并不为世人重视,但一次不行,那就两次、三次、四次……十次,直到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豪强、官吏,不得不正视他们、尊重他们,甚至是讨好他们。”   “天街踏尽公卿骨,辕门遍挂权贵头!”   “我之前就不止一次的说过,变革之中,就有变民众一项。”   “这个民众,就是指在这场大变局下,‘民’将会被重新定义,不再局限于有身份的‘士’‘贵族’‘地主’‘豪强’‘匠人’等。”   “而是天下所有人!”   “这也是大秦朝廷赋予天下人的权力。”   “大秦开国之初,始皇便诏令天下,为人民正名:人民之名繁多,统更名为黔首。”   “底层民众只是在争取自己合法的权益。”   “而且用的是‘令’!”   “制、令三代无文,始皇有之。”   “其中大秦典章明确规定:命为‘制’,诏为‘令’。”   “制:相对缓和而有弹性,其实质含义是‘可以这样做’。”   “诏:则是明确清楚的命令,其实质含义是‘必须这样做。’”   “诏令则是必须执行的法令。”   “正所谓‘王言如丝,其出如纶’。”   “这是始皇帝授予给天下人的权力,既然大秦自己没能遵守,那也莫怪世人自己去争取了。”   “毕竟造反有理!”   “何况这个法理是大秦自己赐予的。”   幽静的小屋静如幽谷。   扶苏跟胡亥手脚冰冷,额头更是冷汗直冒。   他们已被震住了。   嵇恒面色淡然,一口接一口饮酒。   他心里很清楚,天下的确变了,只是有着历史的惯性在,食利者依旧不会在意底层,即便底层起来造反,他们也不会太在意,依旧会如过去一般,继续高高在上,继续视万民如草芥。   甚至他们还会特意去引导,当官是为了发财,为的是封妻荫子,一旦有底层爬升上去,就会立即让其加入食利者,以便让自己继续心安理得的吸食底层的血汗油脂。   而大秦定义出来的黔首,直到两千多年后才实现。   只是换成了人民二字。 第056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隔了一会,胡亥才惊疑道:“这……应该不可能吧?”   “造反的怎么可能是底层的人呢?”   “不应是楚国贵族吗?”   嵇恒冷笑一声,淡淡道:“楚国贵族的确有反心,但他们不会去当出头鸟。”   “各国变法之后,出现了一大批恒产者,商贾大富也好,贵族豪强也罢,亦或者那些匠人、胡人,他们都是有一定身家的,因而他们的承受能力其实比外界想象的要高。”   “但寻常黔首不同。”   “他们一旦活不下去,是真的活不下去。”   “甚至于……”   “若是靠卖田、卖妻、卖子、卖自己,能让家中有人活命,他们都绝不会起来造反,但如果把什么都卖掉,依旧活不下去,那留给他们的,就只有最后两条路了。”   “要么死。”   “要么反!”   “他们已无其他选择。”   “但造反是死罪,而且会株连全族。”胡亥下意识道。   闻言。   嵇恒却是笑了。   这‘季公子’还真是脑回路新奇。   他冷声道:“连今天都活不下去,谁还会在意明天的死活?”   扶苏眉头紧皱,他沉思片刻,凝声道:“我非是质疑,只是有所疑惑,先生是如何得出黔首会反的结论的?我也算看过不少书,却从未见过书中有提及黔首造反一事。”   “还请先生解惑。”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   嵇恒叹息一声。   他前面其实说的很清楚。   天下已变。   但无论这位季公子,还是这位伯秦,依旧用着过去的观念,他其实能够理解,毕竟自己的说法,过于耸人听闻,也过于惊世骇俗,他们一时的确难以接受。   而且他若没猜错,这两位贵公子,恐怕就没见过底层人,又如何能感同身受?   甚至于……   这两位贵公子眼中,就没有黔首的概念。   嵇恒押了一口酒,调整了一下心神,淡淡道:“书上的确没有。”   “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发生。”   “大争之世五百余年,诸侯贵族过于耀眼,将所有光芒都吸收了去,以至史书上只记有诸侯显贵,并不见底层的黔首奴隶,而且在那个动荡的乱世,底层人的死活没人在乎,也没人会在意。”   “充其量就一条贱命!”   “经过五百余年的动荡,天下已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只不过有些变化,暂时不为世人察觉,但并不意味着没有。”   “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在尔等眼中,或许只是贵族中最底层的‘士’崛起了。”   “殊不知觉醒更多的是底层!”   “周天子威望尚存的时候,知识被上层贵族完全垄断,底层根本没任何机会接触。”   “但随着天子失权,诸侯间开始图强争霸,各国开始大兴讨伐,在这天下动荡的时期,原本被上层贵族垄断的书籍,随着一些小国的覆灭,以及城池的毁灭,开始大量流落到外界。”   “而后促就了百家争鸣的出现。”   “在不少士人眼中,大争之世是士的盛世。”   “让处于贵族底层的‘士’崛起,将原本的世卿世禄贵族,彻底给压了下去。”   “这种看法并不完全准确。”   “因为这其实是贵族对大争之世的看法。”   “只不过贵族掌握了天下话语权,而这个看法,在贵族中本就无比正确,所以这个说法被视为了真理,如你们兄弟二人一般,你们日常接触的人,都非富即贵,所以对此是深以为然。”   “但天下人数最多的是黔首!”   “然则无人过问过他们,也无人在乎他们的评价。”   “因为你们是贵族。”   “你们的眼中只看得到同一级的存在。”   “最底层的黔首奴隶,你们根本就看不到,又何谈去在乎了?”   “我今日便明确告诉你们。”   “百家争鸣下受益最多的是黔首。”   闻言。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扶苏正襟危坐。   他知道。   嵇恒真正的讲课开始了。   嵇恒深吸口气,汩汩的痛饮了几口,这才继续道:“百家争鸣初看,的确是士的盛会,各种先贤学问,层出不穷,但你们恐是忘了,诸子百家是如何形成的,在诸侯征伐之中,大量贵族家道中落,甚至是破灭,这些曾经身穿锦服的人,又岂会甘于为黔首?”   “正是因他们不甘为底层。”   “所以才促就了士人口中的‘学在四夷’。”   “即私学泛滥。”   “诚然。”   “旧贵族都有着一股傲气,有着一袭脱不下的长衫。”   “招收的多为家世不错的豪强子弟。”   “两者其实是各取所需。”   “但在战乱时期,豪强崛起的快,覆灭的更快。”   “不少豪强覆灭后,为了维持生计,只能为吏,或者为师,选择‘为师’定然要将知识向下传播,即真正传导到了最底层。”   “在这方面儒家做的最好。”   “儒家讲有教无类,前期还稍有点门槛,但随着儒家子弟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多儒家弟子开设私学,这些儒家弟子,就彻底放弃了要求,只要能提供几块肉脯,皆可入门求学。”   “到如今儒家弟子已遍及天下。”   “而这只是一方面。”   “更重要的方面其实是百家争鸣。”   “靠入门拜师,终有其局限,影响力有效。”   “而百家争鸣不同。”   “各家大家齐聚一堂,争论学术,这才是真正的启发天下。”   “或许在你们眼中,这对黔首并无用处,一不能参与其中,二不能学会识文断字。”   “实则不然。”   “底层民众有耳有眼,他们能听能看能感受。”   “百家争鸣对士而言,只是在争论学术高低,但对旁观黔首而言,这是在开民智。”   “而且是天下大家在为他们开民智。”   “底层人大多喜欢巷议。”   “因而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   “天下民智由此开!”   “底层人的确不识字,也不会写,但听大家的言论,对思维的启发,实则远超识文断字。”   “在过去,底层人的确愚昧无知,然在百家争鸣之后,他们民智渐开,已有了自己的认知,只不过现在还不为天下洞悉,但当他们正式映入天下人眼帘时,定会震撼整个世间。”   “因为在这数百年的战争中,他们已明白了一个道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057章 帝国的傲慢!   四下死寂。   扶苏跟胡亥都被震住了。   嵇恒的说法,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耸人听闻。   但又未尝没有道理。   嵇恒没有理会满眼不敢置信的兄弟二人,安然的吃着牛肉喝着小酒,仿佛刚才那一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良久。   扶苏才回过神来。   目中依旧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在脑海仔细回想了一番,最终惊悚的发现,他身边的确无人提及过黔首。   他日常听闻的,要么是宫中琐事,要么就是天下大政,亦或者各种流言蜚语,但这些信息,鲜少跟黔首有关。   扶苏身子一颤,嘴唇微微抖着。   他已意识到。   嵇恒说的或许是真的。   因为大秦的确用民过甚,他甚至还因此上书过。   他当初之所以上书,是因身边的人抱怨不断,认为朝廷征发民众、加征口赋太多了,他当时对此深以为然,只是后面被始皇驳斥,他为了不惹始皇动怒,也就放弃了。   而今细细想来,却察觉到了不对。   当时劝自己最凶的是城中显贵,但在知晓自己碰壁之后,这些人就决然没有再提过。   但这些人不就是嵇恒口中的恒产者吗?   他们之所以没再提,恐是担心说的太多,会引起自己不满,但连他们都感觉用民过甚了,只怕底层更是苦不堪言。   扶苏脸色腾的变得煞白。   另一边。   胡亥在理了一阵之后,还是没理清,困惑道:“底层的黔首真有那么苦?还快活不下来了?”   “这不可能吧?”   扶苏神色复杂的看了眼胡亥,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胡亥久居深宫,没有接触过政事,对天下之事知之甚少,也根本不清楚天下的状况。   他开口道:“嵇先生之前曾提过。”   “大秦这些年大兴土木,不仅在各地广修宫殿,还在全国修有各种官道,仅郡县级就有三百九十余条,这里面还不包括内史郡通外官道十二条,以及正在修筑的驰道、直道,以及北方的长城。”   “除此之外,还有堑山堙谷,决通川防,疏浚曹渠等等。”   “如此种类繁多,耗民甚多的工程,都在这几年推行,底层民众如何承担得起?”   “其中还不包括迁五十万人口于南海,迁数十万人口填戍边等手笔,要是加上南海北疆的驻守将士,数量只会更巨,若真按律法一户出一人的情况算,只怕大秦家家户户服役都填不上,但现在这些工程还在继续施行,势必是强加到了黔首身上。”   “大秦如此耗费民力,天下岂能不怨声载道?”   嵇恒淡淡的看了伯秦一眼,缓缓道:“你能看出这些已不错。”   “但不够。”   “大秦之所以会落得民怨民沸。”   “其实原因就一个。”   “傲慢!”   “帝国的傲慢。”   “这种傲慢非出自一人,而是大秦的整个君臣。”   “甚至是整个体制!”   “大秦开国之初,信誓旦旦的昭告天下,今后要改制华夏文明,要盘整华夏山河,要一扫华夏之积弊,更要再造华夏文明,重整河山,更说要让天下永久太平。”   “这番超迈古今之豪言,的确是振奋人心。”   “也引得了天下人瞩目。”   “大秦立国之初,的确开始雷电施治,大刀阔斧的整饬天下积弊。”   “更新官制,集权求治。”   “以郡县一治为根基,以求治天下为宗旨,以施政治民为侧重,以治权集于中央为轴心。”   “再辅以郡县制,实现自上而下的有效施治。”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甚至还弄出了一套乡官系统,即基层的三级民治。”   “乡、亭、里。”   “然这些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中上层建筑。”   “但下层呢?”   “那些最底层的存在呢?”   “大秦朝堂从来就没有考虑过。”   “因为朝堂上下都希望底层永远一层不变,唯有如此,底层才会永远的去当牛做马,去任人鱼肉,去任人宰割,而无丝毫反抗的余力。”   “所以大秦立国之后,严格执行过去的户籍制度。”   “人从一出身就已决定了今后命运。”   “子民就是要恭顺。”   “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大秦森严的户籍制度,对寻常民众而言,就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堑。”   “而朝廷上下就是希望底层能一代接一代的种地、当兵,遵循着商鞅划定的利出一孔。”   “商鞅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富国强兵,但随着天下一统,军功爵制几乎半废,底层再无任何上升渠道,这个现状,朝堂的大小官吏真的不知道吗?”   “知道。”   “但满朝上下都会装不知道。”   “因为无人在乎底层,也无人关心底层有无情绪,这也是朝廷要的结果。”   “让底层永远的安于天命,安分守己,继续心甘情愿的为人支配,朝廷傲慢的认为,底层不敢有情绪,更不敢有任何不满。”   “只是这一次,大秦错了。”   “经过数百年的渐开民智,越来越多人不会再选择在沉默中死亡,而是会陆续选择在沉默中爆发。”   “只是眼下尚未到那个临界点。”   “但快了!”   “大秦这套自上而下的管理体制,从始至终都忽略了底层基础,但没有扎实的底层基础,再完美的上层设计,也只不过是套外强中干的空壳子,一碰就倒了。”   “放在过去,大秦所为并无问题。”   “然时势异也。”   “在中央集权的体制下,民已从‘恒产者’,逐渐过渡到了最底层。”   “而大秦一直忽略了一个致命要点。”   “官民关系!”   “若大秦继续这么盛气凌人,继续这样高高在上,继续视民如草芥,终有一日,这些草芥会变成压死大秦的最后一根稻草。”   “时间不会太久远了。”   嵇恒摇了摇头。   继续吃起了自己的餐食。   下层建筑决定上层建筑,用秦代的话来讲。   就是管仲那句。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大秦从上至下对底层的傲慢,终会埋葬掉这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庞大帝国。 第058章 义利!   扶苏凝重的看着嵇恒,疑惑道:“朝廷上下的确有些忽视底层,但绝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而且朝廷上上下下上百官员,不可能都坐视不理,只可能是朝廷未察觉,或者有所忽视。”   “我认为你的看法有所偏颇。”   嵇恒押了一口酒,神色平静的看向‘伯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问道:“你对儒家是何看法?”   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猜不透嵇恒的心思。   但还是诚实的道:“儒家乃一群食古不化,空谈复古、复礼、仁政的学派。”   嵇恒微微额首,笑着道:“那法家呢?”   扶苏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嵇恒,正色道:“法家乃维持天下秩序公平公正的存在。”   嵇恒轻笑一声,不知在笑什么。   他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淡淡道:“你错了。”   “法家没那么公平。”   “所谓的法制,其实是人治。”   “或有清廉公正的官吏,但并非人人都能绝人欲。”   “你认为儒家是复古、复礼的保守学派,但以李斯为首的儒法又何尝不是?”   闻言。   扶苏一下怔住了。   嵇恒继续道:“论语中有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儒家子弟是人。”   “李斯等法吏同样是人。”   “并无任何区别。”   “从义利观来讲,大秦长期处于这种律法教条框架下,对任何超出这个范围的事物,其实早已带有一种鄙夷的心态,因而任凭社会变动,这些得利者都会死守着过去所谓的‘正统观念’。”   “儒家是这样。”   “当下的法家同样如此。”   “甚至当身边出现威胁自己权势的存在时,他们还会不约而同的去保卫自己的权势。”   “哪怕此举对国家危害极大。”   “亦如当初天下议论郡县分封时,近乎满朝大臣都认为当‘行分封’。”   “诚然。”   “不为置王,毋以填之,是基于时局的普遍看法。”   “但当时提出‘分封’建议的大臣,又何尝不想恢复周代的世卿世禄呢?”   “只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李斯的确为秦立下过赫赫功业。”   “然正如我之前说的,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在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很少有人真能做到一心为公。”   “李斯同样。”   “或许你有些不敢置信,毕竟李斯跟始皇如此君臣合,李斯又岂会生出异心,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李斯是当前法吏的领首者,他要保卫法家在朝廷的地位。”   “因而才会积极建言焚书坑儒等。”   “以及建议以吏为师,以法为教,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在其位,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   “而今的大秦朝堂,跟横扫六国时的朝堂,已完全不一样了。”   “你需明白这一点。”   “朝臣的确没变,但人心变了。”   “若是李斯真一心为公,朝廷推行这套体制的时候,决不会复刻商鞅的法令。”   “商鞅当初说过‘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不法古,不循今!”   “韩非子也不止一次提过:‘时移而治不易者乱’。”   “商鞅跟韩非子都主张,法律要因时而变,李斯为当权法吏,却完全漠视了这个观点,一味照搬商鞅战时的法令,此等举措跟儒家的守旧有何不同?”   “所以李斯算不上真正的法家。”   “像商鞅、韩非子这种,就有极其鲜明的历史观。”   “他们反对保守复古思想,主张锐意改革,认为历史是向前发展的,一切的法律和制度都要随历史的发展而发展,既不能复古倒退,也不能因循守旧。”   “李斯明显没有做到。”   “他在某些方面跟儒家并无不同。”   “只是李斯过去立下太多功业,以至让你们不敢妄加揣测。”   “但若略去李斯立国初几年的功业,后面几年李斯的所为,其实完全符合两个字。”   “官僚!”   “至于官僚的含义,你下去自己品。”   “大秦之所以陷入这么险峻的局面,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朝廷忽视了底层基础,而随着军功爵制的崩溃,底层过去仅有的上升渠道也彻底关闭了。”   “商鞅变法之后,大秦强国靠耕战。”   “两者相辅相成。”   “而今大秦因用民过度,致使黔首无力耕种,而军功爵制的崩溃,也让底层彻底没了希望。”   “再配上朝廷的高压,出事只是早晚问题。”   “现在回到正题。”   嵇恒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楚地之所以最先反,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楚地过去最为宽松,加之采取的是分治,本就地大物博,因而民众谋生并不艰难,但大秦一统之后,天下山川湖泊尽归少府,又逐年增加口赋,徭役不断,所以楚地对大秦的怨念最深。”   “或许你们会疑惑。”   “这跟在朝中听到的事实不同。”   “楚地向来对大秦政令推行的很慢等等。”   “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   “官是官,民是民,两者不能混淆。”   “地方的官吏,推行秦政的确不用心,但对于打着秦廷的旗号,为自己大肆敛财的胆子,他们还是有的。”   “而且大得很。”   闻言。   扶苏面色一沉。   他自听得懂嵇恒话中的含义。   嵇恒没有理会扶苏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再给你们理一件事,楚地贵族对楚地的控制力很强,因而楚地黔首除了交朝廷规定的租赋外,还会额外交一些收成给贵族,因而本就窘迫的家境,越发雪上加霜。”   “这样的情况,在关东很普遍。”   “楚地尤为严重。”   “因为楚地地大物博,所以被盘剥的最厉害。”   “过去他们还能靠山川湖泊增加生计,但现在再去打这些主意,只会被守株待兔的官吏盯上。”   “所以近些年楚地落草为寇、遁入泽中为盗的人越来越多。”   “楚地民众本应过的最为轻松,实则却过的最为艰苦,山川湖泊的养人数量是有限的,而民众积攒的怒气怨气也是有限的,大秦若是不及时去排解,终有一日会被反噬。”   “到时天下可就不好说了。”   “毕竟天下积怨已久,就差那一点火星了。” 第059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胡亥神色不悦。   他感觉嵇恒对大秦怨念很深。   这一番话下来,只感大秦已有亡国之相。   扶苏呼吸很重。   他知道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且嵇恒说的很清楚,大秦之所以会落得这般田地,主要就是革新天下不彻底,从始至终都只顾及中上层,全然没有在意过底层死活。   然天下变了。   底层早已不是过去的底层。   他们已启了民智。   大秦所谓的安稳,只是在借始皇之威,强行将积怨压下。   但落叶是阻挡不了火起势的。   只会让火越烧越旺。   扶苏起身,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真诚的说道:“嵇先生,你的学识如此渊博,不知可有救国之策?”   “请先生教我。”   嵇恒直接摇头道:“我教不了你。”   扶苏有些急了。   嵇恒摆了摆手哦,制止道:“你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大秦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盲目去做,并不能救大秦,只会加速大秦败亡。”   “解铃还须系铃人!”   “诚然。”   “我用知识换了不少酒。”   “也给你们说了不少天下之事。”   “但有些事从来都不是只言片语能说清的。”   “大秦一统天下是顺势,但治天下却未必,甚至于,从某种角度而言,大秦灭亡本身就是注定的。”   “六国亡国之恨未平。”   “大秦又急于在天下推行大一统。”   “此举无异在让六地放弃自己的文化,或许在尔等眼中,这是功德远超三皇五帝的壮举,但在六国民众心中,这就是大秦在灭了他们国家之后,用暴政迫使他们屈服。”   “夏商周三代,家国之念模糊。”   “但在战国时期,家国意识逐渐凝成。”   “秦这个新生又年迈的国家,的确一统了天下,但同时也将天下各地的国仇家恨都吸到了自己身上。”   “此等大恨大怨,岂是变‘秦国’为‘大秦’就能轻易抹去的?”   “不过……”   “大秦真的无路可走吗?”   “倒也不是。”   嵇恒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   扶苏道:“敢请先生指点迷津,大秦还能做什么。”   嵇恒指尖轻轻的点着案面,看了看神色焦急的扶苏,又望向高悬的木窗,嘴角露出一抹释然。   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大秦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维持现状就行,因为天下现在的状态,刚好介于乱跟不乱的临界点。”   “天下久经战乱,人心思定,真想世道乱的人,还没有那么多。”   “正因为此,大秦才能一直安然无恙,虽不时有地方民众逃亡,但并不足以影响到大秦安危。”   “只是大秦不会选择停下脚步。”   “更不会慢下来!”   “这是为何?”扶苏道。   嵇恒笑了笑,意味深长道:“因为始皇不愿意。”   “啊?”胡亥惊疑出声,费解道:“按你说的,天下都要乱了,始皇为何不愿意?”   “你这分明是在胡诌。”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并没有做过多解释。   他拿起酒壶,小酌了一口。   扶苏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又蹙眉思索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惊变,口干舌燥的颤声道:“是因为扶苏?!”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跟大……长公子有何关系?”胡亥一脸茫然的看向扶苏。   扶苏只觉心中堵得慌。   他双手死死扣住大案的两角,避免让自己神色失态,沉声道:“因为扶苏担不起天下重任,所以始皇选择自己多做一些事,以期许能交给后世君主一个安稳的天下。”   “纵使扶苏十分无能,始皇也没必要这么急切啊?”   “这是为何?”   扶苏不解的看向嵇恒。   嵇恒将酒壶放到案上,意味深长的看向扶苏,扶苏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担心被看出什么,连忙将目光移向一旁,不敢再跟嵇恒对视。   嵇恒冷声道:“原因很简单。”   “因为天不假年!”   话音刚落。   胡亥就豁然起身,拍案怒喝道:“嵇恒。”   “你别太过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别以为自己是将死之人,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了。”   胡亥怒目而视。   嵇恒这分明是在咒始皇死。   扶苏也阴沉着脸。   他们身为人子,岂能无动于衷?   始皇在他们眼中,就是撑起一切的天,绝不容任何人污蔑诅咒。   嵇恒面色如常,淡淡的扫了兄弟二人一眼,镇定道:“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说的有半点问题吗?”   “始皇的身体的确出了问题。”   “也就能活两三年了。”   “不管你们承不承认,愿不愿意接受,这都是事实。”   “正因为天不假年,所以始皇才会显得这么急躁,这么急于求成,甚至是近乎不择手段,因为始皇担心自己亲手创建的大秦,会出现人亡政息的情况,所以才会这么迫切的想在身前将一切事情完成。”   “你们现在需要明白一个道理。”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是任何一个有基本政治常识的帝王,都明白的道理,天下任何事情任何变革,都存在人亡政息的可能。”   “大争之世,天下的变革少吗?”   “但真正坚持下来的又有多少?”   “大多都一世而亡。”   “就算扶苏以忠孝闻名,但政治之事,岂是忠孝能了结的?”   “而且扶苏越安分,始皇越担心会出事。”   “做事也只会越严厉。”   “这几年你们知晓的焚书坑儒,正是始皇眼中,可能让‘政息’出现概率最高的,也是日后最可能发生的,因而处理最为优先,也最为严厉。”   “你们的确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但你们还有时间,可以继续观望,到时你们就会看到,始皇在接下来一两年内,做事会更加急躁,更加急切。”   “始皇不会停下脚步。”   “只会更快!”   “为何?”   “就是因为天不假年!”   “始皇没有那个耐心,更没有那个时间,去稳步推进大秦新政,他只能选择毕其功于一役,用最快的方式,将自己的治政之道,推行到天下。”   “另外。”   “是药三分毒!!!” 第060章 天下苦秦久矣!   “是药三分毒?”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扶苏面色凝重,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嵇恒淡淡道:“字面意思。”   “我且问你们一件事,除始皇之外,大秦历代先王先君,可有服食过丹药?”   胡亥看向扶苏。   他对这些事并不了解。   扶苏眉头一皱,在脑海思索了一番,脸色陡然一变,凝声道:“没有。”   “自扁鹊入秦后,孝公便跟商君一起补齐了秦法,严禁方士巫医等进入秦国。”   “而昭襄先王病重之时,有官员恳请先王服侍丹药,为昭襄先王呵斥,因而直到最终病故,昭襄先王也未曾食用过一粒丹药。”   说着说着,扶苏脸色变了。   嵇恒微微额首,道:“现在知道原因了吧?”   “大秦历代先王先君都明白的道理,始皇又岂会不知?”   “始皇过去视奉商君之法为神圣,若非是到了身体枯竭之时,亦或者染有疑难大疾,又岂会做这饮鸩止渴之事?又岂会轻易的撇开太医,去延揽东海神医?”   “始皇是没得选了!”   胡亥急声道:“不,嵇恒你应该是打听错了,给始皇炼制丹药的不是方士巫医,是东海神医。”   “他们不是方士。”   嵇恒嗤笑一声,道:“所谓的东海神医,不就是齐国方士的另一个名称吗?”   胡亥涨红着脸,努力的想反驳,只是话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他虽少不更事,但并非不通道理。   只是丹药有毒这事,对他内心触动很大。   一时间。   实在难以接受。   四下安静。   初秋的正午,还带着几分燥热,只是在听到嵇恒这番话后,扶苏只觉寒霜破夏,冷的让人发抖,本就沉重的心更是紧缩。   “丹药真的有毒?”扶苏惨白着脸,依旧不敢置信。   嵇恒淡淡道:“对于常人而言,丹药的确有毒,但对始皇而言,丹药是提振精神的神药,只不过是以摧毁身体为代价。”   嵇恒轻叹一声,神色也颇为唏嘘。   他缓缓道:   “始皇的心很大。”   “他有很多事情都想去做。”   “他身为大秦的执掌者,是不能露出半点弱势的,君弱,在这波橘云诡的时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信号。”   “因而就算对丹药有再多不喜。”   “始皇依旧会服用。”   “他需要丹药提振精神,去应付当下的局势。”   “所以你现在该能明白,为什么始皇会变得越来越武断,越来越独断专行了吧?因为时间不等人。”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等着新政推行开。”   “他必须尽可能多的做事。”   “他不会停手!”   “在日后始皇只会越发变本加厉,他要趁着自己还能理政,将日后可能出现的棘手事都处理掉,让后世君主能当个守成之君。”   “哪怕让自身背负千古骂名。”   “虽然放慢脚步,并不能纠正什么,但却能给天下喘口气。”   “只不过始皇不会这么做。”   “非是不能。”   “而是不愿,不想!”   “不过我并不觉得始皇的做法能奏效。”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过犹不及。”   “始皇意图将所有事担在自己身上,就算始皇自己能承受的了,但下面的民众呢?”   “他们可承受不住!”   “这是始皇自己选的路,也是他自己走的。”   “谁也无可指摘。”   “若是行将踏错,或者最终身体支撑不住,功败垂成,以大秦当下的状态,覆灭也将会是必然的。”   “天下亡秦之心不死!”   “而今的大秦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等到那一众老臣死去,大秦真正的动荡,才会逐渐开始显现,只是那时,谁又能来挽天倾呢?始皇透支了天下,也抛弃了天下民心,而这注定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只是大秦承受的住这个代价吗?”   嵇恒长吁一声,将筷子放于袖间,将壶中酒饮尽,朝屋外走去。   他狱中的最后一课已讲完了。   他也算仁至义尽。   大秦的生与死,与他无关了。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   他很想开口,让嵇恒救秦。   但嵇恒说的很清楚,解铃还须系铃人。   大秦的问题,根源在始皇身上,始皇不改变主意,任何人都变不了。   但始皇会改变主意吗?   扶苏想了想,无奈的摇摇头。   不会。   始皇不会改变主意。   始皇是一个孤傲的人,容不得人忤逆,更不容许有人质疑。   自始皇亲政以来,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而今身体越发力衰,更加不会懈怠,只会想着将身前事做好,给后世之君一个相对轻易的环境。   只是那是他的君父啊!   若是可以,他多希望,自己能帮始皇分忧解难,让始皇不用如此操劳。   只是自己有这能力吗?   想到这。   扶苏对自己过往的举止越发懊恼和悔恨。   蓦然间,泪水已盈满了眼眶。   在踏出偏屋那一刻,嵇恒回头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兄弟二人,不由摇了摇头。   “兵安在?膏锋锷。”   “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寂寥。”   简单低语几声,嵇恒毅然的离开了。   他言尽于此。   大秦的问题很多,但最大的问题是始皇。   始皇不改变,大秦想起死回生,无异是痴人说梦,就算一切按始皇预想,日后扶苏上位,再以蒙恬等人辅佐,依旧难镇抚民怨民愤的黔首,天下苦秦久矣,这并非是一句空谈。   而是事实!   坐稳朝堂跟稳住天下,两者难度根本不能比肩。   嵇恒回到自己的牢狱。   安静的坐在地上,将心神完全放空。   他不再想大秦的事。   安心的静等着行刑日期的到来。   这悲恸又漫长的轮回之旅,终于要划下最后的句点了。   另一边。   扶苏攥紧双拳,陷入了深深自责。   而胡亥却已然起身,眼中满是愤怒和疯狂。   他现在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杀人!   要把那些害父皇的方士都杀了。   他快步走到门口,眼中闪过一抹暴戾,朝屋外大吼道:“狱卒,带着兵刃给我滚过来,我现在命令你们,即刻把狱中方士给我全宰了。”   “一个不留!!!” 第061章 天机不可泄露!   扶苏看向怒气冲冲的胡亥,皱眉道:“幼弟,狱中的方士,并非是炼制丹药的方士。”   胡亥浑然不理,冷声道:“像嵇恒说的,都是些方士,有什么不同?徐福等人对父皇炼制毒丹,这些方士难道真的毫不知情?他们知情不报,就该死。”   说完。   胡亥甩袖离了小屋。   扶苏面色变了变,最终长叹一声,跟着出了小屋。   他要跟着去问问,狱中的儒生方士,是否对徐福等人所为知情。   若是知情。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冷峻。   他自认待儒生方士不薄,更屡次因他们惹怒始皇,若儒生方士对此隐瞒不报,这对扶苏而言,打击实在太大。   也太过令人寒心了。   出于本心。   他很希望这些人毫不知情。   兄弟二人朝附近的一间牢狱走去。   最终停在了门口。   扶苏抬头望去,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昔日意气飞扬、仙风道骨的石生,而今已消瘦的不成样子,变成了一个干瘦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的人干,见到扶苏,此人眼珠微微一动,依旧直挺挺的靠在墙壁,如同一尊木雕。   扶苏端详片刻,让狱卒开了门。   他进到狱中,走到了石生近前,淡淡道:“石生,还能认出我是谁吗?”   石生冷冷道:“忘不了,长公子。”   扶苏看着放在一旁,几乎没有动过的餱食,眉头微微一蹙,朝外面狱卒道:“换点稍稀的粟米粥。”   很快。   狱卒捧来一陶罐粟米粥。   石生看了几眼,一句话不说,抓住陶罐两耳,汩汩大口喝了起来。   一旁的胡亥有些烦躁。   他就想不通,大兄干嘛对方士这么好?   这石生是自己不吃,嵇恒都吃得下这些餱食,这方士吃不下?   分明就是假清高!   扶苏问道:“饿吗?”   石生冷哼一声,道:“当然饿了。”   扶苏道:“狱中的饮食的确不太好,我能提供的也有限。”   “你既知当死,那我就请教你几个问题,你若愿实言则说,不愿实言也可不说,如何?”   石生扫了眼四周,一句话未答。   扶苏眉头微皱,问道:“你过去参与过大秦礼典的编纂,笃信阴阳五行之学,更是在去年跟韩终、卢生等外出海外寻仙,我现在只想问一句,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石生抬头望向木窗,沉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扶苏蹙眉,面色一愣,道:“我过去时常去博士学宫,对你们的情况有所了解,尔等二百余名方士术士,三百余名占候、占气、占星与堪舆之士,过去所习经典大体都是诗、书六艺,师从传承也都路径清楚。”   “然避世一段时间,再出来,便开始声称自家有特异之能。”   “方士术士请为陛下祛除暗疾,为帝国祈福禳灾,占候占气占星堪舆之士,则人人都说天机不可预泄,再问便是望天不语。”   “但寻常动辄以仙人或上天代言人自居。”   “尔等既把自己吹嘘的神乎其神,为何在面对具体事情时,就不敢说自家通晓天机了?”   “世上有无仙人,我扶苏并不清楚。”   “但尔等定是装神弄鬼之辈。”   “你就算不答。”   “我心中也有了答案。”   “我再问你,徐福等人出海,拜寻仙人,而后炼制出的丹药,你又知道多少?”   “子云方士虚妄,那又何必多此一问?”石生嗤笑一声。   扶苏眉头紧皱,面露几分愠色。   他对石生已很客气了,然石生不仅不领情,还冷言相对,这让扶苏有些窝火,但他还是耐住性子,道:“石生,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当真什么都不愿说?”   “我扶苏过去可未曾亏欠你半分?”   石生笑而不语。   见状。   胡亥终于憋不住了,怒骂道:“狗彘不食!”   “不说?”   “那就别说了!”   “来人,把这方士的嘴给削了!”   胡亥被石生的蔑视态度,彻底惹怒了,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此时彻底压制不住。   扶苏面露不忍。   但看着石生狷狂的神色,眼中也闪过一抹恼怒,最终径直出了小屋。   一旁狱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苏深吸口气,让心绪稍加平复,冷声道:“照胡亥说的办,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吩咐的,我会亲自告诉陛下。”   说完。   扶苏担心自己心软,也连忙朝一旁走去。   闻言。   石生面色惊变。   他双目惊恐的望着扶苏,似没有想到,扶苏敢这么对自己。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扶苏吗?   扶苏心绪难平。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番残酷不仁的话,会出自自己之口。   扶苏喘息几口,压下心中的不安,快步朝另外牢狱走去,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一切。   胡亥没有跟着离开。   他就双目愤怒的站在狱中,等着狱卒将石生的嘴剐了。   没一会。   狱中传出一道凄厉的惨叫。   听着耳畔的凄厉惨叫,扶苏不安的闭上眼。   他知道。   自己称不上仁了。   恍惚间,不知过了多久,扶苏疲倦的睁开眼,耳边的凄厉惨叫,还在继续,扶苏却诡异的平静下来,他让狱卒打开另一间牢狱,面色冷峻的进到了其中。   这间牢狱同样关着一名方士。   扶苏也没有再客气,直接了当的问道:“我只问你一件事,徐福等人炼制的丹药,是不是真的有毒?”   听着外面的惨嚎,这名方士面色变了又变,他虽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见到长公子面露寒霜,心中大抵猜到了一二,只是这徐福炼制的丹药,他哪知道有没有毒?   他只是一名堪舆之士。   “长长长公子,这这这……”他上牙打着下牙,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你也不肯说吗?”扶苏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这时。   胡亥却面露惊惶的跑了过来。   他有些受不了了。   太过血腥。   他过去没少叫嚣打杀,但都没在自己面前执行,而今亲眼见到,只感觉胸腔一阵翻涌,甚至大口呕吐出来。   整个人不适到极点。   最终。   他实在没撑住,逃一般的溜了。   见到扶苏,胡亥才敢大口喘息,衣襟都已湿透。   良久。   胡亥才惊魂未定道:“大兄,你前面该叫我一起走的,那场景太悚然了。” 第062章 你能改变皇帝?   对于胡亥的埋怨,扶苏只得摇摇头。   他重新看向那名方士,眼中已带有几分不耐烦。   这名方士面露绝望,哀声道:“长公子,我……我真不知道啊,我只是一名堪舆的术士,跟炼丹的方士根本不熟,又怎么可能知晓那么多隐秘之事?”   “公子,我不是不说,是真不知道啊!”   “求公子放过。”   扶苏深深的看着眼前术士,最终点了点头,问道:“你入狱已有一段时间了,对狱中情况应有所了解,那你可知,狱中除了石生,还有何人对炼丹术士有接触?”   这术士思索片刻,迟疑道:“鲁生吧。”   “此人据说是鲁公嫡传子孙,在方士中名望甚高,对各方事情都有了解。”   “炼丹之事,除石生外,狱中就他了。”   “鲁生?”胡亥眉头一皱,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只是一时有些记不起来了。   扶苏微微额首,作揖道:“多谢相告。”   望着扶苏两人离去,这名方士长出口气,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冷汗,整个人被吓得不轻。   他还有几天就要被坑杀了。   但也实不想在临死前,再受一场惨无人道的折磨。   扶苏问了一下狱卒鲁生的牢狱,大步朝鲁生所在牢狱走去。   胡亥则紧跟其后。   只是两人还未走近,就听到了一阵高声:“大哉周公,允文允武;诸侯于鲁,大启尔宇;敬明其德,敬慎威仪;济济多士,克广德心。保彼东方,鲁邦是常。复周公之宇,万民是若!”   扶苏道:“此人还贼心不死。”   “临到死了还惦记着,光复鲁国社稷,传播周公礼制。”   “若非被父皇下狱,恐还逍遥法外。”   “我过去偏听太久了!”   扶苏长叹一声,让狱卒开了门。   鲁生对此毫不理睬。   扶苏道:   “听你念诵《鲁颂》,当为昔年鲁国公族,为何学起了怪力乱神?”   “这跟恢复社稷何干?”   鲁生冷冷一笑,道:“大事谋大道,岂能拘于小节?”   扶苏摇摇头,面色冷峻道:“大事?何为大事?鲁国是为楚所灭,非是为秦灭,大秦灭了楚,未尝不是替你报了仇,你何以要对秦以怨报德?”   “我若没记错,鲁国乃周公一脉,倡礼。”   “你而今却不讲礼了!”   鲁生默然。   扶苏平静的道:“你志在复鲁社稷,我对此无以言说。”   “然大秦灭楚是事实。”   “因而也算是结了一份恩情,我而今只有一事相问,希望鲁生你能如实回答。”   “徐福的丹药是否有毒?!”   “你是听那嵇氏小儿说的吧?”鲁生冷漠而明彻,“这竖子不学无术,只晓胡言乱语,倒真让其蒙对了。”   “不过有毒与否,真有那么重要?”   鲁生嗤笑一声,戏谑的看着扶苏,继续道:“方士所炼金石丹药,的确有不小问题,但对皇帝而言,却是能起到效果。”   “这就足够了!”   “有用相比有毒,你认为哪个更为皇帝看重?”   扶苏脸色一沉。   鲁生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赭衣,浑不在意道:“扶苏,外界都传你是忠孝之人,但你却对始皇帝毫不了解,连我这种人都能看出,一个终日忙碌的急功君王,其体魄定有种种隐疾,你身为长子,整日在其身旁,却浑然不觉。”   “实在是有些好笑。”   “哈哈。”   末了。   鲁生平静的道:“我鲁生不才,年幼之时,遭遇了国破家亡,因而被迫孤身求学,历尽艰辛,才进入了儒家,不过儒家那一套,对我复国并无用处,所以多年之后,我又孤身远游,在齐国海边遇到了一位老方士。”   “在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我看到了踏进各国君主最机密处的路径。”   “所以我学起了方士之术,而且学的很是精通。”   “不过我怎么也没想到,就在我专研方士之术时,大秦竟横扫了天下。”   “更为甚者,还废了分封。”   “于是,为了复国,我只有一条路可走。”   “灭秦!”   “唯有秦灭之后,天下才能回到分封。”   “鲁国才有恢复之机!”   “就算届时鲁国不能复国,我身为周公一脉,能为天下除却这毁灭周礼王道的暴秦,也当是大功一件。”   “而后我游历到了咸阳。”   “我深知皇帝虎狼秉性,盛年劳碌,定会身染隐疾。”   “药石难治之下,定会寻求外医。”   “因而我去结识了一人。”   闻言。   胡亥脸色陡然一变。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何记得鲁生了。   因为有人跟自己提过。   “谁?”一旁扶苏急促问道。   “赵高!”胡亥颤巍的把这两字说了出来。   扶苏猛的看向胡亥。   胡亥低垂着头,不敢跟扶苏对视,目光闪躲道:“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我就记得赵高之前跟我提过,他说替父皇找了几个医术超绝的神医。”   “其中我记得就有……鲁生。”   鲁生看了胡亥几眼,笑着道:“胡亥公子倒是好记性。”   “我结识的那人正是赵高。”   “别看赵高只是个宦官,但他却是少有皇帝能言及隐疾的近臣,因而我选择投其所好,以喜好车马结识了精通车马的赵高,而后又有意无意在赵高面前为盛年劳碌者医治,医效大为有效。”   “最终得了赵高信任,被引荐到始皇跟前。”   “不过皇帝审慎从事,对我并不信任,哪怕我方士之术更高明,他还是选择了曾为大秦国相徐诜的后人徐福。”   “而我被安排去弄什么五德始终说。”   “然皇帝对我这般提防,又有什么用呢?”   “终究还是吃了丹药!”   “哈哈。”   鲁生大笑起来,面露几分畅快。   扶苏面色冰寒,疑惑道:“你为什么会把这些全告诉我?”   “因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鲁生冷笑道:“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但却无可奈何,又无能为力,我鲁生此生注定灭不了秦,但天下欲灭秦者,大有人在。”   “临死之前,能将你们两人拖下水,又何尝不是在为灭秦张目?”   “你们对这现状又能奈何?”   “能改变皇帝?”   鲁生悠然一笑,神色满是得意。 第063章 疲秦之术!   扶苏张了张嘴,还是没话可说。   他说服不了始皇。   始皇既知晓药石之害,却还执意服用,恐早在心中权衡过。   正如嵇恒所言,天下维艰,始皇必须以最强盛的姿态示人,就算药石伤害身躯,始皇也只能如此。   “胡说八道!”胡亥怒而拂袖,指着鲁生的鼻梁,叱骂道:“若是陛下知药石有毒,岂会继续服用?定是你们蒙蔽陛下,说这些药石无害,不若以陛下之英明,岂会废先君之法,服食这些药石?”   “你们好大的胆子!”   鲁生轻蔑的扫了胡亥一眼,嗤笑道:“胡亥公子,你莫要忘了,将我等引荐到宫中的是赵高。”   “赵高乃皇帝近臣,服侍皇帝三十余年,他难道不知大秦严禁方士巫医?然他依旧把我等引荐到了宫中,而且还未受到责罚,其中意味胡亥公子,你难道还察觉不出?”   “皇帝之虎狼身躯,早已非太医能治。”   “唯寄望仙神!”   “我也不妨告诉你们另一件事。”   “尔等真以为世上有那么多离奇谶语?”   “不过是用来疲秦罢了。”   “只是效果却出奇的好,因为皇帝身体出了问题,所以显得很是急切。”   “这几年下来,大秦已不复当初,内忧外患,如一方干柴,遇火即燃,只是始皇的身体,还撑的住扑火吗?”   “哈哈。”   鲁生放肆的大笑出声。   扶苏望着鲁生,似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想起了几年前朝野流传的谶语。   亡秦者胡也!   当时始皇寻问堪舆方士,他们是从何处见到的石刻,如何能证实是上古遗物?   方士却对此笑而不语。   只一句话了事,知道便足以,毋要多问。   此后又有不少谶语出现。   更有方士向始皇讲述‘真人密居密行而长生不死’之道,没多久,始皇就修筑了复道、甬道,将所有宫室车道都遮绝连接了起来。   而今细细想来,顿感蹊跷十足。   这些方士分明就心怀不轨,在察觉到始皇身体欠安后,利用始皇对大秦未来的担忧,假借‘长生不死’、‘寻仙求药’之名,以鬼神之说,去耗费大秦国力、财力、民力,借此实现疲秦,弱秦。   这一刻。   扶苏终于明白嵇恒的一句话。   始皇也是人!   有些事明知是假的,但依旧选择了相信。   始皇不敢赌。   更因自身身体的痼疾,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缥缈的长生、仙药上。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因大秦需要始皇。   始皇不能倒下。   更不能在这困顿之时倒下。   扶苏双拳兀得攥紧,满心的自责跟悔恨。   良久,他才稍显平复,胸膛依旧急促起伏着,咬牙道:“鲁生,尔等炼制的药石,可有医治之法?”   鲁生不屑道:“方士之术,无药可医。”   “就不能逆转?”   “若能逆转,我需给你说这么多?!”鲁生嗤笑道:“你们就别白费心思了,始皇服用药石已有数年,药石早已侵入五脏六腑,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无可救治。”   “这为皇帝拧合的天下终究是要复原的。”   “诸侯制注定复之!”   “大哉周公,允文允武。”   “复周公之宇,万民是若!”   鲁生慷慨激昂。   脸上散发着难以抑制的潮红和狂热。   他仿佛已看到始皇死而地分,天下重复周公之制,诸侯竟皆复辟。   天下大同!!!   扶苏望着慷慨激昂的鲁生,眼中露出一抹难掩的厌恶。   最终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望着扶苏离去的身份,胡亥却有些急了,急忙道:“大兄,此人意图颠覆大秦,更密谋暗害父皇,你就这么视而不见?”   “此人不杀,天理难容!”   扶苏停步。   他木然沉默着,良久才开口道:“鲁生已为朝廷定罪,方才是我等求问,何以再去施以私刑?”   “另外。”   “鲁生,你真以为,凭你们这些方士、儒生、贵族,就能颠覆得了大秦?就能复辟的了旧制?”   “我扶苏明确告诉你们,你们这是在螳臂当车!”   “无道之人,整日想着用下作之法,去颠覆天下,又岂能梦想成真?”   “就算日后大秦真出了问题,也跟你们这些毫无雄风的人无关,就尔等这般宵小鼠辈,注定为天下嗤之以鼻,也注定是在自取灭亡。”   “我扶苏过去狭隘又迂腐,论国论政更是荒谬可笑。”   “但未尝不能改弦更张,反躬自省。”   “我的确差陛下远矣。”   “然大秦有如此多良臣猛将,并非必须如始皇般英明神武,只需压住关东六地即可。”   “只要关中不乱,大秦就不会灭亡。”   “你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鲁生脸上的张狂之色戛然而止。   他木然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当扶苏要走远时,鲁生才开口道:“扶苏,你醒悟的太晚了。”   “你没有皇帝的威望,更没有皇帝的能力跟手腕,不然始皇帝何以用伤残身体的方式,去强行提振精神,去强行清除各种隐忧?”   “你稳不了天下。”   “甚至你连关中都稳不住!”   “可惜我鲁生命不久矣,不然真想亲眼去看看,这诺大的大秦帝国崩裂。”   “那将是何等惊世之盛况啊。”   “嗟乎!哀哉!”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没有再停留。   胡亥不悦的瞪了鲁生几眼,这才十分不情愿的离开。   狱中。   石生凄厉的惨叫还在继续。   牢狱充斥着肃杀气。   过去嬉笑怒骂的儒生、方士,在这时全都一言不发,无一人敢吱声,全都背对着牢门,唯恐为扶苏盯上。   嵇恒神色放松的倚着墙壁,直接无视了外面传来的惨叫。   他早已猜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不过并不在意。   一群将死之人,谁会去在乎?   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对坑杀还有些期待。   他低声道:“还有不到三天。”   “这一世虽都在狱中度过,但也算是衣食无忧,这生活已超出民间太多。”   “只是可怜当世民众,即将迎来一场乱世。”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我又能为之奈何?”   “唉。” 第064章 徐福!   狱中。   胡亥跟扶苏走了一截,开口道:“大兄,现在嵇恒已不会再开讲,我在狱中也呆了快半月了,你帮我跟父皇说一声,把我放出去,这狱中呆的实在是没劲儿。”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点头道:“我会向父皇说的。”   “只是赵高之事,我不会帮了。”   “方才鲁生所说,你也听到了,是赵高帮他进入的宫中。”   “赵高为父皇近臣,不仅没收敛私欲,更借机谄媚讨上,此等为恶行径,实在为人不齿。”   “兄长我说不出口。”   闻言。   胡亥面色微变。   他前面听到鲁生提到赵高就预感不妙。   因而一直有意模糊此事。   但扶苏显然没受到影响,甚至已将始皇食用药石,归咎到赵高曲意逢迎上了。   胡亥面露为难道:“兄长,赵高或许未必对这些知情,他没准就只是见鲁生医术高绝,能医治盛年劳碌者,所以才将其引荐给父皇,并不一定存有坏心。”   “我认为兄长此举欠妥。”   扶苏深深的看了胡亥一眼,凝声道:“幼弟,我知晓你跟赵高亲近,他又一直为你外师,平常教你律令法条,但赵高所犯之事,你当有所耳闻,不仅贪污受贿,更是涉嫌卖官鬻爵。”   “这已犯了‘通钱’‘居官善取’‘不直’等罪。”   “赵高只是一中车府令,官职并不算高,却能涉嫌卖官鬻爵,分明是借了父皇之势。”   “而今又卷入引荐方士,进献药石。”   “这岂能轻饶?”   “大秦以法立国,罪不容赦。”   “相比赵高所犯之罪,嵇恒明显犯罪更小,尚且不为父皇宽恕,何况赵高?”   “恕兄长不能为其求情。”   扶苏断然拒绝。   他其实这段时间一直有犹豫。   但在听完鲁生的话后,当即断了这个心思。   大秦以法立国,他的威望本就不够,再借身份去谋私,恐更难让人信服。   始皇为天下如此操劳,他岂敢再辜负始皇苦心?   当恪守自身,严以律己。   胡亥面露不悦。   他感觉扶苏是在小题大做。   而且这是扶苏之前答应的,现在却食言了。   扶苏道:“此事的确是兄长不对,但兄长也有自己的考虑,赵高为中车府令,过去照管父皇出行车马,而后更身兼符玺令,掌管大秦诏书用玺,这已是身居要职,然作为父皇最为贴近之人,岂能为这般行为不端之人?”   “你或会怨我。”   “但你想过没有,若我向父皇求了情,父皇恩准特赦赵高。”   “朝堂日后该如何安置赵高?”   “官复原职?”   “这岂非视秦律为儿戏?”   “若是废职或免职,亦或者贬黜,赵高过去为父皇近臣,知晓朝堂很多机要,父皇及朝廷岂能放心?”   “若是赵高心生不满,将朝廷机要泄露出去,到时恐引得天下惶惶。”   胡亥脸色微变。   他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些,只是单纯不想让赵高死。   扶苏叹息一声,道:“兄长我正是思虑过这些,所以才不敢妄加求情。”   “赵高之事,让父皇来定夺吧。”   胡亥迟疑片刻,也不再坚持,道:“那就按兄长所言吧。”   听到胡亥松口,扶苏暗松口气,道:“我这就回宫中,向父皇说明情况,让你出去。”   说完。   扶苏迈步朝狱外走去。   在快要走出诏狱时,听着石生的凄厉惨叫,露出一抹不忍之色,道:“杀了吧。”   “让他死的痛快一点。”   而后毅然离开了。   一旁。   胡亥呆立原地。   他望着扶苏远去的身影,对自己这位大兄,第一次感到了陌生。   他很清晰的察觉到。   大兄变了!   以前大兄绝不会说出杀人二字,只会为人求情,但现在不仅不再替人求情,也开始变得冷血无情了。   一时间。   他甚至感到了些许害怕。   狱中惨叫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粘稠的血腥气。   狱中更显幽静。   分明是正午之时,却犹如置身九幽,让人浑身发寒。   扶苏出了诏狱。   他并没有急着回宫,而是去找了徐福。   他要找徐福一问究竟。   片刻之间。   一个黑发红袍竹冠草履的朴实中年,就这么沉静的出现在扶苏面前。   扶苏一言不发,就这么盯着徐福。   徐福神闲气定,离座站着,面色云淡风轻,教人莫测深浅,周身荡漾着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扶苏道:“我过去听闻方士有莫测神通,不知你可否猜到我此行欲为何事?”   徐福坦然道:   “我是方外之士,并不通晓天数。”   “只晓寻仙炼药。”   扶苏冷声道:“那你可知你炼的药石有害?”   徐福平静如常,道:“我是俗身肉胎,只晓模仿仙家手段,药石无害,只会是我炼制不当。”   “仙家?”扶苏目光冰冷,道:“何处的仙家?”   徐福道:“大索之罘(fu)岛。”   “罘岛在何处?”扶苏问。   徐福道:“罘岛乃仙人场所,并无定处。”   “这只是你一家之言,何以为证?”扶苏冷声道。   徐福依旧平静如常,道:“无法求证,仙家神通玄妙,非常人能视,非常人能临。”   “然的确存在。”   扶苏不依不饶道:“但我怎么听说,这些年你为炼求奇药,耗费几多,却并无太多所获,我也听说,你之所为,实是在疲秦、弱秦?”   徐福道:“公子执意不信,言说再多也无用。”   “然药石为真。”   扶苏眉头深深一皱,凝声道:“你为徐诜后人,为何成了方士?”   徐福沉声道:“生逢乱世,感众生疾苦,欲寻仙人指引,为天下安宁,青年之时,于东海遇一老方士,老方士见我赤子真诚,便准我跟随修行,修行二三十载,日常在山中采药,最终因心忧乱世,选择了出世。”   “只是这一出世,便再不能回去。”   “而今回首,方知我过去是在罘岛仙山修行。”   “老方士实为仙人!”   徐福语气宽和,说的煞有其事。   扶苏面色冷峻,不为所动,冷声道:“终究还是一家之言,你入秦已有数载,却始终没寻到罘岛位置,也未曾找到仙人踪迹,所有的话语,都无可论证,何以能服人?”   “药石可证!!!” 第065章 航海世家!   “那些药石,你吃过吗?”扶苏不为所动,只冷冷一笑。   “药成之后,我向来都以身试药。”徐福从容言道:“天下方外之术众多,主要分为占候、占气、占星、堪舆之士及炼药制丹、寻仙访道之士,我徐福并不晓其他方士,在罘岛修行时,也只是于仙山中采药,从不敢妄言其他。”   “长公子为何突然对我发难?”   扶苏目光一冷,死死盯着徐福,最终面色稍缓,道:“我去过诏狱,狱中有人明确说道,方士所炼药石有害。”   “敢问公子是何人污蔑?”徐福皱起了眉头。   扶苏不屑的冷漠一笑,施施然的坐在席上,板着脸一句话不说。   见扶苏板着脸不说话,素来气度娴静的徐福,正色道:“狱中判刑方士并不少,然对我怨恨如此大的,并没有几人。”   “石生!”徐福突兀一声。   扶苏面色冷峻,并无任何异色。   徐福深深一躬,云淡风轻道:“那只可能是鲁生了。”   扶苏瞳孔微微一缩。   徐福轻叹道:“我徐福一心为善,志在天下安宁,不欲卷入是非,过往更不与人争执,只望能寻到罘岛,登临仙山,为陛下采摘仙山圣药,炼制长生之药,为苦难世间开长久太平。”   “然千防万防,终为人察觉。”   “这便是修行吧。”   徐福叹息一声,缓缓道:“公子,或有所不知,我其实知晓鲁生底细。”   “他非方士也。”   “其本名为鲁智文。”   “实乃鲁国公室之后裔。”   闻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前面根本没提及鲁生,徐福是怎么猜到的?   而且对鲁生还这么了解?   徐福淡淡道:“当年从罘岛下来后,我无意间经临一地,那是一处隐秘山谷,谷里建筑有一座颇具气象的宫室,石坊刻着‘鲁宫’两个大字,宫中时常有人出没。”   “我当时初下仙山,不知身在何处,便误入了其中。”   “不意发现竟是一场千余人聚会。”   “主持聚会的正是鲁生。”   “与会的皆是六国老氏族,其中不乏楚国项梁,韩国张良,魏国张耳,赵国臧涂,燕……”就在徐福说的正起劲,似意识到什么,脸色微变,默不作声的垂下头,不再多言,转口道:“这些人当时聚在一起,是在商讨一件大事。”   “即在齐国沿海建造一个秘密营地,以聚拢六国老世族,甚至扬言伺机拿下即墨,为各国老世族复辟根基。”   “我闻之大惊,不欲卷入其中,便匆忙逃走了。”   “并不为外人道也!”   “后续为陛下看重,在各地采撷奇药时,曾私下秘密探寻过,但昔年‘鲁宫’已成废墟,后面听闻张良于博浪沙刺杀陛下,为全国通缉,项梁等人也为各地大索,竟皆沦成丧家之犬,自此就绝了揭示真相的想法。”   “大秦向来主张言之有物。”   “我手中并无实证,也实在难以服众。”   “加之后续鲁生入狱,被判处了坑杀,自以为此事揭过,没曾想,鲁生当年恐是发现了我,所以想趁此中伤于我。”   “以绝陛下的长生之路。”   “心思之毒辣。”   “我徐福实始料未及。”   徐福一脸唏嘘,仿佛对鲁生所为,很是费解怅然。   扶苏面色冷漠,道:“你既知晓鲁生底细,为何知情不报?你说的那理由不够。”   徐福微微摇头,道:“公子你或有不知,鲁生是赵高引荐入宫的,赵高为陛下近臣,我徐福乃方外之士,何以比得过赵高?只是后面赵高因事入狱,但当时鲁生也早就被判刑,因而我未曾再去理会。”   “这的确是我疏忽了。”   “加之,当时陛下让我寻罘岛下落,我心中只顾寻到罘岛,为陛下入仙山采药,并未将此事放心上。”   “岂料竟遭暗算,险为公子憎恶。”   “徐福实在惭愧。”   说完。   徐福飘然的朝扶苏鞠了一躬。   扶苏皱着眉头,对这番话并不信服,但又找不到问题,只得道:“你口口声声说,为陛下求取长生仙药,在这几年更曾数次下海,现在可查明罘岛下落?又准备何时前往?”   徐福正色道:   “立冬潮平时出海。”   “罘岛居无定处,这几个月,都会游荡于东海,不过目下正当大潮之期,海浪猛恶难当,船队无法越海,是故我并未立即出发,加之这次为求得仙人仙药,需表现足够赤诚,因需大量少男少女,业未集齐,恐引得仙人不满,更不敢有任何疏忽懈怠。”   “若公子以为可,徐福纵然身陷鱼腹,也当带路前往。”   扶苏冷冷的看了徐福几眼,最终没有选择再问,径直拂袖离开了。   等扶苏走远,徐福古井不波的脸颊,瞬间耷拉下来,而后更是长舒口气,后背已然湿透。   徐福阴翳着脸,目光阴晴不定,道:“我的那番辩解之言,恐不会为扶苏相信,而金石之药,虽能提振精神,但对身体损耗极大,以始皇这用度,恐支撑不了两年了,我必须尽快脱身。”   “不过也不能急。”   “若是表现过于急躁,恐越发为扶苏怀疑。”   “而今已立秋,距离立冬,没有几月了,只需再熬上几月,便可翩然离场。”   “彼时一旦出海,大秦能耐我何?”   徐福神色自傲。   他的确有这个自信。   当今天下,航海之术,唯徐黄两家。   当年秦相黄景修因不满秦继续推行耕战和刑法,遂辞去丞相至新罗,以避秦之难,黄氏在大秦日渐势衰。   但黄氏逃亡新罗后,航海技术却随之精进。   大秦立国之后,更数次征辟黄氏一族为官,但都被严词拒绝。   而今大秦,朝中并无擅长海航之人,他若是出海,便如鱼入大海,根本无人可制。   随即,徐福眼中也露出一抹不悦,愤然道:“这鲁生差点坏我大事,自己寻死就是,还妄图拉我入水,若非我知晓你底细,恐还真不知该怎么圆说,也多亏扶苏涉世不深,喜怒形于色,虽有意在遮掩,但终究过于稚嫩,不然恐就出事了。”   “近段时间要越发低调了。” 第066章 安国之法!   咸阳宫外。   扶苏直挺挺的站在殿廊。   他虽知晓劝谏多半无果,但还是想尝试一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始皇被药石荼毒。   而且始皇之所以如此,多半还是因他的缘故,想到这,扶苏心中更为自责追悔。   不多时。   一名宦官出来高声宣道:“陛下宣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杂乱思绪,大踏步的进入了殿中。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   对于扶苏的进来,嬴政瘦削脸颊上,没有露出任何喜色,甚至没看扶苏一眼,依旧如往常般,伏案批阅着奏疏。   望着始皇操劳身影,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又恐惊扰了始皇,连忙转过头,死死压住自己的哭声,不想让父皇听到自己的哭声。   殿内的异动,始皇有所察觉。   但并未吭声。   里外三进的大殿良久寂然。   殿外不远的林木中,隐隐传来阵阵鸟鸣,沉沉大殿静如山谷。   身前的漆案上,摊开着一份竹简,嬴政眯着眼睛,持笔看着竹简内容,良久,才在上面落笔。   惜墨如金。   而后嬴政将竹简合上,放置在了一旁,这才抬起头,看向英挺的扶苏,道:“说,甚事?”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   嬴政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从漆案取出一份竹简,道:“若你只为劝朕此事,可以先行退下了,朕没有心思,陪你在国政大事上胡闹。”   “父皇——”突然,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道:“儿臣恳请父皇不要再服食药石了。”   “儿臣全都知道了。”   “儿臣今后什么都愿听父皇的。”   “只求父皇能珍重身体。”   “儿臣不想再看到父皇终日劳累,甚至只能靠服食药石来提振精神。”   “儿臣不愿!”   嬴政手中之笔陡然一顿。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扶苏脸上,最终却是一句话都未说。   殿内只有沙沙风声。   以及扶苏不时的痛哭之声。   见父皇无动于衷,甚至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扶苏心中却更显不安。   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的难眩以伪。   若是自己真有说错,恐早就为父皇呵斥,甚至是斥责了。   而今却莫名的平静。   这让扶苏慌乱的心,更加的瑟瑟发抖。   但也愈发坚定了扶苏的决心,他知道,自己若继续强说,定会惹得始皇震怒,甚至可能再度激怒父皇的歧见,但他实在接受不了,继续见到始皇拖着疲倦憔悴的病体处理政事。   那是他的父皇。   他最为敬畏最为崇敬的父皇!   扶苏颤声道:   “儿臣斗胆请父皇不要再服用方士所炼药石。”   “大秦自从商君变法后,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先祖昭襄先王、孝文王都曾重病卧榻不起,但都始终没有用过方士,而孝文先王更是因此习了一手医术,成了半个医家。”   “大秦立国以来,父皇更曾明令。”   “方士是有用则用,但绝不涉及到治病。”   “大秦对方士的禁令,虽不如往昔森严,然依旧是秦法明令。”   “父皇何以要自废法令?”   “儿臣知晓,父皇乃皇帝,大秦命运皆系于父皇一人之身,父皇不愿引起外界猜疑,所以想用丹药提振精神。”   “但儿臣只想父皇康健。”   “儿臣求父皇不要再服食丹药了。”   “儿臣今后愿以赤足踏遍山川,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请父皇恩准。”   看着已泣不成声的扶苏,嬴政良久无言,最终才淡淡道:“嵇恒又跟你说了什么?”   “父皇——”   嬴政冷冷看着扶苏,道:“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   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他作揖道:“嵇恒这次并未讲太多,但讲的十分露骨,上一次,嵇恒留下了一个问题,就是当今天下,若继续强推秦政秦制,最终何地何势力会最先叛乱。”   “你如何答的?”嬴政漠然道。   扶苏道:“儿臣回答的是楚地,楚系贵族。”   “嵇恒又如何说?”   扶苏道:“嵇恒也认同是楚地,但并不认为是贵族,而认为是黔首。”   “黔首?!”嬴政蹙眉。   扶苏深吸口气,心绪渐渐平静。   他缓缓道:“嵇恒的确说的是黔首,他说,关东六地明面上的贵族这些,的确叫嚣声很大,但这些势力因有一定的家财,并不太可能率先举事,他们的承受能力,远高于现在的叫嚣。”   “天下真正民不聊生的是底层。”   “他们承受能力很低。”   “在各种征收租赋之下,已开始卖妻卖子,甚至是当卖自身,但若还不能活命,未必不敢亡命一博。”   “而真正导致这一切的,其实是朝廷的傲慢。”   “大争之世后,民智初启,天下的官民关系,已发生了变化。”   “然朝廷还浑然不觉。   “依旧视底层为奴隶,为草芥,甚至是牲畜。”   “因而底层的不满情绪,其实早已开始堆积,秦政秦制只是在加剧,等到底层民众彻底生活不下去,到时自会暴起叛乱,而早已窥视良久的关东贵族,也会趁机而动。”   “到时天下恐皆反!”   “在嵇恒看来,而今的大秦,已被架在了火上,就差最后一捧枯草,就能将大秦焚尽。”   说到这。   扶苏顿了一下。   他悄悄看了始皇一眼,始皇脸颊冷峻,并无任何异色。   “官民?”嬴政咀嚼了几下,点头道:“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新意。”   “还有呢?”嬴政问道。   扶苏躬身道:   “嵇恒说大秦的体制也有问题。”   “只设计了中上层。”   “并没考虑过下层,尤其是最底层。”   “他还提到,人心是会变的,李斯丞相在立国后,也渐渐失了本心。”   闻言。   嬴政长长的沉默了,脸色阴沉的可怕。   扶苏低垂着头,干咽了几口唾沫,咬牙继续道:“但在嵇恒眼中,这些都只能算纤芥之疾,真正伤及大秦根本的,其实是……父皇。”   “父皇这些年急于求成,以至索取无度,进而贻害了天下。”   “大秦真正的安国之法……”   “在父皇!” 第067章 谋之长远,其势明矣!   举殿默然无声。   扶苏竭力垂着头,身子不住颤抖着。   自记事以来,他就清楚的知晓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也是绝不能质疑的。   况且。   他对始皇又是那么的敬畏。   他已不敢再说话,在心中更是打定主意,若始皇不逼他说话,就决然不再开口,始皇若要打要骂,也绝不吭声,甚至于他宁愿始皇打自己来消气,这样或许能让始皇舒坦一些。   殿内死寂。   扶苏站在殿内,只感觉呼吸艰难。   然则,他预想的始皇暴怒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始皇的确怒了,但最终并未发作,只是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复下去,只是目光久久的注视着。   良久。   嬴政才漠然道:“你也这般认为吗?”   “儿臣……儿臣不敢。”扶苏声音颤抖的厉害。   “以你的秉性,若是不赞成,根本就不会说出口。”嬴政冷冷一句。   扶苏脸色微变。   直接被吓得长跪在地。   嬴政冷哼道:“矫揉造作,连这点心思都坚定不了,日后还能做大事?”   扶苏脸色一白,却不敢再开口了。   嬴政失望的摇摇头,道:“天下之事,岂是他一落魄贵族能说得清的?”   “他的确有自己的见解。”   “然一统天下该如何治理,此亘古唯有之难题也。”   “何以谓之难题?”   “盖三皇五帝,以及夏商周三代,天下从未有过长达五百余年的动荡大争,在这数百年的动荡年间,天下未曾停过怨怼三代之旧制也,大秦一统天下,为的就是在三代旧制下,除旧立新,力图争出一条新路也。”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此之谓也!”   “然天下动荡杀伐五百余年,血流漂橹,生民涂炭流离,种种弊端,早已尽显光天化日。”   “天下积弊陈苛久矣,但想趟出一条新路,既要免去连绵刀兵震荡,又要免去华夏裂土之患,其中艰难,朝野上下何人不知?若非如此,大秦立国之后岂会革故鼎新?岂会踏上变法图治?岂会毅然抛弃‘法先王’的老路?”   “天下何去何从,岂是竖子能谋?”   “你莫不以为,听了嵇恒几番慷慨陈词,就认为治理天下不过尔尔?”   “天下之事,从来都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朕的威严压力,而是迫在时也,势也。”   “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   “此势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   “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   “天下之势,因时而动,不为外物掌控。”   “你真以为看了一些书籍,知晓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道理,就能治理好国家了?”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朕何尝不知?”   “然天下时势变化无常,人心更是难测,而今朝野尚还有朝气,等到朝堂暮气沉沉之时,就算有心革新,也早已无力回天,你根本就不清楚大秦新政面临着多大的阻力,更不清楚推行秦制的敌人是谁。”   “朕今日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是整个天下!”   “嵇恒是看出了这点,但他不会告诉你。”   “天下所有人都希望朕慢下来。”   “然朕能慢吗?”   “不能!”   “朕慢一步,天下的旧势力就会进十步,朕的身后,除了寥寥几人,再无其他,但旧势力的背后,是有数千年旧制做为支撑,有着华夏这片土地上两三千万民众为集附。”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过去九年,六国贵族黑恶兼并欲图复辟,朝野议论蜂起欲复王道。”   “更兼星象流言、亡秦刻石,刺客迭出,贵族逃匿,凡此等等,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不能使其蔓延成灾,但目下已有风雨如晦之大暗潮催动。”   “大秦是朕创建的。”   “朕不希望天下日后继续分治裂土动荡不朽。”   “更不希望再历数百年杀伐!”   “朕的一些政令,的确不尽人意,但在决策施行之前,谁又能知晓好坏?”   “流水已逝,行舟非地也。”   “再议过往政事,无异楚商之刻舟求剑。”   “不足效法也!”   “朕知道,嵇恒一些言论是正确的,但朕能回头吗?”   “朕回不了头了。”   “也没时间让朕回头了。”   “甚至就算让朕再选一次,朕同样不会去改变主意。”   “那就是朕认为革新天下最好的办法。”   殿中骤然沉寂。   隐隐弥漫一股肃然之气。   扶苏的额头不禁渗出涔涔汗水。   始皇的语势并未太过激烈,然其整体剖析,所具有的深彻,却直击扶苏的魂灵。   他根本无力辩说。   而正如始皇所说,凡此等等,可谓人心莫测,谁又能知晓对错?   谁又敢直言对错?   嬴政重重的喘息一声,继续道:“秦创大业,立制于千秋万世,非乡野市民所能知也。”   “朕问你,江水河水,孰大孰小?”   扶苏眉头一皱,迟疑道:“江亦大,河亦大,儿臣辨不出。”   嬴政道:“两大皆能入海,唯能决之者,长短也。”   闻言。   扶苏一愣。   随即露出恍然之色。   他躬身道:“儿臣明白了,谋之长远,其势明矣!”   嬴政微微额首,深深的看着扶苏,缓缓道:“一时之谋,跟一世之谋,是不一样的,只着眼于眼前,那便只能应付眼前,国家大政亦然,也分轻重,此中也需得做出取舍,朕并不奢求你谋千秋万世,能谋一世便足矣。”   “咳咳。”突然,嬴政胸脯急促的喘息着,猛烈的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   扶苏想近前,但为嬴政阻止。   嬴政长叹一声,蓦然道:“大争之世,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朕所为本就有伤人和,但有些事注定是要去做的,若是一味去寻一个兼容,去换一个海纳,就算被认作仁政,最终也只换了一个虚名。”   “若能以暴君之名,换来千秋万世之制,这未尝不是值得。”   “至少朕认为值!” 第068章 人事之要,政见心界!   闻言。   扶苏不禁泪如泉涌。   更令他感到痛苦和无助的,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分明知晓了很多事,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但又无可奈何,甚至于他若是插手,不仅不能挽回局势,还会让局势更糟。   尤其是始皇躯体日渐消瘦,他作为长子,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让他更为难受。   良久。   嬴政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息下来。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病态的血色,眼中充满了疲倦。   嬴政长吁一声,让自己端正坐着。   他看向一脸担忧的扶苏,心下一热,凝声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吧。”   “父皇,儿臣……”扶苏很想说没有事了,但最终还是张开了口,含泪哽咽道:“父皇,幼弟在狱中已有不短时日,这段时间也十分安分,儿臣认为幼弟已认识到错误,也悔过自新了,望父皇能宽恕幼弟,让幼弟离开诏狱。”   嬴政肃然端坐,沉思了一下,淡淡开口:“准。”   “还有吗?”   扶苏低垂着头,目光有些闪躲,怯声道:“儿臣……儿臣今日在狱中,听闻父皇服用的药石有毒,便去责问了狱中方士,最终儿臣一时情绪失控,下令将一名方士削嘴,最终还命狱卒将其杀之。”   “儿臣有罪,请父皇降罪。”   闻言。   嬴政神色微异。   他上下打量了扶苏几眼,似对扶苏下令杀人,感到有些惊奇跟意外。   嬴政沉思片刻,道:“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不过方士之徒,本就心怀不轨,也早已被判处了死刑,杀之不过是先快,只是你毕竟还是违了法度,等会自己去廷尉府领罪吧。”   “儿臣遵令。”扶苏连忙道。   他知道。   父皇其实并未怪罪。   不然至少也会对他叱骂一番。   心下稍定。   扶苏继续道:“父皇,儿臣知晓此事不当再说,但儿臣心中实在有些不安,恳请父皇,准许儿臣直陈心曲。”   嬴政双眸微阖。   他大致猜到了扶苏要说什么,“想说便说。”   “儿臣遵令。”扶苏恭敬的弯着身子,沉声道:“父皇,儿臣还是想给嵇恒求情。”   “他罪不至死。”   “儿臣知晓,嵇恒此人狷狂倨傲,但的确是个有才之人。”   “儿臣这些年也接触过不少朝臣,然无一人能将天下大势说的这么透彻明白,儿臣知晓,朝臣或是心有疑虑,或是有所保留,但嵇恒的观点看法及论事的角度,跟朝臣相比,却是截然不同。”   “正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儿臣愚笨,过去多为儒生戏弄,虽开始习读《韩非子》《商君书》,但洞察之能非一时能提高。”   “若有嵇恒指点迷津,再辅以朝臣见解,或许能大幅减少看事不明的情况。”   “儿臣不敢奢求让嵇恒为官为吏,但求父皇能饶嵇恒一命。”   “请父皇恩准。”   说完。   扶苏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父皇极大可能不会同意,但他却不得不开口。   嵇恒的着眼点跟朝臣不同,若有嵇恒的观点作为辅助,他的确论学见识不足,却能极大的弥补缺漏。   这对他无疑大有裨益。   嬴政目光阴晴不定,似在心中进行权衡,最终神色变得坚定,毅然道:“不准。”   “父皇。”   “此事毋须再提!”嬴政突兀发作,断然拒绝了。   扶苏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再说。   放在以往,他或许还会力谏,但而今,他已不想再因自己的主张,让始皇伤感动怒了。   只是眼中难掩沮丧和低沉。   嬴政直接无视了。   扶苏道:“父皇,儿臣没有事了。”   嬴政微微额首,拂袖道:“既已无事,那先退下吧,朕还有政事要处理。”   扶苏看着案上堆积的竹简,眼中露出一抹担忧,道:“请父皇珍重身体,不要再服用药石了,父皇的身体实在经不起药石的摧残了,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儿臣只希望父皇能用太医之法,调养一下身体。”   “儿臣好怕!”   嬴政目光一冷,呵斥道:“朕如何做,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下去!”   扶苏紧紧咬住牙关,脚却是生了根一般。   “下去!”嬴政又是一声怒喝。   “儿臣告退。”扶苏当即泄了气,威严的始皇,在他心中是无可抗拒的。   扶苏艰难的朝殿外走去,只是走的很慢,甚至一步一回头,眼中充满着倔强跟委屈。   嬴政埋着头,根本就没在意。   等扶苏彻底离开大殿,嬴政才缓缓抬起头,长吁一声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又何尝不知?”   “但朕又能如何?”   “而今天下暗流涌动,朝堂尚且如履薄冰,朕又岂敢显露颓势?”   “若朕显露颓势为外界所察,只怕会有越来越多宵小出来试探,到时大秦只会越生疲态,一旦被外界察觉到大秦势颓,只怕复辟势力会如闻到腥味的豺狼一般,疯狂的撕咬上来。”   “那时就真要天下大乱了。”   “朕在,还能压制。”   “朕若是倒下,谁又能压制?”   嬴政掌着大案,缓缓站起身子,他举目望向殿外。   目光仿佛飘向了诏狱。   良久。   嬴政才收回思绪,冷声道:“你的确有过人之处,但而今天下事事循着常规与传统,想打破陈规,又哪有那么容易?”   “大秦统筹新治的轴心,的确没有考虑过底层,原因也正如你所说。”   “人心会变!”   “然天下的运行之道首在人事也。”   “人事之要,政见心界!”   “新朝图治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谋划,从一开始就循着常规跟传统,朝臣中或有独具慧眼的长策大略,但在预谋政事上,能跟上这般大跨度步幅的从来都是少数,朝臣跟上尚且这么吃力,何况底下的吏、民?”   “三日后,你就能设身处地的听到,你一心要挽回的底层,对你是何样的态度了。”   “经此一事。”   “你或许就能想明白,为何朕会这么做了。”   嬴政摇摇头,看着小山般的奏疏,重新坐回了席上。   殿内无风却有了几分凉意。 第069章 有嘱!   三日后。   秋风和煦,万物肃杀。   这次的坑杀刑场跟过往一样,定在了咸阳的渭水草滩。   坑杀方士、儒生等消息,在半年之前就已传开,而今城中大量市民翘首等着。   这次来观看刑杀的人很多,咸阳周边的乡、亭、里,都有人在立秋之前往观刑的地点赶。   不过观刑的多为迁徙咸阳的新人,老秦人反倒对此没太多好奇。   然则。   立秋日一大清早,依旧有大批人奔向了草滩。   口音各异的关东移民们,交汇成了驳杂不息的人流,种种议论飞扬不亦乐乎。   刑场虽说设在草滩。   实则是设在渭水河畔一平坦的谷底。   观刑人众站立在两边低矮的上坡,从小山坡一路站到了谷底。   但真正能看到行刑的,实则就前面那些人。   大多都是凑个热闹。   而今日的刑场,跟过往不同,没有刑架木桩,没有赤膊红衣的行刑手,大片人马持刃守在谷地,而此时的谷地内,更有数以千计的士卒在掘坑,一排排土坑相连,大量掘出的新泥堆积在一侧。   散发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站在山坡上的市民,望着数以百计的土坑,心头跳的厉害。   众人悄悄相顾,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草滩的低谷,弥漫着一股怪异,甚至让人感到窒息的气息。   所有人肃然站立,等着刑徒的到场。   御史府,诏狱。   嵇恒等人很早就被唤醒了。   餐食丰盛了不少。   不再是难以下咽的餱食,而是换成了米饼,还好心的配了热汤。   不过狱中并没几人有食欲,不少方士儒生,在吃着米饼时,更是大声痛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   但并无任何作用。   半个时辰不到,就有狱卒进到牢中,给他们戴上厚重的木枷,准确说该叫‘枸椟’或‘桎’,随后一行人陆续被捆上了粗大的黑色绳索‘缧绁(leixie)’,脚上也被一个大铁钳,釱(di)夹住。   这一切的一切都为防止逃跑。   坑杀的刑场,距离诏狱近十里,未免发生意外,所以才做了防范。   狱中一什接着一什的人出去。   嵇恒站在后面。   他的脖子上带着木枷,脚上被铁钳夹着。   不过尚未绑着缧绁。   望着前方一队接一队身穿赭红服的罪犯出去,嵇恒也不由心生感慨:“后世说秦朝残暴,‘赭衣塞路’实是名不虚传,但又有多少人知晓,我们身穿的一袭赭衣,是自己掏钱买的呢?”   嵇恒摇摇头。   秦廷对罪犯可谓精打细算。   若是家中不给提供钱财,就必须通过服役去筹钱。   冬季一套需110钱,夏季55钱。   服役一月,男性发小米两石,女性是一石半,不过最终能到手的,还要扣除口粮,因而他们这批人,虽然在半年前就被判刑了,但判刑后为凑齐这身罪犯制服,都被强制服役了近五个月。   当然他们这些人中,有的人对服役很抵触,整整五个多月都没凑齐,最终官府还是会给一身衣裳。   不过发的是‘舂’(女性)的衣裳。   十分不合身。   嵇恒坐在地上,平静的望着队列。   一念间。   他想起了自己前世做的诗。   韩偓——《有嘱》   谁将覆辙询长策,愿把棼丝属老成。   安石本怀经济意,何妨一起为苍生。   就在嵇恒回首过往时,耳边传来细索脚步声。   一位身穿黑袍的青年,拿着一壶酒出现在嵇恒面前,胡亥看着神色憔悴的嵇恒,神情颇为唏嘘,又看了看前面痛哭流涕,甚至顿步不肯前的方士、儒生,也不由叹息一声。   他把酒壶递给了嵇恒。   沉声道:   “你我也算相识一场。”   “虽然你这脾气我很不喜欢,但也不得不承认,你的确是个有才之人,看人看事十分通透,可惜我救不下你,我大兄前几天为你求情,最终被我父禁足了,估计这大半月都出不来了。”   说到这。   胡亥也很是唏嘘。   他其实出狱后,也想去求情的。   结果还没走到咸阳宫,就听说扶苏被禁足了。   他当即折返了回去。   他可不敢再去触怒始皇,前面就因求情,被始皇扔到了诏狱,那时始皇明显正在气头上,再去求情,保不齐又给扔进去了,他几乎没做太多思考,直接就放弃了。   他眼下也就能给嵇恒送壶酒了。   嵇恒看了胡亥几眼,伸手将酒壶接下。   汩汩痛饮了几口。   胡亥看了几眼四周,还是有些不死心,低声道:“嵇恒,你马上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给我出个主意,就把赵高救一下。”   “我不想他死。”   闻言。   嵇恒面色如常,大口喝着酒,等将一壶酒喝完,才淡淡道:“我前面说过,我的讲课已结束了,想让我出主意,那是另外的价钱。”   “一壶酒不够!”   胡亥脸一黑,不悦道:“嵇恒,你有点太过分了,你从我这敲去多少酒了?结果你讲的又是什么?全是些大而空的话,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让你给我出个主意,你就这般态度?”   “你不要不识好歹!”   胡亥怒目而视。   嵇恒将酒壶放在地上,径直朝前走去,至于胡亥,他直接无视了。   胡亥面色一僵。   他此刻真的是要气炸了。   嵇恒欺他太甚!   只是看到嵇恒被绑上缧绁,胡亥当即就泄了气。   嵇恒都要死了,那会理会自己?   他这分明是有恃无恐。   胡亥没有再开口,就这么看着嵇恒被狱卒带走,等到嵇恒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感叹道:“这世上太聪明也不见得是好事,嵇恒就很聪明,还是难逃一死,可惜,他虽对大秦的情况有所了解,但还是给不出解决之法。”   “不过现在赵高救不出来,我却是不知该做什么了?”   胡亥摇摇头。   他并不想去看嵇恒被行刑,看着脚底的酒壶,一脚就这么踢开了,转身朝宫中走去。   嵇恒对他而言,就一匆匆过客。   嵇恒等人的队列并不快,不过刚押出诏狱,就引得了城中瞩目。   城中很安静。   但弥散着一股异样情绪。   嵇恒低垂着头,无心去理会外界的杂说。   但窃窃私语还是入了耳。 第070章 富、贵!   “皇帝好心,要在杀了这些人犯后,就地埋葬哩。”   “一人一座墓,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哪会给一座墓啊,就一个土坑,埋进去就填平了,他们这些人犯,配什么‘哀荣’?!”   “……”   听着四周的私语。   嵇恒目光微动,商鞅变法之后,秦人的生老病死,都在秦律规定下。   唯有拥有爵位的人死后才能享有‘哀荣’。   《商君书》规定,不能参战的勤杂人员‘小夫’(簪袅)死后,可以在墓上栽一棵树,从这级开始,直到大夫,每高一级就可多栽一棵树,这种‘哀荣’对平民而言,是格外荣耀的。   像武安君白起,他的陵墓足以比得上一个后世公园。   但爵位在簪袅之下的,上造就只能有一个小土包,加一块石碑,而公士就一小土包。   至于没爵位的更是没资格立墓。   只能挖个坑一埋了事。   这套‘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的规矩,正是从商鞅变法开始确立起来的。   大秦将‘贵’‘富’分的很开。   而这也渐渐成为日后贵族跟豪强之间的划分。   唯有有爵位的人,才能享受常人无法得到的荣耀,而没有爵位的人,就算再富有,也不能显贵。   汉朝刘邦也因此立下‘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   依循的就是这个规矩。   听到四周传来的私语,不少方士儒生都脸色苍白,紧咬着牙关不说话,更是羞恼的垂着头,神色异常的哀伤绝望。   但又夹杂着滔天的悲愤。   他们自是对大秦这套规矩很是不满。   他们是方士、儒生、贵族,都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岂能跟低贱黔首、隶臣、奴隶死后一个样?   四周有儒生不岔,高声的呼喊了几句‘天下苦秦久矣’、‘暴秦人人得而诛之’、‘大秦这是自绝于文明,自绝于天理’。   不过并未在四周引起多少动静。   只招来一堆唾沫。   嵇恒站在队列末端,步伐并不快。   他听到人群有人问,他们这些人犯了什么罪。   有人说是犯上作乱,还有人说妄议朝政,诽谤秦政,不过这些回答,都引来四周一致认同,路上围观的人,都认为该杀。   听着四周的数落、叱骂,以及羞辱,嵇恒只是微微蹙眉,眼中露出一抹解脱。   他本有着负罪感。   他其实理应为世间做一些事,去做一些改变,最终却选择了避退,也选择了沉寂,而今听到耳边震耳欲聋的叫骂声,他的心中却难得的感到了一丝安宁。   仿佛得到了一些安抚。   他抬起头。   目光遥遥的望向咸阳宫。   隐隐间,他似对上了一双冷漠的双眼。   这人像是一柄泠然的剑,永远闪烁着寒光,不到断折一刻,永不会隐去光芒,也永不会停下前进的步伐。   他就这么站在哪里。   冷眼的俯视着嵇恒,眸间带着几分嘲弄,似在对着嵇恒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看重的底层……”   “永远这般愚蠢,又永远这般愤慨。”   “他们不会主动求变,唯有强权,才能让他们做出变化。”   “是你错了!”   嵇恒默然无声。   他看着诅咒自己的秦人,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错了吗?   他从不这么认为。   自古以来,华夏的子民,都被统治者称作最愚。   因为他们最好骗。   只需给些小恩小惠,就能轻易让他们调转方向,甚至是主动背叛,这个情况从古至今,一直在不断发生,还会不断出现,不管天下如何变,不管有人是说的天花乱坠,还是说的很有理,底层民众依旧还是那么‘愚’。   但他对此已不认可。   历经十世,他曾怒骂过底层,也曾认可过愚民说法。   历来民最愚,但实最难欺。   底层民众想的没那么多,他们不在乎变得什么法,也不在乎君主是否雄才大略,他们在乎的只有一个,就是在上面领导下,日子是不是过的一天比一天好,是不是付出更多的劳动,就会收获更多的钱粮。   若是不是。   只要身边有更好的选择,他们就会毅然选择抛弃。   这就是人性。   最质朴但又最冷漠无情的人性。   不为民,终会为民所弃。   大秦之所以能横扫六合,的确是因商鞅变法,但更为准确的是,秦人给秦国卖命,是真能飞黄腾达。   这才是真因。   并非是商鞅算计了人性。   但商鞅之法只能强国,并不能治国。   沿袭旧路,注定出事。   嵇恒缓缓收回目光,他们的队列已走出城中,四周的聒杂声,也明显变小不少。   “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我没有错。”   “我只是没有做到过!”   嵇恒暗暗握紧了拳头,最终攥紧的拳头松开了,唯留下一道沉闷的叹气。   四百余人的队列,在此时化为了一道赭色长龙,朝着渭水草滩行进,他们这行人走的速度不快,但距离行刑的午时还有很长时间,因而随行的狱卒并未急着催促。   然队列中已渐渐传出了哭嚎声。   临死之际,终于有人支撑不住,心神崩溃了。   前面被秦人叱骂,为四方唾弃数落,他们只是心头愤懑,但也并未真的崩溃,而今离了围观人群,径直走在宽敞大道上,却是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害怕,直接痛哭出声。   嵇恒看着一旁的儒生,颇为无语的摇摇头。   在狱中愤世嫉俗,骂天骂地,到头真要死了,却陡然怕了。   实是有些可笑。   不过就算方士、儒生哭哭啼啼,也没能让队列停下,午时之前,他们这些人,终究还是被押到了刑场。   小山坡两侧,早已等候多时的围观人群,望着眼前这一大片,衣衫不整又面容枯槁的犯人,却是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张目翘首望着,不时还有人伸出手指指点点。   这时。   不知何时搭建的土台,两排突有号角齐鸣。   一阵呜咽声响彻草滩。   午时已到!   嵇恒站在一土坑前,缓缓闭上了眼。   他只觉如释重负。   甚至他都想主动跳进土坑,早点结束这惨淡的一世。   人间太苦,下辈子…… 第071章 蝴蝶不见庄周醒!   号角声落下。   紧接着台角的司刑官员长喊一声:“主刑大臣到——”   御史大夫冯劫,御史德走到了台前。   两人平静的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刑场,最终由御史德宣诵这次的决刑书。   御史德的声音很冷冽,不带丝毫情绪色彩,如同铁硬的石工锤,一锤接着一锤的,将决刑书铿锵有力的宣读出来。   “大秦皇帝诏:查方士、儒生、六国贵族共计四百六十七名,无视大秦新政之利,不思国家善待之恩,以古非今,借古讽今,攻讦新政,散布谣言,图谋复辟三代旧制。”   “此等无法,无天,无君,无国之徒,唯奉自家私念为至高,毫无礼义廉耻,不思时势之变,不思民众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朝鼓噪分封制,在野勾连六国余孽,既不奉公,更不守法,君臣人伦之道尽皆沦丧。”   “如此罪行,罪不可赦!”   “为禁以文乱法之恶风,为禁复辟阴谋之得逞,对所有触犯法律之人犯处坑杀之刑!”   “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   “大秦始皇帝三十五年秋!”   御史德的声音,如一声声惊雷,震荡着整个草滩。   四周围观的民众小声私语着,十有八九都喊‘杀得好、该杀’,‘自作孽,不可活’,‘该这些人被杀’等等。   如此形形色色的言论,也让一旁的关东之人,面色有些难看,却也不敢发作。   嵇恒挺身而立。   他的坑位十分的靠里,听不清这些驳杂言论。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远处微陡的小山坡上,有穿着粗麻布衣的,也有穿锦衣长袍的,不过看不太清,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不太可能遇到过去熟识的人。   韩信、田安这些人早就逃了。   不可能回来。   嵇氏族中跟他亲近的人,在他被抓入狱后,也遭到了牵连,俱发北河修长城去了。   嵇氏现在族中的人跟他都不熟。   “行刑!”御史大夫冯劫高喝一声。   嵇恒身后的狱卒,就将他们脚下的脚钳,以及脖子上的木枷解开了,不过身子依旧绑着缧绁,而后狱卒用力一推,数以百计的犯人,就这么被推到了深挖的土坑中。   泥土开始飞扬。   四周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嵇恒昂着头摊在坑中,虽感觉身下的土质有些奇怪,但也并未多想,很是坦然的闭上眼,既不吼,也不叫,就这么感受着泥土加身,最终身子被尽数掩埋。   嵇恒这般安静的终是少数。   草滩的坑穴中,破口大骂的不在少数,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中气十足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也越发的有气无力,甚至是语气都夹杂着几分颤音跟恐惧。   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化为了沉寂。   没有了任何声息。   在一旁的低矮山坡上,一中年男子跟一年青目睹了整个坑杀过程,心有悸悸然,面色很是惨淡。   “方士和儒生再也不能说话了吗?”   “是这些方士跟儒生不能说话了,然,有人会替他们说话的。”中年男子看着面色发白的青年,笑着道:“害怕了?”   “不怕!”   “不怕就好,以后该秦人怕了。”   “好。”   “幽幽晦冥,火以焚阴,郡县无道,天下失国,唯灾唯劫,尽在嬴秦。”   “始皇帝死而地分……”   缥缈而又低沉的声音,在山坡中传出,只是声音很细微,并不为四周察觉。   随着坑刑的结束,刑场之内再无任何异声,四周围观之人开始陆续离开,这时冯劫才下令,再给这些被坑杀之人添几抔土。   一切做完,四周已无多少人影。   唯有阵阵秋风袭来,在这片草滩上,形成阵阵呜咽之声。   声音十分的惊悚瘆人。   ……   日暮时分。   咸阳西城的一间屋舍内。   一个浑身脏兮的青年,费力的抬起眼皮。   屋中的光照并不明亮。   也不刺眼。   甚至还略显暗沉。   嵇恒下意识晃了晃头,发须上抖落出大片沙土。   他木然的望向四周,后世的一切家具都没见,唯是那古色但不古香的陈设。   他伸手从脸上扣下一片沙土,并没有想象的沉重,甚至略显有些轻飘,他用手微微一撮,却是瞬间化为了细沙。   嵇恒苦笑一声。   他知道自己并未死了。   “唉。”   “百年一梦,一梦百年,渭水百年又秋风。”   “秋风秋雨愁煞人,警世钟鸣,猛回头,蝴蝶不见庄周醒。”   “这次终究还是没能免闲。”   嵇恒轻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等嵇恒再睁开眼,眼前已多出了一个脑袋。   “嵇恒,没想到吧。”   “你没死!”   胡亥神色激动的说着,最终更是啧啧称奇,道:“我前面都以为你死定了,甚至都没去看你被处刑,结果你不仅没死,还被救了回来,看来我大兄前面的求情还是有用的。”   “至少让你捡回来一条命。”   “我刚才问了下。”   “你被处刑的位置相对靠里,地势又偏低,居高临下看去,会误认为你的坑穴很深,实则比其他人浅不少,下面还用粗布撑着,也就是说,下面其实是镂空的。”   胡亥饶有兴趣的看着嵇恒。   他其实压根就没想过嵇恒能活下来。   而且还费了这么大力气。   嵇恒面色平静。   对胡亥所说,并没什么说法。   他当时其实感觉到身下有异样,只是后面被沙土压晕了。   等醒来已到了这里。   见嵇恒这么平淡,胡亥眉头一皱,疑惑道:“你对活着怎么一点都不兴奋?”   “四百多人就你一人活下来了。”   “跟你一起处刑的方士儒生,可是真被活埋了,我听回来的那些人说,那些人死前叫声可谓无比凄惨。”   “哀嚎数里可闻。”   “你就没有一丁点庆幸?”   胡亥仔细的打量着嵇恒,试图从嵇恒脸上看出几分喜悦,但最终并没有看到。   胡亥嘴角一抽。   他越发感觉嵇恒性情有问题。   劫后余生,这么惊心动魄的事,竟然无一点反应。   这属实太夸张了。   最终。   胡亥还是没忍住,再度问道:“你难道就一点都不激动?”   “你可是没死?!” 第072章 本一布衣!   “生死都是命,有什么值得言说的?”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   胡亥在屋中走了几步,似在酝酿话术,最终只得冷哼一声,道:“你这人一肚子歪理,我说不过你。”   “不过你也莫得意。”   “你现在是一个死了之人。”   “我父虽将你保下了,但在外界人眼中,你已是一个死人。”   “因而这段时间,你是不能出去的,院子四周,也会有人秘密盯着你。”   “你莫要惹事。”   胡亥出声叮嘱了几声。   嵇恒没有回应。   只是扒拉着头上身上的沙土。   见状。   胡亥眼露不悦,冷笑道:“你现在已不在狱中,过去那些酒肉,你就别想了。”   “不可能了。”   “虽然会有人给你送食,但绝不可能出现酒肉。”   “你将就着吃吧。”   “也就在狱中,我同情你,不然就你的地位,就没可能吃到牛羊肉,更不可能喝到酒。”   说到这。   胡亥面露一抹傲气。   嵇恒这么有才的人,还不得仰自己鼻息?   不然他甚至可以断嵇恒口粮。   嵇恒想在咸阳生活,也必须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然则。   嵇恒态度依旧冰冷,只是简单点了点头,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你可以走了,我有我的规矩,没有酒一切休谈,至于吃穿用度,我并不太在意,粳米鱼肉也好,树皮草根也罢,不过都为填饱肚子。”   “只要想活命,办法总比困难多。”   “若真无路可走……”   嵇恒话语一顿,在胡亥身上停顿几息,最终笑着摇了摇头。   胡亥面色一僵。   不由露出一抹尴尬之色。   他自然是听出了嵇恒口中的深意。   嵇恒的才能,他还是认的。   而且嵇恒对天下形势,看的十分透彻,虽没有明确给出解决之法,但却直言大秦之疾在始皇。   始皇自不可能轻易做出转变。   然嵇恒却可以。   他若是调头反秦,甚至都称不上是调头,嵇恒本就是六国之人,以嵇恒之才华,只要逃出咸阳,无疑是虎归山林,不知会在天下搅出多少事端。   一时间。   胡亥心中有些发毛。   他轻咳一声,连忙道:“酒肉虽不能保证,但日常饮食还是有的。”   “这你大可放心。”   “不过,你能不能对我客气一点?”   “我再怎么说,也算你半个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对我?”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道:“救我的不是你,是你父,他其实并不想救我。”   “不管想不想,终究是救了。”胡亥急道。   嵇恒不置可否,缓缓道:“我‘死’了,只是没‘死透’。”   “在世人眼中,我嵇恒已是一个死人。”   “而这正是你父想要的。”   “我之所以活,并非是他想救我,而是他需要‘我’这种人存在,‘我’是可以被替代的,只不过因为我过去的身份,他并不希望,‘嵇恒’继续活着,因而我最终被‘坑杀’了。”   “我现在的活着。”   “是以一个‘死人’的身份。”   “而嵇恒是死了!”   胡亥皱了皱眉。   他感觉嵇恒这番话很绕。   不过他大致听明白了,父皇救的是有远识的‘嵇恒’,非是过去那个燕国贵族‘嵇恒’。   因而燕国贵族嵇恒必须死。   但那个有远识的‘嵇恒’可以活。   嵇恒站起身,将赭衣上的沙土,彻底抖落干净。   随后扭了扭脖子脚踝,今天被木枷跟铁钳,捁了足足几个时辰,不少接触处都被磨破了皮。   等身上沙土清理的差不多,嵇恒举目望向了屋外。   似在等着什么。   胡亥顺着嵇恒的目光朝屋外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不禁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等人。”   “等谁?”   话一刚说出口,胡亥似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凝声道:“你在等我父?”   嵇恒没有回应。   胡亥眉头紧皱,他拘谨的看了看屋外,心中有些不安道:“你这是不是想错了?我父的确救了你,但不可能来看你的,你们之间身份地位悬殊很大……很大。”   胡亥觉得嵇恒有些太高看自己了。   如果父皇真看重嵇恒,又岂会将大兄禁足?   嵇恒在狱中讲课数次,父皇也就去过一次,而且从不主动过问,世上有这种重视情况?   只是嵇恒这煞有其事的模样,让胡亥心中有些打鼓,也有些不敢确定,他不是赵高,猜不透始皇的心思。   而且始皇的确下令救下了嵇恒。   胡亥盯着屋外看了一阵,丝毫没听到外面有动静,撇嘴道:“你这次恐是说错了,我父一天日理万机的,哪有心思来见你,留你,充其量就是惜才,也仅此而已。”   “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见嵇恒没理睬,胡亥自讨个没趣。   他没有继续在这待着,跟嵇恒吩咐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   便有几名士卒进来。   这是给嵇恒准备的餐食,还有两套粗布麻衣。   嵇恒淡淡的看了几眼,而后把目光停在粗布麻衣上,低声道:“布衣卿相?”   最终。   他还是摇了摇头。   嵇恒收回目光,淡淡道:“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入仕非我意。”   他而今已调整了心态,既然死不掉,那就顺势而为。   不过不会再去出仕。   过去的九世,让他深刻认识到一个道理。   一旦入了局,便半点不由人。   他现在对大秦有一个通彻认知,加之有九世经验在身,他自信能凭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天下。   他径直走到门口,而后坐在门槛上。   静静感受着秋风拂面。   他在等。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那人一定会来。   亦如对方知道自己在等他。   他们虽未见过面,却好似已交谈过许多次。   枯坐一宿。   嵇恒最终并没有等到。   他皱了皱眉,似意识到什么,眉宇舒展开来,心态也放松下来。   他的心态前面还是发生了变化。   多了几分急切。   嵇恒轻笑一声,信步进到屋中,不再在意有人来否,没有去洗漱,穿着那身赭衣,直接躺在榻上,和衣睡去。   他就一懒散闲人,何故忧心天下事?   不若放下。 第073章 相见!   三日后。   已是到了日暮。   秋风习习,嵇恒坐在木桩上,抬头望着漫天星辰。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星空了。   繁星满天。   嵇恒在坐了一阵后,直接躺在铺地席子上。   这几天,嵇恒如上一世般,重新恢复到田园生活,在院中种了点葵菜跟小葱。   葵跟葱在秦都属于五菜。   四季都能种。   他没有出过院门,有所需求,都直接朝外门吩咐一声,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将所需东西送来,他所需的东西并不昂贵,也并不稀缺,都是些民间寻常之物。   三天里。   嵇恒已开始自己生火煮饭。   颇为怡然自乐。   浑然忘却了自己还处于监视中。   “啪”!   嵇恒猛的一拍,拍死几只正吮吸的细蚊,掌间瞬间沾上猩红鲜血。   他放在鼻尖嗅了嗅,有些厌恶的用手掌抓起一把土,双手用力的搓了搓,将掌间的腥味遮盖住。   随后。   他继续仰头望着星空。   心绪格外安宁。   他看了一会,却在心中想着,有空当去寻点艾草,不然整日蚊虫叮咬,实在有些不胜其烦。   甚至于。   他都想去弄个香炉。   烧香驱蚊。   或者是挂一个装有薄荷、艾草的香囊。   就在嵇恒遐想之时,四周响起了沙沙风声,又好似夹杂着一阵脚步声,听得并不是很真切。   咯吱。   就在嵇恒拿着藤条慵懒驱蚊时,他的屋门悄然被打开了,动作很轻微,但在寂静的环境下,却是听得异常清晰,然嵇恒没有任何动作,依旧平躺在凉席上。   几个眨眼间。   一道人影就出现在嵇恒面前。   这人身穿一袭常服,准确该叫做‘袀玄’。   这是一套全黑色的深衣。   完全符合秦尚水德、尚黑色的要求。   式样十分简洁。   天下一统之后,嬴政事事求新求变,就连自己的衣服都要跟前人不一样。   周天子着衮冕。   他代之的是简洁得多的‘袀玄’。   秦以战国即天子位,灭去礼学,郊祀之服皆以袀玄。   这种式样的袀玄服,是嬴政出于提高办公效率,专门命人设计出来的。   相对于衮冕的神秘威严,且浑身散发着文化气息,始皇设计的袀玄显然更为宽松便捷。   嵇恒淡淡的扫了一眼,并没有起身,道:“来者即是客,四周有树桩跟草席,若是不嫌弃,可自便入座。”   “我一身死之人,就不行那虚礼了。”   嬴政平静的审视着嵇恒,并未说什么。   两人对此是心知肚明。   嵇恒起初并未在意‘季公子’的身份,只是在第二次讲到叔鲜与管、叔度于蔡时,他陡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周秦跟后世的伯仲叔季不同,后世伯仲叔季后还能加,而周秦不是。   伯为长,仲为次,季为幺。   这是定死的。   至于叔,凡是仲之后,季之前都为叔。   若是本被称为季子的第四子,其父后面又生有第五子,第四子自动升为叔,第五子获得季,以此往后延。   他起初并不敢确定。   直到‘伯秦’出现,及兄弟两对秦的执念,这才让嵇恒肯定了念头。   “先生在看什么?”嬴政抬头,也望向了天空。   嵇恒道:   “哀吾生之须臾。”   “星空浩瀚无垠,人之一生,跟天地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   “蜉蝣朝生暮死,人又何尝不是?”   嬴政微微额首,平静道:“生死乃天数,能为之奈何?”   “世人皆望寿过南山,可曾真有人寿过?”   “逝者如斯。”   “三皇五帝,吕尚周公,尚不能常驻世间,何况已是残破之身?”   “唯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如此不枉残生。”   四下寂静。   嵇恒跟嬴政都未再开口。   两人一卧席,一长身而立,四目相视着。   皎洁银辉下,嵇恒看到眼前之人,虽只有四十几岁,两鬓却已斑白,传闻中伟岸的身躯,也略显肩背佝偻。   “功业之寿……”嵇恒轻叹一声。   嬴政负手而立,抬头正视着皎洁清月,开口道:“我在半月前,曾到过诏狱,听到你讲‘周秦间为天地大变局’,我若没猜错,你当时并未说全,我想请先生将那番话说完。”   嵇恒端然坐立。   他对此并不感意外。   扶苏胡亥听不出有遗漏,但嬴政又岂会听不出。   “可以。”嵇恒简短一声,缓缓道:“前面那部分就不多言了,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一时亦难聚变,于是先从下者起……”   “日后或可开布衣将相之例。”   “而兼并之力尚在有国者,天方借其力以成混一,故不能一旦扫除之,使匹夫而有天下也。”   嬴政眉头微皱,道:“匹夫而有天下,你对底层之人,有这么高的评价?”   嵇恒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的评价。”   “这是天下之势!”   “匹夫不一定是指头缠黑布的黔首。”   “而是那些落魄的旧贵族,或者家中有过仕途的豪强。”   “夏商太过遥远,姑且不远述也。”   “天下之势,向来明了。”   “周平王之前,周天子得势,垂拱而治天下。”   “周平王迁都之后,周天子失势,诸侯大兴,天下进入争霸阶段。”   “争霸阶段,卿大夫势大。”   “然随着田氏代齐及三家分晋,卿大夫日渐失权,百家争鸣之下,士大夫开始崛起。”   “在各诸侯的变法之下,士大夫权势达到顶峰。”   “随着秦一统,集权中央,曾经挥斥方遒的士大夫,也彻底失势,而今天下,大秦推出的家门阀阅,并未得到天下认可,因而权势只会进一步向下传导。”   “‘士’为贵族的最底层。”   “士之下。”   “自然就是匹夫了。”   “若是匹夫也终结不了这场大变局。”   “就会继续向下传导。”   “到时或会是乞丐、亡人、隶臣等掌天下。”   “若是还不能确立最终秩序。”   “或许历史就会继续循环,直到有人结束这场乱局。”   “不过据我推测,若是自上而下,历经所有阶层,依旧不能结束,或许就算天下有反复,也不会再自上而下,而是会变成自下而上。”   “但未来之事,谁又说得准?”   “我也不知。”   “只是无聊时的妄加推衍罢了。” 第074章 君君臣臣/宁有种乎!   “你眼中的变局真能结束?”嬴政冷冽的看着嵇恒,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嵇恒轻轻叹息一声,坐正身子肃然道:“能。”   “但过程或许会很艰难。”   “甚至是残忍。”   “我个人是希望这场变局早日结束,如此,华夏也能少些杀伐动荡,若是这场变局迟迟结束不了,华夏恐会陷入长久动乱,就算时有圣君明君治世,也仅能维持十几或几十年太平。”   “民生艰苦!”   “不过就算日后天下更迭,也不会归复三代模样了。”   “为何?”嬴政好奇道。   “因为你这些年的所为。”嵇恒缓缓站起身子,眼中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嬴政蹙眉。   嵇恒倏忽淡淡一笑,道:“大秦这些年,收天下之兵,毁关东城郭,虽没有彻底清灭掉旧贵族,但无形间却将昔日贵族跟黔首间的差距抹去了大半。”   “固然你本意为固关中而守天下。”   “然在不经意间,也清理掉了底层前面的旧势力,给了底层爬上来的机会。”   “而今的底层缺乏远见,一旦得势,势必志得意猖,因而他们会最先乱,最终也会被豪强贵族窃取。”   “正如我之前对扶苏讲的。”   “一旦底层发出第一声呐喊,天下过去的观念就行不通了。”   “我承认,想改变一个人陈腐思想的生存方式、环境和习惯,无疑是无比艰难的事。”   “底层人向来最为市侩。”   “他们往常是不敢率先发声的,但只要有第一个人发声,有了这从无到有的突破,从今之后,底层人就会如嗅到腥味的野兽,再也抑制不住了。”   “以现在天下的形式推断,只要大变局不结束,天下将会开始不断往复。”   “即君君臣臣跟宁有种乎!”   嬴政骤然正色。   这些年,为巩固天下削弱关东,他收天下之兵、毁关东城郭,为的就是防患六国复起。   没有兵械之利,没有城郭阻拦,就算六国复辟,大秦也能轻易扫灭,而正如嵇恒所说,他的这些举动,无形中也缩小了贵族跟底层匹夫的差距。   让他们得以有机会窥视天下。   嬴政微微皱眉,语调依旧很沉着,道:“你理想中变局结束是何模样?”   嵇恒沉吟片刻,凝声道:“我起初认为是墨家的理想状态,但后来,我抛弃了这个观念,人人为圣,终究过于异想天开,也太低估了人性,只要是人制,就注定实现不了绝对公平。”   “这场千古变局之下。”   “至少要实现以人为本,衣食无忧。”   “更进一步,或许车水马龙才能算国泰民安,人来人往才算做岁月静好,花团锦簇才称得上人间烟火。”   “不过这些都太过遥远。”   “结束关中跟关东的文化体制冲突,才是当下最亟需解决的事。”   “不然天下距大乱也就时间早晚。”   嬴政眼帘一垂,默然片刻,平静中带着几分肃杀,道:“天下有无变局尚且二说,我现在只想知晓一事,扶苏能稳住这个天下吗?”   嵇恒利落的摇了摇头。   “理由。”   嵇恒轻笑一声,在院中走动道:“扶苏有改变之心,但他没这个能力,也缺乏相应手腕。”   “就算你替他料理了朝堂,让李斯退隐,任蒙恬为相,以扶苏之能,顶多固守关中,但他并不懂治理之道。”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他不懂这个道理。”   “看不清利益纠葛,又岂能操纵全局?”   “最多当个糊墙匠。”   “扶苏的心性过于纯良,在他眼中,非黑即白,非好即坏,这种心性,放在太平之时,是一名不错的守成之君,但在风雨飘零、暗流动荡的当下,这种性格坐不稳天下。”   “治国之道从不在乎好坏与否。”   “只注重有用与否。”   “有用则用,无用则黜。”   “扶苏现在连好坏都分不清,又怎能期望更细分的有用与否?”   “关中的确有城池之险、有兵械之利,但有时候毁灭帝国的,不一定就来自外界,也有可能出自帝国自身。”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感喟道:“你对扶苏了解的很透彻。”   嵇恒摇了摇头,道:“谈不上了解,在这种大环境之下,秦帝国的继承者,注定要踏着血骨上去,想安稳的实现权力交接,唯有更加注重细节跟谨慎。”   “扶苏显然做不到。”   嬴政默然,脸上毫无喜怒之色,平静道:“依你之见,扶苏当如何施为?”   嵇恒沉默不语。   嬴政蹙眉,似猜到了什么,目光一冷。   “你所谓的变,具体指哪些?”嬴政没有再追问,而是换了话题。   嵇恒淡淡道:“我当时已说的十分清楚,天下真正变革结束时,国家、治式、生计、民众都要变,跟周代很可能是截然不同。”   “你认为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嬴政冷声道。   嵇恒迟疑片刻,道:“再下面一点,大抵就是士农工商兵。”   “孰轻孰重。”嬴政问道。   嵇恒道:“无关乎轻重,对你而言,兵或最重,对贵族而言,自是士,对天下而言,农最重。”   “在商贾大富及手工业者眼中是工商。”   “不同身份看法不同。”   “但对国家而言,五者其实并重。”   “而在我眼中,当是商兵最重,其余三者次之!”   嬴政看着目光坚毅的嵇恒,面无表情的沉默着,在沉思了一阵之后,似想清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了然,额首道:“先生果然与众不同,破局思路也别具一格。”   嵇恒面色如常,沉声道:“只是些胡思乱想罢了。”   “成与不成,尚很难说。”   嬴政并未反驳。   他猜到了嵇恒的想法,不过这些事,他已无心去做。   “看来,我留你一命是正确的。”嬴政揶揄的笑了,随后也是感叹道:“若是天下一统之时,你出现在我眼前,我定会拜你为上卿,让你负责天下改革,然则天不假年,终究是敌不过时间。”   嬴政慷慨喟然的话回荡在院中。   四周哑然无声。   小院陷入到了幽谷般的寂静。 第075章 入仕经纬非我意!   沙沙的风拂面。   给四周带来阵阵清凉。   对于嬴政口中的惋惜,嵇恒并未放在心上。   他们心中其实都很清楚,这只是随口的一句感慨,就算当时嵇恒真见到了,始皇也不会采用他的想法,两人对此是心知肚明,只是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挑明。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间,嬴政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认为大秦会失败吗?”   嵇恒肃然凝思片刻,毅然道:“会!”   嬴政沉默了。   他负手站在院中,默然盯着嵇恒看了片刻,并未再多细问一句。   嵇恒平静的道:   “公心事国,有时并不一定正确,一时一事之歧见,或许于国更有利。”   “你这些年举国大政竟皆一肩挑之。”   “却让你的身后没有人了。”   “举世皆敌!”   “这种举目无人的情况,你不可能赢的。”   “为了所谓的功业之寿,完全漠视其他人的存在,甚至将其他人抛弃,本就是在饮鸩止渴。”   “你创建的帝国是由人组成的,最终也需靠人来治理,并不是胡亥想的那般,颁发一道诏令下去,下面就会如实照办。”   “天地之间,莫贵于人。”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无法执行的律令,只会削弱法律的权威。”   “而律令又是权力的延伸,无法执行下去的律令,反过来会削弱你本身的权势。”   “从古至今,无数先贤都做了示范,治天下一直很难,很多事不矫枉过正,实则什么都改变不了,空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做一些所谓利人利己的事,最终其实大家都落不得好,更利不到天下。”   “就如瓜果一般,刀切下去,还可以看看效果。”   “若是连刀都不动,短时表面来看,的确完好无损,但内部往往会慢慢腐败,而这往往是最致命的,因为一旦烂及表面,便说明里外早已烂透了,再也没有食用的可能。”   “只能另择瓜果。”   “在你的眼中,儒家是阻碍天下改变的一个因素,法家同样如此。”   “所以儒法都只被你视为工具。”   “我其实没资格评价。”   “天下之事本就不讲道理,更不讲是非,最终看的只有结果。”   “从结果而言,大秦这些年所为,对天下有大功,大大加快了天下整合的步伐。”   “然大秦的政策,对后世而言,就如评价长城一般,长城很是雄伟壮观,但又有多少人,想做修长城的工匠?”   “对当代而言,大秦太苦了!”   嵇恒轻叹一声。   眼中也满是唏嘘和无奈。   华夏自来是一个偏向实用主义的国度,因而遵循祖制这种社会方式,更容易为世人所接纳,而遵循祖制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思想方面逐步退化,最终让天下日渐趋于保守,日后再想革新变动,唯有进行‘大变革’,这种类似革命的存在,才能快速实现社会进步。   但过程注定无比痛苦。   嬴政良久无言,最终才淡淡开口:“或许是吧。”   “大秦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华夏,我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世讨伐,天下不安;不凝聚华夏诸族,华夏难宁;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我所为……大概会被称是袭暴君之迹也。”   嵇恒喟然一叹道:   “我认为你对待天下的方法错了。”   “有的事就不能一蹴而就,明知做不到的情况下,还毅然去做,只会落得怨声载道,为何就不愿承认,将困难的事,不断拆分,用时间去一步步达成?”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过犹不及。”   “我曾有幸听过这样一句话:‘以斗争求团结而团结存,以妥协求团结而团结亡’,大秦现在空讲斗争,却是丝毫没去团结势力,最终自会落得举世皆敌,若是放弃一蹴而就,分步推行,也选择团结大多数,徐徐图之,未必不能将天下改变。”   听完嵇恒所说,嬴政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而后回身平静道:“这就是你提过的官民?”   嵇恒摇了摇头,道:“无关乎官民关系,而是从时局出发。”   “天下从古至今都是自上而下的改革,大秦此时算是达到了顶峰,眼下天下疲乏,过去百家争鸣,为底层初启民智,诸侯争雄争霸,上面的世族贵族不断更迭,有落魄的,也有彻底泯然的。”   “蝼蚁尚敢望天,何况是人?”   “而今天下,底层民众已有窥天资格。”   “若是大秦时局不做任何改变,当这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失败后,天下或会开启自下而上。”   “到时天下或以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其君既起于布衣,其臣恐多亡命无赖之徒,立功以取将相,此气运位置也。”   “天下乱象,由此始定!”   “若是大秦做出一些改变,未尝不能改变这个局面。”   “在你眼中,大秦还有改变的余地吗?”嬴政淡漠的看向嵇恒。   嵇恒正色道:“有。”   “哦?”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似没想到嵇恒的回答,沉声道:“大秦现在已回不了头。”   “也不能回头!甚至是停步!”   嵇恒微微颔首,笑着道:“我自清楚这点。”   “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   “而今天下,大秦的确日陷困境,但尚余一线生机。”   “以斗争求团结,以小博大,斗而不破,一步步巩固关中优势,再借此去收拢天下,未必不能破而后立。”   嬴政木然沉默着,静如一池秋水。   他冷冷的望着嵇恒,冰冷而缓慢的道:“先生,果能匡正国策?”   嵇恒道:   “天下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   “只要大秦不再急于求成,未必不能于枯寂中,寻找到一条破局生路。”   嬴政收回目光,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可以。”   “一切由你做主。”   嵇恒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出仕。”   “若是早前,我的确存有出仕之心,但现在不会了。”   “避世未必不如出仕。”   “余生能守住自己的清风明月,已是平生之幸了。”   “入世经纬……”   “终究不是我所愿。” 第076章 我的命也不长!   嬴政长身而立,在秋风吹拂下,衣袂微微飞扬。   他仔细打量着嵇恒,对嵇恒的想法,有些猜不透,道:“以你的才华,若是出仕,定能在大秦,造一番功业,为何不入仕?”   嵇恒面色如常,信步走在院中,淡淡道:“世上没有两全法,有得就必然有舍。”   “周秦间有大变局。”   “这场大变局是自上而下,由大秦朝堂发起的,因而朝堂便是当下变局的中心,一旦踏入,就如入了局,身在局中,又岂能再置身之外?”   “到时恐就跟李斯等人无异了。”   “世上自来利益最动人。”   “然一旦有了利益纠缠,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   “我不愿涉入朝堂那浑浊的漩涡,能守着自己的清风明月,以旁观者的姿态,去平和的看待天下百人百事,或许远比身在局中,来的更加自在,也更心无旁骛。”   见嵇恒看的这么通透,嬴政颇为感慨的点点头,道:“身在局中不知局,形容的倒也恰当。”   “你果真是个聪明人。”   嵇恒笑道:   “算不得聪明,明哲保身罢了。”   “而且聪明与否,本就因人因事而异。”   “对于出仕,我的确有过动心,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或许是心中有几分怯意吧。”   嬴政微微一笑,随即又叹息道:“若是朝臣都能明白这点,天下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艰难。”   “朝中大臣能审时度势,能真正公心事国的,终究是少数。”   “也终究挣不脱利益纠葛。”   嵇恒对此不置可否。   嬴政道:“你既不愿出仕,我自不为难。”   “我会另派人护你周全。”   “日常若有所需,可吩咐四周小吏。”   嵇恒点点头,道:“可以。”   “但不要出现在我视线中,我不喜有人在我眼前走来走去。”   “另外你放心。”   “我不会离开咸阳。”   “我一身死之人,四体不勤,若是出了城,恐连日常生计都难,城中尚能满足一箪食,一瓢饮,这对我而言,已很是足够。”   “此外。”   “我有自己的规矩。”   “我跟大秦之间并不是从属,从始至终都只是交易。”   “若有需要,带酒来取!”   “下次你家公子来的时候,记得补上你这次的酒。”   “规矩不能废!”   “好,知道了。”嬴政大笑一声,似对被索要酒之事,感到些许怪异,他转身看着嵇恒笑道:“下次扶苏来的时候,会将这次的酒补上。”   “你讲你的规矩。”   “我做我的决定。”   “两者之间不会轻易发生影响。”   嵇恒嘴角也掠起一抹笑。   这是一笔交易。   一笔两人都满意的交易。   嵇恒笑容一收,缓缓道:“你若是愿信,可派人去狱中,将我之前刻在牢中石壁上的几副药方取走,或对你的身体有益处,至少会比方士炼制的药石有用,或许能为你续命几年。”   “不过效果如何,我就无法预说了。”   嬴政的脸倏地一沉,神色阴翳的盯着嵇恒,最终还是平静下来,冷声道:“我要知道原因。”   他双眼死死的盯着嵇恒,仿佛要将嵇恒彻底看穿。   嵇恒面色如常,平静道:“救你也是救我。”   嬴政目光一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你太聪明了。”   “我不喜算计,算计来算计去,最终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而且你能算计别人,别人未尝就不能算计你,这样的生活我不喜。”嵇恒叹息一声,继续道:“我对权势、名利并不看重,只是对革新天下有所想法。”   “若非你执意让我继续活着,我甚至都不想去卷入尘世。”   “但既然已死过一次,自当要为苍生好好活一场,若有机会,也当去践行自己所想,我其实也很想看看,这乱世终结后,天下会是何模样?我心心念念的变革,最终又会走向何方。”   “又会在何处停步不前。”   “于你而言,自是希望天下万古不变,但这本就是自欺欺人。”   “也根本不现实。”   “但天下会如何变,朝何种方向变,却是各有千秋,若是能为千古之引路人,或也算得上是千秋之功业了。”   “我嵇恒不才,却也想试试。”   嵇恒激昂话语回荡院中,四周却静如幽谷。   “你认为你看得到吗?”嬴政负手望着看向嵇恒。   嵇恒摇了摇头,很干脆道:“此生能见到乱世终结恐已是万幸,想看到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变,根本就不现实。”   “我这命……”   “或许也活不长!”   嵇恒苦笑一声,看着自己的身体,最终叹气一声。   嬴政没有说话,打量了嵇恒几眼,对他所说‘命不长’这句,也是多出了几分认同。   嵇恒天赋过于妖孽,终会有损命数。   想到这。   嬴政不禁心有戚戚然。   他抬头望着漫天星辰,眼中露出强烈的愤慨。   但最终还是化为了平静。   目光更显坚定。   宁移白首之心,不坠青云之志。   四周风声渐大。   嬴政并未再问,嵇恒也并未再开口。   在一阵呜咽风声中,嬴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寂静庭院中。   嵇恒站在原地,望着已不见踪影的嬴政,有句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君王暮政,内忧大于外患。   只是这句话,他并不适合说,也没资格说。   嵇恒抬起头,平静的看向天空。   星空还是那个星空,但有些事已发生了变化。   他负手而立,轻声道:“自古以来,人情见习封建故事久矣,想撼动天下的观念人心,却是不知能不能做到。”   “我也只能尽力而为。”   “若是不得,能引领天下方向,加快天下进度,也算为天下做了件善事。”   “只是这条路却是不知会走多久。”   嵇恒踽踽的走着。   他对自己要做的事并没太多的期许。   也不敢生出太多妄想。   甚至于他自己都不清楚最终会变成何样。   只能倾力而为。   不知何时,他已回到了屋中。   屋中烛火彻底熄灭,整个屋舍陷入一片黑暗。   夜半时分,狂风骤起。   但并未惊醒陷入睡梦中的人。   翌日,天大晴! 第077章 意存而形简!   翌日。   散朝之后,嬴腾去了太医府。   昔日提醒嬴政‘王负剑’的太医夏无且,而今已年过七旬,发须全白,从去年开始,更是多次上书请辞,只是始终未得始皇准许,不过眼下虽还待在太医院,但基本是半隐退半养老了。   这些年夏无且培养了不少杰出太医。   宫中也很少再去打扰。   但这次却跟以往有所不同,嬴腾径直找向了夏无且。   不多时。   一个矍铄健旺又沉静安详的老人,杵着一根木棍,宽袍大袖,散发竹冠,从殿内后方走出,见到嬴腾,也是连忙躬身行礼道:“太医夏无且见过宗正。”   嬴腾扶起夏无且,道:“夏太医无须这般多礼。”   “夏太医入宫已近四十年,我其实本不该来叨扰,只是这次事关重大,这才不得不请老太医出手。”   夏无且眉头一皱,并不敢真问出口。   嬴腾似猜到了夏无且的想法,面不红心不跳道:“陛下无事,只是近日御史府的官吏,在清理诏狱时,偶然发现一面墙壁上刻有几副药方,因而想请夏太医去鉴别一二。”   “若是药方有效,也是造福天下。”   “诏狱?药方?”夏无且浑浊的双眼转了转,眼中充满狐疑之色。   他自是不信嬴腾这番话。   不过宫中这么多年,他深谙处事之道。   嬴腾既不愿说实话,那便只能说明,他还没资格知晓。   夏无且点头道:“也好,若真有治病的新药方问世,也是天下的一件幸事。”   “我夏无且自当从之。”   嬴腾微微额首,主动在前领路。   路上。   嬴腾主动道:“夏太医,这几副药方,非是用的秦篆,而是用的隶书,甚至跟勘字署过去归纳整理的隶书不同,所以等会恐还要等勘字署的官吏将这些隶书整理出来,才能拿到完整药方。”   夏无且点点头,道:“药方关系着性命,自不能有丝毫马虎。”   “夏太医果真明事理。”嬴腾道。   一刻钟的脚程后,两人到了御史府。   偏殿内,御史戚鳃早已等候多时,殿内更站有数名太医。   见到嬴腾,殿内众人也连忙行礼。   嬴腾微微额首,问起了戚鳃,“程邈跟王次仲还有多久?”   “已在赶来的路上,想来用不了多久。”戚鳃说着,也笑道:“这两人对文字改制十分热衷,听闻有更新奇的隶书问世,定是十分激动,恐会比预想来的更快。”   嬴腾面不改色,继续问道:“诏狱的石壁可有取下,也可曾发生损坏?”   戚鳃正色道:“昨夜,御史府连夜召集数十名墨家子弟,将那块刻字石壁拆卸了下来,也提前找人临摹了,方才勘字署官吏已进行过对照,石壁并无遭受任何损害,上面字迹也无任何缺遗。”   “宗正大可安心。”   闻言。   嬴腾面色稍缓。   听到两人的对话,夏无且面色微异。   他本以为嬴腾前面所说,只是假以说辞,没曾想,竟真出自狱中。   一时间。   对石壁上的药方更出几分好奇。   他看了看四周,去到几名太医身边,问道:“石壁上的药方,你们可曾看过?”   “夏老,我们都看过了。”一戴竹冠的中年太医沉声说,说着从一旁案上取出一份竹简,道:“这上面记着那几副药方,不过……我等过去书写多为秦篆,而这上面却是记的隶书,我等虽识得一些,但并不多。”   “而药方关系着后续抓药煎药,务必要求精准,容不得半点出错,哪怕一字之差,就可能谬之千里。”   “这是夏老你告诫我等的。”   “我等面对这不熟的药方,也不敢有丝毫含糊,这才让宗正将你老请来。”   夏无且点点头。   他将案上竹简打开,看着上面内容,不禁眉头一皱。   他竟大多都识不得。   这时。   他露出一抹了然之色,知晓为何嬴腾会说,这些字跟过去不同。   隶书在大秦只是辅助文字,并不规范,相对粗野无文,虽广为民间使用,但各地文字其实大不相同,即便是同一个字,仅在楚地一地就恐有十几种写法,更不谈整个大秦了,这些年勘字署虽一直忙于文字改制,但进展并没有预想的顺利。   天下文字繁杂紊乱。   文字改制又牵涉众多,不仅涉及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更要为天下接受,难度可想而知。   但正因为此,更容不得马虎。   何况还涉及到药方。   他在宫中这么多年,可是没少听说,官吏因错字被降罪的。   现任勘字署的司长程邈,当年就因一时大意,将秦篆写成了隶书,而押解士卒只认得秦篆,以至于错认了字,将粮草押送错了地方,致使几名士卒饿死,程邈最终也因此被入狱。   这时。   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夏无且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两名须发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轻健的进到了殿内,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也紧跟着传出,“程邈来了,那陌生隶书现在何处?”   嬴腾眉头一皱,但还是压下不满,道:“程邈,你为勘字署官吏,这份隶书事关几副药方,你可要仔细甄别。”   “若是错上一字,恐会危害众多。”   闻言。   程邈脸色倏地一变,当即深深一躬道:“下官见过宗正,我程邈视字如痴,这些年识字上百万,天下无一人能比我对隶书了解更多。”   程邈一脸自信。   嬴腾微微额首道:“你要看石壁,还是看誊抄的?”   “自当是石壁。”程邈直言道。   嬴腾看了戚鳃一眼。   戚鳃朝殿外吩咐了一声,很快,就有几名小吏,抬着一块石壁,进到了殿内,这块石壁很大,足有一丈方圆,但真正刻有文字的,其实就半丈方圆不到,只是御史府担心搬运中途会损坏,这才刻意将完整的石壁拆下。   程邈初略看了几眼,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这的确是隶书。”   “取最简之笔,以直方为形。”   “只是这隶书似比现在的隶书还要简洁。”   “意存而形简,且易为人识。”   “仿佛已自成一派!”   “怪哉怪哉。”   程邈此刻也啧啧称奇。 第078章 集大成者!   闻言。   王次仲眼露一抹异色。   他朝着石壁望去,只是初见,就目光一顿。   程邈看向王次仲,感慨道:“我们过去自诩为文字创制,也自认领先于天下,而今看来,不过是一叶障目,天下有能者众多,我们终究还是小看了天下人。”   王次仲苦笑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没错,此人隶书功底深厚,甚至已自成一体,我等现在还拘泥于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结构,改圆转为方折,此人所书隶书早已以笔画为结构,横平竖直,简约清晰,独具神韵了。”   “我等落后此人甚矣!”   两人感叹几声,重新集中精神,看起石壁上的隶书。   他们这些年专职专事,领文字改制之事务。   大秦一统天下时,华夏文字至少有七种形制,官民写法更是驳杂繁多。   是谓言语异声,文字异制,书体异形。   正因为此。   文字改制,势在必然!   最终勘字署的官吏,以秦字为基准,改六地文字,最终确定下书同文方略。   小篆为本,隶书为辅。   小篆为公文,为书文,为契约文,效用在便于确认。   隶书为辅,效用在快捷便事。   不过大秦虽以小篆为官制文字,但小篆是史籀文,非文字功底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   而大争之世以来,天下不约而同开始简化文字,主要以方便书写为要。   继而催生出各种佐隶(吏)之书。   即隶书。   不过各地因文字不同,习惯不同,简化出的隶书也不同,文字驳杂,毫无章法。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从各级官府遴选出上百名官吏,组成了一个勘字署,用以确定文字基准,梳理文字历史脉络,也开始有意进行文字考据工程,试图将隶书归纳整理为一体,建造出统一标准的书写形式。   这些年勘字署官吏费废寝忘食,将天下文字尽数整理出来。   但各地文字数量有多寡、表意丰薄、形制繁简等区分,因而勘字署内部其实争议就很大。   最终是程邈力排众议,明确隶书求的是实效,当以快捷方便为本。   自此隶书才确定下横平竖直的根基。   但即便确定以横平竖直为笔画结构,以转折笔为运笔,文字改制依旧困难重重,甚至是几近陷入到停滞。   范式字制如何统一?以何为标准?   天下文字众多,隶书字数如何确定?将勘定的文字尽数作为隶书,还是只写一部分,亦或只作常见字?全部写,工程量太大,若只涉及部分,又存在如何分割,舍弃那些字,留下那些字。   再则。   便是文体之难。   隶书究竟要写成何等模样,是一个个单字排着,还是编成某种文体,如此,是便于识字,还是便于书写?倚重于哪方?   凡此等等,争议颇多。   有时为了一个字的一横一竖,勘字署官吏都会争上一天。   因而隶书虽已创立,但依旧文字紊乱。   章法混乱。   而今见到脱离各种桎梏的隶书,程邈跟王次仲不禁见猎心喜。   良久。   程邈才直起身,神色肃然道:“这人的书体劲健灵动,简约清晰,字里行间,意形皆在,同时不失文字脉络,此人的隶书已臻至大成,我若没猜错,他的隶书造诣已是空前绝后。”   “他所书隶书,有着自己的一套宗旨、方略、文字勘定、书写范式,有着一套明确的文字章程。”   “跟我等整理的杂乱无序隶书,却是有着天壤之别。”   “此人是隶书集大成者!”   “跟此人的隶书造诣相比,我只能算牙牙学语的孩提。”   王次仲点头赞同。   两人相视一笑,不仅没感到羞愧,反而生出探求之心,如闻先师。   这时。   程邈看向嬴腾,神色欣喜的问道:“敢问宗正,这石壁上的文字出于何人之手,可否替我引荐一下?”   嬴腾木然的摇摇头,“不行。”   “为何?”程邈皱眉。   戚鳃轻咳一声,主动接过话来,尴尬道:“程邈,你有所不知,这石壁出自御史府的诏狱,书写之人,在几天前,就已埋骨渭水草滩,就算我有心引荐,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闻言。   程邈脸色一滞。   王次仲笑着的脸,也瞬间阴沉下来。   “他……在前几日的坑杀之列?”程邈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戚鳃苦笑着点点头。   程邈脸色变了变,最终叹气一声,“真是文明摧残……”   “若有此人相助,或得此人相助,隶书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未尝不能摆脱辅文制约,自成一系,但奈何奈何。”   程邈眼中再无溢彩。   他目下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嬴腾目光清冷的扫了几眼石壁,却是不知嵇恒的文字,为何会让程邈、王次仲反应这么强烈,但有些事不便为外界知晓,他自不可能将其中隐秘托出。   甚至于。   他心中还生出了几分警惕。   他问道:“眼下你们已看到石壁,对上面所书文字,可能准确判断其意?”   程邈长吁一声,道:“此人所写隶书虽完全脱离了象形文字形制,但并没有脱离原本的文字历史脉络。”   “辨认不难。”   嬴腾微微额首,他看向殿内站着的其他几名勘字署官吏,目光微动道:“你们也各自去取一份竹简,将石壁上的内容,用秦篆译过来,仔细核实誊写。”   “等誊写完毕,尽数交予我。”   “若是互相之间无异错,我再交给夏老太医。”   “事关救济天下的药方,还请诸位不要介怀。”嬴腾朝程邈等勘字署官吏躬身一礼。   程邈等人回礼道:“分内之事,定尽职尽责。”   他们自清楚嬴腾的用意。   但并不在意。   何况这是药方,就算弄虚作假,最终还需通过夏太医等人验证,唯有验证成功,这些药方才会被收进宫中药经,他们又岂会多此一举?   殿内静谧。   程邈等人全身心沉浸在文字之中。   等勘字署官吏竟皆译完,互相间却有不同之处,在一番争论之后,勘字署众人最终达成了一致。   而后将这份译文交到了嬴腾手中。   这时。   程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道:“宗正,敢问这石壁上的文字是何人所留?”   嬴腾扫了程邈一眼,随意说出了两字。   “嵇恒!!!” 第079章 麻沸!   “嵇恒?”程邈在脑海中仔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他对嵇恒无任何印象,甚至听都未曾听说过,但以此人深厚的文字功底,除非是刻意藏拙,恐早就已为世人知晓,之所以不显人前,多半是恨秦之人。   程邈再度叹气一声。   四下静谧。   夏无且等人埋头研究着药方,程邈、王次仲等人则蹲在石壁前,仔细揣摩着石壁上的文字。   嬴腾等官吏候立两侧。   等待着结果。   不多时。   殿内响起了阵阵低语。   程邈看向一旁的几名勘字署官吏,沉声道:“当初确立隶书,你们就曾多次直言,隶书会牺牲书法的艺术性,但就目前石壁上所书,隶书并不会缺少太多艺术性,而石壁上的隶书,从文体而言,既承了文明大统,又保住了文明创新,已不失为一种新书体。”   王次仲也跟着道:“我等若能悟透其文字构思,或许能大幅减少文字难度,日后行文也会更加标准规正。”   “日后即便以自由体书写,也定能轻易认出是何字。”   “如此……”   “这种字体或将不仅局限为公文辅。”   “也能逐渐取代公文,于书文传播、商旅账务、民众生计等。”   程邈欣欣然道:   “这种方块字体,或成今后华夏文明之旗帜。”   “效用深远,无可估量!”   程邈跟王次仲一生都醉心于文字,因而对这成熟体隶书大为称赞,也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悟性与预见性。   就在程邈跟王次仲心神激动之时,一旁的夏无且却眉头紧皱,他已将石壁上的药方通看了一遍,随即看向宗正嬴腾,问道:“嬴腾宗正,石壁内容就只有这些吗?”   嬴腾点了点头。   夏无且脸色一沉,脸上露出一抹焦躁,急声道:“这怎么能没有呢?”   “这药方不全啊!”   “不全?”嬴腾脸色一变,他伸手将竹简取过,初略的扫了几眼,郑重道:“夏老太医,你可别跟我说笑,这药方当真不全?”   夏无且摇摇头,道:“我并非说药方都不全,以我对药理的理解,前面三副药方应当是完整的,至少从药理来看,是经得起推敲的,不过也还需下去验证,但这最后一副,一定缺损严重。”   闻言。   嬴腾心却悬起来了,他郑重道:“这最后一副药方,大体是医治什么的?还有这最后一副,跟其他三副之间可有关联?”   夏无且沉思片刻,缓缓道:“前三副,以我几十年用药来看,当是调理腑脏、恢复元气的。”   “跟第四副关联不大。”   “但从行医角度而言,第四副药方价值更高。”   “这是为何?”嬴腾问道。   夏无且轻叹一声,叹惋道:“前三副药方,于当世而言,价值斐然,但第四副更甚,以我对药石的研究,如果没猜错的话,最后一副药,恐是跟麻沸有关。”   “此人对草木用药了解极深。”   “从前三副已初见眉目,医术甚至在我之上。”   听到夏无且的话,场中众人竟惊。   夏无且在医家名声很高,甚至被誉为当代‘扁鹊’,而今却公然称有人医术在其上面,这如何让人不感到惊讶?   夏无且并未理会众人的震惊,苍老的脸颊抖动,沉声道:“我非是虚言。”   “此人的确精通药理之道。”   “而且极可能对麻沸有了极深研究。”   “甚至可能已创出药方。”   “只是……”夏无且满眼遗憾的看了眼石壁,叹气道:“可惜石壁上的药方不全,若是能得到完整的麻沸药方,医家的医治之法恐会得到大幅提升,也定将大幅减少民众伤亡。”   “但终究是缺失了。”   嬴腾蹙眉,疑惑道:“这麻沸药方竟有如何神效?”   夏无且额首道:“事关看病救人,老夫岂敢虚言?”   “麻沸,看似不起眼,但对治病有奇效,过去大争之世,天下征伐不断,不少士卒身中箭矢,亦或为矛戈所伤,但过去的医治之法,仅仅只敢用草药外服,并不敢做深入治理,原因便在疼痛难忍。”   “甚至不少士卒是被活生生疼死的。”   “若有麻沸药方,很多士卒或能幸免于难,除了能救治士卒,麻沸药方也可用在其他病例上,主要就是化解疼痛。”   “这在治病救人上,可谓神妙无穷。”   闻言。   嬴腾心中了然。   他前面并未理解‘麻沸’二字,但听到夏无且说能止疼时,当即明白了这药方的大用。   这是真能造福天下苍生的。   这也不怪,夏无且会这么激动,甚至是几近失态。   他为医家之人,见到能救济天下的药方,有这样的激动完全能理解。   随即。   嬴腾也摇摇头,眼中颇为感慨。   他奉始皇之命,取这些药方,本以为再寻常不过,结果嵇恒在石壁上书写的‘隶书’,竟连大秦勘字署的官吏都为之惊叹,甚至愿主动称其为文字大家,再则,一副残缺药方,竟能让夏无且这么大惊失色。   他也属实没料到这些。   不过嵇恒之才,能得程邈、夏无且等人认可,也让嬴腾心中稍安,至少让他对嵇恒的药方,多了几分信心。   夏无且摇头道:   “此人身在狱中,不仅没有自暴自弃,还留下了三副半的药方,这已十分难得。”   “我又岂能太过强求?”   夏无且深吸口气,让心绪平复不少,就在抚须之时,似想起了什么,眼窝陡然深陷进去,额头更是渗出涔涔冷汗,提着药箱的手,更是不住颤抖着。   他已意识到了问题。   他前面还有些奇怪,什么药方,能让宗正这么重视。   而今结合着药方,却是想明白了。   这是给始皇的药方!   他过去给始皇诊断过身体,对始皇的身体状况有些了解,始皇的身体因过度劳累损害极大,已非寻常医术能救治,但有这几服药加以调理,或许能恢复一些的元气。   若是效果上佳,甚至能续命!   夏无且面色肃然,再不敢面露情绪。   嬴腾缓缓的看了夏无且几眼,知晓夏无且已猜到了一二,正色道:“这段时间,就烦请夏太医多费心了。” 第080章 渴而穿井!   夏无且连忙道:“定竭尽全力,不过验证药方需一定时间,还需找人试药,时间恐不会短,还请宗正多给一些时间。”   “这是自然。”嬴腾点头道。   夏无且道:“而今药方已拿到,我等就不多留了。”   说完。   夏无且朝嬴腾躬身一礼,撑着竹杖朝殿外走去。   其余太医紧随其后。   等出了大殿,夏无且摸着身旁的药箱,上面花纹早已被磨拭的不成样子,轻叹道:“若是嵇恒未死,天下或会出一位‘扁鹊’,可惜此人受外界影响太多,最终没能逃过这劫。”   “唉。”   四周安静。   并无一人敢接话。   夏无且摇摇头,用竹杖敲了敲地面,平稳的离开了。   另一边。   程邈望着这块石壁,眼中颇为不舍,开口道:“宗正,这块石壁可否让我等带走?上面的文体对我等大有用处,若能以此为方向,或能让隶书更为实用,也能减少我等空耗时日。”   嬴腾眉头一皱,他看了看石壁,又看了看案上摆放的竹简,最终点了点头,道:“可以,不过夏老太医药方尚未验证,因而这块石壁暂时还不能损害,此中利害,你需得清楚。”   程邈拱手道:“下官明白。”   “绝不敢损坏。”   嬴腾微微额首,朝戚鳃吩咐一声,便拂袖离开了。   程邈道:“还请戚御史,差几名官吏,将这块石壁送到勘字署。”   “程邈拜谢。”   戚鳃笑着道:“小事。”   “若能让隶书尽早规范成文,也当是天下读书人的幸事。”   “理应如此。”   说罢。   戚鳃朝殿外走去,随后几名小吏到场,将这块丈许方圆的石壁,一步步抬到了勘字署。   等御史府官吏跟勘字署其余官吏都离开后,王次仲再也忍不住,怒声道:“秦为无道,虎狼残苛,毁弃书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长久?!”   程邈狐疑的看着王次仲,疑惑道:“为何你会对嵇恒被杀如此愤恨?”   王次仲陡然沉默。   随即。   程邈似想到了什么,恍然道:“嵇氏,燕人,我却是忘了这点。”   程邈苦笑着摇摇头。   王次仲是燕国上谷郡人,祖上是燕国王族,燕易王时,王次仲祖上一脉,追随权臣子之一党,后被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平定,王次仲这一脉也随之被贬黜为平民,而后更是被流徙到上谷,以耕牧为生。   虽王次仲祖上被贬黜,但他骨子里依旧有股傲气。   也始终不认可秦制。   只是程邈后面出狱,为秦廷器重,掌文字改制,更是多次力劝王次仲,这才让王次仲同意来咸阳,不过即便如此,王次仲并不认可自己是为秦廷效力,只认作是不想自外于天下文明,一心只在宏阔深远的文字改制。   王次仲道:“我虽不知嵇恒为何许人。”   “但他定是燕人。”   “如此文华笃厚之人,却为秦廷草草滥杀,此等苛暴已是自绝于文明。”   “我王次仲不屑再为秦廷耗去白头!”   王次仲怒气横生。   程邈沉声道:“王兄,你我之夙愿,皆为文字改制。”   “我程邈岂是贪恋官职之人?”   “而今有嵇恒石刻在前,却是给了我们拨清文字改制迷雾的机会,若能借此,让隶书彻底问世,并为天下接纳,此等功业,上可对天,下可对地,才不负我等奋斗一生。”   “何以要在此时因小失大?”   王次仲面色稍缓,并未再开口。   ……   咸阳宫。   嬴腾恭敬一礼,道:“回陛下,夏老太医已将药方拿到,从其模样来看,药方当为真,不过还需时日试药。”   嬴腾顿了一下,面色微异道:“嵇恒确是一多才之人。”   “此人隶书颇为精通,文字功底尚还在勘字署官员之上,为程邈等人赞许,此人在医药方面同样天赋异禀,他石壁上留有一副残方,似有止疼之效,为夏无且推崇。”   随即。   嬴腾面色一沉,凝声道:“臣现在有所担心,此人毕竟为六国余孽,他这药方?”   嬴政漠然扫了嬴腾一眼,冷声道:“嵇恒已经死了。”   嬴腾脸色一白,连忙道:“是臣失语。”   嬴政道:“扶苏近来如何。”   “长公子近来一直在刻苦读书,几乎手不释卷。”嬴腾道。   嬴政冷冷的道:“刻苦有时不一定有用。”   “世间的道理就摆在那。”   “明白就是明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商君书》、《韩非子》一共才多少字?这大半月时间,足以他观阅几十上百遍了,而今还死抱着书籍,又哪有真静下心,去思考其中蕴含的道理?”   “渴而穿井!”   嬴腾苦笑一声。   陛下对长公子的要求太高了。   过去长公子沉迷儒家学说,而今好不容易调转方向,开始苦读法家经典,能有如此大的转变,已十分不易,哪能再要求更多?   但他也清楚,陛下对长公子的看重。   因而并不敢多言。   嬴腾又说了几句药方之事,便识趣的退出了大殿。   殿内。   嬴政目光如常,心中权衡起一事。   方士!   他过去需借助药石,来强行提振精神,若是嵇恒的药方有效,他的身体应能得到不小恢复,到时方士炼制的药石,对他的作用就不大了。   嬴政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并未彻底否决。   他缓缓道:“徐福的出海时间在立冬潮平之时,现在距立冬尚有数月时间,两三个月内,足够夏无且验证药方了,若是药方果真有效,徐福等人就没有太多用处了。”   “到时就一并清理了。”   “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大秦历代先王先君,也从不服用方士药石,唯朕这些年靠方士之术残喘。”   蓦然间嬴政长叹出声。   眼中难得的露出几分感伤。   “还有三个月。”   “朕就再等三个月。”   “嵇恒,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大殿重新归复平静。   嬴政已收回心神,全神贯注的投入到奏疏批阅中。   殿外秋风瑟瑟。   住在西城的嵇恒已习惯了日常生活,而扶苏距离禁足结束也快了。   九月中旬。   扶苏一月的禁足结束了。 第081章 见事贵见缺!   金秋九月。   清风凉爽,高远辽阔。   嵇恒宅在院中,一个月时间,他很有闲情的,去造了把躺椅,眼下刚吃过午饭,草草收拾一番,就持着一柄竹扇,在树荫下悠闲的休憩着。   院中骄阳似火,他却很是恬静。   这时。   屋舍外响起一阵细索脚步声。   并未经过嵇恒同意,虚掩的屋门就被推开。   两名男子大步迈进。   正是前段时间被禁足的扶苏,以及尾随而至的胡亥。   见到嵇恒,扶苏躬身一礼,十分客气道:“扶苏见过嵇恒先生,过去在狱中,并非有意隐瞒,望请先生莫要见怪。”   嵇恒挥了挥竹扇,驱赶着脚边的蚊虫,随意道:“我只按自己规矩办事,伯秦也好,长公子扶苏也罢,与我而言,并无多少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次带的酒可足够。”   扶苏微微点头。   他朝身后一挥手,几名士卒将四壶酒,摆在院中案几上。   扶苏这才道:“嵇先生的规矩,扶苏是知晓的,这次正是奉命来还酒。”   嵇恒从躺椅上站起,将案上的酒壶随手拿起,放置在身旁,而后重新躺了下去,好似扶苏二人的到来,对他并无任何影响。   胡亥也躬身一礼,脸色略显怪异,道:“嵇……先生,我非是什么‘季公子’,而是大秦幼公子,胡亥。”   “见过先生。”   “你们的身份,我早知晓了。”嵇恒扫了扶苏兄弟二人,指了指一旁阴凉下的竹席,淡淡道:“你们自己找位置坐吧,我就一懒散人,也不怎么会接待,就这么将就一下吧。”   “理应如此。”扶苏再度一礼,去到席上坐下。   胡亥也跟着坐了过去,只是眼中颇为不解,疑惑道:“你怎么猜到我身份的?我过去没有表露过啊?”   他神色很是惊疑。   嵇恒没有急着回答,从一旁取出一壶酒,将壶中酒倒入铜爵中,几眨眼时间,他身前的铜爵就已斟满,整个屋舍瞬间弥散出浓郁的酒香。   这时,嵇恒才把目光看了过去,淡淡一笑道:“过去的事,已不重要了,也无太多意义。”   “你若想听,我可以讲。”   “不过你们带两壶酒来,恐并非想听这个。”   说着。   嵇恒汩汩大饮几口。   铜爵中的美酒,肉眼可见的减少。   胡亥面色一滞。   他尴尬的看向扶苏,却是不敢再开口。   扶苏这次本为独自见嵇恒,只是他在知晓后,执意要跟着前来,但归根结底,这次跟他并无太多干系,因而是没资格越俎代庖的,只得歉意的笑了笑。   不过看向嵇恒的眼神也颇为幽怨。   在他看来,也就顺口回几句的事,何必要这么斤斤计较?   扶苏笑道:“扶苏这次前来,的确有很多事请教,但幼弟所问,也是我心中疑惑,嵇先生但讲无妨。”   扶苏回答的从容而体面。   嵇恒自无不可,缓缓道:“秦改制天下,但一些东西还是沿袭了下来,伯仲叔季,便在其中,季为幼,伯为长,如此轻易就能拿到酒,族中定有高爵之人,至少有人位列‘侯’,加上你自称‘伯秦’,‘秦’乃国字,关中唯公室才有资格用。”   “大秦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你们身份自呼之欲出。”   闻言。   扶苏露出一抹苦笑。   伯秦二字是天下一统前,他为自己出入地方取得,既表排行又藏姓氏,只是随着天下一统,这个名字已然不合时宜了。   扶苏道:“多谢先生解惑。”   随即,扶苏端正身子,缓缓道:“嵇先生,我此次前来,是想请教治国之法。”   “治国?”嵇恒眉头一皱,摇了摇头,道:“那你可以回去了。”   “为何?”扶苏一愣。   “我一庸人,不会治国。”嵇恒道。   胡亥这时急声道:“嵇恒,你之前不是说的头头是道吗?为何现在又说自己不会了?”   “你这是何意?”   嵇恒没有理会,押了一口酒,冷声道:“见事贵见缺。”   “我一乡野之人,哪懂什么国家大政?”   “我也治不了!”   扶苏目光微动,在心中咀嚼着‘见事贵见缺’,陡然想起父皇所说的‘大政小改’。   他作揖道:“是扶苏好高骛远了。”   “但求先生出手救国。”   嵇恒继续摇了摇头,道:“就治国政道而言,大秦一直在推行,天下钱币改制,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一体盘整,这些要害之事是随口就能解决的吗?”   “你对天下之事理解太浅。”   “张口就是‘治国’‘救国’,却根本不知事务具体情况。”   “如此目空一切,何须向我请教?”   “你回去吧!”   扶苏脸色一变,额头冷汗涔涔。   在禁足的一个月里,他并未有片刻空闲,一直在埋头苦读,对大秦积弊已有所了解,但越是了解,越发感觉困顿,因而禁足一结束,便直接找上了嵇恒,想让嵇恒提供一些解决之策,以解大秦燃眉之急。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嵇恒根本就不理睬。   一时间。   他不禁慌了神。   扶苏压下心头不安,道:“小子愚笨,恳请先生指点。”   “正如先生在狱中所讲,天下民穷,以至民变在即,扶苏为大秦公子,岂能坐视不管?”   “就治国政道而言,首当解决民生实事。”   “扶苏不解,错在何处?!”   扶苏思绪飞动,说的却很是平稳。   嵇恒暗暗摇头,重新倒满一樽酒,却是喝得快了些。   他缓缓道:“目光高远是对的。”   “但眼中若只有高耸入云的山峰,却全然忽略了脚下的泥泞,最终不仅不能达到山峰,还会深陷在泥泞的泥潭之中。”   “你对天下缺少了敬畏之心。”   “以你这急急火火的心态,救不了大秦,也只会误国误民。”   “我不知你这一月做了什么,但就目前而言,你跟过去毫无长进,甚至还有所倒退。”   “扶苏,你不该这样的。”   闻言。   扶苏脸色一白。   整个人如遭重击,额头渗出涔涔汗水,心头更是砰砰大跳。   直到此时。   他才陡然转醒过来。   自己眼下已心态失衡,尤其是想到父皇所说‘大政小改’,他才赫然惊醒,始皇从一开始就指明了方向,只是他全然没有在意,一心想着借助嵇恒的才智,尽快让天下恢复安宁。   但自己真有这个能力?   没有! 第082章 君之下,皆为民!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而扶苏现在俨然缺失了。   扶苏站起身来,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道:“是小子眼高手低了,还请先生谅解。”   “你无须向我致歉。”嵇恒低沉清晰的开口道:“你求问治国大政,我的确回答不了,不过就你目前的状态,也没有继续请教的必要,我若没记错,我在狱中,曾留给你一个问题。”   “不知你可有答案?”   屋舍寂然无声。   扶苏低垂着头,却是没有回答。   他记得那个问题。   官民关系。   只是他没有想出答案。   也不知如何答。   嵇恒面色如常,并不在意,淡淡道:“就大秦现在的体制,说官民关系并不恰当,准确来说,当是君民关系。”   “君之下,皆为民!”   “官吏为臣民,城中民为市民,地方民为乡民。”   “《夏书》: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孟子曾提过一个观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荀子则与之不同,荀子认为‘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   “诸子百家,对君民都有过论述。”   “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大秦的君民关系将走向何方,这是大秦公族需要考虑的。”   “我对此也并不想关心。”   “不过,在我看来,诸子百家的‘民’,是有先决条件的,而在大秦体制下,皇帝之下皆为民,因而诸子百家的划分,仅用一个‘民’,或已有些不合时宜,在我看来,当今天下的民当有五分。”   “士农工商兵!”   闻言。   扶苏肃然端坐。   他眼下已彻底沉下心,知晓一切当脚踏实地。   嵇恒所言,皆是根本。   嵇恒道:“这个划分并不完全准确。”   “士,在关东向来被认做是贵族一类,而大秦实则是出仕的‘仕’,不过就我而言,秦制下士就是官、吏,或者‘试为吏’阶段的群体,这方面姑且不做太多考究。”   “剩下的农工商兵,也是一目了然。”   “而在我看来,秦制之下,万民自然而然的,会被分为五个群体。”   “所谓的治理天下,实则就是治民。”   “治士农工商兵。”   嵇恒看向扶苏,问道:“扶苏,你既有意‘治天下’,那我问你,如果你想破局,当从何处着手?”   扶苏面色一沉。   他蹙眉沉思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士,解决不了。   关东官吏本就跟处于观望,若是朝廷出手整饬,势必会让关东官吏倒戈,一旦关东官吏倒戈,大秦会瞬间陷入动荡。   到时天下可就难说了。   农。   也不太可能。   放在过往,他会建议‘施仁政’,放民休息。   只是对大秦局势有所了解后,他对施仁政已有了一些怀疑,而且现在大秦回不了头。   始皇也绝不会容许。   工商一体。   大秦本就商税极重,工商业也并不发达。   前几年关中大索,更是闹出‘米贾石一千六百钱’,工商也不能贸然妄动。   稍加妄动。   恐会重蹈昔年关中大索覆辙。   而兵……   扶苏根本就不考虑。   大秦的军权都掌在始皇手中。   无人能触动。   他也不能,更不敢。   见扶苏面露愁色,嵇恒轻笑一声,问道:“现在知道难处了?”   扶苏苦笑着点点头。   嵇恒道:“现在的大秦,首要考虑的,不是治天下,而是活下来。”   “天下之事,瞬息万变,未来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因而唯有壮大自身才是根本。”   “即固本!”   “我且问你,大秦根本是什么?”   扶苏心中微动,试探的答道:“军功爵制?”   嵇恒嗤笑一声,冷声道:“这种说法太笼统、太正式了,大秦之所以得民心,原因就一个,跟着大秦,就算是隶臣,也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只要能获得军功,任何人就能获得田宅,甚至是为官为吏。”   “虽大秦有意淡化甚至是弱化老秦人的说法。”   “但你必须要承认,至少心中要明白,老秦人就是大秦的根本。”   “固本固的就是老秦人的民心!”   扶苏心神一凛。   整个人瞬间头脑清晰了。   任天下风起云涌,只要关中在手,大秦就有一线生机。   关中才是大秦的根本!   大秦目下要做的,非是什么‘治天下’,也非是‘安民休养’,而是固本。   唯有关中稳固,关东就算大乱,大秦也浑然不惧。   扶苏精神一下振奋起来。   见状。   嵇恒冷冷笑一声,道:“天下一统之后,大秦的军功爵制几近半废,底层已没有向上的空间。”   “加之各地工程不断,关中民众同样苦不堪言,关中民众对大秦早已非是当初,若大秦还不做出改变,日后天下生乱,关中民众或会壶浆箪喜迎‘叛军’。”   闻言。   扶苏脸色陡然大变,有些不敢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嵇恒将壶中酒尽数倒入铜爵,淡淡道:“没什么不可能,世上一切事物都是明码标价的。”   “忠诚也是!”   “像郭开为赵国丞相,但在大秦几番利诱后,何尝不是选择了背弃赵国?”   “道理是一样的。”   “之所以老秦人还未背叛,只是外面开的‘价格’不够。”   “老秦人老秦人。”   “首先他们是人,其次才是秦人。”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   “这是人性!”   “而今大秦在老秦人心中的价值越来越低,当低到一定程度时,老秦人未必就会继续坚守大秦了。”   “因为不值得。”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面色变了又变。   他很想开口反驳,说嵇恒是危言耸听,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嵇恒的一切都基于人性。   “请先生教我。”扶苏长长的躬身道。   嵇恒面色如常,押了一口酒,道:“想巩固民心,就要提高大秦在民众心中的价格,因而固本之法其实很简单,过去如何做的,现在继续即可。”   扶苏面露难色道:“这恐做不到。”   “大秦过去是依循着军功爵制,而今战事已歇,老秦人又去哪立得军功?”   “而且在征伐匈奴、南疆后,朝廷甚至都拿不出田地封赏,不然也不会想着将老秦人迁移出去。”   “朝廷恐无能为力。”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对此自是心知肚明,道:“既然田地给不了,那就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扶苏跟胡亥都看了过来。   “给钱!!!” 第083章 怀璧而不自知!   扶苏苦笑一声,眼中神采黯淡下去,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大秦给不出这么多钱。”   “这些年大秦各项工程不断,我虽不知少府具体情况,但想来不会有太多富余钱粮,不然大秦也不至多次征收口赋。”   “再则。”   “大秦律法严明。”   “不支持给钱,更没有理由。”   “孔子曾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大秦就算能给关中民众钱粮,到时关东民众又会如何看待?情绪沸扬之下,若为奸人教唆,恐会落得天下生乱。”   “给钱是万万不能够的。”   嵇恒微微额首,对扶苏的说法很认同。   大秦现在的确给不出钱。   也不能给!   大秦这庞大的官僚体系,就靠压榨社会底层维持,若是将部分钱粮分发给底层,只怕本就艰难维持的朝廷,会在瞬间崩裂瓦解。   给钱也乱法。   从各种角度而言,直接给底层分发钱粮,对大秦是小利而大害。   扶苏目光狐疑的看向嵇恒,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都能看的出来,嵇恒不可能看不出,为何他还会提出‘给钱’的建议?   嵇恒挪了挪身子,侧身躺在躺椅上,用手枕着头,开口道:“按你的话,大秦眼下给不出钱?也给不了?更没法给?”   “的确如此。”扶苏点头。   “那先不论给钱与否,我再问一个问题,少府眼下有剩余钱粮吗?”嵇恒道。   扶苏眉头一皱,这已涉嫌大秦机要,本不该对外泄露,只是见嵇恒神色肃然,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敖仓那边还存有不少钱粮。”   “不过除非面临生死危机,不然敖仓积攒的钱粮,是断不容妄动的。”   闻言。   嵇恒微微点头。   他自是知晓敖仓的存在。   他也并未打敖仓的主意,只是想知晓大秦国力。   嵇恒道:“所以你能动用的钱粮有限。”   扶苏无奈的点点头。   嵇恒轻叹一声,揉了揉额头,揶揄道:“始皇还真是够大方的,两手一摊,钱粮是分文不出,就指着我自己去变出来。”   扶苏干笑一声,没有去接话。   他倒不觉得始皇不想给,而是实在给不出。   给少了,没用。   给多了,朝廷撑不住。   甚至最后兜兜转转,只能继续加赋于民。   这显然不是始皇想见到的。   嵇恒见铜爵放在地上,眼中露出一抹肃然,沉声道:“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而今天下有钱万事好,无钱万事休。”   “始皇既不给钱粮,那就自己想办法。”   “搞钱!!!”   闻言。   扶苏连忙道:“大秦眼下租赋税都很高,朝廷恐不会同意征收口赋。”   “我来之前,父皇曾说过,是大政小改。”   嵇恒微微额首。   他自是清楚这个情况。   大秦这几年租赋税都很高,已没有太多提高空间,若是再增加,只怕政令刚下发下去,地方就瞬间暴动举事了。   这也是大秦当下症结所在。   朝廷维持庞大的官僚体系需要大量钱粮,加之又有各项大工程要修建,同样需要耗费大量钱粮,底层的血汗早已抽干。   就算想加征,也征不上来。   他也不会这么做!   嵇恒道:   “有钱好办事。”   “因而必须要搞钱。”   “眼下朝廷不发,又不能殃及民生。”   “那就只剩两个办法。”   “两个?”胡亥惊呼出声。   他前面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以为嵇恒已无计可施,没曾想,嵇恒张口就是两个办法,这属实给他惊住了。   扶苏也面露异色。   嵇恒没有理会,自顾自道:“第一个办法,是印钱。”   “印钱?”扶苏一愣。   嵇恒道:“大秦的钱币太少了,根本满足不了民众日常所需,而秦半两为国家货币,因而只要能多造一枚秦半两,大秦也就多一枚钱。”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沉思道:“大秦眼下生产的铜铁,大多用在兵械跟农具上了,目前没有那么多铜铁用于铸造秦半两,短时想提高也不太现实。”   嵇恒轻叹一声。   扶苏显然没意识到‘秦半两’的价值。   他其实也可以理解。   自周代以来,天下货币杂多,各国钱币的形状也不一,如铲币、刀币、环钱等,而且流通范围普遍不大,因而世人更推崇以粮食及布匹为币。   即以物易物。   大秦上下也都深以为然。   因而朝廷对铸造秦半两并不上心,除了开国时宣布秦半两为天下统一货币,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提及过货币,也很少大肆铸造,就算有铸造,也鲜少超过百万枚。   但相对大秦两三千万人口,这点钱币根本就不够用。   货币乃经济的血液。   大秦显然忽略了货币本身的价值。   大秦作为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思想观念上依旧沿袭着过去,这其实也不能过于苛求,但拥有如此大的货币利器,却一直闲置不用,属实是有些浪费。   嵇恒深吸口气道:“朝廷上下低估了秦半两的价值。”   “过去天下之所以盛行以物易物,主要是因各国货币不同,互相也不能流通,因而地方更习惯以物易物。”   “而今天下一统,秦半两为统一货币。”   “货币壁垒已被打破。”   “大秦印出的任意一枚秦半两都是钱!”   “大秦明显忽略了这点。”   “这种忽略并非只有当代,秦半两自创立以来,存世已有130余年,但唯有秦惠文王时大肆发行过秦半两,其余时候,秦半两都只被当做辅币。”   “这明显本末倒置了!”   “大秦若重视秦半两发行,根本就不至落到如此地步。”   “大秦是少钱,但并不缺钱。”   “大秦若把金人十二,铸成秦半两,不知可少征多少口赋,也不知能从商贾手中购买多少商品。”   “怀璧而不自知,让人贻笑大方。”   闻言。   扶苏心中微动。   他感觉嵇恒所说有些道理。   只是以物易物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想用秦半两替代,恐要花费不少时间。   嵇恒点到为止。   并没继续沿货币多说。   以粮食布匹为交易基准进行交易,显然是朝廷各级官吏乐于见到的,因为布匹粮食是实打实的,就算出现贬值,物品却是实打实的,但货币不一样。   货币随着发行只会不断贬值。   大肆推行秦半两,于公有利,但于私不利。   实则是与‘民’争利。 第084章 天下需要大商人吗?!   “第二个办法是什么?”胡亥问道。   嵇恒目光微阖,眼中露出一抹深邃,清晰而又缓慢道:“抢钱。”   “抢……”胡亥双目圆瞪,满眼不敢置信,道:“嵇恒,你真的没有说错?抢钱?”   “这不能……至少不应该吧。”   胡亥一时语噎。   扶苏也微微蹙眉,有些理不清状况。   嵇恒轻笑一声,面色坦然,眼角瞥了眼酒壶,淡淡道:“的确是‘抢钱’,不过是抢商贾的钱。”   “商贾?”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凝声道:“这恐做不到吧?”   “大秦商税很重,收泰半之赋。”   “商贾获利中,三分已取其二,再从商贾抢钱,恐也抢不到多少。”   “这恐也不行。”   嵇恒冷声道:“真不行吗?”   扶苏想了想,很坚定的摇头道:“不行,眼下商税已到极致,若再征收,恐天下商贾会尽皆逃亡,大秦虽对商贾收以重税,但依旧需要商贾来运送一些货物。”   “此举万万不可。”   “我却觉得可以。”嵇恒云淡风轻的道。   扶苏一愣。   他仔细的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解道:“这是为何?”   “难道非得竭泽而渔?”   “如此做的话,只怕商贾都会选择背离朝堂。”   “这对大秦而言非是什么好事。”   嵇恒倚着身子,有些费力的倒了一铜爵,而后道:“封倮誉清知道吗?”   “这自然知晓。”扶苏点头。   “蜀卓氏、程郑、宛孔氏、曹邴氏呢?”嵇恒又问。   扶苏再度点头。   嵇恒将铜爵放在鼻尖,深吸一口,嗅了嗅喷香的酒气,嘴角掠起一抹弧度,道:“他们是大秦的商贾巨富,乌氏倮经营的是牛羊贩卖,巴清经营的是丹砂,而蜀卓氏、程郑、宛孔氏、曹邴氏更是被誉为大秦的四大‘铁王’。”   “他们有钱吗?”   扶苏面色微异,迟疑道:“有,而且富甲一方,甚至富比王侯。”   “他们没交重税吗?”嵇恒看向扶苏。   扶苏隐隐悟到嵇恒想说什么了,硬着头皮道:“交了。”   “是啊。”嵇恒轻叹一声,将铜爵中的美酒,一口饮尽,漠然道:“这些商贾巨富,交了泰半之赋,却依旧能做到富甲一方,他们的钱来自何处?”   “经……商。”扶苏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嵇恒收回目光,嗤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   “大秦商税的确很重,但商贾依旧有利可图,而且图到的很多。”   “商人的确唯利是图。”   “但‘封倮誉清’、‘四大铁王’等巨富之所以能富甲一方,其实跟秦政有关。”   “大秦轻商吗?”   “轻!”   “秦自商鞅变法开始,几近将商贾地位贬为了奴隶,商贾虽名为商贾,实则跟奴隶无疑,无论是征发徭役,还是加征税赋,首先都会考虑他们,始皇即位以来,也一直力行‘勤劳本事’‘尚农除末’。”   “但大秦抑商吗?”   “没有!”   “商君变法中有一条。”   “事末利及殆而贫者,举以为收攀。”   “这句律法的意思很简明:经商不佳或濒于破产的商人,以及因自行经商而返贫积贫的中下层商贩、小手工业者,统统要被收没为官奴。”   “这条律令禁的是本小利薄的小商贩。”   “而那些财多势强的大商人是不会被收没为官奴的。”   “所以在大秦经商,只会有两种结果。”   “要么做大做强。”   “要么罚为官奴。”   “而一旦有商贾做大做强,成了财力雄厚的商人,他们的经营活动不仅不会被禁绝,还会受到朝廷鼓励。”   “这也是为何大秦明令禁止私人贩售‘盐铁’等物,但天下依旧有大量商贾在贩售‘盐铁’,一方面是大秦自身生产力不够,需要商贾加以补充,以满足社会需求,另一方面是商贾能为大秦提供丰厚的税收。”   “大秦禁的只是中下层商贩。”   “非是上层商贾!”   “没有小商贩在市场上的竞争,对大商人而言无疑十分有利。”   “也会增加大商人市场的份额。”   “所以在大秦的政策下,大商贾跟朝廷是双赢,朝廷通过鼓励财力雄厚的大商人接管盐铁等行业,进而收到大量的繁重赋税,而商贾在朝廷的支持下,飞快侵占地方份额,进而垄断一个区域商业经营。”   “这也是为何,即便被征收泰半之税,大商贾依旧能富甲一方。”   扶苏蹙眉。   他自是清楚这些。   不过却有些不明嵇恒的用意。   他问道:“盐铁、丹砂等商业的开采与制作,都需要大量人力财力支撑,朝廷禁止小商贩参与,鼓励大商贾参与其中,借此调动商贾积极性,进而借此征收大量赋税。”   “这难道有什么问题?”   嵇恒平静道:“没什么问题。”   “但你不觉得商贾赚的太多了吗?”   “而且……”   “天下真需要大商人吗?”   扶苏一怔。   他猛的抬起头,看向举爵饮酒的嵇恒,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他起初以为嵇恒是想加征税赋。   没曾想,嵇恒的想法更疯狂,分明是想取缔商贾。   一时间。   扶苏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见到扶苏这一脸惊骇模样,嵇恒暗暗摇头,沉声道:“你莫要多想,我就随口一说,不过在我看来,商贾的确有存在的必要,但大商贾却未必。”   “眼下你当思考的是与商争利!”   “与商争利。”扶苏低语一声,蹙眉深思着。   见状。   嵇恒失望的摇摇头。   扶苏对商业一类了解太少了。   他揉了揉额头,缓缓闭上眼,平静道:“今天就到这吧。”   “我之前提过管仲变法。”   “管仲重商。”   “他的一些观点是有启发性的,虽然并不一定适合大秦,但通过管仲变法的内容,多少能让你对商业一类,有一定初步了解,到时理解起来也不会太吃力。”   嵇恒打了一个哈欠。   也是翻了翻身子,背朝着两人,不愿再搭理。   扶苏面色一黯。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表现的很差。   他上次听到嵇恒讲‘管仲变法’,但并未放在心上,也根本没下去看,而今被问到商业相关,却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该怎么应答。   他对天下事了解太少了! 第085章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在扶苏起身,准备离去时,嵇恒的声音,悠悠的飘了过来,道:“你这段时间应该看了不少《商君书》跟《韩非子》吧?”   扶苏点了点头道:“是。”   嵇恒道:“你其实没必要一直盯着这两卷书看,虽有谚语‘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但那读出来的始终是自己理解的‘义’。”   “自己理解的义,固然算不上错。”   “但也称不上对。”   “闭门造车,容易出门不合辙。”   “你现在就陷入到这种尴尬境地,一个人的阅历终究是有限的,对一件事的看法,也很容易出现偏颇,因而需要借鉴其他人的观点,去揣摩着对照,唯有相互比较之下,才能对相关内容有更深了解。”   “韩子著书前通贯古今,学富五车,所以能透彻‘法势术’。”   “但这是韩子的底蕴。”   “非是你。”   “你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去阅书百卷,因而一味盲目的看书,最终难解其意,我个人是建议你,有空多去看看史料相关的书籍,从历史中寻找相应点。”   “你需记住。”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只是同一事物不同的角度论述罢了。”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这段时间,也觉有些迷茫,韩非子跟商君书看了不知多少遍,却越看越迷糊,根本不能通晓其义,而今听到嵇恒指点,茅塞顿开,自己的阅历太过浅薄,就算是浅显道理,不明白就是不明白,未有相关积累,又岂能正确理解其意?   若想更快理解,还需对照着学习。   扶苏作揖道:“多谢先生提点,扶苏感恩。”   “从历史中来,到历史中去。”嵇恒低语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异样之色,最终摇了摇头,道:“这段时间你当以《管子》为重,主要看跟经济相关的内容,《管子》上面的很多观点,都具有启发性跟前瞻性。”   “管仲重商,商鞅重农。”   “两者为两个极端,但天下治理之难,难就难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必须兼济并容,其中道理你日后就能体会了。”   嵇恒没有再说。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知晓,嵇恒的话都有一定深意,在心中暗自沉吟片刻,最终没有继续多想,缓缓退出了屋子。   临退出屋子时,瞥了眼垂首呆立的胡亥,眉头微微一皱。   扶苏深深的看了胡亥几眼,最终并未在门口等待,径直转身离开了。   见扶苏离去,胡亥暗松口气。   他没想离开。   他前面就没插上话。   非是不想。   而是实在搭不上话。   连扶苏都不明白,他又岂能想的明白?   胡亥轻咳一声,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背着手,去到嵇恒跟前,称奇道:“嵇恒,你还真是有能耐,竟能让我大兄对你都言听计从,这可是我父皇都没有做到的。”   嵇恒耷拉着眼。   根本就没有搭理胡亥的想法。   胡亥面露尴尬之色,他谨慎的看了看四周,突然俯下身来,神色颇为兴奋道:“嵇恒,我这个月私下去查过你。”   “你之前没少去勾栏瓦舍,那里面是什么场景?”   “听说有很多女眷?”   “这些人精通琴棋书画,还懂吹拉弹唱,这是不是真的?她们跟宫中的歌伎、舞伶相比,有什么区别?”   “还有……”   胡亥极有兴致的在一旁饶舌。   仿佛开启了新世界。   哐当!   就在胡亥眉飞色舞,激情开问的时候,嵇恒不厌其烦,扔了一个空酒壶过来,酒壶砸在地上,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胡亥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直直的看着地上的空酒壶,哪里不明白嵇恒的意思。   他脸一黑,不满道:“你这厮好不讲道理,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多少有点交情,就跟你打听一下,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我又不去。”   “只是单纯比较好奇。”   “而已!”   嵇恒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   胡亥不满的瞪了几眼,最终也是无可奈何,冷哼道:“你不说就算了,城中的勾栏瓦舍我也看不上。”   “不稀罕。”   说完。   胡亥衣袖一挥,径直离去了。   嵇恒依旧未动弹,就这么缩着身子,斜靠在躺椅上,思索着大秦的经济之道。   农商。   两者相辅相成。   不过大秦该走怎样的经济之道,却是需深思熟虑的,这关乎着大秦未来的长久走向,也关乎着华夏的未来命运。   嵇恒缓缓睁开眼。   眼前不断闪现一些经济变法的场景。   九世的阅历,给他留下了太多的经验和教训。   太平之世,当以发展为要。   对于如何给大秦‘搞钱’,嵇恒根本就懒得费心,但大秦经济今后何去何从,又当以何等面貌问世,却是必须要深思的问题。   这治式,如何变?   华夏的经济脉络,从管仲变法开始,便正式有了雏形,日后各朝各代的变法,大多沿袭着管仲的思想,在一些方面做一些有利调整。   相关的变法,从汉代的桑弘羊变法,王莽变法,再到唐朝的刘宴变法,以及最后的王安石变法,他们的变法最终都没能解决问题。   商人!   嵇恒站起身,目光望向天空。   他思索着汉到宋之间的几次经济变法,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继续沿袭前路,始终无法有效避免‘权贵’出现。   甚至连遏制都做不到。   世上没有完美的制度,他也不认为能创造出来,不过若能有效遏制一段时间,对于天下大众而言,都是一件幸事。   随即。   他望向了后世。   在思索良久之后,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他轻笑道:“天下秩序新建,万象更新,一切都方兴未艾,而今的大秦,就宛如一张白纸,可任人挥墨,我又何必拘泥于尘俗?”   “若依旧沿袭前路,那我这次‘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重蹈历史的覆辙罢了。”   “如此。”   “何不胆大一点?”   “就算日后失败,也是为后世躺了一条路。”   “商人……以及资本,就该带着镣铐,被关在笼子里!”   嵇恒长身而立,任由秋风拂面,眼中多了几分肆意,几分轻狂…… 第086章 官山海!   接连数日,城中都在下雨。   雨水浸润着大地,也带来了阵阵凉意。   嵇恒在屋内很是清闲。   不过这几日,城中并不算宁静,至少在嵇恒听来,城中车马声多了不少,有时甚至都惊扰到他午憩了。   又一阵嘶啸声传来。   嵇恒微微蹙眉,从屋中走去,去到门口,询问起了暗处的士卒,道:“这几日城中发生了什么?为何马蹄声不断?”   士卒不敢怠慢,说道:“这是地方官吏来咸阳参加‘受计’。”   “受计?”嵇恒露出恍然之色,朝士卒致了一声谢,重新回到了屋中。   “大秦十月为年首。”   “上计自然当在新年前完成。”   “又是一年上计日,不知今年是几人得意几人愁。”嵇恒目光遥遥望向咸阳的宫殿群,眼中露出一抹慨然之色。   在大秦,考核分为两类,‘课’跟‘计’。   课是上级考核下级。   上计是下级向上级做工作汇报。   嵇恒对秦朝的上计不太了解,但对汉朝的上计,却有一定心得,在他看来,汉朝的上计制度是十分规范严整的。   汉沿秦制。   大秦的上计制度恐也不会差。   秦汉的‘上计’,其实相当于后世‘两会’。   每年秋冬时节,乡、县等各级官吏必须在年前,将辖区内的户口、田亩数、税赋、粮谷出入等汇总编制成‘上计簿’,层层上报至各郡专门负责财会工作的‘上计吏’。   而后由郡上召开‘上计会’,审理这些数据,并根据朝廷规定,做出下一年度安排。   实际就相当于地方‘两会’。   而地方‘上计会’结束后,差不多已到岁末,各郡的‘上计吏’就会率领相关会计官吏,满载着‘上计薄’和各种备查资料前往咸阳,参加朝廷召开的全国性‘上计会’。   不过这会议的规格要高上很多。   工作汇报是九卿的‘治粟内史’,进行数据审核的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等到数据最终核实完毕,皇帝还会亲临上计会议,进行当面‘受计’。   听取各地的数据汇报,评论各郡、各官的功过,并对来年工作做出指示。   想到这。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唏嘘。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上计会议时,站着如喽啰,被朝廷的各级官吏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却不敢出声反驳一句。   而今想来,不禁莞尔。   嵇恒低声道:“大秦开国时日不久,应该不会太过苛责。”   “不然那些荒凉郡县的官吏,为了这道年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的来到咸阳,结果献上的只有惨不忍睹的政绩单,不仅要遭受一顿白眼跟呵斥,甚至还可能被当场撤职,大秦眼下应不至于如此短视。”   嵇恒轻笑一声,神色颇为感慨。   随即。   他就眉头一皱。   他想到了一件事,朝廷进行上计时,基本是朝廷最繁忙的时候,若是官吏都忙于审理年前工作,那‘抢钱’的事,又该让何人去做?   很快。   他就将此事抛于了脑后。   这是扶苏担心的,他何必去庸人自扰?   另一边。   扶苏直接住进了书房。   他已将管仲变法内容都看了一遍。   扶苏合上竹简,惊叹道:“管仲的治国想法,果真是异于寻常。”   “很多想法都有可取之处。”   “重商!”   “不过秦跟齐的情况有很大差异,有些东西并不适合照搬,像管仲提出的农业两年一征税,在大秦就行不通。”   “齐的主要钱粮来源是税赋,而大秦眼下主要还是租赋。”   “国储制度,确是可行。”   “囤积足以控制市场粮价波动的粮食,实现丰饥平衡,控制粮价波动。”   “当年关中大索,米贾飞涨到1600钱一石,若当时关中设有国储,或能大幅避免粮价飞涨,也不至当时饿殍甚众。”   扶苏轻叹一声。   他现在是终于明白,为何嵇恒对管仲这么推崇了。   管仲的一些想法很有创造性。   不过,最令扶苏上心的不是这些,而是‘官山海’。   盐铁专营!   开放盐池,让民间进行生产,然后国家统一收购,这一政策不仅控制了盐业的销售和产量,还控制住了盐价,更让朝廷获利颇丰。   寓税于价。   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   这种将税收藏在商品里的做法,简直是神来一笔。   扶苏也不禁叹为观止。   而且《管子·海王》有云:“令盐之重升加分强……千钟二百万……禺策之……万乘之国,正九百万也。月人三十钱之籍,为钱三千万。今吾非籍之诸君吾子,而有二国之籍者六千万。”   若是朝廷对盐进行专卖。   每升盐提价两钱,九百万人就能多收六千万钱。   而大秦可是足足有两千多万人。   这能多收太多税额了。   不过提价这个念头,在扶苏脑海刚一闪现,就立即被抛弃了,大秦眼下已民不聊生,再对盐进行提价,无异是饮鸩止渴,只会得不偿失。   大秦若是专卖盐。   根本就不用提价,甚至还能降价。   因为大秦专卖之后,没有中间商贾分利,就算降一些盐价,也会比现在的商税来的多。   “见予之形,不见夺之理,这便是管仲的高明之处。”扶苏惊叹一声,而后蹙眉道:“也正如嵇先生所言,商贾占利太多了。”   “而今天下疲敝,商贾该让利出来了。”   扶苏从席上站起。   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思索着‘盐铁专营’的可行性,最终坚定的点了点头。   “朝廷专营盐铁,不仅能大幅提高财政,更能为民减负,虽没有发钱来的直观,却也是减负于无形了。”   “这个法子称得上是利国利民!”   随即。   扶苏就眉头一皱。   他若没记错,嵇恒对管仲的观点,并不算完全推崇。   扶苏沉思道:“难道盐铁专营,有很大弊端?”   “而且齐国推行管仲之法,却只强盛了一世,如此高明之策,不当这么快就夭亡,其中恐还有很多门道,只是现在我还察觉不出。”   “罢了。”   “明日便寻嵇恒问问。”   “大秦时局艰难,需得尽早破局。”   扶苏站定,朝书房外吩咐一声,再次坐回了席上。 第087章 专卖的诱惑!   翌日。   天色早是大白。   嵇恒才睡眼惺忪的从席上爬起。   稍加修整了一下边幅,将昨日剩的饭菜热了热,就这么将就对付了一下。   而后悠哉的检查起院中的菜苗。   雨过天晴。   天空仿佛水洗过一般。   很是澄净。   天气已渐渐冷了。   嵇恒也开始为过冬做准备。   就在他忙活了一阵时,屋外响起细索脚步声。   砰砰的敲门声响起。   “门没锁。”嵇恒的声音悠悠传出。   二道身影一前一后进到了院中。   扶苏作揖道:“扶苏这几日将《管子》通读了几遍,也对管子推行的经济之策,有了一定的了解,只是认识上多少还有些不足,这次特意前来,想向先生请教。”   嵇恒用粗布擦了擦手掌,不以为意道:“没必要这么客套,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你既然看过《管子》,那你认为当如何‘抢钱’?”嵇恒将酒壶接过,坐到自己的专属躺椅上,颇有兴致的考校起了扶苏。   扶苏面色淡订,镇定道:“管仲商贾出身,因而对钱粮更为敏感,他提出的‘官山海’,即盐铁专营之法,对大秦同样受用。”   “民不食盐则无力。”   “盐是生活必需品,可以少食,但不能不食。”   “而今天下一石盐售价100钱。”   “粮谷除了特殊情况,大多也就三十几钱。”   “贱时更是只要二十钱。”   “相比粮价,盐价明显高上不少。”   “民众不可能一次购买一石,只会花两枚上下去买一升,以供給日常所需。”   “商贾获利中,朝廷收泰半,除去生产运送等开销,一石盐,商贾至少可获利十几二十钱的利润。”   “乍看获利不算多。”   “然天下有民两千万之众。”   “一年积累下来,商贾至少也能从中获利数百万钱。”   “这几日,朝中正进行‘上计’,我也曾前去看望,对天下田租有一定了解,迁陵县有田舆五十二顷,田租折合成钱币,也才二十七万钱不到。”   “贩盐的这几个大商贾,一年的净利润,就堪比十几个大县的田租。”   “这还不算盐价波动,若是算上盐价波动,商贾获利只会更多,在我看来,大秦当效仿管仲之法,将盐铁官营,此举不仅能增加财政收入,在一定程度还能降低盐价,惠及于民。”   “减负于民。”   扶苏神情慷慨,振振有词。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深邃道:“扶苏,你在看管子时,可曾思考过,来钱太快,人是会上瘾的?”   闻言。   扶苏当即一愣。   嵇恒肃然端坐,嗤笑道:“看你这模样,大抵是没想过。”   扶苏老实的颔首。   嵇恒道:“你眼下对盐铁专营能有如此认识,一定是看过了《管子·海王》中提及的提价。”   “万乘之国,千万人口,盐价只需提价两钱,便可轻易入账六千万钱,只是如此暴利,岂会让人不动心?”   “大秦眼下缺钱吗?”   扶苏面色一变,似猜到嵇恒想说什么,开口道:“朝廷将盐铁专营,可借此获得大量钱财,绝对不会提价。”   “绝对?”嵇恒大笑一声,目光深邃道:“扶苏,你太小看‘寓税于价’的诱惑了。”   “正如你前面所说,民不食盐则无力。”   “盐是民众的必须品。”   “因而无论盐价多高,民众都一定会买。”   “顶多平常少吃,无事不吃。”   “朝廷若财政没出问题,或许不会提价,然一旦财政出现问题,盐铁的诱惑又如此大,谁不想去吸一口?”   “而且是寓税于价。”   “相对于加征田租口赋,食盐加价明显更容易为民众接受,也更容易收上钱。”   听着嵇恒的描述,扶苏已预想到那个场景,脸色当即一白。   他苍白着脸,咬牙道:“大秦不会这样。”   嵇恒冷笑道:“不会吗?”   “我觉得一定会!”   “你根本就想象不到,通过提价一两钱,就能轻易增收上千万钱币的诱惑。”   “那时所有人想的都是吸一口,再吸一口。”   “就算明知底层会被吸干,甚至是吸死,也依旧不会收敛,因为底层对朝廷而言,就是一个数字。”   “你会在意数字的死活吗?”   嵇恒轻叹一声。   他对‘食盐专卖’可谓无比熟悉。   上一世,唐朝施行‘食盐专卖’后,盐价最高涨了三十七倍。   一斗盐从10文,硬生生涨到370文,最终致使人苦犯禁,戎镇亦频上诉。   食盐专卖的利诱,没人能抵抗的住。   来钱太快,是会上瘾的,一旦上瘾,就很难戒掉了,就算戒掉,也很容易复发。   汉唐不行。   秦朝同样也做不到。   一旦牵扯到利益,就不要妄图去挑战人性了。   不然只会得到血淋淋的教训。   四下死寂。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   他无力辩驳。   嵇恒说的或许是对的,他能保证自己不提价,但能保证其他人不提价?能保证始皇不提价?   做不到!   甚至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做住。   胡亥看了看四周,疑惑口道:“按你所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当如何是好?”   嵇恒看了眼胡亥,沉声道:“管仲提出的盐铁专营,的确能大肆牟利,但一旦管理失控,就会变成抢民之利,于国于民都谈不上是好事,因而朝廷专卖是断然不行的。”   “商人就是用来贩售商品的。”   “朝廷不能越俎代庖!”   “不然在高度集权之下,稍微失控就会造成灾难。”   “继续用商人,那跟现在的有什么区别?”胡亥一脸不解。   嵇恒道:   “区别自然有。”   “朝廷专卖盐铁不适合,但专营山海资源却可行。”   “简而言之。”   “官产,官收,商运,商贩!”   “朝廷完全控制盐铁资源,但不负责贩售,只专注于收税。”   扶苏蹙眉,疑惑道:“这跟商人生产贩售,并没太多区别,朝廷还需多投入了人力物力,朝廷眼下没余力去产盐产铁。”   扶苏满眼质疑。   嵇恒缓缓躺在躺椅上,并未立即回答,而是问道:“扶苏,在你看来,国家对民众的意义在哪里?”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过去从未思考过这问题。   嵇恒突然的一问,真将他给问住了。   “国家对民众的意义?”扶苏低垂着头,皱眉深思着。   良久。   他才试探的答道:“稳定安宁?”   嵇恒摇头。   “公平公正?”扶苏又道。   嵇恒继续摇头。   在接二连三被否定后,扶苏干脆没有再答,苦笑道:“我不知道。”   “敢问在先生眼中,国家对民众有何意义?” 第088章 血汗商人!   嵇恒并没卖关子,直接道:“国家对民众的意义,就在于保障底线。”   “保障底线?”扶苏若有所思。   嵇恒道:“管仲本身是商人,因而更关注谋利。”   “我不知管仲对商贾是何看法,但在我眼中,商贾其实是有三个等级划分。”   “其一:为生谋利,为家谋利。”   “这类商贾为贪!”   “其二:唯利是图,利欲熏心。”   “这类商贾为巨贪。”   “其三:为国谋利,为民谋利。”   “此为商之大者!”   “管仲明显就属于商之大者。”   “但无论是贪、巨贪,亦或者商之大者,始终都是以商人的利益观在谋事,因而所图最终也只会落到‘利益’上。”   “然治国之道,不能只以利益权衡。”   “过度强调利益,只会将国家变成敛财工具。”   “这也是齐国一世而衰的原因。”   “齐国过于追逐利益,以至无视了社会底线,最终五子争位,却无一人为齐桓公收尸,任其尸身腐臭两个多月,而这未尝不是齐桓公自己昔日种下的因果。”   “种什么籽,结什么果!”   “这是天地道理。”   “而今这个道理该大秦去做选择了。”   扶苏面色一白。   脊背已是完全湿透。   他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也实在想不到这么深远。   经嵇恒提醒,才赫然醒悟。   若大秦效仿管仲的‘专卖’之举,虽短时能聚敛大量的钱财,但此举定会致使底线滑落,因为来钱太快,历代君主最终都会不由自主的靠向这贪婪无度的深渊。   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底线只会逐渐沦丧。   最终官逼民反!   扶苏大口喘着粗气,额头前的发梢已被浸湿,他恭敬的对嵇恒行了一礼,感激道:“多谢先生点拨,扶苏险些酿成大祸。”   “朝廷专卖的确不可取。”   “大秦绝不能因一时短利,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大秦是有底线的!”   胡亥狐疑的看着身前两人,却是不清楚扶苏明白了什么。   在他看来,朝廷专营挺好,来钱又快又狠。   嵇恒微微额首。   扶苏能明白过来,他其实并不意外。   扶苏心中有‘仁’。   在扶苏明悟了其中利害后,他今日的讲课才正式开始。   他将躺椅旁的酒壶拾起,很是熟练的将酒倒入铜爵,而后才一板一眼道:“现在我就正式给你们讲讲,两种法子间的差异和区别。”   扶苏苦笑一声。   他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自己带来的酒,嵇恒前面竟然没动,这显然是故意为之,前面那番问答,恐是在考校自己,若自己没通过,只怕这酒嵇恒根本就不会收,甚至还会将自己赶出去。   逐利短视的人,根本不值得指点。   因为注定徒劳。   扶苏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渍,心中是一阵后怕。   他其实真对官府专卖心动了。   只是嵇恒一贯思绪跳脱,又极少去按常理推论,加之上次离开前,嵇恒提过一嘴,管仲之法不适合大秦,他暗中记住了。   不然这次多半悬了。   扶苏再度朝嵇恒行了一礼,毕恭毕敬的坐到席上,正襟危坐的聆听着嵇恒指点。   对扶苏的举动,嵇恒并不在意,他小酌一口,将心中想法缓缓道出。   “国家对民而言,存在的意义,就是保障底线。”   “因而不能贪利。”   “盐乃生活必需,铁乃生产必需。”   “两者跟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因而决然不能将其落到商贾之手。”   “商贾逐利。”   “他们是不会在意民众死活的。”   “但朝廷必须在乎。”   “所以能产出盐、铁的山林池泽,必须完全控制在朝廷手中,绝不容许商贾踏足半分。”   “这是底线!”   扶苏蹙眉。   他虽认可这个观点,但天下每日耗费的盐铁可谓海量,仅靠官府自身生产,根本就满足不了天下需求,不然大秦也不会选择将山林池泽交给商贾经营。   不过他没有选择开口。   他知晓,嵇恒既敢开这个口,定是有自己的道理,也定有他自己的解决之策。   嵇恒继续道:“我前面说官产,这个说法并不完全严谨,正如你前面所说,大秦实则是抽不出这么多人力的。”   “所谓的官场,实际是民产。”   “不过我所说的‘民产’跟管仲的‘民产’并不完全相同。”   “管仲是开放盐池,让民间自由生产,然后由国家统一收购,继而保证产出的盐全部归于国家,从而保证获利。”   “我的解决之法与之不同。”   “朝廷需完全控制产盐的盐池等地域,严厉杜绝民间产盐,就算是颁行竣法也在所不惜。”   “盐的生产必须完全由朝廷经管。”   “不容任何人沾染。”   “大秦目下的确没这么多生产盐的人,但天下有,大秦可雇佣民间过去产盐的人,让他们替大秦产盐。”   “朝廷官吏只负责管理监督。”   “并不干涉具体生产。”   “生产出来的盐,尽数交盐官验收,再以定价贩卖给获得经销权的商贾,让商贾自行运出去销售,而朝廷则跟过往一样,继续收取高税。”   “同时。”   “盐价必须按朝廷规定范围定价。”   “一旦有商贾提价或者降价,低于规定范围,朝廷有权中止商贾的经销资格,甚至是直接定罪罚没。”   “此外。”   “朝廷需在各地设立供销店,以市场最低价,向底层供应食盐,以避免当地盐价出现大幅波动时,底层民众吃不起盐。”   “尽最大程度保障民生!”   “大秦要做的就是设立一个底线,然后保障住这个底线。”   四周死寂。   扶苏呆呆的望着嵇恒,只感觉头皮发麻。   他并未完全听懂,但却是切实听明白了一点,抢商贾之利。   太狠了!   几乎是对商贾敲骨吸髓。   完全是要把商贾的利益掠夺干净。   他现在陡然明白,为何嵇恒会那么简单直白的说出‘抢钱’二字了,因为他真的就是想抢钱。   嵇恒当时问‘天下需要大商人吗’,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真实想法。   嵇恒的观念下,世上并非是没有‘大商人’,而是这些大商人一年忙碌下来,挣得只能是那点辛苦费。   他们一年挣的财,放于过去,只能算得上‘微薄’,自然称不上是‘大商人’。   只是这真的可行吗?   扶苏心中生出了巨大的疑问。   扶苏咽了咽唾沫,问道:“这想法是不是过于疯狂了?那些大商贾真能同意?”   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容不得他们不同意。”   “大秦别的不多,就是人多。”   “骊山现在有八十万刑徒,里面难道就找不出几个会经商的?”   “这些大商贾不干,那就换一批能干的。”   “贩盐之事并非少了他们就不行。”   “这些商贾一不产盐,二也没提供太大的商业价值,只是一个二道贩子,何以轮得到他们说三道四?”   “而且大秦的四大‘铁王’,大多是关东迁移过的商贾大富,这些人当年可是被抄没了家产的,但依旧在短短几年内崛起。”   “你真以为他们就安分守己?”   闻言。   扶苏却是一愣。   嵇恒给自己满上一杯,没有理会扶苏的惊异,继续道:“你这一段时间,可以派人去将关中的贩盐卖铁的大商贾查一遍。”   “这些罪证对逼他们就范很有用。”   扶苏压下心头的惊骇,不确定的问道:“这些大商贾真有问题?”   嵇恒扫了扶苏一眼,不禁摇了摇头,扶苏有些天真了,他缓缓道:“世上的确有白手起家的存在。”   “但你需明白,关中多铁,陇西有盐,这个情况早已传遍天下,过往在关中贩盐,及经营铁器的商贾不在少数,何以最终都被这些关东来的商贾吞并了去?”   “我承认,关东的产盐制铁技术,相较秦有不小优势,但他们毕竟是初来乍到,而且仅用十来年,就将秦地本来的商贾一一扫灭,这个过程未免太过轻易了。”   “如果仅是一两人做到,尚且可以理解,但关中现在盐铁大多半都落到关东商贾手中,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不论事实如何,查查总没坏处。”   “或许还有意外惊喜。”   听着嵇恒的话,扶苏也察觉到了异样。   他点了点头,道:“那我等会回去,就派人查一下,这些盐铁商贾的过往,看看这些人是否真的清白。”   “如果暗中真有什么龌龊勾当,那就莫怪大秦律法无情了。”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开口道:“你不用这么嫉恶如仇,这些人有问题,对大秦而言是好事。”   “这是为何?”扶苏有些不解。   嵇恒揉了揉额头,沉声道:“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其实是灰。”   “这些商贾或许过去是做了违法之事,但此一时彼一时,这些罪证而今能帮大秦更快收拢盐铁,这于国是有利的。”   “你要明白,这个天下,从不是你认为怎样,就该怎样,就会怎样,而是要先学着适应,而后再借助自身权势,去努力尝试做出一些改变。”   “当你还不够强的时候,不当以善恶好坏区分,而是当以有利自己与否区分。”   “眼下商贾有罪,这对大秦有利。”   “这就已经足够了。”   “至于惩治,那是以后的事。”   “现在只需专注当下。” 第089章 权贵?!   扶苏端坐席上。   脑海不断思索着嵇恒这番话。   他而今却是感觉,嵇恒说的跟始皇提过的‘君道业艺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边。   胡亥眨巴着眼,全然没听懂。   在安静了一阵后,胡亥轻咳一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他开口道:“前面不是在说盐铁经营吗?为何突然转到商贾身上了?而且这说的也不详细啊,我怎么没听出这法子比‘官府专卖’好?”   嵇恒深深的看了胡亥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异样之色。   不过并未表露出来。   一旁。   扶苏也跟着道:“我其实也似懂非懂,只听懂了个大概,但具体如何施行,却是毫无头绪。”   “烦请先生再细说一下。”   扶苏姿态放得很低。   嵇恒点点头。   他前面的确讲的很初略。   而且他临时记起,这段时间正值上计日,官府恐抽不出人手研究,因而也是决定多说一些。   他深吸口气,在脑海组织一下,缓缓道:“简略的讲,盐铁经营,生产以民为主,官府为辅,而贩售以商人为主,官府为辅。”   “大秦在朝中及地方设官主管、调配、收税,加强统制,管理生产,防止私铸私煮,产品的运销,也完全不准私人自由经营,同时也不主张由官府设置专门机构,配备商贾来搞盐铁运销,而是利用商人现成的销售能力,将专卖的盐铁交给商人分销。”   “朝廷借此收取高额商税!”   “商人必须获得经销权,才能贩卖盐铁,而能获得经销权的商人,人数存在一定的限制,但不会限制太少,商人经过从官府购买盐铁,再到贩售后的高额抽税,最终到手的利润只能是极小部分。”   “此外。”   “盐铁的专卖价格必须受到朝廷限制。”   “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继而避免天下再出现富可敌国的商贾!”   “朝廷通过控制生产环节,调节贩售的盐铁价格,切实的稳定盐铁价格,进而实现盐铁的大部分利润,都归为国家所有。”   听到嵇恒仔细的讲了一遍,扶苏已大概理清楚了。   只是心中还有些疑惑。   他开口道:“先生的想法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有一些不明,还请先生替我解惑。”   “按照先生的建议,分明是将官府的职能一分为三了,一部分官吏负责监督民众生产,一部分负责调拨分配,还有一部分进行收税,这些职能一个官署就可完成,一分为三,是否有些浪费?”   “浪费?”嵇恒目光严肃,沉声道:“你还没意识到盐铁生意的利益有多大,这是事关到天下绝大多数人生活及生产的物品,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   “一个官署的确能完成这些职能。”   “但你可曾想过,将盐/铁,就这么单独置于一个官署下,主管盐/铁的官员掌控了多大的权力?又掌握了多大的利益?”   “利益动人心。”   “只要有一人动了私心,他们随口一句话,就能牵涉到多少利益?”   “他们甚至为了利益,是敢去铤而走险的。”   “到时他们找些借口,将一些盐铁贪墨扣下,转手卖给商贾,一来一回,赚的盆满钵满。”   “甚至他们都不需要卖给外面的商贾,完全可以培养自己的商贾,然后借这些商贾之手,给自己正大光明的牟利,上行下效,整个官署就会变成贪墨之地。”   “大家都贪,那就是都没贪。”   “只是底层生产出了意外,到时随便编些理由,搪塞一下上面即可。”   “只得苦苦底层,穷穷朝廷了。”   闻言。   扶苏只感毛骨悚然。   他前面就没想过官吏贪污之事,只是想着集中一下官署职能。   但经嵇恒的点醒,他才陡然反应过来。   盐铁牵涉的利益太大。   不得不防。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敢置信,颤声道:“大秦的官吏真敢这么丧心病狂?真敢这么无法无天?他们眼中难道就没有律法存在吗?”   嵇恒嗤笑一声,道:“律法?”   “律法值多少钱?”   “有盐铁带给他们的钱财多?”   “而且你为什么会认为律法能管到他们?”   “他们可是官!”   “大秦眼下的律法,连项梁等人都管不了,还想管得住官员?”   “你也太小瞧钱财的诱惑力了。”   “何况这些人并不觉得自己会被查到,就算被查到,也不会认为自己真是犯了错,他们只会认为自己太不小心了,竟被朝廷抓住了马脚。”   “仅此而已。”   “这也是我反对盐铁专卖的主因。”   “官吏经商对朝廷的危害太大了,而今天下尚且‘官是官’‘富是富’,一旦开了官吏经商的先河,官就不再只是官了,而是‘权贵’,这些人又权又富又贵。”   “等这些人在地方彻底成了势,你认为他们还会将朝廷放在眼中?”   “到时朝廷还能收上多少钱?”   “我之前就说过,不要去考验人性。”   “人性经不起考验。”   “《商君书》、《韩非子》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一旦牵涉到利益,别说是父子、夫妻、亲友,这些其实都信任不了。”   “连亲属尚且都不能信任,何况是毫无关系的官吏?”   “唯一能做的,便是用法遏制。”   “以刑去刑!”   “除此之外,便只能尽可能将其职能分散,进而实现多方监督,让人不敢轻易去贪腐。”   “不过这些其实都很难真正解决问题。”   “但而今也只能做到预防。”   “想再进一步防范,已没有太大可能。”   “除非……”嵇恒双眼微阖,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除非什么?”扶苏急忙道。   嵇恒轻笑一声,道:“除非生产力得到巨幅提升,提升到几升盐都卖不到一钱,利润更是被压的极低,低到官吏都认为不值得去贪腐。”   “不过眼下注定是实现不了。”   扶苏神色一黯。   他本以为能有办法杜绝,结果只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但很快。   他就调整好心神。   眼下想着将一切贪腐杜绝,本就不现实,能有效预防就已不错。   至少他现在已知晓了问题所在。   避免了一头栽进去。   他也不禁感慨道:“我确是没有想到,盐铁经营,竟有这么多门道,若非有先生指点,不然大秦恐也难逃此劫。”   “盐官、铁官的职能的确该分散。”   “不然实在危险。”   嵇恒淡淡道:“暂时还不用太担心,毕竟八字还没一撇,等官府监督下的盐铁制度正式确立下来,你再担心也不迟。”   扶苏点了点头。   他继续问道:“按先生所讲,大秦要雇佣一批人,进行盐铁的生产,可否直接征用原本在盐井盐池生产的人员?”   嵇恒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可以。”   “但只限盐工跟奴隶。”   “凡跟商贾有密切关系的人都要踢除掉。”   “啊?”扶苏一愣,疑惑道:“难道就不能留下几人?这些人对盐池产盐更为熟悉,也便于辅助官吏监督,还利于日后跟商贾接触。”   “就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嵇恒声音很清冷,他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想法,有这些日常管理的人在,官吏日常可省去不少麻烦,朝廷也能尽快控制各地盐池盐井。”   “有一件事需记住。”   “不要给商贾任何沾染权力的机会。”   “尽最大可能避免中间环节出现贪腐的可能。”   “商贾是一群唯利是图的存在,这些人很擅长顺杆往上爬,只要给他们一个向上爬的机会,他们便会不遗余力的抓住。”   “有商贾帮助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但商贾一旦跟底层官吏勾搭在一起,势必会形成官商合流,长期下来也定然会滋生大量的腐败,若是朝廷给了商人为官为吏的机会,以他们对经济的了解,以及自身的财力,很快就能攀爬上去。”   “继而掌管国家经济大权。”   “商贾逐利。”   “最终腐败只会不断蔓延,最终充斥整个帝国。”   “商人的职责就是经商。”   “官吏的职责就是监督。”   “盐工的职责就是生产。”   “互相各司其职,不要试图混杂。”   “一旦混杂,就会滋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而盐铁本就跟利益牵连很广,最终只会致使腐败横行。”   “不能贪一时之快,而动摇整个规矩。”   嵇恒面色凝重。   他并非是在危言耸听。   汉武帝时就曾图一时之快,将各地商贾任命为盐官盐吏,而这些商贾仅用了十几年,就将大汉吏治完全败坏,此后更是打着为民间疾苦请愿的名号,将盐铁生意恢复为私人经营,致使朝廷‘用度不足’。   也正是从这时起,商贾开始跟贵族合流。   商贾是无比贪婪的。   他们一旦寻到机会,便会以各种方式、各种手段,寻求对国家资源的争夺,借此牟取暴利,从而实现自身富可敌国,继而威胁中央集权。   而今在大秦政策的引导下,商人地位很低,官员跟贵族根本看不起商人。   但在大一统的环境下,商人注定会成长起来,嵇恒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商人戴上一副镣铐,然后关进牢笼里,日后就算商人挣脱牢笼,却依旧要带着镣铐。 第090章 唯利是趋!驱狼吞虎!   扶苏若有所思。   他大抵是听明白了。   嵇恒是想尽一切可能阻止中间贪腐发生。   哪怕是多耗费一些人力财力。   只是他分明记得,嵇恒说的是抢钱,现在的确抢了商贾的钱,但朝廷并未从中获利多少。   甚至商税是极大可能降低的。   他问道:“嵇先生,可盐铁不就是用来挣钱的吗?”   “眼下朝廷既要设立官署,又要加强监督,还要去雇佣盐工,这一来一回,朝廷付出了太多的人力财力,这般下去,朝廷在盐铁上面征收的商税可能不升反降。”   “这似乎有些……不对。”   扶苏犹豫了一下,把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大秦眼下民生艰难,还要考虑固本,是需要大量钱财支撑的,而今嵇恒提出的举措,不仅不能多收钱,甚至可能会少收钱,这从任何角度而言,都有些枉顾了当下实情。   嵇恒笑了笑,将铜爵中的美酒,一口饮尽。   笑着道:   “你说的没错。”   “大秦以此法管理盐铁,关中商税一定会降低。”   “不过需理清一件事。”   “大秦收这么多商税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保障朝廷运行,更是为保障社会底线。”   “眼下朝廷或少收了税,但从另一角度而言,也保证了社会底线。”   “这何尝没有达成目的。”   “再则。”   “大秦的商税不会少。”   “这是为何?”扶苏有些想不通。   嵇恒轻笑一声,侃侃道:“关中收的商税的确会降,但关东收的商税却是会涨。”   “两者中和一下,总体还是涨的。”   “真正少的是商贾!”   扶苏蹙眉。   他已越发迷糊了。   嵇恒坐直身子,摇了摇身旁的酒壶,里面的酒不算多,他将里面的酒尽数倒入铜爵,而后将酒壶放在了一旁。   这酒壶等会有用。   这时,嵇恒才继续道:“关中多铁,陇西有盐,又在朝廷眼皮子底下,商贾就算私下想贪墨,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更不敢太过放肆,但关东不一样,山高皇帝远,想做一些手脚,实在太容易了,以商贾的贪婪,朝廷征收上的商税,只怕只是极小部分。”   “若推行此法,就是抢商之利。”   “过去商贾地位很低,官吏贵族大都轻视,不会俯身去结交。”   “商贾为得到山林池泽的经营权,势必会大量让利给贵族,所以贵族就算坐在家中,都有商贾主动送上钱,因而贵族根本不会正眼看商贾,只会将商贾视为摇尾乞怜的败犬,这种观念眼下依旧存在。”   “而且很根深蒂固。”   “只是随着大秦一统天下,这个局面发生了一定变化。”   “大秦横扫六国时,大量的六国贵族,选择了蛰伏避隐,势必会让出一些利益,相较于田地,山林池泽明显更不为贵族重视,而这些山林池泽最终都落到了商贾手中。”   “少了贵族盘剥,商贾能到手的利润就太多了。”   “大秦立国短短几年,不少家财千金的大商贾,就开始接连出现。”   “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眼下各地大商贾家财万贯,奴仆数千。”   “不过官吏也好,贵族也罢,大多还没反应过来,依旧以过去的低贱目光看商贾,但现在的商贾早已今非昔比,他们掌握的力量并不输于过去的一些贵族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之大秦鼓励大商贾参与经营,这更是极大帮助了商贾敛财。”   “这些商贾稍一运作,就成了横跨数郡的大商贾。”   “而商贾在得利之后,会选择让利于国、让利于民吗?”   “不会。”   “他们只会借民疲敝,更加疯狂的去敛财。”   “哪怕会致使民不聊生!”   “而商贾私下更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偷税漏税,去进行账目作假,因为大秦的商税,对商贾而言,实在太高了,但哪怕大秦一石盐只收一枚钱,对他们而言,依旧太高了。”   “他们追求的是极致的暴利!”   “你若有心,可以去对比一下,关中跟关东收上来的商税,两者差距会非常大。”   “而在朝廷严厉的监管下,很多商贾的弄虚作假,偷税漏税都能得到一定遏制,进而增加不少的商税。”   “仅看关中,商税降低。”   “但放眼全国,商税是只增不减。”   “不过也不要对关东的商税抱有太多的期待。”   “现在大秦对关东的控制力没那么强,就算朝廷施行监管,也做不到应收尽收,但只要将这套体系执行下去,以及能增加一定的商税,对大秦目下而言,就已经是完成了目标。”   扶苏点点头。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   商贾在大一统后竟会变得这么恐怖。   看着扶苏一脸凝重的神色,嵇恒不由轻笑着摇头。   商贾并不可怕,但掌握了大量生产资料的商贾,以及跟官吏合流的商贾,那才是真正的血蛭。   而他想做的。   就是让商贾摆正自己的位置。   只能当产品的贩卖者,而不是垄断,甚至是掌控着。   随即。   扶苏就有了新疑惑,凝声道:“大秦现在对关东控制力不强,这套体系真能推行下去吗?”   嵇恒笑着道:“能。”   “而且一定能。”   “这是为何?”扶苏不解。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慨然,缓缓道:“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天下过去对商贾很轻视。”   “因而某种程度上,算是放任了商贾做大。”   “但随着朝廷颁行政令,商贾手中的肉,无疑会被地方官吏跟贵族盯上,他们过去是不屑去抢商贾的东西,但现在朝廷主动给了机会,甚至连由头都想好了,你认为他们会控制得住?”   “商贾有钱。”   “但他们没有地位。”   “在地方注定只能任人宰割。”   “过去是朝廷没有将剑落到商贾头上,加上商贾表面一直在忍气吞声,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但朝廷一旦想对商贾动手,天下但凡手中有点权势的,都会想着去薅一把。”   “商贾眼下是没办法抵抗的!”   “这也是为何我一直在强调,不要给商贾任何接触权力的机会,一旦给他们接触到权力,就会逐渐演变成官商合流,到时商贾就有了抵抗的能力,而等到那时,再想将商贾拉下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官员也不会同意。”   “商贾做的就是二道贩子的存在。”   “理应继续维持原样。”   “而地位也当继续这般低下。”   “唯有如此,贵族、官吏才会继续轻贱商贾,才能避免日后出现大规模合流。”   “商贾享受大量财富的同时,理所应当该戴上一副镣铐。”   闻言。   扶苏一下全想明白了。   商贾现在就是群手中持玉的孩提,空有大量财富,但没有保护财富的能力。   只不过商贾过去隐藏的很好,并没有被人注意,加之其他人不愿去欺凌一个孩提,给了商贾闷声发大财的机会。   但现在在朝廷有意的引导下,商贾被推到了最显眼的地方,他手中持有的玉石,也这么明晃晃的暴露在世人面前,一个手持玉石,却又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的孩提,这分明就是送到嘴边的肥肉。   哪怕关东官吏跟朝廷离心离德,六国贵族对大秦恨之入骨,但在利益面前,也依旧会选择妥协。   这是利诱!   正如嵇恒前面所说,关中官吏控制不住,但关东官吏六国、贵族又岂能控制的住?   他算计的是人心。   是阳谋!   他就是在借关东官吏跟六国贵族之手,将天下各地的大商贾一一分肢,哪怕关东官吏跟六国贵族吃下了绝大多数的肉,但只要朝廷能从中吃上一小口,对大秦而言,都是赚的。   因为这些利益,朝廷之前就碰不到。   定睛一看,似乎除商贾利益受损之外,各方势力都是皆大欢喜。   实则不然。   现在朝廷能吃上一口,那就意味着关东少了一口。   无形间是削弱了关东势力。   而且这手法是在借关东之手去削弱关东。   这分明是在驱狼吞虎!   再则。   大秦看似只吃下了少量利益,但实则并非如此,通过官府监管盐铁,朝廷却是将盐铁价格压下了一点,无形间也实现了为民减负,所以从全国角度而看,大秦分明是大赚特赚。   大秦分明只付出了极小的代价,却不仅增加了商税,还实现了为民减负,更重要的,无形间还削弱了商贾、关东。   可谓是一举多得。   扶苏满眼惊悚的看着嵇恒。   他现在彻底明白为何父皇不愿特赦嵇恒了。   这人太恐怖了。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若是此人跟大秦为敌,只怕大秦真的危矣。   而且嵇恒算计的不是人。   他算计人心!   他就这么明晃晃的告诉世人,大秦要做什么,但官吏也好、六国贵族也罢,就算知晓其心思,依旧会前赴后继的栽进去,哪怕前期可能会有意的抵制,但最终依旧难以挣脱。   因为利益动人心!   关东势力能忍一时,但能忍得了一世?   他们忍得了?   其他人也能忍得了?   最终一一沦为嵇恒搅动天下的棋子!   他们甚至还甘之如饴。   一念至此。   扶苏只觉头皮发麻,甚至是毛骨悚然。 第091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嵇恒面色平淡。   他并不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凡。   只是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实践罢了。   胡亥看了看云淡风轻的嵇恒,又看了看满眼骇然的扶苏,开口道:“这大体操作我勉强听清了,但具体该怎么操作呢?还有为何就减负于民了?”   “我怎么没看出有减负?”   胡亥很是坦诚直率的看向了嵇恒。   他其实就没听懂。   对其中的弯弯道道更是迷糊。   他过往都待在宫中,基本很少出宫,就算有出宫,身边也跟着大量随从,生活阅历极其匮乏,甚至一些日常常识也不了解。   在听了几次讲解后,越发感觉阅历贫瘠。   相较扶苏。   他眼下更注重求知。   嵇恒淡淡的扫了胡亥几眼,并未再选择无视,开口道:“因为陇西产盐,所以关中的盐价并不高,也就一石100钱,我对一石盐的造价不清楚,扣除盐工、隶臣等人的工钱,以及其他七七八八的损耗,姑且算作一石十五钱。”   “朝廷以二十钱的定价卖于商贾。”   “此后官府一石盐的售价定价为五十,商贾售价不能高于一百。”   “如此,以一百钱一石收泰半之税,再减去二十钱的定价,商贾大概一石盐能赚取十几钱,再扣除运费及损耗,一石盐净利润至少就七八钱。”   “朝廷控制着定价权,也决定着商贾利润多寡。”   “我知道你们有疑惑。”   “朝廷都贩卖一石五十钱的廉价盐了,谁还会去买商贾的高价盐。”   “而这要就事论事。”   说着。   嵇恒指了指身下两个酒壶。   他指着左边的酒壶道:“现在你们把左边这酒壶视为一石盐,右边这酒壶视为一石沙,现在我从左边抓起一把盐,从右边抓起一把沙。”   “紧接着……”   “把左手的盐扔进沙壶,把右手的沙扔进盐壶。”   “而这就是官盐跟商盐的区别。”   “官盐是盐沙,沙中有盐。”   “商盐是沙盐,盐中有沙。”   “面对眼前这两种盐,你们会如何选?”   扶苏望着眼前的两个空酒壶,眼中难得露出一抹纠结和犹豫。   若真按嵇恒所说,官盐就实在太坑了。   根本就不值五十钱。   若自己有条件,一定会优先选商盐。   这个念头刚一想起,他瞬间就明白过来,这就是嵇恒的目的。   下意识。   他想到了嵇恒所说国家对民的意义。   大秦保障的该是底线。   什么是底线?   活着!   官盐的存在只是为了能让民吃上盐。   绝非是为民主动让利。   民众眼下想靠朝廷过的很好,活的很滋润,根本就不可能,朝廷也没办法做到,朝廷唯一能做的,唯一能保障的,就是尽可能让天下人都吃的起盐,用得起铁器。   但也仅此而已。   想吃上品质不俗的盐,用上质地坚硬的铁器,唯有从商贾那里购买。   扶苏也彻底明白。   嵇恒眼中朝廷监管盐铁的职能是什么了。   优先商税。   其次是保障底层生产生活。   胡亥却没想那么多,在稍一思考后,直接脱口而出道:“这还用想吗?肯定选商盐啊,这一石盐换成官盐都不知能弄多少了。”   嵇恒笑着道:“现在想明白了吧?”   “但凡生活允许,都会优先选商盐,因为官盐里面的盐实在太少了,除非实在无法维持生计,才会花上几尺几寸的布去换点官盐。”   “而今天下维艰。”   “很多人是吃不起盐的。”   “而官府推出的官盐,就是用来救这些人的。”   “这也是官府的职责所在。”   “保障民生。”   “让民不至于吃不起盐。”   “官府保障的不是民众过的好不好,而是民众能不能活。”   “只要民众能活,那就足够了。”   “至于商贾现学现卖,学着官府炮制大量低质盐,并借此谋取暴利,这就考验盐官的智慧了。”   “商盐价格注定是要高于官盐的。”   “而让商盐维持在一个相对较高的价格,又逼迫商贾不能随意滥制低质盐,只需官盐的质量,刚好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阶段,让商贾处于滥制会亏损,而提质又只能少赚的难受状态。”   “继而倒逼盐商提质售高价。”   闻言。   扶苏也是一阵心惊。   嵇恒把商贾防范的太死了。   根本就不给商贾任何钻营投机的机会。   扶苏惊叹道:“嵇先生果真是高见,此法一出,商贾眼下僮奴千人,钱财万贯的盛况,恐怕将彻底一去不复返。”   “有更低成本的官盐在,想让民众去购买商盐,商贾只能选择提质提量。”   “倒逼商贾精盐去驱逐官府劣盐。”   “而官盐的存在,就好似一柄利刃,直插在了商贾胸口,让他们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盐商铁商自此被套上枷锁,再也回不去过去的辉煌。”   “也只能仰朝廷鼻息。”   “扶苏叹服。”   嵇恒面色如常。   扶苏看的太表面,他只看到了商贾,并没看到根本。   商贾之所以会任人宰割,并非是朝廷强势,而是现在朝廷是能控制住盐铁的生产资料。   没有掌控生产资料的商贾,就是一二道贩子,随时可被替代,但掌握了生产资料的商贾,却是会大为不同,甚至可以反过来威胁朝廷。   生产资料才是根本。   商贾也好,关东势力也罢。   都只是生产资料易主下矛盾的冲突罢了。   在嵇恒的设想中,给商贾戴上的枷锁,就是控制住生产资料。   让商贾只能成为可替代的二道贩子!   嵇恒道:“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这是大秦朝廷的事。”   “我不会掺和。”   “我拿的是讲课的酒,就只干讲故事的事。”   “其他的与我无关。”   “什么事都让我去做,还要大秦朝廷干什么?要底下的官吏做什么?”   “在其位,谋其政!”   胡亥尴尬的笑了笑,却是根本不敢接话。   一旁。   扶苏道:“幼弟只是一时情急,嵇先生切莫上心。”   “我刚才细想了一下,关中朝廷尚且能监管,但关东呢?若是关东官吏欺上瞒下,囤积居奇,甚至是私下贩卖,朝廷岂非无计可施?”   “敢问先生,可有监督手段?”   嵇恒神色古怪的看了扶苏一眼,嗤笑道:“大秦现在对关东的控制力有这么强?”   扶苏摇头。   “既然大秦控制不住关东,那就当不知道。”嵇恒平静的说着。   扶苏一愣,“当不知道?”   嵇恒微微额首,面色如常道:“就是当不知道。”   “你或许会感觉有些荒谬,大秦推行的是集权中央,为何我却说要忽略关东?”   扶苏点点头。   嵇恒冷笑一声,淡淡道:“人要学会脚踏实地,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大秦现在对关东的控制力明显不足,连楚地余孽项梁都难以抓捕,你认为朝廷还能管得住关东的官吏?”   “在自身能力不足的时候,不要强行给自己添事。”   “哪怕你本身是占理的。”   扶苏面色一白。   嵇恒冷冷的看了扶苏一眼,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担心关东会因这次的事,爆发一些动乱冲突,继而让本就民心不集的关东,更加跟朝廷背离。”   “你有这担心,我可以理解。”   “但你太高看自己了。”   “大秦这次所为,为的是什么?”   “是与商争利!”   “只要目的达到,过程并不重要。”   “固然关东会发生不小动荡,但眼下朝廷是顾及不了的,本就顾及不了的事,何必去白费心神?”   “关东具体情况会怎样,那是关东贵族、官吏、商贾三方的争斗,最终结果如何,也是关东内部决出来的。”   “跟朝廷无关!”   “关东是关东,关中是关中。”   “有时需要分开。”   “关东之事也不太可能闹得沸反盈天。”   “盐铁牵涉的利益极大,没有谁想引狼进入,若真引起朝廷注意,朝廷势必会杀鸡儆猴,以威慑地方,而盐铁又跟人不一样,朝廷只需查到盐池、盐井、矿山的所在地,地方是死的,一查一个准。”   “朝廷知晓了盐铁产量,地方很多手脚就不好做了。”   “这个道理朝廷明白,地方同样知晓。”   “关东的人很清楚,一旦朝廷插手,势必会卷走大量利益。”   “这不是他们想见到的。”   “因而关东的事,只会烂在地方,没那么容易捅破天的。”   “只要事情不闹大,朝廷就当不知道。”   “而你现在的关注点,并不当在治天下,而当在固关中。”   “关中为重。”   “人有亲疏之分,事有轻重缓急。”   “你现在需分得清。”   “朝廷目下对关东的要求很明确。”   “要钱!”   “只要关东能给多的钱,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眼下始皇尚在,威势还足以震慑地方,关东官吏、贵族都还不敢明目张胆的跳反,姑且就忍他们一时,静观关东内部狗咬狗。”   “等局势稍微安定,再去收拾屋子也不迟。”   “等关中彻底稳固,到时再寻个由头,插手关东盐铁,行拨乱发正也不迟。”   “处事之道,谋而后动!”   “治大国如烹小鲜,需一步一步的来。”   “欲速则不达!” 第092章 大丈夫谋天下!   四下静谧。   扶苏默默思索着嵇恒的话,眼中露出一抹明悟之色。   嵇恒从躺椅上站起,舒展的伸了个懒腰,抬头望向天空,淡淡道:“治理天下从来不是易事,儒家有些观点的确陈腐,但有的却有几分道理。”   “修身齐家平天下。”   “世上大多数人,连自己的小家,都管理不好,又岂能寄望管好大家?”   “而治国跟治家又不一样。”   “治国更重于稳定。”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这句话对治国同样受用。”   “在你眼中,六国余孽都是大秦的敌人,但在胸有韬略的人眼中,‘敌人’跟‘朋友’,从来都不会轻易被确定下来,而是会随着时局变法,在敌人跟朋友之间来回变动。”   “在我看来,六国贵族跟秦之间的关系,同样是亦敌亦友。”   闻言。   扶苏跟胡亥一愣。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   胡亥惊疑道:“这怎么可能?敌人就是敌人,怎么会成为朋友?大秦何时跟六国贵族成朋友了?天下一统之后,两者互相仇视,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这亦敌亦友从何说起?”   “你们的眼界该看的更开阔一些。”   嵇恒负手而立,背对着两人,沉声道:“朋友跟敌人,若以世俗眼界去划分,的确会被轻易的判定为敌是敌,友是友,但若脱离自身,以国家为念,就事论事,敌跟友的界限便会变得模糊,甚至会出现重叠。”   “以盐铁为例。”   “这次我提出的建议,是以盐铁为诱,让关东内部倾轧,实现为朝廷谋利。”   “这个建议其实并不算复杂。”   “甚至有些普通。”   “而这个建议从始至终的出发点,其实都落在了一点上。”   “即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势力,让自己一方变得强大,继而实现孤立敌人,让敌人变得弱小,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   “以这个观点出发,首先需明确一个问题。”   “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就盐铁之事而言,关东的官吏和贵族,是朝廷的朋友吗?”   嵇恒转过身,问向了两人。   扶苏眼皮一跳。   他其实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但经嵇恒这么一说,他才陡然惊醒,好像是这么回事。   大秦对关东的控制力不足,没有关东官吏相助,盐铁之事不可能真的执行下去,而关东官吏跟朝廷一直貌合神离,六国贵族更是恨秦入骨,按理他们都不太可能相助。   然嵇恒的建议却很可能落实下去。   因为利益!   大秦远在数百里外,又好似就在关东,跟关东官吏、商贾一起,联手肢解了天下商贾。   想到这。   扶苏心中生出一股怪异之感。   颇为不自在。   良久。   扶苏才唏嘘道:“就论盐铁之事,关东官吏跟贵族,还真是大秦的‘朋友’。”   “只是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也不太能接受。”   嵇恒点点头,淡淡道:“没什么不好理解,治国大政方面,更为看重利益,只要对方对朝廷将要做的事有利,那就是‘朋友’,对朝廷要做的事不利,那就是‘敌人’。”   “所谓的朋友敌人也是会随事情不断改变的。”   “不能一概而论。”   “是敌是友,也要就事而论。”   “国家大政,没有感情,唯有利益!”   “治国方面同样如此,要先确定敌人,再以共同利益为枢纽,尽可能多的团结其他人。”   “这里的团结,不一定非要对方倒向自己,而是稳住对方,让这些人不倒向自己的对手,而后集中权力,将对方击溃,从而达成目的。”   “此外。”   “要学会慢下来。”   “像现在的大秦一般,早已是积弊甚重,想一蹴而就,实现破而后立,根本不现实。”   “”因而要先学会将一件短时无法办到的事,拆分成若干个能够完成的小事,而后一步步完成这些小事,继而推动整个大事完成。”   “在完成的途中,要学会利用身边的一切。”   “哪怕是你认为的敌人!”   说完。   嵇恒没有再开口。   优哉的回到了自己的躺椅上。   扶苏垂首琢磨着。   胡亥却是打了个哈欠,颇为无趣的打量着四周。   不多时。   扶苏转醒过来,恭敬的朝嵇恒行礼道:“多谢先生提点,扶苏受教了。”   嵇恒挥挥手,驱逐道:“你今日带来的酒,早已喝完,时间也不早了,你们可以回去了。”   “此外。”   “天气渐渐冷了,中午适合休息,不适合在外吹风。”   “日常没什么事,不要一直过来。”   “你受得了,我受不了。”   闻言。   扶苏却是哭笑不得。   只能额首道:“扶苏谨记,不会无端前来惊扰。”   “请先生放心。”   说完。   扶苏再次恭敬的行了一礼。   这次执的弟子礼。   他来的时候,并未想太多。   而在听了嵇恒的话,却是不由肃然起敬。   嵇恒对盐铁之事,看的可谓通透,说的也一清二楚,面面俱到。   他本不喜权谋。   但在听了嵇恒的讲解后,却是彻底扭转了看法。   权谋之术太过恐怖。   嵇恒用的还只是阳谋,就已操控人心于鼓掌间,若是嵇恒有心算计,只怕天下少有人能幸免。   对于扶苏的恭敬姿态,嵇恒摇摇头,并未放在心上。   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而且有些事,并非听会了,就真的懂了。   听懂跟真懂还有很长的距离。   扶苏还有很长的路。   扶苏直起身子,深吸口气,眼神很是凝重。   他已非是当初那般天真无知。   经过这段时间的洗礼,他的心性得到了极大提升。   他现在很清楚的知晓,真想落实嵇恒的想法,定会遭遇不小的阻力。   他自己尚且有这么多质疑跟疑问,朝野的质疑跟诘问只怕会更多,而这都是自己要面对的。   也必须去面对的。   扶苏转过身,朝屋外走去。   胡亥跟着离开了。   兄弟二人并肩走了一阵,胡亥看了看四周,好奇的问道:“大兄,嵇恒那想法,真有那么厉害?我为何感觉不出来?”   扶苏凝声道:   “嵇先生之法,已非常人能及。”   “他着眼的不只是盐铁,而是事关盐铁的方方面面。”   “从最底层生产的盐工隶臣,再到监督的官吏,以及运送贩卖的商贾,还有天下千千万万的底层民众。”   “除此之外,他还算计了一把关东,借盐铁之利,挑起关东势力内讧,让其互相蚕食,从而让朝廷得以坐收渔利。”   “此等手段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他算计的是人性。”   “哪怕关东贵族看出了朝廷的心思,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依旧会选择跳下去。”   “这是阳谋。”   “鬼谷子曾说过:小人谋身,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   “嵇恒就是这大丈夫。”   “他的眼界之高,远超我等甚矣。”   “在我们还想着如何‘弄钱’‘固本’时,他却已放眼于天下,而且制定出了一套很完备的解决之法。”   “此等心智实在是惊人。”   “我甚至有些庆幸,他是被抓进了牢中,也幸好为幼弟发现,不然任由嵇先生在外游曳,等他日后逃离了咸阳,稍给点展示机会,只怕会瞬间成为大秦的心腹大患,此等妖孽心智,根本不是我等匹敌的。”   扶苏一脸庆幸。   闻言。   胡亥咧嘴一笑,得意道:“这是自然。”   “跟嵇恒一起入狱的,足有四百多人,我独独就相中了嵇恒。”   “我这识人眼光岂是常人能比?”   “再则。”   “一般人能入我的眼?”   “也值得我这般好酒好肉招待?”   “我虽腹中无多少笔墨,但多少还是辨得出人才。”   胡亥抬头挺胸,神色颇为自得。   扶苏轻笑一声,道:“这的确是你的功劳。”   “不过,你今后对嵇先生客气一点,不要直呼其名,嵇先生是有大才之人,岂能这般无礼?”   胡亥撇了撇嘴,不耐烦道:“人家嵇恒自己都不介意,而且我跟他认识这么久,真没必要那么客气的。”   “太客气显得生分了。”   扶苏眉头一皱。   见状。   胡亥也连忙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定称呼他为嵇先生。”   扶苏看了胡亥几眼,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同行一阵,一路无话。   进入宫中后,两人回了各自殿宇。   雍宫书房内。   扶苏在脑海里,将嵇恒所说,详细回想了一遍,取出一份空白竹简,将具体情况一一记下。   记到关键处,更是忍不住停笔,细细思索一二,不时露出奕奕神采。   嵇恒今日所讲,对扶苏而言,很是振聋发聩,让他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不少,尤其是其中的一些独到见解,更是令他耳目一新,令他对人对事都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意义非凡。   枯坐了近一刻钟。   扶苏却久违的感觉充实。   这种求知若渴的状态,他已很久没出现了。   扶苏停笔,双手轻捧着竹简,小心的吹拂着,等竹简上的笔墨干涸,他仔细的通看了几遍,确定无误,这才将竹简合上,而后系上细绳,放在袖间,出了书房,朝咸阳宫走去。   他要将此策禀告给始皇。 第093章 只是些许风浪!   咸阳宫。   嬴政高坐其上,面容有些疲倦。   这段时日正值朝廷上计,他需要经手的事更多了,而今刚从御史府回来,便再度投身到了批阅奏疏之中。   这时。   有宦官轻声道:“陛下,长公子在殿外求见。”   嬴政眉头一皱,沟壑纵横的脸颊,没有显露任何喜怒,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很快。   扶苏就进到了殿内。   而后恭敬道:“儿臣扶苏参见父皇。”   嬴政淡淡开口:“有事便说。”   扶苏深吸口气,将想好的说辞道出。   “禀父皇。”   “儿臣今日拜见了嵇先生,跟嵇先生探讨了固本之法。”   “嵇先生就大秦现状,给出了一个很是完备的建议,儿臣此次前来,便是特意将此策谋献给父皇。”   说着。   扶苏将袖间竹简取出,高举过头顶。   高台之下,一名宦官佝偻着腰身,注视着始皇的一举一动。   安静稍许。   嬴政还是点了点头。   得到始皇的同意,这名宦官才迈着轻步,去到扶苏跟前,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这份竹简,而后毕恭毕敬的呈到始皇案上。   嬴政冷冷的扫了眼竹简,漠然道:“以后这些不要呈过来了。”   “你要有自己的主见。”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竭力的低着头,解释道:“儿臣天资拙劣,实不敢做主。”   “还请父皇谅解。”   “嵇恒这次提出的计策,在儿臣眼中,端的是高明,以盐铁为利诱,以商贾为突破口,助力朝廷增加商税,还趁机挑动了关东内讧。”   “儿臣正是察觉此计策之精妙,这才特意送来给父皇过目。”   扶苏再次躬身一礼。   听着扶苏的话,嬴政将案边竹简翻开,快速扫了一遍,随即似察觉到了什么,又细看了一遍,略作思索,眉头却陡然一皱。   最终,嬴政冷声道:“你当真认为这想法好?”   扶苏一愣。   他眉头紧锁,却是不知,为何始皇会有这一问。   他沉吟片刻,硬着头皮道:“儿臣愚笨,的确尚未发现这想法的不足之处,请父皇恕罪。”   嬴政冷笑一声,道:“朕对经济并不精通,但世间道理,大多是相通的。”   “嵇恒的主意多是受了管仲的影响,管仲变法,主张的是‘盐铁专营’,而嵇恒提出的想法,在朕看来,跟管仲的主张并无区别。”   说着。   嬴政将竹简扔到了案下。   案下的宦官,俯身将竹简拾起,重新交还给了扶苏。   扶苏阴沉着脸,将竹简拿在手中,仔细的看了几遍,还是没发现问题所在。   最终。   扶苏苦笑一声,道:“儿臣愚笨,实看不出问题。”   “敢请父皇教诲。”   嬴政漠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道:“教诲?”   “世上哪有那么多能教的?”   “没有洞察大局之势,没有审时度势之能,说再多,教再多,依旧是转头就忘,其中根由你自己下去想吧。”   沉默片刻,嬴政还是道:“你称嵇恒的想法为高明,嵇恒可曾承认过?”   扶苏想了一下,摇头道:“未曾说过。”   “嵇恒只说自己的想法不复杂,甚至是有些普通。”   “嵇恒对自己的想法是有自知之明的。”嬴政微微颔首,淡淡道:“他的想法的确不复杂,而且还有些用劲过猛。”   “他的想法其实跟管仲并无不同。”   “嵇恒其实跟你说的很明白,他的目的就是为抢商之利!”   “在而今暗流涌动的时局下,身处漩涡,就注定不能太过在意局部得失,当更关心整体的得失。”   “这里的整体并非是指天下。”   “而是你的目的!”   闻言。   扶苏眉头紧锁。   并没有真听懂这番话。   嬴政并未在意,耐心而又平静的道:“嵇恒的想法,有出彩之处。”   “就是将各方都考虑在了其中。”   “朕若没猜错。”   “他是在为日后做铺设。”   “至于你称赞的,以利诱搅动关东,根本就不值一提。”   “不过些许风浪罢了。”   “商贾在天下地位低贱,空有钱财,却无自保之力,在贪婪成性的关东,注定掀不起多大风浪,只会被很平静的劫掠一空。”   “商贾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罢了。”   “只要目的能达到。”   “盐铁专营也好,嵇恒的悛改也罢。”   “那都是好方法。”   “下去吧。”   “其中道理,自己慢慢想。”   嬴政拂了拂袖,神色已有些不耐烦。   扶苏欲言又止,最终不敢再问,只能行礼告退。   出了大殿。   扶苏长身而立,眉头依旧紧皱。   他还是没听明白,嵇恒的悛改,究竟哪里有问题,在他看来,嵇恒的办法,已是十分的完备跟高明。   但始皇既这么说,定有始皇的理由。   只是自己还没洞察到。   扶苏看着手中的竹简,又回想着始皇的话,依旧没想通。   只是在想到始皇说‘商贾是用来争取时间的话’时,突然想起嵇恒说的,在面对一些不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时,可以试着将这件事分成若干个可以完成的小事,然后逐步去完成。   他感觉两者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沉思良久。   扶苏回头看了眼咸阳宫,又看了看四周宫殿,叹息一声,道:“我对天下事了解的还是太浅薄了,已过而立,却还如初学孩提一般,看不清事实本来真相,依旧还妄想着让其他人帮着释疑。”   “这何其可悲?!”   “终究还是蹉跎了年华。”   说到这。   他陡然想起嵇恒上次所说。   以史为镜。   以史为鉴。   他目光微阖,凝声道:“我而今已到独当一面的年纪,却已是落下了不少,今后更应奋勇向上,如此才不负父皇期望。”   他深吸口气,转身离开。   不多时。   扶苏回到了雍宫。   他朝服侍自己的宦官魏胜道:“你等会去一趟御史府,替我取些史书来。”   说着。   他似想起了什么,从腰间取下随身佩戴的黑色玄鸟玉佩,交给了魏胜,继续道:“你另找人去一趟内史府,让内史腾安排几名官吏,去调查一下,关中各大盐铁商贾过去的情况。”   “查的越清楚越好。”   “诺。”魏胜躬着身子,将玉佩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不敢有丝毫大意。   等魏胜离开后,扶苏将袖间竹简取出,深深的看了几眼,重新翻开来,再度看了起来,他还是想弄清楚,父皇究竟从这份竹简中,看出了哪些自己没意识到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   魏胜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手中抱着一大摞竹简,近乎高过他的头顶。   周朝大封诸侯,各国留下的史册实在太多了,哪怕因战乱,出现了大量遗失,但大周八百年,遗留下来的史书依旧是浩如烟海。   他这次只取回来了一小部分。   就这些。   已将魏胜累的快半死。   扶苏搭了把手,将这些竹简放下。   魏胜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御史府内跟史册相关的竹简太多了,臣也不知该拿那些,询问了一下御史中丞,便自作主张的选择了赵魏韩。”   “还请……公子恕罪。”   扶苏摆摆手,不在意道:“无妨。”   “我是借史书来锤炼洞察之力,是哪一诸侯国的,又成于何时间,我并无要求。”   “你这一趟属实有些辛苦。”   “先下去休息吧。”   魏胜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语气尽量平缓,道:“公子放心,臣不累,臣就在四周服侍公子。”   说着。   魏胜双手高举,将玉佩递上。   扶苏看了魏胜一眼,最终点了点头。   他将玉佩接过,随手放在案上,并没有放心上。   扶苏坐在席上。   将魏胜带回的竹简放在脚边,按照顺序取出一份,开始仔细阅读起来。   嵇恒的主意,并不急一时。   现在宫中正在进行上计,大量官吏抽身不开,而且还要给内史府一些时间,去调查关中各大盐铁商贾的过往,也会耗费几天时日。   他也不敢松懈。   趁着现在得闲,开始填充学识。   至于嵇恒方法中想不通的,他也并未固执去想,直接抛于了脑后。   在能力不够的时候,没必要去钻牛角尖。   只需静下心来,潜心学习,等到积累足够了,自然就能想通其中道理,何以执着于庸人自扰?   接连数日。   扶苏都宅在书房看书。   赶在十月的前几天,朝廷一年一度的上计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与会的官吏有人欢喜有人愁。   随着这场规模浩大的上计会落幕,城中的车马声又多了起来,一队接着一队的车马从咸阳驶出,如来时一般,沿着旧路归去。   等回到各自郡县,还要去传达朝堂指令。   像吴郡辽东郡这些边远郡县,一个来回,至少要一个多月。   就在各郡官员离去时,扶苏终于收到了内史府送来的竹简,经过五六日的调查,内史府已基本摸清了关中各大盐铁商贾的底细。   在看完内史府送来的竹简后,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果真不出嵇恒所料。   这些商贾无一人真手脚干净。   不少商贾还跟朝中官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扶苏将竹简合上,冷哼一声,道:“若你们真遵纪守法,我还有些心有不忍,但既你们暗中都有黑幕,那就莫怪扶苏无情了。”   “大秦容不得你们这些虫蚁蛇鼠!” 第094章 大商人!小商人!   扶苏在殿内转悠着,沉思着,最终决定去找一下张苍。   一来,张苍知晓嵇恒的存在。   二来,张苍是御史府中的柱下史,他的主要政事便是审核账簿,有张苍帮忙,应该能对推行有所帮助。   再则,他心中依旧有好奇,想去听听张苍的意见。   想罢。   扶苏用汗巾擦了擦脸,大步朝御史府走去。   不多时。   扶苏到了张苍处理政事的地方。   眼下的政事堂,跟前几日相比,已空旷了许多。   张苍肥大的身子,就这么坐在席上,手中抱着一个蜜罐,不时的吃上几口,神色很是享受惬意。   咳咳。   殿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咳声。   张苍脸色微变,连忙将蜜罐藏于身后,一本正经的看起了竹简。   这时。   扶苏踏步进到了殿中。   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张苍几眼,目光似有若无的扫了眼张苍背后。   “张苍,见过公子。”张苍脸色略显尴尬,手掌撑着大案站了起来,作揖的同时,主动扯开了话题,道:“公子怎么有空来我这?”   扶苏轻声道:“这段时间,我在宫中深居简出,锤炼才具,但感觉各方面依旧很欠缺,正好待久了有些烦闷,就顺道过来看看,顺便也想向你请教一二。”   “还请张御史不吝赐教。”   张苍暗松口气,笑道:“公子但说无妨,若臣能释疑,定知无不言。”   扶苏一拱手,并未开口。   而是从袖间取出一份竹简,转手递给了张苍。   张苍伸手接下,仔细看了起来。   扶苏并不急,等张苍看完,才开口道:“不知张御史,对竹简所书内容,有何见解?”   张苍沉吟片刻,凝声道:“竹简上的内容,想法倒是不错,只是执行起来,有些过于繁琐了,对朝廷的要求也有些高,整体而言,还是一个切实可行的想法。”   “与管仲变法中的‘盐铁专营’有何异同?”扶苏问道。   “管仲的‘盐铁专营’?”张苍诧异的看了扶苏一眼,似乎没想到,扶苏会对管仲变法有了解,但还是正色道:“坦诚来讲,两者之间差异并不大,甚至就是异曲同工。”   “还请细讲。”扶苏深深一躬。   张苍思忖着,字斟句酌道:“管仲的‘专营’是官府从收于民,再公开对外贩售。”   “竹简上面基本是一致的。”   “只是由官府贩卖,变成了商贾贩卖。”   “但公子莫要忘了,这盐铁的定价权,是在朝廷手中。”   “商贾只是官府的贩售工具。”   “初看两者的确有不同,但只要稍作推敲,很容易看出端倪。”   “相较于管仲的‘专营’,这份竹简上的‘专营’,显然多了一层伪装,将官府的专卖,换成了替官府专卖的商贾。”   “两者实际表里一样。”   闻言。   扶苏当即一愣。   但也瞬间想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为何没看出问题了。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朝廷控制定价权会出问题,他自以为是的认为朝廷为了稳定,一定会选择压低价格,而就像世人知晓的,盐铁本就是天下敛财之巨口,定价又由朝廷掌握,朝廷想借此多收商税,太容易不过了。   等朝廷缺钱之时,只需暗中调高定价,轻易就能多收大量商税。   这跟管仲的专营有何区别?   没有!   唯一的区别,仅是由官卖,变成了商卖。   但实则依旧是寓税于价!   所谓的保障底线,实则就是一块遮羞布。   用来掩盖官府贪婪的。   而且此举名利都归于朝堂,被骂的只会是台前的商贾。   “这……”扶苏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根本没想到这些。   但经过张苍的提点,他已彻底想清楚了。   见扶苏这惊骇模样,张苍知晓,扶苏已听明白了。   他迟疑片刻,缓缓道:“正如竹简上所书,这个主意的目的就一个。”   “抢钱!”   “相对过去光明正大的抢钱于民。”   “它拐了一道弯,也有意的将商贾先推到了最前面。”   “先抢商贾的钱。”   “如果朝廷胃口越来越大,只怕最终还是会往下抢。”   “那时就又变成抢钱于民了。”   张苍轻叹一声。   他没觉得有什么能惊讶的。   自古以来,影响征税的唯一因素,从来不在底层有没有钱,而在于朝廷需不需要钱。   只要朝廷需要,底层就要交钱。   相对于过去的横征暴敛,竹简上记录的法子,明显温和体面了不少,也没有直接向底层收,而是先朝向了商贾。   这已是极大的宽仁了。   扶苏沉默良久,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已经想明白了,为何嵇恒前面会反复强调,这就是用来谋利的,至于其他的,都是附带,即便效果平平,也根本不重要,因为嵇恒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很坚定。   抢钱!   他就是借此敛财。   他的目的也一直都是敛财。   只不过天下积贫久矣,他选择先向商贾动手。   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他沉声道:“此法可有改善余地?”   张苍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道:“此法其实考虑的很全面,就算有改善,也不会有太明显的提升,最有效,也最直接的,其实就是大力打击私盐铁器贩售,毕竟这些存在,实则是在跟官府抢利。”   “不过……”   张苍顿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迟疑,不确定道:“这上面有一些奇怪之处。”   “产盐铁的工人分明写的是雇佣。”   “而盖总却列的官产。”   “大秦自来不行雇佣,一向是征发劳役。”   “公子竹简上面的法子,似乎只是一个残缺品。”   “若我没猜错,这个办法只是过渡用的,为的就是尽快推广到全国。”   “所以特意做了些割舍。”   “但此人又好似想做出一些改变,特意将一些本来的设计,强行给添加了上去。”   “如果不出意外,后续还会有变。”   “不过也不一定,这些‘问题’,或许是此人故意而为,为的就是体现一下‘仁慈’。”说着,张苍颇有深意的看了扶苏一眼。   见状。   扶苏苦笑一声。   他哪里听不出张苍话中意味。   张苍认为这是有人为讨好自己,故意弄出的一些‘误笔’。   但他心中门清。   嵇恒不可能讨好自己。   嵇恒从一开始就没把自己放心上。   一直直呼自己名字。   嵇恒弄出的‘口误’,只怕正如张苍所说,是为了后面在铺设。   想到这。   扶苏不禁暗松口气。   但同时也更加好奇,嵇恒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相对以往,扶苏更能沉得住气。   他知道,嵇恒目光高远,所思所虑,非自己能企及。   自己能做的,便是紧跟嵇恒步伐,从一件件小事中,逐渐窥探到嵇恒所图的‘大事’。   处事之道,谋而后动!   欲速则不达。   这是嵇恒特意强调的。   扶苏笑着道:“这定不可能。”   “我或对此有所了解,此法是为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张苍一愣,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心下有些疑惑,而后在脑海仔细想了一下,似意识到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肃然正色道:“敢问公子,臣能否知晓,此策是出自何人之手?”   他对扶苏有所了解,因而从一开始就知晓,竹简内容不是出自扶苏。   扶苏没有那种经历,也考虑不到这么细致周全。   只是这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他有些好奇。   朝中大臣,他都有所了解,无一人有这般行事。   而且此人目光很独到,一来便盯上了钱财,只怕所图甚大。   甚至有可能一改大秦颓势。   然而就在张苍问出口时,他脑海陡然浮现了一个名字,白净的脸膛陡然浮现一抹惊慌。   内心更是生出浓浓的不妙之感。   他隐隐猜到是何人了。   下意识。   张苍就想开口制止。   只是他的‘公子且慢’还没说出口,扶苏就已施施然的说出了口。   “嵇恒!!!”   四周寂静。   张苍眼中露出一抹悲愤,顾不得礼数,连忙朝殿外奔去。   根本不想再多待一息。   他现在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嘴贱什么?   这有什么好知道的?   现在倒好把自己还给搭进去了。   嵇恒是谁?   那是被当众坑杀的人。   是死人!   一个六国余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死里逃生,还成为了长公子的幕僚。   此等内幕是他能打听的?   而今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嵇恒死了。   嵇恒是不能‘活’的。   更不能为外界知晓嵇恒还活着。   这牵涉到了皇室尊严。   张苍只是一御史,哪敢卷入这些事?   只是张苍还没走出去,就被扶苏直接拦了下来。   张苍哭丧着脸。   肥大的脸颊满是愤慨和幽怨。   他就知道,扶苏找自己准就没好事,自己已被坑了数次了。   张苍悲愤道:“长公子,你……就不能换个人祸害吗?”   “我张苍也为大秦献过策,流过汗。”   “这段时间,为了核对账簿,更是殚精竭虑,好不容易上计结束,公子你还来祸害我,我本就大腹便便,哪经得起这般恐吓?若是一下没缓过气,恐就直接没了。”   “公子,你放过我吧。”   “我张苍还想多活几年。”   张苍满眼委屈又幽怨的盯着扶苏。   见状。   扶苏不禁一阵大笑:“正所谓心宽体胖,你虽肥白如瓠,但这肚里未必不能藏事,何以这么战战兢兢?”   “再则。”   “嵇先生活着之事,不算什么大事。”   “他其实也的确死了。”   “你莫要多心。”   张苍通红着脸,却是憋屈至极,囔囔道:“公子此言差矣。”   “人死不能复生。”   “死就是死,活就是活。”   “岂能两说?”   “臣只是一微末小官,那配知晓这般隐秘?”   “公子若是真体谅臣,请务必不要再将此等机要泄露了。”   “臣……实在惶恐。”   扶苏不以为然,笑着道:“而今你已知晓了。”   张苍一时无语。   他涨红着脸,懊恼道:“都怪这破嘴,吃了点蜜,什么都敢问。”   扶苏又是一阵大笑。   独留张苍一人暗自郁闷惆怅。   在笑了几声后,扶苏笑容一收,正色道:“我这次前来,除了询问你的意见,便是想让你出手,确定一下相关事宜,你的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盐铁又关乎民生,不得不慎。”   “还请张御史多费心。”   扶苏离案起身,深深一躬。   张苍深思片刻,点了点头,道:“臣定不负公子所托。”   “天下盐铁产地不均,关东盐铁多出自齐国,楚地相对少盐,而运送盐铁又要耗费大量财力,因而各地定价当有所不同,其中最好的办法是如田租一般‘写律于租’、‘訾粟而税’。”   “不过眼下不太现实。”   “朝廷没有那么多人力,去各地调查盐铁的生产、运送。”   “因而只能相对适中。”   “然正如《韩非子·外储说》所讲,所谓的适中,最终一定会变成朝廷府库空虚,下面平民饥寒,富足的只有中间奸吏。”   扶苏微微颔首。   他读了数十遍韩非子,自是知晓其中道理。   扶苏凝声道:“其中利害我知道。”   “我现在只想知道,朝廷若定价适中,相对于过去几年,后几年商税能否有提升,尤其是关东的商税。”   张苍点了点头,沉声道:“关东的商税应能提升不少,关东有民上千万,但收缴上来的商税,却一直不足关中一半,地方官吏贪墨甚重,此举一出,短时朝廷的商税定能得到大幅提升。”   “此举本就为敛财。”   “地方官吏再贪墨,也不敢太过放肆。”   “但这种增长不能持久。”   “能换来几年时间足够了。”扶苏对此并未太在意,而后继续问道:“我对朝中官吏的情况不太熟悉,你在朝中多年,对官吏的才能有所了解,你认为跟商贾交涉之事,交给何人最为合适?”   张苍微微皱眉。   他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却欲言又止。   扶苏看出了张苍的犹豫,道:“但说无妨,若是真合适,我亲自去游说。”   张苍神色肃然,字斟酌句道:“臣认为是嵇恒。”   一语落下。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 第095章 后手?!   “嵇先生?”扶苏一愣,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张苍点了点头,正色道:“就是嵇恒。”   “这个办法是嵇恒想出来的。”   “他对具体情况更了解,也更熟悉,因而也更为合适。”   “再则,公子将此事交给其他人,恐怕难以达到嵇恒想要的目的,嵇恒别出心裁的设计出这一套,恐是心中早就想好了后续,若是公子处理不当,恐还会影响到后续改动。”   “故臣才建议让嵇恒亲自参与。”   “臣知晓公子的担心。”   “嵇恒乃六国余孽,前段时间更是被处以坑杀,在世人眼中早已身死,的确不太适合在外露面,但公子或有所不知,朝廷在定罪的时候,跟嵇恒关系亲近的人,也被受到了牵连,而今早已迁到了北疆。”   “咸阳眼下认识嵇恒的人不多。”   “只要稍加防护,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另则。”   “可让嵇恒佩戴面具,或者做一些伪装,让人不能轻易察觉。”   “而且嵇恒已经‘死了’,他过去在城中本就名声不显,又没有几人会挂念,几乎不可能有人认出的。”   “他们只会以为公子身边多了个隐士!”   “公子大可安心。”   闻言。   扶苏眉梢微动。   他承认自己有些心动,还依旧还有些犹豫。   主要嵇恒没死之事,如果暴露出去,对大秦的影响很恶劣。   甚至会让人生出轻慢。   他不得不谨慎。   再则。   他之所以告诉张苍,是因张苍本就知晓嵇恒存在。   扶苏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他不是才学通天之人,很多事都看不真切,也理不清楚,而张苍学问渊博,看人看事都有独到之处,因而为他有意亲近,所以才会将嵇恒活着的事主动透露。   另则。   他知道张苍的品性。   虽然朝廷不少官员都认为张苍肥白如瓠,必是沉沦奢靡之徒,但他却是知晓,张苍大腹便便之下,是满腹才具,虽好一口蜜糖,但以张苍一年上千石的年秩,是有能力吃得起的。   并非是贪渎之人。   更不是藏不住话的人。   只是张苍是张苍,其他人是其他人。   终需再三权衡。   张苍安静的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   扶苏神色闪烁。   最终。   还是定下心来。   扶苏沉声道:“那就依你。”   “我等几日去寻嵇先生说一下,不过嵇先生性情淡漠,恐不是我能说动的。”   扶苏苦笑一声,神色颇为无奈。   张苍眼睛一亮,连忙道:“公子高义。”   “无论最终结果会如何,公子实已尽心尽力。”   “谁也无可指摘。”   “臣也相信,嵇先生既胸有沟壑,定不愿自己设想受阻,更不想多生变故。”   扶苏点点头。   张苍又道:“这几日,臣会安排几名官吏,去考察一下关中盐铁情况,到时会弄出一个相对详实的办法,只待嵇先生将商贾办妥,此事就应能提上日程,开始正式执行了。”   扶苏躬身一礼道:“那就有劳张御史了。”   张苍也是深深一躬,道:“臣不敢当公子如此大礼。”   “此事臣做的极少。”   “这是嵇恒的想法,他恐是藏有后手,一些安排显然不合时宜,至少是不符合当下大秦的情况,而其中具体是何原因,唯嵇恒一人知晓,所以臣才斗胆让公子去请嵇恒出山。”   “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扶苏道:“理应如此,何怪之有?”   随即。   他还是有些费解的问道:“张御史,你认为嵇先生这些不合时宜的地方,究竟意欲何为?”   “臣……实不知。”张苍无奈苦笑一声,道:“我虽精通经济之事,但也精于数字之道,而嵇先生向来不按常理,所思所想跟常人迥异,除非嵇先生愿主动说出,不然恐难有人能如实猜出。”   “臣同样做不到。”   “不过……”   张苍顿了一下,道:“若嵇恒真是一心为秦,非是什么坏事,此举一出,数年之内,朝廷商税会得到大幅提升,朝廷多了商税,势必不会冒然加赋,也算是为民纾难了。”   “只是这法难得长久。”   “形如揠苗助长,若是没有后续,恐会引起更大祸端。”   “但按竹简上面的情况,只怕嵇恒早已想好后续,甚至我若没猜错,这些不合时宜的存在,也是嵇恒故意道出的,就是为展示其有后续,避免公子因这些而生出误解。”   闻言。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   他并不觉得是认为,因为自己压根没看出来。   嵇恒此举,分明是说给始皇听的,自己只是一个传话人。   想到这。   扶苏突然明白,始皇为何让自己不要再呈上去了,只怕始皇是早就猜到了这些,也知晓嵇恒会这么做,所以并不想关心正在做的,始皇关心的只是最终的结果。   只要能达到目的,那就是好办法。   扶苏若有所思。   他自不可能将这些道出。   简单应付了几句,便将此话题略过。   张苍心中门清,自不会拆穿。   两人都心照不宣。   扶苏又询问了一些其他事情,张苍事无细巨的全部答复。   在政事殿待了快半个时辰,扶苏心中的疑惑,大多都得到了解释,他对此行也颇为满意。   扶苏朝张苍行了一礼,满脸歉意道:“今日打搅张御史了。”   “时间不早,我就不继续打扰了。”   “张御史莫要将嵇先生之事放在心上,张御史知晓之事,不会有他人知晓的。”   张苍苦笑一声,拱手道:“多谢公子替臣隐瞒。”   “张苍感恩。”   扶苏看了张苍一眼,径直转身离去了。   张苍目送着扶苏离开。   等扶苏走远,张苍的脸一下耷拉下来,整个人如泄了气一般,精神萎靡,他重击着掌心,暗暗叩问道:“张苍啊张苍,你平素不是那么管得住嘴吗?怎么这次就管不住了?”   “嵇恒此事,牵涉甚广,甚至跟陛下有关。”   “这是你能知晓的?”   “你前面本就听闻了一些机要,而今又知晓了此事,只怕日后稍有不慎,就会因此殒命。”   “你怎么就突然犯了糊涂呢?”   张苍自责了几句。   而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望着摆在竹简后面的蜜罐,张灿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这蜜糖吃多了,也是会坏事的。”   “你这小东西这次坑惨我了。”   张苍叹气一声,坐到了凉席上。   他将蜜糖抱在怀中,从中取出一匙,细细品尝着滋味,嘴里却小声说着:“这嵇恒改管仲的专营之法,究竟意欲何为?而且我怎么觉得,他所为就是在拖延时间?”   “只是他拖延时间又能做什么呢?”   “大秦眼下积弊良多,非朝夕能解决,他就算拖延了数年,又能改变多少?”   “这可是天下数百年之怨气。”   “他若真想救秦,不仅要平息天下积怨,更要消弭天下怨恨,这恐非人力能为,若是嵇恒能做到,恐真就宛若天人了。”   “只是真的能做到吗?”   张苍蹙眉。   他对此很是怀疑。   非是他质疑,而是他乃总监天下上计的御史。   而今上计会刚结束,他对天下之事,比其他人了解更为深刻,也更知晓当今大秦陷入的困境,关东跟朝廷已越发背离,官员呈上的资料,相比过往,已是大为缩水。   关中疲惫。   早已不堪重负。   大秦这种高压治理,注定很难继续维持。   眼下始皇尚在,尚且能够压制,一旦始皇出现状况,以关中之疲敝,以关东之叛逆,天下很快就会陷入动荡,一旦朝堂应付不当,就可能引发更大骚动,到时世事可就难料了。   正是因为了解,才越发感觉艰难。   天下的积弊陈苛之众之甚,实是惊世骇俗。   而今朝堂大臣几乎都心有动摇,唯一期望的,便是始皇的大政能尽快结束,而后放民休养,或许还能有所改善,只是始皇的大政大制,真能很快结束吗?   没有人知道。   也没有人敢去妄加推断。   张苍也不知道。   甚至从去年开始,他就有了逃亡之心。   只是并未找到合适借口。   而今嵇恒的横空出现,却让张苍看到了一缕曙光,但这缕曙光很是渺茫,也难让人提起精神。   只是多少有了一些希望。   “嵇恒……”张苍轻叹一声,凝声道:“你现在真的让我很难办,我甚至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你若是参加了这次的上计会,便会知晓,大秦的天下已是病入膏肓,大秦对天下的治理又是多么的千疮万孔,多么的触目惊人。”   “唉。”   举殿陷入沉寂。   良久。   张苍才抬起头,默然道:“你要能把此事办妥,我姑且再信你一次。”   “我也很想知道,你为大秦延缓的这几年,究竟能做出什么事,又能对天下有多少改观?”   张苍将蜜罐封好,重新放置在了身后。   而后起身朝殿外走去。   既决定再多留一阵,自要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   他去寻了几名官吏,将长公子交代的事,吩咐了下去,而且再三叮嘱,一定要多加考量,多加考察,务必要让各项安排都详实妥帖,在一切吩咐布置好后,张苍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政事殿。 第096章 钟先生!   雍宫。   扶苏长身而立。   他不住用竹简拍打着手掌,眼中闪烁着明锐的光芒。   他在思索,明日当如何去游说嵇恒,以嵇恒清冷的态度,恐是不愿去沾惹这些事情。   只是张苍说的也有道理。   大秦现在缺的就是时间,若是让其他官吏去做,固然也能做到,但可能跟嵇恒预想的会出现偏差,等到日后斧正时,又要花上一些时间。   这不是扶苏想见到的。   但如何劝说嵇恒,却是令人头疼。   扶苏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竹简,随手放置在了一旁,低声道:“父皇同样不懂经济之道,但世间道理一通百通,却是几遍就看出了蹊跷。”   “我看了这么多次,却依旧浑然未觉。”   “洞察之力差距太悬殊了。”   “而父皇之所以让我不要再呈上去,恐是早就猜到,这里面非是全部,因而并不愿就此耗费心神。”   “对父皇而言,结果更重要。”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这些道理,父皇跟嵇先生早就告诉过我了,而我并没有悟透,甚至在听了嵇先生的方法后,还有些急功近利,然未曾窥过全貌,又岂能信口开河?”   扶苏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心神,让内心恢复平静。   他已不再去多想。   翌日。   天空净白如玉。   扶苏独自一人,前往拜会嵇恒。   手中拎着两壶酒。   等扶苏到嵇恒居住的小院时,嵇恒正在院中手持鉏(chu)垦地。   见状。   扶苏好奇的问道:“嵇先生,你这是作何?”   嵇恒没有抬头,依旧弯着身子,锄着前院的一小块土地。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   不过他知道,这就是嵇恒的脾气,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去到院中,将手中酒放在了案上。   他的动作很轻微。   不过都落到了嵇恒的眼中。   嵇恒看着案上的两壶酒,惜字如金道:“种地。”   “种地?”扶苏蹙眉。   嵇恒面色如常,“我这独身一人,既无立身之才,在咸阳也无田地,寻常五菜又不合胃口,只能借院中这块篱笆地,种一些野菜。”   “当作日常解腻。”   “再则。”   “柴米油盐由朝廷解决。”   “我自己也要尝试提高一下生活品质。”   扶苏若有所思。   他并未真下过田地,虽的确在孟春时节,跟随始皇参加过几次躬耕,但那基本只是手持耒耜(leisi)锄了几下,仅此而已了。   他站立一旁,开口道:“嵇先生,我今日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铁盐之事,是先生提出来的,我想请先生出面,跟商贾进行面谈,我知晓先生不欲露面,只是先生也都知晓,大秦眼下实不能再犯错了,此事又跟天下人联系紧密,更不能出任何闪失。”   “稍微处理不当,就可能适得其反。”   “请先生出手。”   扶苏长长的弯腰躬身。   嵇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跟贩夫走卒,黔首隶臣接触过吗?”   扶苏一愣,摇了摇头。   嵇恒将手中的鉏放下,朝扶苏道:“你现在可以来体验一下,作为大秦的长公子,学习是必不可少的,但仅通过书卷,学来的东西终究是外在的,唯有经过脚踏实地的耕耘和实践,才能内生出自己的从政之道。”   “王公大臣也好,三教九流、贩夫走卒也罢,他们的存在,贯穿了整个华夏历史,未曾有过深入感受,视野的广度和深度,就注定会有局限。”   扶苏看着那沾满泥土的鉏,眼中露出一抹犹豫,在沉思了一下后,还是过去将鉏拿在了手中,学着嵇恒的模样,在地上蹑手蹑脚的试了起来。   嵇恒用汗巾擦了擦汗渍,悠闲的坐到了自己的躺椅上,一本正经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要时刻学会立足当下,择其利者而从之。”   “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我现在有时间了。”   扶苏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鉏,面露一抹苦笑,道:“我其实没太多想问的,只是想请先生出手,以防最终事不如人意。”   “不过先生提供的似乎不完整?”扶苏目光闪缩,试探着问道。   “谈不上不完整,只是先做做得到的,至于做不到的,就算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嵇恒将酒壶拿在手中,上下打量着。   扶苏问道:“敢问具体是如何?”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你真想知道?”   扶苏点了点头。   “你既然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我给你说的里面,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定价,朝廷定价,实则跟专营并无区别,只是抽税相对更加隐蔽了。”   “其中最大的原因便在‘官产’。”   “也可以说是民产。”   “对我而言,两者差别不大,但其实都不准确,正确的讲,生产盐铁的,当是集体,而后商贾是跟集体进行议价,朝廷为公证。”   “朝廷从始至终都只起监督跟收税的职能。”   “并不参与任何生产运输管理。”   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理解不了‘集体’是什么?   是官?还是民?   但他并未纠结,问道:“那为何当时不说明?”   嵇恒道:“因为做不到。”   “而今大秦连天下尚且都不能稳固,岂能再好高骛远,想法高远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更要结合实际,人要脚踏实地。”   “变民众。”   “大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闻言。   扶苏瞳孔微缩。   他猛的看向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已经意识到,嵇恒之所以愿意出手,并非真是为了救秦,而是在拿秦做一个尝试,借此完成他口中的‘天下变革’。   扶苏目光微冷:“先生有些过了。”   嵇恒轻笑一声,小酌一口,淡淡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想要的变革,跟过去的变法不同,我并不希望天下动荡,唯有太平安宁,我想做的一些事,才能有机会去实现。”   “我跟你的目的现在是一致的。”   “始皇知晓吗?”扶苏问。   “当你把这个想法呈上去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嵇恒轻笑道。   闻言。   扶苏却是一愣。   他却是不明白,其中哪有答案。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嵇恒却没有再说的念头,自顾自的喝着酒。   扶苏眉头紧锁,在脑海中回想着面见始皇的场景,在回想了数遍后,他猛的抬起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竹简。   那份自己亲手写的竹简!   就是问题所在。   上面的内容,虽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的,但未尝不是嵇恒在借自己之手,将此事告知给始皇。   这实际算不上是告诉。   而是试探。   嵇恒跟始皇在当初见面时,似乎定下了一些东西,只是嵇恒心中似有担虑,故才特意用一些‘不合时宜’的内容,去进行了一次试探,借此想试探出始皇真正的态度。   始皇态度则很坚定。   自己在去面见始皇时,尚未将竹简呈上,始皇就直接告诉自己,今后不要再将跟嵇恒有关的事告知了。   始皇后续还直说。   只要目的能达到,那就是好办法。   想到这。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他已经想明白了。   父皇当初告诉自己的‘大政小改’,并非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嵇恒听的,从始至终,自己都只是父皇跟嵇恒的传话中间人。   只是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嵇恒说了什么不重要,竹简上写了什么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始皇的态度。   是信任!   当自己拿着那残缺的内容,面见完始皇,再主动来请嵇恒出手时,嵇恒就已清楚了始皇的态度。   从始至终。   都只是嵇恒跟始皇在对话。   跟自己无关!   始皇对自己的要求,也并非是让自己力挽狂澜,只是想让自己在嵇恒身边,学会脚踏实地,不要整日将书中学识奉为圭臬。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他将鉏放下,恭敬的执礼道:“是扶苏失礼了,请先生见谅。”   嵇恒微微颔首。   他挥了挥衣袖,让扶苏继续锄地。   扶苏看着脚下的鉏,苦笑一声,老老实实的拿在手中,安分的锄起了地。   嵇恒缓缓道:“我可以出手,不过有个条件。”   “我要盐铁万分之一商税作为报酬。”   “不过这些钱会交由你保管,当我需要用钱时,会让人找你要钱。”   “若年末有结余,剩下的就送你了。”   扶苏点头同意了。   他其实没想过会这么顺利。   而今听到嵇恒答应,还不禁有些恍神。   随即,他开口道:“嵇先生,关中各大盐铁商贾的信息都已收集齐全,等我回去后,就立即派人送过来。”   “那些东西有就行,等你约定好跟商贾见面时带上,我就没必要看了”嵇恒摇了摇头。   “也好。”扶苏点点头,又道:“不知嵇先生准备以何身份示人?”   闻言。   嵇恒却难的迟疑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周身,早已沾满了风尘的世俗气,也早已没了青年该有的愤世嫉俗跟嫉恶如仇。   若是自己的第一世,他恐会恬不知耻的称自己为‘同志’、‘达瓦里希’,甚至还会洋洋自得的给取个‘德赛’,兼具德先生跟赛先生。   只是现在,他已没了那个胆量跟勇气。   也实在不敢去冒犯。   更没资格。   嵇恒抬起头,望着洁净无暇的天空,喃喃道:“在这千古变局之中,我嵇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蹉跎无尽岁月,就勉强会了点中庸皮毛。”   “如此……”   “就叫我钟先生吧。”   “若能实现毕生宏愿,便是为这世道送终。”   “若是不能,便是为自己送终。”   “钟先生……”嵇恒在嘴中反复咀嚼了数次,最终满意的点了点头,神色欢愉道:“此名甚好。”   “甚好!” 第097章 根没死,就能活!   “钟先生?”   扶苏低语几声,将这名字记住。   他手下的鉏继续在地上刨动着,同时问道:“嵇先生,那我需要为你准备些什么?”   “一袋沙?一袋盐?”   嵇恒押了一口酒,神色微异的看了扶苏一眼,摇了摇头,笑道:“这些东西没有必要准备,商贾他们精通的就是行商之道。”   “只需略微提及,他们自能明白。”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随即也想明白了缘由,嵇恒当日之所以讲那么透彻,只是因为自己跟胡亥不懂行商,所以才特意讲那么细,但他们不懂,并不意味着商贾不懂。   那是商贾吃饭的家伙。   他们又怎么可能想不清楚?   “是扶苏多虑了。”扶苏苦涩一笑。   嵇恒收回目光,将酒壶护在胸间,在脑海思索了一下,缓缓道:“你前面说将商贾的资料找齐了,其中可有行贿官商勾结之事?”   扶苏略一沉思,点头道:“有。”   “还不少。”   “每个商贾几乎都跟官吏有过钱财来往。”   嵇恒冷笑一声,道:“那事情就好办了,按照查出的资料,一个一个的抓,将这些贪污受贿的官员全部绳之以法。”   扶苏一愣,面露不解。   他知道这些官员罪无可恕,也一定会被查处,但现在不是在弄盐铁之事吗?怎么突然变成惩处官员了?   扶苏迟疑道:“嵇先生,当下不是先解决盐铁之事吗?若是贸然对贪污受贿的官吏下手,恐会为商贾发现,这岂非是在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蛇能跑,商贾能跑吗?”   “不能。”扶苏利索的答道。   “既然不能,那就尽管打草。”嵇恒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不在意道:“商贾这些年过的太舒适了,也是时候让他们紧张一下了,商贾的弦绷得越紧,对我们后续进行谈涉也更有利。”   “另外。”   “官吏不要一口气抓完。”   “稍微抓慢一点。”   “留几个小鱼小虾,让他们将官吏出事的情况,暗中泄露给这些商贾,让这些商贾先急躁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   “在官吏被抓的同时,去将关中各大盐池、盐井、铁矿全都控制起来,只准进不准出,也不准任何人传信,一切等咸阳的消息。”   扶苏心头微动。   他隐隐猜到嵇恒的心思了。   嵇恒是故意想让商贾感到焦虑恐慌。   商贾家大业大,族中基业都在关中,就算是想跑,也根本没地方可跑,而且就算人能跑掉,钱呢?他们的基业呢?   商贾逐利。   他们舍得空手离开?   而朝廷又一直盯着,商贾只能焦急等待。   扶苏行了一礼道:“扶苏明白了,等会回去,就差人去办。”   “定不出任何岔子。”   见扶苏将鉏放下,嵇恒眉头一皱,不悦道:“锄地就锄地,不用去做这些虚头巴脑的虚礼,没有任何意义。”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   他根本就不想锄地,也没有任何兴致,鉏的高度只有十几寸,用来锄地,却是要将腰弯的很低,他实在吃不住。   脊背很累。   嵇恒直接无视了,继续道:“除此之外,去查一下关中这些大盐商大铁王,过去跟其他商贾之间的冲突,而今关中,盐铁各为四五家掌控,当年跟这些商贾竞争的人不可能无端消失。”   “尽快将这些人找到。”   “并带回咸阳。”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看过各大商贾的资料,知晓其中一些情况。   当年跟现在的盐商铁商竞争失败的商贾,而今大多都在骊山服役,大多都成为了刑徒,有的受了髡‘kun’刑,有的受了耐刑,有人受了劓(yi)刑,还有受了黥刑的。   将这些人带回咸阳真的合适吗?   而且……   这些刑徒能有什么用?   他有些费解。   扶苏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道:“嵇先生,这又是为何?这些贾人大多都沦为了刑徒,也都受了肉刑,而今将他们带回来,有何意义?”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漠然道:“没什么意义,主要就是威慑。”   “你既然查到了官商勾结,那就应当知晓,商贾无利不起早,他们岂会白白将金钱送给官吏?”   扶苏一愣。   随即露出一抹明悟。   见状。   嵇恒轻笑道:“现在想明白了吧?”   “关中的这些商贾,只用十几年就做到垄断关中的盐铁,你真以为这是白手起家能做到的?”   “暗中的官吏才是根本!”   扶苏心神一凛。   他只是对一些事情了解比较片面、比较肤浅,但并不是不明是非,嵇恒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他又岂会真听不明白?   扶苏道:“我知道了。”   “还有吗?”   扶苏看向嵇恒。   嵇恒目光微阖,似在思索什么,在沉默些许后,才缓缓道:“最后……或许就是官吏招出的口供了。”   扶苏点点头。   他已没有再多问缘由。   嵇恒既这么安排,定有自己的理由。   嵇恒慵懒的动了动身子,让自己相对舒服的躺在躺椅上,看了一眼,还有一小半没开垦的土地,鄙夷道:“如果黔首都如你这般墨迹,只怕早就饿死了。”   扶苏面色微窘。   他本就不会耕地,若非嵇恒执意要求,根本就不会动一下,眼下嵇恒显然是想让自己把剩下的一小块弄完。   虽心中有些抗拒,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锄。   见扶苏动作勤快了点,嵇恒满意的点点头,悠闲的躺在椅子上,喝着小酒,晒着太阳,十分的怡然自得。   一刻钟不到。   扶苏已有些直不起腰。   在那一方地开垦完成后,也是立即将鉏扔在地上,颇为狼狈的去到一旁,双手受力的撑着腰。   脸颊上满是汗滴。   “很累吗?”嵇恒问道。   “累。”扶苏不假思索道,说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的发须眼下都粘在了一起。   嵇恒淡淡道:“我觉得还好。”   “你眼下开垦的不过两丈方圆,而地方黔首耕种的却是几十上百亩,他们的辛劳程度远甚于你。”   “在这种辛勤劳作下,他们还要服徭役。”   “甚至大多数年份,在自身温饱都维持不住时,还要交大量的田租口赋。”   “这就是当下底层人的生活状况。”   扶苏沉默。   擦汗的手也悄然顿住了。   嵇恒缓缓站起身,将一颗烂苗拿在手中,缓缓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你出身华贵,自来锦衣玉食,衣食无忧,日常所见,皆为贵族子弟,王公大臣。”   “但眼中只有上层是不够的。”   “就如这菜苗。”   “从上面看,依旧是生机盎然,但若是往下看呢?”   “早已枯竭羸弱。”   “而今的大秦就如这野菜苗一般,上面看着有模有样,但也仅限上面,下面实则早已腐坏的不成形状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嵇恒去到扶苏开垦的一方菜地上,将这颗已明显腐坏的菜苗栽了进去,而后用土稍微拢上一点。   此后。   嵇恒将其他菜苗陆续种下。   望着那好似随时要倒下的菜苗,扶苏疑惑道:“这苗能活吗?”   嵇恒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知道,但只要根还没死透,或许就有活的机会。”   “但具体能不能活,等几日就知道了。”   “若是死透了。”   “那也只能拔了种新的。”   “根没死,就能活……”扶苏轻声咛喃着。   等一切菜苗种下,嵇恒才继续道:“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将那些商贾请到商贾熟悉的邸店。”   “以长公子的名义。”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陡然回过神,疑惑道:“以我的名义?”   嵇恒长身而立,笑着道:“你负责这些事,自然是以你的名义,不过在这之前,不要轻易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毕竟。”   “作为大秦的长公子,总归要点神秘感。”   “顺便长公子也可以看看,在这些大商贾眼中,你究竟作价几何。”   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好奇道:“他们莫不还想收买我?”   “这谁知道呢?”嵇恒轻笑道:“在商贾眼中,可向来都是财能通神。”   扶苏也不禁大笑出声。   他其实是没想过自己亲自出面的,但听到嵇恒这番话,却是陡然来了兴趣,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些商贾敢不敢给自己开价,又会开价多少。   嵇恒没有再理会扶苏。   他正用桔槔(jiegao)从井里打水。   这叫浇水施肥。   嵇恒却是清楚,井水并没施肥效果,只是单纯浇水罢了,真正起效果的是粪肥,而今大秦的堆肥技术已相当成熟。   不过他没那个条件。   望着嵇恒熟练的动作,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荀子·富国》: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   眼下嵇恒仿佛就真成了一个农夫。   毫无任何伪装可言。   扶苏在看了一会后,眼中露出一抹敬佩,因为嵇恒是真在用心种菜,没有任何敷衍,他朝嵇恒行了一礼,缓缓的退了出去。   嵇恒可以纵情于田野。   他不行。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098章 贪得无厌!   乍雨迎寒。   几场秋雨过后,天下越发转凉。   而在上计会结束没多久,城中突然有人检举揭发官员‘犯令’,接连数日,咸阳大小官吏共计上百人,随之入狱。   咸阳一片哗然。   一时间。   各级官府上下人心惶惶。   街头小巷,不时有人评头论足,热议着这次朝廷所为。   城东,尚商坊。   长阳街的中心区域,坐落有一间高挑楼阁,重叠庭院数进。   居舍无比豪阔。   此刻。   一间大宅院中,一个散发无冠的白发老者坐在席上,面色无悲无喜,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目光却不时望向门口,似在期盼着什么。   屋中坐立不少中年人,全都眉头紧锁,一副大祸临头模样。   就在气氛陷入凝滞之时,屋外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大红锦衣,腰间别着一白玉的中年男子,快步进到了室内。   人群哗地聚拢上去。   “仲兄情况如何?”   “朝廷可有查到我们头上?”   “进去的官吏可有将我们吐露出来?”   “……”   四周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   冯振没有理会四周之人,大步去到白发老者身边,躬身道:“父亲大人,这次的事恐有些难了。”   一语落下。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白发老者目光微冷,漠然的看了眼四周,用竹杖敲了敲地面,冷声道:“老夫还没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冯氏这些年,什么风浪没经过?”   “朝廷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能将你们吓成这样?”   众人低垂着头,却是不敢辩驳。   而后白发老者,把目光看向自己长子,沉声道:“现在将你打听到的消息,都给我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务必详尽。”   冯振点点头,深吸口气,凝声道:“父亲,这次情况恐真不一样了,我刚才打听到,官府这几日,似真查到了我们头上。”   “跟我们有所接触的官员,这几日都被弹劾入狱了。”   “而且管的很严,我几方打探,都没打探出太多有效信息,不过我跟其他几家暗中通了一下气,这次出事的官员,大多跟盐铁走的很近。”   “有几名官员在被抓之前,暗中有传出消息,似朝中正在调查盐铁商贾。”   “我担心……”   “这次就是针对我们来的。”   冯振满眼担忧。   白发老者目光阴晴不定,稍许沉吟之后,摇头道:“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我们冯氏是商贾,商贾自周后期,地位便越来越低下,官府若想针对我们,根本不用出此下策。”   “直接登门抓拿,我们冯氏能如何?”   “那父亲认为这次官府意欲何为?”冯振好奇的问道。   白发老者冯栋摇摇头,凝声道:“猜不透。”   “这次官府做事十分严密,根本不容外界窥探,恐早就注定了周密计划,我们冯氏眼下只能看一步走一步。”   “那父亲我们现在当如何?”冯振问道。   “等。”   “等?”冯振眉头一皱。   听到这个回答,众人却急嚷起来。   “父亲,这也能等?”   “这可是关乎着我们冯氏全族命运!”   “若是官府真对我们下手,我们这样等下去岂非是等死?”   “……”   冯栋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们又知晓些什么?”   “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是自古的办法。”   “而今官府态势不明,贸然轻举妄动,只会慌中出错,而且官府若真想致我们于死地,我们冯氏难道还能活不成?”   “大秦虽衰。”   “但也不是我们冒犯的!”   冯栋声音不大,但却掷地有声。   他执掌冯氏几十年,在族中威望很高。   思忖一定,冯振凝声道:“父亲,弟弟们有担心,我其实能理解,只是这次摸不清官府态度,实在心中有些不安。”   “若官府是为钱。”   “这我冯氏自然是不怕。”   “经营关中十几年,我冯氏也积攒了不少。”   “怕就怕官府不只盯着钱。”   “还想要命!”   “从这几日打探到的情况来看,官府显然注意到了我们,而跟我冯氏联系紧密的官员基本都入狱了,他们不可能替我冯氏隐瞒的。”   “我冯氏卷入其中,只是时间早晚。”   “只是我们现在需弄清,官府对我们究竟是何看法,若只是查到那些官吏,顺带将我们查了出来,那或许好说,若是不然,我冯氏恐真难说了。”   冯振忧心忡忡。   这几年,随着父亲冯栋身体欠安,族中的生意,基本都交到了他的手中,他自要不时在外走动,因而对大秦的现状了解更深刻。   而今天下已有动乱的苗头。   始皇帝这些年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天下是怨声载道,而且这几年始皇帝日渐昏庸,杀伐之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保不齐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他何以不惧?   冯栋年虽老迈,但神志依旧冷静,沉思片刻后,眼中透出一抹精光,断然开口道:“我冯氏不会出事。”   “父亲,这是为何?”冯振疑惑道。   冯栋叩了叩案面,眼中闪烁着明锐目光,道:“跟我冯氏密切联系的官员,入狱已有不短时日,若官府真为我等冯氏……或是商贾而来,你们眼下还能在这里说话?只怕早就被抓进狱中了。”   “因而官府目的不在杀人。”   “当在财!”   “而且所图恐不会小。”   冯栋冷哼一声,漠然道:“你前面提到,曾有人私下传出信息,官府在暗查盐铁商贾之事,我们商贾是什么棘手存在?能让朝廷暗查十天半月?”   “这消息恐是官府故意放出来的。”   “为的就是让我们恐慌。”   “借此要价!”   “而今大秦不比过往,民赋年年增加之下,早已濒临黔首佣耕的极限,地方更是怨声载道。”   “所以官府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   “妄图从我们身上拿钱。”   “眼下官府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虚张声势,借此让我们生畏,继而谋求更多钱财,甚至于官府调查的,多半是我们各大商贾的钱粮。”   “官府只图钱?”冯振有些诧异。   冯栋笑着抚须道:“应该是这样,官府的确可以杀人,但死人哪有活人的价值高?我冯氏这些年的确主要经营盐,但背地一直有对黔首贷钱,以及大肆囤积粮食、田地,这些都不为外界察觉。”   “我冯氏虽做的隐蔽,但在官府眼中,却是看的分明。”   “不过田契、地契、借券,具体被藏在何处,官府并不知晓,而且官府也不知我冯氏从中获利多少。”   “官府缺钱。”   “若是将我冯氏族人杀了,官府仅能得到账面上的几百金,而我冯氏私藏的数千上万金,官府一钱都得不到。”   “在官府眼中,杀人明显不值算。”   “不过就目前这态势,我冯氏想全身而退,恐要耗费不小的钱财。”   “父亲认为我们会付出多少?”冯振试探的问道。   冯栋阴翳着眼,并未开口,目光扫向堂内众人,沉思片刻,凝声道:“至少上千金。”   “这么多?”冯振有些心惊。   眼下大秦一金约合444钱,千金足是四十几万钱了,这已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是财大气粗的冯氏,一口气拿出千金,也难免有些心疼。   冯栋眉头一皱,不悦道:“竖子,你眼中就这点蝇头小利吗?千金很多吗?若非怕太招摇,我甚至都想捐六千金,万金!”   冯振一愣。   不知这又是为何。   冯栋冷哼道:“而今天下疲敝,关东已有暴动苗头,天下生乱只是时间早晚,我冯氏从齐入秦十余年,早已扎根秦地。”   “眼下大秦官府困顿,都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这岂不是更加证明了一件事。”   “什么事?”冯振有些疑惑。   冯栋眼中露出一抹贪婪,狞声道:“底层没钱可收了!”   冯振面色一滞。   随即似想明白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激动,作揖道:“父亲眼光独具,终是我的目光短浅了,竟贪的这蝇头小利,险些漏了这肥美大利。”   “属实不该。”   “父亲教育的是。”   见冯振反应过来,冯栋欣慰的点点头。   而今官府都靠搜刮商贾来钱了,那岂非证明底层已无油水可收?   底层无钱粮,但冯氏有钱,大可贷钱出去,让黔首用田地屋宅抵押,黔首本就入不敷出,不消几年,这些田地屋宅,就会尽数落到冯氏手中。   大秦撑的越久。   他冯氏从中谋取的利益就越多。   他冯氏眼下掌有部分盐池,若能趁着天下将乱未乱,谋求到大量田地,就算日后大秦倾覆,他冯氏依旧能安然无事。   甚至还能于乱世谋求到一官半职。   这岂不比千金更有意义?   冯栋看着屋内众人,吩咐道:“这段时间,让族里的人消停一点,那些背地的事不要去碰,放出的贷钱,也稍微缓缓。”   “不要再跟官府的人来往。”   “多去凑集点钱粮,将账簿做干净一点。”   “官府要钱,给就是。”   “只要官府能满意,钱多钱少无所谓,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人若是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你们听清楚了?” 第099章 争锋!(上)   没多久。   冯宅外有人来传信。   听到传的信息,冯振目光微沉,凝声道:“父亲,刚才有人来信,说这次是长公子在处理这事,还邀请我们三日后在一间官邸会面,眼下当如何是好?”   冯栋杵着竹杖,在屋内走了走,眼中露出一抹果决,掷地有声道:“既然是长公子在处理,那就不能只给千金了。”   “给五千……”   “六千!”   “官府不是喜好六吗?那就凑个六千金。”   闻言。   冯振脸色微变,惊疑道:“这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冯栋冷声道:“有舍才有得。”   “六千金的确很多,但若能结交上长公子,这点钱就丝毫不多。”   “而且这也是一个试探。”   “试探?”冯振一愣。   有些不明其意。   冯栋双眼微阖,眼中不时闪过一抹寒芒,淡淡道:“现在我们冯氏对官府的态度一无所知,继续任其下去,只会越来越被动。”   “所以当主动出击。”   “六千金。”   “对我冯氏是有些伤筋动骨。”   “若能用这六千金试探出长公子的态度,在我看来,这就是值价的。”   “若是官府收了。”   “那便说明我冯氏能安然脱身。”   “跟长公子会面时,也能和和气气,甚至还能借此攀点交情,这岂非不比六千金更有价值?”   “若是官府不收……”   冯栋顿了一下,凝声道:“那便证明官府胃口更大。”   “我冯氏先一步知晓了此事,也有更大的回旋余地,还能以六千为准线,不断试探官府的口风。”   “百利而无一害。”   “钱可以花,但要花的值。”   “就算这钱最后真打水漂了,我冯氏只要还控制着盐池,上千亩田地,不消十年,就能挣回来。”   “眼下给的是态度!”   “就是明明明白白的告诉官府,我冯氏对大秦忠心耿耿,一心一意都念及着官府,绝没有半点私心利熏。”   “我们这些商贾,就是低贱的人。”   “官府看的就是态度,只要我们态度低下点,再多献上点钱粮,官府一般不会拿我们当事的。”   “你尽快下去安排。”   “三天后,我亲自过去。”   冯振微微点头。   事关家族大事,他也不敢大意。   就在冯振要走出家门时,冯栋却陡然道:“这几天把这身锦绣换了,商贾就要有商贾的样子,不然成何体统?”   “让长公子见到,又岂会遭待见?”   冯振看了看身上的锦绣衣衫,连忙点了点头,笑着道:“还是父亲考虑的周全,我这就回去换掉。”   “这衣衫的确不合身份。”   冯栋坐在席上,沉吟片刻,取出一份竹简,在上面书写起来。   而后派人送到扶苏手中。   西城。   嵇恒躺在躺椅上,磕着干果,看着扶苏送来的资料。   不多时。   屋外进来一名小吏。   态度很是恭顺的将一份竹简呈到了案上,轻声道:“嵇先生,这是冯氏托人送到宫中的,长公子命我送了过来。”   “冯氏?”嵇恒点点头,记起了这冯氏。   这是冯谖后人。   冯谖是孟尝君门下的食客之一。   也就是做薛国市义,营造‘三窟’的人。   冯谖借此在齐国站稳了脚跟,家族也开始兴盛,齐国本就商贸盛行,因而冯氏在后面也陆续掌握了一些经营,秦灭齐之后,迁大量贵族大富于关中,冯氏就位列其中,只不过相比冯谖甘愿受贫也不愿经商,而今的冯氏显然是堕落了。   嵇恒将小吏放在案上的竹简拿到手中,快速的看过几眼,看完也不由为冯氏的大手笔惊叹,啧啧道:“冯氏眼下虽‘没落’,但这智慧跟眼光,却并未因此丢失。”   “六千金,这非是一个小数目。”   “就算是冯氏能拿出来,恐也会伤筋断骨,但冯氏却这么轻易就献上去了,若换做别人,恐真就动心了。”   “然则……”   “我嵇恒偏生不爱财。”   嵇恒将竹简放下,沉思片刻,开口道:“这竹简我暂时收下,不过不用去通知冯氏情况。”   小吏额首道:“诺。”   嵇恒又道:“长公子可确定好时间?”   小吏道:“定下了,就在三日后,城中一座官邸内。”   “我知道了,这几日不用再透露信息给这些商贾了,让他们猜去。”嵇恒并未多说,简单吩咐了几句,继续看起了竹简。   他看的非是商贾的资料。   而是刑徒的。   竹简上面的刑徒,过去都是商贾。   只不过过去因经商失败,被判处成了刑徒。   嵇恒快速浏览着,将这些人的名字记在心中,以及这些人曾受到的肉刑。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很快就到了扶苏跟商贾约定的时间。   嵇恒用清水洗了一把脸,再用力的搓了搓,让自己面色看起来相对红润,一件布衣,一双草鞋,就这般朝约定地点走去。   不过在临近阁楼时,他适意的戴上了面具。   走在长阳街上。   嵇恒颇有恍然隔世的错觉。   入狱后,他的活动范围其实很小,更没有机会接触到经商市集,而今远远的望去,却是能看到一片鳞次栉比的坊区,各种盐铁珠宝丹砂在集市摆放着,而一些大商社,无不飞檐高挑楼阁数进。   铜门铜柜精石铺地。   其华贵豪阔,大店做派,跟别处截然不同。   热闹非凡。   不过这种热闹与他无关。   他只是远远的看了几眼,便迈步经过了这片热闹,步伐果断的进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区,这里是官邸坊区。   长街两侧坐落着一些酒肆民宅。   相对集市多了分安静。   官邸外。   数百名士卒陈列,气势恢宏,带着几分肃杀之气。   冯栋、冯振父子早已到场,而今坐在末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父子二人的衣衫都很素朴,甚至还略显寒酸。   父子二人就这般安静的等着。   从进入屋内开始,就再无言语,更不敢肆意询问四周官吏,战战兢兢的坐在席上,仿佛像是即将被审讯的犯人。   不多时。   屋外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冯栋下意识将目光看了过去,不过见到来人的衣着,却是一愣,这人穿的竟比自己还穷酸,衣角处更沾着不少泥尘。   而且还带着面具。   就在冯栋惊疑之时,一旁的小吏介绍道:“冯栋,这位是钟先生,今日是钟先生跟你会商。”   “长公子业已到场。”   “不过并不会献身,而是在隔壁西房。”   说着。   小吏朝西恭敬的行了一礼。   冯栋不敢怠慢,也是连忙起身,朝着西厢行了一礼,眼中多少有些失望。   嵇恒也微微拱手。   冯栋这时才把目光看向嵇恒,在上下打量了数眼后,才皮笑肉不笑道:“老朽见过钟先生,钟先生果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能得长公子器重,实在是令人羡慕。”   冯栋朝嵇恒行了一礼。   态度很谦卑。   嵇恒淡漠的扫了冯栋一眼,嘴角扬起一抹冷色。   这些商贾最会察言观色,而今自己带着面具,却是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怕冯栋现在也是郁闷不已。   嵇恒入席。   冯栋却不敢坐下,继续站在一旁,沉声道:“前几日收到官府帖子,老朽是又惊又惧,惊的是我冯氏何德何能,竟能入长公子之眼,惧的是冯氏是市籍,身份低贱,又不懂礼数,唯恐冒犯了长公子。”   “若无意失言,还请长公子、钟先生见谅。”   冯栋朝着西厢跟嵇恒先后一礼。   礼数很是周到。   一门之隔。   扶苏的声音传来。   “冯栋,你无须紧张,这次是钟先生与你交谈,我只是旁听,并不会插手,更不会对你因言治罪。”   “你自可安心。”   闻言。   冯栋眼皮一跳。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又朝着西厢行了一礼,心中却在惊奇,这钟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竟能得长公子这般器重?   甚至全权交由此人处理。   而钟氏?   他在脑海飞速想了一番,却是记不起有什么出名的。   他唯一能想起的是东海郡有个钟离氏。   只是那是钟离。   非是钟。   他可不认为,眼前的钟先生,会篡改家族之氏。   这可关乎着祖先门楣。   嵇恒坐在席上,并没有直接开口,先给冯栋父子各要了碗热汤,而后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这次请你们来有些唐突,只是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大秦过去并未亏待过你们。”   “因秦政的缘故,甚至还算是优待。”   “而今朝廷遇到了一些事情,或需冯氏慷慨解囊,我也希望冯氏这次能替国家着想,多替朝廷分担一点。”   嵇恒声音不大,还略显清冷。   不过落到冯栋耳中,却是另一方滋味。   他神色微异,并没有贸然答应,而是试探道:“钟先生,敢问朝廷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若冯氏真能帮上忙,冯氏绝不推卸。”   嵇恒没有开口,拍了拍手掌。   很快,一名小吏抱着几摞竹简进到了室内。   嵇恒扫了一眼,从中取出一摞,交给了小吏,由小吏将其送到冯栋手中。   见状。   冯栋心神一凛。   他知晓,嵇恒年岁虽轻,但没那么好对付。   一言一行。   似乎都带着一股强势。   冯栋将竹简恭敬的接过,只是刚见到竹简上的内容,脸色就陡然一变。 第100章 争锋!(中)   见到自己父亲这么失色,冯振心中陡然生出不妙,他快步靠了过去,当看到竹简上面的内容时,脸色也跟着一变。   嵇恒平静的坐着。   仿佛自己什么都没做。   良久。   冯栋深吸口气,眼中多了一抹忌惮,他将竹简紧紧的握在掌间,朝着冯振怒喝道:“我已数年不管族中之事,你就给我弄出这事?”   “竟还妄图示好长公子?”   “真是岂有此理!”   “长公子是何等尊贵身份,看得上你那六千金?”   “整日不想着好好经商,只想着背地里搞小动作,试图阿谀讨好官府,我等虽为商贾,但同样有骨气,岂能知法犯法?”   “荒唐!”   冯栋怒喝连连。   冯振脸色青红,却是不敢还嘴。   等冯栋气消了,冯振才一脸冤枉道:“孩儿一直都本分经商,从不敢做任何经商之外的事,定是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小子,听闻长公子有见,就生出了此等下作的想法。”   冯栋冷眼看着冯振,朝嵇恒歉意道:“多谢钟先生告知,不若我只怕到现在都还不知情,族中竟出了此等不学无术之徒。”   “简直有辱门楣。”   “我下去定严加管教。”   “也定会给官府一个交代,此人败坏我冯氏家纪,有辱我冯氏名声,用心之险恶,心思之歹毒,我冯氏绝不会姑息。”   “请长公子明鉴。”   冯栋铁青着脸,眼中怒火几欲冒出。   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冯栋虽年老,但还不昏。   献金之事,能私下做,却不能当面认。   更不能让自己认。   他乃冯氏家主,若是认了,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因而也是迅速就想到了对策,连忙将此事跟自己撇清了干系。   不然被长公子所恶,恐真会后患无穷。   嵇恒冷冷的看着冯栋父子,似笑非笑道:“冯家主说的极是,大门大户,族中的确容易出几个不学无术之人。”   闻言。   冯栋不喜反惊,硬着头皮道:“多谢钟先生体谅。”   “也是我平素管教无方了。”   “这几年年纪上去,也没有太多精力再去管教族里,长子又长期在外跑商,这才让族里投机取巧的人钻了空子,冒犯了长公子,也让你看了笑话。”   “实在惭愧。”   “只是长公子此番让我过来,究竟所为何事?”冯栋不敢在这上面继续,他担心再说下去,恐真难再圆上,连忙岔开了话题。   闻言。   嵇恒肃然端坐,变得不苟言笑。   他轻轻叩着面前一摞竹简,凝声道:“长公子这次将冯氏邀来,的确是想相商一件要事。”   “我也就不多废话了。”   “开门见山。”   “冯氏手中的盐池盐井,官府准备收回了。”   一语落下。   四周当即静默无声。   一脸赔笑的冯栋,脸色倏地一变。   满眼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深吸口气,确定道:“钟先生,你可是在说笑?盐池盐井?”   嵇恒沉声道:“事关国家大事,你认为我敢说笑吗?”   说着。   嵇恒将指尖叩着的竹简,朝外面推了一点,而后挥了挥手,示意小吏将这摞竹简拿过去。   很快。   冯栋就将竹简拿到手了。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竹简打开。   上面没有太多字。   只是简略的写着‘官产,官收,商运,商贩’。   然看到官产、官收四字时,冯栋的脸色阴沉如水,他知道自己这次失算了,长公子之所以不收六千金,并非是嫌少。   而是另有所图。   但这是冯氏万万不能接受的。   盐池、盐井,这可是会下金蛋的鸡,虽然来钱没贷钱快,但胜在是细水长流,而且来钱稳定。   人不食盐则无力。   他冯氏正是靠着贩盐,才能积攒下这么多钱财。   没了盐池。   他冯氏就断了长久财源。   今后若是遇上一些事,恐会瞬间就断了营生。   冯栋颤巍的将竹简放下,问道:“钟先生,恕我老眼昏花,却是看不清这竹简上写着什么,钟先生可否给老朽说一下?”   嵇恒淡淡道:“上面总共就八个字。”   “官产,官收,商运,商贩。”   “官府已决定,将全国各地盐池盐井及铁矿尽数收归国有,今后商人只负责运送跟贩卖,盐铁生产向来耗时耗力,也广耗人力,这些年一直为商贾诟病,朝廷正是念及此,才决定收归国有,旨在为尔等减负。”   “我相信冯氏能体谅到朝廷的良苦用心。”   “此外。”   “在你们与会时,朝廷已派人去接管,眼下当接管的差不多了,你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今后产盐收盐之事,都由朝廷决定,你们只负责从朝廷手中买盐,而后再运出去贩卖即可。”   “一来,为你们节省了人力财力。”   “二来,也能将商贾走货最大化。”   “这都是朝廷该做的!”   嵇恒一副朝廷为商贾着想语气。   但这番话落到冯栋耳中,却恨不得将嵇恒生撕了。   那可是能下金蛋的鸡!   过往冯氏但凡缺钱了,只需稍加控制一下产出,提高一下盐价,再私下以较低的价格贩售,轻易就能挣取大量钱财。   没了盐池。   那就真就只能挣跑路钱了。   冯栋强压心头的怒火,咬牙道:“钟先生说笑了,我冯氏经营盐池近十年,对盐池相关事宜很是了解,并不敢奢望让朝廷接手,此等差事,还是让冯氏自己来承担吧。”   “这也非是我冯栋想拒绝,而是事关冯氏上百口人生计,实不敢轻易答应,还请长公子、钟先生见谅。”   “冯家主此言差矣。”嵇恒突然笑了,慨然道:“此事朝廷已经决定,不容任何变更,这非是我的态度。”   “而是朝廷!”   “朝廷?!”冯栋顿时生出一股无名怒火,但形势比人强,也只能强压着怒火,道:“老朽不知,为何朝廷会有此念?”   “若朝廷需要钱粮,我冯氏愿献出全部家产,为朝廷纾难。”   “只是我冯栋实在不明,为何朝廷执意要拿走我等商贾营生之本,盐铁生意固然利润丰盈,但耗费的时间也同样不菲,我等商贾过去未曾少过一钱商税,何以朝廷要这般对我等?”   “老朽想知道原因。”   “原因?”嵇恒叹息一声,缓缓道:“你既然想知道原因,那我便告诉你,如果你冯氏本分经营,朝廷断无动你之意,但你错就错在,你冯氏生出了不该与的心思。”   “愿闻其详。”冯栋阴沉着脸。   嵇恒正襟危坐,丝毫没有笑容,甚至很是严肃,缓慢沉稳道:“前段时间,朝廷抓拿了不少官员。”   “此事你们当有所耳闻吧?”   冯栋脸色一沉。   他心中已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嵇恒继续道:“官府在审理时,却发现这些官员,都你们这些盐商铁商有着密切联系,甚至早已是官商合流。”   “仅目前我听闻的消息。”   “从这些官员家中抄出的钱财,就已高达百万钱,这个数字实在触目惊心,也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官商合流对天下危害甚大。”   “朝廷不得不防。”   冯栋不以为然,反驳道:“钟先生的话有失偏颇,我等商贾地位低贱,面对强势官吏又能如何?最终只能拿钱消灾。”   “这般欲加之罪,我却是不服。”   嵇恒微微额首,不紧不慢道:   “这些年,尔等借着行贿,在关东大行其事,借助官员的权力,肆意妄为,清除异己,治罪其它商贾,继而实现对盐铁的垄断。”   “而今关中之疲态,跟你们有莫大关系。”   “你们这些盐商暗中串联,在关中大索时及骊山叛乱时,借机提高价格,并大肆贩售私盐,借此谋取到海量暴利。”   “你献给长公子的六千金,又有多少是纳了商税剩的?”   “若尔等只是逐利,朝廷并不会这般要求,你要怪就怪在,你们这些商贾太过贪婪了,不仅搜刮民脂民膏,更试图染指官府权力。”   “如果只是官员索取,朝廷也不会这么大动肝火。”   “但尔等却有些不知收敛了,不仅主动行贿,更甚的是,在一些官员明确拒绝后,更是创造条件的也要去行贿。”   “这次官府查出了上百名官吏。”   “触目惊心!”   “这不是一两人,而是大一片!”   “或许你心中在觉得朝廷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朝廷对你们早已忍无可忍。”   “这一次你们没得选!”   “我知道,你们父子对这说法,根本就不以为然。”   “但我说一人,你们就明白了。”   “吕不韦!”   闻言。   冯栋脸色惊变。   嵇恒冷笑道:“你们知道吕不韦吧?”   “大秦过去的丞相。”   “他死了!”   冯栋似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开始不住颤抖,额头更是溢出了白毛汗,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恐之色。   室内肃然无声。   冯栋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嵇恒冷冷的看了一眼,声音冰冷道:“大秦不需要第二个吕不韦。”   “我冯氏从不敢生出这个想法。”冯栋急忙道。   嵇恒道:“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国,大商在于政,眼下你们都已将手深入到了官府,你有没有这个想法,真的重要吗?”   “商贾有成为第二个吕不韦的能力。”   “这就是你们的罪!” 第101章 争锋!(下)   哗啦!   嵇恒将一卷竹简扔在了地上。   冯栋慌了一般的上前,将这份竹简捡在手中,只是初略的看了几眼,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竹简上记着的,正是冯氏行贿的官员以及两者暗通款曲的事。   官职最高的已到少府次一级。   隔墙。   扶苏脸色也是一变。   他其实并不清楚嵇恒要怎么做,但听到嵇恒所说,也是被吓了一跳。   吕不韦?   而今朝野鲜少有人敢提此人。   一来是始皇不喜,二来是吕不韦当初权柄太重,权倾朝野,一段时间,更是把持了朝政,若非始皇手腕惊人,一时半会也难夺回大权。   眼下始皇独掌大权。   自然更不会有人去触始皇霉头。   只是扶苏也没想到,嵇恒就这般肆无忌惮,不仅当众提了吕不韦,还直接把吕不韦奇货可居的事情,强行套在了商贾身上。   关键很适配。   吕不韦就是商贾出身,也的确是通过钱财开路,一步步靠近大秦权力中心,继而实现了一步登天。   而今吕不韦三字一抛出,冯栋根本就不敢再言。   嵇恒也解释的很清楚。   他们或许是没有成为第二个‘吕不韦’的想法,但他们有这个潜力,也有这个能力,而这就是他们的罪。   这个罪从他们接近官吏开始就已经存在了。   他们辨不清的。   也根本没有办法去辨清。   因为始皇的存在,就已注定了结果。   扶苏苦笑一声,感慨道:“嵇先生啊嵇先生,你还真是无法无天,这般话都敢直说出口,你这可是在借陛下的势啊。”   “你这胆子太大了!”   另一边。   冯栋脸色已变成了恐慌。   他又岂会不明白其中透出的含义。   吕不韦是何等人物,他冯氏岂能、又岂敢跟吕不韦相提并论?但在朝廷眼中不然,因为他们跟吕不韦一样,都已在试图去影响朝政。   而这就已犯了忌讳!   冯栋在脑海努力思索,试图找到办法辩解,但最终辩无可辩,他没有办法去辩解,就算开了口,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皇帝听不到。   他连皇帝都见不到,再怎么去辩解,又有什么用?   注定徒劳!   只是盐池盐井,是他冯氏立身根本,一旦被拿走,他冯氏就再也没可能积蓄起大量财富了。   他岂能甘心?   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为什么长公子不收这六千金了。   并非是少。   而是图谋的更大。   嵇恒目光平静的扫了室内二人,淡淡道:“你们尽管放心,朝廷收走盐池盐井之后会补偿你们的。”   “不过赏赐钱财不太现实。”   “看你们这身衣裳,想必是穿了很久。”   “麻布粗衣以后可以换下了,去换一身好点的衣裳,按照秦律,商贾地位很低贱,征发徭役时,商贾基本是优先征发,以后你们的地位跟黔首一样,都不会再优先征发了。”   嵇恒轻描淡写的给出了承诺。   听到嵇恒给的补偿,冯栋脸当场就黑了。   这算个鸟的补偿!   他们商贾家产万金,仓库里集聚的布匹成山,又岂会少衣裳穿?而且他们是大商贾,大商贾岂是贩夫走卒能比的?   他们本就不会被优先征发。   这钟先生说着是补偿,实则什么都没给,就是将一些既定的,天下心知肚明的事给放在明面,然后再冠冕堂皇的当成赏赐,赐给了他们。   实则就是想空手套白狼。   分钱不出!   冯栋从商这么久,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被人算计的这么明明白白,即便心胸都快气炸了,却也只能咬牙忍着。   他很清楚。   他根本就没有反驳的资格。   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   公开的事也不等同事情的公开。   这些事世人早已心照不宣,但律令没有变更,那就不能当成既定的事,因而他虽气的浑身发抖,却也只能死死控制自己,不让自己情绪失控。   嵇恒看着冯栋急促的喘息着,眼中却并无半分同情。   他继续道:“另外,盐池盐井既然归朝廷了,你们手中的盐工及隶臣,也无太多用处,因而朝廷会以市价购买这些隶臣,再以雇佣的形式雇佣下这批盐工,而其他人,你们这几日,可去带回,朝廷一个都不会留。”   听到嵇恒的话,冯栋彻底压制不住怒火,怒喝道:“你安敢这么欺我?”   “你这分明是要将我冯氏往绝路上逼,不仅要霸占我冯氏的盐池,还想将我冯氏彻底赶出盐池,你这吃相太难看了。”   “我冯氏绝不可能答应!”   冯栋语气无比强硬。   他已忍无可忍。   官府拿走盐池盐井,他捏着鼻子只能认了,毕竟有些事的确辨不清,他也只能认栽。   但嵇恒欺人太甚。   不仅要拿走盐池,更要将冯氏的人赶出去,一旦冯氏的人被赶出去,他冯氏再想拿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   他本以为嵇恒会见好就收。   至少留点颜面。   只要盐池还有冯氏的人,以他对天下的判断,日后若关东生乱,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就会出现问题,到时未必不能趁机拿回来。   但若是冯氏的人全被赶走。   那就真没了!   这是他不可能答应的。   冯栋心中打的什么主意,嵇恒心中是门清。   他淡淡道:“冯家主,你恐是会错意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通知。”   “你也莫要怪官府无情。”   “毕竟谁知冯氏的人会不会有人心怀不轨?”   “前面你也说了,冯氏的人尚且敢背着你,向长公子献金六千,那谁知日后会不会有人再背着你,对盐池生产出来的食盐下毒之类的?”   “这可是食盐。”   “关系着关中数百万人生计。”   “岂能大意?”   “另外。”   “我这有一份资料。”   “上面是官府收集到的,冯氏不学无术的子弟。”   “冯家主可仔细看看。”   说着。   嵇恒从身边竹简取出一份。   这一次,他没让小吏代劳,而是亲自送去的。   直到这时。   冯栋才赫然惊醒。   嵇恒是有备而来,也早就做好充足准备。   根本不容自己有意见。   但凡自己有意见,他就会拿一卷竹简来‘堵嘴’。   他虽然没看竹简内容,然早就猜到上面写着什么,多半是族中子弟过去鱼肉乡里的恶行。   冯栋竹杖捏的咯吱响。   而在看完竹简后,心中却一阵发凉。   冯氏子弟,除了自己跟冯振,全部登记在上面。   而且……   上面只记有名字。   冯氏上百名族人的名字。   在看了几眼后,冯栋只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昏死过去,而一旁的冯振眼疾手快,连忙伸手将冯栋接住,这才避免冯栋倒下去。   即便如此。   冯栋已是气息奄奄。   冯振一脸焦急的哀求道:“家父身体抱恙,恐无法支持,恳请长公子准许我带家父去看病,待家父病情安定,再回来定夺。”   “身为人子,实无法坐视不管。”   “请长公子恕罪。”   说着。   冯振就抱着冯栋想往外走。   嵇恒同样一礼,道:“长公子,我若没记错,公子来时,有意带了几名宫中御医,本为应付一时之急,没曾想,竟真排上了用场。”   “请长公子派御医医治冯家主。”   “冯家主忧国忧民,不仅主动献上盐池盐井,还不求任何回报,实乃商贾中的一股清流,已值得御医出手救治。”   隔墙。   一个‘准’字传来。   半只脚踏出室内的冯振,听到嵇恒的话,却是不知该进该退。   很快。   就有几名御医从东厢房出来。   开始对冯栋检查。   嵇恒施施然的坐在席上,就这么饶有兴趣的看着,一点都不急躁,很有耐心,仿佛甘愿等到冯栋脱险。   一旁。   冯振心中暗暗着急。   他又如何看不清当下形式?   这‘钟先生’步步紧逼,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喘息机会,而且早就布置好了一切,就不容他们有任何反对。   那份写满名字的竹简,其中的威胁之意,简直溢出了竹简。   眼下更是连他们的后路都给堵死了,分明就是早就打定主意,逼迫他们今日必须做出决定。   一会后。   嵇恒缓缓站起身,感叹道:“冯家主劳苦了大半辈子,也实属不易,我本想为冯家多争取一些贩盐份额,却是没想到,冯家主竟在此时染病,看这模样,短时都难以医治好,冯家主的子女都是孝顺之人,恐也都无心经营。”   “如此也好。”   “儿女在一旁服侍,也算颐养天年了。”   “冯家族中至少还要余钱六千金,就算日后不贩盐,当个寻常黔首,也足以富足数代人了。”   “不过冯氏不要的份额,却需找个人来分担。”   嵇恒思忖片刻,朝着西厢作揖道:“长公子,我若没记错,前几日官府审讯涉案官员时,曾交代有几名商贾是被屈打成招的,其中一人似叫……剧陵。”   而在听到剧陵二字,原本昏死的冯栋,身子却突然动了一下。   嵇恒继续道:“此人被判处黥刑,还被断了一趾。”   “这人承受了莫大冤屈,我认为当给与宽厚处理,让其日后继续经商,若是冯氏无心经营,便将相关盐业,尽数交予此人。”   “请公子裁决。”   隔墙。   扶苏嘴角露出一抹玩味之色。   他开口道:“冯振,你对此有何意见?”   “若你一心照料冯家主,我认为可暂时舍弃经营,待冯家主身体好转之后,再决定也不迟。”   “若你无异议,便就此定下。”   冯振脸色很难看。   事关冯氏未来生死,他岂敢妄下决断?   但他心中却是知晓,自己绝不能给剧陵任何再起的机会。   眼下的剧陵已非是当初,现在的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族人大多身死,心中恐只剩复仇了,而导致这一切的,正是源于两家当年的争斗。   若是剧陵再起,他已不敢想,冯氏会遭遇什么了。   思忖良久。   冯振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他没得选。   长公子一行,早就算计好了一切,根本就不容置辩。   他敢肯定,只要自己不松口,长公子定会将冯氏经营的盐产,全部交给剧陵。   到那时。   冯氏首要做的不是夺回盐池。   而是谨防被暗害。   身无牵挂的剧陵,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已非是他能想象的了。   剧陵一人,冯氏不惧。   但剧陵若积攒下钱财,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而且剧陵身后还站着长公子。   他若是不答应,有长公子撑腰的剧陵,根本就不是冯氏能抗衡的。   从始至终,隔板挡住的长公子,都稳稳控制着场面,一边咄咄逼人,一边又强迫他们心甘情愿接受。   霸道至极!   冯振看着躺在席上的冯栋,憋屈道:“父亲大人,孩儿不孝,恐要委屈你了。”   而后,他转过身,跪伏在地,死死的压着声音,恭敬道:“冯氏族人上百,都靠经商盐业维持生计,冯振乃家中长子,一家之顶梁柱,岂敢因私废弃全族生计?”   “冯氏愿继续为大秦贩售食盐。”   “望长公子成全!” 第102章 恩威并施!   安静稍许。   扶苏才道:“冯振你既识大体,官府岂能不允?”   冯振跪席道:“多谢长公子体谅。”   嵇恒看着神色低微的冯振,淡淡道:“看来还是我多虑了,既冯氏愿意继续贩盐,那剧陵就暂时不安置了。”   闻言。   冯振瞳孔微缩,并不敢说什么。   嵇恒冷冰冰的凝视着冯振,似带着几分不满,最终轻轻一声叹息,将案上最后一份竹简扔了过去。   冯振心神一凛。   他又怎么不清楚,这位钟先生手中的竹简,全都关乎着冯氏要害,而这一枚恐也不例外。   他快走几步,将竹简拿在手中。   只是几眼,脸色当即大变,生出一股后怕。   这份竹简上,记着的是前段时间被抓官员的招供,上面十分明确的供出了他们父子二人。   嵇恒漠然道:“你们既这么识时务,加上长公子愿意给你们机会,这份供书你们就取回去吧,至于如何处理,也由你们自己决定。”   冯振感激道:“多谢长公子。”   “冯氏定为大秦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多谢长公子宽恕。”   嵇恒冷笑一声,淡淡道:“你们不用高兴的这么早,你们父子二人的确可以脱责,但官府那边也需要一个交代。”   “这是冯氏内部之事,你们回去后自己决定。”   “希望你们不要让长公子失望。”   冯振面色一僵。   他又岂会听不出其中意味。   冯栋冯振父子二人可以活,只是冯氏卷入的贪污受贿,就必须拉些人来抗,至于具体是何人来抗,官府不管,但冯氏必须要将一些人交出来。   想到这。   冯振脸色铁青。   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般羞辱?   不仅家中基业被夺,还要亲自让冯氏的人去送死,枉他冯氏过去还真以为,长公子信人奋勇,不会太过刁难,而今看来,长公子根本就狡诈至极。   冯振心中虽在滴血,但形势比人强,眼下只能低头,挤出一抹笑容道:“钟先生放心,族中的这些害群之马,我冯氏绝不会姑息,定会给官府一个满意的交代,也请长公子安心。”   这时。   给冯栋看病的御医也道:“回长公子,冯家主身体并无大恙,只是一时胸闷气短,没有喘上气,一下昏死过去了,只需稍加休养数日,便可恢复。”   闻言。   冯振感激道:“多谢御医诊断,冯振感恩。”   而后,冯振朝扶苏行跪拜大礼道:“禀长公子,家父身体虽无大碍,但而今天下渐寒,长期暴露在外,恐会染上风寒,眼下长公子商议之事已决下,在下恳请能带家父离开。”   “望长公子成全。”   “准。”扶苏并未阻拦。   冯振感激的深深一躬,而后没有任何迟疑,将晕死过去的冯栋抱在怀中,大步朝室外走去。   只是还未走出居室,嵇恒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方才看的竹简,也可一并带走,另外,稍后会有官吏,将相关事宜的文书送到冯宅,到时冯氏当仔细查看,以免后续生出事端。”   冯振眼皮一跳。   他偏过头,看了眼地上的竹简,迟疑了一下,也是转身,将这些竹简给捡了起来,而后欠身一礼,快速离开了。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咯吱。   只听一声咯吱门响,扶苏信步进到室内,神色带着几分欣喜,又带着几分困惑不解。   嵇恒已从席上站起。   扶苏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好奇道:“嵇先生,为何你会对冯氏这么郑重?不仅搬出‘吕不韦’恐吓,还接二连三的威胁,冯氏值得这样吗?”   “不值得。”嵇恒道。   “那先生为何还执意如此?”扶苏不解。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凝重沉稳地道:“商贾地位低下,朝廷又掌握了冯氏勾结官员,甚至是暗中陷害其他商贾的证据,的确可以轻易让冯氏低头,甚至是让冯氏覆灭。”   “但一事归一事。”   “官府一道政令,甚至只是一个点头,一个眼神,就可轻易决定冯氏整个家族的死活,但冯氏被满门诛杀后,朝廷又能得到什么?”   “数千金?”   “一个混乱动荡的集市?”   闻言。   扶苏一愣。   嵇恒负手而立,缓缓道:“冯氏的盐业生意覆盖关中三四个郡,一旦朝廷将冯氏覆灭,冯氏近十年编织出的经营脉络,也就直接断了。”   “毁灭往往比创造要容易得多。”   “朝廷想重新建立,耗费的时间人力,必不可能少。”   “朝廷收回盐铁,其实有个前提。”   “就是稳定!”   “一旦盐铁供应大规模出现问题,这对关中的影响会很大,相较于关中长久的稳定,以压迫性的姿势,逼迫冯氏就范,显然更为合适。”   “而冯氏也意识到了这点。”   “试图讨价还价。”   “因而我后面给出的那几份竹简,其实就是压倒冯氏的稻草,一摞接一摞的往上累加,逼迫冯氏只能憋屈的低头。”   “只如此还不够。”   “想让冯氏‘心甘情愿’的去执行,必须要让冯氏感受到‘致命’的压力,而这股压力,已非是官府能给。”   “剧陵?”扶苏问道。   嵇恒点了点头。   “他一个刑徒,对冯氏有这么大威胁?”扶苏有点不敢置信。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摇头道:“剧陵是个商贾,他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剧陵沦落到而今地步,跟冯氏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或许是冯氏跟官吏勾结有意陷害。”   “或者是被抓住了把柄。”   “但无论如何,剧陵是遭到了凄惨的对待,不仅脸上被刻字,脚趾更是被断了几只,饱受摧残,剧家也彻底中落,家破人亡,他若是能回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冯氏的。”   “相对于你这个长公子。”   “冯氏更怕剧陵。”   “这是什么道理?”扶苏很是好奇。   他堂堂大秦长公子,对商贾的威慑力,难道还比不过一落魄商贾?   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嵇恒看向室外,淡淡道:“长公子的名头的确很大,对天下也很有威慑力,但你的仁义之名,早已世人皆知,冯氏就是知道这点,断定你不会下死手,就算有不满,也顶多在背地使坏,并不会轻易败坏自己名声。”   “剧陵不同。”   “这人已一无所有。”   “他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民间有句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剧陵眼下就是这不要命的。”   “给到剧陵机会,他真敢将冯氏全嚯嚯了。”   “而且你忽略了一件事。”   “冯氏不怕官府,因为官府需借助冯氏的生意脉络,冯氏也不怕剧陵,剧陵就一个人,冯氏又岂会怕?”   “但有官府撑腰的剧陵就不一样了。”   “毕竟……”   “他们当年是如何算计,又是如何整治剧陵,他们比谁都清楚,也很清楚,一旦官府跟剧陵走在一起,他们会面对什么。”   “他们怕了。”   “这才是冯氏彻底低头的原因。”   “长公子也好,官府也罢,只能让商贾惧,但想让商贾真正的怕,必须要让他们感受到切肤之痛,感受到自己真会死!”   “他们可以阴奉阳违,但‘有人’会盯着他们。”   “一旦被发现,就要付出代价!”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也大体理清楚了因由。   官府接管盐铁是为了‘抢钱’,抢钱的目的是为固本,关中为大秦之根本,若是直接将商贾清算,却很可能会让关中陷入动荡,继而得不偿失。   适得其反。   让商贾为己用才是正道。   不过商贾被抢走了盐池盐井,心中岂会甘心?定对朝廷充满了怨恨,也极大可能会阴奉阳违,敷衍了事,这一定程度,也会影响到关中稳定。   毕竟盐铁干系着万民的生活生产。   因而必须让商贾老实做事。   官府的威慑力不够,所以嵇恒想到另一些‘商贾’,这些人固然是失败者,但只要官府稍加利用,却是能起到极大的震慑作用。   一时间。   他甚至想到了恩威并施。   只是对于嵇恒的‘恩威并施’,他却是感觉有些异样。   威自不用多说。   那五份竹简,基本都是威胁。   而恩……   提高一定地位,准许穿华衣锦服。   这些只能算‘虚’恩。   扶苏想了想,若真执意要论,不让剧陵经商,恐才算‘实’恩,只是嵇恒给出的‘恩’未免过于潦草跟敷衍了。   不过扶苏也不得不承认。   效果是出奇的好。   嵇恒将商贾算计的死死的,根本不给商贾讨价还价的资格,但凡商贾想试图讨价还价,嵇恒就会以极其强势的姿态,将商贾的念头打压下去。   嵇恒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又看了看扶苏呆的厢房,开口道:“我前面已示范了一遍,其他商贾,依葫芦画瓢即可,由官吏去处理。”   “对于商贾……”   “不要给他们任何幻想。”   “更不要给他们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   说完。   嵇恒朝邸店外走去。   而在走出邸店时,却是见到一瘸腿乞丐,他顿步看了几眼,最终叹气一声,毅然转身离去了。 第103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打断你的腿,再给你一副拐杖,然后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路都走不了,所以你要懂得感恩。”嵇恒看着瘸腿乞丐,一瘸一拐的离开,轻语一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这次其实异曲同工。   不过这是贵族豪强及商贾,对底层穷苦大众的做法,而今他只是反其道而行之,将其施加在了商贾身上。   效果的确出奇的好。   至少冯氏虽心中憎恶,但明面上还要感激自己。   不多时。   嵇恒回到了西城。   他将脸上的面具取下,径直扔到灶房里,从井中打出一些水,给前几日弄出的菜地浇了点水,而后懒散的躺在躺椅上。   他知道。   商贾的事基本不会再出状况。   商贾就算再大胆,再贪婪,也决然不敢跟‘始皇’争辩,吕不韦这杆大旗,会直接将他们压的喘不过气。   他们只能同意。   一旦交出了盐池矿山,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官府有太多手段去针对了。   不过,嵇恒心中很清楚,商贾只是一时屈服,想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到手利益吐出,这是绝对不现实的。   他们一定会反抗。   只是这一两年,商贾并不敢冒头。   商贾行商四方,走南闯北,对天下发生的事,知晓的速度,并不比朝廷慢多少,他们之所以隐忍蛰伏,只是迫于当下朝廷压力,被迫低头,一旦朝廷式微,或者天下发生动荡,他们就会顺势而动。   嵇恒手枕在头下,冷声道:“商贾太容易妥协了。”   “他们指望着天下生变,趁机大发横财,殊不知,大秦同样也在争取时间,盐池矿山这些,一旦被朝廷拿走,再想拿回去,可就太难了。”   “你们也没机会!”   “套在商贾头上的枷锁正在慢慢生成,等到大秦重新席卷天下,到时你们再想将头上的枷锁取下,可就没机会了。”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出现,对华夏其实是个好事。”   “至少让商人被关进了笼子。”   “但还不够!”   ……   邸店。   扶苏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苦笑一声,重新回到了西厢,他可不敢如嵇恒这般率性。   有了嵇恒的示范,只需依葫芦画瓢。   扶苏拂袖,对魏胜道:“再去叫一家商贾进来。”   “诺。”魏胜连忙道。   扶苏正襟危坐。   他回想着嵇恒的一言一行及每一步的操作,在心中暗暗惊叹,嵇恒将商贾算计的太死,根本不容商贾置辩,每当商贾想置辩,就会直接以更强势的姿态,压的商贾只得闭口。   强势!   从头到尾的强势。   即便官府是有求于商贾,嵇恒依旧保持着强势,绝不做任何退步,更不做任何妥协,反倒一步步逼得商贾只能跪地求饶。   对局势超强的掌控力,扶苏也不禁是叹为观止。   随即。   他想到了吕不韦。   他对吕不韦了解其实很少。   吕不韦身死之时,他也才不过五六岁。   但他隐隐记得,吕不韦罢相自裁后,天下纷扰,朝野不宁。   大秦立国五百余年,一罪臣之死,而致朝野汹汹不法者,过去是闻所未闻。   吕不韦入秦二十余年,有定国之功,也有乱国之罪,唯其功大,拜相领国,封侯封地,破秦国虚封之法而实拥洛阳十万户,权力富贵过于诸侯。   唯其罪大。   私进宫闱,大奸乱政,朝野动荡,丑秽迭生。   然让天下真正噤声的是奇货可居!   或许正是因吕不韦的缘故,吕不韦身死之后,始皇更是亲自颁发了一份‘告国人书’的告示,简明扼要的公告天下,如吕不韦般的市籍,自当日起,永不得在秦国任官任宦。   勿谓言之不预也!   因而当嵇恒搬出‘吕不韦’这杆大旗时,冯氏也好,其他商贾也罢,都注定不敢再开口辩驳一句,因为不能辩,更不敢辩。   扶苏沉吟片刻,露出一抹了然,低语道:“这便是借‘势’吗?”   这时。   隔壁传出几道脚步声。   扶苏收回心神,深吸口气,望向了东厢。   ……   冯宅。   在榻上躺了一阵之后,冯栋睁开了眼,此刻眼中哪有半点糊涂?分明是雪亮的厉害。   只是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恶。   他径直坐起,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怒而拍打着床榻,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我冯栋经商数十年,何曾吃过这种大亏?”   “区区竖子也敢这般辱我?!”   “奇耻大辱!”   一旁。   冯振早已静立多时。   他其实早已料到父亲的举措。   等冯栋的声音低沉下来后,冯振才羞愧的垂下头,道:“父亲,孩儿这次让你失望了,官府这次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容我们反对,甚至还将剧陵给搬出来,为的就是逼我们就范。”   “我……”   冯栋冷冷的剐了一眼,压着心头怒火,冷声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当时都听到了,就算是我,在那时也只能低头。”   “这长公子真是好深的算计!”   “从我们知晓此事开始,就一直在算计,从最开始的传出风声,让我们心生恐慌,再到通知我们,一步步都算死了。”   “我们冯氏这次真的遭了!”   “不对。”就在冯栋怒喝之时,似是想到了什么,陡然从榻上站起,摇了摇头道:“不是长公子。”   “我们在咸阳生活这么久,对长公子还是有所了解,长公子性情温良,断然干不出这般老谋深算的事。”   “罪魁祸首是那位钟先生!”   “就是这人凭借五份竹简,把我们的盐池给夺走了。”   想通了一切。   冯栋面色变得无比狰狞,若是嵇恒再出现在他面前,他甚至恨不得把嵇恒给生吞活剥了。   欺人太甚!   冯振苦笑一声,就算知道又能怎样?   此人背后站的是长公子。   他不甘道:“父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就这么将盐池盐井交出去?这可是一年稳定带来数十万钱的金池啊!”   “没了盐池、没了盐井,我们无异是被掘了根。”   “更为甚者。”   “还要让我们把安在盐池盐井的人带走,这要是真照做了,这盐池盐井可就跟我们没任何关系了。”   “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冯栋没有吭声。   他将竹杖抓在手中,在屋内来回踱步,思索着破解之法,最终,冯栋的眼中露出一抹狠辣之色,嘶声道:“既然官府要,那就给他们。”   “给?”冯振面色一滞。   冯栋冷哼道:“不给,官府会放过你?”   “那五份竹简你都看了,上面明明白白的列着罪状,我们只要敢露出异心,官府就敢立即让我们全族人头落地。”   “另外。”   “盐池那边安排的人都撤回来。”   “一个都不要留。”   “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大宗也好,小宗也罢,都送到官府去,家族养他们这么久,该让他们替族中分担一些事情了。”   闻言。   冯振脸色微变。   他凝声道:“父亲,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过?”冯栋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不这样做,怎么去取信朝廷?你真以为官府揪不出我们安插在盐池的人?你也真以为将一些旁支送过去,官府就会当无事发生了?”   “不要去试探朝廷的底线。”   “我们没这资格!”   “与其日后战战兢兢,不如利索的换个心安。”   冯振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父亲,这次官府声势浩大,恐怕关中的盐商铁商都被叫来了,他们只怕对朝廷也很是不满,我们何不私下串联一番?借机让朝廷做一下让步。”   冯振话还没说完,冯栋的竹杖就敲打了过来。   “糊涂!”   冯振满脸不解。   冯栋冷声道:“你要是真这么做,就真中官府的套了。”   “钟姓竖子是怎么说的?”   “朝廷此举就是为防范吕不韦,你这么做,岂非就是在证明,你是有威胁朝廷的想法吗?”   “你认为到时朝廷还会对你轻举轻放?”   冯振脸色微变。   他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层。   冯栋冷哼一声,凛然道:“你到现在都还没看透,这钟姓竖子的算计,他的算计是一环接一环,一环扣一环的。”   “你根本就没办法反抗!”   “而这也正是那钟姓竖子的高明之处。”   “他从一开始就留了余地。”   “我们冯氏献金六千,六千金不多吗?”   “多。”   “但长公子却根本没理会,直接就退回来了,我们冯氏的没有收,只怕其他几家的也没有收。”   “你现在该好好想一想。”   “若是官府将我们的献金收了,又将我们的盐池、矿山给夺走,我们大大小小的商贾,未尝不敢去做困兽之斗。”   “但此人妙就妙在只收一样。”   “这就给我们留了后路,有了后路,你认为其他商贾还会去拼命?而且官府不是给你只留几金,几十金,而是全部。”   “成千上万金!”   “这已足以余荫数代人。”   “族中有数千金,谁会冒着全族被杀的风险,就为了去跟朝廷置气?”   冯振脸色一白。   整个人也是后怕不已。   看着冯振这惊惶模样,冯栋闪过一抹不满,道:“现在知道怕了?”   “这次老实认栽。”   “我们没有任何胜算的。”   “这人从一开始就把我们算计的死死的,不过他虽把我们都逼上了险峰峭峻,但又给我们留了一条羊肠小道。”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不要在这时犯蠢。”   “不然这人是真会把我们推下去的!”   “而这一旦下去,我冯氏上百口人,就全都尸骨无存了。”   “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等天下乱起来,等朝廷控制不了局面,这个时间不会太久的。”   “我冯氏还等得起。”   “也只能等!” 第104章 气数已尽,注定当亡!   十月。   大秦十月一日为岁首。   即大年初一。   城中比过往热闹不少,闾左间见了面,大多都会笑着作揖,互道一声:“正旦安好”。   跟后世的拜年差不多。   在错落交替的里闾内,家家户户门前都换了桃符。   板上书着‘神荼’、‘郁垒’。   嵇恒屋门紧闭,外面的热闹跟他无关。   他独身坐在小院,静望着落叶缤纷,并未受到‘过年’气氛影响,也丝毫没有感觉落寞。   他已习惯享受孤独。   他取出一壶密封后置于井中的酒,给自己满满的倒上一铜爵,酒水很冰,但喝下后,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握着铜爵,神色淡然的望着天空,心绪也跟着上方云朵飘走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在这寂静的屋宅中,突然响起一道‘咯吱’开门声,惊醒了正处于神游的嵇恒。   他蹙眉望了过去。   扶苏满脸笑意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官宦,宦官手中提着一个小竹筐。   扶苏拱手道:“见过嵇先生。”   “正旦安好。”   嵇恒淡淡的看了一眼,也是象征性的回了礼。   扶苏道:“我知道嵇先生基本独身一人,因而特意从宫中带了一些吃的。”   说完。   扶苏一挥手。   魏胜连忙将竹筐放在了案上。   看着竹筐里的东西,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凉皮?”   扶苏一惊,惊疑道:“嵇先生知道此物?”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这东西在后世其实很常见,不过在秦朝凉皮却是列为贡品。   嵇恒道:“听说过。”   “嵇先生果真是见多识广,我也就这几年才知晓此物。”扶苏苦笑一声,而后抬抬手,示意魏胜退下。   嵇恒倒是没有谢绝。   他来秦朝这么久,还真没机会吃到。   就在嵇恒尝着凉皮时,扶苏沉声道:“嵇先生,关中盐铁商贾大多都交出了盐池、矿山,朝廷这几日,也派人去接管了,目前一切顺利,并没有出太多岔子。”   “然还是有几家不识时势。”   “最终朝廷并未继续姑息,已按律将商贾绳之以法。”   扶苏心下有些忐忑。   这是他下的令。   他也并未征求嵇恒的看法。   嵇恒剥了几块蒜,用力的一拍,而后扔到陶碗中,一边搅拌一边道:“朝廷如何做,不用告诉我,我只起了个‘出谋划策’的作用,具体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就行。”   扶苏微微额首,道:“扶苏记住了。”   “盐铁收回后,地方其实有颇多异议,不过并未影响稳定。”   “因而我也并未在意。”   “在关中情况稳定后,陛下也在今晨下令,将此法传令全国,以大秦文书的传送速度,一个月内,基本可以传遍。”   说到这。   扶苏轻叹一声,感慨道:“过去蹉跎三十载,我看似矜矜业业,实则是毫无建树,而今参与了盐铁之事,才真正对大秦做了些有用的事,至少也能为大秦多收上一些商税,多争取一些时间。”   “也不算是个完全无用之人。”   “呵呵。”   闻言。   嵇恒摇了摇头道:“你太乐观了。”   “盐铁之事才刚刚开始。”   “关东跟关中是不一样的,关中能控制在极小范围,但在关东可未必。”   “盐铁还有后续?”扶苏一惊,他凝声道:“不过嵇先生你之前不是说,只需管关中吗?关东内部会自行压下,为何现在就改了口风?”   扶苏心中生出一股不妙。   嵇恒将碗中最后一点凉皮,一口吸进了嘴中,才道:“关东只是一个泛称,也并非真是铁板一块,关东那边的确会闹出一些动静,那时才是真正考验大秦的时候。”   扶苏作揖道:“敢问嵇先生,关东会发生何事?”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冷声道:“会乱。”   “乱?”扶苏面色一滞。   嵇恒淡淡道:“关东大体由六地组成,商贾在大部分地区,都地位底下,但在有一处却不同。”   闻言。   “齐地!”扶苏当即明白过来。   嵇恒点点头道:“管仲变法之后,齐地商贸无比发达,因而无形间拔高了商贾地位,大秦灭齐后,的确将齐国大部分贵族跟豪强,给迁移到了关中,但商贾其实受到的牵连很小。”   “商贾重利。”   “齐地又多山海。”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齐人就盐铁经营,早已形成了不小的利益集团,而今朝廷重新‘官山海’,无疑是在跟他们争利,这些人又岂会无动于衷?”   “因而齐地注定会出事!”   “我知道,你这几日,见到商贾大多老老实实的屈服,心中生出了很多想法,甚至是想让朝廷依葫芦画瓢,去控制粮食、土地,以及过去贵族间很是风靡的贷钱等等。”   “但我告诉你。”   “人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   扶苏低垂着头,却是不敢看嵇恒。   他的确生出过这个想法。   甚至于,这次前来,也有询问的意思,而今听到嵇恒的话,却是不敢再开口,故作沉思了一下,张口问道:“若是齐地真爆发叛乱,朝廷当如何处置?”   嵇恒嗤笑一声,道:“地方叛乱,朝廷自然当去平乱,这还有什么好思考的吗?”   “若是朝廷参与,岂非坏了计划?”扶苏面色凝重。   嵇恒扶了扶额,又揉了揉太阳穴,已不知该说扶苏天真,还是该说扶苏单纯,摇头道:“朝廷是朝廷,你是你,你眼下只需盯着关中,至于天下之事,那是始皇决定的。”   “就算关东乱了,你又能如何?”   “平叛还轮不到你。”   “你需得明白,万事开头难。”   “商贾已经是大秦最好的破局点了,若是连商贾都改变不了。”   “那基本已宣告着大秦‘死’了!”   “只是还没入土!”   嵇恒的语气变得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凝重。   扶苏第一次见嵇恒这么严肃。   只是他心中还有些惊疑,商贾叛乱影响有这么恶劣?   他问道:“还请先生细说。”   嵇恒坐到自己的专属躺椅上,目光清冷的看了扶苏一眼,沉声道:“商贾的确不重要,但商贾背后的复辟势力很重要,关东之乱,不会是肾商贾之乱,而是六国复辟势力之乱。”   “其中道理你需明白。”   “这次之所以选择以盐铁为突破口。”   “实则是在趁机试探。”   “盐铁专营,起于管仲的‘官山海’,天下知晓的人很多,因而大秦突然推广‘官山海’,并不会引起太多异议,大多都只会认为是朝廷缺钱,想学习管仲之法,靠专营盐铁借此谋利。”   “等到关东官吏拿到相关文书时,稍加对比,就定能看出,朝廷的举措,跟管仲之法是异曲同工。”   “而这一切都是有意而为。”   “为的就是让关东贵族、官吏,放松对朝廷的戒心,让他们先入为主的认为,朝廷财政或面临困难,亟需靠这种竭泽而渔的方式,来向天下大肆敛财。”   “而且也只能动盐铁。”   “一来有先例。”   “管仲变法就是这般做的,大秦眼下只算沿袭前路。”   “二来管仲变法后,齐国一世而衰,这无疑会让六国余孽心动,认为大秦会不会这样,无形间也降低了六国余孽谋反的意志,让他们下意识想多拖一段时间。”   “三来……”   “其他的破局之法都行不通。”   “土地、粮食、贷钱等,涉及到的食利者太多,囊括天下绝大多数贵族、豪强及官吏,根本不是大秦眼下能动的,甚至是连碰都不能碰,一旦碰了,就是在自取灭亡。”   “惹怒天下绝大多数的食利者。”   “这是自绝于天下。”   “而大秦的局势已十分危险,再不做出改变,也会如离地的树干一般,慢慢枯死,因而大秦必须要做改变。”   “在管仲划分的‘士农工商’里面,大秦唯一能动,唯一敢动的只有商。”   “动贩夫走卒对局势毫无影响。”   “动跟贵族、豪强、官吏捆绑很深的土地、粮食、贷钱,无疑是在引火烧身。”   “因而大秦只能选择动盐铁商贾!”   “盐铁在天下商品中,相对处于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价值没有田地、人口、贷钱来的高,但又比最底层的贩夫走卒获利高,只是要花费大量时间去走商,去经营,加之要征收泰半之税,因而并不为贵族官吏看重。”   “然盐铁又为天下之必需。”   “所以作为当下的破局口最为合适。”   扶苏暗暗点头。   听到嵇恒的解释,他才恍然大悟,为何嵇恒会选择动‘盐铁’,而不是动田地、粮食等了。   一切都是经过利弊权衡的。   “既然盐铁在天下商品中不上不下,为何会让先生认为可能引动关东之乱?”扶苏问道。   他一脸不解。   嵇恒给自己倒了一铜爵的酒。   大口饮尽。   一股沁心脾的凉意涌上心间,嵇恒冷声道:“那其实只是一种推测。”   “五五之数。”   “但大秦输不得,更输不起。”   “因而一旦输了,那也意味着大秦……”   嵇恒摇摇头,声音慨然道:“气数已尽,注定当亡!” 第105章 楼会塌吗?!   屋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院子静如幽谷。   扶苏脸色已是惊变。   他从没想过,针对商贾,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也实在想不到,区区商贾,如何能断绝大秦气数?   嵇恒没有理会扶苏,押了一口酒,淡定道:“天下之事,无关乎大小,全靠对天下的影响,若是牵一发而引动了全局,就算是微末小事,也会变成弥天大事,反之亦然。”   “官山海。”   “实际事情并不复杂。”   “只是将盐商铁商的生产权收回。”   “若只关系到商贾,对天下世人而言,不过米粒大小,根本不会太上心,只是会稍加留心,官府接手后,天下盐铁价格会如何变,等到真正影响到价格时,至少也要大半月。”   “因而短期对天下影响甚微。”   “但若不止商呢?”   “不止商?”扶苏眉头一皱,凝声道:“这次针对的不是只有盐商铁商吗?难道还会引出其他?”   嵇恒沉默些许,目光严肃道:“这就是棘手之处。”   “齐商定会滋事。”   “这一点近乎是肯定的。”   “齐商从盐铁经营中获利数百年,岂会甘心把到手利益吐出?等到朝廷政令下去,齐地的商贾定会教唆底层盐工、隶臣闹事,甚至齐地很有可能会爆发不小的动乱。”   “不过仅齐地的盐工、隶臣闹事,朝廷其实可以很轻易平定。”   “甚至都动用不了多少兵力。”   “若是手段凌厉,还可借此大肆搜刮财富,用以充实少府,毕竟齐商在齐地经营上百年,积蓄的财富只怕是海量,朝廷只要针对得当,完全可以从中大发横财。”   “然我并不太建议。”   扶苏疑惑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朝廷若从齐商手中抢夺到大量财富,可能会触动到六国余孽脆弱而又敏感的心弦。”嵇恒捏了捏铜爵,眼中露出一抹深邃,道:“这对大秦其实很危险。”   “六国余孽是极不希望大秦局势好转的。”   “他们只想让大秦继续糜烂。”   “烂到无力回天。”   “大秦施行另类的‘官山海’,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已经触及到六国余孽敏感的心弦了,只不过管仲变法一世而衰,加之大秦一副要竭泽而渔的态势,会让他们心中生出一抹侥幸,认为大秦已快要濒临崩溃。”   “因而极大可能不会选择轻举妄动。”   “但……”   “大秦若从齐地搜刮到大量财富,无疑会大幅缓解钱财压力。”   “这对六国余孽而言,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们有极大几率闹事。”   “固然六国余孽闹事,眼下掀不起太多风浪,但会加重朝廷的负担,每一次平叛,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这对国力的损耗会很大,最终也都会传导到底层。”   “底层会越发艰难。”   “大秦眼下本就担负不起军功爵制的功赏。”   “再来几次平叛,朝廷只会越发难兑现,次数一多,定会动摇军心。”   “一旦军心不稳,大秦就真出事了。”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已听清其中的利害。   大秦眼下已是在勉力支撑天下,若是因此触动了六国余孽心弦,只会加剧大秦的负担,六国余孽固然能清灭一些,但关东之地广袤,六国余孽往深山野林河泽一逃,朝廷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最终耗费的只是大秦国力。   固然大秦可通过搜刮齐商获得大量钱粮,但军功爵这个大窟窿,根本就不是齐商那点钱粮能填补的。   北原三十万,南疆五十万。   就算不是人人都能获爵、升爵,但十几万还是有的。   若加上开国未完全兑现的,数量只会更恐怖,齐商这点钱粮,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秦的军功爵制正在逐渐坍塌。   大秦眼下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延缓军功爵坍塌的速度,最好是让军功爵在天下安定后再坍塌,到时朝廷才有余力去集中解决,若是军功爵制在天下动荡时崩塌了,那对大秦的伤害无疑是毁灭性的。   扶苏脸色煞白。   他已非是当初的懵懂无知。   也深知其中利害。   大秦眼下稳定压倒一切。   唯有稳定,才能给大秦拖延到足够改善的时间。   大秦绝不能贪小利。   他也彻底明白了嵇恒的心思。   大秦当用最小的付出,实现天下的稳定,哪怕只是明面上的。   以最小的代价,去平定齐商挑唆出的动乱,尽可能不触动六国余孽心弦,让天下局势就这么僵持着。   以此来减缓军功爵制的提前崩塌。   扶苏沉吟片刻,凝声道:“嵇先生,那朝廷当如何去做?”   嵇恒摇了摇头,道:“这其实已无关朝廷反应,齐商会教唆齐地生乱,官府一定会出手,也必须出手,但关键是要控制在一定范围,不能将此事激化扩大。”   “但朝廷就算有意控制,尽量控制在小范围,也只针对出头的齐商,也并不能决定事态最终走向。”   “因为此事的决定权已不在朝廷。”   “而在六国余孽!”   “若是六国余孽反应强烈,在齐地生乱的同时,在其他五地也跟着生事,朝廷就注定会陷入拉锯,这对大秦非常不利,也会逐渐拖垮大秦,大秦对此并无太好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垮拖死。”   “若是六国余孽跟六国官吏不愿趟这趟浑水。”   “那大秦就有了喘息之机。”   “五五之数。”   “现在就看盐铁的利益,加上五地对齐地的厌恶,会不会让他们‘见死不救’了。”   扶苏心神一凛。   盐铁的利益,他能理解。   这是嵇恒故意抛给六地官吏跟贵族的。   但其余五地对齐地的厌恶,这又是从何说起?   扶苏问道:“齐地跟其余五地有冲突吗?他们不是都反对秦政吗?为何感觉在嵇先生口中,他们内部之间还有歧见?”   “六国余孽并非铁板一块。”嵇恒很肯定的道:“但能不能压过对秦的恨意,这实际就难说了。”   “大秦横扫天下时,跟其余五国都有征伐,唯有齐,几乎没有多少抵抗,就直接麻利的降了,因而齐人在关东并不怎么受其余五地待见,不过这并非主要原因,最主要还是齐国见死不救。”   “当年秦灭楚。”   “齐国边境驻兵二十万。”   “一旦齐国出兵,秦军三线交战下,几乎不可能取胜,甚至在齐楚燕三面夹击下,还可能遭遇大败,到时天下局势可就难说了,其余三国未必不能趁机复国,但面对楚国数次请求出兵,齐国选择了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想等秦楚两败俱伤时,去坐收渔利。”   “最终只等到楚国覆灭,燕国覆灭的消息。”   “再则,其余五国基本都经历了战乱,唯有齐国,被秦军出其不意之下,几乎不费吹灰就灭了。”   “齐国本土是没经历什么战事的。”   “种种原因累加,齐地其实不怎么受其余五地待见。”   “加之这次针对的主要又是商人,本就地位低下,因而其余五地并不一定愿意出手。”   “眼下就看六国余孽对秦的恨意压不压的过对齐地的厌恶了。”   “若压过了。”   “大秦基本就没有希望了。”   “这次针对的是商贾,还在最不受各方待见的齐地,尚且能让六国余孽团结起来,这便足以证明,六国余孽对秦的厌恶之深,早已凌驾在了利益及对当年‘见死不救’的怨恨上了。”   “在这种极端仇恨下,大秦没可能挽回局面。”   “因为已是死局。”   “他们现在之所以隐忍不发,只是因始皇的威望太高,对天下的威慑力太强,但始皇只是一个人,人力有穷极,一旦始皇出事,六国余孽在稍作试探后,定会选择揭竿而起。”   “就算大秦能够平定那次的叛乱。”   “但下次呢?”   “下下次呢?”   “军功爵制可是也会随之崩坏的。”   “大秦能撑住几次?”   “等到军功爵制完全崩坏,大秦也就到覆灭的时候了。”   四下死寂。   扶苏已屏住了呼吸。   嵇恒继续道:“大秦其实已是积重难返。”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时间换空间,只是大秦的时间,甚至也要靠争取。”   “就我个人而言。”   “大秦眼下只有一次试错机会。”   “就是商!”   “通过这次的‘商’,试探六国余孽内部的情况,是否真的铁板一块,是否真对大秦恨之入骨,这股恨意是否真的超越了其他情绪,若是真超过了,那便说明大秦已无可救药。”   “任何风吹草动,六国余孽都会反对。”   “凡是大秦想做的,他们都会反对,凡是大秦想力推的,他们都会阻止。”   “这种时势下,大秦没得救。”   “目下大秦能做的不多,全看六国余孽的反应,如果其余五地选择‘见死不救’,那便还有腾转空间,至少也有喘息机会。”   “若是赌输了。”   “或许就只能看着大秦楼塌了。”   “不过真到了那时,大秦未尝不会疯狂。”   “但谁知道呢?”   嵇恒摇摇头,将壶中酒汩汩饮尽。 第106章 法教正,人心正!   扶苏瘫坐在地。   神色已低落到了极点。   他嘴唇微微启合,却不知该说什么。   秋风习习。   一时间寒凉萧瑟。   空阔的小院内,死气沉沉的,仿佛没了声息。   默然良久,扶苏才痛心的问道:“大秦难道什么都做不了吗?”   “做不了。”嵇恒淡漠开口。   他看着一眼扶苏,心中颇为唏嘘,沉声道:“你其实不必过于痛心,天下之事,本就难以判断,最终结果如何,在结果出来之前,谁都不敢妄下决断。”   “而且这是始皇做的事。”   “你无须上心。”   “我扶苏岂能不上心?”扶苏眼中带着几分怒气,道:“这是大秦,我是大秦长公子,若连我都不上心,那大秦岂非彻底无药可救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   “为什么大秦会突然变成了这样?”   “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何以世人竟皆装作不见?”   “他们难道眼中就只有个人的私利,而看不到大秦扫灭边患,使华夏族群得以长存?他们就看不到郡县制替代分封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的,内争大战就此止息的好处?”   “大秦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天下人为何都视而不见?”   “嵇先生,你学问广大,还请先生告诉我,大秦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大秦哪错了?”   扶苏已没了之前的温文尔雅,谦恭厚重也不见了,身上多了几分戾气跟愤怒。   嵇恒面色静如一池秋水。   他淡淡的道:“若世上什么都能用对错来权衡,那天下治理就太轻松了。”   “而且你有什么好愤怒的?又有什么资格愤怒?始皇尚且未说一句,何以轮到你气咻咻?”   “天下大势就是大秦必亡!”   “我之前在狱中时曾讲过,周秦乃天地一大变局。”   “天下积弊日甚,其势不得不变。”   “继而谈到关中跟关东的主要冲突,主要就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但这只是关中跟关东的冲突,关中内部同样问题重重,甚至是不输于关中跟关东的冲突。”   “周秦之间的变化太大了!”   “大秦立国以来,问题一直在显现。”   “郡县制跟分封制是其一。”   “对边疆的游牧民族的政策和态度是其二。”   “中央集权下的政权形式,税收跟经济,大秦整合天下后,国家意识的构成和阐释等等。”   “这都是大秦亟需要解决的。”   “然则大秦根本没心力也根本没时间去解决,大秦所有注意力都在压制六国复辟,及郡县制的深度执行上,而这也意味着,大秦一统天下,不仅没能解决掉自身的积弊,还就此带来了更为严峻的问题。”   “我很尊敬始皇。”   “在我眼中始皇是个很伟大的人。”   “他驾驭的是一辆已经严重老化,甚至是腐化的政治马车,却能凭自己强大的意志力,以及极强的洞察力,让这辆几近崩裂的战车,迸发出无比惊人的力量,继而实现了鲸吞天下,此等作为,实在令人钦佩跟震撼。”   “但你不得不承认。”   “始皇接手的是一个已延续五百多年的国家,一个腐朽程度和矛盾积累,丝毫不逊于天下任何一国的国度。”   “六国之积弊,大秦同样有。”   “甚至更多。”   “因为大秦以法立国。”   “而在经历‘四贵’,即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乱法后,大秦的法制已出现大规模崩坏。”   “而在始皇继位之初,还有吕不韦专政。”   “吕不韦主张‘宽政缓刑’。”   “在那段‘宽政缓刑’的年月里,大秦的乡里滋生出了大量不务耕稼,专说是非的‘疲民’,什伍连坐也几乎被废除,豪强大户开始明目张胆的收容逃刑者做黑户隶农。”   “大秦的法制进一步败坏。”   “宽政缓刑,看似是行的仁政,行的王道。”   “然只要仔细想想,便会知晓,大多都宽了贵胄,缓了王公,真正宽缓的底层有几个?”   “商鞅之法的确严厉。”   “但却是做到了赏罚分明,贵贱同法,对贵胄比对底层处罚更严,百余年下来,老秦人其实早已习惯了严法,也极少有人去触犯法度。”   “随着宽政缓刑,大秦心田发酵了,蓬松了。”   “法教正,人心正。”   “法不正,人心也就散了。”   “再想斧正回来,花费的时间精力,可就太多了。”   “始皇掌权之初,曾尝试恢复什伍连坐,但遭到了朝野一阵反对,甚至地方也有人跟着反对,最终始皇做出了妥协。”   “贵胄大族们反对,情有可原,毕竟他们非但没了封地,还要与民同法,自然是满心不愿,但底层庶民有得无失,何乐而不为?却也跟着贵胄大族起哄,这便足见朝廷对底层控制减弱了,底层已能为朝廷之外的人惑乱,心无定见。”   “法制的崩坏。”   “最终也致使了军功爵制的崩坏。”   “两者实是休戚与共。”   “商鞅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   “他定下的这套军功爵制以及法制,完全就是在逼着底层去拼命,但商鞅的法制下,却有一个明文规定,就是有爵位的人,在犯法之后可以减轻一定的罪罚。”   “因而商鞅变法后,秦人人人奋勇杀敌。”   “我若没记错。”   “商鞅变法前,曾跟秦孝公有过一段对话,其中便讲到。”   “法不能变?不能缓?不能减?不能特赦?”   “答案都是不能!”   “因为商鞅构建的这套体系,是相对完备的体系,就是靠功赏激发底层的斗志,让底层愿意去奋斗去付出,但很多人忽略了一点,商鞅的法是很严苛甚至是严峻的。”   “为何?”   “这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大秦国力不够,支撑不起这套体系。”   “因而需要让人犯法。”   “因为律法同样也规定了,获得军功的隶臣、刑徒可以恢复身份,甚至是获得爵位,这就给了隶臣、奴隶一个向上的动力,大秦就是靠着所谓的‘严苛峻法’,来不断维持这套高成本体系,而在这套军功爵跟法律的往复间,大秦的行政成本是很低的,因为民众一旦触法就是重罚,想要恢复身份,就要付出近乎数倍的努力。”   “这也是为何,秦国跟其他六国,差距渐渐拉开了。”   “因为大秦靠着这套体制,不仅压缩了行政支出,甚至还能借此大为积攒钱粮,国力反倒越来越强盛。”   “而且在这套体系下,大秦是严格的优胜劣汰。”   “只要你有能力,就一定能上去。”   “甚至于只要你能恪守律法,你基本就能安稳一辈子。”   “百余年下来,老秦人的确大多整肃成习。”   “但秦国却越发强盛。”   “理由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永远有年轻人。”   “而上了点年纪的,其实对朝廷而言,已经没太多价值,所以你现在应该能理解,为何大秦鼓励生育近乎到了偏执。”   “甚至在律法中写明,户数不到万户的为县长,而一旦户数超过万户,则直接更名为县令,年秩也会从三五百石,直接飞跃到六百至一千石,其中的年秩差距可是整整一倍。”   “原因便在于此。”   “大秦就是靠越来越多的新生代来降低行政成本。”   “商鞅的这套体系,是异常完备的。”   “只要大秦始终坚定的执行下去,大秦内部问题会很少,但随着‘四贵乱法’,以及吕不韦的‘宽政缓刑’,大秦很多律法被轻判,甚至是被公然废除了,这就导致大秦的政权成本大幅提升。”   “大秦需要付出更多钱粮。”   “而在始皇上位后,商鞅的这套体系,已经有崩塌的迹象,也就在这种局面下,始皇依旧凭借自己绝强的意志,强行拧合起各方势力,也强行将底层动员起来,一举打穿纵亲之腰,实现了鲸吞天下。”   “只是这一切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就是功赏!”   “大秦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田地,也拿不出那么多钱粮。”   “眼下靠着始皇超高的威望还能压制。”   “一旦始皇出事,或者始皇也压不住了,底层爆发出的怒火,会瞬间将秦国覆灭。”   “谁都阻止不了。”   “这也是我之前为何说,大秦日后最有战力的,或是那些刑徒,因为只有这些人,是真希望大秦能胜的,因为他们需要军功,来让自己恢复正常身份。”   “只不过更多的底层黔首不会了。”   “因为民心已失!”   嵇恒轻叹一声,缓缓道:“大秦眼下内外交困,不仅内部军功爵法制的崩坏要解决,外面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也要处理,而新朝初立,同样需要去解决新出现的问题。”   “这些问题已将大秦压垮了!”   “现在你知道大秦面临多严峻的局势了吧?”   “所以我很敬佩始皇。”   “面对这种重压,依旧能勉力维持。”   “实在惊人!”   嵇恒长吁一口,也是感慨万千。 第107章 世间一切问题,都是人的问题!   嵇恒将酒壶中最后一点酒倒入铜爵,给扶苏从井中打了碗凉水。   而后重新坐了回去。   扶苏面色凄惨,显得魂不守舍。   还处于惊颤之中。   嵇恒押了一口,他对此看的很开。   大秦这套体制,早就玩不下去了,他也不得不惊叹,商鞅真是个狠人。   一人创建了两套相辅相成的体制。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套体系很有吸引力。   因为秦国是真给钱给地。   一人百亩,田租又不高,只要不违法,人人都能轻松养家糊口,但如果不加以控制,最后就变成国家没钱没人,只是商鞅做的太绝了,靠着各种严苛律法去判罪去罚款,把朝廷分出去的钱,重新收回去,继而不断刺激底层参军劳动。   在乱世,秦国的这套体制,非常有优越性。   给秦国卖命,秦国是真能让你飞黄腾达,只要你后续不犯法,也能一直打胜,几乎是平步青云,不然以白起的出身,想成为武安君,在战国那个环境,根本就不现实。   而在这种体制下,能往上爬的,要么军功卓绝,要么清正严明。   无一例外都是能人。   只是这种做法实在太反人性,甚至是反人类,完全把人当牛马,毫无人性,但确实能强国,但也注定难以维持,因为一旦君主平庸,或者权臣当道,这套体系就会逐渐走向崩溃。   直至彻底崩解。   嵇恒又小酌了一口。   他缓缓道:“你没必要这么魂不守舍。”   “从无到有。”   “本来就不是易事。”   “始皇其实已承担的够多了。”   “只是‘赖账’终究不是正道,也注定会遭到反噬。”   “这是大秦自己选的!”   “赖不了谁。”   扶苏抬起头,一拱手道:“既然陛下知晓此事,难道就不曾想过解决?”   “解决?”嵇恒冷冷一笑,道:“怎么解决?始皇是人,他不是神,他没办法变出那么多钱粮,也没办法满足天下的悠悠众口,至于官吏,就更不用去寄望了。”   “自古以来,最希望这个国家好的,只有两类人。”   “最上面跟最下面。”   “而中间的,只会认为,有下面兜着,有上面背着,他们稳居中间,上下其手,左右逢源,或许会有少数的中间,会想着以天下为己任,但食利者众,这样的存在注定是少数。”   扶苏沉默。   他轻轻叩着身旁的大案,沉重缓慢的道:“陛下难道真没办法?”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沉吟片刻,语气不确定道:“或许是有,又或许没有。”   “那是有还是无?”扶苏突然提振了精神。   嵇恒摇摇头,道:“不清楚。”   “始皇应该想过。”   “也尝试过。”   “始皇上位之初,应该已经意识到了,也知晓大秦当下的困境,所以始皇继位之后,有意的休养生息,积蓄国力,而后才开始有条不紊的开启灭国之战。”   “这或许便是始皇当时想出的解决之法。”   “穷六国之地,足秦地一家。”   “只是这种做法注定行不通,因为军功爵制下,大秦给出的功赏太高太多,又因律法松弛,很多钱粮收不上来,因而即便灭了六国,朝廷依旧填不上窟窿,甚至窟窿还越来越大,而后始皇打起了关东贵族跟豪强的主意。”   “但依旧不够。”   “只出不进,再多也填不上。”   “而后匈奴南下,百越扰边,朝廷欠下的更多了。”   “以致多到始皇直接赖账了。”   “不过我大致能猜到始皇当时的想法。”   “或许是想着破而后立。”   “寄希望靠‘破’来粉碎之前的一切,一举打破束缚在秦国身上的桎梏。”   “只是最终并没能实现。”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大秦一统天下时,官吏准备严重不足,只能大肆复用六国官吏,以及大肆启用功臣子弟,即诸功臣子弟者,择其能者,亦可先假郡守县令,待其政绩彰显,再行拜官。”   “天下推行郡县制,行政成本太过高昂。”   “大秦根本承担不起。”   “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加征口赋。”   “因为不能兑现功赏,又担心老秦人生事,趁着南北两地战事,将大量老秦人迁移出去。”   “凡此等等,皆是明证。”   “始皇很努力的把大秦这辆快要散架的马车修修补补,但无济于事,因为出问题的不仅仅是车,还有马。”   “这匹马太老了。”   “老到即便将马车修补好,也不能继续再上路了。”   “始皇在修补了一阵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始皇选择不修了。”   “因为修不了!”   “始皇知道问题,但他解决不了。”   “也没人能替他解决。”   “最终始皇做出了一个很极端的做法。”   “什么做法?”扶苏正襟危坐,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嵇恒,唯恐错过什么关键信息。   “换马!”嵇恒肃然道。   “换马?”扶苏一愣。   他在脑海细想了一下,似意识到了什么。   眼中露出一抹惊诧。   嵇恒道:“你应该也想到了。”   “在始皇看来,大秦当下的一切问题,都出在体制上。”   “所以始皇决定‘换体制’。”   “这些年大秦大刀阔斧的革新天下,去创立各种制度,为的就是除旧立新。”   “力图走出一条新路来。”   “一条跟夏商周三代疏远的新路。”   “只是结果并不如人意。”   “大秦本就积重难返,在这种高压推行下,激得关东民怨民沸,只是始皇没有时间去调整了,也不想去调整。”   “始皇选择一条道走到底!”   “始皇废除秦国施行数百年的议事制度,开始独断朝纲,焚书令的下发,开始有意控制天下舆论,而后陆续开始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隳名城,收天下之兵,有意的弱化天下势力。”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新制开路。”   扶苏脸上浮现一抹惧色。   他颤声道:“若是落实不了呢?”   嵇恒深吸口气,并没回答,而是反问起了扶苏,“你说呢?”   “大秦本就积弊甚多,还将六国问题累加到了自身,以及新朝初立需面对棘手难题,这些都压在了大秦身上。”   “其中有一件事没应付好。”   嵇恒没有再说,只是摇了摇头,但扶苏岂能不懂?   到那时。   大秦就亡了!   在那种举世皆敌的情况下,大秦会亡的无比干净利落。   扶苏已有些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大秦的局势会这么糟,这么严峻,不能犯一丝错,只要一步踏错,便会立即粉身碎骨,这个现状太过严峻,严峻到扶苏有些承受不住。   良久。   扶苏才缓过神来。   只是浑身上下已为汗水湿透。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空气,胸脯急促的喘息着,他实在不想再细想下去,主动问道:“若是这次关东六地没太多反应,大秦局势会怎样?”   扶苏紧紧盯着嵇恒,迫切想知道答案。   嵇恒道:“不怎么样。”   “大秦的问题很多,多到就不该存在。”   “盐铁之事如果顺利下去,或能为大秦多争取几年时间,如果大秦在这几年内犯了错,一切都是徒然,大秦眼下是不能犯错的,任何错误都犯不了,一旦犯错,被抓住机会,就会被拖死。”   “机会不大。”   “但的确会宽裕一点。”   扶苏沉默了。   他现在十分的迷茫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自己分明是大秦的长公子,却仿佛被见外于国家,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很是无助。   嵇恒看了看天色,隐隐要下雨了。   他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大秦最终走向如何,从来都不掌握在你我手中,而是在始皇手中。”   “只不过始皇也是人。”   “他能靠一己之力支撑秦国三十五年,已近乎为神人了,但再如神人,终究也还是人。”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逆天而行,何其难也!”   “你可以回去了。”   “这段时间也不用再来了,我给不了你任何建议,现在你能做的就是等。”   “等关东的反应,等此事的落幕。”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嵇恒站起身,将躺椅收拢,朝屋内走去。   这时。   扶苏突然躬身道:“扶苏心中还有一问,敢请先生解惑。”   “先生前面说的疯狂是何意?”   闻言。   嵇恒眉头一皱。   他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最终并未回答,径直进入了屋内。   扶苏没有离开。   他就这么站在院中,依旧躬着身子。   大声道:“请先生解惑。”   良久。   天空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嵇恒轻叹一声,声音幽幽的传出,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之一震。   嵇恒只说了两字。   “杀人!”   “杀……人?”扶苏不禁怔住。   嵇恒没有出来,而是坐在屋中凉席上,神情复杂道:“世间一切的问题,其实都是人的问题。”   “但你真的无法解决,又必须去解决时。”   “有一个终极选择。”   “杀人!”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制造问题的人。”   “若杀一万人解决不了,那就十万,十万不行,那就百万,千万,一直杀到朝廷能解决问题,或者问题自动解决为止。”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或者实在走投无路,没人会走这条路的,因为太残忍。”   “只是当今天下问题积聚数百载。”   “若大秦不能给出解法,天下会自行去求解。”   “到时……”   “可就难说了!”   “天下人口减半,或许并非虚言。”   “那时天下杀伐之烈度,或许会远超于战国。”   “那个场景太过血腥,也太过残忍。”   “满地尸骸,千村寂寥。” 第108章 补漏者危,大荒者亡!   雨越来越大。   扶苏也早已离去了。   嵇恒坐在屋内,望着满天雨幕,轻声道:“大秦之积弊,已深入骨髓,想做出改变,是不能大刀阔斧的,大秦本身就已支撑不住,再大刀阔斧下去,只会让社会更加破碎。”   “唯一的破局便在细微处。”   “从一些细枝末节出发,试着让腐烂的根须回春。”   “我一乡野之人,也只能做这些。”   “以商破点,给大秦改变提供一个支点,至于能不能撬动整个腐朽社会,就看大秦的命数了。”   “若大秦气数已尽,那就只能静等收尸。”   “若气数未尽,尚还有一线生机。”   “而今就看是天命如此。”   “还是……”   “人定胜天了!”   “过去我为执掌者,试图去逆天改命,眼下当由执掌天下者自己去做,他们才是这个帝国的主人,跟这个庞大帝国休戚与共,若是他们自己都度不过,那这就是他们的命数。”   “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而且这是秦国六百年的劫。”   “这注定不是第一步,也不会是最后一步。”   “万事开头难。”   “第一步最难走,也最是艰险。”   “若六国反应强烈,那大秦基本翻盘无望。”   “若六地反应平平,那就可以给大秦争出几年时间,以时间去换空间,提高一定的容错,或许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结果如何……”   嵇恒负手而立,沉沉看向天空。   事到如今。   此事已与他无关。   他实际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人没办法去解决六国积怨。   还在这种局势下。   大秦沦落到如今,未尝不是早已注定。   他其实也颇为感慨,人力终是有穷极,再无敌的政治家,真到了王朝末年,其实也很难去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因为一个人的智慧终究是有限的。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若是一味的相信继承者的智慧。   注定会积重难返。   大秦存世已近六百年,六百年之兴衰,早已将整个体制腐化,也积累了大多积弊,就算后世的继承者很优异,但后世的继承者不仅要处理自己当下出现的问题,还要解决数百年沉积下来的积弊,注定难承其重。   王朝覆灭也就成了必然。   嵇恒收回目光,唏嘘道:“在其位,谋其政。”   “看似简单的道理。”   “但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人都是有惰性的,想克服惰性,去迎难而上,这注定是少数,寄望于代代君主都能尽职尽责,本就不现实,只是大秦的陈苛太多,又糅杂了六国积弊,新旧体制之争,其中问题已多到新体制也解决不了了!”   “百代皆行秦政制。”   “只是行的秦政制的粗胚罢了。”   嵇恒就这么站在室内,望着屋外的飘零风雨。   扶苏已回了宫。   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了。   魏胜给扶苏递来几条汗巾,扶苏根本没有擦拭的想法,也不顾魏胜焦急的目光,只是自顾自的在室内踱步,嵇恒今日的这番话,对他的触动非常大,让他片刻都不得宁静。   他很想将此事告知父皇。   只恐惊扰了始皇,更怕再给始皇添乱。   最终,沉沉叹气一声,并未选择求见,也直到这时,他才拿起汗巾,开始擦拭已湿透的身躯,只是脑海中依旧在回想着此事,同时也在思索着大秦当如何摆脱当下困局。   苦思良久,最终颓然的叹气一声,扶苏无力道:“连嵇先生都想不到办法,我更加不行。”   “只是大秦为何会落到如此地步了?”   他实在想不通。   魏胜端进来一杯热汤,担心道:“公子,去换套衣裳吧。”   扶苏冷冷看了魏胜一眼,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我现在想安静一会。”   “公子……”   “下去!”   “诺。”魏胜张了张口,老实的退了下去。   扶苏思忖半天后,还是决定见始皇。   他已在心中想好,自己并不多说,只是提一下齐地可能生乱,让父皇提前做些准备,若有可能,还可让其余五地的郡尉多加留心,势必让齐地之事压制在极小范围,避免让事情做大。   思忖一定,扶苏将碗中热汤饮尽,去重新换了身衣裳。   急忙的赶去了咸阳宫。   天空漆黑,乌云密布,压的让人喘不过气。   咸阳宫内,却灯明火暖。   殿内的暖意,驱散了四周寒意,让扶苏心绪平静不少,他深吸口气,恭敬行礼道:“儿臣扶苏参见父皇。”   “有事说事。”嬴政漠然道。   扶苏低垂着头,正声道:“禀父皇,关中盐铁商贾竟皆交出各自所持盐池矿山,朝廷也派了相关人员接手,目前一切顺利,对关中地方的影响甚微,不过依旧有三家商贾不从,最终儿臣依法惩治,抄没家财高达一万多金。”   “目下大多收归了少府。”   “不过儿臣私扣下一金又一百钱。”   说完。   扶苏悄悄的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始皇的反应,不过始皇仿佛对此并不关心,依旧全神贯注在奏疏上。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犹豫,咬牙道:“儿臣之所以扣留下部分,是因跟嵇先生有过约定。”   “嵇先生出策,但要收取万一的报酬。”   “儿臣……儿臣前面未经父皇准许,私自答应了。”   “请父皇治罪。”   殿内肃然无声。   扶苏的紧张肉眼可见。   嬴政微微蹙眉,冷声道:“这般小事,你自己决定即可,不用知会朕。”   “多谢父皇。”扶苏连忙道,他对着大案肃然一躬,继续道:“儿臣……儿臣前面刚从嵇先生处回来,嵇先生提到,大秦若将‘官山海’之策推行到全国,齐地恐会生出异样,齐地山海丰富,借此为生者众多,恐会心生不满,儿臣想请父皇多加注意。”   “以免齐地之事牵连全域。”   “望父皇斟酌。”   嬴政抬起头,默然的盯着扶苏,最终点头道:“朕知道了,会让下面官员注意的。”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儿臣没有想说的了,只望父皇能多加警惕。”扶苏躬身一礼,随后道:“儿臣告退。”   扶苏缓缓退了出去。   等走出了宫殿,他可谓百味俱生。   有如释重负,也有歉疚自责,空荡荡若有所失,沉甸甸忧思泛起,有痛悔之心,也有追悔之念,乱纷纷纠葛,在心头缭绕。   他其实很想多说几句,只是最终都忍住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宜多说。   点到为止即可。   始皇非比常人,定能洞悉其中险恶,甚至是早已明白,才这般不以为然。   扶苏转过身。   朝着大殿躬身一礼。   而后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殿内。   嬴政不知何时已停笔,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喟然一叹,低声道:   “积微,月不胜日,时不胜月,岁不胜时。”   “……”   “小事之至也数,其悬日也博,其为积也大,大事之至也希,其悬日也浅,其为积也小。”   “故善日者王,善时者霸,补漏者危,大荒者亡!”   “王者敬日,霸者敬时,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亡国之祸败,不可胜梅也。”   “荀子之学,实乃深刻。”   “大事,小事。”   “朕这些年宵衣旰食,未曾疏忽一件大事,而今整日为小事操劳。”   “或许正如荀子所说,天下自古以来,哪有那么多大事,但又有多少人会在意小事?”   “大秦历代先王,不曾遗错大事,征发,盟约,灭国,变法,靖乱,无一例外,竟皆处理的妥当。”   “但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治灾理民等实在小事,却是大多轻慢疏忽了,以致大秦政律荒废,即便朕这些年专务内政,终究难改其颓,临渴掘井,注定只能匆匆应急,根基虚浮。”   “朕有心力挽狂澜,终究是难以得成。”   说着。   嬴政望向殿外的瓢泼大雨,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冷声道:“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则从君,君无势,则自去,这是天下的道理。”   “朕是皇帝。”   “与天齐平,岂能为束缚?”   “六地?商贾?”   “朕倒想看看,尔等宵小,又能如何。”   嬴政目光冷冽。   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豪气。   这些年他临案奋发,内心却是很躁动不安,躁动不安的根本,便是对陷溺琐细政务的忍耐,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而言,终日处置政务消失,简直是一种折磨,若非他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只怕早已忍耐不住。   眼下嵇恒的出现,却给了嬴政转机。   以商破局,除旧立新,以琐细之微,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   这跟荀子的《强国篇》何其相似。   困难,对嬴政而言,从来都不怕,他更不希望的是,自己终日困于琐事,难为大事抉择。   而今有了方向,对嬴政而言,前路豁然明朗。   他需要让自己摆脱沉沉暮气,而非是陷入永无止境的补漏之中。   相对于扶苏的焦虑,嬴政却是分外平静。   仿佛六地之事,对大秦是微乎其微,只会造成些许波动。   心性异常的强大。 第109章 莫要自误!   翌日。   依旧是瓢泼大雨。   扶苏披上一件外套,就这么望着窗外。   心绪早已飘远。   他认为自己还是应当多做一些。   他记得嵇恒说了,若齐地商贾真教唆闹事,朝廷处理要云淡风轻,不能太过,也不能太收敛。   对于何人去处理。   扶苏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蒙恬。   但紧接着就摇了摇头,而今蒙恬贵为上将军,在北疆领兵三十万,眼下再让蒙恬去处理这般琐事,恐并不合适,因而只能另择将领,只是其他将领,他并不熟悉。   下意识。   他想去询问张苍。   脚步刚抬起,当即就停住了。   他跟张苍固然关系亲近,但张苍精于算数,从未去过军中,对军中将领知之甚少,询问张苍几乎得不到结果,再则,自己前面几次已叨扰了张苍数次,再去,只怕张苍日后真要躲着自己走了。   想了想。   扶苏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沉思了一会,最终决定去找蒙毅。   一来,自己跟蒙氏兄弟亲近,二来蒙毅为蒙恬胞弟,对军中之事多少有些了解,询问蒙毅显然更为合适。   再则。   他也想问一下蒙毅的看法。   一念至此,扶苏便直接起身,朝着廷尉府走去。   去到廷尉府,才知蒙毅今日休沐。   大秦五日一沐。   而今蒙毅正在家中休息。   扶苏在知晓了此事后,毅然的前去了蒙府。   蒙府。   听闻长公子到来,蒙氏也喧杂了一阵。   蒙氏正厅。   扶苏跟蒙毅遥遥相对。   蒙毅眼下穿着一袭黑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   蒙毅去到扶苏的座案前,行礼一躬,问道:“长公子今日来寻,所为何事?”   扶苏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缓缓道:“只是一些琐事,并非什么要紧之事,蒙廷尉毋须多心。”   “公子请讲。”蒙毅冷冷一句。   对于蒙毅的冷峻,扶苏早已习惯,并不放在心上,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这段时间在关中之事,廷尉可有听闻?”   “有所耳闻。”蒙毅点头,迟疑了一下,问道:“公子可是对刑罚那三家商贾有异议?”   扶苏连忙摇头道:“断无此心。”   “商贾之罪,明明白白,自当按律执法,扶苏岂敢枉法?”   “我今日前来,并非为商贾。”   “我之所以做此事,实是听了一人之言。”   扶苏将脑海中早已组织好的话语,缓缓道出:“此人简明扼要的告诉我,大秦眼下已危在旦夕,非做出一些变化不可,此人说的颇有道理,我很是信服,故采纳了相关建议。”   “只是……”   “陛下已下令,将此法推行全国。”   “我确是心有担忧。”   “六国余孽亡秦之心不死。”   “齐地自管仲变法以来,齐地的商贾地位,普遍是高于其他地方,齐地又多山海,盐铁从业者众多,此法推行下去,恐会在齐地致生不少动乱,我正是忧心于此,所以特意寻你商量一二。”   “还请蒙廷尉慷慨直言。”   扶苏起身一礼。   蒙毅眉头紧皱,疑惑的看了扶苏几眼,不解道:“臣乃主管律令之官员,公子为何会来问我?”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道:“只是想探问一二。”   “再则。”   “商贾之事可大可小。”   “若只是齐地,朝廷自能轻松解决,但若是蔓延至六地,恐会酿成祸根,我心中担忧,故来寻蒙廷尉,想问一下,军中可有什么合适将领,能恰当合适的处理此事。”   “一来……”   扶苏的话尚未说完,蒙毅脸色陡然一变。   蒙毅肃然离案,冷冷开言:“臣劝公子切莫自误。”   “这是为何?”扶苏不解。   蒙毅道:“蒙毅乃主朝政大臣,岂能去插手军政之事?”   “大兄的确得陛下垂青,官至上将军,领三十万大军镇守北原,此兄长之功业也。”   “岂容臣去胡言乱语?”   “再则。”   “臣自幼学习律令,对军中事务并不熟悉,公子询问,恐是所问非人,臣实在无法答复。”   “还请公子勿要再提。”   蒙毅一脸板正,根本不想涉及。   扶苏脸色变了变。   他起身作揖道:“是扶苏口无遮拦了。”   “还请蒙廷尉见谅。”   蒙毅看着扶苏,沉声道:“公子,切莫再失语。”   扶苏道:“我自是知晓。”   “只是……”   “此事关系重大。”   “我心绪实在难以平静,只望能为国多做些事。”   “这才一时慌了神。”   蒙毅摇头道:“公子既说此法是出于一人,那自当询问此人,此人对公子是何要求?”   扶苏迟疑片刻,缓缓道:“并无说法。”   “只让我这段时间莫去寻他。”   “公子,此人对此事又作何看法?”蒙毅又问。   扶苏道:“非他能决定。”   蒙毅叹道:“公子啊,此人都已说的如此清楚,公子何以关心则乱?”   “公子所做之事,臣有所耳闻。”   “于国有利。”   “劫商贾之利,济朝廷之需。”   “利益动人心,此策一出,定会致使地方骚动,这其实无可避免。”   “即便在关中,尚且有几家商贾不愿屈服,何况是关东六地?只怕那边不愿接受的商贾更多,至于公子所说齐地,的确有几分道理,或许齐地的确会因此生乱。”   “在其位,谋其政。”   “陛下只让公子负责关中事宜。”   “公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至于关东的情况,自有陛下或者陛下吩咐的朝臣去处理,公子又何必杞人忧天?”   “天下事务繁杂。”   “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救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等,皆为国之政要。”   “公子又曾涉及几项?”   扶苏一时哑然。   蒙毅继续道:“公子你心气太过浮躁了。”   “世人皆认为办好大事,才是根基所在,但其实不然,大政之根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的做好每件小事。”   “眼下公子已有不耐琐细之心,或是对这几年的理政方式,生出了不满,继而已影响到了政务评判,此等浮躁见识若继续滋生,任其继续弥漫下去,恐成公子之大隐忧。”   “一月以来,公子相对过往的空谈仁善,已有极大改观。”   “但过为已甚。”   “天下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臣不知公子为何会发生此等变化,但公子难道就未曾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于强烈了吗?甚至已视儒家为仇雠,此等心浮气躁的秉性,又岂能去染指大政?”   “公子你当让自己静下来了。”   闻言。   扶苏已是大汗淋漓。   在蒙毅的慨然话语下,他才惊觉自己的急躁。   只是在听闻大秦之险要,在知晓父皇之积劳后,渐渐失了分寸,只想着替父皇分忧解难,替大秦多做一些事,却是直接失了本心,变得患得患失,甚至是变得急功近利起来。   自己本不是这样的。   扶苏起身道:“是扶苏错了。”   蒙毅摇摇头,沉声道:“公子关心国事,是再正常不过。”   “然过犹不及。”   “国家大政由万千小事组成,若是光念及大政,只会贻误了国家。”   “公子前面说,‘官山海’之策,出自此人之手。”   “便足证此人之明锐。”   “但以此人之足智,却未曾多言半分。”   “公子安能不明其意?”   “眼下关东尚未因此生出事端,就算真出了事端,陛下也定会是让大臣们上书,表明自家的见识,以朝中大臣之见识,岂会看不出其中的利害?而且臣这几日在朝中,未曾听闻有一人上书,也无人谈及此事,这未尝不是一种表态。”   “何况若真需调动大军,朝中将领肯定更为踊跃。”   “陛下是何等洞察,又岂会随意决定?”   “定会深思熟虑。”   “即便此事真涉及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   “也当由陛下决断。”   “公子眼下既不知陛下决断,又拿不准自身是否一定对,这岂非不是在自扰?”   “公子过去尚有仁善,眼下急于改变,既失了仁善,又没有凝练出自身的洞察之能,若继续这般浮躁,只会越发浮于表面,长此以往,定为陛下所恶。”   “陛下对公子可谓器重有加,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   “臣之所言,句句肺腑。”   “望公子斟酌。”   蒙毅轻叹一声,就此打住了。   扶苏起身,对蒙毅深深一躬,感激道:“多谢蒙廷尉提醒,扶苏感激不尽。”   蒙毅微微额首,已没有再开口。   扶苏没有再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羞愧,而后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   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灯火的摇曳中,渐渐消失不见。   蒙毅伫立良久。   他就站在大厅门口,默默的注视着扶苏离去,等那道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才轻声道:“长公子,遇事的确当有主见,但过于追求主见,却未必就是好事。”   “臣之所忧,唯在此处!”   “希望公子能听进去,让自己静下来。”   雨越下越大。   只是雨水却渐渐模糊了。   接下来大半月,扶苏都没外出,一心待在雍宫。   心无旁骛,在无他念。 第110章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十月下旬。   清晨的咸阳,弥漫着淡淡薄雾。   天气已越发清寒。   嵇恒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衫,院中垦出的一方菜地,菜苗上已新添了盈盈嫩绿。   他刚吃完餐食,正清洗着碗筷。   院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不止一人。   很快。   屋门响起重重的敲击声,胡亥的声音紧随着传来。   嵇恒微微蹙眉,去将屋门打开。   扶苏跟胡亥立于门外。   身后跟着几名身穿皂衣的宦官。   嵇恒看了两人几眼,淡淡道:“留下十三枚钱,给看侯的小吏,你们可以走了。”   说完。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扶苏跟胡亥面面相觑。   扶苏倒是知道原因,嵇恒是不愿再搭理‘盐铁’之事,因而干脆选择闭门不见。   扶苏朝身后几名小吏吩咐了几句,便朝着屋内说道:“嵇先生,我们这次前来,非为询问‘盐铁’,而是另有疑惑相问,还请嵇先生开门,我们兄弟二人此次有酒三壶。”   静默些许。   紧闭的屋门再次打开了。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让四周小吏散去,两人迈步进到院中。   距离上次前来,已有二十余日。   嵇恒的屋舍相对多了几分人气,不再显得那般死沉,西面的马厩、鸡埘(shi)依旧空荡着,不过东面沿墙开垦出的菜地,倒是一片生机,不过扶苏只认得葱韭葵,其他的基本不认识。   这一次。   他们没在院中。   而是被引入到了会客的正堂。   嵇恒坐在主座上,身后摆着一个木质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漆案,不过上面空无一物,只有几个陶碗碗底留下的痕迹。   “嵇先生。”   扶苏跟胡亥欠身一礼。   嵇恒看着两人,淡淡道:“你们这次又为何事?”   扶苏致歉道:“扶苏之前性情急躁,多有冒昧,还请嵇先生恕罪。”   嵇恒平静道:“说事就行。”   “不然还会让人认为我眛你们的酒。”   扶苏干笑一声,只得道:“扶苏这次前来,是想请先生讲史。”   “扶苏这段时间,一直在宫中研读,但只能初窥大概,难以洞察具体,我遵循先生的建议,涉猎各方史书已不下数十卷,却始终难以通晓其中深意,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闻言。   嵇恒眉头一皱,疑惑道:“各方史书?”   “你看的是哪家史书?”   未等扶苏开口,一旁的胡亥却抢先答道:“这我知晓,大兄看的是赵魏韩三国。”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点头承认了下来。   这时。   胡亥接着道:“我前段时间听了嵇先生所言,也去看了一些史册,不过跟兄长不同,我看的是‘秦史’,我其实没有太多想法,只是认为其他诸侯都为秦所灭,他们的史册有什么好看的?”   “要看也当看自身的。”   听到胡亥的话,扶苏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胡亥一眼,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皱的更紧了。   嵇恒目光淡漠的从两人身上扫过,缓缓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鉴往知来,惩前毖后。”   “这就是读史的好处。”   “天下诸事,大多异同,但因各地风俗习性,人文不同,行事不同,最终造就了不同的结果,继而在历史上表现的也截然不同,读史的确当涉猎广泛,但首要的是读自家的。”   “不了解自身的历史,就算对其他史册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却是容易落得画虎类犬。”   “适合自身的才是最好的!”   扶苏若有所思。   胡亥嘴角含笑,显得很是得意。   他其实对读‘史书’根本没兴趣,之所以去读‘秦史’,其实是听从了赵高建议,在正旦时,始皇特赦了赵高。   在赵高出狱后,胡亥就没想跟嵇恒见面。   只是赵高在听闻嵇恒的存在后,却是一直强调,让自己跟嵇恒打好关系,也要一直盯着扶苏,至少要清楚扶苏在做什么。   若有机会,更要参与其中。   他其实不太情愿,只是赵高乃自己外师,又从未骗过自己,他这些年之所以能得始皇疼爱,也多亏赵高在后面出力,因而虽不太喜,但还是去做了。   事实证明,赵高是对的。   他让自己看秦史,可见其机智。   眼下更是暗中压了大兄一头,这让胡亥也很是自得。   嵇恒沉思片刻,缓缓道:“我对秦史了解不多,过去也没机会涉猎,胡亥,你既然看过一些,那你就讲一下吧。”   “若我能洞悉一些,自会将其讲明。”   胡亥点点头。   他起身离案,在脑海细想了一下,掷地有声道:“我大秦的祖先最早可追溯到五帝时期,不过那时候的史册已不可查,也不可考究,秦宫中并没有相关记载,只是的确有记秦人追溯最早的祖先名大业。”   “这部分几乎没有史册。”   “真正开始有记录的,是两千多年前,从先祖伯益开始。”   “当时天下河流泛滥,巨浪滔天,无数生灵涂炭。”   “我嬴氏先祖伯益就因协助大禹治水,为天下立下大功,继而为五帝中的舜赐姓为嬴,这也是我嬴氏一族的来由。”   说到这。   胡亥顿了一下,颇为卖弄道:“在大秦的史册中,还记有一件琐事,便是商人的祖先契也因协助大禹治水有功,受封于了商邑。”   “这也是商人的来由。”   “同样都治水有功,商契被授予了封地,而我嬴氏先祖却没有,并非是我嬴氏功劳不够,而是先祖的功劳太大,封地已不足够。”   “舜死后,传位给禹。”   “大禹死后更是直接将天下托付给了先祖伯益。”   “先祖高义,上位三年之后,自知才能不够,便将天下交还给了大禹的儿子启。”   “……”   胡亥神色振奋的侃侃而谈。   嵇恒脸皮一抽。   他也不得不惊叹,不愧是秦史,说的真文明。   交还?   那是交还吗?   那是没打过,被赶下去了。   不过嵇恒没有去拆穿,过去的事已不可考,也没必要在这些上较真,而且眼下大秦是胜利者,他自不会去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胡亥口中的嬴氏,却显得异常的空洞。   充斥着各种赞美夸溢。   但只要稍加细想,就能发现很多问题。   嵇恒其实也能理解,夏朝的时候,基本就靠口口相传,伯益这一族还输了,只怕下场不会太好,至少会被逐出夏人的势力范围。   再然后。   伯益的后人跟契的后人开始走在了一起,而在商国的君主成汤发动战争攻灭夏王朝时,伯益的后人更是拖家带口,举族去夏归商。   而在这次的成汤革命中,秦人第一次发动了祖传技能。   开车!   在鸣条之战后,夏王朝覆灭,商朝建立,一部分秦人首领,因驱车有功,被成汤提拔成了大臣。   另一部分则奉商帝之命,在中潏的带领下,去往了渭水中游,即商王朝的西边地界,抵抗戎狄跟周人。   中潏则是秦国跟赵国共同的祖先。   胡亥讲的很振奋。   嵇恒却听得颇为感慨。   秦人之所以能发迹,不仅是自己会站队,更因自己是个会开车的老司机。   嵇恒开口道:“你已将秦人夏商之交的事讲了一遍,我过去倒也听闻了一些事,你们可知为何秦人会这么帮商人?”   “秦人在夏王朝的统治下,已繁衍生息了数百年。”   “为何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举族倒向商人,而且还是拖家带口,几乎不留后路的倒向?”   闻言。   胡亥一下怔住了。   扶苏沉思了一下,缓缓道:“据我知晓的,夏后履癸残暴不仁,偏信奸人,生活奢靡,为夏民憎恶。”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   “这些童谣便足见夏人对当时夏后的仇恨之心。”   “履癸死后,更是被谥名‘桀’。”   “我秦人先祖自能看出天下局势变化,因而才毅然决然的投靠了商人。”   “这应当并无问题。”   嵇恒点点头。   在扶苏说到夏后的暴虐时,他目光缓缓看向胡亥,胡亥自是注意到了,却不知为何嵇恒会看自己。   夏后的暴虐,跟自己有何关系?   他又不是履癸。   嵇恒沉思了一下,凝声道:“秦人的图腾是玄鸟。”   “相传五帝之一颛顼的后代女修因吞食一枚燕子蛋,生下了一个男孩,大业。”   “无独有偶。”   “天降玄鸟,生而为商。”   “商人的祖先也发生了相似故事。”   “只不过商人记着的是另一位女修名简狄。”   “玄鸟,燕也。”   “那是否意味着秦人和商人的祖先,都是因吞食了燕子蛋而怀孕。”   “还有伏羲氏。”   “相关传说中说的是华胥。”   “所有相关的传说,都只记有女性之名。”   “那是否意味着华夏各部族,在史前经历过一段母系氏族社会。”   “当世的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因而后世子孙往上追溯祖先,大多都只能追溯到远古时期的一个共同母亲。”   “而秦人和商人的祖先都是燕子而生。”   “商人称自己的祖先为玄王。”   “秦穆公在宗庙祭祀时声称见到了句芒。”   “句芒即玄鸟。”   “秦人跟商人拥有共同的图腾信仰。”   “那是否意味着远古时期,秦人跟商人是出自同一氏族?” 第111章 断姓绝祀!   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   他倒不对秦人跟商人出自同一氏族惊讶,毕竟天下真正有名有姓的,若真往上数,基本都能数到三皇五帝,商人跟秦人的确图腾相似,也的确有极大可能在远古时期出自同一氏族。   他惊讶的是。   远古可能存在一段时间母系社会。   稍作细想。   他对此说法也较为认同。   因为早前流传下来的一些传闻的确女性偏多。   不过时势异也。   他只是对这个观点有些惊奇。   扶苏道:“按嵇先生所言,秦人先祖当年之所以全力助商,除了是夏后残暴不仁,还有一个因素,便是秦商本一脉,而秦人助商之后,商人投桃报李,会给与秦人更多优待。”   说到这。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   他缓缓看向胡亥,眼中若有所思。   他记得胡亥前面说过,先祖伯益是将天下之主之位,交还给的大禹之子启。   若不是交还呢?   那是否意味着秦人在那数百年备受打压?   以夏王朝的实力,只怕秦人根本难以抵抗,除非有其他势力相助。   一念至此。   扶苏已猜到嵇恒的弦外音了。   伯益跟契当年都跟着大禹治水,又信奉同一图腾,因而关系不会太差,夏启击败秦人先祖伯益后,秦人无疑会遭受很大打压,那时恐是契出手相助,才让秦人得以延续,而在商汤灭夏时,秦人自该全力相助。   嵇恒将秦史中的美化有意淡化了。   扶苏心中喟然一叹。   伯益到商这段时间相关记载的很简略,甚至是语焉不详,而在夏商交替时,秦人会这般卖命,已能看到一些端倪,毕竟其他部族相助成汤,都只是出一些车马,绝无举族支持。   胡亥点点头。   他倒没有想那么多。   先祖伯益距离他太遥远了。   就算是中潏,也离他们太远了,若非秦人自来为贵族,这些资料恐早就失佚了,而且这些资料也并非原本,大多是后世秦人,口口相传记录下来的,是否为真尚且两论。   胡亥道:“商朝期间,秦人部族一直为商之大臣。”   “不过在周武王克商之后,秦人连同殷商遗民一起被贬为了周人奴隶。”   “只是随着周武王病逝,成王年幼,秦人则又跟殷商遗民一起,发动了三监之乱,然后……”胡亥脸上面露一抹尴尬之色,道:“然后被周公旦镇压了。”   “整个秦人部族几乎被夷灭。”   “只余极小数人。”   “而周公旦为了谨防秦人再次谋逆,便对秦人采取了断姓绝祀以及流放西陲的惩罚。”   闻言。   嵇恒心念一动。   听到‘断姓绝祀’时,他也是终于明白,为何后世嬴政,会有赵政,秦政,嬴政这三种叫法了,因为如果未曾被周公断姓,秦人依旧只有一个姓,便是嬴姓。   断姓便是要惩罚秦人不能再使用传承了数百年的嬴姓。   因而后续被封于赵,也就有了赵氏。   封于秦亭,则有了秦氏。   而绝祀更为狠辣,秦人没资格再修建宗庙为祖先祭祀。   彻底断了秦人的传承。   或许对后世人而言,断姓绝祀并不算什么大事,但在当时的贵族时代,这个举措,对整个族群实是毁灭性打击。   断姓意味着整个部族的人会失去身份认同感,上下离心,整个族群的凝聚力大减,绝祀则是斩断整个部族的历史和记忆,最终造成的可怕后果是族群身份异常低贱,族人大幅外逃,继而整个族群消亡。   秦人这传承古老的上古氏族,一下子被削成了游牧少民。   嵇恒心中轻叹一声。   他其实很早就听说过一句话。   要毁灭一个民族,那就先毁灭它的历史。   而这种做法,至少在周代就已开始了,甚至还可能更早。   至于后续就很简洁了。   这一小撮秦人,被周公送到了边陲,跟早前奉商人命,抵抗戎狄的中潏族人,融合在了一起,从此秦人开始被迫在戎狄跟周人的夹缝之中艰难求生。   若是一般的部族,在遭遇断姓绝祀后,又被这样排挤,只怕早已崩溃,融入到了其他部族,销声匿迹了。   但秦人部族没有。   即便已彻底沦为周人奴隶,受尽东方诸侯国的嘲弄与歧视。   也因周王朝早前的军事扩张,被不断赶向更西方,更边陲,也不得不与更加剽悍的戎狄,争取极其有限的生存空间,饱尝颠沛流离之苦,但秦人并未就此沦落,而是一直在顽强求生。   而在周穆王时秦人终于得到了机会。   造父当上了‘御’。   依旧是靠的秦人的祖传技能。   开车。   而周穆王后面长期西巡,乐而忘归,继而引发徐偃王叛乱,此时的造父临危受命,载着周穆王疾驰狂飙,一日千里,长驱归周,帮助周穆王打破徐国军队,因造父协助天子千里救周,立下大功,便被赏赐了赵城。   自此。   秦人重新拥有了氏。   赵!   也终于有了一块适宜的立锥之地。   不过赵城并不大,并不能养活所有秦人,因而除了造父一脉的大宗,其余的小宗,都不得不离开赵城,另寻生存之地,所以大部分秦人此后还是过着半游牧半定居的生活,居不定所。   周孝王时期,秦人迎来了第二次转机。   随着周王室衰弱,戎狄不断出兵劫掠,周孝王决定重整武备,而跟游牧杂居数百年的秦人,中有一人落到了周孝王眼中,秦非子,不过周孝王看重的是秦非子的养马技术。   在为周孝王孝力几十年后。   周孝王念其功绩,赏赐了一块不足百里的土地给(赵)非子。   非子在周天子的允诺下,修建了名为秦亭的城邑。   “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   “故有土,赐姓嬴。”   “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   “朕其分土为附庸。”   胡亥念着周孝王的话,神色颇为感慨道:“当秦非子先祖率领秦人,在秦亭点燃烛火,祭祀祖先时,秦人从周成王开始,已在荒凉的西陲居无定所,孤苦飘零了快两百余年,而也正是从秦非子先祖开始,我大秦终于正式恢复了舜帝所赐嬴姓和祖先的祭祀。”   嵇恒神色唏嘘。   秦人还真是够顽强的。   硬生生扛了两百多年,这个忍受的非凡耐力,属实的太过惊人。   而当秦非子一脉获封秦亭时。   这一脉。   按理不当再称赵氏。   过去造父一脉为大宗,秦非子一脉为小宗。   而在秦非子获得赏赐后。   秦非子一脉,继承了嬴姓跟祭祀。   他这一脉,直接从赵氏小宗,变成了嬴姓大宗。   因而后续追溯祖先,赵氏只能追溯到恶来的弟弟季胜,而嬴姓这一脉可直接追溯到恶来,秦人这一脉眼下是真正的大宗,也是真正继承了嬴姓祭祀的一脉。   而这从刘秀跟刘备的自称也可见一些端倪,刘秀可以自称是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汉景帝之后,而刘备必须先称自己为中山靖王之后,其后才能称自己为孝景帝玄孙,必须先从‘别子’算起。   皇帝所有子嗣中,除了继位的儿子,都为别子。   因而刘备除非重建了汉室,不然都只能先追溯最后一次分家时的祖先。   上古时代,男子称氏,女子称姓。   氏是用来辨别族群,而姓用来区别血缘。   氏往往是由封地、官职而来,故还包含着社会、政治的意义。   周礼更是严格规定同姓不婚。   正常而言,秦非子获封秦亭,当以秦为氏,只不过秦氏被其他族群抢先占去,因而秦非子一脉仍以赵为氏,嬴为姓。   等到始皇一统天下,下令不再区分姓氏。   姓氏之分才开始被淡化。   胡亥说到‘赵’非子获封秦亭便没有再说。   后续的事他还未读到。   而且今日已经讲的足够多了。   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十分满意的。   这大半月,他可并未闲着,被赵高一直逼着看书,而今见到嵇恒跟大兄都哑口无言,心中更是生出一股畅快之意。   良久。   扶苏才轻叹道:“今日听闻幼弟讲说,我才知晓我大秦立足之艰难,大秦先祖更是几次沉浮,在黑暗中摸索了两百余年,这才堪堪重新在天下站稳脚跟。”   “创业之艰,实属不易。”   “我等当以此为勉励,不负先祖创业之苦。”   嵇恒淡淡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大秦族群的确长期陷入无尽黑夜中,却也因此锤炼出了忍受苦难的非凡耐力。”   “秦人因周而衰。”   “也因周衰而兴。”   “或许冥冥间自有一番道理。”   “我对大秦过往的历史并不了解,但从胡亥口中,也大概知晓了一些,秦非子之前,嬴姓实则已被断姓了两百余年,因而秦非子之前的嬴姓史料,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并不能真的当真。”   “因而秦史真正可查的,实则是从秦非子开始。”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书中得到了的信息终究太过浅显,若你们当真想了解秦史,不当只是闭门造车,而当重走一下大秦的开国路,从秦亭出发,去实地听一听秦人对过往的看法。”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你们或许可去走走。” 第112章 重走开国路!   “重走大秦开国路?”   嵇恒的话一出,四周当即静默。   扶苏跟胡亥都愣住了。   这个想法实在是石破天惊,也实在让人振聋发聩。   更是他们从未想过的离奇想法。   一时间。   两人都不禁呆立发神。   嵇恒给自己舀了碗凉水,平静的喝了几口,并没去惊醒两人。   重走大秦开国路。   这个想法对当世的人很有冲击力。   大争之世刚结束,天下百废待兴,所有人都念着破旧立新,满心憧憬着日后的太平安宁,根本没人去念及过往,因而嵇恒的这番话,在这纷杂涌动的时代,却是显得很格格不入。   良久。   扶苏才回过神来。   眼中依旧充斥着游离跟恍惚。   他沉吟片刻,惊叹道:“嵇先生果真想法独具。”   “只是大秦从非子先祖开始,历世已有六百余年,仅我知晓的,大秦历代先君待过的地方就有八处。”   “秦邑,西垂,汧(qian)邑,平阳,雍城,泾阳,栎阳,以及咸阳。”   “若是效仿先君足迹,恐大半月都难以走完,而且当年的旧都跟旧邑跟现存的,早已是物是人非,就算是重走,恐也难以体会到当年大秦先君的艰辛和苦难。”   “不过这想法很是独到。”   “越是细想,就越感觉道理十足。”   “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还请先生细说一二。”   扶苏朝嵇恒躬身一礼。   嵇恒面色平静,缓缓道:“没有那么多说法。”   “实则就八个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大秦想为天下认同,必须要有足够的说服力,在我看来,大秦历代先君,数百年的筚路蓝缕之路,就是大秦对天下最好的解释,也是对天下最好的证明。”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太过虚浮,远没有实际的奋斗,来的更为世人信服。”   “另则……”   嵇恒顿了一下,沉声道:“大秦自商鞅变法之后,渐渐专于权势,也渐渐封于高墙,跟底层越来越远,但大秦并非一直都一帆风顺,实则是从牧马人发家,到后续的封地,封君,封王,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你们现在享受着前人的荣光,却是忘了那几百年岁月的磨砺。”   “人不能忘本。”   “你们眼下已有些淡忘了。”   “苦难不值得歌颂,但也不该为人忘记。”   “忘记历史,就是背叛。”   “身居朝堂,沉迷于莺歌燕舞,陶醉于阿谀奉承,完全脱离了底层,只知听从官吏之言,那就莫怪官吏欺瞒了。”   “行万里路,去阅人无数。”   “从底层民众之口,了解真实的大秦。”   “或许远比竹简来的更实用。”   “诚然,沿袭旧路,是需花费不少时日,但你们眼下,真有那么多事做?”   “始皇巡游时,依旧批阅奏疏不懈。”   “只是替自己寻借口罢了。”   嵇恒摇摇头。   他对扶苏的说辞嗤之以鼻。   眼下大秦的君臣都过于沉溺舒适区了。   也太过笃信权力了。   但权力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秦人从扎根陇西到一统天下,靠的就是艰苦卓绝的奋斗跟顽强的意志。   现在的朝野,这种意志太过缺乏。   若是连大秦公族自己都不在意,那又岂能再怪他人?   毕竟上行下效。   闻言。   扶苏一下沉默了。   他自是听得出嵇恒话语中的不满。   心中也很是汗颜。   他并非是心中怯惧,只是现在天下危艰,他对地方之事也有所耳闻,若是真去到地方,自己的身份为外人知晓,恐要遭遇不少问题,他担心自己应付不过来。   胡亥低垂着头。   却是根本没有接话的想法。   去地方?   他压根没兴趣。   嵇恒前面可是说的明白。   重走!   他可是看过一些秦史册,上面记载的可实在艰难,之前随始皇巡游天下时,就已让他暗暗叫苦,若让自己徒步去走,只怕自己这身板,根本就支撑不下来。   四周静谧。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最终。   他还是说服了自己。   他拱手道:“先生教诲的是。”   “是扶苏胆怯了。”   “大秦这些年用民过甚,关中同样不堪重负,扶苏因此生出了担心,担心自己下到乡里,为地方黔首指责,也担心自己会因此丢脸,这才假意推诿,实在是不应该。”   “先生是对的。”   “道理不是读出来的,而是从世间感悟到的。”   “阅历不够,读再多书,也是徒劳。”   “大秦从秦亭崛起,历经数百载,才实现一匡天下,而今天下的所有人,都是大秦的子民,我身为大秦长公子,岂能怯于跟大秦子民接触?这岂不是证明了自己心虚?也证明了大秦不得人心?”   “这决然不是!”   “大秦能从微末崛起。”   “除了历代先君先王的努力,也离不开底层民众的信任。”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大秦能一统天下实是得了万民之心。”   “何以短短数载,就民心尽失?”   “就算民心丧失,关中对大秦的感情,也定最为笃实。”   “先生之前说大秦首要在固本。”   “固本固本。”   “固的就是关中之本。”   “我若连去到地方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去巩固关中民心?”   “又哪有颜面去实现民心归复?”   “只是在自说自话。”   “多谢先生指点,扶苏已明白了。”   “此次回去,便向父皇请求,重走大秦历代先君之路,深入地方体察民情。”   “急民所急,解民所忧。”   扶苏一脸肃然,恭敬的朝嵇恒作揖。   嵇恒坦然应下。   嵇恒缓缓道:“你能明白过来,还不算晚。”   “你并非真要深入地方,去跟地方黔首密切交谈,地方之隐忧,非是短时能解决的,不过有实地了解就已足够,你更需知晓的,是通过重走大秦的开国路,去了解大秦过去的历史,借此唤起民众对大秦的认可和好感。”   “人都是有感情的。”   “哪怕是一句突然关心,也会让他们触动良久。”   “大秦这些年对天下压榨的很厉害,不仅关东对秦怨声载道,关中的民众同样如此,你以长公子身份去到地方,却是能无形间拉近跟关中民众的关系,而且又通过民众了解过去之事,无意识间让他们缅怀起过去,也会让他们憧憬起未来。”   “以此来减弱对现在的憎恶。”   嵇恒目光一沉。   在心中暗暗叹气一声。   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冷血了。   也少了一丝温良。   所思所想首要考虑的是利益。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本以为嵇恒让自己重走开国路,是为了让自己体会大秦先君的艰辛,但嵇恒后续的这番话,却让他当即醒悟过来,嵇恒只是想借重走来招徕民心,让民众减少对秦廷的怨恨。   扶苏道:“扶苏明白了。”   嵇恒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怅然一叹,没有再开口。   他其实很想让扶苏真的去走。   但大秦眼下问题繁多,以扶苏的才能,根本就招架不住,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让扶苏借此去招徕人心,让关中黔首感念旧情,不至于怨恨之意继续滋长,为大秦后续改变多争取一点时间。   大秦欠缺的就是时间。   听到扶苏的话,胡亥眼皮一跳。   脑袋垂的更低了。   嵇恒扫了胡亥一眼,并没有太在意,继续道:“今天就到这吧,回去跟始皇说一声,择个良辰吉时就可以去了。”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有时适当的深入地方,对天下也会理解更深刻。”   扶苏点点头。   他本想让嵇恒替自己讲一些史。   但前面那番话,也是让他明白,自己已偏离了。   自不会再继续。   他拱手道:“多谢嵇先生指点。”   “扶苏告退。”   “胡亥也走了。”胡亥跟着说了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去到院外,胡亥有些好奇道:“大兄,你真要听嵇恒的,去效仿先君的道路?”   扶苏正色道:“自然要去。”   “我们这些年在父皇的羽翼下,生活的太过安逸了,早就忘却了四周并不安全。”   “之前的宗室子弟,在我们这个年纪,早已出入疆场,建功立业,或者为政地方了,我们在宫中读了十几二十几年书,却也只是读了十几二十来年的死书,不出去走走,又如何领略天下的美好?”   “书中得来终是浅。”   胡亥凝声道:“但我看嵇先生的意思,分明是想让我们走六地啊。”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道:“有何不可?”   “腿生来就是用来走路的。”   “跟大秦历代先君相比,我们走点路又算什么?”   “当年整个关中一片荒凉,是大秦的先祖带领着一众秦人披荆斩棘,靠着顽强的意志硬生生打下来的,我们现在享受着祖辈的余荫,岂能因此懈怠?整日想着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眼下大秦时局维艰,我们更应勉力同行。”   见扶苏一脸坚毅,胡亥脸色变了变,也没有再开口,附和道:“兄长教训的是,是胡亥不思进取了。”   不多时。   两人回了宫。   扶苏径直去了咸阳宫,将嵇恒的想法告知给了始皇。   嬴政高坐其上。   听完扶苏的话,嬴政眉头微皱。   他的目光停在扶苏身上,沉思了好一阵,才淡淡道:“准,此事就交由嵇恒负责。”   闻言。   扶苏却是一愣。   他迟疑道:“父皇,嵇先生眼下不便示人,让他负责,会不会有些不妥?”   “他会处置好的。”嬴政漠然道:“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扶苏苦笑一声,却也不敢反对,只得拱手道:“儿臣知道了。”   “儿臣这就将此事告知嵇先生。”   嬴政点点头,道:“从秦亭伊始,到大秦立国,秦人走了六百多年,六百多年的历史,的确该让人重视,大秦的宗室子弟,也该去深刻的了解大秦的过去。”   “父皇英明。”扶苏道。   “嵇先生提到看史书时,儿臣便深以为然,只是儿臣当时并未太过重视,而今想来,却是实在不应该。”   扶苏苦笑一声。   他之前的确没太过重视。   只是想着读史书,读哪些不是读?   而今回想起来,顿知自己的无知,连自家历史都不知晓,又哪有底气看其他史册?   嬴政拂袖道:“下去吧。”   “儿臣告退。”扶苏连忙拱手道。   等扶苏走远,嬴政双眼微阖,低声道:“重走大秦开国路。”   “嵇恒,你还的确是能想办法。”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   “朕倒也想看看,你究竟多有能耐。”   嬴政嗤笑一声,并未就此费心,继续批阅起了奏疏。   另一边。   扶苏的去而复返。   却是打破了嵇恒生活的平静。   听到扶苏的传话,嵇恒久久没有吭声。   他坐在席上,眉头紧皱。   他其实没想过离开咸阳,也对此没抱什么希望。   因而从始至终都只是出谋。   只是始皇突然让自己负责,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思了一阵,似想清了始皇的想法,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缓缓道:“始皇还真是心胸宽广,不过有些贪得无厌了。”   “人情见习封建故事。”   “不得遽易之。”   “大秦走的是自上而下,却想让我领着扶苏,借着重走开国路,去体会秦国的自下而上。”   “既要又要,终究是太贪了。”   “不过由我负责……”嵇恒看了扶苏一眼,眼中流出一抹异色,轻笑道:“我嵇恒的胆子可是很大,我想达到的目的,也比招徕人心要的更多。”   一旁。   听着嵇恒的话,扶苏面露一抹尴尬。   嵇恒丝毫不理会,沉声道:“既然始皇把此事交由我负责,那就要按我的规矩来。”   “我还余有多少钱。”   扶苏道:“一金八十七钱。”   “足够了。”嵇恒道:“五百来钱,够你们兄弟走个来回了,你回去通知你的其他兄弟,有想跟着去的,带上验传,带几套衣裳,一柄剑,就可以跟着了,不带随从,不带钱粮,既然要体验,那就从艰苦开始。”   “人数不强求。”   “万丈高楼平地起。”   “你们也当从放下贵胄身份开始。”   “三日后,带上相关史书,找辆马车来接我。”   “就这样吧。” 第113章 陆海秦川!   三日后。   嵇恒等人出发了。   非以长公子的身份,而是以御史府治下,修撰秦史的官吏。   同行的人只有十人不到。   扶苏现为‘少吏’,官秩为两百石,腰间配着一枚铜铸官印,跟后世的方方正正不同,大秦的官印外形又圆又薄,很像一枚硬币,背面则像一枚纽扣,一个小孔系着黄色的绶带。   这是最为低级的官印。   即铜印黄绶。   他们这次出行并没有马车。   而是牛车。   大秦《金石律》规定:都官有秩吏及离官啬夫,养各一人,其佐、史与共养;十人,车牛一辆,见牛者一人。   每个‘有秩’级别的官吏都可以分配一名‘养’,负责给有秩官员及和他的副手‘佐’,秘书‘史’等人做饭,有秩官吏和他的部下,每十人可配备一辆牛车。   这次的出行很简约。   除了嵇恒、扶苏、胡亥,还有公子高跟公子将闾。   其余五人为随行侍从。   嵇恒跟四名公子坐在牛车上,车上堆着不少竹简,有空白的,也有记着秦史的,那五名侍从则步行跟随着。   牛车走的很慢。   但车上的诸公子,对此并不在意,还很好奇的打量着四周,一副初见世面的模样。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们以往就算出城,也都被护的死死的,基本没正大光明跟接触外面过,还是以这般宽松的姿态。   嵇恒侧着身,倚靠在木板上,拿着牛鞭,用力挥了一鞭子,他现在就是那名‘养’,水牛吃痛,发出哞哞的牟叫,四只蹄子摆动的幅度大了一些,一行人就这么优哉游哉的,驶离了咸阳,高大城池渐渐不见,引入眼帘的是一片田野。   走了一阵后,诸公子紧张的心绪,俨然是放松了下来。   嵇恒望着水域绵延的山水长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轻声道:“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   扶苏笑着道:“我虽深在宫中,但也听过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   “这句话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   “我大秦之山川,也素有陆海之名。”   嵇恒微微额首。   而今的关中的确得天独厚。   跟后世水资源的匮乏是完全不同。   扶苏口中的‘九水’,也并非是虚言,而是实有九水。   即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   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至少在五十几条以上,而秦国划县,也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这也足见眼下秦川合流湖泊之均衡丰盛。   至于十八池,则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   这便是秦川。   也是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   在这片土壤上,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滋生出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   不过在上古时期,这里还洪水滔天,水患多发,浩浩怀山襄陵。   等这片水乡泽国,真正成为益水之地,还要从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开始,也是大禹治水后,秦川的水系才开始平缓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过往没有出路,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彻底不见。   而经过周人及秦人的治理。   眼下秦川水患大减,航道通畅,沃野可耕之地大增,这才有了眼下大河流域,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的盛景。   也才因此成为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治水也因此刻进了华夏骨子里。   嵇恒望着眼前的连绵水泽,也是颇为唏嘘,放在当世,谁又能想到,水量充沛的秦川陆海,日后会变成白尘蔽日,水资源匮乏之地?   牛车一路向西。   在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众人进入到开阔的秦川中部。   只不过眼前的田野上竟是人丁寥寥。   而且非是人少,田野间劳作的,更是极少见到精壮男子,除了白发老人与总角孩童,其余几乎都是女子,眼下这些人在田地间,俯身拔掉田地新种出的稗草,同时也在用铁耒松土翻地。   前面有说有笑的诸公子,眼下当即安静了下来。   孟冬十月的田野,因空旷寂寥,而显得分外清冷,阳光下的清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寒意。   公子高凝声道:“眼下已是孟冬时节,为何他们还在修整田地?”   “而且为何见到几名精壮?”   四下安静。   没有人开口回答。   唯有前头走路的水牛摇了摇牛头。   似也在表达着不知。   随行的侍从在犹豫了一下后,缓缓道:“回公子,孟冬之月,官府是修筑城郭,守备边境,而黔首要为御冬,检查门扇、窗户,还有就是准备过冬的柴木。”   “丁壮……或许是去储备干草柴木了。”   闻言。   扶苏等人微微颔首。   嵇恒却猛的一拉缰绳,将牛车停了下来。   扶苏等人一脸惊疑。   嵇恒指了指田间,漠然道:“想知道具体原因,过去问一下就行,何必在这惺惺作态?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也当是给牛儿休息一下。”   公子高面色一滞。   神色尴尬的坐在一旁,略显局促的看向扶苏。   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扶苏脸色微微有些凝重,看着田间劳作的老弱妇孺,也是点了点头,道:“嵇先生说的没错,只是几步路的距离,理应前去询问,我们此次非是游乐,当深入地方,体察民情。”   说着。   扶苏纵身跳下了牛车,大步朝地头的人影走去。   公子高、公子将闾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胡亥眼中露出一抹迟疑,最终没有选择下车,而那几名侍从几乎没有犹豫,手持剑刃,想要跟过去,不过被嵇恒喝止了。   嵇恒冷声道:“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们是保护我,不是保护他们。”   “记住自己的职责。”   “他们若连几个老弱妇孺都招架不住,这一路上遇到其他危险,那岂非还要人一直看着?他们是来深入地方的,不是来游玩的,若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那死了也就死了。”   几名侍从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敢接这话,嵇恒敢说,他们可不敢认,若真有那位公子出事,那就真出大事了。   嵇恒神色冷漠。   他可丝毫不会给这些公子面子。   他们眼下非是‘公子’,只是几名寻常官吏,连官吏都保不了身,那他们还是死了算了,不然也就早死晚死的区别,再则,他们这次本就为深入接触地方,若连田间地头都不敢下,那跟弄虚作假有什么区别?   另一边。   扶苏打量了一阵后,朝着一片低头的两人影走去。   一妇孺一少年。   扶苏躬身道:“敢问大姐,为何这田间地头,看不到几个男人?”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手中的活路,狐疑的看瞥了一眼来人,黄瘦的脸膛上充斥着一股麻木,而在见到扶苏身上的官吏服饰时,眼中当即露出一抹紧张不安,局促的用手捏着衣角。   扶苏作揖道:“大姐不用紧张。”   “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你们在孟冬时节还在田地,有些惊奇,现在非是春耕秋收之时,就算平整了田地,等冬天一来,松和的田地又会紧在一起,为何你要在这时松土翻地?”   女人疲态的抬头拭汗,淡淡道:“你这上吏真会说笑,男人?你们还不知道男人去哪了?这几年谁家有男人?男人金贵着哩。”   “就我们娘两,不提前把田地松和,等春耕之时,哪弄得完?”   “你们收的田租又不会少。”   扶苏面露尴尬之色,试探道:“男人,服徭役去了?”   “不是皇帝徭役,哪个男人不想在家?修长城,远哩,都走两年了。”女人冷冷一声,粗黑的手不断擦拭着额头汗珠。   “娘,莫伤心,还有我……”少年低声一句。   女人突然恨恨的黑了脸,没好气道:“你?你是没长大,长大了还不是修长城,要不就跟你叔一样,去南边当流民,这日子苦着哩,也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以前都说打完仗就好了。”   “现在打完仗,日子没见好,倒是男人不见了。”   “还不如打仗的时候。”   “至少那时候每年还能见见自己男人。”   扶苏满脸难堪,一时也沉默了。   他没法辩解。   他看着少年,认真道:“后生,你父亲会回来的,不会太长时日。”   “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说完。   扶苏对女人深深一躬,却不敢继续多待,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实无颜面对女人的愤恨。   公子高跟将闾也是对着女人深深一躬,匆匆离去了,回来的途中,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气氛很压抑低沉。   等三人回到牛车,嵇恒淡淡的扫了三人一眼,并没有去询问,只是让随从将在路边吃草的水牛,拉回正路上,然后用力抽了一鞭子,一行人继续哒哒的上路。   天昏时分,秦亭到了。 第114章 官吏难做!   暮色时分,清风习习。   嵇恒等一行人进到秦亭的大庭院。   刚一踏入,便有一个持戈的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秦亭,几位可是公务?”   扶苏拱手道:“我等乃丞相府治下官吏,奉命前来秦亭,修撰相关秦史。”   说完。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验传。   老亭卒接过验传,仔细看了几眼,点了点头,朝里道:“上吏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泛黄的竹皮冠,倒显得颇为新奇,颏下留着一副短须,使本有些随性的脸颊上,又平添了几分成熟跟多智。   其步态语调又给人一种练达。   刚走出石门,便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众人面前三尺处,便躬身笑道:“上吏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扶苏面露惊异。   他上下打量了这名亭长几眼,对此人也多了几分好奇,但也笑着一拱手,回敬道:“算不得什么上吏,不过斗升小吏,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上吏动问,小吏并无姓氏,本名十月,我嫌弃这名俗气,就自作主张换成了时岳。”说着,这名亭长自己也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几分豪爽跟豁达。   扶苏也笑着道:“确实好听不少。”   “时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那要我这亭治何干,时岳绝不误事,上吏若有需求,尽说无妨。”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   他对这叫时岳的亭长很是满意。   这个亭长没有宫中官吏那般卑俗唯唯诺诺,既似有官风又颇具俗尘的干练,接人待事如沐春风,让人生不出不满。   简单聊了几声,扶苏将自己的验传,给了这名亭长,在一番仔细查看后,亭长小心的将验传交还给了扶苏,而后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上吏请’,便陪着扶苏等人走进了亭院。   大秦的亭除了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还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   因而大秦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或道口。   秦时的标准亭院是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   第一进右三间,住的是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   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   第三进是后院,是庖厨、库房、马厩与亭卒待的地方。   一行人刚进入亭长室,时岳便高喊一声:“还不快给上吏上热汤。”   话音刚落。   就有一名中年小吏捧着大盘,里面摆着大小两套陶壶陶碗,而后先用相对精美的小陶壶,熟练的给扶苏跟亭长斟好热汤,而后才依次用大陶壶给公子高、嵇恒等人斟热汤,态度十分的低微,满脸赔笑之色。   嵇恒面色淡然。   他平静的看了亭长跟小卒一眼,默默的端起陶碗饮用热汤。   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亭长接人待物很有一套。   至少让人生不出厌恶。   而且从来到亭里,便能感到这个亭颇有气象。   日常管理的不错。   以此人的能力,年近四旬,却还只是一个亭长,这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   大秦底层的上升空间太小了。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大秦立国之初,因为缺少官吏,启用了‘任子’制度,即允许一定级别的官员保举子孙为官吏,朝臣子弟不太可能直接为官,大多担任起较为容易升迁的‘郎官’,即中郎、侍郎、郎中等,朝臣子弟挤压地方郡县官吏的升迁,地方郡县的子弟挤占底层官吏的上升空间。   一层挤压一层,最底层的官吏,基本升迁无望。   扶苏喝了一口热汤,赞赏道:“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   “惭愧惭愧。”时岳轻笑一声,缓缓道:“只是一微末亭长,替朝廷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若平时不提着精神,还真容易一团乱麻。”   扶苏看了时岳几眼,好奇问道:“亭长何时退出的军旅?”   “当年有幸在蒙恬上将军麾下为卒,在伐齐时,立了些军功,成了名百夫长。”时岳道。   扶苏微微颔首:“是也,大秦的亭长大多是退役百夫长做的。”   时岳面露迟疑,拱手道:“上吏却是说错了,我退役下来,并不是亭长,只是在县府为外吏,跟着跑腿办些小差,这亭长之位,还是有幸结识了一位县里官吏,这才侥幸得到。”   “就这一亭长位,日常还不知多少人盯着。”   “这微末小吏也难做嘞。”   扶苏神色微动,并未细问,只是道:“你这亭长比大多老兵亭长做得好。”   “上吏夸奖,下吏自当铭记。”   扶苏道:“时间不早,先谈及正事。”   “上吏请讲,公务何事?是否需本亭效力?”时岳道。   扶苏道:“我等为丞相府治下官吏,前来秦亭,是为勘录秦史,不知亭长可知,亭里何人对秦人立足之事有了解?”   闻言。   时岳有些惊讶。   他在秦亭当亭长六七年了,过往就没有大官来过,甚至别说大官,就连县里都很少有人来,能来的基本都是邮人,以及送服徭役的官吏,大秦立国都几百年了,怎么突然想起秦亭来了?   他想了一下,凝声道:“这我倒不太清楚,明日去亭里问下。”   说着,时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我记得亭里有一户一直自称是秦世父之后,他们或许对过去的事知晓一些,不过秦国跟秦亭之间都隔了数百年了,也早就换了都邑,只怕能问出的信息很少。”   “秦世父?”扶苏一愣。   他对这个名字丝毫没有印象。   这时。   胡亥得意道:“秦世父是庄公先……长子,庄公逝世后,秦世父将国君之位主动让给了襄公,而自己则领兵跟犬戎作战。”   望着四周惊异目光,胡亥显得颇为兴奋。   他这几日可没少背秦史。   那些年发生了什么,他或许说不出,但有那些君主,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时岳笑着道:“这位上吏说的极是。”   “秦世父一脉本在西垂,后面秦国开拓,他们这一脉就回到了秦亭,眼下在秦亭已有数百年了,这一脉眼下人丁已不是很兴旺,跟过去几十年相比更是大为衰弱,县里都无人任职了。”   说到这。   时岳也颇为唏嘘。   扶苏微微颔首,拱手道:“如此,便请亭长明日,将世父后人请于亭中。”   “自当如此。”时岳一口接下。   叙说片刻后,亭长时岳将众人安置到靠近后院的大房子,还一边介绍说这几间是亭院最好的住处。   嵇恒打趣道:“你说最好便最好?”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留着最好的房子给大官住?”   时岳看了嵇恒一眼,不在意道:“我倒是想招待大官,那也得大官来,眼下有好的,自要安排好的,留着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货,我时岳才不干那种蠢事,我这秦亭,统共十五间宾客房,谁来了都尽最好安顿。”   “绝不独独等大官。”   “谁来得早,便谁做得好。”   “要是真有宾客不满意,大不了再加派一个亭卒侍奉,宾客还能说些什么?”   “而且你们太把秦亭当回事了。”   “这小地方,官吏都不稀罕来,说来你们别笑,你们已是我接待最高的官吏了,寻常县里的人下来,都不稀罕住我们这,要住的都是住在隔壁亭,我们这是个老亭,房间不大,又不靠水,寻常连鱼都看不到,谁还稀罕住这?”   扶苏微微蹙眉。   嵇恒笑着附和道:“至少乐的清闲,乐的干净。”   时岳跟着一笑。   简单安顿了一番后,时岳便离去了。   嵇恒将牛牵到后院,喂了一些干草,就回了安排的房间。   暮色时分。   亭院内凉风习习。   早有亭卒将饭食呈了过来。   见到自己的饭食,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非是不好。   而是有些过于‘好’了。   他这种‘差’人,时岳安排的竟是御史卒人的伙食,即粺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还提供了一些韭葱。   他若没猜错,扶苏恐是安排的大夫、官大夫的饭食,胡亥等人则是高爵随从的。   这饭食已完全超出《传食律》的标准。   嵇恒蹙眉道:“这亭长还真是雨露均沾,谁都不轻易得罪,只当一个小小亭长,属实有些屈才了,不过看其模样,不是起了攀附之心,恐就是担心因照顾不周,会害的自己丢了亭长之位。”   “而今的大秦,却也官不聊生。”   “不过为难的是底层。”   “关中的萝卜坑,早就为人占据。”   “就连最底层的坑位,也开始为人觊觎。”   “始皇起初因官吏缺少,同意的任子保举制度,而今也结出了恶果。”   “底层这民心难聚咯。”   嵇恒摇摇头,将木盘中的饭食吃完,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天的舟车劳顿,他也有些乏了。   他刚洗漱完,正准备上榻,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嵇先生,扶苏有事想请教。” 第115章 救民先救吏!   咯吱。   屋门开了一条缝。   扶苏迈步进到了嵇恒的房间。   他朝嵇恒作揖道:“嵇先生,半夜叨扰,实在冒昧。”   嵇恒道:“今日田间的事?”   扶苏点了点头,沉声道:“早间,你让我等兄弟去询问情况,的确是得知了一些实情,只是对乡里之事该如何解决,我却实在没有头绪,这才冒昧前来打扰。”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摆了摆手,随性道:“说吧。”   扶苏额首,道:“今日田间的妇人,之所以这时松土,实在为开春做准备,眼下地方男丁稀少,要么被征召去附近郡县的修长城,要么被征发成了士卒,家中只余老弱妇孺,大秦这些年口赋相对较重,农事不能耽搁,地方又缺少男丁,仅靠老小根本耕耘不完。”   “故只能提前松土,寄望春耕时,田地能相对松和,以便完成春耕。”   “但这种方法实际并无太多用处。”   “我也能明显的感受到,这妇人对官府有极深的怨念,而且有这种怨念的,恐非是一户,而近乎是大半个关中,先生足智多谋,可有舒缓之法?”   扶苏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真有些怕了。   以往身在宫中,他虽能听闻一些,但感受并不强烈,只是真去到田间,问了一下情况,才深刻知晓情势之危急。   这可是在关中。   大秦腹地。   而今连关中民众都这么怨声载道,这如何不令他感到惊惧?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养’人,哪有能力解决这么多事。”   “而且解决之法,妇人已告诉你了。”   扶苏一愣。   他疑惑的看着嵇恒,问道:“先生并未跟随,何以说出此话?”   嵇恒嗤笑一声,淡淡道:“你方才自己都说了,民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男丁,想要解决,将这些男丁送回来即可,这难道不是现成的解决之法?”   扶苏苦笑一声,无奈道:“先生……你就莫要跟我说笑了,若是朝廷能做到,恐早就做了,之前先生也说了,大秦地方各项工事不断,本就对人力需求极大,此法眼下根本不可取。”   嵇恒冷声道:“既然把人送回来不行,那就如过去一样,授予恩赏。”   “让他们觉得,自己男人做的事,对家庭有利。”   扶苏沉思了一下,疑惑道:“先生,可否仔细说一下。”   嵇恒漠然道:“最直白的,就是发钱。”   “地方民众之所以这么怨声载道,除了自家男人背井离乡,另外一个原因,便在于他们的男丁是在免费服徭役,给家庭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若是朝廷能给予一定钱粮,减轻地方民众的生活压力,就算他们心中依旧有不满,也不会这么怨念滔天。”   闻言。   扶苏苦笑一声。   他又如何不知这法子,但实在是做不到啊。   天下服徭役者,高达数百万人,朝廷哪有那么多钱粮赏赐?   非是不愿,而是做不到。   扶苏道:“先生的方法,实在难以做到。”   嵇恒道:“人不想放,又想让人免费服役,甚至有时还要地方自己送粮送衣,寻常的田租口赋也不见少,那为何就接受不了地方民众怨念滔天?”   “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了吗?”   扶苏默然。   他又如何不知此事。   只是当下情况如此,他又能为之奈何?   扶苏郑重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正色道:“还请先生替大秦纾难。”   嵇恒摇了摇头,道:“你需记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不要妄想靠三言两语去解决问题,嘴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解决问题的永远是东西。”   “是物质!”   “你也当明白,你这次深入地方,并不是为解决问题,而是去了解问题,发现问题,眼下你发现了一些问题,只需将此事记下,等日后有条件了再去逐步解决。”   “妄想一蹴而就,那就是空想。”   “根本就不现实。”   扶苏脸色一白。   嵇恒道:“你看到的问题,其实也太少了。”   “地方的问题远非只有田间地头。”   “地方官吏同样也有。”   “你前面跟时岳有过交流,你认为此人如何?”   扶苏沉思一下,缓缓道:“此人倒是颇具能力,将一亭治理的井井有条,接人待物都十分和气,比寻常老士卒更加圆滑。”   嵇恒点了点头,道:“但他只是一名亭长。”   扶苏面色一沉。   他知道嵇恒在表露什么。   以时岳现在表现出来的能力,其实不当还是一个亭长,不说成为郡官,至少也当是县官,但年近四旬,在秦亭任职近十年,却寸步未进,这其实说不过去。   地方官吏的升迁有大问题。   扶苏沉声道:“这个县的官吏任选有问题。”   嵇恒摇摇头,嗤笑道:“只是这一个县吗?我认为是整个大秦。”   “时岳处理政事的能力,我眼下不太清楚,但秦亭内部井井有条,亭里的人对他很是客气尊重,这便足以证明,时岳是有能力的,至少能服众。”   “他的才能,或许比不过朝臣子弟,但按大秦过往的情况来论,四旬的年纪,至少也该进入郡县一级了,而今却唯恐落下话柄,丢掉这个亭长之位。”   “这便足证大秦的政道体制有大问题。”   扶苏面色黯然。   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嵇恒道:“先不论关东,关中民众的升迁,在过去大多依靠的军功,随着大规模战争的结束,底层民众已没有获得军功的机会,这也意味着底层民众,失去了上升空间。”   “就过去而言。”   “大秦的官吏任用制度是很完善的。”   “每年都有专门的上计会,对各级官吏进行考核,继而对官吏的做出‘升’‘废’,但这种官吏考核制度,在大秦立国之初,启用‘因地任官’‘任子制度’后,就几近半废。”   “尤其是关中!”   “因为秦地民众有军功者甚众。”   “又开始了‘任子制度’,因而大量官吏子弟充斥地方,这些官吏子弟上面是有人的,地方的上计吏又有多少敢得罪?”   “最终尸餐素位者占据了多数。”   “有才有能者落魄,有德的被哄,小人得志。”   “这就是大秦底层的现状。”   “眼下只是地方黔首对大秦怨声载道,等地方的官吏对朝廷彻底失去信心,那时大秦就真到了入土的时候了。”   “距离那时已不远了。”   “底层的问题,不是一个救民就能解决的,还要救官救吏。”   扶苏呼吸有些急促。   他辩驳道:“地方的确问题颇多,但这非是朝廷所愿。”   “天下初立,官制诏书跟拜官诏书颁行的一个月里,朝廷就开始整合官府,朝廷最要害的三公九卿十二官府吸收了大量官员,一个官府就增加吏员近百人。”   “只是等到朝廷三公九卿十二官府筹建完成时,又要解决三十六郡郡守,以及一千余县令的官吏任用,当时郡县初设,新郡老郡新县老县交错,官吏良莠不齐,诸多边陲新郡没有郡守,县令的缺额更是高达六成。”   “正是迫于官吏的极度短缺,朝廷才推行‘因地任官’。”   “一则甄别六国旧吏,择其能事而无大瑕疵者放手用之,二则下诏各郡县招募游学之士,入郡县为吏,后报御史大夫府核定。”   “即便如此,官吏依旧缺乏。”   “最终陛下才又增了一条用人之路。”   “即任功臣子弟。”   “此举实是救急之法,也实是无奈之选。”   “先生的攻讦毫无道理。”   嵇恒面色如常,缓缓道:“既是救急,九年过去,可有变动?”   扶苏面色一滞。   嵇恒又道:“我记得任用这些官吏,都是‘假’职,日后要查看政绩的,但朝廷真认真去核实过这些官吏的政绩了吗?”   “另外。”   “对于底层的官吏,朝廷真在意过吗?”   “而今的大秦已完全抛弃了底层,不仅抛弃了黔首隶臣,也抛弃了最基本的官吏,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大秦的政道创新是失败的。”   “大秦这些年有意废除军功爵制,但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只是想着安抚中间官吏,试图靠这些功臣及功臣来坐稳天下。”   “但我很早之前就说过。”   “天下变了!”   “大秦失去的不仅仅是民心,更有最底层的吏心,眼下地方官吏,因为过去的习惯使然,对大秦还保持着一定尊敬,但这种敬畏,在接二连三的遇冷后,注定会消退。”   “秦国是靠利益团结的大多数。”   “一旦大秦因利益权衡抛弃了大多数,那也注定会为大多数抛弃。”   “这是大秦自己的选择。”   扶苏脸色一白。   嵇恒继续道:“这些年,不少人的眼中,对大秦是这般认识,创新有余,守常不足,大政有成,民生无本,但在我看来,这个认识不对。”   “大秦是想面面俱到,只是实际一事无成。”   “而且还一意孤行。”   嵇恒的话很重。   甚至让扶苏有些难以接受。 第116章 以霸道之举,行跃进之法!   嵇恒并未理会扶苏难看的脸色。   既然始皇让自己出来,那他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给扶苏讲明白自己的想法。   嵇恒肃然端坐,心意清明,沉声道:“始皇让我带你们出来,今日我也不会藏话,始皇这些年,坚持以政道创新为本,试图扫清华夏千年之积弊,开千古万世之辉煌。”   “因而始皇全身心专精于文明创新,而忽视了极为通常的民众生计。”   “始皇之法自上而下。”   “我则不然。”   “我其实很早便认定大秦会亡,华夏上千年之积弊,七国数百年之陈苛,根本不是简单的体制革新就能扭转的,最终还是要依靠暴力,以暴制暴,以兵止戈。”   “我推崇的是自下而上。”   “始皇也好,大秦的朝臣也好,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你们的眼中早已没了最底层的那些‘黔首’,你们的民众是‘百姓’,是贵族,是官吏,是豪强,是那些商贾大富。”   “民生之疾苦,你们体会不到。”   “也感受不到。”   “因而大秦的大政虚浮空洞,难以落实,也一直为民怨恨。”   “但人非牛马。”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大秦立国九年,已不知多少人死于疲劳,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死于竣法,随着越来越多人生计难以维持,越来越多人活不下去,一定会有越来越多人起来表露不满。”   “天下苦秦久矣!”   “这非是戏言,而是一个事实。”   “因而跟始皇会面时,我便说过,当始皇的政策彻底崩坏时,就是底层揭竿而起,匹夫起事,角群雄而定一尊之时,其君为匹夫,其臣也多为亡命之徒。”   “这是天之变局。”   “天下自上而下已上千年。”   “若自上而下行不通,自会促生,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自天佑之,吉无不利的局势,开始行自下而上之路。”   “我起初只是推测。”   “但在见到时岳之后,心中越发坚定了想法。”   “时岳之能,圆滑干练,却只能屈居亭长,世间如时岳这般的人,又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会对当前的现状不满?”   “到时只要有一人振臂高呼,恐天下会瞬间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   “我不跟你说什么大道理。”   “你只需明白,始皇当年那些举措并无问题,的确是一种稳固统治的手段,但非长久之计,而今九年过去,大秦依旧延续着当年旧况,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除了有爵位的秦人,天下其他人都失去了上升空间。”   “不仅是六地贵族,六地遗民,还有普通秦人。”   “你真以为这些人没有意见?”   扶苏沉默。   他岂能不明白。   但大秦又能怎么做呢?   嵇恒道:“纵观历史,想要坐稳天下,都要尽量扩大和巩固统治阶层,让民众有参与帝国的信心和希望,而非是完全的贪婪无度,试图彻底弄成‘家天下’,就算是‘家天下’,至少也要给民众一个‘国’的安慰。”   “大秦的体制从根本上就是混乱的。”   “从一开始,就只寄望功臣能帮助巩固天下,但就如我前面说的,真正希望这个天下好的,从来都只是最上面跟最底层,一个关心着帝国兴衰,一个关心自己的基本生活。”   “寄望于食利者,本就自欺欺人。”   “大秦真正要做的,是让官吏流动起来,有着稳定的晋升体制,而不是功臣子弟官官相护。”   “眼下大秦郡县一级,因天高皇帝远,朝廷管辖不力,已渐渐有失控的风险,若是再持续几年,地方恐会尾大不掉,到时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只会更低。”   “大秦的郡县制,从某种程度而言,并不适合大秦。”   闻言。   扶苏却是一怔。   他凝声道:“嵇先生此话何意?”   “大秦难道不当行郡县?可你之前分明十分贬低分封。”   嵇恒淡淡道:“天下并非只有郡县,分封两种制度,当然所谓的郡国并立,我也并不看好,大秦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很多,不仅要救民,还要救吏。”   “官吏才是朝廷的手足。”   “朝廷是靠基础的官吏维持的统治。”   “地方的当务之急,其实是给官吏提供新的上升空间,集附官吏之心,当初郡县分封时,有朝臣提到郡国并立,这其实是一个办法,但这种办法风险极大,容易地方尾大不掉,因而并不适合。”   “我也从未推崇。”   “我问你,秦未一统天下时,是如何治理的?”   扶苏一愣。   他认真的想了一下,凝声道:“跟现在并无区别,依旧是朝廷,郡,县。”   嵇恒摇了摇头,道:“不一样,那时候是秦国,现在是大秦。”   “两者的地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扶苏眉头一皱。   他还是有些理解不了。   嵇恒缓缓道:“过去是秦国朝堂,下面是郡,然后是县,而今是大秦朝堂,到郡,到县,那可否中间再设一个‘国’,而这个‘国’由朝廷的三公九卿十二官府统辖,朝廷通过直接管理三公九卿的官员,继而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从现在的郡县二级管理,变成国郡县三级管理。”   “这个国可换成州、省等词。”   “大秦眼下食利者众多,在这个内忧外患的节骨眼上,是不适合对食利者动刀的,因而只能尽可能的扩大统治阶层,以便给予底层官吏上升空间。”   “等到天下局势稍定,便可借机削减食利者,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   “设立行省或州,也能极大提高行政效率。”   “过去朝廷管理三十六郡,地方发生什么事情,等朝廷知晓,再到朝廷政令下去,耗费时间十分漫长,反应也十分迟缓缓慢,等朝廷政令真下去,事态早已严重,若为三级管理结构,等地方发生事变时,行省及州可以先行行事,然后一边向朝廷传令,一边向四周行省及州寻求援助。”   “将事态控制在极小范围。”   闻言。   扶苏心念一动。   他却是大体听明白了。   嵇恒是想把过去秦国那套体系,直接搬运到天下,将天下三十六郡,划分为几个大的行省或州,这些行省和州由朝廷直接控制,继而实现对地方的有效控制。   通过增加一个行省(州),给底层官吏提供上升空间,继而稳定住底层官吏。   并借机削弱功臣子弟、贵族对地方的控制。   想到这。   扶苏已有些意动。   此举一定程度其实会减弱集权,但大秦眼下本就控制不住地方,此举相对大秦眼下的形势,无疑是加强了中央集权。   就目前而言,有利而无害。   只是步子太大了。   他实在没信心说服始皇。   嵇恒自是明白扶苏的想法,冷声道:“我只是提供一个观点,眼下根本就不可能施行,大秦本就官吏缺乏,哪有那么多官吏填充?再则,多一个层级,也意味着朝廷的行政成本要多支出,这都不是大秦眼下能担负的。”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陡然惊醒。   大秦眼下郡县两级,尚且难以支撑,若是再加一级,更加难以支撑,但他心中却暗暗记住了。   大秦眼下的确难堪重负,但等到长城修建完成,各地道路、川防等工事陆续完工,大秦未必不能节省出钱粮,到时或许真能将体制进行革新。   他也有些头疼。   因为这对钱粮的耗费太高了。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心中隐隐有所察觉。   嵇恒前面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恐是真心实意,他对天下其实早就胸有韬略,只是苦于大秦‘穷困潦倒’,只能暂时做些零敲碎打的事。   想到这。   扶苏摸了摸鼻子,面色略显尴尬。   不过他心中却安宁下来,嵇恒既已想到这么远,恐对当下之事,早已是洞若观火,也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安排。   扶苏目光闪烁,缓缓道:“先生对大秦新政目光独炬,只是先生说的守常不足,民生无本,又是何意?”   嵇恒道:“大秦缺少守常安定之策,即固本之策。”   “常则平,安则定,饱则安,暖则稳。”   “大秦一味创新而不思固本,自然容易致使动荡。”   “这些年大秦新政轰轰烈烈,雷霆万钧,却是少了几分阳春和风细雨。”   “大秦求治太急,事功太过,势必让天下汹汹难安,民众辄有怨念,若能稍宽稍缓,轻徭薄赋,或许天下相对会安稳不少。”   “至少不会烈阳如火。”   “先生认为,大秦当如何补正?”扶苏问道。   嵇恒摇头,他轻叹道:“若是早两年,或许有补正的机会,而今已不可能,你也尽早打消这个念头,事到如今,大秦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以暴政、以霸道之举,行跃进之法,尽快掠过这段混乱。”   “继而再谋求天下大治。”   “大秦固的是关中,而关中之本,要两分,即耕战。”   “耕战里同样要继续两分。”   “大秦现在能固的、要固的,只是最根本最核心的。”   “其余的大秦都难以兼顾。”   “这个核心是卒!” 第117章 千年的悬案!   闻言。   扶苏豁然开朗。   大秦过去奉行的是耕战。   固本自当从‘耕战’中固,而‘耕’涉及到的民众太多,朝廷根本‘固’不过来,再则大秦的威慑力,眼下主要体现在‘战’上,因而大秦首先要稳固的是‘军心’。   扶苏拱手道:“扶苏明白了。”   “地方黔首也好,基层官吏也罢,尽管都是切肤之痛,但军队才是根本。”   “只要秦军不乱,就算关东暴动,大秦也有回旋余地。”   “一旦军队出事,大秦就真危险了。”   “先生之前提到的‘抢钱’,这些钱最终都会用在军队,只要军心不散,士卒愿意相信大秦,大秦才能在暗流中稳住身形。”   “再则士卒得钱,大多会寄回家中,无形也为地方减了压。”   “先生足智。”   嵇恒微微颔首,沉声道:“立地为人,尊重有三。”   “护国之军,育人之师,救人之医。”   “军队是国家的安稳基石。”   “只要军队不出问题,大秦就始终有一线生机。”   “不过仅靠盐铁收敛钱粮是不够的,大秦当大力鼓励铁矿开采,将多余的铁矿用以铸钱,大秦目下对钱财的需求量极大,每多一枚秦半两,就为大秦紧绷的局势减压一钱。”   扶苏点点头,沉声道:“朝廷前面已下令,大力奖赏提高铁矿开采及提高生铁产量的铁工,还派了不少墨家子弟前去,想必用不了多久,地方的生铁产量就会有所提高,不过距真正提高产量恐还需一些时日。”   嵇恒没有继续多说,只是道:“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休息了。”   “明日还要见秦世父的后人。”   扶苏欲言又止。   他其实还有一些问题想问。   但见嵇恒没有兴致,也没有再打扰,拱了拱手,起身离开了嵇恒屋室。   嵇恒打了个哈欠。   赶路大半天,他早就乏了。   将枯草编成的被子盖在身上,和衣沉沉的睡去。   翌日。   嵇恒等人吃了餐食后,就跟着时岳去到了亭长室。   亭长室并不大,除了三方几案,便是两个特大的竹制书架,上面堆满了简册,简册上登记着秦亭这些年的具体情况。   时岳很是热情豪爽。   等到扶苏等人进到正屋,立即吩咐秦卒斟好热汤,而后便亲自去催促‘秦世父’的后人。   一时间。   亭长室只余扶苏五人。   嵇恒坐在最末。   没多久。   时岳带着‘秦世父’的后人翟尤进到了屋内。   翟尤是个中等身量的中年人。   时岳介绍道:“翟尤可是我们亭的能人,饲牛年年县里评为最。”   “你们聊,我亭里还有事。”   简单说了几句,时岳就识趣离场了。   翟尤看了看室内,朝扶苏行了一礼,道:“秦亭公士翟尤见过上吏。”   扶苏上下打量了此人一眼,微微拱手道:“无须这般多礼,我等这次奉朝廷之命,来勘录核实相关秦史,听闻你为秦世父之后,这才冒昧请你前来,还请不吝说道。”   翟尤眼露一抹异色。   他前面听时岳说官府来人勘录秦史时,心中其实很是惊奇,秦国立国已有数百年,他们翟氏扎根秦亭也有数百年,过往从来没有听闻朝廷会派专人勘录核实秦史。   他连忙道:“定知无不言。”   “不过我翟氏早已没落,很多史料都是口口相传,因而并不一定准确。”   “还请上吏宽谅。”   扶苏道:“无妨,只是作为辅证。”   翟尤沉思了一下,开始讲了起来,道:“当年非子先祖为周穆王赏赐,封到了秦亭,当时的秦亭跟现在不同,四周遍及了戎狄,在我翟氏的口口相传中,当时天下的戎狄,主要是赤狄、白狄、长狄,戎则是山戎、北戎、西戎。”   “不过跟世人知晓的不同。”   “戎狄其实都是华夏近亲,也都是炎黄之后。”   “其中还有不少姬姓戎人。”   “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戎狄,主要是商周两代都定鼎中原,而这些部族因地处边缘而文化落后,语言风俗也与周室不尽相同,加之他们不愿意臣服于周王室的统治,所以被占据中原的周人,视作不服王化的野蛮人。”   “在商时,这些野蛮人称为方。”   “周时为戎狄。”   “而在周孝王时,非子先祖被封到了秦亭。”   “享有诸侯之实,但并无诸侯之名。”   “不过当时秦人地位低下,即便勤勤恳恳的为周王室效力,也始终不为周王室正视,在一些场合更是会直呼秦人为‘秦夷’。”   “而且那时总有秦人被西周的贵族抓去当奴隶服役。”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秦人一直在周人跟戎狄的夹击中艰难求生,不过在周厉王时期,秦人便渐渐获得了正视。”   翟尤说的很简略。   他对很多事情也知之甚浅。   嵇恒在听了一阵后,翻开一份竹简,补充道:“周厉王继位后,并没有遵循旧历,启用世为卿士的旧贵族,而是任用了在经济和军事上有所专长的荣夷公和虢公,当时周王室国势日渐衰弱,荣夷公为挽救周王室的经济,便采取了山林湖泽为王室专利的措施。”   “最终此法致使民怨沸腾。”   “周厉王还在舆论上采取了高压政策。”   “凡是诽谤天子的人都会遭到刑杀,而后世闻名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便出自此事。”   翟尤点了点头,道:“的确如此。”   “在这条命令颁布几年后,周人就手持棍棒围困王宫,叫嚣要攻杀周厉王。”   说到这。   翟尤不禁笑了笑,说道:“吊诡的是,在这时周厉王还命令臣下领兵护卫,却被那些将领直接回怼,‘大王,我们寓兵于国人,国人即兵,兵即国人,国人皆暴动,大王又能调集谁呢?’”   “因而周厉王只能带着亲信逃离国都。”   “最终客死他乡。”   嵇恒将一份竹简合上,摇了摇头道:“周厉王或许是有不道之处,但从你口中所述,以及一些竹简上的记载来看,我认为就这么认定周厉王是昏庸之君有些偏颇。”   “当时史书多为专职的贵族记载。”   “而周厉王的所为,明显跟旧贵族相悖,也损害了旧贵族的利益,所以史笔所载不能尽信。”   “周厉王的一些举措是值得肯定的。”   “他或许是一位想有作为的君主,甚至的确做到了一些作为,不然当时国力强悍的楚王熊渠,断不会因为惧怕周厉王的征伐而自去王号。”   “因而对于周厉王的评价,不当只从中原的史书,还要结合蛮夷戎狄的看法。”   翟尤眉头微皱。   他却没想到嵇恒会为昏君说话。   不过他也并未反驳,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任由嵇恒将这些话记下,只是在细想了一番后,似想到了什么,嘀咕道:“这位上吏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当今大秦推行的‘官山海’及前段时间的‘焚书坑方士’,跟周厉王所为,未尝没有几分相似。”   翟尤的声音并不大。   但在寂静的亭长室,却让人听得分明。   扶苏等公子脸色微变。   嵇恒抬起头,缓缓看了翟尤一眼,又看了几眼脸色铁青的诸公子,淡淡道:“两者某种程度而言,的确有相似之处,不过周厉王的举措更为激烈,他几乎将所有的旧贵族及周人都给得罪了,因而注定会失败。”   “我们这次前来,就是要记下这些。”   “以便后世以史为戒。”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等人面色稍缓。   但依旧面色清冷。   唯有扶苏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   他想到了嵇恒之前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只是同一事物不同角度的阐述,对比周厉王的改革,以及大秦相关的改革,未尝不是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   不过嵇恒吸取了经验。   这才没让大秦重蹈周厉王的覆辙。   嵇恒缓缓道:“从相关史书来看,秦人因周兴而衰,也因周衰而兴。”   “不管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周王室在当时的确是日渐衰落,这一点无可置辩。”   翟尤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在族中一些书籍中记有,当时以猃狁(xiǎn yǔn)为首的戎狄,也加强了对周王室的反抗,就在周王室大厦将倾之际,周王室为了自保,开始大规模动员一切能动员的力量,其中就包括了秦人。”   “也是从这时起。”   “傲慢的周人终于向自己长期轻视的秦人低下了高贵的头。”   翟尤眼中很是兴奋。   仿佛自己就置身于当世,看着周人向秦人求援,过去不可一世的周人,自此再也不能对秦人目空一切了。   嵇恒摇了摇头。   他对秦人跟周人间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   他感兴趣的是周幽王的悬案。   这几天,他一直在看带来的史书,看的越多,越感觉周幽王的事扑朔迷离,只是当年申侯犬戎攻破镐京后,焚烧了大量的周史,很多历史真相也为之被掩埋。   他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   但还不够。   只是了解的越多,越认可成王败寇。   翟尤道:“也是在这时,秦人彻底迎来了浴火重生。” 第118章 烽火戏诸侯?   翟尤道:“周厉王时,周王室已风雨飘摇,这时西戎开始大规模劫掠,不过因秦人位于周王室跟西戎之间,不得不替周王室挡下劫掠,非子先祖的哥哥,即申侯的外孙嬴成一脉,在这几次交锋中,全族被灭。”   “也是从这时起,秦人跟西戎结下了血海深仇。”   “等到后面周宣王继位,他将秦人当时的首领,秦仲先祖封为了大夫。”   “让秦仲先祖继续率领族人抵抗戎狄。”   “在秦仲先祖二十年时,先祖奉周宣王之命讨伐西戎,不过当时秦人被戎狄几经讨伐,实力羸弱,毫无斩获,不过秦人跟西戎仇恨很深,即便讨伐无果,依旧坚持在跟西戎作战,只是……”   “在秦仲先祖二十二年,先祖在伐戎之战中兵败身死。”   “而在秦仲先祖战死后,周宣王发动了轰动天下的城濮之战,也在这一战中,秦人终于夺回了被西戎占据的犬戎,而秦仲先祖之子秦也,也因此被封为了西陲大夫。”   “等庄公先祖去世后,我世父先祖放弃了继承地位,将国君之位让给了襄公。”   说到这。   翟尤更是激动道:“当初世父先祖放弃继承国公,率领族人继续与戎狄作战,还因此立下了毒誓。”   “戎人,杀我父祖。”   “我若不能手刃戎王,报此血海深仇,终生不复回国都。”   闻言。   嵇恒嘴角一抽。   他深深的看了翟尤一眼,已经明白为何翟氏会待在秦亭了,只怕是秦世父的毒誓没有完成,他们这一脉实在没颜面回国都,而当时秦人的国都在西垂,不能回国都,因而只能落脚秦亭。   乱发毒誓害人啊!   不过嵇恒还是小看了‘秦世父。’   秦世父实际是领着秦人打了西戎六七年,不仅没能为自己的父祖报仇,最终自己还被西戎俘虏了,被整整关了一年多,最后还是秦襄公给西戎多次交涉才得以被放回。   翟尤自是知晓这些。   不过毕竟是自己直系祖上,他自不会多说,含糊其辞的说了几句,秦世父当时骁勇作战,然后飞速跳过了这段,不过扶苏等人如何听不出其中意味?念头稍微一动,就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几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揭穿。   对于这个小插曲,嵇恒没有太多理会。   他从翟尤的话语中,也听出了一些东西,周厉王周宣王时,秦人跟周人的关系恐并不好,不然秦人这么卖力阻拦,周宣王不至于无动于衷,就是后面出兵,也是等到秦仲死了后。   这恐是有意在削弱秦人。   毕竟,西周举国讨伐戎狄,最终获利的是秦人。   因为是秦人跟戎狄接壤。   非周人。   若是不削弱一下秦人,秦人恐会因此做大。   翟尤继续讲着,秦襄公明显比兄长秦世父聪慧很多。   他不想再替周人挡刀,也不想再替周人消耗戎狄,因而没有再硬着头皮跟戎狄对战,而是选择韬光养晦,甚至还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西戎的丰王为妻,用以分化戎人部落,为自身养精蓄锐争取时间。   另则。   为了躲避跟戎狄对战,秦襄公也选择了迁都。   从西垂迁到了汧邑,并开始向东方拓展势力,用以开辟新的生存空间。   在秦襄公的带领下,秦人的实力不断提升。   甚至已能跟当时的齐相提并论。   要知道。   当时的秦只是一世卿大夫。   而在翟尤的眼中,秦襄公俨然是在替周王卖命,也一直忠心耿耿的奋死抵抗戎狄。   对于翟尤的认知,嵇恒是不以为然。   秦襄公若真这么忠诚,也不会成秦国的开国之君了。   不过对于这些嵇恒并没有太多兴趣,他更关心的是秦襄公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西垂大夫,一跃成为横扫六国的虎狼之秦的开国之君的,这其中定有缘由。   当时的周王朝明显在有意的提防秦人。   为何后面会给这么大封赏。   翟尤自不清楚嵇恒的想法,他理了理思路,说道:“后面的情况就很耳熟能详了,周幽王宠信褒姒,废了当时的太子宜臼,以及本为王后的申侯女儿,此举引起了申侯的不满,西申国君申侯联合戎狄进攻镐京,镐京城破,周幽王兵败被杀,周朝因此出现二王当空的局面。”   “……”   翟尤还在继续讲。   嵇恒却已眉头微皱起来。   他翻看着身旁的史书。   脑海中不断回想自己对这段历史的记忆。   他印象最深的其实是烽火戏诸侯。   但翟尤口中根本没有。   在细想了一阵后,嵇恒陡然想明白了。   根本就没有烽火戏诸侯。   烽烟大规模用于军事是汉代才有,秦人眼下虽开始用于军事,但范围其实很小,周幽王时根本就不可能出现靠烽火传递数百里,而在《吕氏春秋》中记载的也不是烽火,而是击鼓。   但通过接力击鼓,通知几百里外的诸侯,这画面实在有些抽象。   只是这或许才是历史的真相。   嵇恒看着身下的竹简,似想起了什么,从数十卷竹简中翻了起来。   最终。   他翻到自己想要的了。   《清华简》跟《竹书纪年》。   《清华简》是楚国史官记录的史书。   《竹书纪年》是晋国史官及三家分晋后魏国史官记录的史书。   他结合翟尤说的,以及这两份史书,在脑海中沉思了一会,渐渐理清了一条线。   一条外戚的线!   嵇恒沉声道:“周幽王的丈人是申国的国君申侯,而西周时拱卫王室的是郑国和虢国,两国都受封于宗周附近。”   “从竹书纪年来看,申国是姜姓古国,始建于夏朝。”   “在周宣王时,申国被分为西申国和南申国,这或是周王室有意分化的结果,而分化的代价,则是西申国君申侯可为周王重臣,还能跟周王室联姻,因而在几十年内,申国在周王室内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外戚势力。”   “甚至能强到左右周王室内政!”   “我这几日看了一下秦史,上面就记有,当时周孝王是想改立非子为大骆的继承人,借此来取代申侯的外孙嬴成,但遭到了申侯的阻挠,于是周孝王顺水推舟,另封了一块土地给非子。”   “还让庶出的非子恢复了嬴姓的宗庙祭祀。”   “这分明是一场政治博弈。”   “周孝王借赏赐非子,分化了本亲近申侯的秦人。”   “而本是庶子的秦非子,一跃成为了嬴姓大宗,此举定会引得本为长子的嬴成不满,嬴成的外祖父是申侯,而秦非子去到秦亭时,西戎多次出手,而西戎跟申国关系亲近,所以翟尤你前面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翟尤一愣。   嵇恒缓缓站起身子,边思索边道:“你前面说,嬴成一脉是跟西戎的对抗中被夷族,但嬴成是申侯的外孙,本就跟西戎关系亲近,这个说法根本就站不住脚,极大可能是秦非子跟周王室合作,共同对抗嬴成跟西戎,在几次交手中,彻底灭了嬴成一脉。”   “灭掉嬴成一脉,或许是秦非子,给周王室的表忠。”   “秦人跟西戎的交恶恐由此开始。”   “这一切其实都是周王室跟历代申侯暗地的夺权。”   “不过申侯也不是吃素的,在嬴成一脉尽灭后,申侯当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非子,借此拉拢秦人势力,而秦人也得以喘息,只不过此举却恶了周王室,因而一直为周王室针对。”   “竹书纪年中记道。”   “周幽王废除申侯的外孙宜臼的太子之位,改立褒姒之子伯盘为太子,而宜臼出走到了外祖父的西申国,周幽王大怒,发兵围攻西申国,不过却为申侯算计,落入到了申侯跟西戎的圈套,最终连同自己的新太子伯盘兵败被杀。”   “看似周幽王为犬戎击杀是偶然。”   “但实际并非如此。”   “周幽王七年,虢国灭掉了焦国,并把虢国迁到了三门峡,三门峡自来就有‘五山四岭一分川’之称,西接关中,北邻三晋,东守中原,而且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就坐落于此。”   “从周幽王的种种举措来看,他恐很早就意识到申国的威胁,也很早就开始未雨绸缪。”   “一旦西征戎狄不利,还可以东迁避祸。”   “周幽王十年,周幽王跟天下诸侯嵩山会盟,此次会盟恐是相商跟戎狄作战,因而大致可以得出,当时的周王室多次遭受西戎的侵扰,宗周区域早已危如累卵,对内世袭的贵族官僚早已尾大不掉。”   “结合周厉王时的国人吊诡。”   “周幽王实际恐是一位试图励精图治的君主,在继位几年的时间内,做了大量的政治军事部署,为了摆脱跟西戎交往密切的老丈人申侯对朝局的控制,最终选择铤而走险,废除申侯的女儿和外孙宜臼,可惜最终功亏一篑,被‘大孝子’周平王宜臼暗通申侯跟犬戎背刺。”   “最终兵败被杀。”   “落得个身死国灭,遗臭万年的悲惨下场。”   “周平王因弑父弑君,严重违背了周礼,因而不为天下诸侯认可,为了拉拢各诸侯国的支持,周平王便给天下诸侯开出很多承诺,其中就有将秦正式封为诸侯,同时将周人世代居住的宗周故地赏给秦人的承诺。”   “这才是秦人真正崛起的真因。”   “而正是因周平王的得国不正,导致周王室威望尽丧,天下自此进入礼乐征伐皆自诸侯出的动荡乱世。”   嵇恒轻叹一声。   施施然的坐回位置上。   他过去对这段历史很模糊,也一直有疑惑,但经过《竹书纪年》、《清华简》以及翟尤的口述,他对西周末年的事,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在西周最后几十年,周王室经历了一段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   只是最终周王室失败了。   周厉王遭遇国人吊诡,逃国十几年,中兴君主周宣王,在游猎中途为贵族射杀,周幽王被孝子背刺。   周王室经此劫难彻底一蹶不振! 第119章 板荡识忠臣,国危思良将!   四周静谧。   扶苏等人竟皆沉默。   对于秦人的发迹,他们其实了解不多,但经过嵇恒的抽丝剥茧,也深刻体会到秦人发迹的不易。   嵇恒将相关资料记下。   秦国立国之前,史料很是匮乏。   而立国后,秦国已有专门的史官记录,不过亦如周人有意遮掩商人的信息一般,秦人的史官也淡化了周人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周平王给秦国开的空头支票十分诱人。   那可是周人的发家之地,宗周。   那里也拥有着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生产技术。   而这一切,随着周平王一句轻飘飘的称诺,就尽数拱手让给了秦人,虽然当时宗周的确为戎人占据,但宗周的周人一直在奋力反抗,周平王却是连最拥护周朝的周人也直接抛弃了。   当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秦人在西陲时,几乎还处于半游牧半农耕的状态,等到日后夺回宗周旧地,借着宗周留存的生产技术,才正式转为农耕国家,也自此开始了真正的大秦风云。   这一切都拜周平王所赐。   想到这。   嵇恒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当时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秦襄公刚继位时,可谓内外交困,不仅被西戎连败,还被周人不断排斥,他当时恐根本都想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西陲大夫,怎么就成了后来横扫六国的虎狼之秦的开国之君。   扶苏微微蹙眉。   他在心中暗暗沉思着。   他在听完嵇恒的话后,想起了《郑武夫人规孺子》的几句话。   “吾君陷于大难之中,处于卫三年。”   “不见其邦,亦不见其室。”   “如毋有良臣,三年无君。”   “邦家乱矣。”   申侯犬戎之乱后,拱卫周王室的郑国国君,郑桓公遭遇了一场大难,为犬戎所杀,而郑武公在郑桓公死后,并没能立即回国继位,而是在卫国羁留了三年,当时的卫国国君卫武公是坚定的周平王拥护者。   这就不难得出,郑武公当年恐是受到了威胁,以至最终倒向了周平王。   周王室的拱卫势力一直是郑国跟虢国,随着郑国倒戈,本为正统的周携王,直接断了一臂,再难抗衡周平王。   郑武羁卫或许只是当时的冰山一角。   在周携王跟周平王并立的二王当空的几十年,天下恐经过了一系列惊心动魄残酷血腥的政治博弈,最终周平王笑到了最后,赢得了所有诸侯的认同,并斩杀了代表正统的周携王,但也直接导致周王室威望尽丧。   在这场政治博弈中,秦人无疑获利颇多。   不仅位列了诸侯,还得到了承诺,只要秦人能够驱逐西戎,那么被西戎占据的岐山,丰水之地便归秦人所有。   不管最终历史的真相如何,秦人近三百年铸洒的血与泪,终于换来了中原王朝的承认,也正式作为一个新兴的诸侯国登上了历史舞台。   回溯着秦人建国的过往。   扶苏不禁喟然一叹,大秦建国实属不易。   在经历了断姓绝祀后,被彻底阻隔于中原之外,秦人并未就此放弃,一直在尝试回到中原,而在几近波折,甚至是几次遭遇算计后,终于在周王室威望尽衰时抓住了机会,重新回到了天下人的视野。   扶苏起身,朝翟尤行了一礼,躬身道:“多谢先生替我等补齐史料。”   “伯秦拜谢。”   翟尤起身,还礼道:“上吏言重了,我翟氏本为宗室之后,而今朝廷有心勘录秦史,我自当倾囊相授,不过我翟氏知晓的东西并不多,等到襄公建国后,国都迁到了汧邑,我翟氏并未跟随过去,因而对后续之事了解甚少。”   “也实不敢再开口,还请上吏恕罪。”   “无妨。”扶苏笑道:“先生所讲,对我等修补史料很有作用,岂敢再贪图更多?”   随即。   扶苏顿了一下,突然道:“不知先生对大秦眼下是何看法?”   一语落下。   翟尤整个人一愣。   他面露一抹难色,道:“大秦眼下如何,我一乡野之人,哪知道这么多。”   “上吏还是莫要取笑我。”   扶苏面色肃然,丝毫没说笑模样,拱手道:“我是真心求问,从咸阳一路过来,我沿途也看到了不少,也听到了不少,大秦目下地方过的很是贫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潦倒,你乃嬴姓后人,也是大秦宗室旁支,理应对我等说些实话。”   “我们也需深入了解地方。”   翟尤面露凝色。   他狐疑的看了扶苏等人几眼,沉吟道:“你们不是丞相府下勘录史料的吗?为何要问地方的事?”   扶苏面色如常,缓缓道:“大秦立国已有九年,新政推行也有数年了,朝廷却也想知晓新政下,底层民众的生活情况,我等虽主要负责勘录史料,其实也有暗访地方实情的职能。”   “哦?”翟尤目光闪烁。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猜到了扶苏的想法,补了一句道:“这是长公子的授意。”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公子高等人则面色微异。   他们看了翟尤一眼,又看了看扶苏,忍不住垂下头,避免让自己露出异样。   “长公子?”翟尤心中一惊,不疑有他,感叹道:“长公子果真是心怀仁义,体谅天下黔首。”   “既是长公子想知道,我翟尤又岂敢不说?”   “我对其他地方不知道,但秦亭的黔首过的如何,我还是知晓一二的。”   “苦!”   “苦?”   翟尤点头道:“就是苦。”   “非是一方面的苦,而是各方面的苦。”   “各位上吏沿路走来,也当看到了一些,田地间男丁稀少,基本都是老弱妇孺在耕种,我若非有个好家世,父曾是乡啬夫,或许跟其他黔首无二样,就算如此,这几年也没少服徭役,只是时间相对会短一些。”   “秦亭人口不算太多,只有四百来户,但整个亭里,青壮男丁却不足百人。”   “这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翟尤长长叹气一声。   扶苏也默然。   胡亥凝声道:“真有这么苦?”   翟尤冷冷的看了胡亥一眼,冷声道:“我岂会在这上面说假?”   “亭里各户的男丁,被征发出去两至三年了,根本不知归期,朝廷口赋还年年增加,农耕、秋收、织布等都压在老弱妇孺身上,这几年得亏一直风调雨顺,若是遇到旱灾,暴风雨,涝灾,蝗灾等,地方不知会死多少人。”   “也得亏长公子仁厚,管了一下盐铁,让盐铁价格降了一点,不然地方的怨念只会更大。”   “但黔首获益的其实也不大。”   “压在地方黔首身上的缺青壮、高口赋这些问题,并没有得到实质解决。”   翟尤顿了一下,也是大着胆子道:“周因失宗周而衰,秦若失秦人之心,恐也会重蹈覆辙。”   “我知道此话不当,但身为嬴姓后人,却也不愿大秦覆灭。”   “唉。”   翟尤再度长叹一声。   “多谢先生相告。”扶苏诚恳的一拱手道:“我定会将此话转告给长公子,大秦这些年的确有些用民过甚,但朝廷眼下已有所察觉,在后续一段时间,朝廷会逐渐做出改变。”   翟尤道:“希望如此吧。”   扶苏又问了翟尤几句,翟尤也如数回答了。   而后翟尤离开了。   扶苏望着翟尤离去的声音,沉重的叹息一声,室内其他几位公子也人人默然,一股沉重压抑的情绪,笼罩了这个亭长室。   扶苏站起身,沉声道:“翟尤所说,恐还有收敛。”   “地方的情况只怕更为严峻。”   “大秦眼下已没有退路,就算陛下想停下,恐也难以调头,我分明知晓这么多,却是没有任何施为。”   扶苏转悠着。   室内没有一个人说话。   不多时。   时岳进来了。   嵇恒淡淡道:“时亭长,秦亭相关的史料已补正,等会我等便会离开,多谢时亭长招待。”   时岳豪气道:“都是分内之事。”   “诸位上吏不嫌弃就行。”   嵇恒笑了笑,突然道:“时亭长却是管理有方,一直屈居亭长之位,实在是有些屈才了,等这次回咸阳,我等定向朝廷举荐时亭长,到时时亭长或许还能得一些擢升,不过我等人轻言微,恐对时亭长的帮助有限。”   “但一定会尽力而为。”   时岳脸色微异,沉吟片刻,苦笑道:“多谢上吏抬爱,不过我时岳就一微末小吏,实在不敢劳烦上吏为我请功,也实在无功可请,而且我自小就在秦亭,早已习惯待在这里,换个地方,恐还有些不自在。”   “也多谢上吏看重,只是实在没必要。”   闻言。   扶苏眉头微皱,疑惑道:“时亭长之才,见微知著,管十里之民井井有条,还能将乡里繁琐之事,都处理的很是妥当,只做一名微末亭长,实在是有些屈才了。”   时岳却摇手道:“上吏见识。”   “人各有才,我做亭长,当得一个能才,但再往上,恐就难了。”   “自家知道自家的情况。”   “只能管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这还是秦亭父老乡亲给面,若是换到别处,恐会是一团乱麻,眼下能继续为秦亭亭长,下吏实在就已知足,也实在不敢再生出野望,还请上吏见谅。”   扶苏深深的看着时岳,眼中露出一抹不悦。   嵇恒看了时岳几眼,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时亭长倒是对自己很了解,不过眼下大秦时局动荡,秦亭乃秦扎根的地方,却是不适合轻易变更官吏,由时亭长继续担任,倒是最合适不过。”   “不过等日后天下稳定,朝廷需要,时亭长依旧还是会高升的。”   “只希望到时时亭长不要推辞。”   闻言。   时岳面露感激之色,连忙道:“时岳乃大秦官吏,若朝廷需要,绝不敢推辞,但正如上吏所言,眼下秦亭事务繁重,我却是脱身不得,这才不得不推辞。”   “望上吏成全。”   扶苏看了嵇恒一眼,却也没有再说。   见状。   时岳道:“时值晌午,还请上吏在秦亭多待一会,等吃了午食再走也不迟。”   “下吏这就下去准备。”   说完。   时岳朝扶苏等人一一行礼,快步离开了亭长室。   等时岳彻底走远后,扶苏才蹙眉道:“嵇先生,时岳是一个能者,为何嵇先生不愿他升职?”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升职?他愿意升吗?”   “不愿意。”   “时岳是一个聪明人。”   “他在秦亭是有实权的,一旦升迁上去,能不能有实权尚且两说,而目前郡县上面的官职,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人安排好了,他若突然被提拔,势必会挤掉其他官吏的位置,到时恐会得罪不少人。”   “你轻飘飘的一句提拔,但他却要耗费无数心力。”   “若是大秦局势安稳,他恐是乐于被提拔,但如今局势扑朔,贸然被提升上去,实是得不偿失。”   “利弊权衡。”   “继续维持原职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我是时岳也会如此。”   “眼下的大秦,并不足以让自己卖命,继续为大秦效力,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已低于对自己的害处,只要稍加权衡,就很容易做出选择。”   “板荡识忠臣,国危思良将。”   “但一个国家是不能主动将自己置于危难,然后再从中择选出忠臣良将的,而当是在日常中不断提拔重用忠臣良将,让他们始终跟国家站在一起,唯有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始终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若一个国家已走到在板荡时,才想到启用忠臣,这个国家或已到了垂亡之际,就算此人能挽天倾,但又岂能长久?”   扶苏沉默。   他想到了这些年不就不辟的官吏。   这些人恐跟时岳是同样想法,只是他身为大秦长公子,对这个难看的现状,却只感觉心头沉重。   没有良臣将才相助,大秦想镇抚天下,又谈何容易?   他心中也清楚。   大秦眼下的局势,并不足以让人效命。   但只要大秦的局势开始好转,他相信,天下会有越来越多能人,主动为大秦效力。   也一定会!   扶苏攥紧了拳,眼中满是坚定。 第120章 将星陨落,紫微星动!   旬日。   嵇恒等一行人已到了雍城。   只是刚一落脚,还未跟雍县的官员打招呼,就接到了来自咸阳的传书。   王贲病逝!   接到这个传书,扶苏胡亥等人脸色惊变,再也顾不得其他,跟嵇恒简单说了几句,便急忙骑马回咸阳了。   王贲乃国之柱石,一朝坍塌,对大秦的影响很大。   嵇恒坐在牛车上,望着扶苏等人远去,等到几人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肃然抬起头,看向了天空,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层层云雾,看到了一颗正在闪烁的紫微星。   嵇恒回过头。   他拍了拍水牛,轻声道:“牛儿啊,我们又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水牛摆了摆尾巴,似在做着回应。   嵇恒大笑一声,朝几名侍从喊道:“回咸阳。”   扶苏等公子走的急切,嵇恒及五名侍从却没这待遇,依旧只能乘牛车回去,这时嵇恒也不得不感慨,大秦的公子看似文文弱弱,但实则都六艺精通,射箭、骑马自不在话下。   就连胡亥都有一手骑术。   少了扶苏等人,牛车上空旷不少。   在驶出了雍城范围,嵇恒将竹简腾了腾位置,朝跟在牛车附近的侍从道:“你们也上来坐吧。”   领首的侍从道:“我们是奉命护卫嵇先生的,岂敢跟嵇先生同乘一车。”   嵇恒不在意道:“牛车本就是用来坐的,眼下扶苏等人都已骑马离开,你们上来坐坐也无妨,等到了咸阳附近,再下去也不迟,没必要在意那么多规矩,我嵇恒自来就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   说着。   嵇恒往里挪了挪身子。   给这五名侍从腾开了一些位置。   领首的侍从还想拒绝,嵇恒蹙眉道:“上来吧,我们今天本就是从平阳赶过来的,而今还要赶回咸阳,这一番路程,可是颇耗脚力,人要学会使用工具,而且你们不要那么高看我,我实则也就一落魄之人。”   “上来吧。”   领首侍从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其他几名侍从,犹豫了一下,拱手道:“多谢上吏体谅。”   说着。   便上到了牛车。   见状,其他几名侍从也略显惶恐的上了车,只是五人挤做一团,并不敢占牛车太多空间,嵇恒轻笑一声,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栓牛的绳子递了过去,道:“你们上来了,我就轻巧了,这牛就你们赶了。”   牛车上传出一阵笑声。   嵇恒近乎是半躺在牛车上,一个人独占着大片位置,他看向领首的侍从,问道:“你叫什么?”   领首侍从道:“我叫缭可,是一位士伍,住在丰新里。”   “家中有几口人?”   “四口。”   “家里条件如何?”   “眼下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   嵇恒将这五名侍从的家庭情况都问了一遍,无一例外,五人的家庭现状都不太好,基本是饱一顿饿一顿,过的十分清贫,而他们的情况,在在他们各里中已算很不错了。   世道多艰。   连这些侍从都这么清苦,底层其他民众只怕更甚。   嵇恒望着天空,沉声道:“你们其实可以安下心了,大秦最艰难的时间,或许快要过去了。”   缭可笑了笑,并不敢接话。   他只是一士伍。   对这些事了解不多,甚至有些不以为然。   但这嵇先生能让长公子那么敬重,也不太会去戏弄自己,只是说大秦最艰难的时间快要过去,这句话怎么听,却都感觉遥远。   而今大秦的国之柱石还倒了。   这让人如何能信?   又怎么敢信?   嵇恒并没有多说什么。   他有自己的判断依据,若是在前几日,他断不敢这么说,尤其是切身了解了底层情况后,说出这话,定无人会相信,但在此时,他却是多了很多信心,甚至对此也很是笃定了。   大秦最艰难的时日的确就要过去了。   从王贲身死开始。   想到这。   嵇恒也颇为感慨。   王氏一族对大秦实在是忠心耿耿。   就算是身死,也于国有利。   走了一阵。   途径一片水田。   望着四周空荡荡的,嵇恒突然来了兴致,问道:“冬季时,蛇会冬眠,并不会待在田地里,那现在田地里,基本只有鳅鱼,眼下四周无人,这段时间在外面吃的几乎没什么油水,是时候给自己加加餐了。”   说着。   嵇恒翻身下了牛车。   缭可等侍从也赶忙跳了下来。   缭可阻拦道:“先生,就不要动手了,这种事还是让我们来吧。”   四周其他人附和道:“嵇先生,这种脏活就交给我们吧,我们这从小田间地头长大的,别的可能不太行,这捉鳅鱼还是在行。”   “哈哈。”   嵇恒看了几眼,也是点了点头,道:“好,那我就负责看牛车,不过你们可要多抓一点,这几年,各地男丁稀少,捉鳅鱼的人少了很多,田地里的鳅鱼应该比往常要肥不少,大不少。”   缭可笑着道:“先生尽管放心。”   “鳅鱼这东西,好抓的哩,我们小时候没少抓,抓这东西也有技巧,一是寻洞,二是看附近有没有新泥,鳅鱼会把洞中的泥吐到洞穴外,所以稍微留心一下,基本是一抓一个准。”   说着。   缭可更是亲身示范起来。   他在田地里寻到一个鳅鱼洞,将外面的泥巴稍微刨了刨,将手顺着洞穴伸了进去,而后盯着四周冒水的地方,另一只手连忙跟着堵了过去,在一阵摸索后,一条大约四五两的鳅鱼就被抓了出来。   其他人跟着道了一声彩。   一人直接将身上的衣裳脱下,将衣角打了个结,而后死死的抓住,制成了一个简易包袱,只留一个小缝,让鳅鱼自己循洞钻进去。   这一套流程下来很是熟练。   显然过去没少做。   有了缭可在前,其他侍从也来了兴致,纷纷进到田间,捕捉起了鳅鱼。   嵇恒并不催,就在一旁看着,等缭可等人每抓一枚鳅鱼,就从袖间默默掏出一枚秦半两。   田里四人抓了快半个时辰,足足抓了有十三条之多,那名侍从的‘包袱’更是装的满满当当,最后还是包裹里实在装不下,他们一行人才念念不舍的停下手,神色颇为意犹未尽。   在缭可等人清洗脚上的淤泥时,嵇恒却是将十三枚秦半两,悄然放在了田间的杂草下。   这一幕落在了缭可眼中。   缭可走了过来,局促不安道:“先生……”   嵇恒淡淡道:“买卖而已,一切都明码标价,坏了人家田地,又捉了人家田地的鳅鱼,自当做出一定赔偿,一条鳅鱼一枚钱,总体算下来,还是我赚了。”   “先生亏了。”缭可小声道:“这鳅鱼值不得这么多钱。”   嵇恒笑道:“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对我而言,能买一场高兴,花十几钱就是值得,而且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新到手一些钱财了,眼下奢侈一回,又算得了什么?”   “时间不早了,该赶路了。”   嵇恒翻身进到车里。   缭可也跟着上了车,一行人在车里比较着,气氛倒是很活络。   夜幕时分。   嵇恒一行人回了咸阳。   缭可等人在城外数里就下了牛车。   咸阳城中,一片缟素。   举国悲怆。   家家户户都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长幡,城中的民众大为伤恸,道路上为王贲进行路祭的不知多少,蒹葭苍苍之悲怆秦风,更是在城中传荡不息,肃穆哀伤遍及全城,更不断向全国传去。   在临近城中时。   嵇恒下了牛车,面露肃然之色。   一行人神色肃穆的,朝城中走去,进入城中,伤恸声更是明显。   嵇恒长长叹息一声。   最终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回了屋舍。   缭可则去负责归还牛车。   嵇恒回到屋舍,屋里落了不少灰。   他将鳅鱼倒进一个木桶里,在屋里烧了一点热水,开始处理起这些鳅鱼。   不多时。   香气扑鼻的鳅鱼羹就出锅了。   嵇恒很是开胃的饱餐了一顿,这十来天里,他陪着扶苏等人,在各地走访,累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伙食实在差劲,他只是一个‘养’人,待遇跟寻常小吏差不多,大鱼大肉根本没指望,就连韭葱也少的可怜。   嘴里都淡出水来了。   而今回到家中,自不会亏待自己。   油盐充足。   在吃饭时,嵇恒从井中取出一壶冷藏的酒,而后朝王府的位置,倒了一杯,慨然道:“通武侯走好。”   他并未见过王贲。   但对于王贲,他还是很敬重。   王氏世代相秦,为大秦可谓鞠躬尽瘁,若非王氏父子武功卓绝,大秦想扫灭天下,并没有那么容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个评价用在王氏父子身上最合适不过。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王贲此时身死,死的很有价值。   虽然这个念头,无疑有些不妥,但却的确如此。   嵇恒给自己倒了一铜爵,一口饮尽,而后不再想王氏的事,开始大块朵颐,他并不会为王贲的死神伤,对于这般人物,心中怀有敬意就已足够,再多就有些做作了。   嵇恒吃的很畅快。   在一番吃喝下,锅中鳅鱼还剩了不少。   他从后厨取出几个盛物竹筒,将这些鳅鱼分成了五份。   而后递给了院外站守的缭可等人。   缭可等人一愣。   嵇恒面色平静道:“这鳅鱼是我花钱买的,竹筒也是我自备的,我主动送于你们,也不算坏规矩,你们放心拿回去吧,秦政奉公守法,就算有人查到,我也说得清。”   缭可面色微变。   嵇恒呵呵笑道:“你们自身干净就行。”   “你们的家境都不算好,监看我也较为辛苦,日后不用承这份情,该怎样就怎样。”   “若是你们实在心生忐忑。”   “我给你们指条明路。”   “等开了春,就去军中吧,军中的际遇更好。”   “大秦的环境要变了!”   缭可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缭可迟疑了一阵后,拱手道:“多谢嵇先生指点。”   嵇恒摆了摆手,转身回了屋。   缭可等人将竹简紧紧抓在手中,竹筒上还残留着余温,空气中散发着阵阵扑鼻香气,让人不禁味蕾大动,缭可对四周四人郑重道:“嵇先生宅心仁厚,是长公子都要尊重的人,但我等身为大秦士伍,却绝不能攀附,日后也务必要奉公守法。”   四周侍从点头道:“我等清楚。”   一阵风吹来。   缭可等人已没了踪影。   缭可站在一无人角落,望着怀中的竹筒,眼中露出一抹沉思。   开了春,去军中?   他其实过去没想过去军中。   过去服役,也都只在咸阳附近,远去北原,实在有些远了,但嵇恒是长公子都要尊敬的人,今日也不止一次说了大秦要变了,这让他心中不免有些迟疑。   他抬起头,看了看城中。   全城缟素。   他心中不由一沉。   他并不了解天下形势,但就日常感知到的,天下似又要乱起来了,若是天下真的生乱,或许进入军中,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旦去了军中,生死可就难以预料了。   自己家中还有妻儿。   一时间。   缭可有些难以抉择。   人定时分。   缭可等人跟其他侍从换了班。   缭可揣着竹筒,快步朝家中走去,等回了家,便大声拍门喊道:“孩儿他娘,开门。”   很快。   屋内就响起一阵思索脚步声。   在一番试探后,紧闭的屋舍,才开了条缝,屋内一片漆黑。   “良人回来了。”   缭可笑着道:“今日有事,提前回来了。”   这时。   屋内才燃起一点烛火。   缭可将怀中,带着些许温热的竹筒递了过来。   妇人擦了擦手,将竹简接了过来,闻到扑鼻香气,眼中露出一抹惊色:“良人,你这是?”   “这是一位上……”缭可话语一顿,他本想称上吏,只是感觉说辞不恰当,又改口道:“这是一位大人物赏赐的,里面装的是弄好的鳅鱼,油盐都很多,你把那两小崽子叫起来,他们不是说好久没吃到油水了吗,这次让他们好好吃一次。”   “良人,要不还是留给你吧。”妇人道。   缭可摆了摆手,眼中露出一抹狡黠道:“我吃过了,这些鳅鱼是我们下田抓的,足足有十几条之多,这段时间,家里吃的很差,该给那两小崽子补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妇人犹豫了一下,见缭可坚持,也只得回了个‘诶’。   不过她并没直接将竹筒里的鳅鱼分食,而是用凉水来回冲洗了几遍,尽可能的将上面的油盐冲下,眼下家里贫寒,油盐的价格并不便宜,能稍微节省一点是一点。   不多时。   原本熟睡的两总角小孩已从床上爬起。   看到碗中的鳅鱼,眼中满是欣喜之色,缭可摸了摸两小孩的脑袋,笑着道:“吃吧。”   两小孩犹豫了一下,并不敢吃,而是看向了妇人,妇人满脸慈和的点了点头。   吃着鳅鱼,两小孩满嘴兴奋的说着真好吃。   吃完收拾完。   缭可用凉水冲了一下身子,回到了床上。   他伸手抱着妇人的腰肢,耳鬓低语道:“明年开春我想去军中,今天回来前,那位大人物说,大秦可能局势会变,眼下通武侯病逝,家里生活也越来越艰苦,两个小崽子都在长身体的时候,一直饱一顿饿一顿,终究不是办法,等两崽子再大一些,家里生计会越来越难。”   “这几年朝廷征发士卒很难。”   “地方青壮不多。”   “我若在开春后主动前去,应该能得到同意。”   “若是天下真的有变,在军中,或能谋个好前程,到时家里也能过的好一些。”   “这个大人物很不凡。”   “长公子对他都很是敬重,我认为他不会骗我们。”   说着。   缭可手上的力气大了几分。   只是妇人在听完缭可的话后,身子明显一紧,许久也没有吭声,仿佛已经熟睡。   隔了许久。   四周早已无任何声响。   妇人才带着几分有些抽泣的声音说了声。   “唉,好。”   话语落下。   屋内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第121章 家之不幸,国之大幸!   会稽郡。   一处沿溪的庭院中。   项梁、项藉及范增等人齐坐一堂。   室内气氛肃然。   项梁望着手中的一份布帛,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他将这份布帛递给了范增,沉声道:“方才郡守殷通送来了一份布帛,上面记着咸阳传来的信息,在十几天前,王贲死了。”   “范兄,你对此怎么看?”   闻言。   项藉眉头微皱,冷声道:“王贲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范增将布帛接到手,仔细看了起来,在沉思片刻后,缓缓道:“从去年开始,王贲就已染疾卧榻在床,眼下天气稍加转凉,病逝之事并不算什么突然,只是我们前面商量好的事,恐要从长计议了。”   “亚父,何出此言?”项藉眉头一皱,面露一抹不悦。   范增沉声道:“王贲死的不是时候。”   “月初,大秦颁布政令,在全国推行‘官山海’,齐地对此事反应最强烈,齐地贵族自不愿手中利益拱手让出,因而一直在暗中联络,试图让我们跟着闹事,让大秦疲于奔命,让这个政令难以落实。”   “我们前面的确同意了。”   “只是王贲身死后,恐就有了变数。”   “有什么变数?”项藉一脸不解,疑惑道:“这难道不是好事?”   “只要齐地发难,我们五地贵族也跟着发难,大秦定会陷入到被动,只要时间拖得够长,或者我项氏能攻下一城一郡,等此事传至天下,足以振慰士心,到时天下贵族竟皆跟着起事,岂是秦廷能镇压的?”   听到项藉的好战之言,项梁冷声呵斥了一句。   “行军打仗,岂能儿戏?”   “当年你大父,你父尚且不敌秦军,眼下我项氏实力十不存一,楚地贵族也意见不合,这么贸然举事,一旦出了状况,根本就不是项氏能承受的起的,而且我之前是怎么给你说的。”   “这次我们的目的是阻挠,是疲秦,不是跟秦人拼命。”   “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项藉低垂下头,不敢出言反驳。   项梁冷哼一声,看向范增,拱手道:“还请范兄细说。”   范增扶了扶须,将布帛放在案上,沉声道:“现在情况的确不一样了,而今始皇没死,秦军的战力尚存,地方官吏虽跟秦廷离心离德,但也只是首鼠两端,并未真的倒向我们,因而我们断不能贸然举事。”   “我们输不起。”   “一旦输了,地方官吏恐会倒向秦廷,到时我们的处境只会更艰难。”   “项藉有求战之心是好事。”   “但不能操之过急。”   “我们原本跟张耳等人说好,等齐地发生暴动,跟着在楚地闹一些事情来,只是随着王贲身死,却是不能这么做了,王氏父子在秦军中威望很高,眼下秦军可谓是哀兵。”   “楚地各大郡尉、县尉,大多都受过王氏恩情,我等此时举事,定会为他们所恶,这些人尽力围剿下,对我们会十分不利。”   “项氏在楚地根基深厚,但也经不起这般消耗。”   “此事恐要作罢了。”   闻言。   项藉眼中露出一抹不满,反驳道:“亚父之言,项藉认为不对,哀兵又如何?我项藉要打的就是哀兵,若是能正面击溃秦军,这对秦军的士气可谓是致命打击,秦军不可战胜的谣言,也会彻底被击溃。”   “秦人自此将不足为惧。”   “秦军越是士气高涨,就越要迎头痛击。”   “天下畏秦军久矣。”   “一直这么畏畏缩缩,束手束脚,这如何能成事?”   “不正面击溃秦军,就始终心有惧意,这样的军队岂不成了笑话?!”   “我认为该继续既定的计划。”   闻言。   项梁脸色一黑。   怒声道:“项羽,你给我闭嘴。”   “现在还轮不到你在这指指点点,当年你大父手握四十万楚军,尚且不敌秦军,眼下我项氏私兵不足千人,又岂能去跟秦人硬碰硬?我认同范兄的建议,该缓则缓。”   “秦人伤恸,若是此时闹事,定会让秦人同仇敌忾,还会让嬴政生出提防之心,这对我项氏十分不利。”   “若让各地郡尉县尉生出不满,对项氏日后行事也多有不便。”   项藉道:   “叔父,我项氏的确有兵不足千人。”   “但天下何人不怨秦?”   “楚人心中从始至终都只认可楚王,只要我项氏登高一挥,楚地民众岂会不来投?到时我项氏能统领的士卒,岂止千人?”   “叔父你们太怕秦人了!”   “正因为此,才越发举事,唯有斩灭杂念,才能破除心中惧意。”   “我楚国也才能得以光复。”   听到项藉狡辩的话,项梁怒喝道:“你一竖子又知道些什么?”   “秦军有何惧的?”   “当年我虽你大父又不是没杀过秦人,但你要明白,现在局势跟过去不一样,秦人独得了天下,嬴政更是威望如山,这些年秦人北伐匈奴,南取百越,军队实力并未衰减多少,而今更是南北各拥兵三五十万,你真以为秦人跟那枯草一样?一把火就能灭了?”   “狂妄无知!”   “枉我过去这么器重你。”   “你就这般德行?让你平日多读书,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上了。”   “真是气煞我也!”   说着。   项梁已忍不住想动手。   一旁的范增连忙出手制止了。   他朝项藉使了个眼色,项藉这才不情愿的离席出去。   项梁道:“范兄,你对项藉太惯着了。”   范增笑着道:“年轻人嘛,本就血气方刚,冲动在所难免。”   “不过项藉说的其实也没错。”   “我们这些年对秦军太过忌惮了,甚至畏之如虎,若一直是这个心态,等日后真的面对秦军,恐也会十分束手束脚。”   项梁点了点头,叹气道:“我又如何不知?”   “只是形势比人强。”   “眼下我项氏,乃至整个六国贵族,都还没有做好准备,跟秦人决一死战,也实在机会不大,这才不得不隐忍,只是这些年,秦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愈发不力,这才给了我们积蓄实力的机会。”   “但还不够。”   “秦廷依旧太强了。”   “天下对秦廷的积怨也还不够。”   “我项氏只能继续等。”   范增对此颇为认可,沉声道:“项兄所言甚是,眼下的确不能风头太过。”   项梁迟疑一下,道:“那齐地怎么办?”   范增冷声道:“当年秦楚大战,齐国就见死不救,这次就让齐人自己去面对吧。”   项梁点了点头。   另一边。   韩地,颍川。   张良坐在屋舍内,屋内燃着炉火,他看着一份布帛,眼中露出一抹沉思。   最终沉沉叹气了一声。   他起身,负手而立,缓缓道:“官山海,秦廷是为谋取钱粮,大秦恐是想借此改变疲敝现状,原本此事当成为六地合作的机会,可惜随着王贲的身死,一切也就戛然而止了。”   “一松一紧。”   “却是不知对天下影响几何。”   张良抬起头,遥遥望向天穹,眼神颇为深邃。   这时。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张良心神一紧,在听清脚步声后,又重新坐回了席上。   “子房兄,大喜事,大喜事。”   何瑊兴奋的跑了进来,手中还挥舞着一份布帛。   “王贲死了。”   “真是天助我等啊。”   张良摇摇头,沉声道:“何兄,恐非是如此。”   “王贲之死,利的是秦。”   原本还兴奋的何瑊,脸色当即一滞,疑惑道:“子房兄,你何出此言?王贲乃天下名将,他若身死,对秦军的士气打击很大,这难道不是对我们有利吗?”   张良正色道:“王贲本就身染重疾,也早已不能外出领兵,对天下的实际影响已很小。”   “王氏父子在军中的确威望很高。”   “但有蒙恬坐镇北方。”   “王贲的病逝,实际影响更小。”   “若是拉长时间,的确对我们有利,但就目下而言,对我们并不利。”   “这是为何?”何瑊满眼不解。   张良没有回答,只是在手指上沾了点水,在案上写下了一个字,而后道:“官山海的政令下来后,六地贵族一直暗中联系,也都决定在齐地发难后,一起在各地制造动乱,让大秦疲于奔命,耗费大秦国力。”   “但随着王贲身死,其他五地恐会因此动摇。”   何瑊眉头一皱,他没有急着发问,而是看向大案,见到上面的字,脸色变了变,最终不甘道:“难道就这么退缩了?这次好不容易六地达成共识,一致兴乱,消耗秦国,这次一旦退缩,再想凝聚起来,恐就难了。”   “齐地更是会因此被重创。”   何瑊满脸不甘。   张良看着何瑊,眼神很是平静,负手道:“天下之事如此,又能如何?”   “或许秦之气数眼下还未尽。”   ……   咸阳。   一连半月。   嵇恒都过的很惬意。   无人打扰。   每日就在院中照料着那点小菜,而今他的菜园,比往日又多了一些菜种。   他最看重的是崧。   即白菜。   不过秦时的白菜,自比不过后世的圆润,叶片也很稀疏,但嵇恒却很开心,有了白菜,他就可以去腌制一些泡菜了,秦朝的各种酱实在让人难以下咽。   他也实在吃不下去了。   半月时间。   王贲的丧礼已经结束。   城中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相对过往变得肃然不少。   嵇恒给自己的躺椅加上一层薄垫,而后舒服的躺在上面,他将相关竹简拿在手中,仔细的核对了一番。   之前登记的史料,他都记录了下来。   眼下再做一次核对,就可送到御史中丞那了。   嵇恒神色放松的看着竹简,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不多时。   扶苏的身影出现在院内。   扶苏行礼道:“见过嵇先生。”   嵇恒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在竹简上。   扶苏道:“嵇先生,十日前,齐地贵族张耳伙同一些盐工、隶臣,发动了暴动。”   “眼下暴动已蔓延了齐地数郡。”   闻言。   嵇恒面色如常,仿佛早已料到。   扶苏满眼担忧,继续道:“眼下通武侯病逝,军心已有所动摇,齐地业已生乱,我担心其余五地恐会生出异心。”   “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扶苏焦急的求问。   嵇恒微微蹙眉,看了扶苏几眼,凝声道:“扶苏,你可看过兵法?”   扶苏一愣。   不知嵇恒为何发此一问。   他道:“有所涉猎,但涉猎不深。”   嵇恒道:“老子曾说过: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   “故哀兵必胜。”   “眼下通武侯的确病逝,但对大秦而言,利大于弊。”   “王贲在军中威望很高,天下各地的郡尉县尉,大多都曾受其恩情,或者是其父王翦恩情,眼下王贲新逝,仅在咸阳,就有无数的挽幛长幡挂满大街小巷,更有数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满家门,而今军中听闻王贲病逝,定是满心悲怆。”   “若知齐地在王贲病逝时闹事,又会作何感想?”   扶苏目光微凝,道:“会很愤怒。”   嵇恒点了点头,道:“六地贵族畏惧的向来都是秦军,眼下秦军满腔悲愤,又岂是六地贵族敢招惹的?”   “其余五地不会轻易闹事的。”   “非是不敢。”   “而是不愿。”   “他们只是想疲秦,并非想跟秦人拼命,但若是将秦人彻底激怒,到时秦军会做出什么,可就难以预料了,六国余孽不敢赌,也不想赌,因而王贲之死,于王氏有伤,于国却是大利。”   “礼不伐丧。”   “这是春秋时的道义。”   “这个道理世上很多人都懂的。”   “五地眼下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想闹事,也闹不出多大名堂,还会将自己置于悠悠众口,日后就算真的成事,也会为人诟病,所以但凡六国余孽中有点远见的,都不会选择在这时出手。”   “齐地是没有办法。”   “大秦的政令已经下发下去,若再不发难,恐就要被蚕食殆尽了,齐地作乱是注定的,但没有五地作为响应,齐地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因而你的担心有些多余。”   “再则。”   “这次齐地作乱给了朝廷口舌。”   “原本朝廷还需束手束脚,唯恐引起六地极大不满,但在王贲身死之后,齐地的叛乱,却给了朝廷一个下重手的借口,朝廷甚至可以借这次作乱,对齐地进行一次大清洗。”   “朝廷师出有名。”   闻言。   扶苏却是一愣。   他前面并未想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经嵇恒的一点拨,瞬间豁然开朗。   自古以来,礼不伐丧。   这个规矩虽然在战国时几乎无人遵守。   但王贲在军中威望很高,在王贲病逝之时,齐地却在这时作乱,无疑会激起军中士卒愤慨,到时朝廷便可借此,大举整顿齐地,而六地的反叛越激烈,就越会激起秦军的愤怒。   秦军也会更团结在朝廷左右。   朝廷目前最要紧的就是稳住军心,因而并不想大动,但若能借着王贲病逝的愤怒,让士卒同仇敌忾,将有些动摇的军心稳定下来,六地的叛乱其实是在帮朝廷的忙。   秦军出手还占了一个理。   朝廷完全可以借机对齐地下狠手。   至于其余五地跟着出手,朝廷也怡然不惧,因为朝廷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就是稳定军心。   镇压五地的叛乱,完全就是附赠的。   朝廷之所以收敛钱财,就是为稳定军心,安抚士卒。   眼下通过王贲的死,朝廷不仅能稳定军心,还能趁机打压六国余孽,何乐而不为?   甚至于只要六地不大乱,朝廷都是乐于见到的。   想到这。   扶苏眼露复杂之色。   他其实对王贲的死很悲恸。   帝国柱石倾塌,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件举国悲怆的事,只是脑海中想着嵇恒所说,心中不禁泛起了一丝涟漪,这种感觉很古怪,但又很是奇异。   一时间。   他都不知该怎样开口。   嵇恒面色淡然。   他没有这个多情绪波动。   在他看来,王贲死的很是时候,也真是为大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第122章 立贤?立长?立成人!   嵇恒给自己接了一杯凉水。   他将凉水捧在手心,缓缓道:“公是公,私是私,两者不能混淆。”   “王贲的死的确乃国殇,但朝廷不能私念过重。”   “一切当以公心为主。”   “再则。”   “秦人对王贲的死虽很悲恸,但持续不了太久。”   “因而朝廷要做的,除了对王贲进行风光大葬,就是尽可能的借王贲的死,为朝廷多‘谋利’,我知道这种说法很冷血无情,也很不道德不仁义,然这就是政治。”   “没有感情,只有利益!”   扶苏面色微沉。   嵇恒的话,让他有些难受。   他知道嵇恒说的是对的,但去利用一个死人,实在有些太过了。   嵇恒没有理会扶苏复杂的面色,目光平静的看向屋外,淡淡道:“或许是有些难以接受,但你必须学会接受,也必须学会控制。”   “在其位,谋其政。”   “这是古人讲的很通透的道理。”   “你身为大秦的长公子,自当以天下为重。”   “王氏世代相秦。”   “你若真有心,日后善待即可。”   “若是真因一时之念,而置天下于不顾,那才是真的荒唐。”   闻言。   扶苏脸色变了变。   他双手暗暗握紧,最终还是放开了。   他拱手道:“还请先生指点。”   嵇恒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指点的,只是一些寻常操作罢了,随着王贲死亡,其余五地都不会大规模闹事,就算有,也都只是零星的,成不了什么气候,贵族终究还是‘惜名’。”   “朝廷则不然。”   “齐地贵族的叛乱,对大秦是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插手齐地的机会。”   “之前让你从骊山刑徒中找的商贾如何了?”   扶苏眉头一皱。   却是不知为何嵇恒会突然提起那些商贾。   他沉声道:“那十来名商贾,在前段时间都已免除了罪行,也都重新开始了经商,不过他们经商的范围不大,只是将之前抗令的三家商贾的生意占下了,眼下情况实际并不太好,一直为其他商贾排挤。”   “嵇先生为何有此一问?”   嵇恒淡淡道:“齐地叛乱,商贾定参与其中。”   “等到官府平叛后,可将这些商贾送过去,让他们去经营齐地的商业,在齐地落下秦廷的棋子。”   “这些商贾在齐地没有背景。”   “想在排挤中活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依靠官府。”   “继而达到分化的效果。”   “另外,朝廷对齐地控制力不足,就算能管理郡县一级的官吏,在地方的势力依旧很单薄,而这些商贾过去,无形间也是给秦人官员增加了一些势力,一定程度上能加深朝廷对齐地的控制力。”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这些商贾在关中已无大用。   也用不到十几人。   若是放到齐地去,确是可以发挥大用。   一来,他们人生地不熟,想在齐地扎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官府,而且只能是秦人官吏,二来,齐地商业发达,这些商贾过去,无疑是要跟齐商、齐地官吏及齐地贵族抢钱,这无形间也加强了对地方的控制,削弱了齐地的实力。   或许效果不会太好。   但这本就是送上门的,大秦何乐而不为?   若是这些商贾能在齐地站稳跟脚,朝廷更是能借此获利不少。   从任何角度而言,都有利而无害。   嵇恒道:“除了派商贾去给齐人上眼线,朝廷也可下点狠手,清理一下齐地官场,将一些明显首鼠两端的官吏给清理掉,加强朝廷对齐地的官吏,给秦人官吏多一些帮助,不过对官场的情况要有度。”   “适可而止。”   “主要清理的方向是商贾。”   “朝廷眼下的所有作为,目的其实都很明确。”   “就是谋钱!”   “换做其他时候,太过明目张胆,多少还有些顾虑,眼下却可以借着王贲新死,齐地叛乱,让士卒很是气愤为由,对齐商进行狠狠的打压,尽可能的敛财。”   “不过也不要太过。”   “让齐商多出一点血就行了。”   “眼下不到将齐商全部绳之以法的时候。”   “对叛乱铁血镇压,对背后的商贾官吏,以敲打威慑为主。”   “经此一事,齐地短期都恢复不了元气。”   “朝廷也能获利颇丰。”   扶苏暗暗点头。   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多,听到嵇恒的话,才知晓能这么操作。   扶苏拱手道:“扶苏明白了。”   “等回去后,就将此事禀告给陛下。”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摇头道:“这些事没必要禀告上去,朝廷的官员都是深谙政治之道的人,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们比你清楚,我之所以说这么多,是想让你知晓,在处理国事时,当以大局为重,不当以个人私念为重。”   “若执意念及王贲的贡献,却是会遗漏多少的机会。”   “大秦眼下局势艰难,若不抓住每次机会,想扭转乾坤根本就不可能。”   扶苏道:“扶苏记住了。”   嵇恒从躺椅上站起,他道:“眼下王贲已送到了陵园,你也该继续你的开国路之旅了,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跟随了,你们兄弟自行上路。”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不解道:“嵇先生,这是为何?”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深邃之色,淡淡道:“我的存在,已经极大削弱了你们的自主性,也让你们产生了一定的依靠,这种情况是不对的,我从狱中出来,便早已决定,不会让自己置身于局中。”   “这一次我却是犯错了。”   “重走开国路。”   “这并非为我而走,而是你们的炼心之旅。”   “你们这些公子,始终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始皇对你们的影响太大了。”   “你跟胡亥算是两个对立面。”   “胡亥的日常,很多时候都在不经意模仿始皇的一举一动,你则不然,你过去对始皇的强势很不满,因而事事习惯唱反调,或许也可称之为叛逆,然你们兄弟二人,归根结底都没有摆脱始皇的影响。”   “一个为模仿而模仿。”   “一个为反对而反对。”   “我的出现。”   “让你们有了一些变化。”   “但这种变化,对你们并无益处,只是多了个模仿对象。”   “仅此而已。”   “身为大秦的公子,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   “世人皆说秦国六百年,明君出了很多,从开国的秦襄公,再到秦文公、秦武公等等,大秦似乎每一任君主都不差,但事实真是这样吗?并非如此,在秦出子之前,大秦的历代君主,其实都沿袭着父死子继,也几乎都沿袭着嫡长子继承制。”   “而从秦出子开始,大秦开始任君为贤。”   “但贤是没有明确定义的。”   “何为贤?”   “什么样的人能被称为贤?”   “古之圣人也好,春秋之大家也罢,都没能给出定义。”   “何以大秦却能始终君主有能?”   “秦宪公早逝,其幼子才五岁,就为三名大庶长推上国君之位,十岁时,又被这三名大庶长杀害,如此肆意废立、杀害国君之事,秦国的历史上也并非没有出现过。”   “而且不仅一次。”   “在秦后惠公死,秦出公即位,时方二岁。”   “秦国的大政由其母主持,此人重用宦官与外戚,继而有了‘群贤不说自匿,百姓郁怨非上’的乱政,自此之后,秦国几乎不再立少主,所有君主都必须成年。”   “若当代君主之子未成年,君主死后立其弟。”   “如此才奠定秦国强盛之根基。”   “成年与否为何会成为君主立与不立的标准?”   “在我看来其实很简单。”   “大秦国君的确立并非是所谓的唯贤。”   “而是立的‘成熟’!”   “大争之世,人皆早熟,很早便懂得世间道理,也有了自己的见识,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这些人为君,或许上限不一定很高,但却能极大保证下限。”   “这些君主是有自己的思考。”   “他们不会轻易人云亦云,也不会轻易的为他人蛊惑,而是会先代入自己的思考,然后再决定做与不做。”   “有自己的思考,这是很重要的是。”   “眼下你们缺乏了。”   “你们过去受始皇的影响,现在受我的影响,始皇也好,我也罢,对你们的观念影响很深,以至于你们缺乏了自己的独立思考,长期以往,你们得不到任何的长进,只会遇事寻求他人意见。”   “全然失了自己的主见。”   “若有良臣辅佐尚好,若是奸臣昏官为辅,大臣专权,国政不稳,秦政日衰的情况,便会再度发生。”   “我之所以提出让你们走开国路。”   “并非为补齐秦史。”   “而是想让你们借历史的史料,打磨自己的见识,凝练自己的判断准则,切实感受大秦历代先王先君的情况,思考这些君主的理政之道,继而摸索出自己的理政之道,形成自己的判断依据。”   “一味模仿终是落了下乘。”   “而我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你们的独立思考,你们遇事下意识会询问我的建议,若我再继续跟随,你们这次的重走开国路,终究只是走了个过场,空洞的了解一下历史,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收获。”   “也毫无意义。”   “大秦公子要有自己的想法!”   “活在别人的阴影下,的确能过的安稳,但注定没有前景。”   “作为后人,我们应当踩在前人的肩膀上,更进一步,而非是在前人的阴影下纳凉遮阴。”   “而且你也需想明白一件事。”   “作为大秦公子,你要考虑的不是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公子,而当是天下需要什么样的公子,或许你做不到尽善尽美,但只要沿着这条道路前进,注定不会做错太多。”   “你虽年过三旬。”   “但就你的处事而言并不成熟。”   “也缺乏自己的依据,太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了。”   “诚然,始皇的存在,对你们的影响太大,但成熟的表现,未尝不是脱离始皇的影响,生出自己独立的思考。”   “这才是成人!”   “没有自己的是非观、价值观,终究只是依附他人的玩物。”   “这样的人成不了大秦的王。”   扶苏站定。   他的眼神不断变换,最终沉沉垂下了头。   他无力反驳。   嵇恒说的很露骨。   他过去的确有些任性,很多时候都是为反对而反对,只是因为始皇过于强势,让他心中很是压抑,在知道始皇的决定不对时,就会很愤慨的去反对,但这些反对真是自己的真实想法吗?   或许并不算是。   嵇恒的存在,也的确如嵇恒自己所说,让自己多了一个渠道,可以去彰显自己的不同,然从始至终,都只是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想要获得始皇的认可,又害怕为父皇厌恶,因而始终都摆脱不了始皇的影响。   甚至这股影响还越来越深。   扶苏苦笑一声,声音有些低沉,道:“多谢先生开导,扶苏受教了。”   嵇恒看着扶苏,摇了摇头,道:“这其实不全是你的错,始皇的影响力过于巨大,想摆脱始皇的影响又谈何容易?所以你们才需用心去走大秦的开国路,那是跟始皇截然不同的理念。”   “秦国六百年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道路。”   “对你们当受益无穷。”   “无论是主少国疑,还是外戚宦官专政,亦或者各项改革,这都是可以吸取教训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重走大秦的开国路,两者兼具,若能借此提炼出自己的政道,无论今后面对什么,也不会惊慌失措。”   “也不会轻易为奸人蛊惑,为权臣夺去权柄。”   “向阳而生,向下扎根!”   “将自己的根扎在大秦六百年历史。”   扶苏深吸口气。   他眼下心跳的厉害,嵇恒的这番话,让他受益良多。   他恭敬的执师礼,道:“扶苏受教了,扶苏今后定谨记先生之言。”   “向阳而生,向下扎根!”   “这段时间,扶苏的确懈怠了,有先生在场,遇事可直接问先生,因而少了自己的思考,秦亭,西陲,汧邑,再到平阳,几乎都是先生在独自思考,我跟其他弟弟基本都默不作声。”   “的确失了此行的真义。”   “多谢先生。”   嵇恒微微颔首。   他缓缓道:“天下很多道理是相通的。”   “历史上发生的事,今后或许还会重演,你们当对当时历代君主的决策进行思考,去思索当时为何会这么做,继而初步构造出自己的想法,以及自己对此会作何选择,继而锤炼出自己的意识。”   “大秦真正的史书从秦文公开始。”   “也是从秦文公开始,大秦才设史官以纪事。”   “前面的旧都,相关史料几乎靠口口相传,因而你们不用太在意,但从平阳开始,秦国相关的史料便变得充足,你们需借此多加打磨,当你们形成了自己的思考习惯后,就不会再如过去那般看事不明,意气用事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能说的也就这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一起都靠你们自身了。”   扶苏恭敬的作揖。   嵇恒似想起了什么,又补了几句。   他说道:“等你们回到咸阳时,当各自书一份感想,上呈给始皇。”   “这也是你们此行的大考。”   扶苏一愣。   随即也猜到了嵇恒的用意,感激道:“先生有心了,扶苏定谨记。”   嵇恒点点头,道:“你们此行,除了体会大秦历代先王先君的艰难道路,还要深入地方,了解地方疾苦。”   “把根扎在土地,并非是句虚言,当实实在在去做。”   “大秦现在的环境,跟过去的秦国,已有极大改变,若一味照搬,只会自食其果,因而当结合实际情况,进行全盘思索考虑,若能更进一步的思考,那更是再好不过。”   扶苏点点头。   对此倒是深以为然。 第123章 智者不入棋局!   看着扶苏沉思的模样,嵇恒心神却很平静。   以他的才智,完全可以将扶苏,培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跟着扶苏等人了解了不少秦国开国史。   越是深入了解,越觉得相比培养一个合适的君主,解放一定的思想无疑更为重要。   一切社会制度都是根植于生产力之上的。   什么生产力的土壤,就会孕育出什么样的制度之花。   秦国历史上面对了数次历史的拷问。   从最开始的半游牧半农耕时的官爵一体,王室近亲位高权重,再慢慢移权到草根庶民身居高位,其实都是根植于生产力的变化,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秦人夺回被西戎占据的周岐之地,掌握了先进的冶铁技术。   除此之外。   还有井田制的废除及爰田制的确立。   大秦历来强盛的根基,都来源于生产力的提高。   脱离了生产力的改革,都只会变成镜中花、水中月,终究也都会沦为笑柄。   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当有自己的想法。   他自身记忆混杂,甚至想法很是朝前,但脱离了时代,这些想法未必是好事,只会成为负担,强行施行,只会适得其反,甚至会酿成更大的祸事,因而启发扶苏独立思考的能力,相较于让扶苏成为‘傀儡’,无疑更好。   因为扶苏是当代的人。   他能权衡一些事能做不能做。   而自己要做的能做的,只是引导,以及等到秦国安定后,用于引领社会进步,除此之外,也不当让自己深陷太多,不然一旦入了局,就很容易会重蹈过去的覆辙,一步步的迷失自己。   再则。   他只是一个‘智者’。   真正的决策者是始皇及后续的皇帝。   若最终不能得到认可,那便也可以说明,有些事是行不通的。   只能另择其法。   唯一正确的做法,是让当代人理解自己的想法,继而让他们去尝试做一些大的跃进,自己再从中加以调和,如此才能保持天下始终朝着正确的方向行进。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唯有发挥团队的力量,让其他人参与其他,才能实现这个雄心。   想到这。   嵇恒心神越发安宁。   他看向扶苏,缓缓道:“地方的隐患很多,仅从田制上来讲,大秦六百年就有了三次大的变革,从最初的井田制,到风靡天下的爰田制,再到商鞅变法后的公有制,而在始皇颁发‘使黔首自实田’后,关东土地兼并之风,也蔓延到了关中。”   “除了土地,还有手工业技术的革新,关中老秦人的人口流失等等。”   “这些都是你需上心的。”   “不过对于这些隐忧,有所了解即可,眼下大秦顾不到那么多,但这些东西不能视而不见,必须要留心,等到日后朝廷有余力时,再集中起来解决。”   “你们兄弟在走大秦开国路时,也当跟地方实际相结合,继而思考变局下的出路。”   “穷则思变。”   “这同样也是你们的炼心之旅。”   扶苏微微颔首。   心中将嵇恒所说暗暗记下。   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发问,只是默默在心头思索着,而后拱手道:“扶苏记下了。”   “嵇先生此次的教诲,实在令扶苏感触良多。”   “扶苏感恩。”   嵇恒并没有理会扶苏的答谢,平静道:“你用不着谢我,若非我出去了一趟,恐也难以察觉,自己早已动了尘心,但这种深度参与的情况,我并不该参与其中。”   “我乃燕国贵族。”   “知晓更多的是燕地的情况。”   “对秦地之事指手画脚,这是会出大问题的。”   “我没有资格对秦地做太多深入了解,也没有办法掌握太多信息,因而让我自己去摸索秦地,最终只会沿袭着过往的经验,不会真的结合秦地的实情,因而我的建议只能做参考,而不能作为决断。”   “你乃大秦公子。”   “生来就在关中的土地上。”   “因而对大秦现有的国情了解更为深刻,因而由你们通过洞悉大秦现有国情,再佐以我的判断谋事,如此才能不至于出现大的纰漏,不然恐会致使水土不服。”   嵇恒对此看的很透彻。   后世一位伟人曾说过,不能照搬照抄其他模式,过于侧重其他人的经验,只会导致自身水土不服,唯有走适合本国国情的道路,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嵇恒的确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但他不能参与。   因为他的脑海中,除了秦,还残余其他九世的经验,以及自己原本的记忆,这么多朝代的经验累加,让他很难做到以大秦国情为本,尤其大秦还是第一个大一统王朝,后续的经验很容易出现误导,一旦出现大规模误导,只会酿成更大的祸端。   这非他想见到的。   他做不到坚持当代的大秦国情。   但扶苏能。   扶苏就是当代人。   他的一举一动都符合大秦国情。   扶苏微微侧目。   他却是有些不解,嵇恒很早就在咸阳生活,对燕地知之甚少才对。   不过嵇恒显然不愿再出去,他自也不会再勉强。   而且嵇恒说的很对。   若嵇恒继续跟着,他们难免还是会下意识听嵇恒的想法,这样跟之前又有何区别呢?   扶苏拱手道:“扶苏受教。”   嵇恒挥了挥手,示意扶苏可离去了。   临末。   他看着扶苏空空而来,蹙眉道:“下次再来的时候,记得把这次的酒补上,这段时间因始皇一句话,让我有些心性失衡,但规矩就是规矩,不能作废。”   闻言。   扶苏面露一抹尴尬。   他在听到齐地张耳叛乱时,一时有些心乱,因而也是坏了规矩。   他拱手道:“下次一定。”   “扶苏告退。”   说完。   扶苏缓缓离开了。   走出嵇恒的庭院,扶苏却感觉浑身轻松,仿佛压在身上的一块石头,悄然间被卸下了,让他心神十分舒畅。   他知道是什么原因。   正如嵇恒所说,自己受到嵇恒影响不小,又向来缺乏自己的主见,还总是被各种指点,无形间,对嵇恒也生出了几分敬畏。   两人眼下已近乎为师生状态。   经过嵇恒的点醒,他已稍微摆正了心态,加上临走时,嵇恒让自己带酒,无形间让自己的压力又少了几分。   因为两人是交易。   交易之下,又哪有那么多情绪?   不过,他对嵇恒还是很感激的,若是嵇恒不主动点醒,他恐还会继续浑浑噩噩,始终不清楚自己真正的问题。   所谓的识事之明、洞察之力,归根结底,还是出于有自己的判断。   一味的依赖他人,只会落得盲从。   而他之前就是这般,稍微一遇事,便会急切的寻人求问,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听到别人鞭辟入里的讲解,也会瞬间明白过来,认为自己洞悉了真相。   实则只是鸠占鹊巢罢了。   根本就没那能力。   因而才在朝中闹了不少笑话。   没有独立思考能力,要么偏信一方,一意孤行我行我素,要么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始终都没有正确的认知。   正确的认知能力,当是对一些话很愤怒,但平静下来,却觉得不无道理。   甚至主动去做出改变。   除此之外。   嵇恒的豁达开明,也让扶苏很是敬佩。   若换做其他人,谁会去把道理掰碎了,语重心长的告诉自己?   只怕都巴不得自己缺少主见。   好为己谋私。   想到这。   扶苏肃然站立,朝嵇恒的屋舍恭敬的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心平气和的离开了,脚步相比以往踏实稳坐了很多。   每一步都迈得十分扎实。   屋内。   嵇恒取出一块白布,放在案几上,拿出一块竹尺,在上面一横一竖的画着,在花了一盏茶的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一副棋盘。   嵇恒上下打量起自己画的棋盘,满意的点了点头,而后将这张白布挂在院里的桑树上,任由白布在树上随风摇摆。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我嵇恒没那么大本事。”   “我跟自己斗。”   “这场天下的大棋局,我不能再亲身踏入了。”   “一旦入了局,可就不由人了。”   嵇恒坐到了躺椅上。   他回来这半月,一直有些心神难安,只是一直没有想清楚缘由,在扶苏到来的那一刻,他陡然想清楚了。   自己入局了!   一旦入了局,见到天下如此多的黑恶,很容易就失去定心,会想着去做出改变,而一旦生出了急躁之心,就会越陷越深。   他唯有作为一个旁观者,才能始终冷静的对待一切事。   不然只会越来越看不清。   好在。   他及时醒悟过来。   他是绝对不能入局的,一旦入了局,就会产生利益纠葛,无论大与小,终究是有了,而自己前段时间对缭可等人说的话,便是明证,他九世经验过于丰富了。   有时无意间就结下了恩情。   若任由这种恩情滋长,早晚有一天会影响到自己,到时自己也会失去平常心跟定力,长此以往,自己这一世跟其余九世就没了任何区别。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种情况很危险。   哗啦。   围棋布在风中猎猎作响。   嵇恒平静的望着,他要用棋布告诫自己。   自己不能成为棋子!   嵇恒起身,将屋中的竹简抱到案上,让屋外的侍从进来,将这些竹简送归御史府,眼下这些竹简已修订完成,自己也不会再随扶苏前去,因而一切也当结束。   就在嵇恒想重新躺会躺椅时,似想起了什么,又提笔落下了几字,然后将白布黑字用一竹竿撑着,挂在了自己门上。   寒风冷冽。   将白布上面的字吹得歪歪扭扭。   但还是能看出写的什么。   无酒勿扰!   做完这一切,嵇恒如过去般,慵懒的躺回了躺椅,手掌拍着大腿,吟唱着:“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治后,几番啸傲。”   “……”   “千秋事大,也费商量。”   “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   “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   ……   三日后。   扶苏等公子再次出发。   依旧是那头牛车,不过少了嵇恒,还多了几名公子,一行人穿着小吏皂衣,伴着牛儿沉重的喘息声,一步一步的驶向了雍城。   在这几天内。   齐地叛乱之时,已传至全城。   始皇的征发诏书也早已下发,北原军队的将领涉间率军万人,去齐地渤海郡平叛。   听到涉间之名时,嵇恒微微有些分神。   他听说过涉间。   此人忠直不阿,在巨鹿之战后,虽带兵杀出了重围,但听闻将士被困,最终又杀了回去,在知大势已去后,选择了焚身自灭,以身殉国。   涉间的所为,他同样做过。   因而听到涉间被委以重任,也不禁有些恍惚。   同时。   他还听到了一个消息。   王离被始皇恩赏为了武城侯。   王离的武城侯,跟其大父王翦的武成侯,只有一字之差。   不过对于王离,嵇恒没太多想法。   此人忠臣有余,才能不足。   放在太平之时,才能尚且足够,一旦遇到乱世,王离就难堪大任,非是王离没有才能,而是相对其大父、其父而言,实在有些平庸,加之因为出身显赫,骨子里有股傲气,盛气凌人之下,往往志得意满,不太会把其他将领放在眼里。   最终也害人害己。   历史上王离就因跟章邯有矛盾,最终为章邯之弟章平坑害,继而导致兵败巨鹿之战,而这一切的根由,就在王离放不下自身架子。   不愿为章邯驱使。   王氏的显赫,养成了王离的心高气傲,最终害了王离自身,也将大秦坑入了深渊。   不过嵇恒知道始皇为何要这么做。   平衡!   随着王贲病逝,军中蒙氏威望最高,蒙恬手握三十万大军,镇守北方,军政几乎一把抓,任谁面对这种局面,都会有所提防,其他将领,功勋比不过蒙恬,唯一能跟蒙氏较量的是王氏。   王氏跟蒙氏都世代相秦。   王离跟蒙恬也算是同一代的将领。   不过王离军功太少,直接扶正,对蒙恬构不成太多威胁,所以始皇特意给王离赏赐高爵,为的就是压过蒙恬,蒙恬虽为大秦上将军,但爵位是低于王离的,等王离回到军中,按军功爵制,王离是不用给蒙恬行礼的。   再则。   王氏在军中很有影响力。   王离另类继承了王翦的侯爵,同时也会继承了王氏在军中的遗产,只要王离去军中,过去跟王氏亲近的将领,也会继续去亲近王离,这无形间也达到了削弱蒙恬对大军的控制。   加之王离有些傲气。   王蒙两家都世代相秦,王离跟蒙恬又是同一代人,王离心中定是有些不服。   继而让军队势力分化为了两支。   避免了一家独大。   对于始皇的决策,嵇恒并不认为有错。   任何一位君主,都容不得军政大权交于一人之手,这对君主的威胁太大了,这种露骨的威胁,嵇恒第八世为桓温时是深有体会,那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皇帝也不过尔尔。   不过嵇恒认为始皇做的不够。   始皇只看到了蒙氏一家时代相秦,以及蒙恬在军中威望很高,却是没有看到,南疆的五十万大军。   固然蒙恬因有监督长城修建的职权,近乎独揽北疆的军政大权,但赵佗在南方一样,随着任嚣身亡,赵佗也近乎独揽了南海的军政大军,只是南方环境艰苦,加上通信不便,赵佗又向来低调,不为朝堂察觉,因而并没引起始皇重视。   最终也让秦朝自食了恶果。   对于朝堂近日的所为,嵇恒只是一笑了之。   并没有太上心。   他已恢复到之前的状态。   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十月已进入尾声。   天气越发清冷,嵇恒早早就回了屋中,只有桑树下的棋布,还在风中猎猎作响。   似在提醒着什么。 第124章 升官我来,送死你去!   十一月中旬。   扶苏等公子依旧还在路上。   不少地方已开始飘起了小雪,咸阳城也日渐沉寂下来。   咸阳宫。   殿内早已燃起了炉火。   嬴政身穿一袭黑色裘衣,身材略显臃肿。   他身后摆着几个青铜灯架,将身前的大案照的通亮。   面前的大案上,依旧堆满了奏疏,漆案上推开着一份竹简,嬴政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很稳当,点墨之间就已成字。   赵高入内,长拜及地,说道:“陛下,夏老太医求见。”   嬴政眼睛也不抬,冷声道:“让他进来吧。”   夏无且进到殿内,背脊已越发佝偻,不过精气神不错,他站在离始皇百步外,作揖道:“臣夏无且参见陛下,陛下安康。”   “药方测的如何了?”嬴政仍未抬头。   夏无且颇为振奋道:“回陛下,经过两月的检查,那三副完整的药方并无问题,对人体脏腑改善大有裨益。”   “臣为陛下贺。”   “药方效果不错?”嬴政总算停下了笔,沉思了片刻,复又道:“以何种方式进行的检测?”   夏无且道:“回陛下。”   “臣最初煎好药后,先寻的牲畜作为检测,而后又从骊山寻了些积劳过度的刑徒进行检测,除此之外,还在咸阳城中张贴告示,寻了几名身体积劳的黔首作为测验,效果都出奇的好。”   “只是臣依旧有所担心,后询问了御史大夫后,从死刑犯中选了几人作为测验。”   “结果都是出奇的一致。”   “这三副药方都有用,对改善脏腑效用极佳。”   “正是在经过再三检查,确定药方效果斐然后,臣这才敢前来禀告陛下。”   “臣为陛下贺喜。”   嬴政轻笑一声,心情颇为愉悦,笑道:“老太医有心了。”   夏无且不敢居功,沉声道:“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若非陛下恩赐,臣也难以见到此等药方,不过这两月来,第四副药方的修复,却是效果甚微,臣短时恐难以修复完全。”   “请陛下见谅。”   嬴政点点头,缓缓道:“药方之事,易缓不易急,既是一副残方,慢慢补齐就是,朕许你任意使用国中药材。”   闻言。   夏无且一喜,连忙道:“多谢陛下。”   “臣夏无且感恩。”   嬴政轻叹道:“既然药方已检测无误,这段时间劳烦老太医,按方给朕抓几副吧。”   “朕这身子已越来越疲乏了。”   夏无且怅然一叹,拱手道:“诺。”   嬴政看着已越发年迈的夏无且,开口道:“老太医,你也要多加保重身体,朕用得到你的地方还有很多。”   夏无且苦笑道:“臣此生能为陛下看重,已是人生之大幸,实不敢再贪图更多,老臣而今唯一的愿望,就是在有生之年将第四副药方补齐,若能补齐这麻沸药方,也算不枉此生了。”   “可惜未曾跟这药方的主人一见。”   “若……”   话正说着,夏无且似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不安道:“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嬴政摇摇头,不在意道:“无心之言,朕又岂会怪罪。”   “下去吧。”   “多谢陛下宽谅。”夏无且面色肃然,恭敬的作揖道:“臣告退。”   说完。   夏无且步伐轻慢的朝殿外走去。   临走出大殿,嬴政的声音再度传了出来。   声音有些清冷。   “老太医,若有时间,将徐福炼制的药石,也这般细测一下吧。”   “朕过去或许是有些偏信了。”   夏无且脚步一顿,转过身,朝大殿作揖道:“臣遵令。”   一旁。   赵高目光微动。   他已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夏无且检测的药方实际治疗效果更好,对人体也几乎没有多少损伤,而徐福炼制的药石,固然能提振精神,但同样也会摧毁身体,而今有了更合适更适宜的药方,陛下对徐福炼制的药石已没了兴趣。   徐福也没太大用处了。   一念至此。   赵高神色有些阴翳。   当年是他将徐福引荐到宫中的。   若是徐福炼制的药石,经过测验对人体有害,恐陛下不会放过徐福,若是清查下来,自己恐也难逃其咎。   赵高低垂着头,目光一阵闪烁。   他才出狱不久,若因此又为陛下所恶,再想获得陛下信任,可就难之又难了。   近臣宦官是不能失去始皇信任的。   一旦失去。   那就意味着一无所有。   自己眼下拥有的一切,也都会为他人抢走。   这是赵高绝不能接受的。   赵高微微偏头,侧目看了看大殿,又看了看殿外,心中已有了想法。   ……   夏无且测试方士炼制药石之事,并没有被有意遮掩,很快就落到了徐福耳中。   暮色时分。   徐福独自在四周走动。   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信步间,已去到了博士学宫的旧址,望着血红的残阳,踩着飘零在地的稀疏落叶,徐福踽踽徘徊在空如幽谷的论学堂湖畔,心中的不安情绪却越来越浓。   数月前对诸博士的遭遇,他还嗤之以鼻,而今此事要重演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   也不由得心生悲凉。   他沿着湖畔慢慢的走着,眉头紧皱,在思考着对策。   上次方士出事,虽跟他并无多少关系,但长公子突然的兴师问罪,却让他不由心弦高悬,这股担忧一直都没有消散下去,直到长公子后面并未再纠缠,他悬着的心也缓缓落下。   正因为此。   他这两月无比的沉寂。   几乎不与外界接触,也鲜少去面见始皇。   就是为避免引人注意。   最终依旧徒劳。   他心中其实颇为懊恼,甚至有些懊悔。   当初自己就不该对始皇说冬季潮平时出海,不然根本不用多等两月,等朝廷将相关物资准备齐全,自己就可以出海了,眼下一句‘潮平之时’却是将自己给坑的不轻。   徐福目光冷冽的扫向四周。   并无任何人影。   他的面色依旧娴静,未表露丝毫愁意。   徐福目光微阖,在脑海细想着一切,始皇的冷淡并未没有来由,若真论起来,实则并非是从长公子开始,而是在那场坑杀之后,也是从那时起,始皇对自己炼制的药石就少了几分上心,也不再时刻询问出海进度。   结合这次宫中传出的信息,只怕是夏无且找到了调养身体的药方。   不然断不至于此。   想到这。   徐福的目光更显冷漠。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他很肯定自己炼制的药石没有问题,的确可以食用,也实实在在有效果,但掺杂了不少铅精炼制出的药石,却也的确不能过多食用,一旦食用过量,就会导致身体越发恶化。   短时测不出问题。   但时间一长,可就未必了。   他必须有所作为了。   至少要摸清楚始皇当下的意图。   徐福正了正头顶的竹冠,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古井不波,让人看不出底细,他舒展双臂,让身上的红袍尽数舒缓开,信步朝咸阳宫走去。   夜风清凉。   嬴政却觉脏腑有力。   因而展开了一卷又一卷文书。   徐福去到殿外。   他舒展双臂朝赵高一礼,清冷道:“还请赵中车府令代为传话,山野之民徐福求见陛下。”   赵高板着脸并未说话。   徐福正色道:“今日之事,事关出海成败,上吏若不禀报,贻误了出海之事,上吏恐担当不起。”   赵高揶揄道:“徐福,这些话不用给我讲。”   “陛下有明令,不会见你的。”   “若非是陛下有令,我区区宦官,又岂敢阻拦?”   “你还是尽早回去吧。”   “过去的确是我将你引荐给陛下,但我当时只是想替你为陛下治病,眼下陛下寻得了良方,已无须再服用药石,你对陛下已无用处,日后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后路吧。”   闻言。   徐福沉静的看着赵高。   赵高微微一笑,就这般跟着对视。   沉默稍许。   徐福微微拱手,道:“既陛下不见,我徐福又岂敢再扰。”   “就此告退。”   说完。   徐福翩然离去。   只是脚步比来时快了一些。   望着徐福离去的身影,原本一脸笑容的赵高,神色陡然阴沉下来,阴鹫道:“徐福……”   “有些事别怪我。”   “我赵高只是一身贱宦官,又岂敢背始皇之意?”   “不过你的确该考虑一下后路了。”   “陛下已对你不喜。”   低语几声,赵高继续站立殿外。   殿外不远。   在四周无人处,徐福的目光陡然阴沉下来,他自是听明白了赵高的话。   始皇已用不到他炼制的药石了。   而他之前提出的出海,恐也会因此被搁置。   若是查到药石有问题,自己只怕还要出事,事情已超出他的控制。   徐福一时也有些心慌。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高大的宫殿群,眼中浮现一抹冷色,衣衫随风飘动,淡淡道:“眼下情况已非我能控制,始皇有了替代的药方,至少是有些效果,不然不会将我炼制的药石弃置。”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但一旦信了,又岂能轻易回头?”   “当年一句‘亡秦者胡’,就惹得始皇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   “听闻‘真人密居密行而长生不死’,就在宫中大兴复道、甬道,甚至将所有的宫室车道都遮绝连接起来。”   “始皇是人。”   “手掌天下权,因而更怕死。”   “夏无且送上的药方固然能解一时,但并不能延续太久,最终始皇还是会回到寻仙问道上,只是这咸阳我却不能继续待了,始皇性情反复,早晚有一日会归罪于我头上。”   “是时候离去了。”   “只是……”   徐福看着咸阳宫,眼中浮现一抹不甘。   若是自己这次的计划得逞,大可直接乘海离去,根本不用费其他心思。   眼下也只能作罢了。   只是当如何离去,却也需从长计议。   是夜。   天已大黑。   赵高去到了宫外。   前段时间,随着赵高入狱,阎乐也被废了官职,眼下正闲置在家。   听闻外舅(岳丈)来了,阎乐不敢怠慢,连忙从榻上爬起,衣衫都没有理好,就径直去到了大堂。   还未走近,阎乐就兴奋道:“外舅。”   赵高看了阎乐一眼,沉声道:“我这次待不了太久,这次过来是吩咐你一件事。”   “外舅请说。”阎乐道。   赵高目光微沉,冷冷道:“去找些人,将徐福盯着,一旦徐福想跑,立即去告官。”   闻言。   阎乐却是一愣,问道:“外舅,这是为何?”   他可是记得分明。   当年是赵高将徐福引荐到宫中的。   眼下怎么要对徐福下手?   赵高目光一冷,不悦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当年始皇身体抱恙,寻常医药无法救治,我是为了陛下着想,才冒死从外面寻得方士,而且徐福非比常人,他是大秦曾经的国相许诜的后人,跟大秦有着不小的关系。”   “所以我才会将其引荐到宫中。”   “眼下他没有价值了!”   “朝廷已开始重新审查徐福炼制的药石,不管最终有没有问题,徐福此人都不会为陛下所用了,就算陛下想用,也会生出几分不安,因而当陛下舍弃徐福炼制的药石时,徐福的命运就已注定。”   “一家哭总是好过一路哭。”   “徐福入宫已近九年,跟朝廷不少官员都有联系,又因是我举荐上去的,因而我亲近的官员,大多跟徐福有所走动,若是徐福出事,我恐也脱不了干系,朝中盯着我的人很多,我已被人抓住一次,不能再犯错了。”   “这一次是陛下念旧情,下一次可无人救我了。”   “你明白吗?”   赵高目光阴冷的看着阎乐。   阎乐心神一凛,连忙道:“外舅放心,我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绝不让徐福从咸阳溜走。”   赵高微微额首。   阎乐做事,他还是放心的。   阎乐点头应下,随即不禁眉头一皱,不解道:“外舅,既然徐福要逃,为何不让徐福逃走呢?”   “徐福若是逃走,岂非皆大欢喜?”   赵高冷哼一声,不屑道:“你认为在咸阳徐福是被抓容易,还是逃出去容易?”   阎乐迟疑了一下,不确定道:“被抓?”   “一定是被抓。”赵高道:“若是徐福在朝廷下令前逃走,或许还能逃出去,但眼下朝廷已注意到,徐福再想逃走就没那么容易了,甚至只要徐福有出逃的迹象,朝廷就会立即派人抓回。”   “他逃不掉的!”   “有的事是撇不清干系的。”   “我只需在徐福出逃时,将此事禀告给陛下。”   “我就不会因此受太多牵连。”   阎乐若有所思。   赵高看着阎乐,开口道:“你那咸阳令短时是恢复不了的,我虽官复原职,但陛下对我还有些生分,不过凭我对陛下的了解,用不了多久,我就能重获陛下信任,到时会想办法让你恢复官职的。”   “你毕竟是我女婿。”   “其他人可以不管,但你,我不能不管。”   闻言。   阎乐面露喜色,连忙道:“多谢外舅。”   “有外舅这话,我就放心了。”   赵高冷笑一声,脸色阴翳道:“我出宫的时间不短了,就先离开了,你自己在外盯紧点,若是徐福成功逃出去还好,若是徐福没逃出去,你还不知情,到时就别怪我这外舅翻脸不认人了。”   阎乐脸色微变,连忙保证道:“外舅尽管放心,这次我亲自看着,绝不会让徐福逃出去。”   赵高微微额首,快步离开了。   目送赵高离开,阎乐咧嘴一笑,道:“外舅果然非比常人,入狱大半月,不仅没受什么影响,还能继续得始皇信任,我若有外舅一半才能,又岂会被人从咸阳令的位置上揪下来?”   “不过徐福,呵呵。”   “这次是外舅不容你,我阎乐又岂敢放过你?”   “一家人哭总比一路人哭要好吧?”   “升官我来,送死你去!”   阎乐冷笑一声,也是感觉身子有些凉,前面出来的匆忙,衣衫都没有整好,也是跺了跺脚,快步回了自己卧室。   夜已深。 第125章 落水沉船!   在阎乐紧盯徐福动向时,城东的一家酒舍内,却是陡然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大商贾齐聚。   只是众人的兴致都不高,即便开口也显得很沉闷,仿佛有着莫大的憋屈跟愤懑。   冯栋坐在主座,望着下面众人,暗暗点了点头。   他自是清楚是什么情况。   距离施行‘官山海’已有一定时日。   他们各家上一月的利润,基本都已清点出来,只是算过账后,所有人都有些接受不了,即便他们早就清楚这个结果,但在看到那缩水近七八成的账目后,依旧感到无比的心痛。   那可是钱!   他们的钱。   以往虽然被收高税,但他们掌有盐池、矿山,暗中可以行私贩,或者将盐价、铁器的价格提高,亦或者弄些劣质的商品,让人只能不断的出钱购买,用以维持日常生活生产,然如今,这些法子都行不通了。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本本分分经商。   但本分经商的利润太微薄了。   微薄到难以接受。   过去一月的利润,跟现在一月的利润,落差实在太大了。   大到他们实在接受不了。   随着舞伶跳完一支舞,冯栋挥了挥手,让这些歌姬舞伶退下,又让人送上几壶酒。   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冯栋看了一眼冯振,冯振当即会意,朝四周作揖后,迈步离开了屋内,站在门口望风。   这时。   冯栋才轻咳一声,开口道:“诸位应该都清点完上月的账目了。”   “辛苦忙碌一月,获利多少,诸位多少都有数了。”   “就我冯氏而言,利润缩水七成。”   “若是刨除家族日常开销,上月利润只够满足家族日常用度。”   “这利润缩水实在令人心惊。”   “我冯氏如此,诸位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吧?”   程郑等人对视一眼,却都没有吭声,只是脸上都表明了态度。   他们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   见状。   冯栋轻笑一声,揶揄道:“看各位的脸色,想必跟我差不多。”   “我冯栋痴长诸位几岁,所以才斗胆请诸位列席,为的就是商议如何改变当前的劣势。”   “我等是商人,赚的就是钱。”   “眼下朝廷把持盐铁,又限制价格,甚至还推出了官营,跟我们竞争,让我们损失太多钱财了,我等都是大门大户,族里日常用度很高,若一直维持现状,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坐吃山空了。”   “我想诸位也清楚此事。”   程郑蹙眉道:“冯栋,你究竟想说什么?”   冯栋抚了抚须,并不急着道明想法,只是道:“诸位或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遭此劫难,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此人称为钟先生。”   “不过具体名讳,我并未查明。”   “这段时间,我没少派人去调查,甚至还联系过官府,但城中姓氏为钟的,无一人与之对上。”   “此人当时还带着面具,我并不敢确定此人是否在说谎,亦或者是有意隐瞒,但无论如此,我们遭此一劫,定跟此人脱不开干系。”   “诸位日后可多加留心。”   冯栋提醒了一句。   闻言。   程郑等人眉头一皱。   他们在脑海回想了一下,实在忆不起跟钟氏相关的记忆,但也暗暗将这个信息记下了。   商贾最重要的就是对信息要有敏锐性。   冯栋目光平静的扫过场内众人,继续道:“关于这‘钟先生’我打探到的信息也有限,因而就不多谈了,前段时间,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就有齐地叛乱,诸位恐也有所耳闻吧。”   程郑等人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们却是满心疑惑,冯栋提这事干嘛?   齐地叛乱跟他们何关?   而且他们可不认为,齐地叛乱能成事。   眼下始皇尚在,秦军战力未减,区区一地叛乱,又能如何?   但他们隐隐猜到了冯栋的想法。   齐地商业发达,‘官山海’之下,齐地的商贾、贵族、豪强恐是接受不了,因而爆发了这次的动乱,但齐地叛乱是齐地的,他们眼下可是身处关中,在大秦的眼皮子底下,谁敢闹事?   他们还没嫌自己命长。   只是他们也在心中暗暗思索着,冯栋究竟想说什么。   冯栋依旧没有将自己的想法道出,只是道:“这段时间,秦廷赦免了一些本为刑徒的商贾,让他们接手了部分盐铁经营,而今这些人已彻底沦为秦廷爪牙,对我们是时刻盯防,诸位恐对此也很是不满。”   “我等过去是享誉天下的巨富。”   “虽比不上封倮誉清,但在关中也算家喻户晓。”   “秦廷仅仅给了我等一些空洞的赏赐,就将我等的立足根本给夺去了,我冯栋虽已年迈,却也忍不得骂一声,秦廷欺人太甚。”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秦廷这分明是想断我等所有人的财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等身处咸阳,自不能如齐地那般,没那个实力,更没那个必要。”   “我等所图不过钱财。”   “眼下秦廷欺人太甚,我等当奋力反抗,维护我等本来利益。”   “诸位以为何?”   冯栋目光微阖,冷冷的扫向四周。   四下静谧。   无一人主动吭声。   他们的确对秦廷所为不满。   但更清楚自己的实力,跟秦廷对抗,他们没那个实力。   只是冯栋说的也没错。   秦廷有些欺人太甚了,轻飘飘的给出一些恩赏,就夺走他们大半利润,这根本没给他们活路。   众人目光微动。   却也不敢接这话茬。   安静良久。   程郑问道:“冯兄,你意欲何为?”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冯栋淡淡一笑,原本浑浊的双眼,突然变得明锐起来,掷地有声道:“落水沉船!”   话音刚落,四周当即有人站起来反对。   “不可能。”   “冯栋你是疯了吗?”   “秦廷是不管运送的,运送货物的船只是我们自家的,让我们自毁船只,你这是什么狗屁主意?!”   “我不可能答应。”   冯栋看了曹邴生一眼,淡淡道:“曹邴兄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   “沉的的确是我等自家船只。”   “但船中运送了多少货物,可就只有我等知晓了。”   “若这是一艘空船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曹邴生猛的抬起头。   他心中已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朝廷是不管运输的。”冯栋虽见苍老,此刻却精神矍铄,他面对下方沉沉案几,冷笑道:“过去关中盐铁,由我们十来家控制,眼下在秦廷的插手下,有部分已不为我们控制,秦廷强势,假以时日,势必会不断侵占我们的份额,继续维持现状,我等只会被不断蚕食。”   “因而……”   冯栋眼中闪过一抹寒芒,厉声道:“我们必须将其他几家赶出去。”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更重要的是挣钱。”   “而今我们辛辛苦苦经商,大部分钱财为官府掠夺,这种情况我不知你们作何想,我冯氏是接受不了的。”   “朝廷可以拿大头,但不能让我们喝潲水。”   “眼下正值冬季,地方黔首购买盐铁的人不多,大多都会省吃俭用,我等可借机将部分盐铁偷藏起来,等到开春后,地方春耕开始,那些黔首急用到盐铁时,我等再将‘船只沉没’,继而抬高盐铁价格。”   “另一方面那落水的‘盐铁’,可继续以高价偷偷贩售。”   “集市上少了我们提供的大量盐铁,仅凭其他几家,根本就满足不了需求。”   “但春耕不能歇,更不能误了农时。”   “他们只能高价买!”   “一来一回,船只的造价就回来了,不用交官府泰半之税,我等还会盈余不少。”   “眼下距开春还有三月时间,我们足以囤积不少盐铁,等春耕开始,再私下拿去贩卖,足以贩售一两月之久,而为朝廷爪牙的几家,却只能继续维持高价,时间一长,根本经营不下去的。”   “他们本就赚取不到多少钱财,又没多少存余。”   “他们拿什么跟我们耗?”   闻言。   众人心头微动。   但并不敢轻易的苟同。   程郑道:“冯兄,你怕是忘了,朝廷在严厉打击走私。”   “我等囤积三月的盐铁,那数量可是海量,想悄无声息的贩卖出去,根本就做不到。”   冯栋淡淡一笑,从容回道:“我自是清楚。”   “所以我们的盐铁不能卖在关中,而是卖给关东,朝廷管得了关中,但管不了关东,关东的官吏可不会严查走私,就算真被查到了,顶多给这些官吏一笔钱财,但相对交的泰半之税,总归还是赚的。”   “更主要的是关中会缺盐铁。”   “关中盐铁一缺,那就是朝廷有求于我们了。”   “毕竟盐铁的份额在我们手中。”   “我们自然也就可以跟官府讨价还价了。”   “若是官府强行将我等份额夺走呢?”曹邴生问道。   冯栋微微额首,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其余几家愿意提供船只,盐铁也是没办法立即产出的,我等占据了关中盐铁的九成多,这个份额不是短时能补齐的。”   “若是朝廷强行夺占我等份额,我们大可将剩余的盐铁禁售。”   “加剧关中盐铁的缺乏。”   “除非官府真的强取豪夺,不然官府都不得不向我们低头,要么对我们让利,要么就只能坐视关中民不聊生。”   “若是官府执意强取豪夺,今日抢的是我等,明日未尝就不是其他商贾了。”   “秦廷一旦这么做了,对天下的影响太过恶劣,关东只会更甚,没有商贾运送货物,天下只会更加糜烂。”   “官府不敢这么做的。”   曹邴生微微额首,他继续道:“没有船只,我等如何将盐铁私运出去?”   “我们手中的盐铁可不是小数。”   冯栋冷声道:“大船不行,那就小船、渔船。”   “想运出去,还能没办法?”   四周一阵哄笑。   突然。   程郑突然道:“若是为朝廷发现了呢?”   四周笑声戛然而止。   冯栋目光一寒,冷冷一笑,道:“那就只能自扫门前雪了,不过整整数月时间,若连这点隐蔽都做不好,那也不要牵连别人了,不过想大规模沉船,我等的船只当一起行进,这样才能堵住官府之口。”   “我的想法已经说完了。”   “诸位意下如何?”   程郑等人眉头紧皱,并没有立即开口。   冯栋说的的确很诱人。   但风险也很大。   且不说沉船的代价很高,将大量盐铁运送出去,还要掩人耳目,以及最后的贩卖等等,这些都是需要精细布置的,稍微出现纰漏,就很容易引来朝廷怒火,到时可就不是损失一点半点了,而是全族。   盐尚且好说。   而铁不一样,从矿山运出来的是生铁,想要打造成农具,还需经过一番锻造,以及物勒工名。   但若是打造成成品,在运送到各地时出了事……   以及不急着将这些盐铁送出去,就留在自己手上,东西是实打实的,只要拖得时间够长,他们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去处理,他们有这个时间,更有这个心力去做到。   更重要的是。   现在距离春耕还有数月时间。   这段时间,够他们布置太多了,上到官府,下到地方,都有充足时间准备。   程郑等人目光闪烁。   在一阵权衡之后,对于钱财的贪婪,还是战胜了理智。   他们实在受不了秦廷的割肉。   沉默良久。   终于,程郑等人低声说了句:“冯兄考虑周到,秦廷的确欺人太甚。”   “我商贾也不是那么好欺的。”   随着众人陆续表态。   本有些压抑的大堂,瞬间爆发出阵阵大笑。   没多久。   大堂内就已在推杯助盏。   端的是和谐。 第126章 治国论之,当行杂……   仲冬末梢。   寒风刺骨,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天地间素装银裹。   在广袤无垠的田野间,哒哒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行不过十来人的群体,缓缓映入城门口的众人眼前,牛车前是几名身穿麻袍,头戴斗笠的皂衣小吏,牛车上走着六名青年,手中都各持一柄剑。   在大黑牛扑哧扑哧的鼻息间,一行人缓缓驶入了咸阳。   最终消失在素装银裹的城池中。   半个时辰后。   扶苏已回到了雍宫。   他的身上依旧穿着那套常服,上面沾满了灰尘,还布满了不少泥泞,扶苏对此是浑不在意,回到咸阳后,便直接去了书房,正坐在席上,面色显得很是沉闷。   开国路的后半程,他们走了整整一月。   一路下来,他见到了太多底层的黑恶,也见识到太多的恶斗计较。   正是因为了解了太多,他才越发感觉沉闷。   枯坐良久。   扶苏才长长叹息一声。   他从大案旁取出一份空白竹简,缓缓摊开,取出羊毫笔,沾上早已磨好的墨汁,回想起这一路下来的感受,最终他将下到地方的鸡毛琐事,上到到官府之间的推诿争权,一一抛于了脑海,认真回想起大秦历代先君先王的为政之道。   冥思片刻。   扶苏心神一定,在竹简上落笔。   “儿臣备采秦国六百余年之成败得失。”   “秦之立国时,奉行王道,以王道统合诸家治国学说,以义兵、宽政为两大轴心,其宗旨为亲民、护民,使国法平和,民众富庶,然等到孝公先祖时,贿赂公行,执法徇情,贵胄逃法,王侯私刑,民不敢入公堂诉讼,官不敢进侯门行法。”   “如此王道宽法,只能使贵胄独拥法外特权,民众饱受欺凌盘剥。”   “是时,山东六国,变法如潮。”   “秦之故地,民众汹汹,上下如同水火。”   “固孝公先祖任用商君治秦,其根本之点在于应时变法,而不再固守成法。”   “一言以蔽之,求变图存!”   “商君变法之后,王侯与庶民同法,国无法外之法,唯上下一体同法,所以不再有厚民、薄民之说。”   “据实而论,百余年来,商君法制之缺失日渐显露,其根本弊端在于刑治峻刻。”   “然今事法事功至上,究罪太严。”   “民有小过,动辄黥面劓(yi)鼻,赭衣苦役,严酷之余尤见羞辱。”   “譬如‘弃灰于道者,黥’,便是有失法德。”   “《易》云:坤厚载物,目下之秦法失之过严,可成一时之功,不能成万世之厚。”   “秦法整肃严明,惟有重刑缺失。”   “庶民对秦法,敬而畏之,对宽政缓刑,则亲而和之。”   “若以王道厚德统合,于小事行宽政缓刑罚,于重事行刑治,或可收复民心。”   “……”   “治国论之,当行杂家。”   “非法,非墨,非儒,非道,亦法,亦墨,亦儒,亦道!”   “王霸道杂之!!!”   扶苏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在将‘王霸道杂之’写完后,扶苏终于停下了笔,他仔细的看着自己这篇文,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若是放在数月前,他恐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对大秦政治了解这般深刻,还能写出这般鞭辟入里,深入实际的文。   他将竹简放于炉上烘烤了一会。   笔墨干涸。   泛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将竹简合上,看了看周身,让魏胜去准备一套干净衣裳,并没有去沐浴,直接在书房中更了衣,而后将竹简置于袖间,正了正头顶的远游冠,却感觉这份‘皇子冠’比寻常重了许多。   稍作整理,朝咸阳宫走去。   不多时。   扶苏到了殿外。   他朝赵高微微见礼,道:“敢问中车府令,陛下近段时间可好。”   “公子折煞臣了。”殿外候立的赵高面色微变,恭敬的侧身虚手,作揖道:“陛下近来安好,前几日,老太医为陛下送上了几副药方,经过几日调节,陛下身体相较过去已大有恢复。”   “公子稍等。”   “臣这就进去禀报。”   扶苏开口道:“不用了。”   “还请中车府令替我将这份竹简呈上。”   “我就不求见了。”   扶苏从袖间,将竹简取出。   赵高一愣。   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伸手接了过来,笑着道:“臣知道了。”   “公子可有什么话要臣传达的?”   扶苏犹豫了一下,道:“请陛下多注重身体,切莫过于操劳。”   “公子有心了,臣会转告陛下。”赵高道。   扶苏点点头。   他没有在殿外逗留直接离去了。   赵高目送着扶苏离去,眼中闪过一抹阴翳,而后脸上重新浮现笑容,小心翼翼的进到了殿内,躬身道:“陛下,长公子方才来了。”   “让他进来吧。”嬴政漠然道。   赵高道:“长公子这次并未求见,只是让臣转交一份奏疏,并让臣转告,让陛下多注意身体,莫要过于操劳。”   闻言。   嬴政神色稍显恍惚,淡淡的笑了笑,道:“将扶苏的竹简呈上来吧。”   “朕倒也看看,他这一路,有什么感想。”   “诺。”赵高弯声一应,将手中竹简呈了上去,而后缓缓退出了宫里。   嬴政将竹简摊开,上了起来,当看到结尾的‘王霸道杂之时’,眉头微微一皱,冷声道:“王道真有这么好吗?大秦立国六百载,从襄公开始一直就在行王道,但秦国却始终积贫积弱,中原为晋楚两国欺凌,地方为西戎征战不休,若非孝公任用商鞅变法,大秦岂能奠定强国之基?又岂能横扫天下。”   嬴政面色冷峻。   随即,似想到了什么,面色稍微,低声道:“你能总结出这些,也算不错了。”   嬴政将竹简放在了案旁。   殿外。   赵高目色很冷。   今日的扶苏,让他很陌生。   过去的扶苏,但凡有事,都会求见,绝不会甘于只呈上一份奏疏,而今却截然不同了,他虽不知在扶苏身上发生了什么,却也能很明显的察觉到,扶苏相对过去变了很多。   而这并非他想见到的。   他乃宦官。   靠的就是为皇帝亲近。   而他过去因贪图私利,已为长公子所厌恶,加之长公子亲近蒙氏,他前面又遭蒙毅判刑,就算他想亲近长公子,恐也不会为长公子认可,因而扶苏变动越多,越是成熟,越是干练,他的心中就越不安。   赵高低垂着头。   他现在很想知道扶苏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倏而。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只从胡亥口中听到的一个人。   嵇恒!   他其实根本看不上嵇恒。   一个六国余孽,还能有多厉害?   真厉害会被抓?   只是胡亥当时较为推崇,他也因此记下了,当时他还建议胡亥多去跟嵇恒走动,为的也并非是亲近嵇恒,而是想让胡亥看看扶苏在做什么,以便后续做出一些针对,让扶苏渐渐为陛下厌恶。   但现在他已感到了一些害怕。   扶苏变化太大了。   从过去的优柔寡断及对儒家的偏信,到现在变得刚毅果敢,有一定的识事之明,这变化幅度大的实在惊人,若是继续这般下去,扶苏在始皇心中的地位只会越来越高。   再则。   他也担心胡亥会为嵇恒改变。   若是胡亥也偏信嵇恒,他这些年辛苦的付出,可就全都打了水漂。   一时间。   赵高神色变得很难看。   “嵇恒……”   “你究竟是何方人物。”   “为何会突然冒出去,还比我会讨人欢心。”   赵高冷哼一声。   他已在心中做了决定,等会便去找胡亥,问清嵇恒的真实情况。   此人是自己大患!   雍宫。   扶苏回到殿内。   他这一月几乎没有沐浴。   眼下终于得闲,也是去洗漱了一番。   坐到席上。   扶苏眉宇依旧紧皱。   他方才去咸阳宫时,其实很想进殿求见,因为这一路下来,他见到了太多黑恶,心中也憋着太多想法,实在想一吐为快,也很想向父皇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一一道出,只是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眼下牢牢记得嵇恒的提醒。   事分轻重缓急。   他固然可以将这些告诉给父皇,但大秦眼下最紧要的是‘搞钱’,然后再去安抚军心。   他说的再多,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只会给始皇添堵。   只是知晓这么多黑恶,憋在心中,实在有些难受。   沉思良久。   他朝殿外道:“魏胜,去给我准备两……”   “四壶酒!”   “再给我准备一辆马车。”   扶苏深吸口气,缓缓站起身,沉声道:“嵇先生虽不喜我去见,但我此行非是询问,只是想找人倾诉罢了,其他人都不太适合,眼下只有嵇先生最为合适,应当无妨。”   不多时。   魏胜已准备好车马。   扶苏踏步进到马车,缓缓驶出了宫宇。   没多久。   扶苏的马车就停在了嵇恒门口。   望着屋檐下那一长溜冰锥,扶苏也不禁笑了笑。   看这模样,嵇先生恐已许久未出过门,不然不会不清理屋檐上的冰锥。   这时。   魏胜已是识趣的去敲门了。   咚咚。   咚咚咚咚。   在敲了近十下后,紧锁不知多久的屋门,再次被打开了。 第127章 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   室内。   嵇恒早已穿上厚厚的绒衣。   屋内燃着炉火。   扶苏独身进到室内,朝嵇恒行了一礼,将手中拿的酒,放置在了案上。   只是没等扶苏开口,嵇恒就伸出了手。   扶苏一愣。   “钱。”嵇恒直接了当道。   扶苏眼皮一跳。   嵇恒却不管这些,自顾自的说道:“刚才你进屋时,应看到院中多了一物,石磨。”   “这是北方弄出的东西。”   “我前段时间听闻后,让人也给打造了一个。”   “花费了一百多钱。”   “还有这段时间柴米油盐的开销。”   “共计一百九十二钱。”   扶苏苦笑一声,无奈道:“我这次出门匆忙,并未带钱财,嵇先生这一百多钱,我已记下,等回到宫中,立即差人送来。”   嵇恒点点头,道:“说吧,你这次又所为何事?”   扶苏正色道:“扶苏这次前来,非是向先生请教,只是想向先生吐露一些心中想法。”   “先生提出的‘重走开国路’,这一路走下来,扶苏感触良多,对大秦目下之积弊,也有了切实体会。”   “扶苏感恩先生指引。”   扶苏朝嵇恒恭敬的行了一礼。   嵇恒面色如常,并没什么多余反应。   扶苏早已习以为常。   他将自己一路的种种见闻,一一向嵇恒讲了出来。   在扶苏的口中,大秦盘整华夏大略业已初见成效,道路通畅,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也密集了许多,只是在这看似生机勃勃的盛景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扶苏叹道:“先生之前提过,见事贵见缺。”   “眼下大秦很多方面都有缺。”   “首缺的是人!”   “老秦人。”   “若非上次离去时,先生有意提醒了一下,扶苏恐还未必会注意点,但也正因提前注意到,因而在去到雍城、泾阳、栎阳三县时,便特意去询问了一下,结果却是触目惊心。”   “我起初听闻时,更是不敢相信。”   “关中无人了。”   “目下之关中人口,总共五百万上下。”   “其中,老秦人竟只占到了两成左右,堪堪只有百万人。”   “且多为老弱妇幼。”   “其余七八成,皆是迁入的关东人口。”   “这是何等令人心悸的数量。”   “大秦赖以发家兴盛的老秦人,在这世世代代耕耘的土地上,竟只有堪堪百万人。”   闻言。   嵇恒眉头微蹙。   他并未说什么,只小抿了一口。   扶苏深吸口气,继续道:“我特意去询问了原因。”   “主要是骊山陵、长城及阿房宫。”   “过去征发,主要是迁入关中的关东六国贵族与平民人口,但自从天下一统以来,骊山陵开始大修,起初只积聚了十万余六国罪犯,人云刑徒十万也,若再继续迁入关东六国贵族青壮征发于骊山,骊山将集聚数十万关东精壮。”   “若六国贵族趁机作乱,便是肘腋之患。”   “同时。”   “几年前骊山发生过黥布作乱。”   “为了防止再度发生作乱,朝廷便不再征发关东六国贵族青壮,改为征发关中的老秦人。”   “眼下骊山已有老秦人四五十万之巨。”   “加之前几年开始修建长城,以及去年才开始动工的阿房,官府思定,为求安稳,依旧选择征发老秦人,是故关中之地,还留在地方的老秦人青壮已快没有了。”   扶苏满眼忧色。   没有深入了解,根本不知其险。   扶苏神色凝重道:“父皇即位以来,老秦人总共千万上下,其中陇西、河西、巴蜀、关外几郡人口,大约占秦人六成,关中腹地人口,大约占秦人四成,自灭六国大战开始,秦国主力大军连同咸阳及各要塞守军,加上皇室与各种官署护卫军士等,总数是将近百万。”   “以全部秦人总数计,大体是十人一兵。”   “若以成军人口基数计,当时已近达两三男一兵。”   “这也是大秦平定天下的底气!”   “而在横扫六国的战事中,大秦将士战死二三十万,后续征发又如数补齐,等平定六国后,又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后续才开始征发六国贵族及平民,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   “又有几次与关东人口互换迁移。”   “总体算下来,关中迁出的秦人高达百万,入军前后伤亡八十余万,总计征发快两百万。”   “目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   “仅剩的也基本在骊山、阿房跟修长城。”   “嵇先生。”   “关中没老秦人了!”   “若是天下有事,关中有变,朝廷又能依仗谁?”   “大秦何以去安天下?!”   扶苏满脸不安。   他切实的感受到了危机。   以往就算听到地方有事,他也并未放在心上,秦军之威早已传遍天下,但秦军之根基在关中,眼下关中如此虚浮,一旦生出动乱,势必会殃及军队,到时大秦岂非危险了?   军队不稳,天下何安?   而且对天下形势了解越多,他越发深刻了解到,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必然到来,关中跟关东势必会有一次决战。   若真到了那天,关中却连十万兵都拉不出来。   这又如何去安定天下?   扶苏思绪翻涌,心中满是惶恐。   嵇恒面色镇定,他抬眼看了看扶苏,微微颔首,扶苏能洞悉这么多,已很是不错,但还是带着一股‘匠气’,也有些过于相信地方官员给出的资料了,这些数据或许没错,但关东人老秦人又岂能这么轻易两分?   嵇恒将酒壶放下,缓缓道:“我不知这些数据来自何处,想必是来自地方官员,亦或者直接来自丞相府。”   “但就我而言,这些数字不客观。”   “也缺乏说服力。”   “或许老秦人消散的确存在。”   “也很是严重。”   “但过于强调老秦人跟关东,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闻言。   扶苏却是一怔。   他正襟危坐,肃然倾听着。   嵇恒道:“数字的确不会骗人,但记录数据的人,或者向你说数字的人,却未必不会骗人。”   “因而要有自己的甄别能力。”   “诚然,老秦人这些年征发很是夸张。”   “但老秦人如何定义。”   “如何划分?”   “谁人定义,又谁人区分?”   “关中腹地及秦国最先立足的陇西,这部分为嬴秦部族,自当属于老秦人,但关中其他地方呢?像你所说的巴蜀、关外呢?这些地方的秦人算不算老秦人?”   “又以什么为区分,时间?为秦吞并的长久?”   “亦或者其他?”   扶苏默然。   他在心中想了想,给不出依据。   嵇恒笑了笑,道:“做不出区分的,评定是随心的。”   “对于嬴秦部族来讲,除了嬴姓一脉的人,实则都是‘新秦人’,而对西河巴蜀等郡的人来讲,他们之内被秦吞并的,都是‘新秦人’,若以始皇上位时来讲,关东之人皆为‘新秦人’。”   “但始皇在位近三十六年。”   “秦占据南郡、上党等郡,远比一扫天下来的早。”   “这些人又如何算?”   “新旧秦人之分,其实是利益博弈。”   “有的人在借此为自身招徕权力,争取利益,而这样的情况,大秦其实已发生过。”   “逐客令跟谏逐客疏!”   闻言。   扶苏瞳孔陡然一缩。   他其实听得迷迷糊糊,但在听到逐客令跟谏逐客令后,瞬间想清楚了原委。   一下反应了过来。   嵇恒道:“始皇初掌权时,曾下发过逐客令。”   “逐关东官吏。”   “而当时逐客令一下,秦国官府近乎瘫痪,原因便在于‘秦’‘客’难分,当时咸阳官员,有三四成是关东人士,而官吏中更有五六成是关东人士,逐客令下,关东人士全部被驱逐出了秦国。”   “是故咸阳各官署成了瘸子瞎子。”   “公务瘫痪,许多事直接乱的没有头绪,也没有人能及时理顺。”   “逐客令逐的是关东人士。”   “但关东人士如何区分,却是模棱两可。”   “客居的算关东人士,入秦定居的算吗?还有昔年亡国的文明风华之邦,譬如鲁国、宋国、越国、吴国、薛国等等,这些人为关东出身,但早已亡国,故千里迢迢入秦仕秦,寻个差事,这些人算关东人士吗?”   “百年时间,因为秦国强盛,加之秦国广泛吸收关东人口,入秦的关东人口高达上百万。”   “逐客令下却一律归为了关东人士。”   “最终结果你也知道了。”   “逐客令下,秦廷乱成一团,官署彻底瘫痪。”   “不过数日,始皇就废除了逐客令,更是下令让军队拦阻离秦官吏人口,并给予优待以收拢士心。”   “眼下其实是同样道理。”   “你心中可以有新旧秦人之分,但不能主动说出来,更不能以此为依据,去做厚此薄彼的举措,因为你控制不住这个度的,一旦开了新旧秦人之口,下面的官吏只会根据对自己有利与否,选择性去执行,最终情况只会不断恶化。”   “老秦人的确遭遇了诸多不公,你身为大秦长公子,就算心中有波动有担忧,但也只能以‘秦人’为念。”   “以‘秦人’的角度去改变、去解决,而非是片面的划定新老秦人。”   “扶苏,你需记住。”   “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 第128章 大秦皇室太贪了!   扶苏手脚冰凉。   听了嵇恒的话,他才知道自己理解的太肤浅了,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并没有真的了解到实质。   新老秦人究根结底还是利益之分。   他若是真的听信了,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倒会为祸大秦。   扶苏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   “扶苏险酿大错。”   嵇恒面色如常,只是给自己倒酒一爵。   扶苏没有就此再问。   嵇恒其实早就给过解决之法。   就是安军心。   唯有军心安定,才能安定地方,眼下大秦没有余力去顾及太多,只能就轻重做出取舍,新秦人也好,老秦人也罢,只要在秦地,为秦效力,那便都是秦人,朝堂自当一视同仁。   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安定。   公平!   就是最大的安民之举。   一旦有了偏移,定然会激起人心不满。   再一遇到有心人去挑唆,秦地内部很容易发生自乱。   当年逐客令下,秦国就发生了不小动乱,当时主要影响的是官吏,眼下影响的可是关中数百万人,这若是再爆发一次动乱,那影响可比逐客令时要剧烈的多。   若是波及到了军心,那更是乱国之举。   想到这。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恼怒。   他眼下已反应过来,当时给自己说这些的官吏,多半不怀好心,亦或者是私心过重,想让自己代为传话,将这些消息传到朝中,继而让朝廷给老秦人予以优待,而这种优待往往会先落到官吏身上。   为谋求自己加官进爵,全然不顾朝廷死活。   这人当真该杀!   扶苏难得浮现一股杀意。   扶苏脸色的变化,嵇恒自看在眼中。   他微微摇头,扶苏对其中利害并没看透,不过他也不想多说。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戾气,作揖道:“除了关中青壮缺失严重,我在巡走地方时,还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黑恶情况。”   “官营作坊铸成的农具质量很低。”   “我在泾阳时,起初并未察觉,还是在离开时,见田地间有妇人抱怨,好奇之下去询问,这才知晓到其中黑恶。”   “官营作坊生产的农具根本支撑不起一次春耕。”   “稍加耕作,就容易断裂。”   “我最初在听闻这些抱怨时,只以为是这妇人买到了不合格的铁器农具,但在细问之下才知,官营的农具大多都是这般质量,那些耒耜我更是亲眼去看过,表面十分的粗糙,硬度还不如寻常石制的。”   “大秦对农具十分重视。”   “铁制农具坚硬锋利又轻巧,可以极大提升耕种效率,一直为朝廷推广,这些年地方也渐渐淘汰了原本的木制、石制或者骨制,转而使用起了铁制,这也是为何大秦口赋这般重,民众尚且还能勉力维系的原因。”   “地方的粮食产量是有一定提升的。”   “这也是铁器的效用。”   “大秦的生铁产量一直都不算高。”   “即便如此,大秦每年生产的生铁,除了供给军队,大多都用在了农具上。”   “为的就是给民提高耕种效率。”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官府提供给民众的铁器会这么粗劣。”   “几十万钧的生铁就铸出了这些破烂?!”   “简直是丧心病狂。”   说到这。   扶苏双拳紧握,眼中满是愤怒。   他是真怒了。   若大秦的锻造技术就这般粗糙,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大秦的锻造技术远比展现的要好,大秦还施行的‘物勒工名’制,这般粗制滥造的农具,只要为官府发现一次,理应直接给予处罚,追究他们的诈巧之情。   但官府并未惩治过一次。   足见其中黑恶。   只是在愤怒之后,扶苏不由轻叹一声,道:“我本以为是官府失职,但在栎阳深入了解后,才发现官府并未失职。”   “究其根本是官府标准的问题。”   “大秦铁制农具的标准,已近三十年未做过改变,官府对铁制农具的标准,用的还是三十年前的标准,整整三十年,大秦的铁器制作工艺早就不知提升了多少,却还用着过去的标准,这又岂能制造出精良的铁制农具?”   “我曾去询问过原因。”   “一方面大秦的工匠是‘工’籍,几乎都是世袭。”   “大部分工匠都不会选择将自己的技术倾囊教授给外人,而工匠本身又分外强调专业技术跟实践经验,一旦优秀工匠的后人没有父辈那般的能力,铸造器物的质量自然会下降。”   “为了避免自己后人考核不过,继而受到官府的责罚,故这些工匠一直维持低标准。”   “二来官商勾结严重。”   “大秦的冶铁业并不算先进。”   “为了满足天下需求,也为了更好推广铁制耕具。”   “朝廷便特许商贾参与经营。”   “因为官营铁制农具质量低下,几乎用不了多少次,就会出行一定程度的损坏,严重耽误农时,地方黔首只能选择购买商贾的高价农具,商贾过去就借此赚取暴利,而朝廷负责监管的啬夫官员,很多都为商贾贿赂,故对官营情况视而不见。”   “任由一群备位充数的人充斥着官营作坊。”   “决口不向上禀告提高标准。”   “眼下铁制农具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官营的铁制农具,质量低下,但相对价格低廉,而商贾的铁制农具,质量更高,只是价格更昂贵。”   “而今关中缺少青壮,只余一些老弱妇幼,若不用铁制农具,根本耕种不完田地,所以地方民众只能买铁制农具,而买官营的难堪大用,商贾的难承其昂贵,因而地方民众对官府始终是怨声载道。”   “而像铁制农具之类的情况,在整个手工业不知多少。”   “实在是触目惊心。”   扶苏铁青着脸,面色很是阴沉。   他身为大秦长公子,面对如此黑恶,岂能不闻不问?   大祸已经显出端倪。   不察觉则已,既已察觉,任何能无声无息?   若听任官商勾结,任由地方继续盘剥,长此以往,民心根基岂会不丧失?   正是了解到这么多黑恶,扶苏才这般坐不住,一回到咸阳,再给始皇上了奏疏后,立即忧心忡忡的来找嵇恒了,他若不将这些信息说出,心中实在是憋的难受。   安静稍许。   嵇恒终于说话了。   “手工业的确有很多黑幕。”   “也急需解决。”   “从某种程度而言,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官吏跟商贾不同,商贾逐利,他们想将商品高价贩售出去,只能尽可能提高商品质量,而官府不然,官吏只起监督作用,相对于借此让民众获利,他们更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自己任职内,不出现大问题,一切照旧是最好。”   “秦廷这些年过于关注大政,却是疏忽了对底层的关注。”   “继而给了官吏上下其手的空间。”   “其中大秦严格的‘工籍’便是问题所在。”   “将门虎子,虎父犬子,这两种情况一直更替发生,严格限制民众的户籍,一定会阻碍技术的进步和发展,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算你上书提高各项手工业的检测标准,最终依旧会重演今日之事。”   嵇恒似想到了什么。   补充了几句。   “另外不要过于抬高制度的作用。”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   “活人又岂会真被一个死的制度束缚住?”   “只要利益足够大。”   “任何制度都会被破坏的。”   “对于一切涉及底层的制度,在初期往往都对弱势一方更公平,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制度只会越来越偏向强势的一方,因为到了后期,每个制度下都会形成一批利益相关的利益集团。”   “这些人就如你方才说的‘啬夫’,他们在这个制度下谋利,本能的就会维护自身利益。”   “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   “唯一能做的,就是隔段时间清理一遍。”   “避免真的尾大不掉。”   说到这。   嵇恒目光微闪,道:“或许让底层民众参与监督也是个办法。”   “不过这个办法操作性不高。”   “情况也难料。”   嵇恒没有就此多说,继续道:“眼下大秦的腐化这么严重,某种程度其实是依托于世袭工籍,工匠一脉相传,他们跟官吏一直打交代,时间长了,自然会攀上交情,因而想有力避免这种情况,除了定期对官吏进行清理,还要打破当前的世袭制。”   “让其他户籍的人也能为工匠。”   “群众的力量是伟大的,是无穷无尽,也是富有想象力的。”   “唯有让底层民众参与进来,尽可能激发民众的才能,才能推动手工业始终向前发展。”   “眼下还难以做到这种程度。”   “另外。”   嵇恒顿了一下,道:“大秦开国已九年,但在很多生产技术方面,却出现了一定停滞,除了工匠懈怠,官商有意压制,跟大秦的皇室其实也有脱不开的干系,甚至于大秦的皇室才是主因。”   “大秦皇室太贪了!”   一语落下。   扶苏却是当场愕然。   大秦皇室是过于关心大政,有些疏忽了底层,但何曾限制过技术提升?   扶苏满眼困惑。 第129章 牺牲皇权,成就大秦?!   扶苏正襟危坐,问道:“嵇先生,你这是何意?大秦皇室何曾影响过技术进步?”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道:“在你眼中,大秦皇室是怎样的存在?”   扶苏眉头一皱,却是不敢开口。   嵇恒道:“大秦皇室是天下最大的贵族!”   “身为皇族,自会要求跟其他贵族有明显的区分,大秦皇室作为天下最显赫的贵族,理所应当的会享受天下一切便利,其中自然也包含了各地出现的先进技术。”   “为了彰显自身的尊贵,树立自身的别具一格。”   “很多时候会将先进技术据为己用。”   “有的是主动。”   “而有的是被动,是地方官员献上的。”   “只是假以贡品、祥瑞之名。”   “对于技术相关的东西,始皇是欣然接受,甚至为了彰显独特,会直接将其设为皇家专用,那部分工匠更是,只能为皇室工作,除非是特别赏赐,不然寻常臣子根本不能触碰,唯有等到技术有了革新,这些‘过时’的存在,才会被大方的赏赐下去。”   “继而再一层层的传导到下面。”   “你还记得上次给我送来的贡品‘凉皮’吗?”   “想制造凉皮需精细面粉。”   “而想要碾磨出精细面粉,需要用的我门前的石磨,石磨在战国后期就已在燕赵问世,但几十年过去,却并未得到任何普及,在咸阳也几乎没有任何消息,石磨只要用过,基本就能察觉其便利。”   “诚然。”   “石磨造价昂贵。”   “但你送了我凉皮后,我特意问过四周侍从,他们过去从未听说过石磨,最后我让他们向上询问,最终在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处,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继而我才能高价买到。”   “始皇坐拥天下。”   “享受着天下的一切美好。”   “但为了彰显自身的威严,树立自己高不可攀的形象,更为跟其他人展现区别,强势的将天下一切先进技术,稀缺之物据为己有,从某种程度而言,大秦皇室对先进技术的垄断,危害就不比官商勾连来的小。”   “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始皇出行的车辇。”   “铸造技术之高超可谓天下独绝。”   “若能将其中技术用于修筑长城,修筑骊山陵等等,或许能大为减少民众辛劳。”   “还有各地献上的各种奇珍祥瑞,我记得前年,有地方献上过一株谷穗高达百粒的祥瑞,若这些谷穗能落到农家手中,未必不能由此培育出高产的稻谷。”   “这些最终都被存入了皇室私库。”   “天下几乎大半先进技术,都会优先供于上层享受。”   “官府跟底层是有一道明显鸿沟的。”   “虽然这些技术、物品是底层发现的,但最终大多会落到官吏手中,而这些东西一旦落到官吏手中,除了少部分会很快回到底层,大部分都只会流转于官吏之间,唯有等官吏寻到了新玩意,这些东西才会重新回到底层。”   “一来一去。”   “也不知会浪费多少时间。”   “你认为手工业制度过于陈腐,但这些未必不是上行下效。”   “皇帝享有独一无二的特权。”   “大臣难道就不能享有一些外界罕有的特殊?”   “官吏就不能给自己谋点特殊?”   “大秦的手工业、冶炼业等各行各业,在这些年一定有不小的进步,只是大多先去满足了官府,而这些得到改进的技术,始终只能在极小范围内传播,继而在外界看来,大秦的各项技术仿佛陷入了停滞。”   “实则并非如此。”   “只是不为外界察觉。”   “在中央集权下,一切便利优先服务朝廷,相较于战国时的百花齐放,眼下只为少数人专享。”   “大秦的体制,不仅对官吏要求很高,对民众的生产力也要求很高。”   “若朝廷依旧这般贪婪。”   “就算君臣同心,对这个烂摊子缝缝补补,最终还是难以维系,因为始皇创立的体制,对天下方方面面要求都很高,只要有一方出现问题,很容易就引起整体崩塌。”   “大秦日后若想坐稳天下,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   “放弃一些特权,对民于惠利。”   嵇恒意味深长的看了扶苏一眼,他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   扶苏低垂着头。   却是不敢正面回应。   若是嵇恒没提起,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些。   但听了嵇恒所说,他也隐隐感觉,皇室似乎占有太多东西了,当然,这也未必是占有欲,一方面的确存在为了个人享乐,但另一方面其实也关乎着政权颜面。   皇权至高无上。   自要在方方面面跟其他拉开差距。   自然要别具一格。   衣食住行等各方面都要跟臣民不同。   如此才能彰显帝王气象。   而这种特殊性,从华夏有史开始,就一直存在了,非是从夏商周,更非从秦伊始。   大秦只是沿袭了前人。   但嵇恒说的也没错,经过这一月巡走,他也感觉大秦体制很难维持,大秦的体制,对官吏要求太高了,对财政的需求也很高,若是天下依旧维持原样,想要维持统治,只能不断增加徭役,不然很难维持下去。   只是将一些东西下放,必会导致威严丧失。   其中利弊,实难权衡。   他不敢妄下判断,更不敢上书始皇。   扶苏神色复杂的看着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怅然之色。   他知道嵇恒所说,都是为了大秦好,但说到跟做到,难度可谓天差地别。   这是在损耗帝皇威严去处理。   良久。   扶苏拱手道:“此中利害,扶苏不敢妄言,更不敢评判,请先生见谅。”   嵇恒淡淡道:“无妨。”   “我只直说心中所想,听也好,不听也罢。”   “决定权在你。”   扶苏苦笑一声,无奈的点点头。   他转了话题,道:“眼下官商勾连严重,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地方生产,我欲向陛下上书,彻查其中黑恶,先生以为何?”   嵇恒目光微阖,并未急着开口。   他沉思了一阵,道:“谨防狗急跳墙。”   “此事牵涉甚广,不仅牵涉到相关官吏、部分商贾,还有关中绝大多数工匠。”   “若是朝廷没做好后续的善后,贸然动手,至少铁器商品,短时会出现极大混乱,甚至可能致使关中动乱,眼下最好按兵不动,提前做好相应布置,而后趁其不备,快刀斩乱麻,将此事一举解决。”   “尽量不要影响到底层生计生活。”   扶苏点了点头。   他道:“先生认为当作何布置?”   嵇恒道:“官府如何决定我不管,但铁器供应不能出问题。”   “用不了多久就是春耕。”   “一旦铁制品出现问题,定会影响春耕,到时影响就太大了。”   “春耕关系着关中数百万人生计,绝对不能受到太多影响,我个人是建议行动放在春耕之后。”   “这段时间让‘采山‘右采铁’‘左采铁’等官吏,加大各地铁矿石的开采,将多采出的铁矿石囤积,不分配给商贾使用,等到日后朝廷动手,若关中真的出现铁制品缺少,再拿出来以稳定民心。”   “若并没出现动乱,则直接用于铸造钱币。”   “另外。”   “大力鼓励矿工改进技术,提高生产效率和质量。”   “只要有人做出了提升,一律奖赏。”   “提高越多,赏赐越多。”   “可以赏爵。”   “只要不影响到春耕,不影响到底层,就算官府将相关的官吏、商贾全抓了,对关中的影响都不会很大,不过工匠那边,却是需要好好的筛选一番,将不合格的剔除出去。”   “这是官府的事,我就不多言了。”   扶苏微微颔首。   他也认为不能操之过急。   一切当谋而后动。   对于相关官吏、商贾,扶苏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要在关中,朝廷想清理这些,实在太轻松不过,只是当下以维稳为主,因而需要多考虑一些,不然根本就不用犹豫。   这时。   他也感觉到嵇恒的明智。   当初嵇恒执意将商贾安插在矿山盐池的人剔除。   就目下来看无比正确。   若是矿山盐池里还有商贾的人,官府的这番举动,定会早早落入商贾眼中,到时恐还会生出一些变数,眼下商贾对矿山内部,一无所知,朝廷却能借此多做几手准备,以防不测。   眼下,朝廷只需暗中摸查情况,到时一网打尽即可。   不过他也清楚,想完全堵绝商贾耳目不太可能,矿山那边的动静,早晚会传到商贾耳中,他确实需要下番心思,将此事尽可能延后,以免商贾提前做出反应。   扶苏眉头紧锁,在心中思量着。   嵇恒并未打扰。   相较于过去的浮躁,扶苏已成长不少。   嵇恒是乐于见到扶苏成长的。   在其位,谋其政。   有些事必须要亲身去面对去解决。   良久。   扶苏抬起头,神色已归复平静,他满脸歉意道:“方才有些走神,还请先生见谅。”   “无妨。”嵇恒淡淡道。   扶苏深吸口气,面色陡然一沉,道:“这次重走开国路,除了深入到这些黑恶,还了解到一件很耸人听闻之事。”   “关中存在着不少的民田流失。” 第130章 祸起秦廷!   “失田……”嵇恒低语一声,说的很是平稳。   他已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扶苏道:“的确是失田。”   “若按地方造出的新词讲,名曰兼并。”   “何谓兼并?”   “富豪大族吞噬民田,如春秋战国之大国并吞小国也。”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将秦地田地尽数归公,大秦因此从最初的‘初租禾’、‘作爰田’,彻底转向到了‘假民公田’,即将国有土地租借给无地农夫进行生产,国家再对假借田地的农夫予以种子、耕牛等扶持。”   “因军功会功赏田地。”   “商君还特意定下了两个规定。”   “第一条是降爵继承,即儿子可以继承父亲因功所授的田宅及爵位,但要降爵两级继继承,那么对应得到的田宅也就相应减少。”   “此外,若父子不在同一里的,不能继承。”   “第二条是身死田夺。”   “即被授田者死后,除了由其子继承的那部分田地外,多余土地是要收归国家,由国家再另行分配。”   “正因为此。”   “秦律中并不准许田地买卖。”   “是故土地兼并之事,很少为人瞩目。”   “然近年来关中的官吏、贵族、商贾大富等借饥荒、迁徙、曹渠工程等种种机会,大肆购买黔首耕地,民之田产,遂不断流入到权、贵、富豪的手中,黔首尽失田产之后,不少已沦为佣耕之家,跟当年的奴隶无异。”   扶苏面色凝重。   他自是清楚其中利害。   黔首尽失田产之后,只会越发贫穷。   进而致使民穷民变。   嵇恒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就这么平静的听着。   扶苏惊异的看了嵇恒一眼,继续道:“我在察觉到地方出现田地兼并时,便多加留心,不时去田间地头询问,只是……令我实在没想到,地方黔首很多是自愿卖出田地的。”   扶苏轻叹一声,无奈道:“他们非是不知大秦田地不能买卖,但眼下地方缺少青壮,关中民户大多拥有军功,因而田地数量并不少,仅凭眼下的老弱妇幼,根本就耕种不过来,而官方的田租不会少,也不会轻易免,所以地方的困境为商贾、贵族察觉,这些人便假以帮其交租为由,将民户田地低价购置了过来。”   “这些年私下购置的行为已越发频繁。”   “关中不少田地已落到了商贾、贵族,及部分官吏手中。”   “更令我忧心的是,田地兼并本发生于关东,眼下关中却已开始泛滥,只怕关东兼并会更为恶劣,尤其天下兵戈止息,六国贵族的封地也一律被废止,地方不知多少郡县世族与商贾大富借此发家,张其财。”   “民户失了田地,只得微薄钱粮,但这些钱粮,又能支撑多久?”   “最终恐又会走上老路,不断将自家田地贩售,如此往复数次,天下大多田地都会落到商贾、官吏、世族豪强手中。”   “到时流失的岂是民众耕田?流失的分明是民心根基。”   “是帝国河山。”   扶苏一脸正气,满眼都是愤怒。   嵇恒淡淡的看了几眼,只是摇了摇头,道:“你对田地兼并看的太浅了。”   “请先生指点。”扶苏拱手道。   嵇恒道:“随着铁器的不断出现,民户生产已有极大提升。”   “过去的井田制越发为天下不容。”   “也是从这时起,天下出现了齐民编户,这看似是掌握国家人口以便管理,内里其实是为便于征税,这项制度真正的用途是进行税收改变,天下从此时开始,从过往的贡赋体系,不断向正常的土地税收转变。”   “这种变革最早起于齐。”   “齐地的改革为‘相地而衰征’,其次是晋国的‘作爰田’,而后是楚国的‘书土田’‘量入修赋’等等。”   “秦从贡赋改土地税收的改革叫‘初租禾’。”   “从战国开始,关东六国,准确说整个天下,包括秦,都开始出现了土地兼并。”   “只不过战国之世,各国迫于刀兵连绵,多行战时统管,各国世族贵族拥有各自封地的治权,因而他们封地内的田地跟自家田产无异,自然无须去强购民田,当时的商贾大富,纵能买卖民田,但数量太小,也很难以引人注意。”   “再则。”   “商贾地位低下,不敢大作声张。”   “一旦为地方世族发现,就会被征发服役,因而土地兼并并不剧烈。”   “秦国亦然。”   “等到日后秦地土地兼并稍有恶化,商鞅又横空出世,斩杀相关老氏族老贵族上千人,将当时秦地兴起的土地兼并彻底给抹了个干净,日后秦国大举力推尚农抑商,奖励耕战,限制商贾,因而土地买卖几乎被彻底控制。”   “也始终不能成事端。”   “但在战国中后期,各国纷纷变法。”   “土地转为了私有。”   “正是从这时开始,战国之买卖田地,逐渐弥漫成各国祸患,只是当时刀兵连绵,朝不保夕,因而土地兼并还是有所被抑制,但如你所说,随着天下兵戈止息,开始安定下来,被夺去了封地的贵族豪强,又岂会憋屈接受?”   “因而土地兼并渐成天下流风。”   “然大秦是禁止田地买卖的,也未有任何律令,跟田地买卖有关,因而这些买卖契约是不得官府认可的,这一点官府知晓,六国贵族豪强,商贾大富又岂会不知?所以当时天下虽开始蔓延买卖田地之风,但还远不到这么恶化的时候。”   “真正蔚然成风始于一道诏令。”   闻言。   扶苏当即一愣。   诏令?   这岂非是父皇颁发的?   大秦何时颁布过准许田地买卖的诏令?   倏而,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凝声道:“黔首自实田令?”   嵇恒点了点头。   “先生可是说错了?”扶苏皱眉道:“陛下当年颁发这道政令,非是准许田地买卖,更非是承认田地私有,只是当时朝廷对关东征收上来的田租有些不满,知晓关东恐有很多黑幕,想借此摸清关东田地情况,这才颁发了这道政令。”   “这实是核实土地、征课田赋的政令。”   “诚然。”   “朝廷也借此鼓励民众开荒,并准许将这些田地赐予黔首。”   “但这跟准许田地买卖没有任何关系。”   “朝廷又岂会做这么短视之事?”   扶苏满眼不信。   他对使黔首自实田有所了解,因而并不认可这个说法。   嵇恒笑了笑,道:“纵然如此,那又如何。”   “朝廷若一道政令下去,下面都按按实执行,夏商周也不会灭亡了。”   “执行制度的是人!”   “制度对人的约束力是有限的。”   “只要利益够大,任何制度都可践踏。”   扶苏面色一沉。   嵇恒轻笑一声,继续道:“天下初定,秦法当时尚未划一推行,关东依旧沿袭着旧律,即田地可以买卖。”   “当时,天下民众是茫然无措的,他们对秦律秦政一无所知,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地方的贵族豪强,对大秦无尽的谩骂诅咒。”   “加之天下畏秦久矣。”   “关东民众对秦是心生惧意的。”   “因而很容易为地方的豪强贵族蛊惑。”   “等官府下来清查田地,自会有意的隐匿不报。”   “而秦廷见每年征收上下的田租越发少,便颁发了‘使黔首自实田令’,但或许秦廷自己都没想到,原本地方虽有土地兼并,但相对并不算恶劣,而在这道政令颁发后,天下土地兼并开始蔚然成风。”   “原因很简单。”   “秦廷给了兼并的法理。”   “朝廷是知道地方有隐匿不报的,也知道地方存在一定土地兼并,想借此让地方将田地如实上报,一方面想着为民减负,另一方面想从贵族豪强手中多征田租,但你却是要清楚,秦廷是不知何人瞒报,何人被兼并了土地的。”   “此令一下就导致了一个问题。”   “过去隐匿的田地依旧为人隐匿,而原本账目上的田地,却给了贵族豪强兼并的理由,因为是‘自识田’,他们可以直接强取豪夺,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田地,尽数强占到自己名下,继而实现了这部分田地的易主。”   扶苏脸色微变。   嵇恒淡淡道:“秦法有规定:无田之民为无业疲民,将被罚为各种苦役刑徒,而大秦一统天下已有数年,徭役之苦,天下何人不知,是故失田之民是不敢言自家无田的,又因贵族豪强势大,也不敢轻易报自己失田。”   “最终这些黔首分明无田,却要额外交‘不存在’的田租。”   “而‘买田’的贵族豪强多报田产,必会导致自己田租田赋增加,但关东之前是有很多隐匿不报的田地,所以他们为弥补自己多交的租赋,只会加剧去吞并这些田地。”   “由此。”   “地方的土地兼并之风愈演愈烈。”   “秦廷颁发的政令的确没有开兼并之风,但下面的官吏在执行时可就未必了。”   “秦廷给了兼并法理,若有条件,谁不眼馋?”   “这可是田地!”   “现在你知道失田之祸,究竟祸起何处了吧。” 第131章 行百里者半九十!   闻言。   扶苏脸色通红。   他有心去进行辩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嵇恒说的没错。   朝廷没有想开兼并的想法,但政令下去后,就已不由朝廷控制了。   地方官吏阴奉阳违,最终演变成了‘暴政’。   如‘使黔首自实田’这般的政令,只怕地方‘执行’的还有不少,朝廷未尝不是其中的受害者。   扶苏眼中浮现一抹恼怒。   嵇恒小酌一口。   他大致猜到了扶苏的想法。   不过他可不认为,朝廷真就是好心。   只是田租收不上来,想借此多收些租赋罢了。   而且是朝廷自己没考虑完全。   又岂能全归罪下面?   再则。   大秦对关东本就控制力不强,这种事关底层生计的政令,本就该万般斟酌,而秦廷为多收钱粮,选择匆忙推行,自然会酿成这样的祸端,政令颁发后,又得不到太多的监督,势必会造成大量腐败,也会成为地方的狂欢。   更会加剧官吏、贵族、豪强对民众的压榨剥削。   言而总之。   这是秦廷自己犯的错!   一念间。   他想起了王安石的青苗法。   这跟秦廷的这条田令有异曲同工之处。   北宋时,王安石推行青苗法。   王安石的本意是想民众在青黄不接,缺少钱粮的时候,让民众自己估计当年的谷、麦产量,然后向官府借钱,谷熟之后还给官府,这就是所谓的‘青苗钱’。   青苗法规定把以往为备荒而设的常平仓、广惠仓的钱谷作为本钱,每年分两期,即在需要播种和夏秋未熟的正月和五月,按自愿原则,由农夫向政府借贷钱物,收成后加息,随夏秋两税纳官。   王安石的目的肯定是好的,为的就是让农夫在青黄不接时,免受高利贷的盘剥,让农夫不至于在没粮的时候,土地被大地主所兼并,同时也让政府能获得一大笔‘青苗息钱’的收入。   按理说,这个政策一下,农夫该欢呼相告。   毕竟朝廷出手,农夫不用再受地主的剥削,但最终奔走相告的是地方官员。   因为最终得利的是地方官吏。   首先青苗息钱的利息,王安石定的是年息两分(20%)。   但这是王安石规定的。   落到地方的年息两分,最开始变成了一次收取两分,即半年息两分,因为官府是春季发一次贷款,秋季发一次贷款,所以地方官吏是每半年收回本利,依旧按两分收,最终变成了年息四分。   等到青苗法彻底走歪后,就变成地方想怎么收就怎么收。   最高年息可高达百分之几百。   虽然王安石的政策上说着自愿,但这是行政命令,所谓的自愿,最终都会变成强制自愿,以至于后面演变成了你贷也得贷,不贷也得贷,不仅没有为民减负,反倒加剧了民众负担。   嵇恒暗暗叹息一声。   他对王安石还是很敬佩的,不过王安石的很多政策,更像是为了扫积弊而扫,并没有经过太深度的考量,也没有切实有效的监督,更没有制定出相关的规范,最终适得其反,加剧了社会的矛盾冲突。   秦政同样。   没有有效的监督,任何政令都会失真。   但若非真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又有多少君主会去执着求变呢?   想做到不断革命,难度非同凡响。   嵇恒感叹道:“大秦创制,各方都在轰轰然向前推,可谁都没看到隐藏在脚下的陷阱,有的官员或许看到了,却连大喊一声都不能,这未尝不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扶苏深吸口气,他拱手道:“先生,土地兼并之害已危及天下,不知先生可有良策根除。”   嵇恒默然不语。   扶苏却依旧坚持着。   嵇恒看着扶苏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望着那满眼的殷殷期待,叹息了一声,道:“田产之事,自古第一难题也。”   “根除兼并,形如为渊驱鱼也。”   “岂有那么简单。”   扶苏咬牙道:“再难也要解决。”   他自是看得出来,嵇恒比自己更了解土地兼并之实情。   而且根除兼并本身之难,在当下就已很难有所作为了,更不说秦廷面临着内忧外患的诸多大事,大秦眼下也无余力去斧正,也实在没有精力,让自己再去大肆折腾根除土地兼并之黑恶。   但这是他怎么都不能接受的。   大祸已经显出端倪。   不察觉则已,既已察觉,岂能漠视不管?   若继续听任民田流失,分明是听任农人变成奴隶。   农人无田地,却要缴纳田租,还有为贵族豪强剥削,此等重压,何人能承受的起?   等到农人难承其负,恐就是天下大乱之时。   他岂能不忧心?   如此大事,他身为长公子,岂能畏难不言。   那不是扶苏!   扶苏压下心头火气,正色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然则,还是要有所为。”   嵇恒缓慢道:“你有心志是好事。”   “但此事之大,非皇帝威权,不足以掀开黑幕。”   “甚至就算是皇帝,没有掌有实权,没有得天下的信任,也依旧难以掀翻。”   “此事若想得一时缓解,废掉始皇的政令即可。”   “再则重新树立商鞅的田政。”   “但官府的‘信’如何立,官吏何人监督,贵族商贾如何打击,如何让农人接受等等,其中之利害,你真以为是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而今天下板荡未息,贵族复辟暗潮汹涌,此时触及田产兼并,其中牵涉面太大。”   “说到底。”   “秦廷眼下是投鼠忌器。”   “你有殷殷之心,但没有行事之能。”   “就算你此行,了解了地方诸多黑恶,知晓了很多黑幕,也见到了地方的黑暗,但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坚韧心志者能承受,凭大秦眼下的情况,想揭开这道黑幕,难亦哉。”   “而且九卿之一有治粟内史,其执掌天下田土,难能不知地方兼并,不知兼并为害之烈?”   “所以不言者,非其时也!”   扶苏坐在案前良久漠然,突兀叹息一声道:“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看着大秦糜烂下去?如此下去,就算大秦解决了六国贵族,始终还有着新的积弊,天下何时才能得到真正的太平?”   “行百里者半九十。”嵇恒淡淡道。   扶苏面色微变。   嵇恒又道:“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是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的。”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若想大秦长久的存在,必然需锻造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   “这也是始皇当下在做的。”   “一个能长期运行的体系,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短期的决策最优化,而是能不断的修正错误。”   “天下积弊就如一个个加盖的陶罐。”   “这些盖子肯定是要揭的,但是揭哪个盖子,由谁来揭盖子,什么时候揭,怎么揭,揭到什么地步,揭完盖子后怎么做,这些都是要充分考虑到位的,不然就是一个‘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另外……”嵇恒冷冷的看了几眼扶苏,漠然道:“不要太把‘太平’当回事。”   “纵观历史,太平、和平在史料中,不过是可笑的‘一瞬间’,只是‘和平与发展’当为一个国家的长远追求。”   “动荡才是真正贯穿人类历史长河的存在。”   “大秦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给天下带来太平,尽可能让太平持续的长久一些。”   “但这本就不易做到。”   “你有些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了。”   扶苏脸色青红。   他拱手道:“是扶苏着急了。”   嵇恒淡淡道:“欲速则不达。”   “土地兼并若继续放任,必将成为天下最大祸端,然则,若欲彻底根除兼并,目下的确不是最好时机。”   “想根除兼并,必得推行新田法。”   “朝廷本就无相关设计,贸然出台政令,定会跟‘使黔首自实田’一样,成为恶政暴政。”   “其中政策只会继续沦为地方剥削底层的理由。”   “二来,大秦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处理,相较于更为直接的国家危亡,土地兼并显然算不上是‘要事’,当此之时,大动田产干戈,只怕天下各方势力都不会同意,也难以得到认同。”   扶苏默然了。   他知晓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   但深入地方,见到了地方的田产弊案,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冤狱,更有公然夺田的存在,他心中实在是愤慨,甚至欲法正以后快,只是在嵇恒的一番言辞下,他也是明白,非其时也。   田产兼并牵涉面太大。   根本就不是朝廷现在能触动的。   自己过于急切了。   扶苏羞愧的垂下头,作揖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道:“你这一路见识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历史,但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   “你想做到以史为鉴?”   “不可能的!”   “历史其实没有任何改变,的确生产工具变了,技术变了,服饰变了,饮食变了,但这些都只是外壳,内里什么都没变,还是过去的那一套法则,只是多了一些伪装,历史转来转去,人该犯的错误还是会犯。”   “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世上几乎没有人能做到超越历史,因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欲望和弱点。”   “所有的错误,我们都知道。”   “然终究是改不掉。”   “能改的,叫缺点,不能改的,叫弱点。”   “想做到以史为鉴,就必须超越历史,克服自己的弱点。”   “大秦想超越本该覆灭的历史,就注定要付出大量的努力,以及承受大量的祸端。”   “这是历史的必然。”   “你才初窥门径,今后道路更难。” 第132章 案问莫服!   屋外寒风萧萧。   扶苏此时也手脚冰冷。   他胸脯上下起伏着,心绪久久难以平静。   良久。   扶苏长吁口气,伸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恭敬的作揖道:“是扶苏苛求,过于心急了,请先生谅解。”   “天下维艰。”   “这些年大秦旨在定天下,建文明,反复辟,只是进展甚微,我突闻天下这么多黑恶,一时有些慌了神,口不择路下,妄想多做一些事情,以减轻天下之黑暗,眼下想来,实在是异想天开。”   “陛下早已明言。”   “盖三皇五帝,以至夏商周三代,从未有过这样的动荡大争,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这五百余年的动荡杀伐中,天下血流漂橹,生民涂炭流离,但与此同时,也将世间的种种积弊,尽显光天化日之下。”   “若不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此大秦君臣之罪也。”   “积弊甚重,唯有徐徐图之。”   “我早该想明白的,也该戒骄戒躁,多思之虑之的。”   “新路利害,亘古未见。”   “若失了坚韧心志,在此等黑恶积弊下,注定难有进展,功也,罪也,终究是靠后续一步步趟出来的,纵有险难,只需依着时事变化,不断去改正去调整,以史为鉴,鉴的是失败,吸取的是失败的经验,继而做出更好的判断,一步步的超越历史。”   “……”   扶苏站起身来,走到大厅中央站定,话音缓和,神情却是凝重。   嵇恒并无言语。   只是一人安静的喝着酒。   在一番扪心自问,自问自答下,扶苏已将心中抑郁舒缓开来,他朝嵇恒躬身一礼,道:“扶苏多谢先生提点。”   “扶苏受教。”   “虽此行还见识了不少黑恶,但今日已无须轻言,也不想再叨扰先生了。”   “扶苏就此告辞了。”   扶苏微微拱手,转身朝室外走去。   “记得把钱送来。”嵇恒的声音悠悠传来。   扶苏轻笑道:“自当如此。”   在走到院中时,扶苏这才注意到,嵇恒院落的桑树上,悬挂着一张棋布。   他深深的看了几眼,轻声道:“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一步落差,便会影响到全局,因而时时刻刻当以全局为念,不当受个人情绪影响,唯如此,才能在这暗流涌动的棋局中笑到最后。”   扶苏收回目光,迈步离开了。   寒风萧瑟。   吹的棋布轰隆隆作响。   不过在一雪水的浸润下,棋布渐渐没了声响。   唯现一缕缕下垂的冰锥,晶莹剔透,如刀剑一般锋利,从棋布下延展开来。   ……   咸阳宫。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已将各自的‘随行感受’呈了上去。   看着案上的几份奏疏,嬴政欣慰的点点头,诸公子虽有些观点还很粗显,也很稚嫩,但相较于在宫中的深锁,无疑有了不小的长进。   嬴政将竹简放下,道:“重走开国路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朕的这些公子久在深宫,不谙尘世,对外界也知之甚少,通过了解大秦历代先君先王的政见治道,对于他们的成长有不小的帮助。”   一念至此。   嬴政眉头微皱。   依据秦法规定,宗室子弟本该成年后,进入军中建功立业,没有功绩爵位,则依旧只能是布衣之身,只是他对此令有些抵触,眼下见到诸公子彰显自己的政见,心中一时也有了波动。   当初启用‘功臣子弟’,就有官员上书,启用皇族子弟,只是为他拒绝了。   嬴政沉思片刻,最终没有再想。   他站起身,准备去殿外走动走动,舒缓有些僵直的身躯。   大雪漫天飞舞着,脚下也起了嚓嚓之声。   嬴政朝外走了一段后,却是发现前面有一行车队正朝着外面走去,这支车队的仪仗车骑并不盛大,相较于半月前在梁山宫看到的李斯车骑,规模显然小了很多,便开口问道:“前面是何人的车骑。”   赵高定睛看了几眼,笑着道:“回陛下,是李斯丞相的。”   “李斯……”   嬴政目光陡然一冷,冷声道:“你没有看错?”   赵高又仔细看了几眼,很是确定道:“臣乃朝廷的中车府令,日常跟车马打交道,对李斯丞相的车骑也有一些了解,这些车骑虽规模相较寻常小了很多,但臣很肯定,这就是李斯丞相的车骑。”   “臣岂敢欺瞒陛下?又岂敢污蔑李斯丞相?!”   “眼下已至舂时(酉),正是百官归家之时,李斯丞相乘车归家,的确合乎常理。”   “请陛下明鉴。”   赵高收回目光,确定自己没看错。   车马是他的本职,他一向很注重,朝中大臣的车骑,他基本都有了解,又岂会看错?   说完,赵高眉头一挑,似想到了什么,脸色暗暗一变。   嬴政目光微冷,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才开口道:“你现在去通知郎中令冯劫,让他彻查当日朕出行梁山宫时的所有侍从侍女。”   “行所幸,有言处者,罪死!”   闻言。   赵高脸色微变。   他自是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连忙道:“臣遵令。”   嬴政冷哼一声,当即拂袖离去。   赵高恭敬的站在原地,垂首望着地面,恭送着始皇离去。   等始皇彻底走远,赵高才抬起头,目光凝重道:“陛下是对李斯有了不满吗?”   他看了看四周,快步离开了。   他心绪有些杂乱。   半月前,始皇出行梁山宫,在半山腰上看见李斯盛大的依仗车骑,表露出了一些不满,显然,始皇的那番话,被当时的仪仗车骑传了出去,而今李斯收敛了仪仗车骑,却让赵高心生出了恐慌。   他能察觉到始皇似乎有些变了。   只是还不敢确定。   左右随侍的口舌之风的确为人不喜,甚至是为人厌恶,但过去始皇并非不知,甚至有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次,始皇突然踩着官员归家时外出,还直接开口罪死,这显然非是空穴来潮。   只怕是另有想法。   很快。   他便将始皇口谕传给了冯劫。   赵高重新回到咸阳宫,站在殿外,他心绪有些不宁,他在揣测始皇的用意,只是这些左右随侍过了界?还是始皇对朝廷的现状已有了不满,想借着敲打李斯去肃整一下朝堂?   两者区别很大。   没多久。   始皇的声音从殿内传出,让赵高心中不由一冷。   “案问莫服。”   “捕时在旁者,尽杀之。”   “在旁者其仕途升迁过程中,所有推荐、保荐、核准之人,一律查办。”   “随行内侍侍女即刻处死!”   听到这冷酷无情的命令,赵高深深的知道,这次是始皇有意为之。   以朝廷的断案能力,断不可能查不出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始皇是故意借此整顿。   亦或者始皇对李斯有了猜忌。   无论哪一种,都让赵高感到了害怕。   始皇身边有口舌者,这其实一直存在,始皇也一直清楚,有时更是故意借他们之口,将一些消息传出去,甚至这本就是始皇有意纵容、默许的,因为始皇早就独揽朝纲,有些话不便于自己开口,所以才一直容许这些人存在。   眼下这般严厉出手,恐是真的动了杀心。   也未尝不是想改变现状了。   刀已开刃。   这就是始皇对外表露的态度。   很快。   此事便传至朝堂。   满朝肃然。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   扶苏也听闻了。   他初闻时还有些惊疑,只是略作沉思后,并没有选择去求情,他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始皇是一个胸怀广大的人,就算对臣下有某种小事的不悦,也绝不会波及大事,而左右随侍的口舌恶风,也的确当绝禁。   不然一旦流播开来,只会让君臣朝局陷入无休止的权术猜忌。   不给以最严厉的制裁行吗?   不行。   扶苏唯一惊讶的是,始皇是对李斯下手。   以君臣的关系,断不至于此。   恐怕真正的主因是始皇对李斯有了不满。   李斯这些年渐渐少了谋划意识,也始终跟始皇政见保持着高度一致。   这并非是一件好事。   扶苏在书房细想了一下,下意识想到了嵇恒,低语道:“父皇对李丞相敲打,恐跟嵇恒有不小关系,以往大秦只能坚定的推行制度,眼下因嵇恒的出现,朝廷或许有了一些回转余地,而李斯却依旧不思改进,因而为父皇所不满。”   “再则。”   “李斯为大秦丞相。”   “父皇敲打李斯,也能威慑百官。”   “而今百官心中恐很是惊惶不安,不知父皇意欲何为。”   “如此也好。”   “朝堂如一潭死水也太久了。”   “该动一下了。”   “只是父皇此举牵连众多……”   扶苏轻叹一声,虽心中有些喟然,但也是按下了情绪。   他相信始皇这么做,定有始皇的用意。   他岂敢去生事?   想到这。   他突然想到当年齐威王的举动。   齐威王当时也连续烹杀了十余名口舌内侍,继而一举震慑了齐国侦测上意之风,齐威王愿意这么做吗?   时势所迫也!   大秦眼下已有了破局之法,自不会再继续维持现状,过去的朝堂习性,只会被逐渐的打破。   梁山宫事件只是开始。 第133章 宦及知于王!   暮色时分。   李斯走出了皇城,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他的心绪沉重而失落,如同那沉甸甸的漫天大雪,秋冬以来,始皇的言行似发生了某种不可捉摸的变化,有了某种难以揣测的心思。   何种变化?何种心思?   他猜不到。   这些天,他很是谨慎小心,也一直有意猜测,隐隐约约捕捉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但又始终无法证明,他只是觉得始皇似对当前的局势有了很大的不满,甚至已有补正新政的想法。   他心中其实一直很忐忑。   当初始皇巡行梁山宫时,他也跟随在后面,只是恰巧有一名中人跟自己熟识,故暗中将始皇的抱怨告诉给了自己,而他因心有担忧,便特意将车骑的规模减小了。   眼下想想,自己所为,实是害人误己。   自己乃大秦丞相,却跟始皇近臣联系,岂会不为始皇忌惮?   梁山宫之事,他已不愿多想。   的确过了。   自己太过担心为始皇厌恶,也太过担心会因此失权,更想尽快摸清始皇心思,因而一时昏了头。   他眼下沉思的是始皇究竟意欲何为。   始皇是开始思索起新政得失,想借此改正一些新政?还是对自己提出的一些政见有了强烈不满?若是前者,他自会尽力辅佐始皇补正缺失,若是后者,那就有另外的意味了。   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早已定下,始皇当初并无意见,也一直在坚定执行,若始皇欲改正,又岂有那么容易?   大秦眼下真经得起那般折腾?   若是不然。   始皇又究竟是何心思?   他猜不透。   这时,车外响起一道声音:“禀报丞相,回到府邸了。”   车骑停住了。   李斯静了静神,掀帘跨出车厢。   冰冷雪花打在脸上,李斯苍老的脸颊看向天空,天色早已一片昏暗,他驻足看了几眼,才进到了府邸。   他并未如往常般去书房。   室内炉火早已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斯正襟危坐,回想起这几月的事情,倏而,他想到了扶苏的转变,也想到了扶苏前段时间的所为。   他微微蹙眉,低声道:“长公子的转变的确有些古怪,当时他向我等朝臣询问,还曾提到过一个人,一个未曾说明身份的人,长公子的转变或是因此人而变,若是如此……”   “长公子提出的‘官山海’,恐也有此人身影。”   “此人似对大秦新政另有想法。”   一念至此。   李斯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他在脑海仔细回想了一下朝廷最近的举措,其实相对寻常已很是沉寂,更像是在尽力维持原状,也没有了之前的锐意进取,若是始皇真意图补正新政,也寻到了补正之法,这段时间的‘不作为’,或许就是在有意不着痕迹的斧正一些法令。   只是朝野还未察觉。   因而始皇在借机向臣子表露不满?   李斯眉头紧锁。   他已生出了一股不安。   如今,始皇很可能跟长公子合拍了,而自己却跟始皇政见出现疏离,若继续看不透朝堂,自己这个丞相还能做得下去?   一旦被罢黜查究,安知不会被人鸣鼓而攻之?   到时,自己的功业,真能抵挡得住,那潮水般的汹汹攻讦?   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落得个车裂惨状,自己的威望功业,能大得过商君?   李斯的心突然乱了起来。   他想到了很多。   若是大秦的新政真的做了变更,向宽缓方面有所靠拢,那秦政‘严苛’之名,恐会落到自己的头上,自古以来,君主都是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的,担责者只会是丞相。   若将‘苛政’之罪加于自己之身,岂是灭族所能了结?   李斯脸色彻底变了。   他陡然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走动,越是思索,越感觉自己要被牺牲,上祭台。   尤其是想到始皇的下令诛杀。   更是让李斯心悸。   与此同时。   跟李斯同样不安的还有徐福。   在听闻始皇对身边内侍下手后,徐福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对朝堂局势不了解。   但始皇这些年的举动,无疑越来越暴虐,而今寻了个理由,就直接诛杀了数十人,若是夏无且测出自己炼制的药石有害,只怕自己也会难逃此劫。   他心神很是不安。   而今已过了当初既定的潮平之日。   他必须有所动作了。   再等下去,恐直接就死了。   徐福在室内来回踱步,最终决定再去求见始皇。   他此行必须打探出始皇的心思,究竟对自己是怀疑,还是已经有了嫌隙。   若是实在事不可为,他只能当场请辞。   他不能继续待在咸阳了。   徐福正了正自己的竹冠,大步朝咸阳宫走去。   只是这一次,依旧未能得见。   殿外。   徐福冷声道:“赵高,我是奉始皇之命,前去寻觅仙药,眼下已过了潮平之时,若是再不抓紧时间,等真的错过,下次罘岛现世,可就不知是何时了,你焉敢阻拦?!”   赵高冷声道:“徐方士,我赵高也是听陛下之令。”   “陛下眼下不愿见你,我又岂敢抗令?”   “再则。”   “既如你所说,潮平之日已过,再去追赶,恐也难登临仙岛,先生又何必这般急切?”   徐福拂袖道:“此言差矣。”   “当年陛下逢海魔入梦,体魄已有不吉之兆,这些年因苦等罘岛现世,已损耗了不少时间,眼下好不容易罘岛现世,若不抓住这次机会,岂非是在贻误上天赐予的恩赐?”   “我徐福乃一方士,不做官,不图财,图的只是出海求仙。”   “眼见罘岛即将不见,我岂不心急?”   赵高淡淡一笑,道:“我对出海寻仙之事了解不多,但也知晓,先生索要了上百童男童女,还有五艘大船,船上堆满了粮食车辆丝绸等贡神之物,这又岂能说不贪钱财?”   徐福冷冷看了赵高一眼。   他已知晓。   赵高不会为自己传话。   他低语道:“东方之日兮,出于浩洋,纳百川兮,大海荡荡,大秦新政兮,绵绵无疆——”   “既陛下已无寻仙之意,我徐福也不敢再期冀。”   “乞放在下回归山野。”   说着。   徐福朝大殿躬身一礼。   赵高不为所动。   见状,徐福轻叹一声,快步离去。   等徐福彻底走远,赵高脸上的笑容收敛,冷笑道:“子云方士虚妄,事实的确如此。”   “而今陛下不信,徐福却是慌了,再也没有昔日之风采,不过,你给陛下炼丹这么久,又知晓陛下之体魄,想回归山野,又哪有那么容易?眼下你已慌了神,却是错漏百出。”   “那更不会留你了。”   赵高进到殿内,将徐福所说,一一禀告上去。   嬴政开口道:“徐福护朕多年,朕一向信任,眼下却这般姿态,实在令朕有些寒心。”   说着。   嬴政目光一寒,冷声道:“既然这次潮平之日已过,那就再等下一个潮平之日,你去通知徐福,让他留在咸阳,继续为大秦炼制药石,朕不会亏待他的。”   闻言。   赵高面露一抹异色,道:“诺。”   赵高缓缓退了下去。   等出了大殿,赵高目光微动,低声道:“徐福,这是你自找的,可莫要怪我。”   “我赵高也身不由己。”   “眼下陛下心性有了变化,若是我不跟你撇清干系,恐会牵连到我,我赵高已入狱一次,实在是怕了,若是再来一次,恐真就小命不保了,你过去也得了不少恩惠,眼下该表露‘忠诚’了。”   赵高冷笑一声,朝方士居走去。   很快,赵高就到了方士居,将始皇的命令转告。   说完。   赵高并未理会徐福的脸色,直接离去了。   只是在离开前,目光微不可查的扫了眼方士居,而在看到不远处的铜鼎中,那几颗透着怪异的非紫非红又非黑,似紫似红又似黑的药丸时,他神色顿了顿,嘴角露出了一抹森然冷意。   另一边。   徐福脸色微变。   他已知晓大事不妙。   以往任何时候,方士居都是机密之地,不容其他非方士进入,就算是始皇有令,也都是在方士居外传令,眼下赵高就这般闯进来,将方士居内的情况一眼扫尽。   其中态度已很是明显。   始皇根本就不再信任方士,之所以还留着自己,只是在等夏无且这些太医,去验证自己的药丸,一旦验证出结果,自己恐就将如前几日的那些内侍一般,被直接诛杀。   一念至此。   徐福再也无法镇定。   他已不敢再有想法,满心只有逃亡之念。   另一边。   赵高已回去复命。   只是在回禀时,将徐福得知消息后的异常,稍微添油加醋的禀告给了始皇,同时也将徐福炼制的药丸情况,一五一十的禀告了上去。   说完。   赵高便退了出去。   他已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眼下自己这番言语下去,也算是跟徐福彻底撇清了干系,就算日后徐福扯到自己,陛下也不会给自己定罪。   而且……   他相信徐福现在定坐立不安。   只怕已开始谋划出逃,等徐福出逃之时,就是他命丧之时。   赵高看了看四周,低语道:“阎乐啊阎乐,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就看你能不能抓住了,若是能抓住,你的名字也就能落到陛下耳中了,到时想获得一官半职,就太容易不过了。”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第134章 在劫难逃!   两日后。   天气越来越寒冷。   城中来往的越来越少,一道身影正在城中奔走。   在临近皇城时,此人给守卫的士卒说了一声,很快,侍卫便进到了宫中,没多久,一个身穿宦官服饰的人,就出现在皇城外。   赵高冷冷看着阎乐,直接问道:“徐福出逃了?”   阎乐神色稍显急躁,低声道:“外舅,我这几日一直在紧盯徐福,但接连两天,徐福都没有外出,我担心徐福恐料到自己的处境,暗中已寻机逃出去了。”   闻言。   赵高脸色微变,冷声道:“将你知晓的事一五一十说来。”   阎乐吭哧道:“徐福这些天一直待在方士居,方士居距离皇城的距离并不远,但方士居同样挨着一些民户,这几天徐福大门不出,一直在方士居内,外面隐隐还能听到一些‘噗嗤’炼药的声音,但今天一天,方士居内都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安静若死。”   “我当即意识到不妙。”   “立即带人去问了下附近的民户。”   “他们说从上月开始,就不时能听到沉闷的敲击声,我怀疑徐福早就做了准备,甚至可能已挖了一条地道,直通附近的民户,等这些民户外出劳作时,就趁机从地道挖出,然后变更服饰,借此逃走。”   “我意识到后,立即去方士居附近的民户查看了一番,果然在一间民户家中,发现了一口地道。”   “徐福逃了?!”赵高目光阴冷至极。   阎乐低垂着头,不敢直视赵高的目光,怯声道:“应……应该逃了,我其实已经发现了,只是意识过来晚了,不过外舅放心,我刚才已带人去查看了,那地道应该刚挖出不久,加上还是白天,徐福应逃不了太远。”   说着。   阎乐的声音就越来越小。   赵高目光冷冽的盯着阎乐,阎乐说的这些辩解话,他又岂会听不明白?   阎乐根本就没上心。   他只怕还是从民户口中,才知晓徐福挖地道跑了。   “外舅,现在怎么办?”阎乐低声道。   “怎么办?”赵高目光阴沉至极,怒不可遏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就是想把你推到陛下耳中,你就是这么给我答复的?”   阎乐低垂着头,很是惊惶不安。   他哪知徐福这么狡猾?   赵高神色肃然,凝声道:“徐福逃跑的消息,现在多少人知道?”   “应该是没几人吧。”阎乐不确定道,只是迎头撞见赵高冷漠的目光,连忙又补了一句道:“那民户是知道的,我来找外舅时,那民户已去官府报了官,官府恐是知晓了此事。”   “那民户今日离开了多久?”赵高道。   阎乐道:“半个时辰,那一户今日有事,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   赵高面色稍缓,蹙眉道:“半个时辰太长了,不过以徐福的小心,在听到民户离开后,并不会急于去离开,加上还要挖最后一段地道,应该跑不了多远,你现在立即去四周里巷盯着。”   “若发现有踪迹,立即去告官!”   “我去禀告陛下。”   说完。   赵高急惶惶飞步朝宫里赶去。   阎乐躬身一礼,眉宇挤作了一团,心中满是费解。   从始至终,他都觉得徐福逃了是好事,就是不知为何赵高执意要徐福死。   阎乐不理解,赵高心中可透亮。   陛下变了!   在夏无且献上药方,陛下身体大为好转后,局势就已有了变化,陛下已放缓了脚步,虽然并不明显,但他却是察觉到了,过去陛下一心只想将大秦新政推广到天下,继而做出了很多让步,对很多事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今陛下重新审视了天下。   诛杀那十几名内侍便是最好的证明。   也是陛下的告诫。   陛下过去是没有精力去重新梳理朝堂,但现在陛下身体有所转好,已经再度重视起朝堂,也直接对外给出了严厉的态度,若在此时徐福逃了出去,只怕当初推荐、保荐、核准徐福的官员都会遭到查办。   都是从重处罚!   他只怕也很难从中脱身。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有意说徐福坏话,也一直在有意撇清自己的关系,为的就是避免受到影响,若真让徐福逃出去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无用功,也注定会为始皇抛弃。   他不想成为陛下威慑朝臣的‘鸡’!   很快。   赵高就到了咸阳宫。   他将阎乐所说之事,当即禀告给了始皇。   嬴政冷声道:“徐福逃了?”   赵高道:“回陛下,方士居处向为机密之处,臣也不知具体情况,但从附近民户口中所说,徐福多半已逃了,只是逃离的时间不太久,若是全城搜查,定能将徐福抓捕回来。”   “徐福其心可诛!”   “臣过去为奸人蒙骗,险些酿成大祸。”   “请陛下责罚。”   赵高跪伏在地,不安到了极致。   浑身都在颤抖。   嬴政看了赵高几眼,略一思忖,冷冷道:“立即去通知郎中令,全城搜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徐福抓回来。”   “诺。”   “臣恳请跟随抓捕。”赵高道。   嬴政看了赵高几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准。”   “多谢陛下。”赵高不敢停歇,飞步去了。   很快。   城中就动了起来。   赵高更是跟着冯劫去到了方士居。   等赵高等人进到其中,里面早已空无一人,赵高扫了几眼,将目光看向了那尊铜鼎,里面的药石已不见,只留下一些残渣,赵高朝冯劫道:“冯中车府令,我上次前来时,这铜鼎中还有几枚药丸,眼下只剩下了残渣,我建议将这尊铜鼎搬运到太医府,让太医府的太医,对上面的残渣进行检测。”   冯劫眉头一皱,他去到铜鼎前,伸手揩了点残渣,放在鼻尖,当即闻到一股刺鼻恶臭。   冯劫点头道:“来人,将这尊铜鼎送去太医府。”   这时。   有侍从来报。   在徐福的卧室发现一处暗道。   冯劫当即转身过去,在看到下面冰冷的暗道后,冷声道:“看这暗道口,徐福挖掘这条暗道已有不短时日,恐早就在布置逃生之法了,这些方士当真是其心可诛。”   “该杀!”   赵高苦笑一声,道:“眼下徐福已逃走,呆在方士居已无用处,当立即严密搜查才是。”   “若是让徐福逃了,那才真出大事了。”   “徐福过去是为陛下炼药。”   “更是数度替陛下出海,这些年寻仙耗费的资源更是不少,若是让其逃出去了,只怕会为六国余孽利用,到时恐会生出不小的波折,还请冯郎中令这段时间多加用心,切莫让其逃走。”   赵高说的很是诚恳。   冯劫看了赵高一眼,冷声道:“这无须你多言,我奉陛下之命,自会仔细搜查。”   “如此便好。”赵高道。   室内稍显安静。   赵高察觉到冯劫对自己不喜。   因而在犹豫了一会后,还是选择离开了。   在离开方士居后,赵高并未逗留,更未去找阎乐,直接返回了皇城。   他很清楚。   眼下已不适合再在外。   若阎乐最先发现徐福离开,他还能抢占一些先机,争夺一些话语权,而今却是民户先告的官,然徐福过去是他引荐给陛下的,阎乐在四处盯着的事,早晚也会落到冯劫耳中,到时他倒会沾惹上很多麻烦。   一念间。   赵高对阎乐也生出了微词。   他本以为阎乐会把此事做的很好,至少也能把自己给摘出去。   眼下不仅坏了事,还把自己坑进去了。   他心中颇为恼怒。   他们这种近臣,之所以能为人敬畏,并非是自己有权有势,实则是因为陛下,若有一天不为陛下信任,那对他们而言,可谓是噩梦,宫中盯着自己位置的人很多,只是自己服侍陛下三十几年,陛下也习惯了自己服侍,所以前面才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但陛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一旦自己摊上的问题足够多,多到陛下生出了厌烦。   那基本就离死不远了。   自己能做到中车府令的位置,在宫中可没少开罪人,若是自己失势,那些宦官又岂会放过自己?到时只会变本加厉的报复,而自己没有陛下信任,就算是死了,也不会为人注意,更不会有人上心。   宫廷内就是这么残酷。   想到这。   赵高心绪越来越乱。   他知道自己不能失势,也绝不接受失势。   最终。   他想到了胡亥。   赵高心中稍安,只要胡亥还亲近自己,那他在宫中就能立足,就算真为陛下厌恶,也还能站稳脚跟,至少不会过的太惨。   但胡亥只是一公子。   就算能庇护自己,又能庇护多久呢?   ……   日暮。   嵇恒将碗筷收拾一番。   给自己烧了盆热水,舒服的泡了个脚。   泡脚总是舒适的。   就在嵇恒将脚按入发烫的热水中时,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细索声音,而后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在经历一场打斗,但这股嘈杂声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   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板倒下了。   映入嵇恒眼前的是缭可等人压着一名身形消瘦的男子,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嵇恒只能看清此人的衣衫,就寻常的粗衣麻布,头上还缠着象征黔首的黑布。   烛光太暗,看不清脸。   即便为缭可等人压制,此人依旧在奋力挣扎。   在挣扎了一会后,也渐渐乏力了,最终没有选择再挣扎。   缭可让其他几名侍从按住,自己从地上爬起,一脸歉意道:“嵇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刚才争斗时,一下没把控住方向,把门给撞坏了,等会我就给先生把门修好。”   嵇恒微微额首,他看了几眼,淡淡道:“这人是什么情况?”   缭可道:“不清楚,只是鬼鬼祟祟的,也一直在往暗处躲,我们正是见其形迹可疑,这才出手将其抓拿。”   嵇恒点点头,并无多少兴趣。   他也知道,自己四周被严密监看,就算此人是清白的,也注定难逃此劫。   “将这人押到官……”话还未说完,嵇恒就眉头一皱,道:“去通知一下长公子,让他来处理,我的身份不便去官府。”   “那这人怎么处理?”缭可问道。   嵇恒道:“找个绳子绑起来,扔到后面猪圈吧。”   闻言。   被侍从按住的人却是有些急了,又开始奋力挣扎起来,不过根本挣扎不动,反倒挨了缭可等人几脚,这时,嵇恒也察觉到了异样,这人似乎不太敢说话。   秦国律法是很残酷的。   从商鞅变法之后,若新生儿为残疾,是会直接溺亡的。   因而秦人除了受刑,以及作战至残,基本不可能出现身有残疾的情况。   尤其是哑巴。   嵇恒看了此人几眼,摇头道:“你不要做太多无畏的挣扎,我这二十几岁青壮,整日吃好喝好,尚且逃不出去,你一五六十岁的人,就不要想着逃跑了,没机会的,省省力气,天气也冷,把力量省省,能多抗冻一会。”   “若是晚上冷死了。”   “也就死了。”   “朝廷不会为你声张的。”   这时。   被按在地上的老者,终于开口了,问道:“你究竟是谁?”   嵇恒道:“没有意义。”   “你为何会认识长公子?”此人又问。   嵇恒笑着摇头。   “你前面说你想逃,这是什么意思?你究竟是谁?!”   此人双目死死盯着嵇恒,试图从嵇恒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嵇恒面色如常,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将洗脚水倒在院中,径直回了屋。   缭可又踢了此人一脚,冷声道:“起来吧,你这老东西还真是不开眼,往哪跑不好,偏偏往这跑,先生是何许人也?那是长公子都要尊敬的存在,是你能招惹的?”   “也是先生身份特殊,不能见官,不然你现在已被押去官衙了。”   说着。   缭可等人寻了些麻绳,将此人捆了个结实,扔到了后面猪圈。   等将一切弄好后,缭可眉头一皱,他狐疑的看着眼前这人,凝声道:“我记得今日官府好像是在搜查一个方士,这人鬼鬼祟祟的,又始终不敢吭声,怎么感觉有点问题。”   缭可看了几眼,道:“派个人去官府,问一下具体情况。”   “若真是那方士,我们可立了大功。”   言语间。   缭可用一块粗布包着些石子,将此人的嘴死死堵住。   天空又飘起了雪! 第135章 被忽视的手工业!   猪圈。   徐福仰头横在其中。   直到现在,他的脑子还是懵的。   他上个月已进行过探测,这边居住的民户最少,房屋都是近几年修建的,日常出没的人影很少。   正因为此,他才选择这条逃亡路线。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从方士居逃出来,本以为能趁着这边人少成功逃出去,咸阳无城郭,只要能逃出城,便是天高任鸟飞,结果刚踏入这块区域,还没走上几步,暗处立即冲出了数名皂角小吏,他心下一慌,连忙朝里跑去,而后更是被直接放倒在地。   他起初都已绝望。   认为这是官府的人找上来了。   只是方才那几人的对话,让徐福生出了一抹惊疑。   暗处的几人的确是秦吏。   屋内的那名‘先生’,似乎是另有来头。   从他的话中,分明透露着,他是被监视在此的,但也只是被约束,并不会受到威胁,甚至外面的秦吏,还是保护此人的,这让徐福心中很是困惑,这‘先生’究竟是谁?!   他为何能跟长公子说上话?   又因何被限制于此?   徐福现在只感觉脑袋很乱。   不过他现在顾不得多想,地面太冷了,他看了看四周,用力摆动起身子,如一条离水的鱼,几番挣扎后,落到了不远处发腐的草木上。   徐福微微喘着粗气。   他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现状,眼中露出了一抹焦急。   无论那人是谁,自己都会落到官府手中,一旦落到官府手中,自己就注定要死了。   但他现在手脚被捆得严实,口舌也被堵住,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脚不能走,根本没有任何变法,他的神色渐渐焦急起来,他看了看四周,试图寻找可助自己脱身的东西。   但没有。   这猪圈太干净了。   连一块尖锐木块都没有,只堆积了点点枯草。   一番尝试之后,徐福放弃了。   他本就上了年龄,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最终选择用脚不断敲击墙壁,试图让室内的人听到声响,他相信,如果对方真是被困在这里,他有信心说服对方,甚至只要这人来跟自己见面,他都有信心让对方为自己松绑。   砰砰!   砰砰!   一道道低沉的敲击声响彻着。   但任凭徐福怎么敲击,屋内都没传出任何声响。   仿佛根本听不到这些异响。   徐福渐渐绝望了。   随着夜色越来越沉,敲击声也越来越轻。   ……   翌日。   天蒙蒙亮。   嵇恒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听到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   他打了一个哈欠。   昨晚。   他睡得并不好。   后院不时传来剁墙声。   他自是知晓是何人发出,但根本没有理会的想法。   他给自己裹上一层绒衣,去将屋门打开了,门外扶苏早已等候在外。   见状。   扶苏道:“见过先生。”   只是还没等扶苏说明来意,嵇恒就指了指后院,道:“在猪圈中,踢了大晚上的墙,赶快带走吧,吵得不得安宁。”   说完。   嵇恒就打着哈欠回屋了。   扶苏苦笑一声,也只能点点头。   他手一挥,示意侍从将关押在后院的人带过来。   他自己则跟着进了屋。   屋内很冷。   嵇恒一边哈着气,一边燃起炉火,边生火边道:“我留在你那应该还有不少钱,若是可以,给我去作坊里,锻造一口铁锅,这么好的炉子,这么好的柴火,只用来生火,实在是太浪费了。”   “不过我的铁锅要求很高。”   “我个人建议让为始皇服务的工匠去打造。”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自在道:“这我做不了主,陛下的衣食起居等,都是御定的专人。”   “我又岂敢僭越造次。”   嵇恒淡淡道:“你可以去说说。”   “就说我建议的。”   “我也想看看,大秦最顶尖的工匠,这些人目前掌握的技术,能打造出怎样的物品。”   扶苏目光微异,似猜到了嵇恒的心思,道:“我会向父皇请示。”   “只是两者差距真的很大吗?”   嵇恒给炉子中加了几块木柴,炉子中冒出股股火光,将屋内照的通亮。   嵇恒看向扶苏道:“你以及始皇都低估了战争对各项技艺的提升,大争之世数百年,无论是采矿、青铜、制陶、机械纺织、髹(xiū)漆等技术都得到了长足发展,只是天下过去太过关注战事,对这些技艺技术并没有太过注意。”   “天下一统之后,大秦急于推行各种制度,各种徭役赋税加征不断,很多掌有技艺的工匠,要么被征召为皇室专用,要么就陷入了无穷尽的劳役之中,那些技艺并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   “另外。”   “大秦一统天下后,对天下各行各业并没有进行太深的摸查。”   “秦廷上下对这些技艺的了解,依旧局限在秦地的范畴,以及少数名扬天下的示例,但天下纷争了数百年,在这数百年里,华夏这块大地上生活了又岂止万万人?”   “这么庞大的基数,哪怕各行各业都只前进了一小步,但放在整个天下,都会是进步了一大步。”   “只不过大秦并没有发挥出来。”   “大秦若能将这数百年的积累都发挥出来,天下绝不可能陷入到当下困境。”   扶苏脸色微变。   扶苏道:“先生可是虚言?”   “大秦拥有的技艺真对天下能有这么大影响?”   嵇恒冷笑一声,道:“战争的确很可怕,但在战争的强压之下,对天下技艺的促进,也是世人难以想象的。”   “正常而言,天下平定之后,当进入一段休养生息阶段,在这阶段下,战争积累下来的工艺,将得到极强的爆发,因为战争的存在,对这些技艺实则有一定的压制,当这股外力压制消失之后,一旦给到它们机会,就会爆发出空前的潜力。”   “大秦奉行耕战。”   “过于重视农耕跟军事了。”   “而且大秦的律令,对手工业太过压制,因而朝廷上下,都忽视了手工业的重要性,若是朝廷正视起手工业,甚至给其合适的发育土壤,大秦的很多技艺将会在接下来数十年,得到一个极大的提升。”   “各类工艺的提升也会反哺朝廷。”   “到时大秦开采的旷世,生产出的铁器,陶器的制作等等,都会有明显的量跟质的提升。”   “大秦对天下的压制太甚。”   “原本该反哺朝廷的手工业,眼下根本无法有产出。”   “这未尝不是大秦积怨的原因之一。”   扶苏面色肃然。   经过嵇恒这番话,他重新审视起手工业。   他的确如嵇恒所说,对手工业之类,并没有太多了解,也始终觉得,这些技术就算有提升,实则就那样,对天下的影响有限,但经过嵇恒的提醒,他陡然惊醒,他着眼的只是一行一业,若是放眼整个天下,这些进步累加起来,提升的又岂是一星半点?   扶苏躬身道:“扶苏受教了。”   “等会回宫,必将先生所言,告知给父皇。”   这时。   缭可等人在屋外道:“禀长公子,人已带到。”   扶苏深吸口气,迈步出了屋子。   嵇恒并没有出去,在火炉上放了一个陶罐,舀了一些水,放进一些粟米,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餐。   屋外。   扶苏打量着这衣衫不整,气息奄奄的老者。   徐福低垂着头,又气又怒又恼。   扶苏看了几眼,冷哼一声,道:“徐福,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徐福抬起头,目光却看向了屋内,冷声道:“我徐福千算万算,却是没有算到,自己会折损在这,我没什么想说的,唯一的疑惑,就是想知道屋内这人是谁?”   “恳请长公子解惑。”   扶苏回过头,看了眼屋内,犹豫了一下,道:“这恐不行。”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陛下之所以弃用你的药石,正是先生献上的三副药方。”   “眼下你又落到先生手中。”   “按你们方士的话。”   “这叫天数!”   闻言。   徐福脸色微变,随即,冷声道:“原来是一位医师,不过金石之药,又岂是他能化解的?始皇服药已数年,金石早已深入五脏六腑,岂是寻常的草药能根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扶苏凝声道。   徐福摇摇头。   他已没有再开口的念头,只是很不甘的看向室内,试图将屋内之人的面容看清。   然嵇恒始终背对着,根本没有转头的想法。   这时。   缭可道:“禀公子。”   “刚才我们将此人带来时,在其身上搜查了一番,从他身上翻出了几颗药丸。”   说着。   缭可将药丸递了上去。   扶苏看着这几枚色泽怪异的药丸,眼中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开口道:“将这些药丸装盒收起来,等会交给太医,让太医院的人去测验一下。”   “诺。”缭可道。   说完。   扶苏朝屋内一礼,道:“先生的话,我会转告给父皇的。”   “扶苏就先告辞了。”   扶苏挥了挥手,缭可等人当即一会,押着徐福,走出了屋室。   即便被押走,徐福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后方,似乎依旧对室内之人充满着好奇。   但终究是没能如愿。 第136章 蝴蝶振翅!   咕噜咕噜。   陶罐中已冒出缕缕白气。   嵇恒拿出勺子,稍加搅拌了一下。   随后。   他起身去到了门口。   门口已空无一人,屋门也早已掩合。   “徐福……”嵇恒低语一声,神色很是唏嘘。   他其实对此人并不关心。   只是在听到是徐福时,不禁有些愕然。   若没有自己的存在,徐福恐会如历史上那般,飘然远去,再也不出现在华夏大地。   自己的出现,正如某些人眼中的蝴蝶,一只被雨水打落在地的蝴蝶,数月来,他一直在尝试振落身上的雨水,在一次次尝试后,而今终于扫落了全身雨水,可以如愿的振翅。   而这第一次振翅改变的便是徐福的命运。   这次振翅还很微弱。   雨水刚脱。   振幅、频率都不快。   但随着身上的负担越来越少,自己这只蝴蝶对天下做出的改变,也会越来越多。   直至天下面目全非。   天下最终会变成何种模样,嵇恒已不敢去妄自想象。   他也实在不清楚,大争五百年,给天下积累了多少宝贵的财富,一旦将这些技术全部发挥出来,大秦又会走到何种程度,冥冥中,他感觉等真到了那时,大秦面临的很多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甚至可能是好处。   嵇恒回了屋。   他用沾水的粗布,将陶罐的盖子,露出一条缝隙。   他轻声道:“我若没记错,历史上秦始皇的车辇,技术工艺无比精妙高绝,甚至有些后世都难以仿造,若是这些技术工艺真能将潜力完全释放出来,这天下恐要彻底变了。”   嵇恒笑了笑,静等着粥熟。   ……   咸阳宫。   扶苏已去向始皇复命。   殿内,站有数人,扶苏、冯劫,赵高,夏无且。   扶苏作揖道:“禀父皇。”   “徐福已在城西一间民宅中被抓获。”   他并未就此多说。   嵇恒的情况,不便公之于众。   嬴政面色冷漠,喝道:“徐福一个方士,就在咸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通过暗道逃跑了,还逃了整整一天一夜,你们就是这么搜查的?若是徐福没有被人拦住,岂非真让他逃了不成?”   “是臣失职。”冯劫惊惶道。   “失职?”嬴政漠然的看了一眼,冷声道:“只是失职吗?”   “徐福这暗道挖了可不止一两天,你们却对此毫不知情,大秦的官吏何时惰化到这种地步了?”   四下死寂。   他们都感受得到始皇的怒火。   徐福是替陛下炼制药石的人,差点就逃出城去了,若是真让徐福逃了出去,大秦岂非要颜面尽失?   眼下虽没成功逃出,但已是狠狠打了始皇的脸。   始皇又岂能不怒?   嬴政俯视着下方,冷声道:“来人,传朕命令,即日起,彻查咸阳大小官署,朕倒想看看,而今的咸阳,有多少尸餐素位的官员,又有多少毫无作为的官吏。”   “朕也想看看,大秦的法还在不在。”   闻言。   众人脸色惊变。   他们已听出了其中深意。   始皇对现在的朝野现状很是不满。   也不愿再容忍了。   扶苏面色微变,最终并未开口。   徐福逃逸的事,就目下而言,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全凭始皇裁定。   他也能猜到始皇的一些心思,大秦的法制这些年崩坏了很多,若是放在商鞅时期,或者昭襄先王时,徐福逃跑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被秦人五花大绑的送到官府,而这次若非徐福误打误撞逃到了嵇恒处,短时恐依旧很难被抓住。   始皇怒的是民心。   民心不在。   想到这,扶苏微不可查的抬起头,神色很是惊疑的看了始皇一眼,他隐隐间,感觉这或是始皇有意而为,为的就是借此整顿咸阳的吏治。   法教正,人心正。   想重新赢得人心,关键在取信于民。   如何取信?   首要便在于吏!   唯有官吏恪守秦法,才能树立起法的威信,才能重新赢回民心。   扶苏也清楚。   一旦真的开始整顿,咸阳短时都难以平静。   但这未尝不是好的开始。   一念至此。   扶苏的心中稍安。   他拱手道:“商君曾说过: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弱。”   “大秦这些年专注大政,为大政做了很多退让,眼下吏治已有不小败坏,大秦以法立国,法制不容践踏。”   “父皇下令整饬咸阳吏治,实乃安国安民之举。”   “父皇英明。”   一旁。   冯劫目光微动。   他神色扫了眼扶苏,迟疑了一下,同样道:“陛下英明。”   赵高也连声道:“陛下英明。”   嬴政看了一眼扶苏,看向赵高,道:“赵高,你现在去通知御史大夫顿弱。”   “臣领命。”赵高连忙道。   这时。   扶苏作揖道:“禀父皇。”   “儿臣在抓获徐福时,在他身上搜到了几枚药丸。”   说着。   扶苏从袖间掏出一个木盒。   “让夏老太医看看吧,朕也想看看,徐福在临死前,给朕炼制了什么药石。”嬴政讥讽道。   夏无且心神一凛,伸手将木盒接过。   他打开木盒,看了几眼,迟疑道:“陛下,臣得剖开这药丸。”   嬴政点点头。   夏无且快步出了大殿,将前面随身带来的医箱带了起来,只见他打开医箱,用拣药的精致竹夹夹起一粒药丸,凑近鼻子嗅了嗅,脸色一变,而后又从医箱中取出一把三寸医刀,将药丸一刀切成两半,再次拿起半粒凑到鼻头嗅了嗅。   随后,夏太医脸色惊惶道:“臣敢问,陛下可曾服用过此药?”   嬴政看向一旁。   当即有近身宦官前去,将装盛药丸的木盒呈了上去。   嬴政看了几眼,最终摇了摇头。   他问道:“老太医且说,此药有何不对?”   夏无且深吸口气,将医刀放回医箱,作揖道:“回陛下,此药乃大阳大猛之物也。”   “臣连月来,一直在专研各类药物,为的就是补齐那副麻沸药方,因而上至金石,下至草药,臣这段时间都有去研究,因而勉强认出了其中几味药。”   “臣若没猜错的话。”   “这药丸恐是以各类猛兽之肾之鞭,辅以淫羊肾,再辅以一些若干补阴草药炼制而成。”   “此药若是入腹,会强聚体内元气,每每使人孤注一掷,凝聚精神,对元气损耗最为强烈,在医家之中,非是垂死之人,且有大事未了,决然忌用此药的。”   “徐福给陛下炼制此等刚烈之药,分明是存了害命之心。”   “幸陛下福佑,未服用此药。”   “不然危矣。”   夏无且额头已渗出了涔涔汗水。   嬴政冷峻得像石雕。   夏无且已将话说的这么明了了。   若非自己得到了嵇恒提供的药方,只怕会一直服用徐福炼制的药丸,用以强行提振精神,就徐福目前的举动来看,他炼制的药丸只怕有着明显的坏处,因而徐福才这么迫切的想出海。   而且出海是假,逃亡才是真。   甚至在徐福的预估下,自己的身体恐支撑不到出海,因而特意炼制出这些药丸,想再给自己继续强提精神,以拖到徐福能成功出海,只要徐福能成功出逃,只怕自己当时已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了。   徐福该杀!   嬴政面色冷冽,满眼森然杀意。   “传令给廷尉府,将徐福一脉夷三族。”   “徐福入宫以来,所有推荐、保荐、核准之人,一律查办。”   “方士居中炼药的方士全部处死!”   “一个不留!”   举殿死寂。   所有人都感受得到始皇的杀意。   扶苏更是一脸后怕。   若是没有嵇恒,还真让徐福得逞了。   而今天下皆系于始皇一人之身,若是始皇出了事,大秦恐真就危了,他可没有信心,自己能如始皇这般,以眇眇之身慑服天下。   “陛下英明。”   举殿高呼。   在这几道政令下去后,夏无且跟冯劫离开了大殿。   扶苏依旧站立殿内。   扶苏这时才道:“父皇,徐福是在嵇先生住所抓住的,就目前来看,徐福恐早就规划好了逃亡路线,只是他没有料到,父皇会将嵇先生安排在西城,以至于自投罗网。”   嬴政漠然不语。   扶苏又道:“儿臣在去将徐福擒获时,曾跟嵇先生有过一番对话,嵇先生想让儿臣替其开口,向父皇要一口铁锅,这口铁锅,需得大秦皇室专用工匠去炼制,嵇先生说想见识一下大秦最顶尖的工匠技艺。”   “此外……”   “嵇先生认为大秦忽视了手工业。”   “大争之世,伐交频频,手工业得到了长足发展。”   “若大秦能将手工业的发展,尽数展现出来,或能一改大秦当下的现状。”   “大秦立国之后,对手工业也并没有全盘摸查,因而对手工业具体的情况,并没有太多详实的了解。”   “儿臣认为嵇先生言之有理。”   “请父皇明鉴。”   “手工业?”嬴政叩着书案,皱着眉头,最终摇头道:“已经迟了。”   “大政之举,不容轻动。”   “重新勘察手工业,需等到大政安稳。”   “至于嵇恒想要的铁锅,给他便是,有何不可?”   扶苏欲言又止。   他想得到的自不只是一口铁锅。   只是始皇显然不想放开皇室工匠掌握的工艺。   他最终也只能作罢。 第137章 风起咸阳!   十二月下旬。   距离咸阳的彻查,已过去一个多月。   始皇的震怒,对朝野震动很大,朝堂上下人人自危,在一番彻查下,咸阳大小官署,上百名官吏被抓,十几名官员被免、被废。   眼下咸阳的彻查渐渐落下尾声。   傍晚的咸阳很寂静。   一间灯火通明的邸店内,却是聚着七八名锦衣男子,有的发须已全白,有的不怒自威,也有面色沉稳,但眼中不时流露阴鹫的中年男子。   众人齐聚一堂。   为首的依旧是冯栋。   在相邀的人来齐后,冯栋轻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道:“这段时间咸阳发生了不少事,大小官署都有官吏被查被抓,更有方士被抄家灭族,不过各大官署混乱,却给了我们洞悉更多内幕的机会。”   冯栋话语落下,众人目光闪烁。   冯栋扫了眼众人,眼中露出一抹冷色,道:“大家都是商人,暗地的手段,几乎都心知肚明,我冯氏能查出来,你们想必也早就听闻了。”   “官府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大力鼓励盐池、矿山的人,提高食盐跟生铁产量。”   “眼下在关中各大盐池、矿山内,都已囤积了不少食盐跟生铁,这些食盐跟生铁,官府并未交给我等贩售,恐是在有意提防我等坏事。”   “我们却是不得不谨慎。”   程郑面无表情,道:“冯兄,你认为朝廷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程郑的话语落下,其他人面色一沉。   冯栋笑了笑,道:“应该不是,若官府真察觉到了,你认为我们今天还能坐在这?官府这次彻查,可是将几名御史都给下狱了,以秦廷的残暴,又岂会将我等商贾放在眼中?”   “但不管朝廷是作何想,我们这段时日都必须慎之又慎。”   “决不能轻易为官府察觉。”   “再则。”   “无论官府是不是针对我们,但此举,都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的计划,这次将你们请过来,就是要重新商议当初谋划的事,还要不要继续做。”   “这船还沉不沉?!”   四下安静。   众人目光闪烁,但都一言不发。   良久。   冯栋眼中露出一抹不悦,但还是压着性子,道:“我冯栋不才,就先说下自己意见,我认为当继续沉。”   “冯兄可否说明理由?”曹邴生扶了扶须。   冯栋道:“理由很简单。”   “钱财!”   “自商人王亥开始经营商品交易后,我等商贾的追求便是逐利,而今秦廷暴虐,不仅征收高额商税,还强行霸占我等赖以生计的盐铁之本,而今我等四处经营,也只能勉强维持族中生计。”   “但这又岂是长久之计?”   “以我等的实力,自无法跟秦廷抗衡,但可以多争取些利益。”   “比如减税、自主定价等。”   “然秦廷的所作所为你们也都看到了,在霸占了我等家产之后,并未真的信任我们,还在暗地另有算计,若非这次官府大动,让这些事暴露了出来,不然我们还会被蒙在鼓里。”   “秦廷不仁,就休怪我等不义。”   “若是继续忍让,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被秦廷吃干抹净,到时别说去跟朝廷讨价还价,只怕连经商都会是个问题,也注定只能仰官府鼻息。”   “你们忍得了,我忍不了。”   “而今官府囤积的盐铁数量还不够,并不足以维持整个关中经营,而这也将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一旦我们抓住了这次宝贵良机,就能够逼迫朝廷退步,继而为自身谋取更多利益。”   “另外。”   “官府大动。”   “但盐铁官员因上次之后,反倒因祸得福,在这次并没受太多影响,我相信,关中不少盐铁官员,都给你们暗中有着不少联系,只要我们手脚利索点,未必会被朝廷查出问题。”   “诸位也要想清楚。”   “囤积了整个冬季的盐铁,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数万钧的生铁,上千钧的食盐。”   “没了官府商税,我们私下可获利多少?”   “再则。”   “等船只沉没后,我等也可以自身亏损为由,让官府对我等让利,准许给我们降低商税,亦或者准许我们自主定价,无论哪一种得逞,我们的获利空间都会大大提升。”   “日积月累,便是海量。”   “更关键的是。”   “一旦盐铁供应出现问题,官府必定将多生产的盐铁拿出来,到时我等可按当时官府给的分配份额,将其中九成多的盐铁拿到手,如此关中的盐铁依旧控制在我们手中。”   程郑对此不以为然,说道:“冯兄,你可是忘了,我们的‘船只’在那时已经毁了,官府又岂会将那些盐铁再交给我们?”   冯栋点了点头,冷笑道:“话虽如此。”   “但官府若不按约定将多生产出的盐铁给我们,那是否就意味着我们可借机索要一些利益?”   “不然我等就有足够的理由将过去剩下的盐铁禁售。”   “以此来表达心中不满。”   “若是官府强行索要呢?”曹邴生扶了扶须,目光冷冽道。   冯栋不在意道:“秦廷很重视春耕,到时为了满足春耕,一定会倾尽全力,未必不会来抢夺我们手中盐铁,但官府若是这么做了,岂非是失信于商贾。”   “到时天下商贾谁不惊惶?”   “我等商贾之力的确微薄,但天下商贾大富,贩夫走卒却是众多,见到秦廷这般模样,岂会不人人自危?”   “到那时头疼的就不是我们了。”   “甚至于此举会将商贾尽数推向六国贵族。”   “商贾的家产不少,若是尽数倒向六国贵族,只怕担忧的该是秦廷了,齐地本就爆发了一次动乱,若再曝出这般丑恶,天下只会更加动荡。”   “我相信秦廷不会饮鸩止渴的。”   “诸位认为呢?”   冯栋目光冷冽的扫过全场。   众人目光闪烁,并没人开口,但都有所意动。   冯栋其实就是在赌。   赌秦廷不会将他们赶上绝路。   赌秦廷会做出一定的退让,继而让他们从中获利。   但一旦赌输了。   或许的确能如冯栋所说,秦廷为天下商贾所厌恶、所抛弃,但他们却是要损失惨重,甚至秦廷若真狠下心,未尝不会将他们给夷灭。   秦人可从来没有正视过商贾。   但若是赌赢了。   只要‘沉没’的盐铁不被官府查出,他们就可借此谋取暴利,更能借此让官府退步,给自己争取到足够多的利益,一年下来,也会是一笔可观的利润。   四下安静。   程郑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纠结。   一边是利益,一边是风险。   最终。   程郑问道:“冯兄的想法是极好的,但我们眼下还有一个更为棘手的事要解决,如何不被官府查出问题,这可不是一两条船,而是数十条大船。”   “这么多船只沉没,朝廷恐会严密探查。”   “一旦出了纰漏……”   “别说让官府退步了,我等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一个问题,官府可不会对我等留情。”   冯栋微微额首,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沉声道:   “这的确是问题所在。”   “也必须解决。”   “但诸位也莫要忘了,大秦是以法立国,想给我等定罪,最终看的是证据,只要没有了证据,谁又能给我等治罪呢?”   “我们的船沉了。”   “数以万钧的盐铁也随之沉入了水中。”   “而在船上的人同样死了。”   “死无对证。”   “就算案上有拉船的纤夫,他们又能知道多少?船中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岂能知情?他们唯一能见到的,便是眼睁睁看着船只沉没,而后慌忙的去报官。”   “我等再心急如焚的赶到,恳请官府派人下去打捞。”   “但船只下沉的地方足有数十上百丈深,世上谁又能真的下水去实地查看情况?”   “我们到时什么都不用说,只是让官府来做判断。”   “而我们再暗中买通官府的一些官员,让他们将问题引向船夫操作不当,触礁,亦或者是遭遇风浪,船体遭到损坏,后续一些船只无意撞了上来,以及生铁捆绑出现问题,在大风浪下击穿了船体等等,只要想找理由,还怕找不到吗?”   冯栋朝着众人一笑。   众人跟着一笑。   找理由。   他们可是再擅长不过。   曹邴生迟疑了一下,凝声道:“即便如此还有一个问题。”   “船只既然要沉,那定然不能装太多盐铁,那这些盐铁偷运出去,恐要耗费不少时间,若是这般,只怕很难不被人发现。”   冯栋哈哈一笑,道:“曹邴兄,你太多虑了。”   “想运走盐铁,这还不简单?”   “只需跟相关官吏打好交代,提前运走就行,虽然盐池、铁矿那边会有些麻烦,但盐池、矿山生产出的盐铁,本就要每天运到外面囤积,而这个过程,只要谨慎一点,基本不会出太多问题,而且过去盐铁都是我们的,我们还能不知盐池、铁矿附近的情况?”   “不过小心总归是没大错的。”   “花钱消灾。”   “这点钱财还是可以花的。”   “就算日后这些官吏意识到了问题,他们真敢出卖我们不成?”   “不敢的!”   “都是一根绳上的。”   “我们若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第138章 流水无情关中动!   众人竟皆大笑。   冯栋说的没错,一旦牵涉进来,就只能越陷越深。   脱身?   不可能的。   程郑一脸轻松道:“我们何时行动?”   众人齐齐看向冯栋。   冯栋目光微阖,手掌摩挲着光滑的竹杖,沉吟了好一会,才缓缓道:“只能在春耕开始时,而今官府囤积的盐铁数量还不够,我们又不知盐池、矿山的具体情况,因而不能拖太久,必须将计划提前。”   “春耕刚开始时最为合适。”   “一来,春耕前水流基本恢复正常,便于沉船。”   “二来,船只沉没后,底层黔首会大为惊恐,也会十分焦急的去购买盐铁,无形间也是在给官府施压。”   “三来,经过一个冬季,渭水中发生了哪些变化,无人说得清,因而发生一些事故,也就在所难免了。”   “不过船上的人要信得过。”   “也要安排妥当。”   “此事事关我等家族存亡,也关乎着多达千金的财富,容不得出半点问题,眼下距离春耕二月,还有一定时日,我等下去后,当把这事安排好。”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程郑等人点点头。   他们又岂会不知其中道理。   事关自己存亡,他们又岂敢大意?   程郑看了看四周,沉声道:“这段时间,我等会面次数有些太多了,后面几月尽量不要聚集了,若是有事,暗中知会一下就行,官府这段时间是忙于内政,无暇分心顾及我们,但后面可未必。”   “我等尽量不要给官府留下话柄。”   “另外。”   “我们这次商议的是齐船共渡。”   闻言。   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自明白程郑的意思。   这是提前将此事给公布出来,以避免日后为官府追究。   “是极是极。”   “齐船共渡,哈哈。”   “我们就定下这个,谁又能指摘?”   “……”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数十名身材曼妙的舞女进到了大堂,盈盈舞姿,婀娜身影在众人面前尽显,而后更是被程郑等商贾直接揽入了怀中。   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   二月中旬。   绵绵春雨降下,桃花绽放,黄鹂婉转鸣叫,老鹰身影不见,随处可谓的是布谷鸟的叫声,燕子归巢,雷声惊醒了蛰伏的昆虫,也惊醒了沉睡的大地。   万物复苏。   熬过了隆冬的民众,早早就起床,开始修理其门扇、窗户。   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就在这时,原本静谧的田野间,突然想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邮人快马加鞭的从道路上疾驰远去,唯留给附近民户一脸茫然。   咸阳。   朝会刚刚落幕。   这封从河内郡送出的‘恒署书’,终于出现在了大秦朝堂。   不多时。   长公子扶苏,廷尉蒙毅,少府杜赫,出现在咸阳宫。   嬴政高坐其上。   他将案上这份‘急书’,扔到了案下,直言道:“你们看看吧。”   众人等人面面相觑,却是不知发生了什么。   扶苏上前,将这枚竹简拾起,定睛看了几眼,脸色陡然一变,而后连忙将竹简递给了蒙毅,等蒙毅杜赫都看完,两人脸色同样微变。   嬴政道:“竹简上的内容你们都看到了。”   “河东郡满载万钧盐铁的船只,在怀县触礁沉没,关中冬季积存的盐铁几乎都沉入了水中,而今春耕在即,却突发此事,尔等对此事如何看?”   蒙毅略作沉思,作揖道:“回陛下。”   “臣认为事有蹊跷。”   “冬季时,大雪封路,盐铁运送艰难,因而各地生产的盐铁,都只能囤积在一个地方,以便等开春后,随水路运送到各郡县。”   “过去商贾经营,盐铁鲜少出事。”   “而今朝廷刚推行‘官山海’,大量运送船只就触礁沉水,而且此事更为异样的是,各家商贾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同时出行。”   “这次沉船事件臣认为大有蹊跷。”   “臣请陛下下令严查。”   嬴政微微额首,看向了少府杜赫。   杜赫皱眉沉思着,他道:“陛下,臣同样认为此事有蹊跷,但眼下的当务之急,臣认为是解决即将到来的春耕。”   “春耕不能出事。”   “冬季时地方黔首居家不出。”   “少盐少铁并无影响。”   “但还有不到半月就要春耕了,突然大量的盐铁落水,这则消息一旦传出,势必会引起地方黔首恐慌,民无盐则无力,无铁则难耕地,两者皆无,对地方黔首的影响太过恶劣。”   “也会极大影响今年的粮食生产和产出。”   “若因少盐铁,致使发生动乱,恐对当下时势不利。”   “臣认为首要当解决盐铁需求。”   嬴政微微额首,看向扶苏,道:“扶苏,你呢?”   扶苏深吸口气,作揖道:“回父皇。”   “儿臣认为当以民生为重,地方少青壮,缺少盐铁,就地方仅存的老弱妇幼根本耕种不了那么多田地,因而盐铁短缺之事,必须要尽快解决。”   “决不能影响到春耕。”   “另则。”   “儿臣同样认可蒙廷尉的看法。”   “此次沉船事件大有蹊跷,当对此事进行严查。”   “商贾利益熏心,去年为朝廷夺走了盐池、矿山,心中未必接受,暗中做一些手脚也极有可能。”   “儿臣认为当两者并重。”   “既要解决盐铁短缺,也要打压商贾的嚣张气焰。”   “请父皇明鉴。”   嬴政深深的看了一眼扶苏,开口道:“传朕口谕,少府,治粟内史府,廷尉府联手,扶苏主事,彻查河东郡沉船一事,同时协同解决地方缺少盐铁之事。”   闻言。   扶苏心神一凛,拱手道:“儿臣领命。”   “臣遵令。”   “臣遵令。”   不多时。   扶苏三人出了宫殿。   蒙毅沉声道:“河东郡距关中上百里,臣认为当立即派遣官员,前去河东怀县,实地勘察情况,同时臣也认为,当立即传令临近关中的郡县,朝关中各郡运送盐铁,以解关中的盐铁之缺。”   “另外对这些商贾也该严加督查。”   杜赫道:“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封锁消息,避免此事为民众知晓。”   “一旦为民众知晓,大肆哄抢之下,只怕会造成更大的混乱,而且民众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稍一为人教唆挑动,就很可能爆发冲突,民间械斗本就频繁,往常因争夺水源不少大打出手,而今只怕会更甚。”   “公子当尽快决定。”   “此外。”   “承公子之前叮嘱,关中各大盐池、铁矿还存有不少剩余,而今急忙运送到各地,勉强能应付一时,但关中盐铁缺口极大,短时恐都难以填补。”   “民意沸腾之下,此事恐难平息。”   杜赫一脸忧色。   他对此事看的很清楚。   此事困难不仅仅在缺少盐铁,更关键的是,关中黔首的恐慌,大秦本就口赋极重,又突然遭遇了这次‘天灾人祸’,不知多少黔首会担忧起今年的生计,一旦被人利用,后果实在难以预料。   民众紧绷的弦不一定绷得住。   这是最致命的。   朝廷一旦处理不好,关中很可能会乱。   扶苏面色凝重。   他又何尝不知此事之艰难。   但他身为大秦长公子,又岂能望而却步?   而且父皇将此等重任交给自己,他又岂能让父皇失望?   无论如何。   此事都必须妥善的解决。   扶苏拱手道:“还请两位重臣即刻回各自官署,调动一切人力,尽可能的运送盐铁到关中,以填补关中空缺,同时严查此次沉船事件,若真是人为,大秦绝不姑息。”   蒙毅跟杜赫拱手,也是急忙离开了。   扶苏来回踱步。   他其实不想去找嵇恒,但眼下事态紧急,若是因自己处理不当,引起地方更大惊惶,关中恐就要乱了。   稳定大于一切。   这是嵇恒告诉自己的。   他目下的能力,并不足以应付此事。   也实不敢去妄动。   他看了看四周,派人去通知魏胜,让他即刻带两壶酒,去嵇恒的住处,自己则快步朝嵇恒住处赶去。   西城。   嵇恒这段日子过的很悠闲。   每日都在屋中烤火,不时给自己煮一条藤椒鱼,虽然口味还比不上后世,但相对于当世,已是很有口福了。   当然山花椒的价格也不低。   毕竟是珍贵香料。   即便是嵇恒也不敢太奢侈。   始皇御用工匠打造的铁锅,也早已送了过来,这口铁锅比不上后世,但跟北宋的铁锅其实差别并不大。   不过这是集大家之力锤炼出来的。   因而不能笼统比较。   仅此也足以证明,秦时的制造工艺,已经是很惊人的了,只是矿山中开采出的铁矿石杂质较多,加上淬火温度不够,这才导致铁器质量低下,但这并不意味着秦时掌握的锻造技术低下。   而这同样坚定了嵇恒的想法。   秦朝其实拥有着一个巨大的宝藏,若是能将其尽数开启,大秦的命数或会得到彻底改变,而那时的大秦也才能被称为破旧立新。   “呼……”   嵇恒吹了吹热汤,趁热饮上一口。   暖暖的,很温心。   这时。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扶苏的声音紧随而来。   “嵇先生,扶苏有要事相商,事关关中稳定,请先生指点。” 第139章 商贾也是这么想的!   屋门缓缓打开。   嵇恒正坐在屋中,用陶罐煮着水。   扶苏进到室内,躬身道:“扶苏见过先生。”   “我知晓先生想叫我平日多思多想,不要过于依赖他人,但这次情况危急,不得不请先生出手。”   说完。   扶苏将手中酒壶放到案上。   嵇恒淡淡的扫了眼,将酒壶放到自己身后,缓缓道:“有酒一切好说。”   “说吧。”   “这次想请教什么?”   扶苏躬身作揖,一脸肃然的将怀县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嵇恒静静的听着。   不时给炉子加一点柴火。   说完。   扶苏道:“眼下上万钧盐铁沉入水中,没多久就要开始春耕,在过去数月,地方黔首大多缩衣紧食,为的就是这次春耕,眼下发生了这么棘手的事,若是处理不好,恐会引起民啸。”   “还请先生出手。”   嵇恒面色如常。   他用一块沾水的粗布,将已是沸水的陶罐提起,将陶罐中的沸水,倒入两个精美陶碗中,陶碗碗底下放置了一些茶叶。   嵇恒笑着道:“尝尝。”   “这是我前段时间无意发现的茶叶。”   “信阳毛尖。”   “这种茶叶正常来讲,当过三道水,不过我只一粗人,那种细活,实在有些不习惯,只能牛嚼牡丹,尝个囫囵模样。”   说着。   嵇恒将陶碗推了过去。   茶香扑鼻。   扶苏看着清亮的茶水,只得苦笑一声,局势都这么危急了,他哪还有心情喝这什么茶。   但眼下也只能伸手接过。   扶苏将茶碗放置一旁,凝声道:“嵇先生,非是我急切,只是局势紧迫,还请先生尽快出手。”   嵇恒淡淡一笑,问道:“你很急?”   扶苏点了点头,道:“事关关中稳定,扶苏岂能不急?”   嵇恒吹了吹茶碗,只见茶碗泛起一阵阵涟漪,碗底的茶叶更是有部分飘到了上方,在茶碗上游荡着。   嵇恒道:“急能解决问题吗?”   扶苏摇头。   “既然解决不了,那就先喝茶。”嵇恒道。   扶苏苦笑一声,只得照做。   只是茶水太烫,扶苏也只得连忙将茶碗放回案上。   嵇恒摇了摇头,道:“心乱就会失分寸,失了分寸只会慌张,越慌张就越容易出事,你身为大秦长公子,理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你心乱了。”   扶苏起身,躬身道:“让先生笑话了,扶苏的确心绪急躁了,关中稳定在扶苏看来是大于一切的,而今盐铁之事,事关上千万人口生活生计,扶苏受始皇之命处理此事,岂敢不战战兢兢。”   “这茶……”   扶苏看着被自己洒出大半的茶碗,也是苦笑道:“扶苏实在喝不下去,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喝了一口,淡淡道:“你其实可以尝尝的。”   闻言。   扶苏深深的看着嵇恒,却是不知嵇恒意欲何为,他自认将其中危机已说的足够清楚明白,以嵇恒之才智,不可能想不到此事的影响,只是为何嵇恒还这么淡定自若,仿佛对此事丝毫不在意?   扶苏看向了茶碗。   他犹豫了一下,再度坐了下去,将发烫的茶碗拿在手中,轻轻的吹了几下,将碗中茶尝了一口,喝完,不禁眉头一皱。   “滋味如何?”嵇恒道。   扶苏道:“微苦。”   “那你不会喝茶,我喝起来微甜。”嵇恒自得的笑了笑。   扶苏看着手中茶碗,迟疑了一下,又拿起尝了一下,但味道并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微苦。   扶苏道:“嵇先生这茶或的确不合我口味。”   “初尝的确感觉味苦,后面慢慢就会甜了。”嵇恒又小饮了一口,很是享受的将茶碗放下,淡淡道:“你现在静下来了?”   扶苏苦笑着摇头。   嵇恒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刚才说满载盐铁的船只沉没,数以万钧的盐铁沉入了水中,那就你目前所知,对此事是如何看的。”   扶苏肃然端坐。   他知道,嵇恒终于理起了正事,连忙道:“此事实则当分为两件事来看待,一来是沉船,二来是盐铁。”   “盐铁事关民生。”   “沉船事关刑案。”   “那你认为哪件更重要。”嵇恒道。   扶苏想了一下,认真道:“当是民生,船只已沉,就算查出一些问题,也无法将水中沉没的盐铁找回,因而更重要的当是安民稳民。”   “民生为大!”   “商贾也是这么想的。”嵇恒道。   扶苏一愣。   他有些不明白嵇恒这话的意思。   嵇恒并没有就此多说,只是道:“听你前面说,此事已全权交予你处理,那你在来我这前,恐已做出了一些布置,说说吧。”   扶苏微微颔首,道:“的确如先生所讲。”   “在来时,我便吩咐廷尉府去严查这次的落水沉船,也吩咐少府即刻去关东各地筹集盐铁,以尽快解决盐铁缺少之事,另外也派人去封锁消息,尽量将此事压下来,以免激起关中生变。”   “先生认为可有不妥?”   扶苏看向嵇恒。   “你不当问我,当去问商贾。”嵇恒悠然平茶。   “问商贾?”扶苏皱眉。   “你若是商贾,长公子的布置,你认为自己想不想得到?”嵇恒道。   扶苏眉头一皱,思索了一下,凝声道:“应该想得到,这些事自来都是这样处理的,商贾没可能想不到。”   “那我再问你,你认为此事是有意还是无意?”嵇恒道。   扶苏心神一凛,沉声道:“我认为此事或有蹊跷。”   “那就是有意了?”   扶苏犹豫了一下,最终肯定的点点头。   嵇恒嗤笑一声,不屑道:“既然商贾是有意的,那你认为你的这些办法,有多少能起到作用?他们既敢这么做,又岂会没有针对手段?”   扶苏面色一变。   他惊疑道:“可朝廷目下似乎只能这么做。”   “商贾也是这么认为的。”   扶苏皱眉更紧了。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无奈道:“扶苏愚笨,还请先生直言,朝廷难道还能有其他处置办法?”   嵇恒吹着茶水,淡淡道:“有无办法另说,但不要落入到别人的想法中,这一点很关键。”   “有心算无心。”   “你的一切所思所想,都在别人的算计中,想要自如的解决问题,又岂会那么轻易得偿所愿?”   “现在你还急吗?”   闻言。   扶苏苦笑着摇头。   经嵇恒这么一说,他也回过神来了。   自己前面过于慌张了。   也失了分寸。   嵇恒缓缓坐直身子,正色道:“正如你所说,商贾是有备而来,这次的沉船事件,多半是谋划良久,为的是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商贾是何居心,你现在能否猜到?”   扶苏摇头。   他又岂知商贾的心思?   不过商贾手笔这么大,这次所图恐不会小。   嵇恒道:“既然不知商贾具体是何想法,那就不要管,只当不知道,商贾算计他们的,你做你的。”   “这就是我给你的处理之法很简单。”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不要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按照自己的逻辑和方法去执行自己的计划,总之一句话:要掌握主动权,不要轻易被对方打乱了节奏。”   “不要试着去见招拆招。”   “一旦陷入到对方的想法,想挣脱出来可就难了,若是彻底深陷其中,最终只会为对方奸计得逞。”   “所以不要急。”   “在头脑不清楚时,不要轻易做决断。”   闻言。   扶苏脸颊微烫,有些羞愧难当。   这半年来,嵇恒一直教导自己,要有独立的思考能力,他自认为自己也做到了,但这次遇到棘手之事,才赫然惊觉,自己之前是在自欺欺人。   自己连遇事不慌都做不到。   还谈什么独立思考?   扶苏拱手道:“扶苏记住了。”   嵇恒微微额首,继续道:“现在重新审视这件事,正常来讲,大多数人遇到这种影响上千万人的事,下意识都会去维稳,以民生为重。”   “这是人之常情。”   “但这般想法太过普遍,也很容易被人想到,若商贾真是有意而为,定然是有周全计划,朝廷想妥善解决根本不容易。”   “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因而有时当使用逆向思维。”   “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你前面说这件事可分为两件。”   “我认为是三件。”   “一件是盐铁入水引起的民生问题。”   “一件是沉船本身的问题。”   “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就是盐铁本身。”   “盐铁是什么?”   “钱!”   “现在船沉了,朝廷的商税也随之没了,少了这么一大笔钱财,难道不应该有人对此负责吗?”   嵇恒这一番话下来,扶苏却是愣住了。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全新角度。   也根本想不到。   自古以来遇到这种事,首要的便是济民,而后查案,根本就没人想过再去追究钱财缺失的问题。   扶苏暗暗想了想,感觉的确有些道理。   他正襟危坐,目光亮了起来。   嵇恒喝了口温茶,润了润嗓子,冷声道:“而今天下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朝廷当安民,当查案,但这些问题一时半会能解决吗?”   “不能。”   “所以当反其道而行之。”   “既然解决不了问题,那就先解决引起问题的人!”   “而人本来就是问题!” 第140章 打草欲惊蛇!   “解决商贾?”扶苏蹙眉,疑惑道:“朝廷就算能解决商贾,但此事若为外界知晓,恐并不能解决实际情况。”   嵇恒笑了笑,道:“你错了。”   “问题在人。”   “若是不把人的问题解决了,这次的沉船事件,还会继续发生,到时朝廷难道还能一而再的去处理?”   “这样一次次下去,朝廷岂能受得了?”   “人才是主要问题。”   “把人的问题解决了,一切问题都好处理。”   “人解决不了,事情就难了。”   “不过如何解决‘人’,这同样要花不少心思。”   “首先要弄清楚商贾图什么。”   “商贾逐利。”   “因而商贾所图基本都围着利益来。”   “盐铁本身是利。”   “贩售盐铁是利。”   “让官府退步,同样也是利。”   “商贾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们就敢践踏世间的任何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们就敢犯下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在官府的经手下,商贾获利空间极小。”   “基本是血汗商贾。”   “因而商贾心有怨念是正常的。”   “眼下的上万钧盐铁,已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   “朝廷要做的就是绞首!”   “只不过在这之前,朝廷需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扶苏眉头一皱,满眼的好奇。   嵇恒笑了笑,冷声道:“眼下商贾在暗,官府在明,官府的一切举动,都会落到商贾手中,如果继续按部就班,商贾谋划数个月,恐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朝廷能取得的成效甚微。”   “所以朝廷不能按商贾的念头做事。”   “当反其道而行之。”   “这次沉船之事,但凡知晓的,都认为朝廷首要当稳民生。”   “商贾同样是这个想法。”   “所以朝廷首要做的非是安民,而是去查案,而且非是两者并重,或者有所偏移,而是完全的漠视民生。”   “秦政暴虐。”   “这次就暴虐给世人看!”   “就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大秦的确不在乎民众死活。”   “满载商品的船沉了,朝廷的钱没了。”   “这才是大事!”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也是被嵇恒的话惊住了。   不管民生?   关中可是有上千万人。   这若是出点乱子,那可要出大问题。   扶苏连忙摇头道:“嵇先生,这我不敢认同。”   “民一定要救。”   “关中是大秦的根本,朝廷这么漠视民众,这岂不寒了秦人之心?”   “这万万不可。”   嵇恒笑了笑,解释道:“救肯定要救,但不要急于出手,所谓的冷血,只是对外表露的态度。”   “这是做给商贾看的。”   “在商贾的预想中,官府一定会安民。”   “朝廷蔑视底层生死,不按常理做事,这同样也让商贾的计划落了空。”   “见朝廷不安民,只一心查盐铁,你若是商贾,会作何想法?”   扶苏想了想,不确定道:“会慌。”   嵇恒点了点头,道:“如果这次沉船事件是有意而为,商贾在看到官府的举动后,一定会大为惊恐,商贾贪利,但他们同样怕死。”   “朝廷越无视民生,越重视这次沉船,他们就会越慌。”   “慌乱之下,难免出错。”   “朝廷这次等的就是他们出错。”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凝声道:“但如果商贾真是有意而为,那定会做周密安排,朝廷短时恐都难以查出问题,若是关中缺盐铁之事,一直无法解决,朝廷恐难以招架。”   嵇恒点点头。   他给自己重新斟满茶水,闲适的喝了一口,笑着道:“朝廷自然不能跟商贾比耐心,因而要打草惊蛇,将商贾给逼出来。”   “请先生指点。”扶苏作揖道。   嵇恒目光微阖,沉声道:“盐铁沉水之事不要封锁,任其传播。”   扶苏一怔。   嵇恒道:“是不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能知晓怀县的事,多半是邮人传的急书,邮人一日一夜行两百里,正常的话,消息传到咸阳,至少也要一两天之后。”   “封锁也好,不封锁也好,都需一至两天。”   “但你认为用得到一两天吗?”   扶苏眉头一皱。   他沉思了一会,缓缓道:“若此事真是有意为之,外面恐早就有人知晓了,因而用不到一两天。”   说完。   扶苏一下就明白过来。   若是今天咸阳传出这个消息,那基本可以肯定商贾是知情的。   见扶苏这个模样,嵇恒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事同样要明目张胆的派出官吏前去调查,而且声势要浩大,要弄得人尽皆知,同时,直接将各大商贾家中主事的抓起来。”   “不要抓真正的主事人,抓各家有一定实权的。”   “记得要派酷吏去抓。”   “名声在外的。”   闻言。   扶苏嘴角微抽。   酷吏?   大秦哪有什么酷吏?   不过他也大致听明白了,各大盐商铁商的主事人多半早就串通好了,并不容易套出话来,但其他在族中有一定实权的可未必。   一旦朝廷将架势摆开,再稍一威逼,恐真能问出一些东西。   就算口风严实,也会被吓得够呛。   毕竟是酷吏!   而这同样是在吓唬各大商贾。   考验的是人性。   嵇恒吹着气,淡淡道:“朝廷的一切作为,都只是在贯彻一件事,就是不顾民生,只注重查清沉船案,在不断的高压之下,一步步逼迫这些商人,不得不主动往民生方面转,以减轻承受的压力,同时让民众向朝廷施压。”   “只要商人转向了民生。”   “就意味着从暗处走向了明处,那就是商贾先沉不住气。”   “一旦商贾没沉住气,目的就会显露出来。”   “而这就是朝廷想要的。”   扶苏点点头。   他已听明白了嵇恒的想法。   朝廷不能跟着商贾的思路走,必须要从中跳出来,而商贾的想法,恐是想借民意逼迫朝廷做一些利益割舍,所以朝廷直接不顾民意,只盯着商贾穷追猛打,逼得商贾不得不犯错,或者只能主动的去引导民意,以减轻自身承受的压力。   这一切的一切。   并不在世人认为的安民跟查案上。   而在商人身上。   所以无论商贾是不是有意的,商贾都不能从中脱身,就算真是偶然的,没有商贾从中作梗,朝廷想处理起来,也会容易很多。   若真是商贾谋划的。   朝廷越是针对商贾,他们就越是惶恐不安。   而且就算商贾中有人能沉得住气。   但所有人都能沉住气?   主事者能沉住气,他们族中其他人呢?   一旦有人没沉住气。   那就意味着商贾的计划出现了破绽。   而且朝廷一直盯着,他们就算有人意识到了,也不敢私下去串联,这种只能靠自身意志力去强撑,又有多少人能撑住?   扶苏躬身道:“扶苏受教了。”   “治事先治人。”   嵇恒淡淡道:“这主要打的就是时间差,商贾敢这么做,多半跟不少官吏有串通,所以朝廷知晓此事时,他们多半也听闻了,所以继续这么按部就班,只会落到商贾的算计,因而要将商贾从暗处逼到明面上来。”   “光天化日之下,黑暗荡然无存。”   扶苏道:“先生说的极是。”   “我这就去传话。”   嵇恒点点头。   扶苏顿了一下,想了一会,神色微异道:“魏胜,你现在去通知少府、廷尉府的官员,盐铁缺失之事不用再管了,这是商贾导致的,朝廷要做的,就是将此案查清楚查明白,给天下一个交代。”   扶苏随即继续道:“同时,你去通知杜赫少府,让他立即停下一切举动,只派相关人员去怀县,彻查盐铁情况。”   “通知蒙毅廷尉,严查这次沉船案件,另外给蒙毅说明我的意见,我个人建议寻几个面相凶神恶煞、名声在外的官吏来处理,等一段时间,派几名官吏去各大商贾家走一趟,将各大盐铁商人的左膀右臂给抓到官府。”   “另外,让蒙毅廷尉再派一些小吏,时刻盯着各大商贾家宅。”   “光明正大的盯着。”   “至于盐铁缺少之事,让民众自行解决。”   “朝廷无暇顾及。”   说完。   扶苏回到了室内。   随着屋门重新闭合,扶苏苦笑一声,道:“嵇先生,我这番话若是传出去,不知会惊住多少人。”   嵇恒平静道:“你还在乎名声?”   “自古以来,评价一个为政者,几人会看一己私德?多看的是大政得失,只要最终结果得逞,亏损一些虚名又何妨?”   “名声对为政者本就是累赘。”   “惜名望而顾身者,又岂能成一番功业?”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你其实太高看商贾了,商贾大多是一群色厉内荏之徒,当他们听到官府不顾民生,只查沉船事件时,他们的举动会比你想象的要强烈,商人大多是短视的。”   “你眼下可静下心来品品茶。”   “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听到商贾的消息了。”   说完。   嵇恒重新给扶苏沏了一杯茶。   扶苏看向茶碗中清亮的茶水,也不禁笑了笑,心平气和的将茶碗端起,轻微的抿了一口,喝完,眼睛却陡然一亮。   “这茶甜了!” 第141章 疑罪从有!   扶苏正坐席上。   他的心绪已彻底平静下来。   只是依旧有不解。   他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将茶碗捧在手心,开口道:“嵇先生前面所说,让我有了一些头绪,只是暂时还未彻底理清,嵇先生,可否再细致的讲解一二。”   嵇恒将茶碗放下,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就这么倚躺下去。   他开口道:“对于这次的沉船之事,我前面就已经讲过了,当看做三起事件。”   “而你的观点中,实则就两起事。”   “将目光放的更宽阔一点,这类事情其实是处理问题跟解决问题的事。”   “只是寻常都一体解决。”   “世人可以这般简略认为,但官府不能这么笼统。”   “沉船是沉船。”   “盐铁归盐铁。”   “两者实则是两件事。”   “我之前对你说的,只针对的案件处理。”   “案件的处理,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不能跟着别人思路走,要主动的跳出常规,以更为大胆、更为开阔的视野,去看待这些事,继而为案件处理,寻求到些寻常难以察觉的线索。”   “你是长公子,并未担任过狱掾,因而对这一套不熟。”   “你可以不熟,但身为廷尉的蒙毅,却对此也没有意识,这或许会是个问题。”   扶苏面色微异。   他自是明白嵇恒的话中音。   蒙毅因为家世缘故,从一出仕,便为始皇之郎官,而后年龄稍微足够,便直接进到了廷尉府任职,诚然,蒙毅的才干是足够的,但却缺少了相关的基层历练,也少了相应的职能素养,如此主官领驭廷尉府,多少会显得有些虚浮。   只是这种情况朝中很普遍。   嵇恒并未理会扶苏的神色,继续道:“我前面说提出的第三起。”   “实则是收尾。”   “处理案件,难也不难。”   “难的是线索查找,难的是找到证据。”   “一旦寻求到突破口,很容易顺藤摸瓜找到其他证据,继而对这次的案件直接定性。”   “处理的关键难点在商贾。”   “商贾谋划多时,想撬开商贾的嘴,并不会容易,而且首要的并不是查,而是判断商贾有罪与否。”   “我让你判断商贾有罪与否。”   “便在于此。”   “你的回答是‘疑罪从有’。”   “如果商贾并未参与,一切就只是个意外。”   “案件也就由此结束。”   “若是商贾真有参与,那就要进一步分析,对商贾行为进行判断,商贾究竟意欲何为。”   “谋财?报复?”   “若是谋财,谋的是哪些财?”   “报复又如何策划的?”   “就我个人看来,商贾的确有报复之心,但这般堂而皇之的报复,并不太可能,参与者这么多,商贾是群色厉内荏之徒,他们不时会暗中提防其他商贾,联手去针对官府,基本不现实。”   “也不太可能有这么大胆子。”   “因而谋财几率更高。”   扶苏点点头。   他对此也表示认可。   商贾是贪财,但还不敢跟官府对抗。   若真被官府发现是有意报复,那就不是钱财的问题了,而是能不能活命的问题了。   嵇恒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谋财,谋的是哪些财,又会如何去设计,这都是你要考虑的,唯有全面思考,对此事进行全面盘整,才能对此案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唯如此。”   “才能不为他人算计。”   扶苏深吸口气。   他为嵇恒的洞察力跟冷静叹服。   若非嵇恒将此事完全梳理开,他恐根本想不到这么深刻。   他略作沉思,道:“盐铁本身是利。”   想到这。   扶苏目光一亮,道:“若真如此,商贾可能早就暗中将这些盐铁运走了,沉水的只是空船,或者只装有少量盐铁,若真如此,官府当严厉打击走私贩售,还有沿路严查,或可顺藤摸瓜,将这些盐铁全部找回。”   扶苏神色颇为振奋。   若是能找到这些盐铁,关中的盐铁缺口,岂非立即就解决了?   嵇恒摇摇头,失笑道:“走私贩售,的确有可能,但就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不会太大,官府能预料到的,商贾同样能猜到,这次能悄无声息的将盐铁运走,多半跟地方官吏有串联,查是很难查出东西的。”   “就算官府有心查,又能严防死守多久?”   “十天,半月,更久?”   “官府耗得起这番精力,关中的民众耗得起吗?”   “若我是商贾,我这段时间会很安静,什么都不会做,等这股风头过去,是在关中私下贩卖,还是运到关东去贩售,都是大有可图的,何必在这种风口浪尖去冒险?”   扶苏一脸讪讪。   他也知道自己异想天开了。   嵇恒道:“除了盐铁本身的得利,还有逼迫官府的想法,商贾这些损失惨重,新建船只及本身的损失等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们完全可以裹挟官府,对他们给与减税。”   扶苏若有所思。   他也渐渐明白过来。   这恐才是商贾的真正意图。   运送盐铁是一笔不菲的开销,官府不可能承担的,因而运送开销只能由商贾自己出,但这些商贾船只大多被毁,修建船只也极其耗费时间,他们大可一拖再拖,借着民众的恐慌,一步步逼朝廷退让。   扶苏目光一冷,寒声道:“我断不会让这些商贾得逞。”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摇了摇头,轻笑道:“民意难违,如果不对商贾加以针对,任由事态发展,到时由不得你不退让。”   扶苏面色一沉。   他看向嵇恒,眼露一抹异色。   “这就是先生给出的主意,摆开架势的去查,做出一副不查出东西,誓不收手的样子,这其实是在借官府之势,对商贾进行施压,逼迫这些商贾不得不退让。”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这就是利益的博弈。”   “按部就班,对朝廷是不利的,因而需让商贾慌中出错。”   “想让商贾出错,唯有步步施压。”   扶苏想了想,好奇道:“若此事交由先生来处理,先生会如何去做?”   嵇恒眉头微皱,摇了摇头道:“这种想法没有意义,人不可能时刻保持冷静,在做出决定之后,及时补正才是关键。”   “先生认为商贾会上当吗?”扶苏问道。   他还有些担心。   嵇恒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平躺在躺椅上,神色轻松道:“会。”   “为什么?”扶苏道。   “因为他们是商人。”嵇恒平静的道。   扶苏蹙眉。   他有点不能理解。   嵇恒却没有多说的想法,直接眼睛一闭,开始了闭目养神。   扶苏苦笑一声,也没再多问。   而是安静的坐在室内,静静的品尝着茶水。   只是思绪已飞到了外面。   ……   与此同时。   魏胜已将扶苏的命令传至廷尉府少府。   听到魏胜传来的命令,蒙毅却是当即一愣,满眼不敢置信和不解。   前面长公子才做了吩咐,为何还不到半个时辰,又临时改了主意?而且这主意改的太过荒唐,完全无视了民生。   这跟他认识的长公子判若两人。   杜赫亦然。   两人不约而同的去找扶苏。   只是魏胜并未告知扶苏的下落,只是叮嘱让两人去执行,还深以为然的说,长公子自有布置。   蒙毅跟杜赫对视一眼,眼中透出浓浓忧色。   扶苏所为简直胡闹。   这若是被传出去,岂不是要弄得沸沸扬扬,到时又该如何收场?   蒙毅目光凝重,激切道:“杜少府,你对长公子的吩咐如何看?此举简直荒唐,若是传出去,岂不让秦人寒心?我认为此举万万不可,我建议即刻禀告陛下。”   “让陛下裁决。”   杜赫抚须,目光沉重,疑惑道:“蒙廷尉,你不觉得长公子的临时变卦,有些异常吗?”   “长公子心性仁厚,真会不顾民众死活?”   “再则。”   “长公子改变主意太快了。”   “方才那宦官也说了,这是长公子郑重吩咐的,说明长公子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一定思虑,只是长公子究竟抱有何等想法,却是不得为我们知晓。”   蒙毅蹙眉,凝声道:“无论长公子作何想,关中盐铁出现短缺,却是必然之事。”   “我等岂能对此毫无作为?”   杜赫沉思了一阵,依旧摇了摇头,道:“我认为此事没那么简单,长公子此举像是故意无视民生,也近乎将所有心神都用于施压商贾,长公子或许是想从商贾这寻求破绽。”   “这次怀县沉船之事,商贾的嫌疑很大。”   “不排除监守自盗的可能。”   “若是能借机逼问出一些情况,或许能‘找回’那些沉水的盐铁。”   蒙毅目光微动。   他轻声道:“杜少府认为长公子是有意而为?”   “就是想给商贾施压?”   杜赫点点头。   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这半年以来,长公子变化极大,相对过去的冲动武断,已沉稳冷静不少。”   “而有时候不作为恰恰就是一种作为。”   “我认为当遵从长公子之令。”   “严查商贾!”   “或许长公子会给我们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蒙毅看了杜赫几眼,在沉思了一阵之后,只得点了点头。   “希望如此吧。” 第142章 坏!!!   日上三竿。   冯氏家宅中一片寂静。   不多时。   外面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冯振之子冯文快步进了屋,面露喜色,见到大厅的冯栋跟冯振后,作揖道:“孩儿见过大父,父亲,刚才有人暗中传来消息,怀县沉船了!”   闻言。   冯栋跟冯振对视一眼,眼中难掩激动之色。   他们今日心一直悬着。   而今听到怀县已沉船,悬着的心才稍微落下点。   冯栋面色沉稳,问道:“怀县沉船是必然的,但官府是作何应对?”   冯文笑着道:“一切如大父预料。”   “官府一边派廷尉府的官吏去怀县严查,另一边安排少府官吏去解决盐铁短缺。”   “而且这次还是长公子扶苏负责。”   “足见朝廷的重视。”   “长公子?”听到冯文的话,冯栋眉头微皱。   他的脑海浮现起那名钟先生。   但很快,他就将这一抹担忧压了下去,就算那钟先生手眼通天,这次他们合计了数月之久,一切都布置的十分精密,岂是区区一个钟先生就能破解的?   不过冯栋还是多心的问道:“怀县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冯振点点头,冷笑道:“放心吧,父亲,早就安排妥了,官府查不出任何问题的,我们的盐铁是在其他郡县下的,并非在怀县,那些中途拉船的纤夫,对船中之事并不了解,就算他们察觉到船只有些轻,但也不足为证,真正可能出事的人是那些船夫,但当时他们都在船上,而今只怕全都已命丧鱼腹。”   “怀县那边绝无半点问题。”   “父亲尽管放心。”   冯栋微微颔首,又问道:“官府的人呢?”   冯振阴恻恻一笑,不屑道:“也早就打点好了,我还提前将此事告诉给了他们,他们只要不想死,就绝不会将此事捅出去的,一旦捅出去,事情可就大了,到时谁都活不了。”   “官吏的命可比我们的命金贵。”   “他们怕死得哩。”   冯栋轻笑一声,心中彻底安定。   眼下一切顺利。   所有走向都是按预想在走。   只要中途不出岔子,此事基本就稳了。   航线路上都是他们的人,官府就算想查出东西,又哪有那么容易?   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冯文在一旁建议道:“现在官府在试图封锁消息,大父,我们要不要暗中将此事泄露出去,让地方民众慌起来?官府这么怕事情泄露,只要事情闹大,官府的头绪只会更乱,也更便于我们浑水摸鱼,谋取更多利益。”   冯振也有所意动。   冯栋很冷静,出声喝止道:“不要轻举妄动。”   “时间在我,何必去找麻烦?”   “现在比的就是官府跟我们谁更有耐心。”   “而且官府是劣势。”   “眼下我们只需静观其变,装作对此事一无所知,等到事情自然爆发开来,那时我们再发难也不迟。”   “不要太心急。”   “我们冯氏等得起。”   冯振跟冯文也是连忙点了点头。   冯栋沉思了一下,还是有些不安,问道:“其他家都通知了?”   冯文道:“一起通知的。”   “现在应该都得到消息了。”   冯栋手撑着竹杖,在脑海仔细思索了一番,确定自己等人的谋划没问题,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下。   西城。   煦日高照,阳光遍布大地,空气却有些冷。   嵇恒在躺了一会,睡眼惺忪的看了看屋外,揉了揉眼睛,而后将身上厚实的绒衣掀开,从躺椅上坐了起来,随后去到了门口,就这么抬头看起了天色,不知在看什么。   见状。   扶苏也学着抬头看向天空。   但什么都没发现。   嵇恒伸了个懒腰,看了下桑树的倒影,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信步朝屋外走去。   扶苏紧跟在后面。   咚咚。   嵇恒用手敲了两下屋门。   很快,缭可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现在帮我去集市买条鱼,稍微大一点。”说着,嵇恒看了扶苏一眼,道:“两人份的,契书交给长公子,由长公子给钱。”   缭可点点头。   扶苏嘴角一抽,也没有说什么。   就在缭可转身朝要走时,嵇恒的声音再度传来。   他淡淡道:“在回来的时候,找几个人,将怀县沉船之事说出去。”   “满载囤积数月盐铁的船沉了!”   “记得把话传开。”   闻言。   缭可脸色陡变。   嵇恒却没有理会这些,将屋门重新闭合,重新回到了屋内。   扶苏紧紧跟了上去。   他疑惑道:“嵇先生,这又是为何?”   嵇恒双手枕着脑袋,淡淡的瞥了扶苏一眼,平静道:“道理越辩越明,水是越搅越浑,但等到水浑到一定地步,暗处搅水的东西,就会渐渐显露出来,而今就是要让暗处的东西显露出来。”   “水浑到一定程度未必不能算做清!”   “眼下只是适当推一把。”   “官府可以等,也等得起,但没必要。”   扶苏蹙眉。   他深深看了嵇恒几眼,眼中露出一抹惊疑之色。   ……   冯氏家宅。   冯氏宅中一切如常。   冯栋悠闲的在院中晒着太阳。   冯振则在清点账目。   世间一切都是这么祥和安逸。   然就在冯栋走了一阵,端起一碗热汤想喝时,院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冯栋眉头一皱。   他吹着泛起缕缕白烟的汤碗,不满道:“何事这么惊慌?外面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冯文喘着粗气,双手撑着膝盖,大口的呼吸几口,上气不接下气道:“大父,情况有些不对,官府改变主意了,刚刚官府那边暗中传来过消息,说……”   “官府不再理会盐铁缺失,而是全力侦办沉船案件。”   “眼下少府、廷尉府都派了大量官员去怀县,官府内部还传出消息,蒙毅正在征调各地‘酷吏’,等这些酷吏到咸阳,便会直接对我等商贾动手,此人还说,长公子这半年主要负责‘官山海’,而今发生了这么大事,官府大量商税减少,已无法跟皇帝交差,所以想让我们商贾将这缺失的商税给补齐,甚至可能会直接将沉船之事‘栽赃’到我们头上。”   “大父,我们现在怎么办?”   冯文满眼焦急。   他听到这消息时,整个人都惊住了。   满心只剩惊惶跟不安。   长公子的所为,已跟他们预想的完全背驰,若官府内部传出的消息为真,只怕他们这次会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船只沉了,还可能被长公子威逼勒索,若是官府真选择屈打成招,只怕很多人根本撑不住。   到时就真出大问题了。   哗!   冯栋手中的汤碗洒落在地,他撑着竹杖快步走了过来,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肃然道:“你再说一遍?”   冯文捶胸顿足,将此事又说了一遍。   冯振也急忙走了过来。   等再次听了冯文所说,冯振脸色彻底变了。   他身形微微摇晃,眼中满是震惊,喃喃惊声道:“不可能,扶苏怎么可能这么做?他不是一直标榜自己仁义吗?怎么可能全然不顾地方黔首死活?冯文,你没有听错?”   冯文一脸肯定道:“事关家族危亡,孩儿哪敢错听?”   “我甚至还让对方重新了数遍。”   “绝无半点虚假。”   “我们过去都被扶苏骗了。”   “他是什么仁义之人?分明就是一头虎狼。”   冯栋目光阴晴不定,双手死死抓着竹杖,自语道:“没道理啊,官府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难道真的失算了?”   他也看不清扶苏的所作所为了。   这完全没道理。   但冯文所说似又有几分道理。   扶苏推行‘官山海’,本就为收揽钱财,眼下沉船事件突发,大量商税征收不上,相对而言,对扶苏影响更为恶劣,扶苏政见跟始皇不同,若因此为始皇所恶,未必不会破罐子破摔,将一切问题推到他们身上。   若真如此。   他们这次恐就真要栽了。   “大父,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冯文的声音已带有几分哭腔。   他显然是能预想到后果。   冯栋眼中露出一抹急躁,不住用竹杖敲打地面。   扶苏这突然的变卦,让人猝不及防,也打乱了他的一切布置,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且官府势大,他们根本没法反抗。   更关键的是。   一旦扶苏铁了心对商贾出手,严刑逼供之下,是一定能问出问题,到时他们就真在劫难逃了。   这时。   冯文似想起了什么,不确定道:“大父,我刚才回来时,似注意到有官吏,正朝我们这边赶来,官府是不是要对我们动手了?”   冯栋冷冷看了冯文一眼,冷声道:“慌什么慌?”   “天还没塌下来。”   “大秦是以法立国的。”   “就算扶苏想对我冯氏下手,也必须要给出一定的证据。”   “他还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针对。”   冯栋看了一眼四周,只觉心烦意乱,迈步回了内堂。   冯振脸色阴沉如水。   院内死寂。   前面的祥和氛围已荡然无存。   没多久。   冯栋就得知了消息,家宅外有官吏监视。   而在临近晌午时,冯栋又听到了一个消息,怀县沉船之事,已在城中传开。   听到这个消息,冯栋脸色微变。   他已预感到了不妙。   城中局势俨然朝预想之外的方向发展去了。   局势坏了! 第143章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晌午时分。   咸阳城中民众陆续归家。   冯氏家宅一片寂静,扶苏的这番动静,让冯氏始料未及。   冯氏族中不少人慌了神。   冯栋杵着竹杖,站在一颗桃树下,上面枝条已结出嫩芽,只是他无心欣赏,脑海中不断思索着应对之法。   高压之下,情况难料。   他自认冯氏能承受住,但其他商贾呢?   他实在没那个信心。   就在冯栋在院中来回踱步时,冯振兴奋的跑了过来,激动道:“父亲,有办法了,刚才冯文传来信息,城中已开始有人传‘怀县沉船’之事了,眼下这件事正在城中慢慢传开。”   “扶苏不是想针对我们吗?”   “等到沉船之事传开,我就不信扶苏还能坐得住?”   “到时他只能先去解决盐铁之事。”   闻言。   冯栋眉头一皱。   他下意识感觉不对,但又想不到何处不对。   他略作沉思,颔首道:“围魏救赵,这的确算一个办法。”   “扶苏之前是刻意针对我等,眼下把此事闹大,逼得他不得不分心,的确能分担一些注意。”   “只是我有些不安。”   “这次的沉船之事,从头到尾,都跟预想的不一样,也完全打乱了我们的布置,如果再来几次,恐怕内部会出事。”   冯栋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他隐隐感觉事情已开始脱离掌控。   这不是一个好迹象。   他们若是干净,再怎么脱离,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但关键他们并不干净。   一旦事情跟预想的脱离太多,就会产生很多变数,这些变数是他们没法预防的,若是为官府发现这些变数,再加以针对,他们这数月的谋划不仅会落空,更会遭致官府的雷霆报复。   官府的报复不是商贾承受得起的。   他甚至已有些后悔了。   冯振不以为然,道:“父亲,你实在多虑了。”   “前面扶苏多半是气昏了头,所以才会‘出此下策’,但等到咸阳的民愤彻底起来,他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到时岂敢任由民怨鼎沸?只要扶苏将注意力转移到平息民愤上,我们这次的谋划就不算失败。”   “一切都会重回正道。”   冯栋点点头。   随即,他微微挑眉,问道:“将‘怀县之事’传出,可知出自何家?”   “不清楚。”冯振很干脆的摇了摇头,凝声道:“现在官府派人在家宅外盯着,族中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去问,但眼下知晓此事的,除了官府,就我们了,官府在刻意隐瞒,能传出这些信息的,只可能是我们这些商人。”   “我冯氏有父亲你坐镇,才能有如此定力。”   “其他家可未必。”   “心忧之下,寻求生路,再正常不过。”   冯栋微微颔首。   他也没有就此再多想。   西城。   缭可的鱼已经买回。   一条鲢鱼。   嵇恒在清洗了一遍后,重新给炉子生上火,放上一口陶罐,倒上一些水,将鱼放了进去,紧接着放入不少山花椒。   扶苏满眼好奇的看着。   嵇恒没有搭理扶苏,在厨房生火蒸饭。   扶苏面露尴尬。   他其实感觉自己该走了。   但又感觉事情没结束,加上听到嵇恒前面说,准备两人份的鱼,因而挪动了几步后,又鬼使神差的走了回来,他没有去后厨,而是待在院中看着火炉,这种感觉颇为新奇。   一种全新的体验。   秦时普通人只吃两餐。   朝食跟夕食。   家境殷实的三餐起步。   嵇恒今日午餐已准备的有些迟了。   日失(未时)。   炉子上的鱼已弥漫起清香。   另一边。   冯栋坐在院中,心绪越发不宁。   他总感觉自己遗漏了什么,只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   就在这时。   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冯栋抬眼朝门口看去,这次来的非是冯文,而是族中在外的隶臣,隶臣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家长,大事不好了,我们的商船在怀县触礁沉水了,全沉了,数十口船只全沉了。”   闻言。   冯振面色如常,淡定的挥挥手,冷色道:“我知道了,先下去吧,此事不要声张。”   隶臣慌忙的走了出去。   冯振摇了摇头,不满道:“这些隶臣传的真够慢的,比官府足足慢了三个多时辰,若靠他们来传信息,只怕我冯氏早就被人吃干抹净了,尽在浪费我冯氏粮食。”   一旁。   正闭目养神的冯栋猛的睁开眼,整个人陡然从地上站起,惊惶道:“不好,出事了。”   “我就知道其中有问题。”   冯振心中一惊,连忙看了过去,不解道:“父亲,你这是怎么了?”   冯栋拍着双腿,焦急道:“出事了。”   “出大事了!”   “啊?”冯振满眼费解。   冯栋深吸口气,将竹杖拿在手中,不住的敲打着地面,焦急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   “城中的信息有大问题。”   “官府之所以能知道,是因为连夜兼程,又是急令。”   “所以才能这么快传到咸阳。”   “但我们商贾就算手段再惊人,正常情况,也就现在才能收到消息,这一来一去可就三个多时辰,但城中的消息是一个时辰前传出的,你难道还没意识到其中的问题吗?”   “这消息不该传出的。”   “至少在当时就没可能传出去。”   “但现在消息传出去了。”   “谁传的?!”   “要么是官吏,或者是官吏泄露出去的。”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好消息。”   “这已经是明摆着消息被泄露出去了。”   “官府又岂会察觉不到?”   “一旦官府开始从知情官吏开始查,这事很容易就被撬开口子。”   “到时我们就糟了!”   闻言。   冯振脸色大变。   他已预感到了情况不妙。   他急忙道:“父亲,现在该怎么办?”   冯栋深吸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凝声道:“这个消息用不了多久就会全城皆知,只希望当时传消息的人,动作能干净一点,没有被其他人发现,不然这次真很难安宁了。”   “现在我们已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冯振眼中露出一抹烦躁,凝声道:“父亲,要不不认?”   “不认?”冯栋冷笑一声,嗤笑道:“怎么不认?这是你想不认就能不认的?商贾不认,那就是官吏认,你认为这些官吏被查到的时候,会不会把我们供出来?”   “而且……”   冯栋目光阴翳,满是沟壑的脸颊不断颤抖着,而后更是咬牙切齿道:“我若没有猜错,这个消息,很可能就不是我们传出去的,而是官府自己传的,为的就是把问题甩到我们头上。”   “等到官府开始清查。”   “我们打点好的那些官吏,可能会以为是我们出卖了他们。”   “其他商贾也会以为是其他人说出去的。”   “这屎盆子已栽到我们头上了。”   “甩不掉的!”   冯振脸色彻底变了。   他不安道:“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现在派人去把此事告诉给其他人?”   “糊涂。”冯栋恨铁不成钢的怒骂道:“现在官府还不知我们私下有联系,你这派人去通知,岂不明摆着告诉官府,我们就是有问题?而且官府也早就做好了布置,你没听到冯文前面说的吗?”   “宅子外有官府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冯振彻底慌了。   冯栋没有开口,撑着竹杖在院中来回走动着,思索着应付之策。   他凝声道:“事到如今,我是看出来了,这长公子,从始至终都在怀疑我们,也一直在刻意的针对,而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逼我们露出马脚,在他这一连串操作下,我们的确慌了神,也的确出了岔子。”   “眼下各家互相怀疑。”   “都认为是对方将此事捅出的问题。”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想要彻底清除,可谓无比艰难。”   “加之官府有意切断我们联系。”   “就算有人猜到了一些,但没有私下的沟通,等到越来越多状况发生,互相间的分歧只会越来越大,到最后,就算真有机会,将此事面对面说清,也很难再赢得互相信任。”   “官府好毒辣的算计!”   “现在我们是被官府逼到了绝路。”   “继续什么都不做,等到官府清查官吏,那些官吏势必会把我们捅出来,若是选择做事,那就意味着,加大了出事的几率,等到真被官府发现了破绽,留给我们的同样是死路一条。”   闻言。   冯栋满脸惊惶。   冯栋沉思了一会,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冷声道:“既然长公子不给留活路,那我们就直接掀桌子。”   “把事情彻底闹大,倒逼官府下场。”   “扶苏不就打着距春耕还有一定时日,还能拖一段时间,想在此之前,将我等商贾定罪,继而妄图将那些‘入水’盐铁给搜刮出来,但他既然要做初一,那就别怪我们做十五。”   “你现在立即派人通知各地店铺,即日起关店不再贩售食盐。”   “同时对外放出消息,刚收到消息,怀县发生沉船,盐铁数月内会大量缺乏,店铺具体的经营情况,等官府通知后,才会再做决定。”   “现在就这么明白的将此事公之于众,关中急缺盐铁,营造出日后要加价的氛围,逼迫黔首向官府施压。”   “我就不信扶苏还能无动于衷!” 第144章 没有信息差,就制造信息差!   “父亲,这……”冯振脸色微变。   这若是真做了。   他们冯氏恐跟长公子彻底交恶了。   冯栋冷哼一声,寒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吗?”   “扶苏对我们商贾有偏见,他的眼中就没容下过我们,既然他容不下我们,我们何必再去讨好?”   “忍让有用吗?”   “他的剑都快落到我们脖子上了。”   “他不仁,我们不义。”   冯振脸色变了变,最终目光冷了下来。   他们冯氏之所以出此下策,未尝不是长公子一味相逼?   而今长公子对他们步步紧逼。   还不容他们反抗?   冯振拱手道:“父亲所言甚是。”   “我们此举也不算过分。”   “盐铁缺少,本就该涨价,但官府设定了范围,我们自当遵守,所以先关店等官府态度,这也情有可原。”   “只是……”   冯振迟疑了一下,疑惑道:“就我冯氏一家?”   冯栋摇了摇头。   他从树上扯下一片树叶,用手揉的稀碎,冷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吩咐出去时,动静弄大点。”   “让其他家族的人听到,他们知道会怎么做。”   “现在官府不是在有意切断我们的联系吗?那就先通过此举沟通,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等事情再闹大一些,就直接派人去其他家,通知他们约定一同求见长公子,去问询长公子建议。”   “我们商量着去官府,这总不能说是私下串联吧?”   冯栋阴恻恻一笑。   闻言。   冯振眼睛一亮,拍掌道:“父亲你这手段绝了。”   冯栋冷笑一声,道:“之前我们不能急,现在我们不能拖,拖的越久,官府那边出事的几率越高,因而只能选择倒逼官府,加之,我们各大商贾间没办法私下联系,拖得越久,互相猜疑就越重,因而必须尽快见上一面,安抚人心。”   冯振点了点头。   冯栋看向冯振,拂了拂袖道:“现在下去布置吧。”   “我有些乏了。”   冯振道:“我这就下去安排。”   “父亲多保重身体,家族现风雨飘摇,还需你主持大局。”   冯栋额首道:“我没事。”   冯振看了冯栋几眼,快步跑离了。   冯栋望着冯振背影,沉重的叹息一声。   良久默然。   一股不安气氛笼罩着本一片生机蓬勃的院落。   冯栋手撑着漆案,缓缓坐了下去。   他有种预感。   冯氏真到了亡羊歧路之时。   若是这次的谋算不能得逞,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会注定沦为官府的血汗商人。   这种预感无比强烈。   他抬起头,却见几片桃叶,被风刮落。   冯栋盯着这几片翻飞桃叶,最终将目光移向了远方。   他弓着背脊。   脑海中渐渐浮现一道身影。   他现在已很是肯定,给扶苏出谋的定是此人。   “钟先生。”   “你为何要揪着我等不放?”   “我商贾何曾得罪你?要为你这般针对?”   “你究竟要图谋什么?”   一阵冷风吹过,冯栋缩了缩身子,那本就模糊的身影,在此刻彻底消散了。   冯栋看了看四周,却是一无所获。   在方才冥思时,他隐隐已感觉到事情不对。   这次的事不会那么轻易结束。   扶苏或许图谋的不多,但身处暗处的钟先生,绝不会轻易罢手的。   他定有图谋。   而且图谋的只大不小。   只是钟先生具体在图谋什么,冯栋苦想良久,却始终没有半点头绪,甚至都不知该往何处想,这人太过神秘了,没有人知道其底细,也没人知晓其深浅,然但凡出手,就注定惹得哀嚎一片。   他已有些怕了。   但他也实在没得选。   他老了。   族中的人大多庸碌。   他半截身子已入土,若不为族中多争取一下,只怕等自己死后,冯氏根本争不过。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临到头会对上个钟先生。   冯栋再次长叹一声。   他抬头看向随风轻舞的片片桃叶。   满眼唯剩落寞。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   西城。   散发着山花椒的鱼香散溢四周。   扶苏也是味蕾大动。   嵇恒给扶苏盛了碗饭,两人就围在火炉旁吃起了午餐。   扶苏夹起一块鱼肉,若有所思,开口问道:“先生是有意留我?”   嵇恒看了后身后的酒壶,淡淡道:“算也不算,收了酒,自然要做事,前面所说,不值价两壶。”   扶苏看了嵇恒一眼,沉吟片刻,突然道:“先生此言,是指外界会出事?”   嵇恒笑而不语。   扶苏又看了嵇恒几眼,最终也埋头吃起了鱼。   他相信嵇恒不会无的放矢。   就在这时。   屋外传来一道声音。   魏胜道:“公子,蒙毅廷尉传话,说盐铁沉水之事,已在城中传开,现在城中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赶忙去各大盐铺铁铺购买。”   “蒙毅廷尉请公子速回去操持大事。”   扶苏看向嵇恒,皱眉道:“这是先生要等的?”   嵇恒摇头。   扶苏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高声道:“你回去告诉蒙廷尉、杜少府,城中之事我已知晓,暂时无须去分心。”   “诺。”   听到四周脚步声远去,扶苏轻笑一声,道:“先生,我现在可是跟这釜中的鱼一样,被架在了火上,外界不知多少人盯着。”   嵇恒笑了笑,道:“鱼确实挺香的。”   说着。   夹起了一大块,享受的吃进肚。   扶苏摇摇头。   他其实很好奇,嵇恒究竟想做什么?他相信嵇恒所为定有深意,只是一时有些看不穿。   嵇恒并未多解释。   他该解释的早就解释了。   眼下只等结果。   他相信结果会是好的。   不多时。   离开没多久的魏胜去而复返。   他急声道:“禀公子,刚才蒙廷尉再传来信,咸阳各大商贾已通知自家盐铺铁铺关门,不再对外销售,还对外声称,要等官府通知。”   “而今城中沸沸扬扬,朝廷若再不出面,局势恐会控制不住了。”   “请公子速速归朝。”   闻言。   扶苏面色微紧。   他看向嵇恒,嵇恒依旧云淡风轻。   扶苏面露迟疑,犹豫一二,依旧选择相信嵇恒。   他朝外道:“还不到时候。”   “继续去打探。”   扶苏明显没了前面的镇定,多了几分心不在焉。   只是他还耐得住性子。   嵇恒看了扶苏一眼,淡淡道:“有些心慌了?”   扶苏点了点头,道:“有点。”   嵇恒轻笑道:“你认为盐铁之事,最终会不会被曝出来?”   扶苏迟疑道:“应该会。”   “不是应该,是一定会。”嵇恒肯定道。   “这是为何?”   嵇恒淡淡道:“你其实可以理一理时间,你从知晓怀县沉船,到我让缭可通知出去,这一段时间,然后代入商贾去想。”   扶苏眉头一皱。   他蹙眉沉思了一下,并未察觉有异样。   他疑惑道:“其中有问题吗?”   嵇恒目光深邃道:“有,但也可以说没有,或者说,原本是没有的,但现在有了。”   “你可听说过做贼心虚?”   扶苏点头。   嵇恒从釜中捞起一片崧叶,笑着道:“现在商贾就是这贼,我算过怀县到咸阳的路程,我让缭可传信时,此事应当除了官府,就不为外人知晓。”   “商贾的消息灵通。”   “他们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但官府邮人走的是平直官道,商贾的人只能走寻常道路,而今是二月,刚经过一个冷冬,很多道路都变得泥泞坑洼,脚程会慢上不少。”   “因而商贾得到消息至少要延后数个时辰。”   扶苏想了想。   对这个说法表示认同。   嵇恒又道:“缭可把这消息传出时,商贾正常是不知情的,因而若你不知是缭可传出的,你会认为是谁人将消息传出的?”   扶苏蹙眉。   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道:“官府?”   “但官吏会把这事告诉给底层吗?”嵇恒再次问道。   扶苏摇头。   嵇恒笑道:“他们不会告诉给底层的,因为说出去没有任何好处,但却是有可能告诉商贾,若有人跟商贾暗中有勾当,商贾是很有可能知晓的。”   “而我前面如何说的。”   “做贼心虚。”   “你前面的一番举止,已让商贾心生不安,加之开始监视他们,他们心中更是会惶恐,所以你代入一下商贾的视角,你就会感觉,扶苏似乎有些失心疯,已是有些破罐子破摔。”   “为了避免继续被针对,人下意识就会转移注意。”   “而这时。”   “缭可把话传了出去。”   闻言。   扶苏沉思了一会,陡然惊醒了过来。   他惊疑道:“但商贾当时本不该知情的,而这个消息却传出去了,谁人传出去的?在官吏看来是商贾,而商贾则会认为是其他商人。”   “而因外面有人监视。”   “他们没办法去问出真实情况。”   “这就出了一个漏洞。”   “所以知不知道是缭可传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能传出去的就知情的官吏跟知情的商人。”   “加之……”   “商贾的反应太快了。”   “这其实就已说明商贾是知情的。”   “连带着传出信息的官吏会对这些商人产生不信任。”   “若是再切断这部分官吏跟商贾的联系。”   “互相只会越发猜忌。”   “继而也会迫使他们暴露出更多破绽。”   “我全明白了!”   扶苏面露振奋之色。   嵇恒一开始让自己全力针对商贾,其实只是一个幌子,真正针对的是那部分首鼠两端的官吏,经过政令的两次改变,强行制造出了一个信息差,继而将那部分官吏给算计了进去,让他们跟商贾间生出了猜疑。   嵇恒正是通过这层层的信息差,将官吏商贾都给算计了一通,把他们原本严丝合缝的关系,给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继而一举翻转了局势。   此等算计。   扶苏是叹为观止。   甚至不由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第145章 立信!   嵇恒面色淡然。   扶苏能这么快洞悉内在,他其实还颇为欣慰。   大秦以求稳为主。   在商贾身上耗费大量精力并不值得。   所以当另辟蹊径。   嵇恒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   “商贾跟包庇的商贾便是以利相交,若是直接调查商贾,短时都难以查出东西,而这次沉船之事当尽快解决,因而不能按部就班的查,更不能去循规蹈矩,只能出奇招。”   “孙子曰:以正合,以奇胜。”   “奇正者,所以致敌之虚实也。敌实则我必以正,敌虚则我必为奇。”   “眼下商贾为虚,出奇招有奇效。”   闻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好奇的问道:“先生还精通兵法?”   嵇恒面不改色,淡然道:“曾有幸拜读过一些兵书,对兵家之道有一定了解,然也只通晓一些皮毛,若是真让我去领兵,不过是坐而论道,秀而不实。”   “不值一提。”   扶苏狐疑的看着嵇恒。   他心中对嵇恒的话还是有些质疑的,但细细一想,又没觉得嵇恒在说谎。   读过兵书跟带兵打仗,的确是两回事。   世上饱读兵书者甚多,但在战场上,能真正打出来的却是少数,整个大争之世,涌现无数人杰,但能在乱世做到百战百胜的,纵观历史,也是屈指可数。   如昔日赵将赵括。   本为名将赵奢之后,耳濡目染又饱读兵书,最终却一败涂地。   甚至赵奢后人还因此改了氏。   扶苏微微颔首,笑着道:“如今是否该去切断联系?”   嵇恒迟疑了一下,摇头道:“等事情再扩大一些,等到事态再严重一点,到时朝廷后知后觉,也才能顺理成章。”   扶苏笑了笑,知道了意图。   他看向嵇恒,道:“按先生所设局,而今商贾跟部分官吏都已入瓮,但想查出具体情况,恐还需一些时日,官府是不是当提前做一些布置,以开始解决关中盐铁缺失?”   嵇恒放下碗筷,道:“朝廷短时能筹集到这么多盐铁吗?”   扶苏眉头一皱,最终摇了摇头。   他道:“眼下官府能做的,就是将数月前积攒下来的盐铁用以救急,同时下令毗邻郡县给关中运送盐铁,用以缓解关中之急缺,按理而言短时是足够的,但眼下民意汹汹,外界又传的沸沸扬扬,只怕地方民众多会哄抢。”   “一旦民众对盐铁供给产生怀疑,关中目前存量并不够支撑多久。”   嵇恒点点头。   扶苏去地方走的一个多月,在所见方面还是有不小提升。   至少知道了一些底层的实际情况。   嵇恒道:“实则就两字。”   “信心!”   闻言。   扶苏目光微异。   他在心中咀嚼着‘信心’二字,对这种新奇说法也表示认同。   嵇恒道:“孔子曰:人不信不立,国无信则衰。”   “随着沉船事件爆发,加上一些势力的推波助澜,关中数月内缺少盐铁之事,已被渲染的十分厉害,民众更是对此恐慌不安。”   “即便官府发出告示,但盐铁关系着十天半月后的春耕,也关系着一户人家一年的生产生活,有多少人敢去赌?非是底层民众迂腐愚笨,而是他们深知其中之利害。”   “一旦真的缺了盐铁,便很可能导致家破人亡。”   “他们赌不起。”   “因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等此事彻底爆发出来,各地民众都会如潮水般大肆购买盐铁,为的便是保证数月生产生活不受影响,而在这种大肆购买的情况下,无疑会进一步扩大恐慌,到时就算朝廷提供再多盐铁,最终也抵不过疯狂的民众。”   “加之商贾会恶意破坏,民众恐慌会更加严重。”   “继而越发不可收拾。”   扶苏面色沉重。   他又岂会不知其中道理?   而这也是他这次急忙寻嵇恒的主因。   嵇恒道:“堵不如疏。”   “一味封锁消息只会适得其反。”   “诚然,眼下事态汹汹,实则并不损根本。”   “民众之所以会恐慌,是因担心关中盐铁真会急缺数月,会耽误自家的生产生活,而这一切除了沉船跟有心人暗中使坏,未尝不是秦人对官府供应的担心。”   “所以……”   “官府当给予世人信心。”   “让关中民众知晓,官府是能解决的。”   “也很容易解决。”   “只要官府能给予底层足够的信心,关中各地的哄抢便会大为减弱,当这股急缺的情况,从目下爆发的几天,逐渐拉长到一个月,乃至更长时间,关中的盐铁急缺便会逐步得到缓解。”   “而这便是朝廷要做的。”   扶苏皱眉。   他沉思了一下,不解道:“只是眼下朝廷提供不了这么多盐铁,更没有这么多的储备,根本就应付不了,又何谈去给予民众信心?”   嵇恒笑了笑。   他给自己碗中盛了点鱼汤,稍微搅拌了一下,将碗中饭食吃尽。   而后道:“谁说信心只能来源盐铁?”   “先生所言,扶苏没听懂。”扶苏满脸惊疑。   他正襟危坐。   眼中满是求知之欲。   嵇恒淡淡道:“盐铁的储备是一种信心,但民众对官府的信任,又何尝不是信心?”   “商君徙木立信。”   “立的就只是搬移木头的信用吗?”   “非也。”   “商君立的是法的威信。”   “但反过来呢?”   “用法的威信能否让人搬移木头呢?”   “自然可以。”扶苏道。   “这次的取信于民,便是异曲同工。”嵇恒将碗筷放下,去给自己倒了一碗温水,而后缓缓道:“民众内心恐慌,不相信官府告示,那便说明发布告示的官署,并不为民众信任,因而就换个能让民众信服的。”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有区别?   嵇恒道:“眼下发布告示的是何官署?”   扶苏想了想,道:“按律为朝廷通知,再由各地郡县发布。”   话语出口。   扶苏似意识到了什么。   他急忙道:“先生是让朝廷直接发布?”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的确当由朝廷直接发布,因为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民众所不能触及的,民众对地方官署多有不信,但对朝廷还是很信任的,不过就算是朝廷,也不能随意安排官署。”   “盐铁关系着生产生活。”   “若是让奉常、宗正、廷尉这些官署发布,岂不让人贻笑大方?”   扶苏跟着笑了笑,道:“先生言之有理,此等要事,自当由相关官署负责,岂可假以其他?”   “此告示当由丞相府去发布。”   “高了。”嵇恒道。   “高了?”扶苏一愣,不解道:“丞相府管政务,此事在丞相府职能内,为何先生会说高了?”   “而且不是要给民信心吗?”   “为何还不能选助理万机的丞相府?”   扶苏满眼疑惑。   嵇恒淡淡道:“丞相位列三公,乃掌丞皇帝助理万机之府,用来处理盐铁之事,岂非是大材小用?还会给人一种事态紧急,已到了丞相府都要出面的程度,这不仅不能给民信心,反倒会让人更心生不安。”   “沉船之事,始皇交予的你。”   “所以不能假以始皇出面,也不能授于丞相府。”   “最合适的是少府!”   “少府?”扶苏目光微动。   嵇恒笑着道:“少府乃国家府库,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   “盐官、铁官都在少府治下。”   “在底层民众心中,少府就是个钱袋子,又掌有天下的山海池泽,肯定存有大量盐铁,只不过这是国家储备,并不为外界知晓,更不为外界挪用,所以若以少府的名义发布,底层民众会认为,朝廷出手了,有国家为后盾,盐铁又岂会缺乏?”   “这信心自然就上去了。”   闻言。   扶苏面色微异。   他已明白了嵇恒的想法。   少府存有盐铁吗?   有。   但并不多。   少府是掌天下税务的,多的是钱粮布帛。   但底层民众不知道。   民众只知少府掌有天下山海池泽,而盐铁就出于山海池泽,所以少府必不可能缺盐铁,只是少府为朝廷掌握,过去根本不会为他们考虑,对他们而言,少府是高高在上的,是高不可攀的,是只能奢望的。   然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予以厚望。   若得知少府会出面解决,那对底层民众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恩惠。   民众又岂会不信?   从始至终。   嵇恒营造的就是信息差。   他就是靠梳理全局,整理出各方的信息差,继而将信息差利用到极致,不仅将商贾官吏算计其中,同样也将底层民众给糊弄了,而这一切他实则并未真的操手,但只是稍加梳理,一切就已十分直白明了。   出神入化。   扶苏也是彻底叹服。   他从来没有想过,嵇恒处事手段能这么高明。   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   实在是令人折服。   扶苏恭敬的作揖道:“先生大才,扶苏佩服。”   “有少府出面,民众恐慌之心,便会得到安抚,只要时间能拖缓下去,盐铁危机便会逐步缓解。”   “扶苏替大秦谢过先生。”   扶苏朝嵇恒深深一躬。   嵇恒摇摇头,面色很平静,淡然道:“你高兴的太早了,少府的确会出面,但不能轻易出手,还需营造一些条件,不然一旦被人揭穿,不仅不能解决危机,反倒会适得其反。” 第146章 秦法昭昭!   “什么条件?”扶苏问道。   嵇恒捧着陶碗,沉思了一下,道:“官府的威严。”   “也可以说是高高在上。”   扶苏眉头一皱。   嵇恒并没有卖关子的习惯,直截了当道:“少府位列九卿,比不过三公,但高过郡县,因而由少府出面最为合适,但少府不能这么轻易的就来收拾局面,而是要营造出一种迫于局势的样子。”   “底层是很庸俗的。”   “若是少府这么轻易就出手,少府在世人心中的形象,无疑会大打折扣,日后若再面对这种情况,就很难起到这种效果了。”   “因而少府必须维持在一个高的格调。”   “这事关朝廷的威严。”   “你可以认为少府必须端着,也必须要摆架子,更要做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唯如此。”   “少府才能继续维持世人想要的样子。”   扶苏沉思片刻,若有所思。   他已有所明悟。   嵇恒并非是在维护少府的格调,而是在维持朝廷的威严,在底层民众心中,朝廷是高高在上的,他们憎恶的多为地方官员,而对朝廷官员,实则是寄予厚望的,这层期待是不能破灭的。   至少现在不能。   大秦眼下情况并不乐观。   因而还需要这层虚幻的期望来支撑。   若是被戳破了,底层对朝廷会越发失去信心,等到对朝廷彻底失望,朝廷就会威信尽丧,等到信心彻底消失,大秦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扶苏沉声道:“扶苏明白了。”   “敢问先生,想维持朝廷的格调,又当如何去做?”   嵇恒目光微阖。   他抬头看向了屋外,轻笑道:“什么都不用做,等就行了。”   “等?”扶苏蹙眉,道:“等什么?”   嵇恒道:“等事情闹大,等商贾把事闹得人尽皆知,等底层满心恐慌,等地方纷乱不断。”   “啊?这是为何?”扶苏不解。   嵇恒没有回答,自顾自的说道:“朝廷是高高在上的,是目中无人的,他们眼中没有底层,更看不到民间疾苦,只有名垂青史的丰功伟业,底层的死活跟朝廷何关?”   “谁会在意呢?”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已完全听不懂嵇恒在说什么了。   嵇恒收回目光,笑着道:“想营造高格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在乎,任凭下面怎么闹,完全不去理会,只需无意间透露出去,少府能够轻易解决问题,只是底层发生的事,少府根本就不知情。”   “一边给底层希望,一边又让底层绝望。”   “继而逼底层求少府出手。”   “等到情况差不多时,少府再力挽狂澜。”   “如此便足够了。”   闻言。   扶苏顿感毛骨悚然。   他看着嵇恒,犹如第一次见。   “是不是感觉很冷血?”嵇恒冷冷一笑。   扶苏沉默不语。   嵇恒轻叹一声,缓缓道:“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便是千百年来,世人总结出的道理。”   “你好好体会吧。”   “世人这般尊崇始皇,真当是始皇英明神武?”   “并不是。”   “只是因为他是皇帝。”   “他是这块土地的主宰者,世人只能信他英明神武。”   “不然太痛苦了!”   “千百年来,世人的刻板洗脑下,大多选择相信一件事,便是上面是英明神武的,也都是爱民如子的,只是受到下面贪官污吏蒙蔽,因而这同样也是维护朝廷威严的关键。”   “少府有能力解决,但对此却不知情。”   “下方官吏却刻意隐瞒包庇。”   “坐视地方潦倒。”   “你这段时间要做的,便是营造这股氛围,将所有问题抛给地方。”   “等到少府终于知情,民众才会‘喜迎王师’。”   “等日后将那部分有问题的官吏查出,地方民众更会加深自己的认知,认为朝廷的确是为下面蒙蔽,对关中盐铁缺乏之事并不知情,而今在朝廷的出手下,贪官污吏已被绳之以法。”   “秦法昭昭。”   “这也能巩固关中民众对朝廷的信任。”   说着。   嵇恒再度长长叹气一声。   他对这种做法很厌恶,甚至是深恶痛绝。   但形势如此,且为之奈何?   固然。   他有其他的解决之策。   但没有哪一个能有这个效果明快。   还能巩固民心。   关中不能受到太多折腾,大秦也不能耗费太多精力在这些上,只能尽快将此事解决掉。   相对结果而言。   嵇恒认为此举是值得的。   至少让民少了折腾,也安抚了关中民心。   利大于弊。   扶苏良久的沉默了。   最终。   他拱手作揖道:“先生劳心了。”   “扶苏感恩。”   “扶苏眼下已明悟先生用意。”   “先生之前让我无视盐铁缺失,恐也是特意在为此铺设。”   “我乃大秦长公子,若是处理盐铁,定会为世人知晓,到时世人只会认为是理所应当,非会感激朝廷,而通告这来回的拉扯,少府在地方的信用彻底建立,少府隶属于朝廷,同样也是在为朝廷立信。”   “人无信不立,家无信必衰,国无信必危。”   “这些年大秦劳民伤财,用民甚重,地方对大秦怨恨有加,朝廷的威信,其实在一步步丧失,而今通过一些手段,却是达到了恢复一定朝廷威信的目的,先生目光之长远,为国为民,扶苏感激。”   嵇恒面色淡然。   他微微摇头,不在意道:“我并未做什么,你若真想感激,日后对底层好点吧。”   “若非他们对朝廷还有好感,我的算计也不会得逞。”   “而今大秦靠始皇一人独撑。”   “朝廷地方威信,在这些年逐渐丧失,想要重新树立威信,还需要很长时间,尤其始皇的威信,跟朝廷的威信,两者并不能一概而论的,因而当在始皇尚在之时,不断恢复朝廷威信,继而让天下重回正轨,而非一君治天下。”   扶苏拱手道:“扶苏谨记。”   嵇恒想了想,沉声道:“这段时间少府不用轻举妄动。”   “就当对此毫不知情。”   “此外。”   “少府出手时,一定要气派。”   “作为掌天下山海池泽的官署,不能表现的抠抠搜搜,出手要大气,等少府囤积的‘盐铁’供应到市场时,品质都要提高一些,无论是盐,还是铁,都要比寻常品质要高。”   “不能掉了格调。”   “你之前不是说官营作坊标准过时吗?”   “这次便借机提高。”   “少府对外就是要财大气粗。”   “而且你不要轻易露面,必须要等到事态压不住时,再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且必须等商贾找上门后。”   “你同样是后知后觉。”   扶苏若有所思。   只是他同样有疑惑,问道:“商贾会找我?”   嵇恒笑了笑,肯定道:“他们一定会的,你前面也得到了消息,商贾开始通知各地店铺关店,等待官府通知。”   “不过这是商贾的施压。”   “商贾中是有头脑清楚的,他们已察觉到了一些蹊跷,知道继续坐视不管,定会暴露更多问题,到时情况只会越发不利,想要破解,唯有商贾间见一面,将事情说开说通,因而定会寻机会见面,而商贾间最好的见面机会,自然就是求见官府。”   “不然都会遭到官府怀疑。”   “你不用理会。”   “就将此事压着,然后按前面所说,抓一些商贾族中的人,再将相关官吏控制住。”   “等地方群情激奋时,再召见商贾问罪。”   扶苏微微额首。   暗暗将嵇恒的吩咐记于心间。   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不安,就算少府出面能唬住底层,但盐铁缺少是事实,并不能因此得到解决。   扶苏道:“先生,盐铁缺少该怎么解决?”   “这才是其中关键。”   嵇恒冷笑一声,缓缓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商贾弄丢的。”   “自然是让商贾找回来。”   “商贾找回来?”扶苏一怔,满眼愕然,他惊疑道:“先生,你可是在说笑?商贾处心积虑的算计,岂会怎么轻易把盐铁送回来?而且商贾这次谋划良久,就算官府最终能查出问题,但那时只怕已过去大半月了。”   “关中仅存的盐铁可支撑不住前面的哄抢。”   嵇恒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俨然有了几分困意,他揉了揉眉心,轻笑道:“商贾是人,是人就有弱点,只要针对对弱点,商贾会妥协的。”   “他们是求财,不是想灭族!”   “不过想撬开商贾的嘴的确不容易。”   “罢了。”   “到时我亲自去一趟。”   “既然是我到场,等日后地方压不住时,召见商贾就不要去上次的地方。”   “直接去咸阳令治下的狱衙。”   “有些罪该定下了!”   “大秦这死水般的天下该动一动了。”   闻言。   扶苏面上一喜。   他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自知之明。   对付寻常的人尚可,对付这些老奸巨猾的商贾,还有些力不从心。   有嵇恒出手,一切就稳了。   他并没问嵇恒给谁定罪、定什么罪、以何证据定罪。   他知道。   到时就知道了。   他对嵇恒可是信心满满。   心中担忧的大石落下,扶苏也不禁味蕾打开。   趁着鱼肉未凉,继续大快朵颐。   吃的不亦乐乎。 第147章 我张苍命苦啊!   饭饱。   嵇恒悠闲的晒着太阳。   扶苏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也迈步去到了院中。   他对茶叶也来了几分兴趣。   嵇恒淡淡的瞥了扶苏一眼,道:“你可派人去信阳采点,信阳距咸阳并不远,时值春季,春茶最为青嫩,无论是毛尖还是红茶,都有一定提神醒脑之功效,对你们还是颇为裨益的。”   扶苏点头了点头,道:“好。”   “多谢先生提醒。”   “这茶叶的确颇有不凡之处。”   一碗茶水喝完,扶苏朝嵇恒作揖道:“今日实在打扰先生了,鱼钱等会便差人送来,而今城中之事沸沸扬扬,扶苏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   扶苏信步朝院外走去。   当扶苏快要走到屋门口时,嵇恒的声音悠悠传来。   “事要做。”   “但莫要忘了上书。”   “多谢先生提醒。”扶苏心神一凛。   一阵凉风拂过。   嵇恒的院中只余他一人。   唯长满新叶的桑树,还在发着斯斯响声。   不多时。   扶苏已回到了雍宫。   他并未急着去召见蒙毅、杜赫。   而是遵从嵇恒建议,去到自己书房,将这次的想法,一一具书下来。   在将文书写好后,派人送到了咸阳宫。   这时。   扶苏才开始着手后续。   他朝殿外道:“魏胜,你即刻派人去通知蒙毅廷尉,杜赫少府及……张苍御史。”   “让他们前来雍宫,商议怀县沉船事宜。”   只听得殿外传话一声‘诺’,书房内外再度安静下来。   扶苏正坐席上。   他在脑海仔细思索了一番。   将接下来要做的事,都好好思忖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遗漏疏忽,这才朝会面的偏殿走去。   一刻钟后。   蒙毅、杜赫、张苍三人到了雍宫。   相较于蒙毅、杜赫的肃然,张苍则显得较为茫然。   甚至是有些惊疑不安。   魏胜禀告后,三人得以进殿。   在一番简单见礼,三人各坐一席上。   蒙毅一拱手道:“公子,眼下城中哗然一片,不少附近民众,都涌向了各处集市,臣认为当尽早出面安抚民心,以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也避免进一步恶化,盐铁之事事关重大,公子岂能这么怠慢任性?”   蒙毅直接出声指责。   扶苏笑了笑,道:“蒙廷尉,毋须这般焦急。”   “地方之事我心中已有数。”   “来人,上热汤。”   闻言。   蒙毅眉头一皱,凝声道:“公子已有良策?”   扶苏点点头。   他缓缓道:“我知蒙廷尉担忧国事,但欲速则不达,心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唯有切实的做事,才能解决当下问题,目下,怀县沉船之事已在城中传开,张御史,恐已有所耳闻吧?”   “确有耳闻。”张苍如实道。   “但张御史可知,此事是莫时(巳时)才传至咸阳的?”扶苏道。   张苍摇了摇头。   他对具体情况并不了解。   只晓大概。   扶苏轻笑一声,继续道:“张御史可知,此事是何时传出?”   张苍继续摇头。   “日中(午时)。”扶苏道。   “日中?”张苍眉头微皱,眼中露出异色。   扶苏点了点头,看向张苍,道:“张御史精通经济,总监天下上计,对其中端倪或已有所察觉,以官府之高速,尚且堪堪在莫时传至,城中何以能在日中传出?”   “怀县距咸阳足有四百里。”   “官府邮人乘坐船只跟骑马才能这么快传到咸阳。”   “以地方之口舌何以能这么快传至?”   张苍皱起眉头,他看了看蒙毅跟杜赫,正色道:“按公子所言,就算地方之人同样乘坐船只跟骑马,来往速度定然是慢于邮人不少的,四百里,至少也会差上两三个时辰。”   “莫时跟午时是相邻时辰。”   “因而消息不可能从怀县传出的。”   “唯可能是城中传出。”   闻言。   蒙毅跟杜赫脸色微变。   经张苍这么一说,他们也反应过来。   中间间隔时间太短了。   这不合常理。   “知晓此事的官吏有人泄露了。”蒙毅冷声道。   “正是如此。”扶苏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眼下将你们召集过来,便是想商讨应付之事。”   “官吏队伍中告密之人必须查出。”   扶苏冷冷看了杜赫跟蒙毅几眼,最终将目光落到了杜赫身上,沉声道:“从怀县沉船传至咸阳,到城中有消息泄露出去,再到如今商贾串联关闭各地店铺,这一切的一切,诸位不觉得来的太快了吗?”   杜赫心神一凛。   他面色微紧,神色稍显急促。   他自是听得出来。   廷尉府跟商贾几乎没什么往来,而少府不然,少府治下是置有铁官盐官的,也是各地的铁官盐官在起草商贾跟盐池矿山方面的契书,若是其中真有人泄密,明显少府官员可能性更高。   杜赫沉声道:“是臣失职。”   “臣这就派人下去严查,定将官署的害群之马揪出。”   扶苏一摆手道:“少府管天下经济。”   “查办官吏当交御史府。”   闻言。   张苍脸色陡然一变。   眼中更是露出一抹深深的惊惶。   然而扶苏显然不会在意这些,直接道:“张苍,你为御史府治下御史,此事便交由你处理。”   “不不不。”张苍猛的从席上坐起,摆手道:“公子,恕张苍失礼,公子之命,张苍实不敢接下,我只是御史府治下掌上计之官员,非是监察天下的监御史,越俎代庖之事,张苍岂能为之?”   “还请公子收回成命。”   张苍是真慌了。   他在御史府就一算账的。   并无多少实权。   平素唯有召开上计会时,他才能有一些存在感,其他时候,基本就核对一下账目,并没有太多实职,眼下扶苏却让自己去干监御史的职能,这逾权太过了,他哪里敢接。   这不是给自己惹祸吗?   扶苏深吸口气,正色道:“前段时间,朝廷已肃整了各大官署,也抓了不少官员,但就目前来看,各大官署内部违法乱纪,暗中勾连者依旧大有人在,继续由监御史审理,我担心并不能查出什么东西。”   “再则。”   “盐铁之事牵涉甚广。”   “交给监御史审理,我并不放心。”   “而张御史能力出众,将此事交予你,我却是足够放心。”   “还请张御史莫要推脱。”   说着。   扶苏离案起身,朝张苍深深一躬。   张苍面色一黑。   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他早就猜到,扶苏叫自己来,准没什么好事。   他这段时间都已经刻意在躲了。   结果还是没防住。   扶苏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既然扶苏都知道朝廷已查过一遍了,眼下让自己去查,岂不明摆着告诉现任监御史,朝廷对你已不太信任,没有查出问题尚好,他还能够勉强敷衍过去,若是查出问题,现任监御史岂不恨死自己了?   这是在给自己树敌啊!   他就一普普通通的上计官员。   何德何能能得到扶苏这么的青睐有加?   张苍委屈的想哭。   “长公子,我张苍命怎么这么苦啊。”张苍满脸通红,眼中满是愤懑偏颇。   听到张苍的悲愤之言,扶苏等人也不禁失笑。   扶苏莞尔道:“这次事态紧急,只能麻烦张御史了,等此事结束,我定差人寻十罐蜜糖赠你。”   “我扶苏向来说到做到。”   “长公子,你……”张苍脸色涨的通红,神色又羞又恼。   哄然一声。   殿内众人也齐齐大笑起来。   扶苏对张苍很了解。   张苍秉性很好,并不会真动怒。   他拱手道:“这次就麻烦张御史操劳了。”   “杜少府,等会你下去核实一下知情信息的官员,将相关名册,交予张御史,在此事没结束之前,这些官员都暂时不能归家,更不准跟外界有任何联系。”   “同时盐铁官署的官员,一律不得再插手此案。”   杜赫连忙道:“臣遵令。”   扶苏看向张苍,沉声道:“张御史,盐铁之事事关关中千万人生计生活,容不得半点懈怠,我这才出此下策,也的确是为难张御史了,但还请张御史倾力而为,尽快将告密之人绳之以法。”   “以正视听!”   “公子都这般说了,我还能这么办?只能倾力而为了。”张苍郁闷道。   扶苏微微额首,道:“仅靠查是不够的。”   “事情并不能真正解决。”   “目下之形势,商贾多有预料,已裹挟民众,意欲施压朝廷。”   “因而必须舒缓民众的恐慌不安。”   “此事当由少府解决。”   “请公子明示。”杜赫拱手道。   扶苏道:“少府掌天下山海池泽之税。”   “因而少府府库积蓄的盐铁是足以满足关中需求的。”   “这便是安抚之道。”   杜赫蹙眉。   对此说法很是费解。   他执掌少府,对少府最为了解,少府府库内哪有盐铁?   张苍跟蒙毅也一脸疑惑。   扶苏笑着道:“少府内有没有不重要,重要是让民众相信少府有。”   “只要底层相信有。”   “少府内是否真的有,就已经不重要了。”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这便是安民之法。”   闻言。   张苍眉头一皱,随即似意识到什么,猛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惊异。   杜赫沉思稍许,也是若有所思。   唯蒙毅还眉头紧皱。 第148章 一环扣一环!   杜赫道:“公子想如何做?”   “话从口出,自然是靠说。”扶苏笑了笑,直接道:“地方民众对少府内情并不知晓,因而可在民意汹汹时,由一些少府官吏,将少府的一些‘实情’,以无心之言的形式说出去。”   杜赫微微颔首。   随即,他蹙眉道:“消息就算传出去,但地方民众若是不信呢?”   “那就让他们信!”扶苏掷地有声道。   众人挑眉。   扶苏深吸口气,目光冷冽,道:“我前面已通知过,官府不管盐铁之事,官府只负责查沉船一案,地方发生的任何情况,少府也好,廷尉府也好,都必须当不知情,也不要去理会,更不要想着去解决。”   “任其自如发展。”   “这是需严令相关官员官吏的。”   “但如我前面所说。”   “在这些官员官吏身边人询问情况时,便可借机将少府的‘实情’泄露出去,其中主要需说明的是,我扶苏及尔等对地方之事不了解,奉命处理的只是沉船案件,并不会负责解决盐铁之事,对此更是知之甚少。”   “但需说明少府是有能力解决的。”   “只要此事闻于我等之耳,或许就能说动调用少府府库,用以解决关中盐铁短缺。”   “在事态闻于我等之耳前,诸位对城中之事当选择漠视。”   “当充耳不闻,当置之不理。”   “蒙毅,你当下主要职能,便是调集官吏,调查沉船案件,此外,派人巡视相关官员,严禁他们将少府的真正实情说出去,外界知晓的,必须是官府想让他们听到的。”   “甚至于特殊时候,可将人调离咸阳。”   “此事绝不容有失!”   扶苏少有的一脸冷酷无情。   蒙毅心神一凛。   他深深的看了几眼扶苏。   对眼前之人却难得感到了几分陌生。   杜赫沉思些许,开口道:“若地方官吏上报呢?”   “压着,反正不能呈到你们手上,更不能闻于我的耳中。”扶苏冷声道:“若是你们担心做不到,等会安排下去后,便可直接去怀县,等到事情进展的差不多时,我会派人通知你们回来的。”   杜赫神色微异。   对扶苏的果决暗暗心惊。   他思忖片刻,躬身道:“朝廷对盐铁之事彻底不管?”   扶苏认真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们的担忧。”扶苏沉声道:“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举,朝廷眼下就是要做到完全的冷酷无情,也要向下表露出对底层的漠不关心跟隔阂。”   “唯如此才能取信于民。”   一旁。   张苍若有所思。   他已大体是听明白了。   扶苏的种种举措,就是要将朝廷跟地方切割开,将盐铁缺失之事,完全归于地方无能隐瞒,而后再由朝廷出面力挽狂澜。   从始至终朝廷都是高高在上、睥睨无人的。   而这一切的一切,首先就要将底层彻底拖入水中,让底层一步步沦为即将溺亡的人,让底层彻底深陷绝望跟恐慌,而就在底层濒临崩溃时,朝廷便会适时递出一根稻草,这根稻草,无疑会成为民众的救命稻草。   到那时。   无论底层相不相信。   他们只要不想死,就只能死死抓住。   继而实现绝地翻转。   只是这条计策过于冷血。   就算是张苍,也不由为之胆寒。   他看向扶苏。   最终却是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这是扶苏能想出来的。   下意识。   他想到了那一个人。   嵇恒!   张苍心中唏嘘道:“嵇恒,你可真是够无情的,以上千万人为算计,你就真不怕搞砸吗?”   “这若出了纰漏。”   “大秦内部恐会当即崩解。”   “就算是有始皇在,也根本无力回天。”   但随即。   张苍目光就一沉。   他回想了一下大秦目下局势,却又不得不暗叹,嵇恒的想法或许才是对的。   大秦拖不得。   怀县沉船之事必须尽快解决。   按正常流程去处理,关中内部短时难安,若为六国余孽抓住机会,关中恐会爆发更大乱事,嵇恒此举看似冷酷无情,但却最为省时省力,若是处理得当,甚至可以在六国余孽反应过来前,直接将此事给解决好。   不给六国余孽任何乱事的机会。   想到这。   张苍目光稍缓。   他也不得不佩服嵇恒的胆量。   换做他,一来想不到这般想法,二来也绝不敢这么冒险。   一念至此。   他对嵇恒已越发好奇。   甚至很想当面见一见,见见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看了看杜赫跟蒙毅的迷茫眼神,主动解释道:“两位过去可曾溺过水?长公子之意,便是让底层如那溺水之人,毫无支撑,而在底层要溺亡时,再从岸上递出‘少府能解决’的稻草,让民众为活命不得不抓住。”   “想让底层毫无依靠。”   “最简单明快的办法便是无视。”   “官府越是无视、越是不理、越是冷漠,底层对朝廷的期待就越高,等到朝廷真的出手解决时,底层更是会感激涕零。”   “这便是公子的取信于民。”   “非是取信。”   “而是置之死地,再给予一条生路。”   “让人不得不信!”   “此法虽不仁义,但的确是目下最好的解决之策,高效明快,而且一环扣一环,只要执行不出太大偏差,等到取信于民后,更是能给外界一个合理的解释,公子特意让我去查少府的泄密官吏,以及蒙毅廷尉严查的地方涉事官吏。”   “这些便能为朝廷的不知情做解释。”   “等案件‘水落石出’。”   “民众只会对包庇隐瞒的贪官污吏怒不可遏,怨声载道,但绝不会对最后出手的朝廷有怨言,因为朝廷是被下面蒙蔽了,而且朝廷一旦知情便立即着手解决,谁又能再去指摘?”   “此计之高明,我张苍佩服。”   闻言。   杜赫跟蒙毅也恍然大悟。   见张苍洞悉的这么深刻,扶苏也不由暗暗心惊,随即心中也颇为欣喜。   他其实内心压力很大。   杜赫跟蒙毅对视一眼,面露一抹苦涩。   他们看的没那么深刻。   但经张苍的点破,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心中颇为惊撼。   此等想法实在是惊艳绝伦。   主要从头到尾思路清晰,还将各方情况算计其中,最终还能不露任何声色。   属实高明!   随即。   张苍眉头一皱,凝声道:“这想法虽好,但最终依旧要给出盐铁,公子如何能提供出这么多盐铁?若是‘少府’提供不出这么多盐铁,到时民众怨恨不仅得不到舒缓,反倒会加倍的憎恶朝廷。”   “关中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扶苏微微颔首,沉声道:“此事我自然知晓。”   “盐铁会有的。”   “也一定能提供出来。”   扶苏语气坚定。   张苍深深看了扶苏一眼,并没有继续多问。   扶苏看向蒙毅,说道:“当下官营盐铁的标准,已数十年未曾变更,标准太低了,趁着这次为少府造势,我建议廷尉府重新制定一条标准,提高官营作坊提供的盐铁质量。”   “继而坐实少府的财大气粗。”   蒙毅点了点头。   他来时其实有个建议。   便是将制造的铁器跟食盐品质降低,继而用少量的盐铁,尽最大程度满足关中所需,继而为官府筹集盐铁,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而今扶苏心有定计,他自不会再将此建议说出。   而且此举的确有些不当。   蒙毅道:“诺。”   扶苏在脑海想了想,继续道:“从前面商贾的所为来看,这次的沉船事件,跟这些商人脱不开干系,眼下随着有意施压,以及等会切断的商贾跟官府的私下联系,商贾会越来越沉不住气。”   “商贾跟官吏之间猜忌会越发严重。”   “商贾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这几日,当会借着向朝廷问询的理由,聚在一起商量应付对策,对于商贾的求见,尔等不要理会,继续将此事压着,等外面的情况更严峻一些时,我自会安排跟商贾见面。”   “目下让商贾多慌一会。”   “这几天时间,查人的查人,查案的查案,不要理会外界纷扰,更不要插手盐铁之事。”   “若有人坏了这次计划,别怪我扶苏不留情面。”   扶苏冷冷警告了众人一句。   三人心神一凛,齐声道:“公子放心,定不会出错。”   扶苏微微额首。   等一切事情吩咐完,扶苏也暗松口气。   蒙毅看了扶苏几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他问道:“公子,臣还有一事想问。”   “问。”扶苏道。   蒙毅正色道:“按公子所想,等此事结束,上至少府、廷尉府,下至地方,会有至少数十上百名官吏废免,这般数额不小的官吏缺口,朝廷短时恐都难以补齐,上次朝廷整顿,人员补齐就已捉襟见肘,若是再出现空缺,恐已无人填补。”   “公子可曾想过解决之策?”   闻言。   扶苏面色一滞。   他倒是未曾想过这些。   被蒙毅这么一问,也感到了棘手。   张苍也眉头紧皱。   不过蒙毅的发问,一旁杜赫却笑了,道:“蒙廷尉,你这次多虑了。”   “哦?这是为何?”蒙毅一脸不解。   杜赫扶了扶须,笑呵呵道:“你忘了一件事。”   “何事?”   杜赫爽朗一笑,道:“我估摸了一下时间,涉间将军用不了多久就要回朝了,这次平定齐地叛乱,不少士卒都能斩获军功,到时获得爵位及提升爵位的士卒又岂会少?”   “朝堂相关的官员空缺,或许还能剩余几个,但地方官吏的空缺,想填补太容易不过。”   “甚至只多不少。”   “官吏缺少,目下不足为惧。”   闻言。   蒙毅愣了一下,随即面露恍然,苦笑道:“我倒忘了这事,多谢杜少府提醒。”   “是我多虑了。” 第149章 决胜负者,长于布局!   张苍三人从雍宫离开。   蒙毅看了身旁两人,突然道:“两位,长公子之策,诸位认为如何?”   杜赫扶了扶须,笑道:“我觉得是个良策。”   “各方面都有考虑。”   “执行也只需各官署各司其职。”   “若是此举能成功,对关中对朝廷都大有裨益。”   “我认为——善!”   “善。”张苍沉吟片刻,也点头认同,他说道:“长公子的想法,其实是有些冒险的,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失败的代价,是长公子及朝廷都承受不起的,或满朝大臣中,也唯有长公子才敢这般冒进。”   “若说真万无一失却也未必。”   “此事一旦为外界洞悉,并将此大肆鼓噪,朝廷威望会大为受损。”   “民心丧失,官吏离心。”   “但……”张苍看了看两人,神色微异的道:“长公子之想法,若非详尽告知我等,我们中可有一人意识?我等身居庙堂,对关中之事了解甚多,尚且如此,何况是其他人?”   “普天下,除了我等几人,还有几人能知晓,又有几人能洞悉?”   “只要各司其职,做好各自本分之事,出问题的可能性并不大,等到外界有人意识到,这次的沉船之事恐已几乎要结束了,那时就算猜到了朝廷的所作所为又能如何?说出去还有几人会听、几人会信?”   “然若我等几人中有人暗中泄露。”   “则要另论了。”   杜赫哈哈一笑,不在意道:“张御史言重了,我等为大秦官员,又岂会做此等下作之事?”   “不过长公子这半年的变化确实喜人。”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也恐是不敢相信,这跟过去的长公子为同一人。”   “过去长公子跟陛下政见相左,跟诸大臣政见疏离,可是让不少大臣都心生不安,毕竟长公子持如此歧见,其影响岂止在一时一事?长公子眼下有了长足长进,实乃大秦之幸,天下之幸。”   正说着。   杜赫声音戛然而止。   他面色一收,朝两人拱手道:“刚才的无心之言,两位莫要放在心上,官府还有事要处理,便先行离去了。”   说完。   杜赫便径直离去了。   蒙毅跟张苍目送杜赫走远。   蒙毅看向张苍,问道:“张御史,你跟长公子关系甚笃,此策真是长公子想出来的?”   “是不是重要吗?”张苍意味深长的看了蒙毅一眼,缓缓道:“只要能达到效果,那就足够了,而且蒙廷尉,你虽刚正不阿,但相对而言,却少了些阅历、一些远识,这恐对你日后多有不利。”   “而且……”   “你真以为这是官吏跟商贾泄的密?”   张苍简单点了一句,便踏着步子离开了。   蒙毅眉头一皱。   他目光深邃的望着张苍远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低声道:“张苍这是何意?”   “不是官吏商贾,还能是谁?总不能是……”   蒙毅似想到了什么,瞳孔微缩。   他回头看了眼雍宫,也当即快步离开了。   御史府。   张苍一屁股坐到席上。   他默然片刻,低声道:“长公子所说的计策,应该是出自嵇恒,只是嵇恒真算计的这么深?不仅在算计官府,算计商贾,还将远在千里外的涉间也考虑其中?这未免过于惊人了。”   “善治国者,善于谋势。”   “决胜负者,长于布局。”   “这嵇恒究竟在谋算什么?为何我感觉他实际另有所图,但沉船事件,哪怕还有涉间归朝,对朝廷而言,也只是涉及到中下,除非此事真的闹大,只是为何他会精心谋划这么多?而且这次的沉船之事,他真的没有预想过?”   “或者说早就预料到了。”   “眼下的一切,都是在计划之中?”   “但若真是如此,此人的谋算布局,就过于恐怖了。”   “简直非人哉!”   “只是他究竟想达成什么?”   张苍眉头紧皱,却始终想不明白。   他其实早有察觉。   嵇恒的做事风格,根本不受外界影响,仿佛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无比冷静且冷血的处理,只是这恐怖的洞悉能力,敏锐的判断力,超强的预见性,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他已算博学多才。   但通过扶苏之口,大致了解了一些,却顿感头皮发麻。   张苍摇摇头。   他实在想不到嵇恒意欲何为。   干脆不再去想。   只是想到自己被吩咐的事,张苍的大白脸膛,直接多出了几层褶子。   嵇恒想做什么,他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这次摊上事了,想到自己要去做监御史的事,张苍肥白的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张苍欲哭无泪道:“我只是一个上计啊。”   “怎么就干起监御史的事来了?”   “这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   “我张苍真是命苦啊!”   说着,张苍从漆案下掏出一个陶罐,长长的叹息一声,用手揭开盖子,沾了一点蜜糖放进了嘴中。   还是这蜜糖甜。   ……   日暮时分。   城中的躁动随着夜色已渐渐归于宁静。   但更大的躁动还在不断积蓄。   冯氏家宅。   已是到了夜深时。   冯氏家宅内却烛火通明。   冯栋的精神已有些低沉,整个人显得颇为疲惫。   冯振也面露憔悴。   从日中到现在,他们一直在暗中打探官府的消息,只是随着各种消息入耳,父子二人的面色已越发凝重。   冯栋敲了敲竹杖,在屋中发出砰砰响声。   冯栋提振了一下精神,声音有些沙哑道:“现在官府那边的情况,你也听到了,官府的确开始行动起来,大量官吏被叫去御史府审问,直到这时都没有放回,只怕短时是放不回了。”   “这次官府动作很大。”   “凡是有所涉及的官吏都在审查范围。”   “各大官署官吏人人自危。”   “我们之前贿赂收买的官吏,基本都被看住了,其他家虽不知情况,多半也差不多,我们跟官吏之间的联系断了,而这也意味着我们出事的风险变高了。”   “我之前还想着,等官府没反应过来前,跟其他人一同去官府,商议对策的同时,将一些情况告诉相关官吏,让他们千万不要动摇。”   “眼下却为官府洞悉。”   “抢先在我们之前出手了。”   “官府真是一手好算计,也始终快我们一步。”   冯栋长叹一声。   他已料到官府所为,但对此却毫无办法。   而今局势一步步朝不可控的方向走去,一旦有官吏支撑不住,将知道的情况说出,官府顺藤摸瓜下,他们这些商贾没一家能逃掉,真到了那时,关中的各大盐商、铁商,也注定会遭至灭顶之灾。   “父亲,现在该如何是好?”冯振一脸焦急。   冯栋木着脸,冷冷道:“让各地店铺关店的消息都传下去了?”   冯振道:“都通知了。”   “就在这一两天内,各地都会陆续关店。”   “其他家也照做了。”   “只是时间恐有些来不及,短时对朝廷也无太大影响,毕竟现在距离春耕还有一段时日,等真的事态鼓噪到很严重时,只怕被审问的官吏早就将我们供出来了。”   “父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冯栋没有开口。   手指不断敲击着案面。   眉头紧皱一团。   良久。   冯栋才缓缓道:“现在官府切断了我们跟这些官吏的联系,就是在意图借此威逼,我们的话传不进去,就时间来看,对我们并不是很有利,但我们眼下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太过明显。”   “而今只能等。”   “等到事态进一步严峻。”   “等到地方开始对我等大有怨念,到时再出面询问。”   “而且……”   “官吏知道的具体信息不多。”   “他们只是知晓船沉了,跟我们有关,并不知具体盐铁下落,因而我们还是掌有一定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能持续太久,等到怀县那边有人被撬开了口,我们的处境就彻底危险了。”   “只是我们等得起,其他家族呢?”冯振问道。   冯栋沉默。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们互相被切断了联系。   而今随着相关官吏被审讯,只怕不少家族都开始慌了,但这还勉强能保持镇定,等到后面朝廷再放出一些风声,只怕他们原本坚固的关系,就会逐渐开始从内部崩塌了。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   各大商贾家族是以利相交的。   互相都十分现实。   随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保不齐就有人撑不住了,而且朝廷手段莫测,根本就不在他们预想之中,越往后拖延,他们的处境就越被动,到时他自己都不敢保证自己还能不能保持镇定。   冯栋轻叹道:“这就是官府的厉害之处。”   “将人性死死的拿捏着。”   “而且下手无比的迅速凌厉,还直接找到了最薄弱之处。”   “我们眼下根本没有办法抵抗。”   “甚至于……”   “我们都不知官府下一步会做什么。”   大堂内一片死寂。   冯栋冯振二人都沉默了。   他们岂会看不出眼前局势之恶化?   但他们跟官吏的联系已被切断,就算他们跟其他商贾商量好,也根本是无济于事。   因为现在突破口在官吏身上。   就在这时。   屋外响起一阵驳杂的脚步声。   冯栋心神一凛,不满的朝屋外喝道:“何事这么惊慌?”   “奉长公子之命,请冯家长之子冯文,去官府进行一番调查。”屋外一道声音冷冷传来。 第150章 低头?让你低了吗?!   在一声声‘大父’、‘父亲’的叫喊下,冯文被直接带走了。   冯氏族人满脸惊慌不安。   冯栋阴沉着脸,握竹杖的手都在抖。   冯振见状,连忙怒喝了几声族人,再将族人呵斥离场后,才神色不安的回到大堂。   冯栋已坐不下去。   冯振更是满眼忧色,惊慌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阿文是知道一些情况的。”   “官府是不是已经问出一些事情了?”   冯栋阴沉着头,沉思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冷声道:“应该没有,如果真问出了情况,官府这次就不会只带着冯文了,而是连你我都要一并带走,但就算没带走,效果也达到了。”   “现在族中人人自危。”   “若是再来几次,只怕族中不少人,就会深陷恐慌了。”   “到时事态会越来越严峻。”   “就现在看来,官府恐是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一环接一环,根本就没给我们思考的余地,就是想制造一波接一波的恐慌,让相关官吏及我们这些商贾不断陷入恐慌不安,继而暴露出更多的问题和破绽,继而将沉船之事一举解决。”   “我们都失算了!”   冯栋眼中闪过深深的懊悔。   他已生出了惧意。   官府的手段太过凌厉狠辣了。   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的反应时间,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早就落入到了官府的算计之中,这一波接一波的施压,压的他们的有些喘不过气,而今随着冯文被带走,冯氏上下人心惶惶。   他若没猜错。   其他家族恐也是这般。   人心乱了。   更令冯振感到恐慌的是。   现在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反制手段。   官府早已表明了态度,对盐铁之事置之不理。   因而他们本以为吃定官府的民意,也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官府手段也太快了。   他从消息外泄开始,就已预感到不妙,因而早早便想到,等地方汹汹之势再大一点,便跟其他商贾联合去官府,借机说明各自情况,并趁机叮嘱相关官吏,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的想法还没开始实施,官府就已提前下手,将相关官吏给看管起来。   根本不给他们任何补漏的机会。   即便如此。   他虽心有不安,但勉强还能镇定。   但随着冯文的被抓,局势已然急转直下。   他有预感。   冯文不会是最后一个。   官府一定还会继续出手,继续施压,逼迫各家一步步陷入极度恐慌,眼下只是抓了一人,便已致使族中人心惶惶,等再多抓几人,只怕情况会更加恶劣,而且官府抓的都是族中掌事者。   这只怕也是有意而为。   随着时间推移,众人身上的压力只会更大。   而且时间越久,不可预知的事会越多,就算冯氏族人能沉得住气,什么事都不说,但其他家族呢?   关中盐铁经营者近十家。   再家大业大心志坚定,也经不起这般施压。   而且官府很阴险。   他们一开始盯着的是小辈。   小辈的意志又岂有他们这些人坚定?   冯栋目光凝重。   他已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他们这次糟了!   冯栋看着冯振,语气低沉道:“现在你去通知族中,让他们沉住气,我们冯氏本分经营,并无任何过错,让他们不要惊慌,也不要担心被官府审问,官府若是再来请人,让他们冷静应付。”   “好。”冯振点点头。   等冯振离开,冯栋瘫软在地。   气息虚浮。   他费力的抓着一旁案角,让自己勉力的移了过去。   他双手放在案上,不断思索着破解之法。   一念间。   他想到了六国贵族。   只是一瞬,他就摇了摇头。   六国贵族距离关中太远了,等消息传给六国贵族,再等到六国贵族做出应对,只怕冯氏早就被夷族了,那时就算六国贵族趁机造势,对他们冯氏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官府这次动作太迅速了。   快到根本不给外界任何插手的机会。   随即。   他又想到向官府施压。   在沉思一阵后,同样摇了摇头。   时机过了。   现在优势在朝廷。   就算他们联合起来施压官府,只怕也得不到什么结果,官府其实也拖不得,但眼下距离春耕有段时日,官府完全可以在春耕前,将他们这些商贾给一网打尽,就算日后关中爆发极大动荡,但也跟他们无关了。   冯栋也感觉到了棘手。   在他们预想中,在春耕前生事,就是为向朝廷施压,继而索取一些利益。   而今倒成了勒死自己的绳索。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感觉十几天这么漫长。   长到仿佛隔了数个春秋。   冥思苦久。   冯栋眼中满是绝望。   他想不到破解之法,更想不到解决之策。   他们陷入了一个时间的死局。   时间每向前走一截,官吏那边、被抓走的商贾族人、以及怀县那边,都像是三座大山,不断向他们压来,压的他们喘不过气,也压的他们胆破心惊,这股窒息的压力,足以将他们压死。   一步错步步错。   但冯栋不知自己错在了何处。   他们分明谋划的无比周全了,结果事态走向完全出乎意料。   他们所有的布置都落了空。   眼下更是岌岌可危。   他想不通。   也实在想不明白。   就在这无比的焦躁中,冯栋却是彻底失眠了。   深夜时分。   冯宅外再度传来了脚步声。   让本就心弦紧绷的冯氏族人再次悬了起来。   不过这次非是官府。   而是商贾程郑派人送来的信。   冯振脸上挤出一抹干笑,问道:“程氏现在族中如何?”   来人看了看四周,轻叹道:“情况不容乐观,官府这次明显狠了心,要对我们动手,我们这次都失算了,没料到官府会这么狠得下心,也没料到官府能下的了这么狠的手。”   “不过说这些已无用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事情处理好,不然……”   “危!!!”   “程家主意欲何为?”冯振忍不住问道。   来人苦笑一声,无奈道:“眼下我们还能如何?只能向官府低头了。”   “希望官府能给一条活路。”   “唉。”   冯振拱拱手道:“多谢程兄相告。”   “信已传到,我先走了。”来人看向四周,眼中露出深深的焦虑不安,道:“我这次怕是回不去了。”   “不过信能传到就好。”   闻言。   冯振一愣。   但看了看四周,一下明白过来。   他拱手道:“程兄珍重。”   来人点点头,并未多逗留,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冯振站在屋门口,遥遥的看着远处。   隐隐听到了一些声响。   良久。   冯振叹息一声,看了看手中布条,将屋门紧闭,快步去了大堂,将程郑送来的信,递到了冯栋手中。   他道:“父亲猜测的没错。”   “官府的确在严密监视我等联系。”   “程氏族人前脚送来书信,后脚便被官府抓走了,这一趟下来,程氏至少折损了十人。”   “我们这次真被盯上了。”   冯栋揉了揉有些浑浊的双眼,将程郑送来的信,放在烛火下仔细看了起来,看完后,将布条递给了冯振,叹气道:“程郑并没有给出什么好的解决之法,只是让我们去官府求情,让官府网开一面。”   “但低头?”   “官府让我们低了吗?”   “官府眼下手笔这么大,定是想让我们解决盐铁缺少之事,但我们账面上的盐铁,根本就支撑不住关中耗费,除非将那些‘沉水’的盐铁交出去,但那些能交吗?敢交吗?”   “不能的!”   “一旦暴露出来。”   “我们只会瞬间遭至灭门之祸。”   “眼下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口咬死,盐铁在船上,此外便是将沉船之事推卸出去,对此说并不知情,或许是族中有人心生怨念,私下做了此等胆大包天之事。”   “除此之外。”   “其他事都不能承认。”   “唯一能给出的承诺,便是店铺余下的盐铁。”   “官府治罪需要证据。”   “只要不把盐铁还在供出来,我们各大家族还有一线生机。”   “若是被供了出来,我们都得死。”   “但官府一直在查,这么查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查出来得。”冯振不安道。   冯栋目光凶狠道:“查出来也不能认。”   “沉船不能认。”   “盐铁之事也不能认。”   “这些事我们毫不知情,是族里有人隐瞒做的。”   “唯如此。”   “我们冯氏才有可能被保下。”   “一旦是我或你有人认了,冯氏是承受不住秦廷怒火的。”   “事已至此,我们可以认栽。”   “但绝不能认罪!”   “万幸这次族中参与的人很少,你也并未真的去经手,只是在暗处做吩咐做叮嘱,因而是有机会洗脱嫌隙的,至于冯文冯武几人,这要看他们的命数了。”   “灭族跟灭亲。”   “这次需由你来做抉择了。”   闻言。   冯振脸色微变。   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番话。   冯文冯武都是自己儿子。   让自己将所有问题甩给他们,这是何其的残忍无情?   冯栋轻叹一声。   他老了。   灭族跟灭亲,对时日无多的他,已无多少区别。   但对冯振是不一样的。   他还年轻。   让他去做选择无疑十分艰难。   然冯振是冯氏一族的族长,全族性命都在他手上。   他必须去做抉择。 第151章 落英飘摇!   “父亲,真就到了这样危险的境地?”冯振满眼不敢置信。   冯栋叹息一声,他将竹杖放在一旁,道:“官府中有智者能者,从一开始就想出了对策。”   “即针对我们的薄弱之处。”   “商贾跟官吏之中,官吏相对薄弱。”   “因而官府首先针对的就是官吏,无论是怀县的地方官吏,或者朝廷一些相关官吏,从一开始便成了他们目标,而所谓的理由,恰巧就是那不该传到城中的沉船消息,也是从那时起,我们一步步掉入到了官府的陷阱。”   “而后官府任由我们去打听信息。”   “同样是故意为之。”   “为的就是确定族中的要紧人员。”   “这些族人能被差遣出去,多为族中信得过的人,因而极大可能知晓一些情况,但能去四处走动的人,相对族中真正的主事者,身份地位又要低上不少,而且多半年岁不是很长,相关阅历不是很够,在整个族中,也算是相对薄弱之人。”   “面对官府的威逼恐吓,其实很难做到守口如瓶。”   “就算我冯氏能做到守口如瓶,其他家族的人呢?他们能做到吗?”   “只要有一人开口,结局就已然注定。”   “我们只漏算一步。”   “结果却落得个满盘皆输。”   “而今时间在官府,只要官府不断施压,族人会越来越支撑不住,到那时,就算意志再坚定者,恐也会出现动摇,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因而这次的事,我冯氏已是无力回天。”   “只能断尾求生。”   “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眼下我冯氏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   “若实在事不可为,便尽快做出割舍,避免祸及整个家族。”   “但就目前的架势来看,官府恐不会轻易罢休,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若真的无力回天,我冯氏或就到此为止了,这其实也怪不得其他。”   “只怪我们技不如人。”   “被人看破了虚实,拿捏了七寸。”   冯振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冯栋看着满眼落寞的冯振,眼中露出一抹心疼,叹息道:“你好好抉择吧。”   “我也有些累了。”   “另外。”   “不要再派人出去打探消息了。”   “官府已经盯上了。”   “派出去再多,也打听不出什么,只是给官府送人。”   冯振木然的点点头。   冯栋轻叹一声,将竹杖抓在手中,挪着步子离开了。   脚步已显得很是虚浮。   翌日。   天蒙蒙亮。   冯氏家宅内亮起了烛火。   冯栋跟冯振穿着一袭布衣草鞋,精神相对有些萎靡,但两人却无暇顾及,匆匆吃了点早饭,便迈步走了家门,朝着官府走去,他们今日要去见见其他商贾。   只是两人刚走出家门。   便隐隐察觉四周有人在暗中跟随。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的忧色越发浓郁。   两人沿路并无言语,径直去到内史府治下的官衙。   在冯栋父子到来时,官衙外早已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收到程郑信书的商贾。   众人围了一团。   神色相对过去都大为憔悴。   程郑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诸位,想必都知晓我的意思,官府现在不断施压,昨日更是直接在家中带走了数人,我前面派人传信给你们的族人,昨日传信后,无一人回来。”   “今晨才被告知,为官府‘请’去了。”   “眼下形势紧迫。”   “官府步步紧逼之下,我程氏撑不了太久了。”   “哎。”   随着一声叹息。   在场的众人都齐齐沉默了。   他们又如何不是?   程郑又往里挪了两步,低声道:“现在官府已找到了针对之法,继续这样下去,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甚至可能连带查出一些过去相对隐秘之事,我等已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要主动出击。”   “这次将诸位叫来,便是想探明官府态度。”   “我等毕竟为关中盐商铁商,手中还掌有不少的盐铁,官府终还是有求于我等。”   “这次恐要继续花钱消灾了。”   曹邴生目光阴晴不定道:“若能花钱消灾,自是再好不过,怕就怕官府胃口很大,我等手中那些盐铁不够。”   这时。   冯栋开口道:“无论官府胃口如何,那部分盐铁都绝对不能认,一旦认了,官府是决不会放过我们的,到时我等只怕会人财两空,而今给官府低头,也只能低账面上的,账面外的任何,都绝不能承认,更不能自招。”   “我个人是建议做好最坏打算。”   “必要时可大义灭亲。”   一语落下。   四周众人齐齐沉默了。   灭亲?   说的倒是轻巧。   这次能参与的多为各族中的佼佼者,若是真去大义灭亲,家族只怕会直接陷入青黄不接。   这个代价实在太大了!   哪怕他们清楚其中之利弊,却也很难真去做抉择。   但他们同样也明白,若真到危亡关头,恐也只能这么做了。   冯栋沉思了一下,突然问道:“昨日城中传出的消息,可是我们中传出的?”   “我程氏没有。”   “我曹邴氏没有。”   “我宛孔氏更不可能。”   “……”   众人竟皆摇头否定。   见状。   冯栋心中陡然一沉。   他看着不远处大门洞开的内史府,只觉是一头张着巨口的饕餮,正等着他们自己进入其中。   “不是你们传的?这怎么可能?”曹邴生一脸愕然。   冯栋冷笑道:“事到如今,曹邴兄,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是官府传的。”   “我们都为官府算计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没有用了。”   “无论是不是官府传的,现在都变成我们传的了。”   “因为我们没办法将此事告诉给那些官吏,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认为是我们因慌张,所以才做出了这慌不择路的举动,就算有部分官吏意识到了,但也无济于事了。”   “我们全都漏算了这里。”   “眼下官府抓住了这个漏洞,将我们既定的计划强行撕开了口子。”   “现在口子是越撕越大了。”   闻言。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他们也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就在几人还想商议时,内史府内走出一名皂衣小吏。   他满脸不耐烦的看着府外众人,不悦道:“内史府乃朝廷重地,闲杂人等不要在这聚集逗留。”   “速速离开!”   众人当即闭口。   程郑拱手道:“敢请上吏通报。”   “就说关中一干盐商、铁商求见长公子。”   小吏道:“盐商铁商?”   “你们来的很不凑巧,昨日夜间,长公子就已离开,去了怀县。”   “你们来晚了。”   程郑道:“敢问上吏,可知长公子何时回来?”   小吏道:“长公子之行迹,岂是我一斗食小吏能知晓的?”   程郑道:“据我所知,这次怀县沉船之事,官府还将其交给了蒙毅廷尉、杜赫少府,敢问这两位长吏可在?怀县沉船毕竟关乎着我等数月的买卖,因而想向官府多了解一些。”   “再则。”   “而今关中各地气势汹汹,我等也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因而想请官府拿个主意。”   “还请上吏通报一声。”   小吏眼中不耐烦之色更浓。   他挥了挥手道:“你们烦不烦啊。”   “我都给你们说了。”   “不在。”   “长公子不在。”   “蒙廷尉、杜少府他们都不在。”   “昨日一同出发前往怀县实地勘察情况去了。”   “也别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至于那什么民意汹汹,是你们商贾自己的事,不要有事没事的往官府跑,官府不管这些。”   “你们在府门口站的够久了。”   “散了吧。”   “不要影响官府做事。”   说完。   小吏挥了挥衣袖,径直回了官衙。   程郑等人一脸铁青,怒骂道:“这竖子欺人太甚。”   冯栋目光阴沉,沉吟片刻,缓缓道:“官府的态度已很明了,在没有查出问题之前,恐都不会跟我们接触,我们这样前来询问,已问不出什么东西了,而今该做出取舍了。”   “若再不快点做出决断。”   “等官府真问出事情,只怕想脱身都难了。”   “官府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啊。”曹邴生猛地跺脚,而后恨恨的看向冯栋,怒声道:“冯栋,这就是你出的好主意,现在什么好处没有捞着,反倒被官府给盯上了,你这是把我们害惨了。”   闻言。   冯栋面露不悦。   他正欲反驳却见其他人也面露不善。   他怔怔的看向众人,最终没有再开口说一句。   心中只剩一片凄凉。   他们各家主事者尚且如此,又岂能要求其他人更多?   这一次。   他们输的一败涂地。   如一盘散沙。   但他们本不是这样的。   在其他人还在抱怨数落时,冯栋直接转身离去了。   他知道大势已去!   等到冯栋父子回家宅时,又听闻了一个噩耗。   他们前脚去内史府时,官府再度出手了,直接闯入宅中,将冯武冯杰两人带走了。   族内人心惶惶。   很多人都在质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冯栋站在庭院中,心中顿生无尽悲凉,手中斑黄的竹杖,已隐隐有些撑不住了。   庭中落英飘摇。 第152章 你们可知罪?!   盐铁缺失之事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而各大商贾家却安静若死。   两者宛若两个世界。   接连数日。   官府一直在出手。   每个商贾家都有近七八人被带走。   此事也渐渐在城中传开。   只是相对盐铁缺失,关心的人并不多。   冯氏家宅。   冯栋独自一人坐在院中。   这几日,他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所为,渐渐明悟了一些道理。   自己有些太贪心了。   若是不贪,就这么安分守己的经商,或许根本不会遭此劫难。   但他想又想,最终摇了摇头。   财帛动人心。   他是商人,商人逐利,天经地义。   他又真有何错?   若真论自己的过错,只是过去得利太多,一下又被官府抢掠,心态直接失衡了,最终恶向胆边生,生出了算计官府的想法。   但他们是商人。   商人哪有能力跟官府抗衡?   只是过去的顺风顺水,让他们迷失了自己,也渐渐看不清自己身份。   最终一步踏错。   落得了众叛亲离的下场。   冯栋叹息一声,望着嫩绿枝头,不禁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官府眼下恐已查出一些情况了,只怕过不了几天,就会对我们问罪了,我冯氏飘零这么多年,也曾经过不少大起大落,但最终都平安度过,也始终顽强的屹立于世,我过去更是对此引以为傲。”   “然到头来,冯氏却要毁于我手。”   “当真讽刺啊!”   冯栋嗤笑一声,眼神更显落寞。   这时。   外面传来脚步声。   冯振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   冯栋道:“族中又发生什么了?”   冯振面露愠色,压着心头怒火,道:“父亲,从昨日开始,族中谣言风行,而在昨晚更是有不少族人逃亡,今日族中的谣言更甚,有人说我冯氏得罪了长公子,长公子要将冯氏灭族。”   “其中还有不少谣言矛头直指父亲您。”   “真是一群白眼狼。”   “枉父亲平日那么优待他们,结果一遇事,便落井下石,更将一切问题推到父亲身上,真是气煞我也。”   冯栋眉头一皱。   最终,他轻笑一声,道:“走了也好,也算为冯氏留了香火。”   “父亲。”冯振有些急了。   冯栋抬了抬手,开口道:“这几日族中情况你都看到了,已不止是人心惶惶了,随着冯文冯武等人被官府带走,还数日未归,加之其他家族不时传来消息,怀县那边听闻也有了眉目,他们有所恐慌是可以理解的。”   “眼下越来越多迹象表明,怀县沉船跟我们有关。”   “他们又岂能不惧?”   “但这也不是忘恩负义的理由。”冯振依旧一脸怒色。   “那你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呢?”冯栋反问道:“指望官府会手下留情?还是指望他们能改变官府主意?都不行的,逃亡就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官府也不是没有阻拦吗?”   “这便足以证明官府对此是默许的。”   冯振目光阴冷道:“官府未必有好心,只怕是想借机问出那些‘盐铁’的下落。”   “即便如此,又为之奈何?”冯栋慨然道:“就算这一切都是官府所为,但族中情况如此,又能怨谁呢?”   “目下情况渐渐明晰。”   “官府抓了太多人了,人越多,事情越容易暴露。”   “事情恐已瞒不住了。”   “官府这次将我们算计的死死的。”   “根本不给任何机会。”   冯振冷声道:“父亲,我们手中毕竟还持有盐铁,若是官府真赶尽杀绝,我们未必不能跟官府鱼死网破,而且城中盐铁缺失之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上面再浇一把油。”   “我冯氏不好过,官府也休想好!”   冯栋想了想。   最终摇了摇头,道:“没用的。”   “我虽不知官府的具体意图,但官府这几日从头到尾都没理会过盐铁,还任由事态扩大,只怕早就做好了万全之策,而今除非是挑唆黔首起来反叛,不然恐都难以撼动官府分毫。”   “官府这次是有备而来。”   “甚至……”   “我感觉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局。”   “一场算计商贾的局!”   “只是我们最终还是因贪心掉了进去。”   “而今大势已去,就不用再去白费力气了,也不要再去折腾了。”   “没有多少意义。”   “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等官府将此事查清楚,然后将我等治罪。”   “父亲,难道我们现在就只能等死?”冯振满脸不甘,咬牙切齿道:“官府那边绝对没有那么多盐铁的,只要我们孤注一掷,跟其他盐商铁商合谋,未必不能致使更大祸端,到时官府恐也会陷入疲于奔命。”   冯栋沉默。   他深深的看着冯振,轻叹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逝则伤。”   “商贾之间是以利相交。”   “而今利已尽。”   “再想将他们拧合在一起,已几乎不可能了。”   “当日在内史府时,众人就已颇有微词,再让他们去搏命,谁都不会同意的,只怕没等最终出手,我们就被告于官府了。”   “他们眼下也没有活路了。”冯振不死心道。   “有。”冯栋摇摇头,道:“这就是布局者的精妙之处,处处将我等商贾往绝路上逼,但背地又一直给了条退路,上一次是这样,这次同样如此,上次的退路是各家过去积累的钱粮,这次是‘灭亲’。”   “只要狠得下心,就始终有退路。”   “在有退路的情况下,尤其面对这么高压的官府,没几个人真会去搏命闹事。”   “绝了这个心思吧。”   “做不到的。”   冯振双拳紧握,脸色无比难看。   心中更是无比憋屈。   他有种劲儿不知该向何处使的难受。   冯栋倒是看开不少。   他开口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下去休息一下吧。”   “族中那些想跑的想逃的就随他们去吧。”   “人少倒显清静。”   冯振脸色变了变,颓然叹气一声。   三日后。   晌午时分,天气清明。   原本数百名族人的冯氏,而今家宅中只有不到百人。   诺大的家宅顿显空寂。   这时。   屋外响起阵阵脚步声。   在隶臣不安的惊叫声中,数名头戴獬豸冠的官吏,踏进到冯氏家宅。   冯家众人连忙前来恭迎。   为首的官吏扫了眼人口凋零的冯氏,眼中露出一抹冷漠跟不屑,冷声道:“奉长公子之命,特来请冯栋老家长、冯振家长,前去咸阳狱衙,接受官府对怀县沉船一案的审讯,两位家长请吧。”   说完。   几人侧身让出了道路。   冯栋跟冯振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也有着几分释然。   这几日对他们实在难熬了一些。   两人朝官差一拱手,迈步走出了家宅,只是在走出家宅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家宅,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而后才不舍的朝前走去。   没多久。   两人被带到了咸阳狱衙。   在狱衙的大堂前,摆放着一面铜镜。   镜面并没有那么光滑,只是略微能映出人脸。   冯栋站在铜镜前,看起镜面中的自己,这才十天不到,自己就已没了之前的精气神,一下子仿佛老了数年。   “明镜照身,黑恶彰显。”   四周有狱吏高声的念了一句。   在一番简单搜身之后,两人被带到了狱衙内。   两人进到其中。   堂内早有其他商贾到场。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着忧虑。   而在五名铁商、六名盐商竟皆到场后,堂外的狱掾长喊一声:“长公子到——”   在众人竟皆俯身行礼时,扶苏信步进到了大堂,廷尉蒙毅、少府杜赫、御史张苍紧跟着进到了殿内。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扶苏并未坐在主座,而是坐在了次席。   这一幕。   不仅众商贾一惊。   就连跟着出场的蒙毅杜赫都心中一惊。   扶苏看着四周不安神色,轻笑一声,淡淡道:“我的确负责怀县沉船一事,但这次审讯并非以我为主,而是另有其人。”   “此人也远比我更合适。”   闻言。   冯栋跟冯振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了然。   他们已猜到是何人了。   但随即眼中不由露出一抹黯然。   若是长公子审讯,他们或许还能辩解,若是那‘钟先生’出手,只怕其他人的想法要落空了。   此人心思极深。   根本就不是他们能算计的。   想到这。   冯栋神色变得无比警惕跟凝重。   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然恐会被算计的死死的。   这时。   大堂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一着灰衫长袍男子,信步进到了大堂。   他脸上带着一木制面具。   见到这熟悉的装扮,冯栋第一个见礼道:“老朽见过钟先生。”   嵇恒淡淡看了过去,笑着道:“原来是冯老家长,不曾想,这次又见面了,二月天寒,给几位老家长都备副草席吧。”   说完。   嵇恒径直坐到了主座上。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疑色,犹豫了一下,朝外挥了挥手,示意照嵇恒说的去做。   没多久。   草席被送了进来。   嵇恒看了一眼,直接了当道:“诸位家长,这次将你们叫来,是为审理怀县沉船一案。”   “对这起要案,你们可知罪?” 第153章 大秦工商管理法!   嵇恒的突然发难,让众人都不由一惊。   冯栋等人眉头一皱,互相对视了几眼,眼中露出深深的不安,却是无人敢开口回应,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们眼下对官府实际情况一无所知,不知官府查到了什么,若是自己白白认了罪,而官府实则并没有查出什么东西,这岂非不打自招?但若是不认,官府若真查出了东西,他们岂不是还犯了欺瞒之罪?   因而这口是断不能开的。   程郑装糊涂道:“钟先生,你这是何意?”   “在下确是没明白。”   嵇恒淡淡看了程郑几眼,笑着道:“何意?”   “自然是问罪之意。”   “这次沉船之事已沸沸扬扬,官府调查了一些时日,也掌握了一些情况,现在该你们说说了。”   程郑面色一滞,开口道:“钟先生,怀县沉船我们的确知晓,这事已在城中传开,但我们对具体情况当真是了解不多,还请钟先生直言。”   “你们当真不知情吗?”嵇恒微微斜着身子,半靠在大案上,冷笑道:“我并不觉得,就目前调查出的情况来看,你们对此很知情,而且知道的比想象的还要多。”   程郑等人脸色微变。   众人对视几眼,眼中不安更浓。   他们实在拿不准嵇恒的想法,也不知官府具体查出了什么,而今只能硬着头皮道:“钟先生说笑了,这次沉船远在怀县,而我们身处咸阳,哪有那么大本事知晓怀县的事,你实在是折煞我们了。”   “而先生的问罪,也实在令人恐慌。”   “还请先生明言。”   嵇恒扶了扶面具,冷声道:“这次沉船可是足足有数十条大船沉水,数百人丧命,而好巧不巧,你们的船只就在一起,还刚好碰到了触礁,以及船只对撞,你们就不想解释一下吗?”   程郑脸色一白。   他慌张的看向一旁其他人。   最终。   冯栋开口道:“回钟先生。”   “这次的沉船之事,我们同样很震惊,也深感不安,而之所以船只同行,此事我们的确知情,当初我等便约定一同出船,为的便是赶个时间,将盐铁尽快运往关中各郡,但谁也没有料到,途中竟会发生此等噩耗。”   “我们同样是受害者。”   “我等乃官府认可的盐商铁商。”   “一直本分经营。”   “船只上满载的数万钧盐铁,更是我等数月的经营所需,而今随着沉船,一切都化为了乌有。”   “我们这次可是损失惨重啊!”   冯栋的话一出,其他商贾纷纷应和。   “我们冤枉啊。”   “我们这次可是损失大了。”   “……”   对于商贾的哭诉,嵇恒直接无视了。   他冷声道:“冤枉?”   “你们也配跟我来谈冤枉?”   “若你们都是受害者了,那关中人人都是受害者。”   “关中黔首难道不是受害者,官府难道不是受害者,船上的水手船夫,他们难道不是受害者?”   “你们现在再跟我说说,谁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闻言。   商贾脸色一僵。   冯栋眼皮一跳,沉声道:“钟先生,这次沉船船只是我们的,船夫水手也是我们的,船上的盐铁更是我们花钱买来的,我们的确是最大受害者,而先生的欲加之言,完全是在颠倒黑白。”   “颠倒黑白?”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那也要看是有意还是无意。”   “若是无意,算是颠倒黑白。”   “但若是有意呢?”   “这难道也算颠倒黑白?”   冯栋目光微凝,低垂着头,面色更显凝重,只是道:“钟先生所说,我确实不明白。”   “沉船本就事发突然,何来有意一说?”   “先生可有证据?”   “大秦以法立国,一切当讲证据。”   “无证据不立!”   “冯老家长对律法倒是颇为精通。”嵇恒点点头,道:“不过事关这么多人,的确该严谨一些,毕竟查到盐铁最终的下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因而这次只是想看看你们会不会认罪。”   “眼下我却是明白了。”   “不过盐铁下落尚且不谈,这次的沉船,你们又准备担多少责呢?”   嵇恒丝毫不急躁,慢条斯理的问着。   冯栋等人则心底发寒。   嵇恒的态度太过强势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他们心中很是不安。   再则。   嵇恒的话总是半说半藏。   让人辨不出真假。   这也让他们身上的压力陡增。   “担责?”冯栋拱手道:“我们犯了什么罪?为何要担责?”   “怎么?还想隐瞒?”嵇恒道。   “不敢。”冯栋道:“只是不知先生想让我们说什么?或者是先生想听到什么?”   “我等愚昧,实在不知。”   嵇恒目光清冷,寒声道:“沉船之事,你认为商贾能担什么责呢?”   冯栋咽了咽口水,咬牙道:“还请先生明示。”   冯栋心中暗暗叫苦。   眼下他们的处境十分的窘迫。   因不知晓官府的具体情况,什么话都不敢多说,也不敢轻易相问,只能试图糊弄,但这‘钟先生’显然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人,一直在有意的逼他们开口,甚至将此事挑的越来越明。   这更是让他们不安。   他们甚至不知这是官府有意羞辱,还是在有意使诈。   分明只是寻常对话。   冯栋是累都够呛,后背都快要湿透。   一旁围观的扶苏等人神色微异,他们自看得出嵇恒的心思,就是直接了当的去施压、去逼问,一点点的挤压商贾的话语权,而商贾因不知实情,只能被动的敷衍,因而压力是越来越大。   场中唯蒙毅眉头紧皱。   因为嵇恒的审理方式并不合规矩。   看着下方商贾额头溢出的冷汗,嵇恒轻笑一声,前倾的身躯往后靠了靠。   场中的压力顿时消减不少。   嵇恒故作惊讶道:“二月时节,天气还是有些凉的,为何诸位会额头发汗?莫非是心虚了?”   冯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正色道:“方才赶路走得急,这才冒了点白毛汗,让钟先生见笑了。”   嵇恒笑了笑,仿佛听了进去。   他没有就此多问,缓缓道:“眼下怀县的沉船案件还在侦查,所以对于商贾的最终处置,还需等到案件查明后再决定,这次之所以将你们叫来,只是想跟你们商讨一下案件的善后处理。”   “对于怀县沉船的善后,官府对你们很不满。”   闻言。   程郑曹炳生等人心中一喜。   前面嵇恒的那番发问,可是将他们吓得够呛,而今听到案件还没查明,这也意味着他们不会有事。   这让他们心神一定。   场中,唯有冯栋父子心神一紧。   他们跟嵇恒打过交道,知道嵇恒算计很深,而且是步步为营,不会轻易道出自己的底细,而今这番话恐是故意说的,只是父子两也实在猜不到,这‘钟先生’的具体想法。   前面一来就是要问罪。   而今又这么直白的告诉他们,官府还没掌握到足够多信息。   其中只怕另有蹊跷。   一旁。   扶苏眉头一皱。   他分明感受到商贾的紧张。   在他看来,只要再威逼几次,商贾未必不会认罪。   而今嵇恒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让自己前面好不容易积蓄起的气势,当场给消散了。   他眼中很是费解。   蒙毅跟杜赫对视一眼,眼中也露出几抹惊疑。   唯张苍若有所思。   他同样猜不透嵇恒的想法。   但他却是察觉到了,嵇恒的厉害之处,三言两语,就让商贾经历了一场大起大落,而且这些起落完全是凭空堆成,利用的仅是商贾近日来紧绷的心弦,以及对官府的忌惮不安。   简而言之。   嵇恒靠着攻心,把商贾耍了一道。   也正如那商贾所言,大秦定罪需要证据。   嵇恒拿不出证据。   因而点到为止是最好不过。   张苍神色复杂的看向下方商贾,暗暗摇了摇头。   他们已完全进入嵇恒的节奏。   或许从嵇恒刚进屋,让人给商贾送草席开始,主动权便被嵇恒牢牢抓在了手中,经过这几番有意的吓唬,已是让商贾如临大敌,而今又突然道出实情,无疑会让商贾心神一松。   一张一弛间便有所放松。   程郑正色道:“沉船善后的确有所疏忽。”   “这也是有原因的。”   “主要是不知沉船具体始末,因而不敢妄下结论,更不敢武断的去处理。”   “这才耽搁了。”   “等下回去,定将善后之事,处理妥当。”   “请长公子,诸位长吏放心。”   嵇恒微微额首,拱手道:“这有劳诸位多费心了。”   程郑笑着道:“分内之事,当不得先生大礼。”   嵇恒身子微微前倾,淡淡道:“但我认为仅靠商贾的自觉是不够的,还应当从法律层次进行严格规定。”   “这次沉船关系着数百条人命、上百户家庭,岂能不引以为戒?”   “发人深思?”   闻言。   程郑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嵇恒没有理会,转头看向了蒙毅,问道:“蒙毅廷尉你认为呢?”   蒙毅沉思片刻,额首道:“的确可行。”   嵇恒摇头道:“不是可行。”   “是必须。”   “大秦眼下急需补上《工商管理法》!” 第154章 法律能滞后,但法官不能!   “工商管理法?”众人咀嚼着这几字。   嵇恒漠然道:“上次官山海后,官府便已对外宣布,商贾的身份不再是贱籍,而是跟寻常黔首并列,但商贾相关的律法却迟迟没有问世。”   “蒙毅你为廷尉府主官,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吗?”   蒙毅脸色微滞。   最终。   只是苦笑道:“的确是我失职了。”   “失职?”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只是失职吗?”   “你这是在犯罪!”   “天下上至商贾大富,下至贩夫走卒,靠经营为生的以数十万计,这么庞大的群体,朝廷却始终没有给出律法规章,这在以法立国的大秦,岂非是个笑话?”   闻言。   蒙毅脸色陡变。   嵇恒冷哼一声,继续道:“法无禁止即可为。”   “大秦律令从未对商贾进行严格管理,因而这次的沉船事件,在我看来是必然会发生的,只是这次碰巧发生在了关中。”   “法律的缺失。”   “必会导致犯罪的多发。”   “这是必然的。”   “大秦有跟商贾相关的律令吗?”   “有。”   “《金布律》《司空律》《仓律》《厩苑律》等,都有涉及商品买卖的,但都只限于商品,并没有对商贾的举止做出约束,尤其在商贾地位大幅提升后,大秦现有的律法对商贾的约束更少。”   “甚至直接是无法可依。”   “商贾俨然成为了法律的空白区域。”   “仅靠最基本的《盗律》《贼律》等六篇进行定罪。”   “大秦最基本的律令六篇,针对的多为寻常黔首,寻常黔首能犯的罪,能大能小,但相对而言,还是以小罪居多,但商贾不然,一旦发生犯罪,便可能致使一地动荡。”   “然大秦律令却难以轻易定罪。”   “这岂非荒唐?”   “而今大秦关于商贾的律令依旧没有出台,这是否意味着沉船事件,还可以继续发生,甚至只要能将责任抛清,就可以无人担责,还能以一句轻飘飘的我也是受害者,就此获得官府同情?”   闻言。   蒙毅脸色大变。   额头更是冷汗涔涔。   他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若大秦对商贾的举止不加以管理,不加以约束,沉船之事,除非真的找到确凿证据,其实都很难将商贾定罪,因为商贾只要稍微辩解,将此事给辩解出去,就可以轻易洗脱罪责。   但这未免太过草率,太过儿戏了。   这俨然是秦律之漏洞。   蒙毅道:“先生教训的是,蒙毅过去大意了。”   嵇恒冷笑一声,漠然道:“我知道法律是具有滞后性的,但法律的滞后,并不意味着官员官吏可以滞后,官员官吏的滞后,那就等同是在犯罪。”   “廷尉的官员近乎都失职了。”   “也全都在犯罪。”   “这次怀县数百人丧命,廷尉府的大小官员,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蒙毅连忙道:“我回去便召见官署官员筹备商法,将商贾的日常管理纳入到律法之中。”   嵇恒摇了摇头,道:“不够。”   “廷尉府在世人心中是象征着律令公平的,而今因为你们的失职,直接导致了数百人丧命,上百个家庭受到重创,这岂是亡羊补牢就足够的?”   “廷尉府在世人心中是律法的象征。”   “眼下廷尉府出现了这么大的漏洞,岂是一句轻飘飘的筹备商法能了结的?”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这是商鞅当年就明确提出的,因而大秦律令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但工匠、商贾等群体,却一直游离于律法之外,并没有得到真正的重视。”   “你们需要给世人一个交代!”   “这关乎着世人对廷尉府能否保持公平公正的看法。”   蒙毅脸色一白。   他已听出了嵇恒的意味。   他要担责。   只是这责任一担,廷尉之职恐就保不住了。   扶苏脸色微变。   他也没想到,嵇恒这么狠。   三言两语,就将蒙毅给定了罪,而且是整个官署。   若真按‘失刑’、‘不直’罪判处。   廷尉府恐全都要降一两级。   扶苏张了张口,想给蒙毅辩解几句,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迎头撞见了嵇恒冷冷的双眸,最终话到嘴边,只是化为了一道长长的叹息。   杜赫此时只觉毛骨悚然。   他前面旁听尚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这‘钟先生’真的发难,他才感觉到头皮发麻,这人当真是无法无天,根本就不带怕的,此举可是要将廷尉府上下全都得罪。   他正了正身子。   在脑海想了想少府的情况,想到少府牵涉应该不深,这才在心中长舒口气。   同时也为蒙毅暗暗默哀。   工商缺乏管理其实由来已久,甚至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是过去无人理会,也无人在意,然这次好巧不巧撞到这‘钟先生’手中,而这人似乎是一个嫉恶如仇之人,一下将事情全抖落了出来。   蒙毅又正好位列廷尉之职。   因此直接遭了难。   张苍暗暗挪了挪屁股,让自己稍稍远离了蒙毅。   他也怕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   蒙毅脸色变了变,最终垂下了头,拱手道:“钟先生说的是,我蒙毅身为大秦廷尉,却一直忽视了工、商相关的管理律法,眼下怀县突发此等严重事端,却依旧没有引起警觉。”   “我失职过于严重了。”   “理应惩治。”   “多谢先生教诲。”   嵇恒微微颔首,道:“我只是对事不对人。”   “你的才能足够胜任廷尉。”   “但见识不够。”   “韩非子曾说过一句话。”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你的家世注定你能身居高位,但起点太高,同样对你有所限制,你的眼界局限在了朝廷之内,以及一些书籍之内,却是少了很多地方基层的经验。”   “贬官对你并不算坏事。”   蒙毅若有所思。   嵇恒回过头,继续道:“大秦的工商管理法必须建立,也必须尽早建立。”   “怀县的这次惨痛事件,令人悲痛,也令人警醒。”   “这样悲惨的事发生一次便足矣。”   “不能再有!”   堂内。   众商贾脸色彻底变了。   在听到钟先生提到《工商管理法》时,他们心中就不由咯噔了一下,在见到蒙毅乃至整个廷尉府都要被降官时,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冷的让人牙齿打颤。   他们已意识到要出事了。   出大事了!   过去商贾虽然限制颇多,然大多局限在衣食住行,还有就是身份地位低下,实际影响并不是很大,因为他们是大商贾,并不会去服役,也不会轻易被征发,因而是不会受到刑律管制的。   这也意味着。   他们只是身份跟刑徒差不多,但实则并不受律法约束。   他们过去也是乐见于此。   但若有了明确的工商管理法,那就不一样了。   一切都有了律法约束。   很多过去能做的事,而今却成了违法。   这显然不是商贾想见到的。   程郑拱手道:“钟先生,这没什么必要吧?”   “我们商贾都是遵纪守法之人,岂敢去做违背律法之事?”   “这……这工商管理法,我认为没有设立的必要,钟先生也无须这般上纲上线,眼下马上就要到春耕了,官府恐有很多事要做,就不劳烦官府为此多费心了。”   四周商贾连忙应和。   “对对对。”   “这完全没必要啊!”   “照旧就行。”   “……”   嵇恒看向下方商贾,似笑非笑道:“我相信诸位是清白的,但诸位清白,其他商贾呢?”   “这次怀县沉船损失惨重,官府又岂能袖手旁观?”   “名不正则言不顺。”   “清者自清。”   “就算官府推出《工商管理法》,你们都是手脚清白之人,有没有这法,对你们又有何影响呢?律法本就是约束的不法之徒,只要你们不触法,那就等同于无法。”   “除非……”   “你们要触法!”   程郑等人面色一僵,连忙摆手道:“这自然不能。”   嵇恒点点头,道:“不能最好。”   “无规矩不成方圆。”   “立下规矩总归是好的。”   “法无禁止即可为,法无授权即禁止。”   “这本就是法律存在的必要。”   “过去工、商无法,因而让很多不法之徒钻了空子,你们恐也为此受损颇多,等日后有了律法,一切都有法可依,你们也能因此受益。”   程郑等人涨红着脸,心中只想破口大骂。   但嘴上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只是嘴唇发青。   冯栋跟冯振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然。   他们上次就已有切身感受。   上一次,这钟先生就以一句‘大秦不需要第二个吕不韦’,将他们的嘴给堵的死死的,这次又来一个‘你既然是清白的,有无律法,对你们又有什么影响?’,再次将众人之口堵的严严实实。   堵的是有苦难言。   这钟先生始终以大义压人。   压得人没法辩驳。   事到如今。   冯栋是彻底明白了。   前面那一番吓唬都是假的,眼下给商贾戴上镣铐才是真。   他虽不知工商管理法具体有什么,但他很清楚的知晓,商贾的好日子结束了。   永远的结束了!!! 第155章 开展安全大检查!   程郑道:“钟先生,我认为此举不妥。”   “太过轻率了。”   “我程郑过去为大秦出钱出力,何以要为官府这般忌惮?”   “钟先生你私心太过了。”   说着。   程郑看向扶苏,拱手道:“长公子,这次怀县沉船,我等商贾的确处理不当,但这主要是官府将盐池、矿山征收上去,我等不能再像过往般行事,加之急于减少开支,这才无意间酿成了大祸。”   “我等商贾同样无辜。”   “而今官府不仅不体谅,反而还变本加厉的施压。”   “我程郑心中不忿。”   扶苏眼观鼻鼻观心,对此充耳不闻。   见状。   程郑等商贾心中一寒。   嵇恒挥挥衣袖,淡淡道:“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眼下事情已发生,自当警钟长鸣。”   “大秦以法立国,自当优先从律法方面着手。”   “尔等在大秦经商多年,对大秦的情况十分了解,为何会表现的这么愤慨?”   程郑等人脸色铁青。   看向嵇恒的双眼充满了愤怒。   冯栋偏过头,看着怒不可遏的众人,心中长长叹气一声。   这钟先生何其善辩,又岂会被他们说动?   当下情况,本就他一手促成。   事到如今。   冯栋也明白过来。   官府对沉船之事并未真的查明。   这次将他们叫过来,为的就是定下这律法。   他们这段时间为官府不断施压,早就形如惊弓之鸟,杯弓蛇影,又在前面遭遇了一番威吓,心弦已是紧绷到了极点,但事关自己性命,他们自不敢轻易松口,然官府若是不谈沉船,他们也会如释重负,下意识放松警惕。   就是靠着这一张一弛,他们一步步掉入到钟先生圈套。   最终直接为此人埋进了深渊。   而且埋的不止他们。   是所有商贾。   还包括寻常的贩夫走卒。   在这一百来年,商贾地位每况愈下,在秦朝初立时,已跟刑徒无异,但商贾只是形如刑徒,实则在很多方面都很自在。   因为商贾不入贵族之眼。   也为各方轻视。   加之商贾刻意的藏拙。   因而只要稍微成气候,商贾暗中得利其实很多。   但随着相关律法的问世。   一切都会变。   他们从原本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下显露到世人面前,这必然会受到各方的注意,再想闷声发大财就几乎不可能了。   就算日后暴秦覆灭。   秦廷留下的律法,也会为后世借鉴。   商贾从今往后,恐都要戴着镣铐,小心翼翼的行商了。   这何其悲哉?!   其中道理,冯栋知晓,其他人又岂会不知?   这也是程郑力争的主因。   然则。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扶苏对此视而不见,便已表明了态度。   律法是势在必行!   冯栋悲凉的看向四周,心中生出无尽的悔恨。   他若早知如此,绝不会提出沉船。   更不会给官府口舌。   嵇恒掸了掸袖间的灰尘,镇定自若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立法由我提出。”   “自当阐述清楚相关看法。”   “凡事都要有章程。”   “官府想对商贾进行统一管理,必须对商贾内部情况有所了解,因而律法创立之后,各大商贾必须将自家的实际情况如实上报给朝廷。”   “明确相关的职能划分。”   “今后商贾想经商,必须将经商具体,一一具书呈上。”   “不仅包括经营商品种类,还应囊括运送、销售、售后、税务、管理等各方各面都要上书官府。”   “今后再发生沉船事件,官府也不用如这次一般,一股脑的抓人,只需追责运送相关的负责人就行。”   “有规章总归是好的。”   “诸位认为呢?”   嵇恒淡淡的看向下方商贾。   程郑等人面色铁青,看向嵇恒的双眼几欲喷火。   若是能够,他们恨不得当场生啖嵇恒的肉,饮其血,不然实在难消他们的心头之恨。   好?   好个鸟。   真这么去推行,他们各家情况,岂非为官府看穿?   现在族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给的族中有才能的人,这些事是不能假以他人之手的,但万一日后真出了事,各项事务都要追究到具体人选,岂非不能再跟以往一样将罪责归于他人?   这完全是百害而无一利。   程郑冷着脸,不悦道:“钟先生,我承认你很聪明,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但经商跟当官是不一样的,考虑的事情也不同,事无细巨,都确切到人,对商贾而言,根本就不现实。”   “你的提议根本没有执行的可能。”   “能者多劳。”   “我程氏族中子弟,大多身兼数职,岂能草率的固定?”   “钟先生,你有想法是好事。”   “但经商毕竟不是你擅长,所以就不要妄自对我们提建议了,不然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缪不可闻!”   其他商贾纷纷开口附和。   嵇恒面色如常,淡漠的看向程郑,轻笑道:“我的确不懂经商,但天下道理殊途同归,人的精力终是有限,因而专注一件事,或许更有效果。”   “诸位有不满,我可以理解。”   “但你们也要理解朝廷。”   “朝廷管理天下百行百业,若全都如这次一样,一股脑抓一大堆人,然后审讯一大批人,岂不说对尔等影响很大,对官府同样是很大的消耗。”   “因而有些事当变则变。”   “你们也不用担心会影响自家经商,这次怀县之事影响很大,官府已决定让牵涉其中的商贾,进行为期数月的安全整顿,你们有大把的时间去调整,我相信等你们整顿完毕,再亮相世人面前,会给天下耳目一新的感觉。”   “诸位认为呢?”   闻言。   众商贾脸色齐齐一变。   他们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全整顿?   这是什么东西?   还数月?   冯栋忍不住开口道:“敢问钟先生,你说的安全整顿是什么?就因怀县沉船之事,就要我等暂停经营数月?”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冯老家长果真目光如炬。”   “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关键。”   “长公子宅心仁厚,见不得世间惨状。”   “这次沉船影响太过恶劣,数百人丧命,上百个家庭遭受重创,实在不由发人深省,而这一切其实是可以避免的,最关键就是尔等忽视了相关的人员安全,最终酿成了这次惨案。”   “所以诸位在族中进行安全大检查十分有必要。”   “也十分关键。”   “你们需深刻吸取这次的惨痛教训,加强族中的安全宣传教育,将此事视为警告案例,以免日后再发生。”   “渐不可长,防患未然。”   嵇恒一脸沉重。   可惜他带着面具,并不为他人察觉。   扶苏面色微红。   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意识。   若非嵇恒说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让商贾开展安全教育。   但细细想来。   却感觉不无道理。   毕竟事情已发生,岂能不吸取教训?   闻言。   程郑等人面色一黑。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这钟先生这么能强词夺理。   从古至今,哪有死了人,就停止经营,进行安全教育一说的?而且人死了就死了,再招就是,就一些船夫水手,死了也是白死。   至于这么小题大做?   嵇恒淡淡道:“人命是大,必须注重。”   “这次怀县沉船,官府需给世人一个交代,你们也需给世人一个交代,毕竟是数百条人命,岂能视之如草芥?”   “你们族内开展安全大检查势在必行。”   “眼下满载盐铁的船只都已沉水,你们短时也补充不上,所以这段时间在族内好好整顿一下安全事宜,将自身的经营责任一一定下,不要担心时间不够,一个月不行,那就两月,两月不行,就三月。”   “长公子向来主张大秦要以人为本。”   “天地之间,莫贵于人。”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你们也不用担心盐铁经营,如果你们两三个月还没有整顿完成,官府会继续给与你们时间,只是你们的经商资格,会被短时的给到其他商贾,或许是剧陵等商贾,亦或者是关东毗邻附近的商贾。”   “只要思想不出问题,办法总比困难多。”   “安全第一!!!”   嵇恒再次咬重了‘安全二字。’   听到嵇恒的话,程郑等人脸色黑如锅底。   他们哪听不出嵇恒的威胁?   他分明是在借安全的借口打压他们,逼他们就范,甚至他们很肯定,若是不按‘钟先生’所说去做,这人真敢不让他们继续经商。   但安全检查怎样才算合格?   根本不由他们。   完全要看朝廷脸色。   只是他们手中并无盐池、铁矿,根本就没有办法反抗。   一旦不按官府所做,恐他们经营盐铁的资格,也会被直接剥夺,到时真就只能坐吃山空了。   程郑等人只觉无比憋屈。   甚至是窝火。   但他们同样很是费解。   为何他们现在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嵇恒丝毫不急。   就这么舒适的靠在大案上,静等着商贾做出决定。   他相信。   商贾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良久沉默。   最终还是有商贾低头了。   冯栋正色道:“冯氏愿遵从钟先生建议……” 第156章 不急,让商贾歇一会!   见冯栋低头,其他人面露愠色。   冯栋低垂着头,没有理会四周的目光。   他很清楚。   他们挣扎不了的。   没有盐池、铁矿,他们这些盐商、铁商,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任由官府拿捏。   眼下官府的确缺少盐铁,但这‘钟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盐铁被私藏,一直都以盐铁沉水的态度在对待他们,但以此人之足智,又岂会猜不到盐铁可能被私藏?   之所以不提,要么是不屑提,要么是另有算计。   在他看来,多半是后者。   冯栋是看出来了,他们就是钟先生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其宰割,别想着去反抗,反抗的越激烈,最终遭受的打压只会更重,前面若是直接将钟先生所说应下,也不会有后续‘安全检查’一出。   他累了。   也不想再捏着鼻子任人羞辱了。   而且他有种预感,在场的人,并非都能活着离开。   终究要有人被留下。   一旁。   冯振神色微急。   冯栋看了冯振一眼,木然的摇了摇头。   冯振一愣。   叹气一声,没有了后续。   在一阵骚乱之后,其他商贾也低了头。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诸位家长对我所说已无异议?”   冯栋拱手道:“愿遵先生所言。”   嵇恒微微颔首,面色一正,肃然道:“既然你们愿意执行,那有些事也该说清楚了。”   “说吧。”   “这次各家是谁在负责船只调度?”   一语落下。   下方商贾脸色陡变。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惶,却无一人敢言语。   嵇恒冷笑道:“怎么?不愿说?”   “还是你们都有参与?”   “但据我这段时间打听到的消息,这次盐铁的运送,经手的人并不多,你们各族中也只有少数人知情。”   “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嵇恒目光冷冽的扫视下方,目光所至,众商贾竟皆垂首,无一人敢抬头,与之对视。   场中气氛无比压抑。   良久。   堂内都无人开口。   嵇恒道:“此事就这么见不得光吗?”   程郑硬着头皮,拱手道:“钟先生说笑了,我们行得端站得直,自不存在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在场的都是各家家长,但经商每日处理的事驳杂,而盐铁之事又很早便定下了,因而一时实在没想起。”   “还请钟先生见谅。”   “所以具体是何人呢?”嵇恒不为所动,继续问道:“你可以将有印象的族人都说一下,官府现在有的是时间,可以一个个请过来。”   “这……”程郑一时语塞。   他偏过头,焦急的看向其他人,想让其他人帮着开口,但其他人哪敢去触这个眉头?全都低垂着头,全然没有开口的想法。   程郑眼中露出一抹恼怒。   最终。   他也只能咬着牙道:“老朽年事已高,记性不是很好,一时实在记不起,还请钟先生多给一些时间。”   嵇恒笑了笑,摆摆手道:“无妨,年龄上去,记性的确是会衰退,对族中的人也的确可能记不太清,不过这段时间官府对程氏有过一番调查,加之盐铁之事经手的人很少,官府还是拟了份名册。”   “程家长可以慢慢看。”   说着。   嵇恒抬了抬手。   当即就有小吏将一份竹简送了过去。   程郑下意识伸出手,在指尖触到竹简时,又连忙缩了回来,一脸惊疑不定,他抬起头看向嵇恒,神色渐渐变得焦躁不安。   嵇恒将面具向上挪了挪,让面具更为贴脸,继续道:“其他家长也不用焦虑担心,你们族中的情况,官府也都有了解,若是诸位也记不起,官府也可以提供相应的名册。”   “只是诸位还有谁记不住?”   众商贾沉默。   冯栋犹豫了一会,开口道:“不知钟先生问清这些是作何?”   嵇恒道:“自然是抓人。”   “天下出现这么大状况,他们作为知情者,却对此毫无防范,以至数百人丧命,此等罪责不是一句不知情就能推脱的。”   “情不可容。”   “法更不能容忍!”   冯栋深吸口气,咬牙道:“但盐铁运行之事早早便确认,或负责此事的人的确对此知情不多,直接对其定罪,是否有些过于武断了?”   嵇恒漠然道:“既然负责这件事,就理应要承担责任。”   “若出了事,都说自己不知情,然后把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那沉船之事岂非永无止歇之时?那谁又对死去的人负责呢?”   “人死可是不能复生的。”   “但世间难免有意外发生,过于执着让人去担责,未免有些过于苛责了。”冯栋道。   嵇恒道:“所以这次只是抓人。”   “而非是定罪。”   “但若查出是人为的,或许是疏忽大意,人为造成的祸事,那就不要怪秦法无情了。”   闻言。   冯栋心神一紧。   他抬头看向冯振,冯振眼中满是挣扎。   他知道父亲是何意。   这是让他去做选择,但冯文冯武是自己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若让自己儿子来顶事,他实在于心不忍。   而且冯氏本就人才凋零。   若是冯文冯武出事,冯氏真就青黄不接了。   这时。   其他商贾渐渐说出了名字。   “蜀卓衡。”   “曹邴瑞。”   “程凌。”   “……”   商贾每说出一个名字,扶苏都会让小吏记下。   在纠结良久之后,冯振最终没有听从冯栋建议,而是把自己名字说了出来。   嵇恒面色如常,看向扶苏,缓缓道:“长公子,现在各家负责船只调度的人员都已知晓,派人将他们请到廷尉府吧。”   “有些事终究要问清楚。”   “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   扶苏微微颔首,朝外面高声道:“来人,将竹简上的人员,尽数带去廷尉府接受官府审讯。”   随着小吏一阵快步,大堂渐渐安静下来。   场中气氛很凝滞。   扶苏等人相对面色轻松。   商贾很低沉。   对于场中的气氛,嵇恒并不在意,他转头看向杜赫,拱手道:“杜少府,现在有一事需请你出手。”   杜赫拱手道:“钟先生请讲。”   “少府治下何人负责盐铁事宜。”嵇恒问道。   杜赫眼皮一跳。   他深深看了嵇恒一眼,看出嵇恒很是认真,沉思了一下,说出了两个名字。   随即,他解释道:“钟先生或有所不知,官府设置的盐官铁官,并不负责盐铁运送,也没有监督商贾运送之职。”   嵇恒冷笑道:“盐官铁官,总揽天下盐铁。”   “一句不负责是站不住的。”   “他们或许不会承担主责,但一些次要责任却要承担。”   “我说过。”   “法律可以滞后。”   “但官员是不能滞后的。”   “作为一名管理盐铁的官员,没有一点警觉性,没有一点危机意识,对盐铁后续的事一无所知,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失职?”   杜赫眉头一皱,神色有些不悦。   他认为嵇恒有些过了。   嵇恒看向扶苏,说道:“将相关的盐官铁官也抓了吧。”   他对此看的很冷静。   盐官铁官这次的确算无妄之灾。   但此时冤不冤由不得他们,他们的官职毕竟沾了盐铁,在这次汹汹如潮的民意下,注定已不能独善其身。   为了树立朝廷在民众心中的正直。   他们只能‘有罪’。   他们的罪并不来于自身,而是来自这次的民愤。   所谓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此等汹汹之势,必须要得到无比严肃的处理,如此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也不会给世人留下口舌。   大秦对官吏的免职有两种。   一种叫‘免’。   只是普通的撤职,后续可继续任用。   另一种叫‘废’。   被废官的官员,此后再也不能上任。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个人是主张主管的盐官铁官当避避风头,避免为汹汹民意裹挟,继而给人留下话柄。   不过眼下并不适合说出。   张苍眉头一皱。   他也感觉嵇恒此举有些过了。   只是出于对嵇恒行事风格的判断,他并不认为嵇恒此举是刻意针对,因而在沉思一阵后,还是选择将疑惑压下了。   扶苏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嵇恒收回目光。   他看向下方失魂落魄的众商贾,淡淡道:“这次官府请你们过来,主要就是让诸位提供船只调度人员的名册,眼下已得到,诸位可以回去了。”   “回……”程郑瞳孔微缩,神色满是愕然。   他本以为这次不会这么快结束。   结果这就结束了?   程郑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钟先生此言当真?”   “自然是真。”嵇恒道。   闻言。   程郑面露大喜。   他朝四周拱拱手,不做任何停留,快步离开了大堂。   走出大堂。   程郑贪婪的呼吸着空气。   整个人如释重负,仿佛一块大石被卸下。   见状。   其他商贾也面色一喜。   连忙从地上爬起,朝四周躬身一礼,前后脚的离开了。   很快。   大堂内的商贾尽数离开。   扶苏凝声道:“钟先生,你之前不是说,这次是为解决关中盐铁缺少的吗?眼下怎么还把这些商贾放回去了?”   其他人也一脸疑惑。   嵇恒笑着道:“不急,让商贾歇一会。”   “一直这么压抑着,总归不是办法,聊事跟审事,还是要有区别,等他们清醒的差不多,再将他们请过来就是。”   “要耐得住性子!” 第157章 攻心!   嵇恒等人并未在大堂多待。   在商贾尽皆离开后,直接去到了后堂。   扶苏重新坐回了主座。   嵇恒最末。   不过场中众人无人敢轻视嵇恒。   张苍喝了口热汤,只觉清淡寡味,满眼嫌弃的放到案上,他看向嵇恒,好奇道:“钟先生,我心中倒有一些疑问,想请钟先生为我解惑?”   嵇恒平静道:“但说无妨。”   张苍正襟危坐,疑惑道:“我算勉强知晓事情经过,只是很好奇,先生为何敢做这么胆大的举措?一旦出错,危及的可是整个朝廷,先生难道就不担心事与愿违吗?”   扶苏、蒙毅也看了过来。   嵇恒淡淡举起汤碗,小口抿了一口,淡淡道:“事在人为。”   “事是靠人做出来的,若因担心失败而不敢去作为,那岂非不更显得怯弱无能?”   “再则。”   “三十六计,攻心为上。”   “商贾也好,官吏也罢,大家都是人,是人就有私心。”   “像张御史你,喜好甜食。”   “商贾官吏同样有喜好,他们贪财,但又惜身,因而稍做针对,一旦危及性命,就会惶惶不安,心慌则乱,再稍作引导,自然就能顺利引向自己想要的结果。”   “不过并非人人都会上当。”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因而有人是能保持冷静的,但这种人注定是少数,在跟随大众时,往往会为大众所裹挟,最终声音很难发出来,加之在狱衙这般森严之地,还面对朝廷高官,他们就算有所察觉,也并不敢真的说出口。”   “最终只能眼睁睁入套。”   “非是不知。”   “而是无可奈何。”   “攻心攻的不是单独一人,而是受影响的群体。”   “只要有人受了影响,那代表结果的权衡,就已经发生了偏移。”   “顺势者得天下。”   “然天下终为逆势者所迫。”   “但天下能成逆势者的人又有多少?”   “大多都是惯于随波逐流的庸碌之徒罢了,让这些人去独自思考利弊,去权衡其中的隐忧利弊,属实是有些强人所难的。”   “攻心算计的就是千人千面。”   “心怀各异。”   闻言。   张苍微微额首。   他隐隐明白嵇恒的做法了。   嵇恒的出发点,始终针对的是商贾。   是这个群体。   并非是单独的个体。   加之有意切断联系,最终恐慌占据了多数,等到狱衙又一番施压,最终完全控制了场面,进而达成了嵇恒想要的‘立法’。   然律法由官府定。   为何还要这么多此一举?   张苍问道:“立法乃朝廷决定,为何要告诉商贾?”   嵇恒看了张苍几眼,笑着道:“你这大脑袋,也当局者迷了。”   “律法的确是由朝廷来定。”   “也不需要理由。”   “但相关的商律、工律问世,定会在地方引起轩然大波,也定会引得工匠、商贾不满。”   “他们有情绪是对的,但朝廷需提供一个宣泄点。”   “如果朝廷大包大揽,将一切经由全都一手揽过,无疑会吸引到全部工匠、商贾的怨恨,这对大秦朝廷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大秦想安稳天下,势必要得天下人助力。”   “岂能将掌有工艺,掌有钱财运送渠道的工匠、商贾全都赶到对立面?”   “这岂非是在成全六国余孽?”   张苍苦笑一声,拱了拱手,道:“是张苍短浅了。”   扶苏笑着道:“钟先生向来考虑全面,所思所想目光高远,我对此也很是钦佩。”   蒙毅额首附和。   杜赫扶了扶须,沉思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狡黠之色,笑着道:“恐怕不止这个吧。”   “这次沉船多半是商贾有意为之,因而钟先生你假以……”   “以长公子宽厚爱民为由,提出对商贾进行严格细致的管理,除了给树立新法找个借口,让盐商铁商承受天下积怨,同样是想让这些商贾不得不彻底倒向朝廷,没有朝廷庇护,关中的这些盐商铁商,在天下会举步维艰。”   嵇恒看了杜赫一眼,坦率的点了点头。   杜赫能看出来,他并不意外。   大秦的三公九卿,除了蒙恬冯劫几人,算是得了家族便利,郎官任职结束,就直接一步登天,其他官员大多是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这些人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阅历很深,看事情眼光毒辣。   有这个意识毫不出奇。   只是这些人深谙为官之道,并不会轻易的表露出来。   嵇恒笑着道:“杜少府所言极是。”   “眼下关中的盐商铁商已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死。”   “要么彻底倒向官府。”   “就算官府给他们留活路,其他商贾都容不下他们。”   “商法的意义并不在律令本身。”   “而是将商贾从过去的一个游曳群体,正式列入到官府的管理范畴之中。”   “事无细巨,官府都可以借机敲打。”   “商贾过去靠着各种背地手段,大肆贷钱、大肆收购田地,靠着制造各种动荡,低收高卖,借此大发横财,而且因为自身低贱的身份,不为世人重视,可谓是闷声发了数百年的横财。”   “但有了相关律法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过去是法无禁止即可为。”   “现在是法无授权即禁止。”   “一来一回商贾敛财的余地就太小了。”   “盐商只能贩盐。”   “参与贷钱、买卖田地、买卖人口等,都将视为违法。”   “这是在商贾头上悬了一柄剑。”   “一柄斩首的剑!”   “律令一出对商贾的影响太大了。”   “关中的盐商铁商,也注定为天下商贾憎恶。”   “对商贾而言,夺人钱财如同害人父母,官府律令的出台,又因盐铁商贾引起,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杜赫点了点头,赞许道:“钟先生考虑周全。”   “方才将那些商贾放回去,便是让他们冷静一下,让他们意识自己现在的处境,为了保命,他们只能倒向朝廷,而想让朝廷庇护,无疑是要提供一些朝廷看得上的东西的。”   “而这东西便是盐铁!”   杜赫收回目光。   他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这钟先生完全是将商贾吃透了。   吃的死死的。   分明是他将商贾逼上了死路,而今摇身一变,却成了商贾的大救星?   商贾心中分明恨得要死,明面上却只能强挤笑脸道谢,这份将人玩弄于鼓掌间的算计,实在令人感到心悸。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也不过如此吧。   扶苏面色微异,经过这番话,他也明白过来。   只是这种感触似曾相识。   他记得上次嵇恒就说过一个例子,派人将乞丐的腿打断,然后再下场给乞丐一个碗,乞丐对此还要感激涕零,而这两次下来,嵇恒是将商贾的两条腿都打断了,只是这次是给了一副拐杖。   两次实质是一样的。   扶苏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   他起初认为这种做法并不适用,但见嵇恒接连使用了两次,而且效果都出奇的好后,对此彻底上了心,暗暗将一些细节记下,就连扶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种做法这么上心。   嵇恒笑着点点头。   这的确就是他的意图。   商贾没有意外是不会将盐铁交出来的。   没有条件。   所以要创造条件。   得罪秦廷,只是一锤子买卖。   但得罪了全天下商贾,那可是世世代代的忌恨。   他相信商贾数得清。   事到如今。   其他人都明白过来。   也都清楚了嵇恒的全盘计划。   从一开始,嵇恒就没想过商贾会主动交出盐铁,也没有想过通过审案让商贾交出。   就算日后真审出来了。   时间也太晚了。   朝廷等得及,地方等不及。   只能去另辟蹊径。   所以嵇恒从始至终目光一直都在商贾身上,只是最开始有意的隐藏起来,前面的针对泄露、针对怀县附近的官吏,都只是有意制造混淆视听的烟雾,为的其实就是让商贾心生不安,继而让商贾开始慌神。   他的目的最终达到了。   商贾担心官吏会泄露,加上官府开始抓人,这让商贾越发坐不住,也越法惊惶不安,最终一步步掉入到设计好的陷阱。   眼下商贾甚至对此还浑然不觉。   张苍深吸口气。   他回想着一切步骤。   最终无奈的摇摇头,他自认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恐也好不到哪去。   攻心,攻心。   除非心无弱点,不然注定中套。   甚至就算自己意识到了,但在其他人深陷惶恐下,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越是清醒越会感觉痛苦,因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掉入深渊,那种无力无助感,实在压抑的令人窒息。   张苍抬起头,看着眼前面具男子,心中满是警惕跟戒备。   这是一个权谋大家。   其视野之开阔,目光之高远,让人毛骨悚然。   跟这样的人身处一世。   也不知是悲哀,还是该算作幸事。   万幸。   他们现在是同一阵营。   并非对立。   不然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让人胆寒。   嵇恒目光平静的扫过场中,自是感觉得到场中氛围的变化。   他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第158章 乱法源头在廷尉府!   默然一阵。   嵇恒似想起了什么,缓缓站直身上,朝杜赫作揖道:“有些事还是需说明,这次针对盐官铁官,非是出于私心,也非是出于打击报复,而是事关少府威严,必须从严从慎。”   “众口难调。”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官府几日的漠视,底层恐怨声载道,然事关最终结果,只能装作不知。”   “而今地方怨念每日俱增,为确保最终朝廷不受影响,甚至能借此招徕民心,因而不能给予任何口舌之嫌。”   “盐官铁官的确并无责任。”   “但他们顶着盐官铁官的官职,便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廷不能因小失大。”   “只做免官,稍微避避风头,等日后事态平息,再予以升迁作为补偿。”   “谨慎一点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朝廷这次只能作为济世者出现,是不能轻易沾惹上麻烦的。”   杜赫大笑一声,道:“钟先生尽管放心,我若是不知你的计划,或许腹有微词,但眼下已对相关情况有所了解,又岂会是非不明?而且钟先生说的并无错,盐官铁官的确存在失职。”   “免职无可厚非。”   “钟先生可大胆施为。”   “多谢。”嵇恒拱了拱手,心中暗松口气。   杜赫毕竟执掌少府,若是执意相保,恐还真拿不下。   眼下杜赫松口,他也心中一安。   随即。   嵇恒看向蒙毅,沉思了一下,正色道:“你有当廷尉的能力,但你并没有展示过。”   “或许你有疑惑。”   “但这的的确确就是你的现状。”   一旁。   张苍神色微异。   他看了看嵇恒,又看了看蒙毅,似意识到什么,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扶苏微微蹙眉。   他有些不理解嵇恒这番话的意思。   杜赫神色平静的扫了蒙毅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仿佛对此事并不关心。   嵇恒开门见山道:“我毕竟‘开罪’了你,因而便对你多说几句,你的确身居廷尉之职,但你坐到廷尉这个位置,并未是因你自身彰显的能力,而是你蒙氏世代相秦的家世,以及你兄长的威名,跟你自身并没太多关系。”   “朝臣尊重你,并非敬的是你。”   “而是敬的‘蒙’字!”   闻言。   蒙毅面露愠色。   但也只是冷着脸,并没有辩驳什么。   嵇恒淡淡道:“你心中或有不满,亦或者心有不悦。”   “然这就是事实。”   “你并没有向世人证明过你的能力。”   “从执掌廷尉府以来,你只是在按部就班的任职。”   “严以律己,秉公执法,自然是对。”   “但这难道不是廷尉的本职?然而廷尉府执掌管天下律令,你目下只是熟读律令,对律令聊熟于心,却是少了细致入微的见解,也缺少了前瞻意识。”   “这其实很致命。”   “对于执掌律令法条的官员而言,这是极其不称职的。”   “也是对天下万民的不负责。”   “法律容许滞后,因为天下时刻在变,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所以律法存在空缺跟不足是正常的,但作为掌管律令的官员,却不能因为法律缺少,就少了见微知著的能力。”   “防患于未然,将事态阻绝在事态恶劣之前,这同样是廷尉府的职能。”   “而你并没有表现出相应的能力。”   “你失职了!”   “当然这不仅仅是你一人失职。”   “而是整个廷尉府。”   “这些年廷尉府地位不断提升,但却渐渐流于表面,早已没了过去的进取,少了责任感,也少了完善补齐律法的想法,变得庸碌寻常,这样的官署是极其威胁跟恶劣的,因为廷尉府代表着法。”   “但现在……”   “廷尉府的官员成了法。”   蒙毅脸色陡变。   嵇恒冷哼一声,漠然道:“我并非是在危言耸听。”   “这就是大秦的现状。”   “大秦以法立国,很多官员都熟读律法,而廷尉府中不少官员,熟读的觉得自己就是律法的化身,自己就是管理天下的规则,学到完全脱离现实,也毫无人性了。”   “对于这次的怀县沉船之事。”   “若非我提出立法,廷尉府有几人想过立法?”   蒙毅脸色一滞。   他张了张嘴,却一言难发。   没有人。   至少他没有听到。   嵇恒冷笑道:“意识到了吧,廷尉府的官员,对于出了事,第一反应不是从律法上补正,而是想着将此事尽快处理掉,继续维护那本已陈腐的律法,这些突发事情的存在,完全暴露了他们的迂腐老套,他们也只会戒条性的去处理。”   “根本没想过去做改变。”   “廷尉府烂了。”   “从根上就已经烂了。”   “早就忘记商鞅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训言。”   “我曾跟长公子说过,大秦法制的崩坏由来已久,或许朝中很多人都以为是秦昭王时的四贵,以及吕不韦等人才开始,但律法就跟江河一样,大旱或者大涝直观表现出来的是水量增减,但根源必然不在河水上。”   “而是在源头。”   “法的源头是在廷尉府!”   “大秦法制的崩坏首罪就在廷尉府。”   “源头出了问题,再怎么救济,也注定回天乏术。”   “现在你知晓为何降罪廷尉府了吧。”   “廷尉府的官员都有罪。”   “该罚!”   “该问罪,该定罪!”   嵇恒目光冷冽,但无一人辩驳。   蒙毅又羞又恼。   嵇恒这番话可谓当众揭开了廷尉府的遮羞布,将廷尉府的腐坏完全揭露了出来,就这么直白,这么血淋淋。   他一时也有些难以承受。   四下死寂。   扶苏、张苍等人无人吱声。   全都面露肃然。   “乱法的源头在廷尉府?”张苍心中咀嚼几声,这个观点还是很新奇的,但他认可了这个观点。   因为细想下来,的确就是这样。   廷尉府的官员,这些年是有些色厉内荏,也越发教条式了,秦的律法,从秦国到秦朝,律令的确有变化,但变化幅度不大。   然天下已大变。   律法却没有与时俱进,这的确是严重失职。   甚至都不是失职了。   而是渎职。   望着蒙毅的满头汗水,嵇恒淡淡的摇摇头,开口道:“现在廷尉府的官员,把自己视为法律的化身,完全脱离实际,也完全不考虑现实,更不考虑改变,天下视秦为暴秦也是理所应当。”   “因为大秦官员学法学的没有了人性。”   “他们把自己视为公平正直的化身,对于维护所谓律法更是歇斯底里,因为这维护的是他们可悲的尊严跟颜面。”   “维护法律是对的。”   “但维护的法律当是引导世人向善的法律。”   “而非是阻止世人向善的法律。”   “若是为了所谓的律法正义,就枉顾律法设立的初衷,这岂非是本末倒置?这难道不是在官逼民反?”   “律法不公自会有暴民愤起。”   “因为民有怨!”   嵇恒施施然的坐回位置,单手托着下巴,继续道:“现在朝堂上的官员,认为底层不为朝廷着想,底层却认为官府不仁不公。”   “这究竟是高层的昏庸无能,还是底层的愚昧无知?”   “两者都有道理,也都没有道理。”   “因为立足点不同。”   “立足于民。”   “卑贱者最聪明。”   “立足于朝野。”   “当权者最聪明,低贱者最愚笨。”   “但古往今来,想长治久安,往往要立足于民。”   “越脱离基层实务就越愚蠢,因为不知民之所需,不知民之所急,基层实务做的越多,往往表现的就越聪明,此中的聪明愚蠢并非所谓的才智,而是最朴素的做事能力。”   “蒙毅也好,长公子也罢。”   “你们在我眼中大相径庭,因为你们的知识结构相似,生活背景环境相似,因而注定对事的考虑角度大致相同,所以很难互相补正。”   “这又岂非国之幸事?”   “蒙毅你的才能,不当烂在廷尉府,而当去地方走一走,等你在地方了解了切实情况,从地方回来时,廷尉府之职依旧是属于你的,那时的你,才能真正成长为国之栋梁,也才能彻底摆脱你兄长对你的影响。”   “等到那时。”   “你才真正具备成为廷尉的资格。”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这便是你要走的路。”   “现在的你并不具备成为朝臣的能力,朝堂上像你这般的官员太多了,不能互相补正,再多蒙毅又有何用?只是群占着高位的庸碌之人罢了。”   嵇恒摇摇头。   他反正已经开罪蒙毅了。   也难得装腔作势,直接一棍子捅到底,把蒙毅弄到地方去。   没有基层经验,没有跟底层打过交道,蒙毅的一身才华,完全是无根之萍,根本发挥不出来,看似刚正不阿,实则在助人下石。   蒙毅脸色变了变。   最终。   他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拱手道:“多谢钟先生指点,蒙毅受教了,蒙毅这廷尉之职的确名不副实。”   “我愿听从钟先生建议。”   嵇恒点点头。   他收回目光,目光平静的扫向四周,在扫向张苍时,张苍面色一喜,似乎很是雀跃,似乎很想听听嵇恒对自己的建议。   不过嵇恒直接扫过了。 第159章 表里不一的狠人!   张苍轻咳一声,试图吸引嵇恒注意。   嵇恒看了张苍几眼,嘴角微微一抽,他还真没什么想说的,就张苍这体型,他很想说少吃甜食,但历史上张苍可是活了一百多岁,他可没信心能比张苍活得久。   保不齐等自己百年后,张苍依旧在,还不时对外感慨一声。   唉,当年劝我少吃糖的,都死了。   这场景太美。   嵇恒也实在不想遭遇。   他沉思了一下,慢吞吞的吐出四字。   现在挺好。   张苍脸色一黑。   挺好?   他现在哪里好了?   自从长公子跟自己‘交心’后,他可谓是提心吊胆,唯恐犯下错误,为人抓到话柄,继而锒铛入狱。   而且他之大才,御史府何人不知?   结果却始终位列末次。   他的确心态平和,但多少也有些不忿。   嵇恒笑着道:“张御史,你乃荀子高徒,饱览群书,又精通上计之学,而今虽在天下名声不显,但终有一日,你会如你其他师兄一般,名声大噪,为世人仰望,你有这个底蕴。”   嵇恒最终还是补了两句。   闻言。   张苍心中大慰。   肥白的脸颊上笑出数层褶子。   见状。   众人也不禁一乐。   一阵笑声后,嵇恒估摸着时间,朝殿外道:“来人,去将冯栋、程郑……这几人再请回来。”   听到嵇恒说出的名字,扶苏眉头微微一皱。   因为人数变少了。   原本盐商、铁商是十一家。   这次请的只有六家。   这数额缩减已接近一半了。   扶苏看向杜赫、张苍等人,只见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对此视若无睹,他心中微微思量了一番,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结合嵇恒的种种做法,大体猜到了嵇恒的心思。   官府都遭至了重劫,商贾又岂能全身而退?   商贾也需有人担责。   没被邀请的,就是被放弃的。   扶苏目光微凝。   他在心中琢磨着叫来的商贾。   却是依旧有些理不清,嵇恒具体的筛选准则。   按理而言。   程郑、冯栋两家,可谓‘坏事做尽’,商贾多是由他们出面,这两家明显心怀不轨,结果嵇恒不仅既往不咎,甚至还高抬贵手,特意给了两家存活下来的机会。   其中定有门道。   只是自己还没有察觉出。   扶苏并未问。   他知道到时自然就清楚了。   张苍坐在一旁,已是彻底神游九霄。   这些事很好懂。   冯栋、程郑前面越是叫嚣的厉害,在彻底明晰真相后,也会越发的惊惧不安,这些人一旦倒向秦廷,就会变得无比的忠心,因为其他人有辩解之词,他们是没有的。   因为全程都是这几人在开口。   恶果自有他们自己担。   他们担不起。   所以前面争的多激烈,争的多面红耳赤,最后倒向就会有多彻底。   再神游了一会,张苍收回心神。   他目光扫过场中时,落到嵇恒的身上,微不可查的顿了一下,这股停顿间隙很短,只一息就移向了别处。   他明白嵇恒的打算。   只是嵇恒这云淡风轻的面具下,却是直接定下了数家商贾的生死,这跟他前面口口声声说的‘以人为本’‘天地之间,莫贵于人’的观点,完全背道而驰,甚至完全的表里不一。   所谓的‘人贵’,似乎只是工具。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这样的人很可怕。   因为他始终在外表现的正义凛然,实则私下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跟这种人相处难免不心生胆寒。   一念间。   他很想见见嵇恒的真面目。   他很好奇,这种心口不一的人,会不会面由心生,长的一脸阴鹫。   只是这念头在心间转瞬即逝。   他的确有好奇。   但尚还不至于去惹事。   嵇恒既带着面具示人,本就不欲为外界洞察,自己若知晓其面目,固是解了心中疑惑,恐也给自己招惹了更多事端。   他还没好奇到去找死的地步。   众人坐于大堂。   另一边。   冯栋等商贾踉跄的回了家。   去时双人成行,回来已是形单影只。   冯栋斑白的发梢很是凌乱,实在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个子也不算高,仪态却尽显佝偻。   过去冯栋在冯氏族人眼中,无疑是岩上青松,只是短短十天不到,这颗青松就有凋敝的危险,原本时而浑浊,时而清明的双眸,也渐渐为浑浊取代,眼中的锐利之色尽消。   他坐在台阶上。   却是迟迟没有进到屋内。   他抬起头,望着冯氏的高门大院,心中充满了戚色。   眼中满是悲凉。   短短十天,他承受了太多。   也失去了太多。   自己的长子冯振,冯文冯武兄弟,还有其他优秀的族人,眼下都为官府抓捕,本就有些青黄不接的冯氏,而今人才彻底凋零,偌大的府邸,竟找不到几个能支撑家族的人,这何其的悲哀啊?   而过往的冯氏何等风光?   家产万金。   铜门精石,族人数百,门庭若市。   但不过半年,族人大多逃亡,家产所剩无多,冯氏更是危在旦夕。   他亲自铸就的冯氏高墙。   而今却也要亲眼看着冯氏的楼塌。   这一切的一切,跟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只是冯栋恨不起。   不敢恨。   此人算计太多、算计太深,根本不是他们能抗衡的,他很肯定,自己胆敢再惹出什么祸端,此人定会以更残酷的手段报复,跟寻常的打打杀杀不同,此人工于心计。   他不会轻易杀人。   而是会不断的去折磨去折腾。   让他们生不如死。   看着萧瑟的庭院,冯栋悲从心来,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无比哀痛。   很快。   紧闭的冯氏大门打开了。   冯栋之子冯策将屋门打开,见老父坐在台阶上痛哭,眼中露出一抹惊慌,他看了看四周,却是没发现兄长身影,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颤声道:“父亲,大兄呢?”   “家长……”   四周其他族人也跟着痛哭。   冯栋没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在一旁哭嚎着。   等哭声停下。   他渐渐恢复了平静。   只是眼中再也没有了昔日神采。   在冯策的搀扶下,冯栋缓缓进到宅中。   族中其他人紧紧跟着,眼中都充满着不安和惶恐。   他们没多少想法。   却也看的出来,族中十分不妙。   进到大堂,冯策将其他族人驱离出去,将屋门紧闭上,满脸惊慌道:“父亲,大兄呢?他怎么没回来?”   冯栋没有开口,只是木然摇头。   “完了,我冯氏完了。”良久,冯栋又哭又笑起来,嘴中念叨着这几句。   冯策红着眼,安抚道:“父亲,我冯氏不会出事的,官府没那么快找到证据,兄长就算被抓进去,也可进行乞鞫,若是官府真的做绝了,那就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举家逃了。”   冯策没想那么多。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咸阳待不了,那就换个地方待。   他们冯氏族中还有点存钱。   只要经商的手段还在,他们冯氏未必不能再起。   冯栋看着一脸莽直的冯策,颓然的闭上了眼,摆了摆手道:“出去吧,我冯氏已彻底完了,天下从今以后也没有我冯氏的立足之地了,更不会有人会容忍我们冯氏存在了。”   “一步踏错步步错。”   “从上次官府兵不血刃,夺走我等立身根本时,我就应该反应过来的,我等只是区区贱商,怎么敢去跟官府做抗争的?”   “呵呵。”   “终究是为贪婪蒙了眼。”   冯策眉头一皱,有些不明父亲说的话。   冯栋没有解释。   只是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冯策犹豫了一下,没敢忤逆父亲的话,缓缓退出了大堂。   出了大堂,冯氏族人立即涌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情况,冯策眼中露出一抹怒色,连连呵斥了几声,这才将众人喝退。   他心中同样很不安。   在族中稳如磐石的父亲,这幅心胆俱裂的样子,如何不让人担心?   只是他不知晓父亲去狱衙遭遇了什么。   也不知经历了什么。   因而只能在屋外急的来回跺脚。   就在这时。   院外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声。   冯策眼中怒意更甚,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们想干什么?真以为大兄不在,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来人!把……”   冯策话还没说出口,就见院中出现一皂衣小吏,他脸色腾的一变,到嘴的话连忙咽了下去,讨好似的迎了上去,忐忑道:“上吏,你这次来又是来干什么?”   皂衣小吏神色倨傲。   他就一微末小吏,过去根本无人在意。   但这段时间,在官府的接连举措下,却也深刻体会到,冯氏族中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从最开始的不屑,到现在的惊惶,这种让人仰起鼻息的感觉实在太畅快了。   连带着。   他也生出了一股傲气。   他轻蔑的扫了冯策几眼,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让冯栋来接话。”   冯策眼露凶色。   但最终却不敢发作。   很快。   披头散发双眼无神的冯栋出来了。   小吏看着冯栋眼下的凄惨模样,冷笑一声,道:“冯栋,你怎么说也是关中的大盐商,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边幅,这么凌乱成何体统?现在赶紧给自己收拾一下,再随我去趟狱衙。”   “长公子请你再去一趟。”   “又……又请?”冯策质疑出声。   小吏冷冷道:“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   “不敢就对了。”小吏不屑道:“官府做事,还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你们这些商贾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第160章 成为任人摆布的‘官商’!   “老朽遵令。”冯栋拱了拱手。   他用手随意的撩拨了一下发须,让凌乱的发梢稍微整洁一些,随后看向自己的第二子,怅然若失道:“好好看着族里,若我没回来……”   “就各自谋生路吧。”   “父亲……”冯策眼露焦急。   冯栋摇摇头,轻叹道:“猎鹰千日,终会有这么一天的。”   “罢了。”   冯栋颤巍的走出院子。   他的步伐已很是蹒跚,见状,冯策连忙上前,想去搀扶,只是被冯栋阻止了。   冯栋摆手道:“不用了。”   “我一人能行。”   说完。   冯栋朝小吏挥了挥手,便径直朝前面走去。   小吏嘿笑一声,自无任何意见。   很快。   冯栋再次到了狱衙。   这次小吏并未将其引向大堂,而是直接带去了后堂。   等冯栋到场时,场中已站了数人。   见冯栋来了,程郑快走了两步,走到冯栋跟前,神色不安道:“冯兄,你也来了,你平素为我等中最有见识的人,你来给我们分析一下,这次官府叫我们前来,又是所谓何事?”   其他人纷纷投目。   冯栋苦笑一声,叹气道:“还能为什么?”   “自是为了盐铁。”   “前面官府的种种举措,其实只是借势推出‘商律’,而今目的已经达到,我等皆成了商贾中的叛徒,诸位莫要忘了,前面那钟先生那般针对,却是只字未提盐铁。”   “官府当真是毫无斩获?”   “不可能的!”   “官府很可能洞悉了一些情况,眼下就是想逼我等就范。”   程郑脸色微沉。   到场几人的神色都很是难看。   前面官府已将他们坑害的如此惨了,若是开始审讯盐铁的事。只怕在场没人能活着走出去,毕竟都是参与者,官府的态度又这么强硬。   后堂弥散着一股绝望压抑的气息。   砰!   随着一声闷响。   大门洞开的后堂陡然关上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震响,五人也是被吓了一跳。   等五人转过身,却见‘钟先生’,信步的走了过来。   此次唯有钟先生一人。   之前的长公子、廷尉等人都不见了。   冯栋等人面色微异。   但他们并未感觉压力减弱,反倒觉得如泰山压顶,将他们压的有些喘不过气。   钟先生之手段神鬼莫测,令人防不胜防。   他们实不想再经历。   有长公子等人在侧,此人尚且还有约束,眼下只一人会弄出什么,就实在让人不敢深想,也实在是想不到。   冯栋等人稽首道:“见过钟先生。”   嵇恒平静的点点头,笑着道:“诸位请入座。”   说着。   他拍了拍手。   很快,便有几名小吏进屋,给几人送上了一杯茶水。   嵇恒道:“这是信阳毛尖。”   “我无意间发现的一种茶叶,品尝起来颇为一番滋味。”   “诸位可尝尝。”   闻言。   冯栋等人面色一沉。   他们已是惊弓之鸟,对嵇恒的一切举动,下意识抱着最大的坏意,甚至于,他们都认为这所谓的茶水中有毒。   嵇恒高坐其上。   他就一脸揶揄的看着下方。   不催。   不急。   不恼。   望着泛着绿莹莹的茶水,冯栋心中也直打鼓,他猜不透嵇恒的心思,随即转念一想,他们的生死早就掌握在此人手中,还至于用下毒这般下作的手段?   一念至此。   冯栋不安的心平静不少。   他伸手抬起茶碗,指尖传来微烫的触感。   冯栋看了看四周,并无人饮用,而其他人则看向了他,似乎在期待他的尝试,冯栋迟疑了一下,小口抿了一口。   茶水入腹。   冯栋当即就眉头一皱。   涩苦。   并不怎么好喝。   冯栋将茶水放下,虽味道不好,但他也发现了。   这茶水无毒。   嵇恒饶有兴趣的看向冯栋,问道:“茶水味道如何?”   冯栋拱手道:“回钟先生。”   “味道清淡。”   “涩苦。”   “老朽向来喜盐糖,喝不惯这淡茶。”   “那再等等。”嵇恒笑着道。   闻言。   冯栋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向茶水,不明嵇恒话中意味。   听到嵇恒跟冯栋的对话,程郑等人靠在茶碗上的手,当即就缩了回来。   再等等?等什么?   等毒发?   十来息后,嵇恒又问:“现在滋味如何?”   冯栋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实在不清楚嵇恒究竟想问什么。   他抿了抿嘴唇,故作一番姿势,试图糊弄一下。   随即。   冯栋神色微异。   他猛的看向茶水,有些不确定道:“这茶水似有些不凡,初尝微苦,带着几分涩味,而今却涌上了一番甘甜,唇齿留香。”   “端的有些奇妙。”   说着。   冯栋又喝了一口。   这次非是前面小口,而是直接大一口。   他吧唧了一下嘴。   似在体味着茶水的滋味。   良久。   才一脸确定的点点头。   自己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初涩后甜。   冯栋惊异道:“前面是我不识珍宝了,这茶叶的确是佳品。”   “老朽谢过钟先生。”   嵇恒平静道:“茶叶初尝的确会不合口味,但若是能多品尝几口,就能发现其中之滋味,另外茶叶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闻言。   冯栋等人一怔。   他们下意识看向身前茶碗,眼中都露出了一抹异色。   原本不敢饮茶的程郑等人,也是连忙端起茶碗,赶急的喝了几口。   作为商人。   他们自是清楚其中价值。   且不说口味尚可,若真有提神醒脑之功效,价值可是大了去了。   但很快几人神色就黯淡下来。   官府的商律一旦下来,等到真正落实,他们这些盐官铁官,就只能经营盐铁了,茶叶再好,也落不到他们头上,而且眼下茶叶价值已为官府知晓,又岂会旁落给他们?   嵇恒自是感受得到场中氛围变化。   他淡淡道:“茶叶滋味暂且先放到一边,诸位可曾感到精神清明不少?”   闻言。   冯栋目光微凝。   他不知为何钟先生有此一问。   嵇恒并没有拖延,直接了当道:“前面诸位情绪低落,形如惊弓之鸟,眼下见尔等神色,恐已恢复了不少,说明喝茶还是有用的。”   “至少能让人清醒一些。”   “钟先生,你这是何意?”冯栋好奇问道。   嵇恒笑了笑,道:“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跟诸位谈一些事。”   “何事?”冯栋目光阴晴不定。   嵇恒轻笑一声,道:“你们当真不清楚吗?”   冯栋等人脸皮一颤,依旧故作不知道:“还请钟先生明示。”   “盐铁!”嵇恒冷声道。   冯栋面无表情,只是拱了拱手,一脸茫然的问道:“老朽没明白钟先生的话。”   “盐铁?”   “钟先生理应知晓,我等盐商铁商的盐铁都已入水,各家手中的确余有不小盐铁,但关中有民虽不足千万,但几百万还是有的,这么庞大的需求,岂是我等能填补上的?”   “钟先生高看我们了。”   嵇恒微微额首,似对这番话很是认可。   他抬了抬手,指向了四周,淡淡道:“尔等可看看四周,或许会有发现。”   闻言。   冯栋等人面色微惊。   他们连忙看向四周,并未有明显发现。   不过。   他们并未收回目光。   依旧一脸凝重的打量着四周。   倏而。   程郑陡然开口道:“怎么只有我们五人,其余六人呢?”   听到程郑带着几分惊恐的话,其他人也陡然反应了过来,曹邴生等人呢?   他们上次都在。   为何这次没不叫上他们?   是故意的?   还是不小心的出错?   “现在诸位应该能清醒一些了,茶水入腹也有段时间了,你们该清醒了。”嵇恒的声音幽幽传来,落到众人耳中,却只觉阴冷阵阵。   让人不禁打了个冷颤。   嵇恒这番话是什么意味,他们又岂会听不出来?   这是故意的!   曹邴生等人被做了决定。   嵇恒单手撑着大案,身子微微前倾,如一头下山猛虎般,虎视着下面五人,他冷冷道:“现在你们应该完全清醒了。”   “也可以谈谈盐铁的事了。”   “盐铁入没入水。”   “你们恐比谁都清楚。”   “不要再说什么不知情、不知道的假话了。”   “没有任何意义。”   “盐铁交给朝廷,我救你们一命。”   “这笔交易你们认为如何?”   四下安静。   冯栋、程郑等人竟皆默然。   无一人吭声。   全都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见状。   嵇恒轻叹一声,缓缓道:“看来你们对自己现在的情况,还有些不了解,我再给你们一点冷静的时间,一杯茶水的时间,应该够了。”   “等我再过来时,希望能听到满意的答案。”   “记住。”   “现在能救你们的只有朝廷!”   “切莫自误。”   说完。   嵇恒起身走了后堂。   屋门重新掩合,室内依旧寂静。   程郑警惕看了看四周,将人聚拢了过来,低声道:“诸位,你们认为这钟先生葫芦里又在算计什么?他究竟想让我们冷静什么?”   “还有曹邴生等人会在哪?”   “他会不会一边在应付我们,另一边或者是长公子等人,在应付曹邴生?”   “……”   程郑一连串问了很多。   他现在已是杯弓蛇影,对任何事都充满了警惕。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无奈。   他们哪能知晓这些?   这个钟先生玩弄这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实在是太过熟练了,谁也不知那些是真、那些是假,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这关乎着自己的身家性命。   冯栋未开口。   他站在最外端,安静的喝着茶。   神色却渐渐清明。   但很快。   他的神色就黯淡下去,嘴角满是自嘲神色,充满着无奈跟憋屈。   他已恢复了冷静,也渐渐理清了状况。   他们前面被嵇恒一连串动作,着实给震住了心神,几如惊弓之鸟。   冯栋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大概猜到钟先生想让我们冷静清醒什么了,我们这段时间心弦过于紧绷,已经有些过于惶恐不安了,也早已失了分寸,所思所想完全出于本能。”   “这其实本就在钟先生的预想之中。”   “他就是要让我们成伤弓之鸟,这样才能让我们一步步掉入,他早已设好的陷阱,我们前面也的确掉进去了。”   “而眼下不一样了。”   “他需要一个清醒的我们。”   “所以……”   冯栋顿了一下,看着手中茶碗,苦笑道:“他给我们了一杯醒脑的茶水,同时主动把话题抛了出来,就是想跟我们做一笔‘双赢’的‘交易’。”   “明是交易,实则是威胁。”   “因为我们没得选。”   “从头到尾,我们都在任其摆布。”   “毫无招架之力。”   “甚至根本就没有相应意识。”   “他是一环扣一环,将我等算计的死死的,眼下他给了我们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生路就是将盐铁交出去,他保我们不死,同时也要求我等彻底倒向官府。”   “以后彻底沦为剧陵这类‘官商’!”   “完全听从官府吩咐。”   “至于死路。”   “除了倒向官府,其余的都是死路。”   “从商律开始便已注定。”   “我们前面都想到了商律颁布后的可怕影响,但除了对我们自身经营的影响外,更为致命的影响其实是商律颁布本身。”   “世人皆言商贾逐利。”   “此正理也!”   “但商律一旦问世,对天下商贾的影响之大,恐是我等难以想象的,其他商贾对我等的憎恨,恐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甚至非春秋岁月能化解。”   “只要商律存在,我等便始终为罪人。”   “我们前面恐都想到了一些,当时恐都想着有官府在,就算其他商贾心生不满,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针对,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官府庇护。”   “若是官府不管不问呢?”   一语落下。   其他人全都面色惊变。   官府不管不问?   那岂非让他们直面天下商贾?   这岂是他们能招架的?   世上固然没有长久不衰的商贾,但任何时期都会有大商贾出现,这些人一旦做大到一定程度,岂会不怨恨他们?   到时他们的族人又岂能安宁?   最终等待他们的是……   灭族!   冯栋低落着情绪道:“那钟先生让我们冷静的便是此中道理,至于程兄前面所担忧的,根本不重要,也没有任何必要。”   “留给我们的只有两个选择。”   “生。”   “或者死!” 第161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四下死寂。   他们都是在乱世浮浮沉沉的人,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前面只是因为过度紧张,一时心慌意乱,等真的冷静下来,加之冯栋前面的清楚阐述,也是赫然惊醒过来。   他们的一切安定其实都取决于秦廷。   没有了秦廷庇护。   他们的下场会如何?尤其是商律颁行后?   几乎不用多做思考。   他们都清醒的认知到,没有了秦廷的庇护,没有了秦律的保护,他们这些商贾会死的很惨,甚至可能直接出现举族覆灭的情况。   这非是危言耸听。   而是极大可能发生的事实。   他们是商贾,更清楚将商贾逼急了的下场。   他们过去经商时,没少对人说,断我财路者,如杀我父母,现在因他们的存在,致使大秦推出了商律,这岂非是断了天下绝大多数商贾的财路,这招引过来的怨恨,即便只是想想,几人都觉头皮发麻。   他们的确是受害者。   但谁还在意?   谁又会去关心这些?   其他商贾只会认为是他们操作不当,为秦廷察觉,秦廷为了对商贾防范,继而决定加强对商贾的控制,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个恶果都一定会落到他们头上。   望着四周众人难看的神色,冯栋轻叹一声,继续道:“诸位你们还没有感觉到其他的蹊跷吗?”   “还有什么蹊跷?”众人脸色一沉,连忙开口问道。   冯栋苦笑道:“官府颁行律令需要告知我们吗?需要将事情明白的讲出来吗?”   闻言。   众人却是一愣。   他们已明白冯栋的言下之意。   官府何曾在意过商贾的建议?又何曾听从过商贾的建议?   从来没有!   那为何这次会一反常态?   结果显而易见。   故意的。   并非为了施压。   也并非为了逼迫他们就范。   而是故意把《商律》推行之事,推托到商贾身上,让他们去吸引天下仇恨。   借此减弱对秦廷的仇视。   此举非人哉!   见状。   冯栋也清楚,其他人明白过来了,他道:“这恐才是那钟先生的真正目的,前面的一切全都是在故弄玄虚,也全都是在故意恐吓我等,就是想让我等陷入到漫无边际的恐慌,继而悄无声息的将此事定下。”   “眼下秦廷势大,其他商贾就算知晓我们是秦廷推出来的靶子,也不会贸然去跟秦廷抗争。”   “他们只可能来针对我们。”   “唉。”   冯栋长长叹息一声,神色阴冷道:“这钟先生真是好深的算计,他一把将我等推下万丈深渊,又顺势从高空扔下一根绳索,并在上面高高在上的俯视着我们,然后告诉我们,抓住秦廷的绳索能活命。”   “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全场静默。   其他人又如何体会不到?   但他们除了在心中、在口头表露一些愤怒,还能怎么样?   又能做什么?   原本他们这些盐商铁商聚在一起,人丁足有数千近万人,但在这十天内,各家都有大量的族人、隶臣逃亡,他们眼下能集聚起来的人丁已不足一千多人,这点人手,又能在关中掀起什么风浪?   何况还被秦廷严密盯防。   想到这。   众人眼中更是升腾起一股恐惧之意。   他们陡然想到,这难道也在那钟先生的算计之中?   为的就是怕商贾鱼死网破?   不给任何机会!   程郑狞笑一声,叹气道:“这人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将我们算计拿捏的死死的,根本就不给我们任何生事的机会,也绝不容许我们对外再制造更多的动荡,继而影响到事情的进展。”   “如此严防死守,还真是够狠辣。”   其他人目光一黯。   他们眼下被针对的死死的,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余地,而今又当如何?   大堂内有一人小声问道:“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谁知道呢?”   “现在秦廷都把我们算穿了,我们能怎样,不全都靠秦廷怎么想吗?秦廷想让我们活,我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秦廷想让我们死,恐怕我们离死也就不远了。”   “冯兄不是说了吗,投靠秦廷有活命的机会,不投靠就死。”   “这就看自己选择了。”   “投靠秦人?简直荒唐的可笑。”   “分明是秦廷将我们害成这样,结果转头,秦廷反倒想当起我们的‘救命恩人’了,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若是传出去,我等恐会被世人戳一辈子脊梁骨,我丢不起那人。”   “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   五人在大堂骂骂咧咧的。   但无一人敢将声音提高,全都只敢小声叨叨。   义愤填膺。   在一阵叱骂痛喝后,程郑凝声提醒道:“诸位别忘了还有盐铁。”   一语落下,四周再度安静。   冯栋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盐铁应该无恙,看那钟先生说话的口气,恐早就认定我们转移了盐铁,这不是我们认不认的事,而是秦廷就不可能相信我们的辩解之词。”   “而且……”   冯栋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们说不说其实已不重要了。”   “只要场中有一人说了。”   “那就有。”   “没有的也有!”   众人眼珠滴溜溜的转着,显然都有着各自的心思。   但都不约而同的没有开口。   冯栋自是清楚这个情况。   大难临头各自飞。   他们是商人,对这套更是熟稔。   没有人想死。   而且还可能是举族覆灭。   甚至还连带着背上千古骂名,这种恶果谁都承受不住。   所以他不认为有人会寻死。   程郑看了看四周,冷笑道:“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自欺欺人、遮遮掩掩了,官府不会信我们的,或许官府是查到了什么,或者只是单纯的不信,但眼下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盐铁是我们倒向官府的公开契书。”   “想活命就只能交上。”   “不交。”   “那就只能等死。”   “所以盐铁之事用不着担忧。”   “官府应该不会为难我们,甚至还可能会将此事嫁祸到另外几人头上,不过……”程郑冷笑一声,提醒道:“现在我们这边只有五个人,而曹炳生那边是六人,他们手中掌有的盐铁数量比我们要多不少,若是他们倒向了官府,恐怕我们不一定能保全。”   “毕竟……”   “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注定需要有人来收场。”   “不是他们,就是我们!”   “所以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提前定下,别在这故作高深,把自己弄得多神秘的,若是因此被曹炳生等人抢了先,只怕临死都会后悔自己的故作姿态。”   其他人尴尬的笑了笑。   他们对程郑所说还是表示了认可。   这钟先生虽口头上说着没有将其他六人请来,但谁知道他没有请,长公子会不会请?一旦有一方妥协了,那另一方就注定遭难,谁又想成为这次事件的悲惨者呢?   大堂内有人开口道:“看来大家的意见都一致。”   “那就这般定下吧。”   “反正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段时间,因为官府的施压,我们各自族中人丁少了很多,也算是另类节流了,就算日后依旧是那些份额,族中利润也会多不少,应该会比前面几月好过不少。”   “呵呵。”   听到这人的话,众人脸色一沉。   只是最终无奈叹气。   看似结果好了一些,但代价却太过惨重。   惨重到难以面对。   但眼下他们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只能断尾求生。   众人端起茶碗,小口抿着茶水。   几口茶水入腹,碗中的茶水已快见底。   冯栋、程郑没有再说,其他人也没有开口的想法,众人心照不宣的低着头,思索着等会的应对。   不过盐铁可以承认。   但终究还是需委婉一点,也要将责任推卸干净。   毕竟官府需要的是‘干净’的商贾。   稍许。   茶碗中的茶水已没有。   又过了几十息时间,门外传来了一道脚步声。   冯栋等人心神一凛,连忙回到各自位置,正襟危坐的等着钟先生到场。   咯吱。   紧闭的屋门再度打开。   带着一副冷漠面具的嵇恒迈步进到场中。   他站在门口,任由阳光洒落全身,如一尊耀世的神祇,让人不敢直视。   他淡淡扫视全场,不怒自威道:“诸位现在可考虑清楚了?”   程郑看了看四周,主动开口道:“已考虑清楚,前面是我们语无伦次,以至唐突了先生,经钟先生赏赐的时间,我等已平复了下来,也清楚了钟先生之大恩大德,我等愿为官府差遣。”   “那些盐铁……”   程郑深吸口气,沉声道:“或许的确还在,我等前面互相询问时,对此也大为震惊,但请钟先生明鉴,盐铁被人私下运走之时,跟我等没有任何关系,我等对此毫不知情,若非钟先生一直点醒,我等恐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我等惶恐。”   “还请钟先生宽谅。”   其他商贾也连忙躬身道:“请钟先生见谅。”   嵇恒看着下方小心翼翼的众人,眼中露出一抹笑意,他缓缓抬起手,平静道:“不知者不怪,这有什么可指责的?”   “我相信你们说的是实话。”   “多谢钟先生信任,我等万分感激。”程郑等人连忙又道。   嵇恒迈步去到主座,施施然的坐下,开口道:“既然诸位发现了盐铁的端倪,那我请诸位前来商量正好合适。”   “眼下可否再议一议盐铁?” 第162章 官府要的是听话的商人!   冯栋等人连忙道:“理应如此。”   嵇恒平静的看了一眼下方,直接了当道:“你们手中的盐铁,官府全都要拿到手。”   一语落下,满堂皆惊。   他们手中的盐铁,的确不是全部盐铁,但这也并非小数目。   将这些盐铁全部交上去,就算是他们,也都得伤筋动骨,何况他们前不久才经历了沉船,船只想重新修建,还需耗费不少钱粮,这段时间族中大量族人逃逸,也暗中卷走了不少钱财,他们本身就没有太多余钱了。   官府这一下狮子大开口,将这些盐铁全部拿走,他们实在有些接受不了。   他们的确下定决心,归附官府,但他们是商贾。   商贾就是为了挣钱。   这下不仅不能挣钱,还要倒贴不知多少。   他们的不满尽显脸上。   嵇恒自然看得出几人的不满跟怒意。   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平静的道:“我知道你们舍不得,你们五家手中掌的盐铁,足有万钧,这么庞大的数量,已足以供给百万人数月,若换做我,恐也舍不得白白交出。”   “但你们只能交。”   “你们莫要忘了,你们手中的盐铁,在十日前就已落水。”   闻言。   场中几人认为都是借口。   官府都已知晓盐铁还在,并没有真的落水,还在纠结落没落水,有什么意义?   不就是想吞下他们的盐铁吗?   冯栋没有应和。   他沉思了一下,陡然反应过来,拱手道:“多谢钟先生提醒,我等险些犯下大错。”   “盐铁既已入水,又岂能由我们堂而皇之拿出来?这岂非公然告知天下,盐铁并未落水?实则被我等私藏了,这若是为人注意到,恐会让我等跟官府遭至口诛笔伐。”   “此举万万不可。”   听到冯栋的话,程郑等人也反应过来。   官府跟他们的确知晓,盐铁并未落水,但外界不知晓,现在外界沸沸扬扬传的,就是盐铁落水了,若是他们将盐铁拿出来,这岂非不是自己打自己脸,世人不是傻子,很容易就发现其中蹊跷。   到时他们如何自辩?   更严重的是,若是他们公开贩售盐铁,而官府无作为,岂非不明白的告诉世人,官府跟商贾暗中有勾连。   到时官府为了平息,恐会拿他们开刀。   这岂非给自己惹事?   只是上万钧的盐铁,就这么拱手让出,他们实在心有不甘。   嵇恒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损失,但官府是不可能花钱买回来的,不过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作为补偿,我前面跟长公子商量过,你们几家今后的盐铁商税,从过去的泰半之税,削减至半税。”   闻言。   程郑等人脸色一喜。   他们对能减税自然是十分开心的。   只是就减16%,未免太少了,那可是上万钧盐铁。   然见钟先生明显没有给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虽心中还有些不快,但也勉强接受下来,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府愿意减税已经很可以了,甚至若是官府真的做绝,就强取豪夺,他们其实也无能为力。   程郑等人也是见好就收。   程郑拱手道:“多谢钟先生为我等请命。”   嵇恒继续道:“你们手中的盐工、铁工、制造农具的工匠,官府都要征用。”   程郑道:“可以。”   一旁的冯栋却凝声道:“钟先生,官府直接征用,是否有些太过明显?我等虽倒向官府,但外界不知,如此亲近的举动,恐会引人注目,若是为人猜出,恐会生出一些事端。”   嵇恒笑了笑,说道:“官府自有考虑。”   “官府并不会让你们‘白给’,而是强征,另外也会给这些工人、匠人发工钱,一切按正常情况,除了你们,关中其他的盐工、铁工都会被强征,因而并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冯栋微微颔首。   听到嵇恒的话,心中暗松口气。   他其实很担心,他们跟官府的关系被暴露出来,至少眼下是不够的,官府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但他们却可能遭受恶果,这非是他想见到的,因而此时也是格外的注重细节。   嵇恒深深的看了冯栋一眼,继续道:“除此之外,除剧陵等新晋的盐商、铁商以及你们,其他商贾的盐铁份额,等事情平息后,都会逐步释放出来,到时由你们自行瓜分,官府不会插手,毕竟这是市场的选择。”   “一切看能力。”   闻言。   冯栋等人心神一凛。   他们预想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嵇恒这番话,已经很直接的说明了,官府要对曹炳生等人下手。   曹炳生等商贾已被官府彻底抛弃。   想到这。   他们心中也生出一股后怕。   若是他们当时没达成一致,或者是生出了其他想法,继而让官府生出了不满,只怕他们也会步曹炳生等人脚步,官府手段之凌厉,可从来不会顾及什么。   程郑深吸口气,只觉胸口很闷。   他平素跟曹炳生关系走的很近,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禁有些恍惚。   他沉思了一下,咬牙问道:“敢问钟先生,为何你会选择我们?”   嵇恒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漠然道:“理由其实很简单,官府信不过他们,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些人抛弃自己族人太过果断,这样的人又岂能为官府信任?”   闻言。   程郑对这个解释并不信服。   官府何时需要考量这些情况了?   这分明是诡辩。   见状。   嵇恒眉头一皱,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原因?”   程郑脸色一僵,拱手道:“只是心中有些疑惑,曹炳生乃我好友,听闻他为官府抛弃,一时有些恍惚,因而才生出了好奇。”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轻笑一声,道:“你若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因为他们太年轻了。”   “他们族中有能力的人也太多了。”   “官府需要的是顺从的商贾,而非是有自己想法的商贾。”   “至少目前不需要!”   听到嵇恒的话,程郑愣了一下。   随即露出一抹苦笑。   他懂了。   钟先生乃至朝廷忌惮的并非是个人,而是各家商贾的实力及潜力,这次的事从头到尾,他跟冯栋参与最多,按理而言,他们才是官府最为忌惮的人,也当是官府杀之而后快的典型,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官府考量的并非这些。   而在全局。   在于长期的危害性。   他们这次的确参与很多,但他们之所以谋划这么多,主要是为了给族人谋求更多空间,避免日后为其他商贾蚕食,他们知晓自己族中子弟已略显青黄不接,所以只能去搏一把。   然曹炳生等家族不一样。   他们族中有才能的子弟眼下很多。   年少意气。   很容易做一些冲动的事。   加之不容易为官府彻底掌控,因而官府决定将他们抛弃。   简而言之。   官府要的是听话的,非是有自己想法的。   对此。   程郑等人只能面露苦笑。   他们甚至不知是该哭还是笑,在官府眼中,他们俨然是‘弱者’,因为族中青黄不接,今后想赖以生计,唯有彻底倒向官府,而且也只能牢牢的跟在官府身边,决然不会轻易生出异心。   至少短期是决然不可能的。   随即。   众人心中也渐安。   至少就目前来看,官府还是信任他们的。   那也意味着短期没有生命危险。   这勉强算是好消息。   更令他们感到心安的是官府的‘不作为’。   看似不作为,实则是让他们明争暗斗,去吃掉曹炳生等人的份额,无形间,将他们互相又对立起来,这一来一回,让原本有些齐心的众人,又横生出了一些嫌隙。   手段不可谓不高。   就如细雨春风,悄无声息。   他们现在也顾不得想这些,若是官府真的毫无针对,他们恐还会继续担忧,眼下官府已在暗中使坏,说明并非只是虚晃一招,这倒让他们彻底安心下来。   这时。   嵇恒的声音再度传来。   “将牵连其中的官吏一一写下。”   闻言。   程郑等人脸色大变。   嵇恒的手段太狠毒了,这若是被知晓,他们恐真就永无宁日了。   这是在变相逼他们将相关官吏全部招出来。   嵇恒却满脸漠然,冷冷道:“做错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代价也注定需要有人来承担。”   “不是你们,就是他们。”   “这次的事既然已经闹大,那就只能去风光收场。”   “虎头蛇尾不行。”   程郑等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犹豫。   他们知晓要交投靠契书。   只是这契书太狠了。   他们若真的照做,无疑断绝了任何退路,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能彻底倒向官府,准确说是长公子。   但他们有的选吗?   没有!   程郑等人满脸苦涩,最终只能点点头。   嵇恒满意的点点头,道:“你们大可放心,这份名单,并不会为外界知晓,你们今后会感激这次的决定,虽然失去了很多,但今后都会慢慢找补回来,官府不会亏待你们的。”   听到嵇恒的话,程郑等人苦笑一声。   官府日后能少折腾他们就已很是感激涕零了。   其他?根本不敢抱有奢想。   他们也属实怕了。   半刻钟后。   嵇恒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第163章 官是官,商是商!   “程兄,你刚才拦我做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把那件事说出来?”   嵇恒走了没多久,一名商贾就质问起了程郑。   程郑微微蹙眉,叹气道:“黄兄,我们现在虽倒向了官府,但官是官,商是商,两者是不同的,我们没资格提太多要求,做人要适可而止,做商更要看清形势。”   “太过激进,只会害了你。”   “你以为我不知你当时在想什么?”   “想趁着我等沦为‘官商’,又给了官府大量利益,便想借此让官府放开限制,将我等私下做的‘田地买卖’‘贷钱’‘买卖人口’等事,彻底的确定下来,变的合情合法。”   “但这个口是不能开的。”   “这些东西更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   “官府这段时间这么严查我们,难道真就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不可能的。”   “官府私下恐早就查到了。”   “但这钟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及过。”   “为何?”   “不是不知,而是故意不提。”   “因为官府是信不过我们的,我们私下做的这些事,在大秦商律下,便是今后悬在我们头顶的刀,始终高挂在我等脖子上,只要稍微引得了官府不满,这口刀就会瞬间落下。”   “这是官府特意攥在手中的威胁。”   “你认为说出来会有用吗?官府会同意吗?”   此人脸色微变。   冯栋等人面色阴沉。   他们对此其实早已心照不宣。   虽然心中很是不满,但正如程郑所说,官府是不会轻信商贾的,就算商贾将自己全部身家压上,官府依旧不会信,相对于信任,大秦朝廷从始至终更相信威胁把柄。   就算知道,他们也无可奈何。   眼下他们对官府具体如何施为是一无所知的。   而今也不清楚曹炳生等人的情况,又岂敢轻易的去招惹朝廷?   一旦让钟先生不满,恐怕已被抛弃的‘曹炳生’等人就笑了,何况他们又怎知钟先生所说是真是假?   他们没得选。   几人对视几眼,眼中满是苦涩。   他们全都缄默不语。   走出后堂。   一阵凉风吹过,让人不禁一颤。   他们没有开口,行色匆匆的各自离去。   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冯栋的脚步很慢,比来时稳健不少。   他们这几人从始至终都没问过被抓的人的情况。   他们其实不太敢问。   唯恐提醒了官府,让官府能更得寸进尺,不过眼下离开了狱衙,冯栋的心思渐渐活络起来,他不认为官府会做的太过,冯振等人多半还会关一阵子,等到盐铁之事落下,便会将他们放回。   只是这一来一回。   他们这些盐商铁商却完全变样了。   萧瑟。   半刻钟后。   冯栋回到了冯宅。   见到冯栋回来,冯家一阵欣喜。   冯策急忙迎了上来,激动道:“父亲,我就知道,父亲你不会有事。”   冯栋看了看四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道:“我有些乏了,你们就各自散了吧。”   说完。   一摇一晃的朝书房走去。   冯策紧紧跟在身后。   等父子二人进到书房,将门窗关掩好后,冯策红着眼道:“父亲,你可真是要吓死我了,若你回不来,我们冯氏恐真就要散了。”   见冯策一脸悲伤,冯栋轻叹一声。   他没有开口。   只是费力的坐到主座上。   气氛很压抑。   冯策在哽咽了一阵后,渐渐恢复了平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出门给冯栋倒了一碗热汤,而后恭敬的立在一旁。   见状。   冯栋才缓缓开口道:“族中这段时间逃亡的名单整理出来了吗?”   冯策面色一滞,尴尬的挠了挠头,道:“父亲,这过去都是兄长在做,我……我没有做,但族中这段时间逃走的族人,已快七八成,就父亲你前面去官府时,族中又有几人逃亡了。”   说着。   冯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冯栋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带着极为不满的郁气。   他深深的看了冯策一眼,想到冯策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一软,摇了摇头,道:“你等会将族中逃亡人员的名单整理好,今后这些人不再是我冯氏的族人,也不准再让他们回来。”   闻言。   冯策脸色微变。   他惊疑道:“父亲,是要将他们逐出家族?”   冯栋冷哼一声,不屑道:“我冯氏这次遭劫,他们不仅没想着跟族中共患难,还直接私拿钱财逃亡,这种人岂能继续留下?”   “我冯氏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听到冯栋的话,冯策目光微动,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欣喜,道:“父亲此话之意,是我们冯氏已逃过去了?不会再被官府盯上了?”   冯栋点了点头。   冯策兴奋道:“我就知晓父亲一旦出手,我冯氏就定然无恙,那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早就看不惯了,以往若非为了族中稳定,不愿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也配待在族中?平素做事一塌糊涂,遇到事就想着糊弄,早就该让他们滚了。”   “父亲放心,我会处理好。”   冯栋微微颔首。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这段时间,让族中安静一点,不要去管外界的纷扰,尽量配合官府做事,族中存放在各地的食盐,等几日,应该会有人发现,到时将他们暗中交给官府。”   “还有族中过去招揽的盐工等,若是官府来征,稍微推辞一二,就可以同意了。”   “这是我们跟官府做的约定。”   闻言。   冯策满眼震惊和不敢置信。   他两眼睁的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番话竟是出自冯栋之口?   这怎么可能?   为了这些盐铁,他们冯氏付出太多了,怎么父亲去了官府一趟,就直接要拱手让人了?   冯策道:“父亲,这是为何?”   “我冯氏这次千辛万苦的谋划,不就是想贪下这些盐吗?”   “怎么现在还要交出去?”   “这可是食盐啊,已经落水的食盐,一旦让官府知晓,我们冯氏岂不遭殃?”   “父亲,你怎么糊涂了?!”   他有些急了。   冯栋面色如常,冷声道:“你真以为官府不知道吗?”   “官府早就猜到了。”   “现在这些盐铁已不属于我们了。”   “不仅是我冯氏一家,这次落水的盐铁,全部都要归于朝廷。”   “无一例外。”   “父亲,你这次去官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冯策瞪大着眼,眼中充满了困惑跟不解。   冯栋没有解释。   他只是吩咐道:“你不用知道这么多,现在事情已定下了。”   “木已成舟。”   “这几日族中你多操劳些。”   “等这次盐铁之事结束,你兄长等应当就会回来了。”   “到时我会将此事一一说明的。”   “现在……”   “你只管去做。”   说完。   冯栋颓然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冯策眼中满是纠结。   但在迟疑了一会后,还是没有再固执,朝冯策行了一礼,便恭敬的走了出去,只是嘴中一直嘀咕着。   等冯策走远,冯栋轻咳了几声。   整个人瞬间萎靡下去。   他抬眼看向四周,只觉书房有些昏暗。   良久。   冯栋长叹一声,幽幽道:“兜兜转转,我算是达成了想法,只是我冯氏失去太多了,这真的值得吗?若是不这么做,或许我冯氏结果会好一些,但那钟先生盘算这么久,就算没有这次的发难,只怕也会有下一次。”   “如此想来。”   “或许也不算太坏。”   “相比曹邴氏等族,我冯氏至少能保全。”   “只是……”   “在这钟先生的全盘操持下,官府可谓将我等商贾狠狠盘剥了一番,不仅将上万钧盐铁收为己用,还将借此收上大量的钱财,此人当真是毒辣啊,略微出手,便已将我等整顿的不成样子。”   “呵呵。”   “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   “只是不知在此人手中,官府这些钱财能用在何处,只是大秦之局势,岂是些许钱粮能改变的?”   “等到日后天下生变,我冯氏未必不能挣脱缰绳。”   “但……”   “这些情况,我冷静下来后,尚且能分析清楚,以此人之才智,恐更是如此。”   “就是不知后续的做法了。”   冯栋蹙眉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他想不到。   他也懒得去多想。   他已一大把年纪,这些事想不通的。   他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保全冯氏,让冯氏能继续存在。   除此之外。   一切都不重要了。   另一边。   嵇恒在问出情况后,将冯栋等人呈上的竹简,全部交给了小吏,自己翩然的回了家。   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   至于后续的处置,那是扶苏要做的。   他不会插手。   春风习习,街上人头攒动。   他并未驻足,靠着墙壁径直离开了。   不多时。   扶苏收到了相关竹简。   见到上面的盐铁藏匿地址,扶苏面露大喜,不过相比以往,他已沉稳了不少,并未急急忙忙的下令,在沉思了一下后,让人去将杜赫跟张苍请来,自己则在心中盘算着后续处理。   没多久。   杜赫跟张苍便到了。   扶苏将案上的竹简递到了两人手中。   他笑着道:“两位请看,在钟先生的精心审讯下,盐铁商贾已将藏匿的盐铁全部招出。” 第164章 定调!   看完这份竹简,杜赫跟张苍都露出一抹惊叹。   张苍道:“钟先生果真是位能人,分明只逼问了五人,却将所有的盐铁下落都问出来了,攻心之术玩的实在是炉火纯青。”   杜赫笑着道:“现在盐铁下落都已知晓,关中的危机已经解决了。”   “公子意欲何为?”   扶苏笑了笑,将竹简收回,道:“我对此并无太多想法,所以想请两位给一些建议。”   “不知两位对平息关中民愤有何具体建议?”   一语落下。   张苍当即来了兴趣。   一旁杜赫双眼迷离,仿佛没听到这些。   扶苏看着身前神态迥异的两人,脸色并无多少变化,依旧很是平静。   他心中其实已有定计。   这时。   杜赫拱手道:“还请公子先说明情况。”   “我等毕竟对全盘事宜了解甚少,还需公子指点方向。”   扶苏深深的看了杜赫一眼,并没有多做犹豫,直接开口道:“在我看来,后面当由官府出手,提高标准,减轻民愤。”   张苍跟着道:“眼下地方群情激奋,当由公子出面解决。”   “至少要将此事说明。”   “此外……”   不过没等张苍继续说,杜赫直接开口,打断了张苍的话,只见杜赫扶了扶须,淡漠的看了张苍一眼,轻笑道:“张御史有些过于心急了,我不认为张御史言之正确。”   张苍眉头一皱。   杜赫双眼微阖,眼中透出一缕亮光,不动声色道:“我认为当以陛下之名义解决。”   “而且首要做的不是做事。”   “而是定调!”   “就像钟先生说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定了规矩才好办事。”   “毕竟此事牵涉到数个官署,不能草率的去处理,一旦衔接出现了问题,就很容易引起其他反响,到时恐会适得其反,因而提前给各官署定下做事的基调,恐才是当务之急。”   闻言。   张苍心中微动。   他深深的看了杜赫一眼,肥白脸颊上闪过一抹阴翳。   心中暗骂了一句皓首匹夫。   杜赫心中分明有了想法,结果前面就闷着不说,等自己开了口,就出声打断,这完全是把自己坑了,不过他心中也清楚,因为全场就三人,长公子自不能得罪,唯能来得罪自己。   只是被这样阴了一手,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对于张苍的黑脸,杜赫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道:“此事牵涉到整个关中,长公子之威望尚不足够,因而需借用陛下之威名,唯如此,才能让官吏民众信服,也才能事半功倍。”   扶苏微微额首,对此表示认可。   杜赫继续道:“具体操作,各个官署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故当提前定下基调。”   “在官府出手之前,关中的基调当是杂。”   “各种声音频出。”   “而在地方驳杂之声最烈时,朝廷方能放出声音,借此消弭一下地方的情绪,不过此时不能太过,那一段时间当缓,唯有稍作缓和,才能让地方逐渐相信官府能处理,并最终笃定,准确说是寄望于官府处理。”   “所以在官府正式出手前。”   “当缓!”   “唯有慢下来,才能达到效果。”   “等民众对官府的期待达到最高时,公子你才能正式出面,不过前期只是声称要解决,但不要急着出手,而是再磨一磨底层的性子,等到底层有些按捺不住时,公子再以雷霆手段出手。”   “而这时的基调为‘快’!”   “快刀斩乱麻。”   “以雷霆之势,迅速扫灭丑类。”   “此时御史府要以最快速度惩治贪官污吏,廷尉府要同时颁发令书,宣布提高盐铁的售卖标准,另则,开始对相关商贾进行严厉打击,多管齐下,为的就是让民众耳目一新,见到朝廷手段之迅疾。”   “进一步加深民众对官府的信任。”   “与此同时。”   “公子你当宣布在关中地区征发盐工、铁匠。”   “正式宣布介入。”   “等地方民众为前面几事振奋时,官府不要再有动作,等民众振奋结束,又开始担忧盐铁事,公子再度出面,赶在春耕前,由官府向地方提供大量盐铁,继而彻底坐实官府能力。”   “如此方才将这次的布局效果达到最佳。”   “一举挽回民心。”   说完。   杜赫朝扶苏躬身一礼。   张苍没有吭声,脸色依旧很黑。   杜赫思路这么清晰,只怕早就暗中想好了,结果一直闷着不吭声,当真是老奸巨猾。   扶苏点了点头。   他对杜赫的想法也颇为认同。   快慢结合。   在官府不做事时,一切当放缓,当官府真正做事时,则一切以极速处理,就要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感受,继而加深世人对朝廷的信任,同时树立朝廷的威信。   朝廷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必须立竿见影。   一缓一快,一缓一快。   将民众情绪始终玩弄于鼓掌之间。   继而达成目的。   扶苏深深的看了杜赫一眼,对嵇恒说的话有了更深体会。   嵇恒离去时提过。   大秦的官员并非都是庸人。   甚至恰恰相反。   他们很有能力,甚至可谓奸猾。   只是这些人太懂怎么做官了,一般情况是绝不会出风头的,也绝不会贸然提出自己的看法,唯有事情已相对明了,或者局势已定时,这些人才会站出来,义正言辞的发表高论。   将事情办的漂漂亮亮。   办的严丝合缝。   眼下在杜赫身上,就明显得了应验。   在这番盐铁下落的竹简没有到手之前,杜赫一副神游模样,虽也会不时提上几句,但大多时候都在发呆,不过每次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然又总是点到为止,绝不过多牵涉。   这样的官员朝廷很多。   对此。   扶苏也感觉有些头疼。   不过他并未就此多想,只是道:“依杜少府之见,廷尉府、少府、御史府当定下何等基调?”   杜赫笑了笑,扶了扶须,道:“对外少府当隐,廷尉府当罪,御史府当严。”   “对内则提前做好布置。”   “等到事情进展,按部就班执行即可。”   “少府尚还好。”   “只需协调盐铁相关事宜。”   “不会有太多人出面,也基本不会对外出声。”   “廷尉府因为要‘受罚’,却是不能‘快’,当拉长时间,对廷尉府官员进行处罚,至于御史府,只需将相关罪犯绳之以法即可,不过在涉及到廷尉府时,却是要缓上一缓。”   “公子需明白。”   “朝廷对外跟朝廷对内是不一样的。”   “对外需要迅速。”   “对内则要兼顾很多状况。”   “前面的‘缓快’是对外的,是示人的,甚至无须太多证据,一切以平息民愤为主,而后面对三府的要求,则是对内的,是对官吏的,因而当慎之又慎,一切当凭证据定罪,无证据不立,更不能贸然定罪。”   闻言。   扶苏心中微动。   他目光深邃的看了杜赫几眼。   有了几分明悟。   他拱手道:“多谢杜少府提醒,扶苏受教了。”   杜赫点点头道:“公子,切莫怪臣多嘴,臣年事已高,用不了多久就要退下,公子眼下已有长足长进,此乃大秦之福,乃天下之福,然过刚易折,欲速则不达,对于朝廷之事,公子当再三考虑,莫要因一时急切,而误了分寸。”   “到时恐会适得其反。”   说完。   杜赫朝扶苏躬身一礼。   扶苏连忙道:“扶苏定铭记于心。”   杜赫微微颔首,开口道:“公子眼下已心有定计,臣就先告退了,臣而今年事已高,为避免事情出错,只能选择提前去做了。”   说完。   杜赫再度作揖,径直离开了。   从始至终。   杜赫都未曾看张苍一眼,仿佛张苍根本就不入眼。   对于杜赫的漠视,张苍嘴角微抽。   他自认自己未得罪过杜赫,为何杜赫要来针对自己?   难道是因为自己查案太狠了?   就在张苍心中腹疑时,扶苏又拿出了一份竹简。   张苍连忙收回心神,将这份竹简拿到手中,而后缓缓摊开,认真的看了起来。   看完。   张苍眼中露出一抹喜色。   竹简上是各大官署跟盐铁商贾勾连官员的名单。   足有上百人之多。   “公子,这……”张苍好奇的问道。   扶苏道:“这是钟先生让商贾招出来的。”   闻言。   张苍也心生感慨,道:“钟先生手段当真惊人,不仅问出了盐铁下落,还逼得商贾将这些官吏招出,眼下官府有了这两份竹简,很多事就好办多了。”   扶苏微微额首。   他也道:“是啊,钟先生之才能,实在令人惊艳。”   “这次的盐铁事件,总共发生不到十天,而今实则已解决完毕,只待最终平息民愤了。”   张苍略作沉思,低声道:“恐不止如此。”   “这次官府近乎将这些盐铁全部据有,此中能收获的钱粮可太多了。”   “等后续查完那几大盐商铁商,官府更是能借此没收大量钱财,这一来一回,官府可谓获利颇丰,足以比得上过去半年的商税。”   闻言。   扶苏心中一动。   他其实并未想这么深。   经张苍这么一提醒,也是赫然惊醒过来。   朝廷又得钱了!   在嵇恒的经手下,短短数月,朝廷就已牟取到大量钱财,这笔钱财就算放眼天下,也是笔惊人的数目。   而从始至终的受害者都是商贾。 第165章 民最可欺,也最不可欺!   就在扶苏惊叹来钱之快时,张苍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他在脑海仔细想了一下杜赫的针对,又对今天发生的事,进行了全盘梳理,眼中露出一抹明悟之色。   他明白为何杜赫会针对自己了。   因为道不同!   张苍看向扶苏,犹豫良久,欲言又止。   扶苏看出了张苍的纠结,好奇的问道:“张御史,有话便讲。”   张苍站起身,恭敬的作揖道:“请公子先行宽恕,不然臣实不敢言。”   见状。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惊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张苍沉声道:“回公子,我现在的思绪有些乱,可能说的会有些杂乱,也可能会说的语言混乱。”   “还请公子谅解。”   “臣认为杜少府的建议暗藏祸心。”   闻言。   扶苏脸色陡然一变。   他双眼凝重的看着张苍,沉声道:“张苍,你这是何意?杜赫乃朝廷九卿之一,更是朝廷重臣,你为何会认为杜少府的建议暗藏祸心?你口中的祸心究竟又是什么?”   扶苏目光无比专注。   他知晓张苍的品性,他一向不屑攻讦他人,这次却一反常态,定是有其缘由。   张苍拱手道:“臣也是陡然想到的。”   “甚至……”   张苍顿了一下,凝声道:“臣之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只是前面杜少府无形间对我进行了一番踩压,我心有不快,但更多的还是不解,因而便暗暗琢磨了起来,在回想今日发生的一切时,陡然想通了一些东西。”   “其中最关键的是钟先生的一句话。”   “大秦官员脱离实际太久了,也过于执着维持现状了。”   “杜赫前面那番建议,或许在公子眼中,足以称得上是锦上添花,但若是真的细想,跟钟先生的建议完全南辕北辙,甚至是背道而驰,若是真去这么做,不仅平息不了民怨,甚至可能将大秦推向深渊。”   “此话怎讲?”扶苏正襟危坐,眼中满是凝重。   张苍深吸口气。   他其实脑子也并未完全理清。   他稍作沉思,在脑海想了想,肥白的手掌,摸了摸胡须,继续道:“公子还记得钟先生是怎么说的吗?钟先生提过要攻心,暂时任由地方民意泛滥,最终再由官府出面解决,继而一举奠定官府之声望。”   “这个想法是极好的。”   “也能够做到。”   “而杜赫的提议看似是进一步追求声望,力图借着这一件事,将朝廷的威望重新树立起来,而且是彻底奠定在民众心中高不可攀的地位,此举也的确算是锦上添花,但这样反复撩拨民众心弦,真的可行吗?”   “民众不是玩物。”   “他们是有血有肉的人!”   “千人千面,众口不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因而这样反复的戏耍民众情绪,终究会自食恶果。”   “臣不知钟先生具体是何看法。”   “但在臣眼中,这样的事做一次就够了。”   “过犹不及。”   扶苏目光微凝,并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冷冷道:“理由。”   张苍苦笑一声。   他其实现在脑子还有些乱。   只是稍微有了点头绪,让他直接说出理由,属实是有些艰难。   不过既然扶苏相问,他自当尽力回答。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最终。   他抛弃了自己的想法,回忆起钟先生所言。   良久。   张苍缓缓道:“民……不可欺?”   “杜赫的建议,的确能让朝廷的收益最大,但一切过于虚妄了,也过于不切实际了。”   “若最终并未按朝廷预想推进呢?”   “甚至……”   “在朝廷操纵了几次民意后,民众若是想起朝廷过去的出尔反尔、食言而肥的事,会不会对朝廷生出更多的憎恶呢?”   “到时朝廷还能如愿以偿吗?”   扶苏微微蹙眉。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民众的最终诉求便是解决盐铁之事,只要朝廷最终能解决,那一切都可以平息。”   张苍摇了摇头,冷声道:“公子太想当然了。”   “诚然。”   “现在朝廷得到了各大盐商铁商的盐铁,已足够应付接下来的事,去追求更多再正常不过,而杜少府的建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力图将此事的影响力做到最大。”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致命的前提。”   “并非是朝廷有盐铁。”   “而是民众相信朝廷能解决。”   “若是民不信呢?”   “不信?”扶苏眉头紧皱。   张苍点点头道:“官府有盐铁,此事我等知晓。”   “现在官府的想法,就是在利用这些盐铁,将盐铁的价值最大化,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基于官府有盐铁的情况,正是因为公子跟我等知晓官府有,所以才能这么有恃无恐的去撩拨,去戏耍底层民众。”   “继而去最大限度的实现民众集附。”   “但民是不知道的!”   “官府这一番番挑拨心弦的事,落到民众眼中,并不能消弭恐慌,反倒会激起更大的不安惊惶,因为官府始终没有作为,那是否意味着官府并没有盐铁?”   “官府压的越久。”   “民众的恐慌不安就越严重。”   “在这种情况下,民众不一定会按朝廷的想法去做,很可能生出众变数,而这些变数都是朝廷没有考虑到的,甚至若有人暗中使坏,恐会将此事朝着不利于朝廷的方面进行。”   “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到时官府所为,不仅不能挽回民心。”   “甚至可能导致民心尽丧。”   闻言。   扶苏脸色惊变。   他已明白张苍的言下之意了。   张苍深吸口气,继续道:“公子,我们前面都忽略了一个细节,一个很致命的细节。”   “钟先生之所以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的便是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关中盐铁之事。”   “为何如此?”   “因为要节省时间。”   “关中盐铁之前的缺失数额很大。”   “对关中影响很烈。”   “所以朝廷必须尽快解决,稍作耽搁,便可能让六国余孽有插手的机会,关中六地之民本就不少,谁也不知这些人对大秦抱着何等态度,因而解决关中盐铁之事贵在速度,而非是成效。”   “眼下朝廷实则本末倒置了。”   “若继续如此。”   “只会反受其害。”   “也完全背离了钟先生的初衷。”   “民最可欺。”   “也最不可欺。”   “他们能容忍朝廷一次的戏耍,但不能接受接二连三的戏耍,因为底层民众也是有情绪的,朝廷要做的当是将这股情绪尽快宣泄出去,而非是在一旁添油加醋,让这股不安情绪继续滋长。”   说到这。   张苍的眼神充满了坚毅。   他坚定道:“杜少府的建议是错的。”   “而且是大错特错!”   “他试图通过一次次的挑拨,让民众情绪始终处于紧绷,继而借此达到为官府立名的想法,但这个出发点本身就是错的,因为地方民众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也没有那么多的判断能力,他们那时只知道一件事。”   “就是官府并没有解决掉盐铁缺少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这个恐慌一旦蔓延足以摧毁大秦。”   “我过去求学时,曾听到一个师弟讲过一个故事。”   “在楚地有一书生,他虽有文采,但品行不好,爱说谎话,常常说谎话戏耍他人。”   “隔三差五给乡里的人说其母晕倒,其父摔断了腿等假话,让当地的村民气的咬牙切齿,诸如此类的事情发生太多,最终村民无一人再相信他的话,对他更是恨之入骨。”   “一日,他去别的乡办事,到夜晚时分,分不清去路,最终掉进了沼泽地之中。”   “这时任凭他拼了命呼救,却始终不为四周人反应。”   “眼下杜赫提出的建议,跟这名书生所谓异曲同工,官府始终不能解决盐铁缺失的事,只是口头说着要解决,就如同此故事一般,一直用一些‘假话’在欺骗世人,但世人对朝廷的信任是有限度的,如此太多次,最终会让民对朝廷彻底离心离德。”   “就算日后朝廷真解决了。”   “民众对官府依旧不会再相信了。”   “只会认为官府分明有能力解决,却始终在戏耍自己,这样的举止又岂能挽回民心?”   扶苏脸色彻底变了,额头冷汗涔涔。   他已想到了可怕后果。   扶苏拱手道:“多谢张御史仗义执言。”   “扶苏险些酿成大错。”   张苍摇了摇头,道:“公子用不着谢我,我自己其实也没反应过来,若非对钟先生印象深刻,恐也想不到这么多,更想不到这么深,盐铁之事官府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等民众近日的恐慌达到最大时,公子直接出面解决。”   “而非是拖拖拉拉。”   “事关数百万人的生计生活,岂能如儿戏般戏耍?”   “就当以雷霆之速解决。”   “不仅能最大限度归附民心,还能避免六国余孽暗中使坏,继续维持关中必要的稳定。”   “这才是朝廷该有的解决之策。”   张苍掷地有声。   扶苏也是连连点头。   他现在已彻底反应过来,只是心中充满了困惑。   为何杜赫会那般建议? 第166章 朝堂的漩涡!   扶苏略作沉思,疑惑道:“在你看来,杜赫为何要这么建议?”   “他难道不知此中危害?”   张苍面露凝色,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臣的确不知,不过很有可能如钟先生说的,大秦的官员太脱离实际了,或许在杜少府眼中,民众缺盐铁,并非是危及到生计,只是对生活有一定影响,甚至可能以为影响并不大。”   “因而才建议徐徐图之,将此次举措利益最大化。”   “若说杜少府真的有祸心。”   “恐也未必。”   “我现在细细想来,方才说此话,的确有些不当。”   说到这。   张苍忍不住嘲弄一声道:“大秦的官员久居高位太久了,早就不知地方现状了,或许对他们而言,每日有精盐肉糜,这才是正常的生活,所以又如何能想象到底层的疾苦?又岂能对民众为一日三餐,几乎大半时间都躬耕于田地感同身受?”   “他们或许不是何不食精盐肉糜,而是已经看不起食肉糜的人了。”   “唉。”   张苍长长叹息一声。   扶苏脸颊微红。   若非嵇恒让自己沿开国路走了一趟,他恐也难以体会到民间疾苦,甚至不能说不能体会,而是根本就认知不到,朝廷官员跟地方黔首,两者有泾渭分明的鸿沟。   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他眼下对张苍这番话倒是有些认同。   一时无话。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张苍低着头,目光闪烁着。   良久。   张苍突然抬起头,下意识道:“现在细细回想下来,钟先生这次所为,恐未必真就只是为解决盐铁缺少,也未必就是为了推出相对应的《商律》,更深层次的话,恐是在试探朝廷。”   一语落下。   张苍当即闭上了嘴。   他已意识到自己似说漏了话。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猛的看向张苍,凝声道:“张御史,你我认识这么久,何以这般见外?”   “你又想到了什么?”   张苍面色凝重。   他看着扶苏,神色阴晴不定,似在纠结说不说,在沉思片刻后,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   他没有急着开口。   而是去到了门口,谨慎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连忙将屋门紧闭,这才重新回到室内,他朝扶苏躬身道:“还请公子见谅,这些话实在有些胆大,臣也是偶然想到,心中对此是悸动不已,这才不得不谨慎再三。”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好奇。   见张苍这么谨小慎微,也意识到其中严肃。   他看了看四周,往前挪了挪身子,跟张苍拉近了距离。   张苍露出一抹感激,压低着声音,低声道:“公子,臣等会所说,只是胡乱猜测,公子切莫放在心上,更莫要对外声张。”   “张御史尽管说,我扶苏岂是多嘴之人?”扶苏道。   张苍微微颔首,凝声道:“公子可曾记得,那钟先生的建议中,有定罪整个廷尉府。”   扶苏点头。   这他自然是记得。   当初听到这建议时,他也是被惊住了。   张苍又道:“但在钟先生的口中,却要将蒙毅免官、黜职。”   “这难道有什么不对?”扶苏一脸疑惑。   张苍低垂着头,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沉声道:“但公子仔细想一下,钟先生当时是如何说的,他说的是整个廷尉府的官吏失职,然若是真论起来,失职的岂止是廷尉府?只怕整个朝堂都有失职。”   “若是往深处想。”   “钟先生或许真暗指的整个朝廷。”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   “但正如杜少府一般,这些人真的是朽木禽兽?并非如此。”   “这些人是有大才的。”   “只是他们的才并不会轻易显露。”   “对于过去大秦的危机形势,朝廷官员其实出力者并不多,甚至可以这么认为,大秦的官员只可做锦上添花,是做不到济困解危的,所以这些人的才对朝廷并无多大裨益。”   “甚至只可能适得其反。”   扶苏脸色微变。   张苍压低着声音,继续道:“这只是臣的偶然所想,蒙毅廷尉性格刚正,其实是极适合为廷尉的,但眼下朝廷官员大多沦为‘狼心狗行’之官,因而让蒙毅离开朝堂,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我不知钟先生的具体想法如何。”   “但按他说的那番话,他对朝廷官员其实大为不满。”   “他说给蒙毅的话,未尝不是说的朝廷里面的大半官员,现在大秦的官员养尊处优,高高在上太久了,早已跟底层脱离,他们的很多想法跟做法都已脱离了实际。”   “甚至就不是脱离。”   “而是完全的蔑视,完全的漠视。”   “结合这段时间陛下的举措,以及钟先生这次的做法,臣不禁有个大胆预想,朝廷或将不断进行官员变动,直至现在主掌朝廷大政的官员全部被替换掉。”   “公子眼下就是那柄染血的剑。”   “等日后公子入主,也将直接成为执剑者。”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张苍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张苍脸上也满是汗水。   他同样紧张。   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   他咬牙道:“臣失言,但臣必须要说。”   “现在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注定要做出取舍,杜赫这次的所为,就是在对公子进行试探。”   “因为他们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所以想借机试探公子这柄剑的情况。”   “他们不会甘于失权的。”   “若是公子这次听从杜赫的建议,定然会丢失关中不少民心,但却能揽获朝臣支持,因为对朝臣而言,地方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只要公子能听从他们建议,就算地方出现状况,到时他们自会出手平复。”   “相对地方乱。”   “他们更怕公子另起炉灶。”   “所以公子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现在分为了两边。”   “一边是朝臣为首的官员,他们有权有势,若得他们支持,公子日后很多事都会容易很多,只是得其利,注定要受其掣肘。”   “这在所难免。”   “只是日后想摆脱影响,恐也非短时能做到。”   “另一边是钟先生说的‘立足于民’。”   “为权势。”   “按杜赫所说去做,各大官署也定会极力配合,最终结果虽难料,但能得官员归附,顶多最终地方群情激奋时,群臣上书几句贱民太多,不懂体谅朝廷的用意。”   “若为民。”   “在这几日城中气氛达到极致时,便迅疾出手,以雷霆之速,将此事解决,不过各大官署恐未必会全力配合,因而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但大体无碍,只是会因此为群臣生出嫌隙,日后公子在朝中,恐会受到不小影响。”   “此中取舍,要公子拿定。”   “杜赫这次其实并非为了针对我,而是为针对‘钟先生’。”   “公子暗地的党羽。”   “尤其钟先生的很多观念,跟大秦官员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亦如儒墨之争一般,这是两种观念的碰撞,也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旦最终分出了结果,另一方注定要惨惨收场。”   “我只是被殃及罢了。”   说到这。   张苍也不禁苦笑一声。   他自负才学惊人,结果在这场博弈中,完全沦为了旁客。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只是三十几名御史中的一名,而杜赫则是位列九卿,自不会把自己放在眼中,针对钟先生,并非是因其显赫身份,仅仅是因长公子乃世人认为的‘储君’,而长公子又对钟先生这么亲近,自就引起了这些人的忌惮跟不安。   这场针尖对麦芒的博弈中。   蒙毅才是最大输家。   之所以钟先生选择针对蒙毅,以及杜赫不开口求情,主要就是蒙氏一族跟长公子走的很近,一来对是长公子的‘自己人’下手,自不会引得杜赫等官员激动,二来也是削弱了长公子在朝堂的影响力。   杜赫自是欣然接受。   不过正如钟先生所说,蒙氏家族显赫,就算这次被免黜了,用不了多久,依旧能重新起来,廷尉府之职,早晚会是蒙毅的。   所以无伤大雅。   只是……   张苍看了眼扶苏,心中哀叹一声。   他根本没想卷入这些纷争,结果稀里糊涂就卷进去了,现在倒好,竟被杜赫直接针对了,日后就算想辩解,恐也辨不清了。   他只感觉冤!   他本就一匆忙过客,怎么就突然被站队了?   他心中也是郁闷至极。   扶苏脸色阴晴不定。   事到如今。   他又如何反应不过来?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卷入到了朝堂的漩涡。   这是嵇恒一直极力避免的漩涡,也是他始终不愿亲自踏足的漩涡。   而今他一头扎了进来。   非是自愿。   但却无可避免。   身在长公子之位,就注定逃脱不了。   尤其这半年,他的转变如此之大,岂会不让朝廷官员心惊?   他们又何尝不想摸清自己虚实?   张苍虽说的隐晦。   但也明了。   只是一旦卷入其中,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   他轻叹一声。   不欲在这些事情上多想。   多想也无益。   还不如尽早将关中盐铁之事解决。   他沉思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坚持嵇恒的做法,大秦亟需稳定,固然杜赫的建议很有诱惑,但真正的可行性并不高,正如张苍所说,底层的民众最可欺,也最难欺。   他们若真活不下去,是真的敢拼命的。   他又岂能这么短视?   当然。   更关键的是他相信嵇恒。   嵇恒既敢这么胆大包天的去试探朝臣,想必对此早就有了一番想法,而且他毕竟是大秦长公子,就算杜赫等人有心使绊子,但也终究不敢做的太过,因而他选择以民为主。   扶苏深吸口气,沉声道:“这次的办法既是钟先生提出的,自当以钟先生的建议为主。”   “以民生为主。”   “不过张御史这几日恐要劳烦你了。”   “尽早将官吏、商贾的罪责定下,如此才能便于后续开展。”   张苍拱手道:“诺。”   “有钟先生问出的官吏名册,一切并不困难,就算少府那边有心阻止,在确凿的证据下,也无可辩驳。”   “公子尽管放心。”   扶苏微微额首。   他站起身,神色有些惆怅,道:“我其实只想尽快解决盐铁之事,为何事态会演变到这种情况呢?”   张苍迟疑了一下,苦笑道:“公子你说错了。”   “并非是这次才突然出现。”   “其实一直存在。”   “只不过过去公子主张的是‘仁’,而儒家的‘仁’,从来不以民众处境为根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此之谓也,本就是对贵族、官吏大有好处,他们又岂会出来反对?”   “但这大半年来,公子主张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切自就变了。”   “若非钟先生这次说了‘立足于民’,恐也未必有这么多状况,但正是这句‘立足于民’‘当罪当罚当判’,刺激到了杜赫等官员的心弦,他们自会生出浓浓的不安,故才做出了相应的试探。”   “但……”   张苍轻叹道:“若非公子身份尊贵地位稳固,寻常公子,面对获得官员支持跟民众支持的选择时,又有几人会选择为民呢?”   一时间。   扶苏也沉默了。   这时,张苍也觉自己这次话太多了,拱手道:“公子时日不早了,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   张苍便朝堂外走去。   扶苏站起身,目送着张苍走远。   等张苍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扶苏目光变得阴翳,他负手而立,冷声道:“嵇恒的观念是‘为下’,杜赫的观念是‘为上’,而大秦从商君变法后,整体而言,都算得上是‘为下’,只是这一百来年,大秦的官员早已非是当初了。”   “所以嵇先生的主张是对的。”   “大秦问题的源头是在朝廷,朝廷若是始终不变,再怎么挽救,也终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朝臣便是大秦目下最大的积弊。”   “为民?为官?”   “对大秦而言,两者真有异同?”   “都是大秦的子民!”   扶苏冷笑一声,大步走出了室内。 第167章 你们想出仕?!   西城。   嵇恒早就到了家。   不过这时他的院中正站着五人。   缭可等人前来请辞。   他们听从了嵇恒的建议,在前几日向官府递交了文书,愿去北原戍边,而对于他们的戍边申请,官府批准的很快,不到两日,就全部批准了下来,缭可等人拿到文书后,第一时间来向嵇恒请辞。   嵇恒站在院中。   望着眼前这几个神色略带迷茫的几人。   他知道。   他们其实心中并没底。   只是因为相信自己,所以选择去赌一把。   嵇恒笑着道:“你们已不是护卫我的侍卫,用不着这么约束,我知道你们内心其实很忐忑,北原也好,南海也罢,相对都不太平,甚至有种刀口舔血的危机。”   “不过亦如我当时所说。”   “时势异也。”   “去边疆对你们今后最有利。”   “你们大可安心。”   “只要不是运气差到极点,遭遇匈奴的袭杀,基本生命是无恙的,不过边疆地区具体会如何变,我却也不能告知,但我可以说的是,你们今后不会后悔这次的选择。”   “甚至会大为感激。”   缭可等人对视一眼,心中忐忑稍安,脸上露出一抹不自在的笑容,挠头道:“嵇先生,我们并非质疑,只是远赴边疆,多少有些不安,加之这段时间城中并不太平,我们离去后,对家中恐难以顾及了。”   说到这。   缭可眼中露出一抹黯然。   嵇恒淡淡道:“眼下春耕尚未结束,你们在家中的时间尚够,这段时间可多陪陪家人。”   “至于城中的混乱不用上心。”   “不会有事的。”   闻言。   缭可等人面上一喜。   他们这次前来,除了是请辞,也是想问城中情况,毕竟这段时间城中人心惶惶,他们同样担忧不已,若是真的影响了春耕,他们到时离去,对各自家庭都将是一个巨大打击。   缭可紧张道:“先生,朝廷真能解决盐铁的欠缺?”   嵇恒面色如常,施施然的坐下。   他直言道:“能。”   “所谓的盐铁欠缺本就是人为。”   “处理起来不难。”   “盐铁过去已为官府掌控,想供应上并不算困难,城中的沸沸扬扬,不用过于上心,官府之所以没有回应,只是尚在布置相应的策略,等布置的差不多时,自会出手接管。”   “大秦还不至于视人命如草芥。”   听到嵇恒的话,缭可等人面上一松,拱手道:“多谢先生相告,我等感激。”   嵇恒看着缭可几人,轻笑道:“用不着感激我,我又不能提供盐铁,而且你们也是听从的我的建议,虽只是一时多言,但既你们听进去了,那也算是结下了一份情谊。”   “至于你们家中,不用太过担心。”   “大秦的艰难时刻已经快要度过去了,等朝廷度过这段艰难时间,天下民众如何,我尚不敢保证,但关中民众的生活,当会逐步得到改善,这其实已是可以预见的了。”   闻言。   缭可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虽心中充满好奇,但也知晓自己的身份。   并不敢多问。   只是心中多了几分期待。   对于缭可等人,嵇恒稍加叮嘱了几句,赠送了一些油盐,便让几人离开了。   这份恩情本就事出的突然。   他也不愿过多卷入。   春风习习。   桑树下挂着的棋布依旧猎猎作响。   天气依旧有些清冷。   不过城中这几日一直人头攒动。   早在数日前就关闭的各大盐铺铁铺,这时紧闭的大门外,不时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敲门声,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叫骂声,连带着还伴着一些打砸声。   这种情况在城中已较为普遍。   关中缺盐铁之事,早已传遍了全城。   城中人奔走相告,互相询问着何处能买到盐铁,但一番询问下来,并无一人能给出信息,城中的恐慌情绪与日俱增,随着春耕的临近,越来越多人压不住心中的急躁,动作变得粗鲁跟暴躁。   各大盐铺铁铺因此遭了劫。   冯氏、程氏的宅院,更是一直被人掷石。   但却始终无人回应。   城中的盐商铁商这几日安静的可怕。   就在城中市民满是焦急不安时,不知何时,城中出现了一辆气魄的马车,车上带着几个青铜铃铛,随着马蹄的起落,沿路发出一阵阵‘铃铃铃’的响声,无比的清脆悦耳。   不过这辆马车的出现并没能引起众人注意。   现在城中人的注意力都在盐铁。   因而就算注意到,也并没太多人关注,任由这辆马车驶离世人视线。   没多久。   这辆高大马车就停在了城西的僻静巷闾。   车上下来几名男子。   他们身穿着锦衣长袍,神色却带着几分拘谨跟不安。   最先下马车的几人明显更为年长,但他们的目光却不时看向身后,一方脱离稚嫩气质的青年。   最为年长的男子好奇的打量着四周,蹙眉道:“嵇先生平素就居住在这里?”   “未免太过清寒了。”   其余几人也跟着点头附和。   胡亥撇了撇嘴,开口道:“二哥,你这就想错了,嵇恒本就是一‘身亡’之人,岂能堂而皇之的出入阔府?而且这人性格有些古怪,不太喜欢热闹,这里的环境,对他最为合适。”   “你们就别替他操行了。”   “他跟大兄关系亲近,若真有什么不满,换个住处还不容易?”   “而且大兄这段时间靠‘官山海’收上来的钱,可是有一部分落到了嵇恒的手中。”   “嵇恒可不缺钱。”   “这次大兄又要处理盐商铁商的事,只怕这些盐商铁商还要大出血,这些盐商铁商哪知道,他们面对的是嵇恒?这人算计商贾那是一个绝,商贾乖乖认栽就是,不然不死也要脱层皮。”   胡亥侃侃而谈。   他对嵇恒还是有所了解的。   尤其这段时间赵高没少给自己讲,所以他对相关情况有一定了解。   其实他没想来找嵇恒。   只是赵高一直催,他执拗不过,这才不情不愿的过来。   公子高微微颔首。   他看向一旁紧闭的屋门,略显拘束道:“亥弟,我们这次冒昧前来,嵇先生真不会怪罪?会不会打扰了先生?”   闻言。   胡亥撇了撇嘴。   他觉得这几位兄长有些紧张过头了。   嵇恒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亡’人,他们可是大秦公子。   何须去看嵇恒脸色?   他道:“兄长尽管放心,我跟嵇恒关系熟着哩,他没那么讲究,而且他做事有个要求,只要给酒,什么都好说,这次我们带了酒的,他不会说什么的。”   说完。   胡亥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然后去到屋门前,用力的敲击起了铜环。   砰砰砰。   一阵沉闷响声传出。   没多久,屋内传出一道沉闷声响。   “请进。”   “看我怎么说的,嵇恒这人没多少架子的。”胡亥得意的转过头,而后大声道:“嵇……嵇先生,我又来了。”   “这次我可是带了三位兄长。”   “酒更是管够。”   说着。   胡亥拎着酒走了进去,仿佛是自家屋院一样,很熟练的把酒递了过去。   嵇恒扫了进屋的几人。   也认了出来。   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荣禄。   都是上次跟着扶苏重走开国路的是三位公子。   他微微额首。   而后返身回了屋,没一会,就拎着几张凉席出来了。   公子高连忙上前,主动接过了凉席,铺在院中青石上,然后端正坐好。   一板一眼。   仿佛是初入学室的学子。   嵇恒看了几人几眼,也没开口的心思。   就这般安静坐在席上。   四下静谧。   场中气氛稍显凝滞。   公子高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道:“嵇先生,这次不请自来,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淡淡道:“无妨,有酒便是客。”   “我并无太多要求。”   “我的规矩想必胡亥已告诉你们了。”   “你给酒,我讲故事。”   “说吧。”   “你们几人想问什么?”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神色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迟疑了一下,咬牙道:“我们这次前来,的确有一事相求。”   “先生为大兄器重,我等本不该前来,只是有件事情挤压心中良久,已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故想请先生为我等指点迷津。”   说完。   公子高面色一沉,凝声道:“先生应当知晓,商君变法后,便有明文规定,宗室成员没有军功的,不得载入宗室籍,而今父皇开恩,优待我等兄弟,但此举毕竟有违律令,我等身为陛下子嗣,岂能做知法犯法之事?”   “每每想到此,便惊惧不安。”   “唯恐因自身问题,让父皇威名受损。”   “之前我等虽忧心此事,但多少心存侥幸,只是在先生建议下,沿开国路走了一趟,深刻体会到大秦先王先君创业之艰难,再回想我等现在之安逸,更觉名不副实,因而……”   “因而想请先生出手,替我等人寻个出路。”   “不求闻达。”   “但求无愧于大秦宗室之名。”   “还请先生相助。”   在公子高说完后,兄弟几人齐齐作揖行礼。   嵇恒眉头微皱,他深深的看着兄弟几人,良久,才缓缓开口道:“你们是想出仕?” 第168章 军功爵制要变?   公子高几人面面相觑。   见几人不吭声,嵇恒把目光停在了公子高脸上。   公子高面露一抹苦笑,稽首道:“先生言重了,我等没有爵位,按大秦律令,是没资格出仕的。”   “不瞒先生,出仕……我等兄弟并未想过。”   “唯一念想,便是获得爵位。”   “名不正则言不顺。”   “我等得父皇信任,准许位于宗室籍,但此做法有悖律令,也实在令人难以启齿,大秦宗室子弟,向来铁骨铮铮,出入沙场,建功立业者比比皆是,过去不少嬴姓子弟因斩获军功过少,没能位列宗室籍,这也成了不少嬴姓子弟平生之憾。”   “我等虽位列宗室籍,但实则名不副实。”   “心中惶恐。”   “这才特意来请教先生。”   嵇恒看了公子高几人,眉头微微一皱。   几人依旧有些隐瞒。   不过他大抵清楚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宗室籍是始皇给的,若是有朝一日始皇没了,他们现在头上的宗室籍,未必在律法上站得住。   大秦的宗室享受着丰厚的待遇。   他们素来养尊处优。   若是有朝一日被夺去宗室籍,对他们而言,恐怕连生计都难以维持,不过公子高等人现在担心的未必是自己的宗室籍,而是自己子嗣及以后子弟的宗室籍。   他们现在受到的优待其实是不正常的。   也是不合礼法律令的。   但正因为此。   他们眼下享受的一切是没有明文规定的,即其实是介于始皇的‘爱护’才能获得,实则他们只是一介白身。   所以他们才迫切的想要获得爵位。   因为爵位是实打实的。   大秦过去的宗室子弟所获得的年秩、田宅等,都是跟自己的爵位挂钩的,只是相对于寻常官员,同等爵位下宗室子弟享受到的更为优渥。   但毕竟是有法可依。   眼下始皇年岁上去了,扶苏也越来越得势。   他们却越来越边缘化了。   等到扶苏即位,到时扶苏看在兄弟情谊上,或许会保留他们的宗室籍,但他们的子嗣呢?他们自身没有爵位,其子嗣又如何继承?   又能继承什么?   这便是他们的不安之处。   嵇恒道:“你们其实不用这么遮遮掩掩,这是宗室子弟都要面临的问题,尤其大秦还是以法立国,对此更是严明。”   “你们没有爵位,即为一介白身。”   “尔等子嗣同样为白身。”   “甚至于因亲近关系,尔等子嗣甚至可能被赶出宗庙,到时不仅不能蒙荫五代,恐怕连三代都够呛。”   “你们有此担心是正常的。”   “不过……”嵇恒顿了一下,摇头道:“你们的爵位之路其实已经断了,随着南北战事停歇,你们几乎没有如过去宗室子弟一般入伍的可能。”   “至于出仕更无机会。”   “当年天下一统,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官吏匮乏,始皇尚没有准许让尔等出仕,眼下更不可能准许。”   “至于通过奇淫巧技获得爵位。”   “也不现实。”   “大秦泾渭分明的户籍制,也阻隔了你们获得爵位的可能。”   公子高苦笑一声,肃然端坐的身子,也是一软。   他们如何不知这些?   甚至于。   当初新朝初立时,他们是支持分封的。   只不过不敢明言。   实则其实算不上是支持分封,只是不想继续呆在咸阳了,更不想成个被圈养的无爵位在身的宗室子弟。   咸阳的高墙,对他们而言,已成了牢笼。   将他们束缚的太久了。   只是……   他们不甘心。   人都是有不甘心的。   尤其他们还身处大秦皇室,就这么黯然的甘于沉寂,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他们不敢对皇帝位生出觊觎之心,自知没有这个能力,更不可能得到朝臣支持,一来他们没有扶苏这样的深厚人脉,二来也不怎么受父皇喜爱,所以早早便打消了那不切实际的念头。   但大秦律法严明。   在律法之下,大秦不养无用之人。   他们心中同样有危机感。   而今的他们只是借着父皇对子嗣的宠爱,才暂时得以位列宗室籍,但这种宠爱是有限度的,也是有时限的,终有一日,这些优待会被收走。   到时。   他们一脉又将何去何从?   若是没有去过外面,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他们本可以继续忍受。   但嵇恒之前提出的重走开国路,却让他们一下打开了心扉。   他们想要走出去!   他们不想再被关在高墙之内。   因而这次才特意前来问计嵇恒,想让嵇恒帮他们出个主意,让他们能借此获得爵位,继而避免日后被扫地出门。   同时能以有爵者的身份出入皇城。   嵇恒看着垂头丧气的几人,也是知晓他们的心思。   皇子的处置历朝历代都在想办法。   最终其实就两种办法。   一种是封王侯。   另一种是圈养京城。   两者各有好坏。   分封出去,固然能隔断跟朝廷大臣之间的联系,却同时也容易造成藩王实力过大,就算只是虚封,因为顶着宗室的头衔,他们也可在地方大肆敛财,鱼肉民众,历史上这类事向来是屡见不鲜。   至于圈养京城,这类容易让皇子跟大臣们勾连,若是遇到皇帝权弱,甚至可能被强行干涉朝政。   两者各有千秋。   大秦眼下其实就是圈养京城。   不过无论选择哪一种,最终既定的制度都会被打破。   制度是人创立的。   活人是不会被死人设置的制度束缚住的。   只要利益够大,就会有人僭越。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秦始皇所谓是禁权于内。   给予宗室子弟优渥的生活,但严格限制他们的自由。   不准入伍,不准外出。   这其实是受到了其弟成蟜的影响。   成蟜的封君其实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在沙场中拼杀出来的,虽然极大可能是摘现成的桃子,但终究还是去战场上走了一遭。   正因为遭遇了成蟜的背刺。   始皇对宗室子弟入伍有了极强的戒心。   而过去宗室子弟获得爵位,大多就靠着入伍斩获军功。   如此一来。   始皇几乎断了宗室子弟的爵位路。   大秦现在的宗室子弟能否获得宗室籍,完全看皇帝的脸色,皇帝亲近,自然就能获得宗室籍,皇帝不悦,直接就可以‘你一介白身不符合宗室要求’,将其驱逐出宗室。   此举大幅加强了皇帝在宗室的话语权。   但也会引起宗室子弟的恐慌。   对于宗室子弟,嵇恒并没有太多看法。   汉朝也好,唐朝也罢。   最终制度都走偏了,以至于后续不得不狂打补丁,但最终依旧无法避免,宗室子弟迅速膨胀后,对于朝政的极大损耗。   唐朝尚还好。   有李世民、武则天等对宗室子弟的斩杀,宗室子弟数量一直有所控制,加之安史之乱后唐朝财政逐渐不济,军头并立,宗室子弟根本没有得到发育空间,就直接被遏制住了。   唐朝算是一个特例。   不过对于宗室子弟的处理,唐朝最为开明,也最有借鉴性。   只是在当下宗周宗法制的影响下,唐朝的很多想法,在秦朝推行会遭遇极大的阻力,并不能直接照搬,不然定会导致‘时代’不服。   嵇恒目光微动。   他在脑海回想了一下唐朝的情况,嘴角渐渐掠起一抹弧度,这抹弧度很小,而且很快就藏了下去。   他开口道:“正常途径,你们是不可能获得爵位的,不过寻常之法不可行,另辟蹊径却未必不可行。”   公子高听到‘另辟蹊径可行’,立即又燃起了兴致,神色兴奋的表情流于脸上,原本瘫软下去的身子,重新挺立起来。   公子高连忙作揖道:“还请先生直言。”   嵇恒摇了摇头,道:“有些事还不到时候,也不是现在,我唯一能告诉你们的,便是军功爵会逐渐改变,而在改变的途中,会促就大量的变化,你们若能借此抓住这些变化,未必不能获得爵位。”   “到时出仕也未尝不能实现。”   “军功爵制要变?”公子高一愣,他狐疑的看着嵇恒,眼中露出一抹诧异,这个消息他都未曾听闻,嵇恒是如何知晓的?   不过他倒也没有怀疑。   嵇恒之才。   他可是有所了解。   嵇恒都如此说了,想必当是如此。   只是嵇恒这番话太过笼统,也完全没有给出信息,他们就算想利用其中的变化,也根本无从谈起。   胡亥开口道:“嵇先生,你把话说明点。”   “军功爵会怎么变化?”   嵇恒看了胡亥一眼,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淡淡道:“军功爵制眼下已不适合大秦了,只是由着世人的习惯,依旧在执行着,但大秦其实已很难支撑军功爵制继续运行了。”   “所以军功爵制定然会变。”   “不过在变之前,大秦会逐步兑现过去的承诺。”   “部分实赏,部分虚赏。”   “最终用价值相当或者说是略劣的功赏去兑现,而那时关中会有大量得到实赏及虚赏的民众,朝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去面对处理这部分。”   “其中很关键的一点,便是准许低爵位子弟入学。”   “你们的机会就在其中。”   嵇恒将心中想法缓缓道出。 第169章 教化之功,利在千秋!   听到嵇恒的话。   公子高等人心中一惊。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嵇恒会说出这番话。   大秦并不禁止民众接受知识,但教育本身就是极高的门槛。   而且要求很高。   就大秦目前而言,唯有爵位达到大夫级的官吏,才能供应的起子弟入学,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家境殷实的豪强、贵族,能通过举荐或者保荐的方式进入学室。   但无一例外,对家境都有很高要求。   大秦施行的是‘壹教’。   即统一教化。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大秦旨在通过设立于各郡县,专门培养法律人才的‘学室’完成官吏培养。   而这些‘史子’‘弟子’是大秦未来的储备官吏。   非史子也,毋敢学学室。   眼下嵇恒之意,分明是要降低入学标准。   而且会降的很低。   他们对此其实是很费解的。   这真的可行吗?   嵇恒自看得出几人的疑惑不解。   但这的确就是他的想法。   现在读书的成本太高了,寻常的一枚竹简造价近乎十几钱,寻常家庭根本就供应不起,就算是大夫级的官员,年秩高达六百石,也仅仅只能供应少数几名子嗣,由此足见教育成本之高昂。   然他的主张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变国家’。   如何变?   自然要从底层出发。   现在贵族跟底层的鸿沟依旧存在。   唯有将这道鸿沟彻底填平,才能真正的做到变国家。   知识改变命运!   改变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命运。   也有国家!   公子高拱手道:“嵇先生,你此言是当真?”   “而今天下学习的造价之高昂,根本就不是寻常家庭能供应的,就算是朝廷出手,恐也难以维持,其中耗费的钱粮更是海量,朝廷是不可能同意的,也根本就支撑不起。”   “先生此言托大了。”   嵇恒轻笑一声,并不在意道:“我所说的入学,跟你们理解的‘入学’不一样,在你们眼中,入学是进入学室,变更户籍,成为大秦未来官吏的储备力量,但在我这不是。”   “我所说的儒学很简单。”   “只教识文断字。”   “并不教授律令,也不教写作、军事。”   公子高沉思了一下,再度摇了摇头,凝声道:“依旧可行性很低,教习的耗费无比庞大,爵位稍低的家庭,根本就担负不起,即便只教习最基础的,也依旧不是很多民户能支撑的起的。”   嵇恒微微额首,冷声道:“那就把造价压下来。”   “嗯?”   嵇恒冷冷一笑,道:“读书的成本的确很高,但具体又高在何处?”   “竹简的造价?”   “书本?”   “还是传道受业的夫子?”   “竹简短时没有办法解决,但常人真就非竹简不能习文?”   “我看未必。”   “而且传道受业,重要的从来不是竹简。”   “而是书籍!”   “过去书籍存于周王室及相关诸侯,而后天子失官,学在四方,大量书籍散溢到了地方,继而促就了诸子百家的兴起,同时也造就了百家争鸣的盛世,即便如此,书籍其实依旧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为上层人垄断!”   “随着天下一统,知识再度开始向上层集中。”   “这种情况还在不断加剧。”   “对于大秦官吏、贵族、豪强而言,他们其实是乐于见到这种情况出现的,与此同时,同样乐于见到的还有儒家,因为底层这块地方,朝廷不看重,不去占领,自会有其他人去占领。”   “等百年后。”   “天下就会形成一个古怪的情况。”   “分明是法制当道,但法制在天下的影响,却越来越弱。”   “儒学反而大兴。”   “作为朝廷,不能只计较一时得失之利益,而当纵观于天下十年、百年、千年,有时甚至要做逆势之事,将教育低爵化、普及化,才是大秦今后真正要做的事。”   “唯有如此。”   “大秦的根基才能稳固。”   “才不至于为儒家钻了空子,让法制沦为摆设。”   闻言。   公子高也是吓了一跳。   他怎么也没想到,知识聚于上层的后果会这么严重。   但朝廷哪有钱供应的起这么多人?   非是不想。   而是实在做不到啊。   公子高苦笑道:“先生立足高远,我等实在佩服,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眼下根本就拿不出钱财,又谈何去实现先生所讲的‘低爵化、普及化’?”   “先生太高看朝廷了。”   嵇恒摇摇头。   他平静道:“事在人为。”   “大秦想坐稳天下,就当稳住根基。”   “现在教育的确很难。”   “但却可以试着做一些改变。”   “秦篆的教习难度很高,那就放弃秦篆,改用更为简练的隶书。”   “学室的成本很高,那就不走学室。”   “只学基础的识字。”   “识文断字很考究功底。”   “那就做一些便于常人理解的标识。”   “一切的一切,就是要将识字难度降下来,彻底打破上层对知识的垄断。”   “让人人识得了字,看得懂律法。”   闻言。   公子高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嵇恒的雄心太大了。   他甚至不满足于低爵化,而是想要推行天下,让天下人人有书读,这种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了,也过于疯狂了,即便是他们,听到这个话,也只觉头皮发麻。   公子高呼吸有些急促,咬牙道:“先生这是不是有些过于疯狂了?”   “这恐会为天下读书人叱骂。”   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天下读书人?他们才多少人?天下底层黔首又有多少人?他们的声音还能大过上千万人的声音?正是因为他们控制着知识,所以才能始终为人高看,等天下人人识字,他们又能猖獗到几时?”   “父皇不会同意的。”公子高苦笑道。   “你错了,始皇一定会同意的。”嵇恒双目如炬,他对自己的看法很是肯定。   “这是为何?”公子高很是费解。   “因为大秦需要兑现承诺,而想要兑现当年灭六国的承诺,就注定要付出代价,这已是朝廷付出的最小代价了,相对于大秦江山稳固,这样的代价在始皇眼中,算不得什么。”嵇恒意味深长的道:“一切为了天下!”   公子高眉头一皱。   他对这些事了解不多。   因而也不能辩驳,只是觉得有些恍惚。   胡亥却听得一脸不爽,主动开口道:“嵇先生,你这说来说去,怎么感觉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啊,就算父皇真的同意你的想法,准许入学的标准降低,但跟我们有何干系?”   “我们早从学室结业了。”   “总不能再让我们继续去学吧?”   嵇恒轻言道:“教化之功,利在千秋。”   “此事尚未开始着手,你们提前知晓,难道就不能做一些事?”   “做什么?”胡亥直接问。   “书!”嵇恒道。   “书?”胡亥眉头一皱,疑惑道:“什么书?识文断字的书,不是早就有吗?”   嵇恒摇了摇头,轻笑道:“这自然是有不同。”   “我前面说过,朝廷是供应不了那么高质量的教学的,所以一定会尽可能的降低标准,其中主要便是从识字上着手,改秦篆为隶书,从需要耗费大量时间才能精通的识文断字,增添用一些辅助的标识,加以区分,继而降低识写难度。”   “此次之外。”   “教习的文书也当变。”   “不再是侧重于实际的户籍,《语书》《为吏之道》等书籍,而是用一些更为低幼的书籍替代,其主要的作用便是加快学子识字之能,一切以常见字为主。”   公子高迟疑了一下,缓缓道:“这样的内容朝廷也有。”   “《仓颉篇》《博学篇》《爰历篇》。”   嵇恒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三篇文章。”   “这分别是李斯、胡毋敬、赵高写的,但常见字跟千字文是不同的。”   “你们要做的便是编纂教材。”   “可以用这三篇文章为借鉴,但主要以常见字为主。”   “难度逐年递增。”   “在这方面,你们可以去询问勘字署的官员,他们过去整理天下文字,无论对秦地的常见字,还是六地的常见字都有很深的了解,最终编纂出最适合天下启蒙的教材。”   “另则。”   嵇恒看向了公子高、公子将闾,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意味深长道:“按大秦的‘昏事’情况,你们恐早早就成家了,甚至子嗣年岁也快到上学的时候了,若你们编纂的教材,能加快自家子弟的学习进度,那样的教材便合格了。”   “你们过去接受的是天下最上等的教育。”   “因而你们更有话语权。”   “将其不断细分、简化,最终编纂出适合总角之龄的书籍。”   “此等大功。”   “我相信始皇不会吝啬爵位的。”   听到嵇恒的话。   公子高等人目光微动。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现一抹决绝。   若是真的可行。   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沉思良久,公子高拱手道:“多谢先生指点,我等这就回去,进行尝试。”   嵇恒微微颔首,道:“你们不用着急,你们眼下有充足的时间去试错,只要最终能做出结果,我相信你们的努力,始皇是能够看见的。”   听到嵇恒的话,公子高等人眼中露出一抹激动。   身为人子,谁不希望得到父亲认可? 第170章 牝鸡司晨,必致灾祸!   公子高有些恍惚。   他们的眼中依旧充满着不可置信。   良久。   公子高压下心中的惊骇,开口道:“先生所言当真?”   “大秦军功爵制真会改变?”   非是他们不信。   只是大秦军功爵制推行了上百年,早已深入人心,陡然听到要变,一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甚至是感到了几分心惊。   嵇恒轻笑一声,很肯定的道:“当然。”   “军功爵制是一个好制度。”   “但就目前而言,靠军功进行人才筛选,这种情况已不合时宜了。”   “目前虽还能运转,但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支撑不了太久了,而今的确没有表现出来,但总有爆发的一天。”   “变化是必然的。”   “只是如何变却需有一定的考究。”   嵇恒稍显停顿。   他其实思考过军功爵制后续的情况,只是大秦的情况比较复杂,不仅要兼顾老秦人的情绪,还要给予关东民众上升空间,总体而言,想全盘改变并不容易,稍不注意就可能引起各方不满。   必须慎之又慎。   公子高微微颔首。   他对此倒是颇为认可。   军功爵制的确不好变动,当初立国时,始皇就曾问计百官,但满朝大臣无一人敢吭声。   为何?   就是军功爵制牵扯太大了。   哪怕是当时的丞相王绾、隗壮都不敢冒然吱声。   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那先生认为当如何变?”公子高好奇的问道。   他还是很好奇嵇恒的想法的。   嵇恒的想法比较别树一帜,跟其他人跫然不同,也相对天马行空。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嵇恒的一些观点,其实很有启发性。   嵇恒眼皮微微一耷,脸上露出一抹凝色,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敢轻易断言。”   “但我知晓,军功爵制想改变,定然要兑现之前的承诺。”   “没有赢得上百万将士之心,又谈何去做改变?”   “而且改变必须让秦人信服。”   “不过……”   “到时秦廷顾及的就非只是老秦人了。”   “而是天下万民。”   “但大秦的现状,你们应当也知晓,寸步难行,稍微一些动作,就可能引起各方动荡,就算是朝廷这段时间,也相对都沉稳不少,大秦目下的国力并不支持这般大动,然有些事是必须要去做的。”   “若是始皇在时都不去做,大秦的二世皇帝、三世皇帝等,面临的阻力只会更大。”   “在我看来。”   “始皇一定会出手的。”   闻言。   公子高微微颔首。   他也觉得,若是军功爵制要解决,定然是始皇出手。   他问道:“那为何要降低入学条件呢?”   “这对朝廷的负担岂不很重?”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负担的确会有,但这本就是朝廷该付出的。”   “另则。”   “这同样是给朝廷争取了时间。”   “毕竟每个有爵者家中不一定刚好有总角之龄的孩提,所以一定程度上,朝廷对有爵者的功赏,会拉长到一定时间段内。”   “并不会一窝蜂的去儒学。”   “而且上学对朝廷而言,的确就是最简单的。”   “诚然。”   “这种奖赏并不直观。”   “在朝廷大臣眼中,可能并不值得。”   “但上层的环境跟底层的环境是不一样的,底层有爵者最质朴的想法,便是让自家孩子能出人头地,而想要真正的出人头地,无可避免的要解决一件事。”   “便是识字!”   “当官府承诺,近乎半免准许他们子弟入学时,这对他们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有爵者大多数都会同意的。”   “永远不要低估父母对孩子的殷切期待。”   “天下看似承平,但徭役很重,各家聚少离多,因而真正适龄的学子并不会很多,加之朝廷并不是承诺,让他们进入学室,只是教他们最为基础的识文断字,在这种情况下,朝廷的支出无疑会大幅锐减。”   “而且时间也会不断拉长。”   “将原本堆积在朝廷身上,甚至是已经无法兑现的承诺,一下子拉伸到几年内,甚至十几年去对兑现。”   “这对朝廷而言,压力可谓骤减。”   闻言。   公子高若有所思。   他已明白了嵇恒的心思。   就是将本该赏赐给有爵者的钱财、田地,换成入学资格,借着身为父母,对孩子的殷切期盼,继而给朝廷减负,而且因为朝廷规定了适合上学的年龄,因而朝廷本该承受的压力,还会得到不小的分散。   总体而言,利大于弊。   公子高点头道:“先生之见,我已明了。”   “的确为一道良策。”   “我等谢过先生为国出策。”   公子高朝嵇恒恭敬的行了一礼。   公子将闾几人也跟着行了一礼。   嵇恒淡淡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同样是有自己的心思。   只算相辅相成。   他道:“民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兴。”   “大秦想要真正坐稳天下,定然要取信于民,就如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一般,重新赢得黔首信任,只不过这些年大秦要做的事很多,加之的确有些承受不住,所以并没有兑现的想法,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或许朝臣中有人认为,朝廷可置之不理。”   “这也能为朝廷节省很多钱粮。”   “然此种做法无疑是饮鸩止渴,得不偿失。”   “另外。”   “大秦以法立国。”   “想真正的秦法落实下去,就必须要将法推广出去,仅靠宣传律法的法官根本不够,必须从其他方面着手。”   “下沉教育便是其中之一。”   “过去因为教育的成本高昂,朝廷根本无暇去触及。”   “这才让儒家渐渐得势。”   “若是我的建议得行,大秦将教育下沉,无疑会挤压儒家的环境,将儒家的一些迂腐思想,彻底从底层抛弃掉,也利于日后大秦律法的进一步推广,毕竟教材对人的潜移默化,比世人想象来的要深。”   “正因为此。”   “我都坚定认为朝廷会这样做的。”   嵇恒语气很坚定。   公子高也面露肃然之色。   他其实对朝政理解不多,但多少还是有些了解。   也知晓朝廷面临的严峻形势。   若是真能借此平息底层民众的不满,对大秦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近段时间城中沸沸扬扬的盐铁之事,先生可有听闻?”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笑着道:“自是有所耳闻。”   “不过问题不大。”   “哦?”公子高面露异色,他紧紧的看了嵇恒几眼,似想到了什么,苦笑道:“原来先生有所出手,怪不得兄长这段时间这般气定神闲,有先生出手相助,关中的盐铁危机应当无碍。”   公子高跟嵇恒又简单聊了几句,便直接起身告辞了。   既得到获得爵位的方法,他们自要倾力尝试。   他们本就没有多少选择。   与其将命运交给他人喜好,还不如将自己的命运抓到手中,至少曾经尝试过。   哒哒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院中。   胡亥并没有跟着离开。   他前面一直在一旁旁听,听得也实在是无趣。   后面自顾自的在院中闲逛起来。   等公子高等人彻底走远,胡亥才后知后觉的走过来,他转过身,看了看已经关闭的屋门,眼中露出一抹警惕,他拿着凉席,朝嵇恒近前挪了挪,开口道:“嵇恒,这次盐铁之事,当真是出自你手?”   嵇恒蹙眉。   他平静的道:“并未参与太多,只是有所提醒。”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不悦,埋怨道:“嵇恒,你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分明是我发现的你,为何你现在跟大兄走在一起了?”   他对嵇恒的做法很不满。   当初若非他慧眼识珠,嵇恒当时可能就死了,哪有现在的风光?结果嵇恒非但没怎么帮自己,反倒一直在帮大兄做事,这让他心中很有情绪。   嵇恒眉头微皱。   他冷声道:“无关乎帮谁,我只是一说故事的人,并不牵涉其中。”   “你说谎。”胡亥猛的拍案,对嵇恒怒目而视,他冷声道:“你这分明就是狡辩,你哪没有牵涉?兄长这大半年的变化,就算是宫中的侍女都有所听闻了,这难道不是你的功劳?”   “你口上说着不牵涉,其实根本就没做到。”   “你一直在帮大兄!”   嵇恒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他道:“的确是这样。”   “但我的规矩很早便定下了。”   “一两故事一两酒,扶苏给了足够的酒,我就给他讲足够多故事。”   “这未尝算得上是偏颇。”   胡亥冷哼一声,对这个解释根本不认可。   在他眼中。   嵇恒分明一直在帮大兄。   若非嵇恒相助,大兄岂能在朝廷声望日渐浓厚?   这次盐铁之事,起初大兄将奏疏呈上时,更是引得了朝廷反对,但最终父皇依旧力排众议,放手让大兄去施为,这未尝不是嵇恒在暗中出谋划策,不然父皇岂会让大兄做这么冒险的举动?   “你这就是在狡辩。”胡亥愤怒道:“你就是在帮大兄。”   “你从一开始就偏向了大兄。”   “是不是?!”   胡亥高声质问着。   嵇恒沉默。   胡亥冷笑一声,漠然道:“因为大兄在你心中是公认的储君,是大秦二世皇帝的不二人选,所以你才这么尽心尽力的帮助大兄,你跟那些朝臣一样,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   “枉我在狱中那么信任你。”   “你就这么对我?”   胡亥越说越来劲,此时更指着嵇恒叫骂。   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   嵇恒面色如常。   并未因此感到愤怒。   只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胡亥,似乎对胡亥的发难充满好奇。   等胡亥的骂声渐渐落下。   嵇恒才缓缓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躯,揶揄道:“这番话是赵高让你说的吧?”   闻言。   胡亥瞳孔猛的一缩,仿佛是什么心事被拆穿,脸色下意识一红,连忙否认道:“这跟赵高有什么关系?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就是偏向大兄。”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是也好,不是也罢,对我并无影响。”   “你之所以有这么大情绪,只是认为我不公罢了。”   “准备说……”   “你跟你的其他兄长不一样。”   “你对皇位还有觊觎之心,眼见扶苏的地位越来越稳固,你有些慌了,所以才试图对我施压,让我不要再对扶苏开口。”   “非是我轻视你。”   “以你的心性跟城府,你不会主动做这些事的。”   胡亥面色一滞。   随即眼中露出一抹恼怒。   嵇恒这话不就是说他没脑子吗?   “嵇恒,你这有点羞辱人了。”胡亥不满道。   嵇恒笑容一收,轻叹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你只见到了风光,却并没有见到背地的辛劳,始皇之体魄,你是知晓的,然这些年下来,早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你自认自己能承受得住没日没夜处理奏疏的折磨吗?”   “你也真承受得住担负天下的重压吗?”   “我……”胡亥语噎。   他在脑海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开口。   嵇恒看向胡亥,轻言道:“你过去为始皇偏爱,自来就养尊处优,也几乎没有面临过挫折,但凡有事,有赵高在一旁出谋划策,也几乎不会引起始皇不满,所以你骨子里是带着一股傲气的,一股轻蔑的。”   “但事实当真如此?”   嵇恒嗤笑一声,漠然道:“从来就不是。”   “你只见到了当皇帝的风光,却没有想过当皇帝后的情况,你吃不了那个苦的,也承受不住那样的压力,以你的跳脱个性,最终只会讲权柄假以他人,但你跟扶苏不一样,你在朝中是没有多少自己的势力的。”   “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赵高。”   “但内政跟外政其实是不一样的。”   “赵高过去鲜少接触国家大政,顶多就跑腿传信,日常多为揣测上意,让他自己拿主意,他是拿不出来的。”   “牝(pìn)鸡司晨,必致灾祸。”   “另外。”   “我曾跟扶苏说过。”   “不要偏信更不用亲信,要有自己的思考想法。”   “你显然没有做到。”   “我的屋舍就在这,并不限制任何人来,只是相较扶苏,你来的较少罢了,这又岂能怪在我的头上?”嵇恒摇摇头,迈步回到了室内。 第171章 我并不比扶苏差!   胡亥跟着走了进去。   他依旧对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   嵇恒微微蹙眉。   他回过头,淡淡的扫了胡亥一眼,暗暗摇了摇头,道:“你大可不必这样,就算你在我面前不断走来走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上次重走开国路时,我就已经说过了,大秦从来没有严格推行过嫡长子继承制。”   “你若是真对皇帝之位有想法,大可直接去争取。”   “只是不敢罢了。”   嵇恒将酒壶放在案上,小口的品尝起来。   味道微甜。   胡亥面色微沉。   他双眼紧盯着看了嵇恒一会。   并没有开口反驳。   嵇恒将酒壶放在案上,轻笑道:“你跟其他公子并无区别,分明对皇位充满着觊觎之心,但却不敢去争,也害怕去争,你们非是害怕争夺,而是害怕失败。”   “你们的宗室籍来的并不稳固。”   “没有法理。”   “就如公子高担忧的一样,一旦你们竞争失败,面临的结果将会无比凄惨。”   “所以你们弟兄都不敢争。”   胡亥沉默。   嵇恒说的是对的。   他们并非是不敢争,而是怕失败。   他们输不起。   但扶苏本就比他们年长,过去又有着儒家、楚系一脉势力支撑,一开始便领先他们,他们又怎么敢去争?就算真去争,又能有多少胜算?   胡亥道:“并非不敢,而是争不过。”   “大兄相对于我们其他兄弟,优势尽显,而且朝臣大多认可长子继承,只要大兄还在,我们这些弟弟又有几人会为朝臣看重?”   胡亥面色清冷。   他此时也冷静了下来,眼中带着不甘跟愤怒。   他心有不平。   嵇恒微微摇头,道:“既然明知争不过,那为何要有执念?”   “因为陛下偏心。”胡亥倔强的抬起头。   嵇恒轻笑一声道:“扶苏为长子,毕竟痴长你们,相对是会受到更多重视,但你身为幼子,难道受到的关注少了?相对于公子高、公子将闾,你的处境跟境遇,恐怕远超他们。”   胡亥转过身。   他眼中露出一抹迟疑,开口道:“这跟我没有太多关系,只是赵高在替我出谋划策,若无赵高谋划,我跟其他兄长并无二样。”   嵇恒将酒壶揽入怀,调整了一下姿势,淡淡道:“这话对也不对。”   “你能如此讨始皇欢心,赵高的确出了大力。”   “但跟你自身也有关系。”   “我若没记错,早年有人曾说过你类始皇。”   闻言。   胡亥骄傲的抬起头。   身躯站的笔挺,眼中充满了傲气。   见状,嵇恒不禁失笑,道:“你对法制的坚持上,的确跟始皇早年相似,但那当真是你的才能吗?”   胡亥气势顿消。   嵇恒道:“你对律法真正的了解情况,你比谁人都清楚。”   “那些律法的理解,根本就不是你的理解,而是赵高的,你这次之所以前来,也是受了赵高的挑唆。”   “我若没猜错,这些年赵高没少怂恿你去争权。”   “但你可知赵高为何这么执着?”   “为何?”胡亥下意识开口,眼中露出一抹疑惑,道:“赵高难道还有别的心思?”   “有,而且不小。”嵇恒点点头,他目光缓缓移向门外,望着已冒出嫩绿枝条的桑树,缓缓道:“赵高是一名宦官,宦官的一切荣华都来于上,而宦官想要守住自己的财富地位,就必须始终赢得皇帝信任。”   “一旦有一天,为上面所厌恶。”   “他们的一生就结束了。”   “啊?”胡亥惊呼出声,他有些没理解,嵇恒这番话的意思。   为什么宦官不为皇帝信任,一生就结束了?   有这么夸张吗?   “你认为我说的危言耸听?”嵇恒道。   胡亥点点头。   他的确觉得嵇恒说的过重了。   嵇恒嗤笑一声,冷声道:“然则并没有。”   “这就是现实。”   “无比冷酷无情的现实。”   “赵高服侍始皇三十几年,他也一直为始皇信任,但你真以为赵高这三十几年都和和气气,跟人都相安无事?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就有利益瓜葛,赵高同样如此。”   “在这三十几年中,赵高暗中不知针对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   “一旦彻底失势。”   “对赵高而言,根本无法接受。”   “那种之前被人捧在天上,后面却被人踩在地上,这种落差世人有几人能承受的住?”   胡亥一愣。   他略作沉思,眼中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我虽并不怎么关注外面的情况,但也听闻了一些消息,赵高的符玺令的职位被免去了,过去赵高可谓显赫一时,身兼数职,而今却剩下一个中车府令。”   “说的好听点叫中车府令。”   “说的难听点就是个马夫。”   “以前赵高虽是中车府令,但掌管着玉玺,始终跟能始皇见面,替始皇传令,那时何人敢不正眼看他?”   “但现在呢?”   “现在又有几人正眼看他?”   胡亥眉头一皱,不满道:“他还担任着我的外师。”   嵇恒哈哈一笑,道:“赵高还担任着你的外师,正因为有着这层关系,赵高在宫中还勉强能维持颜面,但他现在维持颜面,已不是靠着始皇的信任,而是你。”   “我?”胡亥心头微动。   “你应该也想到了。”嵇恒道:“赵高现在已不为始皇亲近,虽还担任着中车府令,但已不如当初,宫中比赵高身份地位高的宦官数量不少,一个失宠的宦官,在宫中还能有多少话语权?”   “若非为你外师。”   “赵高悄无声息消失都无人会理会。”   “而正因为是你外师,且为始皇喜爱,所以宫中其他人会忌惮赵高几分。”   “但这种忌惮并不会长久。”   “随着扶苏在朝中威望越来越高,其他公子的地位会逐渐降低,因为储君只有一位,一旦储君定下,其他公子就注定没落,连公子的地位都会逐渐下降,那服侍这些公子的宦官呢?”   胡亥已全明白了。   赵高眼下是在借自己势。   正因为此。   赵高才这么急切的想要自己去争。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不满。   嵇恒道:“你现在明白了?”   “你为天生贵胄,体会不到下面人的艰难,赵高这些宦官,他们一生都在极尽讨好自己的‘上’,因为对他们而言,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宫中从来就不太平,宦官之间、侍女之间、甚至宗室子弟之间都有明争暗斗,只不过很多事并不会放在台面上,但没有表现在外,并不意味着没有。”   “赵高跟其他宦官不一样。”   “他曾显赫一时。”   “也曾让朝臣为其折过腰。”   “正是因为拥有过,所以更加害怕失去。”   “另外。”   “扶苏跟蒙氏兄弟走的很近。”   “而大半年前,赵高又因为卖官鬻爵被下狱,更是被蒙毅判处了死刑,只是因始皇网开一面,放了其一条生路,但这股死亡的不安,是始终萦绕在赵高心头的。”   “他又岂能没有惧意?”   “所以赵高唯一能做的,便是挑唆你去争权。”   “你若上位。”   “他便能扶摇直上。”   “原因你基本也能猜到。”   “因为你在朝中并没有多少拥趸,少数能信任的就是赵高几人,而他身为宦官,又为你外师,很容易就左右你的判断,真到那时,他将直接实现权势滔天。”   “而这一切其实是值得的。”   “因为赵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绑在了你身上。”   “你若是输了,尚有活命的机会。”   “而他必死无疑。”   “但他一定会怂恿你去争权的。”   “这是为何?”胡亥心跳的厉害,已是唇干舌燥。   嵇恒轻叹道:“理由我已经说了,赵高曾经显赫过,让他接受现状,是很难做到的,他一定会奋力一搏的,因为权势太过于诱人了,也太过于让人流连忘返,甚至是疯狂。”   “赵高已深陷权势的欲望了。”   胡亥听罢久久不语。   权势?   他对权势其实并无多少欲望。   但这些年在赵高不断的熏陶下,对权势也生出了几分渴望,现在细细想来,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感慨。   赵高的确为权势熏心了。   嵇恒没有再开口。   胡亥并不傻,甚至很聪明。   只是不愿去想。   他现在恐已明白,赵高的真实意图,只是这对很相信赵高的胡亥而言,有些过于冷酷了。   胡亥轻叹道:“先生说的是对的。”   “大秦立国时,父皇曾问过赵高,可有意愿入朝为官,但赵高当时拒绝了。”   “现在细细想来,只怕是早就有了取舍。”   “但无论如何,赵高毕竟为我外师,过去也曾尽心辅导我,我又岂能置之不理?而且我的确不认为自己不如兄长,因而还请先生教我。”   胡亥面色一正,朝嵇恒行了一礼。   嵇恒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我不参与这些。”   “也不想见到。”   “不过你若真有心相争,我不会拦你,日后若有什么事,可跟扶苏一同前来。”   “我一切照旧。”   胡亥皱眉,犹豫了一下,也是点了点头。   他就是想争一口气。   他想告诉父皇,他并不比扶苏差。   甚至比扶苏要强! 第172章 史禄!   微风习习。   吹拂着地面,也吹皱了春水。   胡亥已离去了。   嵇恒的屋舍再度安静。   城中依旧如前几日般喧嚣,甚至还多了几分驳杂。   “霾之为气,雨土霏微,天地血色,上下乖戾也。”城中突然传出了这样一道传闻,这道传闻不知从何处传出,但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城中不管生人熟人,互相都在嘀咕着,争相诉说起一连串已发酵数天的盐铁之事。   城中更有方士忙着解说。   但无论如何说,最终都惊诧的归于一致。   秦国要出事了!   也最终都会落在盐铁上。   市人相聚私语之时,人群中突有人问出了一个问题。   “官府没有留存多余盐铁吗?”   一语落下。   四周很快就安静下来。   一老者也同样问道:“官府有盐铁吗?”   良久无人吭声。   在一阵安静之后,有人高声笑道:“碎崽子没睡醒,你老伯还不清醒?官府什么东西拿不出来?”   “就说那皇城前立着的那十二金人,若是真去熔了,可不知能锻造多少上好的农具,关键是朝廷舍得熔了吗?”   “陛下应该舍得吧。”人群中有人不确定道。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敢乱说话,诽谤陛下、官府,休怪去告官。”这时一身穿皂色衣物的小吏不知从何处走了过来,边走还不忘出言警告。   见到小吏,众人连道不敢。   他们互相使了眼色,停住了话语,但眼中难掩忧色,在犹豫了一阵后,那名老者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声:“敢问上吏,官府对关中盐铁之事,究竟是何态度?”   “这都过去快十天了,怎么没看见官府有动静啊?”   见有人开了口。   围在小吏身边的人也纷纷开口。   “是啊。”   “马上就要春耕了,没有盐铁可不行。”   “我家那铁耒,早就坏的不成样子了,根本就没法用,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想买个新的,结果铁盐沉了水,这要是误了春耕,这可怎么办啊。”   “对啊对啊。”   “上吏,敢问官府是怎么想的?”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   皂衣小吏眼中露出一抹不耐烦,甩了甩衣袖,将揪着自己衣角的四五只手给震开,不满道:“朝廷的事我哪知道,我连一斗食小吏都不是,哪儿知道官府的态度?而且就算官府有动静,也得少府出面。”   “我哪儿能知道这么多?”   说完。   皂衣小吏就想往外走。   不过还没走出几步,又被人群堵了回来。   皂衣小吏面露愠色。   只是在面对汹汹众人,也只能闷闷的黑着脸,丝毫不敢再态度强硬,他是看的出来,眼前这些人已有些偏执了。   老者再次道:“上吏,你在官府当差,怎么也比我们知道的多,多少也知道一些情况,这可是关乎着我们一家上下的生计啊。”   老者急的在地上跺脚。   皂衣小吏面露难色,犹豫了好一阵,才不情愿道:“我其实真不知道多少,不过说是完全不知,倒也未必,毕竟我怎么也是个吏。”   说到‘吏’时,皂衣小吏脸上露出一抹傲气。   他继续道:“我这几天倒也去打听过,这次关中盐铁之事,朝廷还是很重视的,甚至陛下还安排了长公子去处理,不过跟你们想的不一样,长公子处理的是怀县的沉船一案。”   “并没有关心过盐铁缺失之事。”   四周传出一阵惊呼。   “啊?!”   “没关心?”   “这怎么可能?”   “那可是几十条大船啊,那么多盐铁沉了水,长公子怎么可能不上心?这么多盐铁关系到多少人生计啊,你小子休要胡说八道。”   皂衣小吏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你们懂个什么?官府跟你们看到的能一样?你们一天天就盯着自己那田地,人家长公子是什么人?那可是陛下长子,关心的能跟你们一样?”   “别说几十条船的盐铁,就算上百数百条船,沉了也就沉了。”   “根本就不入眼。”   “你这小子,你知道些什么?那可是盐铁?在春耕时,连陛下都要亲自带着大臣举行仪式,手持耒耜躬耕,长公子怎么可能不上心,他可是长公子,素有仁义之名的长公子。”老者怒喝连连。   却是不知怒的是扶苏的漠然,还是怒的朝廷的无动于衷。   “这我哪知道,反正我就打听到的信息,长公子的确没有管过,甚至可能压根就不知情,这些事也就你们闹得凶,你看官府有几个人在意?不过你们若真想让朝廷出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至少……”小吏阴恻恻道:“要让长公子知道此事。”   “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长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老者怒极。   只是一旁有人拉住了老者,惊疑道:“长公子还真有可能不知道,我有一个侄儿就在廷尉府当差,前两天刚从怀县回来,我昨日去问他,他对盐铁缺失之事对我们的影响完全不知情。”   “长公子恐也是如此。”   “但……这……”老者涨红着脸。   小吏冷笑道:“还是这人明事理,长公子看到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长公子处理的也并不是你们的事,而是怀县沉船的事,不要用你们的眼光去看长公子,那就不是一个身份。”   人群中有个公鸭嗓呷呷的传出:“长公子不知情?那这事也不能就这么不管啊,这马上就到春耕了,再拖,可就要耽误农事了,这不是要人命吗?”   “对啊。”   “这要是不解决,要死多少人啊。”   “……”   见四周群情激奋,小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依我看官府这么沉得住气,恐怕盐铁之事,在官府眼中根本就不是个事,只要把事情传到长公子耳中,以长公子之仁厚,定会帮你们解决。”   “还有你们莫要忘了。”   “少府可是执掌天下山池河海的。”   “盐铁不就出自这些吗?”   “其他地方缺,少府还能缺了?”   “你们拉我拽我没用,我就一跑腿的小吏,有什么用?你们要真有本事,就去找其他人,让他们把话传到长公子耳中,让长公子出面,请少府出手,少府一旦出手,这万钧的盐铁还算事?”   “大不了从其他地方运过来就行。”   “你们也别生拽我了。”   “我还有事。”   边说着小吏边费力挣脱出人群。   逃也似的跑远了。   在小吏走远后,人群渐渐回过味来。   那公鸭嗓的男子,呷呷道:“这小子说的倒有理,这事找其他人没有用,官府根本就不会上心,唯有找长公子才有用,也必须由长公子开口,才能把这些事传到陛下耳中,让少府开仓。”   “少府真能解决?”人群中有人焦急的问道。   公鸭嗓男子高声道:“这肯定啊,没听那小子说吗?少府就是管这个的,而且前段时间少府不是把盐铁生产收上去了吗?少府还能不给自己存点盐铁?”   “那少府会出手吗?”有人依旧很担心。   “试试总归没错。”   ……   就在人群渐渐传出少府能解决盐铁之事时,那名皂衣小吏早已功成身退,而今已回到了廷尉府,跟一名头戴獬豸官的官员交差。   正坐堂上的官员面色方正,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一手持着竹卷,他没有看小吏,缓缓问道:“事情完成了?”   “回长吏,已按长吏的吩咐做了。”   “这是长公子的吩咐。”此人眉头一蹙,出言纠正道。   小吏一惊,连忙改口道:“是下吏失言了,是听从的长公子吩咐,若非长公子开口,下吏岂敢如此胆大的妄议公子。”   小吏也一脸苦笑。   此人看了小吏一眼,似想到了什么,叮嘱道:“你随我从岭南归朝,当谨记言多必失,眼下廷尉府并不安定,你莫要惹祸上身。”   闻言。   小吏心神一凛。   他知晓长吏在提醒自己什么。   这几日廷尉府中突然传出风声,蒙毅因失职,引得了长公子不满,或要因此被免官,若蒙毅被免去廷尉之职,新任廷尉极大可能从现任廷尉正,左监和右监三名官员中选出。   眼前这名长吏正任廷尉正。   若是史禄得以更进一步,他这跟随史禄从岭南归来的人,岂会不因此受益?   他连忙下拜顿首道:“长吏放心,下吏绝不敢生事。”   史禄一手捏着竹简,一手摸着唇上胡须,在小吏身上来回游移,很快便做出了决定,他将手中竹简放置在案上,道:“你将这份竹简带回去看看,你过去深入市井,在修筑灵渠时,跟不少商贾有过交道。”   “朝廷欲拟定一份《商律》,你或能在其中有所建树。”   小吏心里砰砰直跳。   他那里听不懂史禄的话外音?   这分明是在提携自己。   他强忍着心中的激动,连忙顿首道:“下吏遵令,下去后定严加推敲,绝不辜负长吏厚爱。”   “下去吧。”史禄抬了抬手。   小吏再度一拜,蹑步走到案前,将竹简紧扣在手中,缓缓退了出去。   史禄目光微阖,看了眼屋外,再度从案下取出一份竹简,一份跟刚才赐于小吏一样的竹简。 第173章 和而不同!   雍宫。   已是到了深夜。   扶苏依旧伏案看着竹简,俨然没有休息的打算。   这段话时间,他深感其累。   不是人困疲乏。   是心累。   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事之难。   他过去其实没少参与政事,像立国之初的钱币改制、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他其实都有参与,但那时的参与,其实参与不深,只是对其有大体了解。   这次的沉船事件不然。   他是全权负责。   正因为此也深刻体会到调度之难。   更是感受到了各方掣肘。   他将手中竹简放在案上,颇为困乏的打了一个哈欠,喝了一口从嵇恒处讨来的茶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良久。   他从席上站起,背负着双手,去到了殿外。   望着皎洁星空,心绪却很沉重。   他低语道:“古人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当年认为古人终究不开明,眼下经历了这些事,才知其中深刻之道理啊。”   “张苍那日已说的很清楚了。”   “立足于何,将决定最终各大官署对此事的态度,我却是疏忽大意了,以为身为长公子,又奉命处理此事,各大官署理应如过去一般,全力配合,尽最大可能的去解决这次出现的问题。”   “但终究是我浅薄了。”   “我太早将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了。”   “以至于为这几个官署的官员察觉,他们虽没有明面上反对,但做事相对前段时间显然消极了不少,甚至已出现严重的懈怠。”   “虽辩驳的有理有据,但根由便在张苍说的‘道不同’!”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   扶苏长身而立,遥遥望向天穹。   少了几分意气理想,多了几分沉静现实。   他静静的扶着凭栏,任由清风拂面,吹动着发梢,心中感慨万千。   等思绪稍加清醒,他折身回了宫宇。   正坐席上。   扶苏眉头一皱,嘀咕道:“权谋权谋,当权者谋权,大道为本,权谋为用,无大道不立,无权谋不成,时至今日,我才深刻明白到这话的含义。”   “和而不同,斗而不破。”   “这就是朝廷。”   “若是不通晓权谋,在朝堂根本寸步难行,我之前过于稚嫩,对此理解太过单薄,也过于自以为是了。”   “法、术、势,此乃权谋大道。”   “韩非子深感于此,才将法家之道归给一体,并穷尽毕生洞察之力,将权谋之奥秘尽数揭开,他非是权谋之人,而是在给法家之士锻铸利器。”   “以避免明君良臣名士英雄,因不通权谋而中道夭折。”   “我之前的看法也过于狭隘了。”   他从案下翻了翻竹简,将再度吃灰的《韩非子》重新拾了起来,他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并没有将竹简打开,只是双眼直直的盯着。   “《韩非子》中总结出的权谋道理,不是看书就能明白的,唯有深入权势的漩涡,才能对此有切实体会,也才能借此锤炼自身的洞察之力。”扶苏低声说了几声。   最终。   他将《韩非子》放下了。   这一次,他并未将《韩非子》置于案旁,而是直接放在了案上。   扶苏轻声道:“过去的自己将权谋之术视作阴谋,现在回想起来,却也只觉好笑,可惜那时的自己并不懂其中道理,甚至在自己主事前,对此依旧充满着不明跟不屑,然真的设身处地到其中,方知权谋之重要。”   他将案上一份竹简翻开,心无旁骛的看了起来。   这几日。   他过得并不安稳。   虽没被朝臣指名道姓弹劾,但暗地却一直被指指点点,他早已不是当初少不更事,热血冲动的人了,自是听得出这些官员的话外音。   廷尉府、少府、治粟内史府的官员,这几日没少找自己诉苦。   有的是推卸责任,有的抱怨政事太重,有的则埋怨自己的无作为,让他们的官署被民间骂惨了。   此间种种。   最终都落到了他身上。   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   这股压力跟之前不同。   以前他感受到的压力,多是出自事物本身,但这次的压力,却是来自朝堂内外官员的联手施压,虽没有言明,但话里话外的挤兑,却是显而易见。   他这几日可谓备受煎熬。   他只是刚触及到政事歧见,便遭遇了这般的阻力,他已实在不敢想象,始皇过去因大政歧见,面对朝臣所承受的压力了,以及会受到的掣肘了。   只怕更甚。   朝堂无小事,便可见一斑。   在看了一会竹简后,扶苏将手中兔毛笔放下,蹙眉道:“当初我还是小看了这件事的影响,让张苍参与此事或许的确不该。”   “张苍是上计御史,并不负责惩治官员,而今因我的冒失,却让张苍承受了诸多压力,不仅将御史府其他御史得罪了,还将各大官署的官员也得罪不少,只怕今后张苍在朝中很难做事了。”   “张苍本就因体型为朝臣嫌弃,此事之后恐更难晋升了。”   “我确是亏欠张苍了。”   但很快,扶苏的目光就变得坚毅。   他知晓。   有些事必须要去做的。   若是换做以往,被这么多人劝阻,恐早就直接放弃了,也会直接去采纳杜赫等人的提议,但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磨砺,他的意志早已蜕变,变的无比的坚定,绝不容变更。   他朝殿外看去,高声道:“魏胜,这几日城中情况如何。”   魏胜道:“回公子。”   “公子吩咐的事,已派人去做了,消息也都传出去了,经过几日时间,城中大多市人都知晓了,不过其中也夹杂着不少的质疑跟驳斥,总体而言,市人对朝廷还是报以信任的,也相信朝廷出手能解决此事。”   “只是距离春耕时日越来越近了,底层情绪明显又变得躁动了。”   “公子,你看……”   扶苏微微颔首,道:“此事我自有主意。”   “是。”魏胜道。   魏胜看了看天色,满眼担忧道:“公子,现在天色已不早了,该休息了,公子如此操劳已数天了。”   “臣忧心。”   扶苏眉头一皱,不悦道:“这点劳累算什么?有些事本就是我大意导致的,若是当时能……”   话说了一半,扶苏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抹阴翳,没有再说,只是振臂道:“好了,就这样吧,等真该休息时,我自会去休息。”   “不用你劝!”   见扶苏发火,魏胜面露惧色,怯怯不敢再劝。   扶苏重新看向案上。   望着少府、廷尉府呈上的文书,眼中露出一抹冷色,道:“我的确对你们现在的懈怠懒政毫无办法,因为你们总是找得到理由跟借口,但现在的各大官署已非是半年前了。”   “在这大半年里,在父皇有意的控制下,各大官署提拔了不少官员。”   “不少都是新晋升上来的。”   “你们不做事,自有其他人去做。”   “大秦还没到缺你们不可的时候,想借此对我施压,你们打错了主意。”   “我扶苏岂会向你们低头?!”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冷冽。   若是在大半年前,他对此还真的有些束手无策,但在这大半年里,大秦对各大官署一直在进行调整,这也给了扶苏插手的机会。   现任廷尉府的史禄。   其本为灵渠的监御史,监督灵渠修建,在其任职期间,灵渠修建都没有出任何纰漏,在去年十一月,为父皇任命为了廷尉正。   此人可为自己助力。   除了史禄外,还有少府的铜官司马昌。   司马昌为秦将司马错之后,司马氏在秦国历史中,都算得上是一个影响不小的家族,但司马氏在这几十年已渐渐没落,究其原因,主要是牵涉到了一个人。   白起!   司马昌其大父司马蕲曾为白起副将,最终因牵连进白起的事被杀,而昭襄先王杀白起的影响很大,以至后续几代秦王,都不敢冒然启用牵涉其中的家族,整整数十年,司马氏也因此没落。   等到始皇上任后,这才给白起正名。   不仅封赏白起之子白仲为侯。   还重新启用了当年被牵连进去的各大家族。   司马氏得以重新复起。   只是几十年过去,司马氏在秦国的影响力早已大不如前,司马昌、司马欣两兄弟,眼下一个为铜官,另一个只是为掌兵校尉。   除了这几人外,还有一些新晋官员。   这些都能为扶苏所用。   想到这。   扶苏眉头一皱。   他感觉这一切似是自然而然,但显然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有人在暗中布局,大秦眼下的一切变化,仿佛都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在走。   一念间。   他的脑海浮现了两道身影。   一个是始皇。   另一个则是嵇恒。   扶苏并没有就此多想,多想也没有任何益处,他将竹简上面做了一些批注,并没有继续再看竹简了,他也终于感到了一些困乏。   连打了数个哈欠。   这才起身出了书房,朝就寝的偏殿走去。   殿外魏胜早已等候多时,见扶苏出来,也是连忙跟了上去。   扶苏的身影消失在宫宇中。   此刻。   天色已有些发白。   四周的树木在微风的吹拂下,更是发出沙沙的响声。 第174章 子婴!   翌日。   天刚蒙蒙亮。   嬴政便出现在了咸阳宫。   而同时出现在殿内的还有宗正嬴腾。   嬴腾的面色更显苍老。   嬴政看着气色有些虚浮的嬴腾,感叹一声,道:“宗正,这段时间你是受累了。”   嬴腾拱手道:“臣乃大秦臣子,自当恪尽职守。”   “只是身体确实有些有心无力了。”   嬴政微微颔首,并未就此多言,直接道:“近日扶苏情况如何?”   嬴腾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抹异色,沉声道:“长公子近日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恐是感受到了处理天下事的压力。”   “然长公子的确有了长足长进。”   “若按长公子过去的秉性,恐早为杜赫等人说动,改弦易张了,眼下长公子之心志坚如顽石,只怕是泰山难移也。”   嬴政冷哼一声,不满道:“此事终究由他自己导致,朝堂之上无小事,若都如他这般将心中事道出,这朝廷治理也就没那么困难了。”   嬴腾苦笑一声,却是不敢反驳。   “说说,扶苏准备怎么去处理。”嬴政继续道。   嬴腾拱手道:“回陛下。”   “长公子乃身具智慧之人,非因一时一事而改变,更不会因所谓歧见而改变自己的主意,在为廷尉府、少府官员多加阻拦后,便毅然不纳相关官员,而是选择任用数月前新晋的官员。”   “新晋官员,又是哪些?”嬴政道。   嬴腾道:“现任廷尉正史禄,少府治下铜官司马昌,还有……”   嬴腾将自己知晓的信息一一道出。   闻言。   嬴政欣慰的点点头。   他道:“这榆木疙瘩,总算懂得变通了,不过让他碰碰壁也好,不然还真让他以为治理天下那么容易,真就批阅几份奏疏,任命几个官员,就可以把天下事给处理好了?”   嬴腾轻笑一声,并未就此多言。   扶苏这段时间长进很快。   陛下眼下虽口头训斥较多,但相较以往,还是多了几分欣慰。   若扶苏真没有长进。   陛下绝不会将怀县之事彻底交予长公子。   更不会让长公子去亲身感受理政之难,情况之复杂,政见之好恶。   这一切未尝不是陛下有意为之。   为的便是让长公子对治理天下有更深的理解。   不再如过去一般,只需按部就班的做事,不用闷头考虑其他,眼下扶苏渐渐成长起来,已能独当一面,自要开始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是扶苏身为长公子应尽的责任。   也是陛下一直想见到的。   若没有陛下相助,长公子能将此事彻底处理好,那便足以证明长公子过去的改变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真的有了实在的长进。   此更是大秦之福。   天下之福。   嬴腾低垂着头,犹豫再三,拱手道:“启禀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请陛下准许。”   “讲。”嬴政道。   嬴腾深吸口气,手臂微微发颤,道:“臣年高力衰,领事无力,见识迟暮,恐已无法再跟陛下同步,臣请陛下免去臣宗正一职。”   话音落下。   举殿瞬间肃静。   将心中想法道出,嬴腾仿佛一块大石落地,目光变得坚毅不少。   他所言都是实情。   论年岁。   他已近七旬。   经年管理宗室,没日没夜的连轴转,精神体魄已大不如前,论政见,他自知也早已跟不上陛下的脚步,很多时候若非陛下有意提点,他已了解不到,虽凭借服侍陛下之经验,尚能上下逢源,然终究心有乏力了。   嬴政思忖片刻,坦诚道:“老宗正领政三十余年,从孝文王便开始入主宗正府,眼下已近乎四十年,宗正这些年为大秦权力操劳,无一事不以国家为上,无一事不以宗室为重,此间劳绩,不下于王氏蒙氏剪灭六国。”   “朕对宗正也素来尊重。”   “然则宗正之体魄,的确有些艰难了。”   “朕其实不欲宗正辞官,但又有些于心不忍。”   嬴政长叹一声。   他目光向下看去,只君臣两人遥遥对案。   嬴腾早已是一头霜雪,神色大为憔悴,沟壑纵横的脸膛,隐隐现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着一领空荡荡的官袍,让人不忍卒睹。   嬴腾已经很老了。   嬴腾没有说话,双眼早已湿润。   他拱手道:“臣这些年步步走来,其势难免,老臣于宗室有愧,对国家有愧,于陛下同样有愧。”   “宗正何出此言?”   嬴腾摇摇头,道:“陛下,臣领大秦宗室,本该让宗室为陛下助力,然这些年宗室却固守宫中,空耗大量财力物力,却对大秦无半点功绩。”   “臣实在愧为大秦宗正。”   闻言。   嬴政目光微阖:“宗正此言何意?”   嬴腾颤巍巍躬身道:“陛下,臣今日斗胆多言几句,臣认为陛下对宗室的做法不当,秦自立国以来,宗室子弟便始终为朝廷助力,也有着明确的赏罚,然陛下继位后,因一些情况,而今的宗室,早已形如空架。”   “对大秦已无任何裨益。”   “大秦宗室子弟数量不少,其中饱读律令法条的宗室子弟,更是不下百人,这么庞大的数量,却全都束之高墙内,这岂非是白白的浪费?”   “臣为宗正。”   “按理当为他们谋个出路。”   “然臣惊惶,趋于保身,迟滞国事,以至宗室荒废,臣实在无颜面,去见大秦列祖列宗,更无颜去面对满怀希冀的宗室子弟。”   “臣对宗室有愧啊!”   嬴腾已跪倒在地,老泪纵横。   嬴政冷冷看着嬴腾,久久没有言语,最终,才冷声道:“宗正去官,何人当为宗正?”   “臣……臣认为是子婴。”嬴腾没有犹豫,显然是早有成算。   “子婴!”嬴政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嬴腾道:“子婴已年近三十,其虽为长安君之子,但过去一直长于咸阳,并不像长安君,而且对陛下充满着感激,臣请陛下给子婴一个机会。”   嬴腾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   他知道。   这番话已很是大胆了。   子婴是成蟜之子。   成蟜为始皇之弟,当年始皇并没有想过对成蟜动手,但成蟜在外领兵,却渐渐生出了叛逆之心,伙同华阳太后等人,意图篡权夺位,若非陛下为王贲护卫,恐后果不堪设想。   正因为此。   始皇此后彻底断了宗室子弟入伍的念头。   也牢牢紧抓兵权。   然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大秦的宗室子弟数量不少,而大秦向来不养无用之人,眼下大秦宗室却成了无用之人,这对大秦岂是好事?   也有悖祖训。   他年事已高,又有了退意。   已不敢再视而不见。   “你认为朕做的不对?”嬴政冷声道。   嬴腾额头冷汗涔涔,连忙道:“臣不敢,臣只是认为陛下的一些举动,有些过于严苛了。”   “宗室子弟无军功不能列入宗室籍。”   “名不正则言不顺。”   “眼下宫中的宗室子弟年岁渐长,也越来越对未来感到惶恐不安,臣认为陛下当酌情考虑一下了。”   嬴政看着嬴腾,最终摇了摇头,冷声道:“理由。”   嬴腾脸上露出一抹难色,最终选择坦诚,拱手道:“臣近日听闻,高等数名公子去见了嵇恒,他们所求不多,只是想获得爵位,以保住自身宗室籍。”   “所以你就用辞官来向朕逼宫?”嬴政冷眼望去。   嬴腾脸色陡变,连忙否认道:“臣绝无此意,臣的确是因身体原因,无力支撑国事,绝无半点此意,请陛下明鉴。”   嬴政上下打量着嬴腾,问道:“他怎么给高几人说的?”   嬴腾道:“回陛下。”   “嵇恒只是让诸公子编纂一些识文断字的书籍,用以日后普及教育,兑现灭六国时未曾兑现的功赏。”   “他还说教化之功,利在千秋。”   嬴政冷笑一声,漠然道:“他还真是会打主意。”   “让朕的公子替他编书。”   “朕的公子接受的是什么教育?”   “让他们去编书,岂不就是让他们将自身所学传授出去?”   “朕的公子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   “陛下息怒。”嬴腾颤巍巍的跪伏在地,整个人惊惧到了极点。   嬴政冷冷看了嬴腾几眼,漠然道:“宗正说的宗室之事,朕会考虑的,同时,宗正辞官之事,朕同意了。”   嬴腾正要开口致谢。   嬴政挥手高声道:“来人,录朕诏书。”   一名宦官快步走进,坐进旁边书案,提起了大笔。   嬴政肃然道:“诏命,致仕宗正赢腾,以彻侯之身离朝,咸阳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户,着内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老臣遵令,谢陛下。”赢腾老泪纵横,跪拜在地谢恩。   嬴政目光深邃的看着赢腾,沉声道:“宗正,你的建议朕记住了。”   “离朝后好好调养身体,朕身边老臣已没有几个了。”   嬴腾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高声道:   “请陛下保重身体。”   “老臣告退。”   嬴政摆了摆手,不再理会嬴腾。   等赢腾彻底走远,嬴政才抬起头,心头泛起一阵淡淡感伤。   他身边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嬴政抬眼望向殿外,但很快就埋头看起了奏疏,他不愿勾起太多既往之事,只是暗暗摇了摇头,便不再过多在意。 第175章 乱秦之策!   咸阳。   太阳堪堪爬上东方远山,清冷的春风荡起了轻尘。   渭水两岸橘红的土雾弥天而起,苍苍茫茫的笼罩着附近的山水城池、田畴林木。   咸阳的四门箭楼巍巍拔起,拱卫着中央皇城的殿宇楼阁,在红光紫雾中直是天上街市,然则,无论上天如何作色,曙光一显,随着一阵鸡鸣声的消散,城内大道早已是车马辚辚市人匆匆。   在城门口。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   穿过了日出而作的农夫百工,也穿过了城中作坊,更穿过了繁华市中,最终落在了一偏僻小店。   这间邸店,早已打开了大门,迎接着各色人等,清晨之时,殿内几名隶臣正在洒扫庭除奔走铺排,操持着种种活计。   咸阳的一天就此拉开。   日中。   城中依旧人声鼎沸。   然这间邸店内却显得很是静谧。   一间客舍更是无比安静,室内只坐着一名中年人,其身穿着长袍,肤色早已褪去白净,多了几分棕黄,眼中却充满着睿智光芒。   他端坐席上,手不释卷。   不多时。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他循声望去,只听得‘哗啦’一声,屋门被径直推开,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快步进入室内。   他并未急着吭声。   而是急忙的关上门窗,这才激动道:“子房兄,我们在关东听到的消息为真,关中真的酿成了大祸,现在咸阳城中沸反盈天,已隐隐有压制不住的迹象,真是天助我们也!”   席上男子将手中竹简微微下垂,面上并未露出多少喜色,沉声道:“何兄,可否将你打探到的消息详尽说明。”   “自当如此。”何瑊连连点头。   他看了看屋内,将案上的一碗汤水痛快的饮尽,坐到张良大案的对面,两人相对而坐,何瑊兴奋道:“子房兄,关中这次真的出大问题了。”   “上万钧的盐铁沉水。”   “这可是关系着数百人的生计生活。”   “现在这事已发生了十天了,暴秦却始终没有给任何回应,现在城中市民无比恐慌,马上就到春耕了,没有盐则耕种无力,没有农具,那数十上百亩田地靠过往的骨耒、石耒,根本就耕种不完,产量也会大幅降低。”   “关中就要乱了!”   何瑊很是激动,说话时手都在颤。   但即便如此,难掩兴奋。   张良眉头一皱,凝声道:“秦廷无举措,这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何瑊大笑一声,不在意道:“这还需打听?城中市人人人都这么说,若是官府真有举动,他们还会这么义愤填膺?还会这么惊慌失措?”   “现在城中的恐慌情绪已经形成,短时根本就消减不下。”   “我前面打探消息时,便暗中挑唆了几人,让他们去冲击暴秦的官署,还有就是打砸各地的盐铺铁铺,关中有盐铁与否,暴秦跟这些商贾是最清楚的,若是一番举措后,却不见反响,那便足以证明此事为真。”   “甚至……”   “这本就是真的!”   何瑊冷哼一声,眼中带着浓浓的讥讽,轻蔑道:“暴秦这些年太过霸道了,真把自己当天下之主了,还妄图随意的鱼肉天下,他们前段时间弄的什么‘官山海’,将盐商铁商可是折腾的够呛。”   “结果商贾又岂是吃素的?”   “直接给暴秦来了个沉船,现在暴秦正派人去查证呢,但这又有什么用?就算查到了,能解决盐铁之事吗?”   “若暴秦不搞这套‘官山海’,各盐商铁商都各自经营,岂会出现数月积存的盐铁竟皆落水的闹剧?”   “这一切都是暴秦咎由自取!”   “自取灭亡!”   张良面色沉默,他叮嘱道:“你做事时刻千万小心,勿要将自己暴露出去。”   何瑊笑容一收,连忙点头道:“这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现在为暴秦通缉,又身处咸阳,岂会将身份隐藏的严实,暴秦不知道我们来咸阳的事的。”   说着。   何瑊忍不住讥讽道:“暴秦的官员还真是堕落的厉害,想当初扫灭我等时,可谓是犀利至极,各种阴招损招尽出,这下关中出了事,却一个个装聋作哑,真是让人不耻。”   “不过这倒成全了我们。”   “我们过去一直致力于乱秦,始终没有找到方法。”   “现在好了。”   “秦人主动送上了门。”   “我们若是不取,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现在城中已是乱象横生,也隐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等到城中再乱一些,到时就算暴秦出手,恐也无济于事,而且暴秦再怎么出手,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盐铁缺失是实打实的。”   “除非暴秦能变出盐铁来,不然关中注定要乱。”   “乱了好,乱了好啊!”   何瑊忍不住兴奋的长啸了一声。   见何瑊这么兴奋,张良眉头皱的更紧了,他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秦廷的无动于衷似过于离谱了,完全不像秦廷过去的作风。   就算秦廷草芥人命,也不至于这么无视。   当年关中大旱,嬴政可都没有这么无情,这一切都透着不寻常。   如是一个官署如此,尚且可以理解。   但整个咸阳官署都这样。   就很不对劲了。   何瑊没有想这么多。   他只知道属于他们的机会来了,这次关中自乱的情况,他们一定要抓住,只要关中乱起来,他们六国复辟的机会无疑会大增。   他看向张良,问道:“子房兄,现在关中情况喜人,不知你有何高见,能助我们六国更进一步?”   张良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他沉思了一下,将手中竹简放下,沉声道:“秦国强于军,只要军队在,我等想撼动秦国就很难,而眼下北原跟南海的秦军,大多来自关中,关中又出了这么棘手之事,一旦此事为军中知晓,定会引得军心动摇。”   “到时人心不宁,战力定会大打折扣。”   何瑊颔首道:“善。”   张良站起身,在室内踱步,继续道:“可在城中放出一些风声,比如官府私藏不少盐铁,尤其是相关官吏,暗中贪污,官商勾结,最终才导致了这次祸事,将秦人的愤怒转移到官府身上。”   “加深彼此之间的猜忌不信任。”   “官民互相敌视,视为仇雠,这样的国家安能长久?”   “彩!”何瑊眼睛一亮。   张良迟疑了一下,凝声道:“眼下不知商贾的情况,但从这段时间商贾的谨小慎微来看,只怕商贾这段时间面临秦廷的施压很重,未必乐于跟秦廷合作,因而盐铁商贾手中的盐铁,并不一定会推向市面。”   “商贾奸猾,应当不会出手。”   “只是不知怀县那起沉船事件,盐铁究竟有没有沉水,若是没有,恐还会生出不少变数,但无论哪一种,商贾应当不会将其这么早暴露出来,以秦廷的残暴冷酷,若是知晓这是起人为之事,商贾无一家能逃脱。”   何瑊点点头道:“商贾不会助秦的。”   “齐地的商贾前段时间,就因官山海发生了暴动,虽已为秦廷镇压,但商贾的态度已尽显无疑,秦商只怕对此也心有怨恨,不然不会有这次的事,只是身处关中,没法像齐地一样。”   “但对暴秦的憎恶是相同的。”   张良低眉沉思了一下,又想到了一策,抬头道:“除了这些,还当将此事传至关东各郡县,尤其是毗邻关中的郡县。”   “传出关中盐铁紧缺,恐要索取四周盐铁,到时关中附近的郡县都会因此遭难,为避免到时自身出事,关东附近郡县定会跟着恐慌,人人自危之下,盐铁争抢也会加剧,对秦廷也会更加疏远。”   “各方皆有动乱之象,秦廷岂能顾得过来?”   “只要有一处处理不当,便会落下口舌,日拱一卒,秦廷就算军心稳固,又如何挡得住汹汹万民?”   “天下到时又岂能不乱?”   “大善!”何瑊忍不住振臂一摆。   他却是不愿多耽搁时间,连忙道:“我这就去安排,现在暴秦反应不及,我等可不能像暴秦。”   “哈哈。”   随着一道痛快笑声,何瑊离开了屋内。   张良长身而立,听着屋外传来的零碎片语,眉宇间的愁思,却一直挥散不去。   他总感觉秦廷的行事有古怪。   但具体是什么古怪。   他一时想不到。   他将屋门闭合,重新坐到席上,蹙眉道:“官府究竟意欲何为?难道当真是横行到目空一切?但这才短短几年,秦廷会堕落的如此迅速?”   “还有扶苏不是传闻去处理此事吗?”   “他难道对此也不上心?”   “这一切究竟是哪里出的问题?”   “事有蹊跷!”   张良眉头紧锁。   他在脑海仔细回想了一番,依旧没什么头绪,眼下的一切都朝着动荡走去,完全看不到秦廷的任何身影。   这一切本身就不正常。   枯坐良久。   一道灵光闪现脑海,张良豁然起身,道:“若这一切都是官府有意为之,甚至就是故意坐视不管,但为的是什么呢?”   “秦廷当真不怕适得其反,还是早已想好解决之策?”   “奇哉怪哉。”   “官府……官府……”   低语几声。   张良的眉宇越发紧蹙。 第176章 官山海只是幌子!   张良正坐席上。   他并未就此置于脑后,而是全盘的梳理起来。   他感觉这是一个很严峻的情况。   他必须想清楚。   “官府……官府……”张良轻声叮咛着,脑海开始回想半年来秦廷的所作所为,在一番重新审视之后,他眼中渐渐露出一抹明悟透彻。   秦廷并非毫无作为。   而是一直在作为,甚至是有大作为。   一念间。   张良想到了很多。   他将秦廷这大半年做的事,一件件的串联起来,最终这一件件事情,都如一个个光点,聚集到了一个地方。   咸阳!!!   张良猛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他已想清楚了。   也知晓秦廷在谋算什么了。   张良肃然道:“秦廷对天下的形势已重新做了评估,已从过去的‘天下和平’‘靡不清净’的时势中挣脱出来,这大半年秦廷的举措,总结下来,其实都是在有意收拢实力,削弱地方。”   “这一切从‘官山海’开始。”   “也是从这时起,大秦皇帝与朝堂的注意力,发生了极为关键的转折。”   “秦廷从过去的全力构建新天下、盘整天下,转为了对六国复辟暗潮的警惕、查勘以及削弱。”   “其中以警惕查勘为主。”   “秦廷当前主要做的其实可称得上……”张良迟疑了一下,不确定的说出了两个字:“收缩!”   当‘收缩’二字说出后,张良视线瞬间开阔。   很多事一下豁然开朗。   他从席上站起,在室内来回踱步,面色沉重道:“就是收缩。”   “过去秦廷妄图将手脚伸至天下各地,继而控制天下,但在这大半年里,咸阳朝堂已发生了不小变动,这股变动一直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而今想来,却大有讲究。”   “那次的变动,我跟其他人都没有重视,都认为是秦廷为力推‘官山海’,所以将一些官员进行了免官废官,但实则并非如此,我们都为‘官山海’这个幌子给糊弄住了。”   “官山海看似声势浩大。”   “实则对天下的影响极为有限,只局限于地位低贱的商贾。”   “何以能让天下人瞩目?”   “秦廷真正图谋的是借‘官山海’,对内政进行一番肃整,对官员进行一番更替,只是当时所有人都遗漏了这点。”   “但这才是关键!”   张良眼中露出一抹冷色,心中更是充满了懊恼。   他同样也中计了。   主要是秦廷做的过于隐蔽了。   若是不再三留心,根本就察觉不到。   他之所以察觉到,主要是因对秦廷的恨意,让他对秦廷的一切动向,都迫切的去了解,若是不然,恐也根本难以洞悉。   他们都被秦廷戏耍了!   张良紧闭着眼,在原地不断的踏步,在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段时间秦廷官员的调度,最终他缓缓睁开了眼,眼中的懊恼之色更浓。   “那段时间,秦廷征召回朝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老秦人。”   “其中领首的严氏、华氏等。”   “严氏乃樗里疾之后,华氏乃嬴华之后,他们都是大秦宗室出去的人,还有司马昌、白御等人,他们是秦国的勋贵之后,而史禄等人,则都是穷苦出身的老秦人,他们对秦国可谓无比忠诚。”   “秦廷这番举措,是以整肃内政为由,将秦廷信任的人重新聚拢,继而实现稳固关中的目的。”   “秦廷放弃了过去的策略。”   “已转为巩固关中,首要以关中稳定为主,再进一步扩大对关东的控制,继而重新实现对天下的全盘控制。”   “秦廷慢下来了。”   张良神色变得无比严肃。   秦廷过去再怎么针对,他都不放在心上,但眼下秦廷突然的收缩,却让张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此举于天下乃大害!   张良猛的振袖,眉头紧皱道:“若秦廷真有意收缩,重新积蓄力量,恐唯有六地彻底整合,方才能与之抗衡,不然就会重蹈当年苏秦公孙衍之后尘,不仅不能亡秦,反倒会被逐一击破。”   “然六地本就各有矛盾,想完全放下矛盾,只怕短时都难以做到,而且六国贵族对六地的影响力,早已没有过去那么大,继续任由秦廷施为,只会被逐渐蚕食殆尽,最终彻底消亡。”   “秦廷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张良蹙眉。   他的眼中满是不解。   他想不通。   从各方打听到的消息,秦廷都不该有这般动作,因为嬴政年岁渐大,大秦诸公子又难当大任,因而这些年秦廷的举措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于求成,正因知道这点,六国势力才一直避之又避,唯恐为秦廷盯上,成为秦廷施暴对象。   也一直乐见秦廷空耗国力。   但现在秦廷的举措,却让张良始料未及。   甚至是惊慌失措。   这没道理。   他冥思苦久,最终没有头绪。   只得把理由放在扶苏身上,因为扶苏近来变化极大,或许正因为此,给了嬴政重新谋划天下的想法,但扶苏为何会有这么大的转变?   他一时想不到。   他唯一认识到的是这次关中之事大有蹊跷。   而且一定有蹊跷!   秦廷眼下重点放在经营关中上,又岂会坐视关中出现这么大篓子?然这段时间的毫无作为,恐根本就不是无为,而是一直在暗地布局。   “秦廷这次又在谋算什么?”   张良眉宇紧皱。   他已不敢抱有任何侥幸之心。   秦廷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等秦廷重新招徕了民心,只怕六国想复国,将会变得无比艰难,就算关东生出了乱子,在大秦铁骑之下,恐也难以招架,必须打乱秦廷的布局。   让秦廷功亏一篑。   但他知晓的情况太少了。   仅凭从四处打探到的信息,就想洞悉秦廷的布局,又谈何容易?   张良阴沉着脸,在室内走来走去,低语道:“这次关中危机,秦廷究竟会怎么解决?”   “商贾?”   张良摇了摇头。   他并不认为商贾会相助秦廷。   也不可能相助。   无论秦廷‘官山海’意图如何,最终利益受损的都是商贾,商贾完全没可能去以德报怨,而且一旦怀县沉船之事为有意为之,并最终泄露了出去,秦廷恐就不仅是针对商贾了,而是要索命!   商贾又岂会这么做?   而且就算商贾想助秦,盐铁缺少之事,也不是商贾能解决的。   最终还是要落到秦廷头上。   但秦廷会怎么解决呢?   张良在室内踱步,却是始终没想通。   更令张良不安的是,他现在完全不知秦廷意欲何为,也不知秦廷接下来的动向,更不知秦廷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完全茫然。   这让张良深感无力。   他甚至有种预感,何瑊的所为,不仅不能乱秦,反倒会助秦。   想到这。   更让张良心生烦躁。   另一边。   扶苏终究还是没能抗住。   逃到了嵇恒住处。   这几日,他也是彻底烦了,每隔一会就有官员向自己诉苦抱怨,他是不厌其烦,最终在几次阻止无果后,直接选择眼不见心不烦,躲到了嵇恒这里。   而且现在城中局势越来越紧急。   他也生出了紧迫感。   有嵇恒在身边,让他安心不少。   至少真出现什么突发状况,或者自己处理不了的情况时,能直接询问解决,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最终酿成大祸。   身处这场风暴中央,扶苏也深感压力。   他对自己的临场出手,也早没了最初的信心。   嵇恒淡漠的看了扶苏几眼,大抵猜到了扶苏目前的处境,只是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慢悠悠的去到厨房,烧起了热水。   扶苏苦笑一声。   他跟着走了过去,拱手道:“现在朝中对此事争议很大,不少人都在诉苦埋怨,他们中一些人心思不正,但的确有部分官员是深受其害,我虽多次劝阻,却始终没能如愿。”   “最终担心会影响后续,只能逃难般的来先生这了。”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面色如常,并未就此理会。   朝中之事,他不会参与。   扶苏也知晓嵇恒的性格在,知晓其不会冒然牵扯进来。   一时静默。   在嵇恒将柴火点着后,嵇恒才淡淡道:“时间已拖得有些久了。”   扶苏微微额首,道:“的确有些久了。”   “我前面因担心官署会不配合,就特意多等了几天,眼下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也不敢再拖延,只是也不愿再待在宫中了。”   扶苏苦笑着摇头。   他这段时间真是思绪如麻。   每天不仅要询问督促各官署的进展,还要看各官署官员的诉苦抱怨,哪怕他早已有了准备,真的面对时,依旧感到了有些吃力。   那些文书里看似都风平浪静,但冷不丁几句却直插肺腑。   即便是他也生了几次闷气。   嵇恒看了扶苏几眼,轻笑着摇摇头。   他对此可是深有体会。   能身居高位的有几个等闲之人?   大多都狡黠如狐。   若是不再三小心,没准就被这些老狐狸阴了,到时更是有苦说不出,不过这大多仅限于朝臣之间。   若是当上了皇帝,尤其是实权皇帝。   那就没这些问题了。   但一个皇帝连这点城府都没有,只怕早晚会沦为傀儡,所以这段路注定是要走的,只是有的人熟悉的快,有的人熟悉的慢。   扶苏才刚刚开始。 第177章 从重从严从快!   半晌。   嵇恒的热水已烧好。   他给扶苏沏了一杯淡茶,然后闲适的坐到了院中。   这时。   魏胜急忙的跑了进来,高声道:“公子,情况不好了,现在城中市人似有些癫狂了,甚至有人开始在暗中影射朝廷,还大举数落着官府的不是,更有甚者,还在市集号召其他人去围堵各大商贾。”   “公子,眼下当怎么办?”   扶苏眉头一皱。   他偏过头,看了嵇恒一眼,知晓又让嵇恒猜对了,这次的事拖得太久了,久到足以生出变数。   不过。   他不准备再拖下去了。   也没必要了。   少府也好,廷尉府也罢,若是再阻拦,他也不会容情,而且这几日,他并非真的毫无动作。   他冷声道:“即刻传令廷尉府史禄,让其率领一干官吏,立即去处理城中突然传出的流言蜚语,务必将这些流言蜚语遏制住。”   “同时对外放出消息。”   “我扶苏已知晓此事,正同各大官署商量处理。”   “近日就会给关中民众一个交代。”   “诺。”魏胜连忙道。   就在魏胜想要去传话时,嵇恒突然开口了。   他淡淡道:“现在事情已经生出了一些变化,因而不能再按过去的解决之法去处理,当从重从严从快。”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明具体做法。   嵇恒道:“除了你前面吩咐的,还要通知内史府的官员,对鼓噪生事者、闹事者、诽谤者进行抓捕,领首者必须得到严惩。”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   “此等汹汹之态,务必不能使其蔓延成灾。”   “若此等汹汹姿态未做妥善处理,最终必会形成风雨如晦之暗潮催动,民心复杂,一旦这些流言落入到世人耳中,多会为世人影响,到时民心反复,想重新招徕民心也会困难不少。”   “取信更显艰难。”   扶苏点点头。   他已明白嵇恒的心思。   唯有严惩生事者,才能进行有效打击,只有辩驳跟辟谣,最终都无济于事,唯有生事者遭受惩罚,才能进行有效遏制,也才能避免再有后续。   但这一切都治标不治本。   唯一真正能解决的是将此事彻底解决。   扶苏目光微动。   他低头沉思了一下,改口道:“按嵇先生所言去传令,此外将我之前说的近日改为今日黄昏前,官府就会给出解决办法。”   “诺。”魏胜连忙道。   等扶苏吩咐完,魏胜连忙去传信。   扶苏面色肃然,他正坐院中,取出一份空白竹简,沉吟片刻,开始研磨,嵇恒的话给他惊醒。   他不能按部就班的去推进。   必须从快从严。   他点了点墨,开始落笔。   他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最好的表明方式,便是将前段时间将怀县沉船事件的情况给公之于众。   对商贾进行严肃处理。   此外要立即宣布官府将接手处理盐铁之事,地方的汹汹民意,官府早已察觉洞悉,也一直在暗中研究,在日落前,就会给出相关的解决方案。   让民不要惊慌,不要恐慌,更不要为奸人蛊惑。   想清楚后。   扶苏将要做的事一一写下。   他并不急躁。   他知晓当尽快解决此事。   但快也有限度。   一些过程可以快,但却不能省。   不多时。   咸阳各大集市口、城墙下就张贴起一幅白布告示。   上面写满了工整清洗的拳头大字,茫茫白墙下,每处白布告示三丈之余都站定两名身穿皂衣的小吏,不断高声宣示着:“长公子传令,民间盐铁缺失之事已为公子知晓,公子正在跟少府等官署商定解决之法,日落前将会公布。”   “朝廷不会坐视不管。”   “……”   小吏的声音很是洪亮。   很快就将告示的内容传至四方。   不消半个时辰,各大城墙下,就涌来了潮水般的人群,识字的士子们纷纷站上了石墩,站上了土丘,高声念诵着白布墙上的告示。   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阵欢呼跟喝彩。   但也夹杂着一些质疑。   高墙下。   一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脸上充满着紧张,不安道:“长公子真这么好心要帮我们解决盐铁之事?”   小吏高声道:“是长公子跟少府商议。”   “长公子只是一人,虽为天生贵胄,但又岂能变出盐铁?最终还是要由少府出面解决,少府掌管天下山河海池,府库中并不缺少盐铁,只是少府内的盐铁乃朝廷储备,不能轻易调动,因而耗费了一些时间。”   “再则。”   “朝中之事不便声张。”   “但关中近日的情况,长公子早已知晓。”   “请二三子放心。”   “二三子若是不信,可在城墙下多等一段时间,等到天黑黄昏时,官府就会将具体的解决之法张贴,到时二三子一看便知。”   “但有些话也要说在前面。”   “这时起还敢诽谤朝廷、非议朝堂,甚至蛊惑民众攻击官府、劫掠商贾的,长公子也有明言,一律从严从重处罚。”   “二三子切莫自误。”   四周议论纷纷。   但鲜少有人对此有异议。   只是依旧有人不安的问道:“少府真会出手?少府能拿出多少盐铁?少府拿出的盐铁价格会比寻常高吗?”   “……”   一个个实在又现实的问题被问出。   只是小吏没有回答。   只是让他们等朝廷告示。   一个时辰后。   各大城墙下已人如山海,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城墙附近,原本停留在车马场的车马,也被纷纭的人群挤了出去,即便如此,还有越来越多人到来。   凡是近前的人,无论学问高低、根基深浅,或者斗大字不识,都直挺挺的站在前方,红着脸盯着白布黑字的大墙,费力的端详着揣摩着,希图能从中揣摩出一些其他的解释。   哪怕真的一字不识,也是不断催促四周的人,妄图将白布上面的黑字,让其他人一五一十的给自己说清。   另一边。   在内史府任职的华寄,正在全城大肆抓捕。   只是相对城墙的热闹鼎沸,华寄做的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也没有太多人关心。   城中一间邸店内。   何瑊已略显慌张的回来了。   刚一进入房间,何瑊便忍不住大骂起来。   “暴秦!”   “残暴无仁,昏庸无道。”   “当亡!”   张良好奇的看向何瑊,不解道:“何兄,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生出这么大的怨恨?”   何瑊深吸口气,一脸后怕道:“我前面不是听你的建议,在城中散布各种消息吗?但没曾想,却为四周的人发现了,起初我没在意,因为那些话又算不得什么,本就是实话,但就是实话,也为暴秦不容,没多久,官府就开始抓人了。”   “我前面安排的几人全都被抓了。”   “若非我机敏,赶紧钻入了人群,只怕也凶多吉少。”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暴秦妄图堵天下悠悠众口,简直是荒唐可笑。”   张良眉头一皱。   他暗暗摇头,却并未多言。   他问道:“我方才听邸店内有人说官府已做出了回应,何兄知晓,官府是如何回应的吗?”   何瑊冷笑一声,不屑道:“还能是什么回应?”   “只是说官府知道了,正在想办法,黄昏前会给出解决之法。”   “全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空话。”   “就这还让秦人振奋不已,现在各大城墙下都挤满了人,全都在等着黄昏时官府给出解决之法。”   “我是倒想看看,暴秦能给出什么解决之法。”   “他扶苏真能变出盐铁不成?”   “秦廷当真是这么公布的?”张良面色一沉。   何瑊面露疑惑,不解道:“自然是真,我亲眼看过那告示。”   张良轻叹一声,叹气道:“我们这次来咸阳,恐不会有收获了。”   “为何?”何瑊一愣。   他越来越听不懂张良的话了。   秦廷就算有应对,那又如何?关中的情绪早已挑唆起来,岂是秦廷能轻易平息的?而且他前面已将张良吩咐的事都安排妥当,等到事情再严峻一些,关中很容易就自乱。   这么大好的机会,怎么能是没有收获?   张良自看得出何瑊的疑惑,他摇头道:“我刚才回想了大半年秦廷的所为,初步断定,秦廷对天下的处置已做了改变,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开始徐徐图之,这次关中之事,只怕秦廷并不是无为,而是一直在有所为。”   “只是不为外人知晓。”   “怀县沉船之事,已十来天了,秦廷却始终没做任何表态,蛰伏了这么久,又岂会再继续放任?你前面所说的遭遇,只怕是秦廷有意亮出的獠牙。”   “而这仅是刚开始。”   “你仔细想想秦廷的回应,已能从中察觉到一些端倪。”   “秦廷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   “眼下只是暗地的事做的差不多了,所以才开始收网罢了,继续就此折腾,已没有太多必要了。”   张良很清醒。   他知晓不能再执着进去了。   何瑊眉头一皱。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回想起官府张贴的告示,在心中反复思量几遍,眼中陡然露出一抹凝重之色。   他已意识到了关键所在。   秦廷似早有定计。   他看向张良,问道:“我们眼下当如何应对?” 第178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张良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凝声道:“没有必要再出手了。”   “现在关中发生的一切,恐都在秦廷的谋算之中,我们本就不便暴露,行动受制之下,做的越多,越容易引起秦廷注意,到时不仅不能搅乱局势,反倒会将自己给搭进去。”   “难道真就这么看着?”何瑊有些不甘。   这次关中好不容易出现这么大问题,若是他们能抓住机会,搅乱关中,这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个天大利好,秦廷若因此失民心,更是能让他们再起的时间缩短不知多少年。   他岂愿这么放弃?   张良清楚何瑊的不甘,只是现在形势如此,且为之奈何?   他郑重道:“何兄,当断则断。”   “只此消彼长罢了。”   “何兄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秦廷在半年前,就已做出了改变,我们现在已反应的有些迟了,眼下身处咸阳,这个天下的漩涡中心,更应谨慎。”   “现在不宜再有动作。”   “我们当在咸阳静等这场闹剧落幕,去切身实地的感受一下,秦廷究竟生出了那些变化,又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们已错过了半年时间了。”   “现在的秦廷已不能用过去的眼光审视,甚至于我们对现在的秦廷情况是一无所知的,做的越多,只会错的越多。”   “甚至还可能变成助秦。”   “这怎么可能?”何瑊有些愕然。   他对秦可是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去助秦。   “并非没有可能。”张良负手望着天空,沉重道:“现在的咸阳乱象就像是一场‘弈’,秦廷早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我们匆忙入局,又能做得多少?甚至没等我们将棋局看清,这盘棋就已结束了。”   “不能深入太多。”   “现在最好的处理之法,便是静观其变,坐视秦廷处理,我们并不着眼于一城一池之得失,而当放眼于天下大局。”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何瑊脸色变了变,最终点头同意了。   他道:“就依子房兄,只是秦廷再怎么布局,终究还是要面对盐铁之事,难道秦廷真有办法弄到这么多盐铁?”   “秦人或许不知少府的情况,我们又岂会不知?”   张良迟疑片刻,摇头道:“你方才也说了,秦廷对外张贴的告示,已明确的点名黄昏时分将会再张贴一张告示,到时会道明解决之法。”   “如此看来。”   “秦廷恐真备有相应盐铁。”   “但秦廷从何处弄到的这么多盐铁?”何瑊疑惑道。   张良抚了抚须,眼中同样露出一抹费解之色,最终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商贾。”   “商贾的盐铁不是……”   张良冷声道:“恐怕没有。”   “甚至这些盐铁已被官府拿到了手。”   “这或许才是官府这段时间一直按兵不动的真因。”   “现在盐铁到手,官府才开始出面解决,只是秦廷是怎么撬开的商贾的嘴?还让商贾不得不将盐铁拱手交出的?”   “这不合常理。”   “其中恐有不小的缘由!”   闻言。   何瑊露出一抹迟疑,问道:“会不会这些盐铁并非出自商贾,而是秦廷早前就备好了?”   张良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太可能。”   “若真如此,官府没必要拖这么久。”   “只是商贾明显是有意使坏,想让秦廷陷入泥泽,只是不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商贾不得不服软认屈。”   张良想不通。   这完全不合乎情理。   但他也没有去多想,等秦廷开始解决关中盐铁之事,这些隐情自会逐步浮出水面。   他可以等。   张良道:“从我们来时路上听到的消息,以及你方才所说,秦廷似有意在凸显少府,并借此赢回秦人的信任,关中的危机看似严峻,但只要秦廷能供应上盐铁,危机立消。”   “我并不认为秦廷会这么轻易收手。”   “这次关中出现的危局,透着浓浓的诡异,其中定有很多隐情,秦廷也定在其中谋划许久,我们这次恐要在咸阳多待一段时间,去看看秦廷最终的动静。”   何瑊点点头。   他看向张良,问道:“子房兄,你前面说暴秦转向?这是何意?”   张良看了何瑊几眼,眼中露出一抹犹豫之色,在迟疑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将自己的发现道出。   他道:“我眼下只是猜测。”   “关中这次的事,我一直没有理清头绪,因为事关数百万人生计,秦廷就算再残暴不仁,也总归要重视,但就我们打听到的消息,秦廷一直都装视而不见,这明显有问题。”   “只是我一直没想清为什么。”   “最终我审视了这大半年秦廷的举止,这才渐渐洞悉到过去未曾察觉到的一些事情。”   “秦廷变了!”   “而且变化极大。”   “不再像过去一般高歌猛进,也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开始慢了下来,虽然这个慢很有限,甚至很难为人察觉,但的确是慢了下去,过去的一些秦政依旧在稳步推进,却是相对不再急切了。”   “秦廷的改变很微妙,甚至是很不起眼。”   “最开始动的是商贾。”   “商贾地位最贱,因而并不为人在意。”   “就算是我等从始至终都没有将商贾放在眼中,我等重视的只有齐地贵族,只是当年秦楚大战,齐作壁上观,浪费了大好重创秦国的机会,因而在齐地抢先发难时,我等其余五国贵族都选择了漠视。”   “然真切实思考。”   “商贾的财富的确不如贵族。”   “实则并不少。”   “而秦廷效仿管仲的‘官山海’,却是成效颇多,更为此获利匪浅。”   “这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更重要的一个方面,都为我们忽略了。”   “我们还忽略了什么?”何瑊眉头一皱,脸色变的肃然。   张良道:“秦廷将一些官员征召回了咸阳。”   “当时关东的六地官员都在庆幸,庆幸自己没有被秦廷升职,就连我们同样也在暗喜,因为跟我们有交情官员尚在,秦廷此举无疑放松了对关东的控制。”   “对我们而言,无疑是大利。”   “但细细想来。”   “秦廷此举未尝不是在有意收缩。”   “收缩为何?”   “就如握拳一般,想重击出手,唯有先把拳头收回来,等到要打出去时,再全力的挥出去,秦廷现在所为又何尝不是这样?”   “再回头来看。”   “秦廷通过‘官山海’获得了不少的钱粮。”   “又通过所谓的整饬内政,召回了不少老秦人官员,现在秦廷的重心明显发生了偏移,不再固执的以天下为重,而是变成了以关中为重。”   “一增一减。”   “看似削弱了对关东的控制,实则也加强了秦廷本身的实力,相对下来,秦廷的实力是有增无减的。”   “因为秦国本身就独强!”   听到张良的话,何瑊也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若非张良这么细致的分析,他恐还不知被蒙在鼓里,也不知多久才能反应过来。   而且张良前面说的,的确就是他的想法。   秦廷减弱了对关东的控制,那对他们是有利的,他们当时还颇为兴奋,认为秦廷开始昏招频出。   现在想想,根本不是。   反倒是秦廷一直在闷不吭声的做事。   他们都被秦廷骗了!   “子房兄,那依你之见,秦廷究竟想做什么?”何瑊凝重道。   张良摇了摇头。   他轻叹一声,神色很严肃。   “不知道。”   “现在的秦廷对我们而言很是陌生,我也无法预料秦廷接下来的所为,因而我不建议这次再继续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摸清秦廷的脉络,避免日后掉入到秦廷的陷阱之中。”   “不过秦廷在明,我们在暗。”   “就算秦廷再怎么隐藏,终究有显露出来的时候。”   “现在等就是。”   对张良的话,何瑊心有忧虑。   他不安道:“秦廷的转向究竟图谋什么?”   “难道对我们生出了警戒?”   张良沉思了一下,苦笑一声道:“不清楚,若真是针对我等,对我们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大噩耗。”   “但也未必。”   “这几年天下一直有传闻嬴政身体抱恙。”   “现在秦廷的收缩,也许可能是我杞人忧天,秦廷做的一切,没准都是为保全基业,保证嬴政死后,扶苏能正常上位。”   “不过多加小心一些总归是对的。”   “若秦廷真是开始有意收缩力量,而后再全力用力针对我等,只怕我们今后的处境将会更加艰难,不过何兄也毋须过于担忧,秦廷想转向没有那么容易,天下积怨良久,岂是朝夕能解决?”   “只要我们洞悉秦廷的真正意图,再加以针对,未必不能打断秦廷的步伐,将秦廷再度拖入泥沼。”   “天下苦秦久矣。”   “但若始终没法阻止,或许注定要图穷匕见。”   “到时结果恐就难料了。”   “合纵连横。”   “到时也将是六国齐心伐秦,只可成功,不能失败,一旦失败,我等恐将彻底没有翻身之地了。”   “那将是一次绝命之战!!!” 第179章 三份告示振人心!   张良出了邸店。   现在城中声音依旧驳杂,只是相对来时,已安静了不少,很多人都去到了城墙下,翘首等待着官府告示张贴。   张良也准备前去。   只是还没等靠近城墙,就被人山人海的人潮劝退了。   涌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见状。   张良只能折身回了邸店。   他没有径直回房间,而是在大屋内寻了个寂静的位置,就这么安静的坐下。   何瑊则跟他相向而坐。   大屋内聚集着不少人,有身穿褐衣的黔首,也有头缠皂布的公士,这些人随意的聊着天,不过聊得话题多为这段时间城中发生的事,张良在旁听了一阵后,便没有了兴趣,多是一些道听途说的荒唐言。   他静坐屋内,等着黄昏来临。   另一边。   嵇恒已烧制好了饭菜。   扶苏面上带着几分坦然,笑着道:“今日多劳烦先生了。”   嵇恒并不在意,平静道:“无妨,一顿家常便饭,我还是供应的起。”   他烧的菜的确很家常。   只是见嵇恒始终用两根木条就餐,扶苏心中还是颇为好奇,在看了一阵后,也好奇的尝试了一下,只是他毕竟是初学,并没有嵇恒的游刃有余,反倒显得多了几分滑稽,指间的木条完全不听使唤。   尝试了一番后,扶苏也是放弃了。   他红着脸道:“先生的就食工具,还真是别具一格。”   嵇恒看了看手中的木筷,轻笑一声,莞尔道:“无他,唯手熟尔。”   院中传出一阵笑声。   一天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很快。   高悬于空的金乌就西落了。   已到黄昏时分。   扶苏早已回到了案上。   他将自己意欲张贴的告示递给了嵇恒。   嵇恒并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看了几眼,就放回了案上。   “先生可有高见?”扶苏拱手问道。   “高见谈不上,只是你的做法太简陋了,效果不会太好。”嵇恒长身而立,平静道:“过刚易折,过柔则靡。”   “你的做法太板正了。”   “先生认为当如何公布?”扶苏道。   嵇恒将竹简摊开,将案上的兔毫笔拿到手中,将扶苏写好的告示,直接添了几道竖线。   而后才解释道:“分批次披露。”   “不要一股脑的张贴出去,给民众一些消化反应的时间。”   扶苏蹙眉。   他抬眼看向竹简,暗暗端详了几十息,也是明白了嵇恒的想法,额首道:“先生说的极是,我却是考虑不周了。”   “这次牵涉其中的官署有内史府,廷尉府,少府,御史府,每个府公布各自的情况,这样一来可以为民解释,二来也可以给民一些时间,让他们得到正确的思考。”嵇恒平静道:“此外,你写的内容有些模糊了。”   “世上最大的大杀器是真诚!”   “在官府眼中,有些细节的确不当披露,但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想要招徕民心,就要行非常手段,你的告示中,当增加一些必要的细节,让民深刻的认识到官府是有作为的,也一直在作为。”   “比如内史府。”   “直接将盐铁沉船之事说明。”   “商贾为逼迫官府退让,减少高额的商税,刻意制造了这次的沉船事件,官府已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相关商贾也都被控制住了,罪首者当被夷族。”   扶苏眼皮一跳。   嵇恒的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嵇恒并没过多在意,继续道:“像御史府廷尉府则直接可以宣布抓了不少的官吏,通告直接点明官商勾结,互相包庇隐瞒,欺上瞒下,同时也公布出盐铁即将提高标准。”   “少府则点明盐铁出自何处。”   “官府又将如何应对,又会采取什么措施。”   “以民生为重,以民生为主。”   “诸如此类,可供告知的事情很多,只要将具体的情况说明,将官府的态度放低一点,不要把民当做是贱民,而当把民当成是长吏,或者是平起平坐的‘民’。”   “还要分清轻重缓急,一步步的去揭露。”   “细节决定成败。”   “过于咬文嚼字,过于注重身份,注定得不偿失。”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看着自己写的告示,也是彻底明白过来。   书生气太重。   太过追求维护官府威严。   字里行间多了几分冰冷,多了几分盛气凌人。   这又如何拉近与万民的距离?   扶苏拱手道:“扶苏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嵇恒点点头。   他去到后厨,清洗起碗筷。   扶苏拿出几份空白竹简,在脑海想了一番重新落笔。   很快。   一份竹简被送了出去。   邸店。   已至黄昏。   店内终于也开始躁动起来。   不少黔首、公士都站起身,朝张贴告示城墙的走去。   老舍人这时道:“二三子就莫要去城墙那边了,那里现在早就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早就水泄不通了,你们这时去,怕是连城墙十丈内都靠近不了,还是就在屋中坐着吧。”   “我前面就已安排了几名小厮去城墙下蹲守。”   “只要官府告示张贴出来,他们就会立即回来传信,二三子无须费这时间。”   闻言。   四周众人眼露一抹异色。   纷纷称赞舍人好手段,也是听从了舍人的建议,继续在屋中坐了下来。   原本已起身的何瑊,这时也坐了下来。   他低声道:“这店家倒有些小聪明,知晓众人心急,便早早安排了人去蹲守,这番举动下来,只怕他这店等会饭食会不够卖的。”   张良笑了笑,道:“如此也好。”   “眼下张贴告示的城墙下,早就是人山人海,前面就已挤不进去人了,等真的张贴出来,只怕人潮更众,我等看似会比其他人晚上一些,实则恐相差不大。”   何瑊也连连点头。   正在此时,一个干瘦如候的青年,风风火火的大步走进,连连嚷道:“告示……告示张贴出来了。”   老舍人满眼感奋,连忙道:“瘦猴子不要急,先把气理顺,告示是如何说的?”   青年深吸几口大气,这才忙不迭道:“让我先想想,嗯,那张贴告示的官吏说,官府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已有充分证据证明前段时间的怀县沉船是人为的。”   一语落下。   屋内响起一阵倒吸声。   张良眉宇间也露出一抹惊疑之色。   “还有呢?”舍人继续问道。   青年狂吸一口气,继续高声道:“经过这十来天的调查,官府已将各大涉事的盐商铁商控制住了,其中罪首的是曹炳氏等铁商,等到最终事情查清,将会直接按律夷灭三族。”   “其他家族,目前族中主事者,也竟皆被官府带走,等待着最终的查明。”   “对了!”   “这次的告示说的很详细。”   “上面说……商贾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前段时间被官府强征了盐池、矿山心怀不满,所以刻意报复,意图逼迫官府让步,降低商税,所以才伙同其他商贾制造了这次的‘沉船’。”   青年的话一说出,屋内更是一片哗然。   紧接着是一阵痛骂。   “这些商贾是真他鸟的该死!”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些商贾没一个好鸟。”   “官府做的好。”   “对。”   “我早就看这些人不顺眼了,一天天就想着涨价,现在还搞出这么大的事,要是盐铁真的没办法解决,我非得将这些商贾全部宰了不成。”   “真气死我了!”   “……”   殿内痛骂声此起彼伏。   张良犹豫了一下,主动问道:“告知只有这些内容?”   青年点了点头:“现在就只有这些,不过的确不全,现在各大城墙下的人实在太多了,哪里都是人,挤都挤不进去,我原本还想在哪里多等一会的,但担心把记住的忘了,就急忙回来了。”   “不过我走时打听了。”   “这次告示是各大官署独自发布,因而时间可能相对不一致,我传回来的告示,只是内史府那边的。”   舍人笑道:“二三子莫要急,我早就料到了。”   “这次的事我足足安排了三四个人,官府那边的消息定会全部传回来的。”   “二三子稍安勿躁。”   众人微微额首。   再度谈起了内史府的告示。   但很快,有人不安道:“按内史府发布的告示,那些盐铁分明已沉了水,就算把商贾全部抓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啊?我们现在焦急的是盐铁啊,没有盐铁这春耕怎么耕的下去啊?”   “是啊是啊。”   “官府对盐铁的事怎么说的?”   “……”   听着四周的焦虑,张良暗暗摇摇头。   他若是没有猜错,盐铁多半没有沉水,而是落到了官府手中。   这番说辞并不完全准确。   甚至是有意的模糊了一些要点。   不过即便如此,官府的效果恐也达到了。   张良侧过头,看着屋内的其他人,眉宇间露出一抹凝重。   虽然官府还没有张贴告示说明如何解决盐铁的事,但官府这第一份告示出来,已让不少人感奋了,这份告示内容其实很直白,却直接了当的告诉了秦人,官府并非是没有作为,而是一直在作为,也知晓了其中具体始末。   清晰简明的将此事通告了出来。   张良神色肃然。   秦廷的通告分明是有真有假,但相对过去很是板正的文书,却是多了几分‘真诚’,多了一些细节,似乎在有意的取悦民众,这个改动其实很微小,但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屋内的这些秦人对官府的怨念在消减。   甚至对官府生出了极强的信任。   这手段很是了得。   而且他并不认为官府真是各通知各的。   只怕也是有意而为。   这更是高明。   现在秦廷是在有意的引导民意,就如同潮浪一般,一波接着一波,让世人不断的沉浸其中,随着官府披露消息的越多,民众对整个事件的看法都会不断发生改变,继而彻底扭转前段时间对官府的抱怨不满。   尤其是将事情掰开说明,更是容易得民好感。   这种好感来的很巧。   却很实在。   手段不可谓不高。   张良目光扫过屋内,沉吟片刻,低语道:“不对,我对扶苏有一些了解,此人不是心思如狐的人,也基本做不出这般细致入微的举动,他若真有这般能耐,早前又岂会为始皇所恶?”   “此事暗中当是有其他人在谋划!”   张良语气很肯定。   何瑊警惕的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道:“子房兄,你认为有人在暗中助秦?”   张良点了点头。   何瑊挪了挪身子,让自己更为靠近张良,低声道:“这番操作的确不像扶苏能赶出来的,那有没有可能是前面调回来的官员?”   张良摇摇头,神色沉重道:“不清楚。”   “但这人很厉害!”   “不过现在我们在暗,官府并不知晓我们的存在,这次秦廷的动作这么大,很多事情是瞒不住的,我们这段时间可在暗中多加打探一番,或许能打听出一些消息。”   “这人必须要查出来!”   张良眼中露出一抹森然的冷意。   何瑊同样目光冷冽。   他自是清楚其中的隐忧,这人对他们的威胁太大了。   必须要揪出来。   这时。   又有一名男子跑了进来。   跟前面干瘦青年一样,同样是上气不接下气,但眼中难掩激动兴奋。   他刚一进入屋内,就下意识双手扶膝,大喘气道:“廷尉府跟御史府的联合告示出来了。”   “在这十几天里,廷尉府跟御史府联手查办了上百名官吏。”   “上至朝堂,下至地方。”   “都有涉及!”   “这些官吏早就跟商贾串联,甚至暗中为商贾提供助力,包庇商贾,试图为其脱罪,眼下已经查明,这些官吏跟商贾有大量的金钱往来,所以这事一开始被官府一些人给瞒下来了,只是后面事情实在太大,没有藏住,这才被揪了出来。”   “现在各地涉及盐铁的官吏,基本都被抓进去了。”   “足足上百人!”   男子一口气吐露出很多信息。   闻言。   场中众人齐齐一惊。   但大多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这次的事闹得这么大,定是有官吏有问题的。   被查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牵涉进去的官吏足有上百人,这数量也实在太多了。   听到这些消息,张良同样一惊。   他惊的不是秦廷的迅疾。   而是狂野。   秦廷对盐铁相关官吏的清洗几乎不加掩饰。   这一番清查下来,盐铁过去贪赃枉法、贪污受贿的官吏,基本都被清扫一空,短时就算有人生出想法,恐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关中的盐铁只怕也会因此彻底稳定下来。   在连喘了几口粗气后,男子继续道:“除了这些还有。”   “长公子经过调查,发现大秦的食盐跟农具标准,相对大秦已掌握的技术有些过低了,因而三日后,大秦将颁发推行新的盐铁标准,极大的提高民众对盐铁的要求。”   一语落下,四周皆彩。   “彩!”   “官府总算是明白了。”   “工坊跟官坊炼制的农具根本就不能用,全都是什么鸟货,用上几天就瘸的瘸,断的断,价格还死贵,现在官府总算是重视起来了。”   “看这情况分明是官员之前就没有上报。”   “那些奸商贪官,只怕早就暗中串通好了,故意用这些低劣货骗我们钱。”   “早就该查查了!”   “长公子英明!”   “……”   屋内一阵骂骂咧咧声后,便响起了‘长公子英明’‘朝廷英明’的高声。   张良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已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和不安。   现在怀县沉船之事,不仅没有给秦廷制造压力,反倒为扶苏招揽了大量名望。   这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扶苏虽为大秦长公子,但过去因政见不同,并不怎么为始皇喜爱,而且扶苏在天下的美誉一直都不在关中,而是在关东,这主要是楚系势力一直在替扶苏张罗,但眼下不一样了。   经过这次的事,扶苏在关中名望大增。   这已很是不妙!   现在的扶苏不比当初了。   他背后明显有高人相助,此人才能极其惊人,似在试图力挽狂澜,改变当今的天下形势,若等扶苏真的站稳了位置,只怕即便始皇死去,关中依旧会被打造的如铁桶一般,这样的关中,对他们而言,压力太大了。   这绝非六国贵族想看到的。   他们想要的扶苏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扶苏,是一个跟始皇政见相悖的扶苏,而不是一个洗心革面、励精图治的扶苏。   这时。   屋内传出一道惊疑声。   “官府提高标准是好事,但会不会增加价格?”   “若是加价,恐承受不住啊。”   “是啊。”   “这些年朝廷的徭役赋税太高了,压的人都快要喘不过气了,我三个儿子现在都在服徭役,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就为了买个好的农具,若是铁器价格上去,这可如何是好?”   屋内瞬间一静。   他们又何尝不是这样?   盐铁标准提高固然是好,但他们恐负担不起啊。   四周响起一阵阵叹气声。   这时。   又有一男子跑了进来。   他进屋的速度很快,险些一个踉跄,摔一个大跟头。   他双手扶着腰,很是激动兴奋道:“少府……少府的告示出来了。”   “长公子已上书,皇帝陛下已恩准。”   “少府出手了!”   “少府将从敖仓运送二十万均生铁,五万均食盐用以救济关中。”   “一切按三日后的新定标准售卖。”   “而且……”   “全部维持原价!!!”   轰!   一语落下。   四周响起阵阵惊呼声。   紧接着便是如潮水般的询问。   众人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跟震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在男子笃定的点头下,以及外面传来的阵阵喝彩高喝声,让他们这才得以确定下来。   这的确是真的!   不少人在确定消失是真时,直接跪地痛哭起来,大声发泄着这段时间的不安和焦躁,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都没事了,朝廷出手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屋内痛哭声一片。   满腹的不安跟焦躁,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泪水。   男子擦了擦同样湿润的眼眶,继续高声道:“除了这些,少府的告示中还有一条。”   “官府将大量征召熟练技艺的盐工、铁工等匠人,用以尽快提高农具跟食盐的产出,以最短时间保证关中民生,相关的刑徒、服役之人、隶臣皆可向官府申请,对于被征用的刑徒、隶臣等人,官府一律按隶臣的标准,每月发小米两石,隶妾一石半的标准分发。”   “至于盐工铁工等匠人则按一日八钱的规格发放。”   “一切从急从快。”   “为的就是将敖仓搬运过的盐铁,尽快的制成商品,分发到关中各个郡县,以最大限度的保障春耕正常进行。”   “彩!!!”   男子的话刚刚说完,屋外就响起阵阵彩声。   这是全城人的齐声喝彩。   城中一片鼎沸。   不同于以往的惊惶,取而代之的是激动。   甚至是亢奋。   张良神色凝重,感觉胸口很闷。   他已是如临大敌。   这暗地布局这一切的人手段很高明。   这人一直在有意就轻避重,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应,少府能直接解决盐铁之事,就算是最终都只是假借了敖仓的名义。   敖仓乃大秦国库,里面囤积有盐铁,很少有人会质疑,甚至会让人更加确信,而在知晓关中情况这般紧急下,非但没有强行征发刑徒徭役,反而用十分磊落的方式去征召民人。   包吃住。   还给额外的工钱。   这对于底层而言,无疑是大喜事。   更关键的是,官府不再盲目的去征发徭役,而是开始为民考虑,就算知晓事情紧急,也没有冒然的去征发,而是另择了一个方式,也通过就轻避重的方式,将一些官府想让民众知晓的‘真相’给公布了出去。   继而‘取悦’于民。   张良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愁思。   他已经深刻的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这三份告示一出,无疑让秦人相信了一件事,并非是官府不体谅,而是有官吏欺上瞒下,朝廷被蒙蔽,所以才不知底层的疾苦,过去的一味征发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而秦廷在一番细致了解后,并没有如过往般加征,反倒变得开始体恤民众。   这无疑会重新收获秦人的认同跟好感。   张良神色凝重。   知晓撼泰山易,撼人心难。   想重拾人心,更是难上加难,但秦廷做到了。   仅仅通过一件小事,再施展一些手段,就将此事悄无声息做到了。   现在民众对朝廷感恩戴德,就算想将一些事情说明,恐也无人会听信,他们只认官府是好的,只是有官员在乱作为、不作为。   何瑊神色同样很难看。   他没有张良感受这么深,但却更为直观。   他有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两人对视一眼。   眼中都露出了森然的忌惮跟凝重。   他们知道。   秦廷真的变天了! 第180章 风起进退,谁知风口?!   “长公子高义,今日老朽就大方一次,给诸位都送一份热汤。”就在屋内众人情绪高涨时,老舍人跟着高声一声。   “彩!”   屋内一片喝彩。   “老丈,记得多加油盐。”四周有人道。   老舍人白了一眼,没好气道:“油盐不要钱啊,有便宜占就得了,若非这次长公子仗义,你们休想占到丝毫便宜。”   四周再度响起哄笑声。   就在老舍人去后厨准备热汤时,就众人毫无意料下,又有一名男子跑了进来,他高声道:“今日城墙下的告示还有一则,长公子称,将于三日后正式公布怀县沉船的处理结果,并同时宣布新的盐铁标准以及正式开始征辟民人帮忙。”   “此外……”   “城墙下的官吏更是振奋说当天还有事要宣布。”   “但具体是什么就没说了!”   闻言。   屋内众人面露惊疑。   他们已有些搞不懂长公子的想法了。   前面三份告示不是已将事情解释的差不多了吗?为何还要另择一个日子,难道那天还有什么要事?   但那还有什么要事?   就在众人狐疑时,张良跟何瑊对视一眼,眼中露出森然凝重。   他们知晓。   三日后的告示,才是真正目的所在。   只是他们同样面露费解之色,相关盐铁的事都已处置的差不多了,商贾、官吏都得到了相应的处理,盐铁缺失之事,也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事情理应告一段落,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扶苏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   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他们想不明白。   张良低垂着头,在脑海思索一番,没有丝毫头绪。   他其实猜到了扶苏还有举措,因为前面的三份告示,虽已相对完整,但这次关中的事影响这么大,官府又布置了这么久,就这般结束,其实已相对有些虎头蛇尾,然最终还有什么要做,却是让他也想不到。   张良深吸口气。   看着舍人送来的热汤,他冷冷的看向了四周,眼中充满着凝重和忌惮。   他只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跟被动。   他们对秦廷了解太少了。   四周很振奋。   但落到张良跟何瑊耳中,却只感觉到了吵闹。   张良端起案上热汤,望着上面浮着的少许油花跟葱花,跟四周其他人一样,将这碗热汤一饮而尽,说是热汤,其实并不是很烫。   喝完。   张良起身回了屋舍。   何瑊见状为避免被四周察觉到异样,也跟着张良将热汤喝完,脸上堆着一脸笑容,不紧不慢的回了屋。   四周欢呼声依旧。   进到屋,何瑊面色当即阴沉下来,猛的一拳砸在案几上,愤愤道:“子房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暴秦太会蛊惑人心了。”   “只是三篇告示,就将这些愚蠢的秦人耍的团团转,现在城中的不安情绪,恐已随之消散,我们若是再不做点什么,只怕这次的盐铁之事,不仅不能搅乱暴秦在关中的统治,反倒会让秦人更加信任暴秦。”   “这可如何是好?”   张良负手而立,并没有言语。   何瑊却是已压制不住心中的惧色,满眼疯狂道:“这次暴秦看似将事情处理的很完善,但暴露出来的信息太多了。”   “暴秦这么针对那些盐商铁商,那些商贾岂会不对秦廷心生怨恨?”   “这次商贾损失惨重,还要被暴秦这么针对,只怕早就恨秦入骨,我们或许可借此为用,让商贾戳破暴秦的谎言。”   “到时秦人又岂会再相信暴秦?”   “还有官吏。”   “这次牵涉其中的官吏这么多,他们又岂会甘于屈服?他们的家人又岂会就此甘心?我们或许能挑唆他们,借他们之口,散布一些风声,将暴秦的真面目揭开,让暴秦始终不得安宁。”   “还可以鼓动一些人去闹事,让暴秦的征辟计划泡汤,到时盐铁危机依旧解决不了,我们也能继续坐收渔利。”   “……”   何瑊一连串说了很多针对之策。   张良蹙眉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何兄,不要轻举妄动了。”   “你还没发现问题所在吗?”   “什么问题?”何瑊眉头一皱,面露不解之色。   张良道:“商贾太安静了。”   “官府也太安静了。”   “商贾是什么样子,你们是心知肚明,这些人无利不起早。”   “他们这次被秦廷这么针对,又岂会没有怨言?但除了最开始这些商贾将自家店铺关门了,他们还做了什么事吗?”   “没有!”   “这次关中盐铁这么紧缺,他们本可借此谋取暴利。”   “但却什么都没做成。”   “只怕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更有可能是早早为秦廷控制住了,没办法做出任何举措,只能眼睁睁看着秦廷任意施为,他们却无可奈何。”   “这次的告示中便已直接言明。”   “商贾是有意制造动乱,试图跟官府讨价还价,逼迫秦廷做出让步,但就目前来看,商贾的意图并没有达到,反被秦廷借此彻底控制住了,现在的商贾只怕人人自危,哪还敢再生出异心?”   何瑊一时语塞。   张良继续道:“官吏其实是一样的。”   “在我们来咸阳前,借着一些琐事,秦廷对官府进行了一番清理,这次借着盐铁又来了一波,现在秦廷官府内部只怕全都变得谨小慎微,又岂会在这时跟我们去挑事?”   “何况我们来咸阳时间尚短。”   “对官府的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又岂能这么慌乱的出手?”   “若是一个不当,为官府的人警觉,到时不仅坏不了事,反倒可能将自己给坑害进去。”   “这岂非因小失大?”   “此外。”   “我们对这些的事知晓的太慢了。”   “等我们反应过来,秦廷只怕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眼下关中的这些乱象,就如同江上的鱼儿,早就为秦廷这艘渔船给网住了,只是前面一直没有将渔网收上来罢了。”   “现在秦廷只是收网了。”   “事到如今。”   “已没有必要再卷进去了。”   “该忍就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宋玉的《风赋》中便说道:‘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风从地上兴起,几近变化,才最终能达到‘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的效果。”   “秦廷眼下就如那一阵风,刚从地上生起,想重新变成横扫天下之飓风,还需经过数番的变化,我等又何必心急一时?”   何瑊微微颔首。   他凝声道:“我自是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秦廷的变化终不为我等知晓,也难为我等窥视,若是继续放任,恐就正如青苹之末,成为一阵激飓,以暴秦之势大,一旦成势,势必不是我等能阻拦,正因为此才必须提前出手,将这股青苹之末提前阻断。”   “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   张良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其中道理。   只是眼下的确不适合轻举妄动,他们对秦廷知晓的太少了。   过往的经验,已然用不上。   只能暂且隐忍。   而且何瑊的建议就算可行,但在咸阳,嬴政的眼皮子底下,只怕也闹不出什么东西,只会加剧秦人对六国的不满。   这岂不是得不偿失?   张良道:“姑且先静观其变。”   “秦廷这股风已经从地上生起,若想继续席卷天下,势必会有后续动作,我等可再观察一段时间,摸清这次秦廷的变化,到时未尝不能做出相应应对。”   何瑊面色青红,只能无奈的点头。   他再度用力的锤击着案面,恼怒道:“现在城中的声音太聒噪了,让我实在有些静不下来,我记得当初韩国有几家被迁移到咸阳的贵族,我这几天私下去联络一番,看看能否问出什么东西。”   “对咸阳的近况了解太少,对我们也过于不利了。”   张良迟疑了一下,也是点了点头,只是开口提醒道:“这几家毕竟离开韩地太久,未必跟我们齐心,你当注意一下,不要为人察觉到身份。”   何瑊点点头道:“我知道。”   屋内渐渐安静。   城外的欢呼声依旧此起彼伏。   何瑊已是面沉如水。   张良闭上眼,想着一些事,低语道:“三人成虎,窥观察源。”   “风起进退,谁知风口。”   “磨砺畜势,与狼共舞。”   “闻风而动,旋之又旋。”   “时运具在,众妙之门……”   另一边。   城中的振奋欢呼,早已传遍了全城。   也传至了大街小巷。   就算是屋门紧闭,也依旧被声音传至,就算再不通晓消息的人,也都意识到了情况。   冯氏。   冯栋坐在一株桃树下。   原本嫩青的树叶旁,已添了几个花骨朵。   冯策站在一旁,将城中发生的事,详细的告知给了冯栋。   闻言。   冯栋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继续望着头上的生机桃树。   冯策却是有些急了。   他急声道:“父亲,你就真没有什么想说的?官府这欺人太甚了,我们这次损失掺重,结果还要被官府这么针对,这未免太过了吧。”   “兄长等人依旧被关着,还不知何时能放出来。”   “父亲,你就一点都不急?”   “官府这可都直接蹬鼻子上脸了。”   冯栋冷眼看了冯策几眼,但紧接着就轻咳了几声。   他的身体已越发不济了。   他冷声道:“你现在知道急了?以前做什么去了?”   冯策脸色一滞。   冯栋冷哼道:“你兄长在狱中待着挺好的,我们这些商人命都贱,这次又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真以为轻飘飘的服个软认个错就过去了?”   “想活命……”   “就必须先没命!”   “你以为我们冯氏这次损失的够多了,但在官府眼中,我冯氏损失的可一点都不多,而且是咎由自取,若非我冯氏现在族中青黄不接,各种混账东西太多,你真以为官府还会容下我们?”   “能捡条命就不错了!”   “若是不妥协不屈服,被明文灭族的就不止是曹邴氏了,还有我冯氏,就这些你就受不了了?等日后官府再公布一些东西,到时你岂非要急得跳脚?”   “输了就认栽!”   “不要一副输不起的样子。”   “我冯氏输得起。”   冯栋冷冷的看了冯策几眼,眼中充满着不满。   冯策低着头,不敢反驳。   他心中同样很吃惊,听父亲的话,当初跟官府的商定下,他们冯氏还做了更大的退让。   他好奇道:“父亲,当初在官衙你们究竟达成了什么?”   “为何父亲你这么忌讳如深?”   “我冯氏这些年经历过不少风浪,但我从没有见过父亲像这段时间一样,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完全的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父亲,你们当初在官衙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   冯栋眉头一皱。   眼中露出一抹难掩的惧色。   他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到时就知道了,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我冯氏在官府眼中甚至连胳膊都不是,还妄图跟官府讨价还价,何其的荒唐可笑。”   “呵呵。”   “你也莫要怪我。”   “我冯氏自来最看重利益。”   “眼下的一切,已是我冯氏最好的选择。”   “只是……”   “唉。”冯栋长叹一声,已不愿再开口,整个人情绪很低落。   见状。   冯策也不敢再言。   被冯策这么一扰,冯栋也没有了雅致。   他颤巍的站起身,回到了屋内,用毯子盖着膝盖。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冯氏的未来。   他年事已高,撑不起几年了。   但冯氏还要存在。   他必须在自己意识还清醒前,给冯氏今后寻一个稳妥的出路,他想过跟官府撕破脸,只是最终并不敢多想。   他已被那钟先生彻底震慑住了。   这人太过恐怖。   他甚至感觉,若是自己敢再生出动作,这人就敢将冯氏连根拔起,甚至连带着将商贾也给整顿一番。   这人心智过于离谱。   他实在不想去招惹这样的存在。   但没有了盐池盐井,冯氏现在根基太弱了。   完全看官府脸色。   一旦哪天得罪了官府,就可能被官府一脚踹了,但他们冯氏现在的情况,已就这样了,要么彻底倒向官府,要么就只能寄望秦廷崩塌,他们能在乱中争的一些立足之地。   但难度很高。   他们冯氏能走的路太少了。   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束手无策。   正常来讲。   彻底倒向官府是最好的。   但有着钟先生在,他心中一直在打鼓。   他可不相信,这人会这么轻易放过商贾,只怕早已已在暗中酝酿下一次的针对了,这人对商贾并不友好,也似乎执意想将商贾完全控制住。   这岂是冯氏所愿?   但现在对冯氏而言实在是进退两难。   难!!!   西城。   扶苏已从席上站起。   他负手而立,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欢呼,眉宇间却紧皱一团。   他叹气道:“过去面对朝臣,总是和和气气,但真的身处朝堂漩涡,才知这一切是何等可笑,若是寻常,我恐根本不会有这么多思量,眼下却开始瞻前顾后了,这次的事并未通知其他官署,只怕近几日会被不少官员弹劾了。”   扶苏摇摇头。   嵇恒平静的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显然还没有从过去的‘岁月静好’调整过来,朝堂本就是天下的权力中心,哪怕是一句话,都可能引发朝臣争端,又怎么可能一直相安无事?   政治。   一直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妄图做人留一线,试图你好我好,最终什么都办不成,什么也都做不到,只会给人留下一种软弱无能的看法。   扶苏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扶苏抬起头,望着渐暗的天色,沉声道:“先生,我这次前来,其实是还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如何平衡楚系势力跟老秦人势力。”   “我因出身的缘故,跟楚系一脉走的很近,过去阳泉君即芈氏的芈宸,纲成君蔡泽等都跟我亲近,他们都是楚系一脉,正因为有他们相助,我才能在父皇不喜的情况下,始终在朝堂据有一席之地。”   “眼下阳泉君、纲成君都已逝去。”   “但他们在朝中经营多年,不少官员都受过其恩惠,这些官员因他们的缘故向来对我很看重,只是随着前段时间的朝堂变动,严氏、华氏等老秦人重新回到了朝堂,而我这次又对他们大为使用,却是引得了楚系一脉不满。”   “我这次之所以过来,未尝不是想躲避纷争。”   “只是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   “老秦人跟楚系之间注定要去面对。”   “只是现在大秦的局势并不安稳,我实在不想卷入这些纷争,更不想朝廷因此增加内耗,到时不仅不能解国危难,反倒会加剧动乱。”   “这又岂是朝廷之幸?”   “请先生教我。”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   他这段时间是深受其扰,但却不知该怎么面对。   按理而言。   楚系一脉有些过了。   但楚系一方过去对自己那么支持,自己又岂能在这时翻脸不认人?   嵇恒微微额首,平静道:“这的确是你身上的问题,你虽为大秦长公子,但实则真正坐稳位置是靠的楚系,这也是过去为何始皇对你不满的原因之一。”   “始皇上位以来,一直在跟楚系争权。”   “秦楚相交数百年,两者王室间联姻众多,尤其是芈氏对秦影响很深,远的有芈八子,近的有华阳太后,都曾掌权一时,在朝中拥趸无数。”   “秦昭襄王时的四贵,大多也出自楚系一方。”   “但有件事需理清。”   “现在楚系一脉早已非是当初,始皇上位之后,一直在试图清除楚系对朝堂的影响,清洗吕不韦一脉,将吕不韦的门人全部赶出朝堂,华阳太后一脉则直接迁离了咸阳,还有熊启的叛变等,对相关官员更是一压再压。”   “即便如此。”   “楚系并非真的一蹶不振,而是一直在试图重回朝堂,而你因母亲的缘故,注定会惹上关系,所以这些人选择了你。”   “他们试图通过扶持你,让自己重新回到朝堂。”   “这一切都是源于利益!”   扶苏点头。   他同样清楚这点。   只是这些人毕竟过去为自己张目,眼下自己渐渐得到始皇器重,就开始跟这些人做割舍,恐会背负忘恩负义之名,不仅如此,还会惹得楚系一脉愤怒,到时自己在朝中恐会里外不是。   正是清楚这点,扶苏才觉棘手。   嵇恒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嗤笑,淡淡道:“这就要考验你的个人能力,偌大的朝堂,注定会分出各个派系,你着眼的是楚系跟老秦人,以后恐还会分出关中跟关东,甚至南北东西等等。”   “这其实再正常不过。”   “但你其实不用太过去在意。”   “你只需记住,哪有什么派系,都是大秦的臣子,各司其职就行。”   “所谓派系都是用来争权夺利的。”   “而你是大秦的长公子,大秦的制度是定于一。”   “他们争的权利,都是皇帝赐予的。”   “你能做的,其实是公平公正,然一碗水是端不平的,也不可能端平,最终还是要落到帝王心术上,除了掌握平衡,还有的办法,就是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组织,下级服从上级,朝廷服从皇帝。”   “有争执是好事。”   “但你要做的就是尽量的平衡。”   “不要把自己困在其中,若是实在有一方过于强势,甚至让你感受到了威胁甚至是压力,那就出手敲打,甚至你要自己占据一定的主导权。”   “不要跟着他人的想法走。”   “只是你现在还需要他们的支持,所以不要得罪的太狠,该低头时低下头,多说一些好话,多表示一下亲近,但事情要继续做。”   闻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沉思了一下,似想清了一些,若有所思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在口头上对楚系一脉表示感激,但实际依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面子里子总要给一个,你为长公子,他们还敢真跟你翻脸不成?不过是做到大事不糊涂,小事当没看见罢了,但需要分清主次,若是分不清,那就不要怪翻脸无情。” 第181章 以奸民治善民,国治!   扶苏颔首。   他隐约明白了嵇恒的想法。   君是君,臣是臣。   他贵为大秦长公子,其实不用过于在意臣子反应,只是有时的确要做出一些妥协,话要说,事也要做。   最重要的是分清主次。   此外。   秦人也好,楚系也罢。   他们眼下都是大秦的臣子,也都是大秦的子民,不当有所谓派系的划分,诚然这种抱团情况是一定会存在的,但在大秦的体制下,终究只是臣子。   一旦有人过界,休怪翻脸无情。   而且他虽是大秦长公子,但面对这些事,难免会陷入一定的麻烦,因为身份权柄不够重,在朝堂的威望也不够高,所以才会为朝臣胁迫,对于这种情况,有时就要让他们理清主次。   最好的办法就是上告天听!   百官有意见,可以,去跟始皇解释。   他只是一个做事的。   他没有能力做这么多决断,所以去让有能力决断的人去做。   扶苏微微拱手,眼中一片清明。   他笑着道:“扶苏明白了,我欲为的事牵扯甚广,本就不该由我决定,当将此事上告天听,由父皇来裁定,我眼下所谓的困扰,实则只是庸人自扰,也是太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所以才患得患失。”   “多谢先生指点。”   扶苏朝着嵇恒恭敬的行了一礼。   嵇恒背对着,不做理睬。   扶苏轻笑一声,并不在意,只是抬头看了下天色,天色渐显昏暗,他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想法,跟嵇恒道了一声别,就匆匆离开了。   相较于来时的行色匆匆,去时明显脚步从容了很多。   也镇定了许多。   望着扶苏远去的身影,嵇恒却是长长叹息一声。   这种做法并不算对。   因为归根到底,只是取了个巧。   帝王思想。   只是身处这个时代洪流,他并不能真的随心所欲,有时注定会为时代影响,而且此法的确能大为减少扶苏的压力,加快对天下的影响。   然……   也注定会引向唯帝独尊。   嵇恒微微蹙眉。   但很快眉宇就舒展开来。   他有些过于担心了,这非是后世,当世就是家天下。   也就是皇帝的一言堂!   也注定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时代。   所谓不安。   只是自己的惺惺作态罢了。   身在当世却扭捏造作的,试图维持自身的清流。   但世间哪有什么清流?   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负手而立,抬头看着天色,轻声叮咛道:“已有半年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大秦的路该继续往前走了。”   “只是这军功爵制……”   嵇恒微微扶额,也是感到了些头疼。   想填上军功爵的大坑,非短时能做到,而且秦人对军功爵制的惯性太深,想让他们接受另一种形式的‘爵制’,还需花费不小的功夫。   但却必须要变!   另一边。   扶苏已回到了雍宫。   刚进入殿内,魏胜便一脸焦急的道:“公子,你没回来的这段时间,召长吏,令狐长吏等送来了不少的文书。”   说着。   魏胜就将一堆竹简抱起。   扶苏蹙眉看着这些竹简,眼中露出一抹厌恶跟无奈,他大袖一挥,冷声道:“放到一旁吧,我现在没心思理会这些。”   “召平也好,令狐范也罢。”   “他们都存着自己的私心,眼下还顾不到那些。”   “诺。”魏胜应诺一声,将怀中的竹简放在较远处的案几上。   扶苏坐到席上。   他沉吟片刻,从案上取出一份竹简,开始点墨执笔。   他要将自己后续的情况告知给始皇。   让始皇去决定。   屋内安静。   魏胜早已离开殿内。   扶苏写了很久,不时用小刀将竹简上面的内容划掉,经过一遍又一遍的修改,最终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他朝殿外高声道:“魏胜,派人将这份竹简送至咸阳宫。”   等魏胜离开。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这么做对蒙毅有些残酷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提前给蒙毅说一声,以免引得蒙毅不满。   毕竟三日后的上朝蒙毅可谓首当其冲。   他跟蒙毅关系甚笃,但也不敢这么草率,提前说明总归是好的。   一切处理完,已到了深夜。   扶苏微微颔首,将手中沾染上的笔墨清洗掉,简单洗漱一下,直接休息去了。   夜已深。   接连两三天。   城中都洋溢着振奋之色。   民众高呼雀跃着,宣传着这次的事情,对朝廷也充满了感激,尤其是对扶苏更是另眼相看。   不过各大商贾、官署却难得沉静。   只是民众都洋溢在危机即将结束的喜悦中,对此并没有多少感受,身处邸店的张良有所察觉,不过并没有太多举动。   他很清楚。   眼下的沉静只是暂时的。   三日后才见真章。   他同样也很好奇,扶苏究竟想做什么?竟能让咸阳各大官署齐齐失声,这显然非比寻常。   不多时。   何瑊黑着脸回来了。   刚进屋,他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这些数典忘祖的东西,来秦国才几年?就把自己的根忘得一干二净,他们还知道自己是韩人吗?”   “真是岂有此理!”   “就是因为这些软骨头,才让我六国始终难以复国!”   见状。   张良无奈的摇摇头。   他其实前面就已预料到了。   秦灭韩之后,将韩地大部分的贵族都迁了过来,经过这些年的折腾,大部分贵族早就被吓破了胆,加之最坚定反秦的早就逃了,或者被秦廷迁移到了南海或者其他流放之地去了,能留在咸阳的多半早就服软了。   何瑊这两日其实注定徒劳无功。   张良道:“何兄,莫要因此动怒,这种情况理应想到的。”   “他们来咸阳已十几年,整整一代人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了,而且毕竟在秦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又岂敢多有动作?”   “再则。”   “我等六国贵族现在势微,又岂能要求他们更多?”   何瑊愤愤的哼了一声,依旧满眼怒意道:“就算如此,他们也不能直接拒之门外,同为韩人,同为亡国之人,我等为复国奔走,他们倒好,不仅没有半点廉耻之心,甚至还选择跟秦人同流合污,简直是韩人之耻!”   “我羞与之为伍!”   张良摇摇头。   他知道何瑊正在气头上,并没有就此多劝。   何瑊随着年岁上去,上次博浪沙刺秦后,他被秦人搜查时,差点被发现,最后无奈选择了更名换姓,把自己原本的‘韩’氏,改为了‘何’氏,正因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对秦人也是彻底深恶痛绝,眼中完全不容其他。   何瑊在气愤了一阵后,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开口道:“我在跟那几家贵族接触无果后,便顺道去了商贾那边,试图从他们口中打探一些消息,不过正如那告示一样,商贾族中具体知情的人都被官府押解了,至于没有被押解的,也全都大门紧闭,根本不见客。”   “这次想在咸阳打听消息恐怕不容易。”   何瑊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秦廷显然对此有所防备,根本就不想对外暴露太多。   这更让何瑊心生警惕。   以往秦廷再怎么遮掩,终究还是能传出风声,但这次太异常了,所有人都口风紧实,这显然不一般。   张良微微额首。   他也感到些许棘手。   但大体能猜到原因,秦廷官府经过这两次的清理,很多摇摆不定的官员都心生惶恐,又岂敢再随意开口?商贾同样如此,尤其领事者多被官府收监,人人自危之下,又哪敢再招惹是非?   张良道:“现在官府上下明显严防死守,或者是牵涉众多,不敢过多言语,唯恐自己被卷入,无论哪一种,在明日告示后,或多或少都会透露一些情况,等明日告示公布,就能看出一些状况了。”   “只是秦廷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张良很是困惑。   他这几日一直在冥思苦想,但始终没想到任何头绪。   何瑊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可惜我们跟官府的人不认识,若是能直接跟官府的人打交道,或许也不会这么被动,更不会对秦廷的布置一无所知了。”   张良看着何瑊,暗暗摇了摇头。   其他六国贵族或许可以,但他们可是在秦廷的通缉令上,官府的人又岂敢跟他们接触?又岂敢跟他们泄密?   不过他也清楚,这只是何瑊的一时牢骚,并未放在心里。   室内渐渐安静。   春宵日短。   三天的时间转瞬即逝。   太阳还未爬上东方远山,四周的鸡鸣声也尚未消散,城中就再度热闹起来。   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互相嘀咕着,争相诉说着自己听来的消息,对今日城中将张贴的告示充满了好奇。   不过相对大政,他们更好奇的是,官府对相关匠人、刑徒等的录取标准,若是自己能满足标准,或许可进入其中,给家里多挣点口粮。   虽做不了满月,但多少也是钱粮。   这相当于是白送的。   与此同时。   咸阳殿外百官肃立。   参与朝会者众,除了正常的三公九卿,还多了不少跟经济相关的大臣,譬如大田令、太仓令、少内令、工师、工室丞等。   所有人都能察觉到这次朝会的不同。   不过众人最终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扶苏。   扶苏面色如常。   带着高高的远游冠,目不斜视的站在前列。   他自是感受得到四周目光看向自己,不过他并不在意,有些事是不能退的,而且事关这件事的收场,他又岂能退缩?   只是十个主管经济的主官,只觉有些头皮发麻。   站在原地却是手足无措。   以往他们虽也会列朝,大多就是走个过场,基本一言不发,但这次长公子弄得事太大了,牵涉很多官署,尤其是《商律》《工律》的颁布,更是牵连甚广,他们就算不想开口,到时也只能逼着开口。   只谈及《商律》《工律》尚好,若是问道对廷尉府、少府的看法,他们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低头看着廷尉府的众官员,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少府官员,这十几人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叫苦。   这算什么事啊?   他们这完全是‘无妄之灾’。   清晨卯时。   今日的朝会准时开始。   百官陆陆续续的进到空旷大殿。   按次入席。   随着嬴政到场,全殿肃然一静。   嬴政漠然的扫向下方百官,开宗明义道:“这次朝会只商议一事,扶苏三日前给朕上书,要求严肃处理怀县沉船事件,尤其是处理过于亵职的官署,对于扶苏的建议,各官署但有话说,务必议出切实可行之策。”   “诸卿可畅所欲言了。”   殿中一时肃静,面面相觑无人说话。   杜赫等人面色阴沉,却是没想到扶苏会这么狠辣,直接将事情捅到始皇这,显然是定要对各官署定罪了。   他们其实早前就已得知了消息,只是真的听到始皇说出,还是不禁有些慌神,杜赫微阖着眼,神色阴鹫的看了扶苏一眼,再也不敢小觑这位长公子,以前总觉得扶苏文文弱弱,但现在恐无人敢这般认为了。   扶苏看似面色温和,实则心藏虎狼。   蒙毅面色如常。   他早已被知会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过得片刻,国正监官员吭哧开口:“禀陛下,臣认为长公子之见不无道理,这次沉船事件危害过甚,若非长公子早早做出决断,后果恐不堪设想,正如长公子早前所言,商贾之所以敢这般肆无忌惮,便是法无禁止即可为。”   “法出现了问题,自会滋生大多犯罪。”   “而廷尉府执掌法条,对于如此危害之事,却毫无防范,此等失职亵职已过于严重了,臣认同长公子严惩之见。”   “臣附议。”   “臣附议。”   “……”   随着国正监官员开口,立即有官员跟着符合。   其中多为秦地出身官吏。   召平看了看杜赫,犹豫一下,起身出列道:“启禀陛下,臣认为廷尉府的确有过,但罪不至整个廷尉府,廷尉府司职天下律令法条,难免不能面面俱到,加之朝廷推行的‘官山海’时日尚短,廷尉府有所失察在所难免。”   “尤其盐官铁官更是接手相关政事不久,难免出现疏忽,就因为商贾的突然暴动,就对各大官署进行惩治,这恐是中了商贾之计,臣认为廷尉府,以及相关官署当罚,但罪不至此。”   “请陛下明鉴。”   令狐范跟着道:“启禀陛下。”   “怀县之事已结束,朝廷也对此有了定论,吃一堑长一智,臣料定廷尉府跟相关官署不会再犯,处罚之事,兹事体大,若是传出,定会引得民众惶惶,臣认为不妥。”   随着召平跟令狐范开口,殿中哄嗡一片。   与会者都是朝廷官员,都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干系。   尤其是原本就占据高位的官员,更是惶恐不安,前端时间陛下已征召不少官员回朝,眼下这些人的官职都不算太高,若是廷尉府这般大动,加上少府一些官署的大动,不少人的位置恐会被取代。   这是朝堂很多官员不想见到的。   史禄站在蒙毅身后,微不可查的扫了场中出声的官员,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心知肚明。   他们这些从地方调回来的官员,已然成为这些功勋老臣的眼中钉。   尤其不少老臣的子嗣还没有入主朝堂,若是开了这个口,只怕日后会有越来越多原本身处地方的官员入主朝堂,这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虽心中如明镜。   但史禄也没有开口的想法。   他若非在岭南数年,加之监督灵渠修建有功,功劳较大,恐上次也没机会得到廷尉正的官职,眼下廷尉府拟被定罪,他身在其中,自不敢声张。   若是得罪了官署其他官员,到时反倒有些得不偿失。   他抬起头,看向扶苏,眼中流露一抹流光。   他过去虽远在岭南,但对朝廷的事有些了解,朝堂之所以有这些变化,实则都跟长公子有关,这次长公子再次对功臣发难,已然是惹怒到了功臣集团,这对长公子而言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不过他们这些得利之人,眼下并不好出声相助。   就在四周各种声音频出时,扶苏也没有继续稳坐不吭声,直接起身,朝着始皇一礼,开口道:“儿臣扶苏请奏。”   “准。”嬴政漠然道。   扶苏平静的扫过场中众人,最终神色变得冷峻。   他沉声道:“禀父皇。”   “儿臣主管这次的怀县沉船案件。”   “对其中利弊最为清楚。”   “方才不少大臣言及事已发生,当吸取教训,让今后不再犯,儿臣同样认可此建议,只是儿臣愚笨,不通晓那些道理。”   “儿臣自记事起,就熟读《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静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操邦柄,慎度量……”   “当时时任南郡郡守的‘腾’向全军发布了文告《语书》。”   “腾在这封文告中把官吏分为了‘良吏’跟‘恶吏’。”   “因而在刚熟读秦律时,便知晓了一个道理,良吏便是通晓法律令、谅解正直且能为国效力、有公正之心,能纠正自己行为的官吏。”   “恶吏则是不懂法律令、懒惰、爱搬弄是非的官吏。”   “当时天下缪以为以法家学说治国的秦国,完全不讲道德,然事实并非如此,法律与道德从来就不冲突,只是适用范围各有侧重。”   “当言法的时候言法。”   “当顾及道德的时候顾及道德。”   听到扶苏的话,杜赫等人脸色不禁一黑。   他们如何不明扶苏的言外之意。   分明是在指责他们为恶吏,而且法跟道德都混淆不清。   扶苏一脸肃然,继续道:“《商君书》中有这么一句话‘以奸民治善民’,扶苏当初愚笨,并不通晓其中道理,一直对此颇为诟病。”   “直到大半年前,扶苏再次彻读了《商君书》,同时让张苍御史对不解之处进行了指导,这才对这句话,有了切实的体会跟了解。”   一旁。   原本静坐席上的张苍,听到扶苏的话,眼睛瞪的浑圆,肥硕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满脸恐惧。   扶苏悄咪的扫了张苍一眼,看到张苍那一脸惊惧模样,心中默默道了声歉意,然后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这句话的歧义之处在于‘奸’跟‘善’。”   “何为善?”   “《说民》中如此说道:合而覆之者,善也。”   “何为奸?”   “别而窥之者,奸也。”   “也就是合力掩盖彼此过失的人,是善民。”   “彼此疏远,互相监督的人是奸民。”   “所谓‘以奸民治善民’,说的其实是要用那些有责任感的人来监督那些互相包庇的人。”   “当年荀子入秦,曾著《强国》一文。”   “其中便写道:入境,观其风俗,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挑,甚畏有司而顺,古之民也。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kǔ),古之吏也。”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观其朝廷,其朝闲。听决百事不留,恬然如无治者,古之朝也。”   “荀子入秦时,对秦有如此高的评价,然短短数十年,大秦境内发生如此惨重之事端,诸大臣不想着互相监督,却只想着官官相护,这岂为天下能容?”   “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   “任人而所任不察者,同样当以其罪罪之,又岂能因是整个官署获罪,就因此豁免?这岂非枉顾律法公正?”   “朝廷不公,其失之大也。”   “扶苏不才。”   “却想当个‘奸人’!”   “儿臣认为当严惩涉事的相关官署。”   “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不严惩不足以抚伤痕!”   “不严惩不足以护尊严!”   “不严惩不足以儆效尤!”   “不严惩不足以树法威!”   “请父皇下令。”   扶苏恭敬的朝着始皇一礼。   全然肃然。   场中一片死静。   无一人敢在此时吭声。   扶苏的这番话太重,重到他们不能接。   也不敢接。   唯张苍脸皱成了苦瓜。   因为这里面大部分都是他讲给扶苏的。   他悔啊! 第182章 国无刑民!国无刑吏!   嬴政看向下方,问道:“诸卿以为何。”   举殿默然。   召平等人看向黑脸的杜赫,却也是不敢出声反对。   扶苏说的太狠了。   不仅搬出了《商君书》,还有当初始皇极力推广的《为吏之道》,以及乱世末期最后一个大家荀子的言论,继而佐证自己对这次的事进行严惩的观点。   他们虽有心反对,但却不知该怎么辩白。   若是继续开口,很容易被扣上一个‘善民’的头衔,若是被陛下认为自己是在合力掩盖过失,是一个喜好搬弄是非的恶吏,那对自己今后在朝堂将会大为不利。   只是任由扶苏想法落实,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廷尉府自李斯之后,大多沦为了功臣的自留地,因为廷尉府主管的是法律令,一般都不容易出问题,在里面待上几年很容易升迁,因而很多官员都喜欢将自己的‘郎官’子弟安排进廷尉府,这一番罪之,今后仕途可就难料了。   而且还有很多新晋官员虎视眈眈。   更重要的是。   不能任由这股歪风邪气滋长,若是任由扶苏随意施为,他们这些功臣恐在朝中的威望会越来越低,到时甚至可能被其他官员生出觊觎之心,到那时对他们而言将会是噩耗。   只是眼下又不能开口。   这倒是将杜赫、召平等人急的够呛。   嬴政淡漠的看向下方,最终将目光看向扶苏,问道:“扶苏,你对此事了解最多,你来说说,对廷尉府及相关官署官吏当如何惩治。”   扶苏作揖道:“启禀父皇,儿臣认为当重罚。”   “蒙毅廷尉去职。”   “其余廷尉府官员,除刚任职不久的,一律降爵降官,而少府治下的铁官、盐官,直接免职,他们的确接任时间不长,但关中发生了这么影响恶劣的事,他们必须给天下一个代价。”   “因而免职是必须的。”   “不然不足以平民愤,更不足以树法威。”   “《效律》中就有明文规定:尉计及尉官吏即有劾,其令、丞坐之,如它官然。”   “儿臣知晓,这对廷尉府的官吏多有不公,然廷尉府身具重职要职,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旧时律令法条,不选择与时俱进,如此官署又岂能担负起天下重任?又岂能为天下信服?”   “法无立,则民不信。”   “民不信则国危!”   “儿臣为大秦长公子,又岂敢不察怠慢?”   “韩非子在荀子处求学时,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摇树叶的人,如果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去摇,累死他也干不完,但要说直接敲打树干,整棵树的叶子都会晃动,张网捕鱼的人,如果一个网眼一个网眼地拨弄,同样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但如果牵引渔网上的总绳,鱼就一下被网住了。”   “其中道理是一样的。”   “万千树叶和网眼就如天下万民,树干跟总绳就相当于官吏,管好了官,民自然就管好了。”   “所以韩非子主张‘明主治吏不治民’。”   “而这本就是秦国历来的吏治主张,眼下怀县之事,损民上百,牵涉关中民众百万,这都是因官吏疏忽懈怠,若是不加以严惩,只是出现事情解决事情,岂不就跟摇树叶、拨弄网眼一般?”   “只做修修补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唯有彻底整饬,才能以绝后患,儿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才上书严惩相关官署。”   扶苏顿了一下,看向下方百官,冷面道:“若有官员说扶苏是因噎废食,扶苏倒认为因噎废食未必不是坏事,至少能真正的遏制住这股不正之风,让朝廷重获清明,以期回到荀子口中的‘古之民也,古之吏也,古之士大夫也,古之朝也’!”   “请父皇明鉴。”   百官静默。   位于百官正前的李斯,偏过头,他没有看向扶苏,而是看向了不远处的张苍。   张苍眼下低垂着头,面色很是心虚,根本不敢与之对视,若是能够,甚至都想直接把头埋进土里。   没错。   这又是他讲给扶苏的。   其他人或许不知来由,但李斯是知晓的,因为当年韩非子结结巴巴讲出这个故事时,李斯同样在一旁,当时荀子还因此夸了韩非子几句,说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生动的阐述这一说法,并欣慰的称赞韩非子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甚至还认为韩非子若入秦定会高就。   只是在韩非子之前,李斯提前去了秦国,韩非子也并没有如荀子所言,在秦国高就,反而入狱而亡,若是荀子知晓,恐也会生出不少感慨,只是眼下,张苍却只觉如芒在背。   他甚至想抽自己两巴掌。   当初扶苏向自己请教《商君书》《韩非子》,他稍显卖弄的多说了一些,结果扶苏并没有将这些闲语抛于脑后,反而真的记在了心中,眼下更是当着朝堂百官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这让张苍深感汗颜。   李斯看了张苍几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对此并无多少看法。   过去扶苏善言乱法,远离大秦新政之道,因而为不少朝臣担忧,眼下扶苏重申法治立国,并提议严明法纪,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长公子有些过刚了。   律法严明恐不是很多官员想见到的。   李斯微不可查的看了杜赫、召平等人几眼。   而且这次的问题非在惩治廷尉府。   而在争权!   勋贵功臣跟新晋官员的争斗。   数月前,始皇借着徐福之事,对朝廷进行了一番整饬,提拔了不少官员,不过当时多为宗室出去的官员,以及秦地出去的法吏,因而并不为立国功臣在意,然扶苏这次开口,却是直接要动整个廷尉府,也瞬间让杜赫等人惊醒。   廷尉府的职能,在大秦立国后,其实有所削弱。   但权柄依旧很重。   这种迹象从商鞅变法后就一直存在。   而他执掌廷尉府时,廷尉府的职爵班次座居丞相、上将军之下的所有大臣之首。   而且廷尉府过去是秦法的实际运转轴心,是秦法的威权凝聚之所,唯其如此,在朝,在野,乃至整个天下,廷尉府都是秦国之所以为秦国的标准,犹如战场标有姓氏的统帅大旗。   没有秦法,秦国不成其为秦国。   没有廷尉府,秦法不成其为秦法。   当时廷尉府的职权可谓庞大,结合实际职能与延展职能,大体有四个方面的职能。   其一,执法行法。   其二,法教,辖三级法官,为朝野臣民宣法。   其三,筹划修法立制,法令需要修订,亦或在扩张的领土上要推行新法,都须得廷尉府事先筹划。   其四,领衔执法六署(廷尉府、司寇府、宪盗署、国正监、御史署、刑徒署),会商行法涉法制国策方略。   权柄不可谓不高。   当时秦国凡事皆有法式,政事与国计民生之谋划,无不与律法有涉。   举凡商市税金、关卡盘查、农田赋税、河渠浇灌、工程徭役、奖惩查处,军功查核等等,无不由廷尉府主持决断。   正因为廷尉府过去权柄太重,大秦立国之初,便将廷尉的各项职能拆分了。   御史开府,拿去了监察百官的职能。   廷尉府直接被放置在了丞相府下,再也没有了独自施政的可能,而且廷尉府治下的执法机构,左监、右监、狱正三署,侧重还要受命于御史大夫府,直接变成了三公下的双重领导。   权势大为削弱。   即便如此,廷尉府的权势,依旧在九卿前列。   又因为职事减少,所以成了很多功臣子弟,郎官期满后的安置之所。   扶苏眼下大动廷尉府,无异是在给功臣上眼药。   尤其是联想到前段时间朝廷官员调动,更是让不少官员一颗心悬着,唯恐他们早已认定的官职,最终为新晋官员窃据,因而一直在极力反对将事情扩大化、复杂化、尖锐化。   力图将事态范围控制在极小范围。   只是扶苏显然不想就此罢休,而是想一杆子捅到底。   李斯目光微阖。   他并不会急着开口。   而是思索起始皇的用意及心思。   他身处朝堂这么久,自是看得出来,扶苏根本就没有明白其中的利害,言行举止一直都落在怀县事件上,好似完全没有想过此事,对朝廷的影响及对朝臣的影响。   然始皇将此事交由扶苏,未尝不是在借扶苏之手,趁机削弱功臣势力。   扶苏只是始皇的一柄剑。   在李斯沉思的时候,同为三公的顿弱,神色相对平静。   他淡淡扫了后方,没有开口想法。   御史府是监察系统,是替陛下监察百官及天下郡县的,这次的事是丞相府下的事,跟他御史府关联不大,只是最后定罪的时候参与一下,其余时候基本跟他们无关,自不会轻易掺和。   一念至此。   他目光略显清冷的扫了眼张苍。   只是很快收回了目光。   听到扶苏掷地有声的话,杜赫等人脸色铁青。   他们心中也是极为恼怒。   嬴政并没急着开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下方,任由殿内静如幽谷。   良久。   杜赫出列道:“臣对长公子之言不敢苟同。”   “维护成法,天下至理也。”   “少府下的铁官、盐官的确存在不察,但监察职能本就不是铁官盐官职能,岂能因一句‘给天下人交代’,就这般草率的处理官员?这般莫须有的罪名实在令人心寒。”   “再则。”   “君臣同治,唯守之于法,待之以诚。”   “而长公子之辩才惑人耳也!”   “其辩说属辞,饰非诈谋,以钓利于国,实则利小害大。”   “也是引国误入泥沼。”   “好听人之浮说而不权事实,故虽罪祸朝臣,不能使国强也,此犹饮鸩止渴,看似于国大利,实则危害之烈,后患之大,恐无一补救也,若行,凡官署官吏,无故遭受迫害,岂非让大小官吏寒心?如此环境,又岂能一心为国?”   “目下天下虽定,然六国余孽仍在四方窥视,若因此迁怒官员,便是舍弃人心,当此之时,将廷尉府整个官署及其余官署治罪,长公子不怕背害贤误国之名吗?”   杜赫说的很重。   他执掌少府,位列九卿之一。   不能置之不管。   前面扶苏那般言语,已是不留任何情面,他又岂会因此退缩?   扶苏眉头微皱。   他已是清楚自己交恶了杜赫。   但他不得不为。   扶苏拱手道:“扶苏不才,目前只喜读《商君书》等法家书籍,《商君书·禁使》明言:吏虽众,同体一也。夫同体一者相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   “这句话的意思,你们比我更了解。”   “官吏虽然人数众多,但利益一致,这就不可能互相监督,利害不同才是先王实行连坐的根据。”   “在其余非法制国家尚且有此认为,何况以法立国的大秦?”   “《商君书》中相关的内容很多,若是诸位大臣不嫌,扶苏不建议多说几句。”   “《去强》中说道: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故曰:行刑轻,刑去事成,国强;重重而轻轻,刑至事生,国削。”   “《说民》中说道:“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   “《韩非子·内储说》:无弃灰,所易也;断手,所恶也。行所易,不关所恶,古人以为易,故行之。”   “夫火刑严,故人鲜灼,水形懦,故人多溺。”   “……”   “这么多例子足以明证一点。”   “执法当从严。”   “唯有严厉执行刑法,才能让民众不至于见官府懦弱而犯法。”   “大秦对民众法制可谓是严苛,若落到官员身上,便开始考虑各种情况,岂非重重而轻轻?如此行事,又岂能让民信服?民众重重,而官吏轻轻,长此以往,律法威严势必尽丧。”   “眼下怀县沉船事件死亡上百人。”   “若不对相关官吏进行惩治,岂非让官吏始终抱有侥幸?长此以往,执法不一,大秦岂不危矣?”   “大秦以法立国,自当一视同仁。”   “大秦的律法从来不是追求伤害民众,而是要用来径直奸邪阻止犯罪,刑罚重就能吓阻民众以身试法,从而消灭犯罪行为,官吏亦然,唯有对官吏进行严惩,才能遏制官吏知法犯法,知法乱法,才能真正减少犯罪。”   “如此才能实现国无刑民。”   “国无刑吏!”   “唯有以儆效尤,才能做到以刑去刑。”   扶苏没有再说。   但眼中的坚毅尽显无疑。   杜赫等人面色更显难看,但却是不好再辩驳。   大秦就是以法立国,相关条令更是写入秦律的,虽很多早已不被认真执行,但说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若是将其摆到明面上,很多事都收不了场,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去触碰。   见状。   李斯清楚事已决出。   他便以丞相的身份,重申了一下律法之森严。   法不可违,更不能犯。   最终。   他对扶苏的观点表示了赞同。   随着李斯开口,原本场中没有开口的官员,这时也纷纷开口。   异口同声的表示赞同。   这时。   高坐其上的嬴政慨然拍案,让有些喧闹的大殿安静下来。   他看向蒙毅,道:“蒙毅,你对扶苏之见如何看?”   蒙毅面色板正,拱手道:“回陛下,臣认为长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臣的确失察,若能早日洞悉商人身份地位之转变,对商贾的言行举止加以约束,恐不会致使这次的沉船事件,也不会陷关中于慌乱。”   “臣甘愿认罚。”   “请陛下治罪,臣绝无怨言。”   蒙毅毫无辩解之意。   他很清楚。   治罪与否,并不取决朝堂。   而是取决于陛下。   陛下若想治罪,无论朝臣怎么争,最终都会被定罪。   陛下若不想治罪,就算长公子怎么说,就算说的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蒙氏世代相秦。   很早便明白一个道理,一切交由君主裁定。   蒙氏只管听令服从。   嬴政看向廷尉府其他官员,问道:“诸卿呢?”   狱正、左监、右监等官员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苦涩,连主官都没有反对,他们身为下属又岂敢反对?就算心中有百般不愿,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听凭陛下处置’。   嬴政又看向了少府。   杜赫脸上强行挤出一抹笑容,很是生硬道:“少府听凭陛下处置。”   嬴政没有多余话语,只是木然的点点头,直接拍板定下,道:“蒙毅身为廷尉,不察商贾之变,没有洞察之明,现免去廷尉之职,廷尉府其他官员一律降官一阶,爵一级,左监、右监、狱正等官署主官,保留官职,贬‘真’为‘假’留以查看,若观察期满,再另行安排。”   “少府治下铁官盐官主官免职,另择他用。”   “相关官吏降爵一级,贬‘真’为‘假’,留职查看。”   “同时任命史禄为‘假廷尉。’”   “任命司马昌为……”   “……”   嬴政口不歇,将相关一口气宣布完。   事到如今。   其他官员也察觉到了。   始皇恐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处置。   扶苏只是那柄刀。   杜赫阴沉着脸,看着高升的官吏,眼中满是凝重。   眼下廷尉府的主官,换成了在岭南那边修筑‘秦凿渠’的监御史史禄,虽挂着的是个‘假’,但权势跟真正的廷尉无异。   而且史禄在灵渠时修水利是副业,监御史才是本职。   即专治狱吏不直者。   也就是专门查处当时修筑灵渠时违法乱纪的官吏。   通俗来讲,就是反腐的。   眼下史禄位列廷尉府,若是真的举起大棒,只怕廷尉府短期还会有动荡,这是他们十分不愿见到的。   他们不怕查,怕的是较真。   更怕的是这些新晋掌权的官员会私下串联起来,最终撼动他们这些臣子在朝堂的权势,若真到了那时,只怕私下免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但这些新晋官员年纪相对较轻。   一时间。   杜赫等人眉头紧锁。   除了史禄步步高,司马昌从铜官变成了铁官,华寄等人也都得到了任职,官职相对四个月前,都有不小提升。   随着官职的变动,这次朝会也落下了尾声。   至于《商律》《工律》并不在这次朝会的讨论范围内,现在主要是由廷尉府跟御史府决定,然后再会同各大官署会商,最终才报于国君决断。   眼下距《商律》《工律》终定,还有一段时日,因而自不会多提。   随着始皇离去,百官陆续退场。   只是很多官员都黑着脸,也有不少官员红光满脸。   两者差异明显。   不过很多官员在看向扶苏的时候,眼神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过去的扶苏虽被人称作信人奋士,实则并不怎么为朝臣所喜。   因为彼此间政见相悖。   然现在已无人敢小觑这位长公子。   他已非是过去的谦逊有礼,多了几分阴狠凌厉,也多了几分刚正不阿,这对朝堂而言,也不知是好是坏。   望着百官竟皆看向扶苏,胡亥颇为吃味。   他眼睁睁的看完了全程。   心中很是不忿。   他认为若嵇恒将此法告诉自己,现在被百官忌惮的人当是自己,而非是现在的扶苏。   蒙毅并未在殿中停留。   在朝会结束后,便径直离去了。   只是步子稍显凌乱。   显然这个遭遇,即便他有准备,依旧有些起伏。   另一边,史禄、司马昌等人走的很慢,他们眼下可谓春风得意,入朝不到半年,就已经连跳数级,这般升迁速度,不知让多少人羡嫉。   不过他们也清楚,自己并没有服众,想真正坐稳位置,还需倍加努力。   只是在看向扶苏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敬重。   他们还是知晓自己能升官来自何人。   偏角。   张苍蹑着步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响声,他现在只想以最快速度离开朝堂,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是真的慌。   只是他的体型过于庞大,就算再怎么轻手轻脚,也很容易落到其他人眼中,其他官员看到张苍,眼中也露出一抹不悦跟恼怒。   张苍尴尬的笑了笑。   他根本就不敢在殿内多待,三步并两步的快走,只是没等走出大殿,身后突然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声音不大,落到耳中,如雷惊响。   “张苍!!!” 第183章 嬴政宫外的影子?   张苍身子一僵,虽神色很不情愿,但也只能无奈的转过身,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步的走到御史大夫顿弱跟前,恭敬道:“下官见过御史大夫。”   顿弱发须早已灰白。   他冷冷的看着张苍,冷声道:“张御史这段时间可很是风光,不仅干起了监察史的职能,还当起了长公子的外师,在御史府中也是风头无两。”   张苍眼含热泪道:“御史大夫,下官委屈啊。”   顿弱冷哼一声,淡漠道:“你是荀子高徒,有心气有志向是好事,但正如李斯丞相一样,初入秦国时,也只是个无甚权柄的河渠令,正是经过了一番沉淀,李斯丞相才得以一飞冲天。”   “你眼下已官至御史,却当注意一下沉淀。”   “荀子是儒,大秦是法。”   “荀子的那套东西不能生搬硬套,更不能自视甚高,你富有才华,我确实知晓,御史府有御史二十余名,我也一直对你最为看重,但你也需明白,朝堂乃天下机要之所,一言一行都牵扯甚多。”   “有些话可说可不说,有些话当讲不当讲。”   “若因此落下口舌话柄,你虽为御史,恐也难逃其咎。”   “你是御史府的官员,更应恪守为吏之道。”   “操邦柄,慎度量!”   张苍额头已冷汗涔涔,连忙道:“下官定谨记御史大夫的忠告。”   “只是下官这次实在冤枉啊,长公子在朝堂所说,的确是下官所讲,然当时长公子寻下官,只是探讨《商君书》《韩非子》,下官当时根本就无此意识,这才出口,若是知晓有今日这遭,又岂敢多嘴?”   “下官实在冤枉。”   张苍满脸悲怆的看着顿弱。   他是真的冤。   这都大半年前了,谁知道扶苏还记得,还把自己给抖落出来,他其实在朝堂一直都谨小慎微,唯恐跟人结怨,但作为满腹才华的人,多少是有些傲气的,因而在扶苏询问时,也就不免炫耀了几句。   谁知就摊上了这些?   顿弱拍了拍张苍肩膀,额首道:“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只是这段时间朝中动静不会小,此事又的确跟你牵涉甚深,我建议你回家休息几天,这段时间不要出现在朝堂视野了。”   “我虽惜才,若你引得朝臣齐声弹劾,我也保你不住。”   张苍连忙点头,感激道:“多谢御史大夫提醒,下官感恩。”   顿弱点点头,并未多停留,迈步离开。   张苍面色皱成一团。   他知道自己这次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连御史大夫都亲自开口了,此中影响可见一斑,御史大夫身份地位极高,位列三公,但这次却也担心会受到影响,所以才特意开口。   不过顿弱说的看重自己,他自是知道就一句客气话。   以顿弱的身份,若真看重自己,他又岂会当了十几年的理财小吏,就算是升任为御史,也依旧是个理账的。   只是他也清楚。   自己这次真成众矢之的了。   虽然是长公子捅出来的问题,但长公子毕竟身份特殊,朝臣就算心有不满,也不敢太过针对,然自己不一样,自己就一御史,还没有多少实权,多半要成为替罪羔羊了。   若是不躲起来避避风头,只怕在朝中日子难过。   “唉。”张苍长叹口气。   他现在很后悔。   非常的后悔,他甚至在想,若是当时儒家逃亡的时候,自己也跟着跑了,会不会比现在的情况要好?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这时。   扶苏也走了过来。   他脸上带着几分歉意,道:“张御史,这次是我失言了。”   张苍看了扶苏几眼,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愠色,只是最终并没有发作,反而脸上化为一道愁苦,惨声道:“公子,你可别再坑我了,我张苍真的经不起这般折腾,再怎么折腾几回,保不齐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公子,你就多体谅一下下官吧。”   “下官实在承受不住了。”   扶苏神色略显僵硬,只得连忙点头称是。   见状。   张苍眉头微皱。   他深深的打量了扶苏几眼,心中陡然生出一抹惊疑。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扶苏变了!   张苍收回目光,并未跟扶苏多言,直接转身离开了。   身形略显萧瑟。   他已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扶苏站在原地,就这么望着张苍离去,等张苍彻底消失眼前,才神色怅然的叹了口气,低语道:“张苍,莫要怪我坑你,我扶苏今日之后,恐要为不少官员排斥,唯有出此下策,才能稳定自身。”   另一边。   张苍回了自己官署。   他已身心俱疲,刚进到殿内,就将门窗紧闭,完全不想理会旁人,看着案下堆着的蜜罐,眼下也丝毫没有了喜悦之色。   “长公子变了!”   “以前的长公子厌恶算计,但现在的长公子却开始主动算计,我张苍眼下就是整个朝堂的倒霉鬼。”   “嵇恒啊嵇恒,你这一番指导,可把我害惨了。”   “你对商贾的做法,长公子确是学去了,没有用在其他人身上,反倒是用在了我身上,我甚至日后还只能笑脸感激。”   “鸟的事哩!”   张苍骂骂咧咧的骂了几声。   他现在已渐渐回过神来,也清理了一些状况。   扶苏把自己说出来,并非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为的就是把自己跟他绑在一起,长公子这次得罪了很多人,原本亲近的楚系一脉,也会跟其疏离,因而长公子为维护自身地位,选择将自己给拖下水。   眼下他莫名得罪了一大批人,就算再有不满,为了继续呆在朝堂,恐也只能坚定站在长公子一方了。   毕竟其他人已容不下自己。   对于扶苏的这些心思,张苍虽然有些不喜,但并未真的放在心上,他更上心的是这次朝会对朝堂的影响。   就扶苏的表现来看,恐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问题。   张苍摸着下巴稀疏的胡须,眼中露出深邃的凝重,他缓缓道:“这次朝会的内容,虽看似是维护法度严明,其实真正目的是打压功臣集团,将原本占据朝堂的功臣有意进行压制。”   “只是这一切有些过于流畅了。”   “仿佛像安排好的。”   “然看长公子从头到尾的模样,像是对此根本没有察觉,整个心思都放在了整顿吏治上,因而杜赫等人分明气的够呛,却始终没办法有力反驳,最终只能捏着鼻子将这次的事忍下。”   “长公子对此没太多意识,陛下恐是意识到了,而且是参与其中。”   “甚至是有力推手。”   “不对。”   张苍摇了摇头。   若始皇真的参与其中,扶苏再怎么也会有察觉。   而且他自己是全程参与,对很多事了解颇多,若始皇真有插手,不可能完全不显山不露水,所以始皇很可能只是顺水推舟。   想到这。   张苍又感觉理不顺。   因为这次的事仿佛是规划好的。   从怀县沉船开始,就仿佛注定会有此一遭。   一念间。   他想到了嵇恒。   那个化名为钟先生的男子。   张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在脑海将自己知晓的事梳理了一遍,然后重复一遍又一遍,不断思索着相关细节,主要是嵇恒的言行及朝堂的情况。   最终。   张苍双眼微缩,神色变得深邃。   他轻语道:“从已知的情况来看的话,陛下打压功臣子弟势在必行,这一切似乎是定会发生的,也的确如此。”   “大秦这些年功臣子弟渐渐窃据朝堂。”   “蒙氏、冯氏、杨氏等大族,他们的子弟早已位列朝堂,而像杜赫、召平、姚贾这些人的子弟,眼下还在三公九卿府下的官署任职,但距离进入朝堂,已用不了太长时间。”   “这种情况不是陛下想见到的。”   “过去朝廷的重心在于推广新制及防范六国复辟,陛下对此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在这大半年内,陛下似将目光从天下重新放回到了朝堂,开始对朝堂进行有意的整顿。”   “只是动作都相对轻微,并未引起朝臣的恐慌。”   “而这次的动静却有些太大了。”   “大到让朝臣心生恐慌。”   张苍挠了挠头,还是有些没想通。   就算陛下有心整顿朝堂,但这次的进展过于顺畅了。   完全不像是突发的情况。   更像蓄谋已久。   他手掌着案几,让自己站起。   他一手环抱,一手扶额,在室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若真是暗中蓄谋的呢?那又是什么情况?”   “陛下通过对官员调动,对嵇恒释放一个信号?”   “嵇恒得到信号,借此谋划了这次的沉船事件?然后借助长公子之手,平稳而顺利的完成了打压?”   这几句话一说出口,张苍也是被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的想否定。   只是在想了一下后,又感觉的确有这可能。   而且可能性极大。   陛下跟嵇恒都是权谋大家,两人若暗中谋划,常人根本无法提防,也没有办法提防住,陛下身处深宫,日常所为大多会落到朝臣眼中,因而只要陛下没有太大的动作,朝臣基本不会猜到陛下头上。   而嵇恒一个死人。   若非长公子告知,他也根本没法猜到。   一个不该存在的人,在算计朝堂,这要是说出去,恐谁也不信。   但这一切是真的。   只是普天下没几人能知道。   张苍深吸口气,身子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似洞悉了一个要命的事情,这若是说出去,只怕自己当即就会人头落地。   他缩了缩脖子,神色变得紧张。   小心翼翼回了座位。   他看了看门窗,低声道:“若真是这样的话,很多事都说得通了。”   “嵇恒就是陛下暗处的影子,长公子是陛下引动朝廷的工具,从官府对外推行‘官山海’开始,陛下就在有意谋划,整顿朝堂。”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针对一条制度。”   “就是立国时特批的‘诸功臣子弟,择其能者,亦可先假郡守县令,待其政绩彰显,再行拜官’的制度,当时因防范天下,在数年后,朝廷并未真的去审核这些人的政绩,而是直接任用了这些功臣子弟为官。”   “陛下此举为的就是对这条制度进行修补。”   “避免功臣子弟尾大不掉。”   “如此看来……”   “商贾闹事其实是必然的。”   “就算这次商贾没有选择铤而走险,早晚有一日,也会受不了朝廷的盘剥,最终选择发难,只是闹出的动静大与小罢了。”   “无论大与小,最终都会落到所谓的《商律》《工律》上,继而将矛头指向廷尉府,这次之所以能这么顺利,主要是商贾将事情捅到太大,因而不用再等商贾闹出三四件事后,一并捅上去。”   “廷尉府被问罪是既定的!”   “只要陛下没改变主意,只要商贾依旧利益熏心,最终结果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这是陛下跟嵇恒两人的合谋。”   “长公子从始至终都身在局中,对此洞悉的很浅,也一直在为嵇恒掌控,不过的确借此有了不小长进,但相对这两个布局的人,却是显得过于稚嫩,也过于不谙世事了。”   随即。   张苍又眉头一皱。   因为陛下一直深居宫中。   这两年基本不出宫,如何跟嵇恒联系的?   就算早前有约定,但一人在朝一人在野,对形势判断也不一样,为何就能这么恰到好处的‘合作’?   张苍感觉颇为神奇。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似多想了。   陛下或许对此并不知情,只是凭借对朝堂的控制以对事情的判断,继而做出了最有利的判断,从而将此事为自己所用。   无论最终真相如何。   嵇恒跟陛下恐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这种场面过于高深,远不是他能够洞悉的。   他也没办法预料,嵇恒接下来会做什么,嵇恒仿佛什么都可以做,又仿佛什么都敢碰。   张苍摇摇头。   他叹息一声,无奈道:“分明是他们在算计,为何鼻青脸肿的是我?我张苍招谁惹谁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收拾收拾东西,回家避难几天。”   “唉!”   张苍将蜜罐放进自己背包里。   惹不起就躲。   他现在是看明白了,朝堂的水很浑。   浑到让人溺亡。   现在朝堂的人,除了自己,恐没几人能看清这些,也都还以为是长公子在没事找事,但殊不知,他们全都落在了陛下的算计之中。   陛下跟嵇恒一上一下。   一个谋朝堂。   一个谋乡野。   将天下算计的明明白白。   看似没有什么交集,实则通过长公子悄然联系在了一起,只是连身处其中的长公子尚且都没有意识,又何况其他人了。   放眼天下,皆是局中!   张苍背着背包,离开了官署。   他已打定了主意,这次朝廷动作不结束,绝对不会轻易回去。   大不了一直抱病告休。   反正他身体胖,主职的政事也不算多,就算一直抱病,也没多少人在意,反倒能逃离朝廷的大漩涡。   晌午。   咸阳城中再度热闹起来。   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将朝会的内容传了出来,不过语焉不详,只是说这次官府动作很大,朝堂也会因此大动,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无人能说明。   但这也让很多人对此充满了好奇。   对今日将张贴的告示,也平添了几分好奇之心。   邸店。   张良也听闻了这个传闻。   他不觉得是空穴来风,反倒认为是确有其事。   他今天一上午都坐在邸店大堂,听着四方来客的交谈,他在外行走多年,对一些情况还是有所了解,像酒舍、食舍、邸店这些地方,消息最为灵通,也最为迅疾。   他也很喜欢听人交谈,可以从中听到很多信息,以及各种异闻琐事。   不过这些消息经几手传播,恐早已满目全非,因而还需自己去斟酌、去提取有用信息,但从这些信息中,多少还是能了解一些情况。   相对张良的坐得住,何瑊显然坐不住。   在邸店坐了一会,就耐不住性子,自己出门打听去了。   张良手扶着陶碗,听着四周黔首煞有其事的议论,嘴角露出一抹轻笑,只是眉宇间不时浮现一抹愁思。   秦廷究竟在谋算什么?   时间飞逝。   很快就到了下午。   世人期待已久的告示终于张贴出来。   邸店的舍人单手撑着案台,店内众人并不焦急,也都安静的等在店内,经过三日前的情况,他们早已知晓,舍人只怕早就派人去看告示了。   因而静等消息即可。   果不其然。   不到半刻钟时间,那名干瘦青年就回来了。   他高声道:“大事情,天大的事情,告示上说,廷尉蒙毅被去职,其余廷尉府官员要么被降职,要么被降爵,整个廷尉府基本都受了罚,还有少府治下的铁官盐官,也都被免职了。”   “官府这次动静太大了!”   一语落下。   全场的人都惊住了。   就算原本对此兴趣不大的人,听到青年的这消息,也是当即有些坐不住了,猛的起身凑到了近前,问道:“瘦猴子,你没听错?你说官府把整个廷尉府的人都处罚了?”   干瘦青年一脸肯定道:“我听得真真的,没有半句假话,这是张贴告示的官吏亲口说的,不信你们等会可以去问其他人,绝对也是这个说法。”   “官府真就把整个廷尉府都处置了!”   听到干瘦青年不断肯定,众人依旧有些惊魂未定。   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   这真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了。   整个廷尉府啊。   上百号官员就这么都罚了?   这种事情,他们过往想都不敢想,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感觉如梦如幻,充满了不真实的感觉。   张良面色微沉,问道:“张贴告示的官吏,可曾说官府处置的缘由?”   干瘦青年点了点头,道:“官府这肯定说了。”   “怀县死这么多人,跟廷尉府的官员玩忽职守,松懈怠政有脱不开的干系,上次官府颁布政令后,已明令通告商贾地位跟常人无异,而廷尉府未就此制定相应规章律法,从而造成这次关中大动荡,所以整个廷尉府都因此被降罪。”   “这都是直接在告示上张贴出来的。”   “除了廷尉府,还有少府治下的盐官铁官,全都被免职了,这一下子可是将上百名大官给定罪了,官府这次可真是下了狠手。”   “这长公子听别人说性情温和,这么下起手来这么狠啊。”   干瘦青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舍人当即呵斥道:“休得妄议,长公子此举明显是合乎律令的,这次可是淹死了上百口人啊,这么大的案子,官府岂能逃的了责?秦律本就有规定,凡是治下出了问题,其令、丞坐之。”   “这次是律法缺失,自是整个廷尉府受罪。”   “这哪有半点问题?”   “陛下既然对他们问罪,自是有相应的道理,岂容尔等在一旁咋舌?”   四周围坐一团的人嘀咕一声,并没有就此反驳,只是心绪都久久难以平静,官府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这样的大事了。   就算是去年的坑方士,以及数月前的徐福株连,也都没有这么大动静,这可是整整一个大官署啊,朝廷九卿啊,这么位高权重,依旧说罚就就罚了,这让他们又如何镇定的下来?   “小猴子,其他的呢?”舍人继续问道。   干瘦青年继续道:“在通告对相关失职官署处罚后,官府也通告,将在今年六月时颁布《商律》《工律》,严格规范商贾的言行举止,将当下商贾的‘法无禁止即可为’扭转为‘法无授权即禁止’。”   “彻底严格约束商贾的行为,避免怀县这般恶性事件再度发生。”   “此外对关中进行为期一月的安全大检查。”   “以免再发生类似情况。”   “还有……”   干瘦青年嘴皮子极快,将自己背下来的话,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张良站在近前,静静的听着,等干瘦青年说完,他才悄然离开人群,然后径直返回了房间。   听着不时传来的阵阵喝彩,张良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秦廷这雷霆般的举动,不仅震撼了城中市人,同样也惊到了他。   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第184章 千金买骨,摸石过河!   张良坐在席上,手脚已是冰凉。   他被秦廷的果断跟凌厉震撼到了,秦廷的做法太过吓人,即便是他,也感到了一些毛骨悚然。   等真的冷静下来,更是感到深深恐惧。   这股恐惧来自内心深处。   对秦法的厌恶!   张良自是明白这股厌恶的来由,有打小听到的各种耳闻,也有长辈不时怒骂的虎狼暴政,这股厌恶随着韩国覆灭,已渐渐被压到了心底,眼下在见到秦廷的举动后,这股厌恶之感,再度从内心涌现。   而且久久难以抹去。   秦法!   他这次的震惊,并不是震惊处罚力度之大,而是震惊于秦廷的魄力。   近乎整个廷尉府被降职,尤其还有蒙氏一族的蒙毅,更是直接被去了职,其他相关官员也是降的降,贬的贬。   而且行事无法干脆利落。   仅仅半月不到,就做出了决断。   这份魄力不可谓不果决。   同样令张良感到心惊的是,民众对秦廷的拥护,随着那干瘦青年将告示内容告知,整个邸店一片欢腾,俨然化为了欢乐的海洋,但这些告示内容,又有多少跟他们息息相关?   大抵是没有的。   然依旧让秦人感到欢腾。   原因何在?   就在于此事似在向秦人向世人宣告,‘秦法’回来了,过去为民信服的那个秦廷也回来了。   该出手就出手,该惩治就惩治。   一视同仁。   哪怕是蒙毅也不例外。   这是秦人过去信任的秦廷拥有的模样。   那个秦廷是商鞅治下的秦。   张良很清楚,秦人无人想回到那个时代,但他们对商鞅治下的秦国有着一股莫名的好感,这股好感并非源自商鞅,也非是源自那时近乎严苛的律法,而是源自当时秦法下的一视同仁。   也是源自商鞅力推的治民先治吏。   这条规定,在这一百来年间,已渐渐为大秦朝堂罔顾,但这次秦廷的举止,又仿佛在昭告天下,秦廷又将其捡拾了起来。   秦人对此感到振奋。   对此张良只感觉满心的凝重。   若是大秦真的走回老路,只怕原本流失的民心,也会渐渐回来,毕竟民不聊生下的万民,见到官吏同样官不聊生,心中大抵会安慰不少。   而那时六国贵族恐真就难以撼动秦廷了。   随即。   张良就摇了摇头。   他已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并不觉得秦廷会重走商鞅的老路,就算嬴政想走回去,满朝的大臣也不会同意。   谁会想着在自己头上添一柄利刃?   即便如此。   张良也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数日前,秦人怒意滔天,已濒临失控边缘,但仅仅不过数日,秦人就从原本的惊惶不安,变成了歌功颂德,从原本的怒骂,变成了现在的陛下英明,大秦万年,这个转变不免有些太快了。   也太过立竿见影了。   张良将窗户关的严实,不愿去听外面的欢呼。   秦人的欢呼与他无关。   他只觉吵闹。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大口饮入腹中,腹部一股凉意袭来,凉的张良有些受不了,脸上更是浮现出一抹痛楚,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正坐席上,开始审视今日的告示。   只是没等张良多想,门口就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并未有任何知会,只听砰的一声,掩合的屋门就被推开。   何瑊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他一脸严肃道:“子房兄,今日的告示你听说了吗?秦廷这是疯了吗?嬴政当真就视士大夫为狗彘?完全不顾及官员的感受?”   “太过离谱了!”   “这般粗鲁行径,残暴的令人发指!”   “暴君暴政!”   张良目光微移,他没有开口,只是让何瑊安静下来,然后指了指耳朵,让何瑊去听一听四周的声音。   听到四周的欢呼振奋,何瑊更是涨红了脸。   “狗彘不食!”   “这些秦人也是一丘之貉。”   “毫无尊卑之序。”   “不通礼数,不识教化!”   何瑊怒骂连连。   他的确痛恨暴秦,但眼下见到暴秦刑上士大夫,还对官署进行了连坐,更是令他感到万分震怒。   嬴政这暴君眼下脸都不要了。   注定为士人唾弃!   闻言。   张良摇摇头。   他早已平静下来,淡淡道:“何兄,不用这么紧张,可曾听闻当初燕国的千金买马骨?现在秦廷做的就是‘千金买马骨’。”   “这些年天下民不聊生,世人大多怨声载道。”   “秦廷却始终高高在上,因而也是为世人诟病,眼下秦廷所为,就是在通过将廷尉府问罪,用以讨好秦人,让秦人误以为大秦会严明秦法。”   “实则只是收买人心罢了。”   “若是秦廷当真走上商鞅的老路,对我等而言,反倒是一个好事,官不聊生下,缺乏外部的压力,秦廷只会内部生乱。”   “若是秦廷真的走通了,我等基本是复国无望。”   “不过不可能的。”   “就算嬴政才智超群,也难挡得住汹汹人心。”   何瑊心中稍安。   他看向张良,也是明白,张良思虑的远比自己更多更深,他点了点头,问道:“子房兄,依你之见,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总不能任其收买人心吧?”   “若是真让暴秦得逞,今后只会更加难对付?”   张良指尖从案面划过,留下一道浅白的印记,他平静的摇头道:“没有办法,什么也做不了,这是大秦朝堂的事,我们插手不了,也没资格触及。”   “甚至于……”   “大秦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毫不知情。”   何瑊蹙眉。   眼中充满了不甘。   他急声道:“难道就这么干等着?任由暴秦收买人心,现在秦人对暴秦的拥护声众多,若是不趁机打断,这对我们今后灭秦复国,将会是个极大的阻力。”   张良默然。   他又如何不知?   只是他们又能做什么?   这本就是秦廷算计良久的事,岂是他们轻易就能破坏的?   何况现在秦廷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千金买骨。   现在看来效果斐然。   一来是秦人怨念已久,急需有发泄之口,二来秦廷处罚极为迅速,以雷霆之速做出了判罚,力度之大,范围之广,在秦国历史上只怕也很难找到对应。   正因为此。   也才能得秦民信服。   木已成舟,岂是他们能中断?   张良起身,给何瑊倒了杯凉水,然后重新回到座位,继续梳理起整件事的脉络线索,试图借此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继而对秦廷后续所为加以预防。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   何瑊知晓张良在思考,也不敢冒然打扰,只是在一旁生着闷气。   张良眉头紧锁,在一阵思索后,渐渐在脑海中生出一个想法,甚至更是想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秦廷所为意在续接!   他的着眼点,一直都放在朝堂。   因而在这次官员调动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官员填补,加之之前就已经认识到秦廷有意在对朝堂做调整,所以很快借此理清了一条线。   他因为恨秦。   所以对大秦官署很是了解。   只是略一思索,便想通了一些情况。   张良森然道:“这次秦廷的‘千金买骨’,实则是嬴政在试图摆脱功臣势力对朝堂的影响,千金买骨是我等认为的,也是秦人认可的,但实际上嬴政的目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依旧是在清理朝堂。”   “大秦立国之时,因官吏缺少,除了重新甄用六国旧吏,还对功臣子弟大为录用,眼下大部分功臣子弟,有能力的早已外放担任郡守县令,例如李斯之子李由、杨端和之子杨熊等,其余的庸碌之人不少被安置在已失权的廷尉府。”   “虽官职不高,但人数甚众。”   “得父辈余荫,只需熬些时日,便能晋升高位。”   “嬴政恐对此生出了不满,便一直在借着各种事由,将这些任职不正的功臣子弟给赶出朝堂。”   话语落下。   张良眸间闪过一抹睿智之色。   他淡淡道:“若我的猜测没错,嬴政似在有意续接大秦开国时为稳定天下推出的政策,将原本的应急之策,渐渐的消弭抹去,继而避免朝堂之上庸碌当道,影响到朝堂的正常运转。”   “怀县的事只是一个推手。”   “目的是针对应急政策下的功臣子弟。”   张良眼中露出一抹赞许。   他也不得不称赞几句,嬴政眼光之毒辣,下手之凌厉,完全出乎常人意料,只是一件商贾闹出的小事,竟直接对朝堂大动干戈。   还为此博得了秦人盛赞。   手段可谓高明。   何瑊蹙眉。   他疑惑道:“那按你所说,续接又是何意?”   “就算嬴政有意打压功臣势力,但也仅仅局限在功臣势力,你这续接二字又从何说起?”   何瑊面露费解。   张良轻笑一声,笑着道:“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   “借此延伸出来的。”   “大秦这大半年所为实则就两字。”   “固本。”   “固本关中,再图天下!”   “嬴政已不再急于将自己推出的政令强推天下,而是将目光放到了关中,他现在有充足的精力审视朝堂。”   “所以首先就看到了功臣子弟的隐患。”   “为避免尾大不掉,所以果断出手,直接进行了处理。”   “而这只会是开始。”   “嬴政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不会容许自己建立的大秦为人破坏,因而在发现问题之后,定会寻求方法解决。”   “而想要稳固关中,势必要清扫窠臼。”   “首当其冲的就是开国时为应急推出的政令。”   “若是没意外,嬴政接下来会对早前颁布的政令进行斧正,准确说是进行接续,嬴政是一个高傲的人,他不会承认自己犯了错,他只会对错误进行改正,所以会对那些政令进行后续的补正。”   “有哪些?”何瑊问道。   张良眉头一皱。   他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书同文,车同轨,通一度量衡等,基本引得民间怨声载道的政策,都会在原基础上,做一定程度的补正,在原政策的基础上,接续一段修补。”   他的话刚说出口,眼中就浮现一抹惧色。   见状,何瑊连忙问道:“子房兄,你又想到了什么?”   “不对,不对。”张良连连摇头,他脸色严肃到了极致,凝声道:“如果嬴政当真这么做的话,对我们而言,无疑是惊天噩耗。”   “我们到现在依旧小瞧了嬴政的手段。”   张良从席上坐起。   他在屋内不住的走着,眼中不安之色更加浓郁。   何瑊快步走到张良身边。   他却是不清楚,张良想到了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   张良沉声道:“大秦若真的接续政策完成,将会完成一个蜕变,大秦也将会强悍的无以复加,根本就不是我等能抗衡的。”   没等何瑊开口,张良自顾自的继续开口了。   他说道:“现在大秦的各项政策,很多都是临时应急的,还有不少是依循着惯例推行的,并不符合各地实情,也难为世人接纳。”   “这些年我们是乐于见到秦廷颁布新令的。”   “因为这是在自绝于天下。”   “但秦廷若是真开始对旧有政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正,那对我们而言,将会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因为大秦现在续接当时的新令,已非是当初,而是在见到了旧令推行了一段时间,知晓了其中的隐忧后,做出的修改调整。”   “民间有句俚语。”   “叫做摸着石头过河。”   “大秦横扫六国,一统宇内,这种情况过去是没有发生过的,因而大秦的很多政策实际并没有经过太多推敲,就匆忙的推行了,虽很多方向不能称之为错,但落在天下,就显得不切实际。”   “正因为此。”   “大秦过河是没有石头可摸的。”   “但经过这几年新政推行,嬴政自己朝河里扔了几块石头,现在通过自身的切实感受,对这条河已有了初步认识,更为难得的是,就在大秦将要淹死之际,他竟然重新走了回去,现在开始对踏入过的路做出改动。”   “若真让大秦将这条路走通了。”   “只怕天下短时间内都很难去撼动秦国了。”   “真的拧合完天下的秦国,爆发出的力量将超乎我等想象。”   “更对我们不利的是,现在大秦的政策对天下而言,已是恶政暴政,在原基础上做改正,再怎么恶化,也很难再坏,只会变好,甚至有了‘前车之鉴’,秦廷的斧正将会容易很多。”   “大坏!!!”   听到张良的话,何瑊脸色陡变。   他也听明白了。   若正如张良所说,嬴政开始做出改变,那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而且这种情况其实不太可能发生。   但嬴政不一样。   这人有极强的魄力跟手腕。   加之,这些政策本就由他推行,朝令夕改并不算什么,只要嬴政自己想做改变,就一定可以推出。   何瑊面色发白。   他很清楚。   嬴政是做得出来的。   对嬴政这种暴君,朝令夕改只是寻常,他对此是深以为耻,但就算他再怎么不满,也并不能改变分毫。   “子房兄,我们现在怎么办?”他的声音已有些颤抖。   张良面色同样难看。   他来咸阳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些,一直认为秦廷如旧,但在咸阳待了数日,他才知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秦廷早就变了!   只是他们一直没有发觉。   还习惯的自欺欺人,寄望秦廷昏招频出,然后自取灭亡。   现实是残酷的。   将他们的幻想击的粉碎。   张良面色肃然,他镇定道:“眼下先不要慌张,这只是我的个人猜测,嬴政未必真会这么做,就算秦廷想重整旗鼓,也还要很长的路要走,朝堂内外,反对声不会小。”   “我们还有时间。”   “另则。”   “嬴政没那么多时间。”   “数月前,嬴政杀了给自己炼药的方士,方士是何等情况,你我大多心中都有数,若非嬴政身体坏到极点,岂会去服用方士炼制的药石?”   “他活不了太久!”   “人亡政息,自来有之。”   “扶苏本就跟嬴政政见不合,未必真会按嬴政所说去做,而且扶苏没有嬴政那么强硬的能力跟魄力,他改变不了多少东西的。”   “不过防范之心不可少。”   “等回去后,必须将此事告知给其他贵族,我等必须精力合作了,若再各自为战,恐难倾覆大秦这艘巨船了。”   “无论最终情况如何,我们都不能再心存侥幸。”   “大秦必亡!!!”   张良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他对秦廷已不敢再生出任何侥幸。   秦廷的变化无法预知,谁也不知秦廷下一步会做什么,若是真的痛定思痛,对旧有政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正,后知后觉的他们,根本无法做出及时应对,只会被一步步蚕食殆尽。   这岂是他们能接受的?   “大秦必亡!”何瑊双拳紧握,原本慌乱的心,此刻也变得平静。   张良看向何瑊,眼中愁思并未减少。   他开口道:“继续待在咸阳已没有意义了,等会就收拾东西离开吧。”   “不再深查了?”何瑊一愣。   张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查不出东西的,我们在咸阳无权无势,其他人对我们避之不及,仅靠坊间传闻,又能打听到什么?”   “再则。”   “秦廷的变化我已有数。”   “日后秦廷再有动作,已能作为验证。”   “咸阳的热闹,终究不是我等的,我等的归处在新郑,在颍川。”   何瑊点了点头。   他这几日一直在外奔走,但打听到的信息寥寥无几,韩国最先为秦所灭,因而秦地的韩人迁移来的时间最早,眼下这些人早已乐不思韩,也根本不愿提供助力,继续待下去也没有太多结果。   不如归去。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跟舍人交代了几句,便径直离开了。   离开时脸上都挂着笑。   仿佛是附近郡县特意来打听官府情况的,眼下显然得到了官府的满意回应,准备回家报喜去。   店内其他人笑着相送。   张良跟何瑊,也是深感无奈,只能报以笑容。   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两人消失在咸阳的大街小巷。   在出了城门后,张良回头看了看高耸的咸阳城,眼中露出一抹斗志。   摧毁这样的大秦,才能称得上人生大幸。   也才能一雪亡国之耻!   不过他的心中一直存有一个疑惑,秦廷的转向过于快速了,快的让人有些目不暇接,他很是费解,也很想知晓,这究竟是大秦朝堂的共识,还是始皇及少数官员的想法。   若是朝廷共识,那属实太过恐怖。   大秦的官员大多一心为国,如此盛况想灭秦谈何容易?   若只是少数人想法。   也很是惊人。   智者如妖谋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即便离开。   他依旧没有想清楚。   他也并未将这个疑惑告知何瑊。   眼下秦廷已有动作,若六国贵族不做出应对,只会被秦廷一步步蚕食,最终失去挣扎机会,彻底沦为秦廷的阶下囚。   只是想联合六国贵族又谈何容易?   当年苏秦身挂六国相印,合纵抗秦,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眼下六国已灭,想将六国残余势力整合起来,也非短时能做到。   他唯一期许的,便是六国贵族能放下各自嫌隙,共谋大事。   秦廷可不会给他们留太多时间。   等秦廷将关中完全稳固,定会将目光放向关东。   枕戈待旦的秦人,又岂是他们这一盘散沙能抗衡的?但他们已经不起失败了,现在的秦国远比灭六国时的秦国更为可怕。   也更为凶残!   张良回过头,夹了夹马腹,策马离开了。   城中人声鼎沸。   秦人奔走相告着,热议着秦廷的处置,原本有些流失的民心,仅此一事,已大有回转,民众震惊之余,也在感叹着朝廷的魄力。   同时也有人为蒙毅打抱不平。   不过这种热闹终究敌不过现实,在铁官盐官相继发布告示,正式遴选有对应技艺的匠人、刑徒、隶臣后,大多人都涌了过去,试图吃上一口‘官粮’。   在敖仓运来大量的盐铁时,再度将情绪推向了顶峰。   这种热闹一直持续着。   直到春耕来临,黔首开始下地耕作,这股热闹才渐渐消停。   而那时已是孟夏之月(四月)。 第185章 军政分离是大秦的红线!   孟夏伊始。   咸阳早已归复了寻常的平静。   在官府的严加监管下,大秦的盐铁质量都得到了不小提升,盐分更足,铁器更为坚韧,在新的盐铁售卖标准面世时,也是博得了关中满堂彩。   起初。   各地还出现了一段时间疯抢,随着越来越多船只停靠,这股疯抢的状况也得到了明显的遏制,盐铁缺失对关中的影响,在大半月的时间里,渐渐消失,也没有再引起任何反响。无人问津。   城中已归复了安宁。   城外则热火朝天,田间地头,大量黔首俯身耕地,一副热闹景象。   扶苏并未闲着。   在这一月里,他忙于各种政事,不仅要面对各大官署的抱怨施压,还要跟进廷尉府《商律》、《工律》的进展,同时还要监督关中的安全大检查。   忙的快要喘不过气。   不过。   他在关中的名声大为提升。   西城。   嵇恒依旧过着自己闲适的小日子。   只是扶苏没有空闲过来,胡亥却来的越发频繁了。   在见到扶苏关中声望节节高后,胡亥也是越发坐不住,隔三差五就往嵇恒这边跑,也顺带询问很多的不解跟好奇。   嵇恒并不恼。   只要胡亥能带东西来,他自不会将其避之门外。   今日。   胡亥又来了。   他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根本没向屋门出声,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同时大大咧咧道:“嵇恒,我又来了。”   嵇恒慢悠悠的从屋里走去。   胡亥很是熟稔的坐到了一把躺椅上,嘴中啧啧称奇道:“嵇恒,你说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为什么就能弄出这椅子?这不比屈腿坐着舒服?”   胡亥双手拍着躺椅,对这个座椅很满意。   他盯着这躺椅很久了。   只是以前嵇恒家中只有一把,每次都是嵇恒自己坐,他也不太好开口,前几日找了个机会体验了一下,当即感觉到了别样感受,也是直接让嵇恒想办法给他弄一把。   当然得给钱。   看着胡亥那崭新的躺椅,嵇恒眼中露出一抹轻蔑,胡亥的躺椅太新了,上面根本没有包浆,远没有自己的舒服。   虽然样式比自己的好看。   但也就如此。   他信步去到自己的躺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闲适的翘起了二郎腿,道:“这种椅子其实是胡椅,只不过世人对胡人多为厌恶,自不会轻易去尝试胡人的东西,就算是进行胡服骑射改革的赵人,在天下同样广为世人诟病。”   “这种发自内心的鄙夷是始终存在的。”   胡亥点点头。   他打量了下方的胡椅几眼,道:“没想到胡人倒还挺会享受,不过再怎么会享受,他们依旧是一群不通教化、茹毛饮血的胡人,又岂能跟我大秦相比?”   嵇恒看了胡亥几眼,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道:“胡人也好,其他蛮夷也罢,作为一个合格的国家,当取长补短,择善而从之,一味的鄙夷只会故步自封。”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才是正道。”   胡亥撇了撇嘴。   他没有就此跟嵇恒争辩,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开口问道:“这段时间,你给我讲了不少东西,我也的确明白了很多,只是当初你在狱中所讲,我还是有些没明白,可否再细讲一二?”   “狱中?”嵇恒眼皮微挑。   胡亥轻咳一声,脸色微红,随后理直气壮道:“你在狱中说,杀你者,大兄也时,无意间提到父皇会王氏来制衡蒙氏,我对此始终没想明白,你这次就给我讲细致一点。”   胡亥低垂着头,神色颇为心虚。   “王氏?蒙氏?”嵇恒目光直直的盯着胡亥,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阖,胡亥终究还是没有死心,依旧想去跟扶苏争一下。   胡亥的妻出自王氏。   因而他跟王氏相对较为亲近。   当初重走开国路时,听闻王贲病危时,胡亥也是直接赶回了咸阳,在王贲病逝后,胡亥跟着王氏吊丧,并未跟扶苏几人继续前行。   眼下胡亥提及王、蒙互的制衡,多半是心中有了想法,想打听始皇是怎么个制衡法。   胡亥自是感受得到嵇恒的目光。   却不敢与之对视。   嵇恒看了几眼,将目光收回,淡淡道:“制衡之法早就摆在了明面上,王贲病逝后,始皇特许将王离封为武城侯,虽跟其大父的武成侯,只有一字之差,但终究是侯爵。”   “商鞅的军功爵制下,二十级爵位,按实际地位跟待遇,由低到高大体分为‘士——比大夫——卿——侯’四大等级。”   “其中公士,上造,簪袅,不更都属于‘士’级。”   “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都属于‘比大夫’级。”   “而更高的五大夫、左庶长、右庶长、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驷车庶长、大庶长都属于‘卿’级。”   “关内侯跟彻侯则属于‘侯’级。”   “大秦立国之初,封了不少的侯,但大多是关内侯,关内侯只有‘侯’的称号,并没有实质的封地,平常也只能住在帝都咸阳,而武成侯王翦、通武侯王贲则都属于彻侯,这是有自己封地的。”   “只不过秦的彻侯跟周时不一样,只有征收封地赋税的权力,并不能对封地进行实际治理,即便如此,彻侯的地位依旧极高,像王翦王贲病逝后,可以直接埋在封地频阳,规格更是跟过去的诸侯王无异。”   “而这便是商鞅提倡的‘有功者荣显’。”   “我不知王离的武城侯是属关内侯还是彻侯,但无论是哪个‘侯’,他的身份地位都远在蒙恬之上,甚至满朝大臣也只有少数几人爵位在王离之上,就算是蒙恬也难以企及。”   “蒙恬其父蒙武为淮南侯。”   “蒙武去世后,蒙恬降一级继承其爵位,眼下为大庶长,虽北却匈奴有功,但依旧没有被封侯,这也就意味着王离的身份是在蒙恬之上的。”   “眼下王离为蒙恬副将,但王离的爵位在蒙恬之上,两者之间定然会生出一种不平衡,加之王氏在军中很有威望,很多将领会自发的亲近王离,因而原本独揽军权的蒙恬,手中军权会得到一定稀释。”   “继而达到一定的制衡效果。”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已大抵听明白了。   王离军功不显,但爵位高身份高,又是军中威望极高的王氏子弟,自然会引得很多将领投靠,而且大秦爵位高的人不用对爵位比自己低的人行礼,王离只要真的端架子,见到蒙恬是可以不向蒙恬行礼的。   这无形间也会削弱蒙恬在军中的威望。   从而削弱蒙恬在军的影响力。   想到这。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激动。   若王离在军中有这么大影响力,能够跟蒙恬分庭抗礼,那岂非意味着他实则并不比扶苏差太多?   不过胡亥并没有高兴太久,嵇恒就直接给其泼了冷水。   嵇恒冷声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很清楚,只是劝你不要多想,王离只适合用来平衡军中势力,并不足以作为依仗,他没有那个能力。”   “蒙恬的军功是实打实的,王离是没有多少建树的。”   “没有战事尚好,一旦有战事……”   嵇恒摇了摇头。   胡亥面露尴尬之色。   嵇恒道:“王离去北原军团,蒙恬是乐于见到的,现在的蒙氏在大秦地位过于显赫了,虽不如当年王翦那般功高盖主,但蒙恬为大秦上将军,在一月前,其弟蒙毅还位列九卿,如此权柄,蒙恬又岂会不感到不安?”   胡亥点头。   他也感觉蒙氏太显赫了。   嵇恒沉声道:“我之前在狱中说过,只要扶苏上位,蒙恬定为丞相,也只能为丞相,唯有如此,才能笼络蒙氏,也才能保证扶苏的皇位稳固,若继续让蒙恬掌军,恐就算是扶苏,也会感到不安。”   “军政大权是不能集中在一家手中的。”   “再信任,也不行。”   “而今北原郡及附近几个郡县的军政大权都在蒙恬手中,大秦严明的军纪,并不支持蒙恬以下犯上,但他毕竟手握大军,其弟之前又领一府政事,这如何能让上面安心?”   “军跟政,蒙氏只能揽一个。”   “眼下只是始皇特许,但这种注定不能长久,像冯氏,族中三人位列朝堂,但也只局限在朝堂,并不敢插手到军队,杨端和所在的杨氏,族人杨熊、杨武、杨喜等都在军中,族中很少直接从政。”   “军政分离是大秦的红线!”   “所以前段时间王离去北原为蒙恬副将,蒙恬其实是欣然接受的,至少这表明了,始皇并未真将他视作皇权的威胁,而这段时间蒙毅又被免了职,蒙恬心中只怕彻底安心了。”   胡亥微微颔首。   嵇恒并没说按历史进程,扶苏其实还要去接管北原几郡政事,进一步削弱蒙恬在北方的控制力。   只不过眼下显然改道了。   嵇恒道:“蒙氏的情况尚且不多论。”   “王离是难当大任的。”   “他出身将门世家,若说毫无领兵之能,这其实有些偏颇,但相较于其大父王翦、其父王贲,明显远不及也。”   “但正因为家世显赫,王离骨子里是带着傲气的。”   “他跟蒙恬又算是一代人。”   “他为‘侯’,身份地位奇高,只怕除了相识的将领,他都不太会将其他将领放在眼中,然他的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的傲气,所以没有战事尚好,若发生了战事,王离注定会因此遭难。”   胡亥默然。   听到嵇恒的话,他想起了王贲临死前,评价王离的话。   王贲当时说:“此子心志无根,率军必败,让陛下勿以老臣父子为念,任用此子为将,错用此子注定误国误军。”   当时始皇一口答应。   说只教王离日后入军多加历练。   结果转头始皇就将王离安排到了北原大军为副将。   胡亥面色微异。   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正如嵇恒所说,王离才能不够,用来平衡军中势力尚可,让其领兵打仗,实属有些不够看了。   始皇本就只存着让王离平衡,所以也不算出尔反尔。   胡亥给始皇开脱着。   嵇恒也没有就王离多讲。   王离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虽出身将门,获封侯爵,就误以为自己真的名副其实,而后目空一切,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最终历史也给王离上了惨痛的一课。   世人皆知巨鹿之战。   却极少人有人知晓,项羽当时击溃的正是王离。   当时王离起初虽被项羽打的喘不过气,但毕竟出身将门,排兵布阵还是有一套的,只是一直没有等到援兵,而他之所以等不到章邯的援兵,正是源于王离的心高气傲。   当时章邯为主将,王离对章邯却一直有微词,最终王离在求援章邯时,被章邯的弟弟章平怀恨在心的将救援书拦下了,以至始终没有得到援兵,最终被项羽击溃,继而导致了秦帝国的覆灭。   王离的起点太高了。   又对自己的能力没有自知之明。   还被捧到了高位,以至彻底膨胀,最终为人所恶,害人害己。   不过说到这。   很多人恐都不知章邯同样为军二代。   其父章愍为秦将,章邯能三十出头就进入少府为官,正是继承了其父爵位,而当年章愍在王贲麾下任职,所以王离对章邯其实一直有些轻视。   种种原因酿成了恶果。   胡亥犹豫良久,沉声问道:“王离当真不堪大用?”   嵇恒点了点头,开口道:“出身太高,自小被人捧着,又身居高位,加之同一辈的蒙恬军功彪炳,王离下意识会认为自己同样如此,认不清现实,又难能委以重任?”   “最终只会害人害己。”   胡亥面色阴沉,却也没有反驳。   他知道嵇恒没必要在这事上骗自己,而且王贲当时都这么评价王离了,知子莫若父,这又岂会有差?   只是……   他心中多少有些不甘。   嵇恒自是看得出来,他摇头道:“你最近来的这么频繁,恐是受了赵高的教唆,赵高估计这段时间,没少怂恿你去跟扶苏争夺,你来这边次数不少了,我也就多说几句。”   “赵高此人不能大用。”   “更不能尽信。”   “他在这大半年里,经历了显赫一时到门可罗雀,心态很难调整过来,眼下只怕是发了疯的爬上去,这种人不是你能驾驭的了的。”   胡亥道:“他是我外师。”   嵇恒轻笑一声,淡漠道:“外师?眼下他能依仗的也就是外师这个官职了,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而不是去怂恿你达到他想你达到的。”   “看你这模样,对赵高恐很是信服。”   “这其实正常。”   “但你莫要忘了一点,赵高是个官宦。”   “宦官身体有疾。”   “你或许理解不了‘有疾’的状况,就这般说吧,身体有疾的人,他们比常人精神更为敏感跟脆弱,一旦遇到事,就容易走向极端,以及变得疯狂,为达目的更是会不择手段。”   “而皇城中宦官数量不在少数。”   “这么多‘有疾’的人待在一起,你认为真的会和和气气?相较于朝堂上的官员,这些人的争斗无疑会更加激烈,也更加凶狠,甚至是残忍。”   “他们敏感而脆弱。”   “这些人是经不起任何刺激的。”   “一旦遭受刺激,就会发疯似的去宣泄。”   “眼下赵高明显是受了刺激。”   “从当初被蒙毅判处死刑,关押入狱,再被始皇释放,又被卷入徐福的事,这几起几落,只怕让赵高的不安全感达到了极致,所以他才这么迫切的想你去跟扶苏相争,唯有你赢了,他才能翻身。”   “他也才能将受到的屈辱报复回来!”   “但赵高自己并无太多才能。”   “他甚至算不得宠臣。”   “你之前似说过,大秦立国时,朝中官员空缺,始皇曾询问赵高,他可有意出仕,然最终为赵高拒绝,而这其实说明了一件事,就是赵高不认为自己在朝中做事能继续讨的始皇欢心。”   “他的才能都是为迎合讨好上面。”   “让他去切实的做事,实则没有这个能力。”   “他也只能听令!!!”   闻言。   胡亥瞳孔微缩。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最终没有就此开口。   院内陡然安静下来。   嵇恒没再讲。   他能提醒的都提醒了,若是胡亥质疑不听,他也没有办法,赵高在他看来,的确算不上是宠臣,只能被称为家奴。   而且是容易噬主的家奴!   胡亥手掌用力的挤压着躺椅的把手。   他对赵高的境遇有些了解。   赵高已彻底失势了。   他眼下虽还担任着中车府令,但始皇这几年本就很少出宫,平时也基本就在宫中往来,赵高的用处并不大,过去还能凭借一手高超的驱车技术,让始皇另眼相看,但这半年,赵高基本没有机会给始皇驱车了。   平日也就负责安排一下车马。   正因为此。   赵高来自己这边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一直在劝说自己跟嵇恒走动,让嵇恒替自己出谋划策,力图讨的始皇欢心,继而争得皇帝之位。   他其实知道。   只是赵高说的也没错。   他们这些公子从出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选,就是争皇位,若是争不到,今后就只能看别人脸色,一旦惹得他人不开心,恐还要被弹劾,各种被针对,想日后过的舒服,只能自己当皇帝。   他对此是深以为然。   他在狱中待过一段时间,对狱中情况有所了解,若非扶苏给自己送饭,那伙食根本难以下咽,他可没有嵇恒这样的心态,能够平和的面对这些,所以在赵高再三劝说下,他就动了心思。   他夜深人静时也曾思考过,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当皇帝。   尤其是看到始皇宵衣旰食的状况,更是不禁打起了退堂鼓,但听赵高说,到时完全可以将政事交给臣子处理,他的心思就再度活络起来。   他后面也想明白了。   不管适不适合,先争到手再说。   而且他的确对扶苏是有些不满的。   尤其是见到扶苏最近的变化,更是让胡亥感到一股莫名心悸,他很担心扶苏日后会对自己动手,现在的扶苏已经变了,变得冷酷了很多。   嵇恒已闭上眼。   手指轻轻打着节拍,整个人沉浸在轻松氛围。   胡亥看着嵇恒,也是苦笑一声。   他其实也很困惑。   为何自己就落到这种地步了?   他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也是学着嵇恒,缓缓闭上了眼,静静享受着眼下的静谧时光,任凭清风拂面,听着四周传来的悦耳鸟鸣。   一切是那么的祥和。   不过这祥和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   屋外就响起了阵阵欢呼声,将院中休憩的两人给惊醒。   胡亥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不悦,只是听着这动静,似非从附近传出的,当即也是起身,让附近的侍从去打听一下。   很快,侍从回来了,也带回了消息。   涉间回朝了!   听到这个消息,胡亥还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涉间是谁。   院中,嵇恒已睁开了眼,他也听到了侍从传回的消息,嘴角掠起一抹弧度,笑着道:“我的钱回来了。”   胡亥脸一黑。   他自然知道嵇恒说的是什么。   当初推行‘官山海’时,嵇恒跟大兄做的约定,官府从中获利的钱财数,他要抽成万一。   这次涉间平叛归来,同样携带了大量战利品。   毕竟夷灭了不少商贾家族。   钱财又岂会少?   对于胡亥的黑脸,嵇恒并不在意。   朝堂的事,他并不上心。   他只听到的是,有人将钱送来了。   他这段时间生活已有些紧巴了,若非胡亥不时的接济,只怕几天才能吃上一顿肉,眼下自己的钱回来了,他的生活也能大为改善。   甚至于。   他都在想要不要去弄点香料。   来一次奢侈的烧烤。   解解馋。   就在嵇恒畅想着珍馐美食时,胡亥已重新走了回来,他看向嵇恒,好奇的问道:“对了,我前几日听兄长说,上次朝廷跟地方很多官员被降职,为的就是安排齐地平叛归来的士卒,只是你上次为何执意要动整个廷尉府呢?”   “这动了似乎跟没动一样?”   “这是因何?” 第186章 丧事喜办!   嵇恒扫了胡亥几眼,让自己稍微坐正,缓缓道:“廷尉府的变动,并不在于官员任免,而在于让不合适的官员显形。”   “你认为变化不大,实则只是刚开始。”   “你也不要真听信其他人的话,认为始皇想将那些官员从廷尉府踢出去,廷尉府官员上百人,哪有那么容易全部撤职?”   “此举重在筛选!”   “筛选?”胡亥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明白这‘筛选’来自何处。   嵇恒轻笑一声,身子朝躺椅左侧靠了靠,道:“就是筛选,将尸利素餐、持禄养身的官员给显形,你或许觉得,只是降了一级,有这么大用处?”   “实则是有的,而且会很明显。”   “官大一级压死人。”   “官小一级处理的事也会多死人。”   “因为层层加码下去,原本的小事也会变成大事、重事、要事,而廷尉府原本任职的很多官员,都是从郎官致仕的。”   “何为郎官?”   “始于战国,为君主侍从之官,负责宫廷侍卫。”   “大秦多为年轻俊才担任。”   “这类人基本都是朝臣子弟,也多是为在皇帝面前刷个脸熟,等时间一到,就被安排到朝中各大官署任职,实则他们对政事处理并不精通,因而很多在被安排职务时,都有优先被安排到一些稳定少事的职位。”   “廷尉府就是当下最合适的地方。”   “李斯之后,廷尉府的职权大削,现在基本就筹划修法立制,跟法令修订的政事,而这种事情,若非这次要颁布《商律》《工律》,只怕几年都忙活不了几次,因而最适合一些官员子弟在里面混阅历、熬时间。”   “很多人基本就是在混日子。”   “但廷尉府毕竟是朝廷的机要之所,日后等一众老臣退下,这些人多半还要得到晋升,如此酒囊饭袋、尸餐素位的官员,又怎么挑得起天下大任?”   “所以必须要进行清理。”   “而太过明目张胆并不适合,因为会引起朝臣强烈反对,就算是始皇,有时也必须考虑朝臣的态度。”   “天下终究需靠臣子去执行政令。”   “这次就是试探。”   “也是一次有意的筛选。”   “廷尉府里面不少官员是没有正经做事的,也大多是庸碌之才,而一旦降职一级,那就意味着他们在廷尉府的职能变了。”   “一旦有了变化,自会生出变数。”   “而这变数,就在能力!”   “若是他们有能力,自然能将职务内的政事处置好,若是没有能力,突然去接手新的政事,定会手忙脚乱,甚至各种出错,这岂不明晃晃的告诉朝廷,他没有能力担任这职务?”   “到时将其从廷尉府贬下就有理有据了。”   闻言。   胡亥恍然大悟。   听了嵇恒的讲解,他已明白了。   这次廷尉府针对的非是上层的官员,而是中下层的官吏,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功臣子弟,靠着家里的关系进入到的廷尉府,平常政事处理的也不会太多,甚至很可能政事都是交由的其他人去做。   但随着官职降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因为接手的政事变了。   若是不能快速的接手,快速的处理好,定会为人察觉到问题,到时再被官府处理也有合情合理了。   胡亥连连点头。   口中对此也是啧啧称奇。   他看向嵇恒,却是很好奇,嵇恒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到这么好的办法?都不用让始皇出手,就这么变动了一下官职,就让很多人原形毕露,还让人没法争辩。   高!   实在是高!   “嵇恒,你这办法真够绝。”胡亥夸赞道。   嵇恒摇摇头。   他轻叹道:“你也不要太过乐观,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通过此法将廷尉府的不称职官员一举荡清并不现实。”   “啊?”胡亥一愣,惊疑道:“这是为何?”   嵇恒瞥了眼胡亥,颇为无奈道:“因为就是做不到,廷尉府是要运转的,运转就需要官员,而需要官员去做,就注定做不到尽善尽美,这次朝廷对廷尉府的处理,除了降职,还有一些是由‘真’贬为‘假’。”   “你现在明白了吧。”   “这些‘假’,即代理官员,就是专门留给功臣子弟的,这些人依旧是待在原职,日常也照旧处理着过去的政事,对他们的影响其实不大。”   “就算有些人被降了职,但若是其父在朝中很有权势,你认为不会有官员帮他处理?”   “这种也多半会有的。”   “所以这次对廷尉府的整顿,主要清理的是关系不够硬、背景不够浑厚,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这类人能进入廷尉府,多半是走关系,靠门路进入的,数量往往并不会少,这次也基本不会有人护。”   “清理的也多是这类。”   “整体而言。”   “廷尉府这次的整顿是能达到效果的。”   “只不过做不到那么干净,但至少能腾出一些位置,给真正有能力的人。”   “何况这次还要筹划《商律》《工律》,这都是需要跟商贾、工匠交谈的,也都是要去实地做事的,这同样算是一种锻炼,经此之后,廷尉府的官员能力至少会有明显提升。”   “始皇对那些功臣子弟的能力也会有初步判断。”   “日后再委以任职,多少心中会有数,也不至于完全一抹黑。”   胡亥面色肃然。   听了嵇恒的讲解,他才知晓其中门道这么多,若是他去做,根本就想不到这么多,更想不到这么深,若是有人跟自己耍心思,直接派人去给砍了。   这多省事。   嵇恒自不清楚胡亥的想法。   若是知晓胡亥的想法,只怕多半会翻个白眼。   砍人固然爽快。   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朝廷若想运转,就得靠臣子去办事,若将臣子全部得罪了,朝廷也基本停止运转了。   那天下又岂有不乱之理?   治理之道,本就重在博弈,地方跟朝廷的博弈,君王跟臣子的博弈,将相之间的博弈等等,几乎是贯穿整个历史长河。   谁也无法置身之外。   只是有的人手段高明,三言两语就实现二桃杀三士,有的人机关算计却落得个满盘皆输,而这未尝不是那些身处高位之人的乐趣。   权势。   永远是世人最难以拒绝的东西。   古人如此,今人亦然。   胡亥抬头望天,眼中满是萧瑟。   他感觉自己并不适合当皇帝,这里面的门道太多了,自己根本就察觉不到,也意识不到,过去他想着将事情都交给赵高,但经嵇恒这么一说,他对赵高的能力也充满了怀疑。   他双手枕着头,心神渐渐飘远。   嵇恒同样抬头望天。   在他眼中。   这上方的云洁白如斯。   ……   城东一间静谧的屋宅,此刻久违的热闹起来。   冯振等人今天被官府放回去了。   回到家。   冯文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一个多月的遭遇,实在让他不忍回想。   太凄惨了。   冯振身躯十分消瘦,原本脸颊还带肉,现在只剩下一层皮了,瘦的已快要脱相了。   听到冯振几人回来,冯栋也是急忙走来。   见到冯栋,冯振连忙道:“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看到冯振这凄惨模样,冯栋也不禁老泪纵横,但还是笑着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冯策看到冯振这凄惨模样,也是有点不敢置信。   这跟他记忆中的大兄判若两人。   太瘦弱了。   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若非声音没有变,骨架有几分相似,他恐都不敢相认。   冯策问道:“大兄,你在狱中是经历了什么?为何会落得这样?”   冯振苦笑一声,看了看四周,开口道:“二弟莫要多心,官府并未言行逼供,只是……只是我等毕竟入了狱,大秦又一向对犯人严苛,也不会多费口粮在我们身上,平常只能自己去做工。”   他看了看身上的破烂衣条,惨笑道:“这一个多月,被官府安排服了一个多月的徭役,文儿、武儿等人也一样。”   冯策道:“兄长若是缺钱,为何不告家里?”   冯振目光闪躲,摇了摇头道:“家中遭遇如此变故,秦廷又在极力收集我冯氏罪证,我又岂敢再将族中引入火中?”   看着冯振闪躲的目光,冯栋似猜到了什么,阻止了冯策继续开口,只是道:“刚回来,让隶臣去烧点热水,去去晦气。”   说完。   冯栋便去了大堂。   没多久。   冯振就已洗漱好,重新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衫,只是依旧能看到身形的消瘦,不过精神倒比过去好了不少。   冯栋道:“你已从狱中归来,有些事也该告诉你。”   “我冯氏已向官府妥协了。”   一语落下。   冯振满眼不敢置信。   他双眼直直的盯着冯栋,似乎在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隔了许久,才干笑一声,道:“父亲,你刚才是说……”   冯栋点了点头。   “为什么?”冯振声音陡然提高。   冯栋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在狱中受了很多苦,对秦廷也充满了怨恨,甚至恨不得将秦廷挫骨扬灰,但事实就是你听到的。”   “我冯氏向官府低头了。”   “而且低的比你想象的还要低。”   “我们当初合谋藏下来的盐铁,都被官府拿去了,也全都用来接济关中的民众了,我们各大商贾更是分文未取。”   “此外,在这一个多月,我冯氏的盐铺一直没开,一直在被官府盯着做各种安全检查,也就前几日,才被官府放过。”   “父亲,为什么?”冯振满眼通红,他根本就不敢置信,他们冯氏不就是想逼官府退步吗?为何最终官府没有退步,他冯氏还损失了这么大?   他在狱中可是什么都没说。   他受了这么多委屈,忍受了这么多折磨,结果是这个结果?   他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冯栋看着满眼崩溃的冯振,心中同样充满着感伤,他又岂想这样?但他们有的选吗?   官府给过他们选择吗?   没有!   从来就没有。   官府一直以来就只给他们一条生路。   不顺从就死!   “父亲,你为什么要答应?”冯振满眼悲愤。   冯栋缓缓闭上眼,然后再睁开,沉声道:“你想知道原因,我告诉你原因,因为官府的手段比你想象的更要狠辣,你以为你在狱中不招,官府就拿我冯氏没有办法了?”   “秦法是官府定的。”   “长公子给我们定罪,真得遵什么秦法吗?”   “他们只要想定罪,随手写一条就是,廷尉府的主官蒙毅就在那,就算是随便写的一条,它就是法!”   “就是能给我们定罪。”   “也就是能要我们全族人的命!”   “这就是秦法!!!”   冯栋眼中露出森然凶光,整个人一下变得凌厉起来,他冷声道:“你以为我想答应?我敢不答应吗?”   “冯氏上百口人的性命在我手中。”   “我若敢说一个不字,你根本就见不到我,在狱中你就死了!”   “你还记得曹炳氏、邓氏吗?”   “他们在你们被抓进去数日后就被灭族了!”   “若不是我答应,被灭族的就是我冯氏,你以为我想交出那些盐铁?那可是我冯氏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心血,你将藏匿的地址告诉黑官府的时候,我的心何尝不是在滴血?对我们而言,夺人钱财,无异于害人父母。”   “但父母之仇又如何?”   “有性命重要?”   “你为我的长子,也是冯氏家长,你必须明白,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事,在官府面前,我冯氏就是地上的蚂蚁,可以随意踩死,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避官府不时落下来的脚!”   “我还就告诉你。”   “在你们被抓进去之后,我们五六家,将这些年在官府里张罗的官员,全部供了出去,现在这些官员被抓的抓,杀的杀,判的判,没有一个逃掉。”   听到冯栋的话,冯振身子一颤。   眼中满是惧色。   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入狱之中,外面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而他们冯氏竟倒的这么快这么狠。   冯栋冷哼一声,用力的杵了杵竹杖,继续道:“你这就怕了?”   “这才算得了什么?”   “我们商贾才能掀起多少风浪?”   “这点事在官府哪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官府做的更狠!”   “在你入狱的这段时间,官府接连张贴了数张告示,当初凡是牵涉其中的官员全都被治罪,除去斩首、腰斩的那些,更有近数百人被流放,这还只是皮毛,整个廷尉府都被问罪。”   “那廷尉蒙毅更是被去了职,现在都还在家中待着。”   “还有相关的盐官铁官,全都被免了,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得不低头,不敢不低头了吧?”   “我敢不低头吗?”   “连蒙毅这种官员,秦廷都说处理就处理,整个廷尉府都被降了职,我们区区一个冯氏又算了什么?在秦廷眼中连蚂蚁大小都算不了。”   “你还妄想跟朝廷讨价还价?”   “你有这个资格吗?”   冯栋横眉冷对。   冯振已被震的说不出话来了。   前面的愤怒也全都被恐惧替代,本就骨瘦嶙峋的身子更是不住颤抖。   他真的被吓到了。   他本以为这次的事也就那样,但结果竟都牵连到了廷尉府。   廷尉府是什么官署?那可是大秦的实权官署,连廷尉都因此被免职了,他们冯氏的遭遇又算得什么?没被灭族都已算得上是万幸。   冯栋身子的气势渐渐消散。   他沉声道:“我冯氏这些年过的太顺风顺水了,族中上下都有些自视甚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冯氏只是一介商贾,却胆大到妄图去威胁官府?这次被官府手下留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这次的事当引以为戒。”   “商贾是不能撼动这天的。”   “人要有自知之明。”   冯振现在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额头冷汗涔涔。   冯栋看了几眼,面色稍缓,道:“你能明白过来就好,在现在的官府治下,我冯氏是没资格搞小动作的,那钟先生对我商贾可谓算计极深,若再有下次,只怕连活命都会是奢望。”   “此外,你既然回来了,该明白一个现实了。”   “现在是我们商贾需依附朝廷,而非是朝廷需借我等经营的经商渠道,大秦的《商律》,没有两月时间就要公布了,一旦公布出来,这次事件中,我们这幸免于难的六家,注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唯有彻底倒向官府,我们冯氏才能活命。”   “这才是现实!”   “我冯氏已没有翻身机会了。”   “也不要再妄想了。”   “只要敢有任何轻举妄动,我们暗中收购田地、贷钱等事,都会成为官府向我们索命的罪证,只有老老实实的当‘官商’,官府才会选择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冯氏没得选!”   冯栋这句话说出,仿佛被吸了精气,整个人萎靡不少。   冯振心神震颤不已。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入狱一个来月,族中竟已沦落到这种下场了,不仅不敢有任何异动,眼下甚至只得仰官府鼻息。   回想大半年前,谁能料到,冯氏会沦落至此?   也无人敢信。   “父亲……”冯振想到自己前面的过激反应,心中充满了自责。   冯栋拍了拍冯振肩膀,语重心长道:“你比我有本事,心中会念及亲情,我老了,族中的事今后都要靠你打理了。”   “我冯氏落到现今地步,我冯栋何尝不是罪人?”   冯振满眼悲怆的摇摇头。   冯栋看着冯振,长长的叹息一声,道:“官府虽然比我们逼上了绝路,但也并没有一直紧勒缰绳,等几日各地的盐铺开张,我等商贾的商税也将从过去的泰半之税,降到半税了。”   “难得算是一件好事。”   “我冯氏也能就此休养一段时间。”   冯栋脸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容,却已不想再开口了,很是费力的摆了摆手,让冯振下去休息。   冯振满眼担心。   却也不敢忤逆冯栋,只能躬身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屋外。   冯策、冯文等人站在门外。   冯振看了几眼,长长叹息一声,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看向冯策道:“这段时间族中出了不少事,多亏二弟在族中照料,才没有致使更多状况,眼下父亲已将族中情况尽数告知了我。”   “并无什么大事。”   “只不过现在朝廷对商贾的敌意很大,我冯氏又经此浩劫,实在不当也不能再有任何妄动了,这段时间族中以安分稳定为主。”   “另外。”   “等各地盐铺重新开业,我冯氏的商税也将得到降低。”   “这都是我冯氏子弟的功劳。”   “当贺!”   冯振朝冯策吩咐几声,让其去府库中拿点钱,置办一些酒肉,今晚他准备犒赏一下族中。   冯策欲言又止。   只是在冯振的凌厉目光下并不敢开口。   只能照办。   冯氏族中洋溢着欢快气氛。   尤其是冯文冯武等子弟更是激动,都认为是自己坚守了秘密,才最终让秦廷做了让步。   看着院中的欢乐场景,冯振只觉心中堵得慌。   他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向族中讲。   也实在说不出口。   不多时。   冯策带着酒肉回来了。   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城中最新的消息。   朝廷派往齐地平叛的军队回来了,人数只有两万不到,但战绩却无比显赫,斩杀了叛贼上万人,其中更是夷灭齐商上百家。   收缴上的钱粮更是海量。   听到这个消息,冯振心中一阵后怕。   齐地商贾的地位远比其他地方要高,跟地方的豪强官吏勾连更为严重,结果面对秦军依旧没任何抵抗之力,不堪一击,宛若是在以卵击石。   齐商尚且如此,他们只怕更甚。   他们之前竟还妄图逼秦廷让步,现在回想起来只觉荒诞可笑。   他现在也是万幸冯氏能幸免于难。   若真因此让冯氏被夷了族,他只怕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临死恐也会万分的自责。   想到这。   冯振也不禁心脏一紧。   只是真去回想这一切,依旧有种晕眩的感觉。   这次他们付出的代价太惨重了。   重到无法呼吸。   冯振坐在屋中,双眼久久失神。 第187章 宫中的兄友弟恭!   四月中旬。   距涉间归朝已有一段时间。   随着相应的论功行赏之后,大秦朝堂又有了不小变化。   咸阳宫。   扶苏面色微白的从大殿走出,步子略微显得有些凌乱,眼中带着几分困惑不解。   他的上书再次被始皇否决了。   他很不解。   为什么始皇会容忍一些庸官继续当政?   眼下距离告示发布已近一月,在这一个月内,廷尉府发生了不小变动,大量官吏被降职,有的被调到了地方,有的虽还待在廷尉府,但早已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在这段时间里,扶苏则全权监督着《商律》《工律》的进展,在其中也发现了不少才不配位的官员,因而这段时间一直在给始皇上书,让始皇将这些人调走,亦或者再贬一贬,不能任这些尸餐素位的官员,继续窃据高位。   但他的几次上书都被压下了。   起初。   他以为是自己写的不明,或者是始皇政事繁忙,以至遗漏了,因而今天亲自来宫中进谏,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始皇看都没有看一眼,直接就将呈上的竹简给扔了回来,更是勒令不要再上这些无异议的奏疏了。   扶苏垂下头,看着掌间的竹简,眉宇皱成了一团。   他回过头,看了眼咸阳宫,迟疑了一下,将竹简放回了袖间,迈步离开了。   回到雍宫,扶苏坐到席上,他将竹简取出,仔细看了一下,所写并无问题,有理有据有节,将部分官员的‘庸碌’尽皆彰显,始皇但凡看过,就不可能继续容忍庸官当道。   “父皇,这究竟是何意?”扶苏蹙眉。   他指尖从竹简上划过,仔细思考了起来,试图从中揣测始皇的用意,他知道始皇这么做,定有始皇的道理跟用意。   其中定是自己之前没意会到。   扶苏冥思苦想。   最终。   在回想了当时朝廷的情况后,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精光,他已大体知晓父皇为何会置之不理了。   因为不能再继续了!   扶苏站起身,右手手背敲击着左手掌心,凝声道:“我对朝堂形势还是看的太浅显了,只想着将一切不适合都从朝廷逐出,却是没有考虑到,有些事其就不适合深究,更不适合一棍子捅到底。”   “我想的太简单了!”   “父皇当初在殿中直接宣布判罚,恐是在提醒我要适可而止、点到为止,我却是丝毫没有领会到,只以为父皇是气急,所以才那般直接宣布了罪罚,现在想想,根本就不是我所想的。”   “当初始皇的判罚,廷尉府真正的掌权官吏,除了廷尉蒙毅外,并无人真的被降职,大多只是从原本的‘真’贬为了‘假’,实际的影响很小,除了部分中下级官吏,他们才是真正被降了职的。”   “父皇这么做当是在安抚朝臣。”   一念至此。   扶苏目光一片清明。   正所谓一通百通,他现在已豁然开朗。   他叮咛道:“大秦的朝堂并没有想象的平静,也远不是世人认为的和气,而是始终存在着一场博弈。”   “君臣的博弈!”   “父皇虽一直牢牢占据主导,却也并不能真的枉顾臣子的需求,正如嵇先生所说,大秦的政令并不是皇帝开了口,政令就能不打折扣的执行下去,政令是需要人去做的。”   “哪怕是始皇,也得靠臣子!”   “而这就是朝臣敢跟父皇博弈的关键。”   “朝堂是离不开朝臣的!”   “正因为此,郑国之子郑如,杜赫之子杜秉等几人,他们的才能眼下并不足以堪当重任,却始终能继续待在原位,多半是始皇考量的结果,不能因为一时之事让朝臣怨声载道,若是如此,大秦的政事又当何人去做?”   “唉。”   扶苏叹气一声。   他原本心中的不解,在此时瞬间解开。   他轻语道:“我对朝堂的情况还是看的太过浅薄了,也太自以为是了,父皇固然在朝中威望很高,但也并不能真的一意孤行,尤其还牵涉到不少身居高位的朝臣子嗣,这岂能轻易一杆子全部打倒?”   “始皇当初直接宣布,也是为了宽杜赫等人之心,他们正是明白了父皇的心思,所以才没有继续阻拦,廷尉府这段时间也才没有因此生乱。”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扶苏摇摇头。   越是对朝堂了解,他就越发感叹始皇不易。   不仅要面对天下苍生,还要考虑朝臣的情况,始皇的确大权在握,也可以随意决定一人生死,但真的做起来,却并不能那般肆意妄为,而是只能控制在一个相对的范围内。   非是不能。   而是不愿。   相较于天下的稳定,做出适当的取舍,恐才更为合适。   妥协才是政治!!!   随即。   扶苏也不禁感叹自己昔日的天真。   他过去一直认为朝堂是君臣同心,也都认为朝臣是一心为公、一心为国的,但真的深入到朝堂,他才深刻的认识到,并非如此,朝堂的水很浑,浑到可以将人完全吞噬,而无人能洞察到。   回想过去的种种举止,他也不禁失笑连连。   他当时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能够洞悉父皇不能察觉的事,能体察到朝臣不能察觉到的事,因而三番四次的去上书始皇,试图去改变始皇的想法,也想证明自己所做之事是正确的。   也是始皇错了。   但现在细细想来,那时的自己简直愚不可及,看了多少书,走了多少路,就敢妄自评判天下?还妄图去跟始皇唱反调,他分明就是为人诓骗,被人全程牵着鼻子走,实则就是朝臣推到前台跟始皇博弈的棋子。   他当时还沾沾自喜。   扶苏苦笑一声,眼中满是萧瑟。   他将案上竹简扔到一旁,不愿再过多理会。   始皇都不愿将朝臣针对的太狠,他又岂能再去冲动冒进?   他很清楚。   大秦现在不适合针对朝臣。   大秦的天下还需要靠这些人来治理。   大秦本就缺乏官员,若因此将朝臣尽数开罪,君臣彻底离心离德,到时大秦朝堂距离崩解也不远了。   也难以继续维系。   他并非是在危言耸听。   这是事实。   大秦眼下就是缺少官吏,将这些人尽数得罪了,大秦欠缺的官吏只会更多,也正因为此,始皇才会对朝臣做出避让。   为的就是天下稳定。   “大秦缺官吏啊。”扶苏轻叹一声。   一念至此。   他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魏胜告诉自己的一件事,公子高等人之前去找过嵇恒,回来后便活跃起来,不时前往勘字署跟御史府。   他低语道:“嵇先生这是给二弟他们说了什么?”   想了想,他决定去看看。   他朝殿外高声道:“魏胜去备车马,我去趟皇子学馆。”   没一会。   扶苏就乘车去向皇子学馆。   皇子学馆设在王城西苑,原本隶属太子傅管辖,总司皇族子弟的文武启蒙之学,只是始皇自亲政以来,一直没有设立太子,因而也就没有设置太子傅,但也并没因此裁汰太子傅官署的署员。   眼下诺大官署只负责教习全体皇族子弟这一件事。   可谓是无比的清闲。   扶苏一进庭院,只见数名冠带整齐的公子,已齐刷刷等候在了一旁。   扶苏见状,笑道:“诸位弟弟近日可好,兄长我近来一直忙于政事,却是有些疏远怠慢你们了。”   “为兄向你们赔礼。”   说着。   扶苏朝几人微微欠身。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岂敢让扶苏见礼,连忙出手将扶苏扶起,道:“兄长你何出此言?我等弟弟愚笨,无法替父皇排忧解难,眼下全都交给兄长,我等心中实在惭愧汗颜。”   扶苏目光微异。   他看着四周的林木葱茏,也是感叹道:“父皇虽对我们偏爱有加,却也将我们养成了笼中鸟,诸位弟弟的才能,我身为兄长却是知晓,若能如过往宗室子弟一般,又岂会碌碌无为?只怕早已闯出一番名堂,建功立业了。”   闻言。   公子高等人目光微异。   他们记忆中,扶苏虽对他们亲近,但鲜少对父皇关于宗室的决定有意见,这次怎么突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公子高道:“大兄谬赞了。”   扶苏跟几名弟弟寒暄了几句,就径直进到了学馆中,刚进入学馆,就看到了堆如小山般的竹简,随即就走了过去,好奇道:“你们近来就在研究这些?”   公子高等人面色微变。   只是学馆中的事,实在不好隐瞒,公子高只得硬着头皮道:“这的确是我们几兄弟近段时间醉心之事,让兄长见笑了。”   扶苏将其中一卷竹简拿起,看着上面清晰的《为吏之道》,不禁回过头,看向了公子高。   公子高面色微僵,拱手道:“兄长这段时间忙碌,我们也不敢去打扰,因而还没来得及将此事告知兄长。”   “我跟将闾、荣禄几人,前段时间去拜会过嵇先生。”   “我们的天资无法跟兄长相比,幸得父皇偏爱,能暂得宗室籍,但名不正则言不顺,我等对大秦寸功未建,获得宗室籍实在是惶恐,为不让父皇威名受损,也为日后能蒙荫子嗣,便想让嵇先生出谋为我等得个爵位。”   “嵇先生才能卓绝,也的确为我们想了个法。”   “嵇先生之法便在于教化!”   “教化?”扶苏眉头一皱,有些不理解。   公子高也苦笑一声。   他当时听到嵇恒的话,又何尝不是这种感受?   他们能行什么教化?   他继续道:“兄长并未听错,嵇先生给出的办法,就是‘教化’,让我等弟弟编著一本教化之书,用以日后教化大秦子民。”   “嵇先生还说教化之功,利在千秋。”   “我等虽不解,但也深知嵇先生之才能,因而回宫后,不敢有丝毫懈怠,将官府相关的书籍,以及过去夫子给我等授课时所讲授的书籍,都从御史中丞处借了过来,试图编撰一卷教化之书。”   “只是忙碌大半月成效寥寥。”   一旁。   听到公子高的话,将闾等人也都面露尴尬。   扶苏好奇的问道:“嵇先生,让你们编纂怎样的教化之书?”   公子高道:“嵇先生说非是培养官吏,而是旨在于让更多人能识文断字,因而建议我们用隶书。”   “隶书?”扶苏蹙眉,道:“大秦一文字,定的是秦篆。”   公子高点了点头道:“当初朝堂定下的统一文字的确是秦篆,但嵇先生并不建议用秦篆,秦篆相对隶书书写起来更为复杂,学习的难度更高,这样并不便于后续的推广跟使用。”   “所以隶书更为方便。”   “此外。”   “嵇先生还建议设计出一套标识。”   “用于分句读。”   “便于提高学习的效率。”   “一切的一切,都为降低学习的成本,隶书比秦篆更为简洁,朝中又有程邈、王次仲等隶书大家,加之隶书已渐渐成型,因而最为合适。”   扶苏目光微阖。   他好奇的问道:“嵇先生可曾说明缘由?”   公子高摇头。   他道:“嵇先生只说这是大秦今后要做的,还说事关到军功爵制的改动,只是并未对我们多讲,我们也不敢去多问,也知晓自己的天资,因而一心只在编纂出一卷合适的‘教化之书’。”   “若日后朝廷真的能用上,我等兄弟也算为父皇分忧解难了。”   “这对我们而言就已足矣。”   扶苏心中微动。   若是关中有大量民众能识字,那岂非是给朝廷提供了大量的后续官吏?若真是这般,日后朝堂又岂会再受制于朝臣?   大秦缺少官吏的状况也会大幅减少。   一念至此。   他想到了很多。   这大半年,通过‘官山海’的一系列动作,朝廷借此收敛了大量钱粮,这笔钱粮很是巨大,足以比得上过去关东大半年的田租。   嵇恒曾说过。   大秦眼下最棘手的是固本。   巩固关中。   然后便是平复军心。   而想要兑现过去的承诺,无疑是要花费大量的金钱的,眼下朝廷似已有这个底气去面对这些了。   而且经过前段时间的事,关中民众对朝廷已很是信服。   民心可用。   短时关中都不容易出事。   但这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想真正的稳固关中,关键还是要落到军队。   军队才是大秦屹立于世的根本。   至于教化……   只怕是嵇先生在为日后考虑。   等后面关中稳固,军心可用时,到时朝堂便有足够的实力,去试着对天下做一些改变,而那时‘教化’的重要,就开始不断凸显。   扶苏微微额首。   他看着公子高等人,笑着鼓励道:“嵇先生将如此重要之事交给你们,你们务必要将其做好,不要让嵇先生失望,若是成书之后,能为父皇重视,我相信父皇定不会吝啬,定会给予诸弟弟赏赐爵位。”   “为兄提前为你们祝贺。”   闻言。   公子高等人暗松口气。   他们前面还担心会引起扶苏不满,没曾想扶苏不仅没有怪罪,还对他们多为鼓励,心中也生出不少感动。   公子高连忙道:“多谢兄长。”   扶苏笑道:“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可去征询胡毋敬、程邈等人,他们对编纂书籍跟隶书很有研究,对你们大有帮助。”   说到这。   扶苏突然愣了一下。   他若是没记错,嵇恒才是真正的隶书大家。   当初将嵇恒的刻石从狱中搬出时,程邈等人对那座石刻是大为赞叹,甚至扼腕叹息不曾跟嵇恒一见。   这股愣神只持续了很短时间。   他也没有想将嵇恒会隶书的事告诉给公子高。   嵇恒当初给高等人提供建议时,尚且没有说出来,他又岂会就此多舌?   而且嵇恒的身份毕竟不能示人。   公子高等人若是去请教嵇恒,时间长了,恐会为程邈等人发现,到时反倒不好解释。   当前的现状就挺好。   扶苏再度开口劝勉几人要多做事,若是真遇到解决不了之事,一定要将其告诉给他,他会出面替他们解决。   在一片兄友弟恭的和谐氛围下,扶苏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望着扶苏离去的身影,公子高忍不住感叹道:“大兄这半年下来变化可谓惊人,跟过去的大兄已是判若两人,刚才大兄来的时候,我甚至生出了一些惧色,也生出了不敢亲近的念头。”   将闾也跟着点头,道:“我也有同感。”   “大兄在嵇先生的指导下,已初具了一些威势,甚至有些不怒自威了,不过有嵇先生辅佐,对大秦而言当是幸事。”   “怕就怕大兄日后还会变。”荣禄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高、将闾一下默然。   他们过去跟扶苏低头不见抬头见,因而彼此间很是熟悉,但现在的扶苏,已渐渐为他们所不熟,甚至是生出了一股陌生。   还带着几分冷漠。   这股冷漠非是来自扶苏自身,而是他身上气质的转变。   过去的扶苏温文尔雅,但现在的扶苏气势收敛,无形间透出一股威势,让人感到阵阵心悸。   他们却是不由担心,扶苏会变得冷漠无情。   想到这。   他们对编纂‘教化之书’更为上心。   他们控制不了扶苏的变化,也实在不敢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兄弟感情上,唯一能倚靠的便是爵位。   为了爵位。   他们才能真正安心。   几人对视一眼,又看向堆如小山的竹简,眼中充满了斗志。 第188章 努力的真相!!!   “教化。”扶苏低语。   “嵇先生大肆使用隶书,还提出用一些标识,减少识文断字的难度,难道真是为了将知识继续下移?只是这般做,恐会受到极大的阻力。”   “自古以来,知识为上层独有。”   “虽经历了周时的‘天子失官,学在四夷’,但真正流落到底层的,终究只是少数,随着天下太平,知识无疑再度向上集中,贵族们可不会想着将知识传给底层,其中会遭遇的困难定会无比巨大。”   “嵇先生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扶苏面露迟疑。   他并不怀疑嵇恒的胆量。   天下恐就没有嵇恒不敢干的事。   但嵇恒毕竟只是张张嘴,最终落实的是大秦朝堂,他已非是当初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也体会到了朝堂的复杂,尤其是人心之自私。   甚至。   他都不认为嵇恒的想法能得始皇同意。   知识这东西,对朝堂而言,无疑是驭民、愚民的大杀器,若是下移到底层,只会生出很多的变数。   那时恐就不是朝廷能控制的了。   扶苏沉吟片刻。   他实在不敢妄加揣测嵇恒的心思。   想了想,径直去了一趟少府,从少府提了一袋钱币,准备去见一见嵇恒。   心有疑惑,求问便是!   此外。   他现在也很想清楚,嵇恒接下来要做什么。   随着对朝廷的了解越发深入,他就越感受到其中的束缚跟桎梏,这股束缚跟桎梏来自方方面面,不仅有朝臣,有地方,还来自人的私心。   他近来已感觉自己似陷到了其中。   这令他有些惊恐。   因而他迫切想听一下嵇恒的建议,试图将自己从中挣脱出来,避免长时间受到影响,最终让自己彻底深陷进去。   他对自己有自知之明。   他并不是一个才智卓绝的人,甚至从某种程度而言,他是一个愚笨的人,不思变通,缺乏远见远谋,因而是需要有人对自己加以引导的。   而这个人目前是嵇恒。   也唯有嵇恒有这个目光,有这个眼界,能帮助自己看清虚妄。   想到这。   扶苏看向四周,朝魏胜道:“去备车马,我要去一趟西城。”   “诺。”魏胜连忙应诺。   没多久。   扶苏就到了嵇恒门口。   大门是开着的。   里面并非只有嵇恒一人。   跟嵇恒并靠的地方,有一个青年同样在躺着。   见扶苏突然过来,胡亥却是吓了一跳,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毕恭毕敬的道:“见过大兄。”   扶苏眉头一皱。   他看了看胡亥,又看了看嵇恒,最终并未多说,只是朝嵇恒道:“嵇先生,你上月让侍从垫上的钱粮,我已偿还了。”   嵇恒从躺椅上站起,轻笑道:“你若是再不送来,我恐就要喝西北风了,随便坐吧。”   扶苏苦笑一声,还是开口辩解了一下。   他道:“扶苏这段时间忙于各种政事,一时有些脱不开身,但也的的确确是忘记了,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微微额首,并没就此多说。   扶苏列席坐下。   胡亥面露犹豫之色,最终却不敢再去坐躺椅,只得老实的坐在席上,脸上也是写满了郁闷。   扶苏拱手道:“得先生相助,怀县沉船之事得到了妥善处置,相应的商贾也被绳之以法,懒政怠政的官员也大多得到了处置,现在关中民众对朝廷又重新充满了信任,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请先生受我一拜。”   扶苏起身朝嵇恒行了一个大礼。   嵇恒面色如常,淡淡道:“你其实用不着谢我,我的确有所出手,但这只是一笔交易,最终做事的是大秦朝堂。”   扶苏摇头,道:“若非先生相助,关中这次的事,短时都难以安定,若为六国余孽抓住机会,关中恐还会陷入不小的麻烦,若是耽搁了春耕,只怕对关中的治理也会有不小的动摇。”   “先生何须这般谦虚?!”   嵇恒默然。   扶苏见状也并未就此多言。   他转口问道:“先生,眼下朝廷钱粮充足,民心可用,不知以先生之见,接下来又该如何做?”   “天下疲敝,扶苏虽不才,却也想天下尽早归复长久安宁。”   “我今日去见了高、将闾几人,听闻他们眼下正按先生之意,在筹备整理一份‘教化之书’,扶苏对此却是有些好奇。”   嵇恒轻笑一声,问道:“你认为这是为何?”   扶苏迟疑片刻,开口道:“依我之见,先生是在为日后做考虑,当今天下因为学习的成本很高,因而知识大多传于贵族豪强之间,并不为底层所知,先生此法,意在将知识继续下移,效仿当初的‘学在四夷’。”   “造就更多人才。”   “继而解决大秦人才短缺之困。”   嵇恒摇了摇头,笑道:“我并没这个想法。”   “你既然去见过高、将闾等人,也当知晓,我让他们整理的非是什么学问、知识,只是最为简单的识文断字,因而知识依旧掌握在上层。”   “并不会轻易流落到下层。”   “我知道你的想法,你认为我此举意在动官吏,为大秦培养一大批官吏,继而让朝廷有更多的选择,不用再受制于朝臣,也不用再面对官吏短缺的情况,但这并非我的主要目的。”   “我的目的是填补军功爵的大窟窿。”   “这几个月,朝廷通过‘官山海’等一系列举措,从商贾跟齐地收上来大笔的钱粮,但相对上百军的秦军,以及灭国、驱逐匈奴、南取百越的功绩,这点钱粮根本就不够,而且是远远不够。”   “正如我之前所说。”   “军功爵制的崩溃已迫在眉睫。”   “也必须去解决了。”   “解决之法,当实虚并济。”   “唯有尽最大程度的去满足将士,才能将大秦立国这些年承诺的东西,以另一种形式得到兑现。”   扶苏额首。   嵇恒的确说过这话。   只是其中什么是实,什么又是虚呢?   嵇恒并没有急着解释。   他开口道:“这段时间,官府对商贾跟官吏都有动手,眼下商贾跟官吏人人自危,已不适合再有动作了,若是再有动作,只怕会激起官吏强烈的不安,到时恐就结果难料了。”   “关中这边只能就此作罢。”   “至于你所想的动官吏,根本就是白日做梦。”   “大秦本就对天下控制力不足,又岂能轻易的对朝臣动手?这岂不是在‘君逼官反’?”   “大秦可以去撩拨官吏的心弦。”   “但不能太过。”   “一旦过了火,恐会引火烧身。”   “而且知识这东西,眼下为少数人掌控,而这部分人多为天下有权有势有财之人,想从这些人的口中虎口夺食,即便是始皇,恐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惹得各方不满,到时就算是始皇恐也未必能压的下。”   扶苏脸色微变。   他仔细想了想,的确如嵇恒所说。   他道:“那先生此举又究竟是何用意?”   嵇恒冷笑一声,淡淡道:“只是解决军功爵制的窟窿。”   “军功爵制想得到妥善的处理,就必须安抚上百万的将士,而按照军功爵承诺的,大秦将赏赐士卒相应的田宅、钱财等,而关中的田地早就被瓜分干净了,钱财同样缺口很大。”   “这都不是朝廷短时能解决的。”   “之所以能一直压着,主要是大秦一统天下时,六国中不少国家是直接出城投降的,所以将士是没有打仗,军功却是算上去了,正因为此,将士虽然对朝廷有不满,但基于始皇的威望,以及对大秦的信任,将士才依旧愿意相信。”   “只是这些年,大秦北却匈奴、南取百越,功赏同样没有兑现,加之还将大量的士卒举家迁移到北疆跟岭南,这无疑激起了士卒的不满,军中对朝廷的不满情绪正在不断加深。”   “眼下这股不满已很是严重。”   “想解决,也远比想象的要困难,因为大秦就是给不出那么多钱粮,也没办法从关中挤出那么多田地出来,所以只能另辟蹊径。”   扶苏肃然端正。   他知道嵇恒要讲真正的东西了。   他也很好奇,这识文断字,怎么能解决军功爵的问题?   这两者似乎并无交汇。   胡亥也正襟危坐,好奇的看了过去。   嵇恒道:“正常来讲,朝廷想解决此事,只能给出对应的田地跟钱粮,但这都不是朝廷能给出来的,因而给田地跟钱粮是行不通的。”   “而除了田地跟钱粮,其他东西士卒也难以认同。”   扶苏点头。   田地跟钱粮是实打实的。   也是民众最为看重的,若能用其他东西替换,只怕官府早就这么做了,之所以没替换,就是找不到能替换的。   嵇恒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淡淡道:“世上大多数人操劳一生,不过是为了钱粮衣食,但你们可曾想过,他们孜孜不倦的劳作,换来的钱粮衣食,除了解决自身温饱,还会用在何处?”   “啊?”扶苏跟胡亥同时惊异出声。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满眼困惑。   扶苏沉吟片刻,缓缓道:“世人辛劳,所求不过温饱,除了解决温饱,还能用在何处?”   “他们甚至都不能称之解决温饱。”   “只能算作填腹。”   “再则。”   “黔首哪有多的钱粮?”   若没有走过开国路,深入下过地方,他恐对民间情况了解不到多少,但正是因为真正的到过地方,去了解过地方的情况,他才深刻的知晓,地方的贫穷,食不果腹,衣不裹体那是常事。   不少家庭甚至只有一套衣服。   谁出门谁穿。   这种情况哪还有多的钱粮?   嵇恒比他对民间的情况了解的多,为何还会说出这种话?   他满心费解。   胡亥同样充满了不解。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你们会错意了,若是一个人没有成家,家中有百亩田地,就算不全部耕种,恐也能自知自足,只是官府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因而黔首辛勤劳作,除了保证自己温饱,更是为了家庭。”   “家……”扶苏低语。   嵇恒额首道:“就是家,只是很多人习惯把个人跟家庭混为一谈,但实则两者并不一定能对等,你们也都下意识认为,劳作是为了家庭的温饱,所以家庭对黔首而言很是重要。”   “而这便是破局之处。”   “家永远是人最温暖的地方。”   “士卒在外省吃俭用,出生入死,为的是什么?”   “为的正是这个家,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过的好,也为了让自己的家人,今后不用再遭这些苦难,所以他们不会轻易松口,因为在他们眼中,最切实最实在的东西就是田地跟钱粮。”   “也最能传给下一代。”   “所以从士卒本身出发,没东西能让他们认同。”   “但若是放在家庭里就未必了。”   闻言。   扶苏只觉毛骨悚然。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却是有种看到鬼一般,嵇恒这算计太毒了,他知道士卒不会轻易松口,寻常的东西也没办法让士卒认可,所以他根本就不管士卒自身,而是直接放眼于家庭。   但家是社会稳定的基石。   稍有处理不当,大秦恐就要出大事。   扶苏面色微白。   甚至都不敢喘粗气。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几眼,知道扶苏又想岔了,他还没那么失心疯,用家庭去威胁上百万将士,那就算有上万个脑袋,也禁不起砍。   他冷声道:“士卒在外拼杀,为的是家庭,而真正论下去,其实是为的自己的后代,在能维持果腹的情况下,他们其实是乐于见到钱财耗费在后代身上,而这才是我让高、将闾他们编书的原因。”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   “士卒本身走不通,那就通过其子嗣。”   “过去识文断字基本被士人等阶层垄断,鲜少能为底层拥有,秦人虽对儒生很是不屑,但真出了事,还是会毕恭毕敬的请识字的布衣士子出手,他们过去只是没有办法识文断字,若是官府给他们后代机会呢。”   “他们恐就会开始权衡田地跟知识的价值了。”   “只要有人动了心,目的就达到了。”   “只要后续朝廷稍加引导,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士卒,在家中有足够养活一家人的田地后,把其余的功赏用来培养子嗣上。”   “因为对他们而言,知识那是上层人才能掌握的。”   “他们的子嗣一旦习的,岂非有机会能从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贱民’,成为大秦的吏,成为士人,成为贵族?!”   “士卒在外出生入死为的就是子孙后代。”   “但获得田地钱财最终又能如何?依旧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世世代代继续为黔首,遇到灾年,恐还要到处逃难,但若是有识字之能,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一个布衣士人了。”   “这两者间的差距可是很大的。”   “而但凡有点见识,亦或者有点野心的人,在他们的眼中,官府给与他们子嗣上学的机会,是远比功赏得到的田地钱粮更有价值的。”   “毕竟……”   “这是能实现阶层跨越的!”   扶苏跟胡亥良久无言。   经嵇恒开口,他们才意识到一件事,对他们而言,识文断字,学习知识,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落到底层黔首眼中,却近乎是上天恩赐。   黔首一生除非是真的没法活命,不然他们的一生都是为了家庭。   而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延续。   嵇恒正是清楚认识到了这点,所以他没有选择从黔首自身出发,而是选择从黔首的后代出发,通过黔首的子嗣,来动摇黔首对田地钱粮的坚持。   最终让黔首认可这种解决之法。   这些年来,朝廷想了很多办法,试图让黔首松口,但一直没有做到,甚至于后续为了强行对象,将大量秦人迁移向南海北原,引得秦人怨声载道。   胡亥就记得一件事。   当初始皇南巡时,曾到过南海,当时始皇问过赵佗一句话。   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他当时年岁尚轻,并不懂其中含义,但今日听了嵇恒的话,也是赫然惊觉,只怕当时始皇就已意识到了问题,所以才特意问了赵佗,后续赵佗的答复是‘南海秦军老秦人,何变之有?’,这才让始皇最终放心。   但现在嵇恒另给了一个解法。   不同于寻常。   而是从家族的延续跟前景为出发,跳出功赏只能兑现给士卒的角度,从而让出了一个更切实可行的办法。   扶苏深吸口气,心绪久久难平。   他依旧有些恍惚。   他其实已明白了一些东西。   识文,对他们而言,很是稀疏平常,但对黔首而言,却很难能可贵,因而朝廷只要开了这个口,就可以借此解决掉很多士卒的功赏问题。   原本该赏赐的田宅钱粮都可以免去。   唯一给出的就是授业。   但相对于实打实的田宅钱粮,派一些人去给一些孩童讲课,对官府而言无疑是很划算的,因为只是简单识字的话,在官府眼中并不值多少钱。   他抬起头,看向嵇恒,眼中满是敬畏。   嵇恒这一手太绝了。   在黔首眼中,田宅钱粮的确价值很高,但跟知识相比又明显有些不值,而在官府眼中知识是很低廉的,正是这么一来回倒腾,官府当下棘手的问题,顿时就迎刃而解。   高!   实在是高!!! 第189章 我,嵇恒,恶龙也!   清风习习。   吹动着发须,也吹动了心弦。   嵇恒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双眼略显茫然的看着天空,手中端着陶碗,他也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此举的确是解决大秦经年积累下来的陈苛最合适的一个办法。   只是‘从娃娃抓起’,问世的太早了。   他也不清楚,将这个‘魔盒’这么郑重的开启后,会对天下日后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他并没有多的其他选择。   他端起陶碗,汩汩的喝了一口,声音带着几分宽润,道:“这个办法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一旦处理不好,就可能官逼民反,过去官府施压的只是青壮劳力,一旦朝廷把目光放到了‘家庭’上,日后会酿成怎样的恶果,我自己也不敢预料。”   “但就目前而言,此举最切实可行。”   “也最容易囊括到大多数获得功赏的士卒。”   扶苏目光微异。   他还是第一次见嵇恒这般凝重。   只是他有些不解,为何嵇恒会有这么深的担忧?   扶苏虽心中很费解,但口上却道:“先生所言极是,奈何大秦统一天下后续进展太快,以至大多将士军功累积过多,加之后续还有南海跟匈奴的战事,大大小小功赏累积下来,已足以将朝廷压垮。”   “先生尽管出言。”   嵇恒知晓,扶苏对此了解的不深,他也不愿就此多说,只是就着这事继续开口道:“关中田地肥沃,因而粮食产量,相对于其他地方,其实是高出不少,加之大秦开启灭国之战后,大多得胜,不少士卒都趁此积累了不少财富。”   “只是未曾全部得到兑现。”   “即便如此。”   “关中民众依旧还是选择相信朝廷,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黔首相信朝廷最终能够兑现军功爵制下的功赏,他们若得了那些功赏,当下所过的困苦日子,也将大为改善,甚至可一跃成为‘富农’。”   “秦人过去一直在自己骗自己。”   “但这种美梦,是不能被戳破的,一旦被人戳破,秦人感受到自己受到了官府欺骗,那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愤怒跟疯狂,是足以将整个秦廷吞噬的。”   “到时……”   “世人无人会怀念秦国。”   “也不会有一人如六国余孽那般想着为秦复国。”   “哀大莫过于心死。”   扶苏听到嵇恒的话,神色变得很是严峻,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秦人真的认清了现状,多半会如嵇恒说的那样,对朝廷怨声载道,也无一人会感念大秦的好。   他苦笑着摇摇头。   嵇恒接着又道:“正因为此,这件事才必须去解决,只是如之前所说,靠真的实打实兑现功赏,朝廷是做不到的,只能另辟蹊径。”   “黔首说不动、说不通。”   “那就换条路。”   “他们在外拼杀,大多不是为了什么功名,为的只是改善家里的情况,以及给子孙后代提供更为优越的环境。”   “正因为此。”   “我的建议才有可行之机。”   “而这只有关中老秦人才有推行的基础。”   “老秦人手中大多都有一些田地,虽不能真的解决温饱,但只要不每年交非常高昂的口赋,一家的口粮是能保住的。”   “所以他们是有接受自家孩子上学的条件的。”   “不过……”嵇恒抬眼看了看扶苏跟胡亥,摇头道:“直接这样推行,受到的阻力将会无比大,因为这撼动的是整个‘士’的阶层,以及因此受利的‘吏’,牵涉面之广,是牵涉整个关中的。”   扶苏从席上站起,缓缓道:“所以先生让二弟等人做识文断字的书籍编纂,为的就是不引起‘吏’的不满?”   嵇恒点点头道:“吏的任选,大秦过去是通过学室。”   “学室学的东西很多,除了识文断字,还要写公文,算术、军事等等,学室制定下,大秦培养一名合格的‘吏’成本很高,一来朝廷担负不起,二来‘吏’的阶层也会对此不满。”   “因为学室只有相对高爵位的家庭才能进入。”   “而我的建议却是让大多寻常家庭的黔首,也能将自己孩子送进来,这岂非大大降低了入学门槛,也会大幅提高‘吏员’的竞争,他们一定会对此生出极大的怨念。”   “所以想真正推行此策,必须要经深思熟虑,经过多方的考量打算。”   “敢请先生细讲。”扶苏朝嵇恒行礼求问。   嵇恒既然愿意开口,自不会再这时藏拙,而且大秦也积累了不少东西,也该继续往下走了,而且步子会比之前大很多。   但也必须要走。   若是再不走,等各方阶层稳固下来,大秦想走都走不通了。   他道:“这条策略的出发点是解决功赏,立足为民,因而必须考虑底层黔首的接受程度,知识固然是无价的,但黔首得到的功赏却是有限的,若是朝廷贪婪无度,索取无度,黔首又岂会甘愿做这笔交易?”   扶苏点头。   嵇恒说的没错。   若是连一家老小的生计都解决不了,却还想着让后人读书,这完全是白日做梦,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同意。   他也赫然明白。   为什么嵇恒会说只有关中能做到。   军功爵制下,大秦的民众,手中大多是有几十上百亩田地的,所以即便朝廷拖欠,黔首只是心中有不满有怨念,但也并没有太过急切的索要,而这才是嵇恒这想法能推出的关键。   秦人‘富有’!   嵇恒继续道:‘除了考虑底层黔首的接受程度,还要考虑‘吏’,无论大秦承不承认,认不认可,大量黔首子弟借此识文断字,定然会引起最底层官吏的恐慌,唯恐被人取代。’   “最底层的‘吏’数量是最多的,也是大秦真正控制天下的触手,是万万不能引得‘吏’反。”   “所以一定要考虑‘吏’的接受程度。”   “另外。”   “还要考虑成本。”   “大秦统一天下一共花费了十年时间,算上现在也不过二十年,二十年是一代人,能够受到这条政策影响的至少百万秦人。”   “哪怕再怎么压缩成本,降低要求,对大秦朝廷而言,依旧是一笔难以承受的开销,所以还要考虑朝廷一定时间段内的承受能力。”   扶苏默默记在了心间。   只是他也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影响到的群体太多太大了,这是不能出一点问题的。   嵇恒面色如常,端起陶碗,汩汩的喝了一口,正色道:“大秦的民爵最高不得超过公乘,即是比大夫的最高级,再往上就只能当官实现。”   “而朝廷之上为官者爵位至少都是五大夫起。”   “即至少都是‘卿’级。”   “五大夫爵位以下其实待遇都不算高,每升一级,也就多得一两顷的田,不用磕头,不用服役这些。”   “学室进入的标准是官大夫。”   “官大夫按律可得七顷田,七‘宅’的宅基地。”   “而大夫以上的爵位,跟最低的公士,朝廷其实之前就已兑现了,真正没兑现的多是上造、簪袅、不更这些较低级爵位的功赏。”   “这些爵位的待遇并不怎么高,但每升一级就可获田一顷(百亩),一‘宅’,大秦眼下军中处于这三个爵位的人数多达数十万。”   “若放眼整个关中,可能高达上百万。”   “上百万的人伸手要田宅,所需的田地之多,肯定不是朝廷能给出的。”   “眼下要解决的正是这部分人的索求。”   “这三个爵位级的人,其实在大秦地位很是尴尬,高不成低不就,在军中身份低的也就身穿铠甲、戴着红色或黑色抹布头巾,地位高点就是军士长,再高点可以担任‘车右’。”   “但这仅限军中。”   “他们获得的爵位基本都是民爵。”   “没有人举荐、引荐是当不了吏的,也没那个家底进入学室学习,虽有爵位在身,但终究还是靠天吃饭的黔首。”   “所以朝廷若提供他们的子弟学习的机会,他们也是最容易被说动的,但结合考虑‘吏’的影响,以及朝廷开支,朝廷最多能够同意部分簪袅跟不更爵位的人入学,至于上造因人数过多,朝廷是供不起的。”   “而且若开放范围太广,则会显得有些廉价。”   “所以还是需一定门槛。”   “若此举得行,大秦今后将会有两条入学标准并行,高爵位的子弟,直接进入学室,出来包分配,通过试为吏,可直接为吏。”   “这类人起点更高,上升的空间更大。”   “第二类,则是簪袅、不更、大夫爵的子弟,他们只会最基本的识文断字,有成为‘吏’的机会,但起步只能是最低等的吏,晋升到高位会很难,甚至大多数人是成不了‘吏’的。”   闻言。   扶苏心念一动。   听到嵇恒这番话,他一下想到嵇恒提过的‘行省’,若真按嵇恒这么设计,定要大幅增加‘吏’的数量,而增加了‘吏’,自然也要增设官署。   如果真推出三级‘行省’,高爵子弟不会再从最底层的乡里,而是直接从较高的县起步,至于最底层的乡里,则是留给了较低爵位的人。   这是一种官吏梯阶设计。   胡亥听得脑袋有些迷糊,一会簪袅,一会不更,一会大夫,一会官大夫,还什么学室,一会只是入学,他看向嵇恒,不耐烦道:“嵇恒,你说清楚一点,我怎么没听明白。”   “按你所说,‘比大夫’级的爵位,官府其实兑现了功赏,而这些人基本都在地方为官为吏,为什么你那个入学,还有大夫级的?另外,你那部分簪袅又是什么意思?这不是一个爵位吗?难道还能一分为二?”   嵇恒轻笑一声,解释道:“大秦的爵位,从低到高,分别是公士,上造,簪袅,不更,这几个爵位为低级的‘士’爵,而从大夫开始,官大夫,公大夫,公乘是‘比大夫’爵。”   “官大夫及以上爵位的子弟是能直接进入学室的。”   “也即是说,这些相对较高爵位的子弟,从一出生就至少能成秦吏。”   “而‘比大夫’级中最低级是大夫,这同样是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爵位,跟最低级的公士一样,只要能成为公士,就能从官府手中分得一顷一宅,而只要位列大夫,就能不通过举荐、保荐,直接出仕。”   “但这两个爵位都只是一个门槛。”   “一个是获得田宅的门槛,一个是直接出仕的门槛。”   “然也只有这些。”   “公士是不能穿盔甲、为军士长的,大夫只是自己能为吏,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子弟一定能为吏的,所以大夫爵的‘官吏’的子弟是只能走下面的途径,就是给低级爵位的人提供的入学。”   “至于为何是部分簪袅。”   “因为簪袅的人数很多,若是全部都入学资格,大秦的财政是支撑不起的,而且也容易让人觉得进入的门槛较低,还容易引起不更跟大夫级的人不满,所以簪袅爵位的子弟,想入学,必须另增加一些门槛。”   “例如……”   “戍边满五年之类!”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眼皮一跳。   他已全部听明白了。   嵇恒提出的这个入学是有门槛的。   门槛在簪袅跟不更之间。   这个门槛,对簪袅爵而言是高了,对不更爵的人而言是低了,所以要做适当的调和,簪袅爵的放弃公士爵以上的功赏,外加戍边满五年,其子弟就能入学,而不更的子弟是能直接入学,甚至还会给与一些优待。   例如放发一些钱粮。   最终让这两个爵位的人都能满意。   至于本不该进来的大夫级,除了免费提供入学资格外,还会给与一些其他优待,用以笼络这一爵位的人之心。   至于官大夫及以上,他们的子弟今后起点更高。   同样也能让中高爵的人满意。   入学跟学室是两条泾渭分明的并行线,一条满足低爵位中的较高部分,一条满足中高爵,至于最底层的公士跟上造,他们是没资格为‘吏’的,他们的目标是去解决自身的生计。   其他不是他们能考虑的。   他们若想将自己的子弟送去读书,可以,将自己的爵位提升到簪袅级,而这同样会给底层人一个向上的动力。   商鞅体制下的军功爵制,给黔首提供的向上动力,是让黔首获得足够养家糊口的田宅。   嵇恒设计的这套爵制,给黔首提供的向上动力,是为吏。   但商鞅的体制是以军功的形式得以升爵,但嵇恒的这套,又该以什么形势让黔首得以升爵呢?   戍边?   服徭役?   扶苏沉吟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他想不出。   胡亥若有所思的点头,他突然又道:“按嵇恒你这么说,那簪袅不更他们获得的功赏就都不给了?”   嵇恒肯定的点了点头,道:“不给。”   “除了提供一顷田跟一宅,上造跟簪袅对应的功赏全部收回。”   “想获得为吏的资格,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们的身份跟地位,只能得到这些,若想获得更多,那就去立功升爵,若是做不到,那就只能这样。”   “要怪……”   “就怪商鞅的疲民之政吧。”   嵇恒这句话一出,脑海突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要怪只能怪自己不努力’。   但当真是自己不努力?   只是有人用自己廉价的资源,换走了你大半生所得罢了。   到头来你甚至还得感谢。   嵇恒目光微沉。   他感觉自己似越来越冷血了。   也越来越像恶龙了。   他其实可以给自己找很多解释,但最终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他的做法就是在压榨底层,通过官府手中廉价的‘知识’,夺走常人奋斗大半辈子的财富。   如此底层的黔首才能继续拼命的劳作。   用以养家糊口。   朝廷也能借此榨取到更多钱粮。   他今后唯一能补偿的,就是尽可能的提升生产力,让黔首手中的一顷田地,生产出更多的粮食,让这些受苦的黔首得以有机会安享晚年。   但还不是现在。   现在的大秦没有这么阔绰。   更没有这个条件。   唯有将各种隐患解决,才能真正的大踏步。   嵇恒抬起头,已是有些不敢面对灼目的阳光,他下意识的垂下头,最后干脆闭上了眼。   扶苏犹豫了一下,不确定道:“按先生所讲,底层黔首似放弃了太多,他们恐未必会为了一个上学名额,就放弃自己来之不易的田宅跟其他功赏。”   嵇恒没有正眼,仰面躺在躺椅上,冷声道:“他们自然不可能全都同意,朝廷也不可能承担得起这么多人上学,这注定只是一部分人的选择,至于其他人,用其他办法处理就是。”   “只要有人认可这个办法,这个政策的目的就达到了。”   “因为这就是用来试探黔首底线的。”   “这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黔首,官府不可能完全兑现那些功赏,而这就是官府能提供的最好办法,若是他们不愿,那就从剩下的几个解决之法中去选。”   “但这的确就是最适合他们的。”   “如若不然。”   “就不要想着回到关中了!” 第190章 人人有氏,等于人人无氏!   “别想回关中……”扶苏低语,瞳孔间闪露一抹心悸。   他知道嵇恒没有开玩笑。   这就是条件!   胡亥挠了挠头,问道:“嵇恒,你的其他主意呢?也一并说说,我为什么感觉,这有点强买强卖?”   嵇恒身子已完全放松下来,仿佛刚才那番话说完,让他放下了很多的心理包袱。   他缓缓道:“其他的解决之法都不在关中。”   “只是作为交换。”   “这一切都以离开关中为代价。”   “他们原本在关中的一切,都会被朝廷收回。”   “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得到更为优异的补偿,近乎翻倍的田地,过去没有机会做的‘吏’等等。”   “其中,爵位更高者,譬如大夫爵、不更爵的秦人,可在关东空缺的官职中随意选择,可自己决定落脚的地方。”   “而爵位低者只能为朝廷安排。”   “不过越是靠近繁华、人口稠密的地方,朝廷给与的功赏更少。”   “若是去到边疆等地,不仅能成为秦吏,还能获得大量田地,同时还会给与其他的优待,比如数年内减少田租,免征徭役等等。”   “同时关中的‘入学’制也不能享受。”   “从此彻底成为异乡人!”   “当然。”   “若是他们执意要回关中,也执意让官府兑现,朝廷同样可以答应,只是要他们等,至于要等多久,就要看关中什么时候能腾出那些田地,可能三年,可能五年,或者十年,亦或者他们到死都等不来。”   “这同样是代价!”   “关中乃大秦兴盛之地,只要天下太平,注定会富饶长久,寸土寸金之下,想留在关中无疑也会变得苛刻不少。”   “这些都需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们。”   闻言。   扶苏跟胡亥都沉默了。   他们的手脚都有些发凉,整个人更不敢随意开口。   嵇恒有些太冷血了。   这般轻易就决定了数十上百万家庭的去向,只是细细琢磨下来,又感觉的确很有道理,关中土地肥沃,天下皆知,又为大秦根本,若是大秦开始休养生息,关中无疑很快就会富饶起来。   到时关中民众同样会大为受益。   所以想留在关中,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   这是一笔交换。   嵇恒站起身,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当初也曾说过,要虚实结合,这些实则都是实打实的赏赐,除了这些,还当有一些虚赏。”   “何为虚赏?”   “自当是赐予一场名望。”   “他们毕竟是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的存在,岂能让其白白寒心,朝廷可以夺去本该赏赐他们的功赏,但他们理应获得的名望,却是丝毫不能少。”   “先生口中的虚赏又是什么?”扶苏拱手问道。   他已越听越茫然了。   嵇恒的想法属实太过惊人了,完全超乎了他的认知,也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现在的他脑海一片茫然,根本就理解不了分毫。   嵇恒收回目光,反问道:“商鞅制度下,军功爵是何等模样?”   扶苏没有思索,直接脱口而出:“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大秦军功爵的具体,他实在太过了解了。   嵇恒点点头,道:“前面的尊卑、爵秩、等级,通过爵位就已彰显,但后面的有功者荣显,却是表现的太过平庸,甚至可谓是毫无表现。”   “天下一统,此等功绩,足以名垂千古。”   “这除了是君臣同心,同样是万千将士的戮力同心,眼下大部分的功名都落在了将领头上,将士却鲜少有得,这岂能算得上有功者荣显?”   “大秦当对天下士卒进行重赏!”   扶苏面色肃然,蹙眉道:“这恐非是朝廷不愿,而是实在做不到,先生前面也说了,大秦这二十年来,动用的士卒岂止百万?这么多将士,朝廷哪里赏赐的过来?也实在没办法为将士显名。”   “非是不愿。”   “而是实在做不到。”   过去就算在军中,对将士的赏赐,也仅仅局限于‘先登’‘夺旗’这几个特殊的士卒,至于大多数将士,都不会彰其名讳,眼下嵇恒却要大秦给所有将士以显名,这根本就不切实际。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几眼,漠然道:“寻常的办法,自然是不够,但大秦的这些士卒,他们是这场天下战争的胜利者,理应享受成为胜利者的荣耀。”   “凡参与一统天下战争的士卒名讳都当记于石碑。”   “供世人瞻仰。”   “记于石?”扶苏心念一动。   这倒的确可行。   只是现在距离一统天下,过去了不短时间了,再去做这些事,恐又会变成劳民伤财之举,这是否会有些得不偿失。   再则。   此举岂非也在激化跟六国贵族的仇恨?   扶苏心中暗暗思量着。   嵇恒自是清楚扶苏的想法。   大秦的朝廷同样如此,有时就是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又想着天下治理,又想着笼络贵族,最终让自己束手束脚。   但大秦才是胜利者。   胜利者理所应当该享受一切。   输者,就算再不甘、再不愿,也只能接受。   因为他们输了!   他并没有就此多说。   为士卒刻碑留名的事,稍微提一下就行,短时的确不太适合,这项工程看起来很轻易,实则真的落实下去,会加重很大的地方负担。   大秦并不适合在这时去做。   他继续道:“世间荣显其实不过名望。”   “显名于世。”   “对于个人而言,无非是传扬天下。”   “但若是对于一个家族,那就是另外的模样了。”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再度有些理解不了了。   一统天下本就是士卒的功劳,难道这也要分功给万千家庭?但这是跟功赏不一样的,这又该如何分?如何给?   而且家族又怎么显荣?   咸阳显荣的就王氏、蒙氏、李氏、冯氏、杨氏等少数几个氏族,这是真正扬名天下的,除此之外,像是咸阳华氏、章氏都只是扬名咸阳。   这都是这些家族数代人积累下来的名望。   又岂是常人能比?   胡亥现在已满脑子空荡荡的。   他完全听不懂。   不过他也识趣的没有再问,他知道嵇恒一定会解释的。   看着两兄弟茫然的面目,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你们会错意了,我所说的显荣,并非如王氏、蒙氏这样威名彰显天下,而只是最为简单,最为直接的显荣,那就是光耀门楣,光宗耀祖。”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面露苦涩。   见状。   嵇恒也当即反应过来。   扶苏胡亥他们自来生在宫中,对所谓荣耀并没有切身体会,所思所想,也只能想到扬名立万,传扬天下,但这注定是少数。   也不是寻常人能模仿的。   他要让秦人显荣,自不是让秦人竟皆传名天下,就算敢生出这个想法,也是断然做不到的,就算是大秦拼命的宣传,也根本是做不到的。   这可是数十万人啊。   嵇恒看向桑树下的棋布,淡淡道:“对于寻常家庭而言,最大的荣耀,其实是‘赐氏’!”   “因为氏过去是贵族才能拥有的。”   “现在大秦的秦人,除了少部分有氏,大部分都有名无氏。”   “诚然在立国之初,始皇颁发过诏令,大秦不再区分姓氏,贵族只能选择保留一样,但有姓者多会选姓,唯有小宗,才会选氏,甚至私下依旧是有姓有氏,而这早就是贵族心照不宣之事。”   “当时颁发这条诏令,其实是为了打压贵族,让贵族分家,让一些大族的大宗小宗不再互认,进而削弱相应贵族在天下的势力。”   “只是效果寥寥。”   “关中的秦人有姓有氏者屈指可数。”   “关东的六国贵族又岂会去遵从大秦的政令?”   “因而只是一纸空令。”   “甚至于还让六国贵族更加团结了。”   “可谓得不偿失。”   “既然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打压分化六国贵族不行,那就‘加入’,给天下有功的秦人赐氏,将过去贵族的荣耀,彻底踩在脚下,不再有半点高贵可言。”   “人人有氏,那便人人无氏!”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满眼骇然。   他已是有些目瞪口呆。   嵇恒的话让他都感觉头皮发麻,这下手太狠了,这直接都不是打压挑衅六国贵族了,而是将所谓的贵族彻底从高高在上,拉到地上,还要狠狠的踩上一脚。   太疯狂。   也过于惊人了!   “这……这……”扶苏久久说不出话来。   嵇恒冷笑一声,用手撩了撩被风吹动的发梢,淡漠道:“是否觉得有些太过惊世骇俗了,贵族之所以为贵族,很多是过去数百年的积累,最终才为天子、诸侯赏赐得氏,大秦这么‘泛滥’的赐氏,岂非在得罪天下所有贵族?”   扶苏猛的点头。   他已被震的说不出话来了。   嵇恒大笑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冷声道:“大秦这么在意六国贵族的感受,六国贵族何尝在意过大秦?”   “这是你死我亡的争斗!”   “秦人才是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   “胜利者,理应享受胜利者的一切殊荣。”   “六国贵族是失败者。”   “是敌人!”   “既然是敌人,又何须在意?”   “大秦过去就是泰瞻前顾后,太过优柔寡断,才让六国贵族得寸进尺,甚至一步步的搅的天下不宁,现在该让他们感受到失败者应受的屈辱了。”   “六国贵族的氏又算得了什么?”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六国的氏是夏商周,乃至更古时期流传下来的,跟大秦又有何关系?大秦给秦人赐氏,又干乎六国贵族何事?”   “大秦就是要将六国贵族从头到尾贬低到地上。”   “让他们再无半点荣耀。”   “毕竟……”   “秦人的氏是‘德高三皇,功盖五帝’的皇帝亲自赏赐的。”   “岂不比六国贵族的氏来的更为尊荣?”   “庸碌一生,只为名利。”   “大秦将士为大秦做了这么多,被赏赐一个‘氏’,难道有什么问题?若是无氏,秦人又如何能以胜利者的姿态去对待六国?”   “又如何知晓自己是胜者?”   “至于你的担忧,根本就不算什么。”   “不满的是六国贵族,满意的是万千秦人,笼络关中之心,远比笼络六国贵族来的更为实在。”   扶苏双眼发愣。   他现在依旧没有缓过神来。   整个人很是恍惚。   他嘴里不断嘀咕着一句话。   人人有氏。   他已渐渐明白嵇恒的想法了,嵇恒根本就没有将六国贵族放在眼中,从始至终都没有,他只是将六国贵族当成了失败者。   对于失败者就要从各种角度去践踏。   从而让其真正的屈服。   贵族之所以为贵族,便在于他们有过显赫的家世荣耀,所以他们是高傲的,也是不愿轻易低头的,那就毁了这些,始皇试图靠大宗小宗自己分化,来的实在太慢,也太不干脆,因而他选择将一切打碎。   换来秦人的兴高采烈,换得六国贵族如丧考妣。   此举一出。   六国贵族的骄傲也会荡然无存。   他们的氏族,将会逐渐变得稀疏平常,非是仅仅局限关中,最终很有可能会推行到天下,到时‘人人有氏’,六国贵族的氏又哪还有半点特殊?   这是在给贵族掘墓!!!   嵇恒背对着扶苏,声音悠然道:“我之前便说过,要明确谁是敌人,谁是朋友,在‘氏’方面,贵族是敌人,除贵族之外的其他人,大多数都会是大秦的朋友,天下苦贵族倨傲久矣。”   “当六国贵族所谓的祖上荣光、家世显赫,被打倒在地,贵族也就不再是贵族了,他们会开始正视起现状,进而融入到大秦。”   “成为大秦的子民!”   “不过就算是赐氏,同样会有三六九等。”   “秦国的氏不予赏赐,六国王室等氏酌情赏赐给有功之人,至于对秦抱有极强恨意、怨念的贵族之氏,则大肆赏赐。”   “只是有一个例外。”   “赵!”   胡亥如小鸡啄木般连连点头。   这个他赞成。   赵氏可不能轻易赏。   他们本身就是嬴姓赵氏,虽在立国后选择嬴姓,但赵毕竟跟皇室有数不清的亲近,岂能那么轻易就封赏出去?   嵇恒望着桑树,脸上面露古怪。   他在说出赵氏时,突然想起了后世的一句话。   你也配姓赵?!   结果他自己却践行了。   果然真理到那个时代都是真理。   他摇摇头,将这个略显怪异想法,从脑海清理出去。   他的想法其实正是来自商鞅。   商鞅给大秦制定的军功爵制就是这样。   人人有爵,就相当于人人无爵。   人人有氏,同样就相当于人人无氏。   只要世上多一个被赐氏的人,六国贵族的脸面就会被狠狠践踏一次,直到所有人都敢踩在贵族的脸上,对贵族不屑的呵斥,他们的氏是皇帝亲赐的,不仅不比你们的氏差,还比你们的氏更尊贵。   那时六国贵族又能如何?   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民众喜闻乐见,贵族再有建议,又算个老几?   汹汹民意,无可阻挡!   六国贵族在天下宣扬‘天下苦秦久矣’,他则选择反其道而行之,勾起天下底层民众对贵族的不满。   将其变为天下怼贵族倨傲久矣!   后方失火,六国贵族在地方的影响力只会越来越弱。   扶苏深吸口气。   他已经闭上了眼。   让自己尽量调息平复下来。   嵇恒说的这些话,全是出乎他想象的,也是他根本没有想过的东西,即便是他,也听得口干舌燥。   疯子!   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便是扶苏在心中给嵇恒的评价。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能疯狂到这种程度。   他这是在跟天下所有贵族为敌。   但真的静下心来,也不得不承认,嵇恒的建议很有诱惑。   他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为的就是减轻秦卒对朝廷的怨恨不满。   实打实的功赏给不了,但各种虚名通通满足。   名声给,石碑立名,让士卒对天下一统充满认同感跟自豪感,‘氏’给,让秦卒能切实感受到自己是一个胜利者,尤其是面对关东的时候。   这同样是在释放一种诱惑。   就是让一些喜欢张扬的士卒,选择去关东为吏,他们到时就可以在关东一大群无氏人面前,人前彰显,充分表露出自己胜利者的姿态。   若是不愿为吏的,获得氏后,去到关东,分的大量田宅,同样能高人一等。   从心理等各方面都有优越感。   至于实在不愿离开关中的,则同样雨露均沾。   让他们一样获得氏,氏过去是贵族专有,黔首获得了氏,内心深处也大多会认为自己达到了贵族的标准,继而不由自主的认为自己的孩子当去‘入学’,接受教育,这未尝不是提供了一种心理暗示?   至于完全不松口的,赐氏能起到一些安抚作用。   朝廷里子给不了完全。   但面子方面则一律满足,甚至让他们受宠若惊。   而这同样是在打压六国贵族。   将贵族的荣光一点点抹去,直至贵族彻底不显人前,继而建立起大秦一向推崇的‘家门阀阅’。   这是一步足以影响到天下的动作。   只是这动作太大了。   大到他甚至都不敢去轻易言语。   良久。   扶苏才苦笑一声,拱手道:“先生韬略当真天下无双,扶苏听到先生之见,才知自己目光之短浅,犹如那井底之蛙。”   “只是兹事重大,扶苏实不敢决断。”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点点头。   他也从没想过让扶苏去决断。   他决不了的。   扶苏没那个能力,更没那个魄力跟胆量,这是要跟天下贵族跟士人割袍,非心志坚定且魄力十足的人能决。   扶苏眼下还做不了这么主。   就算扶苏敢做,他也不敢让扶苏去做。   扶苏扛不住这个压力的。   单单一个赐氏,朝廷的阻力又岂会小?   还有开设新学,在朝堂的争议同样会很大,这种压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稍微心志不坚,就很可能中途而废,甚至直接作罢。   这只有始皇能决断。   也唯有始皇敢去做这个决断。   而且扶苏的洞察之力的确太过浅薄了,他都已经说了这么多了,扶苏却没有意识到一些问题,甚至都不仅是没有意识,是丝毫反应都没有。   嵇恒暗暗摇头。   他开口道:“扶苏,你把这一切想的太简单了,真想推行下去,朝堂会进行大量的博弈,始皇甚至会因此做出很多的让步,此外,开设‘新学’也好,让秦卒同意去其他地方也罢,都是好耗费大量钱财的。”   “大秦的钱是不够花的。”   “另则。”   “这里面还有一个很‘棘手’的事。”   “让士卒脱下盔甲,穿上‘吏服’,他们真的能胜任吗?”   “大秦对官吏的要求很高。”   “哪怕是寻常小吏,都必须熟读‘为吏之道’,若是这些士卒大字不识,又岂能为吏?到时就算这些士卒自己答应,恐朝廷都不会答应。”   “其中要解决的事很多。”   闻言。   扶苏面露苦笑。   他前面光顾着震惊了,根本没有想到这些,经嵇恒提点,才陡然醒悟过来,这些政策的确惊世骇俗,但想要真正落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   不能落实,那便只是镜中花,水中月。   扶苏道:“是扶苏考虑不周了。”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这无关考虑,而是需要实打实的明证,证明这些办法是切实可行的,如此才有推行下去的可能。”   “这那找得到证据啊?”胡亥一脸愕然。   他实在想不到该怎么证明。   这就不可能!   嵇恒笑了笑,眼中露出一抹神秘的笑,道:“这里面大多数都事关钱财,唯有为吏方面,要求最为严格,想让这些秦卒为吏,至少要证明这些人有成为‘吏’的基础,即是识字。”   “但秦卒识字吗?”   扶苏跟胡亥蹙眉,却是不知道答案。   嵇恒道:“识,甚至人数还不能称之为少。”   “这是为何?”扶苏一脸疑惑。   这完全没道理。   嵇恒的衣袂随风飘舞,忍不住感叹道:“这便是体制的力量。” 第191章 职业军人的雏形!   扶苏对此并没有感触。   他对军中的情况也一向知之甚少。   但据他说了解,朝廷并没有对军队颁行什么‘习文’的令书,为何嵇恒会说这是体制的力量?   扶苏问道:“嵇先生,军中有这么多人识字?”   嵇恒点了点头,道:“大秦的体制跟过去其他诸侯的不一样,过去朝堂上不少的朝臣多出身行伍,而且基本是军政皆通,很多人都以为这是少数例子,实则并不非如此。”   “军功爵制下,被赏赐爵位后,身份地位都会提升一大截,但想要成为二五百长及更上面的将领,大多都需要识字,他们中很多其实都是自学的,当然也少不了去学室进修,无论如何,大秦将士的识字率是很高的。”   “这也导致了军中学习文字的氛围很浓。”   “大秦的将领跟其他国家不同,将领基本都是从微末崛起的,这些人过去身份低微,是没有机会学习文字的,但军中需要掌握的知识是十分庞大的。”   “像什么‘城郭官府’‘门户关龠(钥)’‘阡陌津桥,‘犀角象齿’‘皮革蠹突’‘仓库禾粟’‘兵甲工用’‘金钱羽旄’等等,这都是大秦的将领需要掌握的。”   “不能掌握就不得晋升。”   “所以无论愿意与否,大秦的士卒都得识字。”   “或许不会写,但一定认得出。”   嵇恒并没有说假。   大秦军队的识字率是远超其余六国的。   后世出土的黑夫家书中,黑夫只是名寻常士卒,却能够熟练的写字。   如此可见一斑。   扶苏心念一动,双眼一亮道:“按先生的看法,大秦军中其实很多人都有识字之能?也的确只有这样,大秦过去获爵的士卒才能直接出仕为官为吏。”   扶苏自问自答。   他对嵇恒的说法已有了认可。   嵇恒淡淡道:“大秦自来官吏都是军政一体,就算是大秦主要培养官吏的学室,同样是在学习为吏之道时,学习军事,因而军中未必不能反过来,在打仗之余,掌握识字。”   “但过去打仗毕竟过于频繁,军中将士会识会写的终是少数。”   “然现在不一样了。”   “我在狱中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胡亥这时终于能插上话了。   前面听嵇恒跟扶苏聊得火热,他却是什么都说不上,心中也是颇为郁闷,但一旦涉及到狱中,他可远比扶苏知道的多。   胡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   “百代皆行秦政治。”嵇恒一贯是直来直往,直接了当的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百代皆行秦政治?”胡亥蹙眉,他疑惑道:“我记得你当时是说父皇创建的这个集权体制,注定会为天下人效仿,只是这跟军中的识字情况有何关系?”   扶苏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嵇恒笑了笑,拂袖道:“秦制并非只有中央集权,始皇创建了一个庞大的体制,中央集权只是最为瞩目的,而在这个体制下,其实还有其他东西是可圈可点的。”   “譬如戍边制!”   “戍边。”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充满茫然。   他们对此并不太了解。   也没机会了解。   他们唯一知道的,便是当时退出戍边,一来是防范匈奴继续南下,二来则是驻军威慑北疆南海,三来便是试图将士卒从关中迁移出去。   至于其他的,他们几乎不知。   两人抬眼看向嵇恒。   嵇恒目光深邃,颇为感慨道:“大秦现在的制度其实很是粗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潦草,只建立了一个大的框架,内里并没有真正的完善好,但即便如此,大秦依旧给这个大的框架,设定了一些影响悠远的制度。”   “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戍边制。”   “我不知大秦为何会推出戍边制,或许只是为解一时之急,亦或者是有其他理由,但这套体系,的确很有先见性跟独到之处。”   “只是大秦建立的时间太短了。”   “短到他对自己创建的体制,具体会产生什么影响都不清楚。”   “而这些并不重要。”   “你们只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   “大秦创建的这些体制,无论是匆忙上马的,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基本都是服务大秦的集权体制的。”   “这便足够了。”   扶苏依旧满眼困惑。   他没有理解嵇恒这番话的意思。   嵇恒道:“在中央集权制度下,其余体系都是围绕中央集权的,都是为解决集权下的问题的,戍边制也好,大一统之政也罢,都是为解决中央集权下的一些问题。”   “因而大秦的很多问题,都可在这些配套体系下,找到一定的解决之策。”   “只是大秦忽视掉了。”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这些制度太新了,更没有任何借鉴,大秦朝堂对这些制度的使用,也完全只局限在这些制度本身,并没有将其发挥到最大,更没有想过通过这些制度来反哺集权制本身。”   “一味地投入,却得不到回报,这注定会让朝廷越发疲敝。”   “甚至会让朝廷越发难以承受。”   “而这已经偏离了这些制度的初衷,这些制度是来解决问题的,并不是继续给朝廷增加问题的。”   “这同样是大秦这些年政令的问题所在。”   “破旧立新。”   “大秦的确做到了‘破旧’。”   “但‘立新’呢?”   “大秦没有做到,大秦只是建立了一个空架子,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大秦眼下是靠着剥削压榨底层的无尽劳动,来支撑这个空架子,但这注定撑不了太久,因而大秦是需要一些能撑起架子的柱子。”   “大秦自己锻造出了几根柱子。”   “只是横放了!”   嵇恒目光幽幽的看向天穹。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抹苦涩,嵇恒说的这些太过高深,他们实在领会不到,也理解不到。   更想象不到。   但他们也听明白了。   大秦推出的很多政令,其实都很有见地。   只是没真正利用上。   扶苏拍了拍衣襟,让自己看起来相对整洁,肃然的朝嵇恒行了一礼,道:“还请先生指教。”   嵇恒没有急着开口。   他在脑海回想了一下戍边制。   心中却也感慨万千。   秦朝创建的这个体制,一直为历朝历代沿用,就算是两千多年后,也同样在使用,只是名称从古时的戍边,改为了建设兵团,但实际内容,是大相径庭的。   嵇恒缓缓道:“戍边制下,大秦的将士,大体分为了三类,分别是骑士、燧卒和田卒。”   “燧卒的工作最为繁重,他们要守望烽燧,时刻监视敌情。”   “秦人口中的戍卒多是指的燧卒。”   “其次是田卒,也就相当于屯田军,也是大秦朝廷一直在怂恿士卒拖家带口去迁移的。”   “这些人在北疆南海,平时都是从事修建农舍、开渠打井,维修防御工事的工作,到了战时,则直接参与作战。”   “骑士地位最高。”   “这些骑士都是从正卒中选出的精锐。”   “正卒是指那些健壮捷急,超绝伦等才能的人。”   “这些人甚至可以自带私奴。”   “除了这三种兵种,细分下去还有各种勤务兵,工程兵和渠卒负责兴建水利,河渠卒兴建水利工程,守榖卒负责保卫粮仓,望城卒负责守望城墙,除道卒负责卫生,养卒负责炊事等。”   “戍边制下已将士卒不断细分了。”   “这其实……”   嵇恒话语一顿,那句‘职业军人’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虽然大秦的体制的确很适合培养职业军人,只是想培养职业军人耗费的钱粮,远非大秦现在能提供的,因而他考虑一下,并未准备道出。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北疆跟南海的士卒寻常是很枯燥乏味的,因而也促生了很多的文娱跟休闲。”   “例如投壶、秋射等等。”   “这些其实都很稀疏平常,戍边制下的士卒跟其他时候不一样,主要是在于对士卒的要求很高,要求士卒必须具备基本的读写算术技能。”   “这自然不是朝廷有意培养,而是戍卫制下的特定产物。”   “军中需要士卒牢记军令跟长城烽火使用守则,戍卫的将士除了熟练操作这些传令系统,还要背诵九九口诀和天干地支,锻炼基本的算术能力、记忆力和反应力。”   嵇恒侃侃而谈。   说到这些,眼中也满是慨然。   他为汉末皇甫嵩时,就没少定期检查士卒,军中那些小头头,若是没有将《烽火品约》背熟,或者干脆记不住的,会被当场责罚甚至是罢免,这一切,都是为让将士们主动去读书识字,以更好的完成本职工作。   秦朝更甚。   汉朝的时候士卒多有区分。   秦朝时是没有的,一个戍卫将士,可能今天还是燧卒,明天就被安排成了田卒,因而他们最终都会渐渐趋于全能,在这种军国主义的高压下,秦军士卒的军事素养可谓在被无限拔高。   而这仅仅是为了完成本职工作。   秦律规定,一般成年男子一生服役两年,第一年在本郡当正卒,第二年到边郡作戍卒,或到京师作保卫宫殿,皇殿,宗庙的卫士。   只是这条秦律显然只存于竹简。   并没有真正落实。   大秦南海北疆的将士,大多都已服役三四年,长者更是有七八年之久,正因为此,原本只要求军官掌握的读写算术,也渐渐要求到了士卒。   南海八年,北原三年。   大秦早已培养出一批十分可观的识字人才。   只要给予他们机会,让他们学习律令跟经文,提高文化修养,他们是完全能够胜任地方官吏。   然大秦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   准确说朝廷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批人。   戍卫制太新了。   新到秦这创立者自己都不知道这些。   若是能将戍卫制真正利用好,大秦官吏短缺的问题是会得到一定解决的,而这同样是他力主这些士卒走出关中的原因。   他们待在军中,待在关中,根本就认识不到这些。   秦人太卷了!   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   甚至日后还能借此让关东民众参与戍边,继而一步步瓦解六国贵族对关东的影响,让更多天下底层民众参与到秦这个帝国的建设中来。   只是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良久沉默。   扶苏已明白了过来。   嵇恒之意,是在大秦戍卫制下,大秦的士卒跟过去不一样了,这些士卒大多掌握了一定的读写算术,已初具成为官吏的基础。   大秦缺少基层官吏。   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一直得不到解决。   正是因为此,关东的官吏,才敢三心二意。   若是大秦将这,不说几十万,至少几万的士卒安排到关东为吏,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岂不要大大加强?   扶苏面色一喜。   他压下心中的欣喜,问道:“戍卫制下的士卒,当真有这般能力?”   “不知道。”嵇恒很是干脆的回答。   扶苏一愣。   嵇恒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沉声道:“我没有去过北疆跟南海,只是对军中情况有一些了解,具体如何,还需有人去实地看。”   “这只是我的推断。”   “至于真相如何,这我岂能知晓?”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   嵇恒虽前言不搭后语,但也的确说的没错。   嵇恒只是对当下戍卫制的情况做出推断,真正是什么样子,他的确说不准,他毕竟没有到过边荒,更没有实地了解过情况,又岂敢夸下海口?   扶苏一脸讪讪道:“是扶苏心急了。”   扶苏对此早已习惯,脸不红心不跳道:“如果先生的推衍为真,戍卫制当真能解大秦的燃眉之急,关东正是因为官吏缺乏,才继续任用原六国官吏,而这些人大多首鼠两端,很多都跟六国贵族私下有联系。”   “若按先生之法。”   “将这些戍卫士卒任用为吏,不仅能给士卒一个妥善的交代,还能解决朝廷一直悬在心上的功赏问题,当是一举多得。”   “先生大才。”   扶苏眼下也懒得动脑了。   他早就有自知之明,自己的脑子就是比不过,嵇恒恐早就在心中将这些算计明白了,也早就料好了一切,他光听一阵,又岂能听出问题?   他没那个能力。   他默默将嵇恒的主意记下。   准备回去就将这些上书,让父皇去拿主意,他相信以父皇的魄力,定然是会同意的。   若真落实下去,过去困扰朝廷的很多棘手问题,一下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心中大快。   胡亥耷拉着身子,已有些没精打采。   他完全没听懂。   不过他也懒得多问了。   他对什么戍卫啊、屯边这些是一窍不通,就算嵇恒详细的讲了,多半也听不明白,就不去自找折磨了。   嵇恒面色淡然。   他沉思了一下,继续道:“我前面提出的解决之法,大多是围绕着爵位为簪袅、不更的士卒,至于最底层的公士跟上造,数量是最多的,甚至可能高达数十万,因而朝廷若真的动了心思去解决。”   “必须要准备很多钱粮。”   “田宅的情况,若是情况好,簪袅、不更的士卒,愿意送子弟上学,或者愿意自己去关东为吏,朝廷可借此收上来不少,或者少分发一些,但这些数量,相较于数十万的公士跟不更,还是相对偏少。”   “诚然赐氏能让这些人心中好受一点,但最终还是要落到实利上。”   “所以若是军中反应不强烈,可将赐氏的条件,相对拔高一点,簪袅以上可免费赐氏,上造爵位有机会被赐氏,但要求是跟簪袅子弟入学一样,不再额外分发田宅,且需在南海或者北疆服役满多少年。”   “至于最底层的公士,则都与之无缘。”   “如此算下来,大秦最终需给出的田宅数量会大幅减少,若是数量不高,到时或只能用钱粮去解决了。”   “大秦这一年囤积下来的钱粮恐还不够。”   扶苏目光一黯。   嵇恒的主意已经很尽心了。   通过各种虚赏、实赏,勾起士卒的欲望攀比,继而让士卒主动放弃功赏,为朝廷减少压力,但这只能解决上造及以上爵位士卒的情况,至于最普遍,也是数量最高的公士,这依旧很难去摆平。   数量实在太多了。   数十万计。   按秦律,就是数十万顷田地跟数十万‘宅’。   大秦眼下恐还是拿不出。   除非关中其他的高爵主动将田地献出来,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他最终也只能无奈的发现,恐到最后还真就只能靠钱粮去解决了。   扶苏作揖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商贾经这一番折腾,就算家中有存余,恐也所剩不多,若是再逼迫商贾,只怕收获也很少。”   “除非……”   “朝廷对关东商贾行一番劫掠。”   嵇恒面色古怪的看了扶苏一眼,却是没想到,扶苏还能生出这个想法,他倒是也清楚,扶苏这只是被逼急了,加上路径依赖,下意识就想动商贾。   毕竟从商贾身上,朝廷的确获利颇丰。   嵇恒摇摇头,道:“关东跟关中不一样,朝廷对关东的控制力还没那么强,而且关东的官员跟朝廷未必齐心,若是为六国贵族抓住机会,反倒会让关东乱起来。”   “这岂非得不偿失?”   “因而商贾短时是不能再动了。”   “商贾没钱。”   “但有一个群体有钱。”   “谁?”扶苏猛的抬起头,眼中满是希冀。   “有钱人。”嵇恒道。   “有钱人?”扶苏眉头一皱。   嵇恒淡淡道:“现在的底层民众,早就被榨干了,就算朝廷想从底层身上搜刮,也休想弄出多少油水,但贵族、豪强、官员却未必,他们这些年可是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因而想搞钱,得从这些人身上下手。”   “这要如何弄?”扶苏满眼好奇。   嵇恒似笑非笑道:“依旧是用盐来做文章,贵族豪强富得流油,他们对生活的平质同样有要求,甚至私下还会互相攀比,这种情况下,想挣他们的钱,再容易不过,将精盐进一步提纯,做成奢侈品。”   “不走量。”   “只赚有钱人的超额利润。”   “他们家境富沃,又岂能去吃带苦味的精盐?自当是吃更为精纯的奢侈盐,这些人吃的不是盐,是生活是品质。”   “卖的就是高价!”   “若是有条件,可以在里面放一些海带碎末,直接说能治疗大脖子病,对外声称是御盐,到时定会有很多豪强贵族趋之若鹜的。”   “不过大秦要想办法将盐进一步纯化。”   “而且只能官方去卖。”   扶苏眼睛一亮。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而且朝廷的确有售卖的途径。   毕竟之前嵇恒就建议官府也要参与卖盐,只是贩卖加沙泥的粗盐,眼下去包装一下,贩售御盐,也未必不成。   这可是上好的来钱途径。   扶苏笑道:“这个办法不错,宫中的御盐的确品质比外界好不少,将其贩售出去,也很容易能卖出高价,只是在里面加海带碎末,这是什么原因?”   “海带真能治疗大脖子病?”   只是刚问出口,扶苏就后悔了。   他都险些忘了,嵇恒的医术同样惊人,甚至为整个太医府钦佩。   他留下的那副残缺药方,这几个月可是将太医府的医师折磨的不轻,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太医整天围着研究。   那执拗劲可谓惊人。   始皇甚至还特意下令,让这群老太医悠着点。   嵇恒既然敢这么说,定是有胸有成竹,不然又岂会轻易开口?   扶苏这时,也自己笑道:“既然海带能治大脖子病,那就更好办了,只需让人将海带碾磨的碎一些,再搅拌到精盐中,到时找人验证一番,这‘御盐’又岂能卖不出高价?”   “如此方能以资国用。”   嵇恒跟着笑了笑。   院中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他其实还想说一下‘大一统之政’的,大秦对‘大一统’之政,利用的同样很粗糙,只是最后想了想,没有选择开口,眼下大秦已动作不少,若接二连三的搞大动作,难免会引起各方情绪。   到时反得不偿失。   何况现在也还不到时候。   能将军功爵制的问题解决就已不错了。   何必操之过急。 第192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院中。   胡亥眼珠滴溜溜转着,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得意,道:“我认为除了弄那高价盐,还可以做一件事,帮助朝廷增加钱粮。”   “幼弟有何见地?”扶苏好奇的看了过去。   胡亥抬头挺胸,带着几抹傲气,笑着道:“大兄可还记得嵇先生说的管仲变法?我若是没有记错,管仲变法中,除了官山海外,还有几个来钱的途径,至于关税之类,并不太适合,但有一样觉得合适。”   “官闾!!!”   胡亥很是振奋的道:“我之前去看过齐国相关的史书,上面便有记载,管仲当时为活跃市井,在临淄开了七间官闾,每一间有女闾百人,共七百人,以此来招徕外来商旅,并借此大收其税。”   “齐国也因此富甲天下。”   “眼下正如嵇先生所说,底层黔首家无余粮,而这大半年里,我没少乘车从宫中到嵇先生家,却也是途径过不少的街巷,却是得见不少朝臣、贵族公子,还有豪强、商贾子弟,他们在城中花天酒地,出手可谓大方。”   “所以除了弄一些奢侈盐,我认为还可效仿管仲,在关中开设大大小小的官闾,以资国用?”   “大兄、嵇先生认为如何?”   胡亥满眼兴奋的看着嵇恒,似乎在等着嵇恒夸奖。   他前面听得是头昏脑涨,也根本就跟不上嵇恒所说,但眼下连扶苏都没有想到好的来钱办法,但他却是想到了,这让胡亥何以不感到自得?   扶苏心头微动。   他自是知晓管仲变法中的这条,管仲还因此被拜为娼妓业的‘祖师爷’,但对于开设国闾,他心中其实一直有抵触,甚至是有些排斥,认为这种做法过于下作,也实在是不耻。   只是大秦局势虽稍显稳定,但只是暂时的,若是没有大量钱粮为支撑,恐难以继续维系,因而谋钱才是当下大事,这让扶苏心头不禁犹豫起来。   一边是道德礼耻,一边是钱财国税。   扶苏不禁迟疑起来。   嵇恒却直接显露不悦,当即呵斥道:“胡亥,你这是在自取灭亡。”   “勾栏瓦舍,我没少去。”   “对里面的情况,比你了解的多。”   “其中黑恶远超你的想象。”   “管仲有此一法,是可以理解的,商贾本就重利,即便身居高位,同样着眼于利益,而盐铁之利,能入其眼,女闾的姿色,同样是一本万利,因而又岂会不为管仲掌眼?”   “但你莫要忘了。”   “管仲之前是一名商人。”   “而大秦的上一个商人是吕不韦。”   听到这话,胡亥脸色一白。   嵇恒冷哼一声,继续道:“秦自立国以来,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走的是堂堂正正、走的是抬头挺胸,岂能落入这般下作行径中?”   “这岂非自毁国风?”   “这种想法就不应该出现在你们身上!”   嵇恒的话很严厉。   扶苏也是被嵇恒突然的发怒给吓住了。   他们跟嵇恒认识不短时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嵇恒这般生气,而且这明显不是所谓的佯怒,而是真真切切的动了真火。   何况嵇恒说的没错。   大秦历代先君先王,都是堂堂正正闯过来的,何曾把主意打到过底层女子身上过?就算之前秦国宫廷略有败坏,但也仅限宫廷之中,父皇在立国后,更是封巴清为‘贞女’,同样为的是树立正确的价值观。   他们岂能贪图眼前之利,摧毁大秦数百年之风习?   嵇恒冷声道:“作为大秦的公子,无论当权与否,日常应思索的是,如何让人遵纪守法、向善,而不是想着唯利是图,甚至是逼良为娼,管仲的官闾有多少良家女子是自愿去的?”   “除了少部分人,实在无法维持生计,只能从事此业,大多都是被人卖于官闾之中。”   “他们又岂能是自愿?”   “作为大秦朝堂真正要做的,当是去解决逼良为娼的事,而非是为了钱粮,国税不择手段,一心想着在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抽钱。”   “简直丧尽天良!”   “诚然。”   “咸阳城中有不少女闾。”   “不少人更是以此为生,也博得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然但凡有点骨气的女子,又岂愿去为歌姬舞伶?岂愿去沦落风尘?”   “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问题。”   “女子贫弱,难以养家,只得进行这般行当,若是大秦寻常之家,能轻松的解决衣食,天下又哪有那么多女闾?”   “这是朝廷的无能!!!”   “正是大秦朝堂的无能,才导致民不聊生,也才导致越来越多家庭靠日常耕作无法活命,这才使得这么多女子被强买强卖,才有了城中成风的女闾。”   “朝廷不想着解决,反倒想分一杯羹。”   “你们就不觉得羞耻吗?”   嵇恒骂的很难听。   他的确被胡亥的话给气住了。   官闾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之所以风行,只能证明一点,天下经济糜烂不堪,以至民不聊生,穷者无立锥之地,只能让自己的妻女用此法去营生。   这难道不是一个国家的悲哀?   岂能再去加剧?   胡亥的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这番话能引来嵇恒这么大情绪。   只是他还是认为嵇恒有些小题大做。   而且……   嵇恒入狱前就没少去。   他不禁在心中对嵇恒的做法大为腹诽。   扶苏也出声呵斥了胡亥几句,道:“勾栏瓦舍的确有利于朝廷征收钱粮,但同样也会导致大量女子被强买强卖,本就为不合法之事,岂能开这个口子?这个口子一开,天下不知多少人会因此遭难。”   “此法毫无道理!”   扶苏原本浮动的心绪,也彻底安定下来。   嵇恒知晓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了。   他只是想到了一些往事。   也想到了两千多年后,在某个地方,丈夫用自行车载着妻子出门做生意,当时是何等的生活惨状,这世道不该这样。   他双手环抱胸前,就这般看着院子。   突然。   他发现挂在桑树下的棋布有些高了。   他依稀记得,当时挂上去时,棋布的位置只是齐胸,眼下却快要高过头顶了,他信步走了过去,踮起脚尖,将头顶的棋布取下。   看着被勒出的明显痕迹,嵇恒微微摇头。   他回到屋内。   重新找了两根细绳,将棋布重新系在树上。   依旧是齐胸位置。   看着上面斑驳的棋布,甚至上面的墨迹早已淡去,只留下稀疏的影子,若是不细看,甚至都已辨不出。   嵇恒平静的望着,而后轻语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大秦接下来便要等天地同力了。”   闻言。   扶苏好奇的打量了棋布几眼,问道:“先生此话是何意?”   嵇恒平静道:“我前面所说,的确是大秦今后要做的,但何时去做,却是并不取决于朝廷,而是取决于天下形势,若是形势不变,则没有使用的机会,若是天下有变,则可顺势而为。”   “顺天应时,依人依力胜!”   “朝廷再想如盐铁这般出手已不太可能了。”   “这是为何?”扶苏躬身求问。   他知道其中阻力不小,但嵇恒这话,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   朝廷就不能主动力推?   嵇恒淡淡道:“之前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针对的商贾,商贾地位低贱,不为世人在乎,所以才能成功,即便如此,针对商贾的火,同样烧到了官吏头上,这岂会不让官吏心生警惕?”   “世上大多官吏都不喜变化。”   “一旦生出了变化,就要多出很多事端,也会让他们脱离自己的舒适区,你在处理盐铁之事时,恐应该有所察觉。”   “官府有着极强的惰性。”   “而我前面提出的办法,牵扯其中的只会更多。”   “士人、官吏、贵族,无一例外,都会被卷入到这场漩涡之中,受到的各方阻力又岂会小?”   “阻力空前,想推行又谈何容易?”   “穷则生变,变则通,通则达。”   “大秦今后想要改变,唯有真到行穷时了。”   胡亥道:“嵇恒,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言重了?大秦何时需看朝臣脸色了?只要父皇下令,朝臣又岂敢不从?”   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下令的确做得到,但落实呢?”   “落实靠的是大小官吏。”   “而接下来无论是赐氏,还是准许为吏,对地方的影响都很大,只要引得了各方的不满,就算是始皇,也难以真正落实下去。”   “你们莫要忘了。”   “张良、项梁等人,可还在为大秦通缉。”   “若大秦真对帝国如臂使指,又岂会容许这种情况存在?”   “大秦是人治。”   “人治就注定要考虑人的影响。”   “至于你所说,大秦可否力推,的确是可以的。”   “但代价呢?”   “大秦承受的起这代价吗?”   胡亥一下哑然。   扶苏看了胡亥一眼,也不禁摇了摇头。   胡亥有些太天真了。   朝堂之事,从来都不容易。   而且嵇恒说的没错,他提出的各种办法,牵涉面实在太广了,哪怕只是稍微想一下,就不禁感到头皮发麻,等真的推行下去,天下的声音之大,恐会如潮水般涌来,岂能小视?   靠外力去推动,无疑最为便利。   只是天地同力,又是在指什么?   他想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知晓,一旦大量赐氏,无论再怎么尊重朝臣的氏,在无形间,也会淡化掉朝臣的‘氏’现在本身带来的荣耀。   这是无可避免的。   只是朝臣又岂会轻易同意?   又岂愿原本身份低微,甚至是低贱的黔首隶臣,一日间,就跟他们平起平坐了,都成为有氏的人?   朝臣不会同意。   六国贵族、豪强、以及士人,又岂会同意?   赐氏的波及面之广,近乎囊括天下,就算朝廷力推,甚至就算始皇当众昭告天下,也根本无法压下被影响群体的不满怨恨。   到时朝廷又能如何?   还能继续强推下去?只怕只能半途而废。   赐氏如此。   提供官吏之职同样如此。   过去为吏条件苛刻,眼下突然开放,这定会引得一些底层不满,尤其这次还挤压的是关东的官吏,关东本就跟朝廷离心离德,这番动作下去,底层岂非更加跟朝廷疏远?   到时六国贵族稍一怂恿,只怕关东就乱了。   这一番折腾下来,岂是大秦之愿?   想到这。   扶苏也是隐隐明白了。   大秦眼下是不适合再有大动作,准确说是不适合主动有动作,唯有等到天下生变,或者有人犯错,朝廷才能抓住机会,名正言顺的出手,也才能在外界主动削减压力下,将这些阻力极大的政令落实下去。   甚至至少少数人犯错都不够。   必须接连有人‘相助。’   如若不然。   嵇恒的想法只能胎死腹中,根本就不可能落实下去。   因为大秦赌不起!   若是强推……   扶苏在脑海想了一下。   他只想到了一种情况,便是商鞅变法时所为,诛杀上百老氏族,继而让变法得以继续,但大秦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父皇立国时便说过,若功臣不能全身而退,又有何颜立于天下?   父皇不会轻易对功臣出手的。   就算出手。   也不可能如商鞅那般疯狂。   而且出发反而,言而不信,这对大秦的危害同样很烈,两害相较,无论选哪一个,都不是大秦现在能承受的。   只是不对功臣出手,便只有六国贵族。   但六国贵族远在关东,又隐匿于各郡县,踪迹难觅,想针对六国贵族出手,又谈何容易?   而且此举过于损耗人力,反倒会加剧地方动荡。   因而也不太可能。   他实在有些想不到,这天地同力是什么。   扶苏问道:“先生,不知你口中所讲的天地同力究竟指的是什么?朝廷最终能借助的‘外力’有是什么?”   “我方才细想了一番,却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朝臣不能轻动,不然很容易落得一个刻薄寡恩之名,动六国贵族,又几乎无门,至于动其他似对此没太多影响。”   “还请先生明言。”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不用问我,我同样不知,大秦当下的情况,并不是我能随意预测的,只能看一步走一步,具体会生出什么变化,又会是那些人致使的,谁也无法推断。”   “甚至很可能就没有变化。”   “不过大秦现在有不少钱粮,却可以用钱粮为引,撬动时势变化。”   “你今后要做的,便是蓄势,将前路铺好。”   “以待天下之变!!!”   扶苏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了嵇恒几眼,最终没有再就此多问。   他明白。   嵇恒恐是真的不知。   只是不知变化生在何处,又如何能加以使用?难道只能等着生了变化,再争取时间去将此事利益最大化?   这未免太急了吧?   他拱手道:“按先生所言,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固本。”   “即将这大半年囤积的钱粮分发给士卒,用以笼络军心,保证军队稳定。”   “同时借此机会,了解军中实情,确定军中士卒是否真有识字算术之能,而后便不可再有动作,唯有等到朝廷、或者地方再生类似‘怀县之事’时,才能继续后续动作?”   扶苏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嵇恒点了点头。   他平静道:“的确如此。”   “眼下关中民心集附,等大量钱财补偿给士卒,军心同样会稳定下来,到时大秦的‘固本’基本可算完成了,但想要再图谋后续,就没有那般容易了,这次之所以能成,是因为天下早就习惯了朝廷的折腾。”   “只是过去不会殃及到自身。”   “而这次盐铁之事,却一反常态的波及到了官吏身上,而且齐地之事,也让齐地的贵族损失惨重,无论哪一方都会心生警惕,等到盐铁之事的影响,彻底为世人看清,只怕关东对朝廷会越发忌惮。”   “关东本就跟朝廷貌合神离。”   “他们是不希望秦廷强大的,所以这定然会导致一个状况,就是后续朝廷再推行这些强大中央的政令时,他们会千方百计的阻挠,因而最后无论朝廷办法什么政令,最终都会变成劳民伤财。”   “甚至会逼得他们跟六国贵族越走越近,继而倒逼朝廷继续投入更多的精力在针对六国贵族上,继而继续削弱中央朝廷的实力。”   “虚弱的朝廷,是关东地方官府想见到的。”   “死掉的秦廷,是六国贵族想见到的。”   “强大的朝廷,是天下绝大多数人不愿见到的,因为秦廷施行的是中央集权,一旦中央强大起来,势必会削减地方权势,到时上至官府,下至地方,都不会有过去那样的自如。”   “因而想壮大中央力量绝非易事。”   “只能等人犯错。”   “要么就付诸于武力暴力。”   “只是一旦付诸武力,就注定难以轻易收手,刀兵一起,不知多少人多少家庭会毁于一旦,因而不到万不得已,我个人不建议这样。”   “再则。”   “就算真的付诸武力,只会更加激化关东对秦的怨念,没有数十上百年的时间,恐都难以消弭,这也意味着,大秦今后要付出很多的精力维稳。”   “真算下来或会得不偿失。”   扶苏微微额首。   他自不会推崇暴力这种方式。   只是朝廷不能掌握主动权,这让扶苏心中有些别扭。   但他也清楚。   嵇恒并没有说谎。   大秦的确不适合主动再生动作,只能在各种事情的发酵下,趁机去推行一些利国的事,因为事出有因,所以才能自然而然的推行。   那样不仅阻力会很小,也让人无法轻易反对。   只是要等。   具体要等多久,没人知晓。   或许一月,或许半年,或者更久,谁也不知。   嵇恒将碗中清水饮尽,时间差不多了,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想法,转身回到了室内。   扶苏微微躬身。   他并没有继续在停留,跟嵇恒道了一声别,直接出门离开了。   胡亥看了看嵇恒的屋门,又看了看扶苏远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犹豫之色,他却也听明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恐不会有太多动作,唯一的动作,或许就是将这段时间积攒的钱粮分发给士卒。   南海北疆是两地。   以扶苏的状况,多半会去北疆。   胡亥摸着下巴,琢磨了一阵,却是觉得自己该争取一下,北疆不去,他不太想去面对蒙恬。   南海……   胡亥低语道:“我跟任嚣之子任敖还是有几面之缘分,虽然任嚣将军已死,但他在南海军中威望还在,而且赵佗认为敦厚,也曾说过南海士卒都是秦人,不会背叛秦廷,应当也算稳固。”   “我可带着任敖一同前去。”   “再说。”   “这次是发钱的事。”   “这种事我还是办的下来。”   心中这么想着,胡亥想参与其中的念头越来越重,最终他决定下来,去跟始皇请求一下,准许自己去南海犒赏军队,以安军心。   想罢。   胡亥拔腿就想出门。   只是在临出门时,心中又有些打鼓,最终鬼使神差的又把迈出门的腿又收了回来,然后朝嵇恒的屋里走去。   他想让嵇恒给自己出出主意。   毕竟南海那边,不是什么善地,不少将士去到那边都大受摧残,他可不想自己也照此折磨,嵇恒医术惊人,肯定能帮上忙。   砰砰!   胡亥大力的扣着门,在屋外道:“嵇恒,你先别忙着睡,我还有事想问,南海那边听说瘴气弥漫,我要是去到南海,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另外。”   “你有没有什么要叮嘱给我的。”   “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多少要给点主意,这次安慰军心的事,我决定去试试,不然还是有些不甘心。”   砰砰!   胡亥在外砰砰的敲门。   屋内很是静谧。   仿佛根本听不到这动静。   良久。   就在胡亥停下手,准备歇一会时,紧闭的屋门打开了,不过嵇恒的身影并未出现,只是几道黑影被扔了出去。   嵇恒的声音悠悠的传来。   “这是三个锦囊,你若真要去南海,可将其待在身上,前两个可随意打开,若在南海遭遇了什么危险,再将第三个打开。”   “或许能护你一命!” 第193章 赵佗,你还能保持初心吗?   吱——   随着屋门打开,屋外已空无一人。   嵇恒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眉宇却是紧皱一团。   胡亥的争夺之心是他没想到的。   他其实之前已劝过胡亥,胡亥没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实力,就算真争到了手,也难以坐稳皇帝之位,只是他方才想了想,自己的确有些低估了权力对人的诱惑。   他自己尚且谈不上淡薄名利,又岂能劝得动胡亥?   加之还有赵高在一旁怂恿。   对权势有争抢之心,这才是人之常情。   他之前有些过了。   他负手而立,就这么站在屋门口,静静的望着院中,在微风的吹拂下,系在桑树下的棋布,已然被掀了个面,这仿佛是在预示着,大秦现在的局势已进入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嵇恒就这么平静的望着。   透过那一张墨色淡去的棋布,他看到了很多东西。   金戈铁马,锦绣山河……   “棋已布好,接下来便交给始皇了。”嵇恒突然把目光向上移,最终看向了远方的咸阳宫,在这一瞬间,仿佛院中的棋布,也随着他的目光落到了咸阳宫中,落到了一个伟岸的身影前,那人平静的看了一眼棋布,将目光看向了嵇恒。   两人就这么相视而对。   嵇恒道:“万年太长,只争朝夕。”   听到嵇恒的话,这道身影似出现了一抹恍惚,最终不知露出了什么神色,然后消失在了嵇恒视线里。   嵇恒低语道:“大棋已布,待君落子。”   “盐铁之后,六国贵族只要不是太过无能无知,基本都能洞悉到朝廷的意图,也能深刻明白盐铁之事后,关中实力的进一步提升,他们恐会有些坐不住。”   “正所谓,事有轻重缓急,天下对大秦的态度亦然。”   “不同人看法不同。”   “现在急的只有商贾跟六国贵族。”   “他们一个是被《商律》《工律》给勒住了脖子,对大秦怨念极深,但商贾在天下势力微弱,难以动摇天下分毫,就算齐地前面有所闹事,但真正闹事的非是齐商,而是齐地贵族。”   “随着朝廷出手,齐地已然平静。”   “商贾掀不起风浪了。”   “他们不敢,也没这胆子。”   “他们唯一寄望的,便是天下能乱起来,亦或者大秦对天下的控制力进一步削弱,让他们能挣脱《商律》影响,甚至于希望六国贵族能推翻秦廷,只是随着盐铁之事落下,短时已不可见,商贾逐利,在权衡利弊之后,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商贾不足为惧。”   “六国贵族却不一样。”   “他们对秦廷充满了恐惧跟恨意。”   “他们也见不得秦廷形势好上半分,而今关中的这次动荡,只怕也传至天下,短时六国贵族还能坐住,但随着军中的情况传出,只怕他们会越发坐不住,也并非人人都能保持理智。”   “变在关东!”   “在六国贵族的不安上。”   “只要六国贵族开始采取行动,朝廷便有机会以加强关东控制为由,将一些新政给推行下去,借关东之事,压下朝廷的一些争议,继而减少朝中面对的阻力。”   “这是明面上的变。”   “至于暗处的,我也难以洞悉。”   “甚至于胡亥,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嵇恒轻笑着摇头。   他原本的想法中,只是看情况而变,再做出后续举措。   真正可预见的,只有关东会制造事端。   至于其他的,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想法刚说出,胡亥就给了他一个变数。   嵇恒抬起头,望着洁白如玉的天空,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这便是天下至理。   天下真正唯一不变的只有变!   无法预测,难以琢磨。   嵇恒从门口走出,重新回到了院中,继续躺在了躺椅上。   他给胡亥了三个锦囊。   里面并不是什么奇谋良策,只是一些稀疏平常的话。   第一个是喝热水,吃热食。   岭南那边天气闷热潮湿,丛林茂密,林间瘴气弥漫,因为气候原因,岭南那边尸体腐烂的很快,多雨,进而形成一潭又一潭死水,尸体腐化后水源大多被污染,若是不煮沸,常人饮下,多半会出事。   所以他建议胡亥去那边多喝热水,食用热食。   第二个是不要干涉军政。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胡亥是去发钱的,没有掌军的能力跟资格,所以不要把自己摆的太高,南海那边条件艰苦,若是激起士卒不满,到时胡亥反倒会成为众矢之的。   至于第三个。   嵇恒想了想,应该用不上。   他双手枕着头,放松着身体,心中却想到了赵佗。   “赵佗,你现在还能保持初心吗?”   嵇恒并没有就此多想。   胡亥毕竟是始皇子嗣,就算再胡作非为,基本都闯不出什么事,他也懒得就此多想。   风声沙沙,吹动树梢。   ……   另一边。   扶苏回到了雍宫。   跟嵇恒的这番聊天,对他的震撼很大,完全开拓了眼界。   他对天下治理之道有了新的看法跟认知。   他正襟危坐。   在脑海回顾了嵇恒所说,压下心中隐隐荡起的涟漪,从案上拿起一份空白竹简,开始将嵇恒说的方略一一记下,这些想法,或许可能最终并不能真的推行下去,但就算日常观摩,也能极大的提升自己眼界。   因而自当慎重记下。   半个时辰。   扶苏已写了几十支竹片。   竹片上密密麻麻堆积着整齐划一的秦篆。   扶苏看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   他感叹道:“嵇先生,当真是大才啊,若非有嵇先生点拨,我恐根本就想象不到,天下的治理之法,还能以这种方式,可惜嵇先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间太晚了,若是能早些,在大秦立国时便出现,或许大秦也不至沦落到现在地步了。”   “时也命也。”   “或许这就是大秦注定的命数。”   “且为之奈何?”   扶苏摇摇头。   他将这份竹简重新摊在案上,再度取出一份空白竹简,将上面的内容仔细誊抄了一遍,确定无误后,这才拿到火上炙烤,将上面的墨迹完全烤干,小心翼翼的将竹简合好。   他将竹简放在袖间,准备将嵇恒所说,上书给始皇,让始皇过目。   他已非是当初。   若是之前的扶苏,恐不会急于将这些东西上书给始皇,而是会想着找人商量一番,问问这些想法的可行性,只是他眼下已今非昔比,不会冒然的将自己要做的事告诉给他人。   一切当慎重从事。   不多时。   扶苏去到了咸阳宫。   在给殿外宦官说了声来意后,便恭敬的将竹简递了过去,然后站在殿外,等待着始皇召见。   时间流转。   扶苏却感觉今日时间格外漫长。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殿外站了多久,等宦官传令,始皇召见自己时,他都隐隐感觉双腿有些发麻了,他用手拍了拍衣角,给衣襟整理好,面色肃然的进到大殿。   刚一进入大殿,便直接躬身道:“儿臣扶苏参见父皇。”   嬴政面色如常,指尖放在竹简上,但并未急着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   见状。   扶苏也不敢打扰。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嬴政低语道,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向扶苏,问道:“嵇恒对这句话是何说法?”   扶苏顿时一愣。   一度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的确在竹简中记了这句,但竹简上面的内容,难道不比这句话更有价值?   他心中很是费解。   不过也不敢询问,只得道:“嵇先生对这句话并无太多解释,只是说大秦想要成事,后续恐要看天时地利,不会再如过去一般为朝廷完全掌控,儿臣认为嵇先生此言有理。”   “你认为大秦需看天地颜色?”嬴政冷声道。   扶苏面色一滞,连忙道:“儿臣不敢。”   嬴政冷冷的看了扶苏几眼,最终把目光收了回来,道:“嵇恒的这些主意,太过异想天开了。”   扶苏道: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手段。”   “大秦国内陈苛良久,非大破大立能解,底层民众疲敝,不适合再有动作,因而唯有另辟蹊径,儿臣认为嵇先生所言,不失为良策,若朝廷能抓住机会,恐会一举解决挤压朝廷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积弊,此当为天下之幸。”   “大秦之幸!”   “请父皇明鉴。”   “你对嵇恒的主意有这么高的看法?”嬴政道。   扶苏道:“儿臣不敢隐瞒。”   “儿臣认为嵇先生之才远超当世,即便是李斯丞相,恐也相去远甚,嵇先生所思所想,都考虑得很是全面,并不会匆忙开口,也几乎不会太过影响到底层,于民休息,且于国有利。”   “儿臣又岂能不动心?”   扶苏实话实说。   他对嵇恒的观点抱有盲目的信任。   因为嵇恒值得信任。   而且若非嵇恒相助,大秦想实现‘固本’,还不知要到何时,甚至若继续一意孤行下去,根本就固不了本,只能任由天下糜烂,继而引得天下大乱,到时举世皆反,大秦又当何去何从?   嬴政微微蹙眉。   他凝声道:“你在奏疏上写到,你想要去北原?”   扶苏心神一凛,连忙道:“启禀父皇,儿臣的确有写,眼下大秦通过‘官山海’,以及后续举措,凑集了不小的钱粮,儿臣认为当将这些钱粮及时的分发给士卒,用以笼络军心,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固本关中’。”   “儿臣乃父皇长子,此等要事,自当亲力亲为。”   “这才上书。”   “望父皇恩准。”   扶苏再度躬身,声音都有些发颤。   嬴政没有开口。   只是目光冷冷打量着扶苏,似在考虑什么。   殿内安静。   扶苏下意识屏息。   始皇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他根本无法招架。   嬴政仿佛根本就没有意识,依旧紧盯着扶苏,良久都没有开口。   就在扶苏快要支撑不住时,原本在殿外候着的宦官,突然进到了殿中,道:“启禀父皇,胡亥公子求见。”   “宣。”嬴政目光阴晴不定。   很快。   胡亥就进到了殿中。   他看了眼满头是汗的扶苏,原本还有些激动的心情,当即变得严肃起来,毕恭毕敬的朝始皇行礼道:“儿臣胡亥参见父皇,父皇日理万机,请父皇平常多保重身体,儿臣实在担心父皇身体。”   嬴政冷声道:“有事直说。”   胡亥低垂着头,不敢跟始皇直视,开口道:“儿臣……儿臣也方从嵇先生处回来,对嵇先生提出的办法很是动心,但儿臣知晓,儿臣能力不足,并不足以替父皇分忧太多,因而想替父皇去南海看看。”   “请父皇恩准。”   说完。   胡亥直接跪伏在地。   嬴政冷声道:“你们兄弟两,可是私下就说好?一个去北原,一个去岭南。”   闻言。   扶苏跟胡亥连忙摇头。   他们哪敢接下这个话,若是让父皇生出不满,到时恐就出事了。   嬴政双眸在扶苏跟胡亥身上来回扫动,不住的打量着两人,在一阵沉思之后,才点了点头,道:“你们兄弟二人,既有心替朕分忧国事,朕又岂有不准之理。”   “一南一北,就交给你们二人。”   听到始皇终于点头,扶苏心中不由大喜。   他其实很担心始皇会不同意。   眼下始皇开口,他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只是始皇最终点头,也未尝不是有胡亥的原因,这让扶苏眉头微皱,心中更是生出了浓浓的戒心,他同样也很好奇,胡亥为何会生出这个想法?   难道是嵇先生建议的?   胡亥却不理这些,听到始皇同意,也是连忙高呼:“谢父皇恩准。”   嬴政显然不想就此多说,在点头同意之后,便让两人离开了。   殿外。   胡亥一脸兴奋的离开了。   扶苏站在原地,这般看着胡亥,犹豫了很久,并没有开口相问,最终,在胡亥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后,这才迈步离开。   殿内。   嬴政再度摊开扶苏呈上的竹简。   他并没有从头到尾的细看,只是将竹简摊开着,在沉思了一阵,朝殿外道:“来人,去将宗正请来。”   随着嬴腾退下,前段时间,始皇已任命了新的宗正。   现任宗正为嬴贲。   嬴贲已年过六旬,性格很稳重。   不多时。   新任宗正嬴贲到了殿内。   嬴贲作揖道:“臣嬴贲参见陛下。”   嬴政微微额首,脸上带着一抹笑容,道:“宗正无须这么客气,你刚接手宗正府不久,朕其实不该这么匆忙召见,只是有一事想问一下宗正,这才将宗正请来。”   “臣乃陛下臣子,替陛下分忧解难,是臣子本分,请陛下直言。”嬴贲不苟言笑道。   嬴政道:“朕想知道,朕的这些公子,最近在宫中做些什么?”   嬴贲沉思片刻,直接道:“回陛下,长公子最近一直忙于《商律》《工律》的事,而二公子则是忙着整理书籍,据二公子宫中的宦官说,二公子跟三公子等人是想编纂一部通俗易学的《字书》,用以方便日后大秦子民识字。”   “这段时间二公子等人一直醉心于此。”   “编纂易学的《字书》?”嬴政蹙眉,他用手在身前的竹简上比划了一下,很快,就在其中一个地方找到了对应。   嬴贲却不敢怠慢,连忙道:“回陛下,二公子等公子编纂的《字书》,相较于学室学习的《为吏之道》,有很大的不同,字体用的隶书,还额外添了一些便于识读的标识,这段时间,二公子没少去勘字署,找程邈等人商量。”   “臣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鉴。”   嬴政额首道:“宗正之言,朕又岂会不信?”   “他们这么有心,臣自当成全。”   “宗正这段时间可对他们多加照拂,另让勘字署的官吏多加参与,尽快让这几个小子编写的《字书》问世,朕现在倒是有些好奇,这几个小子在宫中闷头能弄出《字书》。”   “哈哈。”   嬴政大笑出声。   嬴贲苦笑一声,只得点头称是。   他心中很是好奇。   为何陛下会突然对二公子等人这么上心?   还有这《字书》又有何意义?   大秦学室授课内容早就有固定范式,也更为贴合大秦实际,就算二公子整理出《字书》,也难以得到朝臣认可,这一番折腾下来,完全是白白浪费时间跟精力。   毫无意义。   嬴贲继续开口。   等将所有公子情况一一具明,嬴政稍微询问了一番,又对宗正做了一番叮嘱,就让宗正离开了。   咸阳宫内。   眼下再度变得安静。   嬴政将案上竹简合上,轻声道:“嵇恒,你对朕可真是了解,甚至可谓是投其所好,以你的聪明才智,又岂会只有这般办法?尤其在固本之后,大秦可选择的方向太多了,你之所以提出这些办法,完全是出于朕。”   “你是故意选了一条近道。”   “你是在担心朕的身体,如果按部就班下去,朕的身体恐撑不到那一天,若是真的撑不到那天,以扶苏的能力,是难以继续执行下去,你担心最终会功亏一篑,所以你故意将这些说给扶苏,为的就是抢时间。”   “抢在朕身体出问题前,将大秦现有积弊解决掉。”   “不过朕准了!”   “朕也想看看,朕一手创建的大秦,是不是真有天命在身。”   “时来天地皆同力……” 第194章 云中等君来!   五月。   乍暖还寒。   气候渐渐高了起来。   只是清晨时空气依旧有些凉飕。   距离嵇恒将主意告诉给扶苏已过去了大半月。   在这大半月的时间里,咸阳城一直都很安静,城中市人出城耕作的时间越来越长,各官署也变得越来越忙碌,其中最为忙碌的当属廷尉府,随着限定六月的逼近,廷尉府的大小官吏,这段时间基本都在城中各大集市穿梭,询问着《商律》相关的情况。   相较于城中的忙忙碌碌,嵇恒却是显得很安静。   他的小院中,已种下几株‘秦椒’,这是一种本土辣椒,跟后世辣椒略有不同,若是放到后世,只会被当做观赏植株,但嵇恒却对这几株秦椒本很宝贵,他有段时间用秦椒炒了一下菜。   味道尚可。   这让嵇恒渐渐动了心。   虽然秦椒本身吃起来口感不太好,但炒出来的菜味道却跟后世相似。   这是嵇恒很满意的。   因而刚到栽种辣椒的季节,嵇恒就让门口的侍从,给自己找了些秦椒苗,在自己院中种了下去。   嵇恒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给秦椒浇着水。   就在嵇恒享受着静谧的田园生活时,门外响起一阵紧促的脚步声。   很快。   他的屋门就被人推开了。   胡亥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激动之色。   他道:“嵇恒,朝中已经定下了,就在三日后,我跟大兄都会相继启程去南海跟北疆,犒赏大军,将这大半年积攒下来的钱粮,分发给边疆的数十万将士。”   “我终于可以独自外出了。”   胡亥很兴奋。   上次始皇的确点头同意了。   但最终此事还是落到了朝中讨论,毕竟涉及到这么多钱粮,当即就遭到了少府官员的一众反对。   掌农事的大田令,掌粮仓的太仓令,掌府库物资的大内令,掌钱财的少内令,掌工程的邦司空,掌徭役的佣官,六大经济官署齐声反对,都不赞同这些钱粮用在士卒身上,而且在杜赫的领衔下,扶苏可谓是遭到了空前的针对。   胡亥当时也在场。   面对百官的汹汹之势,他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   当时的朝会足足议了三日。   各大经济官署,都想将钱留在咸阳,并用在自己官署上面。   两方始终争执不下。   扶苏在朝堂上也是被逼红了眼,当堂呵斥起各大官署,以‘经邦之策如烹小鲜,须得长远缓图’为由,不断抨击各大官署,这些年的各种好大喜功、鼠目寸光、拍脑袋上马的工程,三令五申的点出军心的重要性。   最终。   始皇以钱粮多为扶苏谋划为由,将这些钱粮的处置权交由了扶苏。   这才将此事彻底定下。   只是这一番折腾下来,耗费的时日很长,等真正安排好一切,已过了大半月。   嵇恒点了点头。   他并没太多的情绪起伏。   他对朝中的情况并不关心,相较于关心朝堂的情况,还不如关心院中的菜苗,至少这是自己实打实能吃到肚子里的。   见嵇恒这么平淡,胡亥也连忙将朝中的情况说了出来。   闻言。   嵇恒突然停手抬头道:“这种争执其实是注定的,近乎上百万金的钱粮,无论放在任何地方,都足以让人眼红,少府主管天下经济,却是对这些钱粮没有处置权,自会各种反对。”   “这又何言说的必要?”   胡亥一时语噎。   他翻了个白眼,无语道:“嵇恒,你这人好无趣,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经过这几次的事,大兄现在跟少府官员可谓彻底交恶了。”   胡亥神色颇为激动。   嵇恒淡淡的看了胡亥几眼,似猜到了什么,继续埋头浇起了水。   见状。   胡亥摇了摇头,道:“你不听也罢,我这次来除了把这事告诉给你,还有就是想问下你,你前面给我的那三个锦囊真的有用吗?我可是听说过岭南那边环境很是恶劣,要是你的那锦囊没用,我可就危险了。”   胡亥双眼紧紧盯着嵇恒。   神色很紧张。   他这段时间让赵高收集了一下岭南那边的情况,看到岭南那恶劣的现状时,他已打起了退堂鼓,只是想着嵇恒给了三个锦囊,这才让自己咬牙硬挺下来,但心中还是充满了不安,所以想来嵇恒这确认一下。   “做好自己要做的事就行。”   “其余时候,大可跟过去一样,游山玩水。”   “如此应当无事。”   听着嵇恒的话,胡亥有些不满,不过他并没有就这些多说,只是犹豫道:“我这次去岭南会带上赵高。”   “赵高……”嵇恒抬起头,看了胡亥几眼,轻叹道:“这是你的私事,不用拿来问我,我对这些事没多少兴趣,我的确对赵高有些不喜,但不喜归不喜,但也谈不上厌恶,每个人的选择都不同,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利。”   “哪有什么好恶之分?”   “关键还是要取决于自己本身。”   胡亥暗松口气。   他还真怕因此让嵇恒生出不满。   他其实前面已不太情愿去岭南了,而且也不知该做什么,在考虑了一阵后,便决定将赵高带上,一来赵高为自己外师,将赵高带在身边合情合理,二来赵高擅长驱车,有赵高在一旁,他会安全不少,三来,有赵高在一旁出谋划策,若是真遇到危险,也有人帮自己支招。   正是考虑到这些,他才决定带上赵高。   “你没什么事,可以离开了。”嵇恒摆了摆手,示意胡亥可以走了,就在胡亥快要走出门时,嵇恒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开口道:“你若是有机会,可以带一点岭南那边的果蔬回来。”   “关中的果蔬有些太少了。”   闻言。   胡亥嘴角一抽。   亏他事事想着嵇恒,结果嵇恒想着果蔬……   不过,他也是满口答应下来:“好,我到时让赵高带点。”   说完。   胡亥就一溜烟离开了。   来如风,去如风。   嵇恒一直在院中浇着水,等院中的菜圃都浇完,这才直起身子,望着早已没有身影的门庭,不禁摇了摇头。   胡亥这段时间看来很是得意。   扶苏在这大半年里,却是得罪了不少朝臣,若是放在寻常时候,杜赫等人恐根本不敢表露不满,只是这次始皇却同意了胡亥的请求,因而在百官眼中,无疑是释放了一个信号。   胡亥同样有机会!   之前对扶苏举动不满的官员,一下就倒向了胡亥。   所以胡亥才这么洋洋得意。   甚至带着几分炫耀。   嵇恒轻笑道:“胡亥啊胡亥,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该说你笨,你本可以不掺和进来的,结果你不仅掺和了进来,还越陷越深,但正所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你的这横插一手,也促就了朝廷现今的变数。”   “呵呵。”   “最终走向如何,就要看你运道了。”   “若当真气运昌盛,未必不能超过扶苏,如历史一般,成就秦二世,只是以你当下的性格,只怕并不容易胜出。”   “但谁知道呢?”   嵇恒收回目光,简单清洗一下手臂,施施然的坐下。   ……   北疆的春日与咸阳也是截然不同的。   关中温润,是和风细雨循序渐进的郁郁葱葱,是水泽万千的鱼米之乡,而豪迈壮阔的北疆,则是天气清寒,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草原。   日中时分。   天气渐渐变得炙热。   沙沙。   沙沙!   在这半人多高的草原上,一队骑兵,却是出现在了茂盛的野草之中。   这些骑兵似乎已经跋涉了很久,魁梧的身躯有些消瘦,精神更是大为萎靡,脸颊被晒得通红,他们的身上,都披着一身铠甲,只是上面早已充满了灰尘,遮住了原本的颜色。   啪!   缭可一鞭子抽到马匹上,马匹吃疼,脚下的速度又快上几分。   此时的缭可,再不复咸阳的从容,盔甲松垮的披着,额头上全是汗水,头发凌乱。   他前几日奉命去勘察云中郡附近匈奴的动向,经过几日的勘察,已大致摸清这些匈奴的走向,眼下正准备回云中郡复命。   只是相较刚出发时的意气风发,经过这几日的摧残,整个人是精神萎靡。   又走了一阵。   一伍人终于决定歇息一会。   “伍章,喝口水吧。”边上的一个士卒,给缭可递上水壶。   缭可舔了干裂的嘴唇,抓过来刚想灌进嘴中,最终只是轻轻的沾了一下,润湿了一下嘴唇,北疆不比关中,想在这鬼地方找到水源,却是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因而丝毫水都不敢浪费。   尤其现在还在赶路。   更是如此。   “兄弟们,省着点水喝。”缭可依依不舍的将水壶扔了回去,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忍不住骂道:“这里是什么鸟天气,大早上的冷死,大中午却是热死。”   “不过距云中不是很远了。”   “再坚持坚持。”   几名士卒都喝了口水,几人就这么牵着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伍长,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一个矮小的青年,将水壶递了过去,一脸玩味道:“真不知道伍长你是怎么想的,多少人想回去都回不去,你分明在咸阳呆的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来边疆呢?”   “现在这种鸟日子,恐要一眼看不到头哩。”   缭可只是笑了笑。   北疆的情况,他其实有过打听。   随着战事停歇,北疆的三十万士卒,也都在北疆数郡驻守下来,而且一驻守就是数年,三年前,始皇更是颁发政令,准许他们拖家带口迁移到边疆,并给与了很高的优待。   但军中响应者寥寥。   他们从军是为杀敌立功获爵。   不是想在北疆扎根。   只是四五年过去,朝廷似乎就没有想将他们放回去,甚至每年回去的名额都十分稀少,这也导致,每到那个时候,军中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想方设法的塞钱,就是为争得那少量的回乡名额。   在听到缭可是主动来边疆时,几人都满眼不可思议。   “伍长,你是怎么想着来戍边的?”有人终于憋不住,将心中的困惑问了出来,其他人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缭可面露犹豫。   他迟疑了一阵后,开口道:“我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建议。”   一语落下。   附近的四人齐齐沉默了。   良久。   矮小青年才急声道:“伍长你这是得罪他了吧?边疆是什么情况,都过去一两年了,谁还不知道啊?这时候建议你过来,这人简直坏透了。”   “伍长你被骗了!”   “这种荒唐的话,伍长你也能信?”   缭可眉头一蹙。   他并没有开口反驳,只是沉默作为回应。   他若说出自己服役其实是在咸阳当侍从,只怕这几人会更加暴跳如雷。   “伍长,你平时看起来多精明的,为何在这事上就犯了蠢呢?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天下太平了,也没有战事了,别说入伍获得军功,进来后,能不能回去都是一个问题。”   “我沅都服役四年了。”   “前几年还跟着上将军讨伐匈奴,结果呢?仗倒是赢了,人却还留在这,甚至军中那些二五百长、校尉这些,一个劲的建议你举家搬迁过来。”   “他们当真以为我沅傻?”   “这要是搬过来,还有回去的机会?”   “只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日子也实在太苦了。”   说着。   沅的情绪也低落下去。   在这边待了几年,他们其实已明白过来。   朝廷恐不想放他们回去。   尤其陛下在下令修长城后,不少士卒一跃成为了田卒,直接就扎根在了边疆的数郡,他又岂会看不明白状况?   他宁愿当最累的燧卒,也绝不去当田卒。   他想回家!   他相信自己是能回家的。   一定能!!!   其余几人同样眼神一黯。   这几年,他们风餐露宿,时刻听令在各地驰骋,防范匈奴的小股入侵,眼下长城还在修建,但匈奴根本没有死心,匈奴大部的确已逃亡数百里外,只是北疆附近依旧留存着小股匈奴势力,不时南下惊扰。   让人烦不胜烦。   他们也一直在跟匈奴斗智斗勇。   只是这种生活不是他们想要的,若有机会,他们想回去。   缭可感受到四周的氛围,坚定道:“我相信这人说的,军队就是我的机会,你们也莫要这么伤感,朝廷不会忘记你们的,你们也一定能回家。”   听到缭可的话,沅忍不住嘲讽道:“伍长,你才来这边没多久,对边疆的情况根本不知,等你在这边多待上一阵,你就知道你现在的想法多么可笑了。”   “天下变了!”   “天下已不需要那么多上阵杀敌的将士了。”   “陛下需要的是在云中郡、上郡、雁门郡种田的田卒。”   缭可摇了摇头,道:“你既然都说了天下变了,那为何北疆的情况不能变?朝廷的确需要更多的戍边田卒,但未必不能将我们日后放回去。”   “我相信那位先生说的。”   闻言。   几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嗤笑。   他们只觉得缭可在自欺欺人,朝廷若想将他们放回去,早就放了,至于出台各种政策想让他们拖家带口的搬过来?   安静稍许。   沅似想到了什么,忧心道:“我这次出任务时,好像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关中出事了,伍长你既是刚过来,应该听说过,具体关中发生了什么事?”   缭可点了点头,道:“这我的确知道,在我来这边时,关中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满载盐铁的船只沉水了,那盐铁数量之巨,足以影响关中整年的生计生产。”   在缭可开口后,四周惊呼连连。   “什么?”   “还有这事?”   “最后情况怎么样?”   “……”   沅等人一脸焦急。   他们都出身关中,若真发生了这种大事,只怕自家今年会很难,尤其是自己没在家中,缺少青壮的情况下,今年家里恐会出大问题。   缭可笑道:“你们不用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少府从敖仓运了大量的盐铁,在我临走前,盐铁缺少的情况,已经彻底解决了,甚至各地都有了剩余,对此,朝廷还提高了盐铁的质量,而且没有增加任何的价格。”   闻言。   沅等人长舒口气。   他们还真怕此事没得到解决。   若官府不能解决,他们一家老小的生计可怎么办啊?   沅再次问道:“伍长,你确定官府出手了?此事也当真解决了?这可说不得谎,我家就几个老弱,若是没有解决,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缭可肯定的点头道:“这还能有假?”   “我又怎么可能在这事上骗你们?我缭可做不出这种事,我说的千真万确,而且这事还是长公子一手负责的。”   “你们或许都想象不到,这次的事处理的有多严重。”   “整个廷尉府都被处罚了。”   “原廷尉蒙毅更是直接被罢免了,到我离开时,都没有听说任何消息,至于廷尉府的其他大大小小官员,还有少府治下的盐官铁官,全都受到了处罚,这惩治的规模可谓为所未闻。”   “你们眼下虽没有听到,但这次回去,就能听到消息了。”   听到缭可的话,沅等人一脸不敢置信。   蒙毅?   他们对蒙毅不太熟。   但这个蒙氏他们可太过了解了。   沅道:“蒙……蒙毅?”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是不是我们上将军的……”   缭可点了点头,道:“正是上将军胞弟。”   听到是蒙恬的弟弟,几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只觉头皮发麻。   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想过朝廷会处罚这么重,而且那可是蒙氏啊,朝廷就这么给免职了?   还有整个廷尉府?   几人眼神飘忽,有种不真实之感。   这种身份的人也会被惩治?这是他们过去根本不敢想的。   缭可感叹道:“官府这次动静的确很大,就连告示都张贴了好几份,将这次的事前因后果都说的明明白白,至于为何要惩治廷尉,便是廷尉府失职,没有提前做好预防,也有些懈怠了政事。”   “若是廷尉府的人能提前防患于未然,或许就不会有这上百人丧命,关中也不会遭此劫难,更不会引得关中动荡,这次的事影响很大,所以最终蒙毅廷尉也被牵连获罪。”   沅几人张大着嘴,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良久。   几人才回过神来。   惊魂未定道:“按伍长所说,倒也合情合理,只是官府这么律法严明,为何就没人管管我们?按律我们分明只用服役两年,其他时候就算服徭役,也不用再去边荒了,但我们分明都已经来了四五年了。”   “为何就没人向朝廷说一下?”   “这又是哪儿的问题?”   缭可没有回答。   他也给不出回答,只是在心中想了想,觉得或许是太尉之职空缺,大秦上一位太尉是王贲,只是王贲在几年前就开始卧榻,不再处理政事,而太尉的官职却始终保留着。   眼下通武侯病逝,太尉之位依旧空悬。   只是蒙恬当知晓军中的情况,为何就没有向陛下禀告呢?   他想不清楚。   五人稍作休息,再度翻身上马,朝云中郡驶去。   日暮时分。   五人终于回到了云中郡。   见到高大长城就在眼前,几人眼色充满了激动。   缭可猛的一夹马腹,高喝了一声‘驾’,风驰电掣的朝城门驶去。   这数日都在马背上奔波,手掌跟脚踝早就被磨坏了,加之甲不下身,浑身早就黏糊糊的了,因而也是迫切想回到军营修整一番。   哒哒!   随着马蹄声飞扬。   五人的身影渐渐落到城中士卒眼中。   在一番检查之后,五人成功的进到了城中,只是还没等他们将打探到的消息禀告上去,就听闻到一个消息。   长公子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沅等人面色微异。   缭可则暗暗握拳。   他知道。   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军中真的要生出变化了,他眼下已在军中,又比其他人多知晓一些消息,只要不出状况,应当会超过军中很多人。   “伍长,你是不是知道长公子会来?”沅小声的问道。   缭可摇了摇头,目光闪动道:“长公子的行踪岂是我能知晓的?不过给我建议的那位先生,的确跟长公子走的很近。”   “军中真的要开始生变化了。”   “我们的机会来了!” 第195章 这是我扶苏的承诺!   云中郡,九原县。   扶苏从咸阳出发,沿着直道一路北上,在星夜兼程下,到达了九原。   这座毗邻阴山的县邑。   这里是大军大部驻守的地方。   经三年前的北击,大秦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蒙恬之威由此名震天下!   北原这座昔日边陲小城,在蒙恬数年的经营下,已有了一番热闹景象,扶苏带着多达数百车的物资,就这么驶入到了北原城邑中,这一幕也引得了四周士卒驻足观望。   北原县府。   扶苏已进到其中。   蒙恬身穿一身戎装侯在一旁。   扶苏看了看几眼四周,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蒙恬开口道:“禀告公子,其他将领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近阳山高阙一带,西北方向的昭武城附近,传出有匈奴残部活动的踪迹,因而军中不少将领带兵前去查看了,苏角、董翳等将领在监督长城修建,用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北原。”   “请公子宽谅。”   闻言。   扶苏恍然大悟,连忙道:“上将军言重了,众将士一心为国,我扶苏心中只有无尽感激,岂敢有埋怨?”   说着,扶苏见四周无人,也是朝蒙恬行了一礼,满脸歉意道:“上将军,你恐听闻了消息,蒙毅廷尉已为陛下罢免,而蒙毅之所以会被陛下罢免,其实都是我一人要求。”   “蒙氏世代相秦,对大秦的忠心天地可鉴。”   “蒙毅自为廷尉以来,无一事不以国家为念,无一事不以秦法而决,此间劳绩扶苏早已铭记,也绝不敢相忘。”   “然则,天下积弊良久,大秦以法立国,关中又爆发了如此严重的民愤,盖律法缺失,廷尉府乃掌大秦律法之所,然对危险毫无预见,以至上百人丧命,关中数百万人生计生活受到影响,如此恶劣之事,势必需有人站出来承担罪责。”   “若放在平时,区区一二官员便足以,而此事委实非同寻常。”   “上将军恐也有所听闻,朝廷最近推行的‘官山海’,是我扶苏一手促成的,然促成不久,就险些酿成大祸,为了政令继续推行,也为了震慑宵小,只能重击而出,蒙毅当时位列廷尉,便遭了无妄之灾。”   “当此之时。”   “你我相交甚笃,我不愿与你生出歧见。”   “我当时也是进退两难。”   “若是不严惩廷尉府,国法不正,何以去取信于民?”   “若是严惩蒙毅,我心不安,也恐落得刻薄寡情之名,我扶苏不亦难乎!”   闻言。   蒙恬面露惊色道:“长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步步走来,其势难免,蒙毅的确有失职,长公子按律处置,何错之有?”   “何况蒙毅年岁尚轻,未经多少历练,当初陛下任命蒙毅为廷尉时,我便多次给陛下上书,想请陛下收回成命,只是陛下实在宠信蒙氏,依旧让蒙毅担任廷尉之职,而今蒙毅因事被罢,我反倒安心下来,也多亏公子机玄,妥善处置好了后续,不若我蒙恬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陛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蒙氏先烈。”   “是臣有愧。”   “若臣当初再坚定一些,或关中就不会遭此一难。”   “臣恳请公子,但以国事为重,毋以臣等私心旧情为念。”   “蒙恬感激。”   扶苏看着蒙恬,深深一躬,道:“上将军如此深明大义,扶苏实在羞愧。”   蒙恬将扶苏扶起,道:“蒙毅之事,公子勿要再言。”   扶苏点点头,道:“好,不说了。”   “我这次来北原,带来了价值上百万金的钱粮布帛。”   闻言。   蒙恬心中一惊。   却是不知,扶苏这是因何?   扶苏负手而立,神色感慨道:“大秦负将士久矣。”   “剪灭六国者,平定华夏内争者,何也?”   “大秦将士也!”   “驱除匈奴者,平定华夏外患者,何也?”   “大秦将士也!”   “然则,大秦将士这些年不仅驱除匈奴于千里之外,还修建了一座万里长城,更是意欲将外患永远得隔离华夏文明之外,此等功业是何等的雄伟,足以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然朝廷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些将士。”   “朝廷有愧!”   蒙恬面色微异,却不知扶苏何意。   扶苏转过身,沉声道:“我此番北上,除了带了上千御酒,更带来了价值上百万金的钱粮布帛,就是要犒赏大军,大秦辜负将士太久了,但这种情况岂能一直如此?大秦将士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朝廷岂能让他们继续寒心?”   “剪灭六国之功赏,驱除匈奴之功赏,大秦都要全数兑现。”   “这是朝廷该做的事。”   “也是必做的事!”   听到扶苏的话,蒙恬面露惊色。   他很少面露惊容。   但扶苏的这番话,却让他大为惊骇。   朝廷要兑现功赏了?   这怎么可能?   非是蒙恬不愿信,他曾担任过内史,对关中情况有所了解,商鞅变法这百余年里,关中田地基本都分发出去了,朝廷早就无田地可分,若是关中还有田地,朝廷又岂会拖欠不发?   非是不愿。   而是实在给不出。   只是扶苏又是什么情况?   关中眼下能拿出上百万顷田地封赏?   仅仅一想,蒙恬就在心中摇了摇头,不可能的,朝廷拿不出来,就算将关中所有田地都拿出来封赏,依旧不够分,但扶苏这么肯定,难道其中还有其他情况?   蒙恬虽很是惊疑,但却安心不少。   陛下、大秦、朝廷没有忘记这数十万将士。   也没有忘记他们的功绩!   蒙恬面南恭敬的作揖道:“臣替北原三十万将士谢陛下。”   扶苏道:“这次的上百万金只是用以兑现过去欠下的赏赐,至于军功爵制下的功赏,眼下朝廷虽有心兑现,却还需一些时间,不过上将军尽管放心,朝廷日后一定会兑现的。”   “这是我扶苏对大秦将士的承诺!”   扶苏话语铿锵。   蒙恬肃然凝思片刻,心中更为好奇,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得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当即知晓是其他将领回来了。   没一会。   王离、苏角、董翳等将领陆续出现在屋中。   原本空阔的大堂一下热闹起来。   扶苏并无言语。   只是直挺挺的站在屋内。   等北原大军的将领来的差不多时,扶苏才转过身,一脸沉稳的看向众人,作揖道:“扶苏见过诸位将军,这几年诸位将军为国戍边,实在辛苦,扶苏万分感激。”   “请受扶苏一拜。”   说完。   扶苏便长长躬身。   扶苏这一躬身,却将其他将领吓一跳。   王离连忙上前,将扶苏给扶了起来,掷地有声道:“长公子何出此言?”   “我等身为大秦将领,奉陛下之命,镇守边疆,戍卫边防,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公子这般大礼,我等实在不敢受。”   “公子还请起身。”   苏角也连忙道:“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这我们哪敢受啊?”   扶苏被扶了起来。   他肃然端立,再次对众将士一躬:“诸将军之功劳,扶苏铭感在心。”   “扶苏这次前来,主要为了一事。”   “犒赏大军!”   “大军戍边数年,劳苦功高,扶苏又岂能视而不见?”   “我这次前来,带来了三千坛御酒,等会便请诸位将军给将士分下。”   闻言。   王离等人面色一喜。   酒这东西在军中可很是稀缺。   甚至都不仅是在军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   大秦可是有禁酒令的。   扶苏继续道:“我除了带来三千坛御酒,还带来了上百万金,用以兑现过去朝廷承诺给士卒的赏赐。”   扶苏这话一出,屋内顿时传出一阵惊呼。   “公子,你没说错?”   “朝廷要兑现过去给士卒的赏赐?”   “这怎么可……”   “老苏,捶我一下,我没有听错吧?朝廷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   屋内各种私语。   也容不得他们吃惊。   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扶苏会犒赏大军,他们其实都有猜到,这是朝廷的一贯作风,但真金白银的给出上百万金奖赏,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可是上百万金啊,虽然现在一金不比过去可兑换秦半两两三百的时候,但也是一百多枚啊。   这可是万万钱!   朝廷何时这么有钱了?   而且为何他们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过去朝廷的种种举措,无一不表明了一件事,就是朝廷没多余钱粮了,也给不了将士功赏,甚至还出台各种政令,试图让士卒留在边荒,通过此举来强行兑现军功爵制下本该赏赐的田地。   但为何现在突然变了?   众将领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惊奇。   一旁的蒙恬同样面露苦笑。   眼下扶苏只是说兑现打仗时理应给的功赏,还没有说兑现军功爵的赏赐,若是等会说出,只怕王离等人的反应会更加强烈,只是他心中却是越发好奇,朝廷为何会有这么突然的转向?   朝廷又要怎样去兑现呢?   扶苏默然思忖良久,叹息了一声,道:“诸将军或有所不知,关中已无多少老秦人了。”   闻言。   屋中当即一静。   所有人目光都看了过去。   就连蒙恬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苏角惊讶道:“长公子,何以有此一说?”   扶苏道:“灭六国后,大秦大兴工程,征发三十余万民进入南海,其中八成为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还有几次跟关东的人口互换迁徙,林林总总,若加上北原的三十万大军、南海的五十万大军,目下关中之老秦人,男子八成都散布到了边陲。”   屋内第一次长长沉默。   众人脸色都阴沉的有些可怕。   屋内无风。   但众人却觉有一丝凉意爬上背脊,渗入了心脾,冷的让人有些发颤。   扶苏怅然一叹,目光看向屋内众人,继续道:“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之主,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打不垮的老秦人!”   “但现在关中腹地的老秦人只有百万老弱妇幼。”   “何等的触目惊心啊!”   “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才是大秦之根本,也是秦政之底气所在。”   “这些年来,大秦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可谓是尽情的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戍边,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天下任何需要的地方。”   “只是老秦人的足迹踏遍了天下,却独独少了最为重要的关中!”   “老秦人义无反顾的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的踏上陌生的土地,也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故乡留给昔日的敌人。”   “但老秦人才是天下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   “我此次前来,便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诸位,大秦不会再坐视不管,一定会给大秦的上百万将士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上百万金只是一个开始,但绝不会是结束。”   “朝廷欠下的功赏,一定会足额发下去。”   “大秦将士是天下的胜利者。”   “他们理应高高的抬起头颅,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高傲的走出函谷关,去看向关东的一切,而非是低垂着头,以一个失败者的模样,被动的征发到各地,去进行着各种劳累的工程。”   “胜者当有胜者的姿态。”   “朝廷过去错了。”   “但现在朝廷已反应过来,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朝廷会陆续的弥补。”   “只是还需一定的时间。”   “因而还请诸位将军多加费心。”   “我扶苏可向诸位将军承诺,大秦在这几年内,一定会给百万将士,一个满意的答复,绝不会辜负每一位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大秦的好男儿,都理应得到应有的功赏。”   “这同样是大秦当年给予将士的承诺!”   扶苏朝诸将领躬身一礼。   这次没人再去搀扶,扶苏真正鞠了下去。   望着屋内神色复杂的诸将领,扶苏目光无比的坚定。   他必须收拢军心。   百万秦军军心若在,就算六国贵族密谋举事,试图恢复他们的山河社稷,又能奈大秦如何?   大秦又有何惧之?   只不过是再扫旧山河罢了! 第196章 将士的释怀!   “公子高义!”众将领齐声道。   扶苏一脸坚毅的道:“诸位将军且先不用高兴的这么早,朝堂的确有兑现功赏的想法,但诸位将军也当知晓,朝廷亏欠的功赏很多,非短时能兑现,因而军中这一两年还需诸位将领多加照拂。”   “岂敢不从。”众人高声道。   他们神情振奋。   若是朝堂真能兑现当年承诺的功赏,这对军队而言,无疑是极大的鼓舞跟振奋,军中这些年,士气一直起起伏伏,主要原因便在于服役时期,一再的拉长,两年之后又两年,似乎毫无止境。   再则。   朝廷本该兑现的功赏,一直没有兑现,这让军中不少士卒都生出了想法,只是鉴于蒙恬的威望足够高,以及朝廷过去有足够的威信,这才让军队能始终稳定不乱,但这注定不是长久之策。   唯有将其解决,才能消弭后患。   眼下朝廷开始解决,他们心中悬着的大石,总算可以放下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感到激动跟振奋?   这可都是跟他们出生入死的将士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扶苏继续道:“现在我带来的钱粮都已交到了上将军手中,我扶苏并不愿过多的牵涉,但我先说好,这些钱粮是给士卒的,绝不容许分发过程,出现任何的问题,凡有问题,莫怪我扶苏无情。”   蒙恬道:“长公子尽管放心。”   “这些钱粮一律按‘验首’的标准核实,绝不会出现任何遗漏跟贪墨。”   “也将会在万军面前,将钱粮发下,乃校三天,众将士均无异议,才能最终归卷。”   “长公子可随军监督。”   扶苏点点头。   等将要事说完,屋内气氛一松。   在其他将领下去宣布此事,并召集将士搬运钱粮时,蒙恬跟扶苏走到了一起。   蒙恬担忧道:“公子,朝堂当真要解决吗?”   “这可容不得有假。”   “将士对此十分上心,若知晓为朝廷欺骗,不仅军心难安,到时军队恐还会爆发动乱。”   “臣不得不谨慎。”   对于蒙恬的担忧,扶苏心中也清楚。   这些年朝堂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也一直在试图用其他方式解决,其中最为简单粗暴的,便是迁移人口,但这已引得军中怨念颇深,只是勉强还能稳住。   若再被知晓受到了欺骗……   即便不用蒙恬提醒,他也知晓,对军心的动摇,将会是毁灭性的。   扶苏目光坚定道:“上将军尽管放心,这的确是朝廷今后的重点,但你也可认为是我扶苏的私心。”   “公子这是何意?”蒙恬凝声道。   扶苏轻叹一声,道:“解决功赏的事,是我主动提起的,朝廷响应者寥寥,虽得父皇暗许,但朝堂的阻力很大,就连这些钱粮,都是争执了数日,才勉强决下,想真正得到兑现,还需不短的时间。”   闻言。   蒙恬脸色有些凝重。   真如扶苏所说,那岂非根本未定下?   若扶苏最终没能说服朝臣,那岂非就是言而无信?   见蒙恬脸色很难看,扶苏大致猜到了蒙恬的想法,脸上浮现一抹冷峻,笑着道:“上将军毋须多虑,我扶苏既敢开这个口,自有兑现的办法,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去推动。”   “只是上将军当也知晓,朝廷是给不出这么多田宅的,因而只能从其他方面做为弥补,对于这些,我已有了详尽安排。”   “我相信将士们会接受这份功赏的!”   听到扶苏的话,蒙恬眉头一皱。   朝廷亏欠的大部分,主要就是军功爵制下的田宅,若是当真能有办法让将士放弃田宅,朝廷恐早就做了,又岂会轮到扶苏?   扶苏显然没有细说的想法,他也并不好过多询问,只是道:“公子,臣对朝廷的事知晓不多,但军队的事,公子切莫乱生心思。”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扶苏沉声道:“蒙恬,你我相识多年,还不知晓我的性格?我岂会拿国家安危开玩笑?只是具体的一些情况,并不好对外言说,唯有等到时机到了,才能说出,不然恐会为人破坏。”   “到时我扶苏就真要背上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骂名了。”   见状。   蒙恬沉吟片刻,没有就此多问。   他深深的看着扶苏,目光来回打量着,这大半年朝中的情况,他知晓的并不多,但多少是有所耳闻,加之,前段时间蒙毅给他写了书信,他也对扶苏的近况或多或少有了了解。   眼下亲自得见,才惊觉扶苏的变化。   现在的扶苏,褪去了原本的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稳重,甚至相较于过往的激情热血,目下增添了几分阴冷。   蒙恬道:“公子周全。”   日暮时分。   秦军大营前所未有的振奋欢腾。   扶苏带来的百余车御酒,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犒军典礼。   史无前例的。   每个百人队都赏赐了一坛御酒。   在历来大军犒赏中,御酒对于士卒而言,都是象征性的,千人队能得一坛御酒和水而饮,就已很是难能可贵了,今日扶苏北上,竟能使百人而得一坛,其赏赐规格已远远超出寻常。   入夜。   犒赏大典。   数十万将士人手一支火把,在大草原连绵排开,直如漫天星辰。   云车上的蒙恬高呼一声分酒,片刻之间,就有士卒策马将分酒的命令传到每个百将耳中,不消片刻,每个士卒身前的陶碗上都有了两三成满的真正御酒。   对于士卒而言,这是无上的荣耀。   猎猎火把之下,所有的将士都高举起了陶碗。   随着蒙恬的又一声高呼,这次甚至都不用士卒去传令,草原上的将士们都下意识举碗痛饮,而后场中爆发出一阵阵震荡整个阴山草原的欢腾声。   大秦万年的声浪弥漫了整个大草原。   声浪渐渐平息。   扶苏出现在了云车高台之上。   他的身影,相较眼前的数十万大军,实在过于渺小。   他抬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一眼望不到头,这就是大秦的将士,这就是天下畏之为虎狼的大秦锐士。   秦有锐士,谁与争锋?!   扶苏同样心潮澎湃,他站在云车上,声音高高的传出:“众将士,扶苏奉陛下之命,前往北原犒赏大军,今日犒赏之规格,远超昔日灭国大战。”   “因由何在?”   “只在一处!”   “大秦亏欠二三子太多了!”   “这二十年间,二三子随大秦南征北讨,灭六国,平定华夏内争,驱匈奴,平定华夏外患,护佑大秦内外安定,使得天下能得以安宁。”   “这都是二三子之功劳。”   “但朝廷对你们做的太少了,非是不愿不想,而是之前实在没有办法,天下积弊良久,新朝初立,需要做的事太多,朝廷实在抽不出多余的钱粮,也没办法那么快兑现给你们的功赏。”   “目下天下已定近十年。”   “朝堂初步理清了天下,也稍许积攒了一些钱粮,却是不愿也不想再继续辜负二三子了,二三子为大秦付出了太多太多。”   “作为天下战争的胜利者,你们不仅没得到半点安宁,反倒义无反顾的随着朝廷政令,奔赴各地,背井离乡,完全没有一个获胜者的姿态,而这一切都是大秦亏欠你们的。”   “这一次我扶苏北上,便是想告知二三子。”   “这种情况将会得到改变。”   “也一定会改变!”   “朝廷目下能做的不多,只筹集到上百万金的钱粮,用于赏赐当年灭国大战及驱逐匈奴的将士,这是你们作为胜利者,理所应当得到的嘉赏。”   “趁着兴致。”   “我扶苏也不欲多讲。”   “众军吏听令,将那上百车钱布运上来。”   “今夜,发放钱布!!!”   扶苏的声音在高高的云车上回荡着。   草原四寂。   久久都没有声音传出。   在扶苏的话为随军士卒传遍大军后,整个阴山草原瞬间响声如雷。   “大秦万年!”   “长公子万年!!!”   万千士卒齐声呐喊,声如惊雷,久久不绝。   在较为偏后的营地。   缭可几人席地而坐,他们眼神很是恍惚,有些不敢相信传令兵的话,沅更是让缭可打了自己几下,确定很疼,最终却不喜,反倒抱头痛哭起来。   这样的哭声远不止沅一人。   而是很多很多。   他们这些年在军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是绷不住,直接嚎啕大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们这些年受了太多委屈。   甚至他们早就默认为朝廷放弃了,眼下听到朝廷没有放弃自己,还要给他们发钱布,心中各种情绪陈杂,最终随着哭声彻底宣泄了出来。   这是情绪复杂的哭声。   夹杂着激动、委屈、仿徨、兴奋等等。   最终这些情绪随着哭声,都化为了释怀的笑容。   在一番情绪宣泄之后,沅也是彻底激动起来,他不知从哪里找了个竹条,将身下的野草拔掉,露出赫裸的大地。   他在上面比划着,激动道:“我刚才算了下,我这十来年,也经过大大小小的打仗,除去之前军队给的钱粮,真算下来,我在官府这该得到的钱赏,至少还有三四百来钱。”   “刚才那传令兵说,长公子带来了上百万金的钱布。”   “我们有三十万大军,一人分摊下来也是三金左右,就四五百钱,当然有的人在军中时间长些,立的功多些,自然该拿得多些,就算这样论下来,我沅至少也能拿到三百来钱。”   “这已够我一家一年小半年口粮了。”   说到这。   沅脸上也是洋溢着兴奋的喜悦。   容不得他不开心。   这可是三百多钱,能买足足六七石小米。   若把这些钱寄到家中,家里的状况将会大为改善,若朝廷最后将他簪袅爵位该分的田宅分下来,他一家的生活更会有大幅改变。   他又岂会不高兴?   他在外拼死拼活,不就为家里能过的好些吗?   去年,家里来信,说都快揭不开锅了,那时距秋收还有一段时日,最终还是去里正家借了半石米,这才勉强撑下去,但欠里正的半石小米现在都没还完,等把这些钱寄回去,不仅能把欠的小米还了,还能改善一下家里情况。   想到这。   沅的眼眶再度红了。   缭可拍了拍沅的肩膀,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知道沅家里的状况,家里眼下有个兄长,但打仗时被伤了手,无法发力,有两个妇人,三个孩提,还有两个老人,但老人这些年身体并不好,看病耗费了不少钱粮,加之朝廷赋税年年加征,家中情况越来越糟。   生活很苦。   他父母更是多次想一死了之。   结果跳河时被人救了起来,还因此患上了肺痨,轻易不能动弹,他作为家中青壮,不能在家中尽孝,一切生计都压在妇人身上。   在四周无人时,没少因此落泪。   沅把头偏向一旁,不想让缭可嘲笑自己。   缭可开口道:“我前面是怎么说的,军队会有变化的,你们之前还不信,现在可以信了吧?以后的情况只会变好,不会变坏了。”   “甚至于……”   缭可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日后在边荒服役,恐是很多人想来都来不了的,我们眼下已比很多人抢先一步了。”   听到缭可的话,原本还有些伤悲的沅陡然看了过去,他同样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让其他几人往里坐了坐,低声道:“伍长,你给我们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晓长公子会来?也早就清楚戍边这有状况?所以才特意进来的?”   其他几人同样双眼紧紧的盯着缭可。   缭可苦笑着摇头,道:“我哪有那本事,我的爵位是继承父亲的,只是相较你们大多数高一点,是簪袅,这爵位在现在的军中,又算得了什么?”   “一抓一大把。”   “不过我的确有一些外界不知的消息。”   “在咸阳服役时,我曾当了一段时间,一位大人物的侍从,这位大人物很厉害,朝堂的很多决策,其实都有其身影。”   “而且很受长公子尊重。”   “这次我们能分得钱赏,也是这位大人物的出谋划策,而我来军中,同样是听了这位大人物的建议,他告诉我,军队会发生变化,以后会成为我们这些底层人往上爬的机会。”   “不过具体会发生什么我并不清楚。”   “我也没资格知道。”   “现在我们都有爵位在身,也都还在军中,当好好珍惜,我有种预感,我们留在军中的时间并不会太长,长者几年,短者数月,我们中一些人就会离开军队了,而那时离开,恐对我们今后有很大的影响。”   “朝廷开始重视我们。”   “那必定要解决军功爵下的功赏。”   “这或许会是我们今后唯一能出人头地的机会。”   缭可看了看四周,神色凝重道:“北原大军三十万,就算朝廷再大方,给与我们再多机会,但能抓住的注定是少数,若我们能借此抓住,或许能一飞冲天,让家里不用再这般辛苦,甚至能飞黄腾达。”   缭可声音压的很低。   但他的神色却无比坚毅跟笃定。   沅等人蹙眉。   他们倒不是不信缭可,只是听着有些不可思议,戍边是一个很苦的差事,若非被强征,根本无人愿意前来,又岂会变成一个美差?   再则。   军功爵制的功赏不就是田宅吗?   这怎么让他们一飞冲天?   只是他们跟缭可也接触了一段时间,知道缭可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基本不太会说大话,而且扶苏的到来,也侧面验证了缭可所说。   或许军中日后真会发生他们无法预知的事。   足以影响很多人的未来。   几人对视一眼,眼神变得坚定。   只是他们还是有些好奇,在军中还能怎么提升?   总不能他们几个人去犁庭扫穴吧?   有这心,也没这胆。   有人突然开口道:“我那九九诀跟天干地支还没背熟,这段时间休息,就在军营将这些东西背熟,有时间也在地上多练练字,这东西掌握了,总归比没掌握要好,还有算术。”   “伍长都这么说了,哥几个一定要抓住机会。”   “不管怎样,只要比其他人要强点,到时再怎样都会好些。”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   他们已在心中思考起来,怎样能让自己出彩,除了学习文字跟算术,还有便是在不久后的春射,思来想去,他们认为最容易做的,还是杀匈奴。   几人对视一眼,嘴角都露出了笑,对此都心照不宣。   就在这时。   有传令兵来传令。   让他们去骑士大营接受钱赏。   几人起身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巴,笑呵呵的去到了大营,不消一刻钟,五人回来了,手中都多了一大袋秦半两。   叮叮当当的响了一路。   他们这次得到的钱赏近乎是足额的。   缭可领的钱很少,只有过去参与灭齐的钱赏,至于其他的,他都没有参与,一行五人,他得到的钱赏是最少的。   但缭可已很满意了。   若是没在军中,只怕这点还领不到。   这一夜军中其乐融融,所有人怀里都揣着钱赏,叮叮铃铃声响遍整个大营,一些拿到大额钱赏的老卒,更是一脸得意的炫耀起过去的辉煌跟荣耀。   军心大定!!! 第197章 赵佗的不悦!   胡亥的行程是颠沛的。   车马昼夜兼程,一日一夜便赶到了郢寿,而后换乘大船进入云梦泽,直下湘水,再换成小舟,从灵渠进入到了岭南,刚踏入南海地面,胡亥便听从任敖的建议,落脚到了番禺,只是却被人告知,赵佗等将领前几日已赶赴象地。   胡亥若想见,只能前往象郡。   旬日的颠簸,在一个清晨的上午,胡亥达到了象郡的治所,临尘。   这是一座跟中原风貌迥异的边远小城。   低矮的砖石房屋歪歪扭扭的排列着,两条狭窄的小街,也弯弯曲曲的,不时有水流从街道旁流过,灼热的阳光下,街道上行走的市人很少,然无一不是草鞋短衣赤膊黝黑,只是相较其他地方,多了一顶硕大的竹编。   这种竹编被当地称为斗笠!   胡亥的数百人马队,就这么在街上穿梭着。   小街两侧,有几家横开至多两三间的小店面,堆着种种奇形怪状的竹器,还有各种红黄色弯曲物色,一间间破旧的门板与幌棋上,都画着各种蛇鱼龟象等色彩绚烂而略显神秘的图像。   但更多的根本无法辨其形状。   胡亥坐在马车上,望着街道两侧的迥异见闻,脸色却很不好看。   他堂堂大秦公子,原本定下在番禺。   结果赵佗等人说象郡这边有状况,需要驻守,根本不跟他商量,就直接告知去临尘,这一路颠簸下来,胡亥早就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整个人更是不满到极点。   砰!   胡亥将窗帘放下,冷声道:“赵佗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不仅没有提前安排,还让我来这种破地方,若非是我接下的令,不然我当时就直接翻脸走人了。”   “真是气死我了。”   胡亥在马车内骂骂咧咧。   赵高目光微动,笑着道:“公子切莫动怒,南海毕竟平息没多久,环境恶劣,百越人对朝廷又多有不服,不时带人越境挑衅,赵佗将军不顾辛劳,坐镇边疆,实是在为帝国着想,公子此行为的是犒赏大军,岂能因小失大?”   “公子姑且容他一次。”   胡亥冷冷的看了赵国几眼,最终也没有开口再说。   只是脸上的不满肉眼可见。   很快。   胡亥就到了大军的营地外。   刚一踏进秦军幕府的石门,胡亥的脸色更显难看。   不仅是随处可闻的浓烈草药气息,也不是匆匆进出的将士吏员们的哀伤神色,而是幕府迎接他的粗简,让他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军队的大营竟是山石搭建的,粗糙的石块石片墙没有一根木头,就是用大小竹竿撑起来的一顶牛皮大帐篷。   迎接的士卒更是瘆人。   一个个精瘦黝黑,眼眶大得吓人,颧骨高的惊人,嘴巴大得瘆人,完全没有咸阳老秦人的那种敦实壮硕,甚至四周士卒都没有皮甲铁甲,更没有那神气十足的铁胄武冠,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领黑布,偏开一袴,怪异不可言状。   在胡亥眼中,眼前这些人,根本就不是秦军锐士,而是苦做生计的贫瘠流民。   甚至连流民都不如。   胡亥阴沉着脸,跨进了幕府大帐。   赵高、任敖紧随进入。   进入军帐,立即有将领上前相迎。   “末将赵佗参见公子。”   “臣吕嘉参见公子。”   “臣杨翁子参见公子。”   “……”   近十名将领见礼。   胡亥冷着脸,不满道:“赵佗,你可是让我走的好辛苦,我分明早就告知给你,我要来番禺,为何你不会去,反倒让人引我到这象郡临尘?你究竟有何居心?!”   胡亥丝毫不惯着,直接吐露着不满。   闻言。   赵佗一脸委屈道:“公子,末将实在委屈,现百越首领桀骏在前几日对南海、桂林、象郡三郡进行了袭击,各地都有不少的损伤,而末将在上个月便已向陛下请旨,将于近日再征桀骏率领的瓯雒军,意欲彻底击溃越人,彻底稳定南海。”   “战事将近,末将岂敢远离?”   “只是因此怠慢了公子,末将实在不敢辩驳。”   “请公子恕罪。”   赵佗的语气放的很低。   听到赵佗的话,任敖似想到了什么,也帮声道:“公子,赵佗将军所说的确是真。”   “臣前段时间就有所耳闻,三年前,朝廷攻下了岭南,并在岭南设立了南海、桂林、象郡三郡,然越人一直在反击,多次越境袭杀将士,而越人对三郡的地形十分熟悉,稍不注意,便让其隐匿到密林之中,南海将士是不厌其烦。”   “正因为此,朝廷下令,第三次征伐百越,意欲彻底踏平百越,将越人聚集的瓯骆地区彻底扫定。”   “赵佗将军恐是忙于军事,这才因此怠慢了公子。”   闻言。   胡亥面色稍缓。   只是依旧有些下不来脸。   他堂堂大秦公子,却让人指来指去,这又成何道理?   见状。   赵高在一旁笑着道:“赵佗将军忙于军事是应该的,我们这次南下,的确有些不请自来,将军一时抽身不开,也是情理之中,眼下公子既已到了临尘,其实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只是在路上颠簸很久,多少有些烦躁,这才有些言语失当。”   赵佗拱手道:“南方战事将启,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胡亥阴沉着脸,最终没有再置气,开口道:“我此次前来是为犒军的,原本随行带来一些御酒,想犒赏大军,只是路上颠沛,我随行的士卒不够,便将御酒尽数留在番禺了。”   听到胡亥的话,赵佗面露异色,他狐疑的看着胡亥,目光阴晴不定。   他很是好奇,为何犒军会是胡亥?   正常不当是扶苏吗?   难道朝中生出了一些状况?   虽心中充满惊疑,赵佗依旧感激道:“是末将让公子辛苦了,御酒就暂且先留在番禺,等大军得胜归来再饮也不迟。”   “末将替南海五十万将士谢过公子。”   其余将领齐齐躬身。   胡亥看着赵佗等人,嘴角露出一抹冷笑,道:“你们不用这么急着感谢,我这次的确没有将御酒带来,但还是带了其他东西的,赵佗将军率军镇守南海,劳苦功高,将士也很是辛苦,朝廷感念将士辛劳,特意调集了上百万金钱粮,用以犒赏大军,并借此兑现当初征发南海的钱赏。”   一语落下。   场中不仅没有惊喜,反倒陷入诡异的安静。   见状。   胡亥眉头一皱。   他却是有些不解赵佗等人的反应。   朝廷给大军发下这么多钱布,按理不当高兴吗?为何看不到半分兴奋模样?   难道他们不希望朝廷发下钱赏?!   赵佗低垂着头,跟后方一个细眯眼厚嘴唇浑圆面庞的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了一抹慌乱跟不安,只是赵佗很快就镇定下来,沉声道:“末将替将士谢陛下、朝廷、公子的钱赏,只是……”   “眼下确实有些不合适。”   “发钱赏有什么不合适的?”胡亥面露不悦。   赵佗苦笑一声,拱手道:“公子沿路当也看到了岭南这边的情况,将士骨瘦嶙峋,跟在中原时完全判若两人,岭南的环境太苦了,军中将士相较于钱布,更想要的是归乡。”   “三年多之前,朝廷攻下岭南三郡,当时朝廷便征发五十万商贾、徭役、秦民来岭南,当时虽并没有直言,但军中将士大多是察觉到了,朝廷恐是想将他们留在岭南,因而士气大为不振,这才因此拖慢了夷灭瓯骆地区的进度。”   “经过这几年的纾解,军中士卒已渐渐放下思乡之情,若是此时发下钱赏,恐会让将士再度怀疑,朝廷真要将他们放弃,到时军心恐会压不住,大战在即,臣实不敢这般冒险。”   “公子带来的上百万钱赏,末将认为当以其他名义下发。”   这时。   任敖不解道:“赵佗将军,朝廷何曾想过放弃将士?这些年朝廷先后征发数十万民众,还迁移了不少关中民众,就是为了安定民心,朝廷若真要放弃,岂会这么大费周章?军中这股传闻是如何由来的?”   赵佗眼皮一跳。   他双眼眯成一条缝,叹气道:“因为思乡。”   “故土难离,岭南的将士,不少人来岭南已经九年了,而这些年朝廷一直致力于民户迁移,这种迁移非是过去的牛羊车马货财,而是以成军人口南下,其中对女子更是大为放宽,所图不就为将这数十万将士在南海成家?”   “此事朝廷早已定下。”   “一些老卒在军中多年,也早就洞悉了这些。”   说到这。   赵佗叹息道:“山重水复之海疆,大军若要长期驻扎,又得以安身立命为根本,从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没有女子,万事无根也。”   “在朝廷一些举措下来后,很多人就已察觉到了,因而军队的军心大为动摇,这几年,我等将领一直致力于稳定军心,若是朝廷突然分发下钱赏,恐会让不少士卒生出归乡之情,到时军中会发生什么,末将就实在难以预料了。”   “末将也是在为大军安稳考虑。”   帐内静谧。   对于赵佗的话,胡亥本能的觉得有问题,他虽然没有扶苏成长的快,但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是有些长进,岂会察觉不到其中的不妥?   就像嵇恒说的,世间熙攘为的就是名利。   士卒岂会有不爱财一说?   更令他有底气的是,他知晓朝廷的后续,知晓朝廷会让士卒回去,只是或多或少有些条件,他已见到了岭南的艰苦条件,却是更为相信,若是朝廷准许士卒回去,就算是去关东,他们也会是十分欣喜。   因为岭南实在太苦了!   胡亥摇了摇头,直接了当道:“这恐不行,我胡亥奉陛下之命前来犒赏大军,也是奉陛下之命分发钱赏,岂能改弦易张?这若是传至朝中,岂非要背一个抗令不遵的罪名?我胡亥绝不违背陛下诏令。”   “赵佗将军……”   胡亥正想着让赵佗去调集士卒,随即又感觉不妥,毕竟大战在即,若是出了事,他恐还会有危险,他不想让自己冒险,因而转头看向跟自己同行前来的任敖,问道:“任敖,你说说,眼下该怎样将将士的钱赏分发下去?”   任敖沉思了一下,开口道:“下官认为当传令诸军,以‘曝首’的规格分发,无须调动大量士卒,或者士卒轮动,先行分发一批,然后再一批接一批的分发,不过此举恐会耗费不小时日,因而下官认为还是当将钱赏直接分发下去,不过要公告全军,不能纵容任何贪墨。”   “敢贪赃枉法者,一律按军法处置!”   “杀无赦!”   闻言。   赵佗脸色有些难看。   他咬牙道:“公子,若引起军中思乡,臣恐会压制不下。”   “请公子三思。”   胡亥撇了撇嘴,不屑道:“赵佗将军,我倒是认为你多虑了,就算将士思乡,但钱到手才是实在的,眼下他们的确不能归家,但却是可以将这些钱布寄回去,而且岭南环境艰苦,有了这些钱布,将士的生活也会大为改善,这难道不是好事?”   “我认为不会有事!”   见状。   赵佗没有再劝。   只是目光越显阴翳。   不多时。   赵佗等将领就悉数离开,大帐中就只剩下胡亥几人。   胡亥没有席地而坐。   而是催促赵高去燃一些艾蒿驱除蚊蝇。   岭南环境闷热,蚊蝇众多,在经过一片水洼地时,胡亥更是见到如黑云般的蚊虫团,当时胡亥脸都白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蚊蝇,眼下待在这狭小闷热的幕府,更是觉得身旁蚊虫无数。   很快。   赵高就燃起了艾蒿。   大帐内多了一股清香,也让胡亥面色稍缓。   他缓缓坐到毛皮上,看向任敖跟赵高,好奇的问道:“刚才赵佗说的那些话,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你们觉得呢?”   嵇恒只说让他做吩咐的事,其他的事不要去插手,但眼下情况显然有了变化,为了不生出太多是非,他也是决定跟任敖赵高两人商量一下,至少让自己心中有数,以免真捅出什么大问题。   他可不想这次闯出祸来。 第198章 小心赵佗!   赵高看了看任敖,沉稳地道:“赵佗恐有私心。”   “这一路下来,赵佗对公子的态度很是冷漠,只怕根本没有将公子放在眼里,而今更是不欲将这些钱布分发下去,恐多半是想暗中贪墨,赵佗这人心术不正。”   任敖蹙眉想了想,却是感觉不对。   他道:“赵佗将军的话其实有几分道理,南海将士不少已戍边九年,对朝廷的举止有不少的了解,而南海这边环境这么艰苦,士卒的思乡之情恐会无比浓郁,稍微处理不当,就可能引起军心动荡。”   “赵佗将军恐是担忧此事。”   “只是赵佗将军对发放钱赏的情绪有些太大了。”   “只怕南海发生了一些我们不知晓的事。”   任敖面色凝重。   他父任嚣曾为南海主将,三年前为百越人所杀,而他当时在朝廷任职,并没有去军中致仕,因而对军中的情况了解甚少。   听到两人的话,胡亥微微颔首,也没有多说。   任敖并未在大帐多待。   在大帐只余下胡亥跟赵高后,赵高压低声音道:“公子,小心赵佗,这个人恐有二心。”   “不然恐就是对这些钱粮存在着私心,南海贫瘠,朝廷虽没少划拨钱粮,但相较南海的五十万大军,依旧是杯水车薪,这些将领恐是想吞下这些钱布。”   “二心?”胡亥面色一凝,道:“细说一下。”   赵高冷冷一笑,道:“赵佗这个人我是知晓的,个性低调沉稳,过去在朝中很少犯错,向来是稳扎稳打,每一步都走的很夯实,但这次在听到公子的话时,却难得的失色,恐是公子的话,惊扰到了他原本的打算。”   “公子这次来的匆忙。”   “南海距离咸阳又太远,消息传输十分不便,因而赵佗恐是不知公子真正的来意。”   “赵佗过去在朝中很少跟人结识,因而没多少人会给他通风报信,所以赵佗恐根本就没想过,朝廷会给南海的五十万将士分发钱赏。”   “一路下来。”   “赵佗始终没把公子放在心上。”   “只怕他根本就不认为公子能登上皇位。”   “所以才敢这么轻视。”   “但无论如何,赵佗的确是失算了。”   “那赵佗究竟是何居心?”胡亥神色也凝重起来。   甚至下意识的摸向了袖间。   赵高阴恻恻道:“这臣又如何能知?”   “只是赵佗反叛也不太可能,大秦的士卒岂会随赵佗反叛?”   胡亥微微颔首。   他同样不认为赵佗有这能力。   赵高道:“臣认为赵佗这个人是想跻身高位。”   “所以他不希望南海生出事端,相较于朝廷分发钱赏,他更希望朝廷多迁移一些女人过来,这样南海的将士就能彻底安定下来,等他过段时间将瓯骆地区攻下,军功卓著,又有安定岭南三郡的功劳,到时以他的功劳,恐足以位列九卿,日后成为丞相也未尝不可。”   “这恐才是赵佗的真正心思。”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将手从袖间拿出,摸了摸下巴,认为赵高所言有理。   赵佗是一个求稳的人。   他不希望自己既定的事生出变化。   而自己此行,完全出乎了赵佗的预料,也会打乱赵佗原本的布置,因而赵佗才显得慌乱。   赵佗的权力欲很重!   随即。   胡亥面露一抹不悦。   按赵高这么一说,赵佗分明是把他自身当成了九卿或者丞相了,所以才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也根本没想过自己能当上皇帝,这让胡亥心中很是不爽,不悦道:“赵佗虽为南海主将,但岭南大部分都是屠睢、任嚣打下来的,他赵佗只是捡了这两位将军的功绩,有什么资格跟我蹬鼻子上脸?”   赵高嘿嘿一笑,道:“公子莫急。”   “赵佗有私心是好事。”   “他虽领兵五十万,但在朝臣眼中,完全比不过蒙恬,他自己恐也知晓,然他当真会认为自己不如蒙恬吗?”   “恐未必。”   “大秦丞相虽有一左一右。”   “但真正掌握要权的终究只是一人。”   “王绾跟隗状是王绾掌权,李斯跟冯去疾是李斯掌权。”   “若长公子上位,丞相之位必定是蒙恬的,就算是李斯,恐也争夺不过,以赵佗眼下之算计,恐是不甘只掌有一些旁权,所以赵佗未尝不能为公子争取。”   “公子若能得赵佗相助,在军中就已足能跟长公子分庭抗礼。”   “前段时间,因为盐铁之事,长公子得罪了不少朝臣,这些人很多都心生动摇,此时公子再得赵佗助力,定能将原本摇摆不定的人,彻底给招揽过来,到时公子在朝堂的势力将会大增。”   “公子的机会也就来了!”   赵高循循善诱。   他想让胡亥这次退一步。   同意赵佗的想法,继而拉拢赵佗,扩大自己的实力,进一步巩固这段时间,朝臣的投靠,为自己今后跟扶苏相争,争取到足够多的势力。   胡亥已有些被说动了。   他目光朝一旁望去,却见身边有不少蚊蝇,当即面露不悦,连忙伸手驱赶。   见状。   赵高也连忙挥袖。   胡亥坐在地上,沉思了一下,看着在一旁认真的赵高,眉头却是一皱,他想到了嵇恒过去的提醒,赵高这个人,同样是利益熏心,他跟赵佗其实是一路人。   只是赵高说的没错。   若是自己能拉拢到赵佗,在朝廷的声势将会大增。   未必就不能跟大兄争一下。   “公子,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机会难得,若是公子没有抓住这次的机会,不仅不能拉拢到赵佗,反倒可能得罪他,到时公子想成事,恐就会变得无比艰难,公子不要再犹豫了。”赵高有些急了,连忙催促道。   胡亥双手握拳。   就在他想要开口答应时,想到了嵇恒给的第二个锦囊。   让他不要节外生枝。   以嵇恒的能力,轻易不会给出这样的建议,虽然嵇恒对南海的情况不太了解,但过去嵇恒很少出错,胡亥一时有些不敢赌,而且正如他前面反驳赵佗的话,他这次是奉陛下之命,岂能抗逆?   若为父皇知晓,那才真要坏事。   胡亥冷静了下来。   他连忙摆了摆头,道:“不行,这次我跟大兄一南一北,大兄肯定会谨遵父皇之令,我若听从赵佗的建议,到时传到父皇耳中,父皇又会如何看我?”   “父皇最讨厌有人忤逆!”   “不行不行。”   胡亥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听到胡亥的话,赵高面色一急,忙道:“公子,钱赏怎么发不是发?到时我们就说已经发下去了,让赵佗也这么上书,朝廷有多少人会真去盯着核查?只要随行的人不说,赵佗这些将领不说,朝廷谁能知道?”   “这可是上百万金的钱布,有多少人能忍住贪心?只要给他们施以重利,他们又岂会不从?”   “公子,你怎么突然分不清轻重了?”   胡亥面色一冷,呵斥道:“赵高,我怎么做,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我胡亥这段时间不是毫无长进的,知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的确不服大兄,但我更知晓,我这次之所以能来南海,主要是因为父皇的宠信,若因此失了父皇宠信,那才是真的因小失大!”   “你不要再劝了!”   “我不可能忤逆父皇的政令。”   “下去吧。”   胡亥难得的对赵高发了火。   听到胡亥的发怒,赵高也是愣了一下。   他双眼紧紧的盯着胡亥,有些不敢置信,一直以来,胡亥对自己都是言听计从,很少会提出异议,更不会对自己动怒,为何这次却一反常态了?   只是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原因。   嵇恒!   只可能是这人。   他过去对胡亥了如指掌。   但自从自己入狱后,事情一切都变了。   胡亥似跟自己生出了隔阂,很多时候自己给的建议,胡亥都不会直接听信了,而是会思考一番。   这种不信任感。   让赵高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甚至是恐慌。   他张了张口,想要再劝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却不敢再说,只能憋屈的咽了下去,然后拱了拱手,退出了大帐。   出了大帐。   赵高双眼赤红,双拳更是紧握,咬牙切齿道:“嵇恒,你究竟给胡亥说了什么?让胡亥连我都不信了,你分明是倒向了长公子,却还要妖言蛊惑胡亥,我赵高不会善罢甘休的。”   “胡亥只能听我一人的!!!”   ……   临尘的仲夏已似流火。   但临尘城外的山林间却是难得的清风徐徐。   赵佗、吕嘉、赵昧等人的身影出现在这片无名山林,山林的不远处,有一座茅亭,四周有士卒护卫,只是赵佗几人完全没有心思去茅亭,就这么席地而坐,神色都显得很是阴冷。   赵佗方正的脸上露出一抹凝重,语气深邃道:“胡亥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说说你们的看法。”   赵昧沉声道:“父亲,这次我们失算了。”   “我们虽猜到胡亥这次前来是犒赏大军,所以特意从番禺来到临尘,还让一些操劳过度的士卒作为迎接,为的就是想尽快赶走胡亥,让其知难而退,只是我们都没有料到,胡亥这次竟真跟来了,还带来了上百万金钱布。”   “若这些钱布尽数发下,军中原本对朝廷的不满,恐会因此消弭不少。”   “这对我们不是一个好消息。”   吕嘉眉头紧皱,凝声道:“咸阳离南海太远了,消息传输十分不便,这几年下来,跟朝廷的官员大多断了联系,他们也无人愿意主动为我们传送消息,我们这次的确是失算了。”   “不过南海之地不同于中原。”   “这里很野蛮。”   说着。   吕嘉神色露出一抹不屑。   他是越人!   更是百越族其中一族的首领。   只不过在第一次秦征百越时,他被秦军俘虏,最终选择投靠秦人保命,这些年经过给赵佗出谋划策,已赢得了赵佗的信任,更勾起了赵佗自立的野心。   只是赵佗并不是一个野望很大的人。   他不敢轻易自立。   吕嘉冷声道:“南海现在的人口大体分为两类,一为南下之越人,是为百越,二为南海原有诸族,向无定名,南海原住的诸族,无文字,无成法,木石渔猎,刀耕火种,崇尚巫师,几如远古蛮荒之族,而当年南下之越人,多聚闽中东海之滨,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与原有诸族水火不容,争斗甚烈。”   “秦大军南下后,百越大多俯首。”   “唯有原有诸族还在反抗,只是人数已越发稀少,目下根本不足为惧。”   “但南海的百越人毕竟远离中原太久,生活习性跟中原早已有了天差地别,他们是不习惯秦人的统治的,而且秦人想进入南海很是艰难,现在虽修有西南道,然只要将道路一封,南海就能直接阻绝中原之外。”   “因而南海是天然的自立之地!”   吕嘉施施然的说了几声,这才将话题回到胡亥身上,“这位大秦公子的到来,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也有些坏了我们的谋算,我们原本一直在有意挑动军心,引起军中士卒对朝廷的不满,同时不断向秦廷索要女人,让这些士卒安定下来,继而让他们彻底跟秦廷离心离德,也一直有意削弱秦廷对士卒的影响。”   “为日后自立创造机会。”   “但秦廷这次的钱布若发下去,我们过去做的很多事,恐就会直接失去效果了。”   “这些士卒也会重新生出归秦之心。”   “因而断不能同意。”   “只是那胡亥已一口定下,我们对军中虽有掌控力,但士卒对大秦还是抱有期望,恐不会跟随我们作乱,眼下该如何是好?”赵昧凝声道。   吕嘉冷笑一声,阴恻恻道:“这里是临尘城,四周的士卒都是我们的人,眼下还不到跟秦廷翻脸的时候,自不能将胡亥给杀了,但让他们把胡亥糊弄过去还是很容易的。”   “至少要尽快将这胡亥给赶走。”   “他不是想让钱赏吗?”   “让他发!”   “但军中的‘思乡’之情爆发,对朝廷破口大骂同样也能够。”   “我倒想看看这大秦的公子,面对这种情况,会如何收场?”   “他收的了场吗?!” 第199章 秦风依旧!   胡亥在大营中待得并不习惯。   在闷热的大帐待了一阵,他径直去了城邑府。   虽然临尘的县府相较其他地方简陋很多,但相较军中大帐,无疑要清爽不少。   胡亥坐在主座,听着临尘县令给自己讲南海的情况,临尘的县令肤色黝黑,身形很是干瘦,却是大见精神,扶了扶须,笑道:“禀公子,南海之地其地也大,其物也博,实为我大秦一大瑰宝也。”   “刚才给公子品尝的白色汁液,南海便称之为椰子,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奶,甘之如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大军进入岭南这些年,众将士对这椰子也是赞不绝口,称其为南海奶牛。”   “还有案上的黄甘蕉,带壳的荔枝,红彤彤的无名果,橄榄果,更有诸多中原闻所未闻的大鱼、大虾、巨鲸等海物,还有苍苍林海无边无际,珍稀之木几无穷尽也。”   “岭南地茂,足足当得起两个老秦国。”   “……”   胡亥当当叩着大案,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他好奇道:“一路南来,我却是见沿途士卒变形失色,不忍卒睹,这是何缘由?”   县令苦笑道:“公子见我军将士面容大变,威武尽失,其心不忍,下官实在是感佩之至。”   “然则,岭南气候炎热,跟中原大不相同,当年大军南下时,但入南海之地,不少士卒都会染上热瘟,体温久久不降,正因为此,原本精壮魁梧的士卒,身形大为消瘦,瘦则瘦矣,人依旧很是硬朗。”   “公子尽管放心。”   胡亥点点头。   县令目光微不可查的看了胡亥几眼,见胡亥并无异议,眉头不禁一皱,又道:“公子南来时,也应看到了军中士卒的服饰,容颜服饰之变,多为水土气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实说,我军将士远征,除了思乡之情日见迫切,军中眼下并无任何隐忧。”   这时。   任敖笑着道:“我父曾在岭南为将,因而我过去虽未至岭南,却也知晓岭南一些状况,番禺之南,似有一座海岛,被越人称为海南,其大足抵当年一个吴国,当年我父就曾这般对我说,若连此岛之内,南海数郡之地远大于阴山草原。”   “当年惠文王上独具慧眼,下令司马错一举并了巴蜀,大秦才始有一方天府之国,一座天赐粮仓。”   “此为大秦的万世之谋也!”   “眼下大秦得南海,却也当效仿巴蜀,治好南海,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也,纵隔千山万水,南海却能始终为大秦所有,此当为大秦子孙万世计也。”   “闽落,你为临尘县令,当任艰任险,治理好南海。”   “为大秦开辟另一天府之地!”   闽落连忙道:“此,下官之愿也。”   “只是想让南海彻底并入华夏,恐还需一番时日,楚国昔年领南海数百年,却始终未能让南海有效的融入华夏,其治理南海之范式,与周天子遥领诸侯无甚差异,甚至比诸侯制还要松散。”   “朝廷在南海强推郡县,阻力比在关东,阻力还要更大。”   “加上这些年朝廷坚定推行一治。”   “朝廷想彻底控制南海,难度其实相当艰难。”   “你这是何意?”任敖眉头一皱。   闽落苦笑一声,道:“下官之意,想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必须力行文明,不然南海终将为患于华夏。”   “而何为行文明?下官却是不知。”   “只是在下官看来,当是大举迁移中原人口入南海,生发文明,让华夏之文明自此扎根南海,大力融合群族,凝聚根基,如此才能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   闻言。   任敖眉头一皱。   闽落这说来说去,不还是要朝廷迁口,还要大举迁移,这谁听到不吃重?   闽落继续道:“公子或有所不知。”   “前几年,朝廷迁五十万人口下岭南,尤其是有那数万女子南下,因而不少将士得以有了妻室家园,这才让原本有些动荡的军营稳定下来,但适龄女子终究太少,就算将士不少跟南海人成婚,军中依旧有大量士卒是孤身,眼下战事已歇,生活本就凄苦,犹如无根之萍,每逢早晚,将士们都会遥望北方,一起唱那思乡情歌。”   “对故土思念悠悠。”   “男子有女便是家,没有女子,万事无根也。”   “军中又岂能长久安宁?”   闽落长长叹息一声。   任敖也沉默了。   胡亥偏过头,看了眼闽落,对此没什么感触。   他却是在想着,按嵇恒所说,这些将士最终不少都要回去,关中现在老弱妇孺大堆,他们是谁的妻儿?又是谁的父母?基本就是这些南海、北原大军的,这些人朝廷不可能全都送到南海来的,所以按闽落所说,那岂不是要另择女子?   这算什么事?   就在胡亥想要开口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闽落不敢怠慢。   大步去到门口,询问其原因。   一番询问之后,方知,中军司马前面误食了肥鱼,眼下连吐带泻不思饮食,眼下已昏迷不醒,正在召集各地医士前去医治。   听到这番问话,胡亥好奇道:“吃鱼还能吃出问题?”   闽落道:“回公子,南海鱼类众多,刚才听小吏的话,中军司马恐是吃了侯夷鱼,本地叫做海规(河豚),这种鱼肝有大毒,过去军中将士没少中毒,这种鱼吃了后,不到半月就能瘦的皮包骨,性命难保。”   “只是中军司马为何会吃到海规呢?”   闽落一脸疑惑。   随即。   他转头看向胡亥,笑着道:“公子勿需多心,今日治厨乃幕府军厨,虽有鱼宴,却不会出半点纰漏。”   “还请公子宽心。”   原本胡亥还没这想法,听到闽落的话,脸一下黑了下来。   他连忙道:“鱼就算了。”   “我不太喜。”   “另外……”胡亥似想到了什么,又道:“我此行带了厨子,就不用军厨了。”   闻言。   闽落面色一滞,还想着开口,直接被胡亥制止。   不多时,又有小吏前来报信,中军司马症状始终没有起色,闽落心中一慌,也是连忙告辞,准备前去查看。   胡亥没有去。   他现在感觉南海似很不安全。   嵇恒提醒他要注意水,现在鱼也有问题,尤其是想到那些骨瘦如柴的将士,心中更是有些发毛。   他吩咐道:“去告诉那些厨子,一定要把东西煮熟,鱼……就不要弄了。”   赵高连忙去传话。   随即。   胡亥看向任敖,问道:“任敖,你去问一下赵佗,犒赏大军什么时候能开始?我在南海这边已耽搁了不少时日了。”   “诺。”任敖连忙道。   等赵高、任敖相继离开,胡亥嘀咕道:“这南海天气又闷又热,还有各种瘴气毒气,就连鱼都带毒,这地方就不是人能呆的,还是尽快把那钱赏发下去,然后尽早离开。”   “这里不安全。”   县府中发生的一切,都被闽落告诉给了吕嘉。   吕嘉冷笑道:“这大秦公子现在只怕被吓得够呛,他不会在南海待太久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高,他们是不习惯在这里呆着的,不过还想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当真是痴心妄想。”   “楚国当年治理南海跟周天子一般,遥领诸侯,尚且不能让南海归服,现在大秦施行天下一治,比诸侯制更加极端,又岂能得人心?现在军中士卒对秦多有怨念,就算日后在南海恢复天子诸侯制,也很难再得越人人心了。”   “华夏无南海!”   “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杨翁子的情况怎么样?”吕嘉又道。   闽落道:“情况不太妙,他本就年岁有些大,又被特意算计,在那场跟越人首领的会盟上,杨翁子可是吃了整整三斤多重的大鱼,能救回来就已不错了,但想彻底恢复,几乎不可能。”   “若非杨氏在大秦地位很高,他吃的可就不一定是海规了。”   闽落满眼冷漠。   吕嘉微微额首,道:“杨翁子似对我们做的事有所察觉,眼下让他一病不起再好不过,尤其等不了多久将军就要征讨瓯骆地区,没有杨翁子作梗,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也就只能乖乖执行军令了。”   “折腾几次。”   “军中将不会再有其他声音。”   “南海终究还是我们这些南海人的南海!”   “呵呵。”   翌日。   天色大晴。   胡亥等候的犒赏大军终于开始。   前来的大军数量并不是很多,只有五万不到,但站在云车上,依旧是黑压压一大片。   望着下方众将士,胡亥心情澎湃。   他过去并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过,以往跟着始皇巡游各地,也算见过不少大场面,但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眼下却是站在数万人中央,为数万人仰望,这种场景,实在令他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大秦公子当如是也!   他双脚站定,就这么观望了半晌。   最终。   他拿起一份羊皮纸,高声念了起来。   这是赵高给他写的书。   “众将士们,我胡亥这番不告而来,目的只有一个。”   “犒军!!!”   “方今南海正当吃重之际,大局尚在动荡之中,赵佗将军更欲兴兵,彻底扫灭南海丑类,使南海彻底归服太平,我胡亥却是相信,在后续的一战后,南海大局必当廓清,将士养息,南海永固!”   “众将士身负天下安危治乱,天下初定时便随军南下。”   “历尽艰险,平定南海。”   “此等功绩足以名垂竹帛也。”   “胡亥拜谢全军将士。”   胡亥深深一躬。   他又道:“将士们,大秦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朝廷更不会忘记你们,我这次前来,带来了上百万金的钱赏,为的就是犒赏大军,大秦有尔等将士,是大秦之幸也,是华夏之幸也,是天下之幸也!”   “赵佗将军,分钱吧。”   “一切按‘曝首’的流程公示。”   “我会一直待在南海,直到钱赏全部分发下去。”   赵佗连忙称诺。   只是一旁的吕嘉脸色阴沉的吓人。   他死死的盯着胡亥,却是没想到,胡亥竟这么警惕,还特意提到要以‘曝首’的流程公示,这分明是在特意提防他们。   他知道。   自己小看这位大秦公子了。   若真把这上百万金的钱粮分发下去,他们这些年做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   吕嘉目光阴晴不定,想着解决之策。   胡亥并无意识。   他只是按嵇恒吩咐的在做。   说完之后,胡亥很是陶醉的站在云车上,享受着被万人膜拜的盛况,心中豪气横生。   一念间。   他感觉这才是自己应有的样子。   胡亥就这么傲然的站着,享受着清风拂面的快感。   另一边。   吕嘉跟身边将士示意一下。   这将士很快会意,连忙离开了高台。   蓦然之间,临尘军营中齐齐爆发出一声声呐喊。   “大秦万年!”   “大秦万年!”   “……”   这道声浪传了很远。   传到了怀绕小城的清亮大水,也传到了青山枕着的河谷,更传遍了整个炎热南国。   就在胡亥满心激动的享受时,他却渐渐听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起初听到这声音,胡亥还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后面侧耳倾听了一阵,才惊觉自己并未听错。   军营中的确响起了其他声音。   分明是那熟悉的——   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和声越来越多,渐渐的,整个河谷都响彻起秦人那特有的苍凉激越的亢声,混着嘶吼混着呐喊,一曲令人动容但又让人不安的思恋之歌。   这道秦风之音,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连绵惊雷,在胡亥耳中炸响,轰轰然的响彻着。   刹那之间。   胡亥陡然惊醒过来。   再无前面的坦然跟从容,只有满眼的不安跟烦躁。   大秦万年的声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凉激越的秦风,以及震撼人心的呼啸。   最终所有的声音化为了两字。   回家!   直面着这一声声叩问,胡亥仿佛经不起这冲击,脸色被吓得苍白,身形摇摇晃晃,若非赵高搀着,恐直接跌坐了下去。   纵然如此,秦风依旧!!! 第200章 天下真正的英雄!   一旁。   赵佗淡淡的扫了眼下方,又回头瞥了眼吕嘉,只是并未说什么。   吕嘉朝赵佗微微颔首,眼角带着肆意的笑。   大秦公子又如何?   最终还不是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   还妄图收复人心,但想收复人心,哪有那么容易?   眼下军中哗然一片,就胡亥这般公子哥,恐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了,又岂会继续在南海待下去?   不然注定沦为军中笑柄!   赵昧站在末梢,双拳攥紧,眼中很是激动。   他是不愿见到将士归复大秦的。   若是南海自立,其父赵佗至少能称王,而他日后同样能继承王位,这岂是大秦能给予的?   现在胡亥被吓住了。   颜面尽失。   只怕根本没有心思再去过问钱赏的事。   只要这些钱赏最终不以秦廷的名义发放,到时反倒能成为他们笼络军心的手段,其父赵佗为南海主将,深得将士之心,若能广惠士卒,定能让南海将士归心,等到时再切断秦廷跟南海的道路。   南海自立可成矣!   在云车下方的将领竟皆神色不一。   有的人眼中带着担忧,有的人满是轻蔑戏谑,更有冷漠相对的。   见状。   赵高却不敢迟疑,连忙低声道:“公子,军中聒噪,钱赏也都通知下去,在近日也都会陆续发放,公子已无必要继续呆在云车上,还请公子先行离开,以免落人口舌,坏了公子声名。”   任敖也劝道:“公子,现在底下将士思乡情重,未免发生一些事端,还请公子暂且离去。”   他不敢说的太重。   底下将士眼下思乡情重,但后续可就未必了,若有人突然心生怨恨,将矛头指向胡亥,到时恐难以收场,为了事态不朝着更难处理的方向发展,他只能建议胡亥先行离开,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时。   赵佗似才反应过来。   他朝前迈步,拱手道:“公子,底下将士军心浮动,末将虽为大军主将,但也难保能说服将士,未免发生意外,末将恳请公子暂离。”   “等事态平息,末将定下令严查,定给公子一个妥善的交代。”   “请公子应允。”   其他将领也连忙劝说。   大营中的秦风声浪已越来越响。   整个河谷混着嘶吼混着呐喊,编织成一曲荡气回肠的思乡之歌。   声浪足以震九霄。   胡亥苍白着脸,双腿更是发颤。   他的确被这场景吓住了。   虽没有人当面呵斥,但他仿佛听到了万千士卒的怒嚎,似在质问,他们为大秦做了这么多,为何不让他们回家?为何朝廷不信守承诺?为何要一而再的欺骗他们?   那一句句秦风,在此刻皆为叩问。   叩的胡亥心神不宁。   叩的胡亥大惊失色。   叩的胡亥心乱如麻。   他甚至在这一瞬间失神了。   脑海一片空白。   在诸将领的劝说下,胡亥渐渐回过神来,他双眼惊惧的看向云车下黑压压的大军,心中也是生起一股焦躁跟愤怒。   他感觉自己失了颜面。   下意识。   胡亥就想张口怒骂。   只是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去。   人群中。   见胡亥欲言又止,吕嘉跟赵昧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他们是希望胡亥发怒的,胡亥若是发怒,无疑会激怒军中士卒。   到时情况无疑会更加严峻。   秦廷也会更失军心。   只是胡亥最终还是保持了理智,虽脸上满眼愠色,但最终并没有骂出口,只是身子气的发抖。   或吕嘉跟赵昧根本想不到。   胡亥这不是保持理智,完全就是被慑住了。   他朝赵佗等人点点头,而后直接迈步,想走下云车,只是在行进间,却感觉肋间有什么东西在蹭着。   一念间。   胡亥心神就镇定下来。   他没有再继续走,面色带着几分异样。   他看了看赵佗等人,又看了看下方高喊的士卒,双脚站定,伸手从袖间取出了那第三份锦囊。   见状。   云车附近的将领都是一愣。   就算是赵高,也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胡亥何时在袖间放了个锦囊。   四周将领依旧在力劝着。   胡亥仿佛充耳未闻,根本没有再理睬。   他将这份锦囊打开,当着众人面看了起来,原本还在劝说的众将领,也一下安静下来,只有下方士卒依旧在纵情高歌。   胡亥淡淡扫了几眼羊皮上的文字。   心神彻底镇定下来。   他没有再往外走,而是重新走了回去。   重新站到了云车正前面。   胡亥的心神依旧很是紧张,只是出于对嵇恒的信任,他选择继续走回来,第三份锦囊,嵇恒曾说过,若自己在南海遇到要命的事时可以打开。   在胡亥看来。   眼前的情况就已很是要命。   云车附近更加安静了。   赵佗、吕嘉等人满眼困惑,很是不解胡亥的举止。   前面胡亥分明大惊失色,为何看了一张小的羊皮纸,就有这么大的改观,难道那份羊皮纸上记了什么奇谋良策?   但这绝不可能!   吕嘉目光一寒,心中满是不屑。   南海距离秦廷太远了。   他们这边对秦廷发生的事知晓的不多,但秦廷对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同样知道的很少,就算胡亥再机敏,也根本料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更不可能提前想好对策。   甚至于……   若非胡亥提出分发钱赏,他都不会出此下策,连他自己前面都没料到,胡亥又岂能算到?   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试图挽回颜面罢了。   想到这。   吕嘉心中一定。   他不仅不再担忧,甚至还有些期待。   他倒想听听,这大秦公子,在此时此刻,又能说些什么?   赵佗目光阴晴不定。   他不时看向吕嘉,又不时看向胡亥,最终目光落到自己长子赵昧身上,而后长长的叹息一声。   吕嘉跟赵昧私底下的小动作,他是一清二楚。   只是并未出手阻拦。   甚至,他自己心中同样是有想法的,只是他对秦廷始终抱有敬畏跟不安,因而很多事全都不曾知晓。   而且在南海征伐九年,他其实也是身心俱疲。   尤其是见到太多熟识的将领身首异处,被各种恶疾、瘴气重创,最终殒命的场景了,他对秦廷也有着不小的怨气。   因而最终选择了放任。   若是真为秦廷察觉,大不了将吕嘉给杀了。   若是秦廷未察觉,他赵佗一脉,不说在南海自立,至少能尽掌南海,到时家族门荫,至少能庇护数代人。   也不枉他在南海经营这么多年。   赵佗收回目光。   眼中已无半分神采,仿佛整个人已云游。   胡亥深吸口气。   他看向赵佗,最终看向任敖,开口道:“任敖,你去通知军中传令吏,告诉他们,让将士们安静下来,我胡亥有话要说。”   任敖一怔。   他迟疑了一下,也是连忙照办。   胡亥长身而立,就这么站在云车前,感受着热浪拂面,五月的南海,气候已很炎热,胡亥却面不改色,但若是细看,隐隐能发觉,他的手掌在轻微颤抖。   云车附近肃然一静。   无人开口。   全都目光惊疑的看着胡亥,都很好奇胡亥要做什么?   军中无小事!   目下下面的士卒只是高歌思乡之情,若是胡亥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激起了士卒的愤怒跟不满,到时情况可就难料了。   一旁赵高目光阴翳。   他看着胡亥,眉头紧皱着,心中却一直想着,那个锦囊。   最终。   他想到了嵇恒!   胡亥在离开前去见过嵇恒,也向嵇恒询问过一些事情,这锦囊恐就是那时嵇恒交给胡亥的。   但胡亥竟完全没有告诉给自己。   这让赵高心生怒意。   以及恐慌。   种种迹象看来,胡亥越来越不信任自己了,自己这十几年尽心尽力的在服侍胡亥,结果还敌不过嵇恒的大半年?   赵高心中怒火中烧。   他很不甘。   胡亥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绝不容许有人将他的希望给夺走。   谁都不行!!!   半刻钟后,在传令吏的传令下,原本震天响的秦风停下了。   大营之中肃然无声。   这时。   胡亥并未立即开口,而是恭敬的朝下方一礼,随后才高声道:“我胡亥感激各位将士愿意安静下来,听胡亥几句言语。”   “我前面说过。”   “大秦不会忘记你们,天下不会忘记你们,华夏更不会忘记你们。”   “你们对天下是有大功的。”   “从十几二十几年前开始的平定天下战乱,一统山河,到后面的驱除匈奴、夷灭百越,你们为大秦做了太多太多,而且无怨无悔,在朝廷的政令下,你们义无反顾的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的踏上陌生的土地,义无反顾的为大秦驱使。”   “只是这么多年的背井离乡,这么多年的舍弃家庭,当真无怨无悔?”   “我胡亥不敢这么认为。”   “你们心中其实是有怨、有恨的。”   “这都是正常的。”   “或许你们心中很是不解,为何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还要驱除匈奴,还要出兵百越?就因为百越曾是楚国之附庸,便理所应当要纳入大秦?”   “为何天下战事久久不能平息?”   “为何你们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但却始终没有办法过上真正的生活?”   “你们或都有疑惑。”   “我胡亥同样也有,甚至比你们更多。”   “只是后面我明白了。”   “有些仗看似没有打的必要,但实则并非如此。”   “大秦过去为天下视为虎狼,只是虎狼尚且有打盹之时,但大秦的战争却好似永远没用止尽。”   “事实当真如此?”   “七国间的战争打了二百年,而大秦的战争只打了十年。”   “而一统天下之后,大秦又用了十年,扫平南海北疆的隐患,难道大秦真就那么嗜战如命?”   “非也!”   “大秦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大秦自来善战,但并不真的好战。”   “大秦的战争只有一个目的。”   “太平!!!”   “大秦用十年时间结束诸侯乱战,又用了十年时间平定匈奴百越的隐患,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太平。”   “匈奴对大秦的威胁,你们恐都知晓,匈奴大军只需从陇西、北地出兵,就能轻易的威胁到关中,大秦岂敢视而不见?那岂非是置关中数百万民众的死活于不顾?”   “朝廷能这么做吗?”   胡亥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很多。   声震如雷。   “南海是同样的道理。”   “你们在南海呆的时间比我久,对南海的情况比我更了解,也深刻知晓越人的凶残跟残暴,越人从来都没用屈服过朝廷,从大秦灭了楚国之后,这些越人久一直越过边境,袭杀我大秦的子民。”   “这十几年间,受害者数以万计。”   “这难道不触目惊心?”   “若朝廷不出兵,北疆能太平?南海能安宁?”   “朝廷修长城,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将匈奴彻底阻隔于大秦之外,让大秦的子民今后不用再经受匈奴的掳掠。”   “朝廷派大军夷灭南海,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将越人彻底夷灭,将未来能威胁到南疆安宁的越人彻底赶走,或者覆灭,为的是让南疆获得数十年,甚至更久的太平。”   “你们后十年的作战,并不仅仅是为了大秦。”   “更是为了自身。”   “你们打仗,是为了让后人今后不用在打仗,为了他们不用再流血牺牲,你们都是百战之卒,尚且这么艰难,若是换成你们的后人,你们认为到时会牺牲多少?又有多少能活着回去?”   “就实而言。”   “朝廷是等得起的。”   “朝廷能等,但其他人呢?”   “匈奴、百越会一成不变?过去草原有多少胡人部族,现在又有多少?眼下都被头曼给统一了,百越过去数百越人部族,今后难道不会如胡人一样?整合起来的百越部族,经过数十年修整,到时再想平定,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但现在随着大秦不断征讨,匈奴已北却数百里,越人只能苟延残喘,不日就要彻底覆灭。”   “而这一切都是你们做到的。”   “你们用自己十年的时间,为天下换来了几十年,甚至更久的太平。”   “你们是天下真正的英雄!”   “我胡亥替父皇、替大秦、替被你们庇护的大秦子民感谢你们。”   “胡亥拜谢众将士!”   胡亥恭敬朝下方将士行了个大礼。 第201章 赵将军做事,我放心!   全场肃静。   没有任何一人开口。   偌大的营地,此刻鸦雀无声。   安静的仿佛滴一滴水都能为全场听得分明。   胡亥的声音并不算洪亮,甚至也算不得高亢,但落到四周士卒耳中,却犹如一道道惊雷,震的众人久久失神。   胡亥的话超出了所有人想象。   不仅下方士卒没有想到,赵佗、吕嘉等人同样没有料到,甚至就连当事人胡亥自己也有些愕神,有些不敢置信,方才那番振振有词的话,是出自自己之口?   胡亥站立云车之上。   他现在只觉双腿发软,甚至有些站不稳,最后连忙将手抓着云车倚栏,这才勉强稳住心神。   他直到此时,依旧有些懵。   嵇恒第三个锦囊,内容其实并不长。   但却言简意赅。   大秦将士为何而战?何以为战?   为的是天下的长久太平。   为的是后世子孙之安宁。   为的是护国安邦止战戈。   胡亥双手紧紧撑着倚栏,双目略带惊慌无措的朝下方望去,但见到下方士卒面露沉思,面露肃然,胸腔间瞬间涌起无尽的自豪。   那番话出自自己!   他过去随始皇在天下各地巡游,历经了很多,也见识了很多,而今遇到突发情况,才能忙中无错,将昔日始皇的壮语,信手拈来的使用上。   虽然跟嵇恒的锦囊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但毕竟是自己说的。   胡亥原本有些苍白的脸颊,瞬间多出了一抹红润。   多了几分振奋跟激动。   一人慑万军!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眼下真正的做到,让胡亥整个人都不由亢奋起来。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酣畅。   痛快!!!   胡亥长身而立,就这么俯视着下方,在此刻,他仿佛化身为了一位巨人,在俯瞰着脚下的臣民。   安静半晌。   赵佗率先清醒过来。   他目光复杂的看了胡亥几眼,眼中露出森然的忌惮。   胡亥的发声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也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尤其是那番振振有词的话语,更是振聋发聩,让人不禁动容。   他偏过头,看了眼吕嘉,又看了看自己长子,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吕嘉面色阴沉如水。   难看至极。   他能清楚的感受着,胡亥这番话下去,下方原本有些浮动的军心,仿佛在一瞬间变得凝聚起来,仿佛真被胡亥说动,也真被胡亥给说服。   这令他感到了一丝恐惧害怕。   吕嘉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胡亥的背影,眼中的愤怒几乎不加遮掩,他之前根本就没有把胡亥放在心上,一个久居深宫的人,又有多少见识?一向被人各种宠着向着,真的遇到事,只怕早就乱了心神,乱了分寸,又谈何能镇定自若?   但现实却给了吕嘉响亮的一巴掌。   胡亥不仅处理的很是妥当,还将原本有些紧张的局势,一下子给安静下来,甚至还让原本有些浮躁的军心给稳定下来。   手段不可谓不深。   沉默良久。   吕嘉在心中冷声道:“就算你说的天花乱坠又能如何?大秦何时在乎过这些底层将士?”   “从来没有!”   “过去没有,现在也不会有。”   “你的确很有想法,但这些都是骗人的。”   “一旦为这些士卒知晓,你是骗人的,这些士卒只会更加憎恶秦廷。”   处在将领中的赵眜,此刻也脸色惊变。   胡亥这番话,即便是他,也不由动容,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只是胡亥的诡辩之言,根本就当不得真。   大秦皇帝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欲壑难填!   另一边。   赵高跟任敖对视一眼,原本紧张的心神,也是瞬间放松下来。   他们前面心一直悬着,唯恐胡亥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但听到胡亥前面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见到军中渐渐安宁下来,他们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   赵高满眼欣慰之色。   他想的并不是胡亥这次安定了军心,而是想着胡亥这番言语,若是能上书给陛下,定能在陛下面前为胡亥增色不少。   随即。   赵高就目光一沉。   胡亥能说出这番话,多半是那个锦囊的缘故。   而那锦囊是嵇恒的。   这让赵高心中略有不悦,只是并不敢真表露出来,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只是看不到半点的兴奋情绪。   另一边。   吕嘉慢慢镇定下来。   他阴沉着眼,思绪渐渐落到了那个锦囊上,只是他很费解,为何胡亥看了那个锦囊后,会变化如此之大?   他更加好奇的是,那锦囊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难道当真给了胡亥应对之策?   只是这真的可能吗?   他不信。   也实在难以置信。   胡亥来南海的行踪,他是了如指掌,胡亥对南海是知之甚少,根本就料不到今日发生之事,但胡亥看了那份锦囊后,的确将这次的事情解决了。   吕嘉盯着胡亥。   他现在很想将那个锦囊拿到手,看看锦囊里究竟写了什么。   不过,他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朝四周将士使了一个眼色,他现在很清楚,任凭胡亥口若悬河,巧舌如莲,将士们思乡、惧战、畏战的情绪,早已根深蒂固,根本不是胡亥一两句话就能安抚的。   而且回家是秦廷始终没法解决的。   也不能正面回应的。   既然胡亥就轻避重,那他就再添一把火,他倒想看看,胡亥那锦囊上还有没有解决之策,是否真就正面料事如神,提前就预算到了一切。   下方大营。   不少士卒喃声低语。   “我们这些年的战争,并不是毫无目的,而是为了后世子孙不用再战……”   “是为了天下更久的太平而战?!”   “这是真的吗?”   “……”   军中不少士卒低语。   他们的眼中充满了迷茫跟困惑。   还带着几分惊疑。   胡亥的话经传令吏的传话,早已传入他们耳中,听着这慷慨激昂的话,他们的心第一次动容了。   他们不怕打仗。   但怕的是永无止歇,永无尽头,毫无意义之战。   他们之所以入伍,为的是获得爵位,为的是获得田宅,也是为了天下一统,更是为了给后世子孙一个和平的环境。   只是在天下一统之后,他们渐渐变得茫然了。   他们不知征伐南海的意义何在?   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战?!   尤其是见到太多亲友、同袍惨死,更是让他们心生惧意,他们不想战了,也实在不想继续呆在军中了。   他们只想回家。   回家!   只是现在听到胡亥的话,原本死气沉沉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动力,让他们眼前瞬间有了一丝光亮。   他们是为了后世子孙不用再打仗!   他们在南海并非没有意义。   就在将士们心神浮动,沉思胡亥的话语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在军营中炸响而出。   “胡亥公子,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复。”   “我们能回家吗?”   “三年,三年,又三年。”   “我来岭南这边已九年了,刚入伍时,我孩子才刚满月,现在都快十岁了,十年没有见过我,恐根本就认不出我来了,我能为朝廷为战,但朝廷总归要告诉我们何时是尽头?”   “我们还要在岭南待多久?”   “多久才能回去?”   “这些年朝廷一次次的欺瞒,胡亥公子你是否是在骗我们?”   “朝廷根本就没想放我们回去?!”   “胡亥公子。”   “我们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说完。   这名士卒直接跪地叩首。   与此同时,其他士卒也纷纷跪地,高喊着:“请胡亥公子,给我们一个准确的答复。”   声浪如潮,久久不绝。   见状。   赵佗脸色一沉,连忙拱手道:“公子,是末将治军不严,请公子恕罪,还请公子先行离开,让末将来处理此事。”   胡亥面色清冷。   他平静的扫了赵佗几眼,眼中却是闪烁着激动。   他故作淡定的摆手道:“赵佗将军,何罪之有?军中有惑,实属正常,过去朝廷亏欠将士良多,将士心中难平,我胡亥能够理解,不过正如我前面所说。”   “战火为何而燃,秋叶为何而落,战无休而惑不息,众将士何以为战?”   “有些事终究要面对的。”   “过去赵佗将军能安抚大军,恐已费尽了心力,眼下我胡亥,奉陛下之命前来犒赏大军,若是就这么怯弱退去,岂非让赵佗将军过去的安抚完全化为无用?我胡亥岂能做出这般因小失大之事?”   “既遭遇了,自当面对。”   胡亥重新转过身,平静的扫了眼羊皮纸,再度站在了云车前。   相较前面。   他淡定从容不少。   胡亥的镇定自若,让赵佗心中一惊。   他狐疑的看了胡亥几眼,有些惊疑,胡亥难道真要回应?但朝廷对南海五十万将士的态度,他早已清楚,不然也不会生出想法,然眼下胡亥的这番姿态,却让他不仅疑惑起来。   难道朝廷对大军的态度已有转变?   只是这真有可能吗?   赵佗满心不解。   胡亥长身而立,高声道:“众将士……”   胡亥的声音从云车上传出。   传令吏尚未将肃静二字传至四周,但整个大营已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抬着头,望着那高高的云车。   等待着胡亥接下来的回答。   满眼期许跟希冀。   胡亥深吸口气,高声道:“我前面解答的是为何而战,何以为战,但你们现在心中同样还有疑惑,我胡亥却是能为你们解答一二。”   “我这次前来,带来了上百万金钱布,在你们看来,或者在你们认知中,这是朝廷用以安抚的,为让你们能继续无怨无悔的待在南海,但这一次,你们错了。”   “这些钱布是钱赏!”   “这是你们应得的钱赏。”   “绝非安抚。”   “更无半点安抚之意。”   “这是朝廷在兑现过去二十年,你们对大秦对天下立下的功劳的功赏,朝廷此举的确是存着安抚之心,但这个安抚,并非是让你们永久留在南海的安抚,而是让你们再接再厉,尽快扫灭南海丑类。”   “大秦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大秦子民。”   “更不会放弃你们这些为国效命数十载的大秦将士。”   “抛弃自己的子民。”   “这是大秦决然不会做的。”   “当年韩原大战,先祖穆公被困龙门山下,久久难以突围,情况危及之时,正是得三百野人相助,最终大败晋军,而这些野人之所以助秦,便是当年穆公先祖对这些抢杀马匹的野人网开了一面。”   “大秦对野人尚且会留一条生路,何况是对自己子民?”   “你们完全可以安心。”   “这次我的确只带来的钱布。”   “但这是此行只能带钱布,而下一次就未必了。”   “大秦已稳定了天下。”   “等外患彻底扫灭,大秦还需这么多将士镇守边疆?”   “不需要!”   “有些事其实本不该知会你们,但既然众将士相问,我胡亥岂能不答,若是不答,岂非要让军中猜忌?到时岂不是自乱军心,岂不是要寒南海五十万将士之心?”   “我胡亥岂能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胡亥声震如雷。   声音在整个大营中传荡。   胡亥面色潮红,整个人无比的精神亢奋,他模仿着昔日始皇的举止,在云车上高谈阔论,高声道:“朝廷其实在之前就已有商议,商议等南北两疆战事止歇,就陆续将军中士卒撤回。”   “到时不仅是在场的士卒,还有军中将领,南海的官吏,未来都会陆续回返关中,回到你们应回的家园,只是天下秦卒上百万,想要那么快将士卒撤回,绝非易事,且南海北疆都需防御越人匈奴,因而恐还要等待一段时间。”   “胡亥在这希望众将士能谅解。”   “天下形势已变。”   “正是因为你们的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大秦才能用这么短的时间,扫平天下,驱除匈奴百越,等南海战事平息,大秦将不用再这么大动干戈,天下也会自此进入真正的休养阶段。”   “天下将会得到数十年,甚至更长久的太平。”   “回家。”   “势在必行!”   “你们不会等太久。”   “最长不过三五年,最快一至两年,甚至更短,朝廷近期就已在拟定相应的政策,到时众将士就都能得到机会返回关中。”   “以胜利者的姿态。”   “昂首挺胸。”   “接受天下人的仰慕尊重。”   “还望众将士在南海艰苦环境,再坚守最后一段时间,等彻底扫平瓯骆地区,就是众将士班师回朝的时候。”   “到时……”   “我胡亥定亲身在咸阳相迎。”   “胡亥拜谢。”   胡亥再度朝下方将士作揖。   这时。   根本不用任何人传令,下方将士就已齐齐作揖。   整个场面无比的震撼人心。   万籁俱寂。   但场中人却心生澎湃。   就连云车附近的将领同样大受触动。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尤其是听到朝廷将放他们回去,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眶更是不禁泛红。   胡亥站起身。   他很是贪婪的吸了一口气。   只是并不敢再在上面逗留,锦囊上面的内容都已说完,继续待在上面,再被问出一些疑惑,他可不一定真能答得上来,若是出了问题,他前面苦心营造的氛围可就要被瞬间揭穿了。   他实在丢不起这人。   胡亥的步伐很轻快,眼中带着几分快意。   当经过一些将领时,这些将领第一次心甘情愿的垂下了头,眼中充满了敬畏跟尊敬。   胡亥并未过多理会,径直进到了马车。   随着赵高一声‘驾’,胡亥的马车渐渐驶离了大营,驶向了那古朴原始的临尘城。   营地安静无声。   吕嘉涨红着脸,早已心神大乱。   胡亥的这两次发言,完全打乱了他的想法,让他原本的计划彻底落空,甚至,他已拿捏不住胡亥说的是真是假。   南海离关中太远了。   远到正常传令,都需一个来月。   若是秦廷真决定将将士撤回,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他算计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让南海脱离秦廷,让南海成为他们自己的南海吗?   若是这些满含怨念的秦卒撤离,人丁稀少的南海,又如何能自立的了?   就算真的强行自立,又如何抵抗的了秦军?   吕嘉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很不甘心。   赵佗淡淡的环视四周,自能感受到四周将领复杂的情绪,他们过去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过想法,但在胡亥这番话后,他们无疑动摇了。   大秦的士卒是朝廷的。   非是私兵。   若是朝廷准许士卒回家,他很肯定,南海五十万大军,只怕愿意继续留在南海的不到几万,这么些士卒,又谈何成事?   赵佗在心中暗暗叹气一声。   他目光扫向大营,却能感受得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大营,仿佛在这一刻钟内,被注入了浓浓生机,一下多出了很多活力。   他本就摇摆不定的思绪,在这时更加动摇了。   赵眜已面如死灰。   他的身子不住的颤抖,有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很清楚。   军队是他们一家的命脉。   若是秦廷收回了兵权,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惊天噩耗,但这些士卒终究不是其父赵佗的私兵,即便这些年赵佗很用心的在收买人心,然这些士卒内心依旧认自己是秦人。   是秦卒!!!   若大秦真放这些士卒回去。   他们在南海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的心血将会瞬间化为泡影。   被粉碎的干干净净。   他不甘啊!   马车咯吱咯吱的行进着。   胡亥睁大着眼,就这么坐在马车中,良久,才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都惊出了一身汗,起初并没有察觉,等真的冷静下来,才渐渐感知到。   但心中依旧无比畅快。   胡亥紧握双拳,恨不得振臂高呼。   这种感觉太爽了。   他只是一回想前面的宏大场景,就忍不住心潮澎湃。   胡亥道:“不愧是我在狱中救出的人,实在太厉害了,这么严峻的情况,竟都能被他料到,还给出了具体的应对之策。”   “我那两番话,若是传到咸阳,父皇恐也要嘉奖我。”   “但更关键的,我胡亥这次不仅没有动摇军心,反倒将南海浮躁的军心给安定了下来,这可谓功劳极大。”   “过去朝堂都认为我胡亥毫无才能。”   “但这次,我胡亥就要向世人证明,我胡亥不仅有才,更有能,丝毫不必兄长差,而且是比兄长更好。”   “兄长遭遇我今日处境,应对未必有我出彩。”   胡亥激情振臂。   他今日实在太痛快了。   ……   军中大营。   众将士早已散场。   此时,在一座大帐内,吕嘉阴沉着脸,咬牙道:“将军,莫要轻信了胡亥那黄口小儿的胡诌之言,他分明是在胡说八道。”   “天下有秦卒上百万,想完全撤回根本就不可能。”   “而且之前将军也说过。”   “这些年秦廷的目标,一直是迁移人口到南海,怎么可能突然将这些人给迁回去?这一来一去,不是白折腾吗?”   “再则。”   “五十万大军啊。”   “就算秦廷要撤,又靠谁来填补?”   “这么多将士,想放回去根本就不现实,若是真的放回去,这些将士的爵位怎么发放?关中有这么多田地?”   “给不出来的!”   “那胡亥小儿就是在说谎。”   “将军切莫受骗。”   “现在胡亥说的大话,最终都要付出代价的,一旦被大军知晓秦廷在说谎,到时军中对秦廷的怨念将会达到极致,到时将军顺势自立,也是顺理成章,将军千万不要有任何动摇。”   “必须坚定主意。”   吕嘉不住的劝说。   他知道赵佗对自立一直态度暧昧,真正对自立感兴趣的是其子赵眜,但赵佗这次若被胡亥说动,到时再想说动恐就难了。   赵佗淡漠的看了吕嘉几眼,冷声道:“吕嘉,当初我留你,是因为你为越人首领,能帮助大军尽快安定三郡,但你莫要忘了,我赵佗是秦将。”   “更是一名秦将!”   “至于你所说的,眼下有何意义?”   “军中士卒相信就已足够,至于最终会不会落实,至少要等到瓯骆地区彻底被扫灭才能知晓,在这段时间之前,你就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了。”   “下去吧。”   赵佗挥了挥手,不愿跟吕嘉再说。   吕嘉有些急了。   他急忙道:“将军,瓯骆地区不能轻易平定啊,一旦平定,将军将再无自重机会,将军莫要糊涂啊。”   “将军。”   “下去!”赵佗冷着脸,呵斥道。   吕嘉面色青一块紫一块,最终不敢再言。   等吕嘉彻底走远,赵佗摇了摇头,轻声道:“是与不是,到时就知道了。”   “我赵佗不能赌。”   “南海这五十万大军,我赵佗只是主将罢了。”   “真正的掌军者并非是我。”   “而是陛下!”   随即。   赵佗朝大帐外道:“来人,去告诉赵眜,让他以后少动些歪想法,若是再敢胡作非为,莫怪我军法处置。”   离开大帐。   吕嘉脸色阴沉。   他看了眼赵佗的大帐,最终恨恨的冷声道:“将军你怕秦廷,我吕嘉不怕,将军不敢做事,我就逼你去做。”   他伸手,招来几个士卒,低声道:“这段时间密切关注胡亥公子的动向,若是胡亥出城,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说完。   他径直走出了大营。   他对胡亥已怨念滔天,胡亥不能多留了。   必须杀!   秦军靠不住,那就靠越人。   他同样是越人首领。   赵佗在一番吩咐之后,却是同样去了临尘,他为大军主将,却是不得不多加考量,他必须问清楚胡亥所说是真是假。   亦或真是权宜之策。   很快。   赵佗到了胡亥居住的府宅外。   在禀告了一声后,被赵高领进了大厅。   胡亥已换了身衣裳,见赵佗前来,也是热情道:“赵佗将军,眼下军中情况如何?可还有浮动?”   赵佗拱手道:“回公子。”   “经公子的高义解释,军中原本的动摇之心,已彻底安定下来,军心稳定,赵佗谢公子的仗义出声。”   胡亥哈哈一笑,自得道:“赵佗将军客气了。”   “军心稳定就好。”   “就是不知赵佗将军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赵佗凝声道:“前面公子在大军面前说朝廷日后会将将士陆续放回,赵佗为南海主将,却是不敢疏忽大意,因而想向公子求证。”   “还请公子恕罪。”   闻言。   胡亥眼皮一跳。   他眼中露出一抹难色,在犹豫了一阵后,开口道:“朝中的确有过商议,只是最终并没有真的确定下来。”   “那公子这番话,岂不……”赵佗脸色微变。   胡亥笑着道:“赵佗将军莫要担心,我既敢说出这番话,自是有一些底气,朝廷的确有所考虑,也的确在制定相应政策。”   “只是还需要时间。”   “但用不了多久,赵佗将军就能知道了。”   赵佗目光阴翳。   他拱手道:“还请公子细说一二,末将实在担心。”   “眼下军中大多相信公子所言,若是最终朝廷并不能做到,到时军心浮动之下,恐会生出很夺不测,末将不敢不上心。”   胡亥目光微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道:“这恐不能说太多,赵佗将军只需知道,朝廷的确会让士卒回去,至于最终会是何等形式,眼下尚不明朗,我也并不能多说。”   “至于后续会不会动摇军心,我相信以将军之能,是能安抚好军心的。”   “而且也未必会走到那步。”   胡亥面色轻松。   嵇恒跟扶苏商议时,他就在场,只是那些话并不适合为外人道也,再则,最终会变成怎样,连嵇恒都说不准,他又岂敢去夸下海口?   他唯一能笃定的,便是朝廷会让人回来。   只是不可能是全部。   何况嵇恒第二个锦囊就说过,不要贸然干预军中事务,他前面那番话本就为安抚军心,眼下目的已经达到,已没有必要再多说。   赵佗目光阴晴不定。   他在沉思片刻后,也知晓胡亥不会再多说,只能道:“公子,非是末将多言,而是事关五十万大军,末将不得不谨慎,既然公子这么笃定,末将也不再多问。”   “请公子恕罪。”   胡亥额首道:“赵佗将军有心了。”   “只是这次发放钱赏的士卒只有几万,还有几十万大军等着钱赏发放,这恐就要赵将军多加费心了,定要将这些钱赏足额发放到将士手中。”   赵佗连忙道:“请公子放心,末将定派人严密监督,绝不容任何人贪墨。”   “赵将军做事,我自是放心的。”胡亥不疑有他,他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前面听说杨翁子将军吃了那什么海规中毒,不知杨翁子将军现在状况如何?可转危为安?”   赵佗面露异色,沉声道:“杨翁子将军前面跟越人首领会盟时,的确吃了几斤的海规,不过已救了回来,只是身体还很是虚弱,只怕短时难以恢复元气,末将替杨翁子谢公子关心。”   胡亥点头道:“无事便好。”   他之所以提一嘴杨翁子,其实是赵高特意吩咐的,为的就是拉近跟南海将领的关系。   两人一问一答,又聊了一阵,赵佗便起身告辞。   等出了临尘,赵佗目光阴沉下来,他本意是想问清秦廷的真正意图,但胡亥对此却是守口如瓶,根本不愿多说,他在试探几番后,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只是在这一番交流下,他隐隐察觉到胡亥的结交之心。   这让赵佗不免心中起疑。   他可是清楚,朝堂过去都是认可长公子的,但为何胡亥会对自己生出结交之心?难道在这几年内,朝廷生出了一些变化?   扶苏已开始失势?   只是他虽远在南海,但消息还没有不灵通到这种地步,也完全没有听说过这类传闻,但胡亥的结交之心不像是假。   难道是胡亥对皇位有觊觎之心?   一念间。   赵佗心中微动。   但他并未就此多想,南海距离关中太远了,短时,他都不会回咸阳,因而没必要卷入这些纷争,若是胡亥所说是假,到时南海或许还会有变。   他没必要考虑太多。   专注当下。   而在两三天内,胡亥的言论,早已在军中大为传布,更以极为迅疾的速度传遍整个南海三郡,军中将士闻言大为振奋激昂。   军中士气大增!!! 第202章 大秦需要文治!   咸阳。   随着扶苏远去北疆,胡亥奔赴南海,嵇恒的生活陡然安静下来。   接连半月,嵇恒过的很惬意。   无人打扰。   他种的秦椒已开出了花。   院中弥散着一股略显刺鼻的辛辣气味。   只是这种安静,并没有继续持续,在入夜时分,他的屋门外陡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道敲门声并不大。   但在幽静的屋宅里,却听得格外分明。   等嵇恒穿戴好衣裳走出卧室时,屋外的敲门声已戛然而止。   四周恢复了宁静。   嵇恒看了看屋门,似想到了什么,轻松的笑了笑,出门相迎去了。   咯吱。   随着一道有些刺耳的声响。   嵇恒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了,透过月色,他看清了屋门外的来人。   嵇恒笑着道:“深夜来客,确是稀奇。”   “请进。”   嬴政目光微蹙,看了嵇恒几眼,大步进到了院中。   嵇恒并未将屋门关上,任其继续大开着。   只是屋外已无任何人影。   进到屋内,两人都没有言语,嵇恒将烛火放到案前,将略显幽暗的大厅照的通亮。   嬴政淡淡道:“生活可还好。”   嵇恒笑着道:“没有扶苏跟胡亥在一旁,耳根子倒是清净了不少。”   “至于生活,并无太大区别。”   嬴政微微颔首。   他站在屋外,目光环顾四周,最终落到了棋布上,定睛看了几眼,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他将手中酒壶放下。   见状。   嵇恒眼睛一亮,连忙伸手将酒壶接过,笑着道:“天气渐热,也该喝酒解解暑了,本以为你那两位公子走了,就喝不上了,没曾想,陛下亲自送来了。”   “善。”   嵇恒很是从容的收了过来。   嬴政面不改色。   他并没有因此怪罪嵇恒,他跟嵇恒之间的关系,从来都只是买卖交易,并不掺杂其他,因而自没有太多规矩。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嬴政长身而立,淡漠道:“朕要知道后续。”   他的话很直白,也很简单,但充斥着不容置疑跟霸道。   嵇恒轻笑一声,并没有放心上,反倒乐呵的开了一壶酒,很是享受的押了一口酒,而后才道:“陛下想知道那些后续。”   “全部!”嬴政目光冷峻。   “那陛下知道些什么?”嵇恒手捧着酒壶,并不受什么影响。   “你想告诉真的,朕都已知晓。”嬴政道。   嵇恒手指轻轻敲击着酒壶,淡然道:“那陛下是想问军功爵制的事情了,军功爵制某种程度而言,并不适用于全国了,只适合在军中。”   “这一点我知晓,陛下同样很清楚。”   “所以我给扶苏提了一个想法,通过兑现一定的功禄,来解决大秦军中积弊良久的功赏,同时借此对军功爵制做一定的修正。”   “虽然会耗费大量钱粮,但总体而言,对大秦利大于弊。”   嵇恒简单说了一下。   只是嬴政并未有任何反应。   显然对嵇恒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   嵇恒并不意外。   有些前提还是要说明的。   他继续道:“军功爵制的后续,我先暂时不急着谈,陛下恐对我指使诸公子去做编纂之事有些不满。”   “或者说。”   “陛下对诸公子早已有了安排。”   “而我前面的横插一手,却是让陛下心生了不悦。”   “帝王家事,的确不是我这种斗升小民能掺和的,也的确是犯了忌讳,不过有的时候,总是要做出取舍的。”   “笼中鸟再精美,也只是笼中鸟。”   “唯有放出笼子,才能体现价值。”   “你这是何意?”嬴政道。   嵇恒轻笑一声,并没有太多解释。   他作为过来人,是知晓一些事情,历史上始皇对这些公子进行了‘封赏’,不过跟周的封赏不同,大秦的封赏是虚封,大秦的公子只能享受封地内的田租,并不能参与封地内的军事跟政治。   只是胡亥继位后,一令诏书,将这些兄弟都叫了回来。   然后一并杀害了。   而这种安排,始皇早就定下了,因而他让公子高等人去编纂书籍,去谋取爵位的举措,引得嬴政很不喜。   嵇恒脸上笑容一收,神色变的肃然起来。   他沉声道:“有些事让大秦公子来做,在我看来,更为合适,眼下也只有他们做最合适,其他人去做,只怕会引起很多非议跟猜忌。”   嬴政目光微凝。   他并没有就此多问,只是冷冷盯着嵇恒。   嵇恒痛饮了一口,缓缓道:“陛下一扫六合,一统八荒,但在我看来,做的并不够。”   “天下一统,不仅要靠武功,更要靠文治。”   “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甚至于。”   “天下需要两次统一。”   “一次是武。”   “一次是文。”   “大秦目下做到了武,靠大秦铁骑,横扫了天下,但大秦的文,却始终没有做到统一天下,虽然陛下推行了‘大一统’之政,然大秦的文,太过强势,太过霸道,为天下人所憎恶。”   “因而难以见成效。”   “而且……”   “所谓的大一统之政,在我眼中,是势,是道。”   “但不是术。”   “正确,但过于压人。”   “至于陛下想知道的后续,便是我认为的‘文治。’”   “文治?两次统一……”嬴政轻语一声,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嵇恒淡淡道:“文治分势跟术,大秦的大一统之政是势,裹挟天下之势,借助强权强推天下,但手法过于霸道,因而当通过后续一些政策,以术的形式,刚柔并济,继而将文治彻底落实。”   “以文再扫天下!”   “继而实现文武并济,让天下真正统一。”   “相较于武功,文治更为柔和。”   “也更为致命。”   嬴政咀嚼着嵇恒的话,眼中若有所思。   他已大体知晓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之意,便是他过去的‘文治武功’,其实都偏向于‘武功’,缺少了作为调和的文治。   只是文治的术又指的什么?   一念间。   他想到了嵇恒前面提到的‘编书’。   嬴政沉思良久,凝声道:“朕若是没记错,当初你曾说过‘天下失官,学在四夷’,周朝中后期,天下伐交频频,未尝没有这些‘学在四夷’的士人推波助澜,眼下天下一统,自当收回周王室丧失的权威,岂能再任其旁落?”   “若是大秦按你所为,如何保证天下不乱?”   “士人倨傲,身怀野心。”   “若过于偏向文治,天下治理会更难。”   嵇恒摇了摇头。   嬴政的担忧,嵇恒是知晓的。   嬴政认为一旦将知识大量下沉,注定会催生出大量的‘士人’阶层,士人一向不安于沉寂,到时天下不仅得不到安宁,反倒会越来越乱。   甚至重蹈周朝覆辙。   嵇恒沉声道:“陛下的担忧是正常的。”   “但周朝士人之所以有这么大影响力,除了为贵族上层掌控的知识下沉,还有就是大多士人本身为贵族,士人的数量相对较少,因而在他天下出现动荡时,这些士人自认高人一等,所以才能挥斥方遒,激昂文字。”   “然大秦的文治跟‘学在四夷’不一样。”   “学在四夷,终究还是以贵族为门槛,只是从上层贵族沉到了寒门贵族,但这究竟还是贵族之间的游戏。”   “真正的底层能参与的很少。”   “而大秦的门槛很低。”   “低到最终是人人都能识字。”   闻言。   嬴政目光微凝。   嵇恒的这番话,有些过于夸张了。   嵇恒并未在意嬴政的脸色变化,继续自顾自道:“大秦的文治当扎根在大秦的土壤上,而这百来年里,大秦奉行的是法。”   “是商鞅创立的制度。”   “亦如当年商鞅的军功爵制。”   “人人有爵,便等同于人人没爵。”   “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等到天下人人都能识字,到那时跟现在的人人不识字又有何区别?大秦真正核心的律条、法令、以及更深层次的算术、军事,终究只能在学室才能学到,大秦学室培养的是精英骨干。”   “而我的建议只是入门。”   “两者之间是有着泾渭分明的鸿沟。”   “只不过这道鸿沟要真正修成,还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同样能为大秦所用,便是我提出用来安抚军中的。”   “距离真正实现人人能识字,少数十几年,多则几十年,而这一段时间,便是大秦赏赐给关中士卒的功赏。”   “等几十年之后,识字变得廉价,到时谁还会把能识字看的很重?”   “而这才是大秦的文治!”   “目的。”嬴政并未被嵇恒的话蛊惑,直接了当的问道。   嵇恒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抹冷冽,他沉声道:“此举就是要将过去天下深入人心的士人体系给击溃。”   “将士人引以为傲的傲气彻底磨平。”   “将天下除了少部分外,都拉到同一水平线上。”   “皇权之下,一律平等!!!”   闻言。   嬴政目光微动。   他深深的看着嵇恒,眼神陡然变的深邃。   嵇恒长身而立,神色带着几分倨傲,傲然道:“文治,目的是搭建大秦自己的文化体系,而非是继续沿袭旧制。”   “士人体系也好,贵族体系也罢。”   “终是旧制。”   “这套体系并不适合大秦。”   “秦国立国之后,一直想跟中原亲近,甚至是有意的效仿,但最终秦国积贫积弱,等到秦献公、秦孝公时,秦国彻底放弃中原那一套体系,启用商鞅,重新搭建了大秦的体制,继而秦国才渐渐拥有问鼎天下的实力。”   “眼下大秦面临的困局跟过去秦国是一样的。”   “大秦学不会关东那一套的。”   “越是受其影响,大秦的实力只会越弱,最终在自我怀疑中,整个帝国逐渐瓦解,而后不复存在。”   “大秦要的是自己的文化体制。”   听到嵇恒的豪言壮语,即便是嬴政,都不禁有些心惊。   嵇恒的野心太大了。   大到疯狂。   他好奇的问道:“你可知这番话若是传出,会遭至多大的非议?又会遭受多大的憎恶,你就当真不怕死?”   嵇恒笑了笑,轻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我本就死过,又岂会怕死?”   “有死本就无足轻重。”   “而且我身处咸阳,若在这里都能出事,只怕到时死的人,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的。”   嬴政哈哈一笑。   他并未就生死过多言语,继续问道:“你所说的新的文化体系又是什么?”   嬴政的神色相较前面已严肃不少。   嵇恒的话,已勾起了嬴政的兴趣,也让他充满了好奇。   嵇恒没有急着开口,举起酒壶,大口的痛饮了几口,这才继续道:“法律从某种程度而言,当是维护道德的底线,所谓道德其实就是公序良俗。”   “过去天下遵守的公序良俗是礼。”   “随着周王室失权,社会的公序良俗渐渐崩坏,礼制崩塌,但随着孔子著春秋,创立了儒家,同时采取有教无类的教学,儒学渐渐替代了‘礼’,也渐渐为关东诸侯接受,说是儒,其实依旧是礼。”   “只是以‘儒’代称。”   “两者之间并无太大的区别。”   “儒之所以能这么快为关东接受,是因为其本身就是周礼,而关东受周礼影响很深,民众同样,所以关东先天就有儒学的基础,只是改良后的周礼,依旧只适合驭民,并不适合治国。”   “随着天下格局渐渐明晰,关东诸侯为了安民,也为了自身政权稳固,便开始有意在底层宣扬礼学,继而让儒家渐渐势大。”   “但礼也好,儒也罢,都没有具体标准。”   “一切随心。”   “就算是君主也难以掌控标准,甚至可能遭至反噬,为天下所谓的‘公序良俗’所逼迫让步。”   闻言。   嬴政目光微沉。   这同样是他不喜儒家的原因。   当年他设立博士学宫,启用了不少的儒生,然则这些儒生却借着各种典籍,不断抨击大秦政策,俨然把自己视为道德化身,将自己置于律法之上。   而这也是彻底激怒了他。   最终。   他选择了抛弃儒家。   只是儒家在关东影响很深,就算是他,也不能真的将儒家连根拔起,也没有办法做到连根拔起,只能尽量的打压。   他很清楚。   嵇恒说的是真的。   嵇恒去到案前,一屁股坐了下去,继续道:“这几个月,扶苏给我借了不少的秦史,我也算勉强恶补了秦国历史。”   “秦的历史跟中原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有跟戎狄杂居的影响,亦或者因为长期的积贫积弱,秦人骨子里更为务实,相较于关东盛行的唯心,秦更注重与唯物。”   “也更注重实际。”   “与此同时,也更功利。”   “两者更有好坏,也各有千秋。”   “只是就大秦而言,坚持固有的属性,或许更为合适。”   “关东跟关中文化差异,在这一百多年间,已有了很大的差距,就算是最为广泛宽泛的大一统之政,尚且阻力重重,想将秦人的务实习性让关东接受,只会更加艰难。”   “甚至就不可能做到。”   “即便大秦以武力,以强令的形式。”   “依旧做不到。”   “但大秦想要真正坐稳天下,就必须要进行文化统一,因而硬的走不通,那就只能走软的。”   “从术的角度!”   听了嵇恒的话,嬴政若有所思。   屋外风声沙沙作响,吹的枝头乱晃。   嵇恒深吸口气,缓缓道:“而这便是我让高等人编纂教材的原因。”   “他们是秦人。”   “编纂的教材一定偏向秦人。”   “而且他们一直待在深宫,接受的是最为优良的教育,所见所闻基本都是最为美好的一面,由他们来编纂,编出的东西也最容易为天下接受。”   “文治便在于此。”   “通过这些最简单最直白的东西,将秦人的文化知识灌注给关东,不过这需要时间,最开始只能用在关中,巴蜀这些秦国故地上,等到后续军中有越来越多关东民众获得爵位,在借此放开限制,开始向关东传播蔓延。”   “润物细无声。”   “教化同样是悄无声息的。”   “此外。”   “成人的思想早已固定,想改变很是困难,因而教学真正教的是七至十三岁的少年,在几年时间的潜移默化下,大秦的唯物主义,也将会真正在天下扎根,等到天下人人识字之时,大秦固有的文化,早已在天下根深蒂固。”   “大秦的文治也就彻底功成!”   “非是礼,非是儒。”   “而是法!”   嵇恒的声音在屋中闯荡。   四周却很是静谧。   嬴政眉头紧锁,思索着嵇恒的话。   嵇恒没有再说。   只是端着酒壶,一口接一口的喝着,他能说的都已说了。   思想的阵地,朝廷不去占领,就会被其他人占领,过去大秦过于注重上层,却是忽视了底层,因而底层的思想阵地,早就为贵族、豪强士人给占据,而且多为儒学把控。   秦儒相轻,秦儒相离。   两者本就势如水火,又岂会轻易屈服?   有这么源源不断的势力反对,大秦想真正坐稳天下谈何容易?   大秦靠武功扫平了天下。   接下来就要靠文治,对天下再犁一遍,给天下打下大秦的印记,唯如此,大秦才能真正的坐稳天下,也才能真正实现天下太平。   仅仅针对儒家是不够的。   若是不铲除相应的土壤,相应的文化习俗,最终被秦廷驱逐的势力,终究还会卷土重来的。   而且会更加迅猛。   良久。   嬴政看向嵇恒,淡淡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变治道?”   嵇恒笑着点点头,道:“以法为根基,以务实为基础,彻底铲除周礼留给天下的影响,虽然不可能彻底,也定会融合一部分,但主要部分还是以秦制为主,而这无疑是大秦想见到的。”   嬴政面无表情。   他已洞悉了嵇恒的想法。   嵇恒并非只是针对小部分,而是针对的整个天下。   军功爵制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让朝廷借此插手到文化体系的引子,而且从一开始嵇恒就没有任何遮掩,将所有的矛头对准了贵族跟士人。   赐氏,下沉知识。   针对贵族士人之心根本不加遮掩。   而这的确就是嵇恒的想法,他就是想借着六国贵族跟秦廷的仇恨,将周制下的文化体系彻底给瓦解,让周制下的贵族跟士人阶层,再也不能保持过去的高傲跟高高在上。   他想通过一步步撬动贵族士人的根基,让士人贵族一点点的丧失优越。   最终沦为跟常人无异。   同时。   编书的权力在朝廷。   因而书中教导的内容,也都由朝廷控制,朝廷便可借此以识文断字的名义,将大秦的一些思想观念,借此传至天下,进而建立起大秦自己的公序良俗,摆脱周制的公序良俗对大秦的影响。   此外。   还能借此蚕食礼学在天下的影响,彻底改变底层民众的观念。   在这个途中,大一统之政,也能借此得到落实。   对大秦的利之大无以言说。   回想所有。   嬴政也在心中暗暗惊叹。   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到那么深远,他本以为嵇恒是想将贵族士人给拉下来,但嵇恒显然比他想的更为深远,他不仅想把贵族士人给拖下来,还想摧毁现有的天下文化体系。   而这些方面,他根本没想过。   也实在想不到。   就算他想过去改变,但最终如何去做,从来都是毫无头绪,但今日听了嵇恒的话,他才豁然开朗,也才深刻明白,自己过去疏忽之处。   如此可怕的算计,实在令人心悸。   一时间,嬴政甚至生出了一抹庆幸,若是嵇恒出生的早一些,或许天下形势会大有改变。   这股异样情绪,并未在嬴政心中持续太久。   嬴政在脑海细想了一番,越发感觉到此举之精妙,光明正大的告诉天下人,朝廷要打压贵族跟士人,继而挑起贵族跟士人的恐慌,但赐氏也好,下沉教育也罢,真正的目的是影响底层。   但贵族跟士人是看不到的。   因为大多数的贵族跟士人只能看到眼前之利。   他们也更在乎自己的死活荣耀。   等真察觉到时,只怕关东过去的文化体系早已被肢解的差不多了,到那时就算贵族跟士人想做些什么,也根本无力回天,因为底层跟贵族是两个群体。   与此同时。   嬴政也想到了扶苏曾说过的行省制。   将朝廷的职能进一步细分。   通过将朝廷中央的职能细分,再将相应官员安排到各省,通过中央直管省的方式,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行省是朝廷的触手,这其实也算是诸侯制的变种,只是过去诸侯在封地内享有一切权利,而行省制不一样,各级官员只享有相应的职权,而且还要对朝廷做禀告,权利大为限制。   行省制下。   郡县交由行省管理。   朝廷只负责管理行省,传令也只是传给行省,虽然此举看似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减弱了,但实则未必,因为行省是朝廷的触手,是代朝廷管理天下的,过去一个中央朝廷要管四十二个郡。   根本管不过来。   但行省制后,权力下移。   朝廷只需管几个或十来个行省,行政效率大为提升,而且行省官员,也是朝廷的耳目,用以监督天下各郡,进一步加强了对天下的控制。   某种程度而言,行省制更适合大秦。   只是嬴政同样清楚,大秦没那么多精力去折腾,大秦眼下要做的事太多,一旦真的改为行省制,就注定要多出很多官吏,其中的行政成本,就不是大秦现在能承担的。   而且这也不是大秦的当下之急。   他虽意动。   但也知量力而行。   只是嬴政现在也很是好奇,嵇恒平素是怎么想的,为何能想出这么多精妙绝伦的办法和主意?   常人能想出一个,便已算惊世之才。   而嵇恒却是层出不穷。   嬴政也不由在心中感叹,或许世上真有谪仙人吧。   不然何至于此?   沉默良久。   两人都没有言语。   最终,嬴政开口打破了宁静。   他冷声道:“你认为大秦真能做到这些?”   嵇恒沉默了。   能吗?   他也不清楚。   只是认为大秦没得选。   大秦的文化习俗跟关东不一样,一旦大秦覆灭,便会遭至关东的全面清洗,到时大秦留给世人的注定寥寥。   良久。   嵇恒才开口道:“有志者事竟成。”   “大秦同样没有选择。”   “大秦自己不做尝试,关中就会被关东蚕食,关中这些年迁移了不少六国贵族进来,两者混杂,注定会受到影响,原本的老秦人,又被安排到了天下各地,长此以往,大秦本身的文化会被逐渐蚕食殆尽。”   “一旦大秦失了本心,又岂能再坐稳天下?”   “甚至若大秦不能创建出自己的文化,等大秦日后覆灭,也注定会为儒家为首的关东势力清洗的干干净净,到时大秦留给天下的,又会有什么?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制度架子,便再无其他。”   “战争注定是你死我活的。”   “只不过文化方面是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因而很容易为人忽视。”   “但若是真被忽视了,最终一定会悔之晚矣。”   “再则。”   “这一切注定需要很长时间,时间一旦拉的足够长,现在朝廷担忧的事情,或许到时就不会是问题,而且在我看来,一旦大秦真的开始休养,能够爆发出来的潜力,也定是无比惊人的。”   “未来的事谁说的定呢?”   “但总要人去做!”   闻言。   嬴政漠然无语。   良久,他才叹息道:“可惜,留给朕的时间不多了,若朕能提前知晓这些事,那该有多好。”   嵇恒没有开口,只是闷头喝着酒。   最终。   嬴政开口道:“你说的没错,有些事注定是要人去做的,朕若是不去做,其他人又岂能指望?”   “朕会去考虑的。”   随后。   嬴政转身朝屋外走去,只是在快要走出屋门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冷漠的开口道:“朕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扶苏。”   说完,嬴政彻底走远。   嵇恒将目光移向门口,哪里的屋门依旧紧闭。   嵇恒轻声道:“我自是知晓,你喜欢的是胡亥,但胡亥再怎么模仿,也终究成不了你,甚至都不能担当不起大事。”   “天下之事。”   “一紧一慢,扶苏不是最合适的,但却是最不坏的。”   “如此便足够了。”   “而且……”嵇恒顿了一下,笑着道:“父强子弱,君强臣弱,若非始皇你过于强势,扶苏未必会这么文弱,何况就算文弱又何况,只要能把事情做好,一切便是最好的安排。”   嵇恒轻笑一声,将空酒壶放下。   他舒展的伸了个懒腰。   夜已深了。   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天色,将大厅的烛火吹熄,慢慢挪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四周漆黑一片。   只是半夜突有风起,将挂在桑树下的棋布,吹的轰隆隆作响。   但随着夜色沉沉,棋布最终安静下来。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万籁俱寂。   翌日。   天色大晴。   嵇恒又开始照料起自己秦椒。   远在北疆的扶苏,这段时间并未闲着,再将钱赏分发下去后,便跟士卒打成了一片,同时开始了对军旅细致入微的观察。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入,他对戍边制下的士卒,已有了全新的认识。   对嵇恒提出的解决之法,也是多了几分信心。   临尘城。   胡亥在大营洋洋洒洒的高论后,便一直窝在了附院,根本不外出,只是不时让赵高去询问,钱赏分发情况。   趁着这个机会。   赵高一直试图交好军中将领。   至于同行的任敖,借着先父在军中的影响,跟不少将领叙旧,也算是重新搭上了一些交情。   只是胡亥的龟缩不出,让吕嘉有些跳了脚。   他派人足足蹲守了大半月,结果胡亥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根本就没传出任何消息,也丝毫没有出城的想法,这也是让吕嘉恨得牙痒痒,他这些天,唯一听到的消息,便是胡亥派赵高询问钱赏的分发情况。   吕嘉的跳脚,胡亥自是不知。   他前面其实本想出去显露一下威风,毕竟自己在大营说的那番话,实在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只是还没等他出去,便收到了一份密信。   一份给胡亥吓出身冷汗的密信。 第203章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临尘府宅。   胡亥坐在凉席上,有些心不在焉。   前几日,他无意间收到了一份密函,上面写到军中有人跟越人勾结。   看到这份密函的瞬间,胡亥也是心中一惊。   他原本还想在临尘附近走一走,此后便彻底打消了念头,越人跟秦军早已势如水火,若是自己的行踪被泄露出去,保不齐有越人铤而走险,他可没信心自己能从越人的袭杀中活下来。   最主要是敌暗我明。   他不敢冒险。   只是一直待在临尘城中,也实在不是办法,所以胡亥便让赵高、任敖两人,一个借着询问钱赏发放情况,一个借着父辈关系,暗中去摸查密函的真实情况。   沓沓!   屋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   胡亥心中一紧,连忙朝屋外望去,只见赵高、任敖两人回来了。   胡亥连忙从席上坐起,快走了几步,去到两人跟前,问道:“赵高、任敖,你们这几天,在外面打探出什么情况没有?”   赵高摇摇头。   他已经很用心去打听了。   只是岭南这边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相识的人,哪怕打着胡亥的名义,依旧没试探出任何消息。   而且时间太短了。   对军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又谈何去问出东西?   一旁。   任敖也摇了摇头。   胡亥面露不悦,不满道:“我都给了你们几天时间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要是这密信的内容为真,我岂不是随时会有危险?大秦对百越征讨了九年,越人早就恨大秦入骨,我要是出了状况,你们担待得起吗?”   胡亥一脸焦急的叱骂着。   赵高跟任敖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无奈。   他们对岭南的情况毫不知情,光凭一份密函,就去打探消息,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们也实在没办法。   胡亥在一阵怒骂后,任敖似想到了什么,疑惑道:“公子,我在跟我父交好的将领联系时,曾听到有将领说,军中有一裨将叫做吕嘉,这人非是秦人,而是越人。”   “越人?”胡亥一怔。   任敖点头道:“这吕嘉不仅是越人,还是岭南一个大族群的首领,当年我父奉命征伐岭南时,吕嘉所在部族见我军威武,便选择了投降,而吕嘉因为是土生土长的岭南人,又会说中原的话,被破格提拔为了裨将,这些年在军中也立了不少功劳。”   “然这人性情固执呆板,并不为军中将领所喜。”   “只是他熟悉本地,又跟其他越人部族能搭上话,军中基本也就没怎么管。”   “那你为何会提起这人?”胡亥问道。   任敖目光微沉,凝声道:“这人似对越人很有感情,这几年提拔了不少越人官吏,公子还记得临尘县的县令闽落吗?这人也是越人,而且临尘是一个小县,虎口是不足万户的,并不足以称为县令,而最终之所以能称为县令,都是吕嘉在相助。”   “下官认为这几个越人或有问题。”   闻言。   胡亥怒而拍案,愤声道:“我就知道这两人有问题,当时来临尘县时,这县令就各种冷言冷语,还用各种话语来恐吓我,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居心否侧。”   “真是岂有此理!”   见状。   赵高冷笑道:“公子,既然这些越人心术不正,那要不直接通知赵佗将军,将这几人就地正法?”   听到赵佗的建议,任敖连忙制止道:“不可。”   “这些话毕竟是军中将领的无心之言,岂能这么轻易就因言定罪?若是他们并不为军中奸细,岂非让投靠过来的越人寒心?也岂不是让军中真正的奸细得逞?”   “下官认为不妥。”   胡亥想了想,也对此表示认可。   没有证据,仅凭一些猜测,哪能妄断他人生死?   与此同时。   任敖继续道:“下官这几日也想了一下,对这份密函也感到了几分蹊跷。”   “公子细想,军中若真出现了奸细,为何此人不上报给赵佗将军,而是跑来选择告诉公子?”   “公子虽身份高贵,但毕竟不掌兵权,就算真的查到问题,最终也需赵佗将军来处置,另外,大秦明令,‘有投书,勿发,见辄燔之’,而公子收到的这份密函上面并无名讳,因而此事是不能说出去的。”   “不然公子就触了法。”   听到任敖的话,胡亥脸皮微抽。   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任敖说的是真的。   大秦不支持匿名信,如果有人投匿名信,官吏必须立即烧掉。   真若遭遇了不公,只得以实名告官。   不然一律被当作诬告。   胡亥轻咳一声,掩饰了一下尴尬,继续道:“按任敖你所说,这密函是假的?”   任敖面露凝重,不确定道:“下官也不敢确定,不过的确有可能为假,但也有可能为真,若是为真,情况恐就有些糟了。”   “军者,国之大事也!”   “若军中有越人细作,将消息报告上去,定会得军中奖赏,眼下此人不仅不敢报,还以这种违法的行为投书给公子,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是不想报,而是不能报,不敢报。”   “因为军中将领或许有人有问题!”   任敖一语落下。   胡亥瞬间一个激灵,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之色。   赵高听了一阵,也明白了任敖的想法,开口道:“公子或许不知,方才任敖所说的吕嘉,跟赵佗将军走的很近,而且一直为赵佗委以重任,若任敖所说无误,这恐才是那人只敢暗中投书的真因。”   胡亥瞳孔微缩。   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任敖这说来说去,最终把矛头指向了赵佗?   但这可能吗?   赵佗乃南海五十万大军的主将,又岂会跟越人沆瀣一气?   这不可能!   胡亥连忙摇头,道:“这必不可能,赵佗将军乃国之栋梁,这些年替父皇镇守南海,劳苦功高,越人有什么东西能够收买赵佗?这绝对不可能,任敖你恐是猜错了。”   任敖苦笑一声。   他又何尝不希望自己猜错了?   只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不得不谨慎。   若是胡亥真在南海出事,那事情就大了,到时别说他们这些随行官吏,只怕整个南海都要震三震。   不过任敖也并不慌张。   南海这五十万大军是大秦的。   前面胡亥在军中大营应付的很是得当,也挽回了不少军心,就算赵佗真有异心,军中士卒也未必会跟赵佗犯上,他并不认为赵佗敢真的加害胡亥,赵佗还没有那个大胆子。   胡亥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环顾四周,越发感觉南海危险。   他倒是不担心秦人会对自己动手,但越人呢?   自己作为始皇子嗣,只怕这些人早就把自己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该尽快离开。   他沉声道:“军中的钱赏应该发的差不多了吧?眼下不管这密函上面的消息是真还是假,岭南这边的确环境恶劣,就在这几天,我就见了不少人来到这边上吐下泻的,还有中军司马中毒的。”   “此地不宜久留。”   “赵高,你等会再去问一下,若是分发的差不多,也该准备回去了。”   赵高连忙称诺。   等赵高跟任敖两人离开,胡亥忍不住长叹一声,满眼哀愁道:“为什么出来一趟会有这么多事?原本说在番禺,结果跑到了临尘,然后还得知军中有奸细,真让人烦躁。”   胡亥在屋内坐立难安。   他将袖间的三个锦囊掏出,看着早已被自己打开的锦囊,没精打采道:“嵇恒给的锦囊还是太少了,若是多给几个,或许还能帮着查明真伪。”   “也怪不得嵇恒让我在岭南少节外生枝,只怕嵇恒是早就料到了这边会有状况,南海的将士背井离乡太久了,难免心中不会生出浮动。”   “只希望后面不会出事。”   胡亥长长叹息。   翌日。   胡亥将自己要启程离开的消息告诉给了赵佗。   听到胡亥要离开,赵佗面露异色。   胡亥并没有把密信的事道出,只是简单的说,朝廷吩咐自己来南海的事已经完成,该到离开的时候了。   赵佗并未起疑。   胡亥来临尘的这段时间,一直闭门不出,显然是对这边炎热的气候有些不适应,加之本就生来娇惯,又哪里在岭南呆得住,想离开倒也正常。   因而赵佗并未多劝。   见赵佗松口,胡亥暗松口气。   随即也让赵高通知下去,尽快启程返回咸阳。   另一边。   当赵佗回到大营,将胡亥要离开的消息告诉给了军中将领,吕嘉听到这消息却是面色一变,在其他将领离开营帐后,也是急忙找到了赵佗。   见吕嘉找上来,赵佗心中一沉,蹙眉道:“你又怎么了?”   吕嘉拱手道:“将军,胡亥不能放回去。”   赵佗没有急着开口,双眼阴鹫的盯着吕嘉,仿佛要将吕嘉给看穿。   被赵佗这般盯着,吕嘉也心中一颤。   吕嘉急声道:“将军或有所不知,这段时间,胡亥身边那两人,一直在暗中打探消息,结合这几日我收集到的信息,军中似有人给胡亥投了书,而且胡亥似认为军中有越人细作。”   “将军不得不防啊!”   闻言。   赵佗沉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变。   “你说什么?”   “你给我再说一遍!”   吕嘉苍白着脸,却是不敢隐瞒,将自己打听到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而后继续道:“将军,眼下他们已查到了我的头上,只要稍加思索,定会怀疑到将军头上,若将军这时将他们放回,等他们将此事禀报上去,到时将军你恐也会遭到牵连。”   “将军,这几百人不能走!”   吕嘉深吸口气,沉声道:“将军,事已至此,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必须速速做出决断,现在瓯骆地区未平,将军大可借刀杀人,借这些越人之手,将胡亥这几百人给杀了。”   “到时将军再得到消息扫灭这些越人,替这大秦公子报了仇,到时就算大秦朝廷有异议,但在南海,秦廷又岂能真查出东西?”   “如此将军才能真正安心。”   吕嘉恭敬的拱手,等待赵佗做出决定。   赵佗双眼冷漠的看着吕嘉,眼中露出一抹怒火跟讥讽。   吕嘉没脑子,他还不至于。   胡亥能杀吗?   不能!   胡亥若是死了,始皇震怒之下,南海谁能置身事外?吕嘉这想法,简直天真的可笑。   但这就是百越人!   这些人都目光短浅,因而可以让百越人去做事,但不能真的信任,这些人一直生活在岭南这贫瘠之地,对自己的能力根本没有自知之明。   一群井底之蛙。   他们根本意识不到杀了胡亥的恐怖后果。   赵佗冷声道:“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同意。”   “胡亥绝对不能死!”   “将军。”吕嘉神色一滞,他本以为自己给出了良策,赵佗就算不为他考虑,也要为自己考虑,最终都会采纳,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赵佗好似完全没有动过杀胡亥的心思。   “出去!”赵佗虎目一瞪。   吕嘉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不敢再劝,只能憋屈的离开。   营帐中。   赵佗神色也有些烦躁。   他之前根本没想过胡亥会听说军中有细作的事,但无论最终有还是没有,都已经不重要了,一旦胡亥回到咸阳,定会将此事禀告给始皇,到时朝廷定会派人下来严查。   他自身并不担心。   他的确跟吕嘉走的很近,但只是在利用吕嘉的身份。   不过军中的一些情况,他同样是有所耳闻。   其中主要跟自己长子有关。   “赵眛!”   “我过去太放纵你了。”   “你这次捅出的篓子,我看你怎么去解决。”   “吕嘉……”赵佗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意。   吕嘉不能留了。   他朝帐外喊道:“来人,去把赵眛给我叫过来。”   离开营帐,吕嘉眼神越来越冷。   他能够察觉得到赵佗的犹豫跟不安,赵佗恐是不会出手的,而且军中很多事赵佗其实并未参与,只是赵佗很是心疼自己的儿子,因而有时就算知晓,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佗有退路,但他没有。   若是军中有细作的消息,被传到了咸阳,咸阳下令严查,他很怀疑,赵佗会不会保自己,若是赵佗放弃自己,到时不仅他自身,恐怕连他所在的族群都会被覆灭。   这是吕嘉不能接受的。   吕嘉面露狞色,咬牙道:“将军,你既然不肯做,那我帮你做,胡亥坏了我们这么大的事,岂能让他就这么离开?”   “他走不掉的!”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而将军,你太优柔寡断了,成大事者,岂能这么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南海地理条件之绝妙,根本就不是常人能想象的,只要将关中南下的道路给封死,就算大秦再强,又能奈我何?”   “而且将军你也莫装什么正人君子,军中发生的这些事,你难道真不知情?赵眛凭一个你长子的名号,真能说动其他将领?”   “眼下闹出事来,就想直接不认账,哪有那么容易。”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赵将军啊,你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吕嘉冷笑一声,用力甩了甩袖,走出了军营,他必须尽快将消息通知出去,唯有如此,才能在路上围堵到胡亥。   只要胡亥死了。   就算赵佗再愤怒,也只能接受现状。   到那时他不反也得反。   秦廷容他不下。   不多时。   赵眛到了赵佗所在的大帐。   “父亲,你找我有什么事?”赵眛一脸轻松。   赵佗冷冷盯着赵眛,呵斥道:“给我跪下。”   听到赵佗突然发怒,赵眛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道:“父亲,你这又怎么了?我这段时间没惹你生气啊?”   “跪下!”   听到赵佗的呵斥声越来越重,赵眛也是有些慌了,你那么屈腿跪了下去。   只是眼中充满了困惑。   “说,这些年你跟吕嘉背着我做了那些事?!”赵佗问道。   赵眛目光闪躲,垂着头道:“父亲,孩儿哪敢背着你做事?只是父亲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些?”   赵佗冷哼一声,拂袖道:“军中现传出了一个风声。”   “有人跟百越人串通一气。”   闻言。   赵眛脸色微变,不自然道:“父亲,我可是你长子,岂会去跟卑贱的百越人混在一起。”   赵佗嗤笑一声道:“现在你是不是重要吗?重要的是有人信了,不要再给我遮遮掩掩了,把你这些年干的那些臭事,一件件都给我说出来。”   “不然我保不了你!!!”   听到赵佗这么说,赵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惧色,不安道:“父亲,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赵佗漠然道:“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些年借着我的名头,在军中为非作歹,你真当我不知道?吕嘉是什么德行,我比你清楚,这人是养不熟的,这些百越人一个个鼠目寸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而你还被这些人哄得团团转。”   “我若是不说,你当真我不知道?”   “你这些年,一直跟吕嘉动摇军心,试图让南海自立。”   赵眛低垂着头,支吾不敢言。   “说!”赵佗怒吼道。   赵眛颤声道:“这……我……”   “你跟军中多少人有交往。”赵佗阴沉着脸。   赵眛道:“没多少,大部分将领都不理睬,而且父亲,南海情况真的跟关中不一样,这里秦人的确有五十万,但前几年,朝廷可是迁移来五十万民众,南海的情况父亲你是知道的,凡是来这里的,基本都对秦廷是怨声载道。”   “而且……”   “上次迁移来不少六国贵族。”   “所以你就被他们说动了?”赵佗满眼恨铁不成钢。   赵眛点了点头。   “我赵佗怎么生了你这种东西,我这次真要被你给害死了。”赵佗指着赵眛,已经是气不打一处来。   赵眛道:“父亲,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赵佗道:“有人把军中有百越人奸细的事,捅到了胡亥公子耳中,眼下胡亥公子已决定回咸阳,一旦胡亥公子将这事告诉给陛下,你认为我还能护的下你?”   闻言。   赵眛脸色陡然大变。   他自是清楚此中的利害,一旦被传到了咸阳,只怕谁都保不下自己。   他急忙道:“父亲,军中哪有百越人奸细啊?这分明是污蔑啊,父亲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污蔑?”赵佗冷笑一声,不屑道:“这是污蔑就能解释的?你们背地做的那些事,真的经得起查吗?一旦朝廷派人下来,到时查出来的那些事,只怕比污蔑更严重。”   赵眛一下哑然。   他私下做的事自是经不起查。   他一直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当上王。   哪怕只是在南海。   但也是王。   因而在被吕嘉察觉到心思后,两人便走到了一起,只是赵佗虽为大军主将,但军中并非全都是赵佗亲信,所以他跟吕嘉便一直在算计其他将领,借各种方式暗害这些将领,继而让赵佗的亲信一步步执掌军权。   只是这些事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   一旦摆到了明面。   事情就大了。   哪怕是自己父亲赵佗,恐也压不住军愤。   “父亲,现在怎么办?你一定要救我啊。”赵眛已经彻底慌了,抱着赵佗的双腿,就不住的哀求。   看着赵眛痛哭流涕的模样,赵佗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闭上眼,沉声道:“你派人暗中跟着吕嘉,注意吕嘉的一举一动,以吕嘉狭隘的见识,等胡亥公子离开临尘后,定会找机会袭杀,等吕嘉动手的时候,你立即出手,救下公子,同时诛杀掉吕嘉。”   “诛……诛杀吕嘉。”赵眛一怔。   “你没有听错,就是要杀了吕嘉,这个人知道你太多事情了,留他不得,而且公子绝不能出半点事情。”赵佗冷峻的交代着。   “同时我也会在军营出手,将过去跟吕嘉有交往的将领,全部绳之以法。”   赵眛咽了咽唾沫。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颤声道:“父亲,这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过?”赵佗猛的睁开眼,眼中充满了疯狂的冷漠,道:“若是不把军中的事情都清理干净,到时一旦出了岔子,连累的不仅是你,还有我!”   “他们敢跟你干这些事,就理应想过这个下场。”   赵佗满眼冷漠。   根本没把那些人的死活放在眼中。   赵眛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已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恐惧,他颤声道:“父亲,现在军中大多数将领都换成了你的亲信,若是没有胡亥这次的事,用不了几年,这些将士就会彻底放弃秦廷。”   “到时父亲你就是王啊。”   “现在就差这最后几步,哪能就这么放弃?”   “父亲……”   赵眛心中怕到了极点,只是对当王的欲望,压过了心中的恐惧,他咬牙道:“父亲,要不就再信吕嘉一次,胡亥不是听信了谣言吗,那就将胡亥给杀了,到时再将秦廷南下的道理给封死。”   “秦廷又能奈我们何?”   “父亲,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啊。”   听到赵眛到这时,还做着春秋大梦,赵佗也是气笑了,冷声道:“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赵佗是秦将,我麾下的士卒是大秦士卒,是忠于陛下,忠于大秦的大秦锐士,并非是我赵佗的私兵。”   “你当真以为换了将领,五十万大军就听我号令了?”   “大秦将士只会忠于大秦皇帝。”   “你想当王,将士们可不会陪你去谋反。”   “你之前也听到了,也看到了,胡亥一句让他们回家,军中是何等的激动,你还妄图靠绝阻道路,让南海跟大秦彻底阻隔,完全是在痴心妄想。”   “朝廷只需一份令书,下令士卒返回关中,到时南海这五十万将士,绝大多数人根本不会有任何犹豫,直接就会离开,而你连带我们整整一族人,所有人的脑袋,都会被这些将士砍了,挂在腰间,进献给咸阳。”   “你年岁不小了。”   “也在军中磨砺了一段时间,还能听信吕嘉他们的鬼话?”   “荒唐可笑!”   “我现在告诉你。”   “你现在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在吕嘉动胡亥公子前,将吕嘉等一伙人尽快给歼灭,若是胡亥公子出了事,一切就都晚了。”   “还不快去!”赵佗怒目瞪了赵眛一眼。   赵眛心神一凛,不敢再有任何大意,连滚带爬的朝帐外跑去。   等赵眛走远,赵佗神色缓和下来,他眉头紧皱,思索着究竟是何人给胡亥传的信。   下意识。   他想到了杨翁子。   只是在沉思了一下后,又摇了摇头,杨翁子现在已病入膏肓,在吃了几斤海规后,整个人就陷入到了昏迷,整整瘦了一大圈。   赵佗将其他人都想了一番,也始终没确定会是何人。   或者是都有可能。   不过他心中很清楚,一切都源于胡亥。   若没有胡亥那番话,军中的将领依旧会很低沉,也并不会选择去投书,但正是胡亥说了那番话,一切就都变了。   过去的局面破碎了。   赵佗遥遥的望着大营,目光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阴沉。   ……   三日后。   在跟军中将领知会了一声,胡亥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随行士卒有七百多人。   起初。   胡亥甚至想单独离开,但也只是想想,他还不敢这么冒险,这若是被抓住,恐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随行毕竟车马较少,因而回程的速度不会太快。   这也让胡亥颇为困扰。   若是能够。   他恨不得随行士卒能多长两条腿。   马车咯吱咯吱的向前行驶着,回程的道路并不是一马平川,临尘到扬粤新道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也意味着并不能直接上到驰道。   赵高跟任敖都很警惕。   他们都很清楚,在一行人踏上扬粤新道之前,他们的处境都会很危险,甚至就算踏上扬粤新道,也依旧会有危险,只是扬粤新道为直道,他们到时离开的速度会快很多,并不容易为人追上。   但踏上扬粤新道之前的道路却未必平坦。   甚至是歪歪扭扭。   他们对道路并不熟悉,并不敢在密林中胡乱穿梭,只能沿着固有道路缓缓前行,而这无疑会生出很多变数。   背负朝阳。   胡亥的马车在道路上疾驰,跟随护卫的七百人马都是秦军最为精锐的将士,一行人风驰电掣的跟定玩车,烟尘激荡马蹄如雷,声势大的惊人。   赵高的车技的确了得。   可谓出神入化。   即便道路有些崎岖歪斜,赵高驾车依旧四平八稳,并不会让马车有太过剧烈的动荡,虽难免会有些颠簸,但相较其他人,赵高的驾车水平无疑更高。   赵高坐在车头,神色相对轻松。   他不时看向四周,眼中不禁露出一抹犹豫。   他其实还是希望会遇到事情,当年博浪沙,张良刺杀陛下,就是他凭借高超的驱车技术救下了始皇,因而得到了始皇重用。   眼下似乎又是自己的机会。   若是自己能如当年一般,于危难间让胡亥成功的化险为夷,不仅能重新赢得胡亥信任,甚至还能再度进入陛下眼中,若陛下感念昔日之情,或许自己还有再起的机会。   想到这。   赵高心中有些激动。   不过他并不敢分心太多,全神贯注的驾着车。   另一边。   任敖骑马紧随其后。   他不敢大意。   扬粤新道是从函谷关为起点,经洛阳、新郑、安陵南下,经故楚陈城、汝阴,抵达故楚都城郢寿(寿春),在南下传于衡山郡、长沙郡、翻阅五岭抵达南海郡,再抵达桂林郡。   这条道路之长,即便日夜兼程,也需十日才能回到咸阳。   十天里。   他一天都不能大意。   尤其现在走的还是一段县道。   就在一行人离开临尘不到几十里时,突然四周枝繁叶茂的丛林中,传出了阵阵细索的声音,而后声响越来越大,最终化为了阵阵箭雨。   见状。   任敖脸色大变,急忙大喊道:“敌袭!”   “全军列队,迎敌!”   马车之中,原本有了些睡意的胡亥,听到任敖的声音,整个人瞬间一激灵,当即睡意全无,连忙爬到案几下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一阵箭雨过后,疾驰的车队停下了。 第204章 两份送往咸阳的奏疏!   这场战斗来的快,结束的也突然。   箭雨声响起的瞬间,四周便响起更为迅猛的强弩声。   嗖嗖嗖!   在任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听得四周传来阵阵惨叫,紧接着便是一大堆身披甲胄的秦卒从丛林中走出。   赵眛身披甲胄,拱手道:“末将赵眛,护驾来迟,请胡亥公子恕罪。”   四周寂静。   胡亥自是听到了马车外的声音,他忙不迭的从案几下爬出,只是并没有走出马车,他可是记得分明,任敖前面推断,百越人可能勾结的是赵佗,而赵眛是赵佗之子,谁敢保证,赵眛不是来行刺自己的?   他可不敢冒这个险。   见状。   赵眛心中微沉,又道:“禀告公子,公子或有所不知,这次袭杀公子的是残余在岭南三郡的百越人,为首者是吕嘉。”   “吕嘉为军中将领,但实则是百越人出身。”   “而且吕嘉为奸细之事,其实军中早就知晓,一直在将计就计,也一直在借吕嘉之手,给百越人传送错误信息,最大程度的打击百越势力。”   “只是这次我等都没有料到,吕嘉会这么猖獗,不仅不担心暴露,还敢当众行刺公子,而军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因而末将这才姗姗来迟,但依旧让这厮惊扰了公子车架,还请公子降罪。”   马车依旧寂静。   唯有前方的骏马在焦躁的踏着马蹄,似还未从刚才的慌乱中清醒过来,而赵高早已从马车底下爬出,重新坐到了赶车位,不断伸手安抚着马匹。   良久。   马车里终于传出了声音。   “既事已解决,那继续赶路吧。”   说完。   马车便再度沉寂下去。   任敖一脸警惕的盯着赵眛,不敢有丝毫大意,但还是保持着礼数,拱手道:“赵眛将军,公子已下令继续赶路,我等就不在这停留了。”   “先行告辞。”   而后一挥手,示意士卒前进。   只是他虽让士卒前进,但并未让他们放弃阵型,依旧是保持着一个防御的态势。   赵眛脸色一僵。   他右手紧紧的按着左手,却并不敢有丝毫阻拦,即便他清楚,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就可以将眼前这几百号人消灭。   但他不敢。   “末将恭送公子。”赵眛恭敬道。   胡亥的马车快速的离开了,赵眛就这么躬着身,目送着胡亥马车远去。   等胡亥的车队彻底离开,赵眛才一脸阴翳的抬起头,他看了看狼藉的四周,冷声道:“清点一下战场,看看四周有没有活口,有活口全部就地处死,然后一律割首带回去。”   说完。   赵眛直接策马离开了。   只是在骑行了一会,赵眛心中依旧不快。   他现在有些后悔出手的太早,若是等这些百越人再多放几轮箭雨,他不信胡亥还能这么坐得住。   甚至……   他很希望胡亥就死在这。   但他也清楚,胡亥是不能死的,也决不能死在岭南。   只是他心中实在有火。   最终。   他把矛头对准了吕嘉,冷声道:“吕嘉,你倒是狡猾,并没有跟着前来,只怕还存了一些侥幸,但也幸亏你没有来,若是你来了,临死前说出了点什么,反倒会是个麻烦。”   “但现在……”   “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你也必须死!”   “你知道的太多了,你不死,我跟我父亲都心中难安。”   赵眛眼中充斥着狰狞的杀意。   他环顾四周,用力的一夹马腹,快速策马离开了。   另一边。   在行进了几里路后,胡亥一行人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任敖也开始清点起伤亡情况,这次遭遇袭杀伤亡情况并不大,只是折损了十几人,不过有几十人中了流矢,但情况都不算严重。   百越人的弓箭质量并不好。   而且胡亥这次随行的都是精锐,在察觉到危险后,也是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在确定了伤亡情况后,任敖也是连忙将情况禀告给了胡亥。   胡亥苍白着脸。   他现在都还没缓过神来。   听完任敖的话,胡亥深吸口气,并没有多说,只是让队伍尽快赶路,等到了桂林,再让这些士卒进行进一步的治疗。   眼下赶路要紧。   任敖也清楚这点,急忙将命令传下。   大军继续朝前走着。   马车里。   胡亥拿起水壶汩汩喝了几大口,这才将心中的恐惧压下,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面危险,若非百越人装备太差,箭枝也不多,他的马车也十分坚固,这次多半要出事。   他可不想死。   他才二十不到,还有大好年华,哪能就这么死了?   他咬牙切齿道:“这些该死的百越人,当初父皇就应该下令,全部坑杀,一个不留,当初要是把这些百越人全部杀了,一个都不留,哪会有今天的事,还是古人说得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些人该杀!”   “该死!”   胡亥连骂了数声,这才彻底镇定下心神,不过他依旧不敢掀开车帷,身躯紧绷的坐在马车上,甚至连身子都不敢太过靠近车壁。   他就这么紧绷着到了桂林。   与此同时。   赵眛已回到了军营。   也将护驾之事禀告给了赵佗。   听完,赵佗眉头一皱,冷声道:“也就是说,胡亥公子还是遭遇了袭杀,甚至还损失了一些人手?”   赵眛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多喘。   他怯怯的道:“父亲,我已经尽力去追赶了,但这些百越人毕竟先我一步,想赶在他们出手前解决,实在有些做不到。”   “做不到?”赵佗冷哼道:“你可知你这句做不到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胡亥眼中,已经坐实了军中有越人细作,而这也意味着,我赵佗在他心中,跟百越人有扯不清的干系。”   “你这句做不到,可知接下来我要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去解决后续?”   赵眛缩成一团,根本不敢吭声。   赵佗闭上眼,让自己平静下来,沉声道:“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现在胡亥公子恐认定我跟百越人有说不清的干系,这事也一定会被捅到陛下那里,到时朝廷一定会派人来调查,而我的兵权,也极大可能被夺走。”   “父亲……那现在该怎么办?”赵眛声音已颤抖起来。   赵佗在大帐内来回踱步,目光渐渐坚定下来,问道:“我之前吩咐你的那些话,你都说给胡亥公子听了?”   “说了。”赵眛连忙点头。   赵佗微微额首,道:“现在只能主动一点,向陛下请罪,将岭南这几年的事一五一十的禀告陛下,同时主动承认,军中有百越人的细作,原本只是想将计就计算计百越人。”   “而且这些人军中一直都在密切监视。”   “只是胡亥公子在军中那番话,让这些百越人坐不住,欲要除掉胡亥公子,所以才选择了铤而走险,而这次军中反应不及,差点酿成大祸。”   “把罪名全部认下来。”   “另外。”   “你跟吕嘉的那些事,我也会禀告上去,你自己等会好好想想,你的那些荒唐的想法,究竟有哪些人知道,这些人都不能留,全部都要清理掉。”   “此外。”   “我会向陛下为你求情。”   “同时申请辞官。”   “啊?”听到赵佗的话,赵眛也是怔住了。   赵佗微眯着眼,叹气道:“南海的五十万大军是陛下的大军,有些事是瞒不住的,尤其你私下做的那些事,你当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旦朝廷查下来,很多过去不吭声的人,都会站出来指证。”   “你躲不了。”   “子不教,父之过。”   “你犯下了这么严重的过错,就算迷途知返,就算幡然醒悟,但错了就是错了,就要受到惩罚,以你的爵位,是保不住性命的。”   “而且……”   “军中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我作为主将难辞其咎。”   赵佗满眼慨然。   赵眛咬牙道:“父亲,我过去跟一些六国贵族有过联系,若按他们所说,日后天下定然会乱的,到时秦廷或许会自顾不暇。”   闻言。   赵佗嗤笑一声,道:“六国贵族?一群丧家之犬罢了,又何资格说这个大话?他们若真有这实力,还会等到日后?朝廷对关东的控制的确不强,但前段时间齐地闹事,朝廷出兵平叛,可曾遭遇太大的阻拦?”   “没有!”   “这就足以证明六国贵族就根本不足为惧。”   “只是群有贼心没贼胆的人。”   “这些人岂能指望?”   “此外。”   “现在距正式出兵瓯骆地区,已没有太长时间了,朝廷就算要换帅,也不会急于一时的,至少要等这次战事平息,因而这次出兵,务必要彻底荡平瓯骆,将整个岭南彻底收复。”   “而在这段时间,也可观察朝廷的后续举措。”   “但就我这段时间收到的信息,陛下似对天下现状有了不满,不再追求过去的靡靡太平,而是冷静了下来,开始认真的斧正天下过去的问题,冷静下来的陛下,不会给六国贵族任何机会。”   “现在主动辞去主将一职,或许还能得陛下宽心,网开一面,若是真让朝廷查出了什么,到时再去辞主将,恐怕已无任何作用了。”   赵佗现在很冷静。   他很清楚的明白其中的一切利害。   而且他很早就明白了。   只是过去朝廷的种种举措,令他有些寒心,加上吕嘉等人的不时怂恿,让他渐渐生出了想法,然而他并没有主动表过态,但也没有义正言辞的驳斥,这其实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所以他很清楚。   无论再怎么把自己摘出去,再怎么把问题都归于赵眛,最终都摘不干净的,以始皇的城府心计,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真伪?   他辨不清的。   以退为进,主动承认,才是正路。   到时陛下念在多年君臣的份上,念在他这些年为大秦戍守边疆、镇压百越的面上,或许还饶他一命。   不然,难也!   赵佗沉思了一下,缓缓道:“虽然有些事已经定下,但有些尝试还是要去做的,胡亥是定会将此事禀告给陛下的,而你之前已经将军中知晓有百越人细作的事告诉给了胡亥,等会我还会另写一份奏疏。”   “将百越人的情况说明。”   “然后派人尽快送往咸阳,而且速度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赶在胡亥之前,抢先一步,送到陛下手中,而且还要让传令的时间,要先于胡亥知晓的时间,这或许就能减轻陛下的怀疑。”   闻言。   赵眛眼睛一亮。   现在胡亥是基本认定军中有百越细作,那他们干脆就不否认,甚至不仅不否认,还要提前将这个消息禀告给咸阳,这个‘提前’禀告,若是得成,便可洗掉他们身上的一定问题。   他们最多也就是失察。   至于后续赵眛的问题,也只是被人蛊惑,蒙蔽了心神,这才险些误入歧途,但后面迷途知返,这未尝不是将功补过。   而且这一来一去差别可就大了。   若是没有提前送上奏疏,朝廷只会认为父子二人是被揭穿了真相,最终没办法只能无奈承认,但若是提前送上奏疏,军中很多事情就可以解释,只是赵佗舐犊情深,想让赵眛戴罪立功,所以才迟迟不敢上报,但谁知险些酿成大错。   这两份奏疏,一份是说明细作。   这是正常奏疏。   另一份则是向上求情,这是事情被‘揭发’,赵佗担心会被朝廷误解,连忙向朝廷的解释。   赵眛激动道:“孩儿明白了。”   赵佗点点头道:“你能想明白就好,你跟六国贵族还有百越人来往的事,必须给我说明白,那些时间很早的,说的越清楚越好,至于时间稍晚的,那些事我会尽量替你瞒下,而那些人则必须全部清理掉。”   赵佗平静的开口,眼中充满了杀气。   赵眛连连点头道:“孩儿多谢父亲出手,有父亲谋划在前,料咸阳那边也查不到什么问题,而且我说的都是真的,朝廷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东西,只要咸阳找不到我后续的切实证据,父亲也不会受到太多影响。”   “只是两份奏疏的时间有些太紧了。”   赵佗轻叹一声:“事已至此,又能奈何?只能姑且一试,若是不成,也是我自己教子无方,又岂能再说什么?”   “下去吧!” 第205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十五天后。   胡亥在星夜兼程下,终于成功返回咸阳。   当看到巍峨城墙上高挂的‘咸阳’二字时,胡亥不禁热泪盈眶,这一路走下来,他过的实在艰难,整日提心吊胆,唯恐密林中会窜出百越人,虽然最终路上并没有遇到,但他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见到咸阳那一瞬间,他高悬的心才终于落下。   根本不用胡亥吩咐,赵高就直接驾着马车,朝着皇城驶去,半个时辰不到,胡亥重新回到了皇城。   他最熟悉的地方。   随行的士卒都已离开,胡亥回到自己的宫宇,舒舒服服的沐浴了一番,也是好好的去了去身上的风尘。   他重新换上了干净整洁的衣裳。   依旧是过去的贵公子。   只是在一番收拾后,胡亥并没有休息,而是直接奔去了咸阳宫,他要将自己在南海遭遇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给始皇。   他要告诉始皇,赵佗有问题,南海有隐患。   不多时。   胡亥进到了殿内。   刚进入殿内,胡亥连忙道:“儿臣胡亥参见父皇,父皇安康。”   话音刚落。   胡亥哭丧着脸,诉苦道:“父皇,你要替儿臣做主啊,儿臣这次去南海,差点就回不来了,更差点见不到父皇了。”   “儿臣太难了!”   见到胡亥一脸委屈,嬴政眉头一皱,问道:“说吧,朕倒想听听,你在南海究竟遭遇了什么?”   胡亥点点头,把南海的事娓娓道来。   他道:“父皇,你恐怕不知,南海军心已有异动,更为甚者,军中更有跟百越人勾连的将领,儿臣奉父皇之命前去犒军,原本地址定在的番禺,结果却被赵佗这些人给弄到了临尘。”   “临尘可是边陲。”   “跟百越人就几十里相隔。”   “赵佗这些人对儿臣就没安好心。”   “还有。”   “临尘县令闽落是百越人,他在见儿臣时,更是试图恐吓儿臣,不过儿臣乃父皇之子,又岂会受奸人恐吓,根本不为所动。”   “只是儿臣在真正犒赏大军时依旧发生了变故。”   “儿臣宣布将钱赏分发下去时,军中根本就不激动,甚至是哗然一片,纷纷在那里高唱着‘秦风’,还直接当众让儿臣回答,朝廷会不会让他们回家,儿臣遭遇这么多刁难,军中将领无一人替儿臣出声。”   “他们分明是心怀不轨,想让儿臣丢尽颜面。”   “只是儿臣机敏。”   “在临去南海时,提前跟嵇恒说了,让嵇恒为我出了几个主意,本是为了以防万一,结果还真派上了用场,儿臣当机立断,临危不乱,通过三寸不烂之舌之舌成功安抚了军心,这才避免了军心动荡。”   说到这。   胡亥脸颊微微一红。   他其实没有想吹嘘自己,只是来之前赵高反复叮嘱,一定要表现出自己,这些话也是赵高给他准备的。   就在胡亥想继续开口时,嬴政却突然开口打断了。   嬴政道:“你说,嵇恒帮你出了主意,而他出的主意,还都刚好用上了,还刚好用在南海军心动荡上?”   胡亥一愣。   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随即,他也是道:“嵇恒给儿臣的锦囊,主要就是让儿臣告诉军中将士,我们是为谁而战,不仅是为了自己而战,为了大秦而战,更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而战,为了天下长久的和平而战。”   “再则。”   “便是让儿臣适当……适当说朝廷要让将士回家。”胡亥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底气,他陡然间想起来,父皇并不知道此事,虽然大兄可能已告诉给了父皇,但父皇并没有过任何表态。   胡亥垂着头,已不敢再言。   嬴政冷冷的看着胡亥,眼神变得很是深邃。   最终,他拂手道:“继续讲。”   胡亥咽了咽唾沫,已不敢再继续说赵高的那番溢美之词,硬着头皮道:“而经儿臣的安抚,军心已经安定下来,只是在儿臣待在临尘时,有一天收到了一份投书,那书函上写到军中有越人细作。”   “儿臣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满脸不信,但儿臣也知,防人之心不可无,事关军事,儿臣岂敢大意,便让赵高跟任敖暗中打探了一番,起初并未打听到什么消息,只是无意间听到了军中裨将吕嘉是百越人,还有不少百越人在南海三郡为官为吏。”   “而且……”   “种种迹象表明,百越人的泛滥,跟主将赵佗有脱不开的干系。”   “儿臣当即警觉。”   “接连数天都大门不出。”   “儿臣也深知此事的重要,在钱赏分发完毕后,便立即着手回咸阳,想将此事尽快告诉给父皇,只是儿臣这般谨慎,依旧为百越人盯上,在儿臣在离开临尘后,就遭遇了百越人的袭杀。”   “上百名越人在密林中埋伏,一轮齐射下来,儿臣随行的将士死伤不少,只是……”胡亥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在儿臣以为要经历一番恶战,甚至儿臣都准备拼命时,赵佗之子赵眛却突然杀出,以迅疾之速荡平了越人的袭杀。”   “此后儿臣便头也不回的赶路了。”   “回到咸阳,儿臣第一时间就来禀告给父皇了。”   “父皇,你要替儿臣做主啊。”   说着。   胡亥直接落泪大哭。   只是胡亥的哭闹,并没有博得嬴政的宽慰,嬴政凝声道:“你前面说你在南海收到了一份投书?上面可有名讳?”   胡亥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张了张嘴,轻咬着嘴唇,目光闪躲道:“回父皇,这是一份匿名书函,上面并无名讳。”   嬴政目光陡然一冷,寒声道:“大秦律令是怎么说的?”   胡亥怯怯道:“秦律规定,当燔之。”   “你是怎么做的?”嬴政道。   胡亥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弱:“儿臣没有燔之。”   他辩解的话在嘴中转了一圈,却是根本不敢说出口,嘴中只能开口道:“儿臣知错。”   嬴政漠然道:“就因为一份匿名投书,你就胡乱猜忌军中将领,眼下南海即将再度征伐,若因你动摇了军心,导致战败,你可知会有多少人丧命?多少人会因此付出代价?”   “就因为你遭到了袭杀,便能证实上面内容为真?”   “就可以胡乱猜疑?”   胡亥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嬴政道:“或许军中的确有人跟百越人勾连,但你却把矛头指向了南海大军的主将,你可曾想过,这或许是百越人的算计?为的就是让朝廷怀疑赵佗,继而进行临阵换将?继而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这人真想投书,为何不敢写上真名?”   “这不就是见不得人吗。”   “既然这么见不得人,你又怎敢轻言认定为真?大秦律令明明白白的写了,而你平时又熟记各类律令,结果你背的律令就只是用来糊弄朕的?用来平时哄朕的?”   闻言。   胡亥脸色大变,连忙解释道:“儿臣绝不敢糊弄父皇,儿臣当时只是一时乱了分寸,所以才做出了违法律令之事,请父皇责罚。”   “儿臣甘愿受罚。”   嬴政冷哼一声,将案上一份奏疏扔下。   胡亥抬眼看了下,连忙蹑步走了过去,将这份奏疏拿到手中,定睛看了几眼,额头不由冷汗涔涔。   “父皇……儿臣……”   嬴政道:“不用多说了,军中的确有人跟百越人勾连,而这南海大军早已是心知肚明,只是想加以利用,以减少军中伤亡,以最大限度的击杀百越部群。”   “若非赵佗的奏疏提早几天赶到,朕恐还真就信了你的鬼话。”   胡亥青白着脸,不敢吭一声。   嬴政冷漠的看了胡亥几眼,拂袖道:“下去吧。”   “儿臣告退,父皇息怒。”胡亥连连点头,根本不敢再待,连忙躬身作揖,逃一般的离开了。   等胡亥走远,嬴政眉头皱了起来。   他看着地上的奏疏,缓缓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朕这些年过于关注大政,过于提防六国余孽,却是忽略了帝国内部的隐患,也低估了人心欲望。”   “南海之事不会是特例,更不会是孤例。”   “而是天下的常态。”   “而嵇恒更是早早的看到了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盯着的朝廷内部,从最开始的财到眼下的军,都是帝国的要害,一旦两者中任一出现问题,大秦都会陷入到十分严峻的局面。”   “这种局面也是朕一手造成的。”   说到这。   嬴政默然一叹。   他这几年注意力都在推行秦政上,已经很少去特别关注内政相关的事,但嵇恒的这些举止,却一而再的提醒他,大秦内政出了很多问题,多到已能够动摇大秦根本。   “固本……”   嬴政喃喃一声,目光深邃道:“嵇恒,你当真就看的这么清楚,这么明白?也早就看到了大秦内部的隐患,所以从一开始就着重的提出固本。”   “你真就把朕的大秦看的这么清楚?”   嬴政从席上站起,缓缓走下高台,将地上的竹简拾起,只是并没有翻开,只是将其重新捡到案上。   他知道胡亥说的很可能是真。   赵佗或者说南海的大军的军心出现了极大的混乱以及动摇,因为这些将士去到南海九年了,九年未归,朝廷的一些举动,也让他们感到寒心,加上百越人一直在蛊惑,军中上下也开始出现了浮动。   但他不会轻动。   南海毕竟有五十万大军,若是没有给出最后的处置之法,贸然对赵佗动手,固然可行,却很容易引起军中猜疑。   军队是大秦的根本。   这是不能出半点乱子岔子的。   嬴政重新坐下,看着空荡荡的大殿,沉声道:“嵇恒,南海之事也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你跟朕讲变数,但这些变数,恐在你眼中,都是定数,只需按部就班的按你的想法去做。”   嬴政蹙眉。   对于这种为人操纵的感觉,嬴政感觉十分的不好。   只是尽管心中很是抵触,但也并未真的动怒,冷静的想了想,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一切。   良久。   嬴政睁开眼,眼中露出一缕寒芒,冷声道:“嵇恒说的没错,大秦的朝廷已经腐坏了,大秦立国之后,官员就渐渐失了本心,不仅是朝堂,地方的官员,军中的将领亦然。”   “该动一动了!”   “不过首先要解决南海的事。”   ……   胡亥回到了自己宫宇。   他浑身已湿透,始皇给他的压力太大了,尤其是那几句逼问,更是让他感觉头皮发麻,而且更令他有些诧异的是,他真的有些自我怀疑了。   胡亥蹙眉道:“难道真是我想错了?”   “赵眛说的是真?”   “只是我安抚下军心后,让这些百越人感到了威胁,所以想除之而后快?”   “只是这么说的话,赵佗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给我?或者提前通知一声,以至最终军中其他人给我暗中投书?”   “若军中将领都知晓,为何会多此一举?”   胡亥想不明。   他本能的觉得赵佗有问题。   只是又有些理不清。   思索了一番,他直接放弃了。   他不觉得自己有这脑子,连赵高都不一定能想明白,他哪能把这些真就想的明白?而且现在都回到咸阳了,费那个心思干嘛?   问嵇恒不更方便?   胡亥整理了一下情绪,让赵高给自己备好车马,便朝嵇恒的住处赶去,不过他没有让赵高驱车。   嵇恒似对赵高有些不待见。   他也担心两人见面后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情。   听到胡亥的吩咐,赵高眉头一皱。   他甚至都不用去想,就知道胡亥接下来要去哪,他其实也早就打听到了嵇恒的住处。   只是嵇恒的住处有侍从暗中护卫,他根本就没机会进入,自然也没机会见到这神秘莫测又神通广大的嵇恒。   没一会。   胡亥坐着车离开了皇城。   当胡亥来到嵇恒的住处时,嵇恒正准备吃午饭。   闻到院中的阵阵香气,胡亥不禁味蕾大动,他原本并没多少食欲,只是闻到这阵阵辛辣香气,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   胡亥摸了摸肚子,很坦然的敲了门。   他在狱中请嵇恒吃了那么多顿,今天吃嵇恒一顿也算礼尚往来。   他很是心安理得。 第206章 大秦需要考虑立储了!   大堂。   胡亥已坦然的坐下。   嵇恒去厨房给胡亥盛了一碗饭。   相较于秦地的粟米,他还是更喜欢吃水稻。   胡亥望着带有稍许黄渍的稻米,眉头微微一皱,但此时他属实是饿了,并没有那么讲究,拿起一个木勺,就大口吃了起来。   只是目光却紧紧落在一旁菜上。   刚才嵇恒去给自己盛饭时,他偷偷的嗅了嗅,进屋时闻到的香气,就是出自这一盘菜,只是他很好奇,嵇恒这炒的什么。   为何会这么喷香。   见胡亥那又好奇又不敢去吃的模样,嵇恒忍俊不禁道:“你若想吃,直接用勺子舀就行,不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虽不富有,但你那一点伙食还是能管的上。”   胡亥闹了个红脸。   他辩解道:“我这是好奇,为什么你炒的东西闻起来会这么香?那铁锅炒出来的饭菜,真就比其他烹饪器具弄出来的好吃好闻?”   说着。   他用勺子盛了一勺。   只是不太敢吃。   嵇恒无语的瞥了一眼,摇头道:“铁锅炒出来的东西的确会比寻常器皿弄出来的菜肴更好,因为受热更均匀,不过跟你说这些,你也听不懂,你就只需明白一件事,铁锅炒菜是日后的大势所趋。”   “也会逐渐成为主流。”   闻言。   胡亥嘴角微抽。   他觉得嵇恒有些异想天开了。   嵇恒这口铁锅,可是集咸阳数十名铁匠之力锻造出来的,而且这可是铁器,在大秦铁是违禁品,岂能真普及到寻常民户家?   而且大秦的铁产量也根本达不到。   嵇恒似猜到了胡亥的想法,笑着道:“你也莫要不信,铁这东西,随着时间只会越来越廉价,因为天下的产铁量会越来越高,虽然耗铁量也会不断增加,但最终的确会从原本的违禁品,一步步沦为寻常品。”   “铁在大秦是违禁品。”   “但大秦真正禁的其实只有甲!”   不过还没等嵇恒说完,胡亥就直接从席上跳了起来,嘴巴张的大大的,脸颊更是通红一片,不住的跳脚道:“辣辣辣。”   然后根本不用嵇恒提醒,直接跑到了院中,汲了一桶水,抱着水桶大口喝了起来,口中还不时发出‘咝咝’的声响。   嵇恒面色微异。   同时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胡亥这模样,若是放到日后陕西,恐会被认为是假陕西人。   当然,这种恶趣想法,他就那么一想。   他依旧云淡风轻的吃着……   辣椒炒肉。   准备说是秦椒炒肉。   秦椒在大秦是作为观赏植株的。   不过嵇恒并没有放过,因为这玩意的确很像后世的辣椒,只是品样更像后世的尖椒,但辣味还是很实在。   至于口感,在盐油爆炒之下,只是略有异样,并不影响食用。   良久。   胡亥才‘咝咝’的回来了,满眼幽怨的盯着嵇恒,无语道:“嵇恒,这东西这么辣,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辣的舌头都快没知觉了。”   “我不会是中毒了吧。”   “微毒。”嵇恒很是平和的开口,边说边夹了一筷子放进了嘴里。   胡亥脸色一黑。   他又饮了一口凉水,并没有吞咽下去,只是包在口中,但很快就又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感。   “这东西有毒你还吃。”胡亥很是无语。   “毒不死人的,人没那么脆弱。”嵇恒似根本就不在意,笑着道:“你不是去岭南了吗,那边我记得盛产各种果蔬,其中还有各种菌子,其中不少都有毒,但若是烹饪得当,那也是相当美味。”   “以后若有机会,其实可以试试。”   嵇恒满怀期待。   他算了下时间,眼下已是六月下旬,似正到吃菌子的时候,不过他现在身在咸阳,却是没办法过去。   只得心中神往一二。   胡亥脸更黑了。   他本以为嵇恒是不知道这东西有毒,结果不仅知道,甚至还想去吃那些带毒的菌子,这让他彻底无语了。   嵇恒这已经疯了!   嵇恒吃着秦椒炒肉,心中却在想着菌子,突然又突然在心中涌起了一个很久远的恶趣味,他很想让瞎子去吃吃菌子,然后很好奇瞎子吃了菌子后,眼前会不会浮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胡亥自不知道嵇恒的想法,若是知晓,只怕会更加认定疯了。   方才嵇恒提到岭南,这也让胡亥突然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抱着一桶凉水就坐了下来,问道:“嵇恒,你这说到岭南,我这次过来找你,还真就跟岭南的事有关。”   “我在岭南遭遇了袭杀!”   “而且我在岭南收到了一份匿名的投书。”   “上面很直白的写着军中有百越人的奸细,而且目标似直指南海大军的主将赵佗,只是我把这事告诉给父皇时,父皇却把我数落了一顿,还给我看了,赵佗前几日送过来的奏疏,上面写着南海军中是知道这个情况的。”   “但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   “你认为呢?”   闻言。   嵇恒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起来,眉宇间多出了几分凝重,他看了看胡亥,低头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缓缓道:“赵佗有没有异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始皇如何认为,朝堂会这么认为。”   “可父皇似对赵佗的奏疏很信服。”胡亥迟疑道。   嵇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不要妄自去揣度始皇的想法,也不要片面的听始皇如何说,要看始皇后续如何做。”   “赵佗有没有异心?”   “有!”   “但他不敢反。”   胡亥蹙眉,有些不理解。   赵佗既有异心了,为何还不敢反?   嵇恒放下手中筷子,淡淡道:“赵佗这个人做干大事而惜身,他并没有十足谋反的意志跟决心,而且他手中的将士,并不是他赵佗个人的私兵,而是始皇的私兵,大秦的士卒并不会真的唯他是从。”   “方才听你的话语,恐我给你的锦囊都用上了。”   胡亥连连点头。   嵇恒道:“我给你的那些话,对士卒的安抚作用很强烈,也会消解他们对秦廷的怨念,只是也会引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满,所以才有了你后续出事,若赵佗真有心动你,你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   “所以赵佗对你是没有杀心的。”   “准确说是不敢杀你。”   “赵佗是一个相对怕事的人,有心但无胆,除非是真的情势已至,不然是决然不敢真自立的,甚至但凡受到压力,都会满心不安。”   “然正如你所说,赵佗其实是有异心的。”   “这其实难免。”   “手握五十万大军,五十几万民户,掌三郡的一切权柄,任谁心中都会生出一些想法,赵佗是人,又岂会没有当王当皇帝的想法?”   “只是自立赵佗又实在没这胆子,至少当下是不敢有这想法的,但又手掌这么大权势,背地弄一些小动作,让自己当个岭南的‘土皇帝’,这种胆量他还是有的。”   “然而这种东西是上不得台面的。”   “一旦被人揭穿,赵佗心中又会无比惊慌,也会极力的去撇清干系,甚至是甘愿断尾求生。”   说到这。   嵇恒也摇了摇头。   赵佗历史上就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人。   很像后世的一些人,面对心仪的女子,明明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却总是忍不住上前撩一下,若是被正主发现,也会立即红着脖子,跟对方彻底切断联系,只是日后又会不时想念。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目光一冷。   当皇帝?   赵佗也配生出这野心?   嵇恒收回心神,继续道:“南海的事不会这么轻易了结的,赵佗有想法、有心思只怕早已为始皇洞悉,虽然赵佗会极力的撇清干系,甚至是极力的洗清自己的问题,但军权是始皇的底线。”   “不容任何人触碰。”   “赵佗这次已触碰到始皇的底线。”   “赵佗的军旅生涯基本要宣告结束了,至于最终会如何处置,就要看始皇的心情了。”   “不过赵佗的情况,也算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就是‘变’!”   “变?”胡亥愣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异,上次嵇恒跟扶苏讲话,他就在场,听的是真真切切,大秦想要将嵇恒那套想法落实下去,是需要出现‘变数’的。   但现在赵佗就给了这个‘变’。   胡亥激动道:“你是说,父皇可借助这个,将你之前所说的落实下去?”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凝声道:“你对权势认识太浅薄了,我说的那些想法,的确对大秦日后大有裨益,但对始皇而言,更在乎的是权。”   “至于其他,只是附带!”   “而且就我看来,始皇现在不会做任何事。”   “他只会等。”   “等?”胡亥一怔,有些不解。   嵇恒点了点头,颇有意味的道:“始皇会等赵佗主动认错认罪。”   “啊。”胡亥双目圆瞪,有些急了,道:“这要是赵佗认了错,岂不是就这么了了?我在岭南受了那么大委屈?岂能就这么结束了?”   胡亥满心急躁。   嵇恒看了看胡亥,也是揉了揉眉心。   胡亥还真是心思简单。   他解释道:“赵佗的认错,并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开始。”   “有错那便说明犯了错,犯了错就意味有问题,朝廷知道了问题所在,也才会有出手解决的理由跟机会。”   “朝廷才会因此改变。”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经嵇恒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   他道:“你的意思是说,父皇会借着这事,让朝臣同意一些事情,只是赵佗认错,也只局限在赵佗身上,或者是军中,朝廷会怎么变?”   他双眼紧盯着嵇恒,迫切的想知道嵇恒的回答。   嵇恒摇头道:“这次的事并不会只局限在赵佗一人,也不会只局限在军中,而是会落到朝堂。”   “大秦的朝廷病了。”   “需要医治。”   “始皇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将病根找到找准,从而好对症治病,因而始皇等的是赵佗的认错,同样也是在等一个出手的契机。”   “而始皇之前之所以说你错了。”   “便在于,始皇手中只有一份奏疏,仅凭一份奏疏是不够的,所以在那时赵佗是没有错的,自然不可能因你就轻言定罪。”   “但以后就未必了。”   胡亥若有所思。   随即,他好奇道:“若是赵佗不认罪认错呢?”   “赵佗一定会认错认罪的。”嵇恒很肯定的道:“赵佗这个人是很谨慎的,他不敢轻易触怒始皇的,他也很清楚,始皇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地位,若是你在南海遭遇了袭杀的事,他却无任何表示,那才是真正坐实南海有变。”   “他不敢这么做。”   “所以最终赵佗一定会上书。”   “也一定会把罪责揽下,甚至会将南海的情况,一一具体的呈书上去,为的就是让始皇放心,他是不敢去激怒始皇的。”   “为了自保,也为了求生,他没得选择。”   “只是赵佗的政治目光并不长远,也注定会一生受限,也注定会沦为始皇日后撬动天下的一柄剑。”   “但赵佗本身是意识不到的。”   胡亥挠挠头。   他并没有听得太懂。   有点云里雾里,只是他听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在南海似立了功。   他心中大定。   前面被始皇一阵数落,他也是被吓得不轻,但现在听完嵇恒的话,忐忑的心彻底放下,甚至还带着几分窃喜。   一时间。   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秦椒也悦目起来。   不过吃是不可能再吃了。   见状。   嵇恒沉思了一下,确定劝胡亥几句。   他道:“胡亥,你对储君之位是不是还有想法?”   胡亥面色一滞。   他犹豫了一下,当面承认下来,他坦然道:“我其实对储君之位没太大的兴趣,只是心中有些不服,大兄这些年分明做了很多错事,但父皇还一直对他委以重任,我分明比大兄更得父皇宠信,为何父皇却偏偏选大兄?”   “我不服!!!”   “我也不觉得自己比大兄差。”   “若是父皇将交给大兄的事交给我来做,我或许比大兄做的更好,我也比大兄更了解秦律,更了解父皇的心思。”   胡亥一脸傲气。   对胡亥的话,嵇恒还是认可。   胡亥从小到大,看的最多的便是秦律了,甚至可以说是对答如流,而且有赵高在一旁替他揣摩始皇的心思,胡亥也的确最会讨始皇欢心。   但胡亥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真正当上皇帝跟会讨皇帝欢心是不一样的。   胡亥并没有这个才能。   嵇恒凝声道:“你其实说错了一件事。”   “始皇并不喜扶苏。”   “这怎么可能?”胡亥满脸不信,在他心中,这根本就不可能,扶苏之前跟始皇政见相悖,还多次出言顶嘴,把父皇气的破口大骂,但始皇依旧对扶苏信任有加,将很多重要政事都交予扶苏。   这难道还能是不喜?   嵇恒摇了摇头,肃然道:“你错认了一件事,作为一名父亲,扶苏的很多举措是不讨喜的,甚至是令始皇厌恶反感的,但作为一名皇帝,看重的就不仅仅只是个人好恶了。”   “而是天下!”   “以天下为重任,并不只是说说。”   “另外。”   “始皇的这十几个公子中,无一人真适合作为继承者,因为始皇摊的摊子太大了,也太杂太乱,根本就不是你们这些公子能承担的起的,甚至所谓的明君都不行,必须要圣君、暴君才能抗住。”   “扶苏只是你们中最不坏的人。”   “但也仅仅是不坏。”   “至于你们其他公子,却是比扶苏都不如,公子高等人或有野心有欲望,却没有胆量,更不敢生出想法,这又岂能担得起重任?”   “至于你……”   嵇恒顿了一下,只是摇了摇头。   胡亥神色略显尴尬。   嵇恒继续道:“大秦这个帝国需要的继承者,接下来要承受的重担是超出寻常的,但这却是作为帝国的主人必须要承担的。”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你担不起。”   “另外帝国内外有很多人窥视,明的暗的,刺杀,袭杀,阴谋诡计,而这都是帝国需要面对的,你这次遭遇袭杀,处理的并不算好。”   “你眼下连这种事都不敢正视,又何谈去面对更大的场面?”   “大秦的储君没那么好当。”   “作为帝国未来的继承者,从当上储君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要做好跟天下人博弈的打算,就算有朝一日,剑齿临喉,也要临危不惧,镇定自若。”   “扶苏这段时间的确大有改观。”   “但不够。”   “他治理天下,只能做到天下不恶化,但想要将天下治理的很好,仅靠他自身是做不到的,他也没有那么庞大的势力去支撑。”   “你其实没必要执着了。”   嵇恒摇摇头。   胡亥有野心是正常的。   只是时间并不站在胡亥这边,大秦需要的是一个能撑事的继承者。   胡亥现在撑不起来。   始皇没有那么多时间,等胡亥成长,而且始皇的身体能撑多久,谁也不知,若是始皇没能撑到大秦安稳,帝国的继承者接手的将会是一个烂摊子。   一个无比严峻又刻不容缓的烂摊子。   胡亥本心不坏。   只是目前而言,他并不太合适。   胡亥默然不语,良久,他才疑惑道:“为何你会突然给我说这些,你之前分明从不过问?”   嵇恒默然稍许,沉声道:“你前面也听到了我的那些想法,就理应清楚,那些主意最终会削弱朝臣的荣耀,因而也会遭至朝臣的反对,但仅凭始皇一人是难以彻底定死的。”   “因为始皇会死。”   “想让这些政策彻底落实,必须要让帝国的继承者,也就是大秦储君同样坚定的站在这边,让朝臣彻底断了念想。”   “所以大秦需要考虑立储了!” 第207章 政治就是不讲道理的!   “立储?”胡亥愣神。   他双目迟滞的盯着嵇恒,整个人是有些懵的。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   也太过惊人。   大秦立国之初,其实就有朝臣建议始皇确立储君,从最开始的王绾、隗状,再到后面的茅焦、尉缭等大臣,但对于朝臣的建议,始皇根本没有理睬过,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嵇恒却毫无征兆的说出了立储一说。   嵇恒显然并不会去无的放矢。   恐是经过深思熟虑。   只是胡亥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他从十几岁开始,便一直为赵高告知,想要以后无拘无束,就必须要讨的始皇欢心,成为大秦的储君,因而这些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其实都是为争夺储君,只是他在朝中并无势力,因而并不敢轻易表露出来。   然而这两年,扶苏渐渐为始皇不满,他的野望开始大幅滋长。   尤其是认识了嵇恒之后,他更是生出了一个大胆想法,就算自己才能不够,但内有赵高、外有嵇恒,有他们替自己处理政事,自己日后坐稳天下又有何难?   但现在……   嵇恒却劝自己放弃。   胡亥沉默了。   嵇恒双眼深邃的盯着胡亥,他自看得到胡亥眼中的挣扎犹豫,还带着些许的不甘跟迷惘,对于胡亥而言,他跟扶苏相争,更像是一种意气之争,是为了向始皇证明自己。   但大秦是经不起这种内耗的。   时间也不允许。   胡亥真正想成长起来所需的时间太长了,大秦根本耗不起,始皇也绝不会再答应了,虽然这未尝不是嵇恒在推波助澜,但这也的确是当下的形势所迫。   大秦这辆战车早已残破不堪,但却依旧在飞速驰骋着。   大秦的战车是没时间停下来的。   更没办法停下来。   嵇恒翻身回了屋中,取了一壶酒出来,给胡亥倒了一铜爵,淡淡道:“你心中或有不甘跟不愿,但你可曾想过,这一次你们兄弟二人的南下北上未尝不是始皇对你们的一次考验。”   “只是你在岭南的表现并不算好。”   胡亥脸色一沉。   他身子轻轻颤抖着,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最终也垂下了头。   正如嵇恒所说,自己的南海表现,在父皇眼中并不好,诚然,自己在解决南海军心动摇时,可谓大放异彩,但后续的处置,却是掉价不少,尤其是违律看投书,还有自己遭遇袭杀时的表现,以及始皇对自己的数落。   都已表明了态度。   自己的确是令始皇失望了。   胡亥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倔强,道:“南海的事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料到,而且大兄在北疆做了什么,还没有消息传回,未必就没有出事,也未必就比我做得更好。”   “为何我就要退出?”   嵇恒摇摇头,语气唏嘘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南海之事的确是意料之外,但你遇上了,那就是你的问题。”   “作为当政者,你认为谁会真在意当时发生了什么吗?会去吹毛求疵的考证具体情况吗?”   “不会的。”   “只会看到出现了问题。”   “而且是你的到来,引发了这次的问题。”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就因为你当时在,那你就难辞其咎。”   胡亥脸色一白。   嵇恒满脸冷峻,冷漠道:“你或许觉得无情,觉得蛮不讲理,但这就是政治。”   “政治就是不讲道理。”   “也从来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黑白、真假、是非等等,在政治面前,都不重要。”   “政治重要的是站队。”   “而你从某种程度来讲‘站错了’。”   “虽然错误本身与你无关,但你卷入了错误,那就是错了。”   “这几句话听着是有些绕耳,其实也没那么复杂,大秦想摆脱当下的困局,就注定要做出大量的改变,大秦这个帝国是一个整体,但这个整理是由很多个小群体构成的,并不是所有的群体都想去改变,都愿意去改变,因而改变就注定要遭遇险阻。”   “前面大秦动的是‘财’!”   “但盐铁涉及的官署终究是少数。”   “大秦官吏经济的十大官署,基本都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所以抵触情绪并不算强烈。”   “但你也应当清楚,接下来大秦要动的是军。”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存亡也!”   “岂能容得半点疏忽?”   “朝廷接下来之变,就源于你的南海之行,所以不管是无心还是无意,但你都已经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只是始皇尚未发难,你目下才没有受到影响,但你为储君,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以你的储君之名是站不住大义的。”   “会给人谋私之想。”   “而且后续的赐氏、任命为吏等举措,也完全站不住脚,会让朝臣很清楚的明白,这次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事出突然,而是始皇早就暗中谋划好了,你在南海的遭遇只是一个借口,明白了这点的朝臣,是不会轻易做出妥协退让的。”   “到时很多事是进行不下去的。”   “你本身是没有错的,但你错就错在出了事,而这个事对后续还有影响。”   “所以你注定会被始皇做出选择。”   胡亥满眼茫然。   他已被嵇恒的解释说懵了。   但也隐隐明白了嵇恒这番话的含义。   自己本身没有犯错,但却出现在了一个错误的时候,这就导致他本身成了错,他冥冥间站在了朝臣的对立面,大秦要推广稳军心的政策,是需要得到朝臣的支持的,所以在各种利弊权衡后,他只能被舍弃。   大秦需要的是破局的变数,而不是卷入搅动朝堂的变数。   胡亥颓然的垂下头。   他只感觉很无力,但又感觉如释重负。   他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道:“那按你所说,大兄成为储君之后,又要如何去做?朝臣难道就不会生疑?”   嵇恒笑了笑,从容道:“始皇老了,也早就表露出身体欠安,所以大秦真的确立储君之后,理所当然要巩固储君的威望地位,要将能够威胁储君的一些不安定的情况,一些不放心的情况给处理掉。”   “南海便是之一!”   “名正言顺。”   “也合情合理,百官也不能说什么。”   “或许有满心的不愿,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闻言。   胡亥一下明白了。   自己从始至终都是在给扶苏铺路。   自己在南海的遭遇,无疑是在给扶苏铺路,是他自己给扶苏铺上了储君,也是自己帮扶苏后续扫清障碍做好了铺垫,他俨然成了扶苏日后上位的最大垫脚石。   还垫的明明白白。   无可置辩。   正因扶苏成了储君,为了示好军中士卒,便能顺理成章的推行‘赐氏’‘赏吏’等政策,或许朝臣还是会有抵触,但相较于自己为储君时,明显不会那么强烈,而扶苏正是踩着他的身体完成的这些。   想到这。   胡亥神色就很难看。   他其实已经清楚了,只是心中觉得膈应。   见状。   嵇恒知道胡亥已明白过来了。   大秦的储君只有一人,因而扶苏跟胡亥注定有一人会成为另一人的垫脚石,只是胡亥也属实倒霉了一点,垫的太过干净彻底了,不仅完全丧失了争夺储君的机会,还操办了扶苏收买老秦人民心的后续。   而他甚至在这些事里难留下名字。   纯纯大怨种!   不过,扶苏这个储君只是有名无实。   始皇是一个权力欲很重的人,准确说任何一个强势君主,都是权力欲很重的人,他们不会轻易让渡手中的权势,哪怕是自己的子嗣,始皇同意确立储君,但也仅此而已。   立储是政治需要,出于政治目的,具有政治意义。   但并不会真的授予权柄。   至于开府。   就嵇恒想来,始皇不会同意。   扶苏若真开了太子府,便要聚拢一套自己的班底。   这对强势君主而言太过危险。   始皇不会同意的。   胡亥给自己倒了一杯,感慨万千的喝了一杯。   他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却是让大秦生出了太多变化,若不是他的出手,始皇根本不会立储,甚至都不会动立储的想法,也决然不会让自己的大政慢下来缓下来,而是会继续一路狂飙。   但现在……   一切都变了。   虽然这种变并不受始皇所喜。   甚至令他生厌。   然为了自己创建的大秦帝国,始皇就算有再多不悦,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一时无话。   嵇恒重新拿起了碗筷,继续吃起了自己的午餐。   胡亥已没了食欲,整个人完全蔫了下去,没精打采,最后汩汩喝起酒来。   嵇恒面色坦然。   虽然自己说的那些话,让胡亥很难受,但人总是要面对的,而且他只是提前把一些事说了出来,并不会对朝廷的事做出改变,最终结果还会是这样,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从政这条路本就如此。   一步踏错,便很难再有翻身机会。   尤其是一些关键节点。   而胡亥好巧不巧就撞上了,即便他是大秦公子,也深受始皇疼爱,但出于公心,也出于对天下的考量,胡亥都只能被放弃。   半刻钟后。   胡亥神色萎靡的离开了。   等胡亥走了,嵇恒却猛的一拍大腿,他想起来了一件事,胡亥去南海前,他分明让胡亥给自己带些岭南的特色果蔬,但胡亥这样子,只怕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嵇恒也是满心无语。   他把案几收拾了一下,回到院中晒起了太阳。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跟他无关了。   他该做的都做了。   ……   九原郡。   扶苏来到北疆已快一月。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已跟军中士卒打成了一片,而且他似对军中的一切都很是好奇,三天两头就要去各类士卒中走一趟,而且跟其他将领询问的还不一样,扶苏更多问的是识字情况,以及士卒对算术的掌握情况。   这也让军中很多将领很是惊疑。   不知扶苏在弄什么。   但扶苏毕竟为长公子,他们也实不敢相问。   而且军中一些将领对扶苏也是很钦佩的,扶苏没有一点傲气,也没有公子的贵气,愿意俯下身段去到底层,跟寻常的士卒交流,这种务实稳重的特质,也赢得了很多将士的好感。   不过北原天气干燥,扶苏一个月下来,整个人黑了一大圈。   但看起来也更有精神了几分。   这天。   扶苏正准备跟寻常一样去到处看看,只是还没有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了回来。   咸阳来信。   扶苏不敢怠慢,连忙策马赶回。   等扶苏到达郡府时,大堂中已到了不少将领。   一番见礼后,蒙恬将一份诏书拿了出来,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一名白发将领身上。   他缓缓道:“陛下有令,宣左将军李信即刻动身,返回咸阳。”   一语落下。   大堂内众人面露异色。   就连李信本人都露出愕然之色,随即,连忙拱手道:“末将领命。”   军中其他人纷纷侧目。   李信正值壮年,然当年伐楚失利后,却是一夜白头,原因众人都清楚,伐楚李信为主将,而那一战大秦惨败,死伤十几万,李信在这一战后也是彻底沉寂,虽参与了后续的再度伐楚、伐燕,却是已不太愿回咸阳了。   他没有颜面去面对关中老秦人。   当年那一战后,十几万民户失去了儿子、丈夫、父亲。   他也是倍感自责。   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气来。   尤其是想到,一大堆人向他索要儿子、丈夫、父亲,他更是几度从梦中惊醒,最终向始皇请令,愿终生驻守边疆,也唯有疆场,才能让他心中的懊悔消减一些,此后便一直扎根在北疆,后续李信虽多有建功,但始终没动过回咸阳的念头。   始皇念及他的功劳,也一直遵从他的想法。   但为何这次会突然召他回咸阳?   众人很是不解。   蒙恬面色肃然,继续道:“陛下有令,召长公子返回咸阳。”   “另外,陛下的诏令中,我这次也会跟着回咸阳,军中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大小事务,竟皆交由前将军王离负责。”   “诸将领都听清楚了?”   众人连忙拱手称诺,只是眼中更为惊疑。   咸阳是发生了什么吗?   长公子回咸阳倒是正常,但为何会突然召蒙恬跟李信?   这是何缘故?   不过蒙恬并没有解释。   他也解释不了。   朝廷给的诏书没有给出缘由。   只是通知。 第208章 请立长公子为储!   接下来接连数日,都没有举行朝会。   这对早就习惯始皇勤勉的朝臣,完全是难以理解的。   就在朝臣暗生想法时,停隔了数日的朝会,再次准时开启,只是不知为何,所有与会的朝臣,都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仿佛这次的朝会跟过去的朝会有极大不同。   百官肃然正立,竟皆不苟言笑。   更无人吭声。   李斯等人更是闭合着双眼,仿佛对四周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不时挑动的眼皮,也显露出他们内心的疑惑。   这段时间朝廷其实并无大事发生。   天下也很是咸宁。   除了不知始皇是遭遇了什么,他们眼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胡亥在南海遇到的事,但胡亥已回到咸阳有段时日,赵佗更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呈上了两份奏疏,始皇若真要问罪,又岂会等这么久?   莫非是始皇身体出了问题?   百官心中暗暗推测着,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   只听到大殿内传来谒者的喊声。   “趋——”   一队队郎中、陛楯郎组成的卫队随之开出,守在殿下。   见状。   李斯为首的朝臣连忙收回心神,面色肃然,迈步穿过卫队组成的夹道,来到陛下,也就是王座之下,武将们按爵位官职的高低依次列于西面,面向东,文官以丞相为首,同样依次列于东面面向西。   这时典客安排的九名礼宾官,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唤,宣告着始皇帝的驾临。   百官竟皆垂首,不敢抬头瞩望。   整个过程从‘警’开始,到‘罢’结束,等百官抬起头时,始皇早已坐在了王座上,这时殿内的气氛相对缓和不少,百官也才敢大着胆子看了看始皇,只是最近都隔了五十步,实在难以看清始皇的近况。   素常宽阔敞亮的正殿,黑沉沉一片数百余人。   卯时的钟鼓大起。   这次的朝会正式宣告开始。   百官入座。   “诸位,朕即皇帝位已有九年。”   咸阳宫所有的殿门与所有的窗户全部大开,沉沉大殿在初夏的清晨颇为凉爽,嬴政一身冠带,平静威严的继续高声道:“这九年里,天下太平,四海咸宁,朕过去忙于政事,谋于千秋大计,疏忽了不少事。”   “今日朝会便重提旧事。”   “朕这些年,所做之事不多,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惠论功劳,赏及牛马,恩施土域,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百官恭敬的听着。   这是始皇在宣扬自己的功业。   随着一句‘莫不受德,各安其宇’后,始皇话锋一转,肃然道:“然这几日朕身体突感欠乏,却不敢有丝毫大意,帝国大事皆朕一手操之,各署公议也由朕裁定,朕虽有心以白首之身,将该做的大事尽速做完,以功业之寿,垂于万世千秋。”   “但寿过南山,朕倒是真想。”   “然则,能吗?”   “江河不舍昼夜,岁月不留白头。”   “逝者如斯也!”   “朕克定六国,一统天下,这在朕看来,远非什么至大功业,天下真正的至大功业,当在文明立治,当在盘整天下,朕今夕老迈,却是要为帝国日后考虑了。”   “今日大朝,所议只一事。”   “立储!!!”   “朝会议论,不避歧见,诸卿但言无妨。”   一语落下。   殿内百官脸色微变。   大秦立国之初,朝臣便提议确立储君,只是并不为始皇所喜,在王绾、茅焦等大臣提议相继被搁置后,百官渐渐也不敢再言。   而这次始皇一反常态,主动提到了立储之事,这让众朝臣心中一惊。   尤其是想到前几日朝会未开,更是让他们生出了一些猜测跟想法,不过他们也不敢当众表露出来,只是低垂着头,做出低眉深思模样。   而且立储之事事关大秦未来,容不得他们不谨慎小心。   这时。   现任宗正嬴贲开口道:“臣,嬴贲敢问,陛下立储之事当为皇家内事,何以询问百官建议?臣认为陛下之议不妥。”   嬴政笑了笑,不在意道:“储君设立,的确为朕之家事,但未尝也不是天下事,让百官商议又有何不可?”   “朕同样想听听百官的建议。”   嬴贲眉头一皱。   他还想开口劝谏,只是被嬴政抬手制止了。   嬴政平静道:“诸卿可畅所欲言。”   嬴政的话语回荡耳畔,举殿却静如幽谷。   群臣都无人说话。   一些视力好的朝臣,看到了始皇的仪态。   四十多岁皇帝两鬓已有了斑斑白发,也看见了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相较过去也变得肩背佝偻了。   始皇帝真的老了。   但就算如此。   也无一人敢小觑他们的皇帝。   虎狼就算老迈,但终究还是虎狼,远不是他们能轻视的。   而且……   始皇当真有立储之心?   百官心中都生出了这个疑惑,过去始皇对立储之事,态度十分的坚决,根本不予谈及,眼下真的是想立储吗?   若他们开口同意立储,但始皇只是作为试探,他们的贸然开口,会不会为始皇所憎恶?   举殿数百名官员,无一人敢在此时吭声。   就连李斯,此刻也面露严肃,有些猜不透始皇的心思。   殿内。   胡亥神色慨然,心中感慨万千。   嵇恒这一次依旧对了。   父皇的确生出了立储之心,而且的确是想确立储君。   不过他也不知始皇为何会把此事大张旗鼓的说出来,但父皇既然这么做,自然是有父皇的道理。   只是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他知道。   父皇心中早就定好了人选,眼下所谓的问询,不过是走一个过场,想到这,胡亥一下也反应了过来。   父皇或是在借此试探朝臣。   一方面试探朝中那些大臣跟扶苏亲近,另一方面试探朝臣对立储的态度,而且此事是当众决议的,也即是说,只要最终定下储君为扶苏,那么这些朝臣在散会前,至少都会在口头上支持扶苏。   那之后再从中作梗,便留下了一番口舌。   一念间。   胡亥神色更显低沉。   他感觉自己这垫脚石当的似乎太成功了。   沉默良久。   博士仆射周青臣率先开口道:“臣,博士仆射周青臣敢问,陛下对储君人选定见如何?”   听到周青臣发问,百官眼睛一亮。   “大朝议事,不当揣摩上意。”嬴政冷冰冰的一句回绝了试探。   周青臣一脸讪讪的坐了回去。   大秦博士学宫眼下虽已名存实亡,但这个官署并没有真被拿掉,只是相较过去更没有存在感了。   “臣,胡毋敬有奏。”西边文职大臣区的胡毋敬昂然站起,慷慨激昂道:“皇帝陛下扫灭六国,威加海内,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器械一量,同书文字,贵贱分明,男女礼顺,慎遵职事,泽及牛马,为千古第一大皇帝也。”   “然则,平海内易,安海内难。”   “天下九州,情势风习各异,难为一统之治。”   “大秦欲安,必定大政坚守,不可朝令夕改,更不可人变政变。”   “陛下诸皇子中,臣认为长公子为善。”   “长公子孝顺,定能坚持陛下之大政,而且长公子宽仁厚道,在天下九州素有仁名,也能安抚天下民心,推行天下一统之治时,更为为万民所接受,也能更显温和。”   “长公子为储,于国于民皆利。”   “臣建议立长公子为储。”   “请陛下明鉴。”   胡毋敬施施然的说出了自己看法。   他为奉常。   虽位列九卿,实际权柄并不重,但奉常之所以能位列九卿,实则是还身兼一个太子傅,只不过过去大秦并未设立储君,他这个太子傅,也是有名无实,若是大秦确立了储君,他这太子傅可就不一样了。   虽然太子府的官署等级并不算高。   但却跟日后的储君亲近。   重要性不言而喻。   因而相较于百官的犹犹豫豫,他反倒对此很是开心,因而在迟疑了一阵后,也是很果断的开口了。   胡毋敬的人选道出后,大殿依旧很是安静。   众臣心思不一。   这一年来,扶苏的变化很大。   若是过去,他们很乐意支持扶苏为储君,但现在的扶苏已让他们有些看不清、看不透了,这让他们生出了一些不安全感,加之上次对廷尉府的严苛,更是让人心生忌惮跟恐慌。   更令他们不安的是,扶苏做事渐显偏激。   这无疑会多出很多不确定性。   这时。   史禄开口道:“臣,史禄附议。”   “长公子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仁,有政治远见,性格刚正,而今天下局势波谲云诡,大秦储君当有一定的决断力,臣认为长公子于国太平,于朝堂安稳,于天下长治而言,都是最佳人选。”   “臣同样请立长公子为储。”   听到两位‘九卿’开口,文臣坐席诸多朝臣顿时瞩目。   他们是不敢率先开口的,但只要有人开了口,而陛下并没有责怪,那这场大议的情况就明晰了。   陛下是真有立储之心。   一时间。   百官的心思当即活络起来。   毕竟立储兹事重大,对他们同样影响深远。 第209章 储君之争?一场政治分野罢了!   “臣马兴附议。”   “臣张苍附议。”   “臣……”   只是安静了稍许,殿内再度响起附议声。   这些官员都是赞同立长公子扶苏为储君的,一时间,举殿似都在拥立长公子为储。   然位列九卿的姚贾、杜赫等人都沉默不语。   若是过去,他们同样会欣然赞成立扶苏为储,但上一次的事,扶苏的举措,让他们很失望,他们察觉得到,扶苏似根本就没理会过他们。   这是姚贾、杜赫等人不喜的。   眼见殿内越来越多朝臣建议立扶苏为储,姚贾渐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朝嬴政行了一礼,肃然道:“臣认为立储之事,事关天下长久,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草率决定。”   “长公子过去信人而奋士,臣对此也深以为然。”   “但这大半年,长公子变化很大,跟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岂能再用过去的眼光去看待长公子?”   “这不仅是对长公子的不尊重,更是对大秦长治久安的疏忽。”   “臣认为不妥。”   “今陛下君临天下,四海归一,绝三代之风习,湮昔日之封国,为的是建立一个千秋万世之帝国,储君为帝国日后的继承者,择选当慎之又慎。”   “诚然。”   “长公子过去涉猎诸般实事。”   “如天下钱币改制,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民生诸事,但长公子在这种天下大政中,真正主事的极少,就算有所参与,也大多浅藏辄止。”   “而真正由长公子操行的只有‘官山海’。”   “这是长公子一手所为。”   “效果斐然。”   “但长公子行事偏激,不仅逼得商贾铤而走险,更逼得齐地发生动荡,更为甚者,未经陛下恩准,便私下特许提升商贾地位,以至最终廷尉府一时不察,罪及整个廷尉府。”   “前面有人言长公子有远见,臣实在不敢苟同。”   “这次的‘官山海’之事,若非御史府、廷尉府、少府三府通力合作,各级官署同心协力,最终才安然解决,不然恐会危及整个关中。”   “关中不稳。”   “大秦又岂能安稳?”   “长公子之政过于潦草急切,完全出于个人的私心,全然没有考虑到对帝国的影响,以及帝国的实际情况,如此不切实际的行政手段,实在令臣有些担虑,臣非是对长公子有意见,只是……”   “长公子这半年来的所为实在不能服人。”   “储君乃帝国未来之基石,是万不能出现任性而为的情况的,长公子就目下的情况,实在令臣有些担心。”   “臣为帝国长久考虑,长公子眼下都不适合。”   “请陛下明察。”   说完。   姚贾恭敬一礼,重新坐回席上。   话语落下,举殿侧目。   姚贾的开口,出乎很多人意料,尤其前面长公子已隐隐‘众望所归’,他这时突然开口反对,态度已很是明确。   不少朝臣蹙眉。   大秦真正参与过政事的唯有扶苏。   十几名公子中,除了立扶苏外,还能立谁?   陛下好不容易松口,若是这次依旧决不出,那岂非是给陛下添堵?   众人神色各异。   高台之上。   嬴政面色如常,对此并不在意。   见始皇没有开口,原本附议的朝臣当即消停下来,全都皱眉深思起来。   这时。   杜赫开口了。   他起身高声道:“臣同样认为立长公子为储不妥,秦自立国以来,一直都未真正遵守立长一说,一直以来遵从的是立贤。”   “这才有六代明君治世,继而为大秦扫平天下奠定了基础。”   “长公子为长,但未必就贤。”   “方才姚贾太仆便已说明,长公子真正当政主政时,很容易意气用事,国家之事无小事,岂能这般意气任性?”   “当年博士学宫中众儒生逃亡,长公子却一直有意包庇,继而让孔鲋、子襄等儒家博士全身而退,也无形加深了关东对帝国的误解,儒家善口舌,善拨弄是非,若是当初朝廷直接对儒生下手,地方情况或许会好很多。”   “儒以文乱法。”   “儒家为害之烈,如长堤之一蚁,如大厦之一虫,安可这般小视?”   “孔子这儒家创立者如何?他对文人之言,可是看的清楚,言可生乱,乱可灭国,不然孔子何以杀少正卯?”   “长公子空谈仁善。”   “却是在以小仁而乱大政也!”   “长公子在天下的贤名,多为儒生传播,实则情况难言,我等身为帝国的治国大臣,安能对此等隐忧置之不理?”   “大秦的治国为政可是法!!!”   杜赫的声音不大,但句句铿锵有力。   他继续道:“六国余孽之复辟势力,三代王政下的残枝败叶,在大秦法制之下就是一群虫蚁蛇鼠,大秦就理应将这些虫蚁蛇鼠清扫干净,如若不然岂非是误国、误民、误华夏文明也?”   “我等身为大秦臣子,岂能用大秦的法制文明,去换一个所谓的兼容,去换一个所谓的海纳?”   “大秦从来都不讲仁!”   “讲的是法!”   “长公子眼下的确有所改观,但长公子受儒家荼毒太久,儒家那套‘伪仁伪善’,岂是这么轻易就能扭转的?”   “臣实不敢冒险。”   说着,杜赫朝始皇深深一躬。   他深吸口气,将目光从众公子身上扫过,公子高等人脸色微变,连忙将头埋了下去,根本不敢跟杜赫对视。   最终。   杜赫将目光定在了胡亥身上。   胡亥眼皮一跳。   他倒是没有躲避目光,反倒很好奇,杜赫会怎么夸自己。   见胡亥这么坦然,杜赫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道:“臣认为幼公子相较长公子更为合适为储君。”   一语落下,举殿皆惊。   杜赫沉声道:“幼公子自幼熟读律令,对秦律了解极为深刻。”   “其做事风格也类陛下。”   “若仅仅如此,臣也不敢冒然建议陛下立幼公子为储,但这次的南海之事,让臣不禁对幼公子另眼相看。”   “臣对南海之事了解不多。”   “从南海传回的一些只言片语,也是清楚的知晓,幼公子在南海犒赏大军时途中发生了意外,军队哗然一片,甚至大有鼓噪闹事之嫌,在如此危机时刻,幼公子临危不乱,遇事不慌,沉着冷静应对。”   “实有王者之风。”   “更为甚者,幼公子不仅将军中可能引起的动荡给化解,更是还引起了百越人的忌惮跟惶恐,甚至欲除之而后快,这便足以证明,幼公子之才之能,已引起了百越人的恐慌。”   “幼公子到南海不过十余日,却能让百越人这么忌惮。”   “这岂非证明了幼公子才能之卓越?”   “幼公子过去随陛下巡游四方,眼界也随之大为的开拓,虽并无太多的行政处事经验,但幼公子过去在陛下的熏陶下,定也积累了不少见识,又熟知律令,对大秦的体制深有了解。”   “相较于长公子,臣认为幼公子更适合为储君。”   “请陛下明鉴。”   听完杜赫的话,胡亥神色微异。   若非他对自己有了解,恐还真信了杜赫的话。   不过胡亥早知最终的结果,因而心绪很是平静,并没有太多的起伏,但殿内的赵高等人,却是神色雀跃激动。   若是胡亥真被立为了储君,他们也就可一步登天了。   赵高拱手道:“臣附议。”   “臣认为当立幼公子为储君。”   “幼公子性情坚毅务实,为人中和,喜好律令,对大秦律令是深有了解,也一向严以律己,遵纪守法,从未做违法乱纪之事,而且这些年幼公子一直不曾停下学习的脚步,从善如流,广开言路。”   “臣相信幼公子为储君后,定能快速学习处理政事的能力。”   “请陛下明察。”   与此同时。   场中一些朝臣也回过神来。   他们打量了胡亥几眼,又看了杜赫姚贾几眼,眼中若有所思。   很快。   朝中附议胡亥的朝臣渐渐多了起来。   一时间。   朝堂甚至争执不下,也渐渐分列成了两队。   一方赞成扶苏,一方赞成胡亥。   不过,相较于其他朝臣的争执,李斯却眉头紧锁,他依旧没有想明白始皇的用意,以他对始皇的了解,始皇不可能这么随意就做出立储的决定的,定有其中的深意,只是他始终没有想明。   而且……   胡亥在南海可是遭遇了袭杀。   事关皇室颜面,始皇当真就这么放过了?   这绝不可能。   再则。   这次的储君之争,争论的焦点扶苏,眼下还在北疆,根本就没赶回来,这次的朝议,从任何角度而言,都透着一股异样。   在一阵沉思无果后,李斯没有继续多想。   他再度将心神回到殿内。   在他心中储君人选,其实并不是扶苏。   非是不喜扶苏。   而是扶苏若为储君,日后上位为秦二世,到时自己的丞相之位恐是保不住,他可不认为自己在扶苏心中,有蒙恬的地位高。   看向殿内争做一团的众人,李斯眉头皱的越来越近。   倏而。   他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精光。   他再度将目光望向后方,望着争执不断的两方,却是意识到,这次的所谓储君之争,实则是朝堂的政治分野。   李斯心神一紧。   他知道这是朝堂的又一次站队。 第210章 易治者严,难治者宽!   思忖情势。   李斯觉得自己该说话了。   他朝始皇躬身一礼,随后面向朝臣,立着道:“储君立选,乃陛下家事,自古以来,天下便有立贤、立长之分。”   “秦向来更推崇立贤。”   “然何为贤?”   “夏商周三代标准不尽相同。”   “也不能一概而论。”   “目下大秦之天下形势,实则很是严峻。”   “秦终结天下五百年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期间诸子百家风起云涌,竞相探索治国之道,最终法家脱颖而出,以一家而御百家,一秦而统六合八荒。”   “数百年间,天下大战连绵,动荡不休。”   “人心思治,人心思一。”   “而这个‘思’,在李斯看来,思的是一法施治,思的是抛却封建,思的是天下长治久安,动荡刚熄,储君人选,也当从‘思’中选。”   “天下归一在臣来看,尚未真的聚成大潮。”   李斯摇了摇头,神色很是严肃。   他沉声道:“三代王政,天下五百余年之探索,早已让各地互相如仇雠,互相攻伐而不能禁止,以邻为壑而践踏民生,凡此等等,储君人选首要便在于能凝聚人心,能聚拢天下民心。”   “方才臣听朝臣争议。”   “长公子相较幼公子在天下更有威望。”   “也更得人心。”   “然正如少府、典客之言,长公子过去亲近儒家,若日后却行封建之路,无异于抛离大秦原本治政,无异弃华夏五百余年之探索,而重归老路焉。”   “此不得不察。”   “不过长公子一向推崇的是国家统一治民,使民无私政之苦,这其实暗合陛下为大秦选择的道路,虽在天下的仁名多为儒生炮制,然我等治国之臣,何以拘泥于一家之言,而不审时势,这何异于刻舟求剑哉?!”   “再则。”   “长公子多有涉猎政事。”   “对相应政事处理也有一定的了解。”   “在这大半年,臣对长公子所为,有一定了解,长公子进步很快,也更加切实的以大政为要。”   “易治者严,难治者宽。”   “想做到一视同仁,其实并不容易。”   “而在上次怀县沉船事件中,长公子并未因亲近、远疏就纵容,也并未因此就不公,一视同仁,时日虽三府同察,却并未出现政出多门而纷纭不定,关中也并未出现真正的乱象,反倒让民心更为依附。”   “如此治道,可见一斑。”   “至于朝臣争议的长公子对儒家之态度。”   “李斯认为不足为辩。”   “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大秦历来的惯例,何以因儒家奔走依托,最终不告而别,就去大肆杀灭?如此人君,天下岂不惶恐难安?长公子所为,在李斯看来,正合雄强坦荡。”   “如此本心,李斯确是信服。”   “臣李斯敢言,请陛下立长公子为储。”   李斯一番话痛切凛然,所言又无不是在抨击回应杜赫等朝臣,前面支持胡亥的群臣神色不禁一变,尤其李斯是丞相,位高权重,他说的这番话可谓很重,容不得朝臣不多思。   “人非圣贤,事无万全。”   “长公子过去涉事未深,跟儒家有过一些交往,这又岂能算作问题?诸位何以这般苛责?!”宗正嬴贲开口道。   举殿肃静。   此刻再无一人吭声。   姚贾、杜赫对视一眼,神色有些冰冷,却也都板着脸,一句话不说了。   见朝中气氛渐渐凝滞,赵高脸色有点难看。   随着李斯开口,原本平衡的朝堂,似开始朝扶苏一方偏移,若是李斯那番话赢得其他朝臣认可,恐会越来越多朝臣支持扶苏,这是赵高不愿见到的,他在胡亥身上投入了很多,也倾注了很多。   他岂能坐视不理?   赵高看了看四周,硬着头皮起身道:“臣赵高认为储君人选,不仅要考虑朝臣的建议,同时也当询问诸公子想法,臣……臣敢请诸公子奏对。”   一语落下。   赵高便感觉殿内大量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脸颊绯红,根本不敢抬头对视,只是低垂着头,大拇指用力挤压着食指,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   他很清楚自己不当说这句话。   不仅唐突,也颇具离间意味,甚至可能遭致始皇不满。   但他心中同样有自己的心思,扶苏眼下并不在朝中,真正在朝的是胡亥,如此大好的机会,若是胡亥能抓住,或许能博得不少朝臣的信任,到时未必不能让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站在胡亥这边。   而且胡亥过去在朝臣面前并不出彩。   朝臣对胡亥并不了解。   因而在这种时候,胡亥要挺身而出,将自己的情况说给朝臣,如此才能让杜赫、姚贾等人坚定的站在他这边,不然姚贾、杜赫等重臣,本就对胡亥不了解,胡亥本身又态度不明,他们又岂敢一直坚持?   听到赵高的话,胡亥却是一怔。   他双眼怔神的看着赵高,心中却长长叹息一声。   若是寻常,他还真敢开口,只是早已明白了一切,他就算再给自己争取,又有什么意义?父皇不会选择自己。   而且……   他心中也清楚。   杜赫、姚贾等人支持的并不是自己。   他们只是反对扶苏。   这个人是自己也行,公子高也罢,只要不是扶苏,他们都会支持,眼下只不过是自己被推到了前台罢了。   再则。   父皇不会让自己当储君的。   就算最终父皇同意,当日后为了推行大政时,这些支持自己的朝臣,恐会瞬间倒戈,现在的一团和气,都只是暂时的。   从嵇恒处离开后,他便重新审视过了。   他只有当皇帝的野心,并没有当皇帝的魄力跟决断,他只想享受当皇帝的好处跟便利,并不想承担那些压力跟重担。   但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王冠太重,他胡亥戴不动。   赵高的话,举殿并无一人附议,只是不少朝臣,目光落在了胡亥身上,至于公子高等人则惴惴不安的望着帝座,纷纷低下了头。   “朝堂议事,愿说者便说,无须顾忌。”嬴政淡漠开口。   “儿臣胡亥有奏。”胡亥最终还是站了出来,见状,不少朝臣眼睛亮了,只见胡亥向帝座一躬,肃然正色道:“儿臣以为,大秦一统华夏,皆由将士鲜血而来,储君当以天下长久安宁为己任。”   “就儿臣理解,现在六国余孽依旧在图谋复辟,但作为朝廷,首要要做的实则是避免让六国余孽裹挟民众,而这便要集附民心,儿臣虽对律令了解颇深,但秦律过去只推行在秦地,并非真的在关东落实。”   “父皇这些年力推天下一治,但天下风俗各异,想要实现一治并不容易,儿臣又对关东并不了解,过去又没有处理政事的经验,面对波橘云诡的形势,以儿臣偏颇的见识跟眼界,恐难以应付复杂的天下形势。”   “储君之位……”   “儿臣实不敢有任何想法。”   “请父皇明鉴。”   “在儿臣心中,大兄最为适合。”   “方才不少朝臣对儿臣赞许有加,胡亥谢过,但恐让诸位失望了,胡亥的确自幼熟读律令,但并没有恪守律令法条,大半年前,就因逾法入狱,在前不久更是接受了一份匿名投书。”   “胡亥心中甚是惶恐。”   “只是诸位大臣对胡亥了解不多,所以才对胡亥另眼相看,然胡亥当真是担不起这个重任,请诸位移爱。”   说完。   胡亥朝四周长长躬身,根本不敢去看赵高,径直就坐了下去。   全场安静。   赵高已呆立在了原地。   他完全没想到胡亥会说出这番话。   他过去是怎么跟胡亥说的?身在帝王家苑,他们这些公子唯一的活路,便是争得储君之位,争的那皇帝之位,不然今后一切就只能看他人颜色,秦法严苛,不养无用之人。   他们这些公子一无爵位,二无官职,一旦失败,就只能任人摆布,胡亥当初那般认可,为何在这节骨眼上,却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赵高心中已快要气炸。   若非是在朝中,他恨不得跑到胡亥面前,大声的叱问胡亥,为什么要这么说?这么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   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啊!   但现在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神色难看又尴尬的坐下。   与此同时。   杜赫、姚贾等人面色冷峻。   胡亥的这番话,无疑是当众打他们脸。   其他支持胡亥的官员,此刻也都脸色铁青,整个大殿似一下沉闷起来,无一人再去吭声,随着胡亥的主动退出,其他公子又选择不争,大秦储君之位,仿佛就这么被确立了。   李斯扫了胡亥一眼,眉头却肃然紧皱。   胡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现在情况已经明了,也没有再去议论的必要,他再度起身道:“各方大要清楚,老臣敢请陛下决断。”   “敢请陛下决断。”举殿一声。   “好。”嬴政拍案,“旬日之内,朕以诏书说话。”   “散朝!”   随着一句‘散朝’,原本沉闷的大殿,仿佛有股清风扫过,顿见一片凉飕,只是大臣们的神色却并不太平。   但也无人想说话了。 第211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随着嬴政的离开,很多人开始暗自揣测起来。   因为储君人选似并没有议论的必要。   胡亥主动放弃。   那便只能是扶苏,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不少人心中很是费解。   李斯走出大殿,看了眼咸阳宫,拂袖离开了,他虽对此不太了解,但却是明白,接下来朝堂恐会有不少事要发生,只是这次的朝堂分野,陛下究竟意欲何为,他却也看不明。   扶苏全程不在场,这更是显得蹊跷。   张苍走出大殿。   他同样有些摸不清头脑。   不过大秦确定下储君,对大秦朝堂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至少若真发生一些情况,大秦不至于陷入群龙无首的地步,只是这次的朝会,明显带着几分怪异,确立扶苏为储,但扶苏却不在场。   这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   他也没想通。   下意识。   他想到了嵇恒。   他觉得嵇恒一定知道原因。   只是他跟嵇恒并无多少交集,也没什么资格去见,虽然心中满腹疑惑,但也只能憋在腹中,并不敢冒然的问出,何况他这几个月一直在避风头,自不会去把自己抛到明面上。   不过他心中也清楚。   陛下这么做,定有其中深意。   但胡亥开口放弃,这属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对胡亥还是有些了解的,胡亥其实一直都有想法,明里暗里都在跟扶苏较劲,但这次在这么宏大的场合,却一反常态,直接放弃,这属实有些怪异。   张苍蹙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这般迷糊?”   张苍抬起头,看了看宫殿,快步离开了。   另一边。   朝会一结束,赵高就去到了胡亥跟前,脸上带着明显的愠色,但依旧是压着心中怒火,问道:“公子,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为何公子要主动放弃?这种机会一旦错过,可就再也没有了。”   “杜赫、姚贾等九卿重臣,如此看好公子,公子只要在朝中多说几句自己的好话,拉拢一下朝臣,便能让很多大臣亲近公子,公子也将在朝堂正式跟长公子有分庭抗礼的能力,为何公子要这么轻易放弃?”   “公子,你可知你错过了什么?”   “你那一番话,不仅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还将支持你的朝臣全部得罪了,今后公子就算再生出想法,恐也再难赢得他们信任了,公子,你为何这次就这么糊涂啊。”   赵高整个人都快气疯了。   他想不通,更想不明白,更不理解。   胡亥有些不敢跟赵高对视,心中也没有多少底气,他知道赵高为自己做了多少,也知道赵高为自己付诸了多少心血,但他的确是想明白了,自己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也没办法说服朝臣。   他轻叹道:“赵高,我知道你对我的做法很费解,但我胡亥身为大秦公子,又岂能为一己之利,而让天下陷入纷争?”   “我胡亥有多少能力,你其实再清楚不过,我当不好皇帝的,也没这个能力,这次南海出事,我就丑态百出,若非有嵇恒相助,我恐根本就下不了台,但这种情况,我若真的当上储君,定会面临更多,我胡亥哪有那个能力去面对?”   “我做不好的。”   “做得好,做不好的另说,首先要先当上。”赵高恨铁不成钢道:“公子你现在连储君都不是,考虑那么远干什么?就算真发生了一些突发情况,公子解决不了,不是还是我吗?我赵高不行,还有其他人,总有人能行的。”   “而且当储君哪有那么难?”   “只是每天处理一直奏疏,看一些政事情况就够了。”   “公子你这分明是被那嵇恒唬住了。”   “那嵇恒究竟跟公子你说了什么?竟让公子你连我都信不过了,我赵高可是陪了公子你十几年啊,十几年的相识,难道还敌不过那嵇恒不到一年时间吗?”   “我赵高何曾害过公子?”   赵高双眼怒红,心中的愤怒已压制不住。   胡亥道:“赵卿对我的好,我自是清楚,但正如我说的,我胡亥是大秦公子,当以大秦国事为重。”   “方才朝堂上说的那些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大秦的江山并不稳固,六国余孽、儒家等势力,依旧对大秦生有想法,关东又一直游离在外,稍微不注意,六国余孽就可能图谋复辟,我胡亥之才,也就勉强当个秦王,是当不了皇帝的。”   “赵卿,你为何非要逼我呢?”   胡亥神色失落。   赵高道:“那是臣在逼公子吗?是公子在逼死臣啊。”   “公子你现在放弃倒是容易,等到头来被各种针对时,可就无人会替公子出头了。”   “公子你根本不懂权势的重要。”   “大丈夫身居天地,万不可一日无权。”   “这个道理公子怎就不明白呢?”   “没了权势在手,公子你跟寻常黔首有何区别?那些朝臣谁还会敬你?畏你?到时宗正府的官员,少府的官员,暗中对公子的钱粮克扣,公子你是没地方声张的。”   “公子你生活太好了。”   “根本没见识过社会的黑暗跟不易。”   “但我赵高不一样,我赵高是赵人,从进入宫廷时,便是从微末爬起,我见过宫中太多龌龊肮脏,有些黑暗甚至是难以启齿的,甚至根本就不是公子能够想象的,正因为此,我赵高才一直力劝公子去争储君之位。”   “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让公子今后不用再受这番苦!”   “公子,你糊涂啊!”   赵高满脸愤懑。   胡亥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只是怯声道:“那现在如何是好?我都已当场拒绝了,就算出尔反尔,恐朝臣也不会信我了,而且赵卿你根本就不知,立储背后的隐情,朝堂的情况要变了。”   闻言。   赵高倒是一愣。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怒火,狐疑道:“公子知晓陛下立储的用意?”   胡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道:“并不算完全知晓,只是听说过一二,而且赵卿你或许不知,从南海回来之后,我胡亥就没有争得储君之位的机会了。”   “我全程在给我大兄做垫脚石。”   “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这么轻易放弃?”   “这是为何?”赵高目光闪烁,不断的追问着。   胡亥欲言又止。   他不知这些话该不该说。   但出于对赵高的信任,还是决定说一些。   他沉声道:“父皇立储,为的是以给储君铺路,在朝中颁发一些政令,对天下现状做一些改变,而其中的由头,便是我在南海遭遇的袭杀,这段时间父皇引而不发,为的就是这个后续。”   “甚至……”   “可能会引起不少朝臣不满。”   “而我胡亥作为这个事件的牵头者,无论如何是得不到朝臣认可的,因而从任何角度来看,我胡亥都没有机会成为储君的,这次的朝堂争论本就是一个过场,对最终的结果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赵卿你太过高看朝臣的影响了。”   胡亥摇了摇头。   闻言。   赵高反倒冷静下来。   他颇有深意的看了胡亥几眼,又在脑海沉思了一下,凝声道:“按公子所说,陛下其实早就在心中决定储君为长公子了?”   “的确如此。”胡亥点了点头,苦笑道:“我在南海收了一份投书,又遭遇了一次袭杀,这也导致在父皇心中,我并不是一个所谓的遵纪守法之人。”   “因而我将此事告诉陛下时,遭到了陛下一顿叱骂。”   “原因便在于此。”   “也是从这时起,我跟大兄的储君之争,彻底发生了偏移。”   “父皇因此选择了大兄。”   “至于这次朝会为何会是议立储,我却是不清楚,但想来父皇定有深意,只是我想不明白罢了。”   赵高若有所思。   他凝声道:“如此说来,陛下这几日没有上朝,未必真是身体欠安,而是故意不去上朝,为的就是营造一个立储的氛围,继而将立储之事给定下,从而再去做公子前面说的后续布置。”   “的确有这个可能。”胡亥想了想,对此表示认同。   赵高狐疑的看了胡亥几眼,好奇道:“公子为何会知晓这些?又是那嵇恒告诉的?”   胡亥道:“赵卿,你莫要对嵇恒生出这么大的怨恨,他不会出仕的,这些只是他对天下形势的判断罢了。”   “臣岂会对一布衣生出不安?”赵高冷哼一声,满眼不屑道:“臣只是担心公子为会此人蛊惑,这人为六国余孽,心术不正,公子若太过信任此人,早晚会出事的。”   “而且此人明显更信任长公子。”   “公子根本不用把这人太过放在心上。”   “嵇恒不是这样的人。”胡亥下意识为嵇恒辩解了一句。   赵高摇头道:“公子涉世不深,不知人心险恶,但我赵高从小摸爬滚打,岂会不明白这些?”   胡亥张了张嘴,没有再开口。   赵高眉头紧锁,沉思了一阵,突然道:“公子既陛下后续会有决断,那可否将此事为公子所用,为公子在朝中张目?”   “毕竟储君也就只是个储君。”   “能立就能废!” 第212章 今日还国,冠剑任事!   立储朝会结束已有数日。   然朝臣对这次的立储之事却三缄其口。   似心中存有疑惑。   另一边。   扶苏等人离开九原后,便踏上了还国之途,途中气氛很是轻快。   在军中待得时日越久,扶苏越发秦军气质不凡,也越发深刻的体会了父皇当年让自己结识蒙氏兄弟的苦心。   平心而言。   在一个少年成长之期,能以蒙恬这般人物为师,能在雄风浩荡的军中历练,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幸运。   只是想到这些,扶苏就暗自蹙眉。   蒙恬为其外师,但他从不以自己外师之名自居,一心为国,不过当年匈奴扰边,父皇派蒙恬领兵出征,北上便是数年,而在这几年间,他却不知如何跟儒生走在了一起。   而今回想起来,心中是百感交集,说不清其中滋味。   这种感慨并未持续太久,扶苏的心神又投入到对军中的了解上,这一趟军旅之行,让他对大秦军队有了切实认识,对底层的情况,更有了详细的掌握,对嵇恒当初所说,更是信服了几分。   这才是此行最大的意义。   直道悠长。   从动身返回开始,到还国咸阳,也是历经了七八天之久,一路风尘下来,扶苏也是深感身体乏累。   在跟蒙恬跟李信拱手告别后,扶苏径直回到了宫中。   宦官魏胜早早就恭候在了殿外,见到扶苏回来,也是连忙恭迎了上来,此刻的扶苏并非身穿公子服,而是一身便军皮甲胄,一领金丝黑斗篷。   “臣魏胜恭喜公子,贺喜公子。”魏胜跪伏在地,眼中掩不住的兴奋。   闻言。   扶苏却是一怔。   他好奇的打量了魏胜几眼,疑惑道:“你在恭喜什么?又在贺喜什么?我为何听不明白?”   他并未说虚。   他一直在军中,对朝中的情况知之甚少,后续接到诏令,便一直忙于赶路,中途也并未收到任何消息,对朝中商议的立储之事毫不了解。   魏胜激动道:“公子这几日忙于赶路,恐是没有听到消息。”   “陛下已决定立公子为储了。”   “臣为公子贺。”   魏胜再次长身一拜。   “父皇决定立储了?”扶苏一愣,随即心神一凛,肃然道:“魏胜,这种话可不能胡言,你从何处听到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你的。”   扶苏一脸谨慎。   魏胜狐疑的看了看扶苏,似发现扶苏似真的毫不知情,也只能拱手道:“公子或有所不知,在五日前,陛下便召开了一次朝会,朝会内容商议的便是立储之事,当时满朝数百名朝臣商议,最终定下了立储公子。”   “臣本以为公子早已知晓。”   “只是看公子模样,似是完全不知情,这臣倒是有些不明了。”   魏胜实话实说。   随即,魏胜似意识到自己这番话有些不妥,连忙找补道:“想必公子那时正忙于赶路,朝中因此没有将此事禀告给公子,而且陛下的正式告书还未直接颁发出来,公子不知情倒也是正常。”   “只是此事在宫中、城中早已传开。”   “臣岂敢糊弄公子?”   见魏胜一脸认真模样,扶苏却是信服了几分,心中对此很是惊疑,但更多的是一股浓浓的不安跟忐忑。   储君二字,意义非凡。   这代表着责任。   他已非是当年懵懂无知之青年。   在这大半年里,更是得到了飞速成长,也是真切品味到责任之巨,担负的天下之重,恍惚间,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起来。   自己当真担得起这天下重任?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倏忽十年光景,秦国便鲸吞了天下,国家骤然大了,国事骤然多了,昔日的一国秦王,也早已变成了天下共主,变成了皇帝陛下,这只是最为浅显的变化,更为深层次的变化,却是远远超出天下人的理解。   世间绝大多数人以及之前的自己,视野中只有皇帝无比神圣的权力与光环,但唯有真正的对这个国家有了了解,才知道这种想法是何等的简陋。   国家的大扩与权力的猛增,对于君主精力的掠夺是恐怖的。   大秦立国不过九年,他却看到了父皇的迅速衰老,也看到了父皇每日的巨大辛劳,这种辛劳艰辛根本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天下的暗流,朝臣的相争等等,即便身居高位,同样也如履薄冰。   他过去不曾一次的想过成为储君,甚至不少时日一直以储君的身份自居,但这个储君之位真的落到了自己头上,扶苏却难得有了一丝怯意跟躲避。   扶苏看着魏胜,严肃道:“储君之事勿要再言,父皇诏书并正式颁发,我依旧只是一位公子,跟其他弟弟并无任何不同,你也莫要对外胡乱声张,若是为我知晓,定严惩不贷。”   魏胜连忙道:“臣不敢。”   扶苏进到殿内,跟魏胜一般,他的正妻、妃、子女都在殿内贺喜,扶苏深感厌烦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只是说了声自己舟车劳顿,不想理会这些,说完便径直沐浴更衣去了。   半晌。   扶苏换了身整洁的衣裳。   他并未在雍宫待太久,直接去觐见了父皇。   扶苏回宫的消息早就传入始皇耳中,对于扶苏的到来,始皇丝毫没有意外,他平静的打量了扶苏几眼,欣慰的点了点头,道:“黑了,瘦了,但比过去更显精干了。”   闻言。   扶苏心头一热。   他已很久没得到父皇夸奖了。   这一次,始皇第一次为扶苏放下了几乎永无休止的案头事务,也第一次下令在书房中设置了小宴,疲惫松弛的靠着坐榻与扶苏攀谈起来。   父子二人,始皇问着,扶苏说着。   扶苏将自己在九原大军中的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出来,其中包括九原大军对匈奴的防范与反击,也说了自己在军中底层的见闻,还夹带着说了一下自己南来北往途中的种种见闻。   书房中气氛很是融洽。   在听了一阵扶苏的见闻后,嬴政饶有兴致的问道:“你这一年在地方花了不少时间,曾在老秦地走了一遭,也在荒凉的北原待过,给朕说说,天下现在的治情如何?”   扶苏面色一紧,知道父皇是在考校自己,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在脑海想了一番,沉声道:“这十年下来,父皇立国之初定下的盘整华夏大业,已初见成效,道路通畅,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许多,田渠通畅,农耕田畴大见好转,一路都是生机勃勃,再无当年战乱时之乱象。”   嬴政呵呵笑道:“说说有甚缺憾。”   扶苏面露犹豫,最终还是坦然道:“就儿臣深入地方的了解,大秦只有涉及朝廷大政的事务得以落实,至于关涉到民生相关的诸般实事,依旧很是杂乱,甚至是毫无进展,亦或进展寥寥。”   “具体说说。”嬴政平静道。   扶苏道:“儿臣这段时间去到北原大军,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大秦废除了六国的货币,统一使用秦半两,但天下秦半两数量很少,地方很多依旧流通着六国的货币。”   “民众迁徙的问题。”   “父皇本意是让关东跟关中互补,以消弭两地之间的仇恨,但实际效果并不佳,迁移过去的老秦人,因数量相对较少,反倒为六地的本来民众欺负,加之地方官吏的偏向,不少老秦人对此是怨声载道。”   “关中跟关东区别对待甚矣。”   “另则。”   “六地的人口登录情况。”   “我在军中不时跟军中底层士卒交谈,还跟修长城的徭役进行了交谈,其中不少是来自六地的黔首,从他们口中无意间得知,地方的豪强贵族,过去没少隐匿人口,而这些人口都并未登录在大秦的户籍上。”   “还有各地的田税徭役等问题,各地的粮食品种产量不一样,税收也不尽相同,但地方官吏没少用最高的田税徭役征收,但交上给朝廷的却是最低的,继而从中牟取到大量的利益。”   “……”   嬴政静静的听着,神色很是淡然平静。   见状,扶苏思绪飞动,说的却很是平稳,他道:“除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具体的便是民生改制相关,关中跟关东实则是两套制度并行。”   “地方官吏具有极大的量裁权,当初朝廷本是让他们依循实际情况,做出对地方最为有利的选择,但现在已成为地方官吏谋私的自留地,他们通过两种制度的异差,进而人为制造出一个钱粮差,从中谋取海量利益。”   “地方黔首深受其害,也深受其苦。”   扶苏说的很是起劲。   说到动情处,甚至是手舞足蹈,掩不住心中愤怒。   对于扶苏的激动,嬴政并未见怪,也并未斥责,只是淡淡的听着,等扶苏将自己的听闻全部说完后,嬴政才淡淡的点点头,道:“民生多艰,朝廷过去对民生改制相对有些放任了。”   “不过民生算不得太重要。”   “至少眼下不重要。”   闻言。   扶苏瞳孔微缩。   眼中满是震惊跟不可思议。   他有些不解,为何父皇会这么说?   对于扶苏的诧异,嬴政淡漠道:“你跟嵇恒有过不少次的交谈,嵇恒也给你说了很多道理,但可曾一次说过要去解决民生?” 第213章 天下是大秦的,这才重要!   扶苏一怔。   他在脑海想了想,似乎并没有提过。   嵇恒的重点只有一个。   固本。   民生虽也曾提过,但提的很简略,并未真的切实说过,要去真正的解决。   扶苏垂下头,低声道:“嵇先生未曾说过。”   “你可知是为何?”嬴政道。   扶苏摇头。   嬴政淡漠道:“天下事务很多,就算是朕,也不能面面俱到。”   “当初淳于越在宫中说:‘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这句话朕很早就听说了,但朕却始终不闻不问。”   “道理是一样的。”   “而这也是天下的治国方略。”   “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那便永远的当没听说过,永远的不据以论事。”   “天下政事之多之杂之繁,就如天上辰星,数不胜数,就算朕再大公至明,再躬操政事,再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也永远处理不完的,天下真正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是写进奏章里的政事,也只有这些。”   “因为只有这些事是迫在眉睫的。”   “至于其他的,你处理不过来的,也处理不完的。”   “尤其是民生。”   “民生二字涉及民众生计生活。”   “岂是轻易能动的?”   “这个道理满朝大臣都知道,所以地方很多事情,朝廷官员当真不知情吗?”   “非也。”   “他们知情。”   “而且比你想象知道的还多。”   “但他们却无一人说出来,原因何在?”   “便在于民生相关,牵涉的人数太众,只要有一个不慎,对天下的影响,就不是一人两人能解决、能承担的,若是因处理不当,而激起地方更大的怨念恨意,到时只会适得其反。”   “民生重要吗?”   “重要。”   “但同样也不重要。”   “民生重要的是涉及到两三千万人,不重要同样是因为有两三千万人。”   “朝廷除了大政相关,朝臣呈上来的奏疏。”   “都是救急!!!”   “朝廷也只能做到救急。”   “至于你所谓的改善民生相关,根本不是眼下朝廷需考虑的,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更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解决,只要地方还能够维持,那便说明大秦现行的体制是正确的。”   “是不需改变的。”   “至于后续需不需要改变。”   “那取决于朝廷当时的具体情况以及对当时民生的考量。”   “此外。”   “朝廷对民生相关的,只有在抉择大政时做一定的偏移,但也仅此而已。”   闻言。   扶苏脸色发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说出这番话。   民生民生。   民众赖以为生。   但为何朝廷就不以民生为重?   对于扶苏的惊骇,嬴政并未做过多解释。   有些事扶苏日后就清楚了,或者去询问过嵇恒后,也就清楚了。   大秦管不了民生!!!   扶苏在一阵心惊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皇,儿臣还是不解,大祸如果已显出端倪,为何朝廷还要听之任之,任由这些祸事不断蔓延,最终祸及整个帝国,那流失的可是民心根基,是帝国河山啊。”   嬴政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作为朕的长子,大秦的长公子,心中要有一杆秤,用以权衡天下事务。”   “更要分清孰轻孰重。”   “天下初定,创制大事接踵而来,然内忧外患俱待处置,你认为朝廷真有余力去处理这些?你可知你口中的民生改制,会牵涉到多少事,多少官员,多少人?”   “盐铁之事,你有所参与,当知晓其中之难,何况钱粮更甚的民生?”   “嵇恒曾说过,大秦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相较于这两个问题,民生之事根本算不得重要,不要听了一些事情,见识了一些事,就草率的做出决断。”   “大政的推行,没有相应的社会结构支撑,那就是一份空文。”   “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落实不下去的空文,就算颁布下去又有何用?不过是帮地方官吏进一步谋私罢了,相较于去解决宽泛的民生,以及去解决所谓的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大秦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固本’。”   “这才是正事要事!!!”   扶苏张了张嘴。   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本以为自己把那些事说出来,父皇会因此做一些斧正,或者是进行一些制度的改善,却是没曾想,父皇根本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当没有听到,这对扶苏的冲击很大。   对扶苏的迷惘,嬴政根本没理会。   若是扶苏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又岂能真去解决好民生之事?   民生这种东西,他自是清楚其重要性,但正是因为知晓重要性,才只能放到最后去解决,若是不把前面的阻碍清理干净,贸然去动关涉两三千万人的生计,一旦出现意外,根本不是大秦能承受的住的。   扶苏太想当然,也太自以为是了。   沉默良久。   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   他依旧没有想明白,只是的却冷静了下来。   他很清楚,父皇对帝国的重视,其实远在自己之上,是决然不会真置之不理,而且嵇恒对自己说了那么多道理,也只是让自己去知晓民间疾苦,并没有让自己去改变民间疾苦,其中恐都有自己不知的隐情。   亦或者是自己未曾察觉到一些东西。   扶苏坦然的认错道:“父皇,前面是儿臣莽撞了。”   “请父皇治罪。”   嬴政面露异色,冷声道:“你这头犟驴,还知道认错,倒也是稀罕。”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   嬴政沉声道:“作为大秦公子,你当有自己的想法,但若是身为储君,你过去的很多想法,都该舍弃掉,你要明白大秦以什么为重,以什么为要。”   “天下是大秦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   扶苏心神一凛,连忙道:“儿臣清楚。”   嬴政摇摇头,并未就此多说,只是道:“你刚才北原回来,对朝中近来发生的事,恐有些不了解,在你回来之前,你幼弟在南海遭遇了百越人的袭杀,其中胡亥还收了一份匿名投书,那份投书上说军中将领有跟百越人有勾结的。”   闻言。   扶苏脸色惊变,满眼震惊道:“幼弟在南海遭遇了袭杀?”   他之前对此完全不知情。   而且回到雍宫时,魏胜几人一直在给自己道贺,他也是不厌其烦,直接将几人给赶出去了,因而并没有机会去问近来发生了什么,但显然,自己错过了一件要事。   扶苏关心道:“幼弟可曾出事?”   “并未遭遇什么伤害。”嬴政淡漠道:“只是南海军中的确出现了一些状况,军队乃大秦之根本,是大秦安稳天下之根基,是决然不能出现任何问题的。”   扶苏点头。   他又岂会不知这点。   不然嵇恒也不会这么重视军队了。   只是父皇将此事告诉自己是为何?   倏而。   他想到了一件事。   就是嵇恒提到的那些政策。   他试探道:“父皇之意,可借此对军队做一些调整,将军中的一些将领调离,同时将一些政策推行下去,让军心更加依附朝堂,而非是军中将领?”   嬴政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最终沉声道:“这的确是你身为储君要解决的事。”   “储……”扶苏脸色大变,连忙跪伏在地。   看着扶苏的惊惧模样,嬴政平静道:“此事朕早已召开朝会定下,只是诏书并未颁布,然朝中大臣对你为储君,并无太多意见,而且大秦的确需要一位储君,以便解决一些棘手之事。”   “儿臣感恩父皇。”扶苏诚惶诚恐道:“只是儿臣自知才能浅薄,恐难以担负天下重任。”   “儿臣惶恐。”   嬴政道:“你的才能的确不足以应付当下的局势,但你要做的不多,而且有些事早点接触,对你是有好处的,若继续这么自以为是,等朕百年之后,大秦恐就要毁于你手。”   扶苏满脸通红,不敢有任何辩驳。   良久。   嬴政拂袖道:“起来吧。”   “任命你为大秦储君的诏书就在这两日就颁布。”   “而你的加冠大礼,也会在近期举办,不过这些都是虚礼,你真正需要用心的是解决南海的事,军队的事,朕虽能出面解决,但朕已老迈,有些事终究是要你去解决的。”嬴政眼中露出一抹森然冷意。   “具体的事,等你加冠之后,便去着手解决吧。”   扶苏躬着身子,不敢说一句话。   见状。   嬴政摇了摇头。   他并未跟扶苏说太多。   拂了拂手,示意扶苏退下吧。   扶苏心中一松,连忙拱手道:“儿臣告退。”   等走出书房,扶苏整个人还有些恍惚,虽然这个消息早已从魏胜口中得知,但真的听到父皇亲口说出,这对他依旧是一个极大冲击,他站在书房外,久久的失神。   良久。   他才转醒过来。   他偏过头,看了下书房,快步离开了。   对于成为储君之事,他并未感到太多欣喜,有的只有沉甸甸的责任,以及肩上的家国重担!   他再也不能后退半分了。 第214章 冠剑加冕!   三日后,嬴政颁发诏书昭告天下,立扶苏为储君。   五日后,扶苏在太庙举行了加冕大礼。   嬴政亲临太庙。   奉常胡毋敬做起了储君的司礼大臣,李斯给扶苏戴上布冠(文冠),蒙恬给扶苏戴上皮冠(武冠),嬴贲给扶苏戴上了玉冠(成人冠),三冠礼成之后,嬴政走下帝座,亲自给扶苏佩上了一口特质的玉具剑。   同时。   嬴政高声道:“自即日起,皇长子扶苏为大秦储君,冠剑与政,会同丞相府监制诸事。”   当英挺厚重的扶苏冠剑斗篷步出大殿,站在廊下向与礼大宾们拱手致谢时,整个太庙庭院响彻起了大秦万年,储君英武的欢呼声,青苍苍松林也弥漫出种种议论声。   胡亥站在人群中,望着加冕佩剑的扶苏,眼中充满了羡慕。   他何尝不希望站在高台上的人是自己。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看客。   只能目睹着扶苏接受朝臣的顶礼膜拜,接受着百官的示好,而他甚至也只能跟在朝臣之中,说着一些不合本心的恭维之话,想到这,胡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初在朝堂上的不争,是不是真的错了。   但很快。   胡亥就摇了摇头。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父皇的态度已经明了,再去力争,不仅不能争到,还会引起父皇跟大兄的不悦,到时恐只会适得其反。   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胜任储君之位。   就如嵇恒所说,扶苏其实也不能胜任,但扶苏比自己更为年长,经历见识过的事情更多,相较于他们其他十几个兄弟,扶苏是他们这些兄弟中,最不坏的一人,但也仅仅是不坏。   却是谈不上好。   扶苏尚如此,何况是他?   他的确有争储之心,但心中同样有家国之念。   大秦为重!!!   至于赵高当时的建议,他并未同意,甚至这几天,还因此疏远了赵高,他的确很多事看不明白,也看不真切,但并不意味着就傻,现在扶苏已经成为天下公认的储君,在这时再去折腾废立,无疑是找死。   一旦为父皇或大兄知晓,那可就只能看兄弟情谊了。   他对所谓的兄弟情谊可没太多信心。   之前之所以争,是因为储君未定,父皇也一直默许相争,但储君一旦定下,再去暗地算计,多少显得有些失了智,他也感觉赵高昏了头。   胡亥安静的站在廊下,看着扶苏跟朝臣谈笑风生。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眼中同样很是羡慕,但并无多少嫉妒之意,他们早早就退出了,也早就绝了这个心思,眼下储君之位定下,他们心中甚至还心安不少,在储君之位未定之前,一直有人劝他们去争。   眼下这些声音都将不再出现了。   公子高笑着道:“过去大兄虽早为朝臣认为是储君,只是毕竟没有真的昭告天下,眼下彻底定下,此事终于是尘埃落定。”   “我们也总算可以从中解脱了。”   公子将闾苦笑着点头。   他们这些年谨小慎微,就是担心被人盯上,卷入到这场斗争之中,现在扶苏被正式认定为储君,他们心中久久挤压的压力瞬间释放不少。   公子高沉声道:“大兄成为储君是意料之中,但这毕竟是大兄的事,我们现在当务之急还是需尽快将嵇先生说的《语书》编纂好,前几日,父皇曾来过皇子学宫,问过相关进度,我们确是要抓紧了。”   闻言。   将闾、荣禄等公子眼睛一亮,惊异道:“父皇过问过我们做的事?”   公子高笑着点了点头,道:“父皇还勉励我们在这方面多去请教李斯丞相、胡毋敬奉常等人,以期尽快将相关书籍编纂好,我们做的事,已经得到了父皇认可,或许……”   公子高顿了一下,神色颇为激动道:“真的会如嵇先生说的那样,我们可借此获得一些爵位。”   闻言。   将闾等公子同样面露振奋。   爵位对他们这些公子而言无比的重要。   这是他们日后的退路。   另一边。   相较于其他人的欢腾,赵高神色很是阴翳,四周人的欢乐,跟他无关,他只觉得很是吵闹。   他看着四周百官,又看了看胡亥,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只是一个宦官,一旦跌落下去,想再爬起来太难了,眼下他在宫中早已失势,始皇驱车甚至都已不用他了,随着胡亥争储的失败,他在宫中的处境只会越发艰难。   他接受不了这个现状。   虽然胡亥拒绝了自己的建议,但他岂能就此作罢?   他迈步朝杜赫走了过去。   见赵高朝自己走来,杜赫只扫了一眼,就直接略过了。   见状。   赵高脸色一僵,心中很是愤恨。   若他还跟之前一样得始皇宠信,杜赫岂敢这么轻视自己?   但形势比人强。   他早已为始皇所摒弃,上次胡亥又在朝会时,拂了杜赫等人的面子,他作为胡亥的近臣,又岂能得到好脸色?   赵高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杜少府可知陛下为何要急着立储吗?也可知为何胡亥公子不敢在朝堂相争吗?”   闻言。   杜赫目光一沉,带着几分不悦。   他冷眼看着赵高,似根本没把赵高的话放在耳中,冷声道:“你一个宦官,还妄想去揣摩陛下心思?”   听到杜赫的讥讽,赵高心中也是火大,但最终还是压着怒火,陪笑道:“我一个宦官自然不敢,但我毕竟也是胡亥公子的外师,对胡亥公子的情况也是知晓不少,之前朝会时,胡亥公子一反常态的不争,诸位难道就不好奇吗?”   “我一个宦官的确不知道陛下的心思,但胡亥公子可未必。”   “哦?”杜赫眉头一皱,面色肃然不少,但依旧带着几分轻佻,将信将疑道:“你姑且说说看。”   说着。   他对四周使了个眼色,让四周官员稍微走离一点。   赵高谄媚道:“我赵高知道的也不多,但我毕竟跟胡亥公子关系亲昵,胡亥公子很多话也愿意跟下官说,南海回来后,胡亥公子便很明确的给下官说过,自己没有成为储君的机会了。”   “还说从那时起,陛下就已定下了立扶苏公子为储君的想法。”   “而且……”   “立储不是结束。”   “而是一场大幕的开始。”   “这方面胡亥公子知道的也不多,但从胡亥公子口中,下官的确听到了一些消息,就是陛下会在立储后,以巩固扶苏公子储君之位的名义,颁发一些政令,用以改变一些当下情势。”   听到赵高的话,原本没太在意的杜赫,一下子精神起来。   双眼散发着慑人的寒芒。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冷冽,继续道:“陛下前段时间之所以没有上朝,并不是真的身体欠安,而是故意这样做的,为的就是营造立储的氛围。”   “继而才有了后续的立储之事。”   “眼下百官都认为陛下身体欠安,也都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实则都落入到了陛下的算计之中,而眼下陛下身体欠安,储君新立,到时陛下为了让储君坐稳位置,做一些过激的举动,想必诸位大臣也能理解,也会做出相应退让。”   闻言。   杜赫瞳孔微缩,额头有白汗溢出。   他凝声道:“你可知陛下接下来要做什么?”   赵高轻蔑的摇了摇头,轻笑道:“我一个宦官,又哪有资格知晓这些?但能让陛下这么处心积虑,定是牵连甚广的事,不然陛下为何要突然对立储这么上心,甚至还这么急忙就确立?”   “陛下过去何曾这么急切过?”   “此外。”   “胡亥公子在岭南遇袭的事,你们恐大多都有所听闻,但直到现在,已过去了大半月了,陛下对此还没有给出定论,你们心中难道真就没有疑惑吗?”   杜赫上下打量着赵高。   他对赵高说的话,已是信服了几分。   岭南的事一直压着,本就不正常,只是始皇不开口,他们作为臣子,自不好去过问,而且毕竟涉及到皇室颜面,岂是他们能插手的?   但经过赵高这么一说,杜赫又如何不明白,这是陛下另有想法。   而且所图恐怕不小。   只是赵高把这些消息告诉自己,究竟是有何用意,又意欲何为?   杜赫也并没有遮遮掩掩,直接了当的问道:“不知赵中车府令,将这些消息告诉给在下,究竟想做什么?”   赵高呵呵一笑,道:“杜少府多心了。”   “我赵高并无什么想法。”   “只是想告诉你们,胡亥公子并非主动退出,而是不得不退出,也没办法去继续坚持,如果当时在朝堂上继续相争,定会惹得陛下不满,所以还请诸位重臣不要介怀,这实在非胡亥公子本意。”   杜赫深深的看了赵高一眼,也是爽朗的笑了起来。   他从容道:“既然是陛下的要求,胡亥公子避让也是情有可原,我等身为朝臣又岂会怪罪公子?这次也多谢赵中车府令,将此等重要消息告知。”   赵高笑了笑,双眼眯成一条缝,点头道:“消息我已经告知了,也就不就此多逗留了,杜少府这段时间可要多加留心,朝堂可未必会太平。”   说完。   赵高快步离开了。   等赵高彻底走远,杜赫目光陡然阴沉下来。   很快。   其他官员再度聚拢过来。   姚贾凝声道:“这赵高说了什么?”   杜赫嗤笑一声,冷冷道:“我们的那位幼公子可并没有真的放弃争储,只是上一次在朝堂是不得不放弃。”   “陛下又开始在朝堂布局了,上一次长公子一番动静,却是将廷尉府给折腾的不轻,这次陛下连储君都能给出来,只怕图谋会更大。”   姚贾目光一沉。   杜赫继续道:“我们这次恐都被陛下给糊弄住了,陛下身体并未出现问题,一切都只是一个局,而我们全都跳了进去。”   “接下来……”   “朝堂恐会风起云涌了。”   杜赫长长的叹息一声,眼神却变得无比犀利。   他依旧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次扶苏回来,不仅是他一人,还有蒙恬跟李信,这两人在军中的威望很高,而胡亥又在南海出了事,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透着不一般。   姚贾看了杜赫一眼,却是没有继续再问。   他们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扶苏,眼中露出一抹不明不白的隐忧,相较于其他朝臣的欣慰,他们却感觉扶苏跟自己等人政见不合。   扶苏过去如一块璞玉,让人感觉很踏实。   但现在扶苏却被打磨成了一柄玉剑,就如现在他腰间系着的那柄玉具剑,锋芒毕露,对他们这些帝国元老,充斥着威胁跟压迫。   上次的盐铁之事,杜赫跟扶苏便有了政见冲突,前面的立储朝会,也将这种分野尽数展露,就算杜赫想要去挽回弥补,但扶苏恐也不会轻易接纳,而且政见分野,是双方都难以接纳的。   加冕大礼结束后。   扶苏成为储君之事彻底落定。   然而跟太庙庭院的欢呼声不同,在咸阳城中却弥散出一股不安的议论声。   毕竟在铁血大争百余年后,强力兴亡已经成为一种深深植根于天下的信念,而过去扶苏秉持的信义,又太容易被人等同于迂腐的仁政,等同于空泛的王道,所以咸阳城中开始陆续传出质疑的声音。   扶苏之前的改变,是昙花一现,还是真有了切实转变。   谁都不敢轻言断定。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得等这位业已加冕带剑的储君,日后正式施政来说明。   对于咸阳城中的质疑,扶苏并未去理会。   他在接下来几天,接连拜会了各大官署,态度放的很低,谦恭厚重又绝不显半分伪善,更没有表露出丝毫倨傲浮华之气,这也让不少朝臣信服。   相较于扶苏的春风得意,胡亥显然是彻底沉寂了。   这几日,他甚至没有待在宫中,直接找了个理由,跑到了嵇恒那边,还美其名曰,眼不见心不烦。   嵇恒倒也并未在意。   不过。   咸阳的安宁注定是暂时的。   嵇恒知道,扶苏知道,杜赫等人也同样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大秦这位储君的上任之火。   旬日之后,这把火来了! 第215章 带大秦锐士回家!   西城。   大清早,胡亥就过来了。   他对嵇恒的住处已很是熟悉,几乎就没有敲过门,直接推门而入,然后径直去到自己的躺椅,不过随着扶苏被确立为储君,胡亥也是明显的能感觉到,自己在宫中有些被冷落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胡亥也知道当下的情况,因而并不太乐意一直待在宫中,尤其赵高隔三差五怂恿他继续去争,他也是不厌其烦,所以选择了早出晚归,几乎大半天都待在了嵇恒的住处。   他之前本以为嵇恒的生活很枯燥,但在接连来了几天后,也是赫然发现,自己有些想当然了,嵇恒生活根本不枯燥,甚至还有些趣味。   他整日除了料理菜园,其他时候都在倒腾其他东西。   前几日,他便看见嵇恒将茅房附近长出来的‘白毛’刮下来,跟一些木炭及硫磺搅合在一起,点燃后,不仅冒出了阵阵浓烟,甚至还闪起了不小火星,这让胡亥颇为惊异。   除了这些,嵇恒还很懂生活。   不时用石磨碾磨一些豆子,最后不知怎么的,弄出了一块色泽略显暗黄的豆腐跟豆浆。   在前几日,嵇恒给他展现了一个戏法。   还美其名曰神迹!   就是将一个木偶塞到土里,让他每天去浇水,并称几天后会出现神迹,所谓的神迹,就是木偶会从土里长出来。   胡亥当然是不信。   只是几天后,木偶的确长出来了。   就在胡亥满眼震惊的时候,甚至被震的说不出话时,嵇恒倒显得很坦然,直接把木偶从地上拔掉,显露出神迹的真因,下方一片刚冒头的豆芽,而后……   直接炒了!   在嵇恒这呆了几天,胡亥的三观接连被刷新。   他起初是相信世人有仙人的,但在看到嵇恒将一个个所谓的神迹拆穿后,他也开始对所谓的神迹嗤之以鼻。   神迹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   胡亥在院中坐了一会,已是日上三竿时分,这时嵇恒才堪堪醒来,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对于屋外的胡亥,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就当没有看见一般,胡亥却是一下来了精神,快步走了过来,雀跃道:“嵇恒,今天又展示什么?”   “昨天那硝石制冰是什么情况?”   “我还是没想明白。”   “那水怎么就结成了冰了呢?”   “……”   胡亥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着。   嵇恒揉了揉额头,对于眼前的好奇‘宝宝’,完全没有搭理的想法,他做这些只是打发时间用的,随便提高一下自己的生活质量。   他可没兴趣去讲其中的子丑寅卯。   他打着哈欠道:“按大秦律令,五日一沐,今天该是休沐日了,即今天该休息了,至于你之前看到的那些,都只是些打发时间的小把戏罢了,生活中处处可见,你过去只是缺少发现的慧眼。”   “以后多注意一下就可以了。”   “今天休息!”   说完。   嵇恒去到后厨,开始热起了冷饭。   一个人的伙食总是难做的,基本上稍微下次厨房,都可以管上两三顿,只是天气越来越热,这隔夜菜已越发不适合再食了。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目光一黯。   但随即似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嵇恒,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差点忘了,今天大兄把一些朝臣召集到了一起,估计会商谈一些政策决议了。”   闻言。   嵇恒面色如常。   他将一把枯草塞进灶台,又扔进去几块干燥的树皮,这才饶有兴致的道:“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扶苏现在为储君。”   “在各大官署处也都走了一趟。”   “该走的形式都走完了,也该处理正事了。”   胡亥把躺椅搬到厨房外,拿起一把竹扇,很是闲适的给自己扇着风,同时好奇的问道:“大兄成为储君后,你提的那些建议就能被同意?而且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是大兄去处理,父皇去做不是更合适吗?”   胡亥有些不解。   “始皇?”嵇恒摇了摇头,见树皮已烧了起来,往里面塞进几块木柴,这才继续道:“有些事始皇的确可以做,但有些事始皇不适合做,你要清楚一件事,始皇是皇帝,皇帝是不能轻易做决定的。”   “因为君无戏言,而且一言九鼎。”   “将过去拖欠的军功功赏兑现,这涉及的是上百万将士,上百万民户,这岂能那么随意去决定?一旦处理不好,就容易引起军队哗变,到时岂不彻底没有了退路?”   “扶苏不一样。”   “他只是一个储君。”   “他现在是借着你在南海出事,担心军队不稳,以此为借口,插手军中,同时也暗含着他日后上位后,担心军队会不受控制,所以借此提出整顿军中,将军中现有的问题解决,这是合情合理的。”   “也是人之常情。”   “但此事毕竟牵涉很广,一旦出了问题,影响就会很严重,但就如我前面说的,扶苏只是一个储君,就算扶苏因此捅出了大篓子,后面始皇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在天下超高的威望,替扶苏将此事给摆平。”   “始皇是天下安定的基石。”   “不能轻易出手。”   “始皇是大秦天下安稳的最后保障。”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已听明白了,始皇不是不能出面,而是不适合出面,扶苏捅出了问题,始皇可以替扶苏解决,但始皇若是捅出了问题,可就没人能出面解决了,而且始皇在天下的威望很高,一旦闹出了事端,对大秦的影响可就太大了。   因而不可妄动。   胡亥又道:“嵇恒,你前几天跟兄长说了什么?”   嵇恒笑了笑,神色玩味道:“只是提前给扶苏做了一些预防,兑现军功的事情,大秦的朝臣未必想去解决,他们中很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事又牵连甚重,他们不会想去冒险的。”   “他们更期望将此事交给后来人去解决。”   说着。   嵇恒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另一边。   雍宫的偏殿。   扶苏将李斯等三公九卿大臣,尽数召见到了自己宫宇。   杜赫跟姚贾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冷色。   他们早已料到了。   当初赵高提醒后,他们就已想到会有今日,只是他们还是很好奇,扶苏把他们召集过去究竟想做什么,又会说什么?   进入殿中。   扶苏早已高坐其上。   他朝下方朝臣微微拱手,笑着道:“这次将诸位大臣召集过来,实是有要事相商,还请诸位不要介怀。”   众人拱手道:“殿下客气了。”   扶苏朝魏胜使了个眼色,魏胜当即会意,走下高台,将殿门给关闭了。   见状。   众人目光微凝。   但也并未去说什么。   扶苏歉意道:“有些话还是关起门来说更好。”   说着,扶苏挥了挥手,让魏胜将之前准备好的竹简呈给这些大臣。   李斯等人挑眉。   他们伸手接过递来的竹简,也并没有犹豫,直接翻开看了起来,只是看了几眼后,众人就不仅眉头一皱。   这是赵佗一月前送来的两份奏疏。   上面很清楚的写明,胡亥的遇袭是一次意外,军中也早就知晓有人跟百越人勾连,只是在故意将计就计,想诱导百越人,继而一举歼灭在岭南地区盘踞的百越人残部。   只是扶苏给他们看这份奏疏是作何?   杜赫跟姚贾暗中交换了眼神,眉头都不由一紧,扶苏现在所为,跟前段时间赵高提醒的近乎一致。   扶苏肃然道:“方才让诸位大臣看的奏疏,正是赵佗将军一月前呈给陛下的奏疏,上面很清楚的写明了,我幼弟遇袭是一次意外,同时在我幼弟遇袭后,赵佗将军第一时间又送了份奏疏,将军中跟百越人勾连的情况解释的一清二楚。”   “那些跟百越人勾结的将领士卒在这一月内都被清理掉了。”   “只是……”   “诸位认为我幼弟的遇袭当真是意外吗?”   一语落下,举殿皆寂。   所有与会的朝臣都沉默了。   李斯、冯去疾等人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之色,扶苏这话的意味很明显,他对赵佗呈上的奏疏并不信服。   他认为军中或已有变故。   只是他们虽为朝臣,但并不怎么插手军中事务,扶苏将此事告诉给他们又意欲何为?   众人暗自揣测着。   静默些许。   姚贾拱手道:“殿下,不知陛下对此事是何看法?可是陛下让殿下来询问臣等建议?”   扶苏看了姚贾一眼,面色轻松道:“陛下日理万机,自不会理会这些,然我作为胡亥的兄长,岂能对此视而不见?”   “此事跟陛下无关。”   姚贾肃然道:“殿下,既陛下对此事无异议,那便足以证明,赵佗将军的言辞得到了陛下认可,殿下何以要多此一举?”   “再则。”   “赵佗将军在数月前便已上书,将于近期再度讨伐百越,将岭南地区的百越人彻底驱离岭南,大战在即,公子却疑心主将,这属实有些不应该,臣斗胆,请殿下勿要胡乱猜忌,若是传入军中,恐会遭至一阵非议。”   “这也有损殿下名声。”   扶苏笑着点头道:“所以这些话只能关起来门来说,只要诸位不说,此事就传不出去,我相信诸位大臣不会将扶苏的一时胡语乱传的。”   闻言。   姚贾跟杜赫神色微异。   扶苏说出的这番话,属实有些出人意料。   也完全不似扶苏过往风格。   扶苏过去一向直来直往,从不会做这样的小动作,不过这也更让众人心中起疑,疑惑扶苏究竟想做什么。   扶苏道:“南海战事将起,此事我是知晓的。”   “我也不会影响这次的战事。”   “只是我对赵佗将军呈上来的奏疏并不信服,诸位或许有所不知,这两份奏疏送到朝中的时间是一前一后,相差不多数日,甚至只要肯付出代价,完全可以同一天抵达。”   “这是否意味着我幼弟遇袭另有隐情?”   扶苏平静的开口。   李斯扶了扶须,沉声道:“殿下究竟想说什么?眼下殿下既已选择闭门,何以再这般遮遮掩掩?”   扶苏轻笑一声,点了点头道:“这倒是扶苏欠考虑了。”   “扶苏想的不多。”   “我并不认为胡亥在南海遇袭是意外。”   “我同样认为军中或生出了一些变故,尤其在我幼弟在军中分发钱赏时,更是有士卒起哄,询问何时能够回到关中。”   “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   “我扶苏既为大秦储君,知晓了此事,又岂能袖手旁观,大秦自商君变法以来,一直推行的是‘耕战’,其中战最为重要,军队也是大秦安稳天下之根本之基石,是决然不能出现任何问题的。”   “一丁点都不能出问题!”   扶苏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威势。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南海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赵佗将军说的是不是实情,但就我知晓到的,南海军中已渐生不稳,这是朝堂绝不容许的,也决不能继续无视的。”   “南海军队有事也好,无事也罢,都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军队必须要做出一些改变。”   “而且我去过北原大军,也深入到军中基层,了解过军中的具体情况,军中思乡之情浓重,故土难迁,只是北原大军有蒙恬上将军坐镇,并无发生什么骚动跟岔子,但南海不一样。”   “南海环境艰苦,士卒情绪低沉,士气也大为下降。”   “继续这样下去,即便现在没有生变,日后也定会生出变数,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这一次他们当众向胡亥发难,今后未必不会向我发难,军中的实际情况必须尽快了解,也必须尽快得到解决。”   “我这次将诸位召集过来,为的只有一件事。”   “兑现昔日承诺。”   “带大秦百万锐士回家!”   “将军中可能出现的变故彻底扼杀掉。”   “诸位都是父皇的股肱之臣,也都是大秦帝国的开国功臣,对天下政事都很熟悉,因而这次便是想让诸位替扶苏想想办法。”   “安抚军中甚嚣尘上的不安情绪,解决已尾大不掉的军功功赏。”   “扶苏拜谢。” 第216章 扶苏的政见!   见扶苏如此郑重,众人面面相觑。   杜赫摆了摆衣袖,不假思索的问道:“臣虽有心相助,但此事牵连甚广,我等却不得不察,敢问殿下,陛下对此是何态度?”   杜赫再次问起了始皇的态度。   扶苏面不改色,沉声道:“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   姚贾接过话,直接拒绝道:“陛下没有开口,恕臣不敢冒然有所动作,殿下理应知晓,大秦军中将士上百万,近二十年去服役过的士卒,数量更是高达几百万众,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岂能轻易妄动?”   “一旦出现问题,对大秦都将是灭顶之灾。”   “臣实在不敢有所动作。”   “请殿下谅解。”   胡毋敬也额首道:“殿下,军中之事,非是我等能插手的,殿下问计于我等,实在为难我们了,陛下未曾开口,我等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而且殿下或许真的是多虑了。”   “胡亥公子在岭南遇袭,臣等同样大为震惊。”   “但赵佗将军呈上的奏疏说的很明白,的的确确是一次意外,也的确是胡亥公子在军中的一番话,引起了百越人的愤怒跟恐慌,以至于这些百越人选择了铤而走险,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意外。”   “殿下如今的担忧或是杞人忧天了。”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军中的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而且陛下没有开口,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   他也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这些老狐狸油泼不进,一直在各种推脱,就是不想正面处理。   他虽然心中早就预料到了,但听到这些老狐狸不断的把问题抛来抛去,心中也莫名有些恼怒。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满,沉声道:“所以这次只是先行探讨。”   “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   “有些事就跟屋中的灰尘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消失的,我扶苏既然已经知晓了,也察觉到了,自不会放任不管,若是继续放任,任由军心浮动,那对大秦而言,才是真正不可接受。”   “眼下我只是想请诸位替扶苏想想办法。”   “诸位何以这般推诿?”   扶苏的语气渐渐冷了下来。   殿内的气氛略显凝滞。   见状。   李斯沉声道:“殿下想要如何解决?”   扶苏道:“体面。”   “让军中的一些问题得到体面的解决。”   “朝廷将过去亏欠的爵位赏赐尽可能的对象,让士卒再无怨念,让这些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大秦锐士们得到应有的嘉赏。”   “老秦人理应是天下真正的胜利者。”   话音未落。   姚贾就直接开口打断道:“殿下慎言。”   “陛下立国时就曾说过,天下已无新老秦人之分,殿下此事旧事重提,若是为陛下知晓,定会遭致诸多非议,殿下乃大秦储君,岂能说这般不当之言?”   扶苏冷冷的看了姚贾一眼,漠然道:“有的事不说就意味着没有吗?”   “大秦新老秦人的区分一直存在,也一直没有被抹去,甚至于这个偏见还会一直存在,而在我看来,其中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朝廷亏欠关中老秦人,所以才会在心里下意识的偏向老秦人。”   “军功爵的亏欠一直不兑现,这种偏向就会一直存在。”   “因为问题还是在一点上。”   “老秦人没有获得应有的功赏,所以新老秦人之分才会一直存在,若是朝廷后续兑现了功赏,朝廷便再不亏欠老秦人,如此情况下,自然可以轻松的做到无新老之分。”   “天下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   “然眼下诸位岂能当个瞎子,闭上眼就当做看不到?”   “诸位可以当做看不到。”   “扶苏不能。”   “因而这次扶苏并未是想找诸位大臣商量,而是想问计于诸位,可否有妥善解决大秦军功爵下的积弊,将大秦自商君变法后的一些陈苛,彻底的解决掉,让大秦内政彻底安定。”   “军心定,则大秦安。”   “诸位以为何。”   扶苏目光殷切的看向下方诸位大臣。   殿内安静。   李斯眉头紧蹙。   他已经看出来了,扶苏并未只是试探,而是真的存了心思。   这让他心中略显不悦。   扶苏就目前而言,并没有所谓的帝王天赋。   所谓帝王天赋,根基所在便是有别于常人之心的天下之心。   这种天下之心可以说是冷酷,是权欲,是视万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但却也不得不承认,领袖天下的帝王之心,真的是不能有常人之仁,准备说,帝王的仁善是不能以常人之仁表现出来。   毕竟……   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   若如常人仁善,那确定无疑的是,连一个寻常将军都不能做好,遑论帝王?!   而今扶苏因一己之念,就妄图去改变现有的情况,这实在是过于托大,也过于理所当然了。   军中的事陛下难道不知?   何以轮得到扶苏来指指点点?   然陛下就算知晓,也并未真的在意过,而且就算朝廷亏欠军中士卒,那又能如何?军中士卒当真敢反叛不成?   世人总是有人要牺牲的。   在李斯看来,军队就是陛下手中的猎犬。   便该是一只效力于主人的牲畜而已,主人固可念惜猎犬牲畜之劳苦,然如何能以猎犬牲畜与闻主人之决策意志?   这岂非荒唐?!   其他人同样蹙眉。   他们对扶苏的想法很是费解。   既然军中没有出事,那何以要去妄动?   军队的事是能轻易动的?   一旦处理不好,扶苏可知会酿成怎样的恶果?若全凭脑子一热,就匆忙的去做决定,那岂非是视大秦政事如儿戏?   荒谬!   见诸位大臣竟皆沉默。   扶苏心中沉沉一叹,他知道,嵇恒再度说对了。   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只要没有出现问题,那就等同不存在问题。   想让大臣都正视起来,根本不是靠一个储君就能说服的,也并不是凭借好言好语就能做到的。   扶苏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冷漠。   他漠然道:“我知道你们并不想去理会,也根本不想去搭理,但有些事却是要提前说明白。”   “我扶苏并不是临时起意。”   “而是自有心思。”   “帝国从来都不太平。”   “过去帝国上下,一直沉浸在‘天下和平’‘靡不清净’的状态,但这种状况才是真正的在自欺欺人,大秦如果想要彻底稳固天下,就必须要正视当下的现状。”   “大秦的精力不当继续放在构建文明盘整天下上,而是当转为关注对复辟暗潮的查勘,在我看来,大秦对外应当大举夷灭外患,对内当大举镇压复辟。”   “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   “也是紧密相连的一个整体。”   “镇压复辟必须以肃清长期边患为保证,巩固边地又必须以整肃内政为根基,但这两件事都有一个大的前提。”   “便是关中稳固。”   “尔等皆是大秦重臣。”   “对大秦的现状是了如指掌。”   “也远比我扶苏看的更为清晰更为真切。”   “关中这些年的情况,你们也比我清楚,两年前骊山叛乱,贼首黔布逃亡,至今依旧被抓到,还有陛下在兰池遇袭等等,这都足以说明,关中的情况并没有所谓的那般良好。”   “而是每况愈下。”   “扶苏不懂诸位谋划的什么大政。”   “在扶苏看来,大秦首要任务当是固本。”   “固本关中!”   “诸位不敢讲新老秦人,那就让我扶苏来讲。”   “老秦人就是大秦根本。”   “也是大秦能够扫灭六国,一统六合八荒的真正功臣,大秦固本,首先要固的就是老秦人之心。”   “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军!”   “尔等认为南海的事只是意外。”   “但我扶苏不怎么认为,我认为这是军心动摇的迹象。”   “更是老秦人对朝廷信心的动摇。”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   “若是老秦人对朝廷都没有了信心,就算朝廷做再多大事,又有什么用处?只是继续自欺欺人罢了。”   “军心即民心。”   “即代表着老秦人对朝廷的态度。”   “绝不容许任何小视。”   “在诸卿眼中,天下已无新老秦人之分,但若是大秦真的发生了变故,真正能为大秦出力的诸位认为会是那些人呢?”   “关东的新秦人?”   扶苏冷眼看着下方众朝臣,继续道:“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一直在暗中谋划,也势必会到来,大秦必须以准备决战的姿态去应对,而不是继续粉饰太平,高歌安宁。”   “没有将六国贵族彻底扫灭的决心,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的巩固。”   “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   “我扶苏都要重新赢得老秦人之心。”   “因为老秦人就是大秦根本,也唯有老秦人,才是大秦真正能够依靠,能够信任的存在,过去大秦亏欠老秦人太多,眼下大秦即已坐拥天下,自当将过去对老秦人的亏欠一一兑现。”   “我扶苏宁愿犯错,也绝不会什么都不做。”   话音落下。   本就沉寂的大殿,现在更显死寂。   诸位大臣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凝重,扶苏的话,其实也暗中说明了他的心思,扶苏并不认为天下真的太平,而是认为帝国一直被各方势力窥视,过去朝廷过于重视大政新政了,而疏忽了根本。   扶苏想做的,便是巩固关中。   固老秦人之心。   李斯面色稍缓。   他并不担心扶苏有自己的主见,他更担心扶苏没有自己的想法,他作为大秦丞相,当然要一如既往的效忠,但若扶苏完全是脑袋一热做出决定,这是李斯万万不能接受的。   眼下扶苏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也的确有几分道理。   只是扶苏的政见隐隐跟陛下政见相悖。   大秦这些年推行的新政,都是暗合陛下的意志,贸然转向,无疑是对天下的再次折腾,也可能会遭至陛下不满。   但……   扶苏这番话当真是扶苏个人的想法?   李斯心中有所迟疑。   杜赫姚贾等人眉头一皱,他们深深看了扶苏一眼,也是没有想到,扶苏会把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全部道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良久。   李斯等人终于做出了退让。   李斯沉声道:“殿下有如此宏志,此乃大秦之福,然军中士卒高达百万,这二十年间斩获军功的士卒更是不计其数,如此大的功赏,根本就不是朝廷能够兑现的。”   “大秦的确已坐拥了天下。”   “只是依旧不够。”   “这些士卒大都是关中民众,他们从小就生长在关中,而关中土地有限,早已分无可分,非是朝廷不愿,而是实在给不了,至于关东土地,朝廷也曾对士卒询问过,也正因为此,才有了关东跟关中的人口互迁。”   “但愿意离开故土的终是少数。”   扶苏点点头。   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   他开口道:“所以我把你们召集过来,便是想让你们想想有没有其他办法,即可以兑现军功爵制下的功赏,又可以不用分发田宅。”   闻言。   众人眉头一皱。   杜赫凝声道:“殿下,这恐实在没有办法,若是当真有解决之法,朝廷也不会始终压着,田宅对士卒而言,近乎是唯一的。”   扶苏冷哼一声,猛的一拍案。   他冷声道:“办法我相信总是有的。”   “只要肯用心。”   “田宅给不了,那就给其他的,我扶苏就不信,我大秦给出的功赏,就只能是田宅?”   “另外。”   “你们不用再给我推诿了。”   “我这不是商量。”   “是通知!”   “是命令!!!”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在雍宫设宴,再度宴请尔等,到时想必诸卿会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   扶苏挥袖径直离开了。   众人面面相觑。   扶苏的话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态度过于强硬跟坚决了。   李斯看着扶苏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深思,他回过头看了看杜赫几人,并没有在偏殿多留,也拂袖离开了。   不多时。   殿中众人陆续走尽。   等所有大臣都离开后,扶苏又折身回了大殿。   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扶苏长叹一声,最后那番话是嵇恒指点的,君要有君的样子,不用对朝臣客气。   只是扶苏毕竟个性温和,前面的那番话已是极致。 第217章 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西城。   嵇恒已悠然的躺在了院中。   一手拿着竹扇,一手轻拍带着大腿,过的很是惬意舒适。   胡亥也差不多。   他甚至有时都感觉自己这大秦公子当的还没有嵇恒的生活轻松。   他用手枕着头,突然问道:“嵇恒,你那天究竟给我大兄说了什么?你就这么自信?”   嵇恒没有偏头,就这么说道:“我其实并没给扶苏说太多,只是简单的说了两个字,立威!”   “不要以询问的口吻去谈事。”   “而是命令!”   “靠嘴是说不动这些帝国老臣的。”   “他们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岂是扶苏这种雏鸟都能招架的?只要想拒绝,他们轻易就能找到四十种一百种的办法,因而对于这类倚老卖老,仗着资历轻视的老臣,只能用官大一级的姿态将他们的嚣张气焰给压下去。”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说到这。   嵇恒也颇为唏嘘。   以前经常听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还真以为那是官员的架子高,想要逞逞威风,或者威慑一下地方官员,但只有真的进入到了官场的大染缸之后,才知晓这句话的正确性。   非是想烧。   而是不得不烧。   你若是不烧这把火,下面的官员就不会当回事,只会认为你好欺负,唯有真正动了怒,让他们切身的感受到了身份地位的差异,让他们感受到不好好应付新官,自己日后会被不断刁难折腾,如此才能让他们收起张狂的心思,也才会真正的听从号令。   至少明面上不敢做太多动作。   话也才能成为话。   而非是空谈。   听着嵇恒的解释,胡亥若有所思。   随即,他再度问道:“若是那些人还是不听呢?”   嵇恒嗤笑一声,不屑道:“那是官员问题,不是扶苏的问题。”   “就算朝臣中有人对扶苏不满,但也不敢做的这么明目张胆,只是暗中使绊子,并不敢当面甩脸子,而且扶苏毕竟是大秦储君,若是做的太过分,引起了扶苏不满,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们恐都会在心中嘀咕,日后不会被扶苏打击报复。”   “朝堂的政治斗争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斗而不破,既斗争又合作,才是朝堂的主流。”   “一味的反对,这种人注定会为各方排斥,就算家中地位显赫,也难以显赫太久。”   “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唯如此。”   “历史才能始终曲折着向前进。”   “而这也是政治大多数时候走的方向。”   胡亥挠了挠头,脑袋有些迷糊,只感觉其中的弯弯绕绕好多。   他感觉如果自己真置身于嵇恒说的环境,只怕根本就应付不来,很容易就被这些老臣给糊弄住了,最终更有可能直接挥袖子不干,把政事交给其他人去做。   一念间。   他不禁觉得自己放弃储君之争,或许是正确的。   至少……   他目前并没有胜任的能力。   胡亥重新躺了下去。   两人都没有就此有太多纠结。   扶苏只要开始冷着脸,端着姿态,无论大秦的臣子多么倨傲,多显赫,多威武,在这时都只能去低下头。   因为他们只是臣!!!   另一边。   杜赫等人已经离开了。   他们这次的反对意见并不是很大。   虽然上次的事,他们对扶苏有不小意见,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再则,他们当时的考虑也是为了朝廷着想,扶苏虽然心中或有点不悦,但也不敢真对他们有意见。   这次也只是相对的质疑了一下。   只是他们有些不解,扶苏突然关心起爵位,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真想去解决?   姚贾问起了杜赫。   杜赫摸了摸胡须,摇了摇头道:“奇哉怪哉,我倒是想不通,军功爵的问题的确是大秦最大的隐患,但这个隐患并非轻易就能解决的,甚至都不是陛下造成的,这是商鞅变法后遗留下来的。”   “大秦被世人认为严苛峻法。”   “其实并非没有道理,商鞅创立的这套体制,靠的就是让民众犯罪,进而通过爵位剥夺,从而实现人人有爵,人人失爵,再到人人奋先争爵的循环。”   “但随着天下一统,军功爵越显疲态。”   “天下已没有那么多战功,去支撑寻常黔首获得爵位了。”   “而大秦大量征发徭役,也让很多人一直待在了边疆,根本没机会去降罪,这也导致底层的爵位不断囤积,但没有得到消耗,而新一代的底层黔首没办法获得爵位。”   “这个困局想解决难如登天。”   “就算始皇有心废除军功爵制,但军功爵制在大秦数百年,早已根深蒂固,想要废除谈何容易?到时只会激起更大的不满和怨恨。”   “所以朝廷选择了视而不见。”   “只要问题不最终爆发,能够拖延下去,那就一直拖延着。”   “相信后世人的智慧。”   “只是为何扶苏现在就这么急早早的想去解决,他难道真不知道,一旦处理不好,这对大秦会意味着什么吗?”   低语一声,杜赫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殿下不可能不知道。”   “若是真的不知道,也绝不会提起这些。”   “只是我有些想不通。”   见状,姚贾笑了笑,打趣道:“你这整日算计着钱粮,或许把事情想的复杂了,没准殿下的心思一直都很直白,只是我们过去为殿下的仁厚面相欺骗了,我们这位殿下或许同样是一位虎狼。”   “你这话怎讲?”杜赫好奇的看向姚贾。   姚贾冷声道:“南海的事,殿下或许忧心的不是军事之变,而是担心日后自己上位,能不能控制住军队,始皇的威望足够高,自然能够震慑住,但殿下呢?”   “他能够震住吗?”   “北原大军,有蒙恬相助,或许不难。”   “但南海大军呢?”   “那边有谁能作为依仗?”   “而且……”   姚贾冷笑一声,神色很是冷峻,淡淡道:“上次胡亥公子在南海为了摆脱危机,已经率先开了口,也公开说了朝廷会解决,眼下这事显然是落到了我们这位殿下肩上,他若是处理不好,恐这储君位置难以坐稳。”   “而且现在陛下尚在,殿下尚且能为助力。”   “但若是这段时间还不能解决,那今后一旦真的闹出了事情,恐就有些难以收拾了。”   “这都是殿下需要担心的。”   闻言。   杜赫点了点头。   他对姚贾的这个说法表示认同。   他笑着道:“那你认为,我们接下来当如何做?”   “如何做?”姚贾大笑一声,随意道:“自然是尽到一个当臣子的本分,忠君之事,担君之忧。”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了。   也都明白了对方之意。   随着笑声戛然而止,两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第218章 张苍:没完了?!   翌日。   在其他朝臣都在暗中思索着扶苏的心思时,胡毋敬却突然去了一趟御史府。   张苍的府院。   这是一个相对静谧的大厅。   里面任事的小吏并不多,只是这段时间都喜气洋洋的。   原因也很简单。   长公子扶苏被立为了储君。   殿下过去跟张苍御史关系亲近,眼下长公子成为名副其实的储君,张御史日后岂能不发达?到时只要张御史稍微念及一下他们,或许就能让他们一步登天。   因而这段时间张苍官署的小吏做事十分勤勉。   更不时在张苍面前露面。   对此,张苍是心知肚明,但也没去揭穿。   扶苏正式成为储君,对张苍而言,却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扶苏过往跟自己关系很好。   忧的是自己知道的太多了。   扶苏毕竟是君,而他是臣,身为臣子却知晓‘君’太多秘密,这恐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几日张苍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拜会一下扶苏。   他始终没有拿定主意。   就在这时。   突有小吏前来传话。   奉常胡毋敬前来拜会御史。   闻言。   张苍面色微异。   他跟胡毋敬并无多少交集。   也不太可能有交集。   胡毋敬位列九卿,独掌一个官署。   他只是一闲置御史。   地位有别。   随即张苍摇了摇头。   他基本知晓是什么情况,胡毋敬来见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背后的殿下’。   他吩咐道:“快去将胡奉常请进来。”   “诺。”小吏应诺一声,面带兴奋的前去传话了。   眼下都有九卿前来找张苍御史,这岂非不更加说明了张苍御史在殿下心中的地位?他们同样也是与有荣焉。   很快。   胡毋敬就被请到了大厅。   张苍早已恭候在了大堂,拱手道:“下官张苍见过胡奉常。”   胡毋敬笑着点点头,对张苍的态度很是满意,他抬头打量了一下张苍的官署,笑着道:“你这官署清净典雅,笔墨飘香,不失风华,张御史腹中才气可见一斑。”   张苍拱手道:“胡奉常客气了。”   “胡奉常当年所著的《博学》,才是当得起满腹经纶。”   “也一直为世人称道。”   “张苍之才腹不及胡奉常十分之一。”   胡毋敬并未跟张苍过多的互相吹捧,也并未入座,就这么打量起了张苍。   张苍面色肃然。   张苍这段时间不显山不露水。   在朝中近乎是个透明人,也基本很少发表看法。   但胡毋敬却是清楚,这人很得殿下器重,过去不少要事重事,殿下都会优先考虑张苍,只不过随着殿下越发得势,此人反倒越发内敛了。   大智若愚,大抵如此。   但他胡毋敬可不会小看张苍。   张苍乃荀子高徒,跟现任丞相李斯为师兄弟,虽然两者很少走动,也很少提及过往,但私下的这些事,早就为朝臣探查的一清二楚。   静默稍许。   胡毋敬主动开口道:“我这次前来找张御史,其实就只为一件事。”   “扶苏公子已被陛下立为了储君。”   “因而当考虑开府了。”   “张苍御史过去跟殿下关系亲近,因而我想张御史能成为太子府的一员,张御史意下如何?”   闻言。   张苍黑当即一黑。   他还以为胡毋敬找自己是什么好事。   结果,就这?   他这段时间都把自己藏起来了,就是不想再卷入这些事情里,然而这些糟心事似就没完了,就像是缠上了自己一样,没完没了,现在扶苏没有找自己了,其他人跑来的?   这算什么事啊?!   张苍心中也是郁闷至极。   开府?   储君府这府哪有那么容易开的?   当初大典之时,陛下只是让殿下跟丞相府的官员共事,可丝毫未曾提及过开府,这已经摆明了陛下并不想见到扶苏开府。   眼下胡毋敬却想谋划开府,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张苍很坚决道:“胡奉常,开府之事事关陛下跟殿下,岂是我一个小小御史能够决定的?若是陛下决定开府,储君府自然能够立起来,若是陛下殿下没有想法,我等岂能自作主张?”   “恕下官不敢从命。”   胡毋敬摇了摇头,很理所应当的道:“张御史不用急着拒绝。”   “殿下对你的器重朝堂皆知。”   “一旦储君府开设,以你在殿心中的地位,你的身份地位也会得到大幅提升,我知晓前段时间,因为参与了‘怀县沉船’事件,你遭到了御史府不少官员抵触,但你若是进入到了储君府,这些影响对你而言将会荡然无存。”   “甚至于他们还会结交你。”   “张御史是有大才之人,过去因体型遭到了不少的排斥,也迟迟没有得到重用,但进入储君府可就不一样了,你的才华能尽数施展,这岂不比当个上计御史更为合适?”   “再则。”   “殿下新为储君。”   “很多事都需要人手相助。”   “张御史名声在外,也一直备受尊敬,若是进入储君府,也能更好的为殿下做事,这对于日后张御史的仕途也是大有裨益。”   “张御史,我建议你多考虑一下。”   说完。   胡毋敬笑了笑。   他似乎根本就不担心会被拒绝。   权力的诱惑,朝堂上有几个人能够控制的住?   张苍也不能!   听完胡毋敬的话,张苍的脸更黑了。   自己受殿下器重?   鬼的器重。   扶苏前几次找自己,都快把自己给吓死了。   自己好好的当着上计御史,结果莫名其妙被扶苏叫去,做了一回‘监御史’的差事,就因为此,御史府不少官员都看自己不顺眼。   若非从那事之后,他没有再插过手,也决然没有过问过。   这才让其他御史对自己态度好转一点。   但依旧充满着警惕。   如果这也算器重的话,他张苍宁愿不要。   而且胡毋敬打的什么心思,他是心知肚明,胡毋敬私下来找自己,恐是知晓直接上书,陛下不会同意,而殿下也基本没有提及过此事,所以胡毋敬有些坐不住了。   他兼任太子傅。   如果储君府建立,对他是大有好处的。   日后殿下若是即位,他甚至有可能直接晋升成丞相,或许比不过蒙恬,但成为左丞相也未尝不能,到时可就真是一步登天了。   只是……   胡毋敬明显有些权欲熏心了。   这种做法一旦为陛下知晓,定会引起陛下的愤怒。   到时恐就真要出事了。   胡毋敬到时以自己是太子傅的身份可以借口开脱,但他可不行,他本就知晓了太多事情,根本就不适合再去卷入纷争,能够保身就已万幸,到时只要陛下有任何不满,自己恐就要大祸临头了。   他又岂敢去触陛下霉头?   胡毋敬这些人会不会出事,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他一旦出事,他可不信会有多少人会出面替自己求情,不落井下石都已算是幸事了。   如此情形。   他岂敢让自己去卷入?   张苍义正言辞道:“多谢胡奉常好心,下官自知才疏学浅,不敢有此等大志。”   “胡奉常还是另找他人吧。”   闻言。   胡毋敬脸色一沉。   他冷冷的盯着张苍,也看得出张苍的坚决,并没有再说什么,直接挥袖离开了。   但神色明显带着几分怒气。   张苍自是感受得到。   但他不可能把自己置于险地的。   尤其还是陛下没有点头的情况,大秦的确设立了储君,但大秦的君眼下只有一人,而且也仅有唯一的一人,那便是始皇帝。   储君身份地位再高,那也只是一个储君。   这个道理,张苍拎得清。   回到主座。   张苍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他隐隐感觉到了,自己似有些隐不住了。   随着扶苏被立为储君,过去为扶苏看重的官员,眼下恐都会被人另眼相看,就算他再怎么刻意的隐藏自己,终究还是藏不住的,也会被人不断地给抬到人前。   现在官署内的大小官员对自己的态度就有明显转变。   其他官员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改观。   尤其是随着始皇越发年迈,而扶苏在朝中的地位越发稳固,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明显,这根本就不是靠躲就能躲过去的。   而且他本就躲不了。   也不想躲。   他出仕自是想有一番作为。   前面的有意躲藏,只是不想沾惹麻烦。   但现在麻烦是躲不过去了,也当转换一下想法,去主动的做一些事情了。   毕竟……   他跟扶苏的确关系匪浅。   张苍思索了一下,决定主动找一下扶苏,将胡毋敬的事给扶苏说一下,他担心胡毋敬的这番操作,会影响到扶苏在陛下心中的印象。   同时扶苏已为储君,他也当去走一趟。   毕竟他同样是希望自己今后能为扶苏所重用的。   只是对于跟扶苏见面,张苍心中实在有阴影,他前面也当真是被坑怕了。   他小声嘀咕着:“现在殿下已经是储君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折腾事了,现在去也应该无妨,其他人都去过了,没听说有什么事,我应该也没事。”   张苍自我安慰了一番。   说罢。   张苍就心意一定,他朝殿外高声道:“来人,去给我备车马,我要去趟宫中。”   他整理了一下着装,迈着敦实大步出了府。   府外。   车马早已备好。   随着阵阵马蹄声响起,十几人的车马队伍,就此离开了御史府。 第219章 张苍的心思!   雍宫。   扶苏正在书房思索着怎样让百官同意。   就在这时。   魏胜来报,殿外张苍求见。   闻言。   扶苏还愣了一下。   他这几个月并没有跟张苍有交流,上次‘怀县沉船’事件,他也知道自己把张苍坑的不轻,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找,而且张苍这几个月一直有意规避跟自己接触,他自是看在眼里。   因而没选择再去给张苍添事。   只是这次张苍却一反常态主动来寻,这倒是让扶苏稍微吃惊了一下。   这可不寻常。   扶苏将手中竹简放下,笑着道:“宣。”   魏胜应诺一声,快步宣令去了。   不多时。   大腹便便的张苍就出现在了偏殿。   扶苏定睛望去,张苍本就‘圆润’的身形,似乎在这几个月里,又厚实了不少,印堂甚至都微微有些发黑。   入殿。   张苍连忙道:“臣张苍参见殿下。”   “殿下安康。”   扶苏拂袖,他沉声道:“张苍,我看你这面色,似有些阴沉了,体态也比往常大了不少,那甜食还是当忌就忌,不然我担心你这身子恐会有些撑不住。”   张苍一怔,心中一热,感激道:“臣多谢殿下关心,只是臣平日独好这口,若是少了甜食,生活也就没了滋味,不过臣今后定多加注意。”   “臣多谢殿下提醒。”   见状。   扶苏也并未就此多言,他看向张苍,好奇道:“你今日为何有空来我这了?”   张苍拱手道:“臣此行是来恭贺殿下的。”   扶苏轻笑一生,摇头道:“恭贺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这几天我已经听了太多了,以你的才气,断不至于只是来恭维两句,若你也成了那趋炎附势的人,当初也就不会避着我了。”   “说吧。”   “你这次前来所谓何事。”   闻言。   张苍尴尬的笑了笑。   他之前的那番举措,他就没想瞒过扶苏。   甚至就是故意做给扶苏看的。   只是扶苏当面点破,还是让他略显尴尬。   不过他也知道扶苏只是打趣,并没有什么不满跟不悦。   张苍作揖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目光,臣这次前来除了恭贺殿下,还有便是想告诉公子,就在半个多时辰前,奉常前来找过我。”   “胡毋敬?”扶苏眉头一皱,有些不解这跟自己有何关系,他问道:“他找你做什么?”   张苍道:“奉常在张罗替殿下开太子府。”   听到张苍的话,原本还一脸平静的扶苏,脸色腾的一冷,目光冷冽道:“你说什么?他在替我张罗着开府?我何曾让他去替我张罗了?而且我何曾说过要开府?”   扶苏早已非是当初。   而且在自己成为储君后,私下去见过嵇恒一面。   嵇恒还特意叮嘱过,不要太过张扬,更不要去做越界的事,只做自己明面上该做的事,能做的事,至于没有被始皇明确告知的事,不要做,甚至也不要去提。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就越要对权力保持敬畏。   张苍垂着头,并没有再吭声。   心中却暗暗一惊。   自己跟扶苏数月没有近距离接触,却也感觉到扶苏身上的明确变化,威势似越来越重了,甚至隐隐已带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让人不敢生出轻视之心。   扶苏冷冷看了张苍几眼,很快就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他冷哼一声,面露愠色道:“这个胡毋敬真是胆大妄为,仗着自己身兼太子傅的职权,就敢胡作非为,还不告知我一声,他的眼里还有我扶苏吗?”   “真是岂有此理。”   怒骂几声。   扶苏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   只是脸色依旧铁青。   他知道。   嵇恒说的没错。   自己的确是大秦储君,但大秦的那些功勋之臣、开国功臣,那个不曾立下赫赫功业,他们自认自己才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创建者,因而会岂会真的把自己放在眼里?   功高盖主,功高压主!   居功自傲,侍功自傲。   这才是君臣间最常见的情况。   胡毋敬这番作为,甚至在胡毋敬心中,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只是他自身的小小任性罢了。   胡毋敬知晓自己是大秦储君,但过去的显赫功业,早已蒙蔽了这些功臣的耳目,让他们有恃无恐,甚至是自以为是,也全然以自己的利益为重。   因为他们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   他们对大秦有功。   见扶苏这么快冷静下来,张苍心中更为惊疑。   他深深的打量着扶苏,心中很是确定,朝堂的那些老臣,恐都小看了这位大秦储君了,扶苏早已今非昔比,也早就不是过去那个不谙世事的长公子了。   他变了!   扶苏拱手道:“多谢张御史提醒,不然我恐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张苍摇了摇头,沉声道:“殿下切莫小看此事。”   “这对殿下而言,当要慎重对待。”   扶苏挑眉,不解道:“哦?还请张御史明言。”   张苍道:“此事不管殿下参没参与,但太子府开府一事,殿下是逃不开干系的,就算殿下没有参与,也更没有指使胡毋敬奉常,但胡毋敬的确打的是开府的名义,因而殿下最终一定会受到牵连,就算殿下再不满,再不悦,也当有个正面回应。”   “不然若引起了陛下猜忌,恐对殿下对陛下心中有影响。”   扶苏点点头。   张苍说的的确在理。   此事还不能置之不顾,自己为储君,开府定然是为了自己,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洗脱不了,甚至若是继续放纵,只会让胡毋敬更加肆无忌惮。   最终只会贻害了自己。   扶苏沉声道:“多谢张御史提醒,扶苏险些就大意了。”   “我即刻就上书一份给陛下。”   “将此事一一阐明。”   “我扶苏没有开府的意愿,这也完全是胡毋敬的自作主张。”   “同时。”   “我也会派人勒令胡毋敬不得再造次。”   听到扶苏的做法,张苍摇了摇头道:“殿下,你若真这么做,那才是真的一错再错。”   “此事决不能直接就扯清干系。”   “不然对殿下坏处太多了。”   “这是为何?”扶苏面露不解之色。   将此事告诉给自己的是张苍,为何现在又要阻止自己将此事上书给始皇?   张苍道:“殿下有些太小看此事了。”   “我是知晓殿下的情况的,没有被奉常说动,但朝中其他官员呢?”   “他们可未必。”   “这些人若是说动,殿下此番举措,岂非将这些人出卖了?”   “这些人不管是存有私心,还是真的想亲近殿下,但的的确确是站在殿下这边的,殿下现在的一份奏疏,却是会让他们大多数人遭到牵连,到时殿下在朝中的威望,恐将会受到一次极大打击。”   “这对殿下而言岂能是好事?”   扶苏面色微变。   他已经反应了过来。   张苍又道:“这便是胡奉常的高明之处。”   “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殿下,却一直打着殿下的旗号做事,若最终陛下同意了开府,他也能堂而皇之的占据高位,而且这些朝臣都是胡毋敬拉拢过去的,也会更为亲近胡毋敬,若是引起了陛下不满,那些朝臣也不会去怪罪胡毋敬,多半会怪到殿下子头上。”   “认为是殿下出卖了他们。”   “无论从那种角度来看,最终胡毋敬都不会受到太多影响,反倒是殿下会深受其害,甚至会加深朝臣对殿下的不信任,甚至是引起陛下的不满。”   “如此紧要,殿下岂能小觑?”   扶苏心神一凛。   他前面并没有想太多。   只认为既然不是自己做的,那就把实情说给陛下就行,但听了张苍的话,才陡然惊醒过来,他眼下已换了身份,却是要多考虑朝堂的情况了。   不能只顾及自己。   若是一味爱惜自己的羽毛,而让原本想亲近自己的官员遭到惩治,对他今后在朝堂的影响力,将会有一个极其恶劣的影响。   想到这。   扶苏目光更显阴冷。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参与,结果却要去处理这堆烂摊子。   而且这完全是胡毋敬搞出来的事,现在倒把他弄得有些束手束脚,这让扶苏心中颇为恼怒。   他看向张苍,躬身道:“敢请张御史,替扶苏纾难。”   他眼下也明白过来。   这事必须要谨慎处理,稍微处理不好,就容易给自己招惹麻烦,只是想处理好,似乎并不容易,但张苍这次既主动找上来,想必心中是有解决之策的。   张苍沉吟片刻,故作神秘道:“办法其实也有。”   “便是直接向陛下上书。”   “恳请开府!”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连忙摇头道:“这断不可能,我对自己的才能还是清楚的,哪有能力跟精力去主掌一个小朝廷,这个建议你莫要再提。”   对于扶苏的否决,张苍并不意外。   扶苏说的也非是真心。   只是陛下没有开口,他不敢生出想法罢了。   不过两人对此是心知肚明,也都没有去点破,张苍摸了摸下巴,笑着道:“殿下你会错意了,我的意思并不是开太子府,而是另外的‘府’,一些事务府。”   “胡奉常虽然打着殿下的旗号在外张罗,但也不敢真明目张胆说出开太子府。”   “因而也就有了回旋的余地。”   “殿下可向陛下申请负责一项事务,然后为了积累行政经验,另开一个事务府,主要职能就是负责这项事务,等这件事处理的差不多时,再向陛下请旨,将这个事务府解散。”   “如此便悄无声息的平息了这次的事端。”   “上下也不招惹麻烦。”   闻言。   扶苏眼睛一亮。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就如同上次的‘官山海’一样,只是一个临时的‘专项府’,等事情解决掉,各大官署官员也就重新回到各自的官职,如此不仅解决了自己将要面临的棘手难题,还让胡毋敬真的替自己办了事,另外,通过此举也间接否定了太子府开府的想法。   更妙的是。   自己当下还真有一件要事要办。   想到这。   扶苏心中也是激动起来。   他看向张苍,面露喜色道:“张御史之言,当真是拨云见日,让人茅塞顿开,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次多谢张御史指点,若非有张御史相助,我恐真就误了事。”   扶苏对张苍赞叹连连。   张苍笑着抚了抚须,眼神也颇为得意。   他前面跟扶苏有意保持了一定距离,虽然扶苏似乎并没有在意,但他却不能不在意,因而适当展现一下自己的能力,对张苍而言,才是正路。   尤其扶苏眼下已被确立为储君。   为了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嫌隙,适当放低姿态去交好扶苏,也是一件更利于自己的事。   何乐而不为呢?   张苍把自己看的很低。   他对扶苏有了解,适当的交好,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也有自知之明,相较于嵇恒,他还是自认不如的,因而大政相关的,并不会轻易开口,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还是能够适当发声,他也没有想过去跟嵇恒作比,也实在比不过。   张苍道:“殿下,此事当尽快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扶苏点了点头。   他自然也是清楚其中的重要性。   他颔首道:“我这倒还真有一件要事要做,只是之前并未对外声张,从始至终也只是透露给了少数朝臣,方才听了张御史一番话,我也是赫然醒悟,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是有限的。”   “有时就当群策群力。”   “我若是想申请一个事务府,张御史可愿进入其中?”   扶苏一脸殷切的看着张苍。   张苍面色肃然,连忙拱手道:“殿下相邀,臣岂敢拒绝?”   “哈哈。”扶苏大笑一声,笑着道:“有张御史你这一番话,我就放心了,等这两日我将要做的事上书给陛下,当时定让张御史进入其中。”   闻言。   张苍心中莫名咯噔一下。   心中更是陡然浮现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他在心中暗暗给自己打气,眼下扶苏新为储君,并不会真有什么要事,但随即,他陡然想到扶苏这个储君的由来,脸色腾的一变。   糟了!   张苍在心中惊悚惨叫。   他现在一下想起来了,扶苏这储君来的就很突然,当时他就暗自猜测,恐是陛下跟扶苏在暗中谋划什么,只是前面想着不让扶苏对自己生出介怀,就拍脑袋过来了。   这下恐是自己主动撞上去了!   张苍脸色惨白,嘴唇更是不住颤抖,很是颤颤巍巍道:“敢问殿下,殿下日前费心的是何事?应该不会是什么大事吧……” 第220章 权势富贵同样也定于一!   扶苏笑了笑,似带着几分坏。   张苍心中再度咯噔一下,心中不祥的预感已越来越严重。   一刹那。   他甚至想拔腿就跑。   张苍连忙开口道:“殿下,方才是臣失言,殿下所忧虑的定是国家大事,岂能轻易告知,是臣前面唐突了,还请殿下治罪,帝国重事,臣实不敢听闻。”   “臣草率。”   扶苏自是听得出张苍话中之意。   他也是乐了。   扶苏道:“张御史跟我的关系亲近,此事告诉给张御史也无妨,而且此事也瞒不了太久,很快你就会知晓的,既然张御史如此有心,帮我参谋参谋也是极好的。”   闻言。   张苍脸彻底黑了。   心中甚至只想抽自己两巴掌。   但脸上却只能赔笑。   扶苏心中甚乐,笑着道:“我所做之事,其实旨在固本,大秦之根本在于军,但商君变法以来,随着大秦疆域的扩张,军功爵制对大秦而言,已渐渐成为了朝廷的枷锁。”   “目下朝廷拖欠的功赏太多了。”   “而我意在解决此事。”   听完扶苏的话,张苍整个人怔住了。   他之前已有所预料,但也实在没有想到,殿下图谋的竟这么多,他不是想安抚军中士卒,而是想将大秦近百年来军功爵制下积累的问题都给解决掉。   这野心太大了。   张苍乌青着嘴,颤声道:“殿下准备如何做?”   扶苏目光微凝,神色变得严肃,沉声道:“军功爵制需要做出一定的改变,但毕竟军功爵制已经推行上百年,在秦地早已根深蒂固,想说服民众做出改变,无疑是很难得。”   “尤其大秦很多功赏没有兑现。”   “贸然的去改动,只会引起秦地民众不满。”   “关中不能出问题。”   “这是底线!”   “所以想改变军功爵制唯有先兑现功赏,只是张御史也知,大秦这二十年来,南征北讨,上百万士卒都有斩获战功,尤其是灭六国、驱逐匈奴等战功,更是彪炳。”   “关中早已无田宅可分。”   “前段时间通过‘官山海’,朝廷得到了不少的钱粮,这也仅仅是兑现了之前朝廷战前给士卒承诺的钱赏,相较于更为重要的田宅,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根本就填不完。”   “然只要功赏一朝不兑现,军队就始终存在不稳。”   “这等隐患必须被排斥。”   “只是田宅实在拿不住,只能选择另辟蹊径,用其他士卒感兴趣的东西,用以替代,继而将当年的功赏足额的兑现,一举安定军心。”   听着扶苏的话,张苍丝毫没感觉安心,只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田宅功赏的问题,朝廷早就知晓了。   之前也不是没想过去解决,但一直没找到办法,最终只能强行将关中跟关东人口互迁,以及将大量关中人口迁移向北地南海,只是这些举措下来,固然是解决了一些,却也惹得关中民众怨声载道,对朝廷怨念也不断加深。   最终。   朝廷渐渐放弃了这种举措。   眼下扶苏旧事重提,还这么郑重,多半是有解决之策了,只是并不好落实,亦或者是需要得到朝臣同意,他虽不知具体是何做法,但能够比得上田宅在黔首心中地位的,世上又能有哪些?多半要从其他人身上割舍。   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张苍额头早已汗水狂冒,虽已步入了初夏,然天气还没到炎热之时,但张苍的衣襟却已悄然湿透。   扶苏扫了眼殿门,声音带着几分冷冽,道:“其中最主要的几个解决之法,一个是赐氏,一个是准许簪袅、不更爵的子弟入学,另一个则是准许这两爵位的黔首出仕。”   听完。   张苍脸色倒平静下来。   只是脸上充满了疲倦跟沧桑。   赐氏、入学、出仕,每一个几乎都踩在了豪强、贵族的心坎上,若是真的推行下去,对天下而言,可谓是地动山摇,他同样也知晓,这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当下。   更重要的是在无形削弱贵族的名望尊荣。   这岂能真的得到落实?   张苍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拱手道:“殿下,这恐是那位嵇先生出的主意吧,也唯有此人,才敢这般语出惊人,也唯有此人,敢打天下贵族豪强的主意。”   “只是……想落实……”   “难!!!”   扶苏沉默。   他又岂会不知其中难度?   但难也要做。   军队是大秦根本,军心凝聚,大秦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他作为大秦储君,有理由去完成这些。   张苍轻叹一声。   他现在只觉得眼前有些黑。   过去朝廷针对的多为方士、儒生这些存在,但这次的不一样,朝廷针对的对象变了,从过去的一小撮人,变成了‘权贵’。   这是真正的权贵!   也是天下真正掌有权势的人。   嵇恒的胆子太大了。   但张苍细想了一番,却又感觉在情理之中。   嵇恒自来的立足点,就没有落入到底层,都是盯着有钱有势的群体,从最开始针对商贾,到现在针对权贵,嵇恒的目标一直都很专一,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削弱权贵的威望,而且是通过一步步的手段,打压权贵集团,将过去三代王政下形成的贵族豪强的影响力彻底荡平。   只是太疯狂了。   也太吓人了。   哪怕是张苍,都感觉到毛骨悚然。   甚至是感觉手脚冰凉。   此举想成功无比艰难,但一旦失败,就注定身败名裂,永生永世都翻身不了,会被贵族豪强等势力彻底踩死,这是一场豪赌。   但若是成功,好处也显而易见。   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基础彻底崩塌,贵族体系也自此荡然无存,即便世间依旧有贵族存在,但人人有资格获‘氏’,人人有机会入学,人人有机会出仕,贵族的身份地位,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变得越来越贱,甚至是再无半点优越。   这岂是贵族能容忍的?   他几乎都不用多想,都能知道,这三项政策颁发后,在天下引起的轩然大波,以及遭到天下各地贵族豪强的抵触情况。   太狠了!   可谓是抽筋吸髓。   他现在也知道为何嵇恒不愿出仕了。   这若是出了仕,都不是三天两头被弹劾,而是时时刻刻被弹劾,还要被各种针对算计。   眼下嵇恒分明没有出仕,却能对朝廷大政有影响。   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只是……   嵇恒这张张嘴,却是要自己的命。   他现在只想给自己两巴掌,原本这事跟自己没任何关系,结果他想着官山海之后,军中的情况大有安抚之象,扶苏又新为储君,短时当没有什么要事,而胡毋敬又给他提供了一个理由,因而便主动上门来了,哪曾想,竟迎头撞上了这样的惨事。   他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以怨报德。   张苍道:“殿下,臣御史府那边似还有一些要事要处理,臣这就先告退了。”   扶苏似笑非笑道:“张御史,你既然知晓了此事,也答应进入事务府,下去后可多思索一下,或许对这些政令日后执行能提出不小的建议。”   张苍笑的比哭还难看道:“臣遵令。”   说完。   张苍逃也似的离开了雍宫。   他人已经麻了。   现在满心只剩下了无尽的后悔。   本以为自己前去献计,能博得扶苏好感,也算抵消之前对扶苏的避让,事实也的确做到了,但自己这迎头却撞上了另一个深渊,一个让人不禁生出无尽恐慌的深渊。   马车上。   张苍整个人瘫软一团。   他低声喃喃道:“嵇恒,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当真就想做到皇权之下,一律平等?”   “但以你的才智,又岂会不知,这根本就做不到的。”   随即。   张苍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蹙眉道:“权势……”   “权贵的产生来自于尊卑、爵秩、等级有差,而权贵的存在,便是得益于权势的影响,一些显赫存在更是能余泽后世,权势富贵,这些东西最终又化为了无形的尊卑、等级等,现在天下的贵族体系,便是过去权势的余泽。”   “这些贵族所谓的权势眼下并非来自于‘上’。”   “而是来自于过去三代之余泽。”   “嵇恒之法,便是要摧毁过去的贵族体系,将天下驳杂的权贵,彻底肃清,今后大秦的富贵只能来自于一方,便是皇帝,至于夏商周三代积累下来的名望荣华,都要尽数粉碎。”   “权势同样要定于一。”   “也出自于一。”   “而非如过去一般出自多门。”   张苍低语几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明悟。   嵇恒的做法本质是集权。   现在天下的权势富贵并非都来自皇帝。   有的依旧沿袭着周代的余泽,这些人对秦多有不屑,而这种不屑本质便在于,他们的富贵不是皇帝赐予的,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也才敢这么无法无天,嵇恒想做的,便是将这些富贵彻底剥夺掉,将贵族掌握的权势全部夺走。   通过入学、出仕、赐氏等手段,将贵族尽数打压。   贵族不再是显贵权贵的存在。   也不能富贵。   这些贵族想要富贵唯有得到大秦认可,权势富贵只能来自于秦帝国,如此贵族就仿佛被帝国揪住了咽喉,再也不敢生出异心,因为他们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秦。   想到这。   张苍神色变得凝重。   他感觉嵇恒的做法有些太大胆了。   这是跟天下权贵为敌。   世上没有人想自己的权势富贵被攥在别人手中,甚至可以被人一言剥夺,过去天下的贵族豪强是因为掌有三代余泽下的富贵,所以依旧能高高在上,世人也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但嵇恒却想要改变,他要做的是皇权之下,一律平等。   所有人可以上去,也同样可以下来。   并无不同。   甚至……   他感觉嵇恒还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只是这个想法刚刚生出,张苍就连忙摇了摇头,不敢就这个思路深想,但他已然是明了,嵇恒是想彻底摧毁天下已有的权势富贵体系,将所有权势富贵集中到朝廷,继而再重新分配下去。   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断地更迭轮换,最终做到一律平等。   而非是各地圈地自居,始终牢牢把持着地方,成为地方的山大王,但嵇恒的想法太危险了,也太过耸人听闻了,张苍甚至都有些觉得自己似多心了。   他摇摇头。   没有继续去想嵇恒的心思。   他感觉自己是猜不透的,而且就算猜透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是个臣!   最终做决定的是君。   很快。   张苍就回到了御史府。   府外众人见张苍回来,也全都笑脸相迎。   张苍冷着脸,并无任何回应。   他迈着沉重步子,快速回到自己官署,随后才大案下取出一罐蜜糖,一连吃了数口,这才压下心中的不安跟惶恐。   他知道。   自己真的摊上事了。   不过他倒也没有太多的惧色。   他其实也很好奇,在嵇恒的引领下,大秦究竟会走向何方?   这个人真就有如此伟力?   对于张苍对自己的遐想,嵇恒自然是不知情。   他眼下正张罗着去渭水畔钓鱼。   他现在受到的约束越来越小了,尤其是胡亥这些天一直往自己这边跑,就算独自外出,四周的侍从也基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嵇恒乐得如此。   一直待在一个小院终究是烦闷。   在察觉到四周情况后,他也是立即给自己准备了根鱼竿,准备去给自己加点餐。   胡亥也是紧跟着。   他近来也发现,跟在嵇恒身边,自己似乎会自在一些,不会随时身边跟一堆人,而且还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他更想去的是城中的勾栏瓦舍。   只是嵇恒一直没同意。   不过胡亥没有放弃,每隔一会就给嵇恒说几声,就一次,就去一次。   两人就这么一静一闹的去到了渭水畔。   只是暗处依旧有人护卫着。   在嵇恒乐的清闲时,扶苏已写好了奏疏,检查了几遍,确定书写并无问题,也是从墨迹未干的奏疏放在火上炙烤几下,随后放入袖间,起身去向了咸阳宫。   不多时。   他来到了咸阳宫殿外。   在宦官进入禀报后,也是顺利进入了殿内。 第221章 有奉常相助,我心甚慰!   殿内。   扶苏恭敬的作揖道:“儿臣扶苏参见父皇。”   嬴政没有抬头,继续伏案批阅着奏疏,已是日中,他却丝毫没有休息的想法。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奏疏,开口道:“启禀父皇,儿臣想请旨开府。”   话音落下。   殿内的沙沙声瞬间戛然而止。   扶苏心神一慌,连忙继续道:“儿臣请旨开的是事务府,儿臣昨日召集了群臣,问计如何解决大秦拖欠良久的功赏问题,而儿臣自知能力有限,便想开一个临时事务府,辅助儿臣完成这次事宜。”   “还请父皇恩准。”   说完。   扶苏低垂着头,将手中奏疏高举。   嬴政抬起头,淡淡的扫了扶苏一眼,朝下方宦官挥了挥手,下方宦官当即会意,小跑几步,将奏疏给接了过来,同样高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呈到了案上。   随即。   快走几步离开了大殿。   殿内一瞬间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这时。   扶苏才继续道:“儿臣此前并没有开府的想法,只是儿臣将目下在做之事告诉给朝臣后,胡毋敬奉常因身兼太子傅,担心儿臣会力有不逮,便主动替儿臣在外张罗开府,胡奉常对儿臣这般上心,儿臣实在不敢辜负,同时也想起了上次‘官山海’时的三府同司,便想请旨开一个事务府。”   “请父皇恩准。”   扶苏将头埋的很低,声音隐隐都在颤抖。   他知道。   自己前面说错话了。   嬴政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伸手翻开了案上奏疏,在扫了几眼后,大体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道:“奉常对你的事如此上心,的确不该辜负,你所做之事,也属实不易,开府寻人相助是理所应当。”   闻言。   扶苏面上一喜,连忙道:“儿臣感恩。”   嬴政颔首道:“可还有其他事要说?”   扶苏沉吟片刻,面露一抹犹豫,最终还是决定说出,道:“儿臣想将儿臣要做的事,告诉给事务府内的官员。”   嬴政目光闪烁。   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欣慰。   嬴政平静道:“你为储君,此事由你全权决定,无需给朕请示。”   “诺。”扶苏点了点头。   心神彻底放松下来。   “还有吗?”嬴政继续问道。   扶苏摇头,说道:“儿臣已没有事情了。”   “父皇请多注意休息。”   “儿臣告退。”   说完。   扶苏再度躬身一礼,随后退步离开了咸阳宫。   等扶苏走远,嬴政翻了翻案上的奏疏,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扶苏真的变了。   若是放在以前,扶苏是没有这样的大局观的,也很少会考虑的这么周到,几乎全都是意气用事,完全不在乎后果跟影响,但这次的奏疏,跟过去截然不同。   不仅说明了原委,也并没有过多指责,还替胡毋敬说了好话。   同时。   也并没有去出卖那些被胡毋敬说动的官员。   更为甚者。   还对这些官员做了一番试探。   这种做事风格,跟过去的扶苏,已完全不同了。   而这才是帝国继承者该有的素养。   敏锐果断。   懂得权衡利弊,更知晓一切以大局为重,不再意气用事,更不会受情绪影响,甚至还能化被动为主动,将原本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渐渐扭转成为自己所用。   扶苏真的成长了。   虽然这种成长,背后有嵇恒的影子,但的确是成长了。   而且。   扶苏要做的事很棘手。   牵一发而动全身,对天下影响力甚大。   他其实不便于轻易插手。   眼下扶苏的长进,让嬴政也安心不少,不至于再担心扶苏难以招架,就目前来看,扶苏应对的还很合理,并没有导致太大的问题。   此外。   扶苏决定将自己要做之事告诉给内务府的官员更是巧妙。   胡毋敬对外是决然不会说此事的,也一定是打着开太子府的名义,而被他说动的官员,也基本都是动心进入太子府的,若是得知并非是太子府,而是所谓的事务府,还是处理这么严峻的事情,这些官员心中恐会将胡毋敬骂的狗血喷头。   最终。   胡毋敬只会自食其果。   另外,通过此举也可以将假意迎合,身怀二心的官员给筛选出来,因为这些官员面对扶苏要做的事,定然会无比的头疼恐慌,也是决然不敢触碰的。   敢一直留在事务府的才是对帝国有责任感的官员。   一举多得。   也一举扭转了对自己不利的局面。   手段可谓高明。   嬴政将奏疏合上,随手放在了一旁。   他并没有插手的想法。   他很清楚,经过扶苏这番手段,胡毋敬此后在朝堂可谓艰难,也不敢再胡乱生出心思了。   这就已足够了。   另一边。   出了咸阳宫。   扶苏转过身,不禁喟然一叹。   他现在越发能理解嵇恒说的越靠近权力中心,越要懂得对权力保持敬畏这句话了。   朝堂之旋涡,不深入其中,根本不知深处之黑暗之复杂之诡异,若非自己得嵇恒提点,恐根本就意识不到其中的要害,也意识不到所谓粗枝末节的重要性。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便在于此。   若此番没有张苍提醒,自己恐根本就不会有反应。   或者是知晓后,便急冲冲的去禀告,试图将自己摘出来,但最终却会被坑害。   自己这次仅仅面对的是一个胡毋敬,却险些酿成大错,而始皇面对的又岂止是一个胡毋敬?而是整个朝堂,整个官场,甚至是整个天下,面对的情况只会更严峻,百官的心思只会更多,即便如此,始皇在大政方面也鲜少出现问题。   始皇在位三十余年,当真是没有错杀过一人?没有宽恕过一个违法之人?   非也!   但始皇依旧能威震天下。   原因在何?   便在于洞察之明,在于决断之准。   而非是世人指摘的凶暴。   唯其如此,始皇之威严才能使天下战栗,才能使六国余孽不敢轻易冒头。   扶苏轻叹道:“父皇过去反复对我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实乃用心良苦,可惜我当时太过冲动,根本听不进去,只相信我看到的听到的才是真的。”   “唉。”   扶苏摇摇头。   越是靠近权力中心,他越发对始皇敬畏了。   也越羞愧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   实乃荒唐幼稚。   很快。   扶苏就调整好了心神。   他看了看天色,朝胡毋敬的官署走去。   他要将此事告诉给胡毋敬。   奉常府。   胡毋敬已回到了官署。   这两天他已说动了不少官员,眼下太子府建府已初具规模,只待最终将此事上书给陛下,到时无论最终成与不成,他都能从中获益。   因而胡毋敬此时心情甚是愉悦。   他喝着前段时间风行起来的茶水,却是感觉口中甘甜无比。   就在这时。   突有小吏来报,殿下来了。   闻言。   胡毋敬心中一惊。   扶苏的突然到来,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时间太早了。   他其实早就料到自己所为会被扶苏知晓,然而也并未在意,那时扶苏来找自己,但事情早已板上钉钉,扶苏又能奈自己如何?   他也是在为了扶苏着想。   只是来的太早了。   胡毋敬端着茶碗,再度喝了一口。   他在脑海想了一下,最终认为告信的多半是张苍。   他冷哼一声,道:“张苍,你就算将此事告诉给殿下又能怎样?我已将开府之事告诉给了其他官员,现在这些官员都认为是殿下指使我的,法尚且不责众,何况牵扯进了这么多朝臣?”   “呵呵。”   胡毋敬将茶碗放下,起身去殿外恭迎。   “臣胡毋敬参见殿下。”胡毋敬站在官署外,大声的恭迎着。   扶苏热情上前,将胡毋敬给搀扶起,沉声道:“奉常实在折煞我了,奉常这几十年为大秦殚精竭虑,尽心尽力,功勋彪炳,扶苏岂敢受此等大礼?”   “奉常快快请起。”   闻言。   胡毋敬也顺势起身了。   随即,胡毋敬故作不知道:“殿下为何来会奉常府?”   扶苏看了看四周。   胡毋敬当即会意,连忙伸手道:“是臣疏忽了,殿下请进。”   扶苏迈步进到官署内。   进到大堂,扶苏并未坐下,直接问道:“我近来听说奉常在替我谋划开府一事?”   胡毋敬双眼微阖,抚了抚羊角须,没有否认,一口应了下来,道:“的确有此事,只是臣自认做的谨慎,不知是何人告知殿下的?”   “这不重要。”扶苏冷声道:“重要的是开府一事。”   胡毋敬颔首道:“殿下已为大秦储君,理应筹划开府,而臣作为太子傅,也自当替殿下考虑,所以这几日一直忙于替殿下张罗,眼下已有几十名官员有意入府。”   “殿下在朝中的号召力实在喜人。”   “臣为殿下贺。”   胡毋敬再度高声道贺。   然而出乎胡毋敬的意料,扶苏似乎对此也很开心,甚至还直接赞许道:“奉常不愧是我的太子傅,一切都以我为考量,我的确想过开府,在来之前,也向陛下请旨了。”   “哦?”胡毋敬心中一喜,连忙道:“不知陛下是如何回复的?”   “陛下同意了。”扶苏淡淡道。   胡毋敬脸上笑容几乎是止不住,直接躬身高呼道:“臣再为殿下贺喜。”   只是胡毋敬的道喜尚未结束,扶苏的声音就再度传来。   “奉常的道喜我就收下了。”   “而且我也要多谢奉常替我招徕官员。”   “不然我这个事务府,还不知何时能够建立,而之前让尔等商量的事,也不知何时才能落实下去,这以后都得多亏奉常的功劳啊。”   闻言。   胡毋敬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双目圆瞪。   整个人惊的说不出话来。   他双眼紧紧盯着扶苏,不敢置信道:“殿下,前面说的事务府,这是什么?殿下开的府难道不应该是太子府吗?”   “这……”   “这又是哪来的什么事务府?”   这下轮到扶苏面露惊异了。   扶苏惊讶道:“是事务府没错啊,我上次召集朝中大臣,商议要事,此事奉常也在其中,事务府主要处理的事务也自是此事,奉常理应清楚啊,而且奉常不是替我在为此事张罗吗?”   “我对奉常也只说过此事啊?!”   “难道奉常你对其他官员说的是另外的事?”   扶苏一脸疑惑。   胡毋敬脸色憋得铁青。   他只感觉胸腔快要被气炸了。   他什么时候替扶苏张罗事务府了?他张罗的一直都是太子府。   只是这话眼下并不能说。   因为扶苏已明确说了,他并没有让自己去张罗其他,也只是告诉了自己一件事,通体下来,都变成了是他胡毋敬一个人会错了意。   但这个会错意问题可就太大了!   到这时。   胡毋敬也反应过来了。   扶苏心中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自己并没敢对那些官员直说是开太子府,因而最终却是把自己给摆了一道。   胡毋敬阴沉着脸。   他咬牙道:“臣乃太子傅,自当谋划太子府。”   扶苏摇了摇头道:“奉常此言差矣,我担任储君以来,可曾说过要开太子府?”   胡毋敬道:“殿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岂敢让殿下费心?”   扶苏再度摇头,道:“奉常多心了,扶苏初为储君,岂敢奢望太多?眼下一心只想把军功爵下的功赏解决,实不敢有他念,方才听奉常所言,已为事务府召集到不少官员。”   “此事大善!”   “我正愁不知该如何行事,有这些官员相助,军功爵的功赏问题,应当能得到妥善解决,若是此事能顺利解决,我定向陛下为奉常请功。”   “只是奉常召集了何人,我却是并不清楚。”   “因而恐要麻烦奉常一趟了,替我向这些官员说明情况,同时将事务府要做的事仔细说一下,即就是尔等商议出的解决之策的落实。”   “有奉常相助,我心甚慰。”   扶苏勉励了胡毋敬几句,便直接拂袖离开了。   留下胡毋敬铁青着脸。   良久。   胡毋敬终于绷不住。   直接将案上茶碗给砸了个粉碎。   他知道。   自己被扶苏耍了。   现在扶苏轻飘飘几句话,不仅把扶苏自己给摘了出去,还把所有问题都丢回给了他,眼下是他要去对这些官员解释了。   这让他怎么解释?   而且那事务府处理的是人事?   这不就是让他在那些官员面前自扇巴掌?   扶苏!!!   胡毋敬在心中怒吼。 第222章 里子兜不住,面子就得破!   翌日。   天色刚蒙蒙亮。   扶苏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奉常胡毋敬昨夜回去后,沐浴时,隶臣出错,将温水换成了凉水,胡毋敬不小心感染了风寒,眼下正卧病在床。   故特意派人给扶苏传信,眼下身体抱恙,恐无法继续执行扶苏的吩咐。   望着手中的竹片,扶苏轻笑一声,淡淡道:“奉常看来病的不算重,都还有心思给我传信,不过你前几日谋划开府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这出?”   “来人。”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   “即刻请太医府的太医去给奉常看病。”   “奉常乃朝廷重臣,父皇的股肱之臣,眼下身染风寒,自当好生医治。”   “此外。”   “告诉胡毋敬。”   “我吩咐的事要继续去做。”   “我给他两个选择,要么让他把那些朝臣的名字写出来,我派人代他去传话,要么他就主动去把此事给说明。”   “如若不然……”   “那就最好真的一病不起!”   说完。   扶苏将手中竹片随手一扔。   胡毋敬打的什么主意,他心中跟明镜一般。   就是故意称病不就。   但他又岂会再这么轻易受骗?   胡毋敬不是称病吗?   那就派太医过去看,真病还是假病,到时一看便知。   而且胡毋敬不是想把此事糊弄过去吗?   他偏偏就不让胡毋敬得逞。   此事必须要有结果。   要么胡毋敬主动把此事给了结,要么他就让胡毋敬体面。   不多时。   躺在病榻上的胡毋敬就收到了扶苏的传令,看着手中的竹简,胡毋敬本就有些苍白的脸,此刻更添了几分阴沉。   他咬着牙道:“殿下啊,你当真要逼死我吗?”   “我若是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可是你的太子傅!”   他现在哪里不清楚,扶苏是猜到了自己的用意,也决然不给自己任何糊弄的机会,就是想让自己把这件事给扛下来。   扶苏,你好狠的心啊!   胡毋敬在心中气的牙痒痒,却也不敢有任何耽搁。   连忙让人给自己身上泼了些凉水,七月的井水,冷的让人心凉,几桶凉水下去,胡毋敬整个人被冷的瑟瑟发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眼下事已至此,就算自己没有病,此刻也必须有病了。   不然这就是欺君之罪。   胡毋敬颤抖着身子,钻进到了被褥中。   不多时。   就有几名御医前来。   不过此时的胡毋敬全身颤巍,脸色发白,嘴唇发青,身子冒着热气,手掌脚掌却是冰凉,几名御医在看了一下后,也是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开了几味药。   等将这几名御医糊弄走后。   胡毋敬也是大口喝起了姜水,身子依旧不住的颤抖。   他已念过半百。   那几桶凉水下去,实在有些遭不住。   但情势如此,不得不做。   胡毋敬躺在床榻上,心神却显得很凝重。   他知道。   自己再度被扶苏戏耍了。   自己的那些小心思,也早就被扶苏看穿了。   这次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次若是处理不好,不仅自己要搭进去,恐还要得罪不少同僚,现在这件棘手的事,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他面前,等待着他去解决。   但这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如果知道扶苏要做的是何事,这些人岂会轻易答应?   现在扶苏把一切问题都推到了自己身上,让自己去把后续给处理掉,但这岂是那么容易处理的?现在之前答应的那些朝臣,是要做一个抉择的。   加入扶苏所谓的事务府,亦或者直接提出。   若是放弃,那岂不意味着这些朝臣根本没有想过跟扶苏共进退?只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消息若是传到扶苏耳中,扶苏日后又会怎么看这些朝臣?   若是继续加入。   以扶苏过去的执拗劲儿,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端,而且高达上百万人口的功赏,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若是最终处理不当,或者出现了问题,这些朝臣恐还会怪罪到自己头上。   无论从哪种角度而言,自己这次都摊上事了。   而且是要命的事!   胡毋敬瘫在床上,大口呼吸着空气,眼皮却感觉越来越沉,身子也感觉越来越重,越来越热,只是双眼还依旧带着几分清明。   他必须要想出解决之策。   不然他这奉常之位恐就要到头了。   良久。   胡毋敬还是决定继续按捺不动,准备再等等看,看看明日的情况。   如果最终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之法,此事或许还能说道说道,若真得出了什么可行政策,到时他或许唯一能做的便是舍弃自己了。   他虽位列九卿,却也不敢直接得罪十几名朝臣。   这些人在朝中话语权可不轻。   这若是得罪了,今后他在朝堂注定举步维艰,甚至还可能遭到各种挤兑刁难,这些尚且还好,最重要的是此事会彻底败坏自己名声,到时朝中又有谁会信服自己?   因而他思来想去,只能选择自己主动把事情扛下,咬紧牙关,只说是自己糊涂了,记错了,实际并没有十几人,只是前面口胡,意图邀功。   想到这。   胡毋敬也沉沉一叹。   就算真这么做了,自己也是摆了那些朝臣一道,他在朝中的风评无疑会大降,今后再想以太子府的名义去做事,只怕也不会有人再跟随了。   自己这太子傅也到头了。   万幸的是能保住自己现有的位置。   也仅此而已。   他心中此刻也是万分恼怒。   他分明算计的好好的,为何会变成这鬼样子?   一念间。   他把所有问题都归咎到了张苍身上。   若非张苍告密,扶苏又岂能这么快知晓?又岂能这么快想到应付之策?眼下他被扶苏彻底戏耍了,甚至还要装病糊弄,这些消息一旦传出,他在朝中可谓颜面尽失。   只是他有些费解。   究竟是何人给扶苏出的主意?   打的他实在措手不及,甚至是心慌意乱。   下意识。   他认为是张苍。   张苍是荀子高徒,的确有这能力。   张苍过去一向谨小慎微,基本不轻易得罪人,也很少对外张扬,自己虽将此事告诉给了他,但张苍真能这么快想到这么完全的应对之策?   他心中存疑。   而且扶苏在这一年里变化太大了。   他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定。   但无论如此,他心中都已明白,扶苏已不能再像过去一般轻视了,谁若再敢那么轻视,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另一边。   胡毋敬抱病在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堂。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是一惊。   尤其是听到扶苏的处理办法时,更是让人不由面露惊异,有人惊叹扶苏的手腕能力,有人惊叹扶苏的应对之快,还有人已开始担忧起了扶苏的变化,对朝廷的好坏。   种种情绪在朝臣中传荡。   也是从这时开始,朝臣第一次正视起这位储君。   朝堂的事也是止于朝堂。   不过胡亥却是把此事告诉给了嵇恒。   听到扶苏的做法,嵇恒却显得很平静,扶苏早已今非昔比,若还以过去的眼光看待,注定会吃大亏的,而朝臣过去显然没有把扶苏放在心上,这次胡毋敬的试探,就给他自身招惹了横祸。   胡亥看向嵇恒,好奇的问道:“我过去分明也时常来你这,为何大兄变化会这么大?若非是在宫中听闻,我恐都不敢置信,这番举止出自大兄之手。”   “这实在有些过于阴狠了。”   “而且过去大兄最为厌恶这些阴谋算计了。”   嵇恒笑了笑,道:“屠龙者终成恶龙,很多人大多最后都会变成自己之前讨厌的人,扶苏或许也不例外,但他的转变对大秦而言是好事,大秦是一个庞大的帝国,想要统治这个帝国,注定需要强人,但人再强终究是有限度的。”   “想将这个帝国有效控制,注定需要一些手段权谋。”   “扶苏只是初窥门径。”   “不过……”   嵇恒顿了一下,蹙眉道:“以我对扶苏的认识,他还考虑不到这么细致,多半是有人暗中将其中状况说了一下,扶苏这才反应过来,以至算是反应过度,但也算是一件好事。”   “新官上任三把火。”   “就算是大秦储君,也是需要立威的。”   “何况这是胡毋敬自找的,不拿来立威岂不是浪费?”   “不过扶苏的做法有些过激了。”   “胡毋敬毕竟是九卿之一,位高权重,如此折腾,恐会让胡毋敬心中对扶苏大为怨恨,而且过早的暴露自己的寡恩,也会让朝臣生出几分警惕跟戒备,以后扶苏跟朝臣相处,相对会变得艰难一些,也会始终存在一定距离。”   “这也算是坏处吧。”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其实也觉得大兄有些偏激了。   这一下直接弄得胡毋敬抱病修养了,还把事情几乎给捅到了明面,看似狠狠地立了威,给自己扬了一波威名,但实则让人生出了几分惧意。   胡亥也没有多想。   他现在已绝了争储的心思。   整日跟嵇恒混迹在一起,也不太怎么关心朝政了。   只是这段时间,因为心定了下来,也渐渐生出了一股焦虑,尤其是看到大兄性情的转变,以及其他兄长都开始谋划着为自己立功封爵时,他也是担忧起来。   不过他有些抹不开面,并不愿直接说出,也就一直跟着嵇恒,想着什么时候随口说出,让嵇恒给他谋个去处,让他也能去混个爵位。   胡亥道:“嵇恒,按你想来,胡毋敬会怎么做?”   嵇恒伸了个懒腰,给自己翻了个面,淡淡道:“胡毋敬再怎么心中发恨,但他毕竟只是一个臣子,又岂敢当面去指责扶苏?顶多背地去弄一些小动作。”   “而且现在胡毋敬已经被架住了。”   “扶苏摆明要让胡毋敬难堪,也摆明让胡毋敬下不来台,朝堂上,正常的情况,遵循的潜规则,其实是面子兜不住的东西,里子就要兜住,里子兜不住,面子就得破。”   “现在胡毋敬面子里子都没兜住。”   “就只能选择破面了。”   “把面子丢了,给自己挽回点里子,但这次的事终究是双方都处理的太难看了,所以胡毋敬脸面是定然保不住了,也注定会在朝中沦为戏谈。”   “但胡毋敬毕竟位列九卿。”   “在朝中还是持有不小的权柄,这次自伤面子,用以保全里子,多少会让人生出同情,而且胡毋敬跟扶苏的关系,也因此事彻底交恶了,今后若是朝中有人反对扶苏,胡毋敬恐会成为口舌。”   “整件事对胡毋敬跟扶苏都是双输。”   “扶苏过去名声很好,此事之后,无疑会落得一个刻薄寡恩,精于算计之人,而且也将扶苏近来的变化直接显露人前,对他日后做事会大为不便。”   “但其实也可以理解。”   “扶苏过去就像是压抑很久的人,突然一朝有了释放的机会,就会突然变得有些疯狂,甚至是有些歇斯底里,从而做出一些不太理智的操作。”   “尤其这次还是胡毋敬算计在前,扶苏知晓后,心中定是生出了几分恼怒。”   “所以多了几分冲动。”   嵇恒摇摇头。   扶苏过去是厌恶阴谋权术的,这次胡毋敬却暗中算计,而扶苏在洞悉之后,一下生出了应激反应,尤其是最开始应对得当后,不仅尝到了一些甜头,开始主动用权术去反击报复。   这种情况很常见。   但并不理智。   嵇恒也并未就此多说。   扶苏过去压抑了太久,心态渐渐有些矫枉过正。   而他对扶苏的期待没有那么高,也不可能设的很高,这个天下需要扶苏的心性做出很大转变,但想从过去的信人奋士,为人仁,一下转变过去,注定是很艰难的。   也一定会出现很多问题。   对于治世而言,大秦需要一位文帝。   但扶苏显然不会是。   他最有可能成为的倒是景帝。   但文帝也好,景帝也罢,都跟嵇恒没太多关系,他在乎的只是天下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至于皇帝是文是景,亦或者是武,都没有关系。   也不重要。   胡亥点了点头。   朝堂的这些弯弯道道,他想不清楚也理不明白。   所以干脆就不去想。   一生能衣食无忧、佳人相伴就已足够。 第223章 五花八门的建议!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   今日便是扶苏约定朝臣给建议之时。   雍宫偏殿。   李斯等朝廷重臣早已到齐。   扶苏也是很快出现在偏殿,他扫了眼众朝臣,并不愿提及其他,直接道:“时间差不多了,请问诸位大臣,可有想好相应的解决之策?”   殿内缄默。   无人肯出来发声。   扶苏蹙眉,笑着道:“诸位重臣可畅所欲言,无论解决之策是何,扶苏都想听听,若是当真有可行之策,扶苏定亲自为尔等向父皇请功。”   又安静了稍许。   杜赫站起身,拱手道:“禀殿下,臣执掌少府,对朝廷的情况有一些了解,眼下朝廷在各地掌有不少的山川湖泊,还有面积广袤的禁地,若殿下执意想解决,或许可从中寻一些解决之法。”   “放开禁地!”   闻言。   扶苏眉头一挑。   他深深的看了杜赫一眼。   禁地及一些山川湖泊,都是大秦皇室专有。   这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   而且就算自己敢点头,宗正恐也不会答应,父皇恐也不会同意。   扶苏摇了摇头,道:“大秦宗室的确掌有不少山川湖泊,也在全国各地都划有禁地,但这些地方大多都有各自的用途,相较于上百万士卒的功赏,就算宗室愿意拿出部分,恐也难以解决上百万士卒的田宅功赏。”   “此外。”   “禁地之事乃宗室内事不予议论。”   扶苏直接把这个口子给堵了。   他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能让朝臣在这上面大做文章。   见状。   杜赫面露一抹难色。   最终在迟疑一阵后,欲言又止,随后重新坐了回去。   不再吭声。   扶苏看向其他朝臣,不满道:“除此之外,诸位难道就没有其他解决之法?其他应对之策?”   姚贾看了杜赫几眼,也是直接起身道:“禀殿下,臣为典客,主司的是跟边地游牧打交道,因而对具体的情况不太了解,但据臣所知,朝廷过去其实一直有应对之策,也很是得当。”   “便是关中跟关东人口迁移。”   “亦或者将部分功赏民户迁移到南海北疆。”   “或许能解一时之忧。”   “请殿下明鉴。”   听到姚贾的话,扶苏脸色一沉。   姚贾说的全都是废话,若是迁移人口真的有用,他又岂会多此一举?姚贾杜赫两人分明知道这些,却故意将这些办法说出,为的恐就是搪塞自己,好让自己从这事中脱身。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火气。   他冷声道:“典客或许有所不知,朝廷过去的迁移情况,并不算顺利,不仅关东民众会逃,就连关中民众也会逃亡,此举并不得人心,过去几年几番折腾下来,不仅劳民伤财,还让各地民众对朝廷怨声载道。”   “若继续推行此策,恐会惹得沸反盈天。”   “此策难以再执行下去了。”   “而且就算朝廷想继续执行,但地方官员、地方民众还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天下还经得起这番折腾吗?”   “故土难迁!”   姚贾沉声道:“臣何以不知此事?”   “但眼下想快速解决士卒田宅功赏,唯有此法见效最好,也最为立竿见影,或者是臣才疏学浅,想不到其他解决之策,请殿下谅解。”   姚贾面露羞愧之色,而后连忙坐了下去。   不敢抬头跟扶苏对视。   随着杜赫跟姚贾两人建议被扶苏拒绝,殿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扶苏这时倒没有再催促,只是目光从其他朝臣身上不时扫过,似乎在期待其他朝臣的好建议。   稍许。   终于又有人站起来了。   史禄一脸肃然,作揖道:“启禀殿下,田宅功赏之事,事关上百万黔首,非同小可,因而决然不能轻易改动,臣过去曾作为灵渠的监御史,对地方情况有所了解,据臣了解,地方黔首,对田宅的认可度极高,朝廷想用其他办法去说服黔首,只怕无比困难。”   “在臣看来,此事只能做到缓解。”   “根子便在军功爵上。”   扶苏眼睛一亮,好奇的看向史禄,问道:“廷尉可否细说一二?”   史禄颔首道:“田宅朝廷是给不出来的,也没有办法兑现,这其实只要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因而朝廷只能尽可能从其他方面找补。”   “商君的军功爵制下,后世子孙想继承爵位,都需得降爵一级。”   “臣认为朝廷若真想解决,可承诺未兑现功赏的黔首,爵位继承五代内不用降爵,五代后爵位继承则开始恢复正常。”   “亦或者……”   “他们上造、簪袅等爵位的黔首,可以获得‘不更’等更上一级爵位的优待,继而从虚赏方面,让黔首们对此满意。”   扶苏略作沉思,问道:“此法可有弊端?”   史禄点了点头,道:“弊端是显而易见的,爵位五代内的确不用降爵,但却是可以升爵,这也意味着今后天下百年,哪怕这百万人中只有不到千分之一的人能够升爵,那也将是一个不小的数量,对朝廷的负担也会极大加重。”   “甚至足以拖垮朝廷。”   “而且这也意味着爵位制,在百年之内会陷入混乱。”   “影响太甚。”   “臣实在不敢去多想。”   “通过这两个办法,百年内,恐会有不少人爵位能提升到不更,到时天下服役人口将会大减,这无形间也会加重朝廷负担,因而臣只是斗胆提出,并不敢做出实质的建议。”   “请殿下明鉴。”   扶苏颔首。   他对史禄视以嘉许的目光。   史禄的想法很疯狂,完全是拆东墙补西墙,为了解决田宅的功赏,从而让整个军功爵制陷入混乱,这种混乱还充满了不确定性,不仅会加重朝廷的负担,还会对天下造成极大的动荡。   这种主意是不会被通过的。   朝廷也实在不敢拿帝国的命运去赌。   但史禄能提出一些跟其他人不同的观点,这其实已很是不易了。   他自不会去指责。   而且他也清楚,若是真有两全之法,以前早就有人提出来了,而想解决田宅的问题,注定要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朝臣希望牺牲宗室的利益,亦或者是牺牲底层的利益。   让他们将自己的利益让渡出来,也实在强人所难,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开这个口的,甚至连提都不会往自己等人身上提。   扶苏心中看的门清。   这时。   冯去疾开口道:“臣倒是有不同的看法,关中的情况,军中士卒恐早就有所了解,因而让朝廷继续分发田宅,也属实强人所难,这一点,他们心中再清楚不过,而且相较于田宅,他们眼下更关心的其实是自家的生计生活。”   “臣认为或可进行免除徭役赋税,降低地方征收的田租等,以此来挽回士卒之心。”   “但此举或会让朝廷的财政收入大减。”   “所以臣还建议对关东六地加征徭役赋税田租等。”   “用以抵消关中的缺损。”   “关东毕竟是战败之地,理所应当当征收高税高租,而且正如之前殿下所讲,关中才是大秦根本,唯有巩固关中,大秦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因而损关东而利关中,在臣看来是十分可取的。”   “殿下以为何?”   扶苏沉思了一下,再度摇了摇头。   他凝声道:“关东本就黔首未集,旧贵族乱法严重,若是继续加征高额的口赋田租,恐会让关东对朝廷更加离心离德,到时岂非是在助长关东旧贵族?”   “若真这么做,恐用不了几年,关东就乱了。”   “此法不妥。”   闻言。   冯去疾轻叹一声,没有再说了。   此后陆续有其他官员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其中还有建议准许田地自由买卖的,其人称管朝廷若是准许田地自由买卖,田宅便就有了价格,到时朝廷再足额将钱粮发给那些黔首,以此就兑现了对士卒亏欠的田宅。   诸如此类,建议驳杂。   扶苏在全部听了一遍后,心中也充满了失望之情。   朝臣给出的建议五花八门,但大多就没有可取之处,要么就是负面影响更大,要么就是完全的拆东墙补西墙,根本就没办法使用。   扶苏也是十分心累。   这些朝臣可都是大秦的开国功臣。   大秦的各项大政,也都出自这些朝臣之手,但一向深谋远虑的众人,一提到田宅的功赏时,一下子就消停了,一个个变得平庸甚至是昏庸了。   良久。   在四周安静下来后,扶苏突然问道:“诸位提出的建议,若是放在诸位身上,或者说诸位眼下就是那些黔首,可会答应尔等自己提出的择换建议?”   一语落下,四下陷入死寂。   无一人应声。   所有人都久久沉默了。   扪心自问,若自己是那些黔首,会接受这些择换吗?   不会!   他们在心中回答的很利索。   那些东西说的再厉害,再天花乱坠,价值也远远比不上实际的田宅。   田宅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不然当初王翦伐楚时,为何特意向陛下索要大量田宅?不就是因为这些田宅才是最为实际的吗?也是最直观现实的,也是最能余荫后世子孙的。   其他的也配跟田宅相比?   这个道理他们心中清楚,却是并不能直接说出。   扶苏冷眼以观,漠然道:“诸位为何沉默了?难道诸位也不认可自己的建议?诸位自身尚且不能说服自己,又如何去说服更为势利更为现实的黔首呢?”   “尔等让我失望了!”   听到扶苏的话,众人不禁垂下了头。   良久。   杜赫开口道:“殿下,非是我等没有用心,也非是想不出办法,而是实在没有好的办法,大秦立国之初,陛下便广召大臣商议过,但讨论了几天几夜,最终也只能折中选了个互迁的办法。”   “我等实在是无能为力。”   “虽然距离上次讨论已过了九年,但殿下眼下让我等在短短几天内,重新想出新的解决之策,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也非是臣等不愿,实在是力有不逮。”   “请殿下息怒。”   杜赫等人齐齐拱手致歉。   杜赫说的倒是实话,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是实在想不出解决之法,若是真能想出解决之法,又岂会一直藏着掖着?早就进献给陛下了。   闻言。   扶苏却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我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你们当真是想不到办法?”   “我不认为。”   “我认为你们是想得出的,只是不愿意去想,或者说是不想去想。”   “过去你们在朝堂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决定各种大政方略时,又是何等的从容惬意,为何现在就束手无策了?”   “你们是真的没这能力?!”   “我扶苏不信。”   扶苏双眼扫向全场,众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但就是无一人吭声。   扶苏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们的那些建议,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岂能说服底层数以百万计的黔首民户?我扶苏虽然见识不够,但在这一年里,也是去过地方,更去过北原大军的军营,对军中的情况有过一些了解,也花时间去打听了底层黔首、军中士卒真正的所需。”   “田宅问题的确棘手,但并非不能解决。”   “只要真的肯花心思,就一定能有解决之策,只是这些年你们都开始安于现状,也不愿去做可能会损害自己利益的事了。”   “尔等可问问自己,自己是否已经变了。”   四下安静。   无人对此回应。   良久,才有人说道:“方才听殿下此言,殿下是心中已有定计?”   扶苏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淡淡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能找对症结,未尝不能实现对症下药,田宅对黔首的确很重要,但也未必真就不可择换。”   众人齐齐躬身,高声道:“请殿下明示。”   扶苏深深的看着下方朝臣,最终决定将那几个建议说出。   他颔首道:“我的确有一些想法,却也不知可行与否,但相较于诸位的建议,我认为我说的这几条政策,或许更有可行性,也更容易为人接受。”   “因而也请诸位给出相应看法。” 第224章 以儒之法制儒!   扶苏让人给诸位大臣送上一杯茶水。   他浅尝了一口,同时在脑海想了一番,暗中将目光扫了眼李斯,他并没有急着把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直接道出,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扶苏道:“诸位对儒家是何看法?”   闻言。   众人目光微挑,有些不解其意。   李斯冷声道:“虫蚁蛇鼠,败叶残枝。”   “过往天下纷纭混乱,凡此等根源,皆在儒生乱政,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民当效力农工商旅,士当学些法令辟禁。”   说着。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了扶苏一眼。   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   李斯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士人该明白自己当行之事,避开自己不当行之事,做奉公守法之国人,然则过去诸儒生不师今儿学古,以非议当世为能事,以蛊惑民众为才具,此皆不知国家法度也。”   “古时天下散乱,无法一治天下,方有诸侯林立,议论之人皆崇古害今,大张虚言以乱事实;士人修学皆从私门,国家之学不能立足。”   “今我大秦,业已别黑白而定一尊,然过去私学之士依然传授非法之学,但有官府政令颁行,则人各以其学非议。”   “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宣传自家学派以博取名声,秉持异端之说为特立独行,鼓噪群下,张扬诽谤,此等恶风过往风行,国家威权弥散于上,去年开始陛下禁民人私相议政,去庙堂下议之制,这才使得国家事权一统。”   “儒家……”   “天下蠹虫,一群害群之马!”   宽阔敞亮的大殿静如幽谷,唯有李斯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扶苏苦笑一声。   他知道李斯会错意了。   李斯恐是认为自己对儒家还念有旧情,想让儒家重新回到朝堂,所以特意将过去被朝廷认定的事实重申了一遍,这未尝也不是对自己的提醒。   扶苏恭敬的作揖道:“多谢丞相提醒,只是扶苏并非念及儒家昔日的恩情,只是想借儒家之名,问诸位大臣一个问题。”   “大秦当真能将儒家从帝国扫除吗?”   举座一时寂然。   能吗?   恐怕是不能。   李斯蹙了蹙眉,摇头道:“儒家在天下根基深厚,想要彻底拔起,需耗费极长时间,而如今随着儒生被驱逐出朝堂,以及焚书法令的颁行,儒家在天下已如丧家之犬,臣相信用不了多久,儒家就将在大秦再无立足之地。”   扶苏摇头,继续道:“我问的是能将儒家从帝国根除吗?”   李斯迟疑片刻,摇头道:“就目前而言,难。”   “儒家对底层民众蛊惑性极强,也极具煽动性,这些年又跟六国余孽串联在一起,沆瀣一气,想将儒家从帝国根除,非短时能做到。”   “眼下朝廷只能遏制,并不能真做到杜绝。”   听着李斯的回答,扶苏却不置可否。   他淡淡道:“我对儒家的情况有一些了解,因而跟丞相所言,或有一些不同之处,在我看来,儒家之所以难缠,除了丞相所说,便在于儒家对底层的时刻侵蚀,自周王室衰弱,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后,原本为各国王室诸侯掌握的知识外泄,流落到了地方,继而造就了前面一两百年的百家盛世。”   “然在这大争之世的几百年里,太多学派新起,也有太多学派没落,甚至是直接消亡,天下唯有少数几家是真正一直在不断发展的。”   “其中便有儒法道。”   “我对道家了解不多,因而不多做评价。”   “秦以法立国。”   “法家能茁壮成长是因扎根于秦。”   “而儒家呢?”   “昔日六国可有一家以儒为学?”   “没有。”   “那为何儒家却能不断发展壮大呢?原因又在何处?”   扶苏不断发问。   李斯等人蹙眉,但也并未开口。   好奇扶苏对此的理解。   扶苏缓缓道:“原因其实丞相已经说了。”   “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也。”   “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但底层对识文断字的渴求却并不会减弱,而儒家又一直推崇有教无类,相较于法家、道家的无形门槛,儒家入学的门槛其实很低,因而备受地方豪强、一些没落贵族的欢迎,他们也愿意给出几块肉脯,让自家子弟去学习知识,掌握文字。”   “在学习文字掌握知识的过程中,儒家的思想也是潜移默化的传播出去。”   “百余年来,儒家借着扎根底层的习惯,虽没有被各国正式列为显学,但实则早已成为了显学,而天下各地也一直在受到儒家影响。”   “地方才是根本。”   “法家推出的以吏为师、以法为教。”   “诸位大臣认为,能进入学室的人能有多少?民人欲学法令,又有多少途径门路可以学到?李丞相给朝廷提供了一个方法,但这个方法却束之高阁,让人难以企及。”   “秦人想学习法令太难了。”   “我不知这是为何?”   “法令难道不应当是每个秦人都要了解的吗?为何朝廷却在无形间形成了这么高的门槛?诸位难道是担心底层民众知晓了律法后,会影响到诸位处理政事时的公平公正吗?”   “不然何以如此?”   众人沉默。   扶苏并未就此多说,继续道:“我相信诸位都是秉公办事的,也都是遵纪守法的,或许其中有一些我不知晓的隐情,因而扶苏也不就此多言。”   “大秦的学室太少了。”   “而能进入学室学习的士人更少。”   “而且学室学的东西很多,除了最基本的识文断字,还要学军事,学算数等等,因而大秦学室培养出来的官吏大多都能文能武,也是都能独当一面的大才。”   “然就扶苏所知,大秦眼下真正欠缺的是这般大才之人吗?”   “不是。”   “是微末小吏。”   “准确说是那些斗食小吏。”   “但大秦的底层官吏,过去又有多少有机会接触到法令?又有多少机会能学到律令?”   “放眼大秦数十万官吏,真正对秦律有了解的,恐是屈指可数。”   “而且他们自幼接触到的不是法。”   “是儒!!!”   “秦儒相轻,秦儒相离。”   “关东跟秦地之所以格格不入,未尝没有儒家的潜移默化的宣传。”   “去年,陛下将儒家驱逐出朝堂,李丞相更是直接上书,对儒家的一些典籍进行焚毁,甚至还颁发了焚书令,未尝不是想削弱儒家对底层的影响力,但关中或许能够做到,但关东呢?”   “而且此法真能起到效果吗?”   “这些年,关中跟关东进行了数次人口互迁,眼下关中老秦人数量,其实相较于关东来的新秦人数量并未多出多少,而且家中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在这种情况下,只怕不少老秦人也渐渐受到了儒家影响。”   “儒以文乱法。”   “自从关中跟关东进行了人口互迁后,关中的治理难度是越来越大,关中的法制体系也日渐崩坏,甚至越来越多人对法律淡漠,然朝廷又何曾真的做错了什么?”   “根由就在人心浮动了。”   “儒家思想作祟!”   “这些关东人饱受儒学影响,潜移默化也影响了关中的老秦人,让他们对秦律渐渐生出了几分不信任,甚至是感到了一些严苛冷酷,因而这种局面若是不尽快扭转,老秦人跟大秦离心离德,恐就只是时间早晚。”   “所以扶苏对军中士卒的解决之法便出于此。”   “这也是从李丞相的建议中得到的灵感。”   “从根本处出发,从底层着手。”   “简明扼要。”   “入学!”   “放低秦人入学资格,降低秦人接受法令的门槛。”   “过去唯有进入学室的青年,才有机会接触到大秦律令,才能学习到律令法条。”   “这种情况当做出改变。”   “过去唯有大夫级爵位的家庭才能供得起一个学室子弟,今后这个条件将会大幅降低,不过学室要分为初高两等,高等依旧保持原状,而初等的条件,将降低到上造、簪袅,不过达到上造爵位的人大秦至少有几十万,因而真正的准入标准是上造跟簪袅的临界。”   “上造只是有资格,但想让自家子弟入学,还需满足额外的条件。”   “如此不仅能解决军中部分功赏问题,还能让法制深入人心,加深秦法在关中的影响力,同时借助此法也能为大秦培养不少底层官吏,可谓一举多得。”   “这些秦人子弟今后学的是法、是律,行的是律文,法令。”   “如此也能不断蚕食被儒家影响的底层,夺回朝廷本该独有的对底层的控制,继而将儒家对天下的荼毒一步步的清扫出去。”   “从而彻底巩固秦之法制!”   扶苏说的很是振奋。   他深知‘入学’对天下的影响。   不仅对关中有影响,对关东同样有影响,随着关中的稳固,这一套体系注定会传至关东,到时关东也有机会了解到秦律的真实情况,甚至关东的秦人也有资格学习掌握到秦律,在此等情况下,关东秦人又岂会那么轻易受到儒家蛊惑?尤其会被儒家轻易说动?   底层的阵地,若朝廷不去占领,就会被其他人占领。   过去朝廷忽视了。   但现在朝廷岂能再忽视?   听着扶苏的慷慨陈词,众朝臣却是齐齐沉默。   降低识文断字的标准。   将学习法令律条的门槛进一步降低。   只是这么多人入学,朝廷会多出很多支出,不过相较于杜赫担心钱财,其他人倒是对扶苏的建议有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扶苏着眼的不是功赏本身,而是放在了其他地方。   例如这些黔首民户的子弟上。   这其实是他们过去没有考虑到的。   而且扶苏已说的很明白了,此举一来是减少军功爵需田宅的情况,二来也是为了加强及深化关中地方律法的推广跟宣传,三来也是极力的打压了儒家对底层的渗透。   而且初等学室跟正常学室是不一样的。   这些从初等学室出来的人,也仅仅是知晓一些律令,识得了一些文字,但也仅仅如此,若是为吏,依旧只能从最微末做起。   反倒给朝廷提供了不少的底层官吏。   大秦本就官吏欠缺,虽然这些官吏,正常而言是不符合官吏的任选标准的,但相较于关东对秦律的一窍不通,这些从初等学室出来的官吏,至少了解秦律,知道一些秦律。   这显然比过往的官吏更合适。   不少官员思索了一番,最终将目光看向了李斯。   方才扶苏已说的很清楚,他之所以能想到这个解决之法,其实是从李斯提到的主意中想到的,因而对于扶苏的建议,李斯更有话语权。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斯开口。   李斯淡淡扫了眼四周,自是清楚这些人的想法。   扶苏的建议,属实令他有些惊讶。   甚至有些出乎意料。   他过去的确提及过‘国家之学不能立足’,但并未就此深究,只是想借此打压儒家,然扶苏却举一反三,就自己的想法更进一步,还提出了更为切实可行的办法。   这让李斯心中深感欣慰。   而且扶苏说的不无道理,儒家之所以能这么猖獗,就是因为他们对底层影响力一直在,所以才敢这么有恃无恐,若是朝廷加强了对底层的控制,儒家也将彻底一蹶不振,朝廷也能借此不断巩固秦法在天下的影响力。   最终实现天下一治。   不过李斯并未轻易开口,而是在脑海不断权衡着。   他身为大秦丞相,对朝廷的影响很大,也很容易影响到其他朝臣的判断,因而自己的言行举止必须考虑万全,在一阵沉思后,李斯还是点了点头。   他认可这个解决之法。   也的确认为这是一个可行之法。   然而就在李斯准备开口时,一旁却有人提前开口了。   “臣对殿下之法不敢苟同。”   此话犹如一道惊雷,瞬间引得众人侧目,众人齐刷刷看向发声处,惊愕万分的盯着这位枯瘦冷峻的少府。   杜赫对四周的异样似目光浑然无觉。   他径直站起身,面色恭敬的作揖道:“臣作为少府,执掌天下钱粮,对殿下之法,有不同意见,也实在不敢轻易赞同。”   “臣斗胆!” 第225章 投其所好!   扶苏冷冷看着杜赫,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他又何尝看不出来,李斯其实已经被说动,只要李斯开口,此事多半就定下了,但随着杜赫的突然开口打断,此事恐就又多了一些变数。   他虽然心中恼怒,却也并未因此发作,只是冷声道:“杜少府是有何看法?”   杜赫面不改色,仿佛对此毫无察觉,沉声道:“臣其实对殿下之法,也是深感认同,只是臣毕竟执掌大秦钱粮,也要为朝廷考虑,臣虽不知爵位天下位于上造、簪袅爵的有多少人,但想来至少也有数十万之众,这么庞大的数量,朝廷想担负起这么多学子入学,恐非是易事。”   “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才敢斗胆说出意见。”   “请殿下恕罪。”   杜赫身姿放的很低,也辩解的有理有据。   他作为少府,的确当以钱财为重,这么多学子要入学,对于钱粮的耗费定是海量,而从扶苏口中,他又何尝听不出其中深意,这是为了解决部分田宅功赏的,这也意味着这些学子入学全都要朝廷来承担的,这么庞大的数量,朝廷哪能承担的起?   扶苏微微颔首,对此也颇为认同。   他开口道:“少府考虑的是,如果想设立初等学室,势必要考虑朝廷财政,不过少府或有所不知,扶苏口中的初等学室,并不会教现在学室的东西,只会教最为基础的识文断字,而且诸位或许已有所耳闻,吾弟高、将闾等几人,前段时间一直在编纂新的识字教材。”   “这些教材是有别于过去朝廷定下的《仓颉》《爰历》《博学》的,而是以隶书为范本,辅以一定的标识句读加以引导,以法令为基础,编纂出的新教材,其学习成本相较于正常学室,会大幅降低,而且教的内容也极为有限。”   “并不会真如学室一般造价高昂。”   “而且少府或许理解错了一件事,入学的学子除了对家庭爵位有限制,同时对年龄也有限制,年龄是在八至十三岁范围,若是没有达到标准,则不能在第一时间入学,这无疑是将原本集体入学的时间一下子拉长到了几年甚至十几年。”   “这同样对朝廷的负担将会大为减弱。”   “另外。”   “在这大半年里,我已将官山海落实下去,通过官山海之策,朝廷比过去会多收上不少的商税,这些钱财日后都可用在学子入学上,相较于其他解决之法,我的确是认为入学这个法子更为切实有效。”   扶苏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听完扶苏的解释,其他朝臣却眉头一皱。   他们自是听出了一些意味,扶苏或许很早就在谋划了,不然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又岂会提前去筹划新的教材?只是隶书毕竟成型没多久,很多文字都没有完善,加之大秦的正式文字是秦篆,扶苏此举无疑跟原本既定的大政背离了。   而且《仓颉》《爰历》《博学》是陛下定下的三篇千字识字文。   扶苏之意却是全部不用。   这无异是在否定李斯、赵高跟胡毋敬。   还有什么标识句读,他们完全没听说过,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疑惑。   相较于其他人的疑惑,杜赫更多的是不满,官山海收上来的钱粮,按理当归于少府管理,眼下扶苏轻飘飘一句话,却完全是将这些钱粮视为己出,根本就没有想过跟自己这少府商量,这让杜赫心中不禁感到有些恼火。   那可是价值数百万金的钱粮。   是钱!!!   杜赫道:“殿下之法,相较于其他办法,的确是目下最能让人接受的了,而且也是与众不同,没有再着眼于黔首士卒本身,而是放眼在了民户家庭,也极大可能得到士卒的认可,只是殿下所为,太过不同寻常,也相较于过往朝廷的大政,有了较大的转向。”   “臣心中实在有些担心。”   “此外。”   “殿下的心思实在过于胆大。”   “然而就算如此,恐也并非所有士卒都会同意,因而只怕殿下还需对其他的士卒加以应对,而且最为数量庞大的是公士,这些人对田宅的需求也是最大的。”   “若只有这一个解决之法,恐难以支撑起数十万的择换。”   闻言。   李斯目光深邃的扫了杜赫一眼。   杜赫的话外音他听出来的,这番话其实不是说给扶苏听的,而是说给他们听的,眼下扶苏已胆大到想要改变当下大政,而这还仅仅是只能择换部分士卒的功赏,以扶苏眼下的情况,只怕还有后续,到时要求的只会更多。   杜赫这是在提醒他们,不要轻易的点头答应。   其他朝臣都是人精,又岂会听不出,一个个全都缄默不语。   见状。   扶苏心中颇为恼怒。   他就差一点就让李斯点头了。   一旦李斯点了头,后面很多事就好办了。   但现在都被杜赫破坏掉了。   他虽然心中气极,但也只能忍着。   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欲速则不达,或者就是好事多磨。   他前面之所以先说‘入学’,同样是听从了嵇恒的建议,因为之前李斯就说过‘国家之学不能立足’,因而可借此作为延展,也算是投了李斯所好,而且焚书之事是李斯提出的,所以相较于其他朝臣,李斯是更希望得到扶苏认可的。   李斯为大秦丞相,在朝中权柄极重。   一旦李斯点头,就算其他臣子有意见,也并不敢真的反驳,如果当面反驳,无疑也是在否定了陛下跟李斯的决断,这其实算是取了一种巧。   只是随着杜赫的开口,他营造的一切都破灭了。   不过扶苏倒也并不急躁。   一计不成,那就再生一计,只是多费些口舌罢了。   眼下通过延伸李斯的观点,已经算是得到了李斯的认可,至少李斯不会当面反对,这也算是另类拉拢到了李斯,而这便是嵇恒给的另一个办法,先团结一部分,避免自己陷入孤军作战,如此才有余力去跟另外的朝臣辩争。   何况他的台子已经搭好了。   扶苏拱手道:“少府所言极是,此法只能解部分功赏之愁,并不能彻底解决所有士卒之忧,而且也并非所有士卒都愿去这么择换,毕竟有的士卒并未成家,有的家中子弟早已过了年限,让他们继续苦等无疑是不现实的。”   “对此扶苏同样也考虑了。”   “而且办法之前其实也已经提到了。”   闻言。   众人目光微惊。   李斯在沉思了一下后,眼中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他已大概想到了。   而其他老臣在沉吟片刻后,也是露出明悟之色,只是眉头不禁皱紧了。   见状。   扶苏也清楚。   这些朝臣都想到了。   他笑着道:“正如诸位大臣所想,扶苏给出的第二种办法,便是直接给与这些士卒官职,虽然只是一些微末小吏,但相对而言,也算是一种奖赏。”   “我曾听一人说,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   “田宅为利。”   “功名则两者兼有。”   “不过诸位大臣也尽管放心,关中的官吏数量虽然缺少,但相较于关东缺少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关中毕竟乃大秦核心之地,对官吏的要求择选相较也会严格不少,因而军中大部分士卒最终都会安排到关东,以此来填补地方官吏的空缺。”   “另外。”   “我知道诸位大臣心有疑惑。”   “认为这些士卒大多难以担任官吏之职,然我前不久曾去过军中,对军中情况有过一些了解,而据我所知,在座不少朝臣其实都有参与讨论过当年戍卫制的设立。”   “只是诸位过去过去操劳政事,有些疏忽了戍卫制的作用。”   “我在军中时,就曾亲自看到,士卒为了完成每日的戍边任务,很多都会自学文字,同时也会去学习相应的算术,军中其实已算是一个小型的学室,只是学的东西没有学室那么严谨,自然也不会没有那么复杂深邃,但军中士卒毕竟身处边荒,对边地的情况了解更深。”   “两者其实算各有千秋。”   “若是给他们一些时间去学习律令,未尝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官吏。”   “不过扶苏也清楚,戍卫制问世时间尚短,诸位大臣对军中的情况难以了解,更谈不上掌握,但扶苏所言句句属实,若是诸位不信,可找上将军蒙恬,李信将军相问情况。”   “到时诸位就清楚了。”   说到这。   扶苏也不禁感慨一声。   他沉声道:“大秦的确有很多问题,但很多问题其实在各种新政之下,已找到了一定的解决之策,只是朝廷对自己推行的大政执行太过粗糙,追求的也过于片面,以至于错失了很多方向,若是朝廷能正视那些制度,或许大秦根本不会陷入到当下的棘手困境。”   “不过眼下也不算晚。”   “若非上次去军中,扶苏恐也意识不到戍卫制的优越。”   扶苏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殿内其他官员也微微侧目。   戍卫制?   这已有些时日了。   甚至之前根本未被放在心上。   他们当时就随口议论了一番,主要目的也是为抵御匈奴,谨防匈奴扰边,杀害大秦子民,但听了扶苏的话,他们才后知后觉,戍卫制眼下其实已初见成效了。   只是这些年他们的目光都局限在了朝堂。   根本没想过边荒的情况。   更没想过戍卫制下军中会发生那些变化。   一时也是唏嘘不已。   冯去疾面色微异。   当年戍卫制,他其实出力颇多,其父是冯亭,当年冯亭因不满韩王将上党献给秦国,连人带城投靠了赵国,只不过后面其父冯亭战死长平,宗族分散,而他当时年仅十岁,流落边地,亲眼见过匈奴侵略找地的惨状,也见过赵人抵御匈奴的情况。   因而大秦开国后,便提出了戍卫制。   想在边荒驻守大军,防范匈奴侵扰,保证边地的太平安宁。   不过当年只是随口的一句建议,眼下听到竟被扶苏这么看重,也不仅有些恍惚,神色不禁回想到了年幼之时,在赵地华阳遭遇匈奴人侵扰的惨状,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他也曾出入疆场,只是后面被始皇看重,也算是千金买骨,任命为了右丞相。   但实际职权并不是很大。   只是用来平衡朝堂内外势力,这一点冯去疾自己也清楚。   因而大事上基本都以李斯为尊。   冯去疾的神色变化,一旁的李斯自是察觉到了,他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扶苏,眼中露出一抹意味深长之色。   他基本猜到了扶苏的想法。   扶苏前面刻意提到自己之前说的话,眼下又提到冯去疾参与过的戍卫制,恐就是在借此博得两人的认同感和好感,好让他们两人最终能偏向扶苏,同意扶苏的建议。   如此心思,实在不俗。   李斯此刻也不禁高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眼下的这些小动作,放在过去,恐是根本不可能的,但眼下扶苏却就这么使出来了,而且还表现的很是自然得体,私下恐费了番功夫。   不过他们作为大秦丞相,自不会因此就有所偏移。   但扶苏所说的建议,的确很有可取之处,也的确有独到见解,相较于朝臣过往的建议,更加别出心裁,也更加独树一帜,与众不同,即便是李斯,也不得不承认,扶苏的建议的确是当下大秦最好的应对之法。   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只是一个入学,一个为吏,对底层官吏影响很大。   他曾当过上蔡小吏,对此是有自己的见解的,这两个政策一旦推出,对地方可谓是石破天惊,到时地方会发生什么,即便是他也难以预料。   因为底层官吏最为现实。   这两个政策已触及到底层官吏的根本利益。   殿内很是安静。   所有人都在此刻噤声。   就连杜赫此时都闭口不言了。   扶苏也没有再开口,静等着朝臣给出建议。   良久。   一直没有动静的李斯,终于站起了身,这位老臣已年近七旬,身子骨大见削弱,不过精气神还十分旺盛,他拱了拱手,沉声道:“殿下之法,的确当有定论了。” 第226章 人人有学上,人人可为吏!   殿中回荡着李斯庄重清晰的声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朝廷大政稳定九年有余,六国贵族黑恶欲图复辟,儒家势力蜂起欲行王道,足证复辟旧制之暗潮汹汹不息,殿下当朝论政,以巩固关中为要,以老秦人为本,提出‘入学’‘为吏’两种解决之法,臣以为的确不失为妙策。”   “当可解军功爵制之疲乏,也能消弭黔首之怨恨。”   “臣认为善!”   见李斯终于点头赞成,扶苏心中大石落地。   他其实很担心李斯会反对,但只要李斯点了头,其他朝臣也就不会轻易反对。   此事大体就已定下。   “只是按殿下所说,上造、簪袅及以上爵位的士卒功赏能够得到满足,但最为普遍也最为寻常的公士呢?这些士卒的数量是最多的,高达几十万,若是放眼整个大秦,位列其中的更是上百万,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大秦根本?”李斯的声音重新响起。   扶苏点点头道:“扶苏自然清楚这点。”   “公士乃爵位之末,数量也最为繁多,他们对田宅的需求也最为殷切,因而朝廷定然也是要考虑这些人的存在的,正如我前面提到的两种办法,都是以上造为基础,而按律上造可以获得两顷田地及两宅,但如果换取了‘入学资格’以及‘为吏资格’。”   “在关中的只能保留公士获封的田宅。”   “多余的田地必须收回朝廷。”   “至于去到关东为吏者,他们在关中的所有田宅都会收回,此外对于过往已经兑现的黔首,如果想获得这两个资格,同样要舍弃原本的田宅,只能保留最基础的‘公士’田宅,当然若是日后他们立功,再度被升爵,依旧能按律获得额外田宅。”   “简而言之。”   “上造、簪袅爵的黔首,想获得子弟入学资格及自身为吏资格,则必须舍弃理应获得的田宅,而至于不更等以上爵位的黔首则保持原状,每户都能免费获得一个入学资格,以作为对这些中高爵位者的相应补偿。”   “不过上造、簪袅级爵位的黔首,获得田宅的其实并不多,因而主要还是看后续有多少人愿去到关东为吏,如此才能收回不少田地,或者是一些中高爵位的黔首,想要前往关东为吏,朝廷也能借此收回不少田宅。”   “当然田宅数量是有限的。”   “因而注定会有些人是没办法得到兑现的。”   “所以朝廷能做的,便是给他们广开方便之门,准许他们通过额外的服役年限来提升爵位,但也仅限最初的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限一到则相应的临时律令将会直接废止。”   “此外。”   “或许还有不少黔首依旧不为所动,坚持索要田宅,这方面朝廷的确没办法真的兑现,只能让他们等,等何时朝廷手中有多余的田宅,到时才能封赏下去,不然也就只能继续等下去了。”   扶苏的声音很冷淡。   但言语里却透着一股惊人寒气。   众朝臣却并无意见。   世上没有万全之法,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朝廷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尽可能的兼顾更多人,朝廷已经给了大多数底层之前想都不敢想的选择,至于那些依旧顽固不思变通的,他们已不在朝廷的考虑范围之内。   朝廷要的是整体的平稳。   通过入学跟为吏两个办法,已能够将原本怨念极重的底层分化,也能让其中大多数人生不出太多的怨恨,这其实就已经达到了目的。   朝廷也只能做到这些。   至于还心存不满的,则注定要被抛弃。   这无可避免。   李斯看着扶苏,暗暗点了点头。   扶苏已有几分君王气质。   心要狠。   不能有妇人之仁。   更不能真想着去当万古圣王。   不过通过扶苏的话,他们也察觉到了更多问题。   扶苏的为吏之举,或者说对公士爵位的弥补等,其实本质依旧是拆东墙补西墙,只是墙面终究只有一面,补上了西墙,那东墙呢?   军中士卒的缺少又如何填补?   姚贾拱手道:“殿下考虑周全,臣实心悦诚服。”   “只是臣心中依旧有不解。”   “按殿下所言,军中恐有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士卒,将成为大秦官吏,虽然只是最底层的官吏,但对于关东的冲击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官吏被安排到关东会如何,臣姑且不谈论,臣担心的是,抽离了这么多士卒,边疆会不会有些不稳?”   “经过蒙恬上将军几次讨伐,匈奴的确已溃不成军,但北地依旧有小股匈奴势力盘踞,也依旧在不时的侵扰大秦领地,若是抽离太多士卒,会不会给匈奴喘息之机?到时匈奴卷土重来,朝廷又当如何去应对?”   “臣有些担忧。”   扶苏微微颔首,沉声道:“典客担忧的不无道理。”   “朝廷政令颁发,以边疆的艰苦,不少士卒恐都会选择回到关中,亦或者去到关东为吏,南北两疆八十万大军,至少也会少几万到十几万不等,这对军队实力的确是一个极大的削弱,因而朝廷是需要补齐士卒的。”   “至少在长城修筑完成前,北疆三十万大军是不能少的。”   “关中这些年人口凋零,青壮欠缺,已不能够继续抽调了,我的建议是从关东抽士卒。”   “关东?”众朝臣心中一惊。   众朝臣对视一眼,全都眉头一皱。   扶苏面色肃然,缓缓道:“的确是关东,也唯有关东。”   “关中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能再这么频繁征发了,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征发关东民众入伍,又有何不可?”   “我知道诸位大臣心有顾虑。”   “但我认为大可不必。”   “我三日前就曾对诸位说过。”   “天下一直存在新老秦人之分,就算诸位口头上不说,但心中也一直有这个区分的,对新老秦人其实也始终有着差别对待。”   “但……”   “随着入学跟为吏政策的推行。”   “朝廷拖延的功赏基本都能偿还了,此后朝廷将不再有任何亏欠,那是否也意味着,老秦人今后跟新秦人已无其他区别?更无所谓新老秦人之分了?”   “朝廷自当对天下一视同仁。”   “而且朝廷若长久的对关东区别对待,岂非不加剧关东秦人的不满,也会让关东对大秦越发离心离德,唯有破除其中的隔阂,大秦才能真正的实现天下一统。”   “也才能做到真正的天下一治。”   闻言。   众人竟皆沉默。   到这时,他们也明白了。   扶苏之前特意提到新老秦人之分为的就是此时。   他这次召集群臣,所图谋的事情很多,不仅是想解决田宅功赏,还想将新老秦人之间的隔阂给彻底打破,其中零零碎碎还掺杂着对儒家的针对,对底层的拉拢。   心思不可谓不多。   但都通过一件事达成了。   想到这。   李斯等人目光微凝。   看向扶苏的目光中,第一次生出了敬畏。   他们已能够清晰的察觉到,扶苏相较过去的青涩不成熟,已有了极大的提升突破,现在的扶苏冷漠睿智,做事也变得有条理起来,若是朝堂上谁还敢继续小瞧,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杜赫跟姚贾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了几分凝重。   他们之前对扶苏是有些轻视的,甚至有意无意的想打压一下扶苏,以此来凸显自己的不同,继而在朝中树立自己的威望,甚至是想借此获得更多的政治威望。   李斯、顿弱等老臣年岁都大了。   没几年就会退下。   到时三公九卿之位,就是他们这些人相争,而过去扶苏政治见解不成熟,他们也就动了一些心思,想通过踩压扶苏,让自己最终能跻身到更高位置,毕竟他们下意识依旧认为陛下是不满扶苏的,但直到此时,他们才豁然醒悟过来。   扶苏早已今非昔比了。   只是他们过去被自己的自信给蒙蔽了。   一时间。   几人也是冷汗涔涔。   李斯想的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其实在听到扶苏的建议时,就敏锐的察觉到了扶苏的意图,也很早就听明白了,扶苏是想将这些政策推广到整个天下。   此举是扶苏对军功爵制的补充。   随着入学跟为吏的门路开启,军功爵的赏赐将不再局限于田宅,而是多了另外两个门道,通过授予黔首子弟入学的资格,以及授予黔首为吏的机会,将军功爵大大的拓展了,而且这种拓展面是很广的,只要能获得爵位,基本都有机会获得。   这也意味着……   今后或许人人都可上学。   人人都可为吏。   至少大秦治下的秦人都有这个资格。   此举一出,对天下的影响其实非常大,大到有些难以预估。   开的口子太大了。   尤其是对旧有的出仕途径的冲突,更是大到有些难以言喻,这对原本的贵族、士人体系的冲击,也将会非常的巨大。   他目光紧紧的盯着扶苏。   一时间,李斯有些好奇,这些主意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他不认为是扶苏想出来的。   扶苏这一年的确有了长足的长进,但人就算改头换面,但学习领悟到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扶苏没有这种意识,更没有这种眼界,甚至……   扶苏自己恐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过相对而言,这两个办法,的确是大秦目下最好的脱困之法,若是能够真的践行,一直困扰大秦的军心问题,军功爵的改动,也都会有一个显著的改观。   大秦也将从原本的困境脱身。   彻底活过来。   而且这两个主意暗中又很是贴合商鞅创建的军功爵制,其实本质也算是在军功爵的基础上做出的一定延展,只不过步子跟眼界放的无比开阔,不再拘泥于当时得失,而是放眼于长久未来。   李斯手臂撑着案几。   他的视野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他并未出仕的时候,若是听闻了这些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   一念间。   李斯就面露苦笑。   他自认自己恐会喜极而泣。   因为关东六地对门第看的很重,没有贵族看重,根本就踏不上仕途,就算踏上了仕途,也基本就在一乡一里或者是在县里当个小吏,想继续往上,根本不现实,也没有这个机会。   而这还是自己在地方颇有微名的情况。   如果不是士人,或者就是普通出身,根本别想踏上仕途。   扶苏这两个建议一出,对于那些底层士人,以及底层黔首而言,提供了一个十分可观的上升空间,或许再往上依旧有很大的难度。   但至少已经是从无到有了。   而这未尝不是扶苏建议的高明之处。   给底层机会,但也只是机会,想真正登临庙堂,注定机会渺茫。   大秦的核心终究要落到学室上。   只要学室不改变,朝堂及一些核心位置,注定不会有太多变化,但对于底层民众而言,官府愿意开出一个口子,又何尝不是皇恩浩荡?   李斯此刻对想出这两办法的人也是充满了好奇。   此人眼光很是毒辣。   他直接选择抛弃儒家跟贵族,进而拥抱最底层、最不起眼的布衣士人及数量最多的黔首群体,而且一些理念其实跟商鞅的治政之道暗合。   而这种政策未尝不是军功爵制最好的宣传之法。   也是对大秦新政最好的解释。   高明!!!   这就是李斯心中的评价。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这两个政策恐只是开始,并不会仅是结束,一定还会有后续的,而且后续多半是针对贵族跟士人,因为那人眼中似就容不得这两个群体,或者说是见不得这两个群体高高在上。   李斯笑着抚了抚须。   见百官没有异议,扶苏目光微凝,他在心中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仅仅是这些,我认为是不够的,或者说是对老秦人有些亏待,老秦人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付出了太多太多,这些功赏本就是老秦人应得的。”   “但老秦人是这场天下战争的胜利者,眼下他们又哪有半点胜利者的模样?”   “我个人认为还当对老秦人进行嘉赏。”   “譬如……”   “对老秦人赐氏!!!” 第227章 秦之特异也!   赐氏?   扶苏的话一出,举殿满是惊疑。   他们一时甚至没有往这方面想,杜赫凝声道:“敢问殿下,你所说的赐氏是何等赏赐?”   “臣有些不明。”   扶苏笑了笑,平静道:“自古以来,胜利者当有胜利者的姿态,但大秦的将士又是如何?大秦一统天下后,他们跟随诏令远去北疆,南至岭南,还有的被迁移到了关东等等,几乎没有感受到作为胜利者的好处。”   “但又岂能如此?”   “商君很早就定下了一件事。”   “有功者显荣!”   “大秦将士立下了赫赫功业,却有几人获得了显荣?仅仅少数人的显荣,难道就能算作大秦将士的显荣?”   “我扶苏认为是不够的。”   “一统河山,这是一场天下的战争,甚至是自古以来最为重要的一场战争,他们作为战争的胜利者,难道就要这么长久沉寂?不能得到半点胜利者的荣光?”   “但真如少府之前所言,朝廷的财政终究有限。”   “就算想赏赐也实在无能为力。”   “田宅赏赐不了,钱粮同样无可奈何,但既然实际的赏赐给不了,何以不赏赐一些更厚重的?”   “赏赐士卒们氏!”   “以此来彰显自身荣光。”   “何况他们立的本就是千秋万代之功业。”   “赐氏最为合适。”   在扶苏的解释下,众朝臣已反应过来,但全都脸色齐齐一变。   就连李斯也不由色变。   扶苏的步子迈的太大,也太野了。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   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   自古以来,华夏子孙都以姓氏为家族延续的标志。   标示一个人的家族血缘关系的标志和符号。   姓氏最早起源于部落的名称或部落首领的名字。   姓氏分别是指姓和氏。   两者本有分别。   姓为大宗,氏为小宗。   只是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始皇便下令姓、氏合一。   通称姓,或兼称姓氏。   但这道政令并没有真的落实下去,贵族豪强依旧自行其是,也没有真的按秦律去做,朝廷也没有真去进行约束,而且这道政令本就是旨在打压贵族,也只能打压到贵族。   毕竟底层的民众根本无姓无氏。   又谈何姓氏合一?   秦之前甚至包括秦,姓与氏的作用都是不同的,人人都可有名,但只有贵族才有氏。   因为氏是用来分别贵贱的,即所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   而在贵族中,‘男子称氏,女子称姓’,因为姓是用来分别婚姻关系的,即‘姓所以别婚姻’。   若是真按扶苏所说执行下去,那关中岂非今后人人都能获得氏?那日后又如何区分贵贱?那岂不意味着天下原有的贵贱体系将崩解?   那何为贵,何又为贱?   姚贾直接反对道:“臣不敢苟同。”   “殿下之意或许是好的,但殿下也应当知晓,商君的有功者显荣,也明确说了,明尊卑、爵秩、等级,而过往姓氏便是最好的明尊卑之法。”   “贱者无氏。”   “就算是当年陛下下令姓氏合一。”   “也并未大肆封赏氏,只是在原有基础上,做了一定的合并。”   “而且殿下也当知晓,氏是部落、宗族的分支,是小宗(支系)的族号,子孙分支,后续都以氏来区别。他们的姓是不变的,而以分支的国、邑、地、官、谥、字、业等各自为氏以示区别。”   “在小宗(分支)的划分,有其基本原则,就是‘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子孙分出,以其祖为祖,自为小宗’。   “分支后繁衍后代,他就成了本支的祖,他的子孙分别为更小的宗,并且各自为氏以示区别。”   “所以姓氏是同一血缘下的宗族。”   “而今殿下意欲在天下广赐氏,岂不是让他们乱认祖宗?”   “这岂不致使天下大乱?”   “臣对殿下的建议实在不敢认同。”   “请殿下三思。”   他作为典客。   本就对这些的有些敏感。   因而也是直接出声反对。   此时,同样有其他大臣出列反对道:“殿下,自古以来,氏都是有实际意义的,基本都是立下了功业封赏到了一地,或者是当了什么官员,如此才能得到一个氏称,大秦将士的确战功赫赫,但这些战功是上百万秦军斩获的,非是一人。”   “就算荣显,也当以秦军之名,何以广赐黔首氏称?”   “氏乃身份象征,岂能这般草率?”   “臣实不敢赞成。”   “望殿下收回成命。”   “……”   殿内反对声如潮。   甚至就无一人赞成。   殿内朝臣都是有氏之人,过往虽对氏称并不在意,但那仅是因为其他人都有氏称,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氏称不在意。   这是贵贱之分。   岂能任其泛滥成灾?   对于朝臣的反应,扶苏自是想到了。   甚至当初嵇恒提到时,他同样面露骇然之色。   但俱往矣……   扶苏面色如常,饮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我知道诸位大臣在担忧什么?但诸位大臣可还记得立国之初时,帝国君臣是如何说的?”   “华夏之积弊,非深彻盘整无以重生。”   “如何深彻盘整?”   “文明再造也,河山重整也。”   “今我大秦,受命于天,一统华夏,便要效法孝公商君,改制华夏文明,盘整华夏河山,如昔日再造大秦一般,再造华夏也。”   “姓氏重要。”   “但天下变化更迭久矣。”   “夏商周三代沿袭的旧制,难道大秦依旧要效法?”   “大秦因何而强?”   “便在于军功爵制,军功爵何以利害?”   “在于给了底层奋发向上的机会,让他们能通过斩获军功,获得田宅、爵位富贵,而且大秦自来都重视人才,如果大秦也像六国一般,看重门第,看重出身,诸位大臣可扪心自问,尔等又岂能跻身于庙堂之上?”   “大秦之天下就在于敢破旧立新。”   “敢做常人不敢为之事。”   “姓氏制度自古流传,来源悠久,但那终究是旧有的秩序,非是大秦的秩序,大秦的根本从来都是军功爵制,是法制,而真正对姓氏关心的,也从来不是诸位,甚至也不是秦人,而是被灭了国,正四处逃难,犹如丧家之犬的贵族。”   “姓氏制度的存在,便是对贵族的纵容。”   “过去大秦对六国贵族太过宽容,但换来的非是六国贵族的好感,反而是变本加厉的怨恨,如此,大秦何以要继续顾及六国贵族的颜面?”   “而且大秦本就容不下这些所谓的贵族跟豪强。”   “天下时势变了。”   “从今以后,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若是六国贵族还试图负隅顽抗,还坚持复辟,那就不要怪大秦心狠手辣,大秦定会彻底摧毁他们过去自以为傲的荣光,彻底摧毁其根基,让贵族成为历史烟云。”   “不过诸位大可放心。”   “大秦就算是赐氏,也多是赐六国贵族之氏,秦地及诸位大臣的氏,并不会轻易赐下。”   “大秦锐士当享受这份恩威!”   扶苏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举殿却陷入了幽谷般的寂静。   扶苏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但赐氏最终赐的是老秦人,也即是关中民众。   如此秦地岂非是人人有氏?   那他们的身份地位岂不暗暗降了一些?   这让他们心中岂能甘心?   “殿下。”有人再度出列,想要继续劝说。   只是扶苏直接挥袖打断了,扶苏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了,这是恩赏,是大秦锐士应得的,而且诸位难道不觉得前面的两个办法,实则对这些将士有些亏欠吗?”   “胜利者就当有胜利者的样子。”   “过去大秦是没有余力去处理,但现在既然有了办法,自当倾力落实,让大秦将士感受到作为胜利者的自豪跟荣耀。”   “或许你们认为我扶苏这些话有些离经叛道。”   “但在我扶苏看来。”   “大秦走的道理本就跟夏商周三代不同,自不用受束其中,正所谓大破大立,不破不立,有些东西既已经成为了阻碍天下太平的障碍,就理应去搬除掉。”   “这才是帝国君臣该做的。”   见状。   众人欲言又止。   已没有开口再去劝阻。   他们看的出来,扶苏早就下定了决心,根本不容置更。   但他们却很清楚,一旦这道政令下发,对天下的冲击会多大,然想到前面的两条政令,他们又全都沉默了,因为另外两条又何尝不是?   扶苏这入学、为吏、赐氏,句句没提贵族士人,但条条都在针对贵族士人。   几乎是从各个方面对六国贵族进行倾轧,只是对秦地的地方官吏及地方贵族豪强也同时冲击到了,他们已有些不敢想象,等这三道政令真的颁发下去时,对天下的轰动情况。   恐怕是盛况空前。   六国贵族的恐慌也会达到极致。   朝廷跟六国贵族的矛盾冲突也会达到极致。   甚至是不可调和。   他们此刻已开始担忧起来了。   他们隐隐感觉天下风雨涌动、暗潮汹涌。   天下的时局或许真要变了。   只是最终会走向何方,他们谁都不敢言喻。   也实在拿捏不定。   李斯此刻也没有发表看法。   他只是看着扶苏,心中喟然一叹。   文明再造,河山重整,天下太平,此等超迈古今的目光,此等博弈历史的襟怀,他过往只在始皇身上看到,而今却是被扶苏说了出来,只是想真的做到谈何容易?   而且扶苏恐根本就没有意识到。   这三条政令下去对天下方方面面的震撼会有多大。   对士人、贵族、豪强的冲击会有多大,但凡底层出现一点问题,对大秦都将是致命的灾难,只是扶苏的建议出发点落得很准,准确无误的落到了军队身上。   军心稳,天下安。   这便是大秦帝国目下的现状。   扶苏敏锐的抓住了这点,而且借助这一点,对天下进行了一次猛烈的试探,不仅在试探关中,还在试探关东,对底层对贵族对士人对豪强都在进行试探,他已有些不敢往后深想,扶苏背后之人,究竟想做些什么?究竟又想达成什么?   甚至于……   这三条政令颁发后,会导致什么情况,他已预见不到了。   涉事太多太杂。   但此事又容不得犯太多错。   见殿内齐齐沉默,扶苏深吸口气,继续道:“此事既然是我扶苏提起,自会由扶苏去解决,我已向陛下申请开府,不过是开一个相应的事务府,用以处理这事落实。”   “只是这次的政令想执行相较困难很多。”   “因而恐还需丞相府相助。”   说着。   扶苏朝李斯冯去疾微微躬身。   李斯跟冯去疾不敢怠慢,连忙拱手回应道:“殿下但有需求,可尽管吩咐,我等定竭力而为。”   扶苏点点头。   他这次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也没有再逗留。   只是对众大臣拱了拱手,便径直走出了大殿。   留下一群心神未定的朝臣。   良久。   杜赫走向李斯,凝声道:“李丞相,你前面为何不劝一劝?”   “殿下说的这三个办法,你难道不觉得有些太过语出惊人了吗?这三道政令一旦颁发,对天下引起的动荡根本就不是我等能预料的,甚至都不是我等能解决的。”   “事关大秦安稳,丞相何以闭口?”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了杜赫一眼,摇头道:“殿下心意一定,岂是我等能改变的?”   “殿下是何等性格,你难道当真不知?”   “而且殿下说的也没错,大秦一些事情的确该到了解决之时,只是殿下步子迈的如此之大,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正如殿下说的,只要军队不出问题,大秦就乱不了。”   “再则。”   “此事由殿下亲力亲为。”   “殿下既敢夸这个海口,想必心中是有一定想法的,我等姑且可以先相信。”   杜赫目光一凝,担忧道:“但这事牵扯的人事之多之杂,仅仅想想,我都不禁感觉头皮发麻,殿下过去没有太多处理政事的经验,若是一旦没处理好,对大秦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将无比恐怖。”   “我实在有些担心。”   李斯沉吟片刻,再度摇头道:“杜少府,你仕秦已有不少年限,但你似有些淡忘了,秦相较六国之特异也。”   “难?”   “秦何时怕过难?”   “秦国的历史从来都是穷则思变。”   “而且追求的是大变!” 第228章 殿下不得人心!   胡府。   胡毋敬躺在床上,身体很是虚弱。   只是目光很是清明。   他朝屋外大声道:“我让你们打听的事,怎么到现在还没打听出来?”   很快。   胡毋敬之子胡显进到屋中,拱手道:“父亲,你交代的事,孩儿今天一直在盯着,也派人去问了少府跟典客,只是这两位大臣似不愿多说,孩儿实在没有问出东西。”   “而且……”   胡显欲言又止,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毋敬眼中露出一抹不悦,不满道:“有话就直说,别在这婆婆妈妈的,少府跟典客又说了什么?”   胡显低声道:“父亲,杜少府跟姚典客在回绝时都直接说了,这是殿下亲口吩咐的,不能轻易为外人说道,他们也不敢违令。”   “这两位大臣都这么说了,孩儿又岂敢再多嘴?”   “这才什么都没打听出。”   胡毋敬眉头一皱,心中生出一抹凝重。   扶苏有些太过谨慎了。   这让他越发想知晓今天扶苏究竟说了什么,又让与会的朝臣同意了什么,胡毋敬沉思了一下,问道:“杜赫跟姚贾两人可有说最终同意了什么观点吗?”   胡显摇了摇头,面露一抹苦笑道:“这两位大臣并没有多说,只是让孩儿少去打听。”   胡毋敬喘着粗气,红着脸,从床榻上坐起。   他凝声道:“看着两人这架势,恐怕当真是说了一些了不得的事,只是以殿下的心思,又能说出怎样的政策?”   胡毋敬有些不解。   沉思良久。   他抬头看着胡显,最终摇了摇头。   从杜赫跟姚贾的回绝程度来看,继续让胡显去询问,多半问不出什么事情,唯有他亲自去,这两人才可能说出实情。   只是自己亲自去……   胡毋敬的神色有些犹豫。   沉默半晌。   胡毋敬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咬牙道:“你现在立即给我准备车马,我这就去杜赫家中一趟,此事必须要问清楚。”   闻言。   胡显脸色微变。   他惊疑道:“父亲,你昨日才向朝中告病,这又去少府家,若是传到陛下耳中,恐会为陛下猜忌,这对父亲极为不利。”   “请父亲三思。”   胡毋敬摇了摇头,叹气道:“事情由不得我。”   “我必须要了解详细的情况,唯有知晓这次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对后续的事做一些布置,若是一无所知,只会越来越被动。”   “你年岁太浅,资质太低。”   “杜赫、姚贾这些人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的。”   “也不会把实情说出的。”   “这次是你父我自己惹出来的事情,理应由我自己去解决掉。”   “你下去安排吧。”   胡毋敬挥了挥手,示意胡显下去安排。   他摸了摸滚烫的额头,却是感觉身体有些怕冷。   这时。   他已经后悔前面称病了。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要弄清楚,这次扶苏给其他人讲了什么,又最终达成了什么,不然他心中实在难以安定,尤其是不知该如何跟其他朝臣解释。   很快。   胡显就把马车备好了。   他自己更是亲自驱车,将胡毋敬送到了杜赫家中。   时值日中。   杜赫刚刚回到家中。   正吃了午饭,想要小憩一会,就听到胡毋敬来了。   闻言。   杜赫眉头一皱。   他跟胡毋敬其实关系很寻常。   两人主管的政事方向不同,以往也基本没太多交集,前面胡显来询问情况,他直接一口就否决了,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落下了,没曾想,胡毋敬还亲自登门前来了。   这让他心中不由生疑。   他摸了摸下巴,低语道:“看来胡毋敬前几天跟殿下之间的矛盾还不小,不然胡毋敬不至于抱病的状态,还这么急冲冲的找上来。”   杜赫冷笑一声,抬手道:“带胡奉常去大堂吧。”   不多时。   两人就在大堂碰了面。   胡毋敬的脸色不太自然,带着几分病态的红润,他朝杜赫拱了拱手,直接了当的问道:“杜少府,在下这次前来,其实就只想打听一件事,就是这次殿下做出了哪些决定。”   “还请少府能详实告知。”   杜赫抚了抚须,一脸肃然道:“胡奉常,非是我不愿告诉,而是殿下有令,当时大殿内的话都是关起门来的话,不能轻易对外泄露,我岂敢违抗殿下之令?”   “恕我不敢告知。”   胡毋敬不以为然,沉声道:“少府此言差矣。”   “我也在殿下的邀请之列,理应对这些事有所了解,只是身体这几日突感不适,这才最终没能前去,只是后面惶恐对此不知情不妥,这才拖着病体想打听具体情况。”   说完。   胡毋敬观察了一下杜赫的神色。   见杜赫无动于衷,心中不由暗生恼怒。   他自是看得出杜赫的态度。   杜赫恐是猜到自己跟扶苏有一些过节,所以这才故意把这些事藏着不说。   胡毋敬深吸口气,凝声道:“杜少府,你近来应该也听说过一些消息,我最近的确因为一些事跟殿下生出了一些嫌隙,但我毕竟是太子傅,就算殿下对我生出不满,然也并不能真将我如何,不过我可是看的出来,你从上次官山海后,一直在暗中针对殿下。”   “我这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莫非以为殿下看不出来?”   “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   “我们过去都小看了殿下,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阴险狡诈,你若还像以往那样轻视,定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闻言。   杜赫双眼微阖。   眼中闪烁着缕缕寒芒。   他没有就此回答,只是道:“你对殿下有很深的了解?”   胡毋敬冷声道:“了解的不是很多,但的确有过些了解,现在的殿下早已非是当初了,你其实从这大半年的事情中,已能够初窥端倪了。”   “当初陛下坑杀方士儒生,殿下到后面可是未曾出言劝阻。”   “这跟我等认知中的殿下恐怕不一样吧。”   “还有后续针对商贾,推出‘官山海’之政,以及对廷尉府的整顿,这些手笔你当真认为是殿下拍脑袋就决定的?”   “殿下早就变了。”   “只是我们一直认为殿下没变。”   “甚至还一直用过去的目光在看待殿下。”   “所以这次我吃了大亏。”   “最终不得不向殿下低头认错。”   “我已经意识到了,而你恐怕还没有。”   胡毋敬冷笑一声。   既然杜赫这么不给面子,他也干脆把事情给挑开。   杜赫面色微变。   他冷冷的看着胡毋敬,寒声道:“我不知道奉常你在说什么,我的确在朝堂对殿下的一些做法有过一些异议,但那都是出自为朝廷着想,我掌司少府,自当为钱粮算计,所以我对殿下将官山海征收上来的钱粮视为自己的私有有些意见,然这些意见未尝不是出于公心。”   “至于其他的异议,只是人云亦云罢了。”   “我杜赫岂会对殿下有意见?”   胡毋敬嗤笑一声,轻蔑道:“这种鬼话你糊弄糊弄其他人就行了,朝廷的这些官员,哪个不知晓你的心思?不过你有何私心我不想过问,我现在只想知晓一事,殿下这次究竟说了什么。”   杜赫沉默。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胡毋敬,久久没有开口回应。   就在胡毋敬有些不耐烦时,杜赫这才开口道:“殿下这次征询我等意见,想对固本关中做进一步的布置跟安排,同时提出了三个解决之法。”   “其一为入学。”   “其二为为吏。”   “其三为赐氏。”   闻言。   胡毋敬眉头一皱,有些没听明白。   杜赫冷笑一声,淡淡道:“现在你知道你前面说的话多么荒谬了吧?可以这么说,凡是参与了这次会议的人,都不会小看殿下。”   “殿下的心思很深。”   “他的视野立足点跟我等都不同。”   “通过入学、准许黔首为吏,大为放开对底层的限制,彻底的收揽底层民心,而且通过此举还将原本亏欠的功赏近乎兑现,此后朝廷承担的风险也会大大降低,军心也能因此稳固。”   “而后面的赐氏。”   “就是字面意思,对老秦人赐氏。”   “今后关中恐怕人人有氏。”   “我们这位殿下野心很大,甚至已不输陛下了,他图的是整个天下,更是想凭借一己之力,将现有的尊卑体系给摧毁,但我们这位殿下却是忘了一件事。”   “世上毁灭往往比建设容易得多。”   “摧毁容易,但想树立新的,可就千难万难了。”   胡毋敬目光阴晴不定,他双眼阴翳的看着杜赫,似笑非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殿下的想法最终会落空?”   杜赫笑了笑,轻笑道:“我岂敢有这个想法?”   “只是会为天下人抵触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   随即。   杜赫似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着胡毋敬,缓缓道:“在雍宫的时候,殿下还说了一件事,殿下准备筹建一个事务府,奉常作为太子傅,想必也会加入其中吧。”   “到时这些事可就都落到奉常头上了。”   “奉常日后要辛苦了。”   闻言。   胡毋敬脸色一黑。   他心中最担心的就是此事。   尤其是听到扶苏成立事务府是负责这些事时,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胡毋敬目光闪烁,凝声道:“少府,你认为殿下提出的这几个办法,陛下会同意吗?”   杜赫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严肃道:“多半会同意的,这些建议殿下提前告知了我等,恐就是存了这个心思,为的就是让我等同一,眼下这些建议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人反对的,等日后朝堂上道出时,我等又岂敢拒绝?只要我等开口,其他朝臣就算心有不满,又能如何?有几人真敢当面反对?”   “所以这些政策最终一定会推行下去?”胡毋敬还是有些不死心。   杜赫颔首道:“执行情况不清楚,但一定会推行下去,而且胡亥公子在南海遭遇的事,恐也是殿下这么急切的原因,殿下不会坐视军队出现岔子的,眼下有办法安抚军心,甚至是提振士气,尤其还是以殿下之名,殿下又岂会不去做?”   胡毋敬沉默。   他在脑海细想了一番,最终无奈的放弃了。   他知道此事多半已定下了。   他改不了。   而且扶苏这次实在有谋略,提前将此事告知给朝臣,让他们这些人提前同意,等后面真的对朝堂说出时,也不会有太多反对声音,从而让自己的想法得以落实下去。   直接让他们没有反驳的机会。   手段高明!   过去他们都认为扶苏是一个涉世不深的人,直到这时,他们才彻底明白,扶苏那是什么涉世不深?之前的一切都是伪装出来的,内里实则是一个老谋深算,精于算计的人。   他们过去都被扶苏给骗了。   不过胡毋敬现在已没有心思想这些了。   他现在脑海唯一想的就一件事。   如何把‘开府’的事给解决掉,事到如今,将开的是事务府之事,告诉给其他官员已没有用处,只会遭至自己为其他朝臣所恶。   唯今。   他真正能做的就是将此事扛下来。   不主动道出任何一人。   只说是自己妄图邀功,这才对殿下说了谎。   他其实很不想走到这一步。   但眼下,为了保住自己在朝廷的地位,也只能这样做了,不然得罪一大批官员,就算自己最终能从中脱身,恐在朝堂也会站不住脚了。   胡毋敬拱手道:“多谢少府告知。”   “殿下有宏图大志是件好事,我等作为大秦臣子,自当竭力做好分内之事,不过大秦建立我等也付出了不少心血,也不能任由各种政令杂出,日后恐少不了规劝。”   “这次我胡毋敬呈你一次情。”   闻言。   杜赫双眼笑成一条线,道:“奉常实在客气了,只是将一些具体的情况告知,何足挂齿?”   “不过开府的事,奉常的确该上点心。”   胡毋敬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但也不愿继续久待,拱手道:“就不打扰少府休息了,我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   胡毋敬挥袖离开了。   杜赫站在原地,目送着胡毋敬离开。   等胡毋敬走远后,杜赫脸上笑容收敛起来,凝声道:“看来胡毋敬跟殿下的过节不少,不然他这种一向自命不凡的人,又岂会对我低头?”   “不过由此看。”   “殿下似在朝中不得人心啊。”   “呵呵。” 第229章 真正的核心是军队转职!   咸阳宫。   仅过了一天,嬴政就召见了李斯跟冯去疾两位丞相。   殿内。   君臣三人相视而坐。   嬴政平静的看着两位重臣,缓缓道:“朕听说扶苏这几日召见了你们,还因此定下了一些事情,可有此事?”   李斯心神一紧,不敢有任何怠慢,连忙道:“陛下明鉴。”   “殿下的确召见过我们,也同我们商议了一些事情,然臣等只是就事论事,并无其他心思。”   嬴政笑了笑,拂袖道:“朕没有怪罪之意,朕只是想知道,你们商议出了什么?也想知道你们对这个所谓的商议结果有何看法。”   李斯跟冯去疾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良久。   李斯作揖道:“回陛下。”   “殿下有心解决军功爵制下的积弊,并提出用其他的办法来兑现田宅功赏,其中主要有三,分别是入学、为吏跟赐氏。”   “臣认为殿下高瞻远瞩,这些建议也很有启发性。”   “臣等实在佩服。”   嬴政冷笑一声,淡淡道:“这种糊弄话就不用说给朕听了,朕问的是你们对这建议的具体看法。”   “朕要听你们的心里话。”   闻言。   李斯跟冯去疾目光微凝。   他们一时有些拿捏不定始皇的心思。   不过他们对扶苏提出的建议,的确心中颇有一番看法。   在迟疑了一阵后,李斯率先开口了。   李斯道:“臣认为殿下的建议看似有独到之处,实则执行下去困难重重,而且有些脱离实际,并不会真那么面面俱到。”   “而且殿下的建议,所覆盖的群体过于宽泛,后续的事情其实很难预料。”   “臣有所担心。”   嬴政点了点头。   他问道:“具体说说看。”   见始皇没有动怒,李斯心中微定。   他知晓始皇对扶苏的建议,也并没有那么认可。   李斯道:“殿下的主意立足于军队,然军队乃大秦根本,其实是不能轻易变动的,一旦这三条政令颁发下去,对军队的影响可谓巨大。”   “一来,这是以牺牲军队数量为代价的。”   “军中士卒固然是有了更多选择,但同时朝廷也当注意到,此举一经颁发,军中的军心甚至会由此动摇,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些政策并不仅仅影响军队,还会影响到六国余孽跟天下士人,到时军队数量减少,恐难以支撑新政推行。”   “若是关东反复,朝廷兵力恐还会捉襟见肘。”   “臣对此并不看好。”   这时。   冯去疾也开口道:“启禀陛下,臣对此也有一些看法。”   “殿下似低估了老秦人对田地的热衷,也低估了秦人对留守关中故地的渴望,想让老秦人这么轻易的背井离乡,臣认为仅仅提供入学跟为吏两个资格,恐根本不够。”   “或许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些。”   “殿下才转头又补充了一个赐氏,但这注定只是虚名,大秦向来务实,恐效果寥寥,反对会激起士人跟六国余孽对朝廷的怨恨,相较而言,臣认为此举有些欠妥,甚至是弊大于利。”   “另外。”   “朝廷若正式颁发诏令,这无疑是直接向军中表明了一件事。”   “朝廷无力兑现功赏。”   “这在臣看来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而且军中士卒的态度也会变得很难以琢磨。”   “臣认为实在有些冒险。”   “或许军中一些识时务的士卒能体谅朝廷的难处,但这些的士卒注定是少数,若是因此激起了军中士卒的不满,到时反倒会弄巧成拙,将原本还算稳固的军心,彻底给崩毁掉。”   “另则。”   “朝廷此举无疑也败坏了自己的威信。”   “不立信,何以让人信服?”   “就算朝廷给出了解决之策,但军中又有多少人会信服?又有多少士卒真相信朝天宫会准许他们的子弟上学,也会同意让他们去关东为吏?”   “这其实都是极大的隐患。”   “人不信不立,事无信不成。”   “朝廷通过败坏自己既有的信用,妄图让士卒去接受另一件事,这本就有些强人所难,臣对此并不是很好看。”   冯去疾也表露了自己的态度。   他跟李斯的看法一样,扶苏的观点过于理想化了。   也过于想当然了。   但治国讲求的是脚踏实地,讲究的是立足根本,仅靠一些奇思妙想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甚至只会加剧问题。   扶苏的建议固然很有新意。   却是低估了军队的接受能力以及对天下的影响。   但这两者都是不能忽略的。   而且一旦给士卒另外的选择,到时军队的士卒又会秉持怎样的看法?就算勉强挽回了军心,但若是关东发生了叛乱,朝廷又当如何去处置,最终依旧还是要靠军队。   但那时的士卒还愿意去打仗吗?   还愿意去平乱吗?   这其实都是一个未知数。   过去的大秦军队,从来只做一件事,就是打仗。   现在军队有了另外的去处,那对士气的影响,可就实在难料了。   李斯继续道:“正如冯丞相所说,朝廷想要颁布这些政令,必须要取信于军,此外也要向世人表露出朝廷的态度,但赐氏之后,朝廷恐会跟天下的士人生出嫌隙,到时有多少士人愿意为秦效力?愿意替大秦去担任各初级学室的夫子?”   “大军士卒数量高达百万。”   “一旦朝廷树立了威信,定然会有很多人动心,到时朝廷又哪去提供那么多官职?”   “这些都是朝廷需要去解决的。”   “也必须解决的。”   “但这些事情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根本不是当下朝廷能够给出的,殿下此举看似在替朝廷减轻负担,实则只会加剧朝廷的损耗,甚至很可能会得不偿失。”   “加剧天下的动乱。”   “臣认为殿下之法并不可取。”   随即。   李斯也感觉自己似说的有些重了,又连忙开口道:“然殿下之法若是真的能推行下去,对大秦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不仅能扩宽军功爵制的功赏范围,还能让朝廷对天下爵位的授予情况进行一定的摸查,这些年关东的爵位情况,一直相对模糊。”   “通过此法,确实能摸清楚一些状况。”   “此外。”   “这些办法若是真的得行。”   “关东跟关中之间的隔阂,也会不断地减少,正如殿下所说,天下之所以一直有着新老秦人之分,便在于存在着不公,一旦这些政策落实下去,原本的不公被抹平,那大秦治下,将再无新老秦人之分,全都是大秦子民。”   “另外,六国贵族跟士人也将彻底跌落泥潭,再没有复起的机会,只是这同样也会导致六国余孽跟反秦的那部分士人,对朝廷怨恨加深,到时天下定会陷入到动荡之中。”   嬴政静静地听着,并没有任何开口。   见状。   冯去疾又道:“依臣之见,殿下之意恐是想补充关东秦人进入秦军,但关东秦人毕竟比不过老秦人,他们也未必会对帝国忠诚。”   “这几年军队是不能乱的。”   “如若不然,想要填补军队的空缺,唯有停下一些大工程,用以释放一定的人口,而后让这些释放出来的人口进填补到军中,只是这部分人本就疲惫,又被安排去戍边,恐会对朝廷怨声载道,臣正是考虑到这些,才对殿下之法很不看好。”   “臣认为殿下的主意实在欠妥。”   李斯跟冯去疾都直接了当的说明了自己的意见。   他们对此并不看好。   也并不认同。   当初之所以不对扶苏直说,只是扶苏初为储君,又是第一次召见群臣,他们多少也要顾及一些扶苏的颜面,而且他们心中很清楚,无论扶苏说的再天花乱坠,无论能说动多少朝臣,但最终的决定权都不在扶苏,也不在他们身上。   而是在陛下身上。   只要陛下不松口,这些政策就推不了。   他们从始至终都只需将其中利弊给陛下说清楚。   这一点。   两人是心知肚明。   跟扶苏的两次会面,更多的是加深彼此间的接触认识。   听完李斯跟冯去疾的话,嬴政也微微颔首,扶苏的确考虑的有些片面了,只看到了执行的好处,并没有看到执行的难度,以及执行后对天下的影响情况。   扶苏考虑不到,但李斯等人却要考虑。   他们也必须要考虑周全。   但扶苏告诉给李斯他们的未尝又是全部。   嬴政看向案上,将其中一份竹简递给了一旁的宦官,宦官当即会意,伸手接过竹简,将这份竹简送到了李斯两人身边。   见状。   李斯也连忙起身接下。   冯去疾此时也从席上站起,挪动身子去到了李斯案几旁,两人目不转睛的将这份竹简内容看完,等全部看完,眼中不仅露出一抹异色。   冯去疾惊疑道:“陛下,臣斗胆,这份奏疏是出自何人之手?”   嬴政笑了笑道:“正是扶苏。”   闻言。   李斯跟冯去疾目光微异。   因为这份竹简上面的内容跟扶苏昨日说的不同。   甚至差别不小。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都面露苦笑。   他们到这时哪里还不明白,扶苏对他们说的恐是有所保留,甚至是刻意将一些事情夸大,用以观察他们的反应,实则扶苏内心早就清楚这些政策的利弊,也早就做出了相应的应对,只是并没有把实情对他们说出。   他们认为自己跟扶苏的见面是为了加深印象,但对扶苏而言未尝不是这样。   想到这。   两人心中也深感唏嘘。   这跟他们印象中的扶苏已判若两人。   心思之深实在令人悚然。   李斯拱手道:“前面是臣等小看殿下了,殿下考虑的很周全,并没有想直接对秦军颁发政令,而是立足于军中将领,通过对军中将领做出一定的变动,进而改变当下的军中情况,并借此来试探军中的反应,若是军中反应并不强烈,才会逐渐拓展至全军。”   “殿下大才。”   李斯忍不住称赞了一声。   这份奏疏上也写了‘入学’‘为吏’‘赐氏’,但却是提出了分批次,首先从军中将领开始,非是从将军等要职,而是底层的百将、五百主,二五百主等军职不算高,但数量却相对较多的军官出发,对这些军官提出转职。   要么直接退出军队,获得子弟入学资格。   要么转职为地方官吏。   同时。   没有氏的朝廷会予以赐氏。   通过所谓的转职,将‘上造’‘簪袅’等爵位的军官,进行一定程度的处理,而且相对模糊化,并不会那么直愣的告诉给军队,如此既保证了军队底层军官的流动,还解决了一定功赏问题,此外因为是分批次,也不会导致军队战力下降太多。   悄无声息的达成了目的。   手段极其高明。   另外。   种种举措都局限在了军中。   并不会为外界知晓。   就算六国贵族跟士人知晓,也并不会想太多,但等到朝廷的动作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获得氏的士卒定会不断增加,同时通过对关东士卒的征发,也会渐渐影响到关东,通过这种悄无声息的的办法,将功赏问题逐渐解决。   到那时。   大事已定,不容置更。   嬴政看向李斯跟冯去疾,再度问道:“现在你们认为如何?”   李斯道:“臣认为此策大善。”   “最初对军队的影响最多就几万人,只是几万人的转职,而且还有多种选择,对朝廷的压力并不是很大,而且因为用的是‘转职’,也不会引起太多人关注跟警惕,反倒能很好的落实下去,此外日后就算补充了关东秦人,这些关东士卒大多从底层做起,数量也不会太多,对军队影响也不会太大。”   “总体而言可为上策。”   冯去疾也笑着道:“不仅如此。”   “胡亥公子在南海的遭遇,恐跟军中将领生出异心有关,上面的将军不易大动,但将下面的一些小将领给替换掉,却是能有效减少军队的不稳定因素,对军队稳定大有裨益。”   “此策十分高明。”   闻言。   嬴政也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沉声道:“既然你们都没有建议,那就按扶苏心意做吧。”   “陛下英明。”李斯跟冯去疾齐声道。 第230章 帝王心术!   离开咸阳宫。   李斯跟冯去疾后背已然湿透。   两人心有余悸的站在殿外,脸上充满惊魂未定之色。   直到此时。   他们才堪堪想明白一些事。   他们其实一直都在被始皇暗中各种摆布。   冯去疾深吸口气,心有余悸的看向李斯,苦笑道:“陛下的威势越来越重了,我们这几日都过于关注殿下了,却是险些忽略了陛下,诚然,殿下在这一年内变化很大,但在我等没有察觉到的地方,陛下同样转变很大。”   “而且陛下的心思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李斯沉默。   他同样心生感慨。   他其实一直都以为殿下是替陛下张目,只是陛下有些事不便自己说出,借殿下之口告诉给群臣,但方才看到那份奏疏的时候,才猛然惊醒,自己恐猜错了。   他猜错的并不是人。   而是事!   陛下的确想要解决军功爵制的积弊。   而且很早陛下就想解决了,只是一直没有想到办法,这次殿下提出了几个可行之策,却是仿佛给了陛下一个解决的办法。   然大秦现在根本就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他们清楚。   陛下同样也清楚。   因而刚才在朝堂上他们才敢直抒胸臆,直接道出扶苏那几条政策的弊端,但等到陛下将那份奏疏拿出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陛下根本就没有想去直接解决军功爵制的问题。   甚至……   殿下前几日召集群臣商议只是幌子。   借口!!!   陛下真正想做的是解决军队内部可能存在的隐忧。   但谁又敢说,扶苏说的,不是陛下的真实想法?   而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   冯去疾凝声道:“现在其他朝臣恐都在忧心焦虑殿下提出的那些方法,但殊不知,我等都被殿下给摆了一道,从始至终那都只是陛下关起门来的想法,并不能认作是陛下的心思。”   “只是我们前面都误以为是陛下的想法了。”   “而这一开始就错了。”   李斯看向冯去疾,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认为是错了,只是事有轻重,军功爵的事的确很重要,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其实并不算很棘手,然这只是现在,并不意味着以后也会这样,那些政策在我看来,最终都会落实下去。”   “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李斯继续道:“这几日的情况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次试探。”   “有殿下对我等的试探,也有陛下对政令的试探,更有我等对陛下跟殿下的揣测。”   “只是我们一直会错意了。”   “而且即便到现在,恐还有很多人没反应过来。”   “解决军功爵制的确是个借口。”   “陛下的真正心思是解决军队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但这个借口真的只是借口?”   “我并不这么认为。”   “我倒是认为这恐是君上的真实想法。”   “也是真实意图。”   “只是我等清楚,陛下也一定清楚,现在天下不适合大动,所以最终只能略微搁置,但看似最终仿佛只是随口一谈,然实际恐并非如此。”   “军队将领的转职未尝不是陛下做的先行尝试。”   “只是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看不透、猜不出。”   “最终却是落到了我等肩上。”   闻言。   冯去疾似意识到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他凝声道:“李丞相之意,殿下所说恐才是陛下真正想做的,而我们后面看的奏疏,只是朝廷走出的第一步?”   李斯点了点头。   他目光深邃,抬头望着天穹,沉声道:“这便是陛下的厉害之处啊。”   “从头到尾都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肯定,一切只能靠我等自己去猜,若是有人真不把这些当回事,日后出了岔子,恐根本就不好给自己脱罪,因为这些事殿下早已告知。”   “但若将此事太当回事,途中出了什么问题,罪责同样在自己身上。”   “陛下的性情越来越难揣测了。”   冯去疾心神一凛。   这大半年朝廷的变动其实不小。   而且陛下有意无意也透露出对当下朝堂的不满。   冯去疾问道:“李丞相,你认为此事最终会如何解决?”   李斯轻笑一声,似根本没放心上,淡淡道:“冯丞相,你眼下就当局者迷了。”   “从始至终这件事是何人提起的?”   “自是殿下。”冯去疾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道出。   李斯点头道:“殿下眼下可有决定国家大政的权力?”   冯去疾摇头。   扶苏现在虽为大秦储君,但朝廷大权依旧被始皇牢牢抓在手中,扶苏岂有决定国家大政的权力?   想到这。   冯去疾也一下明白了。   他苦笑道:“多谢李丞相开解。”   他前面只是脑袋有些浑浑噩噩,现在已完全想清楚了。   这次扶苏提出的办法,都是私下相会的,本就不会公之于众,而且陛下后面给看的奏疏也说明了,这件事最终只会在小范围内去解决,并不会真的广而告之。   殿下后续筹集的事务府,也只是专司军中将领转职之事。   从始至终此事都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们只是被告知了。   但也仅此而已。   然就是这个被告知,却让他们陷入到了两难。   李斯摇摇头,沉声道:“眼下此事的确跟我等无关,但我们却不能有丝毫掉以轻心,因为不知何时,此事就会变成真的,到时我等若是不能应付得当,恐怕在朝中恐就不安稳了。”   李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冯去疾连忙点头。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向天空。   心中思绪翻飞。   始皇的身体前段时间就传出有问题,只是在几天后,很多人以及他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为了推扶苏上位,只是到现在,他心中渐渐存疑了。   若是陛下真的身体出了问题呢?   而胡亥在南海又遭遇了一场袭杀,那就注定会让始皇生出担忧,为了扶苏日后能平稳上位,也为了帝国的长久稳固,始皇定会将军队的一些隐患给扼杀掉。   但军队真正的隐忧源于军功爵制。   这不是短时能扭转的。   所以才有了扶苏的两次召见朝臣。   那些话看似是扶苏说的,未尝不是陛下想告诉给他们的,同时陛下也是想借此告诉他们,今后朝廷的风向变了。   目下陛下还有余心让扶苏稳扎稳打的去做调整,但等到陛下的身体日渐恶化,到时陛下还会这么沉得住气?还会继续追求平稳?   不可能的。   他对陛下很了解。   陛下一旦决定做一件事,向来是不顾后果跟影响的。   陛下看重的从来都只是结果。   所以才有了这几日的这番‘君臣之会’。   冯去疾点头道:“那我们这几年,其实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为日后大规模推行‘入学’、‘为吏’、‘赐氏’做一些先行准备,避免日后真的需要时,我等捉襟见肘。”   李斯颔首。   两人看了看四周,快速迈步离开了。   只是步子都略显沉重。   虽然这件事没有最终敲定,却已如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他们胸口,让他们不得不时刻警惕,不过他们比其他人好一点,至少他们已反应了过来,其他朝臣可未必。   咸阳宫。   嬴政面色很平静。   他让宦官将李斯冯去疾看的奏疏重新收回案上。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所有的一切都只流于言表。   朝廷接下来真正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加强对军队的控制。   将军中的隐忧解决掉。   至于嵇恒提出的办法,嬴政同样颇为心动,但他也很清楚,现在还不到时候,而且牵扯太大,稍微控制不好,就可能累及自身,因而他不会轻易去推行的。   但当下不适合。   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   所以他借扶苏之口,将这些事告诉给了朝臣。   他要让朝臣心中要有数。   而这便是帝王心术。   通过一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话,让朝臣疲于奔命,陷入到各种猜疑之中,最终不得不努力的去多做事,以避免最后陷入麻烦。   嬴政望着案上的奏疏,目光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嵇恒给出的解决之法他看过。   的确有可行之处。   只是他对嵇恒始终存有戒心。   嵇恒这个人想法有些太过恐怖了,似乎无所不能,对政治之道十分熟稔,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也不像是一个未踏入朝堂的人。   他跟韩非也不一样。   韩非的确对君主专制有很深的理解。   但韩非终究只算一介书生,擅长书写文章,并不适合踏入朝堂,一旦踏入朝堂旋涡,就很容易失去原本的理性,变得平庸。   然嵇恒却给人一种很老谋深算的感触。   分明没有踏入朝堂,却对朝堂之事了如指掌,还对朝臣的心理算计的很是分明,甚至有时还在有意无意的算计自己,只是用的自己比较受用的方式。   但这依旧为嬴政所不喜。   他很讨厌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尤其是嵇恒给出的解决之法,他也曾想过做出改变,但最终却只能继续沿袭着嵇恒的办法,不然中间一定会出现各种问题。   而这次嵇恒提出的解决之法,更是让嬴政心生担忧。   因为嵇恒想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日后会将大秦变化成什么样子,就连是他都无法预测,而且之前在狱中时,嵇恒就不知一次的说过他的志向在于‘变国家,变治道,变生计,变民众’。   眼下在嵇恒的一步步操持下,大秦已开始沿嵇恒预定的方向前进了。   这更是让嬴政暗生惊怒。   所以有时他会刻意的将一些事压一下,只是效果并不明显,甚至最终还只能求助于嵇恒,这段时间他改变了想法,仅靠他个人或许是不足够的,那便让朝臣也加入其中,他倒想看看,嵇恒的才智是不是真就那么妖孽,集合大秦整个朝堂之力,依旧不能撼动分毫?   他要做隐于幕后的人。   让嵇恒跟朝臣暗中相争,让他对局势看的更清楚,从而做出更有利的抉择。   嬴政双眼阴翳的看着案面,冷声道:“嵇恒,朕不知你究竟有何居心,但大秦是朕的大秦,你的一些想法朕很欣赏,只是你太聪明了,而且你让朕实在看不透啊。”   “朕又岂能事事如你所愿?!”   嬴政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大袖一挥,已重新调整好心神,朝殿外高声道:“来人,去把李信给朕召来。”   随着殿外一阵脚步声,咸阳宫外安静下来。   嬴政没有对嵇恒多想,把所有心神都集中在对南海大军的处置之上,之前不便于急着出手,但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当对南海进行处理了。   军队是不容有失的。   分毫都不行。   另外之前一直没想好如何处置,但嵇恒给出了解决之法,而且很得体合适。   过去军队若发生变动,朝廷第一反应是对为首的将领做出处置,不过嵇恒的做法却不尽相同,他针对的是中下层的军官,将这些中下层军官给调离,中下层军官实则才是军队真正的控制者,一旦被调离之后,军中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无疑会大大减低,无形间减少了军队兵变的情况。   如此朝堂也能就此做出后续动作。   一个将领的精力是有限的,他的心腹也是有限的,没有了心腹在旁,就算有将领有心作乱,也只会心有余而力不足。   嵇恒给出的办法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也才是真正的控制之法。   很快。   李信就到了咸阳宫。   看着李信满头银发,嬴政也颇感唏嘘。   当年伐楚失利,对李信的打击太大了,自此彻底一蹶不振,虽后面也参与了几次战事,但再难恢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消沉了很多。   嬴政看了李信几眼,声音平和道:“李信,朕这次召你回来,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南海!”   “你在军中或在咸阳当听过一些消息,胡亥在南海遭遇了一次袭杀,朕这次要交给你的,就是担任南海大军的副将,协助赵佗完成夷灭瓯骆地区,让南海彻底归复太平。”   “另外……”   “就是辅佐扶苏整顿军治。”   “朕不希望南海大军再发生类似的事。”   “你明白吗?” 第231章 张苍:为何总有人想害我?!   扶苏的两次召见,让朝堂是暗流涌动。   不过扶苏并没让自己深陷其中,一大清早就去到了西城。   手中拎着一壶酒,一块牛肉。   眼下嵇恒交代的事已做的差不多了。   他也要着手后续的事了。   当扶苏去到嵇恒的屋舍外时,嵇恒正在院中清理着杂草,虽已迈入了八月初秋,但天气依旧炎热,院中杂草也长出了不少。   入院。   扶苏恭敬的作揖道:“见过嵇先生。”   嵇恒回过头看了一眼扶苏,没有理会掌间的泥土,笑呵呵的接过了扶苏手中的酒肉,笑着道:“今天来找我,又想询问何事。”   扶苏开门见山道:“开府之事。”   “按先生所言,一时办不到的事,必须允许逐步去办。”   “先生提出的几条建议,就目前大秦的情况并不适合直接颁行,因而我按先生之意,做了一定的取舍,即先从军队出发,对军中将领做一些变动,以此来稳步推进。”   “眼下父皇已准许我开一事务府。”   “只是对于开府之事,我尚有很多迷惑,还请先生替我解疑。”   扶苏恭敬的行了一礼。   闻言。   嵇恒面露异色。   他摇了摇头道:“开府之事有何难?把一些官员安排进去即可,你为君,需要你亲自做的事本就很少,更为关键的是府中官吏的选择,而这才是你前来的主要原因吧。”   扶苏苦笑一声,直接点了点头。   他之前本以为开府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等到自己真的着手去做时,才察觉到其中的复杂艰难,他在朝中的确有一些亲近官员,只是这一段时间下来,他隐隐发现,这些人亲近自己恐是有所图谋,他心中略有不喜。   因而不愿让这些人进入事务府。   但他这些年真正接触了解到的官员并不多。   一时竟无人可用。   这让扶苏颇为苦恼,最终只能来请教嵇恒。   嵇恒平静道:“事务府,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办事官府。”   “这是要真真切切做事的。”   “因而……”   “朝臣其实并不适合。”   “他们入主朝廷太久,脱离基层太久了,也早就习惯了摆架子,让这些人去做一些实事,只会适得其反,这些人眼下也只适合做决策。”   “所以掌管实政的朝臣不要。”   扶苏微微颔首。   他其实也不太想用朝臣。   这些人的资格太老了,若是跟自己主见相悖,到时反倒不好处理。   嵇恒继续道:“主事的朝臣不适合,但一些有才能,却没有太多实权的官员可以选录,其中张苍最为合适,至于具体有哪些人选,我对大秦朝堂并不熟悉,也不能给出实际的建议。”   “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朝堂上的朝臣定然是要有的。”   “只是数量不宜多。”   “甚至我个人认为是越少越好,因为你此后是要去南海的,也是要切实在军中做事的,所以相较更需要的是肯做事、愿做事、能做事的官员。”   扶苏蹙眉,凝声道:“我亦有同感。”   “只是我对朝中官员尚且不太熟悉,又岂能知晓那些官员是有真才实干的?也正是因为此,我这几日才一直没确定下来人选,我心中的确有几个合适人选,但偌大的事务府,不能只有这寥寥几人,而此事又涉及军中,容不得半点马虎,我也实在有些头疼。”   扶苏苦笑一声。   他其实很想直接抽调各大官署的官吏。   只是之前廷尉府的事,让他对这些官吏生出了不信任,而且他也想暗中考核一些官员,以便日后能为他所用,所以不想这么随意。   他这次来找嵇恒,就是想让嵇恒帮他筛选一下,让他找到一些有实干的官员。   对于扶苏的心思,嵇恒是心知肚明。   他并没有拆穿。   而且扶苏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   大秦的官吏任用制度,眼下其实是有一定问题的,朝堂上很多位置都被功臣子弟占据,这些人固然有一定才能,但若是扶苏也亲近,无疑会让功臣势力越发壮大。   到时恐会反受其掣肘。   这才是扶苏真正担心的问题。   他不想用太多功臣子弟,但眼下似又无人可用。   嵇恒从水井中汲出一桶水,将自己手上的泥泞清洗干净,同时说道:“你眼下已是大秦储君了,视野当放的开阔一些,你的目光不该仅仅局限在朝堂,而当放眼于天下。”   “天下难道真的缺人才?”   扶苏一愣。   天下自然是不缺人才。   但他又哪知晓哪些人是人才?   扶苏道:“还请先生细说一下,扶苏有些没明白。”   嵇恒回到位置上,淡淡道:“大秦的官员是有考核制度的,便是每年的上计,而且朝廷每年还会对官吏辖区内的情况做出评价,只是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地方官吏不愿高升,更愿意待在地方,甚至宁愿以各种借口理由搪塞。”   “他们难道不是大秦官吏了?”   扶苏眼睛一亮。   他已明白嵇恒的言下之意了。   嵇恒继续道:“除了从每年的上计考核的官吏中做挑选,你前面走开国路时,不也遇到了一些有才能,但一直没有得到上升机会的官吏吗?”   “他们未尝不能加入事务府。”   “他们本就在地方工作,对实际政事更了解,处理起来也更得心应手,他们眼下的确是不愿高升,但这次只是借调,等事务完成,依旧会返回到地方,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次得以了解朝堂,以及你这个大秦殿下的机会。”   “而且这同样也是给他们扬名的机会。”   “毕竟……”   “这次的事务府人选是大秦储君亲自挑选的,还是从全国各地的官吏中择选出来的,这已经是一次很务实的肯定了。”   “他们何乐而不为?”   扶苏面露喜色。   他已彻底反应过来。   重走开国路时,他就认识到了几人,像是秦亭的时岳,雍城的茅尘等,而且他之前还在嵇恒的提醒下,去了解过一些上计考核的事,像是沛县的萧何,吴县的吴芮,蕲县狱掾曹咎,闽中郡君长无诸,东乡的乐叔等等。   这些人都是有真才实能的。   只是他们这两年已不愿接受朝廷调职。   正因为此。   他前面并未考虑这些。   但通过嵇恒的这些话,他一下豁然开朗起来。   他这次开的是事务府。   是个临时官署。   未必不能将这些人吸纳进来。   因为这并非是让这些人调任,而只是抽调,还是以朝廷的名义,这无疑也是对他们能力的认可,这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是一种有利无害之事。   更为甚者。   现在地方跟朝廷其实互相有着隔阂。   两者似存在着某种壁垒,互相都对对方不了解,通过此举,既能让朝廷对地方情况有所了解,也能让地方对朝廷的情况有些了解,对两者都大有裨益。   扶苏面露喜色道:“先生大才。”   嵇恒淡淡道:“算不得什么大才,都是些寻常想法,只是你过去目光太过狭隘,也一直紧盯着朝堂,从而忽略了地方,而这未尝不是大秦整个朝堂的问题。”   “你也莫要太过高兴。”   “这对你同样是一次考验。”   “这次是关东官员跟关中官员共事,两者之间未必真就会相处融洽,这最终都需靠你来调和,而且人数筛选,也要极其注意,尽量两者持平,就算是朝臣,也多要考虑对关东的态度,不至于让两方官员都心生不满。”   “一碗水想端平并不是那么容易。”   扶苏心神一凛。   原本的激动也消散了不少。   他也清楚。   这对自己未尝没有要求。   过去关东官员跟关中官员,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甚至于两者理念都不一样,而这次却是他一手将两者促成,若是处理得当尚且足够,若是处理不当,恐会加剧两者的刻板印象。   到时反倒会得不偿失。   不过扶苏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他本就推崇普天之下都是秦人,本就该一视同仁,而且他也很好奇关东官员对朝廷的态度,也可借助这次共事对关东做一些了解。   若这次能让这些官员信服。   他日后在朝堂可就不会这么受束了。   扶苏面带笑容道:“有嵇先生指点,扶苏知道该怎么做了。”   嵇恒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我个人是建议借张苍之口去推荐这些官员。”   “啊?”扶苏一愣,面露不解,问道:“这是为何?”   嵇恒看向扶苏,似笑非笑道:“这次是你作为储君的第一次开府,而且处理的事并不算严峻,可想而知朝堂上会有多少人盯着,若是你主动推荐,又会让朝臣如何想?这岂非不是直接告诉朝臣,你对朝廷各大官署的官员不信任?”   “因而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你在朝中的威望定会受到影响。”   “所以何以要去以身试险?”   扶苏若有所思。   只是脸上略显怪异。   因为这似乎又把张苍给坑了。   他心中默默为张苍默哀了一下,然后对嵇恒的建议表示了赞同。   他道:“张苍为主管上计的御史,而我跟他本就亲近,这件事朝堂皆知,由他引荐的确最为合适,他作为上计御史对地方官员的才能有所了解,主动向我引荐,我因为跟张苍亲近,加之官署需要人选,最终也就同意了。”   随即。   扶苏也不由目光闪躲。   因为这一下又把张苍推到了风口浪尖。   等到朝会上父皇将自己事务府要做的事公布出来,不知会有多少朝臣想要进入其中,也不知会有多少朝臣想让自家子弟进入,而最终却因张苍的个人引荐,让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而张苍无疑也会因此得罪朝廷不少朝臣。   想到这。   他已能预想到张苍听到这消息时惨白的脸色了。   扶苏在心中暗暗感叹道:“张苍啊,这次非是我把你提出来的,而是嵇先生,等这次的事情结束,我定派人给你送十罐,五十罐蜜糖。”   “这跟我可真没有关系。”   只是心中这么默哀的想着,嘴角却不由自主露出了笑。   嵇恒淡淡道:“你不用替张苍唏嘘。”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些人是以张苍的名义引荐上去的,他们日后对张苍同样怀有感激之情,这对张苍未尝不算是一件好事,得了利,自然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跟压力。”   扶苏点点头道:“我明白,我会给张苍说明白的。”   嵇恒道:“既然张苍已扛下了这么多压力,那不妨让张苍再扛一点,他只参与其中的引荐,至于其他事,张苍都不负责,也不会随你前去南海,这些官员对张苍也只是闻于言语,并不会真的见上面。”   “这是为何?”扶苏下意识开口。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了原因。   如果张苍跟随前去南海,他有引荐之功,这些官员无疑会对张苍表示亲近,等到日后朝廷启用这些官员,到时张苍在朝堂的影响力就太大了。   因而必须适当的压一下。   张苍只能有引荐之名,但并不能得到引荐之实。   这些地方官吏真正接触的是自己。   也只能是自己。   扶苏道:“先生深谋远虑。”   他随即也直接转移了话题,道:“经过这些事情下来,很多朝臣恐会被弄得焦头烂额,也被先生的几次试探耍的团团转。”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若非他们自己工于心计,其他人又岂能戏耍他们?”   “而且朝堂的大臣也理应明白一件事。”   “你跟始皇是不一样的。”   “若是不及时调整过来,最终受害的自会是自己。”   “我这未尝不是在保护他们。”   扶苏笑着颔首。   他之前其实是有些似懂非懂的。   也只是按着嵇恒吩咐在做。   但这几次的召见之后,他已明显的察觉到,朝臣看向自己的眼神变了。   多了几分敬畏跟尊敬。   也没有了之前似有若无的轻蔑跟轻视。   他这几天也渐渐回过未来,嵇恒分明是把这些朝臣都摆了一道,不仅让这些朝臣的算计全部落空,还暗中敲打了一番这些官员,对于那些对自己有心思的官员,更是被狠狠地给坑了一把,这些人现在恐都是有苦说不出。   心中可谓憋屈恼怒之极。   这时。   屋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扶苏下意识循声望去,只见胡亥大大咧咧的走了进来,见到扶苏,胡亥还愣了一下,随后有些不自然的行了一礼道:“胡亥见过大兄。”   扶苏看着胡亥。   这段时间,他对胡亥还是有所关心。   胡亥近来每天都往嵇恒这里跑,还向朝廷索要了不少的硝石、硫磺,这些可都是战略物资,不过胡亥身份特殊,宗正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扶苏收回目光,笑着道:“瘦了也黑了,不过也精神了。”   随后。   扶苏朝嵇恒拱手道:“幼弟顽劣,这段时间实在麻烦嵇先生了。”   嵇恒道:“算不上麻烦,只是耳边闹腾。”   扶苏不禁哈哈一笑。   胡亥并没有在院中待着,他似乎对后院更有兴趣。   见胡亥径直往后院走,嵇恒脸色一黑,目光不善的盯着胡亥背影。   他自是知晓胡亥干嘛去了。   恐又是去祸害自己积攒下来的硝石了。   最后。   嵇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现在已很是后悔,给胡亥演练了一次硝石制冰,现在因为天气炎热,胡亥基本每天都要自己去倒腾几次,不过幸亏硝石在大盆中的水凝固后会重新析出,不然他那担负得起胡亥的挥霍。   扶苏好奇的望向了后院,不解道:“我幼弟这是去干嘛?”   嵇恒冷着脸道:“你等会就知道了。”   没一会。   胡亥端着一个陶碗出来了。   而在这个陶碗中,扶苏竟看到了一些冰凌。   扶苏惊疑道:“我没有看错吧?我似在这陶碗中看到了一些冰块?只是正常情况,想在大夏天用上冰块,唯有从宫中的冰鉴中取冰,我幼弟碗中的冰块来自何处?”   这时。   胡亥很自来熟的将嵇恒身前的酒壶拿走了,然后一番倒腾之后,分装成了三份,甚至他还往里面放了一些果浆。   他颇为炫耀的道:“大兄你尝尝。”   扶苏看着碗中略显浑浊的酒水,尤其是触着那微凉的触感,心中更显惊疑,但同时也是不假思索的尝了一口,很是冰爽。   “爽吧。”胡亥在一旁得意道:“大兄,你恐怕不知道,嵇恒多会享受生活,我们在宫中的日子恐都还没有嵇恒过得好,他这除了没有人服侍,其他方面比宫里一点不差,甚至还更好。”   对于胡亥的话,扶苏自是不信。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碗中的冰块是来自何处,他好奇的问道:“你这碗中的冰块来自何处?”   胡亥道:“用硝石制出来的。”   “其实很简单。”   “就是用小罐子装水放到装水的大罐子里,往大罐子加硝石直到小罐子的水结冰,然后将硝石蒸发后的结晶收集起来,以后还可以重复利用。”   “不过具体是什么原因,这倒是不清楚。”   胡亥很坦诚。   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用硝石能制冰?”扶苏面露异色。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方法。   嵇恒简单的解释了一下,道:“就胡亥说的大罐套小罐才行,如果不是这种,想要制冰需要很多的硝石,有些得不偿失,而这种制冰方式只能制少量的冰,用于对付一下夏天还是足够了。”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也不由惊叹道:“先生当真是无所不能,连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之术都能掌握,实在是令人佩服。”   嵇恒淡淡道:“只是小道耳。”   “我也是平时空闲,无事时去研究这些,只为打发时间罢了。”   “事件万事万物都有其自身规律。”   “掌握这些规律,并为自身所用,这或许才是正道。”   扶苏若有所思。   不过他对嵇恒的自谦之词并不认同。   过去朝廷不是没有养过方士,但那些方士耗费了那么多钱粮,可曾有一人弄出这般制冰之物?   没有。   这就足以证明嵇恒的不凡。   他其实一直都不相信世上有仙人的。   只是跟嵇恒接触久了,却让他渐渐生出了疑惑,似乎这天下真的是有仙人的。   全知全能。   胡亥在一旁瘪嘴道:“大兄,你现在是太忙了,你若是跟我一样,多往嵇恒这里跑几趟,你就会知道嵇恒懂的东西多着呢,全是好东西,我这段时间都学了不少。”   “这硝石制冰在嵇恒这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嵇恒就喜欢藏着掖着。”   听到胡亥的话,扶苏神色略显尴尬。   他拱手道:“幼弟口无遮掩,还请先生不要介意。”   嵇恒冷哼一声,却是一言不发。   胡亥则根本没有理会嵇恒的黑脸,很是自在的躺在了自己的躺椅上,一手端着自制的冰酒,好奇的看向扶苏,问道:“大兄,你今天因何来这边?”   扶苏心神一定,沉声道:“父皇将在这几日宣布同意我开府,同时也会命我前往南海,处理军中的一些事务,我对具体如何处理还是有些忐忑,这次前来便是想询问一二。”   闻言。   胡亥脸色瞬间拉垮下来。   南海?   他可是记得自己在南海的遭遇,当即愤愤不平道:“大兄,你去到南海,一定要给我狠狠地查,我上次可是差点连命都丢在那,那赵佗一定是有问题的,还有赵佗之子赵眛,他也有问题。”   “上次若非我机敏,差点就回不来了。”   胡亥满眼怒火。   对于上次的南海之行,胡亥到现在还记恨着。   只是之前始皇有意冷处理,他虽然心中不满,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眼下听到扶苏将去南海,心中的积怒瞬间升腾起来。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见状。   扶苏只能苦笑一声,道:“军中无小事,我虽为你兄长,又岂能这么草率?不过若真查出了问题,兄长绝不会放过,只是眼下一切以大局为重。”   “我不敢也不能轻易徇私。”   闻言。   胡亥目光一冷,但也没有多说。   扶苏看向嵇恒,缓缓道:“嵇先生,你认为我去到南海,当如何推进相关事宜?”   “请先生悉心指点。” 第232章 我张苍就是这个代价是吧!   天气渐高。   院中变得有些燥热。   嵇恒拿了把竹扇,给自己扇了起来。   随后才淡淡道:“军中具体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行,而最重要的就是说明白两个字。”   “退伍!!!”   “这也是你这次的主要目的。”   “退伍顾名思义,就是今后不用再服役了。”   “也即是彻底离开军队。”   “当然若是有一些特殊情况,或许还是能重返军队,但大多数情况是不会重返的,你就是在给军中士官说明退伍的情况后,再给他们提供一些选择。”   “另外。”   “你随行的官员,也要多去做思想工作,让这些士官尽量去为吏,或者选择回到关中,给自家子弟获得一个上学机会。”   “在你离开咸阳之前。”   “你需跟丞相府的官员通下气。”   “至少要知道关中关东现有多少官职空缺,需要多少官吏作为补充,以避免最终出现无地方可安置的情况,同时也要跟少府官员说一下,给划拨一些钱粮,用以修建初级学室,以兑现这些士官子弟入学的情况。”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在心中将嵇恒的话暗暗记住。   嵇恒说的都很浅显。   也都是很容易理解明白的。   朝廷或许是存有另外的心思,但再有心思,也不能直接表露出来,而是要以一种合适的口吻,让朝廷、军队、士官都能接受。   如此才能真正的落实下去,还不激起各方强烈反应。   退伍便是最合适的理由。   大秦这二十年,打了很多次大战,将士内心早已厌倦。   眼下朝廷提出让士官退伍,恐暗合不少士卒的心,而这些人不少已晋升为士官,所以从这些人着手更为合适,给他们提供一定的官职,或者给他们的子弟提供入学资格,他们是最容易接受的。   天下苦战久矣。   何况朝廷还承诺今后不再征发。   这又有几人不会心动?   嵇恒尝了尝碗中的酒酿,眉头微微一皱,胡亥是真浪费自己的东西,里面加太多冰了,这酒水都已不是很甜了。   他又小酌了几口,这才继续道:“这只是明面上要做的。”   闻言。   扶苏心神一凛,正襟危坐。   嵇恒缓缓道:“你此行的真正用意,其实是加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消除一些可能出现的隐患,所以在退伍政令颁发后,要借此对军中情况做一定的摸查,了解这些士官过去的升迁情况。”   “而这其实是很顺理成章的。”   “因为你负责主持退伍之事,自然要了解军中士官的情况,到时去询问军中情况及这些士官的情况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你也可借此对南海大军做进一步的了解。”   “另外。”   “你必须坚定一点。”   “退伍是朝廷决定的,谁人退伍谁不退,也都是朝廷决定,不容任何人去改变、去置换,更不容有人抵触反对。”   “这是一次强制政令!!!”   扶苏点头。   他明白嵇恒的意思。   这次的事全程由事务府完成,只是会让南海大军做一定的协同,但军中将领不能插手任何事,也绝不容许存在任何说情。   决定权由他全权掌握。   嵇恒继续道:“你在调查的时候,着重调查一下,军中的一些可能存在的裙带关系、乡党、还有一些所谓的近卫,同时跟一些将领走的很亲近的官员,以及没有立下多少军功,反倒晋升的飞快的士官,全部强制从军中退伍。”   “宁错杀,不放过!”   “说白了。”   “你此行是去净化军队的。”   “将一些军中可能存在的小团体、山头给整治掉,眼下因为南海又要开始第三次讨伐百越,所以不适合对将领进行大动,但枝剪其羽翼还是可以做到的。”   “当你把这些羽翼全部枝剪后,重新提拔上一些士官,而这些新的中下层士官,跟上面的将领其实并不算很熟悉,想要重新培养亲信,定然需要一些时间。”   “但用不了几年,朝廷就会对军中将领做出变动,以此来保证军队始终控制在朝廷手中。”   “军队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这个命令有且只能是朝廷的军令!”   “军中凡有人的命令高于了朝廷的军令,那就必须要坚决彻底的铲除掉。”   扶苏目光凝重。   他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   嵇恒看着扶苏,他很清楚,扶苏还没彻底意识到。   大秦现在的军制跟后世不同。   但已渐渐有了职业军队的雏形,因而军中是不容许存在私兵的,这对军队的损害极大,也是对朝廷威望的极大削弱,大秦的军队要的就是其余时候看似是一盘散沙,而在大秦军令的指挥下,才会化身为那鲸吞天下、让天下人为之震撼的虎狼之师。   军中是不容许有第二个声音的。   嵇恒并未就此多说。   现在大秦的军制还没到那个地步,只是提前给扶苏提个醒,让他心中有个心理建设。   他继续道:“你在南海的那段时间,还能考察一下军中一些中下层将领跟随行官员的情况,这些人眼下官职虽算不上高,但若是真有才能,日后或许能委以重任,未必不能成为大秦日后的名臣名将。”   扶苏目光微异。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着。   嵇恒这番话其实已有些危险了。   这分明是让自己暗中培植自己的羽翼,这若是让父皇知晓,恐会对自己生出不满,扶苏不免心中有些忐忑跟不安。   只是他也明白嵇恒的心思。   事务府虽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府,但毕竟也是自己创的第一个府,通过南海之行,足以让他跟一些具有真才实学的官吏搭上关系,而且这些人是不在朝堂的,正常而言,是不太会引起朝廷反应的,也的确是最适合拉拢的对象。   只是嵇恒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让扶苏一时有些尴尬。   扶苏道:“我会考虑的,这些官员毕竟过去在关东为吏,对朝廷或许有些不熟悉,甚至对朝廷有着很强的偏见,我会暗中进行考核,看看这些人是否真有异心,若是这些人只是被人蒙蔽了心神,或许的确能够将这些人拉拢过来。”   闻言。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   扶苏这模棱两可的话,他并不想去拆穿。   他也没心思拆穿。   眼下扶苏身份地位渐渐拔高,对自己的言行也越发注意起来,这其实算是一件好事,只是会让人渐渐生出疏离感。   不过嵇恒并不在意。   他并不怎么关注个人,他更关心的是天下形势及走向。   这才是他感兴趣的地方。   弈天下!   这才是人生壮举。   一旁。   胡亥望着低头沉默不语的扶苏,又看了看思绪飞远的嵇恒,有些不满道:“你们这说了这么多,怎么跟我没有关系啊?我可是在南海遭遇了袭杀,你们多少也要替我出口气吧?”   扶苏苦笑一声。   他道:“亥弟,非是兄长不愿,而是不便。”   “此事已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怕证据早就被销毁干净了,而且现在朝廷更要紧的是加强对军队控制,我恐难在这上面替你出气了。”   胡亥眉头一皱,脸上挂满不喜。   金乌东升。   天气越发炎热了。   扶苏并未在嵇恒这多待。   在问清了自己要如何做之后,便直接坐上马车离开了。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目送着扶苏走远,胡亥眉头紧锁,疑惑道:“嵇恒,为什么我感觉大兄似变了,我现在感觉大兄给我一种很阴冷的感觉,带着几分冷冽,不像过去那样温和了。”   嵇恒淡淡道:“人都是会变的。”   “有时候是由不得人。”   “你就算想要保持原样,但这个环境这个时代会推着你改变,你若是不改变,就注定会被这些时代淘汰抛弃,你现在岁年也不小了,也需要明白一件事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   “越是身居高位,越容易无情无欲……”   “所谓仁。”   “其实是天下最大的不仁。”   嵇恒摇摇头。   扶苏的变化,他很清楚的感知得到。   而这本就是高位者的必经之路。   高处不胜寒。   他将扶苏带来的牛肉拿到了后厨,准备今天好好的犒劳一顿自己,只是自己刚进入后院,胡亥就紧跟着进来了。   胡亥似对嵇恒的烹饪手法很感兴趣。   嵇恒眉头一挑。   也不由暗暗的扶了扶额。   胡亥似有些童心未泯,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但若说胡亥真就人畜无害,恐真被胡亥骗过去了,胡亥其实内心是很躁动的。   另一边。   扶苏离开嵇恒的住处后,直接让魏胜驱车去到张苍官署。   他要将嵇恒说的话告诉给张苍。   只是临近张苍官署,扶苏也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自己似坑了张苍不少次了,这次又把张苍推出来,就算是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了,但最终他还是狠下了心,踏步走了进去。   听到扶苏前来。   张苍心中莫名咯噔了一下,陡然浮现出一抹不妙的预感。   见到扶苏,张苍手心已溢出了汗水,不安道:“臣张苍参见殿下,不知殿下这次前来找臣,又是想让臣做什么?臣内心实在有些惊惶。”   闻言。   扶苏也哈哈大笑起来。   他取笑道:“张苍,你平素不是很淡定的吗?为何见到我就这么紧张?”   张苍满眼委屈。   他为什么这么紧张,你还能不知道?   扶苏主动找上门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扶苏笑容一收,也没有继续打趣,笑着道:“我这次前来,的确有要事要让你去做,也只有让你去做,你之前说过,当开一个事务府。”   “此事陛下同意了。”   “只是事务府当挑选何人进入,一直让我有心困扰,只是近日似有了一些想法,但事务府眼下也就你我二人,所以我准备让你替我上书。”   听到扶苏的话,张苍眉头一挑。   他凝声道:“殿下挑选了那些官吏?臣可否询问一二?”   扶苏道:“你自然当知情,除了你之外,都是地方官吏,有秦亭的时岳,雍城的茅尘,还有沛县的萧何等……”   扶苏一连说出了数十个名字。   闻言。   张苍脸色陡变。   他哪里听不明白,这里面除了自己,没有一个跟朝臣有关,而这扶苏前面说的,分明是让自己去呈上这名册,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张苍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他急忙道:“殿下,不可,万万不可。”   “臣惶恐。”   扶苏摆了摆手,制止了张苍的拒绝,沉声道:“在我心中,此事唯有张御史最为合适,张御史本就负责日常上计工作,对地方官员是有一定了解的。”   张苍连忙否定道:“殿下实在高看臣了,臣对这些官吏真的是毫无了解,臣过去也一直玩忽职守,殿下……”   “你就放过臣吧。”   张苍已经委屈的掉泪了。   他真的怕了。   之前只是得罪了御史府的官员,但在他各种自保之下,勉强应付了过去,现在这可是让自己得罪大大小小的朝臣,这不是要他命吗?   他哪里敢接这个事。   扶苏似笑非笑道:“张苍,你当真对这些人不了解?”   张苍面色一怔,面色一囧道:“臣毕竟是负责上计的,多少是有些了解,但也只是听闻了名讳,至于其他的一无所知。”   “你有过了解,那就足够了。”扶苏一口定下。   张苍面色一黑。   扶苏直接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道:“你其实不用太过担心,此事并不算太得罪人,而且你也不用随着前去南海,就待在咸阳跟丞相府的官员处理相应政事即可。”   听到扶苏的话,张苍脸色更黑了。   这还不如跟着去南海呢。   随即。   张苍似意识到了什么,心中陡然一紧,他暗暗抬头看了扶苏一眼,眼中露出一抹狐疑之色。   他感觉这恐不是出自扶苏手笔。   而是嵇恒!   只是想着自己要承担的压力,张苍就顿感头皮发麻,依旧想要推辞,只是没等继续开口,就被扶苏直接定了下来。   张苍脸色漆黑如墨。   他现在真的很想找个地躲起来。   自己已被坑了不止一次了,这怎么还能没完了啊?   他张苍真就这么命苦?   难道这就是自己吃太多蜜糖付出的代价?   这代价未免太过惨重了。 第233章 厕中鼠李斯!   扶苏离开了。   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张苍站在殿内,汗水早已湿透衣衫,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慨然道:“胡毋敬,这次不要怪我坑你,我这同样也是身不由己,这次的事,得罪的人太多,我一个人实在承受不住,而你之前的种种行为,已经算是主动找事了,这次我把责任推给你也无可厚非。”   前面。   在听到扶苏想让自己一人顶上时,张苍心中是一万个不愿意。   这次的事跟之前可不一样。   这是开府!   而且还不是之前殿下说的入学、为吏这般大事,何况这是殿下的第一次开府,需要处理的事务并不繁杂,甚至相较于朝臣而言,这是一件很稀疏平常的小事,毕竟这些年大秦做了太多事情了,像是全国范围内的钱币改制,迁移人口,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等,都比这次的事复杂困难的多。   因而这次殿下要做的事一旦宣布出去,定会引得很多朝臣动心觊觎。   试图进入其中,分一杯羹。   毕竟这可是跟殿下拉近关系的最好机会。   只是恐出乎所有人意料,殿下这次基本不启用朝臣及朝臣子弟,大力启用一些地方官员,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定会引得朝臣惊怒跟不安,到时他这个所谓的‘引荐人’,无疑就要承受所有的怒火跟目光。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住的。   张苍很清楚这点。   他只是一个权力较低的御史。   在朝中本就不怎么得势,也一向不跟朝臣走动亲近。   若非为殿下看重,依旧在朝中如透明人。   哪里承的住满朝怨气?   最终。   他想到了一个疏解的办法。   就是找个人来替自己承担一些风险。   所以在跟扶苏一番讨价还价后,他成功的把胡毋敬拖下了水。   他也必须把胡毋敬拖下来。   胡毋敬毕竟位列九卿,在朝中权柄较重,跟不少朝臣也有往来,加之,胡毋敬在之前就试图精算殿下,只是最终并没有得逞,甚至还被自己给坑了回去,那次的事其实已算是结束了。   只是却也给了张苍推责的说辞。   张苍目送着扶苏走远,等到扶苏身影彻底不见,他只觉身子一软,直接瘫坐到了地上,口中大口喘着粗气,本就天气炎热,他整个人已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汗水湿透衣衫。   良久。   张苍才回过来神。   他苍白着脸,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尝试着站起来,只是几次都没有成功,双腿实在太软了,再度尝试几次后,他直接放弃了,就这么席地而坐。   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苦涩道:“胡毋敬,这次真不能怪我算计你,若非你之前留下了把柄,我就算想算计你,又怎么可能成功?而且这次的事,我张苍人微言轻,实在扛不住,只能把你拖下来了。”   “希望你能顶得住!”   张苍一脸心悸。   他可是很清楚,一旦这件事被公布出来,胡毋敬将面对多大的压力,尤其是之前就已摆了不少朝臣一道,这次又摆一次,胡毋敬在朝堂的名声彻底玩完了,他这奉常之位恐也坐不稳了。   但这未尝不是胡毋敬自找的。   若不是胡毋敬急着想争权夺利,私下张罗替殿下开府,根本就不会把自己陷进来,现在他已被拖下了水,自然就别想再轻易脱身了。   张苍凝声道:“我们这位殿下现在手段越来越阴狠了。”   “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不过若殿下的心思能得逞,殿下原本羸弱的羽翼恐会逐渐丰润起来,而且这次的手笔很有想法,启用的多是地方官吏,对朝堂短时的影响并不会太大,不会引得陛下不满,更不会卷入太多的权力争锋,唯一会引起不满的只有朝臣,但事情已经定下,又岂是朝臣能够阻止的?只是朝臣对殿下的忌惮会越来越重。”   “因为殿下似相较于信任地方官员也远大于朝堂了。”   随即。   张苍就摇了摇头。   他都快自身难保了,哪还能想那么多。   他这次说白了就是一个棋子。   用来转移怒火的。   而且也就只有这一个作用。   至于其他的,根本就没有参与,甚至他本就没有参与,只是被通知了一下。   不过就算扶苏让他去南海,他恐也不敢去,至于跟那些地方官员联系,这更是不敢,他可不敢去做这么冒险的事,这若引起了殿下跟陛下的猜疑,他的仕途可就到顶了,甚至不仅是仕途到顶,只怕想保命都难。   想到这。   张苍再度长长叹气一声。   他感觉自己陷入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他知道的事太多了。   多到已让他有些寝食难安了。   这些积压在心底的事,眼下像是一条索命绳,随时都吊在自己脖子上,只要自己稍微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恐立即就会被索命。   而且是没有半点活路的那种。   张苍两手一摊,满眼无奈道:“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我分明什么都没做啊。”   “只希望日后殿下能念及我的功劳,对我多少包容一点,不然我张苍的命不长了。”   张苍沮丧着脸。   他现在已恢复了过来。   双手抓着大案的案面,借力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看着外面晴朗的天空,心中却只感觉堵得慌,最终他还是决定去躲躲。   他心绪实在难以宁静。   他朝外面高声道:“来人,给我备车马,我……”   “我要回家一趟。”   他已做好了决定,这几日先避避风头。   不然等殿下那边的消息传出后,自己这官署恐就会人山人海了,到时各种牛鬼蛇神都会来质问自己,他这小心脏可实在经不起这番折腾,可是偌大的咸阳,又有哪里是他能藏身的呢?   须臾间。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可刚生出这个念头,就直接被他掐死了。   他可不敢往那个地方去。   哪个地方要命!   哒哒哒。   在张苍坐上马车回家避风头时,扶苏已来到了丞相府外。   距离这事公布还有几日,他需提前做好相应之事,以便后续相关政事的开展。   听闻扶苏前来,李斯跟冯去疾都很重视。   扶苏这大半年的变化很大,眼下为大秦储君,又开始接管历练国务,他们作为大秦丞相,理应对秦储君负责。   李斯跟冯去疾在正厅见会了扶苏。   大宾常礼,豁达亲切。   扶苏此刻显得很是谦恭厚重,他朝两位朝廷重臣深深一躬,依旧如过往般谦逊,毫无倨傲浮华之气。   三人说开政事。   相对坦率相向,很是相得。   李斯跟冯去疾早就料到有此一事,这几日也早就差人下去整理,因而应对起来很是轻松,见李斯跟冯去疾提前做了准备,扶苏心中还略微一惊,但更多的还是欣喜,毕竟得两位丞相相助,他在南海的事想必会轻松不少。   李斯笑着道:“老臣之见,军中士官退伍转职之事交殿下总揽下,若有疑难或者需朝廷出力,老臣再参与斟酌即是。”   扶苏一拱手道:“总揽士官退伍之事,扶苏力所不能也,扶苏所欲也,师从丞相修习国事处置,丞相幸勿推辞为是。”   李斯摆了摆手,沉声道:“不然,殿下纵然师从老臣,老臣亦当因材施教,殿下少学有成,又去过边地历练过相应军政,见识胆识多有口碑,完全具备领事才具,若殿下果真以修习吏员居之,历练进境必定缓慢,老臣之意,殿下已当自领国事,重担在肩,修习则事半功倍也。”   闻言。   扶苏神色略显迟疑。   最终,也是拱手道:“丞相如此说,扶苏领命。”   “这次南海士官转职之事,就由扶苏全权总揽,若有不解或困惑之事,再请丞相出手。”   “理应如此。”一旁冯去疾笑着搭话道。   前面的交涉其实很简单。   就是分清职能。   扶苏虽要创建事务府,但毕竟不是太子府,因而只能挂名丞相府下,所以总揽职能按理当在丞相府,只是李斯跟冯去疾也清楚,这次的政事其实就是扶苏的国事历练,因而并不会轻易插手,前面也只是把话提前说明。   互相都心知肚明。   一推一谦就将此事说明了。   气氛融洽。   这时。   李斯爽朗大笑道:“殿下谋划南海之事久矣,不知殿下之臂膀可有物色定也?”   话音落下,举殿皆寂。   扶苏眼中也不禁露出一抹异色。   李斯入秦已近三十年,在做丞相之前,李斯始终是奋发精进专于功业,从来没有就朝局人事用过心思,然而这次这么突然对自己的开府官员这么上心了?   李斯同样心思微妙。   他过去的确没有对朝局人事动过心思,只是自取代王绾成为丞相之后,他心中不自觉地生发出些许微妙心思,但遇大事,他都开始不自觉地要从朝局人事多做考虑了。   这种改变李斯自己都没有察觉。   只是一旁的冯去疾却是很明显的感知到了。   他也清楚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斯相较于贵族,其实算是布衣出身。   从当上蔡为小吏时,李斯就对自己的人生很清醒。   但随着李斯在大秦的功业越发厚重,眼下更是封侯拜相,显然已是位极人臣了,更是达到了自己的功业巅峰,到了这步,再想往前走,便只能是一件事了,便是当如何保住功业,如何保全已经蓬勃繁衍起来的巨大家族了。   这种感觉他冯去疾同样感同身受。   其父冯亭战死沙场,冯氏瞬间分崩离析,家道中落,少年青年的拮据滞涩,使得他对贫贱屈辱有着极深的烙印,这种烙印,并没有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而改变,甚至还在不断攀升,甚至已化作了灵魂深处的一丝隐隐的恐惧,一种让人不愿提及的记忆。   未达人臣巅峰之时,他们是顾不得去想,更顾不得回首顾盼,只是拼命的向上奋争着。   只是一旦达于巅峰,蓦然回首,对这股记忆更是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但同时对过去的惨淡遭遇更是深恶痛绝。   正是因过去潦倒过,而今更是已拥有了,所以更害怕失去。   扶苏眼下为大秦储君,未来也必是二世皇帝无疑,对扶苏已不能纯粹以公事论,而必得以储君论,甚至要尽可能多的体察这位未来皇帝与始皇帝之间的不同,尤其是政风,他们想保住权势,必须要做到自己在扶苏心中的分量不下于蒙恬。   正因为此。   李斯对扶苏与他的共事生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思。   他要在扶苏身边安置一些自己亲近的人手。   以此来加深跟扶苏的联系。   最终。   达到提高在扶苏心中分量的目的。   无人想再做厕中鼠。   扶苏深深的看了李斯几眼,沉声道:“我已将人物择选交给了奉常胡毋敬跟张苍御史,想必在这几日就能拿到名册,所以丞相现在问我会选何人为臂膀,我恐是答不出来,顶多回复丞相一个奉常一个御史。”   李斯点点头,笑着道:“既然殿下已有人选,那倒是臣多心了。”   见状。   冯去疾开口几句,将话题给转移了。   其间,扶苏询问了一些国事相关的处理情况,李斯跟冯去疾自是具体答之。   在一番问询之后,扶苏直接离开了。   目送着扶苏走远。   李斯眼中却露出一抹后怕之色。   他现在已惊醒过来,自己前面说错话了。   但更令李斯有些毛骨悚然的是,他之前对此竟毫无察觉,而且是完全没有意识,若非扶苏直接回绝了,他甚至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竟跟过往变了这么多,他过去何曾这么在意过朝局人事?   眼下位极人臣,竟让他渐渐迷失了。   一旁。   冯去疾轻声道:“我们这位殿下,现在的成长速度实在惊人,对我等都生出了防范之心,不愿将具体的名册告知我等,只是我若是没记错,胡毋敬前段时间分明得罪了殿下,为何殿下还要将此等重事交予他?”   “这实在有些奇怪。”   “难道殿下跟胡毋敬暗中还有什么事?”   冯去疾眉头一皱。   他一时有些想不通其中的门道了。   李斯缓缓道:“既然殿下心中已有人选,我们只需按殿下吩咐去做即可,至于其他的,想必殿下自有主张。”   “也只能这样了。”冯去疾道。 第234章 李斯的害怕!   自扶苏离开后,李斯一直心不在焉。   等一天的政事处理完毕,李斯坐上了回家的马车,听着耳畔传来的马蹄声,李斯整个人陷入到长久的沉默。   他用手掀开马车上的帘子,望着一片祥和的街巷,莫名的,李斯察觉到自己的脸颊又红又烫,心头还在突突的跳动着,他放下帘子,不禁自嘲的笑了。   “李斯啊李斯,你这是如何了?”   “怕了?”   “但你究竟在怕什么?”   “你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也从来都是信心十足的,对于大事要事从来都坚决果断,义无反顾,为何今天会生出一股惧意?”   “论出身,满朝大臣,恐就你的出身最低,不过是一个上蔡小吏,还是一个曾自嘲为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   “你之所以能位列大秦丞相之位,是命运,是才具,是意志,更是你自身的审时度势,正是靠着这些,才将你从一个厕中鼠,推到了帝国首相的权力高位,眼下更是臻于人臣极致。”   “你为何会怕?”   “你李斯难道辜负了这一高位?”   “没有!”   “你李斯不是尸位素餐的官员,你对帝国尽心尽职了,你的功勋在天下都是有口皆碑,陛下对你的倚重更是有目共睹,何况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大臣的子弟能跟君主的子女交错婚嫁?”   “唯有你李斯家族做到了。”   “但你今日为何会心跳的这么厉害?”   “你的害怕何来?”   李斯在心中不断的自问着。   他迫切的想知道具体真正的原因。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跟扶苏的政见相左,但那时的扶苏跟现在的扶苏不一样,那时的扶苏并不推崇法制,他更信任儒家,而他李斯坚定的站在法制这边,自然会跟扶苏政见相左,但现在的扶苏再未提及过儒,更未提及过仁,所谓的政见相左,根本就不存在了。   这个理由不对。   夕阳暮色,连天金红,李斯凝望着连天而去的落霞,心头一下明白了。   他怕的是扶苏变了。   怕的是自己在君主心中的地位下降。   过去的李斯是自信的,他自信的认为,自己一人是可以撑起皇帝身后的任何危局,纵然扶苏并不算什么明君英主,但李斯却很肯定,以自己的能力,是可以独自支撑起帝国运转的,只是扶苏突然变了心性,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冲动青年,一下变成了一个城府老道的英才,这让李斯一时有些跟不上了。   过去帝国新政他李斯是全权参与的。   但现在。   他感觉自己的分量在逐步减轻。   他怕的是失势。   失权!   他害怕有朝一日扶苏会抛弃自己。   他更害怕的是日后会彻底失去君主的信任。   这对李斯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也是完全无法去面对的。   所以他怕了。   以至试图开始自保。   而且他也害怕扶苏的改变是一时的。   当年商君之功高如泰山,尚且因君主易人而遭车裂,他李斯的威望权力功业真能比得上秦人心中的商君?若扶苏最终将‘苛政’之罪尽数加于自己之身,他李斯一族又岂是灭族能了结?   到时天下对自己的不满者,岂会不对自己鸣鼓而攻之?   而这一切的担心都来自扶苏。   他看不透扶苏了。   这时。   “启禀丞相,回到府邸了。”   马车停住了,李斯没有下车,而是静了静神,才掀帘跨出了车厢。   也就在这一步之间,原本雷厉风行任劳任怨的李斯,身形仿佛一下老了许多。   ……   三日后。   朝堂举行了一次朝会。   在各项议决事项结束后,嬴政当众道:“两月前,胡亥在南海时曾对南海士卒说过,要让大秦的士卒回家,朝廷不能言而无信,扶苏在这段时间一直在负责此事,眼下已有一些想法。”   “扶苏说说看吧。”   扶苏起身道:“儿臣遵令。”   “胡亥之前因为一些突发情况,对军中士卒当众说了一些话,这些话或许只是应急之言,但朝廷却不能失言,这段时间我召集不少朝臣商议过此事,最终得到了一个折中办法。”   “通过士官退伍转职,分批次的解决士卒的问题。”   一语落下,举殿皆惊。   因为扶苏现在说的,跟之前说的不一样。   之前扶苏对他们讲的可非是什么士官退伍转职,而是说要准许‘入学’‘为吏’‘赐氏’等,虽然心中很是惊疑,但也并未有多少人当众质疑。   而且他们也听得出来。   这是后面扶苏做的改动,也的确相对更为合适。   唯有蒙恬目光微动。   扶苏继续道:“士官退伍转职,主要从中下层军官着手,他们入伍时间较长,在跟两位丞相商议后,决定给予这些军官入学、为吏及赐氏的选择,用以妥善安置这些中下层军官。”   “此外。”   “对于士官退伍转职之事,我也将全权负责,总揽相关事政,因而也将就此新开一事务府,用以处理相应的政事。”   “扶苏第一次总揽相应国事,若是中途有所困惑,或许还要求教诸位大臣。”   “还请诸位大臣能不吝指教。”   扶苏朝众人躬身一礼。   众人也是齐声笑道:“殿下有疑,但问无妨,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举殿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胡毋敬脸色彻底僵直了。   他已意识到事情似有些不妙了,因为这跟他听闻到的完全不同,当日杜赫告诉自己的分明不是这些,这或许杜赫是能够辩解的,毕竟具体当日已有六七日时间,扶苏临时做了改变,也情有可原,但开府之事他可是前面就已全部揽责到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   胡毋敬额头冷汗涔涔。   他心中已生出了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而在大殿后方,张苍悄悄的抬起头,偷偷的瞄了几眼胡毋敬,心中暗自替他默哀了一阵,心道:“胡毋敬,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你没有招揽到人的,这可怪不得我。”   “也是你自己把问题揽过去的。”   “这跟我可无关啊。”   张苍并不敢有太多动作,再看了胡毋敬几眼后,就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装出一副不知情模样。   这时。   嬴政点点头,问道:“事务府官吏人选可定下?”   扶苏拱手道:“回禀父皇,都已定下,也于今日呈上了,这份名册是奉常胡毋敬跟张苍御史联手定下的,为此胡奉常更是感染了风寒,儿臣对此也深感歉意,胡奉常身兼太子傅,对儿臣帮助太多了。”   说着。   扶苏将身子转向胡毋敬,恭敬的躬身一礼道:“扶苏感恩。”   听到扶苏的话,胡毋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有的只有生无可恋的惨白。   他现在只想死。   他知道。   自己完了,彻底完了。   若是扶苏不把自己名字说出来,他或许还能稍微辩解几句,但现在扶苏这么大张旗鼓的说出来,甚至还对自己大加赞扬,这分明是想将他给逼死。   杀人诛心!!!   他哪里参与过分毫?   他根本就没有给扶苏提供名册。   当初他以为扶苏想让事务府做的是解决军功爵积弊之事,根本就不敢把名册送上去,也为了不得罪太多朝臣,最终只得自己闷声抗下,说是自己为了邀功,故意夸耀说出的,实则根本就没有,但现在经扶苏这么一说,性质就完全变了。   他里外不是人。   而且还把这些朝臣彻底得罪了。   一念间。   胡毋敬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现在哪里不明白,自己被扶苏坑惨了。   而且这是把自己往死里坑。   即便心中快要气炸,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不得不回应,胡毋敬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生硬的拱手道:“殿下言重了,臣……臣当真没有参与过。”   扶苏笑道:“奉常自谦了。”   “若非奉常提醒开府,我恐也想不到此事。”   “而且前面我更是多次征求奉常建议,若非奉常指点,我这事务府名册也不能这么快定下,这都是奉常的功劳,奉常何必这么谦让。”   听到扶苏的话,胡毋敬只觉眼前一黑。   这话越抹越黑。   就算他说出实情,恐也无人会信了。   想到这。   胡毋敬心中一口逆血上涌,整个人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对于殿内的情况,嬴政并未在意,在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后,便直接宣布朝会结束。   随着始皇跟扶苏的离场,百官也开始退场。   只是没等胡毋敬逃脱,立马就有数十名朝臣涌了上来,一脸殷切的望着胡毋敬,打听着这事务府的官员情况。   听到众人的询问,胡毋敬铁青着脸,根本不知该怎么说。   他也实在说不出口。   他总不能直接说,我之前会错意了,以为殿下是想解决军功爵制,我担心你们不敢接受,甚至会怨恨于我,所以直接对殿下说了我没有招揽到人手,这若是说出去,谁人会信?   他现在的的确确对名册一无所知。   但其他人不会信。   他们只会认为是自己没有给扶苏说,或者说是自己让扶苏筛选掉了,现在这口大锅就算不是他的,也必须落到他头上。   这让胡毋敬憋屈的想死。   更令胡毋敬感到绝望的是,等到最终名册落下,若是自己之前找的官员无一人入学,或者无多少朝臣子弟入学,他恐会被朝臣群起而攻之,到时他在朝中真就声名狼藉,身败名裂了。   想到这。   胡毋敬整个人都不禁一晃。   一旁。   张苍身边也有一些人询问,张苍则是笑脸道:“我也不知具体名册,而我负责的是各地的上计情况,因而禀告上去的多为地方官吏,至于朝中有多少人被殿下选中,这我恐实在不知情。”   在简单解释了一番后,张苍逃也似的溜了。   虽体重很大,此时却健步如飞。   他现在只想快点溜。   他可是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若非自己把胡毋敬给拖下了水,不然现在胡毋敬的惨状,就是自己等几天的现状。   就在张苍溜之大吉时,胡毋敬终于承受不住众人的询问,一口逆血吐出,当众昏死了过去。   等张苍回到官署不久,就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满眼唏嘘。   连胡毋敬这样的九卿重臣都扛不住,自己一个小小的御史怎么承受的住?不过他也清楚,胡毋敬这是自己把自己给坑进去了,而且是接连坑了两次,无怪乎会被气的吐血倒地。   谁若是摊上胡毋敬的情况,恐都要被逼的吐血倒地。   而此事还没结束。   后面还有一波更大的。   等到名册正式公布,胡毋敬更遭重的才开始。   他可是记得,扶苏的名册中除了自己,可就再无一个朝臣。   而朝臣方面是胡毋敬在‘负责’。   这发生了这么大的问题,自然要胡毋敬去担责,想到日后胡毋敬将面对的惨状,即便是张苍也不由感觉后背发凉。   太吓人了。   直接得罪全体朝堂官员。   他知道胡毋敬完了。   无论最终会如何平息,胡毋敬的仕途恐到顶了,被算计戏弄的这么惨,甚至已沦为朝堂笑话,这样的臣子注定不会再得到重用。   这也是无能的表现。   在朝堂这种重地,被认为是无能的人,这是很危险的事。   另一边。   扶苏回到了雍宫。   他的心情还是颇为愉悦的。   尤其想到胡毋敬那双目欲裂的模样时,更是不由忍俊不禁。   只是他也感觉似对胡毋敬太过了。   但这次的事的确是胡毋敬自找的,若非其主动挑事,又岂会落到这般凄惨下场?   就在这时。   有宦官送来了一份奏疏。   扶苏心神一凛,将奏疏接下,小心的放在案上,继续的看了起来,看完,他的眉头一皱,这是他呈给始皇的名册,只是现在的名册上多了一些名字,也被划去了一些名字。   多出的名字他都有所耳闻。   其中有李斯的第二子李旦,郑国之子郑如,还有王离之弟王平等人,这些人眼下有的还只是个郎官,有的已在关中任职,但现在都被始皇划入到了事务府之内。   至于划去的名字,多出自于楚地。   扶苏盯着这份名册看了许久,最终执笔将上面名册抄录了一份,而后交给了魏胜,让其即刻通知下去。 第235章 孤臣!   翌日。   扶苏派人给名册上的官员通知之事很快传遍朝堂。   名册上的官员名字也被一一揭露。   听着家中隶臣说出的一个个陌生名字,胡毋敬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他私下联系过的朝臣极其子弟,无一人在名册之中,上面他仅仅知晓的几个名字,还都是重臣子弟,例如李斯之子,郑国之子,王贲之子等,而其他的官员名字,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   什么沛县萧何,吴县吴芮,蕲县曹咎等等,全都是地方官吏。   这份名册的出炉,不仅出乎胡毋敬的反应,也出乎所有朝臣意料,甚至是很多朝臣根本就不曾预想过。   胡毋敬双眼直直的盯着竹简。   身子已有些站不住。   他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瘫下去。   他的确算计了扶苏,但扶苏何尝没有算计回来?   本以为扶苏就算对自己有不满,但当时自己私下联系建立太子府的事,毕竟都已由自己扛下来了,也没有对外说过任何名字,扶苏就算多次询问,他也始终守口如瓶。   扶苏不知自己暗中联系了那些官员,就算想要对这些官员进行针对,但不知这些官吏的名字,又能如何针对的了?   他本以为多少会有人能入选。   或许这些朝臣的子弟多少会入选几人。   这样他虽然依旧有些难以解释,但多少能为自己开脱一下,然而现在随着名册的出炉,胡毋敬只感觉天塌了。   尤其是昨日朝堂之上,扶苏说这是听了自己的建议。   这更是让胡毋敬心中一阵发寒。   听从自己的建议?   自己何时给扶苏提过建议?   自己什么时候让扶苏不用朝臣子弟的?   啊!   想到自己莫名背负了这么大的委屈,胡毋敬心中憋屈的想死,而更令胡毋敬感到绝望的是,扶苏说的话,多半会让朝臣相信。   这份名册引起的怒火跟怨念,最终都会落到自己头上。   昨日他就已有些承受不住朝臣的逼问,眼下更是直接被做实,他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承受过这种重压?   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场景,胡毋敬就不由满脸惊恐,最终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逆血吐出,当场昏死过去。   御史府。   胡毋敬昏死过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堂。   自然也落到了张苍耳中。   听到这个消息,张苍一脸后怕,满眼唏嘘不已,若非他机敏,不然现在吐血昏迷的人就是自己了。   而这就是他当初担心的。   这事太大了。   得罪的人太多了。   大到根本不是寻常朝臣能承受的。   胡毋敬承受不住。   他同样不行。   这还是里面夹杂了一些重臣之子,不然场景更难看,偌大的朝堂,上百名朝臣,数百名郎官,竟无一人能入扶苏的事务府?   这对于满朝大臣而言太过打脸了。   尤其还传出扶苏多次询问过情况,这更是将此事推到了极其严峻的场面,也侧面证明了非是不选,而是看不上,亦或者是认为这些朝臣跟郎官的才能比不过地方官员。   这顶帽子太大了,大到无人敢接下。   胡毋敬就算位列九卿,同样也承受不住的。   这可是直接得罪全体朝臣。   张苍擦了擦额头冷汗,心中也是惊怕不已。   而且在昨日回去后,他就已经给自己想好了措辞,用以应付后续其他官员的询问。   他会把朝臣相关的事都推到胡毋敬身上。   他的确被扶苏要求提供名册,但殿下告诉他的,只是让关中跟关东平衡,而胡毋敬是负责朝堂相关的,他自然则负责地方,不过他对地方官员也不是很了解,所以只能引荐过去上计考核前列的官员。   至于其他的,他一概不知。   而胡毋敬那边的情况,他同样不清楚,他本以为满朝这么多郎官,胡毋敬定会挑选不少人,因而为了相互平衡,就多上书了一些名额,供给殿下挑选,但却是实在没有想到,胡毋敬最后竟会这样。   想到这。   张苍在心中细想了一番,确定自己的说辞没什么大问题,原本有些急躁的心绪这才渐渐安宁下来。   果不其然。   就在张苍调整好心神不久,就有朝臣怒气冲冲的找上门来。   来人同样是一位御史。   马兴。   马兴是昔日马服君赵奢的后人,跟赵括也有血缘关系,只是后面改了赵奢封地的氏,此人在朝中也颇为声望。   张苍自不敢怠慢。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马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   马兴瞪了张苍一眼,他所谓何事,张苍还能不知?不过也并没有发怒,反而是压下火气,问道:“张御史,我只是想知道,为何扶苏殿下的事务府,没有从郎官中挑选官吏?”   “自来朝廷新开官署,都优先从郎官中择选,为何这次要改规矩?”   张苍一脸委屈道:“马兄,你这属实冤枉我了,我就一寻常的上计御史,哪对丞相府下的郎官知情?这次殿下开设事务府,的确是举朝的一件大事,我也岂敢疏忽?”   “只是马兄也当知晓。”   “我张苍过去一直沉迷于政事,对朝廷的其他事并不上心,也很少跟其他官员来往,因而殿下将此事交给我时,我也是心中惶恐,唯恐办事不利,坏了殿下威名。”   “我张苍担任御史不过三年,过去一直都是个管账小吏,就算担任了御史也依旧是个负责算账的,对朝堂情况并不太了解,而唯一有所接触的,便是每年的上计考核。”   “因而我就将每年上计考核中排名前列的官员报了上去。”   “至于为何没有郎官。”   “我也是冤枉啊,此事不当是奉常负责吗?我对朝廷一不熟悉,二又不太了解,岂敢随意上报名册?当时上报名册时,我更是想着,朝廷郎官众多,若是不多报一些地方官员,恐会引人非议。”   “这才特意多报了一些。”   “只是没曾想……”   张苍一摊手,眼中满是苦涩。   “此事你当真不知情?”马兴冷声问道。   张苍连忙摇头,语气很是坚定道:“的确不知。”   张苍倒是没有说谎。   若不是这次名册出来,他都不知自己举荐了这么多人。   马兴双眼直直的盯着张苍,突然道:“你既然跟殿下关系这么亲近,对于这份名册难道就没有想说的吗?”   张苍苦笑一声,道:“不知马兄这句亲近从何而来。”   “你我都是大秦臣子,也都是奉命行事,又岂有亲疏之分?只是我为上计御史,负责地方官员的上计考核,所以这次才被殿下委以重任,如若不敢,其实并无任何特殊。”   对于张苍的话,马兴不置可否。   张苍跟扶苏走的很近,此事早就朝堂皆知。   而且他听得出来,张苍其实是在有意岔开话题,他自不会让张苍得逞,马兴冷声道:“我认为这份名册有些不妥,大秦现有郎官三四百名,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不当就这么大材小用,我认为他们可进入事务府替殿下处理政事。”   张苍面露难色道:“可名册已定下?”   马兴不以为然道:“我这有一份名册,你既负责此事,可将其交给殿下,让殿下来抉择。”   闻言。   张苍目光微凝。   马兴这分明是想坑自己。   扶苏就是不想沾惹上自己,所以把问题扔到了自己这,自己若再把问题抛给殿下,那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而且马兴的身份地位在自己之上,结果他自己不去,倒威逼着自己前去,未尝不是在算计自己。   张苍直接拒绝。   他很是肯定道:“这恐不能从命。”   “我只负责地方官员的择选,至于朝廷官员跟郎官,一律由胡奉常负责,我岂敢越俎代庖?马御史此话休要再言。”   见张苍突然硬气起来,马兴眼神微微一变。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几眼,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再多说,直接挥袖离开了。   张苍冷着脸相送。   等把马兴送走后,张苍擦了擦额头,额头已溢出不少汗水。   他微喘息道:“朝堂这个名利场,对人的诱惑太大,马兴只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们的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功臣集团。”   “更有数以百计的功臣子弟。”   “这次殿下做事太绝太狠,将这些功臣子弟全部排除在外,已引起了这些功臣势力的恐慌跟不安,他们迫切的想要扭转这个局面。”   “权势这一剂毒药,世间有多少人能忍住?”   “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淡然?”   “只是殿下啊,你当早点启程了,你若再不走,我张苍恐就要撑不住了,这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满朝的功臣子弟啊,这些人背后的势力太大了,就算是李斯恐也要忌惮几分,我张苍能挡得住一人,挡得住两人,又哪里挡得住数十上百人?”   张苍眉宇间露出深深的忧虑。   扶苏这次的事务府,实则是次权势分配。   然扶苏做的太狠了,根本就不想让朝臣进入其中分羹,这样做好处显而易见,弊端同样一目了然,这是以得罪满朝大臣为代价的。   若非李斯、王氏等重臣子弟有进入其中,不然这次的风波只会更大。   这还是有胡毋敬在前的情况,若是没有胡毋敬在前挡着,他恐要直接选择跑路了。   把整个大秦的功臣集团尽数得罪个遍,这在朝堂赏哪还有什么容身之地?能捡回条命都已是万幸,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能奢望。   隐隐间。   张苍越发感觉自己像个孤臣了。   然而也唯有是孤臣,才能在大秦现在错综复杂的朝堂上自保。   但也仅仅是自保。   想到这。   张苍也不由庆幸起来。   他前几年察觉到大秦局势不对,便已有了夺路而逃的心思,当时为了不为朝堂注意,选择了跟其他朝臣疏远,也不主动去跟人结交,好似所有心思都在政事上,这才能够在今日勉强应付过去,因为他一不跟人走动,二不主动攀附结交,整日闷在官署,对朝廷情况的确可能不太了解。   所以没法举荐那些郎官也实属情有可原。   只是扶苏现在似越来越走极端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小身板,还能不能扛得住。   若是扛不住。   他真的决定跑路了。   朝堂太危险。   他感觉自己快要顶不住了。   在马兴走后,很快又有官员前来,不过都被张苍以各种理由搪塞了回去,实在搪塞不了的,也直接把所有事推给了胡毋敬。   在张苍经历了数日的折磨后,扶苏终于开始启程南下了。   而在扶苏启程南下的当天,胡毋敬却没能撑过这段时间的质问,在当日便直接宣告告老退下,始皇在几度挽留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对于胡毋敬的退下,朝中并无多少人同情。   在大秦这强权朝廷,无能就是错。   也是罪!   而胡毋敬在这次的政治风波中,不仅没处理好,还把自己彻底给折腾了进去,有此结果,其实早就注定,甚至胡毋敬能撑住这么久,已有些出乎不少朝臣意料。   扶苏的南下,胡毋敬的退下,让这场风波渐渐平息。   只是所有人都知晓,这次的平息是暂时的,扶苏跟朝臣互不信任的种子,早已在这次风波中暗自萌芽了,若是日后互相间的嫌隙还在不断扩大,那时也定会爆发出一场更大的政治风波。   不过眼下的确消停了。   ……   沛县。   萧何处理完日常的政事,正准备回家时,府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吏急忙进入到了官署中,急声道:“萧主吏掾,咸阳传来令书。”   萧何眉头一皱,凝声道:“咸阳既有令书,当传之县令,为何传到我这?”   小吏摇头道:“萧主吏掾,这是朝廷给你的令书。”   闻言。   萧何一愣。   他伸手将这份令书接下,仔细看了一遍,低语道:“扶苏殿下筹建了一事务府,不日即将南下,而我竟在扶苏殿下的事务府官员之列?令书上还明令收到令书起,我需得在一个月内,赶至长沙郡的零陵县邑。”   看着这份令书,萧何久久沉默了。   这突如其来的令书,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第236章 天下水太深,你握不住的!   不多时。   朝廷给萧何发了令书的消息就传到了曹参耳中,曹参也是立马赶到了萧何的住处。   刚踏入屋门,曹参就急忙问道:“萧兄,我方才听说朝廷给你发了令书?可当真有此事?”   萧何点点头。   萧何有一种君子温和之感。   不骄不躁。   他并未急着开口,只是看了看家中,将曹参带到了书室内。   两人相向而坐。   曹参急忙道:“萧兄,说句不当讲的话,你这次是不能去的,你之前就已经推却了数次朝廷的升迁,这次若是答应,一旦引起了朝廷起疑,岂非是在羊入虎口?”   萧何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他轻声道:“这次恐不能听从曹兄建议了。”   “我方才已做出了决定。”   “我当前往。”   闻言。   曹参目光一凝,眼中充满惊疑,问道:“萧兄,这是为何?你应当清楚其中的一些情况啊,你这次若是去了,再想从中脱身可就难了。”   曹参依旧力劝着。   萧何面带温笑,淡淡道:“曹兄的担忧,我岂会不知?只是这次的确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这次的令书非是去咸阳,而是去岭南,也非是朝廷启用,只是临时征调。”   “另外。”   “这次进入的是扶苏殿下的事务府。”   “令书上说的其实很清楚。”   “只是征调我等官员前去处理一些士官之事,等事情结束,我们这些被征调的官员就会重返原职。”   “并不会因此被拖留。”   说着。   萧何也笑着道:“我萧何也算饱读书卷,平生之愿,便是能够尽施自身之才,只是过去天下形势波谲云诡,我虽有心去大展拳脚,却也不敢真的身处那天下暗流之中。”   “然现在天下渐渐趋于安稳,虽只是表象,但的确有了安宁之象。”   “而今天下的一切变化都源于朝廷。”   “我等身处泗水郡,距咸阳太远,对朝廷的情况知之甚少,虽不时能从邮人或者其他往来的商贾、贵族耳中听闻一些消息,但大都是只鳞片羽,不尽详实,难窥朝廷全貌。”   “眼下既有机会,我又岂能放过?”   萧何从容回应。   他的确生出了一些想法。   当然真的一心为秦还是不可能的。   之前不愿高升,便是看出天下局势将变,而身处这乱世洪流,他们这般地方官员出身的人,第一要做的便是保身,所以几次推却了朝廷升迁调任,只是这一年来,天下发生了不少事。   萧何作为沛县的主吏掾,对此更是感触极深。   他很敏锐的察觉到,因为咸阳的一些变故,原本有些压不住的民愤,眼下竟悄然的平息了不少,这让萧何很是吃惊。   他甚至没察觉到朝廷做了什么。   这让萧何心中很焦躁。   身处泗水沛县,固然远离了纷争,但同样也注定消息闭塞,若是天下局势不变,倒是一个韬光养晦的好时机,然若是天下局势安稳,继续待在沛县,反倒会渐渐成为笼中之鸟。   最终只会为天下所抛弃。   在这几个月,萧何感受到了一股疏离感,这种感触随着时间流逝,不仅没有削弱,反而越来越强。   这也让萧何越发坐不住了。   他很清楚。   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继续这样下去,恐真就要枯死沛县了。   他需要出去。   需要知晓更多消息,以便于他重新梳理天下形势,进而做出最为切实合理的举措,而这次朝廷送来的令书,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扶苏是大秦储君,也是当今天下最接近权力中心的人,跟扶苏的见面,或许能帮其窥视天下变化一二。   再则。   他同样猜到了扶苏的用意。   恐是存着广纳英才,结识天下有才之人的目的,若是扶苏当真有如此雄心壮志,大秦或许未必不能从遍地荆棘中再度杀出来。   他也需要一个平台展示自己。   闻言。   曹参眼中还是有些担忧。   他摇头道:“我还是觉得你不当冒险。”   “太危险了。”   “而且还是去岭南。”   “那边天气燥热,秦军在那里过去死伤无数,你若是在那里染上疟疾或者其他疾病,恐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再说天下形势哪有那么容易改变?”   “关中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方方面面都有不同,你就算再有才,但碍于楚地的出身,也很难得到重用,反而会遭到很多人嫉恨。”   “我也知劝说不了你。”   “但相识一场,实在不想见你冒险。”   萧何笑着道:“多谢曹兄好意,正如刘季之前所说,我萧何过去基本就待在了沛县,除了每年上计时去泗水郡,基本没有外出过,这次也顺便出去看看这真正的天下。”   萧何显得很开朗。   见状。   曹参叹气一声,没有继续再劝。   他知道萧何一旦确定了想法,就很难再劝动,只是他们跟秦廷终究不是一路人,他跟萧何认识几十年了,眼下又处于天下风云激荡之时,实在不想见自己的好友去冒险。   曹参道:“既然萧兄已经决定,我也就不再多劝了,只是路途遥远,又要远赴岭南,路上萧兄切记注意安全,若是实在不行,萧兄当尽快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萧何点点头道:“曹兄放心,我心中有数。”   “我这次远去岭南,少则两三月,多则大半年,县里的事务恐都要压在曹兄身上了,还请曹兄多多担待,等我从岭南归来,到时定亲自摆酒宴请。”   “些许政事无妨。”曹参道。   随后萧何对县里的情况做了一些交代,等一切交代完毕,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离开萧何家,曹参想了一会,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朝着城外走去。   他对萧何去岭南的事,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准备再去询问一下刘季的意见,而且萧何跟刘季关系很好,若是刘季开口,或许萧何会改变主意。   不多时。   曹参就到了刘季家。   天色已昏暗,屋中依旧有着织布之声。   曹参自是清楚是什么情况。   当是刘季之妻吕雉在织布,用以补贴日常家用,但想到刘季日常的所为,曹参也不禁苦笑一声,他其实心中很佩服刘季,仅靠自己的三寸之舌,就将在县里名望很高的吕公之女给骗到了手。   这夫妻二人虽不时吵闹,但生活上还是互相扶持。   咚!咚咚!   屋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吕雉放下手中的纺坠,眼中露出一抹不耐烦。   她几乎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刘季在外面结识的狐朋狗友,大晚上的又找上门来了。   她冷着脸,前去开了门,正准备数落,却见是曹参,也是当即变了脸色,笑着道:“曹参,你这么晚怎么有空过来?我前面还以为又是刘三在外面结识的那些买狗吹丧的人哩。”   闻言。   曹参尴尬的笑了笑。   他自是知道吕雉这尖酸话语针对的谁。   刘季平素出手大方,为人很仗义,县里的游侠,基本都跟刘季认识,而既然都是游侠了,自然是一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人,因而过去这些人没少来刘季家中蹭吃蹭喝。   这也一直让吕雉怨念极深。   他们一家自己就过得很是拮据了,刘季还喜欢大手大脚、吆五喝六,若非吕雉这几年会一手织布补贴家用,他们这个家早就被刘季给败光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中走出一人。   此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黄的竹皮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又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连带。   刘季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刚走出屋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   等走到曹参近前,撇了眼吕雉,开口道:“曹参,你莫要听这妇人乱说,她一妇道人家,眼里就只容得下那几寸布、几枚钱,哪懂什么道理,别跟他见识,走进屋去。”   说着。   就直接引曹参进屋去了。   吕雉冷哼一声,但也没有多说。   去后厨备了些热水。   室内。   刘季斜靠在案几,好奇的问道:“曹兄,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曹参点了点头,道:“我这次过来,是想让你出面,劝一下萧何的,今日朝廷发来了一份令书,征调萧何前去。”   闻言。   刘季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着曹参,不解道:“朝廷令书发就发呗,以萧何那谨慎劲儿,想找借口推辞,恐再容易不过,不过你让我劝?难道是萧何同意了?”   曹参点了点头。   他道:“萧兄的确同意了。”   听到曹参的话,刘季面露一抹惊异,好奇道:“这倒是稀事,朝廷哪令书说了什么,竟能让萧何都改变主意,这可不容易啊。”   刘季也来了兴趣。   曹参道:“令书内容我倒是知晓一点。”   “大秦在一月前确立了储君。”   “而这位储君在前段时间准备开府,不过并不是太子府,而是一个什么事务府,这个事务府要征调官员,萧何就在征调的名册之中,只是奇怪的是这次这事务府不是负责储君相关的事,而是要去南海军中,解决一些军队的事。”   “我正是感觉到了蹊跷。”   “所以对此并不看好,只是萧兄态度坚定,我实在劝说不动,而过去萧兄对你敬重有加,若是你开口,或许能让萧兄改变主意。”   刘季没有回答。   他指尖敲击着案面,眼珠滴溜溜的转着。   良久。   刘季摇了摇头道:“我劝不了。”   曹参却是一愣,问道:“这是为何?”   刘季道:“萧何有自己的想法,他既已做好了决定,又岂能轻易改变?”   “萧何的谨慎你是清楚的,他不会让自己置身险地的,他这次甘愿冒险,恐早就在心中做好了权衡,这岂是我们能劝回的?”   “再说了。”   “也没有必要去劝。”   “这可是为储君府的官员。”   “一旦扶苏日后上位,萧何凭借这层关系,便可直接扶摇直上,到时我们或许还要沾萧何的光哩。”   刘季似笑非笑的说着。   曹参眉头一皱。   他感觉刘季没有说实话。   他疑惑道:“且不说日后之事,我们之前就有过议论,大秦的政策在地方并不受待见,更是惹得民怨民沸,长期以往,天下恐难以安宁,而且六国贵族还有那些士人,都不是消停之辈,一旦秦廷出了状况,到时天下恐要乱。”   “萧兄这时远赴岭南,实不是明智之举。”   对于曹参的话,刘季不置可否,他冷声道:“曹参啊,你这想法有些太呆板了,天下局势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天下将乱?”   “哈哈。”   “什么时候才会乱?”   “谁能说个准话?谁又敢保证是真的?”   “若是一直将乱未乱,难道就要这么一直苦等下去?”   曹参一下沉默了。   刘季道:“这才是萧何的聪明之处,我们毕竟身处的是沛县,一个不过万户人口的县邑,我们在这里能看出什么天下大势?能知晓多少天下信息?天下的变化,是一个吏员就能把握的准的?”   “你握不住的!”   “我当年跟张耳游历天下,每日所听所闻才是件件震耳,在这沛县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谈什么天下大势,想真正知晓天下大势,唯有去那些消息灵通的地方,萧何的做法是对的。”   “现在局势并不明晰,的确要格外谨慎。”   “但除了谨慎是不够的。”   “光靠谨慎是成不了事的,有时就要冒点险,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走出去,又哪里能把清天下真正的脉络?”   “萧何这次前去为的便是打探消息。”   “天下将变未变。”   “在这种关头,就越要有冷静的头脑,也越要对天下情况有了解,不然一步慢步步慢,到时反倒会深受其害。”   “你的眼界太局限了。”   “眼中只看得到眼前得失,看不到太过长远,萧何就不一样,他考虑的更多,也想的更多,因为……”   “天下或许真的可能不会变!!!”   “若是天下不变,那他之前的一切举措,也就成了笑话。”   “萧何已不愿继续苦等了。” 第237章 扯扶苏的虎皮!   曹参点点头。   他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有些过于求稳了。”   “希望萧何这次能平安归来,不要被秦廷盯上,不然日后有的麻烦。”   这时。   吕雉走了进来。   她将手中的热汤放下,眼热道:“这算什么麻烦,被朝廷看重难道不是好事吗?刚才听你们说还是大秦储君,萧何若是真被大秦储君看重了,日后岂不要一步登天?”   刘季冷哼道:“你一个妇人懂什么。”   “扶苏就算再亲近楚人,但他也终究是秦人,秦楚是有别的,而萧何是楚人,就算扶苏想对萧何委以重任,你真以为这是想重用就能重用的了的?秦廷那些官员会把位子让出来?”   “太想当然了。”   “若是天下事事都能这么顺心,楚国也就不会亡了,这次多半只是去考核一下,但想要真的重用,还不知是何时,而且萧何一旦展现出太多才能,反倒会被秦廷里面的人盯上,那时才是真正的麻烦了。”   吕雉不满道:“你都说了,扶苏是储君,他一个储君,还不能做主了?”   刘季白了吕雉一眼,不悦道:“我们说话,你不要插话,储君又怎么了?储君难道不是人?当年信陵君在魏国多威风,还是魏王兄弟,结果呢?还不是被排挤出去了。”   “官府上层的龌龊多着呢。”   “根本就不是你一个妇人能够想象的。”   吕雉冷笑一声,不屑道:“就你知道的多,你这次出去最好死在外面,省的一天尽来些狐朋狗友,我也可以彻底清净了。”   刘季怒道:“你这泼妇……”   就在这两口子又要争吵起来时,曹参也是连忙开口,打断了两人的骂战,他好奇的问道:“刚才听嫂夫人说,刘兄你要外出?”   刘季点了点头,目光阴沉道:“官府刚下来的通知,让我押送一批刑徒去骊山。”   闻言。   曹参目光微凝,疑惑道:“为何我没有听说这事?”   吕雉脸色稍缓,尖酸道:“这还用想吗?自然是郡里直接发下来的,他前几年可是当众戏弄了县廷的官吏,眼下这人高升到了郡里,这不刚升上去就给他安排了差事。”   “这几年押送刑徒的路上,刑徒逃亡的人可不少。”   刘季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虽然吕雉话语刻薄了一些,但话糙理不糙,这几年,徒役途中逃亡的人的确越来越多,就算他在地方有些威望,恐也不一定能压得住。   甚至。   他自己都做好了逃匿的想法。   虽然心中这么想,但嘴上却是另一副说辞。   刘季道:“这是郡里直接下来的通知,我只是一个亭长,又岂能拒绝?不过也好,眼下萧何要外出了解天下情况,我这次也要前往关中,沿途也能去打探一些消息。”   “若是萧何真为扶苏器重,没准我跟萧何还能在咸阳相见。”   “哈哈。”   对于刘季的话,曹参却不敢苟同。   刘季就算这次逃过去了,但下次呢?当年刘季戏弄的那名官吏,眼下可是高升到了郡里,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刘季区区一个亭长,根本就毫无反抗余地,对方稍微施展手脚,就能将刘季压得死死的。   曹参凝声道:“刘兄,你是怎么想的?”   刘季看了看四周,眼中露出一抹犹豫,最终还是出于对曹参的信任,压低声音道:“我其实想过,如果真的有刑徒在路上跑了,若是真的拦不住,那干脆也就不拦了,大不了,也跟着落草为寇。”   “反正这亭长是当不下去了。”   “我也不想当了。”   刘季眼中露出一抹狠色。   如果之前,他多少会犹豫一下,但眼下萧何要离开沛县,没有萧何在暗中帮自己斡旋,自己根本就挡不住那官员的算计,与其一直受气,还不如直接撂摊子不干了。   他才不受这鸟气。   闻言。   曹参面色微变。   刘季可是亭长,一旦也逃了,那可是罪上加罪,到时就算萧何想说情,恐也没办法回转了。   他劝道:“不到万不得已,万不可这样。”   “秦律严苛,你若是逃了,到时不仅自身会为朝廷通缉,还会将你这一家上下都给害了。”   刘季不满道:“那还能怎么办哩?”   “刑徒的情况你作为狱掾比我更清楚,这些人岂会甘心去骊山给皇帝修陵园?他们一定会跑的,我就算能抓回来几次,但要是这些人铁了心要跑,我抓不完的。”   “而且就算这次把人全部送到了。”   “下次呢?”   “当然该做的事我还是会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做,如果真到了这种情况,也顾不得其他了,我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哪还顾得上其他人。”   即便吕雉在旁,刘季也丝毫不避讳。   唯有吕雉黑了脸。   若非曹参在一旁,不然已将碗砸过去了。   曹参也感到头疼。   刘季现在的确进退两难,也的确是没路可走了,他短时也实在想不到解决办法去帮刘季解决困局。   良久。   曹参只得长叹一声,怒骂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秦法不法。”   “难道就只能任由这些小人作祟。”   这时。   刘季目光滴溜溜一转,眼角露出一抹异样神色,他凝声道:“其实若想让我安然无恙,其实还真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曹参好奇的看向刘季。   刘季摸着颏下短须,神色怪异道:“你前面说萧何是接到了朝廷的令书,即将前往岭南,但令书的真正内容恐只有萧何知道,所以……若是令书上准许萧何带个随行呢?”   闻言。   曹参双目猛地瞪大。   他满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刘季,颤声道:“刘季,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令书可是朝廷下发的,上面的内容也只仅限萧兄一人,你这篡诏,若是为朝廷知晓,可是斩首的重罪。”   刘季摆摆手,完全没放在心上,一脸轻松道:“哪有那么严重,而且令书的具体内容,就看过令书的人知晓,就算县令去问萧何,萧何难道就会逐字逐句的说出来?”   “定只会说个大概。”   “所以浑水摸鱼的机会不就有了吗?”   “而且没那么严重。”   刘季满不在意道:“我又不是让萧何替我篡诏,只是让他把我带上而已,这其实只算是扯虎皮拉大旗,借一些那位储君的余威罢了。”   “只要萧何一口咬定,他可以带一个随从,而且是储君同意的,就算县里郡上有意见,难道还真敢刁难?”   “而且萧何眼下可是为扶苏看重,就算这些官员心中门清,又岂会因我一个小小亭长,去把萧何给得罪了?”   听到刘季的解释,曹参心中稍安。   他还真怕刘季让萧何做一些违令的事,这种事刘季可是做得出来的。   他在脑海想了一番,感觉的确可行,点头道:“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等会回去,我便跟萧何商量一下,只是萧何毕竟是替殿下处理政事的,你这跟着前去……”   曹参面露揶揄之色。   刘季摆正自己的竹皮冠,很是自信道:“我刘季怎么说也是个亭长,大的政事没有处理过,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没少管,只要不犯太大的错,基本出不了事的。”   刘季对自己很放心。   见状。   曹参也点点头。   他道:“那我先回去跟萧何说一声,但最终成与不成,我可不敢保证,但以你跟萧何的关系,此事应当不难,只是郡上县里会不会刁难,可就难说了你自己多少要有点心理准备。”   刘季颔首,乐观道:“放心,县里不会有意见的,县令日常本就指着萧何帮忙处理政事,而郡上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我昔日得罪的那人,也就只是在郡上官员面前能搭上话而已,那些官员又岂会因这厮得罪萧何?”   “至少萧何没回来前,这些人是不敢得罪的。”   刘季看的很通透。   现在萧何扯上了扶苏的大旗,只要萧何还在扶苏的那个事务府中,泗水郡上下的官员,就无人敢真对萧何表露不满。   曹参深深的看了刘季一眼,也并没有继续逗留,直接起身离开了。   等送走了曹参,吕雉直接拿着纺坠就朝刘季砸了过去,刘季连忙闪躲,嘴中还破骂着:“真是个疯婆子,早晚我要休了你。”   “哩个鸟。”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夫妻二人终于消停下来。   而这时一个憨厚青年,从阴暗处走出,望着散落一地的杂物,仿佛早就习以为常,俯下身,将屋中散落的杂物拾起,重新放到原本的位置。   等一切做完,重新回到自己屋。   对于刘肥的出现跟离去,刘季跟吕雉都没放在心上,夫妻两人各自坐在一边,经过前面一统发泄,吕雉的气已消了不少。   她冷冷的看着刘季,问道:“你真要跟萧何去岭南那边?”   刘季冷哼一声,对吕雉的质问很不悦,不满道:“我做什么事,还不需要你去指手画脚?而且跟着萧何离开,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不然恐就真就只有落草为寇这一个办法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你能见到大秦储君?”吕雉神色略显激动。   吕雉心中想的什么,刘季心中是门清,冷声道:“那是自然,不仅能见到扶苏,还能帮扶苏处理政事,若是我刘季被扶苏看重,到时就跟着回咸阳了,等我刘季真的发达了,一定第一时间把你给休了。”   “再娶个十个八个,那才是人生享受。”   闻言。   吕雉脸色一黑。   不过她这次倒没有给刘季甩脸子,而是耐住性子,问道:“你说这扶苏为什么突然会把萧何征调过去呢?”   “这有些不合常理。”   刘季摇摇头,道:“这我怎么知道?可能就是看萧何每年的上计考核都很好,生出了爱才之心,或者是朝中有人看中了萧何,向扶苏引荐了,不过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若不是萧何被扶苏看重,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脱身。”   刘季心中也是颇感庆幸。   他其实这几日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过去,他并不会认为自己这样做有什么问题,只是这段时间,他跟四周的游侠交流时,却也隐隐打听到一些消息,就是近来各地徭役刑徒征发的数量在不断减少。   这无形间让地方对秦廷的怨恨降低不少。   若是他带队去骊山途中,刑徒逃亡,到时他恐真就要被逼上绝路了,而这条绝路,在目前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的确像是一条绝路,所以刘季这几天一直在犹豫。   眼下随着萧何受到朝廷的令书,他心中最大的担忧也化解了。   他不禁长舒一口气。   吕雉道:“你若是到了岭南那边,当规律一点,那边的官员可不像地方,若是得罪了那些人,你这出仕的路可就真断了。”   刘季一脸不悦,不满道:“区区一个亭长,斗大的一个小吏,有什么好坚持的,没了就没了,你这一天天的,净说些没用的废话。”   刘季再度吐槽起来。   吕雉同样不嘴软,冷声道:“你不是在人前那么夸耀自己吗?怎么?现在四十多了,不还是一个亭长?若不是人家萧何不时替你说话,你这亭长恐都保不住。”   “萧何怎么了?难道不是我结识的?这说明我刘季会看人,看人看得准,我刘季就是有人照拂。”刘季一脸得意。   说着。   刘季目光一定。   他眼前突然多了一抹雪白。   原来刚才两人大打出手时,他无意间将吕雉的衣袂给拉开了,露出了颈下的一片雪白,见状,刘季不由心中一热。   最后,他不由分说,直接走了过去,一把搂起坐在地上吕雉,没有想着回到榻上,就这么在大厅,一边解着自己腰带,一边嘟囔着:“等两天,我就跟萧何去岭南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没一会。   屋里响起了婉转的声响。   等到两人衣衫不整的从大厅离开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   刘季心情很愉悦。   嘴中不时哼着小曲,显得很是轻松快活。   夜已深。 第238章 君是君,臣是臣!!!   南海。   扶苏即将南下的消息,也早已传到了军中。   听到这个消息,赵眛顿感不妙。   他很敏锐的察觉到,这次扶苏恐是针对自家而来,这让赵眛心中生出了莫大的恐慌跟不安。   他为赵佗之子,军中的消息很是灵通。   在几番打听之下,基本将扶苏的来意,打探出了个七七八八。   而且扶苏此行本就没做太多遮掩。   赵眛阴沉着脸。   他在四周来回踱步,越想越感觉不对劲。   若是将中下层军官都给换掉,那他父亲在军中经营这么久的势力,恐要随之被抽离干净,就算手底下还有一些值得信任的将领,但仅靠三五个将领,又岂能真的震的住全军?   到时他父亲在军中的影响力无疑会大衰。   而且真到了那时,他父亲还会陷入到无人可用的境地,重新提拔一些亲近可信任的士官,这要耗费的时间太长了。   根本就得不偿失。   想到这。   赵眛已彻底坐不住了。   他急忙的跑去了赵佗的大营,想要跟父亲商议一下应付之策,他绝不能坐视不理,任由其父数年的心血化为乌有。   大帐。   见赵眛这么火急火燎的过来,赵佗已明白赵眛前来所为何事,神色却显得很平静,淡淡道:“军队乃生死之营,岂能这么急躁?你在军中也有不短时日了,我也曾多次说过,为何一直不曾改过?”   被赵佗一阵叱骂,赵眛也是满心委屈。   他作揖道:“父亲,孩儿知错了,这次孩儿之所以这么急躁,实在是有要事想跟父亲商量。”   “我在军中听到了一个消息,就是扶苏殿下意欲来军中安排士官退伍,孩儿心中有些不安,所以不由急躁了一些,还请父亲息怒。”   赵佗面色沉稳,漠然道:“此事我早就知晓了。”   见赵佗这么沉得住气,赵眛面色微异,好奇道:“父亲,你难道就不急吗?这次扶苏殿下前来,恐是专门针对父亲来的。”   赵佗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缕寒芒。   “急?”   “急就有用吗?”   “若是急有用,任嚣就不会战死。”   “而你父亲我,也没有机会当上南海五十万大军的主将。”   “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不过你说的的确不错,这次殿下的确是针对我而来,但这未尝不是我咎由自取,若非自己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又岂会落到如今田地?”   听到赵佗的话,赵眛也是急切道:“父亲,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我们若是再不采取行动,父亲你在南海经营这么久,恐就全要毁了。”   赵佗冷冷看着赵眛。   他自然是看得出赵眛眼中的不甘。   他轻叹一声,怅然道:“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吧,你真以为你现在做一些动作,就能改变局势?而仅凭你能想出的办法,多是想浑水摸鱼,赶在扶苏殿下到来之前,将一些跟我亲近将领提拔的士官给暗中做一些调换,避免这些人被换替。”   听赵佗一言道出自己心思,赵眛脸颊微微一红。   他的确存了这个心思。   赵佗冷哼一声,冷声道:“我过去对你太疏于管教了,以至于让你对军中事务事事不上心,现在想起来急了,却连急在何处都不知。”   “在几天前,李信已经到了军中。”   “李信?”赵眛不以为然,他自是知晓这件事,不过李信只是一个副将,又是初来军中,在军中又有多少影响力?   见状。   赵佗目光阴沉,道:“他当年参与过两次伐楚。”   赵眛点头。   这他还是清楚的。   第一次李信领军,结果惨遭大败,损兵折将十几万人,那是当时秦国最为惨烈的失利,也是从那次开始,李信便再也没有当过主将。   赵佗缓缓道:“当年伐楚李信的确败了。”   “但在战败之后,李信奋勇争先,不再只是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将军了,而是变成了上马亲自征发的战将,甚至多次身先士卒,因而李信从那次战败后,在军中的威望不仅没有下降,反而随着他后期的一些举止不断提升。”   “眼下军中不少士卒,都曾参与过当年的伐楚。”   “这些人对李信同样感情复杂。”   “现在的南海大军已非是我赵佗一人做主了。”   “而且在李信到来的当天,便向军司马索要了军中将领名册。”   闻言。   赵眛脸色大变。   他满眼震惊跟不敢置信道:“父亲,你说的可是真的?这李信刚来军中,就索要了将领名册?这岂不意味着李信已知晓军中将领的实情?”   赵佗点了点头。   见赵佗点头,赵眛面色苍白。   他又如何不知其中的问题,现在李信知晓了军中实情,他想的浑水摸鱼根本就没可行性了,那岂不意味着他们现在只能任人宰割?   想到这。   赵眛也是一脸惊慌。   见状。   赵佗面露不悦,呵斥道:“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想着去算计朝堂,朝堂里面的那些老狐狸是你能算计的?这些人早就想好了对策,等你反应过来,早就板上钉钉了。”   “不过你也没必要太过惊慌。”   “胡亥公子遇袭的事,短时间不会暴露出来。”   “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已经跟其他将领通了气,这些将领早就跟我们是一条藤上的,是不会轻易出卖你的。”   “不过……”   赵佗顿了一下,神色深邃道:“你虽然可能没事,但我恐逃不了干系,我在军中的时日恐不会太长了。”   说到这。   赵佗也是深感后悔。   当初赵眛做这些事时,他若是能开口制止,或许根本就到不了现在的地步,最终还是自己太过骄傲自满也有些过于自大,有些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继而酿就了这次的祸事。   闻言。   赵眛先是神色一松,随即面色微变。   他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才能并不算很杰出,甚至算得上平庸。若非身为赵佗之子,根本没机会在军中站稳脚跟,若是父亲失势,他的日子恐也不会好过。   他担忧道:“父亲这可如何是好?”   随即。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阴狠,小声道:“父亲,按照时间,恐用不了多久,就是第三次征发百越了,我们或许可借助这次战事做一些文章?”   赵佗冷冷的看了赵眛几眼,眼中充满了失望之色。   他恼怒道:“就你那脑袋,就不要去打什么歪主意了,你就没有那脑子。”   “现在瓯越地区是什么情况,你难道真就没有一点数?你在岭南这边待了这么久,难道当真对此一点情况都不了解?”   赵眛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多喘。   他如何看不出来,自己父亲是真动了怒。   赵佗怒气冲冲道:“现在的瓯越地区,披甲之卒不过千人,人口更是不足万,全都龟缩在那边的丘陵山地,根本就成不了气候了。”   “而且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朝廷第一次讨伐失利,并不是败在越人之手,而是低估了岭南炎热的气候,也没有料到秦军刚进入岭南就遭遇了大面积的瘟疫疟疾等疾病,至于第二次,其实整个岭南都已经被拿下,只是最终因为粮草供应不足,最终退收了回来,非是战败。”   “也是从这次开始,大秦彻底据有岭南,并以此划分了三郡。”   “为了保证朝廷对岭南的控制,更是修建了灵渠。”   “现在的瓯越其实根本就不足为惧,之所以要这么兴师动众,只是军中不少人心中有着怒气,想要将前面两次的惨痛遭遇宣泄出来,现在的瓯越地区根本不堪一击。”   “你若胆敢在这战事上弄手脚,就算我是大军主将,也保不住你,五十万大军的愤怒,岂是你能够承受得起的?就算是我,也不敢动什么手脚。”   “这次的战事你想都别想。”   赵眛冷汗涔涔。   他其实根本没有多想。   但听了父亲的话后,也是当即醒悟过来。   秦军跟百越人僵持了这么久,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只是过去这些百越人十分狡猾,基本是骚扰了就跑,让大军有些束手无策,但随着大军对岭南的控制力逐步加强,百越人的活动空间不断被压缩,现在已经只能龟缩一地了,等到这次战事结束。   岭南将彻底安定下来。   正因为这一战没有任何的悬念,所以朝廷才敢直接对军队做手脚,而这未尝没有出乎赵佗的预想,他原本是想借此拖延时间的,以观察天下局势,顺便借此对军队做一定的整合,加强自身对军队的控制力,并借此索要更多的粮草辎重。   只是上一次吕嘉的事,让他彻底陷入了被动。   为了平息事端,也为了表明态度,更为了表示忠心,他直接率军将三郡治内的百越人部族全部夷灭了,没有了这些百越人部族暗中相助,本就势微的瓯越地区眼下越发颓微,根本就不堪一击了。   赵眛不安道:“那现在如何是好?”   “难道我们真就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不做?”   赵佗摇了摇头,叹气道:“现在什么都别做,我们父子的命运,现在早已不由自己掌握,已经全部落在了朝堂手中,朝廷从最初将李信叫来,为的便是防止我们恶向胆边生,做出损害大军稳定的事,随着李信的到来,军中基本不太可能生变了,就算真有变故,凭借李信的威望,也能够轻松扫定,南海大军,毕竟还是秦军。”   “非是我赵佗的私兵!”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朝廷眼下应当是没有太多我意欲图谋不轨的证据的,因而接下来的所有举动都是只是在有意削弱我在军中的影响力,所以短时间内朝廷不太会对我动手,但我这大军主将的位置也不会太安稳。”   “而且……”   “接下来的一切只是开始。”   “什么时候朝廷的罪罚落到我的头上。”   “那时才算是真正的收尾。”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唯一能做的,便只能静静地等着。”   “等待着一切尘埃落定。”   “等待着朝廷最终的惩治落下。”   赵佗轻叹一声。   他其实很早就明白了。   从胡亥遇袭开始,自己的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只是最终决定还需一定时间,但一定会有的,始皇的确有容人度量,但同样也有着不可触碰的逆鳞,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军队。   南海五十万大军,终究还是陛下的。   也只会是陛下的。   赵眛也沉默了,心中充满了悔恨。   他当时若是阻止了吕嘉出手,或许局面不会变得这么糟。   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   他们终究只是大秦的臣子。   身为臣子,哪有那么容易自立出去?   只是他最终还是被吕嘉的花言巧语蒙蔽了心神,以至一步步的酿成了今日的大祸。   赵眛告退了。   赵佗一人站在大帐之中。   他其实心中未必就这么甘心认输。   甚至。   他其实想过跟夜郎,还有更南边的滇越合作,只是随着自己跟吕嘉关系的破裂,他跟这两方已经断了联系,眼下吕嘉依旧在逃,就算自己能够找到吕嘉,吕嘉恐也不会再相信自己,没有夜郎跟滇越等残余越人部族相助,仅剩的瓯越地区太过羸弱了。   根本就挡不了几天。   而他之前上报给朝廷的,其实已把这两方势力算在其中。   但眼下恐是瞒不住了。   就算自己派兵做出提防的姿态,但岭南境内的大小部族早就被吓破了胆,难以组织起太多兵力反抗。   此事已没有任何操作空间了。   想到这。   赵佗满眼慨然。   若非胡亥的突然到来,有吕嘉在一旁牵线搭桥,他是有底气继续耗下去的,只要耗的时间够长,南海大军对朝廷的怨念只会越深,然而随着胡亥的到来及胡亥做的犒赏大军及那一份话语,彻底动摇了他的计划。   而他慌神之下,也是接连犯错。   最终无力回头。   沉思良久。   赵佗终究还是气馁了。   他知道自己已没有任何办法扭转局面了。   从胡亥前来开始,局势就已朝着失控的方向改变,随着李信的到来,他对局势彻底失去控制。   自己辛辛苦苦做了这么多努力,之所以这么快被瓦解。   实则就六字。   君是君,臣是臣。   而他是臣! 第239章 扶苏背后有人,此人称钟先生!   咸阳。   胡毋敬家宅。   现在的胡府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   门可罗雀。   胡毋敬颓然的坐在院中,双眼无神的望着庭前树叶。   他已经退下了。   但即便如此,内心依旧备受煎熬。   四五十岁的年龄,本是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也正是当大展身手之时,他却已然白了头,整个人无比沧桑。   对于自己遭遇的一切,他心中充满了不甘。   他本一片风光,眼下不仅丢了官职,还将朝堂大大小小的官员给得罪了,就算日后想复起,恐都没有任何机会了,这更是让胡毋敬感到憋屈难受。   即便已过了数日,依旧没有调整过来。   一旁。   胡显恭敬的伺候在旁。   对于父亲的憔悴,他也是深感不安,只是作为人子,实不知该如何劝慰。   只能在一旁静静地陪候着。   良久。   胡毋敬转过头,看着身旁的胡显,开口道:“你前段时间在官署恐也受了不小的压力吧。”   胡显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胡毋敬咬牙切齿道:“真是人走茶凉,我在朝中的时候,那些人哪敢这么对你?而我一旦从朝中退下,这些人就不再收敛了,真是岂有此理。”   胡毋敬满眼愤恨。   但对朝廷的事,也是无可奈何。   他现在已不敢出门了。   这次的事,对他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甚至于整个胡氏都是一次毁灭性的冲击,胡氏上上下下数十口人,这段时间基本都窝在家中,不敢出门,一旦出门就会遭到他人指指点点。   这时。   有隶臣来报。   中车府令赵高在门外求见。   闻言。   胡毋敬脸色一冷,眼中浮现一抹怒色,他的确已经失势,但还容不得一个宦官欺负到头上。   胡显也一脸疑惑,道:“赵高?”   “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来嗤笑我的。”胡毋敬一脸冷漠,但还是压下心头火气,让人将赵高带进来。   不多时。   赵高来到了庭院。   见到胡毋敬灰白着头,神色可谓憔悴至极,赵高心中也是一阵冷笑,曾几何时,胡毋敬位列九卿,在朝堂上可谓显赫一时,但如今呢?在扶苏的有意算计下,声名狼藉,亦如残枝败絮。   凄惨至极。   不过他也并未表露出来。   而且他同样清楚,自己跟胡毋敬差不了多少,他风光之时,就算见到李斯等人都能抬头挺胸,但眼下却是见一个朝臣,都要点头哈腰。   赵高恭敬道:“赵高见过奉常。”   听到赵高的话,胡毋敬眉头一皱,冷哼道:“赵高,连你都要嘲讽我?”   赵高一脸吃惊道:“奉常何出此言?我赵高对奉常一向可是很尊重,岂敢生出不敬之心?”   对于赵高的话,胡毋敬不以为然,甚至只觉刺耳。   胡显在一旁道:“家父日下已从朝堂退下,眼下只是一介白身,中车府令这奉常之称,实在有些不合适了,若是为朝堂官员知晓,不仅会为家父招惹麻烦,恐也会为你招惹不小的麻烦。”   “还请赵中车府令慎言。”   闻言。   赵高摇了摇头。   他一脸肃然道:“奉常的确已从朝中退下,但我赵高实在没有半点奚落之意,若是奉常感到不满,赵高道歉。”   说着,赵高真的躬身致歉起来。   见状。   胡毋敬面色稍缓,虽依旧有些阴沉,但多少还是缓和不少,只是看向赵高的目光充满了疑惑,他现在已从朝堂退下,也并无官职在身,而且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朝堂上恐无人会为其声张,基本已宣判政治生命结束。   赵高不可能不清楚这点,为何还要找上门来。   胡毋敬双眼直勾勾的盯着赵高,冷声道:“你这次来我府上,究竟是想做什么?”   赵高笑了笑,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寒声道:“奉常,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地算计你吗?”   胡毋敬眉头一皱,冷笑道:“我被何人算计,这恐不用你说,基本上满朝大臣谁人不知?”   “自是我们那位殿下。”   随即。   胡毋敬也不敢多造次,又补了一句道:“不过这都是我咎由自取,若非自己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想法,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地步。”   赵高大笑一声,毅然道:“奉常你错了。”   “算计你的不是殿下。”   “而是另有其人。”   “谁?”胡毋敬双眼一沉。   赵高没有直接把嵇恒的名字说出来,只是淡淡道:“奉常,你其实可以细想一下,这大半年殿下的变化是不是太大了?正常情况,谁都做到这么快的变化?而且过去的殿下是什么模样,奉常也应当清楚。”   “不过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仁善之人。”   “但现在呢?”   “变成了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权谋之人,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奉常心中难道就没有任何疑心?”   听到赵高的话,胡毋敬沉默了。   扶苏的变化,他自然是有所察觉,只是他跟扶苏的交集并不多,因而并不敢确定,这是扶苏近来变化的,还是只是过去一直在伪装。   胡毋敬凝声道:“按你所说,殿下背后是有人在暗中指导?”   赵高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赵高阴恻恻一笑,继续道:“奉常你作为朝堂重臣,为大秦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事满朝大臣何人不知?然就算奉常你这么劳苦功高,依旧被算计的无比凄惨,而这一切其实是必然的。”   “因为那人本就不待见帝国重臣。”   “甚至是怨恨有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胡毋敬心神一凛。   赵高冷笑道:“此人是六国余孽,现在奉常知晓,为何会被这么针对了吧?而且现在也知道为什么殿下这次不选朝中郎官,之前也对各大官署各种抨击中伤了吧。”   “因为殿下被人蛊惑了。”   “你是怎么知晓的?”胡毋敬还是有些不敢确信。   赵高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之色,寒声道:“因为这人跟胡亥公子也走的十分亲近,这段时间胡亥公子更是因此不思进取,整日跑去跟这人厮混,全然忘了自己身份。”   “而我作为胡亥公子的外师,过去也深得胡亥公子信任,因而此事胡亥公子也是告诉给了我。”   胡毋敬目光微动。   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赵高也清楚,想让胡毋敬相信的确有些困难,不过他自有办法,赵高笑着道:“奉常可还记得殿下之前负责的事?”   “官山海?”胡显似想到了什么,下意识脱口而出。   赵高看了胡显一眼,眼中露出一抹赞许,笑着道:“而在上次‘官山海’政策时,若是奉常有过留心,当知晓当时真正负责的其实另有其人。”   “哪一位钟先生?”胡显不确定道。   “钟先生?”赵高念叨了几句,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位钟先生,而这人就是殿下变化这么大的罪魁祸首,甚至殿下很多时候都亲信这人,几乎将此人所说奉为圭臬,完全照做。”   “此人是六国余孽出身。”   “他又岂会对帝国朝臣抱有好感?”   “他心中只怕恨不得帝国尽快衰败,因而此人借助殿下的信任,一直在试图从内部摧毁帝国,我赵高正是敏锐察觉到了此事,又见奉常陷入到了如此艰难的地步,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冒着风险,将此事告诉给奉常。”   胡毋敬目光冰冷。   他没有对赵高的话做任何回应,而是转头问起了胡显,关于这位‘钟先生’的事情,他对这些事知之甚少,甚至就没有去过问过。   等从胡显口中知晓了一些事情,胡毋敬的眼神当即变了。   变得很是冷漠暴虐。   但很快,胡毋敬就冷静下来。   他冷冷的看着赵高,似笑非笑道:“赵高,你把这些事告诉给我,又是打了什么主意?你应当知晓我的处境,我现在已被免去了奉常之职,在朝中也无任何官身,你就算把此事告诉给了我,我也做不了任何事。”   赵高点点头。   他道:“奉常眼下的确退下了,但奉常难道真就甘心吗?”   “甘心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难道你认为我胡毋敬还有翻身的机会?只要殿下还在,我胡毋敬就没有这个翻身机会。”胡毋敬道。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   但就算再不甘心,也改变不了现状。   尤其自己还是被扶苏针对的,而扶苏是大秦储君,这也意味着,自己从退下那天起,就再无翻身机会了。   也没有人敢助自己。   赵高对此不置可否,缓缓道:“奉常眼下的处境,我赵高自是知晓的。”   “而我又何尝跟奉常的处境不同?我过去也曾为陛下信任,但眼下虽顶着个中车府令的官职,但实则职权早已落到了他人之手,在宫中,敢对我吆五喝六的宦官都多了不知多少。”   “我赵高又何尝就这么甘心了。”   “不过……”   赵高顿了一下,这才继续道:“奉常似是忽略了一件事,奉常之所以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实则只有一个原因。”   “便是得罪了殿下。”   “而殿下是陛下认定的储君,所以奉常才心灰意冷。”   “然若是扶苏不再是储君了呢?”   话语落下。   胡显脸色微变。   他顾不得四周,连忙快步去到门口,在门口张望了一阵,确定四周并无隶臣侍女在旁,这才赶紧将屋门紧闭。   胡毋敬面色微变。   只是跟前面的反应不同,胡毋敬此时却沉默了。   赵高说的没错。   他的一切遭遇都源自扶苏。   自己之所以毫无反抗余地,甚至是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也正是源自扶苏的储君身份。   但若是扶苏不再为储君呢?   那他这次犯得事,恐怕就不算是事了。   胡毋敬目光闪烁。   他陷入到了漫长的迟疑之中。   良久。   胡毋敬抬起头,装作没有听懂的模样,明知故问道:“我有些不明白你说这话的意思。”   赵高也没再遮遮掩掩,直接道:“我们都算是失意者,而扶苏眼下宁愿相信一个六国余孽,也不相信我等跟随帝国创建的老臣,你难道就这么甘心?而胡亥公子之前在南海的表现,你应当也有所听闻。”   “胡亥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   “胡亥公子也自来熟读律令,对秦法更是精通,相较于扶苏公子的离经叛道,我认为胡亥公子比扶苏公子更适合为储君。”   “而且……”   “奉常留给你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现在奉常在朝中已被去了官职,而奉常或许不知,二公子等公子这段时间也一直未闲着,一直在跟勘字署官员协同,编纂新的识字教材,这些教材不会使用我们的《博学篇》跟《爰历篇》,而且所书文字也会一律换做隶书。”   “这已相当于在从各方面抹去奉常的功绩。”   “我赵高只是一个宦官,对这些名望并不看重,但奉常可是大才之人,也曾名动一时,若是就这么凄惨落幕,奉常真的就甘心吗?”   胡毋敬沉默。   甘心?   他又岂能甘心?   而且赵高说的事他是知晓的。   他之前就一直颇有怨念,只是扶苏一口咬定,他也不敢冒然去开罪,但若是天下今后真的改秦篆为隶书,那他胡毋敬在天下可就真要销声匿迹了。   等到百年之后,谁人还记得他胡毋敬?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   他同样逃不掉。   何况秦篆本就是始皇定下的字体,岂能就这么轻易变更?而他所著的《博学篇》,更是被陛下钦点为天下识字典范,岂能就这么被篡改?   而且……   他不甘心就这么失势。   见胡毋敬眼中闪过一抹血丝,赵高心中浮现一抹得意,他知道胡毋敬终究还是动心了,也容不得胡毋敬不心动,谁又能真舍弃的掉权势的诱惑呢?   功名利禄才是人生所求。   胡毋敬目光阴晴不定道:“我并不认为扶苏殿下为储君有问题。”   赵高笑着道:“这是自然,扶苏殿下是陛下钦定的,又岂会有问题,有问题的从始至终都只是殿下背后做指使的‘钟先生’,只要将这位‘钟先生’给清理掉,朝堂才能恢复安宁,天下也才能因此踏上正道。”   “只是途中或许会波及到殿下。”   “然也仅此而已。”   闻言。   胡毋敬跟赵高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开怀大笑。   “善!!!” 第240章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半晌。   赵高离开了胡府。   他嘴角带着笑,脚步很是轻快。   显然达成了来时所想。   等走出胡府所在的街巷,赵高停下脚步,驻足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胡毋敬,你现在已深刻体会到了失势的滋味,我给你提供翻身的机会,你可千万要抓住。”   “若是你错过了这次机会,可就不一定有下次了。”   “呵呵。”   赵高冷笑一声,快步离开了。   赵高这段时间在宫中一直都过的不安。   胡亥跟他越来越疏离了。   而且对于他的一些建议,也越发不耐烦,甚至是直接不听了,这让赵高是又气又怒又惊,他现在唯一的翻身机会就在胡亥身上,若是连胡亥都放弃了,那他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所以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必须主动出击。   只是扶苏日前在朝堂的地位越发稳固,即便赵高有意做些什么,但也实在找不到手段,不过就在赵高越发绝望的时候,扶苏却是自己犯了错。   在听到事务府名册的一瞬间,赵高整个人都一阵激灵。   他知道。   自己的机会来了。   而且还是扶苏主动送上来的。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扶苏最近太过顺风顺水,渐渐有些得意忘形了,他得嵇恒的助力太多,就注定会反受其咎,而嵇恒是燕人,他自是对六国贵族抱有好感,因而就导致了这次名册上无太多郎官,然郎官才是朝廷的根基,也是朝堂日后稳定的基石。   扶苏自己却摒弃了。   而在得知胡毋敬的遭遇后,他第一时间就把目光放到了胡毋敬身上,因为此人是最后拉拢过来的,他已经失势,也被剥夺了官职,眼下无权无势,而且胡毋敬定然是不甘心就这么失势的,若是有机会能翻身,胡毋敬一定会牢牢的抓住。   不过赵高也清楚。   胡毋敬毕竟已经远离了朝堂。   仅靠一个胡毋敬是不够的,而且是远远不够。   但他并不在意。   胡毋敬在朝堂耕耘这么久,多少还是会有官员买账的,他的目的就是拉拢胡毋敬在朝堂的势力,与此同时,借助一些说辞,让朝堂的其他朝臣渐渐跟扶苏生出嫌隙,继而在扶苏下一次犯错时,激起朝臣不满,从而倒逼扶苏被废。   眼下只是刚刚开始。   除此之外。   他对嵇恒也越发厌恶了。   若非嵇恒,胡亥岂会疏远自己?又岂会不信任自己?   现在胡亥基本不待在宫中了,整日跟嵇恒混迹在一起,完全没有了任何斗志,更失去了任何的雄心,这是赵高容忍不了的。   不过。   他没有急着去劝胡亥。   他了解胡亥。   胡亥之所以不争,是认为争不过,但若是有朝一日,他有取胜的机会,胡亥就未必不会再生出争夺之心,到时他就会重新赢回胡亥的信任。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做法,会引得胡亥不满。   毕竟……   谁人都挡得住权势的诱惑?   自己不行。   胡亥同样做不到。   他虽然心中恨嵇恒恨的牙痒痒,却也不敢直接说出嵇恒的名字,嵇恒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人,若是暴露出来,引起了陛下震怒,到时谁都救不了自己。   因而在胡显说出‘钟先生’时,他直接就应下了。   嵇恒死了。   但这钟先生可是活人。   他刚才已经把‘钟先生’的住址,告诉给了胡毋敬,至于胡毋敬会做什么,那就跟他无关了。   他也并不在意。   若是胡毋敬把嵇恒的真实身份给查了出来,并捅了出来,那也是胡毋敬的事,这其实是赵高乐于见到的,毕竟嵇恒没死,终归是需要有人担责的。   而且扶苏这么亲信此人,也注定会受到影响。   到时甚至可借此将扶苏给拉下来。   不过赵高心中同样清楚,胡毋敬这种老狐狸,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再犯险的,想让胡毋敬去搅这一趟浑水注定不容易,他也不会轻易上当,但知道嵇恒情况的越多,总归有一天会包不住的。   到时他的机会就来了。   ……   另一边。   赵高走后,胡府依旧紧闭屋门。   胡显站在一旁,有些担忧的道:“父亲,这赵高恐是没安什么好心,他分明知道父亲你已经从朝中退下,却还鼓噪父亲去惹怒殿下。”   胡毋敬嗤笑一声,淡漠道:“你不用这么担心。”   “我又岂会真听一个宦官的话?”   “不过赵高说的其实也没错,事情的本身是没有对错的。”   “错的只是人。”   “若是扶苏不再是殿下,那我这次犯下的错,还能算是错吗?”   胡显一愣。   他在脑海想了想,眼中露出一抹惊异,不确定道:“父亲这次做的事,其实问题就出在殿下身上,若是殿下换了人,那父亲你做的事就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会变成功劳。”   “只是……”   “只是殿下是陛下钦定的,又岂容轻易变更?”   胡毋敬点了点头,道:“殿下事关大秦日后安稳,自不会轻易变更,但你方才也在场,自是听到了赵高说的话,我们的这位殿下却是亲信六国余孽,甚至对那钟先生已是到了笃信的程度,这次之所以没有安排太多郎官,恐正是听了此人的鬼话。”   “你父我已从朝中退下。”   “虽然有心将你安置在其中,但的确已无计可施。”   “但其他朝臣就甘心吗?”   “扶苏可是大秦储君,眼下跟朝臣政见有了如此大的分歧,又岂会不让其他朝臣生出不安?若是我们的这位殿下,真的只愿相信关东出身的官员,你认为到时朝臣还能坐得住?”   “这天下是我们打下来的。”   “非是扶苏!”   “扶苏显然还没明白一件事,治理天下是要靠我们,而非是关东出身的官员。”   胡显眼睛一亮。   他已经明白了胡毋敬想说什么。   扶苏现在表露出的就是对朝廷官员的不信任,这次只是对郎官们的不信任,但若是突然传出扶苏听信一个六国余孽,忽略朝廷官员,到时朝堂官员岂会没有想法?   仅凭一两人的确无法撼动扶苏地位。   但若是整个朝堂呢?   到时就算陛下想力保,恐也要权衡一二,而那时扶苏的储君之位,当真还能稳得住?   一旦扶苏下去。   那他父亲胡毋敬之前犯下的事还算事吗?   未必就没有复起的机会。   胡显激动道:“孩儿明白了。”   胡毋敬摇了摇头,冷声道:“你也莫要高兴的太早,这赵高也是有私心的,他是想让我助胡亥公子上位,但他却是忘了,我胡毋敬只是得罪了扶苏一人,所以只要不是扶苏为储君,对我而言,意义其实都一样。”   “至于赵高提到的那钟先生,你下去好好调查一番。”   “尽可能的摸清此人底细。”   “若此人当真是扶苏殿下背后的人,到时未必不能做些文章,堂堂大秦帝国的储君,不信朝臣,反倒轻信一六国余孽,这若是传出去,又如何能让人心安?”   “不过此人既得殿下这么信任,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要轻易去招惹。”   胡显点点头。   等胡显走出屋门,胡毋敬在屋中来回踱步。   良久。   脸上却难掩笑意。   他轻语道:“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本以为自己已没有翻身机会,没曾想,竟还有人主动送上来,不过这赵高一个宦官,却敢生出这般胆大妄为的心思,恐也非是好算计之辈,不过想让我胡毋敬出手,仅靠这三两口舌还不够。”   “你还要做更多!”   ……   零陵。   不到半月时间。   扶苏名册上的官员就尽数到了。   零陵并不是什么高大城池,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新邑。   人口并不算多。   不过因为毗邻灵渠,加之随着灵渠修建,附近的居住环境大为改善,因而在城中定居的人,相较过去也是多了不少。   此刻。   这种并不算出名的小城,城中却有不少车马停留。   萧何跟刘季已在三日前赶到了此城,在跟零陵的官员通报一声后,也是住进了附近安排的住所,而在他们之前,已有不少官员赶到,这几日互相也算是打了一个照面。   相较于萧何的沉稳,在这种环境,刘季更显如鱼得水。   临近晌午。   众人齐聚在一间食舍。   不过李旦、郑如等人并不在其中。   他们虽为郎官,但毕竟身有背景,自不会在这种地方进食,而是在零陵的县衙内进餐,而这间食舍只有关东来的官员。   对于这种情况,众人心照不宣。   虽然同样都是殿下征调过来的官员,但李旦这些人毕竟是朝臣之子,身份地位显赫,跟他们还是有着明显隔阂,在几日前虽打过照面,更多时候依旧是泾渭分明。   众人也并不在意。   他们这些关东出身的官吏,倒是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刘季坐在末梢,一点不觉生分。   他在吃饱喝足后,拍了拍肚子,斜靠在案几旁,好奇的问道:“诸位都是各郡县的能人,可知道这次殿下召集我们来究竟是做什么?”   四下静默。   没有人率先开口。   蕲县狱掾曹咎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风声,不过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殿下召集我们前来,是为完成之前胡亥公子在军中说的话,只是又好像有不同。”   闽中郡的君长无诸摇头道:“我们离咸阳太远了,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就算真的得到消息,也不知传了多少手,依我看,我们还是少想这些,等殿下来了,我们自然就清楚了。”   无诸的话赢得了不少人的赞成。   刘季摆摆手道:“我觉得还是多打听一点为好,毕竟那些关中出身的官员一直看轻我们,他们肯定知道的消息比我们多,到时殿下来了,把事情说了,这些人做的风生水起,我们还一头雾水,这不是更让人看轻吗?”   “那能怎么办?现在我们唯一知道的,便是殿下令书上写的,至于其他的,我们哪里能打听的出来?那些关中出身的郎官,可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们有信息,又岂会告诉给我们?”有人道。   刘季笑了笑,故作神秘道:“这倒未必。”   “我这几天倒还真问出了一些事。”   闻言。   室内所有人不禁看向了刘季。   刘季扶了扶自己的竹皮冠,慢悠悠道:“这次跟着一起来的关中官员中,除了有那些重臣子弟,还有一些是关中普通官员,这些人同样不入那些朝臣子弟之眼,不过他们毕竟靠近咸阳,知晓的事情也比我们知道的多。”   “从他们口中,我打听到了一些。”   “这次殿下征召我们,似乎得罪了朝中不少人,而且这次还极少征召那些功臣子弟,这其实已足见殿下对我们的重视,不过正因为此,他们这些人也是很受这些关中官员不待见。”   “这些其实无所谓。”   “我们是来替殿下办事的,被不被人待见都不重要,而从这些人口中,我也是打听到,我们似乎是对军中的士官做安排,但具体是做什么,倒是没有问出来,这些人也没途径知晓。”   “我们现在是在零陵。”   “紧邻的便是灵渠,顺流而下,可直抵岭南三郡,所以等殿下到来后,我们多半要深入岭南腹地。”   听到刘季的话,众人眉头一皱。   刘季若没打听出错,他们恐真的要进入岭南三郡,只是一旦进入到军中,他们关东官员的身份,恐会遭至秦人不满,到时若是行事引起了秦军不满,恐会生出不少事端。   甚至……   还可能有性命之危。   扶苏给他们的令书上其实说了一些事。   便是要他们处理士官的事。   只是士官究竟有何事,又要如何处理,却是没有提及,而岭南可是有秦军五十万,这要是处理不好,可真要出大问题。   不少人不禁面露忧色。   见状。   刘季笑着道:“诸位也莫要这么惊慌,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在不是有不少功臣子弟吗?他们本就趾高气昂的,等真有什么事,我们完全可以让这些人先做,我们再做借鉴。”   “所以诸位这几天稍微忍忍。”   “别真把关系搞僵了,到时反不好处理了。”   “诸位都是有大才的人,但现在情势不明,该忍让忍让,该让步让步,不要意气用事,等情况明了了,自有诸位发挥的余地。”   “要先耐得住性子!” 第241章 世代相秦!   饭后。   萧何跟刘季朝住处走去。   路上,萧何不解的问道:“你为何在饭食时有那一番话?”   刘季笑了笑,道:“这些未尝不是其他人的想法,关东跟关中注定是有隔阂的,这个隔阂并不会轻易的消解,而且这次前来的多是有才之人,一个个虽然口头上不说,但心中多少是有些傲气的。”   “他们心中未必就真高看那些功臣子弟。”   “但这些人同样很聪明,就算有些情绪,也不会轻易的表露出来。”   “所以我就顺水推舟,帮他们把这话说出来,当忍则忍,当避则避,我刘季身份最是低微,说出这番欺软怕硬的话最是合适不过,也只是给他们找了个台阶下罢了。”   闻言。   萧何若有所思。   他双眼紧紧的盯着刘季。   最终摇了摇头。   这恐未必是刘季的真实想法。   刘季是很聪明的。   很多人容易被刘季轻浮的举止给看轻,但若是真的看轻刘季,是很容易吃大亏的,刘季这么做,未尝不是因他非是扶苏殿下选定的人选,因而才更加积极的说话,为的便是证明一点。   他是有资格留在这里的。   只不过刘季选择以一种通过贬低自己衬托其他人的办法。   不过这种办法的确最为有效。   至少就目前来看,其他人对刘季都没有太多意见,甚至于很多人都乐于场中有个‘胆小怕事’的刘季在场,毕竟有了刘季在前,他们的任何举止似乎都有了辩解之言。   而这同样是萧何很欣赏刘季的地方。   能屈能伸。   刘季很有自知之明。   他不会轻易的去惹怒众人,反倒会通过各种手段,让众人变得相对和气,只不过这种和气往往并不持久,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足够的,刘季则会趁此机会不断地提高自己。   萧何缓缓道:“你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吗?”   “在场的人恐都不是泛泛之辈,能在鱼龙混杂的各郡县做出成绩的,你的这些手段恐很轻易就被看穿了。”   刘季嘿嘿一笑,并不在意,双手环抱道:“知道又如何?”   “我本就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而已。”   “这些人都很聪明。”   “他们难道不知现在是何人的天下?”   “他们难道不知再有才,也终究需看秦廷眼色?”   “他们知道。”   “而且对此还十分深刻。”   “正因为此,才需要我这种人张口,将一些面子上的事给说淡,给予他们颜面上的尊重。”   “而且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   “他们这次来零陵,未必安了什么好心。”   “像是那东乡的乐叔,此人是名将乐毅之后,算得上是大贵族出身了,家世显赫,难道真就甘心为秦驱使?不想恢复昔日族中荣光?我当年游历天下时,便曾听闻过,不少六国贵族其实跟秦廷的怨恨很深,想让这些人为秦效力,恐根本就不现实。”   “这些人此次前来是有目的的。”   萧何沉默。   他们这次前来又未尝不是。   刘季似笑非笑的看着萧何,淡淡道:“现在知道我为何要说那话了吧?这次来的官员大多都心怀鬼胎,只不过互相都心照不宣,我只是提前给他们做了一些铺垫,让他们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   “毕竟……”   “最终出彩的还是要靠政绩!”   “功臣子弟也好,六国贵族也罢,这次来到零陵,就注定要听从扶苏的差遣,只不过有的人会刻意藏拙,有的人会想着讨好秦廷,还有的跟我等一样摇摆不定,试图试探出秦廷的虚实,以便后续。”   “但无论怎样,都需表面和气。”   “而且就算这位殿下真的看重我等,但他终究是秦人,也多少会偏袒一些关中官员。”   “这无可厚非。”   “我这未尝不是给他们暗中提了一个醒。”   “他们私底下会如何议论我,我倒是不清楚,至少明面上会收敛一些,不至于让互相都太过难看。”   萧何苦笑着摇摇头。   他道:“你分明就是个亭长,却是想的这么多。”   刘季摆了摆手,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出门在外,身上有没有钱财另说,最主要的就是会吹嘘,若是不把其他人给说服,又怎么有人给自己送上好酒好肉?”   “哈哈。”   萧何跟着笑了笑。   这倒是符合刘季的日常风格。   随即。   萧何似想到了什么,问道:“方才你在大堂中说,你跟那些秦人官员有过接触?这是真的?”   刘季点点头,自得道:“这自然是真。”   “不过并没打听出太多消息。”   “但你其实或多或少也察觉到了。”   “这次来零陵的官员中,分明是关东官员更多,而关中秦地出身的官员,除了那几个功臣子弟外,便只有不到十人,这数量其实有些不对劲,只怕这份名单恐也大有讲究,只是这位殿下心中是如何想的,却是无人知晓了。”   萧何颔首。   他其实也察觉到了。   之前还以为是人员没来齐。   但这都过去两三天了,还没有其他人到来,他就已反应过来。   恐关中秦地的官员就只有那些。   其中意味难猜。   随即。   刘季似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下,缓缓道:“据我打探出来的,我们这次被引荐,似是一个御史所为,此人名为张苍,据那些秦人官员说,我们这些关东官员,都是此人引荐的,好像……此人正是负责天下上计的官员。”   “张苍。”萧何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即点头道:“此人若真是主管天下上计的官员,倒是的确有可能引荐我等,我其实暗中也注意过,这次前来的人,的确都是近几年将各地治理的不错的官员,想必,这也是殿下看重的主因。”   刘季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并没有再多说。   至于其他的事情,都不是他们能猜到的,或者只有等扶苏到了,他们才能窥探到真相。   另一边。   时岳同样很是困惑。   他对于自己这次被征调是稀里糊涂的。   来到零陵已有数日,他都还有些没回过神,他只是一个亭长,何以会被殿下看重?   虽然他知晓这次前来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位亭长。   但此人似并不在征调之列。   即是说,他其实是这次征调官吏中身份最末的,而这更是让时岳有些忐忑不安,因而在这几天内,也是趁着机会,跟其他人去走动了一番,试图打听出更多消息,只是打听出来的消息寥寥。   唯一知晓的便是引荐自己的是张苍。   他并不认识张苍。   也没资格。   在几日不安的情绪下,他的心神渐渐镇定下来,在一番思索后,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几个身影,当初来秦亭的几个官吏,这几人在离开时,便曾说过自己日后或会被得到重用,他当时并不以为然。   也并没有当回事。   但这段时间的经历,却让他若有所思。   或许真是这几人为自己开口了。   想到这。   时岳也心生感慨。   他其实后面都绝了高升的想法。   也的确看不到希望。   加之这几年地方越来越有不稳的迹象,他也渐渐生出了一些不安,只想守好自己的秦亭,没曾想,就在自己彻底放弃升迁之后,却能柳暗花明,这属实是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但他心中还是很感激的。   毕竟……   这次的机会实在非凡。   非是寻常。   这可是大秦储君的事务府,若是自己能入了储君之眼,日后的仕途定是一路平坦,这可跟寻常的升迁之路大不相同,还不会受到太多地方的掣肘跟影响,前途一片光明。   就算再无动于衷的人,面对这种场景,恐也难以平静。   咸阳,蒙府。   蒙恬自从被叫回来后,便一直待在了咸阳。   蒙恬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书房。   蒙恬手持兵书,手不释卷的看着。   一旁的蒙毅毅然,他虽然被去了职,眼下更是没有职务在身,却并未松懈分毫,一直在进取学习,他眼下目不转睛看的正是三个月前廷尉府颁布的《商律》。   在看了一阵后,蒙毅放下竹简,轻叹道:“当初兄长极力反对我出任廷尉一职,我起初还有些困惑,眼下也是终于明白,兄长是在为我着想,我虽饱读律令,但我熟读的律令,大多停留在竹简上,并没有真的掌握,也没有太过敏锐的意识。”   “若非陛下信任,恐根本难以胜任。”   蒙恬摇摇头道:“陛下当日即选定你为廷尉,自是信任你可以胜任,而你在廷尉一职上,所做并无太多过错,只是你的经验太过欠缺了,也难以面面俱到,你过往也太过顺风顺水,一遇挫折,便很容易失去分寸,如今虽被免去了廷尉一职,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沉淀,你其实已经比过去长进了不少。”   “而且……”   蒙恬迟疑片刻,凝声道:“《商律》之事,你其实不宜牵扯太多,此事恐未必就这么结束了,陛下将你去职,未尝不是在保护你。”   闻言。   蒙毅眼中露出一抹异色,惊疑道:“兄长何出此言?”   蒙毅摇头道:“只是一种预感。”   “这《商律》其实是殿下一手促成的,但就算我远在北疆,听闻这个《商律》也很快明白,这些律令的颁布对商贾的打击之重,自古以来商贾都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代表,这些人不事生产,理应受到严惩。”   “然过去对商贾只是在身份地位上打压,非是限制商贾的商业往来。”   “《商律》则不然。”   “它恢复了商贾一定的身份地位,但同时却在商贾最看重的钱财上,做了极大的限制,可谓是釜底抽薪,将商贾彻底控制在朝廷手中,但就目前来看,《商律》很难真的执行下去,期间恐还会有不少反复。”   “因而短时是难以平息的。”   “你对商贾的经营之道并不熟悉,也从未跟底层的贩夫走卒、商贾打过交道,你若继续执掌廷尉府,恐会让《商律》的执行变形,到时反会适得其反,而这段时间,你虽不在朝堂,却依旧可观察其他官员是如何做的,你可从中吸取不少的经验,这对你日后重回朝堂,也是大有裨益。”   蒙毅点点头。   他看向蒙恬,问道:“兄长回咸阳已有不少时日,可知何时能返回军中?”   “此事当由陛下定夺。”蒙恬道。   随后。   蒙恬沉声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短时不会回北原大营。”   说到这。   蒙恬目光闪烁。   他其实心中早就明白了。   陛下这次召自己回来,又让扶苏去南海处理军事,未尝不是对军中将领生出了忌惮,而将自己留在咸阳,也能最大限度的保证,军队不会生出任何乱子,毕竟若扶苏的主张传到北原军营,若自己当真对陛下有异心,恐会借机生事,这非是陛下想见到的。   他蒙氏世代相秦。   从未对陛下生出过任何异心。   陛下选择将自己召回,也未尝不是出于信任。   此外。   等扶苏殿下在南海推行的事顺利,恐也会将此策用在北原大军上,对于朝廷的举措,他心中并无任何不满,甚至是乐于见到朝廷这么做,因为随着王贲的病逝,军中俨然是蒙氏一枝独秀,这其实是很危险的信号。   他这些年一直在尽力避免。   只是他蒙氏两兄弟,一人位列大秦上将军,一人位列九卿,权柄之重,根本就隐藏不住,但好在,随着蒙毅的‘犯错’,蒙毅的官职被拿掉,朝廷也开始对军队做一些整顿,这意味着一直悬在蒙氏头上的利刃被陛下收回了。   他不禁心安不少。   过去蒙氏太受陛下恩宠了。   这种亲近已到了让蒙恬有些害怕的地步。   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却是渐渐安心下来,眼下虽待在家中,却是感觉无比安宁。   而通过待在咸阳的这段时间,蒙恬也是狠狠恶补了一些朝中事务,对咸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只是知晓的越多,越是意识到扶苏变化之大。   这种变化已让人有些惊骇。   甚至于。   蒙恬已经有些看不清这位储君了。 第242章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   在蒙恬抬头南望之时,扶苏已到达了岭南军营。   赵佗等人早已在大营外恭候。   扶苏从辇车上走下,望着前方瘦弱的将士,眉头微微一皱。   他其实对南海的恶劣情况有所耳闻,但真的到现场一看,才知晓这边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恶劣。   穷山恶水,不外如是。   扶苏朝众将士微微欠身道:“诸位将军,这些年辛苦了。”   赵佗领首道:“身为帝国军人,自当奉命职守,这都是末将等人应做的。”   扶苏道:“我过去远在咸阳,虽对南海的情况有所耳闻,却也实在没有想到,南海的环境会这么恶劣,这般炎热的天气,恐根本不是秦人能够适应的,前两次讨伐,大军之所以会损失惨重,非人之罪,天也!地也!”   赵佗动容道:“都是臣指挥不利。”   扶苏将赵佗等人扶起,迈步进入到了军营。   营帐之内,诸将列席。   扶苏看着这些肤色黝黑的将领,若非这些人操持这一口秦腔,恐无人会认为这些人是秦人,原本他记忆中身形健硕的将领,在南海这几年下来,也大多变得削弱,他再度朝这些将士一礼。   礼毕。   扶苏缓缓直起身子。   他问道:“扶苏这次前来要做之事诸位恐已知晓。”   “为治天下,未雨绸缪!”   “诸位也莫要怪扶苏多疑,我今日要说的是,天下大局尚未安宁,山东之复辟暗流依旧汹涌,当此之时,数十万老秦军民长驻南海三郡,实则是老秦人去做南海人也,也是说,老秦人为华夏挑起了融合南海的重担,而这种策略,朝廷早前就已定下,只是上次我幼弟胡亥来南海,却是经历了一场直抵人心的叩问。”   “也是从这场叩问中,朝廷才第一次知晓,军中士卒真正的态度。”   “思乡之情难移。”   “而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然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也。”   “若有变故,天下何安?”   “非是我扶苏不愿相信老秦人对大秦的支持,而是时势使然也,南海五十万士卒,多是秦人,而在这段时间,朝廷清查了关中人口,却是惊骇的发现,留候在关中的老秦人数量竟不足顶峰时三成。”   “这实在令人骇然。”   “若有风云动荡,岂非大险哉?”   “故而朝廷重新纠正了对南海的战略。”   “决定让士卒分批返回。”   “不过眼下第三次讨伐瓯越的战事将要开始,虽然这次征伐的规模较小,却也不能有丝毫大意,加之我这次前来有些过急,所以第一批有机会回到咸阳的士卒注定是少数,而且在几番商议后,决定先从军中中下层士官着手。”   “他们在军中有不小威望。”   “若是他们满意朝廷的选择,也可让士卒相信此事为真。”   “若是不满,也能更好的将意见告诉给朝廷,继而容朝廷做出一些变更。”   “只是这些想法只是经过丞相府商议,并未通知军中,我这次匆忙南下,其实也是想询问诸位将领的意见。”   “诸位对此是何见解?”   扶苏看向营帐中的诸将领。   众人对视一眼,并无一人有异议。   赵佗拱手道:“末将感恩朝廷体谅,大军入岭南已近九年,将士们思乡之情越发浓郁,很多士卒日常更是以泪洗面,只是我等将士都深知南海事大,并不愿生出任何懈怠,而上次胡亥公子前来,当众说出朝廷会陆续放士卒回家之时,整个军营是一片欢腾,士气大增,眼下殿下来岭南,亲自负责将士归乡之事,末将心中唯剩感恩。”   “末将替南海五十万军民叩谢殿下。”   说完。   赵佗直接跪地叩首。   扶苏连忙伸手,将赵佗扶了起来。   他缓缓道:“这次是我不告而宣,分明过错在我,岂能受将士一拜?”   “赵将军快快请起。”   看着神色动容的诸将领,扶苏感慨道:“南海的战事持续太久了,非是百越人顽强,而是环境因素影响,不过我在临来之时,倒是询问了宫中的太医,其中几人当年更是南下过岭南,为任嚣将军医治过,因而这几名太医对岭南的情况有所了解。”   “也是给治理岭南提供了不少建议。”   闻言。   李信等人目光微异。   他们本以为扶苏这次前来只为士官退伍,没曾想还去询问过太医,这其实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但同时也让他们心生感慨,殿下当真是宅心仁厚,时刻念及着南海士卒。   这时。   赵佗朝营帐外高声一声,立即就有一位军司马入列。   他手中持着刀笔。   见状。   扶苏也不拖拉,直截了当道:“太医称,治理岭南其实跟治人一样,而岭南气候炎热、多雨,天气闷湿,丛林之中瘴气横生,还有各种蛊虫散布各地的水洼池塘,然大多是死水,因而首要是治水。”   “将这些死水疏浚贯通。”   “所以等到岭南彻底安定下来,南海三郡首要政事当是治水。”   “通过修筑渠道、引流等手段,让水活起来。”   “水活则地活。”   “此外。”   “这是治地之法。”   “南海将士过去来岭南水土不服,更是多次遭遇疟疾、瘟疫,在这些太医的诊断下,认为原因恐多是出在水源上,自古以来,世人皆是就地取水用水饮水,但南海恐不能如此,这里死水太多,里面沉浮着太多禽兽尸体,因而在岭南寻常饮水,当使用烫水。”   “我起初对此也是颇感困惑。”   “毕竟柴木昂贵。”   “不过在进入岭南之后,这股担忧也是消散了。”   “岭南山木众多,完全可以就地取材,只是这里毕竟多雨,木材并不易干,所以恐还需花一些时间,但我相信这些太医的判断,等日后南海死水变成活水,这里未尝不能成为大秦的第二个巴蜀。”   “只是需诸位将军多费心了。”   听到扶苏的话,众人若有所思。   赵佗等人其实之前也隐隐察觉到了,只是并未太过注重,眼下细细想来,也是对扶苏这番话深以为然,只是这番话来的太迟了,若是他们能早日知晓,或许南海前两次征伐就不会死伤那么惨重了。   赵佗道:“末将谨记。”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又道:“经过这几年的耕耘,大秦算是勉强控制住了南海,但南海偏远,若有危局,朝廷恐难以驰援,因而为国家计,为华夏计,当今进入南海只有一条扬粤新道,恐都是远远不足的。”   “岭南地袤。”   “足以胜过昔日关中秦地。”   “如此广袤之地,绝不容有任何闪失,尤其朝廷为征服南海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这更是朝廷所不容。”   “因而在临来之际,我已向朝廷建议,等南海安定下来,令开几条新道,让南海彻底融入华夏,不分彼此,因而日后不论是北上靖乱,还是南海生乱,都能始终保证南海不脱离华夏,此事关华夏千秋万世计,恐也需诸位将军日后多加操劳了。”   扶苏拱手。   众人心神一凛,连忙道:“定倾力而为。”   场中唯有赵佗目光闪烁。   他自是听出了扶苏的言外之意。   朝廷对南海的现状是有不满的,尤其是现在进入南海只有一条扬粤新道,若是一旦南海或者中原生出动乱,有人阻断掉扬粤新道,中原跟南海恐就关系断绝了,这是朝廷决不能容忍的。   虽然在岭南这边修路很是不易。   但赵佗丝毫不怀疑朝廷的执行力跟决心。   一旦朝廷决定要做什么,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发动起来,能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撼动山海,虽然修路艰难,但未必真就能阻止朝廷修路的决心,只是中原通往南海的道路一多,南海再想脱离中原恐就难之又难了。   赵佗心中长叹一声。   他知道。   朝廷对南海已生出了防范之心。   无论这些道路最终何时能修浚成功,南海都注定不能像过往那边自在了。   也会时刻受到朝廷的注视。   扶苏这次前来恐是想斩断南海军中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   赵佗虽心中清楚这些,对此却是无能为力。   李信颔首道:“中原进入岭南的道路的确太少了,除了朝廷过去修建的扬粤新道,便只有从水路,但水路并不稳定,所以实际上进入南海的道路实则就一条,若是日后扬粤新道出现问题,南海恐真就跟朝廷断绝联系了,殿下之见,的确是高瞻远瞩。”   “防患于未然。”   扶苏苦笑着摇头,轻叹道:“其实我并不想多修道路,岭南多丘陵,天气复杂,一旦确定修建道路,又要大肆征发徭役,这恐会加重天下负担,只是大秦为南海付出了太多太多,数十万将士的性命,还有数不尽的钱粮,若是因道路阻隔,而让南海远离华夏,这实在无法向天下苍生交代,更无法向那些死去的将士交代。”   “因而虽心中不愿,却也只能这样了。”   诸将领点头。   岭南三郡是他们亲手打下来的。   又岂愿被丢失?   因而就算要付出不小代价,在他们看来也是值得的。   随后。   扶苏面色一沉,神色变得严肃。   他肃然道:“前面所说,都是朝廷对岭南日后的安排,非是我这次前来的重点,我这次前来的目的,诸位恐早已从各方渠道得知,我是来解决士官退伍转职的事,在此之前,我需得提前声明。”   “此次是强制退伍。”   “并不容许任何人说情挽留。”   “而且这次士官转职的事,也不经由军中,而是全权交由我所创立的事务府,我所创的事务府并不会在军中处理这些事,而是在零陵。”   “原因大家恐都能猜到一二。”   “一来军营是重地,不容不相关的人员进入,二来此事事关公平公正,若是将事务府放置在军营附近,难免不会有人试图去游说,从而让这次的退伍之事失去公允。”   “这都是我不能容忍的。”   “所以为了尽可能确保公平,我选择将两者异地处理。”   闻言。   场中不少人面色一变。   他们其实早就知晓扶苏来的用意。   但也属实没有想到扶苏做事这么绝,根本就不给他们任何插手的机会,直接将事务府放在了零陵,零陵位于灵渠上游,向下传递消息很容易,用船只传递即可,但想从岭南三郡传到零陵,却是要费一些时间,谁若是背地想做一些手脚,恐也会很容易被发现。   而且这次扶苏的态度很强硬。   还直言是强制退伍。   这也意味着,一旦被朝廷选定,就只能退伍,不能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这是完全不给任何变更的机会。   扶苏显然是来之前就已想好了一切,也无外乎这次扶苏来南海,并没有事务府的官员跟随,原由便在于此。   扶苏是想完全掌控对军中士官的留走大权。   对于下方将领脸色的变化,扶苏自然是看到了,不过他直接无视了,继续道:“我从零陵过来时,事务府的官员已到的差不多了,为了不影响大军的正常运转,也为了尽快将政策落实,我建议军司马尽快将军中士官的名册送到我的账中,到时好直接送到零陵。”   “不过诸位将军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这只是第一批。”   “也是退伍数量最少的一批。”   “名额有限。”   “所以并不太会影响军队的正常运转,也不会影响接下来的征伐,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将一些士官做一些替换,也能保证军队秩序的正常流转,大秦从来都不缺能打仗会打仗的人。”   闻言。   众人脸色微变。   扶苏最后一句话意味很深。   不过扶苏说的的确是一句实话。   大秦自军功爵制以来,的确不缺少能打仗的人。   但这也意味着。   所有人都是可以被替换的。   其中的警告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原本还略有微词的众人,此时都识趣的不吭声了。   扶苏已说明了自己的态度,若在这时还说有意见,一旦引起了扶苏不满,下一次被退伍的人,未必不会出现他们的名字。   他们可不想在这时去挑战扶苏。 第243章 敲打赵佗!   初次会面之后,扶苏将赵佗跟李信留下了。   营帐之内,只有他们三人。   三人相向而坐。   扶苏看着案头一方铜匣,眼帘一垂,默然片刻,终于开口了,平静中带着几分肃杀:“赵佗将军,我有几事相问,还请将军如实作答,不得有丝毫虚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虚言。”   赵佗心神一凛,连忙道:“末将对大秦忠心耿耿,绝无虚言。”   扶苏微微颔首,沉声道:“第一问,赵佗将军体魄如何?有无隐疾?”   赵佗连忙道:“禀报殿下,末将体魄的确已大不如前,前来岭南后也曾染上了水土不服,只是随着在岭南的时间一长,这股水土不服之态渐渐得到了缓解,除此之外,末将并无太多不适。”   “末将也甘愿接受太医勘验!”   赵佗具实答之。   扶苏又问:“军中其他将领体魄如何?”   赵佗眉头一皱,迟疑片刻,缓缓道:“其他将领最近并未听闻谁身体抱恙,不过杨翁子将军在几月前,曾因误食河豚,染上了重疾,在经过医师的数次救治下,已渐渐脱离了危险,最近身体也略有好转,除此之外,末将的确未曾听闻军中有将领身体抱恙。”   一旁。   李信跟着道:“杨翁子之事我有所耳闻,在这几日也曾跟杨翁子见过一面,其气血相较于过去衰败不少,人更是已经瘦成了人干,但精气神上也勉强算是恢复了几分元气,只是恐还需静养一段时间,医师也多次叮嘱,不能操劳。”   扶苏点点头。   他继续道:“军中眼下体魄病弱者有多少?”   赵佗眉头皱的更紧了,缓缓道:“大军入南海已有八九年之久,就算最短来到岭南的也有两三年时间,前来的多为青壮,从淮南一路南下时,的确有不少水土不服,拉肚子之人,但不消半年,便日见好转,军中现在没听说谁染疾,水土不服都已消失,只要不吃一些不能吃的,基本都没事。”   “不过末将的确对此并不太了解。”   “殿下若想知道军中士卒的详实情况,末将这就差人将老医师召来,这些事随军老医师最明白。”   扶苏颔首道:“我又岂会不信赵佗将军?”   “赵佗将军说无那便没有。”   “最后一问。”   “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否?”   一语落下。   不管是赵佗还是李信都面色一变。   赵佗更是哽咽一声,直接扑拜在地,颤声道:“南海秦军皆是老秦人,何变之有啊?!”   扶苏面色如常,平静道:“我只是想了解军中具体情况。”   赵佗颤巍着身子,斩钉截铁道:“南海大军军心稳定,将士除了日常想家,并无任何异常。”   “请殿下明鉴。”   “将军请起。”扶苏伸手将赵佗扶起,随后重新坐到席上,看着神色惊慌的赵佗,却是良久无言,终于,扶苏在长叹一声后,坐正身子肃然道“赵佗将军莫要怪我多疑,更莫要怪我多心,南海大军都是老秦人组成,正因为此,我才迫切想知道军中情况,我又何尝不知军中士卒的思乡之情?只是天下局势如此,就算我有心让将士归家,短时也实在难以做到。”   “因而只能先行满足最为迫切的一部分将士。”   “希望将军不要误解。”   赵佗拱手道:“末将不敢。”   “只是殿下尽管放心,南海将士一心为秦,绝无任何二念。”   然说完这句话,赵佗似想到了什么,又连忙道:“之前的确有部分士卒生出了动摇之心,甚至不少人对胡亥公子生出了怨念,甚至试图跟南地的越人勾连图害胡亥公子,不过已被末将提前察觉,也提前给扼杀了,军中那部分将士也都被末将处理掉了,现在大军上下,心念合一。”   扶苏倏忽淡淡一笑道:“此事我有所耳闻。”   “将军做的很好。”   随即。   扶苏面色复归肃然,这次看向了李信,道:“李信将军,你比我早出发半月,过去也一直在北疆,这次前来南海,可有不适之处?”   李信拱手道:“多谢殿下关心,末将坚如磐石,从无任何隐疾,随军太医说,末将不知药味。”   说着。   李信也露出自得一笑。   扶苏朝两位重臣作揖道:“两位将军都是陛下的肱股之臣,也都是日后大秦稳定南海的基石,眼下两位身体康健,并无任何隐疾,实是南海之幸,大秦之幸,天下之幸也,有两位将军镇守南疆,定能护佑南疆长久太平。”   说着。   扶苏轻叹一声道:“殷商之后,若非老秦部族数百年困守陇西,华夏岂有西土哉,唯老秦部族与西部戎狄血火周旋数百年,才能在立国之后逐一统合戎狄,老秦人为华夏留住了广袤的西土,今大秦同样也要为华夏留下更为广袤的南海,只是南海毕竟融入华夏的时日尚短,因而恐还需很多年融合,此中的艰难已可以预见。”   “日后恐都要托付在两位将军肩上了。”   赵佗道:“这是末将职责所在,岂敢有所推辞?”   李信道:“末将愿为大秦镇守西土。”   扶苏淡淡的笑了。   他道:“两位将军的决心,扶苏已然知晓,不过此事不急,我想告诉两位将军的是,大秦绝不会抛弃南海,以后只会对南海更加注重,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要缓解军中士卒的想家之情。”   “扶苏心中有一些想法,可能会引得赵佗将军不满,还请赵佗将军不要生气。”   赵佗连忙道:“末将绝无怨念,请殿下直说。”   扶苏道:“赵佗将军日前总领岭南三郡军政,在南海耕耘多年,对南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涉及,跟军中不少将士都有接触,我知道赵佗将军一向秉公做事,但若是让赵佗将军参与,难免不会为人留下口舌,因而这次士官退伍之事,恐不能让赵佗将军参与其中了。”   闻言。   赵佗心中一沉。   他其实已料到扶苏不会让自己参与太多,但也实在没有想到,扶苏竟然是想将自己直接排除在外。   这让赵佗不由面色一变。   见状。   扶苏连忙解释道:“非是对将军有意见,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将军在军中多年,跟军中将士都很熟稔,若是将军参与其中,或许会让一些士官最终对结果不满,认为是将军暗中插手,这实在有损将军在军中声望,因而在考虑再三后,我便私下决定,军中相应之事由李信将军负责。”   赵佗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拱手道:“殿下考虑周到。”   扶苏看向李信,问道:“李信将军,你来到岭南已有一段时日,对军中的名册可有了解?”   李信道:“已有过过目。”   扶苏点了点头,笑着道:“这一段时间恐就麻烦将军了。”   “末将责无旁贷。”李信道。   扶苏想了一下,似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对了,之前忘记说了,赵佗将军可否在近几日,将军中士官集合起来,我想当面将一些具体的事情告知,同时也当众宣布此事,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公开,如此才不负军中士官多年辛劳,也不枉朝廷苦心。”   赵佗作揖道:“末将尊令。”   事已至此。   赵佗哪里还不明白。   扶苏对自己分明心存戒备。   而且是不加掩饰。   从一开始跟众将领的谈话中,便已吐露了这点,眼下更是近乎直白的说明了,但他也清楚,扶苏有此担心是必要的,而且扶苏的所作所为虽然会让他有些不满,然扶苏已提前将话说明,就算他心有不满,也实在不好表露。   只能闷头应下。   李信在扶苏跟赵佗身上扫过,自是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不过他对此并无多少看法。   他是军人,只听令于陛下,听令于朝廷。   而且对南海的事,他也有所耳闻。   在一番交谈之后,赵佗跟李信离开了扶苏所在营帐。   扶苏霍然站立,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一抹深邃跟凝重。   他前面所说很大程度是在敲打赵佗。   朝廷眼下没有余力修筑新路。   更没有余力去对军中将领做大肆轮换,唯有在原有的基础上,做一些缝缝补补,不过南海大军的将领对此是不知情的,即便如此,他也不愿让此事为军中将领知晓,因而才特意将自己事务府跟军队分开。   扶苏低语道:“南海乃百邑之地,东西南北数千万里,带甲五十万有余,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却只有一条进入岭南的道路,实在过于稀少了,按嵇先生所言,想要南海彻底融入华夏,还要另修几条道路,同时坚持以商君之法消弭地方的恶习,在南海三郡大兴文明之风。”   “只是这般穷山恶水想治理好谈何容易?”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南海太偏远了。   一旦中原有变,关闭了扬粤道路,南海三郡跟中原,也就彻底断了联系,那也意味着大秦数十万将士浴血厮杀夺下来的土地,最终又在大秦的手中失去了。   想着南海的情况,扶苏心中沉甸甸的。   另一边。   赵佗回到了自己大营。   他只感身心俱疲。   扶苏的到来,跟胡亥前来,气势截然不同。   扶苏身为大秦储君,身上的威势是很重的,尤其扶苏似早就有了想法,他根本就无力招架,也不能去反抗,只能听之任之,只是这一步步退让之下,却是避让了太多,也舍弃了太多,眼下他对士官退伍之事已完全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此事也彻底交由扶苏掌控。   最终军中会变成何模样,已完全不由他说了算。   赵佗凝声道:“殿下这次是有备而来,只怕军中短时难以安稳,而等到此事结束,恐军中中下层会大变样,到时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也不知是好是坏,但瓯越的确的实力的确太弱了,即便军队生出一些变动,也依旧不是大军的一合之敌,正是因为此,殿下才敢对军队动手。”   “只是……”   “殿下这次会做到何地步呢?”   赵佗也不清楚。   他对扶苏知之甚少。   但扶苏却好似对南海很清楚,不仅很刺骨的说出了扬粤新道,这条中原跟南海连接的命道,还有意通过一些较为简单的办法,改善南海目前的恶劣环境,让来到南海的士卒能够减少抵触,这种小动作造成大影响的举措,其实并不常见。   赵佗想了想。   最终把心神放在了一人身上。   杨翁子。   他现在越发笃定当初给胡亥投书的人是杨翁子了。   因为也只有杨翁子有此动机,杨翁子出身杨氏,杨氏在大秦家世很显赫,仅次于蒙氏、冯氏等显赫家族,甚至已明显衰败的王氏,都已不再杨氏之上,杨氏整个家族也可谓人丁兴旺。   朝堂有杨端和,军中中青有杨翁子,杨熊等人。   其下还有杨喜、杨武等人。   人才济济。   因而相较于见到南海出事,杨翁子其实更愿意见到大秦昌盛,如此杨氏在天下的地位也会越发稳固,所以放眼整个南海大军,杨翁子暗中传递信息的机会最大。   只是当初杨翁子因被算计食用了河豚,陷入到了昏迷之中,他一时没有往杨翁子身上想,但这段时间,他渐渐回过味来,杨翁子投书跟杨翁子中毒,其实是两码事,根本不能混淆而谈。   赵佗低声道:“杨翁子……”   良久。   赵佗摇了摇头。   是杨翁子也好,不是也罢,都不重要了。   现在朝廷已有了疑心。   也有了防备。   他作为南海主将难辞其咎。   也没有办法做任何缓和,只能听任朝廷后续发落。   而且杨翁子或许是有所察觉,但知道的事情定然不多,投书之事,杨翁子也不会轻易承认,毕竟此事是违法的,杨翁子犯不着罢自己害进去。   想罢。   赵佗朝营帐外高声道:“来人,去通知军中五百主及以上的士官,告诉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赴大营,殿下有事要告知他们。”   “两三天内。”   “我要见到他们全部人的身影。”   只听得营帐外响起一阵马蹄声,整个营地瞬间变得激荡起来。 第244章 周礼?那是什么?   三日后。   整个大营变得无比热闹。   不时出现几个带着武冠的士官。   他们都是近日从南海三郡赶过来的,在途中也是知晓了这次的事情。   对于扶苏提出的退伍转职,很多士官都深感新奇。   夕阳时分。   秋高气爽,天气虽还带着几分燥热,但相较晌午时分,已变得凉爽不少,伴着不时传来的风,整个营地并不显得闷热,不过现在的营地之内,却是一片热闹,一群带着武冠的士官坐在地上,静等着扶苏的到来。   他们并未等候多久。   扶苏便迈着大步出现在众人眼前。   扶苏的衣着很正式。   他穿着一袭黑色袀玄,腰间悬着盤袋,头顶带着侧注冠。   扶苏看了下下方的士官,直接走上了云车,云车离地足有两丈上下,立身于云车之上,扶苏也是将车下情况尽收眼底。   扶苏平静道:“这次将尔等急忙召集过来,所为何事,你们在路上恐都有所听闻,我也不喜欢卖关子,也就直说了。”   “自上次胡亥前来南海,听闻军中士卒多有想家,同时将此事禀告给陛下之后,朝廷对此事十分的重视,并责令做出一些调整。”   “在跟丞相府官员协商之后,也是勉强拿出了几个解决之策。”   “但事关数十万将士,自不敢这么轻率,因而只能将相关事务进行批次选择,而在跟丞相府官员多次相商后,便提出首先从士官出发。”   “因而就有了我这次的前来。”   “以及接下来朝廷推出的将士退伍制度。”   “退伍,顾名思义,便是彻底从军中离开,日后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再重返军队,也即是说,从今以后,退伍的士卒不会再前往南海北疆服役,你们仅需服的徭役,只是在郡县附近,做一些兴修水利,亦或者修一些城池的事,并不会远赴数百里千里之外。”   “退伍的士卒也将彻底离开军队。”   一语落下。   不仅下方的士官面露惊疑,就连赵佗、李信等人都面色微变。   之前扶苏对退伍之事一直遮遮掩掩,他们也并未打听出太多消息,因而也只能从字面上去理解,所谓退伍便是退出行伍之列,但他们属实没有想到,扶苏的跨度这么大,不仅是退出行伍,而是彻底远离戍役。   短暂安静之后。   下方士官有些不敢置信道:“殿下,你说的可是真的?我们若是这次从军中退伍,以后当真不用再服戍役了?”   扶苏肯定的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这是朝廷商议决定的岂会作假?”   “而且这也并非是绝对,若是天下再兴兵戈,或许还会重新召回,但就目前而言,基本不太可能,朝廷也短时不太用得到这么多士卒,因而可以说是一旦退伍,便彻底远离军队。”   听到扶苏的话,下方士官面露激动之色。   他们服役少则数年,多则十几,漫长的军旅生活,让他们早就厌恶了,只是服役之期却好似遥遥没有终点,眼下听到退伍之后,不用再服役,心中也是生出了一些想法。   赵佗抬眼看了看一旁席地而坐的士官。   眉头却是紧皱起来。   扶苏果真是手段非凡,仅仅通过两三句话,就调动起了士官对退伍的兴趣,就算是之前对退伍并没有太多兴趣的士官,听到是永久从军队退下,恐心中也难免会产生波动。   无形间已对士官进行了一次分化。   扶苏继续道:“然正如我所说,这次是第一批,规模并不会太大,甚至可以称得上小,最终能够从军队退下的数量,也定然不会太多。”   “这次是第一次。”   “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是可以肯定的。”   “不过……”   扶苏话语顿了一下,脸色变的肃然起来。   他缓缓道:“你们为大秦效力多年,也或多或少对天下情况有所了解,而朝廷过去一直还亏欠着本该兑现的田宅功赏。”   “但关中的田宅情况,你们应当有所耳闻。”   “朝廷给不出那么多田宅。”   四下安静。   不少士官目光闪烁。   赵佗等人也一脸好奇的看着扶苏,有些不解,为何扶苏会把这件事直接说出,有些事没有说出,便还有回旋余地,一旦说出,那可未必能收场了。   或者是扶苏已有解决之策?   赵佗、李信等人好奇的看着扶苏,等待着扶苏接下来的话。   扶苏淡淡一笑,道:“你们或许有些吃惊,为何要会将此事告诉给你们,你们猜的的确没错,朝廷的确在着手解决此事,也提出了一些解决之策,而你们作为第一批退伍的士官,同样是这些政策的第一批的受用者。”   话音刚落,下方变得聒噪。   扶苏并没有理会,继续自顾自的说道:“你们不用这么惊慌,朝廷的确给不了田宅,但也并不会真的那么霸道,朝廷会给出你们一些选择,最终会如何选,由你们自己决定,不过这些决定一旦确定,便不能变更了。”   “其一:朝廷将会在关中新修数十所初级学室。”   “这第一个解决之法便是用你们的田宅,换取一个子弟入学的资格,朝廷包吃住学习的全部费用,而从初级学室出来的学子,经过试用后,可进入地方政府为吏,不过需得从最底层做起。”   第一个方法说出后,场中瞬间安静下来。   不少士官开始权衡起来。   用自己这些年打拼下来的田宅,换取自己子嗣获得学识的资格,甚至还能因此获得为吏的资格,这倒是未必不能同意。   毕竟……   田宅是死的。   若是自己的子嗣能进入官府为吏,那对他们大多数家庭而言,都可谓是光耀门楣了,而且之前凭他们的爵位是没资格,更没门路为吏的。   何况还是朝廷包一切支出。   不少士官心动了。   赵佗目光微异。   他在心中权衡了一下。   却是摇了摇头。   这个解决之法看似不错,但实则变数太大,朝廷真正承诺的只是一个入学资格,最终能不能为吏,还要看后续的考核,对他而言,吸引力远没有田宅大。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扶苏的办法对自己无吸引力,但对下方的士官却是不然。   他们都出身微末。   若非投身行伍,在战场厮杀,斩获了军功,获得了爵位,不然恐一辈子,家中都别想有人能进入到官府,让子弟获得知识,甚至是进入到官府,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官员,这已是很大的突破了。   这种诱惑远在田宅之上。   赵佗心中微沉。   他知道。   扶苏的这个主意一出,恐会有不少士官动心。   这时。   人群中有人问道:“殿下,这真的是只要退伍,就可以选这个?”   扶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这两天,看过你们的爵位情况,你们的爵位大多在簪袅,因而是符合的,这些要求同样有要求限制。”   “除了爵位限制。”   “你们若是过去获得了多于公士的田宅,多于一顷的都会重新退回给朝廷。”   闻言。   朝中却是一下安静下来。   如果只是拿自己未兑现的田宅换取这样的资格,他们内心其实是很乐意的,毕竟朝廷的确是给不出这么多田宅,能够用一些不能兑现的田宅去换这样的资格,怎么说都算是赚的。   何况今后还不用再服戍役。   只是若需要退还自己已领到手的田地,这就让很多士官变得犹豫起来。   下方众人的反应,扶苏看在眼中。   他继续道:“前面所说是第一个,至于第二个,则是放弃关中田宅,去往关东为吏,在关东朝廷会另外分配给你们一顷田宅,而且官职相较会稍高一点。”   “若是愿意留守在南海,或者是远赴北疆。”   “朝廷会额外多送一顷田宅。”   这第二个主意说出,同样有不少人心动。   这是自己为吏了。   前面的入学资格,毕竟只是有机会为吏,而第二个不然,直接让他们退伍为吏,这已是一些中等爵位的人才能有的待遇,他们却是能提前享受到了。   不过条件同样有些苛刻。   不仅要舍弃在关中的田宅,还要举家搬迁到关东。   这真的值得吗?   很多人在心中权衡着。   诚然。   扶苏提出的这两个解决之法都很吸引人,只是一个并不怎么稳妥,另一个却要迁移出故土,这也是让不少士官眉头紧皱。   这时。   又有士官高声道:“殿下,难道就不能留在关中?”   扶苏摇头,冷声道:“不能。”   他并未做过多解释。   他相信这些士官能想清楚。   朝廷岂会让这些士官将便宜尽占?   而且关中哪有那么多的官职提供给他们,想直接成为官吏,他们只能拖家带口迁移到关东,这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扶苏继续道:“除此之外。”   “若是你们执意想保留住自己应有的田宅,朝廷同样不会强制让你们放弃,但我之前就已经说过,地方短时是给不出这么多田宅,你们想要拿到这些田宅,只能等。”   “至于要等多久,我给不了答案。”   “什么时候地方腾出了多余的田宅,什么时候朝廷才能兑现。”   “平心而论,我更希望你们选择第一或者第二条,第一条可以继续留在关中,还能给自己的家族一个向上的通道,第二条则是外地为吏,虽然被拿走了田宅,但你们得到的待遇,本就是不更爵位才能获得的,因而有所得,定然是有所失的。”   “而这才符合常理。”   “至于如何抉择,则由你们决定。”   “但在此之前,我也要提前说明一件事。”   “这次退伍之事是强制执行,并不容任何人变更,一旦被官府选定退伍,无论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说辞,都不能继续在军中停留,必须尽快离开,不能干扰军队的正常运转。”   “此外这也是你们唯一一次自主选择。”   “一旦没有做出选择,便默认你们坚持获得田宅。”   “此后再无变更机会。”   “另外。”   “这次退伍的名额有限。”   “而接下来几天,你们有意退伍的,可主动向上提出申请,将自己在军中的过往写明,朝廷会酌情判断,至于最终会不会采纳,则要依实际情况决定。”   “并不会以申请为唯一准绳。”   “最后。”   “退伍的士官,在返回咸阳时,没有氏姓的士官,朝廷将予以赐氏。”   “这是你们这些年应有的功赏,也是大秦将士该得到的功赏,你们是这场天下战争的胜利者,理应获得作为胜利者的嘉赏。”   “你们也当抬头挺胸的回到咸阳。”   话音落下。   在场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扶苏后面的一番话实在是令人震惊。   赐氏?   不少将领都有些头晕目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当真听到了这句话?   这可是赐氏啊!   古往今来唯有立下大功的人,被分封到一地,或者被任命为了高官,才有资格获得氏姓,但现在大秦的这些中下层士官竟都能获得氏姓。   这如何不让人惊骇?   这几句话对一旁将领的震撼,远高于扶苏前面提到的办法。   而且是震撼得多。   扶苏同样也是心潮澎湃。   但面上并无表露太多情绪,仿佛早就对此深以为然。   实赏,虚赏。   两者的确有不小差别。   但对人造成的冲击却也是不尽相同。   在这个贵族扎根天下的时代,氏姓都是十分高贵的,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这是三代以来天下莫不成文之事,但这个规矩,似乎要被打破了。   虽然这次的范围很小。   但真的细想下来,真的少吗?   这可是上千人。   纵观周代八百年,同样是上千人获得氏姓,至少也花了五六百年的时间,但大秦朝廷就这么轻飘飘的给出了,这对周礼的践踏可谓露骨。   这消息一旦传出,天下定然哗然一片。   但扶苏依旧这么做了。   全场雅雀无声。   所有人仿佛都被震惊到了,久久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四周唯有沙沙风声。   良久。   终于有人缓过神来。   只是他们的眼中依旧充满着惊骇跟茫然。   依旧显得很是无所适从。   隔了不知多久,他们的耳畔再度响起了扶苏的声音,只是听得并不算真切,只隐隐的听到‘这是对胜利者的嘉奖’…… 第245章 难以维持的政策!   扶苏的话并未结束。   在众人正处于惊悚无措之时,扶苏又抛出了又一个话题。   扶苏高声道:“为表明朝廷对收复南海的决心跟意志,也为了表明对大秦锐士为南海的付出,在后续几年中,朝廷会在南海修建一座大型的‘镇南碑’,在这座石碑上将铭记下所有参与南海征伐的将士,让他们的名讳受到世人永世瞻仰。”   轰!   一语落下,全场瞬间炸了锅。   下方的士官全都坐不住了,他们都被扶苏这句话给惊住了。   朝廷要为他们铭刻石碑?   这怎么可能?   他们真有资格留名于石碑之上?   这可是石刻留名,至少天下数百年内,都会清晰可见,自古以来,能留名于石刻的莫不是王公大臣,就算是大秦,历来始皇巡游,每到一地,为了彰显功绩,哪次不是处处撰文于石刻?   这种好事真能落到自己这种小人物头上?   他们一脸难以置信。   也不敢相信。   场中别说是下方的士官,就算是一旁的将领,也被扶苏的话震住了。   扶苏这接二连三的话语,实在是让人应接不暇,但实属给人眼前一亮,甚至是让人振聋发聩,让人心神久久难以平静。   完全的打破了常规。   也打破了世俗旧有的观念。   从降低秦人入学的标准,到挑战夏商周三代以来的贵族治政,再到后续彻底践踏周礼的赐氏,以及现在的将底层人捧上高位,这都跟过去的天下风习截然不同,甚至是完全背道而驰。   这已不能称做是离经叛道了。   而是疯了。   这些消息一旦传出去,让天下的其他人知晓,不亚于一次地动山摇。   李信目光微沉。   他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   为何当初扶苏要提前召见一些大臣了,而那些大臣从扶苏这离开后也是三缄其口,甚至是有些避之不及,恐未必不是因为这些建议,这些想法太过胆大妄为,也太过惊世骇俗,也太过挑战贵族的心弦了。   而这还只是简化了的。   甚至也只有在军中,扶苏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因为大秦本身就跟六国的文化体系不同,在军功爵的影响下,老秦人也是最容易接受的,但即便如此,早就习惯了天下有明显等级、尊卑的老秦人,听到扶苏的话,依旧愣神许久。   李信缓缓闭上眼,他作为身经百战的将军,尚且有些心态失控,又何况其他人。   赵佗、杨翁子全都心神一震。   他们直直的盯着扶苏,目光已完全呆滞了,眼中唯剩下惊骇。   对于四周的震惊,扶苏显然早有预料。   他面色如常,淡淡道:“这些事或许是有些难以置信,但你们大可直接选择接受,因为大秦要建立的是一个崭新的帝国,一个前所未有,一个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日后都难以再复刻的赫赫帝国,大秦的尊卑体系跟旧有天下是不一样的。”   “大秦尊的是能力!”   “唯能是举。”   “唯能是用。”   “过去天下,作为底层出身的黔首,哪怕拼死拼活一辈子,也别想追得上贵族,更别想成为贵族,但这是过去的天下,大秦固然同样是这般,毕竟其他人几代人的打拼,的确不是大多数人拼死拼活能追上的,但大秦会给与你们追赶的通道。”   “让贵贱的鸿沟是有机会去踏平的!”   “而不是始终云泥之别,始终是一个天一个地。”   “这不是大秦。”   “更不是法之国度下的大秦。”   “大秦治下的确也有贵贱之分,也一定会存在贵贱之分,但贵贱之分是明确的,并不是靠一个所谓的贵族称谓划开的,但大秦的贵贱是能上能下的,贱者同样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显贵,而不再是贵者世代勋贵,贱者永远低贱。”   “你们所有人都有资格向上攀登!”   扶苏的声音响彻大营。   下方的士官此刻都不由攥紧了拳头。   扶苏的这番话,对他们的蛊惑性是很大的,让他们下意识生出了一股热血。   扶苏长身而立。   目光殷切的望着下方士官。   眼神深处却露出了一抹羞愧跟闪躲。   这番话并不是真的。   只是为了让下方的士官更深刻的认识到,他们是有机会去成为显贵,继而让他们笃定的选择‘为吏’或者‘入学’,而贵者跟贱者之间的鸿沟,又哪有那么容易越过?   但知道跟说是两回事。   实赏、虚赏更迭,让人不禁沉浸其中,但他们实际真正能得到的好处,也只有最开始的两个办法,后续所谓的赐氏,给给予石碑留名的资格,其实都只是华而不实的恩赏罢了。   只是足够令人震撼。   但这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通过一些激励鼓舞人心的话,让军中的士官精神昂扬,从而一往无前的去做出选择。   不过这些话扶苏的确是记在了心中。   而且这些内容本就跟军功爵制的一些思想契合。   明尊卑、爵秩、等级,只不过过去的军功爵制下,这些都是靠军功加以区分,现在换成了贵者,过去是以田宅、臣妾衣服作为最显著的划分,但相对还是有些模棱两可,也没有太过具体的标准,现在大秦意欲重新树立起一个可切实跨越的贵贱分线,只是想要建立起这样一个体系注定需要很长的时间。   也不是单靠三言两语,或者一些律令就能实现。   但有功者显荣,却当深入人心。   因为这是基础。   良久。   下方的士官才安静下来,有人起身道:“殿下……你说的是真的?我们这些人真能成为贵者?”   扶苏肯定的点了点头,道:“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跟其他诸侯不同,大秦这一百多年来,也早就证明了这点,不知多少良将名臣从军功爵制下脱颖而出,很多人放在其他诸侯国,根本就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在大秦有,甚至可以封侯拜相,你们中大多数人恐都是最底下的黔首出身,甚至未尝没有是隶臣、奴仆出身的,你们扪心自问,若非进入军中,你们可有机会成为士官?”   “可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大秦的律令相较于列国的确严峻了很多。”   “但大秦胜就胜在给予了绝大多数秦人向上攀升的机会。”   “只不过这种机会随着天下一统逐渐消失,但朝廷从未想过因此废止,也从未想过视而不见,而是一直在做各种尝试,只是普天下世人想要脱颖而出,自来便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成为士人,一条便是为吏。”   “所以朝廷给予你们选择的机会。”   “让你们能再度向上。”   “只是这毕竟是朝廷做出的一次尝试。”   “所以数额并不会太多,而且各地官府欠缺的官吏数也有限,因而这次只局限于士官,你们其实是作为先行者,而在你们做出选择后,朝廷会以此为依据,进行一定的调整,到时也会尽量去满足更多人。”   “只是时间会拉长。”   “不过大秦的目标是明确的。”   “退伍也会在军中持之以恒的进行。”   “直至完全实现。”   听到扶苏的话,下方士官目光微动。   他们已听出了一些意味。   这次朝廷其实是在做一次大胆的尝试,所以才会一下子提供这么多的好处,若是这次没有抓住机会,下一次可未必就会提供了,而且读书的成本是很高的,还有官吏的数量终究是有限的,这也意味着,朝廷提供的解决之法,或许并不能持续太久。   这让不少人动了心思。   扶苏真情实切的话,也让他们为之信服。   赵佗、李信等人暗暗颔首。   这恐才是扶苏选择士官的主要原因。   朝廷满足不了太多人的。   这一批士官的退伍,同样也意味着会产生一批新的士官,而这未尝不是给了底层士卒机会,只是能够在数十万大军中争夺到士官职位,注定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但有机会总比没有机会要好。   何况机会似会一直存在。   但这种吊着人胃口的事,真的能持续太久吗?   赵佗等人心中存疑。   军中的士卒并不都是蠢人,在几次尝试未果之后,恐怕很快就会明白过来,到时扶苏的这番话,或许只会适得其反,最终真正安抚士卒的其实仅仅是为他们树立了一个供世人瞻仰的石碑,但南海偏僻,有多少人会来这边呢?   又有多少人能看到呢?   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想明白了。   扶苏此次前来,只是解决少部分人的退伍,至于绝大多数士卒,仅仅是给一个甜枣,不过扶苏很有手段,通过一番激情澎湃的话,激起了士卒的兴致跟斗志,而且通过提前解释了是分批次的,进一步安抚了众人。   就目前来看,扶苏做的很完美。   也足以让人信服。   但不够。   依旧只是一个糊裱匠。   想清楚了这些,赵佗等人神色一沉。   仅存的一些惊骇,也在此时彻底平复了下来。   因为这些注定不能持久。   也只是昙花一现。   下方的士官同样有反应过来的。   不过他们并不怎么在意,因为他们是这次的受益者。   无论日后会怎样,他们作为第一批,一定会比后续的人得利,而这便足矣,想清楚了这点,原本还有些抵触的士官,此时也变得主动起来,因为他们也明白过来,这种机会一旦错过,或许便再也不会有了。   尤其是想到其他人的境遇,更是觉得扶苏提供的建议,很是十分的合情合理,甚至是大气豪阔。   一时间。   下方的士官积极发声的变多了。   他们不断询问着被选中的条件跟要求,不过扶苏回答的很官方,只是让他们尽可能详尽的提供军旅经历,事务府的官员会酌情作为参考,而且去关东为吏的名额不会太多,并让他们慎重的做出申请。   即便如此。   依旧挡不住士官的热情相问。   在这样火热的情况下,等到天色彻底阴沉,扶苏才得以从中脱身。   不过对于这次的结果,扶苏是很满意的。   正如嵇恒预料的一样。   军中的士官是最容易说动跟拉拢的。   也最容易接受。   有了这些士官的点头,他给出的那些主意,也会正式的为军中接受,甚至即便有士卒有意见,但这些士官会主动替他解释,甚至会用各种话语去安抚去说服其他士卒。   扶苏朝四周将领微微躬身,拱手道:“这几日实在劳烦诸位将军了。”   “是殿下辛劳了。”赵佗道。   扶苏摆摆手,苦笑道:“我也就动了动嘴皮子,真正驻守南海的是你们,不过军中将士退伍之事,既然已经为士官认可,我倒是可以长舒一口气了,来时,我还很是不安,唯恐这些办法不为军中士卒接受,甚至数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扶苏唏嘘一声。   赵佗作揖,肃然道:“殿下为士卒提供了如此优越的条件,军中士卒岂会有不满之理?殿下之远见,之高屋建瓴,实在令末将钦佩,末将相信有殿下相助,南海将士士气会越发高涨,这次的攻伐也会越发势不可挡。”   闻言。   扶苏笑了笑道:“那就借赵将军吉言了。”   “天色不早了,诸位将军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四周将领应诺。   此时。   扶苏迈着轻快脚步离开了。   见到扶苏神色如此轻松,赵佗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他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扶苏有些太轻松了,仿佛真认为解决了军中积弊,但以扶苏的认识,不可能这么浅显,难道其中还有自己没有看明白的情况?   赵佗眉头紧皱。   他紧紧盯着扶苏远去的背影,却是始终没想到任何头绪。   赵佗低语道:“难道真是我想多了?但从我这段时间收集到的信息来看,扶苏殿下的手段分明很是高绝,很少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跟漏洞,难道真的是被确立为储君后,有些志得意满了?”   “只是真的是这样吗?”   良久。   赵佗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四周,其余将领都已离去,也没有继续停留,直接转身离开了。   只是脑海中还在思索着扶苏的异常举止。   他不觉得是意外。 第246章 一切要有度!   将领散去之后。   杨翁子跟李信并肩离开。   在走了一段路后,杨翁子看了看四周,突然问道:“李信将军,你可否感觉殿下说的这些主意,有些过于急切了,甚至是有些为了解决而解决,实则走上了一条并不顺畅的道路?”   李信停步。   他看了杨翁子几眼,冷声道:“杨将军慎言。”   “殿下这么做,自有殿下的打算,岂容我等暗自揣测?”   杨翁子连忙道:“末将自不敢随意揣测殿下的想法,只是末将在军中有些时日,对朝廷的一些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殿下的这些主意,仿佛仅仅是为了应付这次的事情,并没有后续,此法固然能解一时之忧,但时间一长,恐会出问题。”   “而且是大问题。”   “正是考虑到此,我才多此一问。”   杨翁子将心中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非是他惊疑。   而是扶苏的做法有些竭泽而渔了,为了应付上次胡亥给出的承诺,就这么匆忙的去兑现,还一口气铺的很大,乍一听只给人一种很是振奋鼓舞的感觉,但若是真的细细琢磨,也会立即察觉到,这些政策的不可持续性。   大秦哪有那么多官职提供?   南海北疆士卒高达八十万,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按照扶苏给出的安置之法,朝廷要提供的官职跟提供的上学衣食,都将是一个海量,这明显已超出了朝廷的界限。   这个道理,他都能看出,他不信李信看不出。   李信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杨翁子几眼,沉声道:“殿下究竟是如何想的我并不清楚,但就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并非是这么草草敷衍的事,纵观整件事,你难道没感觉这一切似都在殿下的掌握之中?”   闻言。   杨翁子一愣。   这点他自然也察觉到了。   只是他心中还是有些极强的不安。   见状。   李信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不要用过去的目光看我们的这位殿下,我虽跟殿下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回到咸阳的那段时间,却是听闻了不少有关殿下的情况,殿下是一个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的人,并不会轻易做出草率的举动,更不会做出这般因小失大的事,只是我们目光浅显,看的并不深刻,所以才有了误解。”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李信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感觉。   杨翁子若有所思。   他知道李信之所以将此事告诉给自己,是因为李信跟杨氏关系亲近,当初李信能从军中脱颖而出,杨端和是帮了不少忙,所以李信才会这么沉得住气的。   他拱手道:“或许的确是我多心了。”   “只是末将实在见识浅显,想不到殿下日后会怎么解决,这可是八十万大军啊。”   杨翁子轻叹一声。   李信摇头道:“不知道。”   “但当年官山海政策出来时,又有多少人能想到后续?”   “殿下既然能考虑的这么细致,并不可能因噎废食,更不可能为了一时之利,损害将士的长久信任。”   “我等身为将领,按吩咐去做就行。”   “日后一切自会明了。”   李信并不想就此多说。   他也实不知该如何去辩解,用什么角度去辩解。   杨翁子也是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殿下这一番操作下来,只怕军中士官都会积极的退伍,这对军中现有秩序冲击很大,甚至不失会彻底改变军队现状。”   李信笑了笑,道:“这未尝不是好事。”   “而且殿下说的没错,老秦人为天下付出太多了,理应得到该有的尊敬跟敬重。”   “平心而论。”   “殿下提出的办法是很有见地的,也很容易让人信服,军心定,天下安。”   “或许大秦真会因殿下而彻底安定下来。”   杨翁子颔首。   两人并未过多交谈,随后各自离开了。   不过扶苏对士官说的那番话,没有多久就传遍了全军,让人为之振奋之余,也是让很多将领感到了一些不安。   因为几乎所有士官都申请了退伍。   而且都上交了申请书。   在申请书上更是很详细的说明了行伍经历。   这让不少将领毛骨悚然。   他们直到这时才惊觉扶苏的用意。   他们前面都被扶苏的豪言壮语给惊住了,却是忽略了最为紧要的事,扶苏让士官主动申请退伍,并建议士官详细阐明行伍之旅,士官为了让自己能够从军队退下,自是将过去军中的点点滴滴,事无细巨的写了上去。   通过此法,扶苏对军队的真实情况,有了最直接的感受。   也知晓了军中士官得以升迁的原因。   更令他们感到惊惧的是,士官写的申请书并不会交到军中将领手中,而是直接传递到了扶苏手中,这让很多将领一时有些心乱。   临尘。   赵佗坐在高坐之上。   听着赵眛讲着军中近况,眉头更是紧皱在了一起。   赵眛满脸不安道:“父亲,现在军中的情况不对啊,这些士官都为扶苏殿下蛊惑,为了争得一个退伍名额,可谓是绞尽脑汁,将过去的很多事都大书特书,千人千口,这些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在军中时日却不短,若是让扶苏发现其中的不端,恐会引出不少麻烦。”   赵佗揉着额头。   他又如何没有察觉到?   但这就是扶苏的高明之处。   在前几日就这么明晃晃的告诉给了他们,只是与此同时,扶苏也告诉给了到场士官,退伍的名额有限,想要争夺到一个退伍资格,就注定要按他的想法去做,其中最主要的参考便是士官各自呈上的申请书。   只是前面他们大多被扶苏的其他话吸引了心神。   却是忽略了这才是真正的杀人计。   良久。   赵佗才凝声道:“我们都小看了这位殿下,殿下真是好深的算计,兵不血刃的就摸清了军队虚实,也就此探明了士官跟军中将领的情况,现在殿下恐对军中真实情况有了彻底了解,就算我现在想阻止,恐也根本做不到。”   “我们都被殿下给戏耍了。”   “父亲,那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赵眛有些急了,说道:“这次扶苏殿下来势汹汹,本就是针对父亲而来,等他摸清了军中情况,恐会直接针对父亲下手,到时父亲辛辛苦苦经营的亲信,恐都会被退伍,到时父亲麾下岂不是再无可用之人?”   “这殿下怎么就这么阴险。”   赵眛忍不住怒骂了一声。   闻言。   赵佗面露不悦。   他目光凶狠的瞪了赵眛一眼,呵斥道:“休在这中伤殿下。”   “殿下这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   “而且你真以为我出手就能阻止?大秦现有的制度下,殿下给出的办法,就是当下对士官最有吸引力的,这些士官之所以之前心有怨念,便是因为朝廷言而无信,但眼下得到了退伍的机会,而且是终身退伍,世上有多少人能抵制诱惑?”   “兵者,死生之地也!”   “你若非是因为我的关系,在南海这些年,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现在轮得到你在这大言不惭?”   “你这些年太过骄横,有些忘乎所以了。”   “南海是大秦的。”   “秦军也是陛下的军队。”   “军中的将领也好,士官也罢,都是陛下的臣子,他们并不是我赵佗的私兵,这一点我心中很清楚,这些人同样清楚,你以为这些士官真的就没有脑子,看不出其中的状况?”   “他们看的清。”   “而且看的比谁都清楚。”   “但有什么用呢?”   “军中并非所有士官都升迁不明。”   “只要有人开了那个头,其他人就算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甚至他们为了争得那个资格,只会越发激烈的去堆积过往的经历。”   “这是阳谋。”   “算计的是人心。”   “现在敢将过往经历写上去的,大多都是有功绩傍身的,也都是有实打实战绩的,这些人身正,与此同时,那些没有写的,甚至是就没有打算递交申请书的,一下就变得刺眼起来。”   “这是两杯毒药。”   “只是看这些士官选哪一杯罢了。”   “而殿下暗中恐还在盯着我们这些将领,想看看我们究竟有哪些人沉不住气,哪些人会私下跟士官去联系,一旦为殿下知晓,这些人也将直接成为殿下后续整治的重点。”   赵佗目光微阖。   他其实早就看穿了一切。   只是这一切,他无力去改变。   这是大秦的军队。   从一开始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赵眛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安道:“可若是继续放任下去,那岂不是一切都毁了?”   他眼中充满了不甘。   闻言。   赵佗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   他对赵眛彻底失望了。   赵眛只是个志大才疏之徒,眼中只有着人私利,根本就看不清局势,也看不清状况,现在人心是向着扶苏的,不仅是士官向着扶苏,底层士卒同样向着扶苏,扶苏是众望所归,在这种情况下,越做越错。   如此明了的状况,赵眛竟还不知所谓。   他已被野心蒙蔽了心神。   但一个人若是光有野心,却没有相匹配的能力,那注定是一场灾难。   赵佗冷声道:“这次殿下南下,为的就是削弱将领在军中地位,不仅是我的,其他将领也不例外,大秦的将领只有领兵之权,并无驭兵之权,这是朝廷划下的界限,谁若是胆敢阻止或者阻拦,那只有死路一条。”   赵佗目光很冷漠。   他不会有任何举动,只会选择服从。   赵眛看着赵佗冷冰的目光,也是难得的露出一抹惧色。   他感受得到。   父亲对自己生出了强烈不满。   只是他很不甘,他们在南海分明拥有极大权力,但仅仅不到时间半年,一切就瓦解了,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更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楼崩塌。   赵佗没有理会赵眛。   他更不可能再因赵眛去犯蠢。   眼下退缩,尚且能保全家族,若是敢以下犯上,那才是真的找死。   他的确很疼爱赵眛。   但也有底线。   他不会拿家族的存亡去冒险。   另一边。   扶苏相对很从容。   他的身前堆积着成小山的文书。   这些都是军中士官这几日呈上来的申请书。   扶苏看的很仔细。   每看完一份,还会做些备注。   在几日的处理下,他对军中情况,已有了彻底了解,也大致清楚了军中状况。   他轻笑一声,淡淡道:“现在军中的士官,恐都认为我给出的好处是昙花一现,这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所以才会这么积极主动的投书,试图让自己能成为最终的获利者。”   “嵇先生说的果真没错。”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就算过去他们跟将领走的很近,甚至被引以为亲信,但在涉及到自己更切实的利益时,依旧会下意识选择为自己。”   “利益才是一切的根本。”   “一旦利益大过了亲近,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趋利。”   “不过这本就是我的目的。”   扶苏摇摇头。   他这次主要针对的就是中间层次的士官。   这些人是最容易摇摆的。   通过利益,让原本无法轻易破碎的关系破裂,进而让他能很轻易的改变军队现状。   期间,他有意的营造出了政策没有持续性的效果,一来是为了制造出一种紧迫感,让士官更加主动,二来也是想尽可能的减小影响,避免此事最终闹得太大,从而生出太多变数。   一切都要控制在有度的范围内。   扶苏从席上站起。   他来岭南这边已有一些时日。   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可是清楚,零陵还有不少人正等着自己,至于南海的事,也该再进一步了。   不过赵佗的安分,还是有些出乎扶苏意料,他本以为赵佗会暗中做一些手脚,但从始至终,赵佗都表现得很老实,从未有任何多余举动,甚至都没有过多打听,只是在军营准备着接下来的第三次征伐。   扶苏凝声道:“赵佗……”   “你是一个聪明人。”   “你也很清楚军中的现状,只是有些错是不能犯的,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   “错就是错。”   扶苏冷笑一声。   他大袖一挥,让随行的小吏,将这些竹简搬到马车上,给军中将领简单说了几句,便启程朝零陵走去。   扶苏的离去并未在军中引起太多波澜。 第247章 只是一场大换人罢了?   萧何等人来到零陵已有十日。   在这十天里,萧何等人跟李旦等朝臣之子,也多了一些了解,这些朝臣子弟,虽有着一身傲骨,但行事并不傲气,只是做事有些一板一眼,因而很容易让人生出距离。   刘季这段时间过得可谓如鱼得水。   虽并未在邀请名册之列,但借助其口才跟厚脸皮,硬生生跟这些人打成了一片,甚至于很多时候都能以一个‘长者’‘过来人’的身份,堂而皇之的据有一席之地。   长袖善舞。   已是日暮时分,刘季跟萧何在院中纳凉。   相较于刘季的春风得意,萧何倒显得有些沉闷,并非是遭到了冷落,而是萧何心中有心事。   刘季跟萧何熟识多年,自是一眼看出了萧何的心思。   他问道:“萧何,你这几天怎么没精打采的?我们来这边,又不用操心政事,每天还有好吃好喝的享受着,如此好的生活,你怎么还闷闷不乐起来了?”   “真是奇哉怪哉!”   萧何苦笑一声,看着昏黄的天色,沉闷道:“现在已是秋收时节了,等秋收过去,便要到每年的上计了,而过去这般时候,往往是政事最为繁忙之时,这段时间,我的确得闲,但县中的政事却也要因此耽搁了,若是因此没能完成既定的上计,恐会耽误来年很多事。”   萧何一脸忧心。   闻言。   刘季嘴角微微一抽,白了萧何一眼,无语道:“你这人就是这么无趣,你现在都不在县里了,还关心那么多干吗?这次又不是你主动躲避,而是殿下征调你过来的,就算日后真的没有完成既定的上计工作,那也跟你无关。”   “再说了。”   “你那些不都提前吩咐给了曹参吗?”   “我相信以曹参的能力,应该可以处理好的。”   “你就少想这些了。”   “既已经在零陵了,那就当享受当下。”   “这岂不痛快?”   刘季高喝一声,充满着欢快。   萧何失笑。   他可没有刘季这么乐观。   他也并没有忘记自己真正的职务。   自己是沛县的主吏掾。   对于地方官员而言,一年最要紧的就是上计,这不仅是这一年的总结,更有对下一年的展望跟目标,自己若是因此错过,恐真会因此遗漏疏忽不少,日后也要花费更多时间。   刘季看了萧何几眼,摇头道:“你分明就是闲不下来。”   就在萧何想要解释时,他们居住的庭院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两人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皂衣小吏快步出现在了院中,同时也给两人传来了一个消息。   殿下来了!   此刻正在零陵的县衙召见他们。   萧何跟刘季心神一凛,不敢再多耽搁,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快步跟着小吏朝县衙走去。   他们其实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这半月来,他们对扶苏是充满了好奇,过去天下对扶苏有很多赞誉,但毕竟未曾亲身一见,因而并不会真的相信,而且他们非是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自不会真因此就高看。   同时。   他们也很是好奇,这位储君将他们召集过来,究竟意欲何为,又想让他们做什么。   当萧何跟刘季赶到县衙时,零陵的县长、县尉等人,早就到了县衙,李旦、郑如等同样恭敬的候在一旁,两人朝众人微微颔首,简单打了个照面,并没有任何言语,在大堂找了个相对靠后的位置,就这般坐了下去。   不多时。   吴芮、无诸、时岳等人也到场了。   全场很安静。   并无一人主动开口。   更无一人试图打破大堂的寂静。   全都安静的等候在一旁,只是目光不时看向堂外。   众人并未等候太久。   很快。   大堂外就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并不沉重,甚至显得有些轻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一袭黑色长衫的男子,面带温笑的进入到了大堂,其脸上虽挂着淡淡的浅笑,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让人不敢生出轻慢之心。   见到来人,时岳、茅尘等少数几人,却是陡然瞪大了眼,满眼不敢置信。   当时的那文吏竟是大秦储君?   这……   这怎么可能?   他们揉了揉眼,实在有些不敢相信,但在仔细看了几眼后,最终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就是当初领首的‘校正登录史册’史吏。   想到这。   时岳等人心中一阵惊惶。   他们当时可真没有太把扶苏当回事。   只是把他当成了寻常官吏,若是知晓扶苏是大秦储君,他们又岂敢那般造次?   几人都是心思敏捷的人,在知晓扶苏是大秦储君后,当即也反应了过来,只怕当时跟着扶苏前来的那几位小吏,恐也都身份惊人,甚至很可能是其他公子。   也难怪当时真正做登记的是那位赶牛的。   时岳等人的惊惶,并不为其他人知晓,在扶苏进入大殿的瞬间,以零陵县长为首的官吏,便直接躬身作揖道:“臣等参见殿下。”   其他人也跟着高声道。   扶苏微微颔首。   他在主座上坐下,目光平静的扫向众人,眼中带着几分笑意,缓缓道:“在场的一些官吏,我其实是接触过的,只不过当时因为一些事情,并不便表明身份,还请诸位不要介怀。”   闻言。   时岳等人苦笑一声。   他们现在哪敢有半点意见。   到这时。   他们也反应过来。   怪不得他们能进入储君的事务府,原来原因便在于此。   当时扶苏等人在关中游历时,其实也曾亲口对他们说过,只是他们当时并未在意,毕竟一个官职并不比他们高到哪里去的官吏说的话,谁又会真的当真呢?   其他人听着扶苏的话,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李旦、郑如目光微动。   他们微不可察的扫了几眼四周,在看到时岳等人局促脸色时,也是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而他们也大致明白扶苏说的是何事了。   扶苏并未就此多做言语,缓缓道:“诸位来零陵已有一段时间了,恐也是等的有些心急了,我也就闲话少说,这次将诸位召集过来,的确是有要事交给诸位处理。”   “当时的令书上其实已有透露,只是不多。”   “你们的职事是对南海士官的转职,做出相对稳妥的处置安排。”   “你们这次并不会进入岭南。”   “事务府就设在零陵。”   说着。   扶苏大袖一挥。   几名在大堂外等候的小吏,仿佛是得到了指令,瞬间抱着几摞竹简进来了。   扶苏道:“这是南海士官自己所写的申请书,上面是士官自己的想法,其中还有几卷是朝廷能够提供的官职,你们可依据这些竹简,对军中士官做出合理的安排。”   说完。   扶苏将在军中说的内容再度说了出来。   只是在听完自己要做的事,以及朝廷在南海做的事,众人全都不由瞠目,甚至是有些目瞪口呆,这些事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尤其是扶苏云淡风轻的说出‘给予士卒子弟入学的机会’、‘给予士官出仕为吏的资格’以及‘赐氏’等话语时,更是让众人只觉心中一震。   对于下方众人的震惊,扶苏并未有太多理会。   也无需去理会。   他淡淡道:“只是事务府的第一次任事,也是朝廷做出的一次尝试,希望诸位能尽心而为。”   “扶苏拜谢。”   扶苏朝下方众人一礼。   众人也是连忙道:“臣等定谨遵殿下之令。”   扶苏点点头,道:“天色已不早了,我也就不再说了,这些竹简就留给诸位参考,这次诸位肩上的任务很重,不过时间尚早,我相信以诸位的能力,是能够将此事做好的。”   简单勉励了几句,扶苏便离开了。   留下还处于震惊的众人。   良久。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   望着大堂中间摆放的竹简,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他们都是心思狡黠之人,此刻已经明白过来,他们这次恐是上了贼船,虽然眼下只局限在了军中,但这些事一旦散布出去,他们日后回到地方,恐也会面临不小的压力。   因为他们将做的事,跟过往的习性背驰。   刘季同样眉头紧锁。   等其他人离开后,他再度靠近了萧何,凝声道:“你对殿下说的有何看法?”   萧何挑眉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感觉此事非同寻常,扶苏殿下是大秦储君,他所做的任何事,其实都暗含着秦廷的意志,此事能在朝堂通过,恐是得到了不少人认可,过往关东各地对秦充满了怨恨跟惧怕,其实也不无道理。”   “秦终究不类天下!”   “只是我对这些做法有些存疑。”   “真的能推行下去?”   “就算这次能完成,但下一次呢?”   “朝廷恐是想借此解决军队的一些积弊,但一百来年积累下来的积弊,岂是这么轻易就能解决掉的?”   萧何眉头紧皱。   眉宇间带着浓浓的不解。   震惊之余,他也敏锐的察觉到,这些主意的漏洞,根本就没有持续性,也仅仅只适用于少量人,一旦数量一多,秦廷根本就担负不起。   他尚且能看的出,朝廷不可能看不出。   但为何朝廷还要一意孤行?   他想不明白。   萧何没看明白,刘季却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笑着道:“什么类不类的,秦是秦,周是周,秦就不是周,周也不是秦,你只要分清了这个区别,其实一切就能看明白了。”   “周秦是两个国度。”   闻言。   萧何目光一皱。   他看着刘季,好奇道:“你看出了什么?”   刘季摇摇头道:“我那看得出多少?只是你一直理解错了,秦跟周是不一样的,秦的基础是法,强盛的根基在于军功爵,而军功爵讲的是人人奋勇争先,便有机会出人头地,秦的这一套体制跟周沿袭的贵族体系是不同的。”   “甚至是背驰的。”   “因而两者注定会发生冲突。”   “眼下殿下只是开始有意对贵族体系做出针对,同时试图搭建新的体系,因而所谓的可持续性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做到,只要能做到,那就是成功。”   萧何面露不解。   他凝声道:“但若是不能延续,岂非中途就废止了?”   刘季笑了笑道:“那可不一定,秦廷是一个集权朝廷,朝廷的权力是很大的,只要朝廷愿意,腾出一些官职还不容易?但让世人渐渐接纳这个观点,这才是最大的难点。”   “所以秦廷选择了军队。”   “借军队去试探。”   “不过这跟我们无关,我刘季就一斗升小民,天塌下来也不是我顶,那管得到这么多,而且要是秦廷的想法真的能够落实,让更多的人能读书识字,让更多人能进入仕途,秦廷对天下的控制,恐会远超很多人想象,而且会得到天下绝大多数人支持。”   “毕竟……”   “天下不满贵族的同样很多!”   “两害取其轻。”   闻言。   萧何若有所思。   他凝声道:“按你所说,秦廷这次其实算是千金买马骨?试图通过这些举措,去撼动过去天下的墨守成规?只要这些想法能够得到天下人认同,秦廷就有充足动力去做进一步的事,因为旧制度下很多人窃据了位置,一旦新制度建立,原本被窃据的位置就能让出来。”   “此消彼长之下。”   “数量似乎并不会成为问题。”   “天下原本就需要这么多人,只是会进行一次大换人?”   “只是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知道。”刘季满眼唏嘘道:“这哪是我们能揣测的?而且马骨?你们这些被征调来的官员难道就不是马骨了?”   刘季似笑非笑的看着萧何,随后哼着小曲离开了。   萧何一下愣住。   良久。   萧何似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道:“这些事还是刘季看的通透,我的眼光相较刘季,还是差的太多,马骨?我们这些人的确就是马骨,只要殿下成功,我们这些人就能直接扶摇直上,到时又岂会不为天下称道?”   “而这又何尝不是千金买马骨?”   “但若是真能成功,当一回马骨又如何?”   萧何轻笑一声,也是迈步离开。 第248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翌日。   萧何主动去求见了扶苏。   刘季跟随前来,毕竟是他们的自作主张,因而还需尊求扶苏的同意。   县衙。   此刻的县衙大堂已成为扶苏的办公场所,零陵的县长、县丞则去到了隔壁的偏室。   大堂内。   扶苏听到萧何求见,也是露出了一抹异色。   正常来讲,他吩咐的事刚下发下去,就算出现了问题,也不会这么快。   虽然心中很是疑惑,但扶苏还是接见了萧何。   入室。   萧何面色肃然,拱手道:“臣萧何参见殿下。”   扶苏笑着道:“萧何,你今日这么突然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萧何微微颔首,面色带着几分沉重,作揖道:“回殿下,臣这次之所以突然求见,实是有一事想告,臣也实在不敢隐瞒殿下,而这其实也完全是臣的私心之为,还请殿下容臣开口。”   扶苏诧异的看了萧何几眼,眼中露出了一抹疑惑之色。   从他看到的信息来说,萧何一向是很严谨端正的,几乎不会去做不端或是不正之事,正因为此,萧何才能在每年的上计考核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眼下萧何竟说自己私下做了一些不体面的事,这让扶苏一时来了兴趣。   扶苏笑着道:“萧何,但说无妨。”   萧何缓缓道:“回殿下,臣得殿下信任,得以进入事务府,然殿下当时的令书上,其实只有臣一人,然臣在沛县有一好友,当时正遇到了麻烦,臣当时情急之下,却是谎报了令书,称殿下准许臣带一两名随从,从而让刘季得以凭借随从身份,从沛县的事端中脱身。”   “然这终究是臣的自作主张。”   “臣心中惶恐。”   “殿下未至零陵的时候,臣更是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唯恐因此事为殿下所恶,更担心因此辜负了殿下的信任,而在殿下来到零陵县后,臣不敢再有任何拖延跟犹豫,只想尽快将此事告诉殿下。”   “请殿下发落。”   萧何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多喘。   他很清楚。   自己做的事其实很严重。   这已等同篡令!   扶苏目光微阖,冷冷的看着萧何,双眸在萧何身上来回扫过。   最终他还是决定听听萧何这么做的理由,扶苏开口道:“我要知道更多细节。”   萧何面色略显迟疑,拱手道:“回殿下,我这次带来的人名叫刘季,跟我都出自沛县,其现在是一名亭长,只是过去因为一时的仗义执言,得罪了郡中一位官员,此人在郡中颇有威势,多次在暗中给刘季挑事,而在前一段时间,此人又让刘季去押送刑徒去骊山。”   “殿下或有所不知。”   “这些年沛县押送的刑徒,虽说是刑徒,大多都是温良的黔首。”   “只是因为关东民众对秦律不通,为官府定罪最终被罚为了刑徒,这些年关东各地对于朝廷的诋毁咒骂很多,加之一些六国贵族的推波助澜,关东民众对朝廷是充满了不信任的,因而关东的刑徒逃亡数,一直居高不下。”   “我的这位好友,若是真负责此事,恐也会因此背上罪责。”   “臣于心不忍,便自作主张了一次。”   “这便是其中的全部始末。”   “请殿下定罪。”   萧何并没有做太多的辩解,很是干脆利索的请罪。   闻言。   扶苏目光微凝。   他此时也陷入到了犹豫。   正常来讲,萧何这犯了僭越之罪。   这罪名可大可小。   全部都取决于扶苏。   若自己为萧何网开一面,其他人现学现用之下,到时他的令书岂非成了笑话?   只是萧何毕竟是自己征调来的,而且萧何的确是一位有才能的人,若是因此闲置或者是问罪,他心中还是有些不忍,在犹豫了一阵之后,扶苏最终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扶苏道:“此事我知晓了。”   “关东的情况我有所了解,相较是有些乌烟瘴气,你为护住自己好友做出这种事,其实算是情有可原。”   “但一码终归一码。”   “此事你的确是有错在身。”   “情可容,法不能容。”   “此人不能进入事务府,更不能插手任何事务,甚至不能知晓事务府的具体事宜。”   “其只能作为你的随行人员。”   闻言。   萧何面露喜色,感激道:“臣多谢殿下开恩。”   “臣萧何感恩。”   他自是明白扶苏这番话的意思。   扶苏其实是放过了,并没做太多的追究,只是刘季不能再以事务府官员的名称做事,甚至是不能参与任何政事,从始至终都只能作为一个随行,一个被自己带过来增长见识的随从。   仅此而已。   对于这个结果,萧何很是满意。   他在求见扶苏之前,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是自己连同刘季一起被问责。   或者是刘季被赶回来。   现在只是刘季不参与事务府的事务,但也不会受到其他惩罚,从任何角度而言,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扶苏冷哼一声,道:“此事就此打住。”   “不容再犯。”   萧何连忙道:“请殿下放心,臣绝不再犯。”   扶苏点点头,道:“事务府眼下还处于草创阶段,你们身上的担子都不轻,等下回去好好处理,跟其他官员多沟通,尽早将南海大军士官退伍的事确定下来。”   萧何道:“臣遵令。”   扶苏挥了挥手,示意萧何可以退下了。   萧何会意。   也是快步出去了。   等萧何走远,扶苏目光微冷。   他对萧何的举止其实是有些不满的,不过在考虑了一下后,还是决定轻拿轻放。   毕竟始皇当初说过。   有些事只要不挑到明面上,那就要当做不知道。   一切以大局为重。   随即。   扶苏也眉头一皱,凝声道:“方才萧何说,他带来的那人,是因为被郡里的官员陷害,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关东民众对大秦律令的陌生,以及地方的胡作非为,同时,还有地方逃亡人数之众。”   “这便是黔首未集的后果!”   时至今日。   嵇恒当初说的一些话,他渐渐也回味出一些东西。   也是深刻意识到有些话的正确。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就算有心解决,也实在是无能为力。   而且大秦眼下根本抽不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笼络关东民心,大秦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固本!!!   除此之外,其他都能搁置。   扶苏收回心神,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政事上。   ……   咸阳。   天气已渐渐转凉。   只是胡亥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胡亥的异样,嵇恒自是看在眼中,但也并未去多问。   他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人的事。   只是嵇恒没有理会的想法,胡亥在纠结了一阵之后,还是决定将此事说给嵇恒,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嵇恒,最近赵高有些异样,今天,赵高突然找我,让我不要轻言放弃,还说会竭尽全力帮助我上位。”   “甚至……”   胡亥顿了一下,继续道:“他还说朝中不少官员其实更信任我。”   闻言。   嵇恒微微颔首,淡淡道:“你对此事是何看法?”   胡亥苦笑一声,道:“我哪有什么想法,现在大兄已为父皇确立为了储君,这也意味着,我们其他弟兄没有了任何争夺的机会,我自然不会再去争夺。”   “而且我本就不喜处理事情,若是将整个国家的事都交给我处理,我哪里应付的下来啊。”   胡亥很有自知之明。   他其实是一个很懒散的人,有时的确有三分热度,但想让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去处理奏疏,这实在是折磨,胡亥自认自己坚持不下来,所以始皇确立储君,也算是让胡亥解脱了。   这段时间。   他一直待在嵇恒这。   也是享受了一段难得的静谧时光。   他甚至是甘之如饴。   更是没再打过成为储君的想法。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赵高的胆子这么大,明知道储君确立的情况下,还试图去挣扎、去改变当下的局势,而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胡亥也是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甚至对赵高感到了陌生。   现在的赵高似有些偏执了,过于执着让自己去争储了。   嵇恒笑着道:“你虽无意,但其他人却是有心,扶苏现在在朝堂的确并不受待见,扶苏过去的一些行为,其实跟朝臣的想法是背驰的,因而很容易引起朝臣不满,所以有人跟赵高伙同也就顺理成章了。”   闻言。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疑惑道:“你就这么镇定?”   “我最近一直往你这边跑,朝堂不少人恐都发现了,你难道不担心有人会针对你?”   嵇恒轻笑一声,不在意道:“担心如何?不担心又如何?事情的确定权并不在我手中,而且我住的地方虽不算繁华,但却也有着不少侍从护卫,其他人就算想针对我,恐也要掂量一下后果。”   “尤其扶苏当下还是储君!”   胡亥摇摇头。   他道:“现在朝堂上似越来越多官员对大兄不满了,我担心日后恐真会出事。”   嵇恒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太高看朝廷的那些官员了,他们的确有能力,而且也都很聪明,但有时候聪明人一多,很多事就办不好,这些人心思太多太杂,就算勉强拧合在一起,也注定是昙花一现。”   “而且……”   嵇恒眼中闪烁着古怪之色。   他揶揄道:“这个场景未必就是坏事。”   “甚至就是一件好事。”   听到嵇恒的话,胡亥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没听明白。   不过他并未急着去问。   而是自己独立思索了一下,在想了一阵后,也渐渐想到了一点头绪,他猛地看向嵇恒,想着扶苏过去的种种举措,惊疑道:“你其实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况,甚至你当初给大兄的建议,其实就是故意要弄成这样的。”   闻言。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讶色。   他却是没有想到,胡亥竟意识到了。   胡亥想的没错。   这其实本就在意料之中。   只不过他并没有料到会是赵高牵头。   但若是细想下来,也的确合情合理,赵高是一个不甘沉寂的人,尤其是过去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只不过赵高有些没搞清自己的身份,他过去享受到的权势,并非来自他自身,而是来自始皇,只不过赵高显然并没有意识到。   在被夺走权势后,赵高便有些着魔了。   他想要重新掌握权势。   只不过如过去一般讨好始皇的路已行不通,因而赵高只能退而求其次,试图将胡亥推向高位,如此便能让自己东山再起。   欲壑难填。   嵇恒笑而不语。   他并没有过多解释。   有些事没必要说的太明,一旦说明了,反倒容易出状况。   见状。   胡亥也没再多问。   他知道,若是能告诉自己,嵇恒是不会藏私的。   因而只可能是不能告诉给自己。   想到这。   胡亥在心中轻叹一声。   赵高这段时间四处走动,到处游说拉拢朝臣,但殊不知,这一切都在嵇恒的算计之中,最终很可能得不偿失,甚至很可能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跟赵高毕竟师生一场,心中多少还是念及恩情。   只不过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能力,他连一些基本的小事,都未必能处理好,若是卷入这些勾心斗角中,只怕最终死都会不知道怎么死,他也实在没有想参与进去的打算。   而且赵高一而再的自作主张,也是让胡亥心中有些恼怒。   因为赵高是打的他的名号。   此事若为父皇知晓,自己恐还要被迁怒。   一念至此。   他心中是郁闷至极。   他都躲到嵇恒这了,还不能置身事外?   更令胡亥有些无语的是,那些朝臣竟真信赵高的一面之词。   眼下反倒将他架在了火上。   胡亥脸上的低沉,嵇恒自是看到了,他轻笑一声,当做没看见,悠闲的躺在椅子上,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享受着这美好的日光。   胡亥偏过头看了嵇恒几眼,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因为一切都在嵇恒的计划之中。   他很难真去改变。   只是自己莫名被卷入其中,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树下风声沙沙。   嵇恒摇扇,胡亥叹气。 第249章 智者如妖!   咸阳。   城中暗流涌动。   在赵高有意挑唆下,一股针对嵇恒的风暴,正在缓缓的成形。   胡府。   胡毋敬的家宅早已门可罗雀。   自胡毋敬从朝中退下,原本热闹的门庭,却是直接冷清下来。   前后差异大的惊人。   胡毋敬正坐在大堂,抿了一口茶水,感受着其中苦涩,最终才颇为不舍的吞进了腹中,这时,他看向自己的长子胡显,沉声道:“刚才我听到屋外有脚步声,是不是赵高又派人来传信了?”   胡显点了点头,缓缓道:“父亲猜的没错。”   “赵高又派人送来了信息。”   “此人当真是胆大妄为,胡亥分明已没了机会,而他更是早已被冷落,却还敢暗中拾掇人手,意欲改变既有的朝廷局势,属实是胆大包天。”   胡毋敬冷哼一声,双眼眯成一条缝,冷声道:“赵高?不过是陛下的一条家犬罢了,只是这条家犬却生出了自己的想法,但这跟我们无关,他既然有心去改变一些事情,此事对我们而言,未必不是有利的,这倒不用去指责。”   “现在也不到时候。”   “我记得你前几天曾说,赵高近来一直在暗中走动。”   “可知,他又暗中联系了哪些人?”   胡显拱手道:“孩儿的确打听出了一些事情,像是当初跟殿下有所过节的少府、典客等官员,赵高私下都去走动过,只是具体有没有说动,却是不知,但的确亲自登门联系过,不过从最近赵高这么频繁的动作来看,应当是有所斩获的。”   “只是具体斩获如何,孩儿实在打听不出。”   胡显轻叹一声。   他们胡氏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辉煌不再。   就算还有一些助力,但早已比不上过去,很多事情也只能做到这样。   胡毋敬微微颔首。   他并未就此多说什么。   家中的情况,他又如何不知?   虽然心中同样愤恨不已,但又岂能因此去指责?   他抚了抚须,沉声道:“这赵高倒是挺有心计,知晓这些人曾跟殿下有过过节,所以特意去拉拢联系,为的就是想把这些人拉拢过去,若是真让其得逞,幼公子在朝中的势力恐会提升一大截,到时殿下若真出了什么事,未必不能改变朝廷现状。”   “我们倒是要重视一下了。”   胡毋敬沉吟片刻,突然转了话题,道:“之前赵高上门时,曾提到过一个钟先生,此人你下去可有调查过?又曾打听出什么消息?”   胡显道:“孩儿的确私下调查过。”   “只是现在孩儿官职低微,实在没办法查的深入,充其量只算是验证了一下赵高所说的话,此人现在居住在西城,距离长阳坊三五条街巷,不过这片街巷,似并无太多人居住,往来进出人员很少,外面似还有侍从护卫。”   “具体是何情况,却是没有查明。”   “但那钟先生的确在其中。”   随即。   胡显好奇道:“方才父亲说我们要重视,难道父亲准备对这人动手?将其六国余孽的身份捅出?以便让朝臣有攻击殿下的借口?”   胡毋敬嗤笑一声,直接摇了摇头。   他冷声道:“你啊,心思太过单纯了。”   “此人这么得殿下信任,还派出侍从护卫,一旦处理不好,只会引祸上身。”   “这岂非是要将我胡氏推入火坑?”   “而且现在我们并不清楚,这些侍从是殿下私下吩咐的,还是早已禀告给了陛下,得陛下允许后,这才安排的,若是陛下知晓,我们这么贸然去针对,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再则。”   “赵高跟这么多官员有过联系,为何单单只让我们去做?”   “你难道就没察觉到不对吗?”   胡显一愣。   他倒是并未想那么多。   听到胡毋敬的话,也瞬间惊醒过来。   胡毋敬手指轻轻敲击着案面,神色阴翳道:“此事其实是有很大风险跟危险的,其他人不愿做,不肯做,所以才会落到我们头上。”   “因为你父我远离了朝廷,对他们其实是低了一头的。”   “所以他们才会指使我们去做。”   闻言。   胡显面露愠色。   他心中也是颇为愤愤不平。   赵高等人还真是市侩,他父从朝中去职才多久?就已这么被人轻视了?   真是岂有此理。   胡毋敬心中何尝没有怒气?   只是他在朝廷多年,早就养成了极深城府,并未在面上表露出来。   胡毋敬平静道:“这算不得什么,至少也说明了,我胡毋敬在他们眼中,还是有利用价值的,这总比一点价值都没有要好,不过现在我胡氏失势,的确需要借助外力,再度重起,因而虽然对当下的情况有所不满,却也不能再什么都不做了。”   “不然恐真会为这些人摒弃。”   “到时我胡氏想再度崛起恐就真遥遥无期了。”   “至少该到了表明态度的时候。”   胡显心神一凛。   他可是记得,之前父亲对这些是嗤之以鼻,根本就没想出手,这次在听闻赵高暗中联系的官员后,却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这便足以明证父亲对当下局势判断的转变。   他问道:“父亲言下之意是?”   胡毋敬并没急着开口,而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   唇齿留香,口舌生津。   这时。   胡毋敬虚眯着眼,缓缓道:“我若是没有记错,当初官山海政策下去时,那钟先生出面过一次,当时针对的是关中的盐铁商贾,你可暗中将那钟先生的消息,透露给这些商贾,让这些人去试探一下这位钟先生的底细跟虚实。”   “注意……”   “不要将我们自己暴露出去。”   “我们胡氏不适合卷入这些事情里。”   “只能背地。”   闻言。   胡显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父亲考虑的周到。”   “商贾跟这钟先生有怨,借他们之手去试探,实是最合适不过,就算有人发现,也不会轻易怀疑到我们头上,毕竟……”   “双方本就存在利益过节。”   “商贾因此怀恨在心,意欲私下报复,也是情理之中。”   “我胡氏与之无关。”   胡毋敬颔首。   这正是他的想法。   赵高意欲借自己之手,去试探钟先生虚实,他又何尝不能借力他人?   胡毋敬道:“你私下去联系,但不要透露太多,只是点明此人的住所及身份,至于其他信息,一概不要泄露,但又可以暗中透露,若是他们因此出了事,朝中会有人保他们的。”   听到胡毋敬的话,胡显眼睛一亮,笑着道:“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孩儿这就下去办。”   胡毋敬点点头。   只是一溜烟时间,胡显便消失在大堂。   大堂再度安静下来。   唯有胡毋敬一个人闲情逸致的品着茶,只是相较于最初的苦涩,此刻的茶水明显甘甜不少,胡毋敬脸上更是不时露出笑容。   ……   冯氏。   距怀县沉船事件已过去了五月之久。   冯氏经此一事彻底沉寂。   这几月里,一直本分经营,鲜少再有动作。   只是这种平静,随着一份隔墙投书的出现,被瞬间打破了。   冯氏大厅。   冯栋坐在主座上。   他的身形更显佝偻,犹如风中残烛,精气神十分虚浮。   相较半年前,冯栋更老了。   大厅之中,只有冯栋跟冯振父子二人。   冯栋目光从手中投书上移开,而后将这份投书小心的放在案上,转头看向冯振,问道:“你作为一家之主,对于这份投书是何看法?”   冯振目光微动。   他在思索片刻后,缓缓道:“孩儿并不敢保证这份投书的真实性,但从这份投书上的内容来看,的确有人注意到了这位钟先生,甚至是意欲进行针对,而且很有可能关系到朝堂官员。”   “然在商言商。”   “此事其实一个双刃剑。”   “一旦成功,将会获利无穷,今后更是会为朝廷官员庇护,然一旦失败,同样也会深受其害,甚至可能一蹶不振,彻底翻身不了。”   “只是……”   “实在过于冒险了。”   冯振摇了摇头。   他的确有过一丝心动。   只是考虑到针对的是钟先生,他心中就不由打起了退堂鼓,他对这位钟先生实在是有些发怵,前两次的交锋,他们被算计的明明白白,眼下主动去招惹,这属实有些不明智。   而且钟先生得殿下看重,岂是他们能轻易招惹的?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见冯振如此识大体,冯栋眼露欣慰之色。   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冯振不再冲动冒进,也终于能独当一面了。   这让冯栋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他沉声道:“你说的没错,此事我冯氏绝对不要掺和,我冯氏只是一个盐商,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参与朝廷的事。”   “一切以稳妥为主。”   “不过当这份投书出现之时,我冯氏就注定会受到影响。”   “我冯氏能稳住心神,其他商贾可未必。”   “到时我冯氏反倒会成为另类,若是这些人的算计没有得逞,我冯氏尚且能全身而退,若是那钟先生真有问题,我冯氏今后再想安分经营,恐也会变得无比艰难。”   “其中利弊极深。”   冯振沉默。   他又如何不知?   只是这大半年下来,他早就认清了现实。   商贾是斗不过官的。   而且在官员眼中,商贾根本就不入流,充其量只是被他们视为棋子,任其摆布,任由他们心思,去做符合他们心意的事。   眼下涉及到朝廷,这是他们能掺和的?   到时朝廷会怎样,他们不清楚,但他们这些商贾,一定会死的很惨。   这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那些给出的承诺,完全就是一句废话。   仅凭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妄图让他们把举族命运押上,实在是太过高傲跟傲慢了。   冯振道:“孩儿清楚。”   “只是孩儿有自己的考量。”   “这份投书上虽说明,只是针对钟先生,而且是打着为殿下好的名义,但钟先生跟殿下关系亲近,此事多半不是出自殿下之手,而是出自其他人,这便很值得考究了,这究竟是有人见钟先生跟殿下亲近,心中生出了不满,想要破坏殿下跟钟先生的关系?还是有其他用意?!”   “这可是在针对殿下!”   “殿下岂容他人算计?一旦此事为殿下知晓,定会有人承担罪责,而这份投书并无留下具体名讳,因而最终承担后果的恐还是我等商贾。”   “从任何角度而言,此事都弊大于利。”   “钟先生也好,殿下也罢,都是我冯氏招惹不起的,而且这些人根本没有跟钟先生打过交道,也根本不知钟先生的手段,这么算计,只会反受其害。”   冯栋笑着点点头。   他说道:“你说的没错。”   “如果是针对其他人,我或许会让你尝试,但这些人针对的是钟先生,这便绝对不要参与其中,此人心思如狐,根本就不是我们能算计的,而且此人对商贾抱有极深的成见,若是最终不成,恐会面临此人残忍的报复。”   “身死族灭恐都会发生。”   “我冯氏赌不起。”   随即。   冯栋苦笑一声,缓缓道:“人心复杂,随着储君确立,却是让很多人坐不住了,尤其是这位钟先生风头正盛,恐是引起了很多人忌惮跟不满,所以想借此挑起钟先生跟殿下的嫌隙,只是这些人又如何知晓,这位钟先生的厉害?”   冯振面露苦笑。   若是能够,谁又想见识?   他们冯氏正是因为饱受其苦,所以才不得不小心翼翼。   但从这份投书也可察觉到,大秦的朝堂并不安宁,一直有暗流涌动,或许日后朝堂争斗会愈演愈烈,到时他们这些商贾,恐也很难再独善其身。   想到这。   冯振眼中露出一抹担忧。   他早已褪去原本的雄心勃勃,只想守住冯氏现有的家业。   只是这个想法眼下也变的有些奢侈了。   冯栋面色镇定,沉声道:“你不用担虑太多,其他商贾会做什么选择,我们不去关心,你只需坚定一点,不要站在这位钟先生的对立面,甚至……”   “有时可为此做出必要的牺牲。”   “其他人胜不过的。”   冯振点点头。   他心中同样深信这点。   越是对钟先生有所了解,才越发知晓此人的恐怖。   这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智者如妖! 第250章 公平?诸位不觉得好笑吗?   咸阳的暗流渐渐生成。   远在南海的大小官吏,同样面临着考验。   扶苏从南海大营回来后,便将一些事宜交给了他们,每日只是简单的过问一下,其中的建议安排都是他们负责,这种全权放手的信任,也是让不少人心生异样。   他们一行人更不敢有任何的疏忽怠慢。   只是临近所有士官,都做出了相对妥善的安排后,却是不知为何漏下了两人。   有关两人的名册在萧何等人中不断交换。   但却无一人做决定。   最终。   为了确定两人的官职、去向,李旦决定召集众人商议一场。   这个观点也是博得了众人认同。   是日。   零陵的一间偏室。   李旦、萧何等人齐坐一堂。   李旦看了看四周,见事务府的官员都到场了,也是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痴长诸位几岁,便自告奋勇的当起这次的主持,还请诸位不要介怀。”   说着。   李旦继续道:“这次召集诸位商议的只有一事。”   “就是对军中两位裨将的安置。”   “至于具体是哪两位,诸位处理南海事宜这么久,心中恐都有数了,一为大秦将领屠睢之子,屠览,另一人则是秦将赵佗之子,赵眛,两人的身份其实都有些特殊。”   “屠睢身亡之前为南海大军统帅,屠睢死后,其子继承其父遗志,继续扎根在岭南,在军中多有建树,为不少将领称道。”   “另一人诸位更是熟悉。”   “乃现在的南海主将之子,现在问题摆在这里。”   “从丞相府提供的官职来看,能够安置他们的官职只有两个,一个是雍城县令,另一个是怀县的县长,两者虽同为县官,然无论是年秩,还是身份地位都是截然不同的。”   “雍城乃大秦过去国都所在,人口兴旺,户口多达数万之众。”   “怀县则只是一临水小县。”   “户口一直在万数边缘徘徊,前段时间更是发生过一起十分恶劣的沉船事件,这无疑也导致怀县的官员,在不少人心中是带有一定负面影响,这或多或少会影响到日后的升迁。”   “眼下丞相府能给出的官职就这两个。”   “我们也需做出选择。”   “诸位认为屠览跟赵眛两人中何人当为雍城县令,何人为怀县县长?”   随着李旦的发问,偏室当即寂静。   无一人吭声。   对于这种情况,李旦早就有所预料。   这个决定并不好做。   论能力跟资历,屠览无疑更能胜任,但坏就坏在其父死了,而赵眛的父亲正当职,若是将赵眛安排去怀县,很容易引起赵佗不满,赵佗眼下是秦军中身份地位仅次蒙恬的存在,位高权重,权柄更是不输九卿。   这样的人物是他们能招惹的?   正因为此。   事务府的众人分明知晓其中情况,却无一人愿承担这个风险,这才有了这两人名册在他们手中不断传递,却又始终悬而未决。   见状。   李旦眉头一皱。   他缓缓站起身,去将偏室屋门关上。   随后,李旦缓缓道:“现在诸位可畅所欲言了,这都是关起门来的话,并不会为外界知晓,此事也当有个定论了。”   闻言。   众人目光微异。   他们如何不清楚这点。   只是这口实在不好发声,至于去请扶苏解答,这更是不可能。   扶苏难道当真不知情?   定然不是。   扶苏将此事全部交予他们,分明也存了考校之心,不然都捡一些轻松的事务去做,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因而众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想过去请示。   这是他们需解决的。   良久。   见四周众人还是不肯开口,李旦迟疑一阵,决定主动吭声,他主动道:“既然诸位不愿开口,那我李旦就率先出声吧,我认为当任命屠览为雍城县令,屠览能力出众,在军中一向稳重,屡立军功,足见其才能,让其胜任实是名副其实。”   “至于赵眛。”   “其父虽为南海主将,然赵眛并未斩获多少军功,也一直在其父羽翼之下,并未真的独当一面,因而在我看来,赵眛是需要独自证明自己,而雍城乃大县,人口众多,不便让其去施为,因而为怀县县长最为合适。”   “诸位以为何?”   闻言。   众人苦笑一声。   道理他们又岂会不明?   只是说容易,真下决定难。   尤其这份决定还要交给赵佗过目,这更是难上加难,这岂非要拂了赵佗面子?   沉默稍许。   乐叔起身道:“我倒是对此并无意见,只是会不会对赵眛有些不公平?”   “他虽受其父庇佑,但却肯扎根岭南,这其实很是不易,岭南这些年虽有战事,然大多是些零敲碎打,想要斩获军功,除了需自身应付得当,更要一定运气,或许我们见到的履历并不完全准确。”   “我认为或许当慎重考量。”   只是说到这些话时,乐叔目光却不住闪躲。   显然自己都觉得难以服众。   但此事的难处正在这里,难的不是安置赵眛,而是应付赵佗。   赵佗毕竟是大军主将,领兵五十万,如此大的权势,他们这般轻慢其子,一旦传出去,定会有损赵佗威名,很容易让赵佗对他们心生怨念,此事棘手就棘手在赵佗本身。   随着乐叔主动捅破窗户纸,其他人同样发表了自己的担忧。   无一例外。   都是担心赵佗的反应。   只不过大家的言辞多有收敛,也基本沿袭着乐叔的话,都是在为赵眛鸣不平,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平。   一番争论下来,最终还是无果。   有人认为屠览当为雍城县令,有人支持赵眛为雍城县令。   却无一人敢真的拍板。   屠览虽然其父已亡,但其父在朝中有不少好友,若是让屠览为怀县县长,这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甚至还会引起不少朝臣不满,而且平心而论,屠览之父是为大秦战死的,若是这么处置,多少有些不尽人意,甚至是有些刻薄寡恩了。   如此对待也实在难以服众。   甚至。   就算是他们也会感到有些心寒。   他们眼下都为大秦官吏,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出了事,朝廷这么对待自己的子嗣,这岂会让他们不寒心?   正是有着这么多顾虑,众人才久久不能确定。   一时间。   众人却是僵持不下。   始终无人敢为这次的事下定论。   最终。   李旦看向了王平,问道:“王平,你出身将门,对军中事务多有了解,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理?”   王平面色一僵。   这般烫手的山芋,岂是他能接的?   王氏现在家道早已不比当初,随着大父跟父亲的相继离世,王氏已是不复当年,也不愿再去多结是非,王平苦笑一声,摇头道:“这属实是难为我了,我王氏族中的确不少人进入军队,然我却一直从事的文职,对军中事务并不算了解,实在无法给出有效意见。”   “不过……”   王平顿了一下,沉声道:“我认为我们如何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这两人名字会出现在名册上,殿下又是什么心思。”   闻言。   众人目光微异。   王平说的没错,扶苏的态度才是关键。   裨将在军中军职已不算低了,这次只有赵眛跟屠览在名册之列,这其实已能窥到一些端倪了,但即便如此,也不是他们能够轻言定下的,尤其最终的决定是会先到赵佗手中的,这更是让他们有些无所适从。   继而影响到了最终决定。   但这又何尝不是扶苏对他们的考验。   只是这考验属实磨人。   他们其实主要是不愿去开罪赵佗。   这时。   坐席后方却传出一阵笑声。   “我道是什么事呢,你们商量来商量去,就为了商讨这个?”   “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   “有意义吗?”   “你们在这嘴上说着对赵眛不公平,但话里话外,其实都支持屠览为县令,只是碍于赵佗的颜面,不愿让自己去做出这个决定罢了,都想着让其他人出头,好让自己从中脱身,你们啊,心思太多了。”   “这事真有这么难?”   “我刘季却是不这么认为。”   听着后方传来一阵不以为然的话,众人心中微惊,只是在听到是何人出声后,脸上又不禁露出一抹无奈。   他刘季哪有资格做决定?   甚至于。   若非殿下开恩,他都没资格入席。   那日,萧何将刘季之日告诉给扶苏后,扶苏并未因此怪罪,却也严令刘季不得插手事务府之事,但刘季却是能言善辩,虽并未明着参与,却又不时在外露面,靠着自己能说会道,硬是让扶苏另眼相看,最终特许其参与其中。   不过是作为一名‘假’吏。   即是代理!   听到刘季这混不吝的话,萧何也不禁扶额。   不过出于对刘季的信任,他还是很好奇刘季的看法,他朝众人微微拱手道:“刘季既然敢出声,想必是有自己的看法,刘季,你且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刘季嘿嘿一笑。   很是自然的站起了身。   他看着前方众人,一脸轻蔑道:“你们之前说的那些话,全都站不住脚。”   “公平?”   “这世上哪有公平可讲?”   “这些话骗骗底层不识字的黔首隶臣够了,诸位是何等出身,都是看过不少书的人,怎么比我这一乡野之人都还见识不足?”   “张口公平,闭口公平。”   “诸位说出公平二字的时候,不觉得有些好笑吗?”   “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的,有的人出身就是贵族,有的人出身就是泥腿子,有的地方四季如春,有的地方四季更替,连环境都存在不一,又谈何是人,公平?只是人的伪善罢了。”   听到刘季的话,场中不少人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丝不悦。   刘季却满不在乎。   他负手而立,一脸不羁道:“公平就是士人编造出来的谎言,也是他们为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特意编造出来的诡辩之言罢了,世上需要公平吗?”   “不需要的。”   “你们去问问底层的那些人,他们谁又真的在乎公平?”   “没人在乎的!”   “因为底层的这些人很清楚,公平是没有标准的,标准是取决于士人的嘴,士人说这是公平的,他们就会变着法的找借口找理由,让人认为这真的是公平的,但这真的就是公平的吗?”   “呵呵。”   刘季对此嗤之以鼻。   在刘季眼中,公平跟儒生一样,都是臭不可闻的。   全都是一些假大空。   没有标准。   全都取决于士人的看法。   这又算哪门子的公平,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只不过是忽悠一群大字不识的人,以及让一群人跟着演戏罢了。   只是话说久了,有些人却当真了。   刘季冷声道:“你们觉得这次的事难决定,在我看来,其实安置之法早就呼之欲出了,根本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事,而是按照大秦的根本去执行即可。”   “大秦法制的根本就一点。”   “公正!!!”   “这才是秦法最重要的东西。”   “这同样也是世人最在意最在乎的事。”   “因为大秦是法制,大秦的公正是有律法为准绳的,也是能看得见的,因而公正与否,世人同样看得清,也看的明明白白,相较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世人更希望见到的是实在的东西,什么道德廉耻,仁义公平,全都是糊弄人的。”   “你可以认为底层的人蠢,但不能认为他们笨。”   “他们对天下的认识很简单,就是你定下的准则,最终有没有遵守,若是遵守了,那便是公正,不然,又如何能让人信服?”   “这次也不例外。”   “一切按章程去做就是。”   “赵佗有不满,让他去找律法的毛病。”   “有种就去把律法给改了。”   “不然按照律令的章程去做,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错,公正才是事务府最重要的东西。”   “你们心思太多太杂了。”   闻言。   众人面色微变,却无一人反驳。   都低垂着头若有所思。   刘季的这番话,让他们瞬间醒悟,也明白了这次的关键。   公正!!!   一时间。   所有人都高看了刘季几眼。   刘季不简单。   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直接看清其中虚实。   不愧是让殿下都为之侧目之人。   洞察之力惊人。 第251章 我刘季该发达一次了!   萧何看着刘季,眼露一抹异色。   刘季虽官职不高,但对官场里的那些事,却是看的分明。   他其实说的并不太恰当。   却恰好合适。   商鞅变法以来,秦相较于关东其他诸侯,更为务实,也更为追求公正。   在军队,讲究的是暴(pù)首。   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及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即停战之后,得将敌人首级公开示众三天并加以核实,核实无误,再按功劳进行奖赏。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尽可能的保证公正。   使军中将士无异议。   而对于官吏则要求‘无宿治’。   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   如果能不拖延,迅速快捷的处理政务,那些贪官污吏们就没有上下其手的空间,徇私舞弊、贪污腐败等也就因此被杜绝了。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公正。   秦法严苛同样便在于。   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一直在致力于完备法律,使秦在各个方面都有法可依,也试图实现‘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的宏图大略,而这也是秦国历任先王孜孜以求的,其中以始皇更甚。   而始皇在各地巡视时,便不止一次的声张过。   ‘端平法度,万物之纪’,‘欢欣奉教,尽知法式’‘普施明法,经纬天下,永为仪则’‘秦圣临国,始定刑名,现陈旧章’等等。   大秦从商鞅开始,坚定认为人性本恶。   因而唯有万事万物皆有章程,如此才能让天下井然有序。   才能有法可依,有法可循。   才能彰显公正!   公正才是一切秩序的基础。   唯有公正的对待秩序,才能让天下彻底安宁。   不过秦之公正,跟此时的情况并不完全吻合,而且这次的问题,也不是公平跟公正的问题。   只是用这两者作为类比。   孰重孰轻罢了。   李旦深深的看了刘季几眼,最后收回了目光,沉声道:“刘季说的没错,相较于一人得失,秩序的公正更为重要,而殿下想必考验我们的正是这一点,尽管赵佗将军权势极大,然让其子赵眛成为雍城县令,明显程序不公。”   “也有悖律令。”   “因而依我看,屠览为县令,赵眛为县长,诸位意下如何?”   “善。”   “善。”   “善!”   众人齐齐称道。   随即。   李旦继续道:“刘季此前对公平公正的看法,实属让人眼前一亮,更让人振聋发聩,我建议这个决定,就以刘季之名上报,同时将刘季的这番言论具书,大秦历来务实,这番言论也十分切合。”   “你们认为如何?”   一语落下。   众人目光微异。   萧何却不由脸色微变。   他可是清楚,这加上名称,可就不一样了。   赵佗岂是他们能招惹的?   就连李旦这般权贵子弟,尚且不敢直接招惹,若是上面登录刘季之名,这岂非要置刘季于火坑?   不过相较于萧何的急切,刘季却是眼睛一亮。   他一口应了下来,笑着道:“还有这等好事,我一个‘假’官吏,竟能在这么重要的文书上留名,甚至还能被陛下看到,这我刘季岂敢推却?就写我刘季好了。”   一旁。   萧何却是急了。   他朝刘季打了几个眼色。   刘季自是看到了,他笑着让萧何安心。   听到刘季答应,李旦等人却是面上一喜,也是当即就定下了。   甚至于。   他们决定去掉刘季的‘假’。   直接让刘季以事务府正式官吏的名称上报。   在一阵欢声笑语中,这次临时的商议,就此结束了。   等其他人离去后,萧何急忙去到刘季身边,急切道:“刘季,你平日那么精明,怎么这时就犯了糊涂?这名字是能随意加的?若是能随意加,其他人又岂会全都推辞,甚至还特意组织了一次商议?”   刘季嘿嘿一笑,他倒跟没事人一样,笑着道:“萧何,你说说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这加名有什么不好?没准就能扬名立万了。”   “我刘季还能博一个刚正不阿之名。”   “哈哈。”   闻言。   萧何满眼无语。   刘季继续道:“你以为我看不出这次的情况?”   “这些人嘴上说着对赵眛不公平,但其实都认为屠览该为县令,只是不愿自损羽毛,想让其他人把这个烫手山芋接过,这次的商议其实就是想找个人承担责任罢了。”   “你既然看的清楚,为何还要进去?”萧何一脸不解。   刘季撇了撇嘴,冷笑道:“那是因为我看的比你们谁都清楚,赵佗的意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意见。”   “我们整理的名册是出自殿下之手。”   “你认为这两人的名字,殿下不知道?”   “殿下知道。”   “甚至就是故意抛出来的。”   “这次的选择,并非是屠策跟赵眛。”   “而是殿下跟赵佗。”   “很明显,这其实不算选择。”   “因为我们有且只能选择殿下,或许李旦这些权贵子弟有得选,甚至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我们是没有的,我们只能站在殿下这边,所以这对我们其实根本就不是问题。”   “这是李旦等人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人不敢去直面罢了。”   “我刘季本是你的一个随从,靠着长袖善舞,才勉强在事务府落下脚,注定难登大雅之堂,但这次的事之后,我刘季可就不一样了,我可是直接干了权贵子弟该做的事,这岂会不让殿下高看几眼?”   “可你也会因此交恶赵佗等南海将领。”萧何眼中依旧充满忧虑。   闻言。   刘季嗤笑一声,一脸不屑道:“赵佗?我有何惧怕的?”   “你还没看出来吗?”   “殿下这次就是来针对赵佗的。”   “我这段时间私下打探过,前几个月,南海发生了一次袭杀,这明显是军队不稳的状况,所以殿下这次前来,便是想要解决军中的隐患,而从这段时间我们呈上去的名单来看,在殿下心中,最大的隐患分明就是赵佗。”   “所以……”   “现在你知道了?”   “赵佗根本就不足为惧。”   “这次的事,从始至终都是殿下对李旦这些权贵子弟的考验,只不过这些人没有经受住考验,这些人日后恐难以得到殿下重用,至少他们不会比我更得陛下重用。”   “我刘季蹉跎半生,也该发达一次了!”   听到刘季的话,萧何愣了一下。   刘季没有解释。   这次事务府的事其实很简单,并不怎么考校能力,扶苏的真正用意恐是试探众人的态度,对于他们这些关东官吏,只要能按吩咐做事,那在扶苏心中就已经合格了,但对于李旦等人却是不一样。   他们出自关中,家世显赫,因而考验的更深。   对他们的态度也更在意。   李旦等人这次明显没有把握住,而他一个关东小吏,却是把握住了,而且还敢抗事,这自会让扶苏很是高看。   他日后处境只会越来越好。   而且……   他之前是用的萧何随从的名号。   这其实并不光明。   也并没太多说服力,等日后回到沛县,恐依旧少不了被算计,但这次的事之后,他也将从‘假’转正了,日后回到泗水郡,又有多少人敢再算计自己?   对他而言,利大于弊。   萧何看了刘季几眼,也是没有去多问。   刘季心中有数,他也就放心了。   两人径直离去。   很快。   事务府这次商议的决定,便出现在了扶苏案台。   看着李旦呈上的奏疏,扶苏在通览了一遍后,眉头却是不禁一皱。   他冷声道:“李旦这些人受家世影响,太过于注重保身了,却是不愿承担一点风险,只是身为大秦的官吏,过于爱惜羽毛,又岂能真的做好事?真能当个正直的官吏?”   “连说真话的胆量都没有。”   “这样的人又岂敢去予以重任?”   扶苏眼中充满了失望。   李旦等人作为朝臣之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勺出身的,刚一成年,就能直接进入学室读书,等三年学室的学业结束,便能成为郎官,陪同皇帝左右,在郎官位置沉淀个几年,或者稍微展现一下能力,就能直接出任一方为官。   这样的人本该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但现在。   却显得难当大任了。   随即。   扶苏也自我安慰道:“或许李丞相、通武侯等人也是清楚这点,因而一直不愿李旦、王平等人出仕,宁愿他们继续待在郎官府,甚至是直接闲置在家,我却想着对他们予以重任,终究还是太过想当然了。”   “也对。”   “若是他们真有才有德,又岂会为父皇冷遇?”   “早就被安排出去为官了。”   扶苏摇摇头。   他看向奏疏的后半部,紧皱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笑着道:“这刘季倒是有趣,这分明跟公平公正没有关系,只是抓着其中一人说的不公平,却是来了一番长篇大论,不过却是有些讨巧,并未直接将其他人得罪,只是借公平公正,将自己的观点表述出来。”   “此人却有几分聪明。”   “不过刘季理解的却是不差。”   “律法才是大秦的根本,只不过很多人忽视了,或者说是有意淡化了,因为若事事都按律法明令,那岂非让官吏、贵族少了操作的空间?那又如何能彰显他们的高高在上?”   “不过公平也好,公正也好。”   “其实都是虚的。”   “权力才是根本。”   “唯有真正掌有权利的人,才能去定义何为公正、何为公平,因为天下的秩序,都出自掌权之人。”   “不过公正相较更为靠谱务实,因而更为世人接受,不过公平却是能让士人喜欢。”   “但按嵇先生所言。”   “这一切其实都只算是锦上添花。”   “制度的根本,其实并非是公正,而是秩序。”   “公正只是秩序的执行。”   扶苏感叹了几声。   他已在心中将刘季的名字记下。   这人有些意思。   他将竹简合上,放置在了一旁。   随后,问了一下一旁的小吏,南海士官转职的情况安排的如何,被告知基本已经处理妥当后,也是直接让小吏,将具体的名册重新具书,派人送到赵佗手中,让赵佗传令下去。   做完这些,扶苏站起身,缓缓道:“南海的事也该结束了。”   “不过将赵眛调离,不知赵佗会有何反应。”   扶苏冷哼一声。   并未就此多想,也不愿去多想。   无论赵佗是何反应,都改变不了任何事。   这是强制执行。   不容置疑。   他为了将赵眛调走,甚至还动了屠策,赵佗又岂能再找借口?   扶苏舒展了一下身子,这才重新回到席上,他并未在看奏疏,直接朝下方小吏道:“传令下去,三日后大宴事务府官吏,我扶苏要亲自为他们进行嘉赏。”   很快。   小吏就将此消息传递下去。   而在零陵一片热闹时,一条轻舟却是顺流而下,抵达到了岭南。   扶苏的令书,在星夜兼程下,仅仅两天时间,就到了赵佗的手中,等赵佗看完上面的名册,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甚至是久久没有回过神。   他怒红着脸,努力憋着心头火气。   只是抓着竹简的大手,却是发出了咯吱响声。   良久。   赵佗重新镇定下来。   只是脸色依旧铁青,眼眸间充斥着血丝。   他咬牙道:“殿下,我赵佗为大秦镇守南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何必做事这么绝?”   “我赵佗自认没有对不起大秦过。”   “可为何要这么对我?”   “我就赵眛一个子嗣,让其离开军营,孤身去到怀县,这让我颜面何在?”   赵佗微微喘息着。   最终。   他还是没有真被愤怒冲昏头脑。   他冷漠的看着手中竹简,将其直接扔到了案上,朝大营外高声道:“来人,将事务府传来的令书通知下去,即日起,南海大军退伍之事,正式开始执行,同时通知下去,士官的安排皆有事务府安排,不容任何人质疑,更不容任何人变更。”   “南海大军的将领也无权变更。”   “只能服从!!!”   很快。   南海军营就闹腾起来。   众将士争相热议起这次的退伍令书。   人声鼎沸。 第252章 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   不多时。   得知消息的赵眛,就心急火燎找到了赵佗,满脸不敢置信的道:“父亲,为何这退伍的名册上有我?我分明没有申请,而且还给我安置到了怀县?这是什么破地方?”   “我不要去!”   听着赵眛的抱怨,赵佗面色如常。   他淡定的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沉声道:“去不去由不得你,这次士官转职的事,是殿下事务府全权负责的,我没有干预的职权,就算我不想让你去,也没办法替你做主。”   “也不可能为你说情。”   “父亲……”赵眛有些急了。   他不想离开军队。   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   一旦离开了军营,没有了赵佗庇护,他在地方是寸步难行。   而且怀县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才出过大案的地方。   而且扶苏之前还在那里处理过案件。   那里的地方官员,恐早就跟扶苏串通一气了,他过去还能落得了好?   赵眛喝了一口温水,原本有些干涸的嘴皮,稍微润色不少,他冷冷的看着赵眛,呵斥道:“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遇到事情不要这么毛毛躁躁的,远离岭南对你未尝不是坏事。”   “我作为大军主将,只能响应这次的事,岂能在这时为你徇私?”   “怀县虽然不如雍城,但依旧是在关中,而且人口也快达到万户了,你在怀县好好干,将人口户数提高到万户,到时你就会自然提升会县令了,今后未必不能进入朝堂。”   赵眛满眼不敢置信。   赵佗目光深邃的看着赵眛,轻叹一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下了,没有任何改变的机会,你也不用再多费口舌了,我作为大军主将,若是对退伍之事不赞成,那传出去,岂不更让人不满?”   “到时军心动摇,岂不成了罪人?”   赵眛一脸委屈,不甘道:“父亲,我真的不想去怀县,我就想服侍在父亲身边,而且我在军中可是一个裨将,这次更是没有申请退伍,这分明是殿下自作主张,胡作非为,父亲,你完全有理由拒绝,甚至是找殿下理论的。”   “这是殿下理亏啊。”   赵佗冷冷的看了赵眛一眼,寒声道:“休得在这口出胡言,殿下何曾说过不会动裨将了?至于那什么申请,殿下当日便说的很清楚了,只作为参考,并不会真的以为依据,这些事分明说的这么清楚了,你是全然没有听进去。”   “而且这次非是针对你。”   “除你之外,屠览同样会被调离。”   “屠览在军中立下的军功,可比你多太多了,多次身先士卒,若是我为你说情,那是不是也要替屠览说情?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其他将领找上来,我岂非还要给其他人说情?”   “这么下去,军队岂不乱了套?”   “既然殿下定下了具体名册,我等作为大秦将领只能遵从。”   “我过去对你太放纵,以致你有些太任性了!”   赵佗冷声呵斥了赵眛几句。   赵眛满心委屈。   他之前对退伍之事根本就没上心,更没有想过会落到自己头上,等到听到具体的消息,整个人都愣住了。   “下去吧。”   “这段时间好好整理一下。”   “等几日去怀县。”   赵佗一口把事情定下了。   赵眛还想挣扎,只是见到赵佗冰冷的目光,最终只能咽了回去。   等赵眛走远,赵佗目光阴翳。   他双拳紧握,心中却是在思索,自己当初是否有些太过刚正了,若是当时真的听吕嘉的话,养寇自重,或许这次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甚至于在胡亥那番话之后,完全可以散播一些谣言,将军心彻底动摇掉,然后断掉唯一进入岭南的道路。   一时间。   赵佗想了很多。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   这些想法,在心中想想即可,若是真这么做了,只怕刚说出来,就会被底下的将领,将人头取了,献到咸阳去了,归根到底,他对军队的控制力并没有那么高。   军中士卒对始皇依旧充满着尊敬。   只要始皇还在,南海大军就不会真的任其施为。   因而他其实根本就没得选。   除了忍气吞声,默默的接受一切,做不了任何事。   他只是一个替始皇领兵的将领罢了。   也仅此而已。   赵佗颓然的坐在席上。   他已经没有想挣扎的念头了。   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挣扎。   唯一盼望的便是此事能早点结束,或者能将他早点调离,如此他心中悬着的大石,才能彻底落下,他对大秦终究还是有功的,虽生出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但毕竟没有真这么做,就算有人告发,也找不到太多东西。   只是会引起猜疑罢了。   另一边。   当士官转职的名册彻底公布下去后,南海军营彻底沸腾起来,大量的士卒聚集在一起,热议着这次的名册,不过在看到屠览跟赵眛的名字时,都不由惊了一下。   但吃惊之余,则是更加信服。   毕竟连赵佗之子都在名册中,这便足以证明这次朝廷的力度。   与此同时。   正在跟杨翁子商议对瓯越百越人最后清剿的屠览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不由愣了一下,他其实没有想过会有自己。   一时间。   却是有些茫然无措。   相较于屠览的茫然,杨翁子倒是挺欣慰的。   屠览自其父屠睢战死后,心中一直憋着复仇之火,原本很是开朗的青年,现在已变得很是阴沉,对于屠览的情况,杨翁子一直有所担心,只不过南海战事未歇,他也不好劝说,这次殿下将屠览调离,对屠览其实是一件好事。   远离南海,或能让屠览走出来。   屠览面露难色,迟疑道:“作为军中将领,理应遵守命令,只是第三次征伐百越人在即,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战事,我却是不能参与,心中实在有所不甘。”   杨翁子道:“这次的战事并无多少悬念。”   “甚至大军都不会动用太多,我知道你复仇心切,但过去两次征伐,百越早就溃不成军了,只剩一下残兵败将还在苟延残喘,根本用不着你这么上心,自你父战死后,你就性情大变,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太好,眼下也当走出来了。”   “雍城是一个大县。”   “过去更是我大秦之旧都。”   “你被殿下器重,任命为县令,日后当学习一下处理地方政事,自商君变法以来,大秦的士卒,不少出将入相,你若是能在地方做出成绩,未必不能更进一步,比你父取得更高成就。”   “而且这次的事,你切不可多事。”   “你毕竟身份特殊。”   “乃是前任主将之子,在军中地位相对独特,若是你在此事上书反对,殿下定会酌情考虑,但此举却是会坏了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   “殿下之前便明言,这次转职是强制执行的。”   “一旦变更就成了空谈。”   “你也好,赵眛也好,都只能做表率!”   “决不能做反例。”   屠览点点头。   也是打消了去找扶苏的主意。   既然屠览已被决定调任,自不会参与接下来的军事,因而杨翁子也没有让屠览继续待着,而是让其先回去,将军中事务交接一下,以便能尽快去雍城赴任。   等屠览走远,杨翁子笑着道:“殿下确实手段不凡。”   “借屠览的特殊身份,将赵眛也给调离了,而且从上面的名册来看,其中不少士官都跟赵佗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等将这些士官尽数调离,赵佗在军中的影响力将会大降。”   “如此。”   “南海大军也能彻底安稳了。”   “只是殿下的成长未免有些太过惊人了。”   “不过这倒也是好事。”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殿下对朝廷郎官似乎有所不满,但对军中士官却是很器重,我杨氏子弟这么多年,大多进入到行伍,此举对我杨氏并无太大影响,甚至是利大于弊。”   “现在赵佗的羽翼已被枝剪的差不多了,也该将注意力放在最后的军事上了,朝廷在南海付出了太多人力物力财力了,也该将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事结束了。”   杨翁子收回心神。   他再度看向身前的羊皮地图。   做着最后的战前准备。   对于接下来的战事,扶苏并没有参与的念头,他对军事虽有所了解,却并不精通,自不会去贸然插手,而且在决定军队士官转职之事前,他更是特意找过李信,询问了是否会对军队军心战力有影响,最终得到了李信的肯定答复。   正常情况有。   但军中士卒多年征战,心中都有强烈的厌战情绪。   对战事早就没了最初的激情。   而且朝廷始终没有明确表态,最终会不会让他们回去,所以军队士气普遍不高,只是因为之前损失惨重,士卒心中或多或少有怨气,需要发泄出去,所以对第三次征伐并没太多异议。   但士官转职却好似给军队注入了一股强心剂。   让士卒们看到了一股希望。   尤其是前面将一些士官提前安排离开,这也意味着会有至少上百名新士官顶上,而这些人日后也是极大可能会被转职调离的,这无疑会让士气大振,而且随着秦军对岭南熟悉,百越人早就抵挡不住秦军攻势了,这些政策下去,只会激起士卒的战斗欲及立功的决心。   对军心是极大增强。   此外。   打仗是能斩获军功的。   尤其是扶苏之前所说,很多都跟爵位挂钩。   若能在这次军事中斩敌颇丰,未必不能从一名小吏,被提拔为士官,到时岂不能更快结束役期?   即便如此。   扶苏依旧有些担心。   他更是暗地告诉李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要在意成本,宁可用强弓劲驽多射几轮,也要确保这次军事行动完胜。   他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   哪怕付出更多代价。   也在所不惜。   对于扶苏的建议,李信自是听进去了。   不过现在战事还未开始,尤其随着一大批士官转职,新的士官接任,而大秦因为全民皆兵,几乎所有秦人在成年后都要服役,军队素质不低,磨合时间并不会花太久,所以最终还是会将战事时间向后面拖延一段。   好在岭南气候湿热,并不像北方,气候会急转直下。   所以时间长短并不会影响太多。   此时。   零陵的县衙内。   扶苏正手持《韩非子》揣摩着。   经过这近一年的洗礼,他对韩非子有了更深的理解,现在再度看起韩非子,也有了不同的感受跟认识。   扶苏喃声道:“韩非子果真是大家。”   “他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的太过清楚了。”   “人与人,利也!”   “韩非说的对,人不管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在进行选择的时候都会有所取舍,取舍的标准也只有四个字,趋利避害。”   “这是人之常情。”   “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世人皆说鲁国的阳虎犯上作乱是不对的,但只要利益足够大,普天之下的大小臣僚,又有谁不会成为阳虎呢?”   “人性,本恶!”   “没有人不谋利,也没有人不算计!”   “比如伯乐,世人皆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但伯乐教人相马时,如果讨厌那学生,就教他相千里马,如果喜欢那学生,就教他相普通马,世人皆以为伯乐高风亮节,实则千里马百年不遇,而普通马却是时常都有。”   “其中又何尝没有算计?”   “其中道理,嵇先生很早就看明白了。”   “也早就说明了。”   “而君跟臣同样是这样。”   “君跟臣原本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们能够合作,是因为君主需要臣子的智力,臣子贪图君主的封赏,这才能走在一起,但无论是君还是臣,都得记住,有害于自己而有利于国家的事,臣不会做,有害于国家而有利于臣下的事,君也不会做。”   “君臣之间。”   “要做的便是算好各自的账。”   “如此关系才能建立,也才能巩固,最终还是要罗落到利益上。”   “这便是……”   “君以计害臣,臣以计事君。”   “君臣之交,计也!”   扶苏一字一句的看着,心中感触不断累加着。 第253章 民变在即,掠之于商!   扶苏将《韩非子》放下。   这次事务府要做的事基本已完成。   这次征调过来的官员,等三日后的宴会结束,便要重新回到地方。   他这次并不会将这些人提拔。   但正如韩非子所说,君臣之交,计也,想将这些有才能的人纳为己用,只是释放好感是不够的,只是在名声上彰显同样是不够的,还要用以利益笼络,唯如此,才能让其甘心为秦效力。   就目前而言,他跟这些官员的利益并不深。   甚至于……   就算经过这次的事,他选择提拔这些官员,恐依旧难以成功,他们大多数依旧会推辞,甚至是以各种借口搪塞避让,归根结底,是这些官员都太过精明,不会轻易涉险。   想要加深利益,唯有让其安心。   让他们认为大秦的局势并不会恶化,更不会出现战乱往复,如此这些人才有可能走出来。   扶苏单手扶额,皱眉深思着。   想让这些人走出舒适圈并不容易。   想让他们愿意为秦效力,甚至是秦赴汤蹈火更是艰难。   而这都需他去权衡去解决。   另一边。   随着士官转职的工作接近尾声,事务府的官吏们也难得轻松下来。   经过这大半月的接触,互相其实都有所了解。   一间食舍。   无诸、吴芮、萧何等人入席就食。   无诸喝了一口热汤,颇为感慨道:“世间当真是奇妙,曾几何时,我等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殿下征调,还能借此广交天下英才,不过事务府的事终究要结束了,我等这次的征调也将结束了,不知诸位可想好归程?”   闻言。   众人目光微异。   无诸虽口上只是说的归程,但他们却是听得出来,这是问的他们今后会怎么选?   在场众人都是明白人。   在这段时间里,经过一些打听,也对互相有认识,也基本清楚对方的情况,自然是明白,对方其实跟自己过往的做法趋同,既然都是聪明人,自不会在这故作姿态。   吴芮将手中热汤放下,不悲不喜道:“我对日后却是没有太多想法,家中妻小正在等候,吴县不比其他大县,人口近来逃亡严重,我日后的重心恐会放在这上面,我等身为地方官吏,理应以地方安稳为重。”   听到吴芮的话,无诸哈哈一笑。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打趣道:“吴兄所言极是,当初听闻那句‘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也是不由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奇女子,只是未曾想,此女竟是吴兄之妻,吴兄当真是好福气。”   闻言。   吴芮眼中露出一抹得意,同时夹杂着些许自豪。   论家世,他乃吴王之后。   不过吴国早已覆灭,他们一族也早就衰败,其妻毛苹却是不然。   毛苹出生大族。   两者身份在当世有不小悬殊。   但当此之时,毛苹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自己,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正因为此,他这些年一直奋发竭力,除了为证明自己,同时也是不想辜负了佳人的倾心,只是他身份特殊,又家道中落,想要更进一步并不容易,而且他也敏锐的判断出,天下隐隐有不稳的迹象,因而这些年开始有意的声张自己的名声。   为的便是能在日后有所得。   只是令他有些没想到的是,自己竟会为大秦储君征调。   大半月的接触下来,他也是能感觉得到,这位储君骨子里并不安分,有着极强的野心,只是没有轻易表露。   但有时的言行举止却是暴露了。   按理而言。   天下需要的是求治。   只是让他有些猜不透的是,扶苏分明有着极强的欲望,但又十分的克制,两者其实是很矛盾的,天下已经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始皇了,已经不需要第二个始皇,而且天下民众也实在经不起这番折腾了。   但扶苏的克制又让人不禁迟疑。   吴芮收回心神。   他笑着道:“只是世人夸赞罢了,当不得真。”   “不知你们日后意欲如何?”   “我自知才疏学浅,却是有些看不清殿下。”   “在我眼中,殿下分明有着很多心思跟想法,却又表现的很克制,也虚心纳谏,对于我们提出的建议,大多都会听取,这其实很是难得,更重要的是,殿下很少主动去插手政事,只是过问进度跟结果,这其实很是不易。”   “就目前天下局势而言。”   “并不算安宁。”   “就我所在的吴县,近几年流寇逐渐增多,我日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带领戍卫防范流寇,这并不是一个好迹象,但平心而论,殿下给人的观感是极好的,只是关东跟关中有太多差异了,这恐非是殿下一人能抹平的。”   闻言。   众人目光微凝。   他们对此表示赞同。   扶苏的为人他们是赞许的。   只是天下形势并不因个人改变,就算扶苏有心挽天倾,但这真是一人能做到的?   他们不知关中情况,但就他们各自郡县,情况是每况愈下。   天下离乱不久了。   刘季坐在后端。   他听着这些人的话,却是兴趣乏乏。   大家都是聪明人,就算扶苏有意拉拢,他们又岂会轻易被说动?   维持原状其实早已注定。   这点大家互相都是心知肚明。   他轻咳一声,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缓缓道:“我身微言轻,却是想不到这么多,我近日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大秦创建的体制,究竟能不能成功,诸位对此有何高见?”   一语落下,四下瞬静。   众人目光微动。   平心而论,他们并不看好。   大秦的体制野心太大了,注定为天下人所不容,这早已是天下共识,正因为此,天下才渐渐陷入动荡。   见状。   刘季沉声道:“我只是一个亭长,但过去也曾游历过天下,对天下有过一些了解,就我而言,我认为大秦的体制,其实是优于过去的分封,这句话或许诸位有些不喜,但的确是这样。”   “换句话说。”   “中央集权才是天下大势。”   “过去天下的分治或许注定会被抛弃。”   无诸冷声道:“刘季,你是因何做出这么大胆的判断的?”   刘季冷冷看了无诸一眼,虚眯着眼道:“因为你们目光太短浅了,只看得到分治的好处,也都幻想着天下动乱后,自身或能在乱世脱颖而出,最终得以分封为诸侯,但诸位若是真的用心想一想,感受一下,其实很容易就判断出。”   “集权或许才是正确的。”   无诸嗤笑道:“荒谬至极。”   “华夏数千年,一直都是分治,正是因为分治,天下才能蓬勃发展,若是真的施行一治,那才是倒行逆施,你难道看不到,正是因为天下一治,地方多出多少流寇亡人?若是分治,岂会有这种情况?再说,若非天下一治,天下万民又岂会竟皆怨声载道?”   “这么多弊端,你难道都看不见?”   刘季嘿笑一声。   对于无诸的质问,他并没有在意。   他淡然道:“我只是发表一下我的见解,至于你所说的,在我看来,其实并非是天下一治的问题,而是……”   “天下没有治理好。”   “若是一切都按始皇的心意完成,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   刘季眼中露出一抹亮光。   充满着野心。   刘季这几句话一出,所有人面色都变了。   因为戳穿了一个事实。   萧何目光深邃的看着刘季。   他却是深思起来。   若是真按刘季所说,天下按始皇的心意完成,这偌大的天下会变成怎样?   或许是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挈,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只是这真的可能吗?   他不确定。   因为秦之天下没有前例。   跨步之大,变化之多,实超出所有人意料,也让很多人难以适从。   很多人是接受不了的。   也不愿去接受。   吴芮、无诸等人,家世往上追溯,都是无比显赫,对于他们而言,恢复门楣,或许才是平生之志,若是大秦天下真的稳固,那他们心中的想法,也就彻底落空了,这不是他们想见到的。   不过……   秦之天下从立国开始,就从来没有稳固过。   百越的犯边,匈奴的南下,还有各种内部冲突,完全没有整合的迹象,虽然秦廷借助强权进行了强力的整合,但效果并不好,只是激起了天下各地的民愤民怨,因而无形也是做实了此举的不可行。   想到这。   萧何心绪渐渐平静。   只是他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眼刘季。   他跟刘季认识这么久,自是看得出来刘季的情况,刘季恐是真对秦制认同。   刘季也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不当,连忙打了个哈哈,笑着道:“我就这么随口一说,想让天下完全按一个人的心意去做,这根本就不可能,就算是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始皇也不行。”   听到刘季后续的话,众人这才面色稍缓。   只是已没有继续交谈的想法了。   在饭饱之后,互相简单道了几声,就各自离去了。   等其他人走远,萧何去到刘季身边,好奇道:“你为何会突然中途说出那些话?”   刘季目光阴晴不定,凝声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对秦制有了更多看法,你认为天下的乱象,朝廷看到了吗?”   萧何迟疑一下,不确定道:“应该是看到了。”   “但就算朝廷知道,想改变谈何容易?”   “这根本就做不到。”   刘季摇了摇头。   他凝声道:“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方才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一句话,一句我早前跟张耳游历天下时,无意间听到的一句话。”   “什么话?”萧何一脸好奇。   刘季目光深邃,眼神变得犀利,沉声道:“民变在即,掠之于商!”   萧何心神一凛。   刘季淡淡的看了萧何一眼,平静道:“你也想到了吧,这一年来,秦廷的种种举措,准确说是我们这位殿下的种种举措,基本都是掠之于商,这是否意味着朝廷猜到了民变在即?”   “开始提前做出了针对?”   “通过掠之于商,拉长民变的时间,这就有了变数。”   “我刚才就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下意识的说出了那些话,因为如果天下真的有了变数,那是否意味着秦制是能够继续的?如果能够继续,那日后秦制真的落实了,天下会变成怎样?”   “就我想到的。”   “大秦会变得无比恐怖跟可怕。”   “甚至是难以撼动。”   “只不过这种变化很多人没有意识到。”   “无诸也好,吴芮也罢,还是其他官员,他们是着眼于各自郡县,通过自己身处郡县的情况,去揣测天下的局势,但他们大多数的目光,都着眼在民变上了,并无人注意到秦之掠夺。”   “天下日后会如何变化,我不清楚,但毕竟相识一场,该说的还是当说。”   “只是天下等的民变,却不知何时会来了。”   萧何面色肃然。   他沉声道:“商贾的作用真有这么大?”   刘季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不清楚,我也是偶然听到的这句话,甚至都记不起是从何处听到的了,也不知这句话具体含义,但有时多想一些没坏处,若是天下真的等不来民变,或许我们这次前来不坏。”   萧何若有所思。   现在天下的贵族、士人都在等一场民变。   但若是这场民变等不来,等来的却是秦制的落实……   这恐会破碎很多人的幻想。   两人情绪不高。   一前一后的离开了。   萧何同时也在心中暗暗记下了。   若是真如刘季所言,天下民变的缓解口在商,那日后秦廷定会在商贾上大做文章,他只需盯着秦廷日后的举动,一旦真是这样,或许他之前做的决定当做一些改变了。   只是真的会如刘季所说的那样吗?   萧何有些不确定。   这场临时的小聚,在零陵城中并不起眼,甚至在众人这段时间的交往中,也丝毫不起眼,除了刘季跟萧何,其他人都没放在心上,所有人此刻都神色放松着,迎接着三日后的宴会。 第254章 天下的战争结束了!   三日后。   这场宴会如约举行。   只是与会的官吏,神色都略显拘束。   在这大半月里,他们跟扶苏有不少接触,对扶苏也是很钦佩,但钦佩是一回事,愿意坚定的为秦效力又是另一回事,而这次宴会,在他们心中,恐是扶苏对他们伸出的招揽。   但……   他们都没有真的下定决心为秦效命。   一旦与会时,扶苏当众开口,他们却是有些难办,一方面实在不好当面拒绝,却又不得不拒绝,因而等真的到了大堂时,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生硬,也带着几分愁思。   虽依旧热情的跟四周其他人交谈着,却俨然透出一股心不在焉。   很快。   扶苏到了大堂。   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扶苏满脸笑意的看着在场众人,心中也是生出一股豪气,这段时间的接触下来,他其实有很明显的察觉到,这些官吏其实是有暗中藏拙的。   但即便如此,依旧难掩才华。   若是他们愿为秦效力,大秦又何愁不兴?   扶苏坐到主座,笑着道:“幸得诸位相助,这次事务府治下有关士官转职之事已顺利完成,军中对此也无异议,这都多亏了诸位的殚精竭虑。”   “扶苏实在感激。”   说着。   扶苏朝众人行了一礼。   众人连忙起身,却是不敢承下。   李旦道:“殿下言重了,我等幸得殿下赏识,才有机会进入事务府,身为大秦臣子,处理政事何尝不是我等的分内之事?殿下如此,实在令臣等汗颜。”   “臣等实不敢受。”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   “殿下这实在是折煞我等了。”   “殿下请起。”   “……”   扶苏也并未坚持,在躬身之后,也是重新直起了身子,他平静道:“这次跟诸位的共事,虽然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却也是学习到了很多,孔子当年曾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就这件事而言,实是再正确不过。”   “不过事务府的事已经落下了帷幕。”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我这次组建的事务府,本就是临时起意,因而只算作是临时组建,等这次的南海事务结束,也就到了解散的时候。”   说到这。   扶苏感叹一声,叹气道:“这几日,我甚至在想,若是南海的事有点波折该有多好,这样你们也能在事务府多待一段时间,而我也能从你们身上学习到更多处理政事的经验。”   闻言。   众人对视一眼,神色颇为微妙。   李旦等人一脸肃然道:“殿下有心了,但一切以国事为重,殿下本就政事缠身,岂能在我等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事务府虽会解散,但我等只是换个地方继续为秦效力,两者并无太多异同。”   扶苏微微颔首。   他道:“说的也是。”   “今日这场宴会当是一场喜宴。”   “来人,上酒。”   扶苏并未就此多言,大袖一挥,让四周小吏上酒。   随着酒肉上桌。   整个大堂气氛瞬间热闹起来。   众人推杯助盏,其乐融融,言行举止间,充斥着各种欢声笑语,同时也伴着各种夸奖恭维。   扶苏坐在主座,平静的望着下方。   他感觉下方的热闹是他们的,跟自己并无太多关系,不过他也知道原因,自己的身份在这,注定会受到各种约束跟限制。   他并未去打扰。   只是独自安静的喝着酒。   等到酒酣饭饱,大堂内散溢着酒气,不少人更是红光满面,一副微醺模样,甚至已有几人露出了不胜酒力、昏昏欲醉的姿态。   这时。   扶苏站起身。   他看向下方众人,笑着道:“眼下吃饱喝足,见诸位兴致颇高,我扶苏也有几句话想说。”   一语落下。   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几人当即一个激灵,瞬间变得精神起来,虽依旧是那副睡眼惺忪模样,但眼神深处分明透着明锐。   扶苏指尖轻轻捏着酒樽,平静道:“诸位其实都是聪明人,有些话其实没必要说,也没必要讲,我扶苏的确有心让诸位为秦效力,但也并不会勉强,更不会强求,而且我也知道,现在的大秦,的确有很多的不足,甚至于……”   “对天下士人而言,并无多少吸引力。”   “人都有私心。”   “也都有着自己的想法。”   “这无可厚非。”   “我扶苏也同样如此。”   “眼下的天下满目疮痍,刚刚结束数百年的战乱,又马不停蹄的开始了各种工程,大秦在天下各地大兴道路,兴修各种水利,征发的刑徒徭役数量触目惊心,你们作为地方官吏,对地方的情况其实很了解,我也曾深入过地方,也勉强算对地方有过了解。”   “虽比不过你们,但的确是有所了解。”   说着。   扶苏目光移向了时岳、茅尘几人。   他们都是扶苏在‘重走开国路’时认识的几人,都是有能有才之人,也正是从他们口中,他得知了很多基层的情况。   时岳等人低垂着头,心中唯剩忐忑不安。   扶苏继续道:“天下疲敝,万民皆苦,这的确是大秦亲自导致的,也是大秦致使了天下现在的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天下万民怨秦恨秦,我扶苏都能理解,甚至就算是你们,对朝廷抱有很深的成见,以及对天下有着自己的认识,我其实都不意外。”   “因为这的确是天下的现状。”   “我虽很欣赏你们的能力,但并不会对你们进行提拔。”   “你们多半也是不愿高升的。”   “不过……”   “我今日在这里也送诸位一句话。”   “天下的战争结束了!”   “虽然南海不日就会发动第三次征伐,但你们在零陵也待了一段时间,对这次所谓的征伐多少有一些了解,只是最后的扫尾清场罢了,对天下局势并无多少影响。”   “所以我说这句话并不算过。”   “等南海的战事彻底平息,天下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也将彻底划下终结。”   闻言。   众人目光微异。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又如何听不出话外音?   扶苏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天下不会再次大乱,更不会重蹈过去的战乱覆辙,若是他们还在妄想天下大乱,那只能是白日做梦。   但这又岂是扶苏能说了算的?   众人的心思,扶苏又岂会不知,他继续道:“人都有私心,天下又有谁不会为自己多考虑呢?但我也不妨告诉你们,等到这次南海的征伐结束,朝廷将会转移重心,会将目光逐渐转移到天下治理上,休养生息,与民休息。”   “只希望等到天下真的安宁时,你们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另外。”   “你们可知这次为何我大肆启用关东官吏?”   众人好奇的看了过去。   这其实也一直是众人好奇的,不仅是萧何等人,李旦等人同样好奇,他们可是清楚,这次事务府的名册在朝堂可是争议颇多,扶苏为此也面临了很大的压力。   只是原因一直不得而知。   扶苏平静道:“过去有人告诉过我一件事。”   “天下一直存在着新老之分。”   “秦人有新老秦人之分,制度同样有三代王政跟秦政之分,互相有很大异同,但这种异同朝廷是知晓存在的,但是不能一直容忍存在的,必须有意的消解,如此才能实现天下一统,大秦现在的一统只是徒有其表,并没有真的做到。”   “不过有时候就算想真的做到,也明显不是短时能做到的。”   “有时也需容忍将一件棘手的事,慢慢的拆解成一件件可行的小事,譬如这新老秦人之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想要改变世人心中的成见,需要做很多的事,甚至会遭到很多质疑跟非议,然我作为大秦储君,却是必须要去做。”   “所以我选择启用了你们。”   “即便我对你们一无所知,甚至是知晓你们对秦有抵触,但依旧这样做了,因为有些事注定是需要有开始的,至于最终结果如何,其实并不是很重要。”   “因为人的观念并不会短时改变。”   “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你们可以姑且多观望一段时间,日后你们就会明白,大秦跟过去的夏商周三代不一样,大秦的制度也跟过去的不同,大秦真会视天下万民为大秦的子民。”   “一视同仁!!!”   “此外。”   “你们中或有存着其他心思的。”   “我其实并不介意。”   “因为你们的确对大秦的体制不了解,你们也更愿意接受过去的习性,但人总归是要向前看的,若是不与时俱进,则注定会为时代所抛弃,就如过去的六国一般。”   “这次宴会之后,诸位便要回各到原本郡县。”   “我扶苏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   “便送你们一份玉石,你们日后若有想法,可凭借此玉,直接上书给我。”   说完。   扶苏朝大堂外高声一句。   瞬间就有几名小吏手捧着竹盘进入到了大堂。   而后依次给众人说了一枚。   等众人将这枚刻有特殊字样的玉石拿到手后,扶苏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想法,淡然道:“天高路长,诸位后会有期,希望再见时,我等还能如这段时日般促膝长谈,而非是兵戎相见。”   “当然我并不认为天下会再起兵戈。”   “毕竟……”   “天下战事已休!!!”   说完这几句,扶苏没有再回头,直接振臂离开。   留下众人心神不一。   李旦等人目光微凝,他们深深的看了在场众人几眼,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了一下,便也相继离去了。   最终。   大堂内只余下关东出身的官吏。   众人互相并无言语,只是怔怔的望着手中玉石,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天下不乏聪明人。   扶苏便是一个聪明人。   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从头到尾就未曾提过要提拔任用他们,只是简单的表扬了一下他们这段时间的辛劳,其余的只是抒发了一些感慨,并同时给出了一些劝慰跟告诫。   吴芮看向众人,感叹道:“我们的这位殿下,心中其实跟明镜一般,对我们的心思是了如指掌,他根本未曾想为难我们,只是在借此试探我们的想法罢了。”   “平心而论。”   “若非天下局势不稳,有人如此深明大义,我吴芮其实愿意投身的,奈何眼下我非是孤身一人,身上却也担负了很多,实不敢轻易做出抉择。”   “不过……”   吴芮摩挲着手中刻字玉石,面露异色道:“殿下却也给我们留了一条退路,此等心性跟胸襟实在令人钦佩。”   其他人目光微沉。   吴芮所说未尝不是他们心中所想。   他们跟关中官吏不一样,他们身处关东,而且远离朝廷,这就必然要慎重,若是天下真的有变,他们若选择站在秦廷一边,只怕当即就会身首异处。   他们何尝有的选?   除非真的能像扶苏所说,天下将不会再起战乱,大秦能彻底据有天下,如此他们才敢去做选择,不然维持现状,跟朝廷若即若离,才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也是唯一选择。   但可能吗?   他们心中暗自摇头。   不可能的。   关东跟关中之间的隔阂之大,根本就不是扶苏一人能弥补的,就算扶苏有意做出改变,但天下万民的积怨一直在累加,终究是需要得到释放的。   天下苦秦久矣。   苦的非是秦,而是这天下!   唯有将天下数百年的积怨得到释放,这天下才能真正的安稳下来。   而这都将会以秦亡为代价!   这同样是注定的。   至少在他们心中,这是早已注定的。   众人此时的酒意早已消散。   相较前面的热情,却是变得冷淡不少。   众人简单拱拱手,互相道了一声,开始各自离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大堂就已空无一人。   唯有满地的狼藉。   月上枝头。   扶苏却并未休息。   他负手而立,望着皎洁月空,心绪五味杂陈。   他其实本可以挽留,甚至对这些人大肆提拔,只是在权衡之后,还是放弃了。   他已非是当初。   对人对事也看的更为通透。   想将这些人纳为秦用,至少需要保证一件事。   天下安定!   这是他当下保证不了的。   他选择后退一步,给关东官吏一些时间,同时尽快让天下安稳下来。   最终实现天下集附。 第255章 明年祖龙死!!!   零陵。   随着宴会结束,萧何等人陆续踏上归程。   原本还显得有些热闹的县衙,此刻渐渐变得消寂起来。   扶苏并未急着离开。   事务府的政事结束,但他的职事并未结束,他要随那些士官一起返回咸阳,而在公示发表后,士官也都陆续开始朝零陵进发。   县衙。   扶苏看着名册,淡淡道:“魏胜,随行士官的出行可都安置妥当?”   魏胜点头道:“回禀殿下,都已安排妥当,只要这些士官赶到,就可直接随军北上,不消十日就可回到关中。”   说着。   魏胜也感慨了一声。   他轻叹道:“这些士官多为关东老卒,随军出征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若非殿下开口,他们想返回关中只怕基本无望,这都是殿下的恩德。”   听着魏声的恭维,扶苏笑着道:“你怎么也变得油腔舌调起来?”   “这是他们应得的。”   “大秦亏欠这些将士太多了。”   “眼下只是对他们做了一些补偿罢了,但这终究只是大军中很少的一部分,北疆南海征伐的士卒高达数十万,这都是朝廷需要去解决安置的,也必须安置妥当。”   “我目下做的还不够。”   魏声笑着道:“殿下高义。”   “自古以来,天下诸侯何人真把底层士卒当回事过?十年征战十年不回的,甚至是终身征战不回的在天下比比皆是,殿下实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但这也同样是天下之幸、大秦之幸、万民之幸。”   扶苏蹙眉。   他深深的看了魏胜一眼,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魏胜说的其实并没错。   自古以来,底层士卒其实都没人关心过,不少士卒年少离家,等到白发苍苍时,才得以重回家园,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世人也早就习以为常,甚至于舍弃一人之韶华,护全一家之安宁,在天下大多数家庭心中都是值得的。   但这其实本不该如此。   大秦律令分明很详细的写了,戍卫的服役黔首只需服役两年,但实则是两年之后又两年,以至于最终变成了遥遥无期,这未尝不是朝廷失信于民。   只是过去天下征伐严重,并没有多少人深究。   加之天下诸侯竟皆如此。   更无人在意了。   然大秦一统天下之后,这个局面其实当做出改变。   因为大秦有民两三千万。   若是民心归附之下,朝廷完全可以按律施行,何以继续这么欺压民众?归根到底,还是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力不足,必须靠大量军队来威慑天下。   扶苏摇摇头。   此事非短时能解决的。   他也没有想太过的就能解决,因而并未就此多想。   他问道:“萧何等人都离开了?”   闻言。   魏胜作揖道:“回殿下,事务府的官吏,除了关中出身的官吏还在零陵,关东出身的官吏眼下都已离开了,殿下对他们如此看重,这些人的做法实在令人寒心。”   “臣替殿下不值。”   扶苏淡淡道:“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关东跟关中不同,岂能一概而论?他们身处旧制暗潮之中,就算想要仕秦,也不会轻易说出的,毕竟身处那个环境,注定不能随心所欲,更不能轻易做出选择。”   “能保持中立就已很好了。”   “等到大秦成为天下的众望所归之时,我相信萧何等人会站在我这边的。”   “眼下,不急。”   扶苏心态很平和。   他并没有对萧何等人生出偏见。   时岳等官吏,身处关中,尚且有些摇摆不定,何况是关东官吏?   他们受到的掣肘只会更大。   眼下天下局势并不明朗,这些人自不会轻易站队。   随着大秦局势渐渐稳固,他相信他们会做出明智之选的,眼下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而且通过这段事务府的接触,他对萧何等人也有了一些了解,萧何等人或许是存着一些想法,但更多的是担忧秦廷的未来,一旦大秦能坐稳天下,这些人其实未尝不能为秦所用的。   闻言。   魏胜颇为扶苏打抱不平。   在他心中,扶苏可是大秦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地位如此崇高,这次又这般礼遇,甚至不惜得罪朝臣征调这些关东官吏,结果这些关东官吏似并不领情,他作为扶苏的近臣,自是有些不快。   不过扶苏都不介怀。   他虽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言。   数日后。   零陵再度热闹起来。   不少士官带着行李,兴高采烈的到了零陵。   他们这段时间并未闲着,在知晓自己能回家之后,更是特意去准备了一些岭南特产,准备带回家给家人尝尝,其中不乏被誉为‘南海奶牛’的椰子,而椰子也是这些士官带的最多的,至于南海其他的特产,例如大鱼大虾之类,并不好携带,也不便存储,最终都被放弃了。   对于士官的情况,扶苏自是清楚。   他甚至特意准许这些士官在零陵多待几日以便采购。   县衙之中。   扶苏轻轻搌拭了嘴角余沫,神色满足道:“整个岭南之地,足足当的两个老秦国,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实为我华夏一大瑰宝也。”   “这南海奶牛果真名不虚传。”   “皮坚肉厚,内藏汁水,如草原马奶子,甘之如饴,饮之下火消食,腹中却无饥饿之感,端的是一件上好的宝物,如此上好的椰子,自当带些回去让嵇先生也尝尝。”   “也不枉嵇先生过去为秦谋划。”   “哈哈。”   扶苏爽朗一笑。   他可是清楚,嵇恒对美食从不忌口,若是让其尝到椰子,想必也会称赞连连。   说着。   扶苏目光一凝。   他摸着下颌,低声道:“我记得赵佗曾说过,在番禺之南,还有一座海岛,人呼为海南岛,其大足抵当一个吴国,若连此岛在内,南海数郡之地其实远大于阴山草原,如此重地,仅有一条扬粤新道却是不够,正如嵇先生所说,一旦中原生变,岭南是很容易断绝道路的。”   “为华夏子孙万世计,纵有千山万水阻隔,也不能丢弃南海,也必须开辟新的进入岭南道路,或许嵇先生当初指点的,实是肺腑之言,而非只是威慑之语。”   “任艰任险,也要开路!!!”   扶苏双眸一定,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他初至军中时,便曾说过日后朝廷会兴修道路,但其实只是警告,只是在岭南待了一段时间,对岭南有了实际了解,却让他对兴修另外的道路,多了几分坚定。   只是岭南多山,修路并不容易。   也需征发大量民力。   却是不能操之过急,至少短时是没办法的。   这时。   魏胜突然急忙的出现在室内。   扶苏微微蹙眉,问道:“何事这么惊慌?”   魏胜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安道:“殿下,出事了,就在半月前,天象出现异动,似……朝中有人传来消息,说是荧惑守心。”   闻言。   扶苏猛地从席上惊起:“什么?!”   “你再说一遍!”   扶苏脸色十分的严峻。   他可是清楚荧惑守心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凶之象。   荧惑者,火星也,因其运行复杂多变而常使人迷惑,故名。   守,星驻某宿二十日以上叫做守。   心,二十八宿中的心宿,属东方七宿。   荧惑守心,顾名思义,就是赢火星进入了二十八宿之一的心宿,而且停在那里久久不动。   荧惑是一颗执法之星,是一颗灾难之星,天下悖乱伤残贼害疾疠死丧饥馑等等天谴之罚,尽在荧惑意涵之中。   自古以来,荧惑守心都意味着是上天对其下分野实施惩戒,其星象分野对应的的确也将出现灾难。   魏胜满头是汗,忐忑不安道:“殿下,臣也是刚刚得知,据说这次的荧惑守心,按照星象家的推测落于九州的豫州,对应的当是韩魏北楚诸地,按郡县制划分,当为三川郡、颍川郡、南阳郡、陈郡、河东郡等中原地区。”   “荧惑自古以来都象征着灾难,难道天下腹心会有动荡劫难?”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扶苏目光阴沉似水。   他听到荧惑守心时也不禁一慌。   他很清楚此消息一旦传出,对大秦局势影响的恶劣。   自周以来,世人对星象就十分敏感,甚至远超对国事的关注,而荧惑守心自古都是大凶的征兆,等到这则消息传出,恐关东各地将会沸腾,原本渐渐沉寂的天下,也会多出很多变数,这都是扶苏没有料到的,恐也会超出很多人预料。   这是扶苏十分不愿见到的。   变数,就意味着混乱,混乱则意味着动荡。   大秦需要的是安定。   扶苏紧闭双眼,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虽然嘴唇依旧有些发白,身子甚至也有些摇晃,但总算还是镇定了下来,他睁开眼,双目狰狞的问道:“咸阳传来的消息,除了星象异动,还有什么传闻没有?”   “朝中巫觋(xi)还有星象家又是怎么说的?”   魏胜摇头。   他面露一抹苦笑,道:“咸阳传出的消息并未直说,但也透露咸阳近来有很多拆解,大多都指向中原地区将会有大灾大劫,还有就是映射上天对陛下的警示,预示着上天将有灾难降临大秦。”   “具体如何拆解,令书中并未说明。”   “不过天下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殿下当尽快返回咸阳。”   “以免真的生出变故。”   扶苏面色沉重的点点头。   他深知此事的棘手。   他必须尽快回到咸阳,找嵇恒商量对策,不然任由这些流言传遍,只怕大秦在天下的控制力,将会一削再削,启程回咸阳刻不容缓。   不过就在扶苏想要下令时,却是突然又恢复了几分冷静。   他摇了摇头,凝声道:“不能这么急忙,如此心急火燎,定会为其他人察觉,到时反倒会生出一些不安,依旧按既定计划启程,不过天下发生‘荧惑守心’之事,万不可外泄,凡敢外泄者,或者胡言乱语者,立斩不赦。”   “同时派人沿途拦截所有南下信息。”   “此事在回到咸阳之前,禁止为南海大军知晓。”   “另外。”   “让启程大军早已做好准备,等到士官全部到齐,立即就启程返回咸阳,不容有任何耽搁。”   “诺。”魏胜连忙道。   他很清楚此事的重要性,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魏胜连忙传令去了。   等魏胜走远,扶苏一下瘫坐在了席上,满眼不敢置信和愤怒,他很是不解,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大秦?难道真就见不得大秦坐稳天下?但若是上天真见不得大秦坐稳天下,为何要让大秦一统天下?   这岂非是在戏耍大秦?   扶苏双拳紧握,咬牙道:“荧惑守心。”   “我扶苏才不信这些。”   “上天你何其不公啊,我大秦对天下做了这么多,你难道真就看不到吗?我大秦一统天下,使天下兵戈止息,用郡县代替诸侯,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上天你为何就视而不见?”   “为何要这么对大秦?”   “大秦究竟又是哪里做错了?”   扶苏怒目望着苍天。   心中充满了愤怒跟不甘。   他实在想不通,大秦为华夏做了这么多,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大秦,他不求上天彰显祥瑞,只要四平八稳,对他而言,都是能够接受的,但荧惑守心一出,对天下的影响太大了,六国贵族、一直对秦抱有敌意的士人,恐都会趁机散步谣言,在天下各地滋事造事。   天下原本的安稳局势恐会被打破。   就在扶苏惊怒之时,种种议论弥漫的山东,还爆出了两则更为惊人的预言。   第一宗为陨石预言。   中原东郡在大白天突然降落下一颗,抵达地面时化作了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而这块陨石上竟赫然刻着七个大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第二宗为江神预言。   陈郡郡丞在夜过关中华阴县时,突兀遇到一个黑斗篷黑面纱的拦路者,此人并无言语,只是双手递过一件物事,且低沉的说了一句话。   “明年祖龙死!!!”   等陈郡郡丞惊醒时,黑衣人却如风一般,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两则预言以层层飞报的形式抵达了咸阳。   落到了嬴政手中。 第256章 始皇命运的十字路口!   西城。   天刚蒙蒙亮。   嵇恒便被屋外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的从榻上爬起,去到门口开了门。   屋门刚刚打开,胡亥就心急火燎的走了进来,见到嵇恒一副平静模样,胡亥有些急忙道:“嵇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能睡得安稳的?你在城中难道就没听说过那个消息吗?”   闻言。   嵇恒打了一个哈欠。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说荧惑守心那事?跟我又没有关系,我干嘛要上心?”   胡亥一时语塞,急声道:“这怎么跟你没有关系?你可知这消息传出后,城中变成了何样?各种流言蜚语迭出,就算官府派人明令禁止,也无法禁止,再怎么任由这些流言风传,大秦天下岂能继续安稳下去?”   “你的那些想法也都要落空。”   这时。   一阵凉风吹过。   嵇恒也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天已经很冷了。   眼下已是到了十一月末。   已迈入到冬季。   嵇恒没有理会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胡亥,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给自己披了一件绒衣,感受到身体多了几分温度,嵇恒才迈步去到大堂,他双肩拉耸的坐在草垫上,淡淡道:“你这大早上过来就为这事?”   “这事难道还小?”胡亥一脸无语,急忙道:“现在城中都传遍了,各种言语都有。”   “就我听到的,有说这是上天执法星对皇帝坑杀儒生的警示,预示着天下将有灾难将领,还有说是大秦的政事太过残暴,引起了上天不满,所以上天将会惩罚大秦,无论是哪种说法,咸阳城中都已是人心惶惶。”   “你怎么就能不急呢?”   嵇恒又打了个哈欠,冷笑道:“你急又有什么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星象异动,为天下人瞩目,又非是堵就能堵住的,既然堵不住,那在这心急火燎又起的到什么作用?难道还能让世人都安宁下来?”   闻言。   胡亥满脸心急。   他实在是镇定不下来。   他急声道:“嵇恒你往日如此聪明,对当下之事可有应付之策?”   嵇恒目光微阖,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静的道:“荧惑是天象五大星之一,而这天象五大星分别是太白(金星)、岁星(木星)、辰星(水星)、荧惑(火星)、填星(土星),五星与三垣二十八宿一起,构成了世人认可的占星术的星象框架。”   “其中三垣是紫薇垣、太微垣、天市垣,也就是三大星区。”   “二十八宿是天空中相对静止的二十八个星区,因其余诸星常以不同路径进入这些星区,或住或走入旅途歇脚,故称宿,也称舍,当然若是再笼统的区分一下,还可以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属区,也即是所谓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   “战国开始,天下各地的星象学便一致认可心宿为天上的‘明堂’,而世间的明堂是天子在宣明政教的殿堂。”   “荧惑守心,也被视为神灵在本明堂显身。”   “其大多被认为是上天对统治者不满,要对其下分野实施惩戒。”   “因而荧惑守心被视为天降灾难的预兆。”   听到嵇恒如此清楚明了的说出荧惑守心的情况,胡亥却是愣了一下,他在听闻荧惑守心时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还特意去询问了宫中巫祝,在巫祝几次讲解后,他才堪堪明白其意,嵇恒是怎么知道的?   星象之学可是天下禁术!   胡亥狐疑的看着嵇恒,费解道:“你既然对此事了解这么深刻,为何丝毫不感到惊慌?”   “这可是天降灾祸!”   闻言。   嵇恒却是不禁失笑。   天降灾祸?   人类相比宇宙太过渺小了,上天又岂会单独对人降下灾祸?   不过他也清楚胡亥为何会这么担忧。   华夏数千年历史,君权跟神权一直在争夺,不过在之前一两千年,都是神权占据主导,而也从商朝开始,神权渐渐为君权压制,到周朝时,更是直接演变成了君权天授,天人感应这套学说,天子就是神灵在人世间的化身。   这同样也是天子的由来。   周朝的统治者希望可以通过神权来巩固王权。   想到这。   嵇恒脑海中陡然浮现出几句话语。   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元气之所生,万物之祖也。   这句话的含义其实是为了证明天神的存在,即是指我们头上的天空,就是这个世界的至高神,而大地则是天空的‘妻子’,天空和大地共同利用五行创造出来了人类,并策划了整个人类世界的发展。   既然天空是神,那么这个世界所有的自然现象,也都结合了天空这位神灵的意志。   统御天下的帝王就是天空指定的人间掌控者。   而这套理论后面又为汉代的董仲舒继承发展,天人本一体,所以彼此之间会产生天人感应,百姓呢,就要遵从天的意志,来帮助天,也就是帮助帝王,维护王权的统治。   秦虽没有直接继承这套理论,但实则一直在深受其影响。   同时有了后续的泰山封禅。   也有了后世耳熟能详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   虽然始皇将儒家驱逐出了朝堂,但儒家继承发扬下来的君权天授、天人感应这套学说,一直在天下风行,也一直在影响着大秦。   甚至于这套理论,是统治者主动接纳的。   因为在古代自然灾难往往决定了百姓的生死存亡,也即是说,一旦将君权跟神权绑定在一起,很容易就影响到底层百姓,并于此同时很容易为底层百姓接受,如果他们不维护王权的统治,就会出现诸多灾难,致使天下无粮,民不聊生。   这也是为何这套理论一出现就经久不衰。   即便是秦国,这样一个相对务实的国度,也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统治驭民。   即便儒家被驱逐出了朝堂,但儒家传承下来的一些东西,实则依旧在秦廷内部存在,只是从所谓的儒生,变成了方士、巫觋、星象师等称谓,而这也是他之前在狱中说过的,天下士人何人不通儒?   法是儒。   其他的同样也是‘儒’!   只是表里区别。   虽然秦从商鞅开始,便对神鬼一说进行了打压,但神鬼之说,毕竟流传了数千年,各地的淫祀层出不穷,最终秦国还是对此做出了妥协,默许了一些神鬼存在,不过要得到官方认可,也正因为此,卜筮等相关书籍,在天下一直渊源流传,也不止是秦国,天下其他诸侯国同样是这样,甚至于天下各国后续都编有各自的《日书》。   各国都有一批专门从事这方面服务的‘日者’。   对于这种情况,嵇恒最初几世,其实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只是在几世轮回之后,却也渐渐明白了原因,与其说是‘封建迷信’,其实未尝不是当时社会现实的映射,生产力和生活水平的低下,长期战乱导致的民不聊生,才是人民信奉禁忌的根本原因。   比如生个孩子,刚生下就死了,得一场大病,人就没了,出个远门,就被人杀了,好端端在家待着,也可能祸从天降,人们不了解其中的根本原因,也没法逃避这些天灾人祸,只能把一切苦难的根源,算到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头上,在现实之外寻求一种另类的寄托。   这种情况下神鬼之说自是大行其道。   说到底。   终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   而今天下底层人迷信,统治者同样对此深信不疑。   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才是华夏数千年来的常态。   在九世轮回中,嵇恒其实试图做过改变,只是结果都很惨,遭到了天下群起而攻之,不仅引得朝臣口诛笔伐,更是受到了底层民众的攻讦,最终全都草草收场,甚至是直接不了了之,根本就改变不了分毫。   但秦朝或许会是个例外。   因为秦是法!   秦相较于其他国家,更为务实,也相对唯物,对于神鬼一说,虽然同样也迷信,却还没到其他朝代那样不容置疑。   想到这。   嵇恒眼眸微微闪动。   不过很快这抹异样就被隐藏了。   嵇恒淡淡道:“你方才听了我是如何讲解的吗?”   “这是星辰是自然变动。”   见胡亥没有反应,嵇恒揉了揉额头,他也知道在这个‘神鬼数术’的时代,让胡亥接受这是天体的自然运转,其实是有些强人所难,因而他并没有就此多说,只是道:“荧惑守心,天降灾祸,这个说法其实在我看来,并不是很重要。”   “重要的是始皇信不信。”   闻言。   胡亥一个激灵。   他脸上变得严肃起来,神色却有些不确定,略带迟疑的问道:“你认为陛下会不会信?”   “会!”嵇恒斩钉截铁的开口。   胡亥嘴角一抽。   他还以为嵇恒会说出其他说法。   这不是跟现在一样吗?   嵇恒没有理会胡亥的白眼。   他很肯定。   始皇历史上的信了。   而且在荧惑守心之后,天下还传出了两件异事,一件是陨石刻字,另一件是楚水中捞出一块玉壁。   历史上,在这两件事之后,始皇明显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在陨石刻字一事后,直接下令杀了周围十里之民,伐木焚山,这已足见始皇对这些谶语的忌惮,甚至是不惜痛下杀手,也要降低此事的影响力。   只是效果并不佳。   大秦十月为岁首,眼下已是十一月末。   即已步入了始皇三十六年。   距离历史上始皇病逝只有一年了,而嵇恒若是没有记错,他记忆中的这几件事,都是在这一年出现的,也正是因为天下冒出这么多谶语跟预言,让始皇深感不安,最终就算拖着病体,也要开启第五次天下巡游,为的便是想像过去一样继续镇抚天下。   可惜随着命殒沙丘,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而且始皇对君权神授这套,其实暗地一直是认同的,不然也不会在开国时,征召大量儒生博士,并在制定典章时弄出国运、国色这些东西,还弄出什么白帝、青帝,五行之说。   然正如王冠一样。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想要享受君权神授的好处,自然也要承受上天的‘怒火’。   胡亥道:“难道真就没有两全之法?”   “连你都对此无计可施?”   胡亥有些不信。   嵇恒大笑道:“我也只是肉眼凡胎,又岂能跟上天抗衡?”   “而且这神鬼之事,有时也不好说,归根结底,最终会演变成何样,决定权在始皇手中。”   “始皇若是不信,所谓的荧惑守心,又能对天下造成多少影响?不过多了一些流言蜚语罢了,最终还是会归于平静,然若是始皇信了,自有信的解决之策,此等星象之说,解释权不是一直都在上层吗?”   “你其实不用这么担心。”   “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船到桥头自然直。”   “此事就算天下闹得再沸沸扬扬,最终还是会找到解决之策的,只是这所谓的灾难,会变成真的天灾,还是人祸,就要看朝堂的处置之法了。”   “这与我干系不大。”   说完。   嵇恒伸了个懒腰,直接去到了后厨。   他要准备自己的早饭了。   胡亥双眼狐疑的看着嵇恒,他感觉嵇恒没有说真话,嵇恒很可能是想到解决之策了,只是不想告诉自己,他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最终也是挥了挥袖,没有再去深问。   胡亥离开不久。   公子高等人也相继来了。   都是想向嵇恒寻求异象的解决之法。   对此。   嵇恒也是一视同仁。   只道解决的关键在始皇身上。   在将诸公子相继送走之后,嵇恒的小院才得以安静。   他闲适的坐在躺椅上,给身子披上一层厚厚的毛皮,他此时对曹操的长歌行有了更深的理解。   他轻轻的哼唱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这几句何尝不是现实的真实写照?”   “只是始皇啊。”   “你终究还是来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而这一次你又会如何选?”   “如过去一般,还是挥剑决浮云……” 第257章 嬴政的不安!   咸阳宫。   嬴政面色阴沉似水。   殿内站有两人,一为御史大夫顿弱,二为丞相李斯。   嬴政看着手中的竹简,冷声道:“朕这次将你们两人召见过来所为何事,你们心中应该都有数吧。”   顿弱跟李斯对视一眼,神色严肃道:“臣知晓。”   嬴政看向顿弱,漠然道:“在十月深秋,中原东郡,据说降落下一颗流星,抵达地面时化作了一块形状奇异的巨石,陨石至地,在周代时其实屡见不鲜,世人也鲜少会因陨石降落就视为神异。”   “然这次陨石降落跟过往的不同。”   “据东郡官员禀告上来的奏疏上看,这陨石降落之时,上面分明干干净净空无一字,然过了一夜,陨石上竟赫然刻出了七个大字。”   “始皇帝死而地分!!!”   闻言。   顿弱跟李斯面露惊恐,只觉膝盖一软,直接瘫跪在地,大气不敢多喘。   嬴政淡漠的扫了一眼下方两人,把目光移向顿弱,冷声道:“现在距离这陨石降落已有一月时间,这段时间,顿弱你又给朕查清了什么?都给朕详细说说吧。”   顿弱低垂着头,根本不敢抬头,颤巍道:“回陛下,臣在得知此事后,立即派出一班御史奔赴东郡查勘,可查勘讯问多日,周围所居住的民户竟全都说一无所见,也未曾见有人靠近过陨石,那刻字之人仿佛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没有线索可查。”   “臣失职。”   “朕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就告诉朕,你什么都没有查出来?难道你也信这是上天铭刻的字迹?”嬴政拂袖怒喝道。   “臣绝无此意。”顿弱匍匐在地,身子抖如筛糠。   随即。   顿弱继续道:“臣依据秦法将附近不举发的罪犯,则连坐同罪之条,当即将陨石周围的民户全部入狱问罪,若是这些民户再不敢说出实情,臣便按律将这些人全数斩首。”   “与此同时。”   “臣已调集大批熔铁工匠,将刻字陨石炼成了铁水。”   “也将对此事知情的官吏全部控制,天降陨石之事,绝不会再向外泄露。”   “请陛下明察。”   听着顿弱的话,嬴政眼中满是怒意。   只是在冷冷的看了顿弱几眼后,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究,他转过头,将目光看向了李斯,问道:“李斯,现在你给朕来说说,这江神预言又是什么情况,这陨石预言没有头绪,你可别告诉朕,这江神预言同样毫无头绪。”   嬴政目光冷冽到了极致。   李斯一脸肃然,拱手道:“回陛下,臣经过细致调查,对这次所谓的江神预言,有了详细的了解,十月乃大秦岁首,也是朝廷上计的日子,深秋之时,陈郡郡丞赶赴咸阳禀报政事,进入函谷关已是入夜。”   “因上计事重,陈郡郡丞不敢怠慢,并未在函谷关歇息,便继续彻夜赶路。”   “夜过关中华阴县境内的平舒道驿站外时,据陈郡郡丞言,其突兀的遇见一个黑斗篷黑面纱者拦在空旷道路中,陈郡郡丞见道上有人,也是唯恐发生碰撞,当即勒马,刚刚停住,那名黑衣人便递上一件物实,同时压着声音说了一句话。”   “为我遗滈池君。”   “陈郡郡丞当时不明其意。”   “但紧接着他便听到了另外一句话。”   说到这。   李斯的声音一下停住了。   他双眼微不可察的抬起,扫了始皇一眼,有些犹豫当不当继续讲。   嬴政淡漠的看着李斯,冷声道:“继续。”   李斯连忙颔首,压着声音,让声音尽可能的平稳,道:“那黑衣人又说了句‘明年祖龙死!’”   “陈郡郡丞大惊,连忙下马想要看清黑衣人面目,而正当此时,那黑衣人却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陈郡郡丞大惊,飞马赶到咸阳,将此事禀告了上去,同时呈上了那方玉璧。”   说着。   李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嬴政目光依旧阴沉,只是目光却从李斯身上移开了,落到了自己的大案上,在那份奏疏的旁边,分明还放着一块玉璧,而这一方玉璧,他再熟悉不过了,正是自己八年前巡视楚地时,不小心滑落到江水中的那方玉璧。   “祖龙?”嬴政冷笑一声,“这些作祟者还真是煞费苦心。”   “但凭他们也配评价朕?”   “李斯,你既然对此事有这么深的了解,那你就给朕说说,这些人为何要这么做,又究竟是何居心,又妄图达到什么目的。”   李斯连忙作揖道:“诺。”   “陛下所言极是,作祟者的确下了一番苦功,臣这几日询问了一下太史令,太史令对这般神秘阴阳之学甚是熟悉,据太史令所说,这作祟者件件宗宗都符合陛下当年昭告天下的阴阳五行之说。”   “滈池君是关中水神。”   “而大秦为水德,水神便是陛下,江神便是水神,以五行国运,也是秦之水德的保护神。”   “江神告关中水神以谶言,是保护神对所护国运的垂青照应。”   “祖龙,龙之始也,龙,人君之象也,陛下为始皇帝,宁非祖龙乎?”   “这便是作祟者称陛下为祖龙之缘由。”   “而这送璧人一身黑衣又倏忽不见,显然是楚地民众传闻中的山鬼之形,而这件神异之事的通篇意涵则是……”李斯顿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艰难,但还是咬牙继续道:“江神委托山鬼,以陛下当年沉入江水中的玉璧为物证,以水神护佑之情,预告奉行水德之皇帝。”   “说……”   “说陛下你明年要……”   ‘死了’两字,李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也实在不敢说出口。   闻言。   嬴政默然了一阵。   随即竟直接揶揄冷笑起来,讥讽道:“大秦的江神还需委托楚地的山鬼?而这楚地的山鬼还知道一岁之后的事?如此说今年将完,朕实已活不过一年乎?”   “荒谬至极!”   李斯附和道:“陛下英明。”   “臣也觉此事大有蹊跷,恐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不过此事毕竟涉及陛下,先当严守机密,臣已下令,将知情者一律查办,同时也传令下去,今后凡有此等流言,传播者一律发北河苦役。”   “以正视听。”   嬴政摆摆手,对此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晚了,这些人既然敢做这装神弄鬼之事,要的便是天下人人皆知,你不说,朝廷查明的知情者不说,难道这些作祟者不会说?严守机密,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李斯沉声道:“事关陛下,臣认为还是当谨慎。”   嬴政一挥手道:“装神弄鬼有甚不好说?这件事一看就明白,李丞相若是不信,朕便给你一个预言,不出旬日,明年祖龙死,这句话便会传遍天下,不定几个月后还会变成今年祖龙死,此等鼠辈伎俩,也在朕面前摆弄,黔驴技穷也!”   李斯点头。   他作为法家代表。   对于这些神鬼诸事本就不信,而今天下丑事频出,一而再再而三的用阴阳神秘之学装神弄鬼煽惑民心,当真是罪不可恕。   不过陨石刻字太过粗鄙,他完全没有相信,所谓的江神预言,同样错漏百出,他同样嗤之以鼻,然对于荧惑守心,他却是认真了,至少远在天边的星象,是无法说是人为装神弄鬼的,而且星象本就是庄重的事,你可以不信,却不能断然说是子虚乌有。   即便是李斯,近日也在用心揣摩,体察其中奥秘。   然并不敢向始皇多言半分。   殿内静谧。   嬴政知晓顿弱跟李斯在不安什么。   他平静的看了两人几眼,最终未询问两人对荧惑守心的看法。   他心中同样对此有些不安。   子不语怪力乱神。   然这是天象。   而荧惑守心的预示之地在原韩魏北楚之地,禀告江神预言的来自陈郡郡丞,陈郡正好位列这块地界,难道大秦真要面临大灾大劫了?   风雨欲来。   即便是嬴政也感到了压力。   甚至是心生惊惶。   不过他在位多年,早就养成喜怒不形于色,并未表露分毫,然也不愿去询问,他很担忧会问出一些不妙的事,只是就算他有意不理睬,天下的议论之声却不会断绝,只会甚嚣尘上。   甚至会愈演愈烈。   顿弱跟李斯对视一眼,都不禁面露一抹苦笑。   若是其他事,他们还敢直言,然涉及星象预言,却是绝不敢多说的,因为这是真会应验的,一旦天下真的出现灾祸,他们之前说的一些话,恐就会变成自己的罪。   嬴政心中也清楚。   因而极少在朝中提及荧惑守心,也从不过问相关情况,仿佛对此真的莫不在乎。   但所有人其实都知道。   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始皇的平静,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又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但最终还是会面对的。   嬴政挥了挥手,让李斯顿弱两人离去。   他一人孤坐在席。   眼中露出了一抹愤然、生气以及一抹不甘。   他伸手将奏疏最下方的一份竹简抽了出来,这是一份积压了数天的竹简,前几日就已送到了他的大案,只是嬴政一直没有去理会,更没有想去翻阅,只是随着越来越多流言传出,他的镇定渐渐生出了动摇。   最终。   他翻开了这份奏疏。   上面是宫中日者、巫觋对这次荧惑守心的拆解。   拆解内容写满了整篇竹简。   嬴政逐字逐句的看着,上面第一句便是中原地区将有大灾大劫,有人说这是上天执法星对自己坑杀儒生的警示,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大秦,也有人说这是自己倒行逆施,大肆针对贵族,引起了上天不满,还有说秦政不仁,为天地不容,故降下灾难。   种种拆解触目惊心。   甚至于其中也有人说,坑儒也好,反复辟也罢,都只是小事,只怕天下将有更大的事端。   而这个事端有且只有一个。   大秦覆灭!!!   原本还能沉住气的嬴政,见到这句话,倏地变了脸色,怒喝道:“一派胡言,区区星象,也敢妄断大秦生死?”   “天下何人能灭秦?”   “六国贵族不过是群蛇虫鼠蚁罢了,有何惧之?朕过去之所以不理睬,实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然国有国法,政有正道,六国贵族胆敢复辟,朕便敢杀他个干净,朕偏不信这个邪,朕倒想看看,这荧惑守心究竟能奈大秦如何!”   “朕日后便是死了,也要睁大眼睛看着,谁能将朕的大秦覆灭!”   嬴政满眼怒意。   他对宫中这些日者、巫觋的拆解已是充满了愤怒。   这些人完全是在乱说一通!   谬不可言!   然等到嬴政冷静下来,却是不由叹气一声。   他为天下至尊,尊贵至极,就算是所谓的阴阳神秘之学,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是嗤之以鼻,然对于这天象变化,却是完全无计可施,只能听之任之,甚至做不得任何措施。   这种无力感让嬴政很是恼怒。   同时也很是惊怕。   嬴政厌恶的将这份竹简弃之一旁。   他抬起头,目光望着高耸的殿宇,思绪却是渐渐飘远。   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自己若真的暴毙,大秦将何去何从?   他想到了若是上苍真降临了灾难,天下烽烟再起,又有何人能力挽狂澜?   一念间。   嬴政想了很多很多。   不知过去了多久,嬴政已收回了心神。   他目光沉寂的望着大案,地狱道:“嬴政啊嬴政,你雄极一世,几曾想过会面临今日境遇?你就如乡间的可小农夫,从地头走到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前方,一直快走到尽头了,才陡然回首,身后早已一片疮痍。”   “你心太高,心太大,太求完美无缺了。”   “但天下真能面面俱到?”   “帝国创制,你求新求变求完美,最终却踽踽难前,不见前路,不知未来,盘整华夏,你同样想破旧立新,但在破除之后,却是不知当立什么,恍恍惚惚又走回了老路,在你手中,大秦还有前路吗?”   嬴政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   但很快。   他的目光就坚定下来。   他没有错。   若不思革故鼎新,不思变法图治,天下最终还将陷入分治裂土,动荡不休。   这才是真正的倒行逆施。   他没有错。   他只是时间太少了。 第258章 始皇,你认为世上有神灵吗?   暮色降临。   寒风料峭,嬴政在皇城仅有的胡杨林中转悠着,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梁,渗入了心脾。   凝望着天边残月,嬴政的心猛地悸动了,眼中更是浮现了凌厉的杀意,“事贵密焉,不密祸己,行贵速焉,缓则人先。”   “荧惑守心。”   “加上关东的这两则预言。”   “对大秦的天下将会导致很大的震动,人心惶惶,忧心忡忡之下,不知多少宵小蛇鼠,试图搅乱天下局势,若真继续放任,天下难宁。”   “或许……”   “就该杀个干净!”   嬴政一脸狞色。   他已有些后悔,在庙堂时没有赞同李斯跟顿弱的建议,将知晓这两则预言的人给杀掉,就算日后会有人知晓,但总归能起到威慑作用。   一时间。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下令斩杀。   默然一阵。   他也是彻底下了决定。   当杀!!!   因为他想到了一件事,若非嵇恒提醒,自己早早断了金石药石,也更加注意身体调养,恐真会如这预言所说,死在这一两年。   一旦自己中途死了,扶苏真能扛得起天下?   这一切分明就是有人在暗中谋算自己,意欲祸乱大秦,眼下仅仅是荧惑守心,就已闹得朝堂人心惶惶,百官忧心忡忡,咸阳城中更是惊慌一片,等到另外的预言传遍天下,这对大秦的统治冲击实在太大了。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只是他一时实在想不到能做什么,该做什么,唯一想到的,便只有杀。   将知情者杀个干净。   就在嬴政下定决定之时,身旁的宦官轻声道:“陛下,胡亥公子在外面求见,说是担心陛下身体,想看望陛下。”   闻言。   嬴政心中一暖。   他面色淡然道:“让他过来吧。”   很快。   胡亥就到了嬴政跟前。   胡亥连忙道:“儿臣胡亥参见父皇。”   “父皇安康。”   嬴政看向胡亥,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来找朕是为何事。”   胡亥撇了撇嘴,神色郁闷道:“儿臣这几日听到了一些传闻,还找宫中日者打听了一下,不过儿臣认为这些人的拆解很是荒谬,我大秦为天下做了如此多壮举,上天又岂会惩罚大秦?分明是这些巫觋、日者胡乱拆解。”   “儿臣请父皇治罪这些人。”   嬴政一阵大笑,道:“治罪?有什么好治罪的?他们本就笃信天道星象,诸子百家中更是有过阴阳家一门,难道就因为他们说了大秦的一些不好,朕就要治罪给他们?”   “若是如此,还有人敢向朕说实话?”   胡亥道:“儿臣没有这个意思。”   “儿臣只是认为这些人在危言耸听,不过令儿臣有些奇怪的是,儿臣将此事告诉给嵇恒,嵇恒却对这些毫不感兴趣,更令儿臣有些惊疑的是,嵇恒一落魄贵族,竟对天道星象很有研究,甚至对荧惑守心的来由也是了如指掌。”   “只是……”   “儿臣这次让嵇恒给办法,他却一直在推脱,说决定权在父皇手中,还一直给儿臣说,要看父皇你对这些信还是不信。”   “儿臣没听懂。”   “后面特意又问了几遍,嵇恒却是不肯再说了。”   “儿臣认为,嵇恒肯定知道一些什么,甚至很可能就是六国贵族特意弄出来的阴谋,就是试图祸乱我大秦,儿臣想让父皇下令,诛杀残余的六国余孽。”   闻言。   嬴政目光微凝。   他神色严肃的看向胡亥,问道:“你说嵇恒对荧惑守心很了解?甚至是了如指掌?他有可能是知晓此事会发生?”   胡亥一愣。   他挠了挠头,声音弱了下来。   胡亥低声道:“儿臣只是有这种感觉,就很奇怪,嵇恒仿佛很早就清楚这些一样,不过天象这些事儿臣不懂,也没搞明白,但嵇恒知道荧惑守心定然是有问题的。”   这一点。   胡亥很是肯定。   天道星象过去一直为少数人掌握。   即便后面周代‘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相关内容遗落到了地方,继而衍生出了阴阳家这些学派,但这些学派最终还是被天下诸侯收纳,这也就相当于,遗落在外的,只是在外面转了一圈,而后又重新集中到了各大朝堂。   眼下外界的确知晓荧惑守心之事。   但也只是知道这个天象一出,上天将会降下灾难。   对并不知晓具体情况。   嵇恒却对这天象情况了如指掌,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嬴政没有理会胡亥的解释,继续道:“你说嵇恒说此事的关键在于朕信还是不信?他当真是这么说的?”   胡亥连连点头,道:“千真万确。”   “儿臣岂敢在这种大事上说谎?”   嬴政目光微阖。   他也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   难道这荧惑守心当真是人为?但转念,嬴政就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给摈弃了,若是有人真能在天下制出这般天象,那跟神灵又有何意?   这绝无可能。   不是人为,嵇恒的反应又有些异常,难道他对此真的知情?   亦或者正如胡亥所说,这是有人在借机算计?   只是这真有可能吗?   世上真有人能提前知晓会发生荧惑守心之事,然后提前做好布局,趁此机会造事生非?   随即。   嬴政却笑了起来。   他摆手道:“朕知道了,近来天气寒冷,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朕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就先行离开了。”   说完。   嬴政负手离去。   胡亥自不敢劝阻,躬身目送始皇远去。   嬴政却是并未回咸阳宫,而是直接让宦官备了车马。   他要出城。   胡亥那番话,他却是听明了。   此事或有蹊跷。   只是具体有什么蹊跷,唯有嵇恒知晓,而嵇恒更是指名道姓,要让自己前去,他自当亲自去城外见一见嵇恒。   同时。   他也很好奇。   嵇恒究竟知道些什么。   他对这次的天象、预言,又知道多少,又有怎样的对策。   隆冬时节。   城中已飘起了漫天大雪。   只是相较最初的心绪沉重,嬴政的心绪明显轻松不少。   踩着寸许新雪,嬴政进入到嵇恒的庭院。   屋外大雪纷飞。   嬴政跟嵇恒两人,围着木柴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只是相较于嬴政的一板一眼,嵇恒明显更为放松,甚至还颇为兴致的啜着刚刚温热的黄米酒,一脸享受模样。   沉吟片刻。   嬴政淡漠道:“朕来了。”   嵇恒将手中黄米酒放下,点头道:“不急,我们还是先说说另外的事,你的这些公子,这几个月有些太自来熟了,也坏了规矩,我可是少收了很多酒肉。”   闻言。   嬴政揶揄道:“你是在向朕讨债吗?”   嵇恒笑着道:“可以这么理解,毕竟我做的只是小本经营,哪里经得起这么白拿。”   “小本经营?”嬴政面露异色,神色古怪道:“卖于帝王家也算是小本经营?”   “帝王家又如何?寻常百姓家又如何?在我眼中,并无多少区别,有的只是人不同罢了。”嵇恒淡淡的摇头。   嬴政深深的看着嵇恒,最终点了点头,道:“朕会差人送来的。”   随即。   嬴政问道:“你就这么笃定朕一定会来找你?”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道:“不算笃定,只是有几分把握,在天下目前这种纷纭不定的状况下,就算你贵为皇帝,同样需要听到更多声音,而我嵇恒虽比不上朝廷大臣,却也有自己的几分薄见,因而未尝不能到你的目光。”   嬴政冷哼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你对荧惑守心知道多少?”   嵇恒轻笑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摇头道:“我知道多少不重要,就算不知道,也并无影响,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   “陛下动了杀心!”   嬴政目光一寒,最终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在这几个月,除了世人皆知的荧惑守心,还东郡还发生了一起陨石预言,在临近华阴县的道路上也发生了一起江神预言,这些预言无一例外,都在预告大秦天下将要陷入大乱。”   “眼下这两起事并未传扬开。”   “但藏不了多久的。”   闻言。   嵇恒心中一动。   他却是不知这两件事已经发生了。   但按照自己熟知的历史,时间的确也相差不了太久,而且若有人早早知晓荧惑守心将会发现,提前做一些布置,最终促成一次大的恐慌,也再正常不过。   嵇恒押了一口黄米酒,问道:“陛下对这两起预言是何看法?”   嬴政蹙眉。   他冷笑道:“只是些装神弄鬼、煽惑民心的下作伎俩罢了。”   “然你对这些知道多少?!”   嬴政双眼凌厉的盯着嵇恒,仿佛要将嵇恒给看穿。   嵇恒嘴角露出一抹笑,神色轻松道:“我若说我对此毫不知情,陛下是否会信?不过就算我对这些不知情,但其实也可以猜到一二。”   “而且这些预言其实本就算不得重要。”   “充其量算是雪上加霜。”   “若是我站在秦国的对立面,恐同样会做这些伎俩,毕竟若能因此闹得天下人心惶惶,朝堂不稳,这岂非人快人心?”   “只是陛下你上心了。”   嬴政沉默。   他又岂能不上心?   嵇恒叹气道:“这倒也正常,毕竟有天降灾难的异象在前,就算再冷静的人,恐也会心中发怵,自然会比寻常少了几分镇定,也少了几分思索。”   嵇恒摇摇头。   正如嬴政所说,所谓的预言,不过是六国贵族借用阴阳神秘之学,在暗处装神弄鬼罢了,只要真的沉下心,很容易发现端倪,但在荧惑守心的影响下,能够时刻保持镇定冷静的,注定是少数,尤其还是在这场旋涡正中的人。   嬴政能保持冷静已很是不易了。   闻言。   嬴政眉头一皱。   他略作思索,也是若有所思。   只是脸色略显铁青。   陨石预言,本就荒谬之至,而所谓的江神预言,同样荒唐可笑,但他起初听闻时,却是心中稍显惊骇的,因为那块玉璧的确是自己遗失之物。   然现在细细想来。   才幡然醒悟其中的可笑。   他一生接触到的东西太多了,被自己忽略或者遗忘的东西,更是数不胜数,一件随身玉璧而已,这种东西在他一生中不知有多少,他当时竟会因一块玉璧的失而复得而慌了心神?   嬴政心中也不由感慨万千。   终究还是关心则乱了。   若非有荧惑守心的困扰在前,他岂会被这等事务惊扰心神?甚至还真的信以为真,只是最终还是保持了理智,只是回想起来,也是顿感一阵恼火。   见状。   嵇恒轻笑一声。   他自看的出来,嬴政想清楚了。   “你这是何意?想看朕的笑话?”嬴政冷声道。   嵇恒大笑一声,摆手道:“我又岂会看始皇你的笑话?只是想教始皇你明白,无论是陨石预言也好,还是所谓的江神预言也罢,不过都是人心作祟。”   “正所谓……”   “若无破浪扬波手,怎取骊龙颌下珠。”   “不将天下的局势搅乱,隐藏在暗处的窥视者,又如何敢走到台前?”   “眼下陛下已看清所谓预言的真相,那现在困扰陛下的只有一件事了,便是城中传的沸沸扬扬,各种拆解甚嚣尘上的‘荧惑守心’了。”   “只是相较于给始皇你解惑,我更关心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嬴政好奇道。   嵇恒眼神久违的变得严肃,似乎对接下来的话很重视,他沉声道:“陛下相不相信世上真有所谓的天降惩罚?或者说陛下你认为世上有神灵吗?”   一语落下。   四下瞬间变得安静。   嬴政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深深的看着嵇恒,却是久久没有做出回应,好似不敢做出正面的回应,然嵇恒却不依不饶,双眼直直的盯着嬴政,似要逼迫始皇做出回应。   最终。   嬴政还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平静的道:“朕信与不信,难道还有差别?”   嵇恒摇头,语气坚定道:“有。”   “而且差别很大。”   “甚至关乎大秦未来的走向。”   嬴政颔下首,眼神有些飘忽,神色复杂的道:“如果朕相信呢。”   这次。   轮到嵇恒沉默了。 第259章 天象背后的真相!!!   嵇恒将酒壶放在案上,神色深邃道:“信自然有信的办法,而且相较于其他,更容易平息。”   他并没有遮遮掩掩的想法,直截了当道:“现在民间的确各种拆解不胫而走,然大多都只能算是各方附会,所谓的弥漫天下的流言,也大多经不起推敲,自古以来,天道星象都掌握在庙宇之中,唯外界知晓的少之又少。”   “虽然目前咸阳城中的风向大多认为这是上天执法星对大秦的警示,城中也充斥着上天将有灾难将要降临大秦,但据我所知,这次天象分野在于古九州之豫州,那未尝不能变为是上天执法星对大秦的客人,否则荧惑如何不在西方七宿出现,而独独在中原心宿出现?”   “就是因中原六国贵族最多,复辟者最多。”   “这未尝不能变为是上天对复辟者的不满。”   闻言。   嬴政目光微异。   这种说法倒是颇为新奇。   而且也的确有几分道理,天象分野落在故韩魏北楚等地,并非落在秦地,只是大秦一统天下之后,他的心中只有天下,也早已将天下土地视为秦地,但经过嵇恒这么一说,也是当即反应过来,大秦完全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将此等凶象化为吉象。   嬴政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嵇恒并未就此停下,他缓缓站起身子,望着漆黑的夜色,淡漠道:“天下最擅长拆解的阴阳家,日者都在朝廷控制之下,大秦完全可以如法炮制,编一首破解此等伎俩的诗谣。”   “荧惑守心,法星显身。”   “幽幽晦冥,火以济阴。”   “郡县天道,地何以分?”   “唯灾唯劫,尽在世萌!”   听到嵇恒编出的诗谣,嬴政目光越发明亮了。   这首诗谣很是精妙。   火以济阴,秦为水德阴平,荧惑属火,不是水火相济吗?   水火相济,不是气势更盛?   最后一句,更是点睛之笔,现在天下惊慌的是灾劫会落到寻常黔首身上,而这一句却是直接把所谓的灾劫,落到了世袭世萌的贵族身上。   民众若是听闻了这些拆解,只要稍微引动一下,便会纷纷转头咒骂六国贵族害民,到时他再颁发政令,鼓励地方郡县举发贵族逃匿者线索,谁不举发六国贵族便杀谁,同时明令行连坐之法,到时六国贵族岂不震恐难安?   到那时。   原本可能出现的天下动荡,恐还会因此成为秦之助力。   一念至此。   嬴政的心神彻底安定下来。   随即。   他目光凝重的看向嵇恒,越发感觉嵇恒深不可测了,嵇恒对这些事似乎知晓的太多了,也看的太过清楚明了,荧惑守心之事,就算是朝廷重臣,都避之不及,想不到什么好的解决之策,但嵇恒却不然,他仿佛早就想好了如何解决。   如此谋算实在骇人。   哪怕是嬴政都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嵇恒太聪颖了。   聪明到让人有些害怕。   仿佛世间任何事都难不倒嵇恒,都能为他轻松找到化解之法。   嬴政同样从席上站起。   他沉声道:“你让朕有些害怕。”   嵇恒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揶揄,淡淡道:“或许会有点,毕竟在当今这个神鬼数术的时代,能够轻易的扭转天下舆论,的确有些让人不寒而栗,但其实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当局者迷?”嬴政蹙眉。   嵇恒负手而立,目光平和道:“的确是当局者迷,你身处天下洪流旋涡,而且还位于这股洪流旋涡的中央,哪怕你再能保持镇定,也终究会为这股洪流影响。”   “这也是必然的。”   “在天下的这幅棋盘中,一旦入了局,便会身在局中不知局。”   “眼下你在局中。”   “我嵇恒同样身处局中。”   “只是你处于旋涡中央,而我处于棋盘边缘。”   “你我两人看到的风景不同。”   听着嵇恒的话,嬴政若有所思。   他并未打断。   而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嵇恒缓缓道:“世人大多愚昧无知,也大多人云亦云,从古至今,世上一直迷信神鬼之说,但有些装神弄鬼,阴阳神秘之说,其实只是世人的无可奈何,一种在现实之外寻求另外的寄托罢了,这其实是人之常情,甚至人人都不能避免。”   “世人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对所谓的阴阳神秘之说,也大多在心中有所相信。”   “但世间真有神鬼吗?”   “其实大多数人心中都有答案。”   “然就算是权拥天下的你,尚且会笃信阴阳五行之学,制定开国典章时,更是让儒生替你弄出那么多标新立异的东西,这其实同样也蕴含着你心中的寄托。”   “皇帝尚且如此,又何况常人?”   “自会更甚。”   “只是……”嵇恒轻叹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惆怅,缓缓道:“用编造歌谣破解所谓的祖龙死,天下地分,以及所谓嫁祸世萌的流言,未尝不能算是下流手法,长此以往,大秦新政不也沦为了下三滥了,这跟商鞅变法立下的‘信’岂非完全背驰了。”   “久而久之。”   “秦还会是秦人心中的大秦吗?”   嵇恒的声音并不大。   却振聋发聩。   嬴政也不由默然了一阵。   商鞅立的是信吗?不是,更多的是求实、务真。   这也是秦国有别于天下诸侯的地方。   甚至于当时商鞅对所谓的鬼神嗤之以鼻,更是不惜大肆打压,在商鞅看来,所谓的神灵,不过是人的念头所化,世人供奉的神灵,之所以能让人敬畏,只是众人下意识将自己经历的事代入罢了,然后将其中的好坏,跟神灵产生对应罢了。   这也是为何,天下过去都亲近方士,唯秦禁止方士入宫。   这其实跟商鞅也有不小的渊源。   嬴政看着嵇恒,好奇的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朕不信就能改变天下?天下若真能随朕一念改变,天下又岂会出现这么多纷纭?”   嵇恒摇摇头,平静道:“不一样的。”   “始皇你还是没有明白,秦跟过去天下的不同,或者说商鞅给秦奠定的基础,本就跟世俗背驰,大秦就算再有意融入世俗,有意的交好旧制,但骨子里两者本就相悖,继续走所谓的求同存异,只会让大秦越发迷失,最终也定会为秦人抛弃。”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这才是大秦要走的路。”   “一条跟过去天下完全不同的路,一条更注重求真务实,更在乎实际感受跟实际收获的路,而非是继续尊着一些迷信陈腐的旧思想。”   “破而后立。”   “大秦需要借这次的荧惑守心,建立一套有别过去的思想。”   “重建一套独属于大秦的思想,而非继续沿袭着过去的旧思想,若是继续任由旧思想当道,就算始皇你将儒家赶出了朝堂,将方士、阴阳家彻底收为己用,最终大秦依旧会变成旧思想的模样,因为大秦是在破旧的基础上建立的,如果不能继续,那便意味着失败。”   “失败就意味着被反攻清算,那也注定大秦会灭亡。”   “而且会消亡的无比惨烈。”   “或许始皇你并不在意,后世将你写作暴君,写成虎狼,但你所建立的大秦,却是会成为日后天下的反例,并为世人长久唾弃,甚至是……”   “遗忘!!!”   嬴政沉默了。   只是呼吸略微有些加重。   嵇恒没有再说。   也没有继续说的必要。   嬴政很多事其实是看的清楚的,也早就看明白了,只是心中始终存着一些侥幸,但大秦是不能心存侥幸的。   破而后立。   破灭了旧制,必须建立新制。   大秦在制度上做了很多创新,但在思想方面却无半点建树,甚至还因此舍弃了很多原有的特性,思想方面一旦没有新的确立,旧思想依旧大行其道,注定会将不同于天下其他地方的秦人蚕食殆尽,到时大秦离覆灭也就是时间早晚罢了。   嬴政沉思着。   他之前未尝没有想过。   不然也不会对扶苏这么不满,甚至有意将儒家驱逐出朝堂,但随着身体欠安,加之精力大不如前,他渐渐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且他的确不知该为大秦建立一个怎样的新思想,最终他选择了妥协,甚至有意的开始引导儒生提出的天人感应。   为的便是巩固大秦的统治。   良久。   嬴政回身平静的道:“你认为朕还有那个时间吗?”   嵇恒摇头道:“没有。”   “思想方面的改变非一朝一夕,不过大秦对儒生提出的天人感应,虽然也在有意的使用,但并未那么明目张胆,因而还有改变的机会,若是等到旧思想凝成的天人感应,在天下彻底形成风潮,甚至为世人所接受,那一切都晚了。”   嬴政看着嵇恒,好奇道:“你对天人感应就这么不喜?”   嵇恒面露迟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沉声道:“所谓的君权神授,天人感应,其实重点都在于一点,便是对天象的最终解释权,这也是从古至今,为何历朝历代都要将天象视为禁忌,唯有帝王才能去触及。”   “只是……”   嵇恒嘴角露出一抹轻蔑,淡淡道:“这个最终解释权的归属,真的是在所谓的帝王手中吗?”   “我知晓朝廷有相关的官署,这个官署的官职便是负责观察天象,来解释天象的吉凶,所以就始皇你自身看来,天象好坏的最终解释权是在自己手中,但始皇你当真对这些天象有了解吗?”   “终究也只是道听途说。”   “然这些阴阳家、冕官、日者,他们真会对你说实话?”   一语落下。   嬴政眼神变得十分冷冽。   他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敢在这些事情上欺瞒朕?”   “为何不敢呢?”嵇恒似笑非笑道:“始皇你难道就不感觉奇怪,我为何对荧惑守心这么镇定,不仅能早早想出对策,甚至是还能猜到最近几月还会有其他流言出现?”   “其中都是有原因的。”   “只不过这些真相都为人隐藏了。”   嬴政脸色很是难看。   嵇恒心中暗暗轻叹一声。   他过去其实也没有想到那些冕官、日者会这么胆大包天,但只从知晓西汉末年刘歆的做法后,他也是当即就明白了,这些阴阳家、观察天象的,其实很早就摸清了天象的规律,甚至还总结出了一定的出现规律,只是他们是不会告诉王迪的。   越是对天文学在行的人,越会对皇帝保守秘密。   因为他们要靠这些天象变化去吓唬皇帝。   看,你又失德了。   看,这是上天在警示你呢。   这些人掌握着天象的最终解释权,因而表面提心吊胆的去禀告皇帝,但内心其实一直在得意窃喜,甚至还能很严肃的批评皇帝,这岂不快哉?   西汉末年的刘歆,都能大致算出日食月食得规律,秦只比西汉末早一两百年,大秦的这些阴阳家又岂会摸不透天象的规律?只是借着天象自重罢了。   现在天下虽也迷信鬼神,也相信什么上天警示、占卜预言、谶纬之学,但毕竟还没有经过汉朝‘白虎观会议’影响,也没有彻底相信天人感应,世人还能怀疑天象,还能对天象各抒己见,若是任由这股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风潮继续,早晚有一天,秦会变成跟后世朝代一样。   真到了那时,就彻底无力回天了。   也没有办法改变了。   因为观念早已深入人心,也早已为世人接受,而在汉朝‘白虎观会议’之后,谶纬之学便深深的影响着华夏,这种影响即便是到了现代,依旧存在,甚至一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这不是嵇恒想见到的。   他也不希望天下再走回‘老路’。   “所以这天象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嬴政问道。   嵇恒轻笑一声,摇头道:“真相真的重要吗?若是仅你一人知晓,又能改变什么呢?人云亦云,假话说的多了,很多人都会信以为真,你知道了真相,但秦二世,秦三世呢?只要不把这旧思想的土壤给铲除掉,这谶纬之学依旧会吞噬掉大秦。”   “这就是你等我的目的。”嬴政阴翳的看着嵇恒。   嵇恒笑着点了点头。 第260章 胜天半子?!   “是,但又不全是。”嵇恒负手而立,神色变的严肃。   他转过身,缓缓道:“我的确对天下日渐风行的‘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这一套思想体系不满,也非是不满,只是有些认为太过狭隘,诚然,在这套体系之下,自然而然的凝成了一个名为‘道统’东西。”   “名为道统,实则是君臣父子一套。”   “这对于帝王而言,是一种很好的驭民之术。”   “也能更好的驾驭臣民。”   “而且有了这个道统,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解释,如果天下人维护这个道统,那就是太平盛世,如果不维护,那就意味着乱世将至。”   “但如果当真如此,那银惑守心之下,自意味着乱世将至。”   “然事实当真如此吗?”   “非也。”   “荧惑不过是满天星辰中的一颗罢了,天上悬星无数,每时每刻都有其变化,若天下当真有所谓的神灵存在,还会因此降下预告,那天下又岂会陷入长久的战乱?”   “荧惑守心只是一次寻常的天象运动。”   “大秦如果继续放任这股思想蔓延,早晚有一日会深受其害,自然的规律理应正常的看待,而非是妖魔神灵化。”   “而且……”   “天下已走了一两百年歧路了。”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他诧异道:“你所说的歧路,这又是指的什么?”   嵇恒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感慨道:“思想。”   “而今天下,大多人都听闻过‘诸子百家’、‘百家争鸣’,然又有多少人知晓集百家大成者的存在?”   嵇恒淡淡道:“思想是人有别于天地的东西。”   “三代以来,思想是不断进化的,也不断有新的思潮涌现,最终促成了影响深远的诸子百家,但就当世看来,诸子百家的思想并没有得到继承,更没有因此发扬,反而是陷入到互相攻讦,各自为战的狭隘局面。”   “但最初百家并非如此。”   说到这。   嵇恒忍不住感慨一声,轻叹道:“或许这也跟成王败寇有关吧,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并未让齐国变得强大,因而为世人所摈弃,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齐国?”嬴政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道:“你说的是当年齐威王扩建的稷下学宫?”   嵇恒点了点头,道:“经历春秋战国数百年的跌宕杀伐,百家孕育而生,其中最为耀眼的当属于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但若是将这些学说融为一体,创造出的集大成者会是怎样的思想呢?”   “天下其实有过答案。”   “一百多年前,齐威王招募天下学室,扩建稷下学宫,使其成为了当时天下最为瞩目的高等学府,诚然齐威王扩建学宫的目的,是为了招纳更多与齐国贵族没有联系的学者,但更重要的目的其实是想让他们创建一门全新的思想学派。”   “用以指导齐国完成变法革新。”   “而在齐威王有意的号召下,像儒家的孟子、荀子,阴阳家的邹忌等都曾进入过稷下学宫,而在稷下学宫存世的百来年间,最终形成了以道家思想为中心,并且又融合了阴阳家、兵家、纵横家、墨家、儒家、法家等学派,凝成了一门名为‘黄老之学’的思想。”   “眼下的黄老之学被归为了道家。”   “然黄老学说的出现,其实是集百家思想的集大成者。”   “只是令人有些惋惜的是,齐国后续内部叛乱不断,贵族关系错综复杂,所以这门集百家之所长凝聚出来的思想,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仅仅相当于提出了一个总纲,便草草夭折了,这门学说对齐国日后的革新,也没有起到什么关键作用。”   “因而越发为人忽略。”   “而到了后续,随着齐国内部叛乱不断加剧,越来越多学者远离齐国,这门‘黄老之学’彻底为人忽视,也彻底夭折。”   “但在我看来,这门学说才是天下今后的正道。”   “只是随着百家凋零,百家内部倾轧、内斗严峻,这门学说已很难为世人重视,然就我看来,这门学说其实是最适合大秦的道路。”   “也是最适合当今天下的思想。”   嵇恒目光澄澈。   他并没有说假,黄老学说的确是最适合大秦的思想,至少历史证明了黄老学说是真的有用,汉朝的刘邦启用黄老学说,最终打造出了一个大汉帝国,但也正因为黄老学说只有一个总纲,并没有进一步的得到发展,随着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思想深入人心,渐渐被儒家给排挤出了天下。   最终再也没有回到朝堂。   而且随着日后天人感应思想对天下的影响加深,原本还有所追求的儒家、道家、也渐渐变成了所谓的儒教、道家,彻底失去了原本的求真务实,也不再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   “黄老学说……”嬴政轻语着。   他对这门学说没有多少听闻,而且也不值得听闻。   正如嵇恒所说,齐威王想用这门学说来革新齐国,但最终齐国变法并不彻底,甚至还越发羸弱,因而又有多少人会在意稷下学宫创建出的所谓集百家大成的学说?   嬴政摇头,沉声道:“就像你说的,这门学说并不完整,齐国也最终为秦吞并,如此学说又岂能为秦所用?”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坦然道:“就目前而言,黄老学说充其量只有三门书籍,分别是《黄帝四经》、《管子》、《列子》,但这并不意味着黄老学说不能更进一步,而且就我知晓的,黄老学说其实有更进一步,只是这些书籍最终淹没在了浩瀚历史烟云中。”   嬴政冷笑一声,淡漠道:“既然被淹没了,那便说明无用。”   “朕知道你很推崇这门学说,过去更是没少用《管子》《列子》教育扶苏,但天下之重,岂能这么轻易草率?而且还是一门不全的学说,就算朕正如你所想,大肆宣扬这些思想,然没有后续的学说,注定会被世人摒弃。”   “朕岂会因你一人之私念,而置大秦生死于不顾。”   “你没有这个资格!!!”   闻言。   嵇恒也不由苦笑一声。   他又何尝不知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   只是……   事实并非如此。   黄老学说并非没有后续。   甚至黄老学说的后续还得到了后世认可,只是最终成为了昙花一现,在儒家彻底垄断天下思想的情况下,那门接续之作,被历代统治者视为了禁书。   沉吟良久。   嵇恒轻叹一声,缓缓道:“《天瑞》开篇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这句话的意思是,有生灭的事物不能不生灭,有变化的事物不能不变化,能够产生事物的就能脱离生灭,能够让事物变化的就能不变化。”   “或许这么听着有些玄乎拗口。”   “简而言之。”   “这个世界总是处在一个莫名的规则之中,就像是白天黑夜,四季更迭的循环一样,作为人是不知道这种规则为何会出现,也不知道这种规则的最终意义,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世界因为这种规则而存在,也因为这个规则而变化。”   “而这个规则被称为‘道’!”   “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   “在当时诸子看来,这种规则是如何创造万物的呢,诸子认为有四个阶段,分别是无气、气始、形始、质始。”   “至于其中的过程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因天地规则而生,也根据天地规则而演变。”   “天地之间有其自然的规则。”   “荧惑守心就跟白天黑夜、四季更迭一样,其实只是天象的一种循环,只不过这次循环时,出现在了秦统治天下的时刻,然无论是不是秦,荧惑守心都会出现,不会随朝代更迭,人心变化而改变。”   “天自然无为!!!”   “天地都是没有生命特征的实体,宇宙间的运动变化和万事万物的生成,也不是天空所为,而是无为的结果。”   “至于天地万物,实则是由一种特殊的‘炁’构成,这‘炁’是一种物质因素,分为阴气和阳气,有形和无形,生命的诞生是因为炁聚,生命的消亡也是因为炁散。”   听着嵇恒的话。   嬴政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沉思。   他其实并未听明嵇恒的说的‘道’、‘气’,但他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荧惑守心一定会发生,也一定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只是恰好这时是大秦的天下。   嬴政目光微异。   嵇恒说的东西,已有些颠覆他过去的认知,也从根本上否认了世间盛行的天人感应,也直接否定了天的存在,天和人都是自然而成,就算真有所谓的神灵,也不是人格化的神。   最终。   嬴政摇了摇头道:“朕不想听你说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朕只想知道,如果朕不信,你又当如何平息当今天下的流言。”   嵇恒淡淡道:“荧惑守心被视为天降灾难。”   “所谓灾难,不外乎天灾人祸。”   “而自古以来的天灾,主要是地龙翻身,洪水,大旱。”   “地龙翻身自来鲜少,而洪水,大秦这些年固然劳民伤财,但并非毫无所为,也实实在在修缮了天下河渠,只要不爆发特大水灾,基本不会有太大影响。”   “至于大旱。”   “这次分野之地都是水泽之地,想要让这么广袤的区域颗粒无收,至少也要数年,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并没有这个迹象,所以在我看来,天灾的可能性并不高。”   “更多的是人祸!”   “人祸。”嬴政目光一冷,他寒声道:“你的意思是让朕防范人祸?”   嵇恒点点头,沉声道:“防范的确当防范,但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岂有千日防贼的?防又岂能真的防的住?”   “而且荧惑守心本质就是一次自然天象。”   “对天下并无多少影响。”   “因而朝廷真正要做的还是防范天灾,并借此宣扬大秦的新思想,同时借助这次的天象,让世人对所谓的神鬼之说,产生一定的怀疑,最终一步步引领天下走出神鬼之学的影响。”   嬴政沉默。   他并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双眼紧紧的盯着嵇恒,良久,才开口道:“你所说的新思想究竟是什么?你何以敢如此断定,天下不会真有天灾出现,你可知一旦你判断出错,对大秦会造成多严峻的后果!”   嵇恒轻笑一声,一脸轻松道:“我何曾说过不会真有天灾?我只是让始皇你防范天灾,有天灾也好,没有天灾也罢,只要防范得当,那便能赢得民心,也能明明白白的告诉世人。”   “人定胜天!”   “当初大禹能治理泛滥天下的九州洪水,大秦难道就不能治理好天降灾祸?何况在五帝时还发生过一次‘绝地天通’,这便已明明白白的告诉给世人,人对神只有敬,但绝没有畏。”   “若是上天真的降下灾难,那胜天半子又何妨?”   听到嵇恒的话,嬴政满眼惊骇。   他全部明白了。   嵇恒前面说那么多,其实就只有一句话。   人定胜天!!!   他要宣扬的也只有这一个思想。   荧惑守心在天下人看来,都是将要降下灾难的征兆,但那又如何?只要大秦应付得当,将所谓的灾难给扛过去,那岂非不是证明了,上天并没有什么可惧怕的。   一旦天下人接受了这个认识,对世人的认知将是无比巨大的冲击。   有别于天人感应的思想,也自此从世人心中萌芽。   这个精神层面的洗礼,远胜于百家数百年的影响,嵇恒这是想跟天公相博,更想胜天半子,自此彻底改变天下陈腐迷信的风气。   “人定胜天。”   “胜天半子……”   嬴政在嘴里不住念叨着。   即便是他第一时间也被嵇恒的想法给震惊到了。   但随即嬴政的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豪情跟斗志,上天要降临惩罚又如何?当年大禹能治水,颛顼帝能绝地天通,他嬴政难道就不能胜天半子?   一念至此。   嬴政的目光渐渐坚毅起来。 第261章 始皇,你让我失望了!   四下安静。   嬴政并未再开口。   他只是负手双眼紧紧的盯着嵇恒。   他又如何不知,嵇恒是故意说出大禹、颛顼帝这些存在的,为的便是想激自己,好让自己选择第二个选择。   他过去自诩德兼三皇、功盖五帝。   眼下三皇五帝都能做到的事,他难道不能做到?   他若做不到,岂非证明自己不如五帝?   而且嵇恒说的没错。   他是天下之主,若是他选择了‘信’天下有神灵,无论自己真的信还是不信,在天下人看来,自己都是信了,在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世人对神灵只会越发敬畏,因为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会对天下产生极大的影响。   若自己选择不信。   现在天下发生了令人惊悚的天象,一旦大秦处理得当,不仅让天上没有降下灾难,反而让大秦蒸蒸日上,加之有意的宣扬人定胜天的理念,世人下意识对神灵的敬畏会每况愈下,虽然迷信依旧存在,却再难恢复到过去的痴狂。   这两个选择,最终导致的结果,却是南辕北辙。   这也是为何嵇恒执意让自己做选择的原因。   嵇恒没有开口。   他安静的站在一旁,静等着嬴政做出最终抉择。   嬴政是大秦的皇帝。   他对天下的号召力无比恐怖。   他的一言一行,对后世都会造成不小的影响,至少目下对秦人会造成很大影响,而今在秦人眼中,嬴政就是神,一旦秦开始迈过神,甚至是凌驾在神之上,那也意味着,从远古开始,经历夏商周三代不断交缠的‘君权’、‘神权’,彻底出现分野。   在这种人定胜天的意识下,天下自会诞生出新的思想。   一种脱离于神权的唯物思想。   天不变,道亦不变!   天自然无为。   良久。   嬴政将目光从嵇恒身上移开,望着屋外飘零的落雪,沉声道:“这就是你在狱中,便一直主张的变民众,变国家?”   嵇恒点了点头。   他坦然道:“的确如此。”   “不过所谓的变民众、变国家,终究太过宏远,或许是我穷其一生都未必能实现,我对于大秦,更多的还是抱着一种尊敬,大争之世数百年,又经历诸子百家的洗礼,若是不局限于战乱,过去数百年其实是一个恢弘的大世。”   “硕果累累。”   “然若是始皇你依旧选择信天、信神,那其实是走回到了商代的老路,而商朝的结果,始皇你其实是清楚的,注定会失败,即便历史上帝辛是受到了很多方面的影响,但商朝的覆灭,其实是必然的,因为就算再怎么将帝王神灵化,最终的神灵解释权,其实都不在帝王身上。”   “而在那群巫师、巫觋。”   “而且一旦将帝王神灵化,那帝王便是不能犯错,也是不能回头的,这也注定一个帝国能走的道路会越来越狭窄,最终被彻底堵死,继而任由更为宽松的‘神灵’取而代之。”   “这难道不是商周之战的复现?!”   嵇恒目光澄澈。   他其实看的出来,嬴政是更愿意自身神灵化的,因为这对于统治者是有很大的诱惑的,然这种方式其实是商代最后两代帝王做的。   即帝乙、帝辛!   想到这。   嵇恒抬起头,目光遥遥望向天空,仿佛双眸透过时间长河,落到了商周之交的时代,在那个较为遥远的时代,因为知识和科技的匮乏,生产力也严重不足,人们只能将一些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认为是天神对人类的警告。   这种观念从人类诞生之初,便一直深刻影响着人类。   那时为了种族的繁衍和传承,古人便开始尝试对这种‘神意’进行解读,于是就催生出了‘巫’这个群体,所谓‘巫’指的就是沟通天地,向人们传达天的神谕。   在日积月累之下,巫人总结出了两种与天神建立联系的方法。   第一种叫蓍草占卜。   第二种叫龟甲占卜。   相较于蓍草占卜,龟甲占卜复杂的仪式,烈火灼烧龟甲时的声音,以及那些无法解释的裂痕,更能体现与天神沟通的神秘性,因此在商朝时,龟甲占卜,渐渐取代了蓍草占卜。   不过或令很多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尧舜禹的时代,世人对‘神谕’的依赖性并不高。   这其实也很容易理解。   越是靠天吃饭的文明,对神灵就越是敬畏。   而在尧舜禹的时代,因为人口较少,加之生产力得到不小提升,部落相对稳定,也并不完全依靠天吃饭,当时的人对神谕的依赖性不高,他们更信赖于部落的领袖。   只不过这种‘治世’注定短暂,随着时代发展,人类渐渐发展出了一套相对标准更加系统的龟甲占卜方式,不管是清理龟甲的步骤,焚烧龟甲的手法,以及如何解释裂痕,如何分辨声音等都设立了相当严格的规定。   也是从商朝开始。   底层人就算知道龟甲占卜,也无法解释‘天神’的旨意,这便是商朝君主统治天下的方式。   掌握对‘神谕’的最终解释权。   也自此彻底化身成为真正的天神使者。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   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治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   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   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   商人认为天上有个至高神‘帝’,这个至高神不会直接干预人间事务,真正起到作用的是祖先神,所谓的‘祖先神’指的就是商朝王室跟贵族成员去世后,所化身成的一种神灵。   而在商人为天下设立的观念中,就算其他诸侯方国能够学会这种沟通天神的方法,也依然会出现‘无神可问’的情况,因为能干预人间的神灵,全部都是商人先祖的化身。   也是在商朝的时候,商人对神灵的敬畏,达到了近乎疯魔的状态。   几乎事事都会询问上天的意见。   正所谓物极必反,在商人对神灵的敬畏达到极致之后,商朝的君主便察觉到了异样,他们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权力,为巫师所窃据,巫师的地位已经有了超越王权的迹象,也是从帝乙开始,商朝就针对神权,进行了一系列改革。   以王权代替神权的形式,削弱贵族巫师,对商朝王权的影响。   这也是为何,商朝分明十分推崇‘人祭’,而在帝乙、帝辛时代,却大肆减少了‘人祭’的次数,目的其实是削弱巫觋的实力,提高王权。   也是从这时起,商朝正式废除了对其他区神灵的膜拜,只尊许对祖先神灵进行祭祀,而且还将商朝的现任君主,比作成为‘帝’。   此时商王不再是天神的使者。   而是直接成为天神。   然而无论是帝乙、还是帝辛,他们都没有想过直接否定神权,只是想通过此法,刻意削弱天神的影响,提高商朝王权的统治以及合理性。   内部的变革,夷方的叛乱,加上周国的崛起,最终导致商朝改革失败,为周国覆灭。   不过周国虽后面覆灭了商朝,但依旧沿袭下了对神灵的解释权,周文王姬昌也是改革了伏羲时代的占卜方式,将原先的八卦重叠,演绎成了六十四卦,而在当时的周易系统中,只有卦辞,而没有爻辞,这也意味着除了姬昌,没有其他人能解释这六十四卦的含义。   自此周‘圣人’彻底取代商帝。   将自身神灵化,穷奇极致也不过是周文王,但周朝能以‘圣人’灭商,日后同样也会出现新的‘圣人’灭秦,而且周人能这么做,是因为唯有周王室能解释周易,然秦是没有这个条件的,秦并没有创造出‘周易’这样的占卜方式,这也意味着解释权将再度落到巫师手中。   而巫师对天下灾难的解决之法,从来就只有两类,一个是祈神,另一个是祭祀。   他们是绝不会容许人自救的。   这是自古过去得到的血的教训,而这种教训即便到了东汉依旧如此,东汉汉章帝时期,天降大旱,有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打井,解决一定旱灾情况,而有一部分人则认为大旱是天有异象,所以应该祭祀求雨,以此来确定王权的统治地位。   最终汉章帝选择了祭祀求雨。   然而汉章帝的祭祀求雨并没有祈求到分毫,这也直接导致了地方饿殍无数。   即便如此。   汉章帝依旧没有改变主意。   而这种情况在华夏还会一直延续。   延续近两千年。   世上很多人都知道解决之法,但为了维护所谓的王权,维护所谓的神权,视人命如草芥,任由生灵涂炭、民生凋零,这对嵇恒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他轮回九世。   见过太多这种场景。   他实在不想再让荒唐可笑的神权意念在天下作祟了。   更不想让天下继续维持‘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的状态,这是对天下的不负责,更是对人命的践踏。   他认为自己当扭转这一切。   然过去九世,他做过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在汉朝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后,神权思想彻底深入世人骨髓,根深蒂固,根本就不是寻常改革能改变的,他也没有办法说服满朝大臣跟君主,加之身处乱世,实在没有精力去扭转,眼下身处秦朝,这个方兴未艾,一切处于萌芽的新时代。   一切都还来得及!   “朕若是听你的建议,难保不会成为帝辛。”嬴政漠然道。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帝辛的商朝跟秦不一样,商本身就是靠信神发家的,所以最后帝乙帝辛试图削弱神权对王权的影响,集权于上,受到了很大的阻力,而大秦立足于法,法讲的是实事求是,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诚然。”   “帝王神灵化对大多君主都有很强的诱惑。”   “然大秦走的就是破而后立的路,破的是周代的积弊沉疴,破的是贵族体系的枷锁,破的是过去的天命所归,大秦要立的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立的是‘能者上庸者下’、立的是‘律法之下,一律平等’、立的是‘人定胜天’。”   “大秦不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那就意味着大秦会逐渐为周代的残余思想蚕食,最终也会被周代的残余思想一步步窃据,等真到了那时,大秦也就名存实亡了。”   “而且……”   嵇恒顿了一下,凝声道:“大秦活不到那时候。”   “思想的混乱,意味着意志的崩溃。”   “秦人的思想跟关东六地是不一样的,一旦秦国的主流思想变成了关东的思潮,那秦人过去固守的想法,也会在瞬间崩塌,那时的秦人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也不会再是虎狼之师。”   “帝国的崩溃也就在那一瞬间。”   “始皇,你让我有些失望。”第一次嵇恒对这个巍巍泰山的皇帝,生出了一丝不那么敬佩的失望,他冷声道:“身为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优柔寡断,你过去是何等的雄峻傲岸?哪怕会背负千古骂名,也甘愿去做一些不知前路的事,然随着身体老迈,你却是越来越犹豫,越来越在意皇权的传递了。”   “这不该是你!”   嬴政沉默。   他双眼紧紧盯着嵇恒,眸间充斥着杀意。   但最终。   嬴政还是按捺住了。   他也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确是变了心性,从一个大气磅礴的皇帝,变成了如今的偏狭固执,甚至是有些瞻前顾后。   他知道原因。   因为自己拥有,所以更怕失去。   嬴政木然一阵,终于转身走出了嵇恒的大堂,他站在院中,声音带着几分凄冷,淡淡道:“朕并非不敢尝试,而是朕要考虑的事很多,朕若是如你一般,孑然一身,又岂会这么犹豫不决?”   “不过你说的是对的。”   “朕的确老了。”   “少了过去的锐志,也渐渐变得保守,这不是朕,也不该是朕,更不当是朕。”   “朕是皇帝。”   “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皇帝!!!”   说完。   嬴政毅然决然的离开了。 第262章 正本清源!!!   庭院中。   嵇恒长身而立,望着冰冷雪花飘落。   他将庭院的屋门关上,屋外早已是空无一人,也早就没了嬴政身影。   踏着新雪,嵇恒回到了大厅。   他并未去休息。   嵇恒坐在躺椅上,摸着雪花化成的雪水,不禁五味杂陈的叹了口气:“可怜千万英雄血,换来今日旧乾坤。”   “这句话放在秦代或许也是再合适不过。”   “天下不该成为这样。”   “周秦这个千古大变局,不该这么草草收场,这是如此恢弘灿烂的大世,如果仅仅是在一些体制上做了突破,那未免有些太过讥讽了,诸子百家百家争鸣的盛世,这么多思想的碰撞,如果继续回到夏商周三代的老路,那对世人太过残忍了。”   “这可是数百年的大争。”   “上百万千万民众的鲜血换来的一个统一。”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这是大秦自己选择的路,从一开始,大秦就选择了跟三代割裂,也选择了破旧立新的道路,这是一条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道路,一旦后退就意味着会被摔得粉身碎骨,同时也会落得满盘皆输。”   “秦的活路在‘变’上!”   “唯有不断地‘革新’、‘求变’,秦才能继续活下去,等到秦自己内部萌发的思想观念为世人接纳,秦才能真正的坐稳天下,也才能真正的做到黔首集附,天下安宁。”   “然若是半途而废,或者是重回老路。”   “旧思潮的人会瞬间将秦人撕得粉碎,撕的片甲不留。”   “始皇固然有着超出当代的见识远见,却依旧无法避免作为人的弱点,太过于担心失去了,尤其是随着身体老迈,渐渐失去了过去的果断,更愿意做出一些妥协,以换取大秦帝国的安稳,然这种妥协注定徒劳。”   “帝王迟暮。”   “内政大于外患。”   “任谁都逃避不了一点,随着帝王迟暮,臣子会逐渐将重心从帝王转移到继任者身上,始皇同样也察觉到了这点,所以之前始终不愿立储君,但就算始皇再怎么提防,也始终避免。”   “甚至……”   “朝堂中很多臣子是希望始皇早日驾崩的。”   “他们非是憎恨帝王,而是他们的利益,就建立在君主的身亡之上。”   “现在的大秦朝堂一片垂暮。”   “就算是过去敢作敢当敢承担大任的李斯,在这几年也渐渐变了,变得锋芒内敛,变得沉默少言,非是李斯变得糊涂了,而是大秦的这些朝臣已意识到始皇的身体越发不济,因而所有朝臣都开始趋于保守,趋于不犯错。”   “在这种风气下,始皇听到的看到的,更多是想听到想看到的。”   “久而久之。”   “整个朝堂趋于保守。”   “始皇在这种懈怠下也被日渐磨平了锐志。”   “改变。”   “是大秦过去无往不利的利刃。”   “然现在这柄利刃渐渐为皇帝闲置,大秦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   “便是始皇。”   “我能够劝说的了一时,却不可能一直劝说的动,人越到老年思维越会保守,也会因循守旧,也越会听不进意见,等真到了那时,大秦也将真正踏入生死歧路。”   “行路难,多歧路。”   “呵呵。”   嵇恒失笑一声,一口一口喝着黄米酒。   随后轻轻拍打着大腿,没有再去考虑始皇的事。   他只是一闲人,岂能面面俱到?   只要始皇的观念不扭转过来,不给自己做出妥协,大秦的局面就很难得到根本的改变,始皇太‘骄傲’了,他自以为自己一个人能完成所有事,一旦遇到自己完成不了的事,就会有意的将此事给搁置,也决然不容其他人踏足。   他不相信其他人,也不相信继承者。   不过人力有穷极。   这种想法最终只会害了自己。   也害了大秦帝国。   不过始皇临走时说的那几句话,还是让嵇恒颇感欣慰的,始皇就算已步入垂暮,但依旧还有着一腔傲气,然最终始皇会如何做,嵇恒并没有太多信心,因为他解释不了,也没办法解释。   他之所以敢说出那些话,是因为他知道秦汉之交,天下并无多少天灾。   准备说,直到汉武帝,天下都没有太过严重的水、旱、蝗灾,至于其他瘟疫、地震、山崩等灾害,至少这段时间历史上未曾记录,诚然能够被历史登记在册的,多是死伤数百万人的大灾,但这也侧面说明了,秦汉之交的一百多年,天下是没有波及范围很广,持续时间很长的自然灾害的。   这也给大秦锤炼新思想创造了条件。   天时地利。   若是大秦没有抓住这次机会,嵇恒心中多少有些遗憾惋惜。   等将黄米酒全部喝完,嵇恒才从躺椅上站起,迈着步子回到了自己卧室。   雪压枝头,发出咯吱响。   与此同时。   一辆辎车停住了。   嬴政静了静神,掀帘跨出了车厢。   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嬴政默然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头似乎还在突突乱跳,不禁自嘲的笑了。   “朕有多少年没有过这么大的情绪起伏了?”   “德兼三皇、功盖五帝的皇帝。”   “朕过去自认是当之无愧,然这次说出这句话,竟让朕感到了几分羞愧。”   “朕难道真的变了?”   嬴政脚步一定,长吁一声,全然没有睡意。   他在宫中漫无目的的转悠起来。   已是深夜。   气候很寒。   嬴政走的很慢,梦魇夜游一般恍惚。   他在思索自己究竟哪里变了,在冥思苦想了一阵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自己已没了过去的锐意进取之心。   甚至是不愿再担事。   他过去敢作敢为,敢为人先,根本不在乎其他,然现在做任何事,都要权衡利弊,都要思之慎之,而且不太愿意去做激进的事,只想做好完成自己过去想做的事。   然这真的对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是,在自己的影响,朝臣也越发不担事,也越发趋于跟自己同步,甚至是有意的表现顺从,不再有过去茅焦那样坚持自己主见,哪怕是为自己所恶的臣子了,满朝大臣都少了担待。   所以大秦的朝堂渐渐成了一潭死水。   寒风料峭。   嬴政的心却更加冰凉。   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变成的这样。   嬴政在宫中慢慢的走着,他未过多思考自己的问题。   而是考虑起了嵇恒所说的话。   嵇恒说的很直白。   大秦现在,就是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这是他嬴政自己选的路。   他不甘屈居人下,执意走出独属大秦的道路。   因而开国之后,事事求新,事事求变,意欲在三代王政之上,开创一个千古之国,让大秦帝国能自此永世长存,他在制度上做了极大的迈步,直接废除分封,设立郡县,军事上也有戍卫制,在其他方面同样有不小的建树,唯独在思想上,他从始至终都在有意妥协。   从最初的设立博士学宫,征召大量的儒生学士。   再到后面察觉到儒家的存在,已严重威胁到法制的根基,便直接开始‘焚书’,将儒家彻底驱离朝堂,但任其做了太多,始终没有确立一件事,就是大秦自身当锤炼何等思想。   甚至于。   他过去从未想过。   嬴政抬起头,沉声道:“人定胜天。”   “胜天半子……”   “这荧惑守心真的只是自然天象?”   “宫中的那些巫师,当真知晓荧惑守心的本质?”   “天下也当真不会爆发天灾?”   “……”   嬴政一连问了很多问题。   只是没人给他回答。   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天穹,嘴中不住的念着“天人,天,人……”   翌日。   嵇恒睡的很实。   等醒来时,已是巳时。   他舒展的伸了个懒腰,并没有急着去准备吃食,而是去看起了院中蔬菜。   他种的菘菜长势甚喜。   嵇恒笑着道:“菘性凌冬晚,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曰菘。”   “人有操,菘亦有。”   “其‘操’是其品,其‘操’更是其味!”   “这个冬天有白菜作伴,总算不会那么寒酸了,等这些菘菜再大一点,就可以腌制腌菜了,这可比当代的那些生肉酱好吃太多。”   嵇恒已开始憧憬起泡菜自足的生活了。   就在这时。   屋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听着这砰砰的敲门声,嵇恒就知晓来的是何人了。   胡亥。   他去到门口,将屋门打开。   胡亥愁眉苦脸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   胡亥朝后面的宦官大声道:“去,把马车上的酒肉搬进来。”   说完。   胡亥一脸委屈的看向嵇恒,无力道:“你昨晚跟陛下说了什么?我今天一大早被陛下狠狠说了一顿,我到现在都还有些懵,不就欠了你一些酒肉吗?至于你去跟陛下告状?”   “我胡亥何时亏欠过你东西?”   “你……”   “非君子也!”   看着胡亥气鼓鼓模样,嵇恒哈哈大笑一声。   他笑着道:“一码归一码,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两者岂能混淆?我嵇恒不能跟你比,就靠这点知识改善伙食,你们这些兄弟隔三差五往我这跑,寻求我的建议,这总归是要给钱的。”   胡亥嘴角一抽,无语道:“我又没问你治国经略这些,那分明是二兄他们问你教材编写,跟我有什么关系?最后倒是我被说了一顿。”   随即。   胡亥看了看四周,低声道:“你昨晚究竟跟陛下说了什么?我听说昨夜陛下整宿没睡,天刚亮,就把李斯、蒙恬跟召见进宫了,你是对这次的荧惑守心给出了解决之策?”   嵇恒淡淡的看了胡亥一眼。   胡亥前面的那些埋怨吐槽都是假的。   这几句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嵇恒平静道:“并未说什么解决之策,只是简单的阐明了一个道理,天不变,道亦不变,这个天下真正变得只有圣上无道。”   “圣……”胡亥猛地瞪大眼,满眼不敢置信。   嵇恒笑着道:“你没有听错,大秦眼下的问题,都出在始皇一人身上,想要改变,也唯有从始皇自身出发,我已将此事明明白白的告诉给了始皇,至于始皇会如何做,这跟我无多少干系。”   胡亥有些傻眼。   他呆呆的愣在原地,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狐疑道:“但这次的事不是荧惑守心这个天象异变吗?这跟陛下又有何关系?难道你也认为这是上天对陛下不满,将要对大秦降下灾祸?”   嵇恒扫了胡亥一眼,问道:“你认为我是信鬼神的人吗?”   胡亥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像,但你过去做的一些事,的确有种未卜先知的感觉,而且你之前做的一些事,也十分神异,若非你给我讲了其中原理,我恐也会对你很是敬畏。”   嵇恒点了点头,轻声道:“世上所谓的迷信,其实都源于无知。”   “这种无知来源于方方面面。”   “而自商朝开始,天象解释就为少数人垄断,世人只知有此天象,却不知天象的具体解释,最终地方人云亦云,然天象的本质,就跟我之前跟你展示过的硝石制冰一样,看似玄之又玄,实则是有其内在的道理。”   “一旦看透,就再无玄妙可言。”   “荧惑守心也是人为的?”胡亥一语惊人。   闻言。   嵇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虽然有句话叫科学的尽头是神学。   但眼下还没探索到那么深,若荧惑守心真是人为,那岂不就证明了世上有神灵?   嵇恒黑着脸道:“荧惑守心是不是人为我不清楚,但这个天象的出现,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也是能为人提前察觉预知的,根本就不是外界传闻的天降灾难,更不是天神的警告。”   胡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看向嵇恒,好奇道:“那按你所说,朝廷会如何做?”   嵇恒沉吟片刻,不确定道:“始皇会做何种决定我不清楚,但只要始皇还有心气,还有着锐志,当会以天灾为由,着重防范关东可能出现的人祸,并在天下确立防灾减灾制度。”   “同时……”   “进一步清洗关东官吏。”   “正本清源!”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   这怎么还跟清洗关东官吏扯上关系了? 第263章 《谏降灾书》!   嵇恒似猜到了胡亥的疑惑,不紧不慢道:“政治才是一切改革的动力,一切改革都是源于政治目的。”   “有的时候对和错无法定义,善恶好坏也同样如此,或者说,它只能在一个时代定义,一旦超出了时代,就注定会发生一定的偏移,这次的荧惑守心,最终的解决之法也会落到政治上。”   “我未曾跟始皇谈及过政治。”   “然以始皇的城府心性,又岂会察觉不出?”   “这次荧惑守心分野之地在关东,关东过去跟朝廷若即若离,通过这次荧惑守心,能极大削弱神权思想对民间的控制,从很多角度而言,其实这次始皇要做的都是基于政治目的,其他的只会是附带的。”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其实并没有听的太懂。   但他也听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大秦似真有了应付之策。   他心中稍安。   前面宫中朝中传的沸沸扬扬,即便是他都感到了恐慌,眼下听到有解决之策,虽不知具体是什么办法,但只要能将这次的事平息,对他而言,无疑都是一件好事。   胡亥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能解决就好。”   “你或许都不知道,最近朝中不少人上书,想让陛下举行祭祀,还有就是祈神,就连宗正都有些动摇,这几日一直在给陛下劝谏,眼下有了解决之法,想必天下这股恐慌思潮也能消停了。”   说着。   胡亥也轻蔑道:“朝中的那些大臣,一个个自诩学富五车,才智卓绝,结果遇到这些事,还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拿出,依我看,满朝大臣还不如你一人,也不知陛下为何要这么器重这些人。”   听到胡亥的话,嵇恒也是莞尔。   他淡淡道:“那些大臣未必想不到解决之法,只是身居高位,更注重利弊权衡,因而会变得十分的谨慎,尤其是始皇身体过去表露过不佳,这更是让朝臣生出猜疑,他们现在宁愿什么都不错,或者说甘愿随波逐流,也不会去轻易冒头。”   “帝王暮年,臣子难当!”   嵇恒倒是能理解这些臣子的心思。   他过去也曾经历过。   非是无能无才,而是君主迟暮时,性情往往会大变,也更喜怒无常,而且因为身体的缘故,对于皇子、大臣都生出了强烈的猜忌,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自保,也为了不引起君主猜忌,大多朝臣只能选择明哲保身。   越是如此。   君臣间的隔阂就越大。   到最后君臣间的矛盾甚至是不可调和的。   往往到了这时。   这些臣子就更热衷向储君靠拢。   同时。   他们也更希望帝王身亡。   情非憎君也。   利在君之死也。   这种情况,君主同样清楚,因而他们会对储君变得十分警惕,而一旦听到一些风吹草动,加上心神敏感,废立太子的事,也就自然发生了。   这就是人性!!!   人性本利。   而始皇更是熟读《韩非子》,对这些事看的更是分明。   在《韩非子·备内》便提到,‘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chan)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体,而人主怠傲处上,此世所以有劫君杀主也。’   臣子效忠的从来不是君主。   而是君主手中的权力。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   嵇恒并没有详细解释。   也不好解释。   君臣之间本就是互相制衡、互相博弈,大秦帝国的问题就出在始皇的身体出现了问题,而且还为外界知晓,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也为了不引起君主的猜忌,臣子只能趋于谨慎,而君主为了维持威严,只能继续强撑着身体,最终帝国在短短几年内,情况每况愈下。   嵇恒将胡亥送来的酒肉放到庖房。   ……   另一边。   李斯已回到了李府。   相较于过往,李斯面带喜色。   见状。   李斯的第三子李侪面露异色,他可是清楚,这两三年,自己父亲可是变了不少,哪怕是在家中,也不苟言笑,尤其是经历了上次梁山宫之变后,更是谨小慎微,唯恐为人抓住把柄,为何今日去了朝中一趟,回来就变了性情?   他好奇的问道:“父亲,可是有什么喜事?”   李斯看了李侪一眼,笑着抚须道:“算不得喜色,只是心有所感。”   “陛下终究是回过神来了。”   闻言。   李侪眼中更显惊异。   李斯去到书房,取出一份空白竹简,让李侪在一旁研磨,同时沉声道:“我大秦自立国以来,便接连创出三大创制,件件都是震古烁今的创新之举,当时天下臣民目不暇接,无不为朝廷震惊,当此之时,陛下是何等气魄,超迈古今,欲打造一千古之国,因而才有了后续宏阔无比的新政。”   “然这几年陛下却失了过往的雄峻傲岸。”   “变得耽于陈旧。”   “这岂是天下之幸?”   “大秦若继续这样下去,当年选择吕不韦的道路,恐更为合适,然陛下当年自己主动放弃,意欲打造一个崭新的千古之国,因而大秦便只能在革新的道路上一往无前,奈何随着陛下身体抱恙,陛下越发趋于保守,也越发趋于求稳,天下日渐陷入到困步不前。”   “大秦实则危矣。”   “而这次进宫,陛下似重新燃起了斗志,重新拾起了革新天下之雄心,我李斯何以不感到振奋?”   “哈哈。”   李斯大笑数声。   心情是无比的开怀舒畅。   他这几年过得并不舒心,甚至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因为始皇变了。   变得保守,变得喜怒无常。   如果只是这些,他尚且还能接受,但最令李斯有些惊恐的是,始皇似开始思索新政得失了,甚至在有意做一些改正,若只是就事论事,他自会尽力辅佐皇帝补正缺失,然从这两三年的情况来看,始皇更多的是对朝臣生出了猜忌。   他又何以不恐慌?   他李斯既是大秦新政的总体制定者之一,又是总揽实施的实际推行者,帝国君臣对大秦新政的任何总体性评判,最重要的涉及者之一,而自古以来的鉴戒却是,君主是从来不会实际承担缺失责任的。   担责的只能是丞相!   但言政道缺失,首要被指责的就是丞相。   也即是说,若是陛下真认为大政有缺失,那问题有且只能落到自己头上。   也注定要他李斯来承担。   担责尚且无碍,他最不愿见到的是,始皇意志的摇摆,尤其是这一年来,始皇对扶苏越发亲近,若是大秦真的向宽缓方面靠拢,那大秦新政从某种程度而言,已经退回到了吕不韦当年提出的以王道御法上了。   那不是法制!   当年他第一次跟始皇见面时,便跟始皇提过自己的立场。   他所学为荀子之学。   荀子之学,表儒而里法,既尊仁政,又崇法制,就治国而言,与老派的法家有别,无疑是属于当世新法家,而当时秦国是吕不韦当政,吕不韦所著的《吕氏春秋》同样是一本大作,然《吕氏春秋》跟荀学不同。   荀学之中法治尚为主干,为本体。   《吕氏春秋》王道为主干,为主体,法治只是王道治器之一而已。   只不过当年他的这个答复,并不为始皇接受,始皇答道:“荀学法治之说,仍渗有三分王道,一分儒政,有以王道仁政御法之意味,而大秦推崇的是李悝、商君等正统法家,唯法是从,法制至上。”   当时他听到始皇的话,心中同样也是一惊。   不过在听到始皇后续的话,他也是瞬间明白了始皇之意。   始皇说道:“他听闻过一个说法,荀学不是真法家,甚至连李悝、商君也不是真法家,唯有韩非之学说,才是千古以来真正法家。”   闻言。   李斯当即就醒悟过来。   始皇要的是绝对的法制至上,而非是将法作为治器。   也是从这时起,他选择了跟吕不韦决裂,彻底倒向了‘唯法是从’的正法。   君臣契合,李斯由此扶摇直上。   仕秦二三十年,他早已成为法家领袖,也早已没了退路,一旦始皇观念改变,为了天下一时安稳,做出政道转向,而他李斯则将陷入无尽深渊,到时对秦政不满者,都会对他鸣鼓而攻之,其时,他所有功业都会化为飞灰。   当年商君功高如泰山,尚且难逃车裂之刑,他李斯的威望权力当真能打得过当年的商君?   若将‘苛政’之罪加于他一人之身,他恐会因此背负骂名万世。   他又岂能不战战兢兢?   而且他也实在不愿见到自己一手谋划实施的帝国新政,最终走向人亡政息,甚至在有时,他还在暗中埋怨过始皇,天降英才济济一堂才创出了此等惊天动地的煌煌伟业,岂能因一时观念动摇而教它突然熄灭?   这还是他期许的雄君?   不过最终始皇并没有辜负自己。   始皇依旧是过去那个大气磅礴的明君英主。   因为……   陛下这次对自古以来的‘天心即民心’产生了质疑,对天降灾难警告大秦更是生出了不满,而且还当众询问了自己大禹治水、颛顼帝绝地天通等古事,并让他下去就预防关东可能出现的灾难做出预防。   更重要的是。   始皇亲口说出了人定胜天四字。   这是一种很强烈的表态。   直接告诉了自己,始皇并不在意‘君权神授’的神圣光环,也不会将问题都归于他一人之身。   让他放手去做。   当时,听到始皇这几句话,他心头一阵酸热,不禁老泪泉涌而出。   始皇依旧本色荡荡。   而他李斯又何惧所谓天意?   他过去缺乏的是皇帝的信任,这才是他真正不败的根基,只要皇帝信任自己,委自己以重任,他李斯何曾不是雷厉风行?何曾对天下事惧过?而且神鬼一说,他本就嗤之以鼻。   不过。   这些话并不能为外人道也。   李侪将墨汁研磨好,也是识趣的出了书房。   李斯独自坐在席上。   他垂首沉思了一阵,眼中露出一抹犹豫。   他虽然心中振奋,但还是有些拿捏不定,迟疑一会,才在竹简上缓缓落笔。   ‘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神?’望着这几句话,李斯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拿小刀将这几句话抹去了。   眼下始皇虽表明了态度,但生死之事,鬼神之说,牵涉很多,若是始皇日后反悔,这几句话恐会为自己遭来祸事,他终究还是不敢赌,沉吟片刻,李斯重新组织了话语,他重新落笔。   ‘天自然无为。’   ‘雨露冻凝者,皆由地发,不从天降也。’   ‘……’   这篇驳斥神鬼的文书,李斯写的很慢,也写了很久,等这篇只有数百字的文章落成,李斯整个人也是长舒口气,他郑重的看了几眼,将其中一些可能引起非议的话语做了一些修改,确定无误,这才将这份竹简放于一旁。   而后他重新拿出一份空白竹简,这次并未有任何停歇,洋洋洒洒的书写起来。   《谏降灾书》。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天降灾难,星官请令祭祀祈神,此举治国之大谬也!   ……   在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李斯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即在全国创建防灾救灾制度,其中主要提到‘官员责任制度’、‘信息报告制度’、‘财政支持制度’、‘税收减免制度’、‘社会参与制度’等为应对灾难提供的有效保障跟支持。   等将这份谏书写完,李斯擦了擦额头汗水。   也是长舒了口气。   他将这两份奏疏放在案上。   目光却缓缓望向了窗外,心中却生出了一抹疑惑。   近来,他听闻了一个传闻,即西城有一奇人,深受储君信任,扶苏每每遇事,都要与之商议,而且这传闻还称,扶苏很多决策都出于此人之手,甚至始皇也多次问计此人,他原本对此不以为然,只是今日始皇的转变,却让他生出了一抹异样。   西城真有此等奇人?   只是此人真有如此才能,竟能说动陛下改变观念?   李斯心中还是有些存疑。   他摇摇头,不愿多想,等两份竹简烘干,将其放于袖间,大步出门而去。 第264章 第三次大争!!!   暮色时分。   咸阳宫传出一道政令。   将于三日后,召开廷议,议天象预示。   这则告示一出,咸阳瞬间雷动,这段时间城中有太多拆解,各种拆解也早就传遍了全城,加之各方附会,城中俨然流言成灾,而且朝廷始终未做任何表态,也让这股流言风行。   眼下朝廷终于正视,这让城中甚嚣尘上的流言之风,稍微缓解了一些。   然依旧很是猖獗。   西城。   嵇恒围坐在火炉旁。   他自是听闻了这个新鲜出炉的政令。   对此,他丝毫不意外。   不过相较于城外的杂然,他倒是显得很是平静,非是已知晓始皇的决定,而是对将要发生的事,实则早已预知到了一二。   这其实是又一次法儒之争。   历史上,道儒两者在东汉就发生过这样的争辩,即是白虎观会议,那也是黄老学说最后的辉煌,从那之后,黄老学说彻底一蹶不振,消失在了历史长河。   然很多人不知。   那次的争辩实则是道家赢了。   不过所谓的胜者,也仅仅只是在学术角度,站在历史的角度,无疑是儒家大获全胜,从那次廷议之后,儒家彻底控制了天下思想,道家被彻底驱逐出朝堂,相关的典籍,也被列为了禁书。   这便是历史有趣且残忍的地方。   对于白虎观会议,嵇恒第一次听闻时,心中还是很惋惜。   只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却没有再这么认为了,他认为黄老学说被赶出朝堂,其实是必然的,即便当初王充近乎是扛着棺材写下了《论衡》,也几乎将汉朝的大儒全部驳斥了一番,实则依旧改变不了分毫。   因为经过上百年儒家的教化,天人感应早已深入人心。   满朝大臣大多都受了儒家影响,因而那次的争辩,看似只是争论一场天灾,实则早就变成了政见分歧,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王充孤身一人,就算满身是嘴,能说的其他人无言以对,也根本撼动不了早已成长为参天密林的儒家朝堂。   失败是必然的。   以一人之身,妄图撼动整个官场,这根本就不可能。   也不现实。   至于后续黄老学说被封禁,也自是在情理之中,因为这是政见路线分歧,无论哪一方最终取胜,都会做同样的选择,赢者通吃,只不过黄老学说后续的补充太慢了,天下早就为儒家教化控制,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天下转向,那就意味着,满朝大臣都成了异见者。   因而无论那场争辩的结果是如何,道家都注定不可能再回到朝堂了。   一步慢步步慢。   王充的出现,更像是道家的垂死挣扎,但在挣扎过后,便是彻底的沉寂,道家彻底从华夏朝堂中隐身,也逐渐为儒家影响。   或者说。   那场争辩本就没有意义。   只是在后世人看来,多了几分悲惨色彩。   也徒增几分叹惋。   嵇恒手捧着一个陶碗,感受着碗身传来的温热,淡淡道:“历史上是道儒相争,这次是法儒相争,只是相较于过去儒家对天下的影响,现在的儒家影响力远远不够,但大秦也早不是过去的秦国了,经过四贵的乱法,吕不韦的义兵、宽政,加之不少朝臣或多或少受了《吕氏春秋》的影响,这场争辩其实未必就能轻言定下。”   “注定要进行一番唇枪舌战。”   想到这。   嵇恒也不由感慨。   儒家的生命力当真是顽强。   即便受到了这样的针对,其对天下的影响始终存在。   王道!!!   儒家给自己披的外衣太华丽了。   也太过吸引人了。   但也正因为此,才要越发遏制的气焰,不然一旦儒家再次起势,天下便会重蹈历史的覆辙,到那时天下又会进入到一个修修补补又三年的状态。   天下当是螺旋前进的。   而非是在一条道路上狂奔不止。   嵇恒将碗中热水饮尽,就这般坐在屋中,望着庭前雪花飘落。   ……   胡府。   朝廷的告示刚一公布,胡毋敬立即就得知了消息。   听闻这个消息,胡毋敬也当即兴奋。   这是他强项。   他过去本就笃信阴阳五行之说,当初制定典章时,就是他向始皇提议国运、国色、白帝、青帝这些东西的,而这些东西最终都为始皇采纳了。   他也正因为此,得以晋升奉常之位。   眼下话题重起。   他又如何不感到振奋欣喜?   只是这股兴奋刚刚涌上心头,瞬间就暗淡了下去,他已经被去职了,就算想参与进去,也根本没资格进入到皇宫之中,更别谈朝堂议事了。   想到这。   胡毋敬对扶苏的怨恨又深了不少。   他懊恼道:“这次天象议事,分明是我胡毋敬大显身手之时,却因为得罪了扶苏,早早被弃置,我眼下竟只能望而却步,实在是恼火。”   “朝堂的那些人,若论其他方面,我或许比不过,然就阴阳五行,我胡毋敬却是首屈一指,我固然不能去到朝堂,却是可以将相关看法告诉给其他人。”   “这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借他人之口,传达自己的想法,若是能为陛下看重,或许还能借此重新官复原职,再不济,也能让陛下看到我胡毋敬之才。”   一念至此。   胡毋敬心神镇定不少。   随即。   他在脑海沉思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主见,写信告诉给杜赫,一来杜赫跟自己有过往来,二来杜赫年事已高,之前因为官山海的事,为陛下有所不满,需要重新赢得陛下信任。   冥思片刻。   胡毋敬开始提笔。   “天人之道,大矣!”   “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   “《尚书·洪范》曰: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   胡毋敬写的十分起劲。   自从被去职之后,他就过得很是憋屈,眼下终于能尽施其才,也是引经据典,将心中的所思所想尽数在竹简中挥墨。   半晌。   胡毋敬终于停笔。   看着这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胡毋敬眼中满是自得。   他认为自己今日所著文章,丝毫不输于当初的《博学篇》,甚至意义更加非凡。   他并未将这篇文章放到火中炙烤,而是任由其自然风干,自己则坐在一旁,满脸笑意的欣赏着,等到上面墨迹彻底干涸,他才念念不舍的将竹简合上,而后交给其子,让其传送给杜赫。   一切妥当。   胡毋敬却叹气一声。   他依旧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愤懑。   他是何等才华,却郁郁不得志,还为扶苏陷害,以至报国无门,眼下分明当是自己大放异彩之时,自己却只能假以他人之手,心中属实郁闷不已。   良久。   胡毋敬才愤懑道:“孟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我胡毋敬或许正在遭受此等遭遇,一旦我的文章为陛下看到,自己未必不能重返朝堂。”   “只是扶苏为储君,这却是一个隐患。”   胡毋敬眉头一皱。   他眼下越发觉得扶苏碍眼了。   一念间。   他心中想起了赵高的拉拢。   不由得,胡毋敬目光发生了一些变化。   就在胡毋敬对扶苏满怀怨念的时候,扶苏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咸阳。   扶苏回咸阳的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陆续闻于众朝臣之耳,听到扶苏归来,众朝臣心思不一。   蒙府。   蒙恬依旧没能回到北原大军。   不过他并未受到始皇冷落,而是依旧备受器重,昨日始皇便召见了自己跟李斯,并对天降灾难一事做了表态,眼下众朝臣热议不断,他却是分外安宁。   只是听到扶苏归来,蒙恬却不由眉头一皱,露出一抹忧虑。   书房中。   蒙毅看着自己兄长,好奇道:“兄长何以面露愁色?难道是担忧接下来的廷议?”   蒙恬摇头:“我乃兵家之人,又岂会为神鬼困扰?”   “我担忧的是殿下这时回来,他不该这时候回来的。”   闻言。   蒙毅却是一愣。   蒙恬叹气道:“你有些太小看这次的廷议了,这次廷议看似是一场天象之争,实则是政见之争,而且多半会演变成王道跟霸道的争执,这些年陛下虽多次明令,大秦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然朝臣中不少过去是关东出身,还有不少官员深受吕氏春秋影响,这些人表明迎合陛下之法制。”   “内心实则推崇的是王道!”   “过去殿下亲近儒家,亲近王道,因而备受这些官员亲近,而这当时其实是双向选择,甚至于不少官员是因为殿下对儒家的亲近,特意暗中都去了解儒家,只不过当下随着殿下转向,这些人不得已隐藏了起来,但心思意见能够隐藏,政见是藏不住的。”   “眼下殿下回来,又遇政见之分。”   “恐会如四年前一般,演变成法儒之争。”   “殿下置身左右,难免受到影响,无论殿下是偏向哪一方,都注定会受到影响,因而我担忧的便在于此,殿下回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听到蒙恬的话,蒙毅若有所思。   他苦笑道:“眼下殿下已经回来,这就注定会卷入其中,只希望殿下不会受到太多影响,更希望殿下之见,不会再跟陛下产生分歧,若是再有政见之别,这对殿下恐会十分不利。”   “唉。”   蒙毅摇摇头。   他经过这半年的沉淀,整个人已洗去了铅华,只是因接触的事物不多,相较还显得有些稚嫩,但相较于过去已变得十分成熟稳重。   兄弟二人虽忧心忡忡,却也不敢去联系扶苏。   蒙恬身份特殊,若是私下联系扶苏,为陛下知晓,很容易引起猜忌,即便他们跟扶苏私交甚好,此时也只能静观不动。   与此同时。   听到扶苏回来。   张苍心中同样咯噔一下。   他扼腕道:“殿下啊殿下,你这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为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回来?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这次的天象之争,恐会是一场重建思想之争,这场争辩不亚于当初的王道霸道之争,更不输于近前的法儒相争。”   “王道霸道之争,最终以吕不韦身亡,其门人尽数被放逐巴蜀告终。”   “法儒相争,则以焚书,儒家被驱逐出朝堂,儒学被彻底禁止传播而告终。”   “眼下大争再起,殿下卷入其中,恐会危及自身。”   “唉。”   “奈何奈何。”   张苍满眼忧色。   他对这次的天象之争看的格外分明。   这也与他擅长算数有关,他私下找过那些星官,试图去翻阅相关典籍,想去了解一下天象相关的情况,只是遭到了星官的百般阻挠,等到他升职为御史后,直接经御史中丞之手,翻阅到了一些典籍,因而对天象的情况有了更深的了解。   所谓的天象预示,根本就是人为炮制,或者说是人为解读。   他对此是嗤之以鼻。   只是他能借阅到的典籍太少,加之星官日者有意提防,他也没办法更进一步,不过在心中早已将这些星官日者归为了欺诈之徒,不过天下过往受神鬼之说影响很深,就算是始皇也同样受其影响,他虽明悟了一些真相,却也不敢上书直言。   而这一次始皇别开生面的提出大议。   还私下召见了李斯跟蒙恬,这不由让张苍心生警觉。   只是他也实在拿不准始皇的真实想法,却是明白,这恐会演变成一次朝堂分野,一旦抉择错了,今后恐在朝堂举步维艰,甚至会不进反退。   如此险恶时刻,他又岂愿见到扶苏参与进去?   但怎料扶苏这时回来了。   这让张苍深感压力。   今时不同往日,扶苏非是昔日公子,而是大秦储君,一旦政见跟陛下有差,那可是会影响到朝堂日后的稳定,过去殿下跟始皇有分歧,是得嵇恒相助,才勉强让陛下宽心,若是再出现分歧,恐未必就能这么轻易消弭了,而且嵇恒一旦牵涉太多,自身恐未必就能安全。   想到这。   张苍也面露忧色。   他轻语道:“福兮祸兮,祸兮福兮。”   “孰知其极也?!” 第265章 此乃务实阴阳之争也!   十二月初。   事涉华夏根本的一场思想大论证正式拉开了帷幕。   除了远在南海的赵佗、北疆的王离等将领,凡在朝中任职的大臣,都已尽数到了宫中。   这次的规模同样空前。   大殿内皇帝阶下专设有皇子趋于,十几名皇子全部与朝,肃常宽阔的正殿,黑压压一片共计六百余人,殿外飘着雪花,众人也仿佛如天气一般,神色十分的严肃,不苟言笑。   随着卯时钟鼓声响起。   帝辇在迭次长呼中徐徐推出。   高冠带剑的始皇稳步登上帝座,今日的大朝会正式宣告开始。   “诸位,今大秦安定,然天地间却突降天象,国人惶恐不安,日前,首议业已发下,各官署也大体清晰商议何事,归总论之,主掌依然两分,今日大朝,朕降亲为决断,朝会议政,不避歧见,诸位但言无妨。”   话音刚落。   举殿大见肃静。   正值隆冬时节,天气清寒,所有的殿门与窗户全都关闭,沉沉大殿中,燃放着炭火,相较外面的清冷,殿内却是异常温暖。   安静些许。   “臣,良相公有奏。”西边文职大臣区的巫师良相公,昂然出列道:“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   “天人之际,合而为一!”   “臣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亦能感应上天。”   “臣以为天人感应。”   “天人感应之说,源于《尚书·洪范》。”   “《洪范》曰:曰肃、时雨若;曰乂,时旸若;曰晰,时燠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恒雨若;曰僭,恒旸若;曰豫,恒燠若;曰急,恒寒若;曰蒙,恒风若。”   “其意简单明了。”   “君主施政态度能影响天气变化。”   “正刑与德,以事上天。”   “天人之间是有感应关系的,人类的行为会上感于天,天会根据人类行为的善恶邪正下应于人,天下应人的方式即是用灾异来谴告人,使人反省改过。”   “这次的荧惑守心便是上天降下谴告。”   “请陛下明鉴。”   说完。   良相公施施然的坐回原位。   他已过年七旬,这几年已从朝堂淡出,然惊闻这次朝会,也是难得上朝,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而良相公的话,也是引得在场大臣为之侧目。   良相公非比寻常。   其是巫师。   过去对谶语的拆解十分灵验,因而在朝中地位超然,像是扶苏、胡亥等公子降生取名时,始皇都有曾询问过良相公意见。   眼下良相公率先开口,也是让不少人心生浮动。   他这番言论虽没直说天象是对大秦不满,但言下之意已十分明晰,这已将这次天象的降临归咎于始皇的施政不当。   有了身份特殊的良相公开口,其他日者星官纷纷进言。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上天有好生之德。”   “……”   一时间。   殿内充斥着各种附议声。   张苍位于殿中,他看了看四周,见无人开口反驳,眉头一皱,沉思了一下,选择站了出来,他躬身作揖道:“臣对《洪范》有不同见解。”   “臣认为《洪范》非是认为天下存在天人感应。”   “而是反对有此想法。”   “《洪范》是《尚书·周书》中的一篇,其主要用五行说来解释自然和社会的变化及运动,然我通读此篇,并未感觉其文提出的是‘天人感应’,反倒更像是‘天人相分’。”   “五行,天所以命万物者也。”   “天地之用五行也,水施之、火化之、木生之、金成之、土和之……万物所以成也。”   “五行之为物,其时、其位、其材、其气、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声、其臭、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无所不通。一柔一刚,一晦一明,有正有邪,有美有恶,有丑有好,有凶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性皆在是矣。”   “也就是说‘有耦’‘有对’是带有普遍性的,是贯穿于天下人事和一切事物的,决定着事物的无穷变化。”   “对于这种普遍性,我认为它更符合道家的‘道’!”   “这个道是客观的规律,无论是自然还是社会,实则都为‘道’所支配。”   “天地万物不得其常,则恐惧修省,固亦其宜也。”   “今或以为天有是变,必由我有是罪以致之,或以为灾异自天事耳,何豫于我,我知修人事而已。盖由前之说,则蔽而葸,由后之说,则固而怠,不蔽不葸,不固不怠者,亦以天变为己惧,不曰天之有某变,必以我为某事而至者,亦以天下之正理,考吾之失而已矣。”   “所以我认为良相公说的不对,《洪范》一篇文章,分明是说人应当顺应客观规律,‘继天道而成性’。”   “更要‘修人事以胜天’!”   “天人不相合。”   这时。   文臣区突兀一句冷笑传来。   “张御史此言差矣,正所谓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   “天人相感,阴阳相和。”   周青臣离开座案,站到了空阔处,虽面色有些苍老,精神却依旧矍铄。   他朝始皇恭敬一礼,高声道:“臣这些年谨案书卷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   “……及至后世,淫佚衰微,不能统理群生,诸侯背畔,残贼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盭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墨子曰:爱人利人者,天必福之,恶人贼人者,天必祸之。”   “由此可见,以此见天之不可不畏敬,犹主上之不可不谨事。不谨事主,其祸来至显,不畏敬天,其殃来至暗。暗者不见其端,若自然也。故曰:堂堂如天,殃言不必立校,默而无声,潜而无形也。由是观之,天殃与主罚所以别者,暗与显耳。”   说着。   周青臣面露一抹倨傲。   他为博士仆射。   在前两年,博士学宫大量博士外逃,博士学宫更是名存实亡,他这个博士仆射,最终也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只是周青臣并不甘心就此消亡,一直在研读各类史书,而这次的天象之争,无疑让周青臣再度看到了希望。   他寄希望借此重新赢得始皇信任。   因而这几日一直埋头书海,最终将儒家的言灾异述天道,跟墨家的天罚理论结合,启发性的将天人感应学说更进一步。   天为至上的人格神,一旦君主违背了天意,不仁不义,天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如果政通人和,天就会降下祥瑞以鼓励。   他相信。   自己这番言语定能博得始皇瞩目。   而且他还别出心裁的将天跟君主合而为一,给皇帝的尊位及统治找到了理论根据,眼下天人感应理念已十分完善,始皇对天下如此重视,又岂会不对他委以重任?   想到这。   周青臣心中也颇为振奋。   周青臣的言语一出,大殿再度安静下来。   原本面色有些难看的良相公此刻面露出了笑意。   他知道。   自己一方已胜券在握。   天人感应一说由来已久,随着这些年谶纬之学日渐泛滥,这个学说已越发为天下接受,这也是这次的荧惑守心能引得举国恐慌的原因。   对于这次的大争,良相公其实早就料到了。   这是天下之必然。   大争之世有一个奇特现象。   求实之风最烈之时,往往意味着阴阳学说最盛,两相矛盾而并行不悖,眼下随着天下一统,求实之风跟阴阳学说注定要分出一个高下,这也将是天下思想日后的分野。   只不过在良相公的预估中,这次大争来的有些太急太快了。   甚至快的有些惊人。   因为天下时势远没到冲突最烈之时。   按理还没到时候。   尤其秦国过往盛行求实,而关东风盛行阴阳,两者虽相悖,然并没有爆发实质冲突,因而在他过去的预料中,并没有想过会如此早就引发,不过他也并不在意。   因为胜负是注定的。   其时,随着儒家、方士被朝廷驱逐,阴阳学说在朝中已成气候,阴阳学说主流形式大体有阴阳五行、天文立法推演、星相(占云、占气、占候)、占卜(龟筮、蓍草筮、钱筮等)、堪舆、相人等六大流派。   不过阴阳家跟其他学派不同,各大流派互相之间很团结。   在互相协助之下,阴阳家在朝中地位不低。   无论是官府还是民众,无不以阴阳家诸流派提出的种种预兆,以为国事家事的重要参证,一有预言便能迅速流传开来。   然则。   秦终归有务实之风。   参证归参证,却又不尽然全信。   因而阴阳家在朝中有一定地位,然地位却相较有些不上不下。   然正因为此,秦就形成了一种很怪异的风貌,即有求实之风为本,而又不排斥神秘启示。   例如大秦立国时,公然以典章形式宣布水德国运,焚书不焚卜筮之书,也将卜筮之书视为医药种树等同等的使用知识。   不过良相公却是清楚。   务实跟阴阳之风,毕竟是相悖的,也注定会爆发冲突。   因而阴阳家一直在暗中使劲。   这也是为何六国贵族和方士儒生炮制出的‘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种种预言,能很快就传遍天下。   其中同样有阴阳家在推波助澜。   他们需要借这些神秘启示式的预言而扰乱天下,继而进一步扩大自己在朝堂的地位,同时让朝廷对他们产生一定的依赖,甚至是到必须倚重的程度。   想到这。   良相公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几眼张苍,而后又移到了李斯蒙恬等少数几人身上,满朝文武大臣,最为棘手的就是这几个法家、兵家人物。   法最为务实。   而秦法更是讲究有理有据。   所以这几个法家、兵家人物,才是这次朝堂争议的焦点,至于其他大臣,他其实并不在意,其他人首鼠两端,谁赢他们帮谁,唯有他们跟法家是必须要纷争到底的。   随即。   良相公似想到了什么。   目光缓缓移到了殿下的皇子区。   他双眼紧紧的盯着扶苏,扶苏作为大秦储君,在朝中有着不小的影响力,若是扶苏开口,或许会对朝臣的决断有所影响。   不过……   大秦从一开始就没有禁阴阳一脉,这其实已表明了一些态度。   所以良相公心中还是很安定的。   大势在我!   良相公心念一定。   没有再四处张望,老神叨叨的端坐。   这时。   眼见殿内局势一边倒。   扶苏却是有些坐不住了,他却是不能任由局势倾倒。   他起身道:“启禀父皇,儿臣认为博士仆射所言差矣。”   “子不语怪力乱神。”   “《尚书》为儒家经典,有何会赞成怪力乱神一说?”   “再则。”   “我扶苏过去也曾痴迷儒学,对儒家书籍也有过一些了解,我若是没有记错,孔子分明强调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如果真的是上天降下灾难,又岂是常人能阻止的?更何况凭借所谓的祈神祭祀就能赢得神灵宽恕。”   “此言何其谬也!”   “至于尔等言语中的天地意志,这更是荒谬中的荒谬。”   “何以天之自然也,以天物口目也。”   “何以知天物口目也?”   “以地知之!”   “然天地安得千千万万手,并为千千万万物乎?”   “在扶苏看来,天覆于上,地偃于下,下气蒸上,上气将下,万物自生其中间矣。”   “天道自然也,无为。”   “如能谴告是有为,非自然也。”   “如果正如博士仆射所言,什么都是受命于天,为什么过去上天不代代降生尧舜那样的领袖,而偏偏生出‘失道废德’的‘庸庸之君’?然后再谴告之?”   “这岂非不多此一举?” 第266章 修人事以胜天!!!   良相公再度起身。   他却是不能继续坐视了。   扶苏身份特殊,此番表态,可谓意味非凡,他作为阴阳家,自是当遏其气焰。   良相公离座出列,直接面对着帝座,苍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起来,无一言不是实实在在。   “陛下明察。”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   “其道一也。”   “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世乱而民乖,志癖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   “至于殿下所言,何以不降生代代明君,臣却是有几句话想说。”   “上天是以‘感应’的方式调节人的行为,使人不至于背离‘天道’,或者不至于太过分地背离‘天道’。   “人终究是有自己的思想,因而是具有自由主动的,所以人既可能以符合天意的‘善行’,来维护宇宙整体结构的稳定及内部和谐;又可能以违背天意的‘恶行’来破坏这种和谐和稳定。”   “然则天意是不可违背的。”   “因此,一旦人有了‘失道之败’,天就会以阴阳五行运行中的某种变异,例如‘木有变,春凋秋荣’,来对人进行提醒、警告、处罚等,目的是让人回到‘所当然’的道路上来,以避免最终的亡败。”   “若人执意不改,自会酿就天心转移。”   “屈民以伸君。”   “而君主受命于天。”   “自然也意味着要屈君以伸天。”   一言至此。   良相公没有再说。   只是高坐其上的嬴政,眼中露出了一抹寒光。   良相公这番话他很是不喜。   虽然良相公话里话外都在对绝对君权表示拥护,但这一句‘屈君以伸天’,让嬴政生出了一抹杀意。   在良相公看来,君主的权力因来自‘上天’而具有无上的权威,对于‘上天’而言,君主又代表着‘天下’与之感应,而他提出的这套‘天人感应’,究其本质是旨在纠正君主的‘失败之道’。   让天下重新步入正轨。   然在嬴政看来,良相公私心太甚。   此举分明已经把自身凌驾在了君主之上,甚至可以任由臣子随意在灾难、政治上大做文章,以此来批评君主,甚至还有要求君主自动下台的可能,而这已经触及到了嬴政的逆鳞。   一念至此。   嬴政彻底明白了嵇恒所说。   这道体系的解释权并不在君主手中。   他尚且能明白其中道理,但扶苏呢?秦三世,秦四世呢?他们难道都能看出其中深意?若是当真信了这一套,等真的天降灾难,这些臣子怂恿着退位,到时岂非真会被这些人裹挟着让位了?   到时大秦还是大秦吗?   想到这。   嬴政在心中彻底判了这套体系死刑。   他知道是人都会犯错,因而自是容许臣子劝谏,但却绝不容臣子可以借灾变随意批评君主和朝政,也不容许大权旁落,更不容江山易主。   良相公或许无此意,但却有这样的苗头。   这是嬴政绝不可能容忍的。   他宁愿大秦走上‘修人事以胜天’,也绝不容‘上天’对大秦指指点点。   另一边。   在旁听一阵之后,李斯站了出来。   思忖情势,也当他开口了。   李斯朝嬴政一礼,旋即转身看向了良相公,他冷声道:“天无意志,天道自然,王者兴于时命,圣而不神,灾异为阴阳所致,而非天神所谴告。”   “世人皆知吾师为荀子。”   “我师曾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日月食有常数,不在政治。”   “百变千灾,皆同一状。”   “无论是圣主还是昏君,天只按照自己的规律来运行,一切的灾异现象,都是跟政治好坏无关,自然的有自然的规律,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   “天道无为,如果谴告人,那便是有为。”   “是非自然也。”   “无为是天之道,有为则不是天之道,而是人之道。”   “其一,天无意志,天道自然。”   “正如之前殿下所言,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   “然则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生于渊,虮虱之生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   “天是一种含有阴阳二气的自然实体,由于天地的施气,而有了万物合人类之生,但万物合人类之生都是一种‘自生’,而不是‘故生’。”   “这便是天道自然。”   “其二。”   “君王兴于时命,圣而不神。”   “当年胡亥公子降生,你曾特意为其算卦,称‘卜筮得兑之归妹,昴宿七星成秦子。’”   “当时你说昴宿主赵,落胎于秦宫,则东方门户赵国必亡,门户一开,天下大定指日可待矣,并称天亡一国,必然先降灾异。”   “这便是尔等一直宣扬的天命彰显便是天降符瑞。”   “为此,你们还曾多次拿周文王周武王举例,称文王得赤雀,武王得白鱼和赤鸟,然自然无为,天之道也,命文以赤雀,武以白鱼,是有为也。”   “究其根本不过是牵强附会之言。”   “文王当兴,赤雀适来:鱼跃鸟飞,武王偶见,非天使雀至、白鱼来也,吉物动飞,而圣遇也,此瑞物与周文王周武王相遇,乃是偶然而非必然,更非所谓天命之显。”   “人之一生,短者数载,长者百年,所遇事物太多,有一二神异,又何显神异?”   “其三,灾异为阴阳所致,而非天神谴告。”   “天道自然,何以谴告?”   “上天若真能对人君进行谴告,这无疑是肯定了天存在意志,而有意志的天是一种有为行为,然世人皆知天自然无为,因而又谈何对人君进行谴告?”   “再则。”   “天如果有意志,希望君主推行善政,何以不更气,反而要降灾?”   “鼓瑟者误于张弦设柱。宫商易声,其师知之,易其弦而复移其柱。夫天之见刑赏之误,犹瑟师之睹弦柱之非也,不更变气以悟人君,反增其气以渥其恶,则天无心意,苟随人君而误非也。”   “所以你们宣称的天降灾异是劝君为善根本站不住脚。”   “除此之外。”   “尔等过去口口声声称圣贤与天同道。”   “然无论是尧舜禹,还是三皇五帝,皆是以善劝人,为何天反倒要以恶劝人?”   “至于你们之前说的‘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更是荒谬。”   “你们说灾异是失政而降,那为何桀、纣无灾?而尧、汤有洪、旱之患?所以上天是否降下灾异,跟君主的政治得失没有关系。”   “风雨暴至,是阴阳乱也。”   “是天地之气乱也!”   “由此可见。”   “灾祸不足以说明政治是恶的,祥瑞不足以表示政治是善的。”   说着。   李斯冷哼道:“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你们分明是私心作祟。”   闻言。   良相公等人面露愠色。   也就在这时杜赫第一次挺身站了出来。   他抚了抚须,淡淡道:“我过去曾职任长史,因而多闻各方典籍。”   “丞相所言不合史实也。”   “在《论语·尧曰》、《国语·周语》、《墨子·兼爱》以及《吕氏春秋》都有曾描述过汤祷求雨之事,我就讲一讲《吕氏春秋·顺民》中的内容吧。”   “昔者汤克夏而正天下,天大旱,五年不收。汤乃以身祷于桑林,曰:‘余一人有罪,无及万夫。万夫有罪,在余一人。无以一人之不敏,使上帝鬼神伤民之命。’于是翦其发,磨其手,以身为牺牲,用祈福于上帝。民乃甚说,雨乃大至。则汤达乎鬼神之化,人事之传也。”   “商汤正是通过祈祷鬼神,自损发肤,以身为牺牲,最终感动鬼神,得以实现天降大雨。”   “这是天心即民心的真实写照。”   “正因为此。”   “商汤得天意得民心,故才成为一代圣主。”   李斯对此嗤之以鼻。   他不屑道:“商汤的牺牲行为跟天降大雨有何联系?两者并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有的只是一种偶然的共时性罢了。”   “或时早久,时当自雨,汤以早,亦适自责。”   “若按你所说,祀梁妻哭城,那齐城当真是梁妻哭崩城的?”   “这两者本无必然关系,只是偶然发生在同时,让人牵强附会,再人云亦云,便最终变成了祀梁妻哭城的笑谈。”   “尔等口口声声说着,天故圣人,天生五谷以养人。”   “然五谷、丝麻,当真是天有目的给人生的?分明是人见五谷可食,取而食之,见丝麻可衣,取而衣之,天地万物好人类都是自然的客观存在,并非是天为一定目的生成和安排的。”   “至于这次的荧惑守心同样如此。”   “天地无比恢弘庞大,而人相较于星辰,同样很是渺小,就因所谓的天象,就认为是上天要降灾异于人间,这是何其荒谬?”   李斯嗤笑连连。   良相公驳斥道:“《墨子·明鬼》曰:‘……是以天下乱。此其故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   “正是因为当时人们都怀疑鬼神存在,不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才导致周代以降种种政治、社会和道德问题,最终天命为陛下所取。”   “而今李丞相意欲重新走回周代老路,这岂非要置大秦于死地?”   李斯不以为然,正色道:“我认为天人有分。”   “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常有之。上明而政平,则是虽并世起,无伤也;上暗而政险,则是虽无一至者,无益也。”   李斯丝毫没有退缩。   一时间。   大殿气氛瞬间凝滞。   良相公眼中露出一抹恼怒跟不满。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李斯会这么难缠,因为李斯是荀子之徒,而荀子过去就一直倡导天人之分,并对周代渐渐形成的灾异论大为抨击,而这套灾异论,正是他坚定认可的。   这是政见之分。   他们主张的是天有意志,天命王权和天人谴告。   而李斯等人则坚持天无意志,天道自然,王者兴于时命,圣而不神;灾异为阴阳所至,而非天神所谴告。   两者观点是针锋相对。   不过两方谁都说服不了任意一方。   因为他们一方认为天地间是存在一位至高神的。   另一方同样无法解释,只能加以一个凭空捏造的‘道’。   然就算两方在朝堂上争的面红耳赤,争的大打出手,争的剑拔弩张,最终都争不出结果的,因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也无法证明对方说的是错的,充其量只能一味的批判。   顶多互放狠话。   一时间。   殿内争执声大起。   互相引经据典,对对方的观点予以驳斥,不断用一些史料佐证自己的正确,互相攻讦之下,整个大殿一片嘈杂。   嬴政冷冷的注视着下方。   眉头微微一蹙。   他又如何看不清下方的情况,只是李斯也好,杜赫等人也罢,终究都无法自圆其说,或者说都没办法更进一步的解释,最终依旧归于了神秘莫测的不可知上。   然这跟鬼神之力又有何区别?   良久。   嬴政心神一定。   目光变得坚毅起来。   无论如何,天的权威必须削弱,不然定会影响到君权,至于更进一步的解释,他暂时也想不到,不过眼下他更愿意将一切善恶归于君主一人之身。   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下方的李斯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始皇,在见到始皇面露不悦时,也知道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他陡然开口道:“眼下各方各抒己见,有墨子的‘天志’,有儒家信奉的‘天命’‘天意’,还有我师认为的人自偶生,物自偶生的姻缘巧合。”   “诸位观点都已表露清楚,老臣敢情陛下决断。”   “敢情陛下决断。”举殿一声。   “好。”嬴政拍案,“旬日之内,朕以诏书说话。”   “散朝!!!” 第267章 政治分野!   随着始皇离开。   众朝臣陆续走出了正殿。   良相公、杜赫等人走在了一起,谈笑风生,显得很是从容镇定。   李斯淡淡的看了几人几眼,并未露出任何神色,径直离开了,至于史禄、御史德等人,看着渐渐互相间有了距离的朝臣,眉头微微一皱,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埋着头径直离去。   一旁。   身宽体胖的张苍走在最末。   他自是将殿中情况看在眼中,而这其实在意料之中。   他轻叹一声,满眼愁思。   这时。   扶苏迈步走了过来,他笑着道:“张御史何以叹气?是因为我扶苏回咸阳,并未去见你?”   闻言。   张苍苦笑一声,拱手道:“殿下说笑了,臣之所以叹气,只是感慨上天不公,竟在此时降下此等异象,经此一事,朝堂恐短时难以安宁了,而殿下你在接下来也当更为慎重。”   听到张苍的话,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解道:“张御史这是何意?”   “这次廷议何以让张御史这么战战兢兢?这不是一场争论天象的事吗?不过是有些奇怪,满朝大臣并无多少人言及这次天象,也并未给出多少解决之策,反倒争论起了‘神’学。”   张苍微微扶额。   他谨慎的看了看四周,刻意压低声音道:“殿下,你太小看这次廷议了,这次廷议不亚于当初的郡县分封之争,更不亚于陛下刚掌权时的王道霸道之争,只是殿下前面身在岭南,有些对朝中情况失了敏觉。”   “但殿下却是该重视起来了。”   “还请张御史细说。”扶苏面色一正,连忙请教道。   他还真未将此事放在心中。   他在岭南时便听闻天下发生荧惑守心之事,心中震恐之余,更多担心的是关东余孽会借此抨击朝政,或者是鼓动人心,引起天下不宁,不过回到咸阳,却是发现朝中一片镇定,仿佛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   因而他心中稍安。   眼下听到张苍的话,他一下警觉起来。   张苍并未开口。   而是在一旁引路,等两人去到一僻静处,这才再度拱手道:“方才人多眼杂,言语此事,多有不便,故才特意寻了一僻静处,还请殿下恕罪。”   扶苏摆了摆手道:“张御史何出此言。”   “只是还请张御史将其中细节明说,以解扶苏心中之惑。”   张苍颔首,沉声道:“殿下,这次的廷议实则是朝臣的政见之分。”   “而这样的政见之分,正如我前面所讲,已发生过两次了。”   “最早的一次是陛下刚刚亲政时,不过当时争的是王道跟霸道,时值河渠令的李丞相,那时已入了陛下之眼,因而就有了后续朝堂的明争暗斗,当时陛下对王道霸道之路还心有疑惑。”   “我对那次争斗了解不多,也只能勉强说一下。”   “《吕氏春秋》诱导民心。”   “民心同,则王顾忌,必行宽政于民,亦可稳固秦法。”   “这是当时的国相吕不韦的做法。”   “而当时李斯则私下提出,庶民对秦法向来是敬而畏之,而对宽政缓刑是亲而和之。”   “敬畏和亲和,孰选孰弃,这是陛下需决断的。”   “归根到底,其实就是王道跟霸道的选择,王道推崇民心即天心,得民拥戴,则得天下,而霸道则是强兵息争,靠强力一统天下。”   “那次争议的结果,殿下是清楚的。”   “霸道胜了。”   “而在后面几个月后,如吕不韦等人,籍其门,其后世子孙永不得为秦国任宦,至于吕不韦的门人全部被放逐到了巴蜀,像蔡泽等人也是直接被辞官告老,而后再无音讯。”   “然这只是明面上的。”   “这次争议其实还有延续,延续的便是逐客令。”   “吕不韦为关东出身,当朝期间启用了大量关东人士,虽在第一次清理时,陛下将吕不韦及其门人驱逐出朝堂,但朝堂依旧还有很多秉承着吕不韦理念的观念的官员,所以就有了逐客令。”   “在逐客令跟谏逐客令之下。”   “占据朝堂的关东人士很多被清理了。”   “自此陛下彻底收揽大权,也实现了朝堂平衡。”   “君臣一心,大秦随之横扫六国,一统了天下。”   “这是第一次政见分野。”   “以吕不韦身死、蔡泽辞官、熊启叛变,朝堂去近半数关东人士告终。”   闻言。   扶苏神色严肃。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政见分歧的后果。   张苍随后继续道:“至于第二次,起于大秦开国,郡县分封之争。”   “久争之下,实则变成了道统之争。”   “即道路之争。”   “朝堂上是当时廷尉李斯跟当时的丞相王绾之间的争斗,第一次为陛下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决定了郡县制,然后续几年,朝中一直都有非议,因而便有了前几年的那次廷议。”   “在这两次争锋下,丞相王绾输了,自此从朝堂退下。”   “与此同时,一批老臣也跟着告退,只不过明面上更像是儒家遭难,而根本其实是政见分歧。”   “眼下则是第三次。”   提及这次,张苍神色微异,他有些不确定道:“这次的廷议,其实有些突然,甚至是有些突兀的,就陛下这些年的举措来看,陛下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引起这次纷争,而且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大秦这些年一直推崇的是‘以正刑德’为应对灾异为首要任务,同时又不废祭祀,维持对天的敬畏,眼下大秦选择的道路,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根本就不到改变的时候,朝廷也完全不用这么大动干戈。”   “只需按过去的做法做即可。”   “但这次陛下却一反常态,不仅主动把事情挑了出来,还直接挑到了明面,仿佛要改变当前稳定的状况,这实在有些怪异。”   张苍挠挠头。   他其实是有些没想明白的。   他能察觉到,大秦选择的道路是有问题的,但眼下根本就没到那个地步,更没到那种迫在眉睫的危及,何况大秦现在需处理的棘手事这么多,根本没必要再挑起新的问题。   他反正没想明白。   他这几天想了很久,最终只找到一个合理解释。   就是陛下急了。   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将发现的隐忧彻底解决掉,为储君扫平一切障碍,只是这种做法实在太过突然,也太过突兀,很容易适得其反,还会引起朝堂再次动荡,完全得不偿失。   难道陛下身体恶化了?   张苍摇摇头。   他没有继续就此多想。   张苍平静道:“无论陛下是何心思,眼下争议已经挑起,就注定要得出结果,结合前两次的大争结果来看,这次恐也不会例外,定会造成朝堂官员的大幅变动。”   “殿下为储君,身份特殊,一言一行都极具影响。”   “而殿下过去亲近以楚系为首的关东势力,然这些势力大多是秉持着天命之说的,不过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却是对天命一说予以了驳斥,恐会因此遭到这些官员进一步疏远。”   “这其实对殿下是有所不利的。”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已从之前的茫然状态清醒过来。   他凝重道:“依你之见,陛下究竟是何用意?”   张苍面露苦笑。   他哪里能猜得到?   他若是猜得到,也不会战战兢兢了。   而这同样是他困惑的地方。   如果陛下当真是为扶苏扫平障碍,也决然不该在这时挑起争执,这岂不是陷扶苏于两难?   而且这是政见之分,在政治上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一番操作下来,扶苏在朝中的话语权,不仅没有提升,反倒进一步削弱了。   奇哉怪哉!   而且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很容易让朝堂陷入内斗,这岂不是在自乱阵脚?   他实在想不通。   张苍道:“陛下深思熟虑,岂是臣下能揣测到的?但既然陛下这么做,定有陛下的道理,只是苦了我等身处朝堂旋涡,就算想置身事外,恐也做不到了。”   “不过……”   张苍顿了一下,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俯身靠近了扶苏,低声道:“我这几日听说,陛下前几日出宫了一趟,恐这次的事,跟嵇恒有脱不开的干系,如果真是如此,想必是有后续的,只是我们短时都要被蒙在鼓中,任由摆布了。”   张苍满眼唏嘘。   他过去自诩才高八斗。   但在嵇恒面前,也实在没脾气。   他也根本猜不到,想不透嵇恒的心思,更不知嵇恒的算计,反正等到大幕落下,嵇恒的算计往往都得逞了,这也是张苍最为之钦佩的地方。   闻言。   扶苏心中微动。   他朝张苍拱了拱手,感谢道:“扶苏多谢张御史提醒,若非张御史提醒,我恐还没有将这次的廷议当回事,也恐真就要坏了事。”   “扶苏感恩。”   张苍连忙伸手将扶苏抬起,一脸苦涩道:“臣眼下身上早已被打上了殿下的名号,臣所做的一切,其实也只是为了自保,还请殿下不要治罪。”   听到张苍的话,扶苏脸色略显尴尬。   张苍有如今的境遇,跟他有脱不清的关系。   扶苏轻咳一声,脸色有些不自然道:“张苍,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若真有嵇恒参与,此事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你姑且可以宽心。”   张苍点点头。   随即。   张苍似想到了什么,低声道:“殿下其实真要注意,因为官山海之事,殿下已经跟一些朝臣起了争执,眼下又陷入政见之分,局势渐渐对殿下有所不利了。”   “不过正因是政见之分。”   “殿下其实也可暗中观察一下,那些朝臣是跟殿下有歧见,那些官员是跟殿下见解一致的,这其实未尝不是一次大的人员筛选。”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点头道:“我记住了。”   张苍颔首,拱手道:“既然殿下已明白其中轻重利害,臣也就不继续多停留了,官署还有不少政事急需处理,臣就先告辞了。”   张苍恭敬一礼,径直离去了。   扶苏目送着张苍远去。   他站在原地,眉头紧锁,凝声道:“若真如张苍所言,这次的事是父皇跟嵇恒联手施为,那究竟是有什么目的?眼下城中流言蜚语层出不穷,朝廷却未做出任何针对。”   “实在有些奇怪。”   “而且我眼下莫名陷入其中,这当真也在嵇恒意料之中?”   扶苏有些起疑。   沉吟片刻,扶苏还是放弃了。   他拍了拍飘落身上的雪花,直接朝雍宫走去。   另一边。   赵高从一树荫下走出。   他望着空荡荡的殿门,眼中露出一抹冷笑。   他狞笑道:“陛下,你当真是老糊涂了吗?这次的天象真的有争论的必要?争来争去不还是没结果,反倒将朝堂官员分成了两列,不过却是成全了我,若没有这次的廷议,我还不知接下来该去拉拢谁,现在却是简单明了了。”   “这或许便是天助我也。”   “哈哈。”   赵高大笑几声,心情十分的愉悦。   他其实一直在试图把焦点引到嵇恒身上,只是嵇恒的住处为侍从监视,密不透风,他始终没有找到办法,却是没想到,天下竟会出现荧惑守心,而始皇又仿佛失了智一样,对这天象避之不及,连连做出错误决断。   一时间。   朝堂官员分野。   扶苏还直接卷入其中。   而扶苏之前本就得罪了一些官员,眼下又跟不少官员有了政见之别,这却是给了他机会,若是他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未必不能将这些人拉拢过来,到时未必不能把扶苏扳倒。   随即。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惆怅。   他这一年没少劝胡亥,只是胡亥油盐不进,根本听不进去,这也让赵高很是恼火,甚至他都动过换个公子的想法,只是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就直接打消了。   他跟其他公子不熟。   其他公子也未必会相信自己。   若是为人泄露出去,自己区区一个宦官,恐会当场被处死。   赵高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沉声道:“眼下胡亥之所以不肯,只是因机会渺茫,一旦真的有机会,我就不信他不动心,这可是皇帝,至高无上的皇帝位啊。” 第268章 我,阎乐,试探嵇恒?!   接连数日。   咸阳城中都很安静。   仿佛都在等着始皇的令书颁布。   相较于城中的寂静,胡亥却是被赵高缠上了。   宫中。   赵高躬着身,满脸含苦道:“公子,你当去履行之前许下的承诺了。”   闻言。   胡亥眉头一皱,好奇道:“我许下过什么承诺?”   赵高轻笑道:“公子却是忘了,在几个月前,公子去到岭南,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承诺过一件事,便是这些将士从军中归来,定在城中亲迎,眼下已有部分将士归来,公子又岂能食言?”   “公子乃天生贵胄,若是传出去,丢的可是皇室颜面。”   “现在这些将士在驻守在军营,等待着朝廷正式下令,公子若是再不抓紧时间,等到这些将士各自回到地方,亦或者前去关东任职,公子可就再无法兑现承诺了。”   胡亥面露恍然。   经过赵高的提醒,他已经反应过来。   当时自己在南海说的起劲,的确当着全军将士的面,说过这一番话,只不过当时真就随口一说,因而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而且南海大军可是足足有五十万人,若是自己谁都去亲迎,那日后岂不把自己给累死?   胡亥有些不情愿。   见状。   赵高连忙劝诫道:“公子,这次你确是不能推卸,这是公子你在南海自己承诺的,而且这是第一批回咸阳的将士,还是殿下去南海亲自带回的,对于关中老秦人而言意义非凡,公子万不可食言,若是今后再有将士回咸阳,臣都决然不劝,然这一次,公子务必要兑现。”   “人不可无信啊。”   “何况公子是陛下之子?!”   胡亥迟疑一阵,也是点了点头。   他说道:“你说的倒也对,这是第一批回咸阳的将士,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意义特殊,我身为大秦公子,理应去兑现昔日承诺,而且这些将士离家大多十年起步,我若是不兑现承诺,日后恐会为人诟病,这反倒落人口舌,若是落到父皇耳中,恐还会遭致不满。”   “你替我下去安排一下吧。”   “公子高义。”赵高面色一喜,连忙点头应下。   这时。   胡亥似想起了什么。   他朝赵高看去,说道:“你记得替我给嵇恒说一下,我这几日就先不过去了,等我把这些事处理完再过去,让他记得给我留点好东西。”   闻言。   赵高眼中露出一抹怨毒。   他这么尽心尽力的为胡亥着想,结果胡亥满心只有嵇恒。   这让赵高心中可谓气极。   他实在想不通。   自己服侍胡亥十几年,从胡亥记事起,就一直服侍在身边,从不假以他人,可谓是尽心尽责,然胡亥又是怎么对自己的?反倒对自己多加提防,自己可是跟胡亥相处了十几年啊?   十几年的相处,敌不过一两年的初识?   赵高双拳紧握,眼中很是不甘。   他真的很不甘心。   就因这个嵇恒,胡亥开始跟自己有意疏远,若非自己主动找胡亥,胡亥甚至都不见得会主动找自己一次,甚至为了嵇恒的几句糊涂之言,宁愿放弃皇位。   这是何等可笑?!   虽心中满是怨恨,但脸上赵高依旧是一脸笑意,他点头道:“臣记住了,等下便差人去传话,请公子放心。”   胡亥点点头。   等胡亥离开偏殿,赵高目光瞬间冷了下来。   他望着胡亥远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了难以压抑的愤怒跟怒火,他压着心中火气,咬牙道:“胡亥,我对你难道还不好吗?处处为你着想,一切以你为主,甚至恨不得将心肝挖出来给你,你为何就要去信一个六国余孽?”   “他究竟有什么好?”   “他能替你登上皇位?”   “他能替你收买人心?招揽朝臣?”   “他可曾有一次替你着想过?”   “没有!”   “从始至终唯有我赵高是一心向你的,你为何就这么不明事呢?为何宁愿去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相信我赵高的一片赤心呢?”   “公子,你何其糊涂啊!!!”   在一阵埋怨后,赵高终于调整好心态,脸上重新恢复自然,而后走出了偏殿。   他还有其他事要做。   眼下胡亥已答应去兑现承诺。   他确是可以对此大做文章了,这也算是他给朝臣做出的样子,要让其他人看到,胡亥依旧是有欲望跟野心的。   尤其这次廷议一开,越来越多官员跟扶苏生出了嫌隙,这无疑是给了胡亥更进一步的机会。   所以赵高很珍惜这次机会。   他只想尽可能的抓住一切机会,让胡亥重新回到众人视野,进而暗中不断地培植自己的势力,最终实现跟扶苏的分庭抗礼,甚至是取而代之。   他相信。   只要胡亥取代了扶苏。   他就一定能扬眉吐气,甚至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想到这。   即便以赵高的城府,也不由激动了一阵。   他已沉寂太久了。   他早已不甘继续这么沉寂了。   赵高走出皇宫。   随后径直去到了县衙。   他自不会自己去传话,不过他也很好奇,嵇恒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迷得胡亥流连忘返,甚至是有些乐而忘返。   随着小吏的传话,很快,赵高便被引到了大堂。   而咸阳令更是不敢怠慢,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快走的来到了赵高面前。   阎乐谄媚道:“外舅(岳丈),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了?”   赵高淡淡的看了一眼阎乐,问道:“你这咸阳令当的可还合适?可曾在政事上疏忽?”   阎乐连忙道:“外舅放心,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可是夙兴夜寐,几乎都待在了县衙,万不敢弄出任何疏漏,我可是清楚,外舅为我谋的这咸阳令的不易。”   闻言。   赵高露出欣慰之色。   阎乐能上任咸阳令,他可谓是费尽心思。   之前因为自己的缘故,阎乐被朝廷免了职,一直闲置在家,加之后面他越来越不得势,因而复起之事更是遥遥无期,不过近来,随着赵高跟杜赫等人走动的越来越频繁,此事便有了转机。   在一个月前。   在赵高多次的力荐下,杜赫等人最终点头,重新启用了阎乐,并让其担任了咸阳令。   阎乐自是清楚自己这咸阳令的来之不易,这段时间更是不敢有任何疏忽,唯恐为人抓住把柄,或者落下口舌,最终害的自己丢官,所以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   更不敢做任何出格之事。   虽心中渐渐生出了不耐烦,却也始终不敢表露出来。   他可是清楚,一旦自己再被免官,或者被废官,想要再起,可就难如登天了,就算是赵高,恐也没办法再替自己走动了。   赵高笑容一收,缓缓道:“这次来找你,自是有事要交代给你,方才我已跟公子说好,公子这几日便会重新出去走动,这对于当下我们很关键,不过你暂时是插手不上,这次交给你做的事很简单,便是去西城,那嵇恒的住处走一遭。”   “替我摸一摸此人的底细。”   闻言。   阎乐面色微变。   他对嵇恒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   无他。   赵高这一两年可是没少提这个名字,每次提到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嵇恒当场挫骨扬灰,因而他也是将嵇恒名字牢牢记在了心中。   “我去?”阎乐有些不自信。   嵇恒可是连赵高都无比忌惮的人,让他去试探,这岂不是让他去献丑吗?   见状。   赵高冷哼道:“我自不是让你去试探嵇恒,只是让你去传话,顺便替我瞧瞧此人,若是能从中套出一些东西,那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不用勉强。”   “若非我不便在外走动,不然岂会让你去做?!”   闻言。   阎乐这次暗松口气。   他问道:“外舅,那我该怎么去做?”   赵高目光微阖,沉声道:“你倒不用做太多,只需将公子近几日不会过去的事,交代一下,顺带去试探一下此人对公子的态度。”   “另外着重注意一下,他在听到你是咸阳令时的反应,此人是个聪明人,你这咸阳令官职也算不大不小,这次又是你亲自去传话,也能表露出一些事,便是公子暗中还是有人在支持的。”   “同时也暗中可表露一些不满。”   “他看的明白的。”   阎乐眼珠滴溜溜一转,已明白了赵高的用意。   赵高这次让自己前去,一来是试探嵇恒跟胡亥的亲近程度,二来便是表露站在胡亥身后的势力,已对嵇恒的行为有些不满了。   阎乐双眼眯成一条缝,阴恻恻道:“外舅放心,小婿定将此事办的漂漂亮亮。”   赵高点点头。   他其实还想让阎乐将廷议的事透露给嵇恒,好让嵇恒清楚,扶苏已渐渐不得人心,胡亥日后是很有机会上位的,只是在沉思一阵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心思。   阎乐的官职终究有些低了。   让他去做这‘泄密者’,却是有些不太合适。   他缓缓道:“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   “我知道你一向耐不住性子,让你当咸阳令是有些委屈你了,不过现在形势如此,也只能勉强一下你了,而且咸阳令的位置很重要,朝中其实不少郎官惦记着,若非我多次走动,根本就落不到你头上,现在朝中分歧越来越多,留给我们的机会却也越来越多。”   “你这几年要安分一些。”   “等到机会来了,我自会对你再做安排的。”   闻言。   阎乐面上一喜。   他当真是不想当这咸阳令。   琐事太多了。   咸阳本就是国都,人口上百万,上面有朝廷盯着,下面还要处置各类大小事务,他这才当了咸阳令不到两月,已经瘦了十来斤了。   眼下听到赵高的话,也是重新振奋起来。   他可是想的很清楚。   一旦胡亥真的争的储君之位,那他可就能一飞冲天了,到时轻而易举就能进入朝堂,也不用再看别人眼色了。   阎乐面露欣喜道:“外舅放心,我知道的。”   “绝不敢给外舅丢脸。”   赵高又岂会不知阎乐是什么人。   他笑着道:“最近朝堂变化很大,很多摇摆不定的官员,渐渐对扶苏有了不满,这几日扶苏在各大官署走动,想落实自己在南海说出的承诺,但却没少碰壁,扶苏乃大秦储君,你也应当明白这其中的意味,所以只要你好好做,日后亏待不了你的。”   阎乐点头道:“小婿明白。”   赵高颔首,没有继续逗留,踩着雪地,大步离开了。   等赵高走远,阎乐是满心欢畅。   他得意道:“我阎乐这是要苦尽甘来了吗?”   “自从外舅上次出事,我就一直没遇到什么好事,现在不仅官复原职,甚至还有了提升,更重要的是,胡亥公子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一旦胡亥公子再进一步,那可是大秦储君,再进一步,那便是秦二世,一旦胡亥公子成了秦二世,以外舅跟胡亥公子的关系,我岂不也要一步登天?”   “而且现在机会还越来越大了。”   “当真是否极泰来。”   阎乐摇头晃脑,显得很是欣喜。   在一阵欣喜之后,他也是冷静下来,开始正视其赵高交给自己的事,他嘀咕着:“让我去试探嵇恒,这倒有点难度,不过那嵇恒就算再厉害,也只是一低微黔首,我乃堂堂咸阳令,又岂能怕他?他又岂敢真刁难我?”   阎乐冷哼一声,朝外高声道:“来人,给我备车马,本官要出去一趟。”   吩咐完,阎乐看了眼案上的竹简,眼中露出一抹烦躁,最后直接偏过头,眼不见心不烦,等到小吏将车马准备好,阎乐整了整衣冠,坐上马车,径直朝西城走去。   嵇恒的住处。   他可是早就打听清楚了。   只不过过去没有借口,一旦靠近就会为人拦下,但这次有胡亥的口令在,一切自不会再有问题。   他其实也很好奇这嵇恒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自己的外舅都如临大敌。   不多时。   阎乐的马车就停了下来。   只不过非是停在嵇恒的门口,而是隔了条街便被拦住了。   即便阎乐说自己是替胡亥来传令的,依旧没能放行,最终阎乐执拗不过,只能讪讪徒步走去,只是这一来一去,再无之间的倨傲气焰。   这时。   嵇恒已知晓了阎乐的到来。 第269章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阎乐。”   嵇恒在口中默念了两声。   他自然是听说过阎乐的名字,而且也算得上是如雷贯耳。   毕竟第一个弑杀皇帝的便是此人了。   只是令嵇恒有些意外的是,阎乐在赵高失势后,竟还能上位咸阳令,这却是有些不同寻常,历史上阎乐前期一直都寂寂无名,直到胡亥上位,赵高独揽大权,阎乐才得以跻身为咸阳令,而今情况早已改变,然阎乐的仕途却好似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随即。   嵇恒目光流转,大致猜到了原因。   赵高的确在朝堂失势了,然在一些时局影响下,大秦朝堂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尤其扶苏这一两年转变很大,大到让不少官员有些不安,甚至是有些忌惮惊惶,继而这些人选择变更门庭,转投其他公子,眼下赵高或者说背后拥簇胡亥的势力已不小了。   已足以能安插咸阳令这样的官员了。   嵇恒轻笑一声,抬头望着天空,淡淡道:“历史似乎变了,又仿佛没变,隐隐约约似回到了原点,只是真的定睛望去,历史早已不同。”   “呵呵。”   他去到屋门口,打开了屋门,让阎乐进了屋。   进入大堂。   两人都未有任何言语。   只是都颇为新奇的打量着对方。   跟后世很多评书、或者小说里描述的不同,阎乐并非所谓的尖耳猴腮,也不是一副奸人猥琐模样,反倒是一脸方正,颇为英气,只是眼神相较有些阴翳。   阎乐此刻也打量着嵇恒。   他可是听说嵇恒的大名已很久了。   正因为嵇恒的存在,他的外舅越发不为胡亥器重,眼下甚至需得百般讨好,才能见到胡亥一面,跟胡亥商议一些事,也大多不了了之,这也让外舅没少生闷气,更没少怒骂嵇恒,而这些都是拜嵇恒所赐。   他对嵇恒又岂会有好感?   只是来回打量了几遍,阎乐依旧没看出嵇恒有什么奇异的地方,更没感到任何出奇之处,甚至只觉很寻常普通,若是将嵇恒放在市集里,一眼恐根本就认不出。   完全没有半点贵族气质。   若非知晓嵇恒的出身,他恐真会将其视为乡野之人。   嵇恒若是知晓阎乐的心思,恐也会对此颇为认同,他从出狱后,便一直跟自己的菜园为伴,没少风吹日晒,肤色自然早就变得古铜,而且他又一直独居,更不会有意打理,自是会相对潦草。   嵇恒扫了阎乐几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去到自己的菜圃,拔出几颗成熟的菘菜,在一旁抖落着泥土,全然忘却四周有人,在将菘菜上的泥土抖落的差不多时,他才转过头,很是平淡的开口道:“你这次来,又所谓何事?”   “另外。”   “你可知上门的规矩?”   闻言。   阎乐眉头一皱,凝声道:“规矩?什么规矩?进你这屋还有讲究?”   嵇恒笑道:“自然是有,不然谁都空空而来,我岂非要被饿死?这规矩非是针对你一人,而是前来的所有人,就算是扶苏、胡亥也不例外。”   “酒一壶。”   “或者肉脯两条。”   “你这次前来可曾带了?”   “若是没有,还请速速离开,家舍不留外人。”   嵇恒直接开始赶人。   听到嵇恒的话,阎乐脸都黑了。   他前面被拦下马车,本就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嵇恒对自己毫无尊敬可言,还张口向自己索要酒肉,真是岂有此理,他可是咸阳令。   嵇恒真算下来,也在他管理范围。   阎乐黑着脸道:“嵇……钟先生,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我乃咸阳令,这次更是奉胡亥公子之命前来传话,你还胆敢向我索要酒肉,你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点!”   嵇恒面色如常。   他拿着菘菜去到水井旁,汲了一桶水,直接就地清洗起来,同时淡淡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有了规矩,自然要按规矩办事。”   “扶苏如此。”   “胡亥如此。”   “你又岂能例外?”   “难道你认为自己比扶苏胡亥还高一等?”   嵇恒似笑非笑的看向阎乐。   阎乐面色一僵。   他自不敢说自己比扶苏胡亥高人一等。   最终。   阎乐紧紧盯了嵇恒几眼,从袖间掏出十几枚秦半两,很是不爽道:“这十几枚秦半两,已足够买三四条肉脯了,就抵我这次的不告而来。”   随即。   他似怕嵇恒拒绝,便不管不顾的道:“我这次是奉胡亥公子之命,前来通告钟先生,胡亥公子近日在朝中有要事要处理,无暇分心过来,因而钟先生近期就莫要再等了。”   “也无须去等。”   嵇恒走了过去,将这十几枚秦半两踹了起来,至于阎乐说了什么,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只是很慵懒的回了一声“知道了”,便继续埋头清洗起菘菜。   见状。   阎乐脸色彻底有些挂不住了。   嵇恒实在欺人太甚。   他是大秦的咸阳令,在咸阳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见到朝臣,也不用太过卑微,眼下亲自来找嵇恒,嵇恒不仅没把自己放回事,甚至还把自己视为空气,这让一向心气浮躁的阎乐,彻底有些压不住火。   只是想到赵高的一再叮嘱。   他深吸口气,将这口郁气给压了回去。   他冷着脸道:“钟先生,我知道你跟扶苏殿下亲近,同时也跟胡亥公子有不浅的渊源,胡亥公子也对你很是赏识,只是你或许对胡亥公子的实际情况有些不了解,胡亥公子是心有鸿鹄之志之人,而你这一年半载已有些耽误胡亥公子的前程了。”   “胡亥公子乃天生贵胄,却是不该留恋于……”阎乐张望了几眼四周,轻蔑道:“这破屋寒舍。”   闻言。   嵇恒一阵失笑。   阎乐眼下的警告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了。   不过他又岂会在意这些?   他连始皇、扶苏尚且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况一个阎乐?阎乐这番话注定是找错人了。   他淡淡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我这小屋虽然破旧,但也算应有尽有,虽比不得那些高墙大屋,却也别有一番风景,不过你乃宦官人家,难以体会这种滋味,或许也能理解。”   “你若是传完话,便可以走了。”   “我还有事要做。”   “另则。”   “莫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我从来不主动待客,更不曾主动接待过胡亥,你这番言语,却是找错人了。”   “请回吧。”   “离去时记得带上门。”   “天冷风寒。”   听到嵇恒主动赶自己,阎乐脸色彻底挂不住了。   他目光阴鹫道:“钟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也知晓朝中的一些情况,你应当很清楚,扶苏殿下本就不为陛下所喜,陛下真正疼爱的公子从来都是胡亥公子,而且胡亥公子降生时,更是天降祥瑞。”   “这一年来,胡亥公子为你蛊惑,渐渐失了进取之心,眼下好不容易重拾,希望钟先生不要再阻拦,大秦还容不到一个六国余孽插手。”   闻言。   嵇恒淡淡摇头。   他平静道:“天降祥瑞,这我倒是知晓。”   “而这同样是胡亥名字的由来,灵应七灵胡晐(gai)星宿之象。”   “不过……”   嵇恒似又想起了另外的事,最终失笑一声,没有将自己知晓的道出,只是淡淡道:“相较这些,大秦更需要的是有能力的君主。”   “只是给你说这些毫无意义。”   嵇恒轻叹一声。   胡亥在历史上还有一个卦数。   胡亥应七数,所谓七日来复,其兴也忽焉,其亡也忽焉,若胡亥为储君,根据占得兑之归妹卦来定,大秦国祚难过重七之数,而历史上的确应验了。   不过这个卦象其实是后世编造的。   他也懒得说出。   听到嵇恒一口说出‘七灵胡晐星宿之象’,阎乐却是有些不自信了。   他双眼紧紧盯着嵇恒,却是感受到了嵇恒的不凡。   嵇恒一六国余孽,竟能知晓这么多隐秘,实在是稀奇,他能知晓这么清楚,还是得益于自己外舅跟胡亥亲近,这才得以被告知,这可是朝中很多服侍胡亥的宦官宫女都不知情的,嵇恒却对此仿佛了如指掌,难道是胡亥暗中告诉的?   阎乐面露迟疑。   他也是清楚,自己很难在嵇恒这讨得便宜,也没有再去针对,冷哼一声道:“钟先生知道就好,胡亥公子天生贵胄,其命途开阔,非常人能阻,若是日后有人再敢阻拦胡亥公子前路,我等身为胡亥公子的拥趸之臣,恐未必还会这么好好说话了。”   “钟先生,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   阎乐大袖一挥,振臂离开了。   见状。   嵇恒露出一抹无语。   阎乐有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赵高在暗地做了不少事,至少在朝中拉起了不小的势力,这些人未必真就心仪胡亥,但不满扶苏却是肯定的。   嵇恒轻语道:“随着始皇身体越发不济,越来越多人坐不住了。”   “权势动人心。”   “谁又能真的无动于衷呢?”   “李斯做不到,赵高做不到,其他朝臣同样做不到,尤其是眼下‘扶苏’接连犯错,更是让一些人觉得看到了曙光,只是这犯错,未必真的是错。”   “君主暮年内政大于外患。”   “有时候为自己树敌,以及减少存在感,远比拉帮结派更安稳。”   “不过也好。”   “扶苏在明,胡亥在暗。”   “一明一暗,却是把朝臣分了清楚。”   “日后真的清理起来,也会少很多阻力,只是人终究是会变的,或许真到了那时,胡亥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嵇恒叹息一声。   他并没有继续就此多想。   他不管朝堂的事,只关心天下走向。   他去到厨房,将清洗好的菘菜和着秦椒炒了,简单解决了一顿,闲适的躺在了屋里。   另一边。   阎乐回去报信了。   不仅将自己所说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赵高,还添油加醋的多抱怨了几句,不过听到阎乐并未直接称嵇恒之名,而是称其为钟先生,赵高也是点了点头。   他颔首道:“你做的不错。”   “嵇恒二字,并不适合说出去,这人已经死了,人死自不能复生,你若是直接道出嵇恒的名字,反倒会惹祸上身,你这次倒是警觉。”   阎乐笑道:“都是外舅培养的好。”   “只是看那嵇恒轻狂的口气,恐依旧不会收敛,外舅这可如何是好?”   阎乐目光阴翳。   赵高摸了摸下巴,冷声道:“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胡亥公子毕竟跟嵇恒很是亲近,如果贸然去招惹,不仅容易打草惊蛇,还容易引起胡亥公子不满,眼下胡亥公子已开始对外走动,短时已足够借此去跟其他朝臣走动了,而且这次廷议,扶苏明显是站在了李斯等人一边。”   “丞相之位也就左右两人。”   “若李斯当真赢得了扶苏信任,其他人想晋升上去,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像杜赫、姚贾等人年岁也上去了,他们等不了那么久,而且看李斯这身板,恐还能蹦跶不少时间,这些人没那个耐性的,而我便可借此机会暗中游说。”   “将这些人彻底拉拢过来。”   “不过这也多亏了扶苏给机会。”   “若非他主动捅出去解决军功爵的事,也不会为自己招惹这么多麻烦,更不会让这么多朝臣敬而远之,眼下话已经说出去了,但想真的做到,又谈何容易?等后续接连受挫,到时他在朝中的威望将会大跌,就算是陛下,也未必会继续坚持了。”   “人可以一时得意,但万不可忘乎所以,更不要得意忘形,不然定会遭到反噬。”   阎乐笑着道:“外舅所言极是。”   “但不正是因为扶苏接连犯蠢,我们才得到翻身机会吗?我倒是希望我们这位殿下能够再多犯点蠢,到时胡亥公子上位也就更容易一些,我们也不用对其他朝臣妥协太多。”   赵高点点头。   他阴笑一声,道:“你说的不错,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去招惹嵇恒了,在自己官署好好办事,等后续朝廷又有了变动,我会通知你的。”   阎乐道:“外舅放心,小婿明白。”   “只是胡亥公子那边?”   赵高冷笑一声,不屑道:“这你不用担心,真到了那时,可由不得他。” 第270章 天下关系下的法家!!!   翌日。   天蒙蒙亮。   天空难得的放晴。   只是随着初阳新升,气候却更显清冷。   嵇恒缩着脖子,给自己沏了杯热茶,然后盖上了一层厚厚毛皮。   这时。   他看向了一旁。   扶苏正面色恬静的端坐在席。   扶苏微微拱手,疑惑道:“扶苏这次前来,实是心中有惑。”   “近日随着廷议事件发酵,我在朝中受到了不小阻力,原本想按之前所想推进一些事情,眼下也遭到了很多非议。”   “我确是听闻,这次的事嵇先生有所参与,因而想多了解一些实情。”   嵇恒浅浅的尝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道:“廷议的事我知晓,不过此事对你并不算坏。”   “这是为何?”扶苏面露异色。   嵇恒双手环抱,淡淡道:“我过去曾让你仔细看《韩非子》,眼下你对《韩非子》有多少了解?”   闻言。   扶苏一愣。   他没想到嵇恒反考校起自己韩非子了。   他恭敬的行了一礼,缓缓道:“扶苏这一两年并未有任何懈怠,一直没忘揣摩韩非子,不知先生是想考校我哪篇?”   “备内。”嵇恒稍微正坐。   听到备内二字,扶苏脸色微微一变。   嵇恒却没有理会扶苏脸色的变化,仿佛是如数家珍一般,将《备内》篇的内容,逐字逐句的说了出来。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   “故为人臣者,窥视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上,此世所以有劫君杀主也。”   “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传赵王而饿主父。”   “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当嵇恒把《备内》篇主要的内容说出时,扶苏早已是脸色大变,嘴皮轻颤,双眼惊恐的看着嵇恒,不知嵇恒究竟想做什么。   嵇恒淡然道:“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所以我过去曾多次给你说过,不要去试探人性,更不要去考验人性。”   “《韩非子》一书,讲的是权势术。”   “是帝王心术!”   “我只是借其书向你展现一些事。”   “信人,则制于人。”   “若大秦信神,便要制于神。”   “这便是我跟始皇力主借这次天象,将过往深受世人崇敬的神权给拉踩下来的主因。”   “而这同样是天下大势所趋。”   扶苏正襟危坐。   他已很久没见嵇恒这么严肃了。   自不敢有任何轻慢。   他身子微微前倾,恭敬的俯下身身子,态度十分的谦卑。   嵇恒并未有太多理会,自顾自的说道:“对于诸子百家,每一家在不同方向,都有可取之处,在对鬼神一说上,我最为欣赏的是道家。”   “法不讲鬼神。”   “而其余三家都有所涉及。”   “诸子中,墨家最讲畏天,在天人关系上最为保守。”   “甚至于墨子曾不止一次的说过,天就是一位人格化的至上神灵,能用正义的标准,赏罚人间的善恶行为。”   “在《墨子·天志》中更是多次提及。”   “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   “天欲义而恶不义。”   “……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   “是故古者圣人明以此说人曰:‘天子有善,天能赏之,天子有过,天能罚之。’天子赏罚不当,听狱不中,天下疾病祸祟,霜露不时,天子必且犓豢其牛羊犬彘,絜为粢盛酒醴,以祷祠祈福于天。”   “……”   “从这些话语中,便可看出墨子对神灵的拥护,甚至于墨家的一切,都是以天的意志,来定所谓的伦理是非的,墨家根本主张的‘兼爱’便来自于‘天意’。”   “这种思想就我看来,更接近于西周的主流思想。”   “因为当时天下就是热衷灾异祈禳。”   “而同样是在墨子生活的年代,天下已经有不少人怀疑天人相关,也开始出现重人事而不信鬼神的思想,其中保守派是儒家。”   “孔子说‘不语怪力乱神’,又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这其实已表露出孔子对鬼神有所怀疑,只是下意识还是信天命,因而始终还是站在天神高于人的姿态。”   “与墨家的笃信,儒家的将信不同,道家是很激进的。”   “《老子》云: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家已不再认为天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了,而是认为‘天’之上,还有更为根本的‘道’和‘自然’,‘天’只是作为‘自然’的一个表象。”   “只有规律,没有意志。”   “这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由来。”   “然受限于时势,道家只是对天的存在进行了怀疑,但对天意的消解并不彻底。”   “即便如此。”   “依旧是诸子百家最耀眼的存在。”   “甚至于也是诸子百家争鸣下最夺目的成果。”   “因为天被降格了。”   “既失去了人格,也不再至高无上。”   “而这也是我推崇道家的原因,在我看来,老子对当世的最大发明非是《德道经》,而是取消了殷周以来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权威。”   “也是从老子开始。”   “世人开始淡化了人对天的敬畏,消解着公义的约束力,鬼神之事也渐渐转向占问凶吉、包庇罪过等方面,然正因为此,墨家没落已成定局。”   “孔子虽承了这股新思潮,然儒家本就以维护西周传统文化为己任,加之儒生一向积极的奔走于列国之间,学干禄之术,最终不免与时沉浮。”   “所以儒家是敬畏而不流于迷信。”   “在春秋战国这几百年间,天人关系受到越来越多士人怀疑和否定,沿着这个理路发展下去,离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其实并不太远了。”   “战国末,荀子便首当其冲,道出了天人之分,向灾异论提出了挑战。”   “只不过这种思想,并不为儒家其他学派接受,因而荀子也是遭到了儒家排挤,最终更是三进三出稷下学宫,然无论如何,在一位位先贤的怀疑下,天的权威一步步下降,对人伦道德的约束力更是每况愈下,只是这种风潮,随着天下一统就戛然而止了。”   “荀子之徒并未执着于学术,而是都开始执着于仕途。”   “荀子在这方面的进步,并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伸展,更没有随之影响天下,等到荀子逝去后,其他儒家学派重新掌握了主导,原本渐渐为天下抛弃的传统祭祀,便再度兴盛了起来。”   “甚至在天下已有了神道设教的观念。”   嵇恒并未在‘神道设教’上多说,继续侃侃而谈道:“从荀子开始,儒家内部已生出了裂隙,这是天人关系论内在的矛盾,最终以荀子被儒家除名而告终,在被其他儒士多次反对后,荀子索性抛弃了儒家自来传承的天人相关论。”   “不再试图通过天约束人君。”   “他主张性恶。”   “而且荀子将政治的善恶,完全寄托于君主的自律上,这样的倾向再进一步……”   “便是只重人事,不关心天命。”   “而这就是法家!!!”   扶苏正襟危坐。   当听完嵇恒所有的讲解,尤其是兜兜转转落到法家时,他不禁感觉毛骨悚然。   这是一种全新的角度。   以儒墨道三家为视角,以天人关系为落脚,最终将这次的廷议本质,一五一十的讲开了,尤其是说到这就是法家时,扶苏只感全身战栗,一股凉意从脚底涌上脊椎。   冷的让人发颤。   “这就是先生眼中的法家吗。”扶苏苍白着脸,颤颤巍巍道。   嵇恒摇头。   他平静道:“这不是我眼中的法家,而是天人关系下的法家,法家是从儒家出来的,儒家本就是一个中庸的存在,因而自会遭到墨家跟道家攻讦,在道墨两家昌盛时,便有了激进儒家的存在,从而就有了法家的存在。”   “不过无论是李悝、吴起、慎到、申不害,他们身上其实一直有儒家的影子,并没有真的脱离儒家天人关系的影响,真正出现脱离的是商鞅。”   “只不过商鞅的出现,有点超出时局了。”   “除此之外。”   “便只有一个韩非子。”   “韩非子为荀子高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荀子为儒家大家,只是因为为天下儒士嫌弃,才有了抛弃天人相关论的做法,但真正论下来,荀子依旧是敬畏天命的,也只是在儒家的天命观上做了引领革新。”   “只是并未做的那么彻底。”   “所以相较于称荀子为法家,我更愿意称其为法儒。”   “这或许也是秦的宿命。”   “秦因商鞅这一个越时代出现的‘儒法’强大起来,也因最接近法家存在的荀子高徒,最终得以一统天下。”嵇恒张了张嘴,并没有将心中想说的道出。   ‘也因李斯这一‘法儒’而覆灭!’   嵇恒摇摇头。   他沉声道:“而这或许便已注定大秦只能走法这一条道路。”   “而今天下旧风潮再起,各种野祀淫祭层出不穷,灾异说、天人感应甚嚣尘上,然这些注定跟秦要走的路背道而驰。”   “所以这未尝不是又一场战争。”   “只不过这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正面厮杀的战斗。”   “然私下的刀光剑影丝毫不会少。”   “甚至会更惨烈。”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大秦没有退路。”   “更不能有任何妥协,任何的妥协,都是对大秦的背叛,一旦抛弃了法制,便等同于抛弃了过去一两百年的信仰,那也意味着大秦将会自溃。”   “天下法士太少了!”   “秦在秦昭襄王时经历了四贵,又在始皇初年,经历了吕不韦专政,原本的法制框架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这也是为何朝野争议这么大的原因。”   “人心变了!”   扶苏心神一凛。   他已是完全明白了。   大秦从一开始就走的是‘只重人事,而不关心天命’的道路,只不过商鞅在当时只算得上是‘离经叛道’,并未对此形成自己的思想,只是闷头走在了一条超越时代的道路,而大秦也就在这种刚刚萌发的思想下一步步变强。   甚至于……   大秦上下都一知半解。   只晓得要务实。   想到这。   扶苏也是百感交集。   他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慨然道:“扶苏明白了。”   “大秦从一开始就走的法制。”   “只不过大秦这条法制是误打误撞,全然不讲道理,就靠着历代先君宵衣旰食的努力,这才勉强从乱世杀出重围,然随着天下一统,大秦好似失去了一切动力,不知前路,也不知未来,所以大秦便开始试图从其他学派中寻找方向。”   “非是大秦无力。”   “而是大秦从一开始就超前了。”   “眼下大秦要做的便是重新凝合思想,将法家的思想更进一步。”   “首要的便是驳斥天人感应。”   “而这同样是父皇跟先生这次要做的。”   “扶苏受教。”   嵇恒微微颔首。   他之所以给扶苏讲这么多,便是因为扶苏为大秦储君,需要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不是想着还可以拖延,还可以在等等。   秦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秦的拖延。   就意味着倒退。   倒退对大秦而言是一个危险的迹象。   尤其是思想方向。   思想对天下太重要了,一旦大秦重人事的思想,为其他思想所取代,尤其是天人感应思想取代,那对天下造成的动荡太大了。   嵇恒缓缓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大秦其实从商鞅变法开始,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后退那就意味着崩坏,而秦昭襄王跟始皇早年,就已经出现过了退步,结果显而易见,大秦的很多法令都已失效,名存实亡,若是继续倒退,法之不法,那也注定会国之不国。”   “不过这是始皇要做的。”   “你真正需要上心的是另外一句话。”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第271章 再苦一苦黔首!   闻言。   扶苏脸色大变。   他自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连妻子跟子女尚且不能相信,又何况是去信任其他人?   扶苏面色局促道:“先生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而我从未有背离父皇之意。”   嵇恒摇摇头。   他平静道:“我前面就已经说了,不要去试探人性,尤其事关到权力,更不要有任何的侥幸。”   “之前在‘官山海’跟‘怀县沉船’事件中,你可谓出尽了风头,并且借此成为了大秦储君,然你却要明白一个道理,你过往的风头太盛,对于你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另外。”   “我过去也曾不止一次的说过。”   “对君主而言,最为担忧的只有两样。”   “一为军,二为财。”   “而这两件事,你都有涉及。”   “或许你的确没有半点非分之想,但你已经沾惹上了,而且是两样都有所涉猎,那也意味着,你已经犯下了罪,只是始皇眼下尚且能容你,但这并不意味着始皇能一直容忍。”   “诚然。”   “你为始皇长子。”   “备受始皇的信任跟青睐。”   “或许始皇不会对你如此提防,然自古以来,立国后的第一位储君,想顺利上位都不容易,夏有太康失国跟武观作乱,商朝有三君早夭,而周更是有三监之乱,以史为鉴,你就能明白你眼下这个位置是多么的难坐。”   “所以不要心存侥幸。”   “大秦在这方面经不起任何的折腾。”   “因而相较于建功立业,大施拳脚,你更需要的是‘自保’。”   “而这次朝臣对你多加阻拦,其实算是一件好事。”   “至少表明了一件事。”   “你在朝堂并非真做到一呼百应,也并非所有朝臣都对你信服。”   听着嵇恒的话,扶苏已冷汗涔涔。   他从未想过这些。   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引起始皇猜忌,然嵇恒说的不无道理,自己的确在军财方面并未有任何私心,也从未有任何的私下动作,但自己的确是有所参与,这也意味着自己没有办法辩驳。   也辨不清楚。   所以适当在朝堂受到针对,对他其实是利大于弊。   只是扶苏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见状。   嵇恒摇摇头。   他缓缓站起身,将手掌伸了出去。   这时。   好似天公作美。   响起了簌簌风声,吹得枝头乱颤,也吹落无数冰渣。   嵇恒的声音幽幽传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世界上很多事是无关对错的,而是由人性决定,人性自来最为复杂,也最为难以揣摩,当年王翦难道不知始皇的为人,然依旧做出了索要田宅的事,难道王翦当真是为了田宅?不过是向始皇表明态度罢了。”   “王翦尚且如此,又何况你呢?”   “因而不要去挑战人性。”   “丝毫都不要。”   闻言。   扶苏浑身冰凉。   只觉一股凉风从身上掠过,冷的让人不寒而栗。   良久。   扶苏才回过神来。   他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感激道:“扶苏感恩先生提醒。”   嵇恒轻笑一声,负手而立,在院中慢慢挪动着步子,悠然道:“你无须谢我,因为这次的事,是我一手主导的,甚至于这天人关系,也将由我去引领完成,你究其根本,只算是被迫卷入到了其中而已。”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眼睛一亮。   他激动道:“先生是要出山助秦了?”   嵇恒哈哈一笑,直接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出仕,只是天人关系,我参与的会较多,不过天人关系,这是从人类诞生之初,就一直深刻影响着人类的存在,并不是朝夕就能扭转。”   “就算是始皇,也要再三掂量。”   “不若……”   “始皇这份令书也不会如此难下。”   “为的便是要考虑天下方方面面的影响,天人关系跟过去的其他人不同,影响的不仅仅是贵族、士人,而是关乎到天下所有人,一旦这令书表述出了问题,很容易引得天下质疑声不断,所以这份令书才会如此难出。”   扶苏点点头。   他也察觉到了,原本始皇是很雷厉风行的,虽说是旬日内公布,往往三五日就公布出来了,而这次的令书,已过去了六七天了,依旧没有下发出去,这已足见始皇的重视跟谨慎。   嵇恒转过身。   他神色幽幽道:“不过此事急不得,也不是朝夕能解决,你也不用为此多费心。”   “在天人关系上,始皇只会定下个基调。”   “便是修人事以胜天。”   “而你日后的重心,并不在这上面,而是在这份令书下来后,在各地兴建的防灾救灾制度。”   “这也将是大秦今后的政治重点。”   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   他不解道:“这防灾救灾我清楚,只是为何会是朝堂重点?”   嵇恒轻笑一声,平静道:“因为这会牵涉到很多人,很多官员,很多钱粮,而这都是大秦目前最急切的,由此也会引申出很多东西,甚至对大秦方方面面都会有影响。”   “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扶苏蹙眉。   他在脑海沉思片刻,依旧感觉一片雾水。   他开口道:“还请先生细讲。”   嵇恒看向扶苏,犹豫了一下,淡淡道:“眼下你知道的太多并没什么用处,你只需知道,你当下的重心还是在解决军功爵制上,眼下南海大军的士官已经安置下来,但北原大军还没有头绪,而想要如法炮制,那就意味着要让地方腾出官职。”   “而且还需得关东官吏腾位。”   扶苏颔首。   他自然也清楚这点。   这几天更是没少为此头疼。   他回来后,更是往丞相府跑了数次,就是想清楚地方目下还有多少官职空缺,只是丞相府给出的回复实在太少了,根本就安置不了上千人的北原士官。   随即。   他猛地看向嵇恒,不确定道:“依先生之见,当从这次防灾救灾着手?”   “另设官署?”   只是这话刚说出,扶苏自己就否定了。   这不可能的。   诚然。   设立新的官署最为一劳永逸,即便一个县就安排三五个人,大秦全国有七百多个县,这也足以安置数千近万人,但设立官署后,也将直接面临一个问题,便是俸禄,这数千上万人的俸禄可非是小数。   而且这官署职能便是防灾救灾,无疑也会动用不少人力去预防。   这一来一回,花销可就太大了。   朝廷不会同意的。   扶苏苦笑道:“我还是有些心急了,若是能这么简单解决,父皇也不会一直压着了,眼下朝廷人力、物力、财力都很紧迫,加之因为士官退伍的事,各地还要兴修学室,还要去招揽教书先生,少府已没少上书抱怨,若是再另设一官署,只怕杜赫非得跟自己急眼不成。”   “而且也绝不可能通过。”   嵇恒点点头。   防灾救灾的确很重要。   但单独设立一个官署,就大秦目下的情况而言,实在有些过于奢侈了。   也太过不切实际。   大秦本身体制就有些臃肿,对财政要求也很高,再另设官署,大秦根本担负不起,因而大秦唯一能做的,便是对地方官署进行调整,将防灾救灾的职能,分给相应的官员。   这其实也是大秦的唯一选择。   扶苏眉头紧皱,双眼殷切的看着嵇恒,等待着嵇恒的解决之法。   嵇恒很淡定,淡然道:“其实政策下去,解决起来不难,不过就是跟之前的盐官铁官一样,从其他官署分一些人出来管理,然如果仅仅只是做到这点,对大秦当下的困境是毫无用处的。”   “大秦想要的更多。”   扶苏正襟危坐。   他的身体挺的笔直。   嵇恒道:“大秦要以防范天灾为由,防范人祸,同时不断加深对关东各郡县的控制,并对关东官吏进行一番清理,为北原大军的那些退伍士官腾位置。”   “这才是大秦的主要目的。”   “防灾只是借口。”   “也不会是大秦日后的重点。”   “至少眼下不是。”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经过嵇恒这么一提醒,他只觉眼界开阔不少。   只是对于具体如何操作,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并未急急忙忙的开口,静等着嵇恒的后续。   嵇恒道:“关东官吏跟朝廷并不齐心。”   “然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他们其实是很乐意在朝廷的政策下位自己谋利的,等朝廷防灾救灾的政策下去,对关东官吏而言,无疑是眼冒精光的,因为他们又能借此大肆谋利了,而且还有正当理由,这其实也是过去天下的常态。”   “任何政策一旦落到地方都会变形。”   “也都会为人利用。”   “官员的主观权力太大,可以随意左右征发黔首的人选,因而只要对地方黔首做一些刻意针对,便能让很多地方黔首活不下去,到时卖儿卖女、卖田卖屋的事,也就会不断发生。”   “地方的民怨民愤也会再次加剧。”   “即便防灾救灾是为民着想,最后反会背上天大骂名。”   扶苏面色一沉。   他又何尝不知道其中道理?   他早已不是过去对政事一知半解的扶苏了。   但就算知晓,也根本无力预防,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糜烂下去,甚至内心更希望朝堂能少有动作,放民休息。   嵇恒看向扶苏,沉声道:“所以任何政策的出台,都不能只管出,不管负责,如果只管出政策,却不想着监管,最终说是为了防灾救灾,然而事实上都会变成人祸的根源。”   扶苏点头。   他一脸认真道:“朝廷定会做好监管。”   嵇恒失笑一声,揶揄道:“你当真以为朝廷能做好监管?”   “监管不好的!”   “朝廷没那么大精力。”   “更没有对天下这么大的控制力。”   “最终所谓的监督制度,只是地方的自纠自查罢了,然这又岂能真的查出问题?”   “只是在人祸上粉饰了一层太平罢了。”   “然这又岂能真的遮得住?”   “一旦地方包不住,那便就酿成了大祸。”   “监督才是朝廷日后的重点。”   扶苏眉头一皱,不解道:“只是按先生所言,朝廷是监督不了的,至少监督不会那么有力,这种情况下,岂非只能放任地方官吏为所欲为?这又谈何监督?”   嵇恒点点头。   他笑着道:“所以过往的监督方式不能用。”   “要换种方式。”   “不过大致还是趋同的。”   “也就是将防灾救灾的职能,交到地方的某个官吏头上,然后准许地方揭发,让地方开展纠察,朝廷知晓后,再出面将这些官吏清理掉,从而解决一部分问题,不过若是这些揭发没有落到朝廷耳中,朝廷自不会有后续。”   “而就算朝廷有意进行监督,效果其实也不会太好。”   “主因便是朝廷对关东控制力不足。”   “地方上下一心,全力隐瞒,就算朝廷知晓,但没有证据,也拿他们没有办法,甚至还可能让这些人变本加厉,而这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老路上,然大秦又岂能经得起这番折腾?”   “就算朝廷经得起,地方黔首折腾的起?”   扶苏恭敬作揖道:“敢问先生的监督之法是什么?”   嵇恒沉默了。   他抬起头,望着又开始飘零的雪花,长长的叹息一声,而后冷声道:“只有再苦一苦黔首,然后以待王师,先让地方官吏猖獗一段时间,然后朝廷趁机收集证据,等证据收集的差不多时,雷霆出手,将这些丑类悉数清理。”   扶苏长大着嘴,满眼不敢置信。   嵇恒转过身,眼神很是冷漠,嗤笑道:“是不是感觉很冷血?”   “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朝廷想真的做到,也会无比的困难,甚至是困难重重,为此还需始皇亲自压阵,地方官吏上下包庇之下,就算朝廷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证据,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将他们治罪的,一个不慎,就可能将他们逼反到六国余孽那边。”   “然大秦又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时间不够了。”   扶苏猛地看向嵇恒,凝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等始皇的令书下发后,用不了多久,你便能听到另一个消息。”   “始皇将开始第五次大巡游!!!” 第272章 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中央!!!   “陛下要再次巡游?”扶苏一脸震惊。   他之前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也没有听到过任何相关传闻。   嵇恒点点头,道:“这第五次大巡游一定会有的,无论有没有这次天象的事,都会发生,在这一年间,天下传出太多流言谶语了,已影响到了大秦的正常运转,而想要破除这些流言,最好的办法便是巡游天下。”   “让世人明明白白的看到,始皇身体无恙,大秦江山稳固。”   “这次的荧惑守心,只不过让这些流言更加猖獗了,也更加坚定始皇巡游的意志了。”   扶苏双眸一黯。   始皇的身体本就不算太好,虽然有嵇恒开出的药,但始皇毕竟年岁上去了,舟车劳顿,还一连奔波数个月,就连他这样的青年尚且有些吃不消,何况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人?   扶苏低沉道:“可陛下的身体……”   嵇恒眉头一挑,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凝声道:“始皇的身体倒是能支撑完这次巡游,只不过你这一年也舟车劳顿过,也是知晓其中的辛苦和艰难,等始皇回朝,身体会大不如前,也很难再调养回来。”   嵇恒心中暗暗一叹。   始皇开启第五次巡游其实是历史的必然。   天下流言层出不穷,地方人心惶惶,就连关中尚且如此,又何况本就跟朝廷离心离德的关东?眼下在多地又传出流言、谶语,若是朝廷再不做出回应,恐会将这股恐慌越发弥漫,甚至于寻常的辟谣已无多少用处。   天下人在意的只有始皇一人。   也只关心始皇一人。   对于这个情况,始皇又何尝不知?   但始皇若是继续镇守咸阳,只会让人越发确信始皇身体真出了问题,已无力再牧天下,在这种情况下,关东的状况只会越来越多,而大秦想要继续安稳下去,基本是不可能的。   天下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   始皇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这个道理,他在狱中时,就已经说过了。   这次巡游是必然的。   也是任何人都劝阻不了的。   也不能劝阻。   大秦帝国的一切,皆系于始皇一人之身。   这两年一直有传闻始皇身体见弱,而始皇距上次巡游已有三四年之长,这么长的时间已足以让人生出想法了,固然始皇还能继续拖下去,但继续拖下去情况只会越发难看,因为始皇年岁上去了,身体只会越来越弱。   越往后,始皇的身体越不支撑巡游,也会导致传闻愈演愈烈,甚至无法禁止。   到时可就危险了。   扶苏低垂着头,紧紧压着嘴唇,眼中充满了不甘跟无助。   这个道理嵇恒之前就讲过。   而且当时嵇恒说的很明白,在一至两年内,始皇不会出巡,但算算时间,距离嵇恒出狱,已有两年了,已到了嵇恒说的期限了,只是巡游对身体的消耗十分大,而且始皇向来勤勉执政,对身体的损耗只会更大。   他作为长子,何以不担心?   不忧虑?   扶苏不甘心道:“难道巡行天下就非进行不可吗?”   “夏商周三代也未曾有过这种做法。”   嵇恒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他叹息道:“大秦最棘手的问题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而这又关乎到关东跟关中的文化冲突,这非是靠武力能够解决的,唯有靠文治,而大秦的文治相较是有些弱的,因而只能采用武力威慑的方式,让大秦的文治推行下去,这才是始皇坚持天下巡行的原因。”   “而大秦没有退路。”   “因为只有这个办法,才能威慑天下。”   “也才能镇抚天下民心。”   “你担心始皇的身体可以理解,人之常情,但你劝不了的。”   “始皇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若是再不抓紧时间,今后恐就再也没机会出去了,若是中道崩殂,那对大秦的影响就太大了,甚至可能会将大秦勉力维持的现状给准备弄崩塌。”   扶苏苍白着脸。   他又如何不明白其中道理?   只是真的难以接受。   尤其嵇恒说话的语气,分明有一股交代后事的模样,这更是让他心如刀绞。   随即。   扶苏似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双眼放光道:“我是大秦储君,我可否替父皇巡行天下?”   嵇恒轻笑一声,利落的摇了摇头。   扶苏不解道:“为何不可?”   “我是父皇钦定的大秦储君,也是世人认可的秦二世,我替父巡行天下,难道达不到这个效果?”   “达不到。”嵇恒无情的刺穿了扶苏的侥幸,他冷声道:“而且相差远矣。”   “你也说了。”   “你只是一个储君。”   “窥视大秦的人很多,士人、贵族、豪强等等,他们在意的有且只有始皇一人,除了始皇,都只会让他们坚定心中所想,就是始皇身体不行了,一旦他们认定了这个想法,天下就会逐渐乱起来。”   “你替始皇巡行,只会适得其反。”   扶苏苍白着脸,却是一言不发。   嵇恒很清楚扶苏的想法,只是扶苏有些关心则乱了。   他根本没认清当下的现状。   并非是始皇自己要巡行,而是天下逼着始皇外出巡行,用以证明自己的身体康健,用以证明大秦江山稳固,这些效果都不是扶苏能做到的,除非扶苏能在这几个月内证明自己的能力远在始皇之上。   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过去扶苏就没有证明自己的能力。   短短几个月就算真有长足长进,但这些暗中窥视帝国的人又有谁会在乎?   想到这。   嵇恒准备再给扶苏泼一盆凉水。   他缓缓道:“储君?扶苏你太把储君当回事了。”   “你真以为储君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次荧惑守心的事情上,朝野中恐怕跟你意见相左的官员很多,而且从你前面所说,不少官员甚至有意轻慢于你,你或许只会认为是这些人在故意刁难,或者是居高自傲,亦或者是看你年岁太轻,不把你放在眼中。”   “但你可知真正的原因?”   扶苏抬起了头。   他等待着嵇恒的解释。   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因为你只是一个储君。”   “官员敬畏的从来不是你本身,而是储君这个名号,这个名号落到其他人头上,同样也会有此效果,然你需得明白,储君终究只是一个名号,并无多少实权,而你的一切威严实则是来自始皇。”   “另外。”   “朝臣的权力并不是来自于你。”   “所以他们对你只有敬,但不会有畏。”   “唯有你真正掌有了权利,掌握着朝臣的生杀大权,他们才会畏你,眼下的你,根本不足以让朝臣高看一眼,所以在寻常事情上,朝臣就算跟你意见相左,看在你储君的名号上,还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一些事关利益的事上,他们自不会再轻易松口。”   “再则。”   “这次是观念之争。”   “他们受到天人关系的影响很深,深到不愿意轻易变动。”   “何况自法家诞生以来,天下就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叫做法不责众。”   “这次跟你意见相左的官员如云,他们又岂会因此对你退让三分?而你又凭什么让他们退让三分?”   “你没那个能力!”   “更没那个权利。”   “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   当嵇恒再度念出《韩非·备内》篇的内容时,扶苏一下有了更深的领悟,他低低的垂着头,在脑海细细斟酌着。   等扶苏抬起头时,眼神已明锐不少。   嵇恒暗暗点头。   他继续道:“言归正传。”   “始皇巡行的事已成定局,你就不要轻言劝谏了。”   “而且始皇巡行对大秦整体而言利大于弊,除了可以威慑宵小,便是可借此对关东官吏进行一番清理,这也有利于你后续解决北原军团士官退伍的事。”   “这次始皇巡游会杀不少人。”   扶苏心神一凛。   他沉声道:“敢问先生此话何意?”   嵇恒重新回到室内,坐回到自己位置,淡淡道:“我前面说了,光有制度没有监督是保障不了政策落实的,而想要那些防灾救灾的制度落实,必须要辅以强力的行政手段,只不过朝廷的精力有限,因而只能选择先苦一苦地方民众。”   “任由地方官吏豪强胡作非为。”   “等事情有了眉目,朝廷再雷霆出手。”   “这套玩法其实是很寻常普通的,但就是这么寻常的做法,往往都很难执行的了。”   “这是为何?”扶苏不解。   嵇恒满眼唏嘘道:“因为说着容易做着难,推行一个政策,只需在朝堂几次决议便足够了,但真的等到落实时,就要看各级官吏的脸色了,而朝廷为了防止下面官吏执行不力、阴奉阳违,也会推行政策进行监督,然实际效果却寥寥。”   “原因其实很简单。”   “朝廷无力。”   “监督说着容易,但做起来很难,需要中央朝廷强力,对地方有极强控制力,如果中央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不足,那就根本没办法监督,只能眼睁睁看着地方胡作非为,等最后尘埃落定,再出来做一个糊裱匠。”   “大秦目下同样如此。”   “这种情况始皇同样清楚。”   “所以才有了这些年的数次巡行。”   “因为……”   “皇帝在的地方就是中央!!!”   “咸阳的朝廷的确控制不了地方,但若就在本地呢?朝廷难道还管不了地方?若是这都管不了,那大秦早就名存实亡了,这其实也是大秦探索出的一个治国方略,就是用巡行的方式,来监督政策落实,同时借此加强对地方的控制。”   “只是这种方式太过累人。”   “即便精力充沛如始皇,也经不起这样几次折腾。”   嵇恒摇摇头。   大秦对统治天下做了很多尝试。   巡行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这种方式太过简单粗暴,也太过伤人,最终很快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行政机关的三级制,只不过任何制度都只能算是保障底线,真正提高上限的从来都是中央的控制力。   中央强力,地方安宁。   中央乏力,群雄并起。   但对于大秦,也没办法苛责。   毕竟是第一次吃‘大一统’螃蟹的人,没有前路,不知未来,一切都靠自己去撞,自然会显得曲折,甚至为后世轻慢。   扶苏若有所思。   他已完全明白了巡行的意义。   只是巡行的代价太过沉重了,不仅劳民伤财,还十分耗费身躯,相对而言,得到的回报却寥寥。   总体而言算是得不偿失。   随即。   他陡然想到了嵇恒提到的‘行省制’。   他猛地看向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惊骇,他过去未曾深想,但现在细细想来,只觉细思恐极,因为嵇恒仅仅从始皇巡行的事情上,便看出了这种加强地方控制的办法不行,同时还巧妙的给出了解决之策。   当时谈及时还显得漫不经心。   实则意味非凡。   他在脑海细想着嵇恒提出的‘行省三级制’,眼中渐渐散发出了明锐亮光。   但很快。   他的眼神就暗淡下去。   大秦若是真的推行‘行省制’,那便注定体制会大变,影响到的官员更是海量,其中还要新设不少中间官署,这对于人力财力的支出,都会是一个极大的提升,大秦眼下根本就担负不起。   不过扶苏心中还有些不甘。   他试探道:“这便是先生当时在秦亭提出‘行省制’的来由?”   闻言。   嵇恒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却是没想到扶苏竟能想到自己当时随口说的话,但也是干脆的点了点头。   他道:“行省制,准备说是行政三级制,的确是最合适的解决之法。”   “也是大秦日后要走的方向。”   “而且已经在路上了。”   “已……”扶苏猛地瞪大眼,有些不明所以。   大秦何时推行行省制了?   他怎么不知道?   他凝声道:“先生此话怎讲?大秦体制未曾有任何变化啊,为何先生会说大秦已经在路上了?”   嵇恒目光深邃道:“这次观念之争,朝堂上恐有不少朝臣跟你意见相左。”   扶苏点头。   “那这些朝臣没有了呢?推行行省制还有多少阻力?”   嵇恒的声音幽幽的传来。   只是听到嵇恒的话,扶苏一下怔在了原地。 第273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殿下,天气冷。”   “殿下……”   “……”   魏胜的声音在一旁说着。   扶苏全然没有听进去,眼下他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   扶苏已回到了雍宫。   他依旧没从那股怅然若失的状态清醒过来。   实在是嵇恒说的那些话,对他的冲击太大了,也太过强烈。   良久。   扶苏才堪堪转醒。   他拉了拉披在身上的绒子,只感觉身子有些冷。   扶苏举目望向了天空,长长的叹息一声,道:“嵇先生,你这是要将我置于何处啊?”   半晌。   扶苏苦笑一声。   直到这时,他还有些懵。   嵇恒其实并没有说太多话,但每一句都振聋发聩。   一朝天子一朝臣。   嵇恒让自己这段时间低调一些,将那些在朝堂上跟自己政见不合的官员记下,这些人便是自己日后第一批清理的存在,只是想到那些朝臣的数量,即便是扶苏,也不由心中一惊。   但他知道嵇恒是认真的。   嵇恒丝毫没觉得自己眼下在朝廷的境遇有问题,反倒认为这是一个天好机会,便于自己区分出‘敌’、‘我’,而嵇恒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政见不合,既然政见不合,那便没必要执意强留。   朝廷需要改革。   就注定需要有人下去。   这些跟自己政见不合的官员首当其冲。   而这些官员真的被免、被辞、被告退后,朝堂可就没多少人了,在这种情况下,推行行省制也就没多大阻力了,只是自己恐要背上刻薄寡恩、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骂名了。   扶苏嘴唇微颤。   “这是大秦自己选择的道路。”   “没有退路。”   “大秦历代先王一样,筚路蓝缕,数代人披荆斩棘,从得以实现一统之志,父皇明知身体并不安康,却依旧在暗中计划巡行之事,便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如过去六代先王一样,一往无前。”   “法……”   “只能前进没有后退。”   “大秦的体制初创,却是残破不堪,根本就支撑不起,想要最终建立起来,唯有再经历一次大破大立,只是对天下的负担太大了,这一点我都能看出来,嵇先生不可能看不出,为何嵇先生还执意我这么去做?”   “难道嵇先生有解决之策?”   “但嵇先生就算再有才有能,恐也无法变出多余的人口跟钱粮。”   “只是……”   “从最开始提出‘行省制’,再到后面放低进入学室的资格,这些分明都是有计划的,为的就是针对日后朝堂改革,提前数年就开始谋划人员储备了,这些难道都在嵇先生的意料之中?”   “而当初在狱中,他便笃定父皇会再度巡游,也明确说出了时间。”   “他对天下局势当真就看的这么分明?”   扶苏满眼茫然。   他现在脑海有些懵神。   因为他想到了很多事,尤其是将这些事串联在一起时,只觉头皮发麻,他感觉嵇恒就像游戏人间的天神,对天下的走势了如指掌,对未来的一切也早就做出了精细的谋划,这种种举措让人叹为观止。   惊为天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扶苏轻语,眼神有些恍惚。   他其实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过去一直秉持的想法,便是交好朝臣,君臣齐心协力,让天下真正的太平。   只是嵇恒一次又一次的击碎了。   君臣因利聚,也因利散。   现在的朝臣权势都缚于始皇身上,他们是大秦的开国功臣,功劳甚伟,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压制的,而且这些朝臣互相共事太久了,他想要对天下做出一些调整,势必会触动这些功臣的利益,到时他们反倒会联手来制衡自己。   最终天下反复,难有进展。   因而嵇恒让自己当有断腕之心,当断则断,既然政见不合,那便做实政见不合,就给自己顶上一个睚眦必报的骂名,将这些朝臣都给清理下去,而后提拔任用跟自己政见一致的官员。   继而继续推动大秦革新。   过去他没机会。   但现在。   上天给了。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政治只论利弊,不讲道德。   扶苏一遍又一遍喃语着,只是眼神渐渐坚毅起来。   最终。   他目光变得十分坚定。   他沉声道:“嵇先生说的没错,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大秦接下来几年并不会这么安稳,尤其是父皇身体并不稳定,一旦父皇出现状况,朝堂不稳,天下也一定会状况百出,眼下这些朝臣受世俗观念影响已数十年,非朝夕能改,与其如此,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天下从不缺乏治世之才。”   “只要大秦能真正坐稳天下,天下英才岂会不尽入觳中?”   “嵇先生当年在狱中便说过。”   “大秦的一切政策实则都是用时间来换取空间,大秦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浪费?”   “大秦需要的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暴君’!”   “唯有暴君,才能顶着满朝大臣、天下万民的质疑骂声,将政策推行到底。”   “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   扶苏目光坚毅。   他已经彻底醒悟过来。   嵇恒已经说的很含蓄了,大秦走的是一条法制务实之路,而以杜赫为首的朝臣,他们更偏向于务虚,一实一虚,实是南辕北辙,刑执之两可,则威不可测,这实是在与皇帝争权。   同时。   扶苏正襟危坐。   嵇恒除了这句话外。   还有一句。   这一句更令扶苏感到心颤。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嵇恒很郑重的提醒自己,若是始皇开启大巡行,无论发生了什么,自己都不要离开咸阳,哪怕是始皇的诏令,他问嵇恒为什么,嵇恒只是说以防万一,至于这个万一是什么,嵇恒没有说,只是说一切为求稳。   到这时。   扶苏隐隐回过神来。   嵇恒恐是担心始皇会在巡行途中出事,到时朝中若无人坐镇,恐会陷入到群龙无首的地步,只是他依旧有些费解,他眼下负责的是军功爵制相关的事,而始皇大巡行,除了镇抚天下,便是行督查所为,到时将关东各郡县清理一番后,他便能够继续推进士官退伍,何况那时正常情况,他应该在军中,若是天下真的有变,自己岂不是更容易平乱?   为何嵇恒执意自己留在咸阳呢?   扶苏有些想不明白。   他嘴里反复咀嚼着‘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这句话,只是越咀嚼,越感觉迷惑。   沉思良久。   扶苏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虽然想不明白,但他还是决定按嵇恒所说去做。   至少嵇恒鲜少出错。   另一边。   嵇恒负手而立。   望着早已光秃秃的桑树。   他轻声道:“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我似乎有些担心过头了。”   他抬起头,望向咸阳最高耸的地方。   那里是咸阳宫。   他后续对扶苏说的话,其实没太多必要,因为按他估计,始皇的身体,不太可能会差到那种地步,只是不知为何,一想到历史上始皇的巡行,就不免有些心绪不灵,最终还是多说了几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句话不是说给扶苏听的。   而能听懂这句话的,除了自己,便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始皇。   另一个则是蒙恬。   而始皇跟蒙恬都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   王贲!!!   当年始皇初即位,大权旁落,而宫中有人揭发嫪毐非宦官,嫪毐恐慌之下,决定先下手为强,除掉嬴政。   当时嬴政虽为王,但兵权调兵的虎符都在吕不韦手中,就在这种危及时候,王贲却与其他将领不同,未见虎符调令,依旧坚定率兵镇抚咸阳,并拒绝一切不合秦王既定方略的乱命,迅速缉拿欲图火中取栗的嫪毐,并由此倒逼吕不韦还政嬴政。   而这同样是嬴政器重王贲的原因。   王贲只尊王命。   甚至在未见调兵虎符下,依旧唯王命是从,但蒙恬不一样,蒙恬会坚持,会抗命,但绝不会无所畏惧的举兵镇国。   这同样是王氏跟蒙氏的区别。   王氏相对敢作敢当强固,而蒙氏更偏向柔韧强毅。   然若是始皇真的在巡行时出了事,而扶苏又在北原大军,到时接到不合理‘令书’,蒙恬不一定敢抗令的,到时若真如历史走向一般,那嵇恒辛辛苦苦为秦谋划半天,最终岂不是白折腾了?   而嵇恒之所以把这句话说出来。   便是担心,扶苏若真去到了北疆,接到一些令书时,能够把这句话说给蒙恬,到时蒙恬自然就懂了,或许蒙恬依旧不会举兵镇国,但一定会派人去探明情况,当不会再如历史上一般稀里糊涂就自杀了。   想到自己这么操心操力,嵇恒也不由叹惋一声。   他终究还是没能做到心如止水。   也没能做到置身事外。   他牵扯在其中太多也太深了。   不过,嵇恒内心其实并不认为始皇会出事,只是他不知道始皇的行进路线,尤其是沙丘这个地方,对他们赵家人实在有些玄乎,他最终还是决定多做一些,至少能稳妥一点。   为了大秦。   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雪越来越大。   天地陷入到一片混沌。 第274章 宁不与上天一争乎?!   两日后。   始皇的一道诏令立即明颁天下,张挂于咸阳城池四门。   荧惑守心从出现开始,天下大为惶惶不安,多的是恐惧弥漫,乃至皇帝诏书颁行,且明白晓谕其中道理,天下也为之震撼。   令书曰:   大秦始皇帝特诏:朕定六国,一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而使天下兵戈止息,扫灭边荒,使华夏族群得以长存,行郡县替代诸侯制,使华夏族群裂土不再,内争大战从此止息,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   然则。   数月前,天象异动,乃荧惑守心。   天下对天象拆解不断。   有言,荧惑之执法使命与灾难意涵,天下腹心必有动荡劫难,亦有言,荧惑复归本庙而显像,并非立刻降临灾难,而是对天下发出的另一种深刻警迅,流言种种,加之各方附会,便有了目前弥漫天下的流言。   除此之外。   山东各地种种议论弥漫,还不时爆出各种惊人预言。   然而国家之忧患,根本只在于民生。   千年万年,无得例外。   夫朕即位之初,连岁大旱,天夺民生,秦人何为?   秦人图存,宁不与上天一争乎!   今天下乱象怪诞层出不穷,朕不敢怠慢,决意与万千庶民勠力同心,苦战鏖兵,以大决国命之心,修人事以胜天。   ……   大秦始皇帝三十六年冬。   这道诏令如同一道惊雷,在天下迅速传播开来,在天下轰隆隆震荡着。   只是这道诏令刚颁行下去,巫觋良相公便立即带着几名巫师,进宫面见始皇去了。   始皇早就料到了这些,并未阻拦,让良相公等人入了殿。   良相公年事已高,步履蹒跚,此时却情绪高亢,高声道:“陛下,臣费解,陛下为何会颁发此等侥幸不当诏令,若是惊怒天神,大秦恐会面临更大灾祸,臣请陛下收回令书。”   与此同时。   其他巫师纷纷附和。   嬴政面色如常,面带浅笑道:“良相公恐是理解有差,朕非是不敬天意,只是更注重人事。”   “此外。”   “朕乃皇帝,岂有收回之理?”   良相公固执道:“陛下谬矣,陛下之令书上对天,下对万民,轻天意而重人事,本就背离了天心,眼下令书尚未传至天下,陛下收回,臣尚可向上天祈求,宽缓陛下无心之失,若是陛下执意如此,恐真就惊怒了天神。”   “到时大秦恐就危矣。”   嬴政淡淡道:“老巫师此言差矣。”   “秦人兴国,难道是天神之意?”   “非也。”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   “夫当年天降大旱,朝中群臣一心求祀,最终结果如何?老巫师可还记得?”   “天怒人怨以至酿成大灾。”   “天下死伤无数。”   “朕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流言。”   “东南风止,鹑首天哭,太白失舍,缩三盈一。”   “陇西天崩地裂,山陵倒溃,死人无算。天崩者,陨石雨也。地裂者,大地震也,山陵倒溃者,高山洪水与泥石流也。”   “当时这些流言散布整个秦国,老秦人人心惶惶,全都无心庄稼。”   “然事实如何?”   “天降大旱,连岁不歇。”   “但也并非尔等预测的天崩地裂。”   “而即便如此,朕依旧相信尔等,然大旱两年,诸位可为秦国求得半点甘霖?”   良相公等人一时哑然。   嬴政冷哼一声,从席上站起,漠然道:“也是从那时起,朕明白了一件事,民生之忧患,根本在水旱,千年万年,无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忧国之本,情有可原,毕竟世事难料,然诸位当时两年过去,仍不识忧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朕焉能再信尔等?”   “朕敢信。”   “但大秦万千子民却不能等死。”   “莫要怪朕不尊天意,实在是朕身在此位,务必要为万民考虑。”   “人事当为重!!!”   良相公辩解道:“当年大旱之事,的确是臣等失策,然并非天意不当,只是臣等会错天意,‘鹑首’是雍州秦地,‘鹑首天哭’,自然是秦国老霖成灾,臣等拆解并未出错,只是对于后续的‘太白失舍,缩三盈一’并未理解完全。”   “臣等当时目光只限秦地,并未放眼天下,从而有了误判。”   “山陵倒溃者乃赵地。”   “秦赵同宗同源,因而天意指的是赵地将爆发山崩地裂,这后面都已灵验。”   “陛下有所怨念,都是臣等出错,非天之过也。”   “然正是因为拆解出错,误了天意,才导致求雨不成,等到臣等理清一切,重新祈雨,天何尝没有降下甘霖?”   “这便已应验天意之神妙。”   “容不得半点轻慢。”   闻言。   嬴政冷冷一笑。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无对?”   “天害人,雨不歇,自古无对?”   “大秦连旱数年,是朕以大决国命之心,与上天一争生路,带领数百万秦人大决水旱,这才使得泾水在秋种之时灌我田土,至于尔等求下的雨水已是到了秋末,田土早已灌溉完成,有无甘霖已无差别。”   “鲧(gun)禹时期,天降大水,神州沉沦,当时祈神之人可曾少过?”   “然大雨止歇?”   “未也。”   “最终是大禹带着万民疏通河渠,将汪洋引入大海,这才让神州重现。”   “朕非是不敬天。”   “朕只是在敬天的同时,想多做一些人事。”   “诚然。”   “上天有好生之德。”   “但朕作为皇帝,天下万民皆为朕的子民,朕若是一心只有祈神祭祀,等到真的天降灾祸,岂非只能眼睁睁看着万民等死?”   “神要祈,祀要祭。”   “但人事相关不能停。”   “朕欲在天下建立一套防灾救灾体系,在现有决通川防、疏浚河渠的基础上更进一步,让天下遭至灾祸时,不至于六神无主,更不至于无所作为,朕欲广修人事以争生路。”   “朕知这样做效果寥寥。”   “然朕即位三十几年,对天下治理也有一番经验,水灾靠的是河渠疏浚,旱灾靠的是打井,虫灾靠的是灭虫,雪灾靠的是清雪,朕能做的有限,只能尽一尽人事相关,至于天意,则依旧要靠诸位去沟通了。”   听到嬴政油盐不进的话,良相公气的脸皮乱颤。   最终。   良相公只能怒声道:“殿下你倒行逆施,一定会遭受上天惩罚的,大秦要被降临灾祸,陛下,你这是在害大秦啊。”   对于良相公的话,嬴政直接当没有听见。   他朝四周挥了挥手,淡漠道:“良相公年事已高,你们把良相公送下去歇息吧,以后若无朕的吩咐,巫师、相师、日者、星官等的求见,一律不见,他们既然诚心向天,那就当更加虔诚一点。”   “只对天!!!”   说完。   嬴政猛地拂袖。   示意四周宦官将这几人送出去。   他其实本不欲向良相公等人解释的,只是最终还是忌惮天意,因而还是多解释了一番。   而且他心中其实门清。   良相公之所以劝阻,并非劝的是他诏书中的修人事以胜天,他们更多争的是修人事没有经过天意,此举对于良相公等巫师而言,已经是极大的质疑跟否定了,他们自会感到惊慌。   嬴政抬起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冷声道:“天意?”   “这世上当真有天意吗?”   “若真有天意,天下岂会有这么多灾多难?大秦为天下做了这么多,又岂会被降临一个荧惑守心?”   “而且就算真有天意又何妨。”   “朕这次便再跟上天争一争,看看天意胜不胜得过人心!”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戾色。   他重新坐回位置,翻开李斯的奏疏,仔细的查看起来。   另一边。   始皇令书一出,咸阳议论纷纷。   有人认为始皇这份令书有大不敬之嫌,也有人为这份令书叫好,认为大秦自来就不信什么天意,而大秦之所以一统天下,靠的也不是天意,而是靠的秦人强悍无比的战力,打天下如此,治天下依旧如此。   终究是靠人。   尤其是始皇举例早年的大旱,更是让不少秦人深以为然,当时天下大旱,数年无雨,地方可谓各种祈神求雨都试遍了,依旧没有求得半点雨,最终还是始皇力排众议,带领秦人决通泾水,引水入田,这才勉强制止旱灾,然即便如此,那几年秦国也是死伤惨重。   也不得不龟缩函谷关。   只不过跟秦人的认同相反,等这份令书传至天下,却引起了六地很多民众惊慌。   因为秦不敬天!   一时间。   本就形形色色流言不断的关东,各种谣言谶语更是层出不穷。   而始皇的诏令,也出乎很多人意料。   儒家也好、六国贵族也罢,在听闻始皇的令书后,也是彻底振奋起来,在各地散布大量谣言,本就有些浮躁不安的关东,隐隐间变得越发动荡不安。   不过任由天下谣言散布,秦廷都未曾再做过回复。   仿佛那份令书便是最终告书。   令书颁行没多久,李斯提出的防灾救灾制度,便映入到了朝臣眼中。   也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第275章 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   丞相府。   内史、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令、少内令、邦司空、廷尉、官市丞等一班大臣举首,在丞相府争辩着李斯提出的防灾减灾之法。   他们不少人对李斯提出的防灾减灾之法有意见。   因为李斯主张治灾不赈灾。   李斯坐在主席。   冯去疾坐在此席,其余大臣分列其坐。   李斯看着手中竹简,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缓缓道:“我已看过你们呈上的文书,其中大田太仓大内少内四位大臣,对我提出的建议认同,也认为官仓钱粮物,按秦法约定不进行赈灾,因而不会开仓放粮物。”   “而邦司空与官市认为此举不妥,若是天下真按星象指示,在古豫州之地发生了灾祸,朝廷的政令下发下去需要不短时间,且远水不解近渴,因而建议大秦修改秦法,特许地方进行赈灾。”   “这也是这次的分歧所在。”   “既有分歧,便进行商议,以拿出应对之策。”   “因那份奏疏是我呈上的,我便不主动开口,就先听听诸位意见。”   长史桓砾铁青着脸,愤激慷慨道:“连月来,天下流言横行,乱象丛生,我桓砾深以为忧。”   “自商鞅变法以来,大秦便始终践行治灾不减灾,然今天下一统,秦并海内,除却老秦地,关东任何一地,过去都未尝闻不许赈灾之国法,目下地方人心惶惶,大有扰乱乾坤纲常之象,一旦地方真的生出灾祸,定会致使更大祸殃,因而我认为朝廷当谨慎从事。”   “我为长史勉强算是精研邦济世之学,然对大灾之数,亦不能做无米之炊。”   “目下国人板荡,依我之见,唯以亘古办法解之。”   “便是行赈灾!”   “一来,这次天象显示灾祸之地与豫州,即古九州之腹地,非在老秦地,而那边一直奉行王道,也一直谨遵着王道之法,若是朝廷行赈灾,不仅能尽快解决灾祸,更能贴近关东实际,也可安抚民心,以安民心。”   “民心定,则国安。”   “二来,所谓赈灾,便是朝廷开仓放粮,受灾之地,民众见官府放粮,定心生感激,也能帮助朝廷招揽民心。”   “如此关东之惶惶不安便可平息。”   “天下安定。”   李斯目光微动。   却是并未有任何表态。   见状。   官市丞计然继续道:“这次既然丞相决意要议,那便要议个清楚,民乱始因,倒是无需深究,朝廷所谓也是未雨绸缪,但朝廷也不能因此懈怠,若是久久难以定下,等到事实已耽延变化,陷于不赈灾便不能治灾之两难,恐会殃及大秦国本。”   “至于长史所言,我认为有几分道理。”   “大秦已非是当初。”   “现在大秦拥有海内,不当再固守过去观念,当与时俱进,跟天下趋同,而这次可能出现灾祸的地方在关东,关东本就跟朝廷有些背离,民众也未完全归附,一旦为六国余孽,或者一些好事者挑起是非,恐会引起关东动荡,到时朝廷再想平息,恐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李丞相的担忧,我计然也清楚。”   “秦法稳定百余年,秦人过去对治灾不赈灾并无怨言。”   “只是这是老秦人的看法。”   “放眼天下,其他地方却不是这般认识,若是贸然将秦法推广到关东,恐让本就人心惶惶的关东黔首,更加惶恐不安,因而为了天下安宁,也为了安抚关东民众,我认为朝廷当做出一些改变。”   “正所谓三代无定法,国难当变通,若墨守成法而不开赈灾之例,大秦恐危矣。”   听到计然的话,太仓令洪柱讥笑道:“两位之论大谬也!”   “大秦治灾不赈灾的做法由来已久,岂能轻易变动,而且这一番变动,诸位可知影响有多大?”   “法之不法,国之不国。”   “另外。”   “桓砾,你说你精研邦济世之学,那我问你,你可知国仓粮货多少?关东地方的粮货能够支撑赈灾?二来尔等此举公然赈灾违背百年秦法,若无妥善处置,只怕是饮鸩止渴,后患只会更大。”   “为一时,而损千秋,实为不智。”   洪柱丝毫没有给桓砾、计然两人面子,将他们的话全数驳斥。   被洪柱这么呛声,桓砾脸色也有些难看。   只是并没有反驳。   他不掌相权,又哪能知晓国仓情况?   若是当真说出国仓情况,那恐才是要真出事了。   一时间。   桓砾直接沉默了。   这时。   旁听了一阵的姚贾轻咳一声,缓缓道:“诸位都是为国着想,无须这般大动干戈,在我看来,几位只是考虑的方向不同,太仓令掌国仓,自更在意国仓粮货,而长史、官市丞相对面向实际,因而更在乎地方的实际情况。”   “诸位都无问题。”   “只是此事也的确当拿出解决之法。”   “赈灾、治灾,两者未必不能兼容,赈灾不影响治灾,治灾也不一定影响赈灾,甚至两者若是同时施行,或许能事半功倍,不仅能安抚煌煌不安的地方民众,也能让民心归附。”   “只是赈灾、治灾需有一定侧重。”   姚贾长身而立,侃侃而谈道:“秦自商君变法以来,关中庶民尚耕尚战勤奋辛劳,纵是小户,存粮亦过三年,秦人之非常处,是经年备战之下生出的囤粮之法,这是秦人久战陇西,未进中原便形成的老规矩。”   “因而秦地秦人行治灾不赈灾可行。”   “然关东庶民可有此传统?”   “未尝有也。”   “关东庶民家中所囤者,半年粮也。”   “一旦遭遇大旱雨涝等大灾,便难以维持,这个难以维持不同于秦地,而是无法维持生计,甚至连活命都会是一种奢望,而官府治灾滞后,关东无粮可食,定导致人心惶惶,盗贼丛生,唯将根由分清,才能做出正确处置。”   “依我之见,因地制宜。”   “非常之时也,行非常之法也。”   “一切以赈灾治灾为要。”   “秦地依旧行治灾不赈灾,而在关东则行先赈灾再治灾。”   “等灾祸平息,一切恢复如常。”   姚贾的话语落下,也是博得了不少人赞成。   说完。   姚贾双手怀揣坐了回去。   李斯淡淡的看了姚贾几眼,又看了计然、桓砾等人,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随即。   他目光微不可察的看了看室外。   他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跟这些大臣商议,只是前一天有人特意叮嘱,李斯这才松口,将这些大臣召集过来,眼下这些大臣的观点都已表露,基本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严格遵从既有秦法,一派则主张做出变通。   一时间。   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就在众人争执不下时,室外突然响起一道脚步声。   只见一名三十出头男子,身穿一袭黑衣,头戴远游冠,手持长剑走了进来。   见到来人,众人面色微变。   随即。   众人连忙躬身相迎。   “臣李斯(姚贾)……参见殿下。”   扶苏霍然大步进入到了室内,他平静的扫过在场众人,笑着道:“扶苏今日不告而来,还请诸位大臣见谅,昨日听闻丞相府将在今日召集大臣商议地方赈灾治灾之事,扶苏懵懂,又不谙政事,便想前来旁听一二,只是在路上有事耽搁了,似已错过了关键。”   扶苏苦笑着摇头。   李斯拱手道:“殿下言重了。”   “这次商议其实就两个观点,便是部分官员认为当在关东行因地制宜,因关东跟关中在各方面都有差别,而关东过去施行的王道统治,所以为了避免进一步激化矛盾冲突,也为了招徕民心,想继续关东过去的习惯,行赈灾以安民。”   “洪柱等官员一直坚持秦法不变。”   “不予置变。”   “臣已让人将各方观点记下,殿下若是想进一步了解,等这次商议结束,臣便差人送到殿下手中。”   扶苏颔首。   他自不是姗姗来迟。   而是很早便到了,只是一直在外旁听。   顺便也想看看有多少人动了改动‘秦法’的主意。   在外旁听的时候,他已大致明白了场中情况,洪柱等人掌管国仓,自然不愿意粮货被这么随意调出,而计然、桓砾等人则不同,他们是跟货物打交道的官员,一旦国仓里面的粮货离了国仓,自然会进入到市场,那也就有了流通的机会。   所谓的争执。   最终争的只有一个。   利!!!   在嵇恒跟《韩非子》的不断熏陶下,扶苏早已初入门径,根本就不会为那些遮掩之词蒙蔽,只是听着这些官员一副振振有词、为国为民的话,他心中又觉好笑又觉寒心。   只是他已不再如过去那样容易激动。   眼下心绪平静如湖。   扶苏朝众大臣微微拱手,笑着道:“李丞相因为提出防灾减灾制度,所以不便下场商议,而我扶苏对这个话题也有些好奇,加之心中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因而就说说我的一得之见。”   “不过我才疏学浅,在大家面前卖弄,实在有些唐突,还请诸位不要见笑。”   众人笑着道:“殿下谦虚了。”   扶苏略作沉思,缓缓道:“当年昭襄先王时,秦国发生了大饥荒,当时范雎向先王请命,希望先王可以开放五苑,容许灾民进入其中摘取可食用的野菜、橡果等果腹,而先王的回答却很坚定。”   “不救!!!”   “当初我读到相关史料时,也是心生疑惑,因为在我记忆中,先王分明是一位爱惜民力的君主,也很重视国民生息的君主,为何会选择不减灾民任由国民死伤呢?”   “等我看到先王的解释时,我才霍然醒悟。”   “吾秦发,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   “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   “先王非是执意让国民死伤,只是国法为重,更不能因小失大。”   听到扶苏的话,姚贾等人面色微变。   他们又岂会听不出扶苏话中的含义?   扶苏面色如常。   他继续道:“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上至公卿,下至隶臣都在国法之下,因此秦国才能日渐富强,现在如果因为减灾而破坏秦国之法,那便动摇了国家基本,国法今日能破,明日能破,长久下去,定会法将不法,国将不国。”   “正是因为此。”   “昭襄先王明知可为,却执意不为,为的便是保证国法稳固,而今天象异动,关东人心惶惶,然灾祸并未真的降临,诸位却已然生出变更国法之心,实在让扶苏有些诧异,先王当初宁死伤无数,也不愿变更国法,何以诸位便能这么轻易就动了变更的念头?”   扶苏淡淡道:“诸位或有自己的见解,扶苏却是不明。”   “只是扶苏看来,大秦治灾不赈灾才是上策,不赈灾并不意味着不闻不问,再则这次朝廷提出建立防灾减灾体系,便是旨在通过制度化的方式,将灾害的危险降到最低。”   “另外。”   “诸位这些年有些太过安逸了。”   “却是忘了一件事。”   “大秦不养闲人,更不养懒人。”   “朝廷如果直接赈灾,那么日后庶民遇到天灾,便只会向国家伸手。”   “如果朝廷只救灾,不直接赈灾,那么庶民就需自己思考如何将天灾的危害降到最低,因而这才有了,遇到洪灾修建都江堰治理洪水,遇到旱灾修建郑国渠引水救旱。”   “这才是真正的修人事以胜天。”   “至于诸位争论的关东跟关中风习不同。”   “在我眼中并无异同。”   “秦法如此严厉无情,为何秦人凛然遵守毫无怨言?”   “根基便在于两点。”   “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贵,庶民乐见贵胄官吏与他们一体同法。”   “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对天灾人祸之应对,历来都是全力以赴。”   “如此才这般深得人心。”   “眼下诸位不想着尽人事,反倒只想用一些旁门左道糊弄,这岂非是本末倒置?”   “另赠诸位一句当年的谚语。”   “治灾苦,食果腹。赈灾谄,受活散!!!”   “治灾才是苦口良药。” 第276章 风雨欲来!!!   计然几人脸色微沉。   他们如何听不明白扶苏的话?   扶苏不支持任何变动,坚持治灾不赈灾。   场中气氛稍显凝滞。   这时。   冯去疾轻咳一声,他从席上站起,缓缓道:“既然诸位都发表了观点,那我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就我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其实就是修法赈灾。”   “原因也很简单。”   “大秦目下是为了防灾减灾。”   “非是为了赈灾。”   “而今天下,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   “然据实而论,天下并无灾祸发生,人心之浮动,主要源于天象异动。”   “民人眼下并无生计之忧。”   “而陛下刚颁布法令,决意修人事已胜天,若是此时贸然修法赈灾,亦或者如尔等所言,在关东跟关中采取不同策略,岂非是在告诉世人,朝廷对天象心生震恐,恐无力应对,唯有修法赈灾,变更修法才能遏制?”   “这岂非跟陛下诏令相悖?”   “也岂非在进一步加剧天下的恐慌?”   “这实在非是什么安民之策,而是乱国之举!”   “万万不可施行。”   说着。   冯去疾看向计然几人,沉声道:“我自是清楚诸位也是为朝廷着想,然在我看来,诸位的理财之能、经济之通,恐未必真就适合大秦,赈灾济民乃人道,也是关东过去一直坚持的做法,而大秦自商君变法之后,恪行的是法制。”   “非是人道。”   “诸位用人道之策,来治理法制之国,恐是有些不妥。”   闻言。   计然等人脸色微沉。   冯去疾分明是在暗搓搓的挤兑他们别有用心。   这时。   李斯终于开口了。   他沉声道:“法制跟人道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人道行救济以安民,实为授人以鱼,而法制则是授人以渔。”   “虽只是一字之差,实则有天壤之别。”   “自陛下决定‘修人事以胜天’之后,老夫便翻阅了不少书籍,从中也是吸取到了很多经验,就实而言,若按大秦过往的救济之法,继续沿袭老路的确会出现一定问题。”   “秦最初的救济之法同样是行人道。”   “以赈灾救济为主。”   “而从商君变法之后,大秦就改变了救济之路。”   “从行人道的赈灾救济,改为了更符合法制的‘以工代赈’。”   “何为以工代赈?”扶苏好奇的问道。   李斯负手而立。   他笑着道:“《晏子春秋》记载,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   “即以大量工程来安置灾民。”   “这个办法在天下其实并不常见,而随着晏子身亡,这些政策也渐渐为齐王弃用,最终在商鞅变法之后,被秦国取而用之。”   “甚至于大秦还更进一步。”   “水灾旱灾之际,朝廷吸收灾民,在境内大肆修建水利工程,以确保秦地农业能良好发展。”   “其中为天下瞩目的便有都江堰、郑国渠。”   “此外便是史禄廷尉作为监御史时监督的灵渠。”   听到李斯提到自己,史禄连忙颔首。   李斯继续道:“岭南水涝众多,民生凋零,当时朝廷攻伐不力,最终在几番商讨之后,决定修建灵渠,一来解决岭南严重的水涝问题,二来便是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当时,岭南瘟疫大水多发,民众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而在朝廷下令修建灵渠后,修建灵渠的民工民夫中,其实服徭役者少,附近吃不上饭的饥民和生活困难的贫民居多,灵渠在建造过程中的确很是辛苦,但在此之下,却是能保证修建灵渠的民工民夫能吃上饭,不至于饿死成一具枯骨。”   “如灵渠这般,借大量工程,来解决灾祸,才是大秦这百余年的常态。”   “正因为此。”   “昭襄先王才敢出于维护法纪的目的,不救济灾民,如果没有这些措施,先君又岂敢真放任国民霍霍饿死?”   “那时秦国也注定饿殍遍地。”   “但事实并没有出现饿殍无数的情况,反而在大秦君臣的齐心协力下,秦国境内水利设施不断完善,水旱两灾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对大秦造成太大影响,这也才造就了关中现在的鱼米之乡,也为陛下一统天下囤积了不少粮草。”   “另外大秦法制一直在强调一点。”   “法不诛心,必见其行。”   “秦法废井田开阡陌,废除奴隶制,奖励耕战,给秦人以自由,以公平的权力,目的就是让秦人会自力更生,会耕战立功,若是继续沿袭赈灾济民之人道,定会让人养成惰性,不习之风盛行。”   “若非如此。”   “相较过去赵、齐的肥沃之土,秦何以能养活这么多人口?又何以能以一国拒六国?并最终实现天下一统?”   “根源便在于此处。”   “秦自来更注重的便是人事。”   大堂寂然。   听了李斯的话,众人都若有所思。   不过在稍显安静之后,计然却是冷笑一声,驳斥道:“丞相言之有理,这的确是朝廷过去的做法,这种做法自然也是无比正确,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早已变了。”   “若继续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岂非自绝于天下?”   “再则。”   “李丞相说的不全。”   “我计然跟李丞相冯丞相一样,都是关东出身,在仕秦之前,也的确受到不少王道影响,但所谓王道霸道,究其根本,只是治国之方法,只要运用得当,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为大秦所用。”   说着。   计然冷漠的瞥了冯去疾一眼。   冯去疾脸色微沉。   他自是听得出计然话中的讥讽意味。   计然冷笑道:“方才李丞相说的在理,朝廷过去对于天下灾祸治理,主要采取的便是‘以工代赈’,大秦兴修水利足有上百年,这才有了关中沃土,也才有了而今之富饶,然水利之事,注定要有水才能去做,天下江河溪水众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不靠水的。”   “而且天下除水涝,还有旱灾、虫灾等等。”   “所以等到灾难真的发生时,很多地方往往是没办法兴建工程的,而对于这种状况,朝廷过去的做法,其实也殊途同归,便是给灾民找事做,例如让灾民向军营服务,制作制造箭矢、修缮甲胄,收集草料,维护战车等工作,来谋求一份事务,以维系自己生活,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但……”   计然话语一顿,嘴角带着几分冷冽。   他缓缓道:“这种办法之所以可行,那是因为天下未定。”   “而今天下安定,这种办法恐无法进行了。”   “无法兴修工程,也无法为战事做准备,这些灾民又当如何处置?”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饿死?”   “若当真这么做,只怕天下真就要烽烟四起了。”   “这岂是我等能承担的?”   “我计然仕秦多年,一心为秦,正是对天下有所担忧,这才慨然进言,也正因我是关东出身,对关东情况有所了解,所以才敢冒大不韪,去提出修法赈灾,为的便是将灾祸影响降到最低。”   “我计然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计然一脸慨然。   计然的话也是得到了不少人赞成。   闻言。   李斯嗤之以鼻。   他冷声道:“计官市丞,你的话我不敢苟同。”   “而且你会错意了。”   “以工代赈,并不仅仅只用于水利旱灾,同样也能用于兴建利国利民的工程上,且不说大秦各郡县的道路问题,还有关东城墙修缮,以及一些失修的水利,这些都是可以消化灾民的,何以非得要临时起意?”   “不过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我方才沉思了一下,关东跟关中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存粮,也习惯了朝廷赈灾,所以可在受灾之地推行缓税。”   “暂缓民众的税赋,允许民众到丰收之年再补交欠下的税赋,另一方面,朝廷也会为灾民提供种子和农具帮助灾民尽快恢复生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若是这些灾民自己都不积极的治灾,那这样的子民大秦何以继续留着?”   “大秦也养不起这么多无用之人。”   “法不可动。”   “秦法规定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须在官府政令之下由乡官率领实施,只要大小官署恪尽职守,任何灾祸都能得到妥善解决。”   “这才是修人事以胜天的意义。”   说完。   李斯已无心再听计然等人狡辩,直接宣告这次商议结束,同时让小吏将这次商议对话悉数记下,等整理好再呈给陛下。   见状,其他人也没有再言。   而后互相拱手道别。   随后各自回到了各自官署。   扶苏也并未在丞相府多留,他这次前来,主要便是想看一下朝廷官员对秦法的态度。   只是结果令扶苏心惊。   朝廷很多官员都对现有秦律有不满。   一直在有意无意试探改变。   最终争执的其实还是道路之争。   行王道还是法制。   朝臣中很多官员,都趋于行王道,只是过去碍于始皇威言,将这个心思压下了,眼下天象异变,这让不少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试图从各种角度进行试探,以改变朝廷方向。   一时间。   扶苏只觉压力山大。   他早就明白过来,大秦是走不了王道的。   一旦走上王道,就会跟现有法制产生冲突,到时朝廷上只会内争不断,时间稍长,秦廷恐要自溃了。   想到这。   扶苏眼神却是坚毅起来。   既然朝廷中有这么多官员别有用心,那他就当如嵇恒所说,直接挥舞扫帚,将这些人给扫出去,霍清一个干净的朝堂,只是想将这么多朝臣都给弄下去,又谈何容易?   扶苏心中也实在没底。   而且这些朝臣过去都是尽心尽责,为大秦一统天下立下不小功劳的,只是在一统天下之后,这些人却渐渐变了心,这些原本跟始皇意志如一的朝臣尚且如此,重新选拔上来的官员,当真就能好过这些?   扶苏不清楚。   ……   丞相府。   李斯跟冯去疾分列两侧。   冯去疾看了看已空阔不少的大堂,突然开口道:“李丞相,你说殿下为何让我们举行一次商议?此事其实本无商议的必要,秦法不可能随意变动的,就算计然等人说的天花乱坠,朝廷也不会轻易为此改动法令。”   “其中道理,殿下应当清楚,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冯去疾有些不解。   他一直没想通扶苏真正的用意。   李斯眉头微皱。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是何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测的。”   “只是从上次廷议,到这次商议,殿下的态度就很坚决,只是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若是廷议时,尚可以认为是畅所欲言,而这次殿下的言论,分明是经过了一番斟酌,还着重强调了秦法的特性。”   “如此一来。”   “倒会让一些朝臣对殿下越发疏远。”   说到这。   李斯目光微沉。   他摸着下巴,露出一抹凝重。   他已意识到不对劲,大半年前,扶苏似就跟不少朝臣有了政见分歧,眼下这股分歧还在不断扩大,而且跟扶苏有歧见的朝臣数量也在不断增加,正常而言,扶苏应是尽量交好朝臣,以稳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   扶苏却好似在反其道而行之。   而且……   扶苏得罪的朝臣,有不少过去是站扶苏这边的,眼下扶苏却是将这些人全部推开了,这其中的差异有些太大了。   再则扶苏已跟过去不同,不可能察觉不到。   既然能意识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扶苏有意而为。   只是扶苏这又是为何?   又意欲何为?   李斯低语道:“难道是担心引起陛下猜忌?故意在人前疏远,有意降低自己在朝中的影响?”   想到这。   李斯若有所思。   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扶苏这一年风头太盛了,也经手了太多事,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朝堂作为一个储君,太过风光,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是扶苏当真有如此心机?有这么深的算计?   平心而论,李斯不太相信。   只是一时想不到其他解释,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李斯看向屋外,神色很是严肃。   风雨欲来。 第277章 秦廷真正的底气!!!   沛县。   大雪连下了数日。   整个沛县都进入到了银装素裹的状况。   街上人影稀疏。   在一道相较安静的街巷,突然有一道身影窜出,敲了敲紧闭的屋门,似还高声喊了一句,随后紧闭的屋门便打开了,这人也随之进入到了屋中。   刘季将手中的青鱼递了过去,随后冷的搓了搓手,骂骂咧咧道:“这鬼天气,也实在是太冷了。”   “萧何呢?”   “书房哩。”萧何的妻说了一声。   刘季点点头,仿佛对萧何的家很熟悉,径直往书房位置走去。   没几步。   他就到了萧何的书房。   萧何的书房并不大,里面堆着不少书籍。   虽天气酷寒,萧何也依旧没有在屋里点着炉火,因而即便是书房,温度依旧很冷,刘季早已见怪不怪,直接进到书房,将门关上,又忍不住吐槽了几声:“这鸟天气,总要冷死个人。”   萧何一时打趣道:“往年不也这么冷吗?”   刘季呵呵道:“往年的确也冷,但没有今年冷,你没感觉今年是有些异常的冷吗?”   “还不止天气冷。”   闻言。   萧何目光微微一凝。   他已大致猜到刘季的来意了。   他轻叹一声道:“刘季,你们相识这么久,没必要这么藏着掖着,你有什么想说的直说吧。”   对于萧何的话,刘季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只是打量着萧何的书房,这房间里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个特大竹制书架,里面堆满了各式的简册。   随即。   刘季才语重心长道:“现在天下情况似发生了一些变化,就我知道的,泗水郡都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了,而且外界一直在传闻,秦廷似根本不在意关东民众死活,只会任由关东灾祸丛生,现在地方人心惶惶。”   “就算往常也依旧大雪纷飞,只是今年这几场大雪,却是多了几分莫名的滋味。”   “总有人觉得冷!”   “也总感觉这场雪会持续很久。”   “天下也会随之死很多人。”   “人心变了。”   萧何默然。   外界的传闻,他又岂能没听说?   只是对于当今天下的形势,他一直有些看不清。   他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刘季看了看紧闭的门窗,意味深长道:“我认为当做两手准备了,秦廷不一定能压的下去了,这次秦廷的应对很失败,已激起了地方很多不满跟怨念,加上一些人暗中推波助澜,各种流言之下,本就对秦有所恐慌的庶民,眼下更是人心惶惶。”   萧何面色阴郁。   他沉思了一会,慨然道:“我们前段时间进入事务府的事,早已传遍天下,我们身上或多或少被打上了殿下的身影,眼下天下情况未定,就暗自寻求出路,恐会遭至不少口舌。”   刘季轻笑一声,完全不在意。   他嗤笑道:“我们的确进入过事务府,但那是朝廷征召,我们岂敢拒绝?”   “而且事务府的事处理结束后,我们这些官吏可曾得到升迁?又可曾得到重用?”   “没有。”   “那我们其实就是例行公事罢了。”   “又哪谈得上其他?”   “而且……”   刘季顿了一下,神色阴翳道:“若没有这次天象异变,以及朝廷颁行的令书,我并不认为天下会生变,从我们那几个月跟扶苏的相处看来,扶苏或许没有那么能谋善断,但至少知道天下情况,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天下情况有恶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天下局势变了。”   “先是一波‘荧惑守心’,又是一波不赈灾的令书,惹得地方人心惶惶,现在的民人早已辨不清是非了,他们只认为秦廷对他们依旧有隙,宁愿见死不救,也不会为他们赈灾,民意汹汹难当,已注定会天下成灾。”   “我们只是被裹挟其中罢了。”   萧何沉默不语。   他其实同样也满心忧虑。   因为这次朝廷的举措,实在不得民心,虽看起来是合秦法的,只是这次无论是天象还是各种预言,都预示着出事的地方是关东,还大半是北楚,秦楚两地本就互相不对付,因而情绪一旦上去,就不是那么容易安抚下去的。   萧何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良久。   萧何才突然问道:“你说这些政策下去,殿下不清楚其中利弊?”   刘季眉头一皱,却是摇了摇头。   他摸着下巴,凝声道:“按在零陵时的情况看,殿下应当是清楚的,他曾说深入过地方,那么对地方的情况会有所了解,所以这些令书可能带来的后果,朝廷不清楚,殿下当心中有所预估。”   “那为何殿下没有劝阻呢?”萧何又问。   刘季心头微动,道:“你认为此事并非这么简单?”   “朝廷内有算计?”   随即。   刘季摇了摇头,质疑道:“这应该不可能,眼下民意汹汹,秦廷对关东控制本就不强,焉能做出这么冲动的事,一旦出事,那便是遍地烽火,这你我都能看得出来,朝廷那些大官还能看不出?”   “只是这朝廷究竟是何心思?”   刘季目光闪烁,眼神却一直停在萧何身上。   见状。   萧何哪里不知刘季心思。   前面那些话都只是托词,这才是刘季真正想问的。   这也才符合刘季的为人。   他虽胆大,却也不是毫无头脑。   他清醒的很。   萧何淡淡道:“你认为朝廷另有心思?”   刘季嘿嘿一笑,调笑道:“我这不正是没主意,来问你吗?你这怎还反问起我来了?”   “你先给我说说。”   萧何哈哈一笑。   也是拿刘季没啥办法。   萧何坐正身子,目光微阖,沉声道:“天象之事尚且不谈,这次朝廷的令书,主要表达的就一个心思。”   “修人事以胜天。”   “这是秦国历来应付天灾的惯例。”   “只治灾不赈灾。”   “只是从那些邮人口中得知,这次朝堂上对此争议很大,然最终始皇还是决意这般,而殿下也极力赞成,其中除了我们知晓的情况,恐还有我们不知的原因。”   “另外。”   “楚地多淫祀。”   “秦当初灭楚之后,便令官员腾在楚地严打淫祀邪神,效果有,只是不太明显,等天下一统后,各地淫祀邪神再度死灰复燃,这次天象之后,加上楚地连天大雪,更是让各地淫祀邪神再次兴盛。”   “屡禁不止的淫祀邪神。”   “已严重影响到了秦廷对楚地的控制。”   “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是治楚面临的最严峻问题。”   “若是朝廷选择赈灾,一来乱法,二来给了各地淫祀邪神口舌,等天下真的出现灾祸,无论最终是不是秦廷出手解决的,最终很大的功劳恐都会安在各地邪神头上,日后秦廷想要再打击,恐只会更难。”   “秦廷执意强调‘修人事以胜天’,未尝没有破除楚地迷信的打算。”   “只是汹汹民意一旦起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扑灭了。”   “亦或者朝廷认定天下不会发生灾祸?”   萧何眉头紧皱。   闻言。   刘季直接摇头,他沉声道:“就算真不会发生天灾,也一定会有人祸的。”   “几天前,我收到了一份来信,是张耳发来的,我青年时曾跟张耳一起游历天下,也是结下了一番交情,只是后面天下一统,我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而因前面为官府征召的事传出,也是闻于了张耳之耳,他也是得知了我的下落,给我传书了一封。”   “在信中,张耳便直言,秦失其鹿,天下将乱。”   “邀我一同举事。”   “甚至还说若是不敢,也尽量在地方闹些事,以分散秦廷的注意力。”   “六国贵族已蠢蠢欲动了。”   “就算没有天灾,也一定会有人祸。”   “人祸一起。”   “可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萧何微微颔首,沉声道:“所以你准备怎么做?”   刘季苦笑一声,喟然一叹道:“不好做,我现在有些看不透天下局势了,主要秦廷的举措实在令人困惑,又让人觉得是昏招频出,又给人一种深藏不漏,而一旦选错,那基本就再无回头路。”   “唉。”   刘季叹息一声。   他也是为此感到头疼。   若是没有被征召进事务府,他其实没这么多困扰,因为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造反。   这也是大势所趋。   只是随着这一次被征召,他也是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便是秦廷是有头脑清醒的人,而且还对天下局势看的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一旦选错,那便只有粉身碎骨。   这让刘季很犹豫。   甚至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而这也是他前来询问萧何的原因。   “刘兄,你认为人祸,朝廷有没有考虑到?”萧何突然开口问道。   刘季面色凝重,正色道:“应该有考虑,秦廷这些年一直在提防六国贵族,不可能没有预防的,只是就算考虑到,天下太大了,秦廷又岂能真的面面俱到?一旦烽火再起,到时各地纷纷举事,就算秦廷兵强马壮,能够镇压一次,但仇恨却是再次结下了。”   “一旦有一次镇压不力,那天下情况可就变了。”   随即。   刘季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异样。   刘季的反常,也是直接落入到了萧何眼中,萧何好奇道:“刘兄,你可是又想到了什么?”   刘季有些不确定道:“现在我们考虑到的,其实都是朝廷官员能够考虑到的,但可否有一些我们没有想到的东西呢?例如,天下真的不会发生天灾,也不会出现人祸呢?”   “或者……”   “一有人祸便被直接镇压了呢?”   闻言。   萧何眉头一皱。   他凝声道:“这恐不太可能。”   “秦廷就算再怎么消息便利,等地方生乱的消息传至咸阳,再由咸阳发出诏令平乱,也有一定时间,这段时间,早已足够这些消息传至天下了,到时各地纷纷响应,秦廷只会越发疲于奔命,根本没可能制止进一步的祸乱。”   刘季没有开口。   他再书房中来回踱步。   他来之前内心其实已发生了动摇。   便是想听从张耳建议。   只是在跟萧何商议了一番后,却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   秦廷的举止太过反常了,似乎根本就没想过天下会因此大乱,更没有想过天下会因此汹汹难安。   而从扶苏在零陵的举措来看,秦廷对于颁发令书变得谨慎很多。   这次的事还经过了几番商议。   不当如此昏头。   萧何没有打扰,只在一旁静坐。   刘季的疑惑,未尝不是他的。   在这个命运的十字路口,他同样也难以抉择。   而他平生之愿,便是尽施其学,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温饱也。   只是为秦效力,难有出头之日。   天下大乱,又难预料日后情况,一旦失败,便满盘皆输。   若是过去,他更愿意搏一搏。   只是事务府之后,他也是多了一份心思,因而任凭外界风声,他都岿然不动,只是随着城中风声雨声越来越多,他也渐渐心绪不宁起来,也再次思考起自己的前路。   不过在心中也不由喟然长叹。   天不助秦。   若是天下风平浪静,等到扶苏上位,未必不能安抚天下,只是随着天象异动,一切都变了。   贵族、士人蠢蠢欲动。   地方人心惶惶。   现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就连天公也不作美,连下大雪数天,让本就愁思满怀的众人,再度愁上心头,也加剧了流言弥漫,但也正是有着这一场大雪,让众人勉强还能压制心头惶恐,等到开春之后,六国贵族、儒家士人伎俩手段频出,那时可未必能有多少人还能保持镇定。   天下大乱或已近在咫尺。   “嘿!”   刘季一拳砸在了手心。   他想到了。   刘季目光大亮,激动道:“我知道为什么朝廷不急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朝廷不担心发生天灾人祸了,因为这些都是可以预防的,甚至是可以禁止的,我们想了这么多,但从始至终都漏了一个人。”   “谁?!”萧何举目望去。   “始皇。”   “始皇?”萧何一脸困惑。   刘季嘿嘿一笑,肯定道:“就是始皇。”   “始皇太久没有在外走动,让我们都下意识忽略了。”   “若是始皇再度巡行天下呢?”   “张耳也好,项梁这些贵族也罢,他们真敢聚众举事?”   “这才是秦廷真正的底气!!!” 第278章 谁又甘心只当一个亭长呢?!   “始皇?!”   “大秦真正的底气。”   萧何怔了一下。   他其实没想过刘季会说出这些话。   只是在心中思忖片刻后,也是当即惊醒了过来。   是的。   大秦震慑天下,除了鲜有败绩的秦军,还有一个存在,只是大多数人会下意识的忽略,然一旦提及此人,所有人都不由心生敬畏。   这个人便是始皇。   这个大秦帝国的缔造者。   在他的手中,天下史无前例的实现了一统。   也是在他的手中,三代王道之政被彻底抛弃,天下由此进入到法制天下。   也是在嬴政手中,过去很多世人只敢在心中想一想,根本不敢真的去做的事,却在嬴政手中逐步得到了实践。   嬴政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主宰。   也唯有嬴政才能真正决定这个帝国的兴衰。   六国贵族也好,诸子百家也罢,在嬴政的威势下,几如丧家之犬,根本不敢抛头露面。   天下流传的各种流言谶语,也都只敢说始皇死而地分。   却无一人敢说始皇在时天下分。   这便是始皇对天下的影响力,这影响力天下无人出其右。   只要始皇还在,天下便始终可控。   这个执念并不是来自对秦帝国实力的畏惧,也非是来自对秦军的胆怯,而是源自嬴政过去创下的丰功伟业。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萧何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眼神对此充满了赞同。   他沉声道:“是啊,我们考虑到了天下的种种变数,诸子百家的反应,六国贵族的趁机而动,秦廷的应对,却是忽略了始皇的举动,始皇才是影响天下最大的存在。”   “若真如你预料,始皇再度开启巡游,所过之处,士人也好,六国贵族也罢,只能偃旗息鼓,不敢有任何声张。”   “这便是始皇对天下的威慑力。”   刘季苦笑一声。   他其实前面并没有想到这些。   只是脑海中陡然浮现了一个宏伟的场景。   那便是自己以前带人服役时,有幸见到始皇巡行天下,那副场景深深映入到了他的脑海,他方才一下子想到了。   萧何道:“如果始皇当真再度巡行,天下或许会乱,但影响会很小,距离秦扫天下的时间,也只有十几年,关东不少人还记得当年的场景,等到始皇巡行,只怕很多人会再度回想起当年的恐惧。”   “就算士人巧舌如簧,六国贵族各种滋事生事,恐也难以消弭对死亡的恐惧。”   刘季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这才是秦廷有恃无恐的原因。”   “只是始皇已近三四年未曾巡行了,而外界一直有所传闻,便是始皇身体抱恙,已难以承担这么大程度的舟车劳顿,若是这次巡行途中,始皇表露出了颓势,亦或者身体有些不妙,过去始皇凭一己之力压制的各种势力,恐也会迅速反弹,到时天下形势可就难说了。”   “不过只要始皇能完成这次巡行,只怕六国贵族跟士人短时不敢再有动静了。”   “他们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无比忌惮始皇。”   萧何苦笑道:“不止这些,朝廷的令书旨在向天下宣传大秦对灾祸的应对方式。”   “若是天下没有发生大的灾祸,亦或者很快就被解决,这对关东的影响是很大的,会让很多人对‘神鬼’生出质疑,没有‘鬼神’的暗中相助,六国贵族跟士人想要轻易的裹挟民众,也会变得艰难,等天下真的接受了‘修人事以胜天’的观念后,只怕秦法也会为世人渐渐接纳。”   “这才是最致命的。”   刘季默然。   他对萧何的话不以为然。   就算秦廷真的避免了灾祸发生。   也难以扭转天下人的观念,这根本就不是朝夕能解决的,不过对六国贵族跟士人的确会造成不小的冲击,但六国贵族跟士人又岂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在暗处做很多动静进行阻挠。   刘季也不得不承认。   秦廷的应对之策十分的厉害。   根本就不在意外界的汹汹民意,直接以力服人,就这么明晃晃的带着大军巡行,然六国贵族士人这些就是拿秦廷没有办法,六国贵族士人就算再有号召力,能在短时间聚集大量军队,但在百战精兵面前,注定是不堪一击的。   始皇巡行之处,天下默然一片。   从兵法角度而言,始皇巡行天下,就已注定关东会‘一而衰’了,等真的巡行到了地方,便已算是‘再而衰’了。   等日后天下并未爆发世人期待的‘灾祸’,秦廷就已是等同宣告天下。   大秦‘修人事以胜天’胜利了。   大秦连天都能战胜,又岂是他们能取胜的?   最终士气只会越发低下。   就算日后地方有举事,有动乱发生,都只会被认作是垂死挣扎,除非爆发真正的大乱,不然都难以撼动秦廷的统治,只是六国贵族真的还能等到那时吗?   刘季已不确定了。   “夫飞蓬遇飘风而行千里,乘风之势也。”   “大秦顺势一统了天下,而今又似要再度得势,难道大秦当真是天命所归?”   刘季目光微沉。   萧何苦笑。   这个问题岂是他能回答的?   只是在两人的互相探讨下,天下形势已越发明朗了。   过去秦虽一统天下,但对关东影响甚微,究其根本,便在于关东民众不信秦,始终对秦怀有戒心,若秦这次以这么坚决的姿态,完成‘胜天’,恐会完全刷新天下对秦的认知,也是大秦的治国理念,第一次真正的传至天下。   一时间。   萧何心中甚至生出一抹异样情绪。   大秦或真的可期?   萧何目光流转,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刘兄,你对天下局势既有如此洞悉,就你看来,我们当何去何从?继续为秦吏,还是继续坐等天下生变?”   刘季满脸肃然。   这个决定并不好做。   一旦选错,便再无回头路。   他摸着颌下短吁,却是久久没有吭声。   萧何也不催。   只在一旁静等着刘季回应。   良久。   刘季凝声道:“这个决定短时恐做不了,想真正的做出决定,要看始皇究竟会不会真的巡行,若这只是我的猜测,并非朝廷的举动,那便可以谋求后路了,大秦危如累卵,已无法改变了。”   “若始皇当真开始巡行,那便说明一切都在谋算中。”   “天下动荡也尽在掌握。”   “如此情况。”   “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   “天下短时难生波澜,扶苏又有明主像,或许天下真正归秦也未可知。”   “还是要再等等。”   刘季最终还是没有直接决定。   他其实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只是这次却难得迟疑了。   发自内心。   他认为乱世才是自己的机会。   只是随着对秦廷的了解越来越深,他对秦廷却是越发忌惮起来,因为他总感觉秦廷所做的一切,仿佛有人早已在暗中布局操纵好,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推进,这让刘季心中有股莫名的压力跟不安。   加之。   他们跟扶苏已结上了关系。   而扶苏在零陵的各种表态,都表明了不会轻视关东官吏,还会对关东官吏委以重任,这无疑给了他另一个选择。   而突然多出的选择。   让刘季一下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一个是刀口舔血,从乱世杀出一条血路,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出处,另一个则是稳扎稳打,凭借跟扶苏的亲近,便可轻易获得荣华富贵。   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最终。   刘季也是迷茫了。   见状。   萧何深深的看了刘季一眼。   他鲜少看到刘季这么纠结,不过他也清楚刘季纠结在何处。   两种选择,截然不同的人生。   刘季四十多岁了,在当代已算是‘高龄’,保不齐何时就一命呜呼了,他还有多少时间去争取更多?   他同样如此。   年过三旬,依旧委身县里。   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展现自己的才能。   过去幻想着天下动乱,好给自己一个机会,能够尽施自身所能,但乱世不确定因素太多了,谁也无法预料最终结果如何。   何况现在仕秦就有功成名就的机会。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刘季坐在席上,内心纠结着。   萧何重新看起了县里文书,不时在文书上留下批注。   不知过了多久。   紧闭的书房门被人推开了。   一个女人捧着大盘,斟着两碗热汤进来了。   这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少妇,娴雅有度的将热汤放好,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萧何端起热汤饮了一口,笑着道:“此事无须想太多,我们终究还有的选,天下很多人却是没得选。”   “若是朝廷真能将这次的突发情况处理好,那便证明朝廷内部对天下局势有很好的掌控力,六国贵族的确一心反秦,加之不少士人为秦廷弃用,他们联合起来的实力不小,然亦如当年合纵一般,终会因各自的私心而告终。”   “再则。”   “就如你所说。”   “六国贵族早为秦军的骁悍吓破了胆。”   “这十年来,除了张良有过一次策划,便再没有见六国贵族组织起像样的反击,没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的意志,想要覆灭这个庞大帝国又谈何容易?一步退步步退,最终再无斗志。”   “不过大秦想要真的统一天下也没那么简单。”   “移风易俗。”   “非只是几道政策就能完成。”   “而且天下对秦政一直多有怨念跟恨意,天下恐会因此反复很久,朝廷政策出错,六国贵族便得势猖獗一会,朝廷镇抚得当,六国贵族便只能偃旗息鼓,这么反复拉扯几年,十几年,甚至数十年,终究天下会归附太平。”   “只是秦廷不会放弃对关东的控制。”   “随着秦律在天下的传播,秦地的统治理念为世人强制接受,天下到时或许就已成定局了。”   萧何轻叹一声。   他再度拿起碗饮了一口热汤。   刘季沉默。   他心中还是有些不甘。   上次在零陵时,他私下跟吴芮等人接触过,他察觉得出吴芮等人的心思,他们对秦廷继续统治并不看好,而且一直在暗中有培养自己的势力,等的便是天下生乱,揭竿而起。   吴芮等人心思也很简单。   便是让天下重归三代王政,他们借此得以再度称王。   王……   他刘季又何曾不想为王?   甚至他的野心更大。   上次见到始皇的车辇时,他更是情不自禁的说出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在他心中,大丈夫就当像始皇一样,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他已蹉跎了半生。   前半生未尝不想建功立业。   只是等到他学有所成之后,天下早已大势所趋,历史的车轮滚滚碾过,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仅仅十年时间,大秦就横扫了天下,他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最终只能回到了沛县,靠着自己在外游历学来的知识,加上萧何的帮助,得以当了个亭长。   但他又岂会甘心只当一个亭长?   若是自己的志向只是一个亭长,他又何必年少时外出游历,甚至跟信陵君的门客张耳结识?   而过去在外游历多年,他对天下的情况有所了解。   大秦稳不住天下的。   关中跟关东之间的冲突太大了。   根本就不是始皇一人能压下的,而事实的确如刘季所料,关东跟关中一直貌合神离,早前项梁杀人,朝廷通缉之下,却始终没有抓到,这已证明了地方官府跟朝廷并非一条心。   这几年秦廷又轻慢士人,遭到士人的口诛笔伐。   秦法暴政之下,天下怨声载道,各地逃亡的民人越来越多,逃役的黔首也越来越多,朝廷对天下隐隐有失控的迹象。   这些刘季都看在眼里。   不过跟六国贵族他们担心的一样。   始皇是横在他们面前的一道天堑,也是他们始终不敢直面、不敢去面对的存在,只要始皇还在,他们就不敢有太多轻举妄动,因为大秦横扫天下的场景太过震撼人心,即便已过去了十几年,每每想到,依旧不由一颤。   所以天下所有人都在等。   等始皇死去。   唯有始皇死了,他们才敢更进一步。   只是这两年,天下的局势似乎又变了,变得让刘季有些陌生,有些不知所措了。   刘季目光沉沉望着碗中热汤。   只见上面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第279章 我有张良计!   一月中旬。   始皇巡行的消息公布天下。   与此同时,始皇巡行的路径也随之公开。   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下,过三川郡,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   这次云梦泽成为了始皇巡行的第一个大目标。   据说始皇此次将在云梦泽北岸,即衡山郡治所邾城祭祀舜帝。   此后便是东入庐江,进入会稽郡,在此祭祀完大禹,便要一路北上至琅琊,随后就将踏上归程,经之罘(fú),即墨,巨野泽,大梁,洛阳,函谷关等地,最终重新返回咸阳。   道路十分的明确。   而巡行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始皇巡行的消息一经公布,原本还蠢蠢欲动、躁动不安的天下,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止键,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稍微看得清局势的人,都知晓了秦廷的用意。   但又无可奈何。   秦廷公布始皇巡行路线,似根本就没想过会出事。   就是这么直白的昭告天下。   而如此透明清晰的路线,一经发布,也让天下为之一震,六国贵族也好、士人方士也罢,在短时内也全都噤声了,他们中不乏有目光深远的人,自是一眼看出了秦廷的用意。   这次巡行分明旨在威慑天下。   而且秦廷似对六国贵族的情况有所了解。   这次巡行直指根基。   便是东南云梦大泽跟吴越齐滨海地带。   这两处也是目前天下六国逃亡贵族的聚集之地。   所以始皇明为巡行,实为震慑逃亡啸聚的复辟势力,此外途中还要祭拜舜帝、大禹,这也是为了宣教礼行。   始皇巡行的消息,不到一个月,天下就大体尽人皆知了。   颍川。   张良负手而立。   望着手中得到的书函,却是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   他才忍不住叹气道:“一人镇天下?”   “这便是秦廷的底气?”   “嬴政你对自己对天下的威慑力就这么自信?”   随即。   张良似想到了什么,又不禁摇了摇头,他自看得出始皇的用意,然而就算看出来了,却也是无计可施。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腹中或有千般谋略,但经博浪沙事件之后,秦廷对于路上刺杀的防范,早已提升了很多,就算再怎么准备,也难以靠近始皇的车辇三百步,而且从那次事件后,始皇每次出行都是多辆车辇并行,就算是近臣也不知始皇位于哪辆车辇中,想要刺杀几乎不可能了。   他后续曾做过尝试,却是连靠近都难。   因而也渐渐消了刺杀的念头。   只是过往嬴政巡行天下,也未曾像这次这样光明正大,完完全全的将路线公布,好似根本就不在意有人中途算计,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这让张良也不禁感到一丝嘲弄和讥讽。   然在一番不平之后,张良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们的确就是拿嬴政没有办法。   不仅自己。   其他六国贵族同样如此。   眼下的六国贵族就是一群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存在,想要仅一己之力撼动秦廷,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而秦廷就是算准了这点,所以直接将路程公布,为的便是震慑人心,威慑的不是六国贵族,而是地方的黔首庶民,世人在知晓始皇的巡行路径后,又岂敢在路上生事?   没有黔首、庶民闹事,六国贵族又岂敢有太多动弹?   这是阳谋。   但效果却是极佳。   至少张良自认巡行途中,天下难有太多事情发生。   张良双手紧紧握着书简,抬头冷冷的望着天空,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时。   他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鹤发男子怒气冲冲的冲了进来,愤怒道:“嬴政实在太目中无人了,他真以为天下人人都怕他?敬他?畏他?真的可以凭借一己之力,压下天下所有的民怨?”   “他太自以为是了!”   “还直接当众将路线图公布,他这分明就是在挑衅我等,认为我等不敢生事。”   “真是欺人太甚!!!”   何瑊怒发冲冠,整个人快要气炸了。   张良看向何瑊,只能暗暗摇了摇头,平静道:“何兄,无须这么恼怒。”   “我怎么能够不气?”何瑊脸色一横,不悦道:“嬴政分明都欺负到我们脸上了,过去何曾有一次公布过路线图?这次不仅将路线图公布出来,甚至要做的事都公布了出来,这难道不是对我们的挑衅?”   “他这分明是欺我们六国贵族无能。”   “你能忍,我忍不了。”   “我已决定,等会便差人传信给其他贵族,定然要在路上弄一些事情来,好教嬴政知道,我六国贵族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   闻言。   张良眉头一皱。   他沉声道:“何兄,此事万万不可。”   “你若真这么做了,恐才是着了嬴政的道了。”   “你我都知道,荆楚国及云梦泽走遍地带,虽有不少六国贵族藏匿,但大多都是旁系支脉,或者是一些没落贵族,而六国贵族真正的嫡系精壮,大多啸聚在吴越山川,而这两地这次却成为了嬴政巡行的重点。”   “这也不难看出。”   “秦廷恐暗中对我等处境有所了解。”   “这次未必不是借巡行的借口,暗中查勘我等真正的藏身之地。”   “一旦我等暴露,定会遭致秦廷追杀围堵,你这号召其他人乱秦,岂非是要自投罗网?”   何瑊一下哑然。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甘心。   他咬牙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当年我们在博浪沙都险些刺杀成功,这次未尝不能再度复制当年的壮举,我们之前可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弄到嬴政的路线图,现在他自己将路线图公布出来,岂非是给了我们机会?”   说着。   何瑊情绪也越发激动起来。   他恨声道:“我们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个天好机会,只要我们能抓住,将嬴政给弄死,群龙无首之下,大秦自会大乱,到时我们的机会也就彻底来了,若是放过这次机会,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何时了。”   “你我其实都很清楚。”   “这次是十年来最好的机会。”   “天下至少关东是沸反盈天,我等跟士人也联系密切,对于秦廷早前颁布的令书,在荆楚、吴越等地引起了轩然大波,根本对秦廷不满的楚人对秦人更是充满愤恨,我们这次若是退缩了,可就真的错过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当年齐国就是怯于秦国军威,迟迟不敢有所动作,最终眼睁睁看着燕、楚覆灭,而后自己也紧跟着为秦覆灭。”   “我们继续等待,岂非在重蹈齐国覆辙?”   “我认为我们还是当有所作为。”   “不然岂非真就让秦人的奸计得逞?”   张良苦笑一声。   他叹气道:“我又岂会不知其中道理?”   “然我们就算能拉起人手,又能拉起多少人?不过数百上千罢了,而始皇每次巡行带了多少兵马?至少万人,秦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对付我等足以以一当五,眼下冒头闹事,分明是找死。”   “不仅我不会同意,其余贵族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这次秦廷的目标就是想摸清我等虚实,一旦暴露出来,定会遭至严密打击,我等目下啸聚于滨海山川,言行尽皆秘密作为,此等暗流,纵有数十万大军,又能奈何?”   “然一旦我们公然在地方鼓噪生事,那便是主动曝光于天下,到时廷尉府与郡县官署联手之下,借机搜剿啸聚贵族,我等恐会损失惨重,一旦为秦廷知晓我们真正落脚,大军压至,就算能逃出生天,定也会元气大伤,这岂非自断双臂?”   “那你的意思,便是什么都不做?”何瑊不满道:“就这么干看着?看着嬴政耀武扬威,看着嬴政一人压得我们噤若寒蝉?”   张良沉默。   他沉声道:“我等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   “然并未真的泛滥天下。”   “眼下以非常手段介入,更如饮鸩止渴也。”   “我等很早便定下一件事。”   “便是等到嬴政暴毙,大秦自顾不暇之下,才是我等机会,这次嬴政外出巡行,其实也并不算坏事,我等一来可借此机会,打探秦军虚实,二来也可观察嬴政的身体状况,加之这么舟车劳顿,长途跋涉,就算是常人身体尚且会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嬴政这般宵衣旰食之人?”   “而且相较于这次巡行,我更担心是嬴政的祭祀。”   闻言。   何瑊粗重的喘息着。   最终,还是为张良说服,慢慢冷静下来。   他凝声道:“祭祀?这有何担心的?嬴政过往巡行不是都有过祭祀吗?”   张良沉吟片刻,不确定道:“我只是对这次的祭祀心有不满,秦前不久才公布公事,自称要‘修人事以胜天’,何以会在这时宣布祭祀舜帝、禹帝?这难道不奇怪吗?”   “舜帝何人?”   “五帝之中人品功德之最。”   “最孝慈,也最爱民,法度平和公正,是一个宽和有度的远古圣王。”   “因而祭祀舜帝是过往最正常的事。”   “而后却是要在庐江军的额彭蠡泽西岸登临庐山。”   “庐山何出?”   “《山海经》云:创之大禹也!”   “庐山实则是一座不具备宣教意义的大山。”   “而大禹是五帝之中,最具有事功精神的一位圣王。”   “也唯有禹帝被后人冠以了‘大’字。”   “这绝非虚妄之颂,实因其功业超迈前代,也是奠定华夏文明根基之人。”   “治水以救民,划九州而立制,设井田以安农耕,封国建制以明国家,设天下百官并常备军队以统诸侯……”   “凡此等等,一言以蔽之。”   “华夏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   “嬴政这次登临不具备宣教意义的庐山,又登临祭祀传说中的禹冢,其中的宣教意味太过浓郁了,我担心嬴政恐会借此宣示新政宗旨,并借机将新政宗旨借由大禹的治政传扬天下。”   “而且大禹是治水以救民。”   “跟秦廷宣扬的修人事以胜天相契合。”   “这恐也会让秦廷的新政宗旨更容易为关东民众接纳。”   听到张良的话,何瑊脸色微变。   他也明白其中不妙。   楚人过往最好巫术鬼神,一旦民心不再为神秘流言纷扰,也不再信所谓天道昭彰,那对大秦日后统治楚地,无疑会减少很大阻力,而对他们六国贵族世族而言,却是要失去一大助力,民人甚至会因此对他们产生怀疑。   一旦民人对他们生出动摇,日后再想鼓动生事,恐就要花费更大精力了。   “这可如何是好?”何瑊惴惴不安道。   张良默然不语。   他在脑海沉思了一会,冷笑道:“既然秦廷想绝神秘流言,那便让这些神秘流言愈演愈烈,多到秦廷不得不正面应对,或者不得不生出防范。”   “还请张兄细说。”何瑊眼睛一亮。   张良缓缓道:“而今天下,贵族跟方士儒生已制造出‘亡秦者胡也’、‘明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楚虽三户,亡秦比楚’等等预言,因而在制造其他预言,已难以挑动人心,所以便要换个想法。”   “嬴政告诉我等路线。”   “其实藏有捣毁我等复辟根基之想法,而且很有可能会有所收获的,而我等世族大家大多藏于滨海山川,秦廷查到信息,定会派兵前去剿灭,其中定然会‘凿山断垅’,唯如此,才能将隐匿山川中的我等剿灭干净。”   “所以……”   “我等可借此散布一条信息。”   “东南有天子气!”   闻言。   何瑊愣了一下。   他在沉思片刻后,也是瞬间反应过来。   他惊呼道:“妙哉。”   “秦人想覆灭我等,定要搜山凿道,这便可传为嬴政相信东南有天子气,所以执意要派兵坏其地脉,如此一来,就算嬴政祭拜大禹、舜帝,想决断民人心中的神秘流言,却反倒陷入了另一个流言。”   “嬴政自己都信流言,又如何让其他人不信?”   “这又如何破除楚人心中的迷信?”   “此计甚妙!”   何瑊不由大笑起来。   张良只是淡淡一笑,似根本没放在心上。   只道是寻常。 第280章 扶苏的醒悟!   一个冬天。   朝廷都在谋划这次巡行的事务。   二月伊始,始皇第五次巡行的规划彻底定下。   随嬴政出巡的大臣是:丞相李斯、廷尉史禄、典客姚贾,治粟内史等等,只不过随行的官员中,有一人其实有些出乎众人意料,便是早已名存实亡的中车府令赵高,这次继续随行了。   此外。   少子胡亥也跟在身旁。   等这两人跟随的消息传出时,朝中其实有不小的争议。   一来,赵高早已失势,始皇在宫中车马,也基本没让赵高驾过;二来,赵高的职任早已为其他宦官占据,很多人早就认定赵高会因此被免官,眼下突然复用,也是让很多人始料未及。   不过不少人也猜到了始皇用赵高的心思。   前几次巡行时,都是赵高在驾车,而且当年在博浪沙时,正是凭借着赵高高超的车技,始皇才化险为夷,这次又是提前公布出路劲,虽有大军护卫,但赵高相对还是更得始皇之心。   只是胡亥却是有些突兀了。   朝廷已立下储君。   按理而言,其他公子当有所规避,以免引起各方心思。   然在这个冬天,胡亥先是借完成当初承诺为由,在朝中拜会随扶苏归来的士官,而后又多次在朝堂走动,俨然一副对当前朝局不知情的模样,加之不少官员都听闻过赵高背地的情况,因而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些想法。   而这次胡亥跟随巡行,更是让不少官员浮想翩翩。   与此同时。   留守咸阳总司政事者,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顿弱,镇守函谷关的是暂领咸阳军务的蒙恬,而统领骊山陵刑徒者是将领章邯。   扶苏则只是辅助右丞相御事。   虽然这番安排,让很多人感到诧异,只是人选早已定下,朝臣也不敢妄加进言。   二月初二。   此日是大阳吉兆。   民谚有云:‘二月二,龙抬头。’   因而就在这天,嬴政正式开启了自己的第五次大巡行。   宏大的车骑轰隆隆的开出了咸阳,万千关中民人守候在城外道边,目睹着这盛大的一幕。   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分,整个咸阳沐浴在漫天朝霞之中,最雄伟的正阳门箭楼上,三十六支长号整齐扬起,悠扬雄浑的号角声,瞬间响彻了整个咸阳,也传至到了渭水南北。   洞开的城门中,开出了整肃森严的皇家仪仗。   而在皇家仪仗之后,便是一个千骑方阵,而后便是九队九车,始皇的御车便在其中,只是始皇究竟身在哪种御车,却是无人知晓,御车之后便是几辆青铜轺车,里面坐着十余名大臣,此后又是一个方形车骑。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场面。   整个车队,无一人步行,全都从容策马。   不过若是经历过始皇前几次巡行的人,定然是知晓,眼前的一切并非是皇帝巡行的全部人马,还另有一支铁骑,护送着一些大型连弩和步卒,早早便等候在了城外,只是要到人烟稀少之处才会与始皇车队会合。   纵然如此。   从咸阳城中走出的队列,也是引得了万千民众夹道相看。   各种惊叹欢呼声此起彼伏。   声震原野。   与城外的人声鼎沸不同。   嵇恒所在的小院,却显得很是清冷。   也很是安静。   他披着一件绒衣,懒散的坐在躺椅上,目光平静的望着屋檐,显得很心不在焉。   始皇终究还是开启了这次巡行。   时间比预期早了些。   只是对于这一次巡行结果,嵇恒心中也没多少底气。   因为历史上始皇就病逝在巡行途中,然似跟历史又有一点不同,便是始皇巡行不会经过‘沙丘’。   他却是有些记不清。   历史上始皇是改道沙丘,还是原本行程就要经过沙丘了。   只是相同之处是赵高跟胡亥依旧跟在身旁。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嵇恒收回目光,指尖轻轻从竹片上划过,轻语道:“天下真正的分野,就在这次巡行了。”   “若是始皇巡行途中,未曾发生任何意外,震慑住关东贵族跟儒家方士等宵小,能借机引领楚地祭祀规范,最终并能安全归来,那大秦将会再度得到一至两年的时间,而在这两年,足以让大秦发生巨大变化。”   “谋士以身为饵,请天下人入局。”   “若是这些谋士自己都入不了局呢?又如何去搅动天下?”   “呵呵。”   嵇恒轻笑一声,眼神有些戏谑。   他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跟张良、范增、蒯通等人争锋。   他图谋的是让这些人入不了局。   入不了局的谋士,就算有天大本事,也难搅动风云,只能任由时势变化,而时势又一直在他控制之中,他完全可借天下之势,悄无声息的将这些意欲动乱天下的‘谋士’给扼杀在腹中。   兵不血刃的做到压制天下!   他谋算的是人心。   更是时势。   他不喜欢变数。   而且张良毕竟被称为‘谋圣’,跟这种才智超绝的人打交道,嵇恒并不是很情愿,所以便干脆一点,直接让张良被局势裹挟着,做不出太多惊世之举,只能一步步的被遏制被限制,最终徒劳兴叹。   砰砰!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嵇恒收回心神,舔了舔嘴唇,起身去开了门。   扶苏正站在门外。   扶苏作揖道:“扶苏见过先生。”   嵇恒淡淡点头,笑着道:“眼下始皇巡行在外,你也算是在监国了。”   扶苏苦笑一声,跟着嵇恒进到了室内,他感叹道:“先生实是说笑了,扶苏只是辅佐冯丞相处事,哪有监国之职能,先生就莫要折煞我了。”   嵇恒哈哈大笑几声。   他倒是没有就此去调笑扶苏。   他缓缓道:“现在城中不少重臣都随始皇巡行,你也好,冯去疾也罢,眼下处理的政事都不会太多,也大多是内史治下的事,相较而言,出事的情况并不会太多,只是你过去政事处理经验不足,却是要好好的学习了。”   扶苏点头。   他也明白这点。   所以早前便已跟冯去疾说好。   一切以冯去疾为主,自己只是作为辅助。   只为提升自己处理政事的能力。   然随着始皇巡行外出,扶苏心中却有些空落落的,同时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危机感,他在冥想了一阵后,却是没有想清楚为何,所以在出城相送之后,便直接来到了嵇恒住处,想请教嵇恒。   他拱手道:“扶苏这次前来,实是想向先生请教,近来我心绪会莫名烦躁,甚至会生出一些不安,只是一时实在找不到头绪。”   扶苏将心中困惑道出。   嵇恒淡淡看了扶苏几眼,目光微微闪烁,直言道:“你的不安来自于你地位的不稳固。”   闻言。   扶苏脸色一白。   嵇恒并未理会,负手而立,缓缓道:“你这个储君其实只有个名头,并没有任何实质的权势,而在一些事情上,你又跟不少朝臣政见相左,这也导致你在朝中的话语权、影响力进一步减弱,甚至可能还不如胡亥。”   “而这次胡亥又跟着始皇外出巡行。”   “你生出了不平。”   扶苏辩解道:“扶苏从未有过这般想法,胡亥乃我幼弟,我不能跟随父皇外出,父皇身边是需要有人照顾的,幼弟最为合适,我又岂会因此对幼弟生出不平?”   嵇恒嗤笑一声。   他对扶苏的辩解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没必要假惺惺的掩饰。”   “胡亥这段时间很少来我这边,而你身为储君,又岂会对胡亥近来的作为没消息?”   “胡亥似对你这储君之位还有想法。”   “而且还在暗中一直在联络朝臣,眼下恐已拉拢了不少,所以你生出了一些不安跟忌惮,甚至是不满,只是作为兄长,却是不好直接表露,但又对现状很是不满,所以就越发感到烦躁。”   “你生出危机感。”   “这种感觉你之前是没有的。”   “因为你跟始皇政见相悖,你不安的只是始皇对你的看法。”   “只是随着身份的改变,你焦虑的事变了。”   扶苏沉默。   他暗暗攥紧拳头。   他很想去反驳,只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   他无力的垂下了头。   他知道,嵇恒说的是对的。   自己的确有了危机感,尤其是这两月自己听到了一些风声,让他更是倍感不安。   他其实也很困惑。   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   竟然会忌惮岂胡亥对自己的威胁。   见状。   嵇恒摇了摇头。   他其实很能理解扶苏的情况。   因为一旦牵涉到了权力,就很容易出现各种情况。   他淡淡道:“你这种情况其实是正常的,权力这个东西是一柄双刃剑,可以让人更进一步,同样也能让人生出各种不安,但最终都取决人掌握权力的人,若是掌握权力的人能正确的使用,将权力只当成一种工具,便能如鱼得水,若只是把权力当成一种控制力,自也会催生出更多的弊端。”   “你眼下便陷入到了这种困境。”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的确有些陷入其中了。   嵇恒感慨一声,缓缓道:“你其实没必要这么担心的,你是储君,胡亥只是公子,两者毕竟是有生分悬殊的,而且你真的认为,咸阳发生的这一切,始皇不了解?”   扶苏脸色一僵。   嵇恒摇头道:“始皇比谁都清楚。”   “甚至这次也是有意带上胡亥的,其中自然也有一定的考量,但更多的是一种平衡。”   “这无可厚非。”   “但换个角度,眼下胡亥跟赵高都被调走,咸阳你近乎为监国,这岂非有大把的空间去做事,我之间便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力的更迭并不是都源于制度,更多的还是基于权术。”   “你独自在咸阳的这段时间,咸阳未必真的会太平。”   “而这其实便是对你的考验。”   “若是你能从容应对,并做出相应的反制,便足以证明你已能独当一面,若是你不仅没有应对好,反倒让自己陷入到是非境地,那恐才是真的危险了,储君这个身份,想坐稳从来都不容易。”   扶苏目光微凝。   他已明白了嵇恒言下之意。   这次自己独自身处咸阳,其实暗藏始皇对自己的考校之心。   若是自己能通过考校,才能真正的坐稳储君位置,胡亥近期在朝中的事,未尝不是一种默许,为的便是激发他更强的意志,而且正如嵇恒所说,大秦今后要做的改变很多,朝臣很多都已跟不上时代了,也注定要从朝堂退下。   只是这些人眼下围在了胡亥身边。   诚然。   这的确让他生出了危机。   但与此同时,也让自己分清了敌我。   只要自己应付得当,不仅能通过始皇的考验,也能将部分朝臣从朝堂驱离。   想到这。   扶苏心中稍安。   他恭敬的朝嵇恒一礼,感激道:“多谢先生解惑。”   “扶苏明白了。”   嵇恒微微额首,平静道:“始皇或许对你是有提防之心,但未尝不是在借胡亥,替你分清朝堂情况,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而你要做的事便是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继承始皇未尽之志,同时往前一步。”   “朝臣跟你生出的嫌隙,其实反倒利于你今后行事。”   “只是其中利弊,要靠你自己权衡,若是自己想不明白,或者陷入到了迷茫状况,那便已证明,你难堪大任。”   “大秦这天下,只能进不能退。”   “而且遍地荆棘。”   “若是没有挥剑的决心,又岂能继续向前迈进?”   扶苏脸色一白。   他低垂下头,眼中满是惭愧。   大秦的继任者,要的是一个手腕强硬的人,而不是想着交好各方,而自己因朝臣的疏远,心中渐渐生出了不安,这本就不太明智,若是还因此变得战战兢兢、惊恐不安,那恐才是真要让始皇失望了。   大秦要的是‘暴君’。   那些跟随胡亥的朝臣,今后都是自己的‘敌人’,也是大秦前进的阻碍。   对付敌人,就要雷霆出击,将这些人全部扫灭。   他若是连对抗这些‘敌人’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去担负起大秦天下?又如何能让其他人信服?   想清楚了这些。   扶苏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第281章 谋事在人,成事又岂能由天?   扶苏离开了。   带着一丝犹豫跟彷徨。   嵇恒望着已经冰冷的茶水,暗暗的摇了摇头。   扶苏在这两年的确改变了很多,但他身处的不是寻常人家,而是帝王家苑,这就注定了对他的要求更高,扶苏的确已有明君之样,只是这还不够,甚至可以说远远不够。   他终究还是缺了些帝王天赋。   这种帝王天赋是有别于常人的天下之心。   这种天下之心,可以被视为是冷酷,是权欲,是视平民如曹姐的食人品行,但毋庸置疑,这是领袖天下的帝王,必须要掌握的,而且领袖天下的帝王是不能有常人之仁的。   或者说。   帝王的常人之仁不能表现出来。   毕竟帝王必须兼具天下利害,不能有常人的恩怨之心,若如常人仁善,连一个将军都做不好,又谈何当一个合格的君主?   扶苏眼下便困于此。   他的一切强势之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太过仁善的常人之心。   这是不被允许的。   也是帝王最为危险,最为致命的弱点。   扶苏必须要学会心狠,要无情,甚至敢于大开杀伐。   唯有如此,才能成就帝王伟业。   如果扶苏依旧心存善良,存着一些侥幸跟妥协,那注定会受到影响,朝堂的这些朝臣,本就功劳很高,他们敬畏的从来都只有始皇一人,眼下政见更是跟扶苏相悖,若是不将这些人给清理出去,日后扶苏上位,定然会受到大量影响,内政交困?又岂能治理好国家?   诚然。   嵇恒也清楚。   这样不管不顾的清理,一定会造成‘过失’。   但这同样是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这是政治。   在政治上对错从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站队。   这些人站错了对,自然就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种观念并未在朝臣脑海生成,毕竟中央集权制国家,也才刚刚建立,很多朝臣依旧秉持着过去的观念,认为谏言无错,政见相悖更是能凸显自己的清正。   然时代变了。   不能正确的跟上时代,就注定会为时代抛弃。   再则。   扶苏一直没明白一件事。   现实并不是他想成为什么样的君主,而是要成为天下需要的什么样君主。   只要扶苏一日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他就注定还会纠结。   只是嵇恒并没就此给扶苏多讲。   因为讲不清的。   不明白就是不明白,说再多依旧不会明白。   因为作为位高权重的帝王,更想要的是天下变成自己要的模样,而非是自己为了时代做出改变。   这是两种完全迥异的差别。   大到不容置更。   嵇恒收回目光,将带着几分温热的茶水放在案上,轻声道:“扶苏,眼下始皇巡行在外,不少朝臣也随之远去,但除去蒙恬、冯去疾,朝堂上其实跟你意见相左的朝臣更多,在始皇在外巡行的几个月里,你将会面临不小的挑战。”   “这才是你今后要面临的难题。”   “若是你还不能将心中的仁善之心,彻底压到心底,或者是彻底抹杀,那面对日后更加波橘云诡的天下,你又何以能担当大任?”   “你需要更大的进步。”   嵇恒站起身。   他去将屋门重新关上。   院中桑树已开始吐露出嫩芽,虽只有一个个小苞,却也能感受到春意。   雍宫。   扶苏回到书房。   他身体笔直的坐在席上。   心中一直在想着嵇恒说的话。   然让他跟为大秦立下赫赫功绩的朝臣决裂,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犹豫,尤其按嵇恒所说,大秦今后若是想对朝堂如臂使指,就必须将一些政见相异的朝臣给清理出去。   这岂非就变成一言堂了?   再则。   他跟始皇尚且有时会意见相左,又何况是跟这么多朝臣?   这实在有些太过刻薄了。   他心有不忍。   只是……   扶苏还是坐不住,站起身来,喟然长叹道:“只是嵇先生说的也很实在,这些朝臣已有些跟不上天下的步伐了,继续容留他们在朝中,一定会拖慢大秦革新天下的步伐,而且他们眼下跟尸餐素位,已没有太多区别。”   “另则。”   “天下过去一直秉承的是世卿世禄。”   “如果不将这些官员撤下去,除非这些官员主动辞官,或者是病死老死,不然恐会一直窃据高位,而且等到这些官员老死病死,他们的子弟也早就遍布朝野,久而久之,这些朝臣的理念就会一直把持着朝堂。”   “日后想要再改动,无疑会困难重重。”   “当年孝公先祖为了推行变法,更是主动放权给商君,容其对阻拦变法的世族大开杀戒,如此才得以让变法得以继续。”   “而惠文先祖虽杀了商君,但面对世族恢复旧制度的要求,同样没有满足,甚至还在日后对这些世族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打压,自此大秦才真正强大起来,法也真正在大秦树立起来,正是有了这两位先祖的支持,秦国以法立国才没有了异议。”   “如今似同样到了这样的节点。”   想到这。   扶苏心中稍定。   大秦的这些变革,从始至终都是始皇权力支持的,朝堂对此争议很大。   从当初的郡县分封,再到后续的焚书,朝堂上真正支持的官员,一直都是少数,由此便可看出,朝臣未必真就跟始皇一条心。   以始皇的威望,尚且需要一己压下,他日后只会受到更多掣肘。   扶苏深吸口气,眼神越发坚毅。   他凝声道:“当年大秦新政是靠两位先祖鼎力支持,将一些顽固保守的旧族彻底清出朝堂,这才彻底奠定我大秦日后强盛之基,眼下大秦面临的局面跟先祖面临的何其相似,我又岂能因这些朝臣为开国功臣,就对他们报以宽仁?”   “当年商君是靠杀。”   “眼下大秦确是不用了,只是要将这些人请出去!”   一念至此。   扶苏陡然愣住了。   他目光悠悠的看向殿外,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似飘到了西城一间屋舍。   他这次之所以能这么快想清楚,实是想起了当年两位先祖所为,而之所以能这么快想到,其实还是得益于嵇恒之前提醒的‘读史’,不然他固然对秦国时的一些事情有些了解,却也绝对看不到这般通透。   扶苏感慨道:“嵇先生,若非知晓你淡泊名利,不然你的这些举止,实在令人害怕啊。”   “世人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而你似都算到了。”   ……   另一边。   阎乐神色悠然的坐在屋中,品尝着侍女泡好的冒着热气的香茗。   而他身前站着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   此人穿着一身黑衣,体型相较消瘦,头顶束着黑布,只是眼色显得很阴冷,此刻正一脸恭顺的候在阎乐身前,静听着阎乐的吩咐。   阎乐没有急着开口。   只是在一旁品着香茗,等将手中茶水喝了大半,这才念念不舍的放下,摇头晃脑道:“这嵇恒当真是有些东西,竟能发现茶水这般东西,虽入口微涩,但稍加品尝,却是能尝到一股甘甜浸口。”   “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听着阎乐故装清雅的姿态,徐社眼底深处露出一抹不屑,然现在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只能一脸谄媚道:“那嵇恒也就运气好,这东西天然生成的,之前只是不为人知,而他刚好傍上扶苏,这才得以传入宫廷,算不得什么。”   阎乐淡淡的看了徐社一眼,嘴角的轻蔑完全不加遮掩。   徐社出身徐氏,是徐福的胞弟。   只不过两年前徐福因炼制毒药的事被发现,连带着整个徐氏都被株连,而当时徐社正好在外地,又被人暗中传了信,这才勉强逃过一劫,尽管如此,徐氏也彻底没落了,家族基业被全部夺走,而他更是如丧家之犬,只能东躲西藏,朝夕不保。   而徐社过惯了丰衣足食的日子,在外面躲藏的日子又过得实在潦倒,最终实在憋不住跑回了咸阳,想寻求一些人庇护。   那时阎乐正因受牵连,被免了官,本就对徐氏的人不满,因而特意把徐社留下了,只是他当时留下徐社打的并不是接济,而是想借机打击折磨,好让自己狠狠出口恶气,只是自己收留徐社的事,很快就为赵高知晓了。   而徐社因为精通一些炼药之事,最终赵高在考虑一阵后,让阎乐把徐社收留起来。   就这样。   徐社被留在了阎乐家中。   不过对于这害的自己丢官,还差点把赵高坑进去的徐氏,他自不会给任何好脸色,只让徐社在家中当隶臣,整日跟隶臣同吃同住,稍有不顺,就肆意打骂,完全把徐社当成了下人。   后面随着阎乐被任命为了咸阳令,他这才对徐社的态度好点。   但依旧冷漠。   徐社虽然对现状十分不满,但毕竟寄居人下,若是没有阎乐收留,他恐早就饿死在外面了,最终在权衡了一阵后,还是选择忍气吞声,继续待在在阎乐家中。   阎乐将茶碗中的清茶饮尽。   目光肃然起来。   他可还记得赵高临走前说的话。   万不能让扶苏安宁。   之前扶苏做了不少事,也博得了不少名声,更是赢得了不少民心,眼下始皇在外巡行,这却是一个机会,一个破坏扶苏在始皇心中的机会,同时若能让始皇对扶苏的能力产生质疑,那便更好不够。   此外。   便是要继续挑拨扶苏跟朝臣的关系。   让越来越多朝臣跟扶苏疏远,最终只能选择转投胡亥。   这些阎乐都记着呢。   不过阎乐对自己还是有自知之明。   就他这脑子,是想不到什么办法的,所以他想到了徐社。   徐社毕竟出身世族,而且他能徐氏落到如今下场,跟扶苏又脱不开干系,让徐社来给自己出谋划策,自是再好不过。   阎乐冷声道:“这几日,城中的消息,你应该也听说了,陛下外出巡行天下了,现在扶苏监国,而这几个月,胡亥公子一直在暗中谋划,想尽可能的多拉拢一些朝臣,但仅仅拉拢朝臣依旧是不够的。”   “不改变陛下对扶苏的态度,胡亥公子便难以上位。”   “而这就是我把你叫来的原因。”   “你给我想想。”   “有什么办法可以算计扶苏。”   “一来可以破坏扶苏的名声,二来也能疏远扶苏跟朝臣的关系,若是你想出的办法能够让我满意,我可以破例每月给你一些钱财,让你生活能滋润一些。”   闻言。   徐社眼中猛然爆发一股怨毒之色。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徐福之所以事败,就是因扶苏暗插一手。   不然他们徐氏早就全身而退了。   他之所以沦落到如今下场,也全都是扶苏害的。   他咬牙切齿道:“任何手段都能吗?”   阎乐下意识就点了点头,随即又连忙开口道:“不能直接针对扶苏,扶苏现在就在咸阳,若你的这些算计,为扶苏察觉,到时一定也会把我给牵连进去,现在若是出了事,可没人会替我说话,更没人会为我开脱。”   阎乐还是保持有理性的。   现在赵高跟随始皇巡行去了,他就这么直白的招惹扶苏,那岂不是在找死?   他还没那么想死。   听到阎乐的话,徐社眼中露出一抹失望,虽然心中早就料到了。   他沉思一下,低眉看了眼阎乐,阴恻恻道:“既然扶苏不能直接针对,那就针对嵇恒,我若是没记错,此人是六国贵族,而且本该死在当年那场坑杀之中,若是将此人没死的消息传出,同时传出其跟扶苏关系莫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扶苏一定会大为受创。”   然而。   徐社的话刚说完。   一个茶碗就直接砸了过来,将徐社的额头砸出了大洞,鲜血直流不止。   阎乐怒骂道:“你这是真当我阎乐没脑子?你要想死别带上我,你以为我把你带在身边,是为给你报仇的?”   “你给我认清一下自己的身份。”   “坑杀的事,提都别提,想都别想。”   “这事要是捅出去,那波及的岂止是扶苏?陛下的威信都会大为受损,你打的什么主意,真当我不知道?还想算计我,你一个丧家之狗也配?”   “给我重新想。”   “要是还想不到什么主意,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阎乐直接放了狠话。 第282章 我,阎乐,大秦丞相?   被阎乐劈头盖脸一顿骂,徐社脸色显得很难看。   不过他自知理亏,虽心中憋着一股火,却也不敢真的发作,只能在一旁赔笑。   他的确是存了坏心思。   他本以为阎乐看不出自己的目的,因而想顺便将阎乐也给坑一把,他这段时间可是没少在阎乐这边挨打骂,心中对阎乐早就恨得牙痒痒了,所以自不会真全心全意为阎乐着想。   他提出的想法是很损的。   一旦阎乐真按他说的去做了,必定会牵涉到始皇,到时对始皇的威信也会造成不小的打击,到时始皇震怒之下,他阎乐又岂会讨的了好?   只是他没有想到阎乐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一时,不禁面色有些尴尬。   不过徐社现在本就在苟延残喘,脸上的尴尬只存在了小会就消失不见,他诚惶诚恐道:“阎长吏,这都是我考虑不周,我方才只想着怎么最大限度的报复扶苏,却是没有想那么多,若非长吏提醒,我恐还没有察觉,多谢长吏宽恕。”   “不然我恐就真犯下大罪了。”   “我该打!”   说着。   徐社竟给自己扇了一巴掌。   见状。   阎乐嗤笑一声。   他可不会被徐社这点动作给糊弄住。   他在这方面可比徐社精通。   阎乐冷哼道:“徐社收起你的那点鬼心思,你以为你的那些心思,我会看不出?你对我同样怀恨在心,要不是离开了我这,你会寸步难行,你又岂会对我低三下气?”   “我阎乐能走到今天,可比你要容忍的多。”   “别想着再给我耍花招了。”   “我外舅容你,但我可从来没想过容你,要不是因为徐福逃跑,我恐早就当上咸阳令了,现在更是很可能更进一步,进到朝堂为朝臣了,你要是再给我耍小聪明,那就不要怪我送你们一家团聚。”   “现在我外舅不在,一切由我说了算。”   阎乐双目圆瞪。   随即。   阎乐拍了拍手掌,冷笑道:“我最近听说,你一直在暗中寻找你徐氏族人被坑杀的地址,想为你徐氏的人收敛尸骨,只是一直没找到。”   “你找不到。”   “但我阎乐却是知道徐福这些人死在哪。”   闻言。   徐社猛地抬起头。   阎乐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一个丧家之犬,还妄想给被灭族的人收敛尸骨,还真是有情有义,不过徐福毒害陛下的事,又岂能为外界知晓?因而你徐氏即便被判刑,被腰斩,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而且被杀后,都直接就地掩埋。”   “整个咸阳对此知情的人很少。”   “也几乎没传出任何风声。”   “但我阎乐背靠外舅,却是知道一些内幕。”   说着。   阎乐用手指顺着自己的八字胡,眼中满是冷漠,讥讽道:“你若是胆敢再跟我耍花样,我其实不介意让你们一家团圆,整整齐齐的埋在那。”   “你知道的。”   “我阎乐做得出这些的。”   阎乐冷笑着看着徐社,目光阴鹫的如一只鹰。   徐社身子一颤。   他自是听得出阎乐话中的杀意。   他很清楚,这些事,阎乐是真做得出来。   也真的敢。   徐社连忙拱手,一脸惊惶道:“长吏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徐社又岂敢加害长吏?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长吏啊,方才真的只是一时为仇恨蒙蔽,这才昏了头,说出了那个计策,长吏千万不要误会。”   “这都是在下的错。”   “望长吏千万不要多心。”   “我徐社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岂会再去自寻死路?”   徐社一时也慌了。   阎乐满意的点点头,拨弄着拇指间的扳指,冷漠道:“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给我好好想想,可别再昏了头,这次是茶碗,下次不定就刀斧加身了。”   阎乐字里行间充满着威胁意味。   徐社已不敢再去招惹阎乐了,在沉思了一会后,凝声道:“那嵇恒死过一次的事,这是不能轻易说出去的,但他是六国余孽的事,却是可以对外说出。”   “而且此事朝中知晓的人不多。”   “外界对于嵇恒的了解,大多局限在一个名头上。”   “即钟先生。”   “朝臣大多知晓这钟先生跟扶苏走的很近,过去也没少帮扶苏出言献策,只是这人毕竟没有在朝中任职,所以朝臣虽有些好奇,但也不会去刻意打听。”   “依我之策,当将此事捅出去。”   说着。   徐社眼中流露出森然恨意。   他在阎乐家中,可是知晓了很多隐秘,其中就包含徐氏覆灭的隐情。   他们徐氏之所以遭此一劫,主因就落在这嵇恒头上,若非这人给始皇进献了药方,让始皇得以摆脱药石,他徐氏又岂会落到如今田地?   而他之所以为阎乐所恶。   同样就在于阎乐严防死守之下,其兄长徐福却逃到了嵇恒家中,最终害的阎乐不仅没有自保成功,还受到了徐福牵连,最终无奈丢了官,而阎乐最终将这种不满,全都宣泄在了自己头上,种种新仇旧怨,他又怎么可能不怨恨嵇恒?   在他眼中,自己之所以沦落到如今地步,一切都是嵇恒所害。   见徐社在那独自发狠,阎乐却很是不耐烦道:“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完,要是再这么吞吞吐吐,你信不信我真让你成为结巴?!”   徐社面露不愉。   只是他不敢招惹阎乐,只得憋屈道:“扶苏过去拉拢的多为六国出身的官员,但在跟嵇恒亲近之后,却是转头亲近起了关中出身的官员,眼下朝堂看似没有关中关东官员之分,但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双方互相其实一直都不对付。”   “不然早前也不会弄出逐客令这些事了。”   “虽然当年始皇主动认错,将此事解决了,但这事既然能发生,那便说明大秦朝堂上,官员之间的确存在着嫌隙,只是后面随着天下一统,不少人压下了这些嫌隙,但压下,并不意味着消失。”   “更不意味着没有了。”   “现在把嵇恒六国贵族的身份捅出,其实就是在旧事重提,重新激起这些朝臣敏感的神经。”   阎乐眉头紧皱,完全没想清楚,开口道:“你给我说明白点。”   徐社眼中露出一抹轻蔑,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那嵇恒是六国贵族出身,但在其影响下,扶苏却跟六地出身的官员疏远,这便可以向外透露风声,这人是六国的细作,故意跑到咸阳亲近扶苏,为的就是搞乱大秦,破坏大秦内政,挑唆官员不合。”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无论真或假,都会让人心生猜疑。”   “也都会让人对嵇恒产生质疑。”   “到时……”   “扶苏岂会不焦头烂额?”   “而且扶苏也解释不清楚,因为关中的编户齐民中没有‘钟先生’的存在,他的名字是嵇恒,而嵇恒已经死了,若是这位‘钟先生’真的是秦人,又岂会查无此人?”   “所以嵇恒一定是六国余孽!”   “而他身为六国贵族,挑唆扶苏跟六地出身官员的关系,而且还已经成功了,这又如何不会激起六地出身官员的不满?到时这些官员兴师问罪之下,扶苏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再则。”   “扶苏辨不清楚的。”   “他的一切解释都很空洞,拿不住任何实质证据,最终只会进一步疏远六地出身的官员,也会让他在朝中更加不得人心,而这同样也能成为后续胡亥公子攻击扶苏的口舌。”   “就算始皇回来了,扶苏也不能辩白。”   “也不敢辩。”   “因为嵇恒的真实身份是不能说的。”   闻言。   阎乐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徐社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就死死咬住嵇恒来路不明这点,逼的扶苏百口莫辩,准确说是百口难开。   徐社继续道:“当然此事是不能只挑起就结束的,因为扶苏毕竟在朝中还是有很大权势的,若是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情况下,命令臣子将嵇恒的信息登录在册,这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长吏你当在事情稍一冒头的时候,便要立即出手,借着‘辟谣’的名号,去直接调查嵇恒,同时将嵇恒在咸阳没有验传的事做实,彻底堵住扶苏的后路。”   “而且长吏也无须忌惮扶苏。”   “长吏为咸阳令,听到城中传出流言,自要去核对。”   “名正言顺,一切合理合规。”   “就算扶苏知晓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等到将‘嵇恒’的信息调查清楚后,长吏就可直接上报,同时将消息直接传给其他朝臣,到时再让这些朝臣去‘劝说’扶苏,对扶苏发难。”   “至于这些朝臣怎么劝,朝臣的那些老狐狸,手段可多着呢。”   “这就不用长吏上心了。”   “那嵇恒没有验传,便证明在咸阳没有身份,没有身份,那长吏就可按律将嵇恒抓起来,到时无论是真的按律贬为刑徒,还是直接关押入狱,都由长吏做主,或者说是看扶苏跟朝臣争辩的结果。”   “就算最终不能真把嵇恒怎么样,但嵇恒短时恐也难出狱了。”   “也算是断了扶苏一条手足。”   “此事之后,朝臣见扶苏对嵇恒这么信任,定会越发对扶苏不满,等始皇归来,一定会有更多朝臣弹劾扶苏,认为扶苏为六国余孽蒙蔽,中了挑拨离间之计,等真的到了那时,长吏再伙同其他朝臣,联名上书废扶苏储君,立胡亥为储,岂不就顺理成章了?”   “长吏在咸阳做了这么多事,胡亥公子日后若是上位,又岂会不对长吏大加赏赐?”   “没准长吏日后还能当个丞相呢。”   “徐社提前恭喜丞相了。”   闻言。   阎乐已乐的笑出了声。   丞相?   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自己能当上丞相。   但在徐社这一番吹捧之下,他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尤其是想到自己为胡亥上位做了这么多事,胡亥让自己当个丞相,或许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阎乐虽然心中狂喜,但还是有几分理智。   他轻咳一声,谦虚道:“你休得乱说,丞相是我能当的吗?这定然是我外舅的,我阎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你这主意的确不错。”   “我很喜欢。”   徐社继续恭维道:“长吏客气了,大秦可是有一左一右两位丞相,你外舅为左丞相,你作为女婿当个右丞相不是理所应当吗?而且胡亥公子日后能上位,你可是出力最多的,甚至比你外舅还多,长吏当个丞相不是在正常不过吗?”   听到徐社的话,阎乐觉得言之有理。   外舅为左丞相,他为右丞相,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咧嘴笑道:“我阎乐一心只想当个小官,哪敢想那么远,我觉得当个咸阳令就挺好,丞相嘛,到时候再说,不过看在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的这个主意。”   “另外。”   “让你作为我的隶臣,的确是有些屈才了。”   “等会给你安排一个独立卧室。”   闻言。   徐社面色一僵。   他本以为阎乐会怎么感谢自己,不说赏赐自己一些钱粮,至少也该让自己体面一点,结果就这?   他铁青着脸,双拳紧握,只是迎头看到阎乐那戏谑眼神,也是当即露出一抹谄媚的笑道:“多谢长吏恩赐,这都是在下应该做的。”   阎乐点点头。   似对徐社的话很受用。   他嫌弃的摆了摆手,冷淡道:“好了,你该说的都说完了,就下去吧,我还要计划怎么做,就不跟你多废话了。”   见状。   徐社只觉心中一堵。   一口怒气径直上涌,将他的脸涨得通红。   阎乐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怨毒的盯着阎乐,最终咬牙忍气道:“那在下就先告退了,若是长吏还有疑问,在下再来替长吏解惑。”   说完。   徐社快步离开了。   他担心自己若再不走,就真憋不住怒火了。   望着徐社急匆匆的步伐,阎乐嗤笑一声,不屑道:“一个丧家之犬,我收留你就不错了,还想借我往上爬,就你也配?”   “当狗就要有当狗的样子。”   “不然……”   “我让你连狗都当不成,不过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嵇恒啊嵇恒,你前面那么看不起我,可曾想过有一天会落到我手中?”   “呵呵。” 第283章 赵高的苦口婆心!   砰!   阎乐一脚将沾血的茶碗踢了出去,嘴里还骂骂咧咧道:“晦气。”   他坐到席上,指尖不住敲击着案面,在脑海仔细思索了一遍徐社提出的建议,越想越感觉可行性很高,最终忍不住拍手称赞。   “不错。”   “这个建议可以。”   “不仅能报当日嵇恒羞辱之仇,我还是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去捉拿嵇恒,就算扶苏知道了,也拿我没有什么办法,我阎乐也是按律执行,他还真能把我怎样?”   “一旦被抓进了狱。”   “那岂不就可以任我摆布了?”   “哈哈。”   阎乐忍不住笑出了声。   前段时间,他去试探嵇恒,嵇恒对自己的态度,他到现在都记得,嵇恒可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甚至都没把自己这个咸阳令放在眼里,阎乐心中可一直憋着一股火。   更别说,自己还被嵇恒勒索了十几枚秦半两。   钱数虽然不多。   但他是谁?   他是赵高的女婿,胡亥公子的近臣,堂堂的大秦咸阳令,竟被一个六国余孽拂了面子,还被索要了钱财,这无疑是当众打脸,这让向来骄横的阎乐岂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而之前嵇恒为扶苏庇护,他找不到理由跟借口,但现在不一样了。   阎乐冷笑一声,神色很是冷漠,讥讽道:“嵇恒啊嵇恒,你上次那么轻践我的时候,但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我的手中,我阎乐可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等你到了狱中,我自有一百种手段让你认罪、让你后悔!”   “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哼!”   虽然阎乐嘴上充满了快意,但心中还是保持着冷静。   而且他知晓自己的身份地位。   凭他一个咸阳令,敢谋划这种大事,这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没有这么大权势,也没有这么大能力,更不可能说动那些朝臣,在思量一番后,他决定先将此事告诉给赵高,让赵高定夺。   他可不敢忤逆自己这位外舅。   若是因自己私下行为,惹怒了外舅,引得外舅不满,他甚至不敢想,自己会遭遇怎样的惨状,而且没有外舅开口,就他阎乐的身份,根本就见不到那些朝臣,更别谈说动了,完全是痴人说梦。   咸阳是百官聚集之地。   他斗大一个的咸阳令,官职实在太过低微了。   在咸阳屁斗不算一个。   他以往之所以被这些朝臣接见,从来都没有自报过自己的身份,基本都是报的赵高的,其实也就等同于报的胡亥的。   这一点。   阎乐是心知肚明。   他从案下取出一根木片,自己去研了研磨,拿起兔毫笔,开始落笔,这种大事,他可不敢假以他人之手,若是为人泄露出去,就算他有十个脑袋,恐都不够刀斧手砍。   洋洋洒洒一番挥墨。   阎乐完成了这份特殊的密函。   他将木条放在火上炙烤一番,等上面的墨迹完全干涸,才小心的吹了吹,看着上面苍劲有力的字迹,阎乐眼中也颇为自得。   他之所以能成为赵高女婿,除了会来事、会做事,便是写的一手好字。   等一切做好,他从案下取出另一块木片‘检’,将自己写好的‘信’给盖上,为了以防万一,更是在‘信’的下面又夹了一块木片,随后才用绳子系好。   而后在打绳结的地方糊上一层特制的封泥,再在泥面上盖上印章。   等‘封缄’完成,阎乐这才将这份信函放于袖中,出门将这份信函给寄了出去。   ……   陈郡。   始皇的车骑东出函谷关,经河外之地一路南来,并没有在富庶风华的三川郡逗留,而是直接按既定路径下至了陈郡,眼下车骑依旧在路上,准备穿过陈郡,渡淮水,直抵云梦泽。   此时。   正值晌午。   天气依旧有些清冷。   赵高正围在一辆轺车前,不住的出声劝说着。   轺车中坐的正是胡亥。   听着赵高不断地劝说,胡亥只感觉有些头疼,他从跟随始皇巡行车队以来,赵高就没少劝自己,让自己多去讨好陛下,多跟其他朝臣亲近,也多展露自己的政治主见,尤其是在治国理念上,尤其要懂得投陛下所好,另外要多说六国余孽跟儒生的坏话。   只是胡亥面色很抗拒。   他这次出来,本意是游山玩水。   并没想干涉政事。   他早就认清现实了,自己没那个能力,更不是那块料,强行去做这些,只会坏事,而且大兄已为父皇定位储君,储君之争早已尘埃落定,他现在再去表现,这又成何体统?   若是引起父皇不满,及大兄不满,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他实在不想再蹚这趟浑水。   只是之前在咸阳的时候,他毕竟是在宫中,实在不行,还可以往嵇恒那边跑,但现在自己身在车队之中,却是避无可避,这也让胡亥不禁愁色。   而且他实在有些不耐烦了。   过去几个月,若非赵高逼着,他根本不想在外走动,然本以为自己按赵高所说去做了,赵高就能消停一点,没曾想,赵高好似更变本加厉了,对自己的要求更多了。   这让胡亥也是深感郁闷。   赵高一脸肃然,仿佛是不知疲倦的道:“公子,臣知道公子心生不满,甚至是有意逃避,但公子为天生贵胄,有些事是逃不掉的,臣对公子一片赤诚,公子难道以为臣会害公子?”   “大秦开国以来,陛下已巡行天下四次。”   “眼下为第五次。”   “而这一次陛下的目的显然跟过去不一样,过去陛下巡行天下,主要为巡边,震慑复辟与督导实际政务三方面,但这一次陛下的目的已不同了,从过去的震慑复辟,转变为了镇压复辟,而且是以肃整内政为长期目标,并着重强调了新政宣教。”   “就臣看来。”   “这已是公然对六国余孽宣战了。”   “但目前天下因天象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朝臣对很多政事也多有异议,公子为陛下之子,理应在这时挺身而出,替陛下分忧解难,岂能继续袖手旁观?”   “而且臣让公子做的事并不多。”   “只是出言迎合几句陛下,这又有什么难处?”   “然对公子而言,却是好处多多,不仅讨好了陛下,赢得了陛下欢心,更关键的是,公子是站在陛下这边,这比其他任何事情都关键。”   “另外。”   “也非是臣执意要逼公子。”   “公子其实也清楚,陛下的身体并不完全康健,过去是靠服食药石提振精神,眼下虽断了药石,用另外的药方调养,但陛下未曾改过自己的生活习惯,每日批阅的奏疏数量至少都是一百石,如此高强度的批阅奏疏,即便陛下身体再强壮,也实在经不起这般损耗。”   “臣之所以建议公子帮陛下处理一些政事。”   “不仅是为公子着想,更是在为陛下考虑,公子若是着手辅助陛下处理政事,一来可以帮陛下排忧解难,二来更能宽陛下之心,让陛下轻松不少。”   “这未尝不是公子的一点孝心。”   “臣的确有一些私念,但更多的是以家国为念啊。”   “臣实不忍陛下再如此操劳了。”   闻言。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挣扎。   他已为赵高说动。   他的确没有了争斗之心,但作为始皇之子,对始皇始终是充满着崇拜的,而且身为人子,眼见自己的父亲宵衣旰食,自己却在一旁袖手旁观,这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的。   最终。   胡亥还是松口了。   他轻声道:“多谢赵卿提醒,我的确有些疏忽了,父皇舟车劳顿,还要日夜处理周边政事,的确太过操劳了,父皇的身体也未必经得起这般损耗,我作为人子,理应为父皇分担一些。”   “只是……”   胡亥神色有些犹豫,迟疑道:“我虽为父皇带上跟随巡行,但父皇从未让我处理过政事,眼下贸然向父皇提出,恐会引得父皇不满。”   听到胡亥终于松口,赵高不禁喜出望外,连忙道:“公子尽管放心,臣之所以来劝公子,正是因一些朝臣感念陛下之辛劳,想让公子出面劝说一下陛下,眼下既公子有心,我去将此事告诉给其他朝臣,他们当会向陛下进谏的。”   “如此……”胡亥轻吟一声,最终点头道:“便依你吧。”   “臣遵命。”赵高难掩激动道。   轺车咯吱咯吱向前。   赵高站在原地,目送着轺车远去。   良久。   他才直起身。   赵高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虽天气清寒,但他的额头早已溢出了不少汗水,不过对于被汗水浸湿的袖子,赵高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神色很是得意。   他冷笑道:“胡亥公子,你的确成长了。”   “若是之前,我根本不用多费这么多口舌,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何心性,我又岂会不知?眼下这么好的时机,我赵高又岂能就此错过?”   “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不过若非你对陛下充满着感恩,我这次想说动你,恐还没有那么容易。”   说着。   赵高抬起头,遥望向天空。   他冷声道:“嵇恒,你这蛊惑人心的本事属实是厉害,不仅将扶苏耍的团团转,还让胡亥也偏信于你,我这十几年的相处,竟还抵不过你一两年的认识?”   “呵呵。”   “但那又如何?”   “未曾踏入到仕途,又岂能知晓权势的迷人?又岂能知晓掌握权势的快感?胡亥之前的确为你蛊惑了,但你能骗得了他一时,骗得了他一世?”   “他终究会醒过来的。”   “到那时……”   “你将会被胡亥彻底视为仇敌!!!”   赵高冷笑一声。   现在胡亥虽对他依旧充满着防备,但这次的巡行道路还很长,他有的是时间重新赢回胡亥的信任,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也会不断让胡亥感受到权势的魅力。   他相信。   没有人能抗拒权势的诱惑。   没有人!!!   哪怕是他这样身体有缺的人尚且都抗拒不了,又何况是本就有机会登临大位的胡亥?   赵高收回目光。   望着地上的车辙,他朝另一辆轺车走去。   他这几天并没有闲着,一直在暗中走动,跟不少大臣都通了气,也早就商量好了,他们等几日便会以担心陛下健康为由,也为避免让陛下在巡行途中露出疲态,因而将向陛下进言,恳请陛下将一部分政事交由随行官员处理。   正常来讲,就算是政事下放,也当是丞相经手。   但这次随行的还有一个胡亥。   胡亥乃大秦公子。   而赵高在过去一年间没少对外走动,也是拉拢到了不少朝臣,这些人同样乐意见到,胡亥在始皇心中地位不断抬高,因而也愿意去抬胡亥一手。   到时朝臣联名上书之下,请求让胡亥来帮着处理政事,未必不能成行。   一刻钟后。   赵高心满意足的从轺车中走下。   他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由得也是心中大快。   步下生风。   不过赵高心中也很清楚,自己的谋划最终能不能成行,还有一个最大的阻碍,便是丞相李斯,对于李斯,他一直都很忌惮,此人心计很深,也善于钻营,更重要的是,李斯对权力的欲望,跟自己相比也是只强不弱。   李斯不一定会松口。   但赵高也并没有太过担虑。   因为他现在还是名义上的中车府令。   驾驶这些轺车的小吏,目前也还得听他吩咐,李斯毕竟是年过七旬的人,身体又岂能经得起太多颠簸折腾?   李斯若不松口。   他有的是办法让李斯松口。   乡间有些话说的很好,县官不如现管,他这中车府令,实则就一斗大的官,但在巡行的路上,却也有着一点小小的权力。   他并不介意来点权力的小小任性。   毕竟……   驾驭马车的缰绳在他手中。   只要手段得当、细微,又有谁能察觉呢?   赵高望着还在前面平稳前行的轺车,嘴角缓缓露出了一抹笑容。   只是这笑容很冷。   车队继续向前行驶了两个时辰。   嬴政终于下令扎营,陈郡也成了车队的第一屯行营。   此时。   车骑停留的地方是陈郡阳夏县。   车骑停下没多久,一份带着泥印的密信,就传送到了赵高手中。 第284章 吴广之怒!   “你说什么?咸阳来的密信?”听到有来信,赵高整个人一激灵,仿佛受了什么刺激。   一旁的小吏低声道:“回上吏,的确是咸阳的来信,这是前面队伍停下时,我去到军营外,中途有人拦住,将此信送到我手的,那人还指名道姓,这信函只能送到中车府令。”   说着,这名小吏将一份带‘泥封’的信给递了过来。   闻言。   赵高面色很难看。   虽然听小吏的意思,这份信函并没有为外人知晓,但随行车队人数众多,人多眼杂之下,未必就真的没有人看到,若是有人给自己暗中传书的消息,落到了有心人耳中,这恐要出大事。   赵高双眼紧紧盯着这份信函,只一眼,便看出上面泥印的来由。   来自阎乐。   赵高心中已是又惊又怒。   他临走的时候,可是对阎乐三令五申过,没有什么紧急情况,绝对不要给自己传书,他心中可是很清楚,自己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盯着,一旦这事为陛下知晓,自己可谓是百口莫辩,若是陛下对自己生出了疑虑,那恐就真要坏了。   一念间。   赵高有些不敢接了。   小吏一脸惊慌的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良久。   赵高再次问道:“你确定这信函是你在车队外拿到手的?也的确没有其他人看到?”   小吏连忙点头,很是肯定道:“千真万确。”   “而且那人似认识我,就只给我一人传信,想来是上吏认识的人,不然定不会做出这番举动,我在察觉之后,自不敢再招摇,从拿到信函之后,就一直在有意躲避,绝对没有其他人知晓。”   闻言。   赵高紧绷的心弦一松。   他伸手将这份信函接过,脸色依旧铁青。   他已顾不得用小刀敲开封泥,直接双手攥紧,将上面的绳子用力拉拽着,硬生生的将上面的封泥给拉崩掉,随后解开绳子,打开了信件。   等将信函的内容看完,赵高用力将这三块木片跟掰断,随后放入了袖中。   紧接着。   赵高紧张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到两人的动静,才小声的道:“等下次车队停下,你外出取水时,替我给阎乐回个信,就告诉他,让他自己便宜行事,但也让他给我记好了,不要胡作非为,更不要冒然轻举妄动,若是最终事情出了岔子,我可不会再帮他了。”   “记住了吗?!”   “小的记住了。”小吏连忙道。   赵高在脑海想了一下,确定没什么其他交代的,便直接拂了拂袖,让这名小吏尽快离开,不要再出现在他身边,以免暴露两人之间的关系,更避免让人生出疑心。   在这名小吏走远时,赵高一直紧密注意着四周,确定无人发现,这才暗松口气。   随即。   赵高摸了摸袖间断裂的木片,冷笑道:“这徐社倒还有点头脑,竟能想到这般想法,对嵇恒身份不明的事紧咬着不放,将扶苏和朝臣产生嫌隙的问题,直接公开的推到嵇恒头上,借此不断挑拨扶苏跟朝臣的亲疏。”   “此事正常来讲解决起来不难。”   “但偏生发生在嵇恒身上。”   “他一个死人又如何能自证身份?又如何能说服世人?无法证明身份,又无法圆说扶苏的所为,而且扶苏也不会愿意将自己的想法公然道出,这便成了一个死结。”   “他跟朝臣之间的嫌隙只会越来越大。”   “而且……”   “通过这些手段,还将嵇恒从暗处拨弄到了明处,过往嵇恒在暗处,很多事忌惮其特殊,并不适合去做,但一旦嵇恒到了明面上,那就不一样了。”   “徐社的想法很妙!”   赵高忍不住也夸赞了一声。   他脸上露着一抹笑。   他对阎乐的识趣,也很是欣慰。   赵高颔首道:“我这么培养、提拔阎乐,总算是没有看走眼,他是知道谁才是做主的人的,而当初留下徐社同样是一手妙棋。”   “原本只想让徐社学其兄长炼制几枚药石,以备不时之需。”   “没曾想,还有意外收获。”   “呵呵。”   赵高也不禁有些得意。   他之前留下徐社,其实并没有考虑这么多,只是因对始皇的身体有些了解,始皇就算用一些药剂调养身体,但在那么高强度的工作下,身体依旧是扛不住的。   所以……   终有一日。   始皇还是得吃药石。   因而他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以便日后始皇身体出现状况时,能第一时间将徐福当年炼制的‘药石’献上,名为当年徐福炼制的药石剩余的,始皇多疑,对于其他方士炼制的药石短时难以相信,但对于自己曾服用过的药石,相对更容易接受。   他也能借此讨得始皇欢心。   继而赢回始皇信任。   对于此事,赵高暗中谋划了一段时间了,而这次始皇突然开启大巡行,更是给了赵高机会,不过他本意是在驱车途中制造一些小颠簸,而且非是寻常时候,而是在始皇将睡未睡的时候,这样就能让始皇的身体变得更差,最终以达成自己的企图。   然对于这个计划,赵高一直有担虑。   因为徐社毕竟比不过徐福,他炼制的药石,终究是比不过徐福的,而且徐福炼制的药石尚且参与着毒性,只怕徐社炼制的更甚,若是始皇吃了这些药石出了问题,那恐就真惹出大祸了。   因而赵高一直在犹豫。   眼下事情似朝着自己有利的方向进行了,所以赵高也是对这件事更加犹豫了。   毕竟……   让扶苏自己犯错,远比自己祸害始皇来的好,而且也更安全。   少做少错。   赵高冷冷望着始皇的辇车,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如果还兼任符玺令,他是敢继续进行的,甚至敢更进一步,只是他现在只是一个驱车的,并不兼任符玺令,一旦始皇出了事,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做太多手脚。   为了稳妥起见,他只能将此放弃。   赵高在一旁等候了一会,双手藏于袖间,将那几块断裂的木片彻底撕成了碎条,随后才安心的朝前面走去,途中也将这些碎木条遗弃在了地上,同时用力的踩进了土里。   等全部木条扔完,还回头看了几眼,确定不会为人察觉,这才安然的离去。   始皇的辇车中。   李斯拱手道:“陛下,眼下车队已行进至陈郡阳夏县,臣认为当下令宣阳夏县令来见,以询问附近情况。”   嬴政淡漠的看了李斯一眼。   他自是清楚李斯的想法,召见阳夏县令恐是假,让大军停下休息才是真。   嬴政道:“阳夏县不是既定的屯行营,大秦可在路边休息,不用召见阳夏县县令,现在正值春耕,用不着耽误农时。”   “想调查情况,派官员去附近乡里查勘一二便可。”   “臣这就差人去做。”李斯连忙道。   嬴政点点头。   嬴政跟李斯君臣二人,简短的几句对话,就已决定了行程安排。   然这个决定并不为阳夏官员所知。   在知晓始皇车队要临过阳夏时,阳夏县的大小官员,早就在数天前,就等候在了城外,恭迎着始皇车辇的到来。   城门口。   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望着在城门口走来走去的县官,眼中充满了鄙夷跟不屑。   但更多的是愤怒。   他们这些人本是在代郡服役戍守。   前几日刚刚服役结束,从代郡归来,然而还没等他们到家,就被县里再度征召过来,说是要他们迎接始皇车队,这一待就是数日,而且县里还不管吃住,他们从代郡携带的口粮,在这几天早就吃光了,早前就已跟县衙的人产生了口角。   若非听到始皇要来,而且就在不久后,他们早就闹起来了。   即便如此。   他们也等的越来越不耐烦了。   现在正值春耕,天气正好,无风无雨,正是耕地的好时日,而他们服役结束,本就归心似箭,想尽快回到家将自家田地耕种完,不然一旦天气变坏,不定还会影响今年收成。   而且他们也实在不想误了农时。   又等了一个时辰。   领首的黝黑汉子终于憋不住气了,低声怒骂道:“这群混账的狗东西,分明就没有把我们的死活放在眼里,眼里只有着自己的政绩,真当我吴广没见识?不知道这些人搞的明堂?”   “分明是想在皇帝面前装作阳夏县人丁兴盛,黔首修挈,人乐同则。”   “整的一副简静宜民、整躬率属,看着人魔狗样,实则背地男盗女娼,欺压无度,这群有娘生没娘养的狗畜生。”   “欺人太甚!”   一旁的木讷男子轻叹一声,道:“天下的官不都这样吗?”   “我现在只希望这皇帝早点来,要是再不来,县里的这些官恐怕还会一直把我们留在这,这些天杀的狗官,你说,这么好的天气,我们要是前几天回乡里,只怕田地都耕的差不多了,这不是白白的耽误日子吗?”   这时。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问道:“上吏,皇帝究竟还有多久到啊,我们都在这边等了几天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们带的口粮都吃完了,家里还等着我们回去耕田哩,这要再耽搁,这不是浪费农时吗?”   一身干净的县丞嫌弃的扫了几眼人群,不屑道:“你们在这里叫唤什么?让你们来接驾,这是看得起你们,不然就你们这些低贱的人,也配见陛下?”   “要不是县里刚征发了人,城中民人数量不够,不然轮都轮不到你们。”   “得了便宜还卖乖,反了你们啊?!”   “饿?”   “谁不饿?”   “我大清早爬起来也没怎么吃呢?”   “而且就算给你们饿个一两天,难道还能饿死不成?要是真怕死,就让自家家里给你们寄吃的,一群贱民还想我们伺候你们?”   吴广道:“我们今年的服役的时间已经服完了。”   “官府没理由再把我们留下。”   “道理?”县丞讥笑一声,不屑道:“别给我扯那些没用的,在阳夏这块地界上,我们就是道理,我们就是法,而且你们误了点农事算得了什么?要是影响到陛下对我们的观感,那才是出了大事,你们的事再重要,能有我们的官位重要?我们要是出了事,是你们担待的起的。”   “真是一群贱骨头,几天都等不得。”   这名县丞怒骂连连。   这时。   一名邮人快步跑了过来。   同时带回来一个传信,便是始皇并未朝县城走来,直接就地驻扎了,而且也没有想往县城前来的迹象。   听到这个消息,吴广等人面色一喜。   见状。   这名县丞冷笑道:“你们乐什么乐?我说让你们走了吗?没听邮人说吗?陛下的车队还在我们阳夏境内,陛下或许不会来,但在陛下的车队彻底离开阳夏县境内前,你们都必须给我留在城里,以防中途有官员过来视察。”   “我们县令德义有闻、清慎明著、公平可称、恪勤匪懈,正是在县令的励精图治之下,我阳夏县才能蒸蒸日上,才能在每次朝廷的上计时名列前茅。”   “你们不要坏了县令的功绩。”   闻言。   吴广等人是嗤之以鼻。   见状。   一直没有吭声的县令眉头一皱,眼中终于露出了一抹不满,他朝县丞招了招手,耳边低语了几声,县丞连忙点头应和,最终目光在吴广等人扫过,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见状。   吴广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倒也不是很怕,他已经服役结束,按律几年内都不会再服役了。   阳夏城头一群人就这么等着。   最终。   县里一众大小官吏离开了,不过他们虽然离开,依旧留下了十几个士卒看候着吴广等人,而就在半夜时分,吴广在又冷又饿之下,却是再也熬不住了,寻了个机会跑了出去。   翌日,天晴。   吴广在连夜赶路之下,终于回到了自己乡里。   只是阳春二月,中原之地的田野上,却是人丁寥寥,这空旷的田野,甚至因人丁寂寥,增添了不少的清冷,阳光下的春风也夹带着几分料峭春寒。   广阔的田野中耕者寥寥。   且大多是妇女和儿童,没有耕牛,也没有多少丁壮,与过去喧闹热烈的春耕时节完全不同,望着空荡荡的田野,吴广心中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这天杀的世道,这该死的暴秦。”   “那还想让人活啊?” 第285章 请御史教我!!!   三月。   莺飞草长的时节。   扶苏在雍宫的书房处理着日常政事。   只是他刚坐下没多久,书房外就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道声音异常的急促,近乎是三步并两步,就在这急促的脚步声中,魏胜一脸惊慌不安的进到了扶苏的书房。   魏胜作揖道:“殿下,出事了!”   扶苏眉头一皱,目光依旧放在案上的文书上,不紧不慢道:“又出了何事?”   魏胜见状苦笑一声,拱手道:“殿下,我今晨替殿下出宫时,无意间听到了一个流言,起初臣并未将此流言放在心上,只是后续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便私下差了几个宦官出宫打听,而打听来的消息,更是令臣下惊慌。”   “外界在传……传……”   魏胜低垂着头,似怯怯不敢言。   见状。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不愉。   他抬起头,神色不满道:“你既打听出了一些消息,直说就行,难道区区一个流言,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你待在我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听到的流言没有数十,也有上百,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流言,竟能惊的你说不出话来?”   “说吧!”   魏胜抬起头,偷瞄了扶苏几眼,见扶苏似真的不太在意,也是心一狠,咬牙道:“外界在传……传嵇恒嵇先生是六国余孽,还传嵇先生是六国贵族派来的细作,就是想离间殿下跟臣子之间的关系,而殿下之所以对朝中一些朝臣百般针对,正是由于嵇先生的算计。”   “现在这个流言已在宫外传遍,恐也已经传到不少朝臣之耳。”   “臣让人在外打听的人方才还说……咸阳令似已着手调查起了此事,已亲自去到内史,去翻阅关中相关的编户齐民册,想核查‘嵇先生’的相关验传,以验证流言是否为真。”   “臣正是预感到事情不妙,这才赶紧前来向殿下报信。”   扶苏目光阴翳。   他双眼圆瞪,早已没有前面的淡定,握笔的手更是轻轻颤抖着,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出事了。   出大事了。   嵇恒已经死了。   他留在关中编户齐民册上的名讳早已被抹去,因而关中的齐民册上根本不可能登记有嵇恒的信息,若是地方官吏核查清楚,那么等待嵇恒的便很可能是‘将阳’、‘阑亡’、‘邦亡’等罪名,以及后续被罚为刑徒、接受一系列劳动改造,最终重新入册。   而这是大秦对无籍人士的普遍处理。   以嵇恒现在的情况,很有可能数罪并罚,到时基本是刑徒至死了。   如果仅仅是这些,扶苏虽心有慌张,但还不至太过大惊失色,他更担心的是嵇恒的真实身份被人捅出来,若有人爆出嵇恒的真实身份,知晓嵇恒是当初坑杀的人员之一,那嵇恒就真要死了。   因为他救不了。   也不敢救。   这涉及到了始皇威信,始皇亲自下令坑杀的人,竟然没死,还大摇大摆的活在咸阳,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对大秦律法体制的挑衅实在太大了,足以动摇国人对秦制的信心,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他想保下嵇恒,也根本无能为力。   嵇恒必死!   扶苏从席上腾的站起,双眼死死的盯着魏胜,脸色已隐隐有些发白,他凝声道:“魏胜,你再给我仔细说说,你这次究竟打探出了什么消息,外舅又究竟是怎么传的?外界究竟知道哪些事情!”   “说!”   “给我一五一十的全部说出来!”   “一处都不要漏。”   扶苏眼神冷漠的像吃人。   魏胜也被扶苏的眼神吓住了,他服侍扶苏二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他也深知此事的利害,根本不敢有任何隐瞒,将打听出来的消息全都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也并没有在意真伪。   听完。   扶苏目光微异。   他略带几分惊喜道:“你说,外界传闻的并非是‘嵇恒’,而是‘钟先生’?”   魏胜连忙点头道:“回殿下,的确如此。”   “外界似并不知晓嵇先生的真名,传的也只是当初对外声称的钟先生。”   听到魏声肯定的回复,扶苏心中暗松口气。   只要‘嵇恒’没有暴露,那便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嵇恒’是必须要死的,但‘钟先生’就不一定了,虽然依旧很棘手,但相较于‘嵇恒’暴露,已经好了太多了,若是嵇恒的身份暴露,他甚至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魏胜战战兢兢道:“殿下,眼下该如何是好?”   “这则流言传的很快,恐是有人在算计殿下,目下只怕已朝堂内外传遍了。”   扶苏颔首。   他又岂会不知此事的棘手?   而且传出这则流言的分明是有备而来。   将嵇恒跟六国余孽绑定在一起,再对外宣称嵇恒是六国细作,意欲离间大秦,这无疑是把自己跟嵇恒架在了火上,而有些事情,又是难以对外解释的,也不能去解释,而朝臣见状,定会对这个说法更加笃定,或许朝臣未必真会信以为真,但他们完全可以借此逼问自己,向自己讨要一个说法,这种事,大秦的这些臣子是做得出来的。   而他也必须想出个解释。   一旦自己处理不当,恐会有损自己在朝中威望,还会让更多朝臣与自己疏远,到时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只会每况愈下,算计自己的,分明就是拿捏住了这点,想让自己骑虎难下。   他眼下也的确被架住了。   下意识。   他就想去找嵇恒寻求解决之策。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生起,就立即被扶苏给否决了。   在此风口浪尖之时,自己是绝对不能去找嵇恒的,一旦自己找嵇恒的事为外界知晓,定会招惹更多口舌,也会引起朝臣更多质疑,到时就算自己有了解决之策,恐也难以为朝臣信服。   内部不合,定生祸事。   他为储君,作为辅国臣子,始皇在外巡行的时间段,不仅没将内事处理好,还把自己搞得上下不合,这若是传到始皇耳中,也会极大程度引起始皇对自己能力的质疑跟不满。   随即。   他又想到了蒙恬。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再度否决了。   蒙恬也不能找。   他跟蒙氏兄弟固然关系交好,但蒙恬兄弟对嵇恒其实了解不多,想要让蒙恬为自己出谋献策,自己定然要将嵇恒的情况悉数道出,这无疑是将蒙氏给拉下了水。   蒙氏受到的恩威极重,若是知晓这般隐秘,对蒙氏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因而扶苏在犹豫一阵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紧接着。   扶苏在脑海沉吟片刻,最终一道人影定格住了。   此时找此人商量最合适不过。   张苍!!!   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沉声道:“魏胜,你现在立即驱车去御史府,将张苍给请来,越快越好。”   “诺。”   魏胜也深知此事的重要。   根本不敢有任何怠慢,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   随后殿外响起一阵急促马蹄声。   等把一切布置好,扶苏整个人瘫软下去,后背已然是凉透,虽书房中无风,却只感到脊背冰冷。   他微微喘息着。   眼中已是怒急出了血丝。   在张苍来的途中,他自不可能毫无作为,也是在脑海思量解决之策。   只是在深思一阵后,只觉此事无比棘手。   似根本无从下手。   这则流言爆发的角度太刁钻了。   咬死了嵇恒的身份问题。   他其实第一反应便是派人去内史,给‘钟先生’编造一个户籍,只是方才魏胜也说了,在他进宫传回这则消息的时候,咸阳令已亲自去查看相关户籍信息了,这时自己再派人去,只会弄巧成拙,得不偿失,反而还会做实心中有鬼。   然不管嵇恒就麻烦了。   管?自己似根本就没什么办法。   事到如今。   扶苏已回过神来。   这次恐就是有人在刻意算计。   不然哪有流言一传出,就闹得人尽皆知,而且地方官员第一时间就去核查真伪?这分明就是暗中早就串通好了,想赶在自己之前,将自己的退路完全给堵住,好让自己收不了场。   扶苏目光清冷,寒声道:“朝堂这个权利旋涡,越是深入其中,越是感觉行动艰难。”   “我之前还是太过软弱了。”   “总以为这些朝臣乃父皇的股肱之臣,一心为秦,只是跟自己有一些意见不合,只要自己解释周全,或者做一些退让,便能赢得他们信任,但事实证明,这根本就是自欺欺人。”   “他们不会敬畏我。”   “他们敬畏的从始至终都是权利。”   “追求的也只是权利。”   “我虽为储君,但并没有太多权利,又岂能分给他们?而且他们很多权势早已到顶,很难再进一步,自会更多谋求自身家族富贵,而我跟他们疏远,无疑让他们感到了一丝不安,所以他们会这么容不下我。”   “甚至想逼迫我犯错,最终将我弹劾下去。”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软弱退让,得到的不是尊重,只有变本加厉。”   “所以……”   “从一开始就错了。”   扶苏以罕见的平和口吻审视了这件事。   最终眼神变得明锐犀利。   眼下这些人已欺到了头上,他又岂能再退让?若自己这次事情没处理好,这些朝臣联名弹劾之下,就算自己没有被废掉储君之位,但也注定名声扫地,一个无能无才的储君,在天下又能有多少威信?日后又如何服人?   扶苏的眼神赤红,充斥着森然杀意。   很快。   书房外再度响起了脚步声。   这是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   一道步子虽急但踏步声不沉,另一道却走的很沉,仿佛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听到书房外传来的脚步声,扶苏连忙从席上站起,快走了几步,去到了书房门口,这时张苍正大口喘着气,提着衣角,快步的朝殿中走去,扶苏也是亲自将张苍给迎进了书房。   这时。   魏胜很知趣的退了出去。   临走时,还将书房的屋门给掩上了。   书房内。   张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肥硕的胸脯一颤一颤抖动着。   这一路疾步快走,他也是累的够呛。   见状。   扶苏一脸歉意道:“张御史,事出突然,这才将你召过来,实在辛苦张御史了。”   张苍拱了拱手,上气不接下气道:“殿下言重了,替殿下分忧解难,这是臣的荣幸,何来辛劳一说?”   “只是这次的事明显是有意而为,也是直截了当的表明是针对殿下。”   “殿下心中急切,臣完全能理解。”   “只是殿下不能急,至少明面上不能表露出来。”   “现在此消息传出后,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殿下,若是殿下表露出急切,岂不正中了这些人下怀?”   扶苏连忙点头。   他苦笑一声,道:“此事我知了。”   “只是我方才也想了一下,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理,似怎么处理都有问题。”   “见御史之口吻,恐对此事也有一些了解,不知御史对此可想出什么应付良策?”扶苏也根本不遮遮掩掩,直接询问起了张苍。   张苍轻笑一声,从容道:“臣既然敢来殿下这,自是心中已有了定计。”   闻言。   扶苏面上一喜,惊喜到:“当真?”   “臣又岂敢欺骗殿下?”张苍作揖,一脸从容笑容。   见状。   扶苏心中也是当即一松,问道:“不知张御史有何应付妙计?还请张御史详讲。”   张苍颔首,平静道:“这次的事来的急也来的烈,但真正细酌之下,却是能明显的发现,这次的事其实大体是两件事,一件是这‘钟先生’的身份之谜,而另一件则是‘钟先生的细作之嫌’。”   “就我来时听到的风声,很多流言似直接做实了,钟先生的细作之疑,其中最为人笃信的便是,殿下这一两年对朝臣的态度。”   “过去殿下近亲六国出身官员。”   “而这一两年殿下已渐渐开始疏远了。”   “外界把这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钟先生’,认为是‘钟先生’在从中作梗,破坏殿下跟朝臣之间的亲近,意欲扰乱大秦的内政,而很多流言直接引用了当年李斯丞相的话。”   “昔年大秦蒸蒸日上,何也?”   “用客之功也!”   “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以负于秦?何负于殿下矣?”   “而目下竟为殿下疏远不纳?”   “这种种话语实则包藏祸心,殿下若是当真回应,那就犯了大错。”   “请御史教我。”扶苏恭敬一礼。 第286章 欲治中国者,海纳为本!   扶苏听得出来,张苍是真胸有成计。   张苍面色凝重,见到扶苏这幅神色,丝毫没有放松,反倒颇为严肃的摇了摇头道:“殿下,臣的确有一些想法,但以臣见陛下之情况,殿下恐还没有意识到这次事件的严峻。”   “臣固然可以将此事的解决之策告诉殿下,然殿下若是没有理清,日后恐还会吃大亏。”   “请殿下恕臣多言几句。”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自不会责怪,只是心中还是有些好奇,难道这次的事还另有状况?只是这些事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旨在针对自己啊?   扶苏道:“张御史请讲,扶苏洗耳恭听。”   见状。   张苍心中暗叹一声。   扶苏的洞察之能终究还是弱了一些。   不过他也并不好直说。   而且他能够洞悉的如此深刻,除了自己为荀子之徒,深受‘人性本恶’的观念影响,加之过去在朝堂没少受排挤针对,因而也是练就了一番洞若观火的能力,不然这次恐也会跟扶苏一样,一时难以看清这次事件的严重。   然他同样也清楚,自己能意识到,其他朝臣又岂会察觉不到?   这些人可是经历了当年秦国‘四驾马车’的锤炼,也经历了当年的‘逐客令’跟‘谏逐客书’的老臣子,他们对政治的敏感只会在自己之上。   看着沉重的张苍,扶苏心中一凛。   他的身躯越发谦卑。   他很少见张苍这么谨慎严肃。   张苍道:“既然殿下想知晓更多,臣自当尽力为殿下讲解。”   “只是臣的政治能力比不上嵇先生,也并不敢保证所言一定无误,只能尽量为殿下解惑了。”   “这次的事很严峻。”   “一旦殿下处理不好,不仅会影响到殿下在朝中的权威,还很有可能让陛下生出废立之心,而且很有可能还会影响到陛下。”   张灿这一番话落下,扶苏脸色猛地一变。   他惊声道:“张御史何出此言?这次的事不是针对我而来吗?为何还会牵扯到陛下?”   “再则。”   “嵇先生的身份并未暴露,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陛下啊。”   扶苏很是不解。   张苍苦笑一声,摇头道:“殿下你错了,这次的事如果光看表面,恐都会认为是针对殿下的,但这次发生的事,是在咸阳,发难的很有可能是朝堂大臣,因而此事又岂会这么轻易就结束?”   “殿下你太过小瞧这些朝臣了。”   “而且……”   张苍轻叹一声,额头已溢出了白毛汗,但依旧不紧不慢的道:“这次的事,明显人都看得出来是针对殿下的,而对殿下心有不满的,心有怨念的,对朝堂现状不满的,只会是朝臣,这么简显的道理,我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其他?”   “若是这次只牵扯到殿下,那便意味着会适可而止。”   “影响的也就只有殿下在朝中的威望。”   “但这同样也意味着,这些发难的朝臣,跟殿下彻底撕破脸,殿下毕竟为大秦储君,朝臣跟储君翻脸,这从任何角度来看,对朝臣都是不利的,大秦的这些臣子在朝堂多年,深谙各种政治之道,岂会做出这么不明智的举动?”   闻言。   扶苏一下沉默了。   是啊。   如果只是想针对一下自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也完全得不偿失,毕竟只要自己不被废掉储君之位,对朝臣而言,根本就不值得。   所以……   这些人的发难,并不是旨在让自己难堪,而是想让自己下台。   想到这。   扶苏脸色一下变得铁青。   见扶苏这幅难看脸色,张苍已是清楚,扶苏明白了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沉声道:“殿下想必已明白过来,若是殿下还抱着搪塞,将此事糊弄过去的心思,那注定会出状况的。”   扶苏点头。   他已不敢再抱有任何侥幸。   扶苏沉声道:“只是我还是有些不明,为何这事会影响这么严重。”   张苍摇摇头,冷冷一笑道:“那是因为殿下对这次的事察觉的太晚了,也可以说这些人谋划的太精明了,而且也吃准了殿下对权势争锋不太擅长,特意为殿下谋划的算计。”   “殿下可知前面我为何会念‘见逐客令’中的话?”   扶苏摇头。   他刚才也很奇怪,张苍念这些是何用意?   张苍缓缓道:“那些话都出自李丞相当年上书的‘谏逐客书’,但殿下可知当年李丞相为何会突然呈上这份‘谏逐客书’?”   扶苏迟疑一下,颔首道:“此事我还是有所知晓。”   “是因查出郑国为韩国细作,意欲行乱秦、疲秦之行为,陛下震怒之下,颁布了‘逐客令’,将在秦地的外邦士商及在秦任官的山东人士,全部逐出秦地。”   “当年李丞相也在‘逐客’范围之内。”   “因而李丞相特意写下了那篇‘谏逐客书’,最终李丞相的上书为陛下采纳。”   “继而旬日不到,就废除了逐客令。”   张苍点头。   他沉声道:“殿下所述并无问题,当时也的确是情况,当年因郑国的事,加之上连嫪毐吕不韦,最终下涉到所有山东人士,都被认作为‘食秦之禄,乱秦之政’的间人,而在陛下废除了逐客令后,不少臣子得以官复原职,也就在这种情况下,大秦上下一心,最终实现了天下一统。”   “但……”   “逐客令跟谏逐客书。”   “在眼下这个情况,却另有一番用意。”   “当年的事就目下看来,实则是一场荒诞的闹剧,但无论当时具体是何居心、是何用意,最终的结果从某种角度来看,其实是以陛下的认错而告终的。”   “而这就是这些人旧事重提的用意。”   闻言。   扶苏一下子怔住了。   他前面还没反应过来,当张苍说到这是以始皇认错而告终时,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当年逐客令始皇是错了,那设立自己这个储君呢?是否意味着同样也错了?   当年逐客令,始皇知错改错。   而在此之后,君臣上下同心,大秦越发昌盛,最终实现天下一统。   眼下自己跟‘客臣’生出了嫌隙,岂不是在重蹈覆辙?而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的做法无疑是错误的,大秦不可能再来一次‘逐客令’,而为了帝国日后能上下一心,也为了内政安宁,那便只可能处理到自己这个影响帝国上下一心的储君。   再则。   逐客令和谏逐客书。   就目前来看,已为天下之美谈。   这无疑给了始皇一个台阶,让始皇不会因此生出担虑。   因为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大秦。   而这同样也是一次试探,对始皇废立储君的试探。   想到这。   扶苏脸色煞白。   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么深远。   也实在想不到。   他此刻心中也是庆幸不已。   若非自己将张苍召了过来,恐根本就理不清其中的复杂跟严峻。   而他也深深的意识到,自己的政治敏锐性太差了,跟朝堂的这些老狐狸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而这方面嵇恒早已提醒了自己很多遍,只是他一直没有意识到,唯有真的陷入到这些风波,才陡然惊醒,自己的敏锐性太差了。   一时间。   扶苏也是冷汗涔涔。   而他也终于明白,嵇恒一直强调,朝臣对储君是只有敬没有畏的意思了,朝臣一直以来敬的是自己这个‘储君’‘长公子’的名号,根本就不是自己本人,他们对自己从来都没有‘畏’,他们‘畏’的只有权势。   自己之前之所以在朝堂如鱼得水,只是跟朝臣没有产生太多的政治冲突。   一旦触及到朝臣的核心利益,他们便不会再继续容忍了。   只是自己之前一直没意识到,依旧用着之前的习惯应付朝臣,最终也就导致了这次的情况发生,而朝臣对于自己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限度,他们的反击将会来的无比迅猛。   因为朝臣同样也清楚。   自己毕竟是大秦储君,一旦不将自己给彻底扳倒,日后定后患无穷,所以一旦出手,也必然是雷霆万钧,想将自己给彻底按下去,而自己竟还浑然不觉。   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不由得。   扶苏也一脸后怕。   他恭敬的朝张苍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张卿指点,我差点就中套了。”   他这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政事,也一直忙于跟冯去疾学习理政之能,因而就疏忽了对外界消息的了解,听闻到这些消息还是魏胜外出回来告诉的,不然他恐还被蒙在鼓里,若真到了那时,朝臣发难之下,自己恐根本就招架不住。   就算勉强应付了,也还会继续掉入算计,最终输的一败涂地。   朝堂旋涡,步步为营。   他大意了。   也实在小看了朝臣的狠辣。   不过扶苏心中也清楚,就算自己不断提防,恐依旧难以提防的住,自己跟这些朝臣相比,还是太嫩了,玩心机、手段根本就玩不过。   而且事已至此,就算自己再震怒,也要先将眼前事给解决掉。   不然贻患无穷。   他阴沉着脸,鼻息有些粗重,恭敬道:“还请张卿教我如何妥善处理这次的风波。”   张苍深深一躬,沉声道:“殿下有命,臣岂敢不从?”   “正如臣前面所说,这次的风波就是刻意针对殿下而来,而且定是经过了周密布置,为的就是让殿下威严扫地,若是殿下只为搪塞敷衍,定然是落了下层,还可能掉入到他们继续设下的陷进,因而决然不能为他们牵着鼻子走,必须要跳出来。”   “重新占据主动。”   “唯如此,方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张苍抚了抚须,继续道:“臣之前说过,这次的事,就实而言,分为了两件,一件是针对嵇恒嵇先生的,另一件是针对殿下的。”   “眼下殿下的事更重,所以臣先论殿下的事。”   “殿下目前棘手的其实是这些人给殿下安了个疏‘客臣’的名,此事想解决其实不难,亦如当年李斯丞相所言‘欲一中国者,海纳为本’。”   “殿下的解决之法便在这句话中,只是要做一些改变。”   “改为‘欲治中国者,海纳为本’。”   “这些人不是想用‘谏逐客书’来抨击殿下吗?殿下同样也可借‘谏逐客书’来回击。”   闻言。   扶苏面露迟疑。   他疑惑道:“我自是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这些人争议的不正是我‘疏远’吗?眼下何以能用这句话来反驳他们?”   张苍哈哈一笑,不在意道:“殿下你这就着道了。”   “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周代大争之世,儒墨道法,四家口舌之争不断,然最终可分出真正的胜负?”   “无也。”   “很多争辩最终演变成了顾左右而言其他。”   “这便是诡辩之道也!”   “我师从荀子,当年也跟随夫子舌战群儒,因而对此之道也有一番心得,争辩之事最忌讳的就是掉入到对方话术之中,所以不要轻易的跟随别人的话,也不要真的去执意回答辩解,因为辩不清的,也辩不明白的。”   “因而真正的辩术其实是你辩你的,我辩我的。”   “他们说殿下你疏远‘客臣’。”   “那殿下你就咬死自己没有疏远‘客臣’,而且还为‘客臣’大为赞赏。”   “无论对方指责什么,殿下都不要认。”   “全部否决。”   闻言。   扶苏面露异色。   他却是没有想到,张苍的解决之策是这。   而且张苍说到辩术时,神色很是激动,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求学时期,跟随荀子舌战群儒的盛况。   张苍轻笑一声,颇为自得道:“我知道殿下或心有疑虑。”   “但这就是最好的解决之法。”   “因为殿下是不知他们的后续作为的,也不知他们的话里藏了什么算计,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都不承认,只要殿下肯不认账,他们就拿殿下你没办法。”   “而且殿下还要十分赞成‘海纳为本’这句话。”   “并对其大为称赞。”   “因为殿下所为为的就是治中国。”   “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岂能受束于眼前?” 第287章 大秦强大之实也!   听着张苍的话,扶苏若有所思。   张苍没有再言。   他已将解决之法告诉给了扶苏,若是扶苏还想不到该怎么去做,这政治敏锐性也属实太差了,他能够帮得了扶苏一时,不可能一直都能帮助的,而且他也看得出来,嵇恒一直想培养扶苏独立思考,因而自不会去沾惹太多麻烦。   加上之前为扶苏坑了太多次,实在不想让扶苏对自己太依赖。   想到这。   他心中喟然一叹。   这次也不知朝中是何人在算计,也不知最终目的如何,但这些人的确算的很精明,也将扶苏拿捏的很准,一来就直接掐断扶苏跟嵇恒的联系,让扶苏没办法向嵇恒请教,若非自己在朝中多年,在这强大而又混乱的权力夹缝中一直谨小慎微,不为外界知晓,恐也会为人算计,到时扶苏恐真就举足无措了。   只是他同样也清楚。   留给扶苏的时间不会太多。   扶苏并不能像过去秦国储君一样,有充足的时间从容旁观国政,有从容锤炼才能的岁月,加之之前为始皇有意限制,始终没能让扶苏真正的迈入到权力中心,突然卷入其中,尤其是直接踏入到旋涡中心,一旦经不起挫折跟风波,就很可能中道‘夭折’。   只是经此一事。   自己的处境恐会变得无比艰难。   一念间。   张苍的脸皱成了苦瓜。   但他也清楚,自己其实没得选。   自己跟扶苏太亲近了,自己若是不出手相助,等扶苏为朝臣算计,自己定然也落不了好。   与其如此。   还不如主动出击。   只是他同样也很好奇,为何扶苏执意要疏远‘客臣’,而且还如此明显,这对扶苏其实并无太多好处,但通过这次的事,隐隐间,他似是明悟到了一些东西,只是目前还没有下去细酌,短时还没有彻底想明白。   而且扶苏既然敢这么做,定然是跟嵇恒有过商量。   嵇恒的才智远在自己之上,按理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那便只可能是有意而为。   另有所图。   张苍手指摸着层叠下巴,在心中暗暗思索着。   一旁。   扶苏在仔细斟酌着张苍的话。   否定一切指证?!   ‘天地之广阔,治道之博大也,岂能受束于眼前?’   ‘欲治中国者,海纳为本!’   他在嘴里不断念叨着这两句话,眼神越来越清亮越来越明澈。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笑着道:“多谢张卿指教,扶苏明白了。”   “想要不落入他人的算计,便必须要跳脱出来,而这次的事就是针对我而来,对方定然是做主了充足准备,无论我如何辩解,也都会落入到对方早已想好的算计之中,所以干脆就不要掉进去。”   “他质疑他的,我表露我的。”   “而这其实也暗合嵇先生说过的一句话。”   “秘密的公开不等于公开的秘密。”   “我这一年来,的确跟一些朝臣有些疏远,在政见、认识方面都产生了不小歧见,甚至有时不满之色还会直接表露在脸上,所以朝堂上多有传言,我扶苏对关东出身之朝臣有偏见,而这其实已为朝堂公知。”   “但又未必真是事实。”   “是事实是因为的确如此,不是事实是因为我从未承认过。”   “没有承认过,又岂能为实?”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缓缓道:“现在这些人拿为外界认可的事发难,我若是心中一慌,恐真就着了道,将这个‘实情’给认领下来,一旦认领下来,便意味着我就中了这些人设下的圈套,就算后续能从中脱身,但也注定会为此事牵连。”   “大秦本就推行天下一治。”   “而我这个储君公然引起内争,让朝堂两分,最终就算父皇有心力保,恐也无济于事。”   “众口难调。”   “朝堂实则就是君臣相争。”   “我要么被废去储君之位,要么陛下为我做大量退让,这都意味着父皇‘输了’。”   “得利的始终是朝臣。”   “所以我不能认,也不敢认。”   “更不该认。”   “我扶苏并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这个心思,我的心思是‘欲治中国者,海纳为本’,至于为何会为外界误解,只是因为我的目光更为高远,看的更广,我的视线并不局限于朝堂,而是放眼于天下。”   “我的确疏远了一些朝臣。”   “但冯去疾、马兴,还有你张苍,同样出身关东,我可有半点疏远?”   “我上次设立事务府,除了征调郎官,还征调了萧何、吴芮、刘季等人,他们难道不是出身关东?”   “我非是快意当下,而是旨在让更多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   “这才是大秦强大之实也!”   “当年李斯丞相曾言:‘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眼下天下怨秦者众,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我扶苏意在将这些天下之士重新招入我大秦,何错之有?”   “反倒是这次的作祟者,才是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也!”   扶苏目光明快。   掷地有声的说出了自己见解。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也越来越镇定。   闻言。   张苍欣慰的颔首。   扶苏总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用意。   这些作祟者既然用‘谏逐客书’来针对扶苏,扶苏同样可以用‘谏逐客书’来反击,他们这些在朝的朝臣恐才是‘秦者’,也正是他们鼓噪着将天下之士‘逐之’,让天下之士不敢西进。   这番言论下去,固然扶苏会跟很多朝臣交恶,但与此同时,也会博得天下之士好感。   另外。   扶苏今后行事也会少很多束缚,不用再考虑太多朝臣的影响,也不用念及着朝臣的态度,相对扶苏而言,其实是利大于弊,毕竟对方都这么明晃晃的针对了,本就互为仇雠了,何必再继续惺惺作态?   而且扶苏明显理直气更壮。   张苍拱手道:“殿下英明,臣只是略一讲解,殿下便这么快明清一切,臣实在感佩。”   扶苏看着张苍,苦笑一声道:“张卿可就别取笑我了。”   “若非你将此事利害说明,我恐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也正是因为明彻了一切,才敢彻底抛下负担,正视起这件事,这都是张卿的功劳,扶苏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张苍哈哈一笑,并未对此邀功。   从前面那番话,他已明锐的察觉到,扶苏的图谋很大。   他并不满足于朝堂现状。   甚至……   扶苏想改变它。   而想要改变朝堂的局势,势必有人上有人下,至于上的人扶苏已说明了,便是他看重的那些官员,而下的人,恐就只有从朝堂官员中剔除了,只是令张苍很是惊疑的是,扶苏那番话,若是有意说给自己听尚好,若是扶苏的真实想法,那朝堂恐日后真要翻天了。   因为那意味着朝臣中很多人要下去。   一念间。   张苍心中已有些发毛。   他感觉自己似又卷入到了一个大事里。   只是张苍还是不由自我安慰到,这定然是自己多心了,殿下也只是一时气话,并不是真的这么想的,毕竟这些可都是大秦的开国功臣,都是为大秦立下过彪炳功绩的老臣,殿下又岂敢真让这些人下去?   也没有任何理由跟道义。   何况陛下当年便说过,功臣不能全退,大秦何颜立于天下?   只是联想到扶苏近来的变化,以及那个暗中谋划的嵇恒,张苍心中又突然没底起来。   他现在只希望自己是想多了。   不然……   这事可就大发了。   扶苏目光从张苍脸上扫过,看到张苍那又惊又怕的神色,也是知晓,刚才自己无意间说漏嘴的几句话,已为张苍听了进去,而以张苍的心性跟才情,恐也猜到了一二,所以才会露出这份神色。   不过扶苏也不担心。   张苍不可能将此事说出去的。   而且朝臣都这么针对自己了,自己又何必再顾及太多?   还是嵇恒想的透彻。   只要自己想坚持大秦国政,想改变大秦当下的局面,就注定会跟朝臣交恶,想减少朝臣对朝堂的掌控,就必然会跟朝臣决裂,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抱有任何的幻想跟侥幸,事关权势利益,也不可能有一方会妥协,至少在没有明显胜负前,没有哪一方会妥协退让的。   他其实早就明白过来的。   不然何至于此?   不过现在明白过来也不算晚。   这次朝臣的发难,隐隐间还成全了自己,让自己减轻了负担,同时表明了心志,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后不用再那么束手束脚了,也能更加放开全拳脚了。   这或许就是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吧。   扶苏朝张苍恭敬的行了一礼,叹息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过去读屈原这几句,便感触颇深,等到自己真的身处其中,才知道其中之难,经此一事,我跟一些朝臣势必会水火不容,也恐会将一些矛盾冲突,从暗处摆到明面,也会有越来越多朝臣,因为政见分歧跟我疏远,今后我扶苏能依仗的人,也就只有张卿等寥寥几人了。”   张苍心神一凛,连忙道:“殿下言重了。”   “臣知殿下之志,旨在为国为民,臣同样深感振奋,不然何敢在如此时刻,鼓勇向殿下进言?”   “臣坚信,殿下定能做到让大秦繁荣昌盛。”   说完。   张苍直接跪地一拜。   见状,扶苏连忙伸手将张苍扶起,苦笑道:“我扶苏哪有那般大志?只想让天下的仇视减轻,让天下万民能休养生息,如此便足矣,奈何我人微言轻,又无多少行政之能,回想过往,还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的事,实在汗颜。”   “言归正传。”   “现在我的事已知晓如何解决,嵇先生的呢?”   “嵇先生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处理不好,恐会演变成当年郑国的情况,嵇恒是一位大才,为我帮助很多,若是因此为奸人陷害,或者为奸人暗算,我心难平。”   扶苏看向张苍,询问着解决之法。   他已然是清楚了。   自己的才智,尚不足以跟这些老奸巨猾的朝臣交锋,所以只能求助于张苍,希望张苍能给出妥当的解决之法。   张苍默然良久。   见状。   扶苏心莫名悬了起来。   只是没一会张苍就轻笑一声,仿佛对此根本就没有太在意。   张苍望了望门外,轻声道:“殿下其实多虑了,嵇先生的事,不足为惧,虽是因嵇先生引出的这次事端,但就目前知晓的情况,外界对嵇先生了解的不多,知情的也只是他跟殿下关系莫逆,至于嵇先生的真实情况更是知之甚少。”   “而且……”   “他们就算真清楚嵇先生的真实情况,也不敢直接说出来,他们只是想针对殿下,还不敢直接去挑衅陛下。”   “不敢说出嵇先生的实情,那此事解决就很简单了。”   “这是为何?”扶苏有些不解。   就他能想到的,嵇恒的身份就是一个大问题,一旦给不出妥善的解释,按律就会直接给嵇恒定罪,到时嵇恒岂非要再度成为阶下囚?这固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也不是扶苏想见到的。   张苍轻笑一声,故作神秘道:“此事的确很好解决。”   “只是解决之法不再臣身上。”   “而在宗正身上。”   “宗正?”扶苏一愣,越发不明白了。   “现在嵇恒不是没有身份吗?而且不止是关中,就算是在关东,也同样没有‘钟先生’的户籍,既然没有,那就给‘钟先生’一个户籍。”张苍轻描淡写的说道。   闻言。   扶苏更加茫然了。   他若能给嵇恒编一个户籍,又何必请教张苍?   不正因为编造不了吗?   而且这跟宗正又有什么关系?   扶苏满眼困惑。   就在张苍想开口解释的时候,殿外突然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魏胜的声音也随之在殿外响起。   “殿下,大事不好了。”   “少府杜赫、御史德等人正在殿外求见。”   “他们说想向殿下求证一下外界传的沸沸扬扬的传闻。” 第288章 以退为进!   扶苏在偏殿接见了杜赫等人。   见到张苍,杜赫等人稍微愣了一下。   张苍也连忙见礼道:“下官张苍拜见诸位大臣。”   杜赫等人给扶苏见礼后,疑惑道:“你怎么会在殿下这?”   张苍轻笑一声,淡淡道:“下官今日被殿下召见,商讨北原大军后续士官转职之事,虽北原大军士官转职还未正式开始,但下官作为殿下事务府的一员,自当提前规划,以免日后忙中出错,只是诸位大臣这么兴师动众,又是为何何事?”   张苍一脸好奇。   本就肥白的脸颊挂满了疑惑。   计然上下打量着张苍,眼中充满了不屑。   他冷声道:“我们这次求见殿下,自是有要事相商。”   闻言。   张苍面色微变,似是不敢旁听,连忙请辞道:“既然诸位大臣跟殿下还有要事相商,张苍也就先行告退了。”   说着。   张苍真就给扶苏行了一礼,便开始朝殿外走去。   扶苏蹙眉。   他颇有深意的看了张苍一眼,但也没有开口阻止。   一旁的杜赫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一笑,开口道:“张御史无须离开,只是一些寻常的事,在城中早已传遍,张御史旁听也无妨。”   见状。   张苍面露一抹犹豫,最终看向了扶苏。   扶苏迟疑一下,并未开口答应,反而问起了杜赫,道:“少府,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杜赫拱手道:“回殿下,近日在城中传布着一些流言。”   “流言?”扶苏眉头一皱,面露几分不悦,不满道:“既然是流言,让地方官吏处理掉即可,何必让诸位大臣亲自前来?地方官吏就这么不作为吗?他们难道不知大秦有律法存在?!”   扶苏面若冰霜。   杜赫连忙道:“殿下所言极是。”   “在臣等前来之前,已让咸阳令派去去捉拿传谣散谣的人了。”   “只是这次流言来势汹汹,还牵涉到了殿下,臣认为此事恐没有这么简单,加之这些流言很多说法竟已为外界信服,这也是让臣生出了些许不安,所以才特意前来想让殿下澄清。”   扶苏蹙眉。   他淡漠的看了杜赫一眼,凝声道:“让我澄清?”   “我有何需澄清的?”   “少府不妨把话说的明一点。”   杜赫双眼微阖,让人看不出神色,他迟疑了一会道:“殿下息怒,臣并非是在指责殿下,只是三人成虎,外界对殿下的一些做法,生出了很多异议,臣担心日后恐还会出现,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避免朝廷精力浪费,臣这才斗胆前来,想向殿下寻个妥善的交代。”   闻言。   扶苏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一脸疑惑的看着杜赫,又看了看德、计然等人,撇嘴道:“为何少府说的话,我有些听不明,既然少府想让我讨个说法,但总归要让我先知道发生了何事吧?”   “说吧。”   “外界又传了什么谣言?”   “竟能让尔等这么在意,这么劳师动众。”   见状。   杜赫眼中露出一抹不确定。   他试探道:“殿下对外界之事当真不知?”   扶苏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他喟然一叹,无奈道:“我过去很少接手政事,就算有所涉猎,也大多是旁观,这次陛下远行,朝廷重担,我也算是担负了一些,日常本就诚惶诚恐,唯恐处理出错,为陛下不满,又哪有多余心力去关注外界?”   “只是听少府之言,这次的流言跟我关系似乎不浅?”   听到扶苏这么坦诚的话,杜赫、计然对视一眼,眼中难掩欣喜,扶苏竟真的不知情?若真是如此,那后续就更好办了。全然不知。   而这其实本就是他们有意促使的。   杜赫等人的小动作,扶苏是尽收眼底,不过只是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一旁。   末梢的阎乐嘴角浮现一抹讥讽。   他看着前面那几个默不作声的朝臣,心中却是嗤之以鼻,这几个老臣还当真是会表演,他们这么急忙的前来求见扶苏,不就是想打扶苏个措手不及吗?   而且这个消息一公布,自己就被立即要求去勘察,为的不就是堵死扶苏的后续处置?   等自己的回信一传到,这些人立即就往扶苏这赶了,自己累的跟牲口一样,几乎整天都在路上,他可是全程知情者,尚且累的晕头转向,扶苏就算再有才能,能赶在之前打听到消息,但又有多少时间容扶苏去商量对策?   再则。   就算扶苏能想到一些对策,但此事杜赫等人谋划这么久,又岂会没想好应付之法?   这次要的就是让扶苏进退两难。   阎乐虽心中门清,但脸上却不露任何痕迹,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也想看看,过去高高在上的长公子、大秦的储君,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又能怎样应对?   另一边。   张苍双眼眯成了一条缝。   整个人仿佛神游了一般,全程都没有再开口,如一个敦实木墩,安静的站在一旁。   杜赫略作沉思,并没有主动开口,而是目光环顾四周,最终将眼神落到了阎乐身上,他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吩咐道:“阎乐,你为咸阳令,此事是你上报上来的,你对相关情况了解最多,也最为详实,就由你将此事告知给殿下吧。”   闻言。   本在等着看戏的阎乐一下怔住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事还能回旋到自己头上?   但随着杜赫的话说出,其他人都把目光看了过来,眼神中带着几分希冀,也带着几分勉励跟威胁。   阎乐脸色很难看。   他又哪里不知杜赫的心思?   分明是想让自己去做这个得罪人的事。   他在心中不由破口大骂,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虽心中有百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只是每往前走一步,就在心中将杜赫给骂了一顿。   真是欺人太甚。   他今天做的事已经够多了。   结果这得罪人的事,这些老东西还不想沾,全都推到了自己身上,真是岂有此理。   等自己把这些消息说出,定会引得扶苏不满,一旦为扶苏嫉恨,这些朝臣倒是无所谓,扶苏并不敢真拿他们怎么样,但自己呢?   自己只是一个咸阳令,在扶苏面前完全不够看。   阎乐脸色涨的通红,心中杀人的心都有了,只是眼下虽愤懑至极,却也只能把这口闷气咽下,闷闷开口道:“回殿下,臣对此事的确有了解一些,但臣实际知晓的时间很短,因而也不敢保证,所言一定准确无误。”   “还请殿下宽恕。”   “但说无妨。”扶苏淡漠道。   阎乐颔首,沉声道:“就在这几日,突然城中传出消息,殿下过去亲近的那位‘钟先生’似是一位六国余孽,而且还是六国余孽安插在殿下身边的细作,此人过去故意亲近殿下,为的便是行离间之法,意欲祸乱大秦,扰乱大秦朝纲。”   “臣乃大秦臣子,食秦之禄,自当忠秦之事。”   “听到这个传闻,臣心神一凛,不敢有任何怠慢,连忙派人去调查,只是调查出来的结果,令臣实在有些心惊。”   “那‘钟先生’的确非‘秦人’,至少关中户籍并无一人,能与之对应。”   “其的确是出身关东六地!”   “臣心中惊疑。”   “而据臣后续调查,此人从未服过徭役,也未曾交过赋税等,实是一位‘亡人’。”   “只是臣心中还有担虑,毕竟此人跟殿下交好,因而也不敢轻举妄动,连忙将此事上报上去,想让朝堂前去定夺。”   “另外。”   “外界还传闻着一件事。”   “便是殿下这一两年之所以变化如此之大,此人暗中助力不少,此人为六国余孽,对秦充满怨恨,因而一直在有意挑唆殿下疏远六地之客臣,想让大秦陷入当年‘逐客令’那般的尴尬境地,只是臣认为以殿下的足智,又岂会看不出此人的奸计,定不会如此人之意。”   “只是外界对于殿下疏远六地之客臣的传闻传的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的模样,城中很多民户都相信了,臣也是有所担心,臣恳请殿下能向天下澄清一下,以免谣言继续流传,中伤了殿下,也损害了殿下在天下的名声跟威望。”   “请殿下明鉴。”   说完。   阎乐恭敬的作了一揖,根本不敢跟四周官员对视,连忙快速退到了后面。   只是心中早就将这些朝臣骂的狗血喷头。   事情自己做,背锅还是自己?   这还有天理吗?   阎乐的憋屈跟愤懑无人在意。   所有人此刻的目光都看向了扶苏,好奇扶苏听闻了这些消息是何反应。   只是让他们失望了。   扶苏的脸色很平静,仿佛是听到了一件寻常事。   他轻笑道:“钟先生为六国余孽?此事我怎么不知晓?而且我何曾疏远过客臣?”   “这完全是无稽之谈。”   “可笑至极!”   “如此荒唐的言论,竟能引得城中热议,更能惹得诸位前来询问,我扶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诸位莫非还真把这些离间之言当真了?”   “这些年大秦并不安稳,六国余孽复辟之心不死,一直意欲祸乱大秦,也一直想疲秦、乱秦等等,这次城中传出的流言,明显就是离间之言,何以让诸位如此上心?”   “诸位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不过炮烙这些流言蜚语的人当诛!”   扶苏目光冷冽。   眼中更是充斥着杀意。   仿佛对咸阳这一两年来的流言状况很不满。   听到扶苏的,杜赫、计然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   因为扶苏的回答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而且很冷静。   根本就不想刚刚得知。   一念至此。   杜赫猛地将目光看向一旁的张苍。   只是张苍此时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神游模样,也仿佛根本就不敢旁听这些秘事,全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事到如今。   杜赫又怎么会还反应不过来?   扶苏分明是提前就知晓了,之前故意说不知,就是在刻意等他们开口,完全是在戏耍他们,他们前面竟还真的信以为真,在哪里洋洋自得。   杜赫目光阴冷的盯着张苍,最终收回了目光。   他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他也知道,扶苏早就想好了对策,不过他却是不信,这么短的时间,就凭扶苏张苍二人,能想到多少的应付之策?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火气,沉声道:“殿下所言甚是。”   “臣也认为城外流言是离间之言。”   “其心可诛。”   “只是世上不存在空穴来风,而能让城中民人这么轻易相信,恐也是有值得让人深思的地方,而臣在细酌之下,也是惊讶的发现,殿下过去的一些做法,的确很容易引起世人误解,外界之所以传出此等风声,恐正是基于此。”   “臣自是清楚,殿下这一两年,成长很多。”   “臣对此也深感欣慰。”   “只是殿下的一些举止,的确容易让人生出歧义,让人误以为殿下有意在疏远臣等客臣,而臣也担心是不是臣跟殿下之间有什么误会,因而这次斗胆借着流言前来,同样是想跟殿下开诚布公,好解开其中的误解。”   “殿下乃大秦储君,也即是君。”   “臣乃大秦臣子。”   “君臣貌合神离乃朝堂大忌。”   “臣一心为秦,实不肯遭受此等不白误解。”   “还请殿下给臣一个机会,让臣得以跟殿下道明心迹。”   “请殿下成全。”   杜赫眼眶含泪,仿佛承受了不白之冤,朝着扶苏行了一礼,一旁的其他朝臣见状也连忙跟着行礼,想得到道明心迹的机会。   扶苏深深的看着杜赫,知晓这是以退为进,也是连忙抬手,将杜赫给抬了起来。   他沉声道:“诸位大臣折煞扶苏了。”   “扶苏何德何能,能担得起诸位大臣的一拜?”   “其中定是有一些误会,也或者是扶苏的一些做法,让诸位大臣生出了异想,扶苏向诸位道歉,只是扶苏的确没有半点疏远诸位之意,也绝无此心。”   “扶苏自记事以来,便一直明白一个道理。”   “欲治中国者,当以海纳为本。”   “扶苏又岂敢背离初心?”   “诸位快快请起。” 第289章 相较关东之士,诸位才是‘秦人!’   在扶苏的搀扶下,杜赫这才缓缓直起身。   他神色哀愁道:“老臣这一段时间,的确感觉殿下对我等有些疏远了,臣不知跟这位‘钟先生’是否有关系,亦或者殿下是对我等生出了不满,只是老臣心中实在是惶恐。”   计然也跟着道:“臣知晓上次跟殿下政见产生了分歧,只是朝堂政事,有分歧本就寻常,臣实在想不通,为何殿下会对臣等越来越冷漠,臣惊慌。”   御史德也跟着开口。   在前面几人开口后,其余几人也陆续开口。   无一例外。   话里话外都表露着唏嘘跟哀色。   仿佛扶苏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扶苏苦笑一声,很是无奈道:“诸位大臣实在误会扶苏了,诸位对大秦的功业足以彪炳千秋,非岁月能抹杀,我扶苏何以敢轻慢诸位?扶苏本就一乳臭小子,过往就因政见分歧,为陛下不喜,又岂会再因政见而跟诸位背离?”   “诸位都是大秦开国功臣,也都是扶苏的长辈。”   “于情于理,都是扶苏需依仗的存在,也都是扶苏学习的对象,扶苏哪敢对诸位生出不满,更何谈对诸位生出疏远?扶苏也全然没有道理这么做。”   “方才听到诸位如此说,扶苏同样心中一惊。”   “因为这实在不是扶苏之意。”   “扶苏深感不安。”   “只是回头想想,扶苏的确有很多做的不尽人意,也因为行政能力缺乏,往往做事相对武断,也很少顾及跟推敲细节,所以这显得有些疏远。”   “这是扶苏之过也。”   说着。   扶苏朝杜赫等人躬身致歉。   一旁,张苍双眸微微张大,朝着扶苏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但很快就收敛起来,脸上并未露出任何神色,仿佛并未发生过。   见扶苏致歉,杜赫等人自不敢受,连忙伸手将扶苏扶起。   在几番礼让之下,扶苏这才直起身。   他面色沉静,满眼忧国忧民之色,缓缓道:“我不知诸位究竟是如何看待扶苏,但在扶苏心中,从未猜忌过诸位,也一直对诸位很是尊敬。”   “至于疏远更是无从谈起。”   “我知晓自己近来变化很大,主要是扶苏开始接手政事,从最开始的天真烂漫,逐渐认识到了大秦国政之艰难,所以心态的确有了不小改变,过往扶苏少不更事,自是闹出了一些笑话,过去也是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   扶苏也笑了起来。   似乎对过往的事已完全释然了。   随即。   扶苏笑容一收,面色变得严肃。   他凝声道:“至于外界传言的,我扶苏有意疏远六地之客臣,这实在是荒谬,我扶苏一直以来秉持的观念就是治中国者,海纳为本,又岂会因目下的困难而就此放弃?”   “这非扶苏之作为。”   “我不知外界为何有此荒诞言论,但这个言论的确是错误的。”   “而且大错特错!”   “荒谬至极。”   “当初我向陛下建议施行‘官山海’之策,若是我真有此心,又岂会让各官署挑选合适官吏任职,而且对关东官吏挑选不加限制?计然你为官市丞,是知晓钱粮之重要的,如此重要的事,我若是真有私心,或者真有己见,又岂会不把钱粮牢牢抓在自己信任的人手中?”   “而我选择的是任贤为用。”   “只要他们能胜任此职,便可予以重任。”   “期间还对廷尉府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顿,蒙毅跟我私交慎笃,但在那次的风波中,我又岂有为蒙毅开脱过一句?可曾对被降职、去职的官员进行过一次求情?”   “未曾。”   “我扶苏是一视同仁!”   “关东也好、关中也罢,都是大秦子民,何来异同一说?”   “诚然。”   “我的确说过新老秦人之分。”   “而这个问题也的确显著存在,虽诸位口上不说,但秦地为老秦人,六地为新秦人的说法,一直在天下风行,甚至为天下人认可,在我看来,原因便在于不公,而不公的根源便在于朝廷的对老秦人始终存在着亏欠。”   “所以……”   “我扶苏后面致力于解决军功爵功赏。”   “为的不是其他,为的是能让天下真正抹平差异,实现真正的天下公正!”   “我扶苏何错之有?”   扶苏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杜赫等人竟皆沉默,目光闪烁,不知在想着什么。   只是看向扶苏的眼神越来的阴翳。   连带着。   看张苍的眼神也带着几分不善。   张苍自是直接无视了。   扶苏神色如常,继续道:“至于诸位心中疑惑的我疏远客臣,这更是出奇的可笑,当初事务府筹建,诸位可还记得入选我事务府的官员,其中大多是六地官吏,我若是当真疏远客臣,当初为何要将这些人挑选入内?”   “我跟这些官吏从未蒙面,也未曾有过书信往来,甚至在此之前,若非张苍引荐,我根本就不知晓有这些人存在,然即便如此,我扶苏依旧将这些人纳入了事务府。”   “原因是何?”   “便是因为扶苏知晓,唯有让天下之士为秦所用,大秦才能安度危机稳定大局,才能使大秦在目前形势下不衰颓,这才是大秦过往强盛之根本也。”   “所以疏远客臣完全是无稽之谈。”   “正如当年李丞相在《谏逐客书》上所言:‘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我扶苏又岂会不明这个道理?”   “只是不知是扶苏的错觉,还是扶苏的误判,现在的朝堂,倒是越来越有‘逐客’后的气象了,关东之士似乎很难得到晋升机会,而关中的官员却能轻而易举的被调到关东,这似已有了李丞相书中所言的‘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之象。”   “扶苏很是费解。”   “天地之广阔也,治道之博大也。”   “大秦一统六合八荒,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现在整个天下都是大秦的国土,所有的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大秦为何会出现眼下的这个状况,难道自天下一统之后,大秦的人才便只出现在关中,在朝堂?”   “不当是在天下万方吗?”   “而且……”   扶苏话语顿了一下,淡淡的扫了杜赫等人几眼,冷笑道:“相较于关东之士,诸位入秦多年,在关东之士心中,诸位恐才是‘秦人’,而关东之士才算得上所谓的客臣。”   “所以疏远客臣完全是无的放矢。”   “毫无依据。”   听到扶苏这杀人诛心的话,杜赫等人脸色腾的大变。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本是他们在算计扶苏,结果到头来,反被扶苏给阴了一把,扶苏这一番言语下来,反把他们变成了一个疏远客臣之人。   这又岂是他们能抗下的?   杜赫脸色铁青,连忙道:“殿下言重了。”   “天下一统后,我等皆是大秦臣民,何来客臣、主臣之说?而且之所以关中官吏更为朝廷信任,也是有不少现实原因,一来六地反叛意识较强,朝廷对关东控制力不足,需要用关中子弟来加强管理。”   “二来大秦奉行的是法制,关东之士法制观念淡薄,让其身居高位,恐会重蹈昔日吕不韦等人后程,加之天下刚刚一统,需要的是稳定,关中子民知根知底,因而更容易得到信任。”   “这非是我等之过失,而是时势使然也。”   杜赫脸色苍白的辩解着。   只是脸色出奇的难看,他又如何察觉不到,扶苏话里的反击。   扶苏对他们的厌恶,根本就没有掩饰,就这么直白的说了出来,甚至直接将他们当作为‘疏客’的根源。   但杜赫也清楚。   继续拿‘疏客’去针对扶苏,已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还会被扶苏反过来针对,而且就实而言,扶苏的话明显更得人心,也更容易赢得天下士人好感,杜赫自不会继续下去。   只是杜赫也很心惊。   扶苏听闻到消息的时间定然不长,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好应付之策,这属实是太过惊人了。   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而且从始至终,无论自己如何引诱,扶苏都始终不上当,坚决不承认自己存在疏远‘客臣’的事,反而一个劲的给自己邀功,给自己正名,种种迹象看来,扶苏都不像是不谙政事的人,反而更像是浸淫已久的老狐狸。   随即。   杜赫就暗暗摇了摇头。   这绝不可能是扶苏自己想出来的。   他对扶苏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既然不是扶苏,那便只可能是张苍了。   想到这。   杜赫目光明显阴翳不少。   他知道自己过去小瞧这个胖子了,这人并没有外表看起来的憨厚,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狡诈之徒,但张苍作为荀子之徒,有这样的才能,似乎也并不足为奇。   只是自己大意了。   而且朝堂上很多人都小瞧了张苍。   这人不简单。   这时。   扶苏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多谢杜少府告知。”   杜赫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只是比哭还难看,他的嗓音已有些沙哑,淡淡道:“这或许的确是存在一些误会,殿下过去对政事了解不深,因而有了误解,臣也是没有考虑周全。”   “请殿下宽恕。”   扶苏笑着道:“若非少府指点,扶苏恐还没有意识到呢,少府何错之有?”   “只是少府眼下可还有事要告诉?”   “若是没有,我这边还有一些政事要处理,恐就不能继续跟少府深谈了。”   扶苏直接开始逐客。   杜赫目光一凝。   他却是没有再出头,只是目光冷漠的移向了阎乐。   见杜赫看向自己,阎乐当即脸一黑。   他自是明白杜赫的心思。   前面杜赫在扶苏面前出了丑,不愿再继续出头,所以想让自己开口,但他又如何看不出,扶苏显然是提前就做好了应对,自己这问出来,多半要为扶苏嫉恨。   他实在有些不愿。   阎乐低垂着头,不去面对杜赫目光。   见状。   计然冷笑一声。   他笑着看向阎乐,一副为阎乐考虑的面色,开口道:“方才来的路上,我们遇到咸阳令,咸阳令似乎说有事想向殿下求证,只是咸阳令第一次见殿下,难免有些紧张,所以一时不敢开口。”   “阎乐。”   “把心中想问的问出来吧。”   “殿下就在这,有什么事,殿下都能为你解答。”   “说吧!”   其他官员也纷纷开口。   “阎乐,还不抓紧机会,莫要让殿下久等。”   “没听到殿下说吗?殿下的时间宝贵着哩,岂容你在这浪费,快点说!”   “……”   听着众人的催促,阎乐涨红了脸。   若非他人微言轻,不然定要当面顶回去,这些朝臣实在非人哉,他怎么说也是出力最多的人,结果这些人竟全然不在乎自己死活。   真是岂有此理。   阎乐心中也是一阵恼怒。   他已在心中暗暗发誓,不要给他找到机会,不然他定要将今日之憋屈,千倍万倍的报复回来,还有扶苏,他同样不会放过。   只是他现在同样清楚。   眼下大局为重。   唯有将扶苏彻底拉下去,胡亥才有上位的机会,而他也才有一步登天的可能,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为了日后的飞黄腾达,他最终还是将这口怨气咽了下去。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朝扶苏跟四周朝臣拱手道:“下官前面太过激动,一时失了心神,也没了分寸,还请殿下跟各位长吏见谅。”   “臣的确心中有一些疑问。”   “这次城中流言风行,而臣作为咸阳令,更为关心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便是这位‘钟先生’的身份。”   “目前就臣查到的信息来看,他的户籍并不在关中,也似乎一直是以‘亡人’的形式,居住生活在城中,只是按大秦律令,这种情况是不当出现的。”   “臣既知晓了此事,却是需将此事查明。”   “只是此人跟殿下关系莫逆,而其居住之所,似有宫中侍从阻拦,因而臣这才斗胆前来取证。”   “想知晓此人的真正身份。”   “还请殿下成全。”   “阎乐拜谢。”   说完。   阎乐怕扶苏嫉恨,当场跪了下去。 第290章 燕人?不,是奴隶!!!   望着颤巍巍跪地的阎乐,扶苏面若寒霜。   他冷冷的盯着杜赫等人,哪里不清楚,这些人分明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让自己难堪,也一定要让自己下不了台。   只是嵇恒的事,岂能轻易道出。   若是无意间说漏嘴,将嵇恒的真实身份道出,到时才是要出大事,而若是不说,只怕杜赫等人会死缠着不放,一定要讨个说法,自己也会被逼的无路可走。   其心可诛!   扶苏脸色的变化,杜赫等人看在眼里,只是心中根本不在意。   他们既然敢对扶苏发难,自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不然这么明目张胆的开罪大秦储君,他们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承受不住日后的打击报复。   因而一旦决定,自要把事做绝。   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   原本对于这‘钟先生’的事,他们并没有想大做文章,因为毕竟牵扯的人会不少,只是想借此让扶苏难堪,但没曾想扶苏将前面自己等人精心算计的‘疏客臣’给堵上了,一时又找不到其他办法,这才选择退而求其次,从‘钟先生’下手。   对于‘钟先生’的事,扶苏是没办法辩的。   甚至都不敢轻易开口。   而他们要的其实并不是争‘钟先生’是不是六国余孽,是不是六国派来的细作,而是争的要不要将这位‘钟先生’下狱。   只要‘钟先生’入了狱,那不仅是断了扶苏一臂,还会让扶苏名声扫地。   这才是他们的根本目的。   扶苏连自己最信任的近臣尚且不能护住,又谈何去护住其他人?这件事一旦传出,对扶苏的威信将会是一个致命打击,也会让很多本想投靠扶苏的人望而却步。   可谓尖锐至极。   扶苏目光阴冷,神色很是急躁。   前面经过张苍的提醒,他早已明白其中险恶。   自不会轻易开口。   只是杜赫等人来的实在太快,张苍还没来得及将真正的解决之法告诉自己,而自己也实在没有想到嵇恒是如何跟宗正扯上的关系。   一时间。   扶苏只能保持缄默。   这时。   杜赫面带愁思,一副深思熟虑神色,凝重道:“殿下,臣对此人也有所耳闻,的确有不小才能,也为陛下助力不少,只是此人毕竟身份存疑,而殿下贵为大秦储君,却是不得不防啊。”   “敢问殿下是如何认识的此人?此人又是靠何等心计手段取信的殿下?”   “还望殿下能将此事告诉给臣等,让臣等替殿下做甄别,以防殿下真的中了六国余孽之奸计,若此人当真为六国残余细作,刻意亲近殿下,定是怀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殿下慎重啊!”   听着杜赫一副为自己着想的话,扶苏心中只觉一阵恶心反感。   但如今他已有不小城府,并没有轻易表露出来。   只是面色已十分难看。   扶苏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冷声道:“少府,我跟这位钟先生只是私交,何以要将交往过程跟诸位阐明?诸位不觉问的太多了吗?”   闻言。   计然摇了摇头,沉声道:“此言差矣。”   “殿下乃大秦储君,私事同样是国事,臣乃大秦臣子,自当以国事为重,而且臣向来不信什么空穴来风,既然外界有此传闻,定然是有一定依据,不然何以传的沸沸扬扬?”   “不将此人身份弄清楚,继续让此人出现在殿下身边,才是对帝国的不负责,也才是我等臣子的失职,臣又岂敢让帝国冒这个大的险?”   “再则。”   “帝国建立不易,臣实不忍帝国出事。”   “若是臣对此不知情,臣姑且还能容忍,眼下臣既已知晓,让臣继续装作视而不见、坐视不理,臣实在做不到。”   “请殿下看在臣一片赤诚上,将此人的真正来路说明。”   “以避免帝国中此人奸计。”   计然话语一出,其他朝臣纷纷附和。   一时间。   殿内声音如潮,朝扶苏扑面而来。   扶苏眼中很是焦急,却是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只能求救般的看向张苍,只是张苍同样面露苦涩,但却是给了扶苏点了点头,然却并未给出真正的回答,张苍心中很清楚,自己是给不了解决之法的,也不能、不适合给,想将此事妥善的解决,唯有宗正出面。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   随即他似想到了什么,目光微不可察的看向了殿外,似乎在等待何人到来。   一旁。   张苍心中也颇为感慨。   嵇恒虽没有在大秦出仕,但朝堂一直都有嵇恒的传闻。   当真是匪夷所思。   区区一个‘死人’,竟能逼的扶苏开不了口,逼的朝臣特意算计,古往今来,恐也是独一份了。   想到这。   张苍也不禁暗暗摇头。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这些人的心思,他早就猜到了。   借嵇恒的身份问题,对扶苏大加发难。   此时扶苏不好直接开口的。   扶苏若是对此事毫不知情,直接说嵇恒是关中人,那杜赫等人便会直接拿户籍上没有来质问,到时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   若是直接承认嵇恒为六地出身,但嵇恒没有过往的迁移凭证,那便证明嵇恒来咸阳是不合规的,这已然是触了法,而且一旦说出嵇恒是关东出身,那杜赫等人完全可以顺着杆子往上爬,继续深查,到时继续查到查无此人。   扶苏恐要百口莫辩了。   更为甚的,若是这些人知晓‘钟先生’的真实身份,故意借着调查,将‘嵇恒’的身份给挖出来,到时才是真要出大事,那种情况下,扶苏受到的压力会更大。   就实而言。   扶苏最好的解决之法,就是直接当不知情,把嵇恒给出卖掉。   如此自己就能从这个旋涡中脱身。   然如此一来,固然从‘嵇恒’的旋涡脱身了,却也将要陷入到另一个旋涡,便是信任危机,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能这么随意抛弃,谁又敢相信扶苏日后不会抛弃他们呢?这对扶苏政治能力的打击可谓是巨大,足以动摇到扶苏的储君地位。   这就是扶苏现在面临的艰难选择。   无论怎么选,都是绝路。   而这本就是杜赫等人为扶苏设下的圈套。   见扶苏迟迟不开口,杜赫等人却是有些等不及了,开口道:“殿下,难道是不知此人真实身份?亦或者其中有什么隐情,连臣等都不能告知?”   “还是殿下知道此人身份有问题?”   “……”   面对一群人的盘问,扶苏脸色越发难看,只是他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想去回答,事到如今,也是干脆当没有听到。   不过杜赫等人又岂会因此放弃,一副不问出结果不罢休的模样。   就在殿内气氛陷入凝滞的时候,殿外突然响起了一道脚步声,这道脚步声不紧不慢,甚至还显得很四平八稳。   紧接着。   魏胜便进殿禀告,宗正在殿外求见。   闻言。   扶苏大喜过望,连忙道:“既然宗正来了,便将宗正请进来吧。”   说着。   扶苏更是亲自出门迎接去了。   杜赫、计然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不安。   最后为了避免出现什么意外,也跟着去到了殿门,不过扶苏跟宗正嬴贲并无任何交流,这也让几人暗松口气。   而且他们也不认为,宗正来了能解决什么。   嬴贲进到殿内。   他对扶苏态度很恭敬,目光淡淡的扫了杜赫等人几眼,拱手道:“不知殿下,突然将臣召见过来,是所为何事?”   扶苏面色一滞。   他哪里召见过宗正嬴贲?   但宗正既然来了,那便只可能是张苍请来的。   扶苏目光移向了张苍。   这时。   张苍终于一改前面的沉寂,主动从殿内后方走出,朝扶苏恭敬一礼,又朝宗正行了一礼,缓缓道:“宗正,是殿下吩咐我将你请来的,这次将你请来,主要是想让宗正替殿下回答一件事。”   “便是那位‘钟先生’的身份。”   “钟先生?”嬴贲眉头一皱,似对此人无印象。   张苍面色如常,笑着道:“正是一年前,为殿下器重,主导‘官山海’的那位,眼下城中似有流言传出,称这位‘钟先生’为六国余孽,更为六国细作,被特意安插在殿下身边,意欲祸乱大秦,扰乱大秦纲常。”   “而咸阳令在得知此消息后,特意去调查了此人户籍,并不在关中民户上,故又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这次杜赫少府等人前来,便是想问清‘钟先生’的真正身份,以免殿下遭受瞒骗。”   “只是……”   张苍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揶揄之色,又带着几分嘲弄,缓缓道:“之前殿下也是将此人身份告诉给了我,只是这位钟先生毕竟身份特殊,因而恐需宗正替殿下解释。”   说完。   张苍朝嬴贲恭敬一礼。   闻言,嬴贲目光微阖,他看了看张苍,又看了看扶苏,最后又把目光看向了杜赫等人,似已明白殿内情况,颔首道:“原来是那人。”   此时扶苏心神已紧张起来。   他看的出来,宗正分明对此事毫不知情。   尤其前面张苍说到‘钟先生’身份特殊,他更是担心宗正会将‘钟先生’的真实身份说出来。   一时间。   也是不由担心起来。   听到张苍的话,杜赫、计然眼中闪过一抹寒芒,他们哪里听不出,这是张苍在故意报信,将此事告诉给宗正,不过嬴贲对此不知情,就算扶苏将嬴贲拖下来救急,嬴贲临时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总不能给嵇恒安一个宗室子弟吧?   他们才不信这个借口。   杜赫拱了拱手,道:“既然宗正对此人有不小了解,那就烦请宗正将此人身份透露一下,以免我等继续为此担忧。”   “请宗正开口。”   “请宗正开口。”   “……”   计然,御史德等人纷纷拜首。   见状。   嬴贲点点头,道:“既然你们想知道,那我就将此人身份向外透露一下吧,此事本为我皇室内部之隐事,然既已引得天下如此关注,做一下回应,也算不得什么。”   “而且他也的确该有一个新身份了。”   “过去跟殿下走的很近的这位‘钟先生’燕地出身。”   “名为——钟言!!!”   “他非是关中人士,自不会在关中户籍上,不过若是去燕地户籍上查找,同样查不到此人信息的,因为‘钟言’本就不存在,这个名字是随口取得,自不会登记在户籍册上。”   “既有名讳,为何不会被登记在册?”计然质问道。   嬴贲冷哼一声,冷漠的看了计然一眼,不屑道:“因为他不是秦人,又如何登记在秦人的户籍上?”   “不……”计然瞠目结舌,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可能?天下的子民都是大秦的子民,他怎么可能不是秦人?”御史德满脸不信。   嬴贲嗤笑一声,淡漠道:“他的确不是秦人,大秦的编户齐民,是给秦人的,他不是秦人,自不会在户籍上,同样,他也不在‘徒籍’‘私奴籍’上,更不是什么亡人、赘婿、贾人。”   “他是奴隶。”   “我大秦皇室的奴隶!”   “他的信息只存在于隐宫里。”   “他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更不需登记在册,这是我皇室的家奴,又岂会出现在外界户籍上?只是后面这人表现较好,才被恩赏了名字,然后续上任宗正告老退下,我继任后忙于其他事务,一时间忘了将此人信息登记上去,所以才有了这个误会。”   “这也是为何,他不能跟外界接触,也不能出仕的原因。”   “他到目前为止依旧是皇室的奴隶。”   “还未赏赐秦人身份。”   “只不过殿下惜才,想重用此人,只是碍于他的低贱身份,不能予以重任,也不便于为外界知晓,所以才这般遮遮掩掩。”   “这本是我皇室内部之事,也无须对外解释的,既你们这么关心,就将此事告诉给你们。”   “现在你们知晓原由了。”   “可还有疑问?”   嬴贲冷冷望着杜赫等人,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只是杜赫等人哪还说的出话来?   他们也根本没想到,宗正会有此一说,完全打乱了他们计划,让他们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大殿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第291章 隐宫!!!   “隐宫……”扶苏轻声念叨着,眼中闪过一抹亮色。   他之前还头疼不知该如何回应,但听了宗正的话,也是当即醒悟过来,隐宫就是嵇恒最好的出身,也是最能解决当前困局的回答。   隐宫。   这是大秦皇室奴隶生活的地方。   也可以将其看成是一个隐蔽地点的收容所。   皇室的奴隶们将在里面劳作一辈子,没有特殊情况,基本不可能回归主流社会。   这也是天下一直以来的传统。   《商君书》云:刑人无国位,戮人无官任。   受过刑的人,在国家没有地位,也不许再为官,皇室的奴隶便是刑人,很多其实是受过肉刑的人被贬入的,只不过相较于外界的刑人,皇室的奴隶也有不少是得罪了皇帝,被牵连受刑的人,而大秦一统天下以来,顶峰之时,隐宫中的奴隶数量更是曾高达百万。   其中不乏天下各地的贵族。   始皇八年,长安君反叛被镇压,涉事叛党被杀,而一些相关被株连的人则被贬入了隐宫,彻底从民户上除名。   始皇十年,吕不韦跟嫪毐事件后,朝堂清洗,大量官吏家属被贬入隐宫。   始皇十九年,秦灭赵后,秦始皇亲赴邯郸,坑杀了一众与自己母亲家有仇的赵国贵族,也将一些相关的其他赵国贵族收入了隐宫。   ……   人是这个时代最为宝贵的资源。   除了必须要杀的人之外,更多的便是罪为奴隶,而且秦是允许奴隶买卖的,甚至是明码标价。   大奴一人值钱四千三百。   小奴一人值钱两千五百。   而这是外界登记在‘私奴籍’上的奴隶。   至于皇室奴隶则不在此列,一般都是功臣立功之后,才会特令赏下一些奴隶。   皇室奴隶是皇室的私产。   只不过后面随着朝廷大兴土木,人力严重缺乏,始皇放开了一些限制,将一些奴隶发配到修长城跟服徭役去了,而这些人的死活是没人在意的,修长城时的‘人柱’,也多是隐宫的奴隶去填。   这些人没有名字,没有籍贯,更不知过去。   除此之外。   隐宫里面的人还有一个去处。   便是成为宦官。   像是自己身边的魏胜,还有子婴身边的韩成,以及世人皆知的赵高,都是出自隐宫。   只是隐宫里面的奴隶太低贱了。   扶苏根本想不起。   这次若非宗正主动提及,他也依旧不会往隐宫方向想,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隐宫就是当下最好的解决之法。   而且杜赫等人无法反驳,更无法查证。   皇室内部的事,岂容外臣插手?   一下子就堵住了杜赫等人的所有伎俩跟算计。   这时。   不仅扶苏有些愕然。   杜赫、计然等人全都愣在了原地。   他们怔怔的望着,却是久久说不出话,只感觉心口闷得慌。   良久。   计然才惊怒道:“隐宫?不可能!那人怎么可能出自隐宫?”   嬴贲眉头一皱,冷声道:“计然,你这是在怀疑我说谎?他是不是出自隐宫,我比你清楚,而且我大秦皇室内部的事,何须向你解释?!”   “你也没有这个资格。”   嬴贲根本就没有给计然留半点颜面。   计然面色赤红。   只是一旁的杜赫突然伸手,将已处于濒临震怒的计然给拉住了,他已明白了当前的情况,自己这次算计扶苏彻底失败了。   而且他们有何资格质疑?   质疑有用?   只要嬴贲一口咬定‘钟先生’出自隐宫,他们就是拿嬴贲没办法,因为他们不可能去查的,皇室也绝不可能让他们去查的。   他们只能认栽!   杜赫拱手,笑着道:“原来此人是出自隐宫,怪不得殿下会与此人亲近,这倒是臣等唐突了,臣等不察,冒犯了殿下,请殿下治罪。”   扶苏摆手道:“不知者无罪。”   “若非是我处理的不当,让世人起疑,也不会引得诸位大臣这般惊疑。”   “我同样有做的不好之处,还请诸位大臣见谅。”   杜赫颔首道:“臣心中疑惑已解,就不打扰殿下了,臣等先行告退。”   “臣等告退。”   随着计然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告辞。   扶苏自不会挽留,目送着这几位大臣离开。   等杜赫等人彻底走远,扶苏暗松口气,也是心有余悸,这次若非张苍跟宗正相助,自己恐根本招架不住。   他朝张苍跟宗正作揖道:“扶苏谢过宗正跟张御史。”   嬴贲沉声道:“殿下,你身为储君,却是不该深陷这种泥泽,眼下杜赫等人虽识趣离去,但经此一事,他们跟殿下也是彻底生出了隔阂,今后殿下在朝中恐难安稳了。”   扶苏苦笑一声,无奈道:“多谢宗正提醒。”   “这非是扶苏之意。”   “只是宗正也见到了,杜赫等人咄咄逼人,仗着为大秦立下的功绩,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也一直在进行各种针对,这次若非宗正跟张御史帮忙,我恐根本就难以应付。”   “而且我之政见跟他们相悖。”   “就算这次不决裂,日后也一定还是会决裂的。”   “政见之道上,扶苏不可能退让半步。”   扶苏语气很坚定。   嬴贲叹息一声,也是没有多说。   张苍在一旁笑着道:“这次的事,对殿下未必就是坏事,眼下政见两分,杜赫等人已跟殿下彻底决裂,日后殿下也不用再顾及他们,做事起来会方便不少。”   “掣肘也会受到不少。”嬴贲冷不丁道。   闻言。   张苍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嬴贲摇摇头。   他作为宗正是不当参与这些政见分歧的。   只是杜赫等人有些太张狂了。   加之。   始皇在离去时,特意有过吩咐,所以在张苍通知后,就急忙赶了过来,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想让自己继续相助,那是不可能的。   宗正只听命于皇帝。   哪怕扶苏是储君,也不容有越界。   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需格外的注意。   他为宗正更是如此。   嬴贲道:“既然殿下的事已经解决,臣就不打扰殿下了,殿下日后当好好计议一下,当如何面对朝堂波橘云诡的局势,杜赫等人毕竟是朝廷重臣,他们在朝中话语权很大,殿下目前之羽翼是奈何不了他们太多的。”   “这些人当年助力陛下,步步为营,鲸吞天下,非等闲之辈。”   “没有万全之策,不要轻易出手。”   “不然恐引祸上身。”   说完。   嬴贲朝扶苏一礼,快步离开了雍宫。   扶苏恭敬的送宗正离开。   随即。   他看向张苍,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宗正会助我?还知道宗正能有解决之法的?”   张苍轻笑一声,道:“宗正帮的不是你,他帮的是陛下,嵇恒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继续任由杜赫等人死咬不放,难免不会真的查到‘嵇恒’头上,到时定然会影响到陛下,宗正作为管理宗室的官员,又岂会影响陛下威信的事发生?”   “所以宗正一定会出面的。”   “至于宗正将嵇恒归入到隐宫其实是很正常的。”   “我们之所以难想到,是因为隐宫一直处于隐蔽之处,又为皇室私奴,一般人不会往这方面想,但宗正就负责管理这些,我方才稍一提及,宗正立马就明白过来了。”   “这事也唯有宗正开口最合适。”   “因为唯有宗正开口,才能堵住杜赫等人之口。”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长叹道:“若非今日之事,我恐还不知朝堂险恶。”   张苍摇头道:“治理天下哪有不难的?”   “杜赫、计然跟殿下的政见冲突,主要源于‘官山海’的钱政,等殿下日后涉及到更多政事方面,恐还会因此得罪更多朝臣,到时才是殿下头疼的时候。”   “现在或许才刚刚开始。”   扶苏苦笑一声。   他又如何不知这点?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自己是想让天下太平,但朝臣心中可未必,他们更在意的,其实是自己的眼前利益,一旦牵扯到利益,一切就不好说了。   所以帝王要无情、要心狠手辣。   一念间。   扶苏已做出了一个决定。   等张苍离开后,扶苏将魏胜叫了进来。   他冷声道:“你现在立即下去调查一番,有多少人知晓钟先生的真实身份,凡外界的知情者……”   扶苏闭上眼。   最终。   他睁开眼,眼中满是杀意。   “一律诛杀!”   “殿下,这……”魏胜眼中露出一抹惊悚。   扶苏冷声道:“我会将这个决定告诉给宗正的,宗正会将此事处理好的。”   “诺。”魏胜心神一凛。   另一边。   离开雍宫之后,计然再也憋不住怒气,破口道:“那钟言怎么可能出自隐宫?宗正分明就在说谎,你们为何不开口拆穿?!”   杜赫冷笑一声,阴恻恻道:“拆穿?”   “怎么拆穿?”   “宗正愿意给我们解释就已很不错了。”   “你还想去查宗室的名册?”   “就像宗正说的,你有这个资格?”   “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扶苏远比我们想的要狡诈,也比我们想的要周全,我们这次行动已经很迅速了,但依旧让其找到了解决之法。”   “我们的这位殿下不简单啊。”   “难道就这么放弃?我们这次谋划了这么久,现在不仅一无所获,还被戏耍了一遍,这口恶气你们当真咽的下去?”计然依旧愤愤不平。   杜赫目光平静,抚须道:“咽不下去怎样,咽的下去又怎样?”   “难道就能改变当下的局面?”   “殿下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我们眼下就是拿殿下没办法,继续死缠不放,只会让我们更加被动,到时反会成为朝中笑柄。”   “不过……”   “宗正出面确实有些意外。”   “一直以来,宗正都很少介入政见之争,也一向唯陛下之命是从,何以这次会突然插手?诸位难道不觉得有问题吗?”   听着杜赫的疑问,其他人也眉头一皱。   他们也感到有些奇怪。   唯有在后面的阎乐心中咯噔一下。   他似猜到了原因。   因为这位钟先生的真实身份不能曝光,也不能为人深查,更不容许被人去查,所以宗正才会出头,替扶苏将这次的事给解决掉。   想到这。   阎乐连忙变幻脸色,避免为其他人察觉。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自己不敢把这事捅出来,杜赫、计然等人可未必,到时若真的出事了,自己定难逃其咎,他可不想陪着杜赫、计然等人去找死。   这时。   杜赫似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向阎乐,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冷声道:“阎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闻言。   阎乐心中一惊,连忙道:“我冤枉啊,我哪敢在这些事上面欺瞒各位大臣?我真的已经把知道的所有消息都告诉给诸位大臣了,我就一小小的咸阳令,能知道多少信息?”   “为了今天的事,我起早贪黑的运作。”   “而且隐瞒诸位大臣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外舅是赵高,我外舅服侍的是胡亥公子,而我外舅的心思诸位心知肚明,若是真能算计成功殿下,又怎么可能还遮遮掩掩?”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   阎乐在一旁喊冤。   他根本就不敢抬起头,唯恐被发现一些端倪。   听到阎乐的大声嚷嚷,杜赫面露不悦,呵斥道:“我就这么随口一问,你何必这么惊慌,不过这次的事的确有些古怪,这钟先生或许真有一些问题。”   “你为咸阳令,下去后,记得派人盯着。”   阎乐连忙道:“下官知道。”   在一番思索无果后,杜赫等人也相继离开。   阎乐站在原地,目送着杜赫等人离开,等这些朝臣走远,眼中陡然浮现一抹怨毒。   他低呵道:“狗眼看人低。”   “我阎乐自认也算尽心尽力了,结果你们这些老东西,还一个劲的算计我,真当我阎乐看不出?你们还想知道更多,你们也配?”   “呸!”   阎乐怒骂几声。   而后他也是皱眉深思起来。   “这扶苏还真是奸滑,这么算计,竟然都不上当,还把我们给摆了一道。”   “不行。”   “必须把这边的事告诉给外舅,让外舅拿主意了,杜赫这些人屁用没有,指望这些人扳倒扶苏,根本就没有指望。”   一念至此。   阎乐也是快步回了家。   日暮时分,一份信件被送出了城。   此时巡狩行营已进入到云梦泽北岸,正驻扎在衡山郡的治所邾城。   不日这里将举行一件大事正事。   祭祀舜帝!!! 第292章 望祀虞舜于九嶷山!   仁圣盛明曰舜。   后世因舜帝生于虞地,故又称虞舜。   虽在天下很多野史流言中,舜帝造出了诸多逆行,言其囚禁尧帝而自立,又隔绝尧帝儿子丹朱,使尧帝父子不能相见,方得强力自立为帝。   然而,在天下主流史册中,舜帝的人品功德堪称五帝之最。   其一,舜帝最孝慈,顺适屡屡虐待自己的父母兄弟而不反抗,最终感化了父母兄弟。   其二,舜帝爱民,法度平和公正,其事迹多多。   其三,舜帝敦厚仁德,堪称王道典范,事迹同样如云。   其四,舜帝高寿,六十一岁代尧为天下共主,在位三十九年,整整一百岁而逝于苍梧之野。   当世而言,舜帝是以德孝王道之政名垂后世的,也是一位宽和有度的远古圣王。   只不过嬴政皇帝这次的祭祀,并非在舜帝的病逝之地。   而是在云梦北岸。   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异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嶷山。   而九嶷山距离嬴政目下所在的云梦泽东北岸,足足相隔数千里之遥,更有浩瀚云烟的云梦泽阻隔,因而想要万人撒花姑娘下的驯狩行营直抵苍梧之野,只是徒耗时间且无实际意义。   毕竟……   为政者,即便是祭祀,更多谋求的还是政事目标。   所以这次的祭祀采取的‘望祀’!   望者,祭祀山川之特定礼仪也,然古往今来,祭祀圣王先贤之陵墓,一般直称为祭祀,很少用‘望’字。   这次也是李斯首创。   这次的望祀礼是十分宏大隆重的。   与此同时,跟过去的祭祀也不尽相同,在始皇行营未抵达衡山郡前,便提前通知了衡山郡守,这次的望祀礼郡县官吏可全数参与,更准许附近民众前往观看。   这则令书一下,官民无不惊骇。   同时又欣喜异常。   在这山水连天的大泽之地,无论是官还是民,几乎不可能见到皇帝,而且还能见到皇帝亲临隆重典礼,这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尤其令很多官民振奋的是,皇帝要祭祀的是舜帝。   舜帝是谁?   是王道,是宽政,是爱民,是法度公正。   天下怨秦久矣。   天下渴望宽政缓刑也久矣。   眼下皇帝释放出这个讯息,他们又如何不感到感奋?   一时间。   无论是乡间民夫,还是狩猎捕鱼之民户,都停下了手中生计,朝着云梦泽北岸赶去。   盛况空前。   只是相较于外界的群情激奋,跟随嬴政巡行的朝臣,却是对祭祀舜帝有不小的异议,至少就始皇过去的一些行事来看,始皇并不喜舜帝,尤其是九年前,始皇路过云梦到洞庭湖湘山祠去,遇大风而怒不可遏。   当时更是直接下令惩罚虞舜。   将湘山上的树木全部砍伐光,并将附近的民户尽数屠戮。   而这一次来到云梦遥祭九嶷山,对虞舜进行这般隆重祭祀,前面反差实在太大了,这不由让不少朝臣心中起疑。   始皇究竟意欲何为?!   相较于其他人的惊疑,李斯却显得很是镇定。   他自是知晓始皇的真正用意。   只不过是借祭祀忏悔当年过失,以重新赢回楚地民众的信任,然这只是表明上的,实则深藏内心的目标是,对逃亡贵族藏匿之地进行奇袭,借祭祀之由,将附近的民众聚集起来,然后雷霆般扫灭早前就已查明的逃亡贵族的隐匿之地。   眼下嬴政跟李斯、姚贾等大臣,做足种种宣教礼行,御史大夫顿弱与卫尉杨端和,则率三千便装斥候秘密查勘贵族逃亡啸聚的藏身之地,同时郎中令冯劫负责通联策应,当始皇的大队渡过淮水后,杨端和和顿弱的人马则已全部撒向了云梦泽周边草木连天的岛屿与山谷,至于剩下的巡狩行营则大张旗鼓的进入到云梦北岸。   不过这次巡狩行营的将士本就分批回合,也并不为外界说明随军人数,因而随行官吏除了少许官员知情,大多数都对巡行的真正人马不清楚,只不过若是真的有心,其实也能察觉到一些情况。   祭祀时辰将近。   在人山人海的云梦北岸,几个身穿简服的中年男子,望着前面肃穆的望祀祭坛,眼中充满了不屑。   其中一头戴高冠的男子,嗤笑道:“大秦的气数尽了。”   “始皇又如何?妄想通过一次祭祀,就赢回楚地民心?简直是痴人说梦。”   “始皇终究还是怕了。”   一旁的许猗压低声音道:“鲁兄,慎言。”   鲁仲连不屑道:“心中有不平事,不说不快,而且四周皆熟识之人,有什么好顾忌的?”   “而且我可有说错。”   许猗苦笑一声,却是没有接话。   鲁仲连是当年齐国有名的学者,秦一统天下后,设立博士学宫,也对其进行过邀请,只是鲁仲连坚决不就,甚至直接退隐了山林,以坚定表示自己的不仕秦之心,因而也是在六国贵族间颇有声望。   见状。   鲁仲连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他冷笑道:“始皇老了。”   “过去的始皇何其霸道,何曾将三皇五帝放在眼里?大秦立国伊始,便自取‘皇帝’,认为自己德兼‘三皇’,功盖‘五帝’,更是没少在各地石刻上贬损‘五帝’,当年洞庭湖的湘山,更是被下令‘赭其山’。”   “但现在呢?”   “还不是要乖乖的来祭祀。”   “当年燕人卢生说得到‘亡秦者胡也’的图书,始皇就立即命令蒙恬发兵三十万北击匈奴,略取河套地,读书人‘为訞言以乱黔首’,他便焚书坑儒,过去的始皇是何等独断专行,凡是胆敢冒犯他的人、鬼、神,一律重拳出击,绝不手软。”   “但这一年来,始皇变得软弱了。”   “而且……”   鲁仲连呵笑一声,冷漠道:“前几个月,天下有个传闻,我认为不像是空穴来风,是秦使者在路过华阴时,有人持着玉璧拦住使者说‘请将此璧赠与滈池君’又说‘明年祖龙死’。”   “而那块玉璧正好是始皇八年前遗失在湘江的那块。”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祭祀。”   听着鲁仲连的内幕消息,四周的贵族若有所思。   许猗惊疑道:“按鲁兄之言,始皇这次祭祀是为忏悔?”   鲁仲连点头道:“正是如此。”   “秦政无道,所以八年前有了‘洞庭之怒’,这本是舜帝对始皇的警告,但嬴政却不以为然,还对舜帝进行了一番羞辱,这定然是损德亏理的,所以就有了后面的玉璧遗失,这次玉璧重现,还带有相应的谶语,这便是舜帝的在天之灵向他显灵示警,行将报应。”   “嬴政又岂能不慌?”   “因此,嬴政才不得不对舜帝进行祭祀忏悔,以求宽恕。”   许猗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这次始皇巡行有祭拜舜帝的情况。”   “只是舜帝不是病病逝于九嶷山吗?为何要在云梦北岸祭祀?”   鲁仲连轻笑一声,颇为自得道:“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祭祀最好的地点的确是九嶷山,但嬴政过去是何等轻蔑三皇五帝,若是亲去九嶷山祭祀,岂不是有损皇帝尊严?所以祭祀地点的选择就尤为关键了。”   “既要表达对‘洞庭大怒’的真诚忏悔,还要护住皇帝的尊严不能丧失,这个地点其实很不好选择。”   “不过秦廷是有能人的。”   “他们知道如果离洞庭湖太远,则难以得到舜帝的宽恕,也不能体现对舜帝的诚意,太近又有损皇帝尊严,所以云梦就成了遥祭舜帝的最佳地方了,因为云梦虽不是洞庭,但离洞庭不远,是一个可以把‘表诚意’和‘保颜面’兼顾起来的地方,也是一个能做到两全其美的地方。”   “所以这次祭祀才定在了云梦。”   “这次之所以准许郡县官吏跟附近民众往观,同样是为了能最大限度的求得舜帝宽恕。”   听着鲁仲连的解说,众人也是恍然大悟。   不由对鲁仲连赞叹连连。   鲁仲连淡淡的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仿佛这番见解对他而言很寻常。   但眼中实则难掩得意。   听着四周众人对鲁仲连的恭维,一旁的一个中年人眉头微皱,他并不认为鲁仲连的解释是对的,而且只感觉很是荒唐,若是始皇真这么容易服软认错,他们又岂会畏嬴政如虎?根本不敢做太多动作?   终究只是书生之见。   蒯彻眉头紧皱,死死的盯着前方。   在他们看不真切的地方,始皇的车辇已出现了。   也在此刻,本就躁动难安的北岸,瞬间呼喊如潮,久久未曾断绝。   在众目睽睽之下,嬴政高挺的出现在众人视线,全场瞬间安静下来,嬴政并无任何言语,肃然的踏上望祀祭坛。   他面对南天,宣读了丞相李斯精心撰写的祭文。   祭文颂扬了舜帝的孝慈,颂扬了舜帝的爱民德政,颂扬了由尧帝奠定而被舜帝发扬光大的王道大政,颂扬了舜帝任由皋陶执法的中正平和。   祭文末了。   嬴政奋然念诵出一段令万众动容的宣示。   “大秦新政,上承天道,下顺民心。力行郡县,天下一法,和安敦勉。自今于后,师法舜帝,常治无极——”   嬴政高亢的声音在山谷回荡,四周的欢呼热烈声,已然瞬间淹没了群山大泽。   相较于四周民户的欢呼,鲁仲连等人却是面露不悦。   因为嬴政最后的一段宣示,分明没有任何改正的想法,也全然没有向王道转向的迹象,反而是在大言不惭的认为,大秦推行的‘郡县’、‘一法’的做法是合乎天理、顺应民心的。   鲁仲连怒骂道:“狂妄,祭祀舜帝都敢这么三心二意,嬴政这暴君注定当亡。”   “不改治式,不改治道,不行仁政,不行王道,简直荒唐。”   “暴秦,暴秦啊!”   鲁仲连已是气的直跺脚。   他本以为这次前来,能见到嬴政低头认错,结果嬴政哪有半点认错模样?分明是借祭祀之由,公然在宣扬大秦自己的礼行,全然没有半点想改正的念头。   这是决定在暴政的路上一往无前了。   许猗等人脸色同样不悦。   唯有蒯彻。   他在嘴里反复念叨着始皇的最后几句宣示。   他总感觉这几句话意味非凡。   只是一时没想到。   越是如此。   蒯彻心中就越是急躁。   他隐隐感觉他们似乎算漏了什么。   他没有继续在云梦北岸逗留,在这次望祀结束后,便直接离开了。   走在人影匆匆的道路上,蒯彻嘴里咛喃道:“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呢?为何一时想不到呢?我们这次究竟漏算了什么,为何我一直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从前几日得到的消息来看,始皇巡行的大军,早就在渡过淮水后便便衣隐匿起来,恐是在暗中调查我等六国贵族之下落,只是嬴政之心,我等六国贵族何人不知?早就做好了防备。”   “就算嬴政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等真的大军赶到,也只能抓到一些旁系支脉的老弱妇幼。”   “难以伤到根本。”   “而且我等复辟者多藏于滨海山川,此等暗流,就算秦军有数十万众,恐也难以奈何,如此本该镇定自若,笑看秦军如无头苍蝇,何以此时会让我如此不安?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蒯彻眉头紧锁。   他在脑海仔细想了一番,却是没觉得哪有不对。   只是心中的烦躁一直未曾断绝,这也让蒯彻很是困扰,在一阵思索无果后,蒯彻也是放弃了,只当是自己关心则乱了。   当夜。   嬴政的行营大帐内灯火通明。   一场小朝会方散。   而这次与会的官员数量并不多,却分量极重,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顿弱、廷尉史禄、典客姚贾、卫尉杨端和,都是位列三公九卿的重臣,而这次朝会商议的其实就一件事。   对荆楚及云梦泽周边地带的六国余孽的调查情况。   而在这场小朝会上,也第一次明确了将吴越两地,作为日后搜剿的重地。   而在这次小朝会完毕后,嬴政特意留下了两个人。   一是御史大夫顿弱,二是廷尉史禄。   大帐内。   君臣相向而坐。   嬴政却一脸肃杀之色。 第293章 大政不修,天下难平!   “顿弱,朕且问你,这段时间对荆楚及云梦泽周边的六国余孽藏匿之所,搜查的如何了?可有把握将隐匿在其中的六国余孽尽数剿灭?”嬴政面色肃杀。   顿弱拱手道:“回陛下。”   “这段时间,臣同李斯丞相、杨端和卫尉联手对附近地区进行了细密盘查,对藏匿在附近的六国余孽,已有一些眉目,只是据实而言,效果并不理想,调查到的六国余孽多为旁系支脉的老弱妇幼,至于六国余孽中的嫡系精壮,恐早就提前隐匿了,想在滨海山川中抓获,无疑是大海捞针,臣并不敢夸下这个海口。”   顿弱据实而言。   他确实没有说谎,朝廷的动静太大了,而且始皇意欲借巡行镇抚天下之心,早就是世人皆知,但凡六国余孽中有所远见的,基本都会在始皇途径的时候选择避退,根本不会停留在原地。   在此等暗流下,就算有数十万大军,恐也难以将云梦附近的六国余孽尽数抓获。   而且也根本不现实。   听到顿弱的回答,嬴政眉头紧皱,似对这个回答很不满。   他叩着书案,皱着眉头:“朕也知抓捕难度很大,难道就没有其他合适的办法?”   “或者,宁可错杀多杀!”   闻言。   顿弱脸色微变,连忙道:“陛下不可。”   “云梦附近本就藏匿大量亡人,这些人多为精壮,若是朝廷大兴杀伐,定会让更多民户逃匿,到时只会适得其反。”   “请陛下三思。”   嬴政点点头。   他似也清楚这种做法得不偿失。   他淡漠道:“朕之本心,当然不想乱杀。”   “说到底,天下真正对秦抱有仇恨之心的,多是六国贵族,若郡县能将这些六国贵族抓捕到案,朕又何须杀之?”   “不想杀人,却必须多杀人,此间煎熬,朕何以堪?”   “然六国余孽又不得不肃清。”   “因而朕欲在御史府中新开一官署,全力负责搜捕复辟贵族,御史大夫任何可行否?”   “陛下……”顿弱惊讶又迟疑,思忖片刻明朗道:“老臣认为,新设一官署胜任搜捕之事,臣认为可行,只是仅为六国贵族设立,老臣认为不可行,大秦以法治天下,不宜以此非常手段介入案罪缉拿。”   “六国贵族的确罪名昭著,然此官署介入搜捕,必多有杀戮。”   “天下已入常治之时,此法祸福难料。”   嬴政目光微凝,冷冷的望着顿弱,沉声道:“设立这个官署,目的便是肃清六国余孽,纵然多杀几个人,相比较于罪案不能破而牵连广泛,孰重孰轻乎?”   “复辟者啸聚于滨海山川,言行尽皆秘密作为,朝廷想探查到实情,很是不易,在此等情况下,就算朝堂派遣数十万大军,进山川搜寻,恐依旧会存在大量的漏网之鱼,徒叹奈何?”   “廷尉府与郡县官署,仅日常民治已是人手紧张了,又哪能抽出多余人力,去做这些需花费大力气的事?”   “朕之巡狩,其所以借机搜剿啸聚贵族,也是下策之下策。”   “朕设立新官署,也属实无奈也。”   顿弱目光微凝。   他自是听得出始皇话里的急躁,只是身为御史大夫,却是知晓自身的职责,依旧力劝道:“陛下,老臣认为还是依法查究最为稳妥……”   “依法?朕给了你们多少时间了?天下的六国余孽可曾少过?天下抹黑咒骂大秦的人又可曾少过?你这几个月又听到了多少流言谶语,若是大秦继续按部就班的去做事,何时才能将六国余孽真正一网打尽?”   嬴政脸色铁青,语势凌厉之极。   他冷声道:“复辟势力挑战大秦,朕绝不姑息,也绝不容忍。”   “这次的巡狩结果你也查到了,朝廷这么大费周章,又取得了多少的结果?”   “朕不想再听你说那些废话了。”   “朕只想知道一件事。”   “六国余孽还要多久才能被一网打尽?!”   顿弱默然。   他又哪里能说出准确时间。   就在顿弱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一旁的廷尉史禄却开口了。   “陛下,臣有一言。”史禄道。   “讲!”嬴政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烦躁了。   史禄恭敬的行了一礼,沉声道:“臣尝读《商君书》,对商君治国之道有一定领悟,老臣以为,当此之时,当此之事,还是应效法商君更为稳妥,也更合法治精要。”   “你先说说看。”嬴政道。   史禄深吸口气,微不可察的扫了顿弱一眼,正色道:“陛下,商君行法,以后发制人为根基。”   “无罪言罪行,一律不予理睬;有罪言罪行,一个不予宽恕。”   “而想做到后发制人,首要明白行法之根基。”   “而商君行法之最大根基是行政。”   “商君行政,虑在事先,有错失便改,是先发制人,为此,商君之大政深得民心。”   “大政得人,则民心安。”   “民心安,则世族复辟失却附庸,终将渐渐枯萎,若大政缺失不修,则世族复辟有鼓呼之力,民众亦有追随徒众,当此之时,仅仅依靠朝廷的强力镇压,只是扬汤止沸也。”   “明修大政,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若陛下执意以新官署之非常手段介入,行侦察、逮捕、审问,更如饮鸩止渴也。”   “大政不修,天下难平。”   闻言。   顿弱苦笑一声。   他已是明白了场中局面。   陛下意欲新设官署为假,想要重提商君法才是真。   不然随行官吏众多,为何偏偏就留下了自己跟史禄?   原因便在于此。   只是史禄口中的修大政,或者说陛下想修的大政,又会是什么大政,顿弱也不禁好奇起来。   “明修大政,釜底抽薪。强力镇抚,扬汤止沸,非常暗杀,饮鸩止渴。”嬴政喃喃念诵着,不禁感喟万千,道:“廷尉之言,振聋发聩,何其精当也,人云忠言逆耳,今日方知其意也。”   “只是明修大政,又当修何等大政?”   嬴政平静的看向史禄。   史禄深吸口气,沉声道:“吏治。”   “臣在为廷尉之前,曾担任灵渠的监御史。”   “身为监御史除了负责相关水利,更主要的只能便是肃清吏治。”   “而在灵渠修建的那几年,臣便明显的发现,修筑灵渠的官吏中多有不当之吏,很多官吏都犯下了‘纵囚’、‘不直’、‘失刑’等罪行,这也导致灵渠的修建并不如外界知晓的顺畅,灵渠是这般,臣相信天下其他的郡县恐也多半如此。”   “而今天下积怨,臣认为绝大多数原因,出在官吏身上。”   “官吏不作为,或者乱作为,这才导致了天下沸沸扬扬,民众怨声载道。”   “因而想让天下局势改变首当治吏。”   “吏虽众,同体一也。夫同体一者相不可。且夫利异而害不同者,先王所以为保也。”   “明主治吏不治民,便是其中道理。”   “吏治不清明,再怎么治民,也是无济于事,因为根本不在民,而在吏身上,源头不做肃清,河水有如何能清明起来?”   “而关东之地尤为如此。”   “关东对秦法并不完全接受,地方官员跟朝廷多有忤逆,虽碍于朝廷威势,不敢太明目张胆,但背地却没少跟六国余孽串通一气,不然六国余孽又岂会如此猖獗,又岂能这般张狂?”   “若是能将吏治肃正,关东官吏不敢跟六国余孽为伍,六国余孽纵有鼓呼之力,也终究难以延续,更难有追随徒众。”   “因而臣恳请陛下重整吏治。”   说完。   史禄恭敬的作揖。   只是对于史禄的建议,嬴政却露出了一抹迟疑。   他看向史禄,凝声道:“关东所需官吏众多,若是真的肃正吏治,恐会造成关东大量官吏欠缺,此等办法,朝廷过往也曾提及过,只是碍于各种实际情况,最终并没有采纳,不知廷尉有何其他见解?”   史禄轻笑一声,淡淡道:“回陛下。”   “臣的确有些想法。”   “当初殿下在‘官山海’时曾提出一个见解,便是将商贾的职能固定,即专职专任,臣认为此等办法同样可用在吏治上,关东糜烂久矣,想要彻底豁清非短时能做到,朝廷也不当如此迅猛,若是中途发生变故,反倒会让朝廷难以自适,因而当择其一点而攻之。”   “只针对一处,其他的暂且无视。”   “如此虽也会对地方造成一定影响,却也不会太多,只要地方官署机构完成,缺少部分官吏,未必不能正常运转,而且若是真的缺失多了,朝廷却也可以重新任职。”   闻言。   嬴政微微颔首。   他看向顿弱,问道:“御史大夫认为此法如何?”   顿弱脸皮微微一抖,连忙道:“臣认为廷尉所言极是,关东民众积怨久矣,而这些积怨多为官吏造成,若是朝廷对关东官吏进行清洗,不仅能消解民怨,还能招揽民心,更重要的是,也能侧重打击六国余孽的嚣张气焰,让关东官吏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跟六国余孽媾和。”   “臣认为此法可行。”   见顿弱也表示赞同,嬴政这才松口道:“既然御史大夫也同样,那就按廷尉所言办吧,只是郡县日常处理的政事很多,又当从何事着手?既不能影响到郡县的日常工作,又能做到对关东官吏的极大震慑。”   顿弱跟史禄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从肃清征发黔首着手。”   见两人观点如此一致,嬴政也不由哈哈一笑。   他笑着道:“既然你们都认为当从肃清征发黔首的事开始,那就从此事开始吧,只是朕同样需要理由。”   顿弱虚眯着眼,却是没有开口。   见状。   史禄微微欠身,拱手道:“回陛下,民众对大秦的积怨,多是源于征发无度,民众对此也是积怨最深,也最为愤懑,而且这些事牵涉到的人数是最多的,也是最容易为官吏上下其手的,正因为此,朝廷取证也更为容易。”   “另外。”   “据臣了解。”   “负责相关事务的管理往往不是县令、县丞,而是由辅助县令的县佐完成,就算朝廷查明,将这些县佐、郡佐给绳之以法,也并不会太过影响郡县政事的正常运转,所以肃清吏治方面,从这件事着手更为合适。”   “请陛下明察。”   在史禄说完后,顿弱双眼微张,补充道:“除了廷尉所说,还有一些便处。”   “民众对秦政多有怨念,若是朝廷出手整饬吏治,定然也会极大的鼓舞民心,更重要的是,也能消除部分民众对朝廷的不满,对于朝廷招徕民心大为受益,国进自然六国余孽则退,此举虽未直接打击六国余孽,实则对六国余孽无疑是一次重创。”   “六国余孽过去鼓噪的多为这部分备受欺压的人。”   “眼下朝廷出手,这部分人必定心生感激,也不会再那么轻易被说动。”   “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臣为陛下贺,为大秦贺。”   顿弱直接开口祝贺起来。   嬴政轻笑一声,并未将此放在心上,淡淡道:“既然御史大夫跟廷尉都表示赞成,那朕就将此事交给两位去做,不过此事虽已定下,但原定的巡行路线不可变更,更不容变更,旬日后,巡狩行营依旧浮江东下。”   “诺。”   “诺。”   顿弱跟史禄连忙应声。   在将此事商议结束后,两人也是相继告退。   嬴政独自坐在帐中,眼中闪烁着缕缕寒光,他其实心中很清楚,政治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如果只针对一两个官署,就能让天下其他官吏都老实安分,那天下治理也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不将整个关东官场血洗一遍,关东依旧会跟朝廷貌合神离的。   只是以前他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但如今。   他再次举起了杀伐之刃。   而从这一次开始,大秦要逐渐掌控关东,直至完全控制。   哪怕中途可能会血流成河。   在嬴政心神沉浮的时候,顿弱跟史禄却悄然走在了一起,两人并肩而走,谁都没有率先说话,仿佛只是两个陌路人,但在并行了一阵后,顿弱终究还是没忍住,率先开了口。 第294章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顿弱缓步朝前走着,淡淡道:“人云我顿弱精熟商君之法,今闻廷尉之言,才知天外有天也。”   史禄拱手道:“御史大夫客气了。”   “今日那番言语,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当不得御史大夫在意。”   顿弱不置可否,沉声道:“你的确是一个有才干的人,相较于蒙毅,你更为适合廷尉。”   史禄道:“御史大夫谬赞了。”   “跟御史大夫相比,我在朝中的时间尚短,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   顿弱点点头,道:“今日的事早就商定下来了吧。”   一语落下。   史禄却是陡然沉默了。   见状,顿弱轻笑一声,不在意道:“陛下果真是能人也,过往的陛下眼中太过看重宏图大志,根本就看不到眼前困疾,也太过急功近利,甚至为达目的,已有些不择手段,即便会因此死伤很多人,也在所不惜。”   “但现在陛下变了。”   “从前的那个陛下又回来了。”   “而且更有魄力了。”   “大秦的刀刃也终于从盯着六国余孽的复辟,开始转向了内部,只是老夫尚有一事不解,眼下六国余孽虎视眈眈,朝廷这般大张旗鼓的针对关东官吏,就不担心引起关东官吏不满,继而引发地方暴动吗?”   终于。   顿弱说出了心中费解。   闻言,史禄嘴角含笑,凝声道:“御史大夫当局者迷了。”   “关东官吏不敢兴风作浪的。”   “这是为何?”顿弱好奇的问道。   史禄道:“御史大夫,你可曾还记得,陛下最开始问了什么吗?”   顿弱一愣。   随即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他苦笑道:“原来如此。”   “一代新人换旧人,我顿弱终究是老了。”   “不过这次关东官吏的整顿,毕竟在我御史府的职权范围,因而也当以我御史府为首。”   史禄眉头一皱,迟疑片刻道:“可以。”   “不过有些话也需提前说好,地方的监御史很多并不干净,到时若是清查到,希望御史大夫不要动怒。”   “这次陛下的决心很大。”   闻言。   顿弱微微颔首。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   他已然明白了。   陛下对自己有了不满。   前面那番问询,恐是故意训斥的。   肃正吏治,原本是御史府的事,但现在却将部分职权交到了廷尉府,这同样表明了一种态度,陛下对自己已不信任了,同时陛下也对自己管理下的御史府有了怀疑跟不满。   而且顿弱心中清楚。   陛下前面的那番试探恐未必是假。   陛下意欲新设一个官署是真,不过用来监督六国余孽是假,想用此来监督天下官吏才是真,只是自己并未领悟到,所以才为陛下呵斥,他已开始跟不上陛下的步伐了。   而他在之前更擅长的离间。   想到这。   顿弱心绪有些低沉。   良久。   顿弱抬起头,自顾自道:“我顿弱入秦三十余年,随陛下出谋划策,眼下陛下既有如此雄心,我顿弱又岂能不再奋勇一把,等这次的事了了,我顿弱或许就该到了退下的时候了。”   说完。   顿弱大步离开了。   史禄目送顿弱走远,最终轻叹了一声。   顿弱过去为陛下献言献策,而今却遭到如此冷遇,实在令人唏嘘,但史禄也清楚,有时未必真就是陛下对顿弱生出了厌恶,而是天下形势下,朝廷越来越多官吏已不能胜任官职了,顿弱相较还算好一点。   至少……   陛下给了体面退下的机会。   而朝堂中的一些朝臣,恐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那时可就未必都能体面了。   ……   旬日后。   始皇的巡狩行营准时出发。   浮江东下,这件事自然落到了有心人眼中,因而始皇离去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衡山郡。   衡山军治所·邾城。   一间方位较为偏僻,但内部堂皇的酒舍。   鲁仲连等士人齐聚于此。   他们已得知了始皇巡狩行营离去的消息,因而此刻也是在酒舍中肆意欢呼。   好不快活。   鲁仲连举起酒樽,轻蔑道:“前面听说嬴政那大军要来衡山,还把我吓了一跳,以为秦军真能查出一些东西呢,结果呢?这十天,除了一些早前就被抛弃的老弱妇幼,他们竟什么都没查到,我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观看了嬴政的望祀,他们竟然一无所知。”   “大秦的凶悍,我看言过其实。”   “哈哈。”   许猗也笑着道:“这些秦人还真是够狂妄的,之前嬴政已巡行过四次了,他们的套路我们早就摸清了,不就是借着巡行,借机搜剿我等聚集之地吗?这点小伎俩谁人看不出?”   “这次还提前将路线公布,我还以为秦军有什么针对呢。”   “吓得我担心了好几天。”   “结果,就这?”   有名头戴儒冠的儒生蹙眉道:“我感觉事情有些古怪,有些太轻易了,过往始皇巡行,也是这般声势好大,但的确会在地方有所斩获,逼的我们只能东躲西藏,唯有少数人能在外活动,但这次秦军的确也算是劳师动众,只是收获也未免太少了。”   “就只抓了零星几人,这似乎真有些蹊跷。”   对于这名儒生的惊疑,场中其他士人却不以为然,反驳道:“方兄,你这就多虑了。”   “秦人那是不想抓人吗?那是没人可抓。”   “都经历了四次了,我们难道还不能学到经验?就只会在那里干等着?而且我们跟地方官府早就打好交道了,地方都是我们的人,还有人暗中给我们传信,秦军就算再厉害,还能真把我们这么样不成?”   “再说了。”   “始皇都巡行多少次了?”   “每次都安排这些秦军在附近搜剿,那些秦军难道真就不懂变通?都知道搜剿不到什么人了,装装样子不行吗,古往今来,什么时候不是这样?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   “依我看,就是秦军不行了。”   “就是就是。”   “不然这次怎么只搜了十天就结束了?”   “这分明是意识到再这么搜下去也搜不到什么,还会让自己颜面扫地,所以干脆就早点灰溜溜的逃。”   “哈哈……”   舍内一片欢声笑语。   听着众人的戏谑嘲笑,坐在后方的蒯彻却脸色微变。   他终于想起哪里不对劲了。   十天!   “十天十天……”蒯彻嘴里反复念叨着,随即又想到了始皇当日说的那句宣示‘师法舜帝,常治无极’,一下子惊醒过来,惊怒道:“不好,我们上当了,秦廷这次针对的目标根本就不是我们。”   “我们中计了!”   蒯彻的惊呼声传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不少人更是脸色惊变,随即都四周张望,想找到说这话的人。   最终。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蒯彻身上。   蒯彻一身灰衫,头戴着一顶竹冠,脸色无比的难看。   他已全部想明白了。   这哪是秦廷搜查不力,分明就是故意的。   见到是蒯彻开口,鲁仲连眼中露出一抹不悦,呵斥道:“蒯彻,你这是什么意思?中计?我们能中什么计?现在始皇这些人都走了,衡山郡又有谁敢算计我们?你要是再怎么一惊一乍,休怪我将你赶出去。”   蒯彻嗤笑道:“蠢而不自知。”   “你说什么?”鲁仲连铁青着脸,怒目而视。   蒯彻直接无视了,沉声道:“你们还没意识到问题吗?十天,始皇若真想搜剿云梦附近的聚集所,又岂会只用十天?而且始皇随行的士卒都是百战之卒,真正的精兵强将,又岂会只是做样子?”   许猗冷声道:“那是秦军不想搜吗?”   “那是搜不到。”   “我们早就得知了消息,大多数人更是早就转移了,就算遗留在附近的,也早就做了妥善安置,秦军就算有三头六臂,在这滨海山川之地,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掘地三尺不成?”   许猗的话也赢得一阵认可。   蒯彻冷冷的看了许猗一眼,轻蔑道:“那我们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自是秦廷自己说的。”许猗下意识道,随即也意识到不对,又找补道:“就算秦廷不公布,以前嬴政巡行了几次,我们对他要做的事,也早就心知肚明了,又岂会再上当?”   “连你都能想到这些,秦廷难道想不到?”蒯彻冷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许猗脸色有些难看。   场中已有士人意识到了。   那名头戴儒冠的男子惊疑道:“按蒯兄所言,秦廷其实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但既然如此,秦廷的用意又是什么?难道是知晓搜剿无果,所以不愿再那么大费周章?”   蒯彻摇头。   他在脑海沉思了一下,缓缓闭上双眼,而后又猛地睁开,凝声道:“都不对,秦廷的目标不是我们。”   闻言。   四周陡然一静。   听到蒯彻这话,鲁仲连忍不住笑出了声。   前面他还真以为蒯彻想到了什么,结果就只是在哗众取宠。   许猗也冷笑道:“蒯彻,你莫不以为这个玩笑很好笑?不在我们?我看你是昏了头,天人谁人不知秦廷对我们嫉恨入骨,若非我们藏匿的很好,跟地方官吏交情也深,只怕早就出事了。”   “你这话简直可笑。”   “我知道你忌惮秦廷,但也没必要这么危言耸听吧?”   “我们六国贵族还不至于此!”   蒯彻冷笑一声,寒声道:“你们还记得始皇望祀时说的话吗?师法舜帝,常治无极,而舜帝治下,法度平和公正,法度公正,秦一直以来的公正来自何处?”   “在于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法对官吏的要求一直都比民众更为严苛,然如今,天下民人怨声载道,官吏可曾出现官不聊生?那便说明秦法并不公正,眼下始皇重申法之公正,恐是想重新肃正吏治。”   闻言。   四周一阵哄堂大笑。   所有人都对蒯彻的话嗤之以鼻。   秦对官吏动手?   简直笑话。   秦若是敢对关东官吏动手,只怕天下一统时就出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之所以秦廷不敢动手,非是不能,而是不敢,一旦动了关东官吏,一来秦廷没有足够多的官吏去替代,二来,也会激起关东其他官吏恐慌,到时这些官吏转投六国贵族,岂不是自食其果?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都知道,蒯彻竟还能不知?   见到四周的一阵取笑,蒯彻心中冷笑连连。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现在也终于清醒过来,跟这些人混迹在一起,根本就办不成任何事,他们只听得一些吹捧的话,根本就听不进一些逆耳之言,之前大家都落难,互相吹捧寒暄,勉强还能自处,但随着相处时间越长,他也越发意识到,这些人的目光之短浅。   他已萌生了去意。   跟这些人待着,施展不了才华的。   他拱了拱手道:“我劝诸位不要轻易懈怠,若是有可能,尽量远离衡山郡。”   “衡山郡并不安全了。”   说完。   蒯彻便大步离开了。   他若是没猜错,秦廷接下来要对地方官府动手了,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在此之前,六国贵族早就得到了风声,早早就将人手安排出去了,留在云梦附近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一旦秦廷出手,他们就只能干看着,闹不起任何事,等到他们反应过来,始皇的巡行队伍已开始返程了,他们依旧无计可施。   等始皇巡狩行营彻底离开,时间已过大半年了,到时一切都尘埃落定。   想到这。   蒯彻只感觉头皮发麻。   他们在沾沾自喜以为看破秦廷诡计的时候,秦廷何尝又没有算计到?甚至秦廷还将计就计,趁着他们将势力撤离云梦周边,力量薄弱时,直接对附近郡县进行大力整饬,这一番算计下来,六国贵族看似安然无恙,实则大伤元气。   因为官府变了!   日后就算官府想包庇,恐也要付出更多代价了。   而且此举得民心。   联想到始皇在云梦北岸的望祀,蒯彻只感觉一阵眩晕。   始皇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   只是这一切的布局谋划,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蒯彻看了看天色,黑压压一片,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衡山郡。 第295章 稳操胜券,还是中计?   蒯彻有种强烈预感。   他感觉衡山郡不会太平了。   这股感觉很突兀,又十分的强烈。   他不知来由何处,只不过在离开衡山郡后,他渐渐想清楚了一些眉目。   这次秦廷的举措不对劲。   过去秦廷对于清剿六国余孽态度是很坚决的,而这次种种迹象表明,秦廷对清剿都不上心,完全像是一种应付,若是正如许猗等人所言,是秦卒生出了懈怠,固然是可以理解,然这些始皇的随行侍卫,百战之卒,又岂会这么轻易松懈?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秦廷的用意不在此事上。   不在六国贵族、士人身上,结合始皇‘望祀’的宣示,自然就落到了官吏头上,而这其实是很出人意料的事,也很容易让人疏忽,因为过去秦廷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但也正因为此。   一旦秦廷真做出了改变,那对他们而言,无疑将是灭顶之灾。   鲁仲连这些士人根本就没任何提防。   蒯彻可不相信,秦廷对地方官府动手后,不会继续清剿他们,他也更不相信,地方的官员在被抓之后,还会护住他们,多半会将他们给出卖出去,以换取秦廷的宽恕,有心算无心,唯有及早逃离方是正事。   蒯彻一刻都不敢停歇。   他同样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   只是种种迹象表明,自己的猜测恐才是真的。   秦廷把所有人都摆了一道。   六国贵族也好,士人也罢,都对自己太盲目自信了,认为自己眼光独到,早早识破了秦廷诡计,也早早就做好了防备,殊不知,这本就是秦廷有意促就的,甚至为此秦廷还特意搜寻了十天,以用来掩人耳目。   想到这。   蒯彻只觉心乱如麻。   他对眼下的秦廷生出了一股莫大的恐慌。   现在的秦廷已经跟大多数人印象中的秦廷背离了,天下的局势也隐隐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只是秦廷明显更为得势,也占据着主动,在整个天下的进行中,更加张弛得当,更致命的是,秦廷还保持着一定的克制。   这种克制最为要命。   犹如给人慢性死亡一般,让人一点点的窒息,这种让人窒息的恐惧,他过去已经历过一次,便是大秦一统天下的时候,当时秦一统天下的大势已成,尤其是项燕战死后,秦军给与他们的压迫感,更是无比的窒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跟恐惧。   这种恐惧在这十几年内才慢慢消散。   但依旧存在。   眼下他却感觉这种压迫感再次压迫而来。   而且更让人窒息,因为他比过去更深入其中了。   只是令蒯彻很费解的是,大秦对天下的治理情况并不好,甚至都不能说是不好,而是可以称得上是惨烈,天下各地冲突不断,割裂严重,尤其始皇还力行‘天下一治’,更是加剧了地方的矛盾冲突,这也导致秦地跟关东各地割裂尤其严重,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正是基于此,他才坚定站在反秦一方,只是当下始皇尚在,威势依旧足以威慑天下,因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始皇也是人。   也会死。   一旦始皇死了,本就是靠秦军强力拧合的天下,瞬间就会瓦解,到时群雄逐鹿,自是他们这些士人建功立业的时机,只是眼下面对秦廷做出的变局,蒯彻有些茫然了。   他很敏锐的察觉到。   秦廷似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如果秦廷能真的咬牙一直往前走,天下或许真能安定下来,到时他又该何去何从?   蒯彻迷茫了。   他举目望去,却不知归处。   ……   颍川郡。   在一条清澈的溪流旁。   一个中年男子披发眺望着溪流。   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东南有天子气的消息早已传出,也早就传至了东南各地,也定然是闻于了始皇之耳,但就目前他收到的消息,嬴政似乎根本就没有在意,也没有对此有太大反应,更没有如预料那般去损害那边的地脉。   始皇跟过去不一样了。   以往的始皇面对这些流言是很震恐的。   眼下太平静了。   平静的张良有些不安。   张良负手而立,目光遥遥望向南方,思索着其中的问题。   最终。   张良也是叹气一声。   他身在颍川,距离始皇巡行之地太远了,根本就不能第一时间掌握信息,等到这些信息传过来,已是数天,甚至是十几天之后了,就算自己得知了这些消息,也难以做出有效的应对。   这时。   何瑊兴冲冲的跑了过来,大声道:“张良兄,秦人黔驴技穷也!”   闻言。   张良看了过去,轻笑道:“不知何兄又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何瑊哈哈一笑,神色振奋道:“我刚刚得知消息,始皇的车队在衡山并未待多久,仅仅十天就灰溜溜离开了,而这次秦军上万人出动,对云梦周边进行了大肆清剿,结果只抓到不足百人,还大多是些老弱妇幼,这些人还都是旁支,嬴政这么兴师动众,结果就取得了如此成果,难道不是预示着秦人已黔驴技穷,对我等无计可施了吗?”   “哈哈。”   何瑊放声大笑,笑得很是开怀。   这些年他憋屈太久了,而秦军的强盛,也一直压在心中,而今得到这个消息,实在令人振奋。   然张良却眉头一皱。   他凝声道:“何兄,打探到的消息为真?”   何瑊肯定道:“这肯定是真的,现在秦人已不比以往了,我们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到了机会,只要始皇一死,我们复辟的机会就来了。”   何瑊眼中充满了喜色。   张良目光微凝,低声道:“秦人的实力下降的如此快?”   何瑊笑容一收,迟疑了一下,缓缓道:“这倒不全是,嬴政不是很早就公布了路径吗,因而我等贵族早早就做好了防备,将精壮人士都提前撤离了,如此情况下,秦军自然是扑了个空。”   “我笑嬴政狂妄。”   “若是他不公布巡行路线,我们恐还要费番心思才能打听出来,结果他自己公布了出来,不仅方便了我们,也方便了地方的郡县,地方郡县的官员早早就做好了安排,甚至还将不少正在徭役的青壮给放了回来,为的便是营造一幅春耕之际的热闹景象。”   “嬴政这一路下来,看到的都是黔首安宁,天下祥和。”   “但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做给他看的。”   “他这一番巡行下来,基本什么都察觉不到,如此情况下,嬴政又岂能真正知晓天下之危?”   “这岂不是成全了我等?”   何瑊眉飞色舞。   他其实也没有想到,嬴政会如此失智,根本就不像是帝王所为,但他本就对秦怨恨很深,自是乐于见到嬴政犯昏。   他甚至是希望嬴政越糊涂越好。   而且他心里也有一个想法,恐是嬴政早就料到天下之疮痍,只是不敢直视,所以故意弄出这‘掩耳盗铃’的事,为了就是麻痹自己,以让自己不用真的去面对现状。   只是这个想法,他并没有对外说。   张良眉头紧锁,他越听越感觉有些不对劲,只是也没有深究,问道:“东南有天子气之事传的如何了?”   何瑊笑容一收。   他自不会忘记自己等人谋划的事。   他冷笑道:“张良兄尽管放心,风声早已传出去了,只不过云梦那边,因始皇巡行来的太快,六国贵族忙于迁移,并没有怎么散布,所以这则消息在云梦周边郡县并未散开,不过在吴越两地,早已彻底传开,而且是越传越烈。”   “吴越本就位于东南,在吴越传播最合适不过。”   “而且嬴政在云梦这边一无所获,定然早已怒不可遏,到时恐会在吴越两地大做文章,如此岂不遂了我们之意?”   “也更加坐实了秦廷之虚伪。”   “吴越?”张良脸色微变,他已意识到有些不对,凝声道:“为何是在吴越?我等六国贵族过去多聚集在荆楚跟云梦泽周边,还有便是啸聚吴越山川,将这些传言散布在吴越,岂非不是在坑害我等自己?”   何瑊一怔。   他有些不确定道:“这应该不会,他们早早便藏匿起来了,而且眼下六国贵族大多齐聚吴越,在吴越两地影响力最大,自是在吴越两地传播最广最快,这无可厚非,而且秦军就算想搜剿,定要凿山断垅,从云梦这边的情况来看,秦军明显力不从心,我认为张兄你多虑了。”   张良冷哼一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不安了。   何瑊也好,其余六国贵族也好,恐都已经对始皇的这次巡行生出了轻视之心,但秦廷可是比他们庞大数十上百倍的庞然大物,轻视这般庞然大物,那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张良脸色已很是难看。   他冷声道:“现在可有办法传信给啸聚在吴越两地的贵族?他们必须尽快从吴越两地撤离,而且要越快越好,秦军绝没有表现出来的差劲,只怕这是在刻意算计,有心算无心,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你们上当了!!!”   “上当?”何瑊目光闪烁,有些不安道:“这应该不会吧?”   张良道:“没有什么不会的,从始至终都是一场局,嬴政要的就是我们轻敌,他之所以把路线提前公布,为的就是让我们放下戒心,云梦跟吴越乃我等六国贵族大多数人的聚集之地,这个消息秦廷一定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始皇这次巡行特意途径这两地。”   “除了威慑我等。”   “便是借机清剿我等,好削弱我们力量。”   “此等意图,就算是三岁孩提,恐都能看出一二,其他贵族又岂会看不出?为了以防万一,他们定会选择撤离云梦,选择退居到吴越,因为云梦为第一个大清剿的地方,我们都不清楚秦军的清剿力度,因而自不敢去冒险。”   “正常而言。”   “当秦军清剿完云梦,隐匿在吴越的贵族就该再度撤离了,但眼下嬴政并没有给他们太多时间,正如你所说的,嬴政在云梦仅仅待了十天,便再度上路了,这也意味着,藏匿在吴越两地的贵族没多时间撤退,一旦撤退不及时,为秦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尤其你还自作聪明,将东南有天子气的消息,散布在吴越两地。”   “这岂不是在自找麻烦?”   “而且……”   “你听到秦军在云梦清剿并无多少斩获时如此激动,可想而知,其他贵族同样会报以此等心态,但殊不知,这或许就是秦廷放出的障眼法,为的便是让我们放松警惕,而六国贵族很多本就不喜东躲西藏,在听闻这个消息后,原本该搬离的,或许也会心存侥幸,想要留下,固然依旧会有不少贵族撤离,但只要能有多一族一家留下,那便意味着秦廷达到了目的。”   当这些话说出时,张良眉头一皱。   他感觉不对。   他之所以敢下此判断,是因为过去嬴政就是以清剿为主,只是吴越之地远比云梦更大,毕竟是周代两国之地,而这次秦军人数虽众,就算加上地方的士卒也顶多数万人,想真的清查吴越两地,依旧有些不现实。   除非秦廷摸清了六国贵族的真正藏匿之地,不然效果依旧不会太好。   那嬴政折腾的意义何在?   真的就只是做一下表面样子?   但这跟张良印象中的始皇已判若两人,他虽知晓嬴政目下已有些昏阙,但还到不了这种地步,那嬴政究竟意欲何为?   一时间。   张良反倒捉摸不透了。   见状。   何瑊倒是轻笑一声,笑道:“张良,你就是太多虑了,嬴政随行士卒也就万人,吴越之大,非数十万军士难以清查,而我等在吴越之地盘踞多年,根深蒂固,这岂是秦廷能轻易找到的?”   “依我看,秦廷就是在虚张声势。”   “嬴政若是真有办法,又岂会不用?何以大费周章的巡行?”   “不正是因为不巡行,便不能镇抚天下吗?”   “但也只能起到镇抚作用。”   “想彻底清剿我等,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我等只需稳坐钓鱼台,静等着流言谶语爆发,嬴政到时虽怒不可遏,却也对我等毫无办法,只能将东南地脉进行毁坏,以发泄心中怨气,而这恰恰又中了我们算计。”   “我们才是真正的稳操胜券!” 第296章 你又真比我们高贵多少?!   阳夏县。   春耕已到了末端。   正常而言本该没多少人的田间,此刻依旧有很多农人在耕作。   正用铁耒松土翻地的女人停下手中活路,抬头拭汗的同时,瞥了一眼前方裸着黝黑脊背的男子,黄瘦的脸膛上弥漫着一股木然及心疼。   他们一家的田地早就耕作完毕。   只是自己良人这次是从县里逃回来的,这段时间不知为何官府没有来查,也是让他们得以将自家田地耕作完毕,只是官府的官吏何其暴虐,自己良人又做了如此‘恶行’,定然是会被官府后续报复的。   而吴广回来这段时间,一直埋头在地里耕作。   他很清楚。   官府不会给自己留太多时间。   这十来日,官府之所以不派人抓自己,便是因为那皇帝就在陈郡不远,担心引起皇帝的注意,但皇帝不可能一直待着不走的,等到皇帝一走,这些人就会显露原形,到时自己的处境将会无比艰难。   他倒是不怕被官府针对。   大不了一死。   甚至若真是被逼急了,他都敢跟那些狗官拼命。   只是这样一来,就苦了自己妻儿。   想到自己妻儿,吴广原本很强烈的杀意,瞬间就心软了下来。   只是松土的劲儿更大了。   不知劳作了多久,整个田地都已全部翻松了一遍,农妇淡淡笑了,很是满意道:“良人,今年我们家的田是附近耕的最好的,今年我们家的收成一定也比他们多。”   吴广回过头,望着同样黝黑肤色的女人,气恨恨道:“再多有什么用?官府收的也更多。”   “这些该死的县官不换,我们的日子就好不了。”   女人疲惫笑了笑,眼中充满了无奈。   吴广也沉默了。   良久。   吴广想到县官的那丑恶嘴脸,终究是狠下了心,冷声道:“等今年收成完,就把地卖给那些封主吧,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这次中途从县里逃回来,定是被那些县官嫉恨上了,按那些县官的豺狼秉性,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的,与其继续在这里被各种针对折磨,还不如干脆跑了,我听说我们里有不少人跑到云梦泽附近去了,你到时带着钱粮也过去。”   “良人……”女人一怔。   吴广露出一抹恼怒,黑着脸道:“这日子也该到头了,这几年我三番五次被征召,不是去修县城,就是去服徭役,还有就是戍卫,这次若非始皇巡行,根本就回不来,现在又为县里厌恶,只怕以后日子更苦。”   “家里没有男人,你一个妇人,又怎么撑得住?”   “还不如跑了得了。”   “就算落草为寇,也总比现在生活好。”   “就这么定了。”   吴广根本不容妇人开口,直接就做主定下了。   女人望着自家良人,又看了看地面长势喜人的麦子,最终长长叹气一声:“唉。”   终于下定了决心,吴广倒是心中一松,也懒得再去耕地,噗嗒一声坐在田埂上,粗黑的手不断拭着额头汗珠。   眼睛却飘忽的望着天空,眼神里充满着迷茫。   他也不知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再继续维持现状,他自己怕是要活不下去了,与其被折腾到死,还不如豁出去了,不过一切也要等到自家的麦子收成完后,想到还有几个月,吴广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晌午。   天气正热。   吴广早就停下了手中农活,坐在田埂上喝着水,也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后生快步跑了过来,边跑还边急声道:“吴兄,不好了,那个天杀的县官来了,我刚才听人说他好像是专门找你来的。”   闻言。   吴广反倒显得很平静。   他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良人……”女人眼角泛出了泪光。   吴广冷冷道:“就知道哭哭啼啼,横竖不就一死,有什么好哭的?”   没多久。   在几名县卒的拥簇下,一名头戴高冠,身着锦衣的中年官员,就出现在田埂间,此人留着八字须,脸颊肥大,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显得很是霸道蛮横,看着来的这名官员,吴广眼中的厌恶完全不加掩饰。   来人轻蔑的看了吴广几眼,又看了看长势喜人的田地,嗤笑道:“吴广,你倒是让我一番好找,你这急急忙忙逃回来,就为了这几亩烂田地?你可知要是坏了县令的事,那是多大的罪过吗?”   “得亏陛下没有来,不然你还能站着说话?”   吴广腰杆挺得笔直,不屑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大事,我只知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若是连饭都吃不饱,哪还管那么多,反倒是你们,一个个人模狗样,早晚要遭报应。”   县佐冷笑一声,只是望着吴广手中紧握的铁耒,眼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然嘴上依旧轻蔑道:“报应?那也是你们这些低贱人的,我们是何等身份,谁敢让我们遭报应?”   “呵呵。”   这名县佐叫宁行。   他这次就是特意来警告吴广的。   上一次吴广带人逃跑,可是拂了他的面子,连带他被县令叱骂了好几天,只是之前始皇在附近,而且始皇还派了一些官吏在四周视察,他不敢有太多动作,但在确定始皇彻底走远,而且确定那些视察的官吏也离开后,他便立即怒不可遏的找上门来了。   他要让吴广知道。   在阳夏这块地界上谁才是天!   敢忤逆他们,那就别怪他们不客气。   吴广冷着脸,不予理睬。   见状。   宁行也不恼。   他毕竟是出身阳夏县的大族,还是有一番气量,而且他是何等身份,跟吴广这般低贱的人争执,岂不是落了自己名头?再则他已想好一百种折磨折腾吴广的法子,自不会在这时去犯昏,相较于一时的口头之快,见到吴广无力挣扎无力反抗,只能憋屈的低头,那岂不是更有快感?   宁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角,高高在上道:“吴广,我这次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我还犯不着。”   “这次过来,是官吏有命令,需要临时征发一些人去戍卫,你们之前本就是县令因农时才特意放回来的,现在农耕差不多也结束了,你们也该继续回来了。”   “记住。”   “我不是过来通知你的。”   “是命令!!!”   “另外……”宁行看着地上绿油油的麦苗,冷笑道:“你之前提前逃跑的事,让县令很不高兴,因而你家今年的田租,会多收一成,作为惩罚,若是你有什么不满,还可向官府告官,我相信官府会做出正确判罚的。”   说完。   宁行一脸讥讽的站在一旁,欣赏着吴广的憋屈跟无奈。   他最喜欢看到这一幕了。   捉弄戏耍这些低贱农人,当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尤其是见到这些人满腔悲愤,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更是让他感到无比痛快。   “再加一成?长吏,我们每年已经交很多田租口赋了,本就难以活命,再加一成,我们一家老小这怎么活得下去啊,长吏,你就行行好,放过我们吧。”女人有些慌了,直接跪地求饶起来。   宁行淡淡的笑了。   他轻蔑的扫了女人一眼,不屑道:“你是在质疑官府的决定?”   女人脸色一白,连忙摇头。   宁行冷冷道:“不敢就对了,你要怪,只能怪自己嫁错了人,谁让你嫁的人,偏生喜欢跟官府作对呢?之前官府为朝廷多征田赋,吴广就伙同你们里的一些黔首闹事,后面朝廷又增派了一些服役的事,你家男人又带头闹事。”   “这是我们在为难你们吗?分明是他在为难我们,为难朝廷啊。”   “我们其实也很难办啊。”   “你说,是吧。”   宁行戏谑的望着女人,眼中的讥讽不加掩饰。   女子早已彻底慌了神。   吴广依旧沉默着,只是手中的铁耒攥的更紧了,心中更是有着一股怒火想宣泄,然看着一旁跪地祈怜的女人,却只能选择将这口闷气咽下,不过脸颊早就憋得通红,整个人更是怒的发抖。   宁行双眼微阖,神色很是不屑。   吴广的愤怒,他自是看在眼中,而这本就是他故意的,若是吴广敢当众出手,他身边的县卒可不是吃素的,殴打朝廷官吏,可是重罪,只是吴广能这么沉得住气,也属实有些出乎宁行的意料。   不过宁行也不在意。   他有的是法子针对吴广。   毕竟这口怨气,他可足足憋了十来天。   宁行看向吴广,目光冷冽道:“吴广,我说的有无问题?”   “这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吴广低垂着头,始终是一声不吭,双眼早已赤红。   宁行却并不想就这么放过吴广,他一脸横肉的瞪着吴广,就是要吴广亲口承认,他再次大声呵斥道:“吴广,你没听到本官在问你话吗?你现在就给本官回答,这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你给我回答!”   到最后。   宁行近乎是吼出声的。   吴广胸脯急促的起伏着,胸中的怒火已压抑不住。   他仍在努力克制着。   只是黝黑手掌中的铁耒,已明显向上抬起了一定弧度,也隐隐有继续往上抬的迹象。   宁行唾沫横飞的怒骂道:“吴广,婢其母也,你是耳朵聋了?我问你话你没听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究竟是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吴广抬起头,双眸满是血丝。   他嗓音嘶哑道:“是谁的问题,你心里没数吗?”   “我吴广的确身份低贱,但也听说过一句话,布衣之怒,流血五步。”   闻言。   宁行哈哈大笑道:“布衣?你真以为自己头缠块黑布就是布衣了?一个低贱的匹夫,听了一些大话,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你需要清楚,你就是一个低贱的农人,过去是,现在是,今后也是,布衣?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你还不配!”   吴广双眼冷若寒铁,冷声道:“不配?但你们又真比我们高贵多少?”   “一刀下去,一样会死!”   听到吴广的话,宁行脸色微变。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感觉落了气势,又让身边县卒往前走了半步,自己被护在中间,他冷声道:“吴广,听你这意思,你还想杀我?你可知杀人按律是什么罪,那是死罪,不仅你死,你一家老小全都要死。”   “我宁族是何等身份?是你能够寄望的?”   “别说是你,就算整个阳夏,都没几个家族比我们高贵,不过你这乡巴佬是不懂这些的,贵族,注定高高在上,也注定高你们一等,这是生下来就注定的。”   “而你们本就是低贱的奴隶!”   “一个奴隶,还敢对贵族张牙舞爪,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被拱卫在中间,宁行说话也硬气起来。   吴广没有开口。   他心中只是很厌烦。   他这几十年听了太多这种话了,他很不解,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能高人一等?就因为他们是贵族?但贵族又真比他们好在那?而且为何世人都在阿谀奉承这些贵族,都要讨好他们,哪怕是给自己背负沉重的负担。   难道王侯贵族真就天生注定?   他们真就一辈子低贱?!   他不信。   他也实在厌恶了这个肮脏的世道。   这一刻。   他很想杀人。   他很想将这些该死贵族全部杀了。   到那时。   他倒想看看,王侯将相,还是不是那些人,他们这些低贱的人,究竟有没有资格也成为王侯将相?!   骤然间。   吴广心中的杀欲达到了顶峰。   他很想去试试!   他紧握铁耒的双手,已彻底松弛了下来,眼神带着几分冷漠,几分跃跃欲试,甚至已带着几分疯狂跟狰狞。   宁行看到吴广那弑人的目光,整个人不由哆嗦了一下。   他感觉吴广现在似乎状态不太对。   那眼神分明想杀自己。   但宁行只是在脑海想了一下,脸上就浮现一抹恼怒,他不信吴广敢杀自己,自古以来,哪有民人敢杀官的?   吴广他敢吗?   想到这。   宁行狞笑一声,甚至注定朝前走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   突然有一个县卒跑了过来,高呼道:“长吏,刚才有县吏来报,似乎有几个官吏正朝这边赶来,而且看那架势,似乎还是始皇身边的随行官员,会不会是为我们来的?” 第297章 天下震恐!   “为我们而来?胡说八道什么?!”宁行不悦,只是眉宇不禁紧皱,有些费解道:“你们确定真是之前始皇随行的官员?这些人前面不是已经确定走了吗?你们确定没有看错。”   他心中起疑。   小吏连忙道:“千真万确。”   “我们岂敢在这种事情上弄错?之前可是一直盯了好久,绝对不可能认错,难道是有人假冒?”   宁行摇头:“不太可能假冒。”   “难道是这些人前面没捞到好处,眼下始皇不在眼前,想向我们要好处?”小吏神色惊疑道。   宁行道:“这倒有可能。”   “不管怎样,先应付过去再说。”   “你们先派几个人,将附近乡里的三老、乡啬夫给召集过来,让他们想办法凑点钱粮,若是这些官员真是求财的,那就给他们便是,只要能把这些天官糊弄过去,一切都好说。”宁行满不在乎的道。   小吏连忙应声,快步传信去了。   随即。   宁行看向吴广,冷笑道:“今天算你们好运,有朝廷官员来了,不过话已经给你说了,等几天你就收拾一下行囊,准备上路吧,要是再敢逃跑,那就休怪秦法无情了。”   说完。   宁行猛地一振袖,快速朝乡里赶去。   见宁行走远,吴广眼神这才松缓下来,只是脸色早已铁青一片。   他忍不住怒骂道:“一丘之貉。”   “良人,没事吧。”女人连忙开口安慰道。   吴广怒目而视,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讥笑道:“这大秦上上下下都烂透了,无论是县官,还是乡里的乡啬夫、亭长,都各种挖空心思的霸占地方田地,欺压我们这些黔首,这‘天官’一来,乡里掏出的钱财,最终还是要落到我们头上。”   “这日子我吴广受够了!”   “既然这大秦不给活路,那干脆就都别活了。”   “什么狗屁贵族、狗屁官员、狗屁官府,我吴广倒想看看,剑刃落到脖子上,他们会不会怕?!会不会死!”   吴广将铁耒紧紧抓在手里,心中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受够了。   既然这世道烂透了,那就干脆掀翻掉。   他不想再这么憋屈了。   他回过头,看着一脸惊恐难安的女人,眼中露出一抹厌烦,最终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不是布衣,就一匹夫。   但依旧能让这些天杀的官吏血溅三尺。   等吴广到乡里的时候,乡亭无比的热闹,附近几个里的里正都到了,除了里正,乡里的乡啬夫、游徼、有秩、乡佐等官吏都到了,只是乡亭的气氛透着一股怪异。   吴广眉头紧皱。   他紧了紧手中的铁耒,环抱在胸前,好奇的打量起来。   此刻宁行已确认了对方身份,乃御史府治下一名御史,名为陶舍,过去任职少府治下铜官。   宁行讨好道:“上吏这突然拜访是何用意?”   陶舍冷冷的看了一眼宁行,漠然道:“你就是阳夏县县佐宁行?”   “正是下官。”宁行连忙道:“上吏有什么吩咐可尽管说,我宁行在阳夏县还有一些身份,应当能满足上吏的一些要求。”   说着。   宁行的腰杆弯的更下去了。   陶舍冷笑一声,淡漠的扫了眼四周,沉声道:“你能满足的,因为本官这次就是为你而来。”   “为……我?”宁行一愣,不解道:“下官有些没听明白。”   陶舍从袖间取出一份竹简,高声道:“本官奉陛下之令,调查荆楚之地,过去数年征发黔首之事,在这一段时日调查下,你宁行被人告官,任职期间存在严重的‘通钱’、‘居官善取’,而经几日的调查取证,证据确凿,此外你为县佐期间,审理案件时,还存在‘纵囚’、‘失刑’、‘不直’等‘犯令’‘废令’的罪行,这次我陶舍奉令将你捉拿归案。”   “来人。”   “将罪犯宁行拿下!”   陶舍宣读了一下罪书,就直接下令捉拿了。   等被一旁秦卒拿住,宁行财陡然惊醒,脸色已大变,惊怒道:“你在干什么?你可知我是谁?我是宁家的人,我要见县令,我要见监御史,我就算有罪,也当是由主管我阳夏县的监御史捉拿,什么时候轮到你?”   “你给我松开。”   “你们陈郡的监御史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护得住你?”   “你什么意思?”宁行彻底愣住了。   陶舍看着下方一脸惊恐难安的地方官员,漠然道:“尔等身为大秦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过去朝廷只是未来得及清查,这次陛下巡行,又岂会放过,凡牵涉征发黔首‘不直’的官吏,朝廷都不会姑息。”   “必定会严查到底。”   “而这些年被多次征发的黔首隶臣,朝廷在接下来都会大力斧正。”   “绝不会容许此事再发生。”   说着。   陶舍看向宁行,淡漠道:“你不是第一个被抓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凡在征发民众上弄虚作假、多次包庇陷害的官吏,朝廷都会一一查明,还天下万民一个公道。”   “还天下一个昭彰!!!”   “既然乡里的官吏都到了,那我便郑重重申一遍。”   “凡是牵涉其中的官吏,最好尽快去自首,不然等官府查到,绝不会有任何轻饶。”   说完。   陶舍大步离开了。   同时跟着离开的还有宁行的悲呼。   吴广站在人群中,望着远去的陶舍身影,也踽踽离开了乡亭,只是将近地头,又陡然换了方向,快步向前追了过去。   见有人拦截,陶舍眉头一皱。   四周的秦卒更是手持矛戈严阵以待。   陶舍停下脚步,冷声道:“前方何人,可知阻拦官兵的罪行。”   吴广道:“小人是阳夏县士伍,吴广,方才在乡亭见上吏捉拿了县佐宁行,小人这些年多次受此人针对,因而想向上吏询问一下,此人会被判怎样的罪,小人若有冤行,又可否向上吏告官?”   说完这话。   吴广心里怦怦直跳。   他只希望,眼前的这位官员,是个真正的好官。   若此人也跟宁行是一丘之貉,他刚从心底燃起的一点希望之火,也将会因此彻底熄灭。   说话间。   吴广下意识握紧了铁耒。   因为他对官府的官员还抱着几分不信任。   而手中的铁耒,是他最后的希望。   听到吴广开口,本就心神震恐的宁行,此刻更加慌张了,他连忙道:“上官不要听信此人,这人在阳夏是出了名的氓,他分明是想陷害于我,我宁行对朝廷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任何异心,也是忠诚不二的完成各项朝廷吩咐,从未有半点折扣。”   “下官实在冤枉啊!”   身处马背上的陶舍一脸平静,他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马鞭,看了看吴广手中的铁耒,又看了看宁行惊慌失措的模样,冷声道:“若是官府查到的信息属实,此人当真犯下如此罪行,数罪并罚,即便有爵位减刑,至少也当是处于肉刑再行流放,若是无高爵减刑,当处于死刑。”   “至于是‘斩’、‘弃市’、‘戮’还是‘枭首’,便要看最终此人的罪行了。”   “至于你告官之事,并不在本官职权范围。”   “你需在地方官府‘告官’。”   “若对地方官府判决不满,可向上乞鞫,经县——郡,最终落到廷尉府,那时自会有朝廷官员处刑,不过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会着重打击地方官府在征发徭役上的胡作非为,到时朝廷或会派一些官吏到地方来审查。”   “但仅限征发徭役上。”   “那其他冤情呢?”吴广不甘心道。   陶舍道:“朝廷现在的精力有限,只能一件事一件事的做。”   闻言。   吴广心中一喜。   而宁行却是一脸惊恐。   他自是听出了陶舍的外话音,朝廷分明是想整饬地方官府了,但这怎么可能?秦廷怎敢对他们动手的?秦廷就不怕地方官府跟六国余孽勾结吗?就不怕地方乱起来吗?   秦廷是疯了吗?   宁行心中的困惑,陶舍并不知晓,也不会予以解答。   在简单回复了吴广几句后,陶舍大手一挥,下令众人继续上路。   他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   吴广早已退到了道路两旁,在犹豫良久之后,才再度大声道:“敢问上吏姓名。”   陶舍没有回头,平静的道:“御史府御史-陶舍!”   “陶舍……”吴广在嘴里念叨了几声,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了。   ……   荆楚云梦周边,像陶舍这样的官员大有人在,附近大量郡县的郡佐、县佐被抓,而且这些被抓的官员,并未关押在当地的县狱、郡狱,而是直接押解到了咸阳,一时间地方官吏人心惶惶。   地方民众却是欢呼雀跃。   他们早就受够了官员的贪腐欺压,眼下听闻秦廷竟对官员动手,可谓是弹冠相庆,各地奔走相告。   这种事也是很多黔首民众,过去根本不敢想的事,天下过去是世卿世族,就算官吏犯法,也只是点到为止,罚降级或者减少俸禄,顶天也就免官,鲜少敢直接对官吏动屠刀的,而且官官相护严重,只要地方不闹出大事,基本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甚至就算闹出了事,只要最终能平定,依旧不会有太多影响。   顶多换个地方当官。   因而秦廷对官吏大开杀戒,对天下民众的冲击可谓巨大。   也是让很多民人对秦有了改观。   那可是官啊。   一直高高在上的官啊!   秦廷这一番举动,不仅震撼了荆楚,也同样震撼了天下。   惊闻消息的六国贵族、士人,全都为之一震,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等到回过神来,只觉脊背发凉。   秦廷疯了。   疯到竟然为了一些黔首,去杀官,那可都是大秦的官员。   秦这是真要与天下贵族、士人为敌吗?   秦就当真无一点惧色?   只是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六国贵族便振奋起来,秦廷这是在作茧自缚,将原本摇摆不定的地方官员,彻底推向了六国贵族,也将天下大多数士人推向了大秦的对立面。   因为天下的贵族、士人,一直以来推崇的便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正因为此,秦廷再次被世人疯狂骂暴秦。   秦政也尽数被骂为了暴政。   与此同时。   衡山郡。   胡亥却面露几分不悦。   自始皇跟顿弱跟史禄定下主意后,他便一直被赵高怂恿参与进去,以为自己争取更多声望,而在赵高一直怂恿下,加上始皇身边的确官吏不够,最终胡亥也是主动上书参与了进去。   只是等将衡山郡相关官员抓捕后,赵高却显得并不甘心。   他想让胡亥做更多。   以博得更多名望跟更多声威。   然胡亥有些不情愿。   他认为始皇吩咐他们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再去做一些其他事,无疑是在自作主张,始皇向来不喜欢有人自作聪明,他对始皇还是很了解的,自不愿因此去惹怒始皇。   只是赵高却执意不松口。   赵高道:“臣知道公子有些不情愿。”   “臣想让公子做的事,的确不在陛下的吩咐范围。”   “但公子可要知道,陛下这般大动静,可有直接对欠缺的郡县安排官员?”   “未曾。”   “原因何在?”   “便在于这些空缺是留给扶苏殿下的。”   “陛下如此厚此薄彼,臣同样是为公子鸣不平。”   “而且这次大军搜寻云梦周边并不顺利,斩获很少,但六国余孽跟士人当真都逃之夭夭了?”   “臣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恐有一部分还隐匿在当地,暗中窥视着朝廷的一举一动。”   “眼下衡山郡不少官员被抓,殿下只需传下命令,只要他们供出六国余孽以复辟者的下落,便能对他们从轻发落,臣相信这些官员中,绝大多数官员都是乐于招供的,到时公子不仅抓了‘恶吏’,还抓到不少‘复辟者’。”   “这又岂会不让陛下欣喜?”   “公子所愿,不就想让陛下开心吗?”   “眼下只是顺手而为,公子又何乐而不为?”   “而且复辟者乃大秦之死敌,公子抓捕到的复辟者越多,大秦江山也就能越稳固,这同样是利国之举。”   “公子何以犹豫不决?”   “公子,为了大秦,也为了陛下,该有所表示的。” 第298章 以道事君,致君尧舜!   胡亥面露难色。   他心中还是有些犹豫。   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个监督,并没有多少实权,若是以大秦公子的身份下令,为父皇知晓,定会招致不满,到时自己反倒难以解释。   见状。   赵高笑着道:“殿下无须担心,这次陛下巡行本意就是为了镇抚天下,除了想肃清内政,同样也想将六国余孽跟鼓噪生事的士人给清剿一番,公子随陛下巡行有段时间了,也听到了不少流言,很多都恶语中伤陛下,这些流言大多出自士人之手。”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些士人有乱政之心,又有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安可继续放任?”   “言可生乱,乱可灭国啊!”   “公子安能因小己而损国家大政?”   “若公子能借此抓捕一些士人,无异于斩断了反叛之口舌,没有这些士人鼓噪生事,大秦之天下定能固若金汤。”   “公子莫要再犹豫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陛下好不容易给公子一个表现的机会,若是公子这次错过了,下一次可就不知是何时了,而且陛下过去一直担心,公子能够有独当一面的才能,眼下正是公子证明自己的机会。”   “当断则断。”   赵高循循善诱,不断诱导胡亥同意。   最终。   在赵高不断地劝说下,胡亥还是心动了,他也想向父皇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自己也是有一定所长的。   而且赵高说的没错,士人之聒噪,天下皆知,尤其这一两年,六国贵族伙同士人,在天下炮制了太多流言谶语,他对此是深恶厌绝,若是能出手打击,也不失为一件安国安民的好事。   想罢。   胡亥颔首道:“赵卿所言极是。”   “就按赵卿说的办。”   听到胡亥终于松口,赵高面色大喜,连忙道:“臣这就下去传令。”   而后快步传令去了。   望着赵高三步并两步的姿态,胡亥忍俊不禁,随即又不由叹气一声,赵高的心思太重了,一直在逼着自己出头,去多做事,去谋取名望,打的是何居心,他又岂会看不出,只是每次赵高的话,都能说动他,也让他不由心动,以至越陷越深。   良久。   胡亥怅然道:“赵高,你分明知道大秦储君已立,你这般怂恿我冒头,分明是在害我啊。”   “若是有朝一日为大兄嫉恨,我该怎么办啊。”   “你真是把我害苦了。”   胡亥满眼愁思。   衡山郡城中酒舍内。   相较于前几日的热闹,此刻酒舍显得死气沉沉。   即便座无虚席,却没几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鲁仲连终于压制不住,怒骂道:“暴秦必亡!”   “杀人无算,白骨如山,塞天下之口,绝文学之路,烧三代典籍,眼下又残杀官吏,此等无道之国,无道之君,背离王道之政,虽十亡,也不足以平息天下之怨,秦皇不亡,天理难容!”   鲁仲连破口大骂。   这几日听闻朝廷对云梦附近郡县大开屠刀,他也是被狠狠吓住了,他自识字以来,从未听闻过如此残暴无道的国君,竟敢对士人官吏下屠刀,全然没有念及士大夫之高贵,这般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如何不让他感到愤懑。   今日杀的是官吏,明日便可能是自己啊!   那可是出仕的贵族士人啊!   一旦杀戮贵族士人成了常态,他们这些士人岂非再无颜面可言?   那跟寻常黔首又有何区别?   他们读这么多书,通晓这么多文章,岂能跟低贱的黔首一样?这是鲁仲连这些士人绝对接受不了,也不可能接受的,他们可是高贵的士人,本就应该高高在上,受人尊敬吹捧,杀伐诛身之事,岂能落到他们头上?   这是倒行逆施。   更是在与天下正道背驰!   与此同时。   鲁仲连等人也终于感到怕了。   他们已彻底意识到,秦廷是真敢杀人的。   也真会杀人。   之前坑杀方士儒生并不是特例。   而是郑重的警告。   只是这上下强烈的落差,让他们这些士人如何接受的了?   他们自读书以来,便已接受了一个认识,便是读书人就是高人一等。   许猗脸色同样很难看。   他也实在没有想到,秦廷会这么丧心病狂,竟敢公然对关东官吏出手,秦廷真就不怕关东乱起来吗?始皇身边的士卒也就只有万人,始皇是怎么敢的啊,始皇也是当真不怕跟天下士人为敌吗?   他们可是士人啊。   也是过去数百年最尊贵的存在啊。   为何天下一统后,他们反倒还成了过街老鼠?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一个头戴儒冠的儒士站起来,面色阴翳道:“暴秦无道,屠戮官员,为一己之私,公然与天下背道而驰,我等士人,岂能坐视不管?又岂能任由暴秦猖獗?眼下关东人心惶惶,士不聊生,正是我们的出手时机。”   “暴秦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现在地方官府人人自危,很多都对秦廷生出了异心,若是我们能借此拉拢过来,足以增大反秦力量,若是能在云梦周边闹出动静,定能极大耗费秦廷国力,此消彼长,我等未必不能使天下重归正轨。”   一语落下。   也是赢得了满堂彩。   不少士人纷纷鼓噪激昂道:“说得对。”   “秦廷欺人太甚了。”   “我们士人岂能就这么任人宰割?”   “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以后我等士人在天下还有何颜面?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我等士人之高贵,乃历代先贤造就,岂能容一个暴君,一些暴政给轻易抹杀,此等不义中伤之举,我等当替天讨伐之。”   “对。”   “我们必须予以还击。”   “不然秦廷对我们只会越发变本加厉。”   “到时我们可真就跟那些低贱黔首一样了,我可不想跟那些低贱黔首为伍。”   “……”   许猗等士人群情激愤。   他们对秦廷的不满已到了极点。   过去能容忍是因为秦廷还没触及到底线,但这一次,秦廷触及到士人最敏感最脆弱的地方,便是已敢直接对官吏动手了,他们眼下虽未出仕,但早就自诩为朝堂重臣,一个个自比管仲乐毅,更是妄想着在天下尽施才华。   只是秦廷罪罚官吏,甚至直接开了杀伐先例。   还非是一例。   而是数十上百,这让他们不由震恐。   因为长此以往,士人岂非真就成了皇帝家奴?只能任人宰割?   这岂是士人之愿?   他们推崇的是君主跟士大夫共治天下。   更是以道事君,致君尧舜。   也就在这时,有一名士人站了起来,给众人泼了一盆凉水。   此人道:“就凭我们吗?”   “没有六国贵族相助,我们恐连滋事生事都不敢,现在云梦附近的六国贵族大多隐匿到了别处,留在附近的多是一些地痞流氓,还有便是一些不便带走的老弱妇幼,之前秦军搜剿,还抓了一些,现在云梦附近我们并无多少力量了。”   “现在秦廷出手如此迅疾,若我们亲自下场,为秦廷的人察觉,我们恐难逃此劫啊。”   闻言。   众人全都沉默了。   鲁仲连愤懑道:“若非此地的六国贵族尽数逃离了,岂能容秦人这么猖獗?以我等之智,及六国贵族在关东之力,辅以这次的事件,足以搞得关东大乱了,可惜现在力有不逮,竟只能白白浪费这么大好的机会。”   “难道真是天不亡秦?!”   许猗听着鲁仲连的话,眉头不由一皱。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蒯彻的话。   他惊疑道:“你们还记得之前蒯彻的话吗?他当时好像说我们上当了,秦廷针对的不是我们,而是选择反其道而行之,打一个出其不意,这会不会才是秦廷真正的用意?”   闻言。   众人心中一惊。   鲁仲连面露不悦,冷声道:“不要在这危言耸听,秦廷岂能有这般见识?而且那蒯彻就一落魄寒门,若非读了几年书,又岂能跟我等为伍?但他才读多少书,又能有多少见识?也敢妄议此等要害之事?”   “他前面还让我们尽快逃离衡山郡。”   “你们难道这也信?”   “只是一个寒门,在哗众取宠,说了些高谈阔论罢了。”   “何必当真?”   鲁仲连乃知名学者,他在士人心中地位很高,听到鲁仲连如此驳斥,众人也是连连点头,甚至讥讽起蒯彻的胆小如鼠。   场中气氛稍微缓和。   就在鲁仲连等人一边骂着秦政无道,一边享受着声色犬马之时,这间酒舍外,突然为大量士卒围上了,赵高站在士卒前,望着这装潢不算精美的酒舍,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高声朝四周道:“我这次奉胡亥公子之命,前来抓捕图谋复辟的贵族士人。”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   “就是不能放过里面任何一个人。”   “若是放跑了一人,休怪我赵高翻脸不认人。”   “记住。”   “你们是在替谁做事!”   赵高高声几句,这才挥了挥袖,示意士卒破门抓人。   他在士卒的拱卫下,静等着最终结果。   随着赵高一声令下,数十名士卒就一涌而入,冲进到这间酒舍,随着舍内一阵惊慌叫声,数十名身穿锦服的士人便被抓了出来,鲁仲连、许猗等人都在里面,他们此刻依旧有些懵。   原本喝酒叱骂的好好的,突然一群披甲士卒冲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他们给制住了。   在这一番动静后,鲁仲连等人终于酒醒了。   望着身前这些披甲士卒,脸色不由大变,鲁仲连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是在里面喝个酒,这怎么还能被抓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可都是清白的,我们跟郡里不少官员也认识。”   “误会?”赵高嗤笑一声,他伸手将鲁仲连头戴的竹冠取下,直接扔在了地上,用脚用力踩压着,冷声道:“没有误会的,我赵高抓得就是你们这群复辟士人。”   “你们这些士人就这么怕死?”   “敢做却不敢认?”   许猗一脸惊恐道:“长吏,冤枉啊?”   “我一文弱士人,哪敢反秦啊?从不敢生出这种心思。”   “我真的冤枉啊。”   赵高面色冷漠,淡漠的扫了许猗一眼,不屑道:“不用再哀嚎了,我这次奉的是胡亥公子之命,我又岂能为你们抗命?而且你们当知晓这几日朝廷抓捕了不少官员,你们正是这些官员供出来的。”   “至于你们是不是冤枉的,到狱中自然就清楚了。”   “来人,带走。”   赵高根本就不欲多跟这些士人多说,眼神厌恶的挥了挥手,示意身旁士官将这些士人尽快带走,随后才整了整衣角,神色肃然的朝一旁围观市人道:“我内陛下身边近侍赵高,这次奉胡亥公子之令,前来捉拿乱秦士人,这些士人妖言惑众,多次蛊惑人心,意欲挑起天下纷争,置尔等生死于不顾、陷天下于水火,胡亥公子知晓,不忍天下涂炭难安,这才命下官出手,以正国法,以明新政,以镇复辟。”   “下官前来之时,胡亥公子便明言。”   “正告天下欲图复辟者,胡亥公子不私天下,也绝不容任何人行祸乱之为,若是天下胆敢再有图谋复辟,行鼓噪骚动之六国余孽、士人,胡亥公子定会以万钧雷霆扫灭之,令这些复辟者身名俱裂。”   “尔等可千万要切记。”   赵高说完这番话,便径直离去了。   留下四周市人面面相觑。   赵高的步伐并未停歇,很快就出现在邾城的其他地方,将附近的六国余孽一网打尽,同时也有意传播着胡亥的威名,等赵高将邾城官吏供出的可能藏匿六国余孽的地方搜查完,已是到了深夜,而这一趟,他足足抓了上百名六国余孽跟士人。   斩获颇丰。   等赵高将事情通报完成,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手中已多了一枚信件。   这是一枚来自咸阳的信件。   望着上面熟悉的泥印,赵高心中微动,嘴角掠起一抹弧度,轻语道:“阎乐,我把这么重要的事嘱咐给你,你应当不会让我失望吧,若是咸阳的事能成,胡亥公子上位的机会就更大了。”   说完。   赵高掰开泥印,取出其中信件。   只一眼。   赵高就怔住了。 第299章 更法!!!   “扶苏,当真是好手段,不仅不上套,还把事给平息了。”   “这能力手腕实在惊人。”   赵高神色阴晴不定。   阎乐的来信内容,完全出乎赵高意料,扶苏不仅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将此事很妥善的处理了,更为嵇恒找了一个合理的身份解释,日后若再有人想从嵇恒身上做文章,恐也无计可施了。   赵高手指捏着手中的木片,心绪显得有些浮躁。   扶苏面临危机,处理的太得当了。   若为陛下知晓,定会大为欣慰,而这段时间,他虽费尽心力,为胡亥谋划,甘愿冒险替胡亥张目,但相较扶苏的,依旧是远远不足,甚至是相差甚远,这样下来,胡亥跟扶苏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还扩大了。   赵高冷声道:“现在倒是有些麻烦了。”   “我虽为中车府令,但职权早已不比当年,根本就没旁听政事的资格,而且这次巡行,陛下的主张基本不对外声张,就算是跟朝臣商议,也多是局限在少数几人,大多数朝臣都被蒙在鼓里,就连李斯也同样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为胡亥谋到做事机会,趁机扩大其影响力,加之抓捕一些复辟旧士,已是当下极限。”   “再擅做主张,已十分不智。”   “一来不知陛下接下来用意是什么,二来一而再的自作主张,只会引起陛下不满。”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让扶苏专美于前?”   赵高目光冷冽。   他心中很清楚,扶苏在咸阳的事,用不了多久就会闻于始皇之耳,这恰如其分的处理,会为扶苏的理政之才极大加分。   赵高将木片撕成数片,扔进一旁花圃。   已是半夜,赵高却寝食难安。   最终。   他还是坐了起来。   “不行。”   “不能任扶苏这么展现了。”   “扶苏眼下是独自处理政事,跟胡亥是截然不同的,给陛下的印象也不同。”   “继续如此,胡亥公子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不过……”   “按阎乐送来的信函上讲,扶苏似的确表露出了对当下朝堂的不满,而且也更明确的主张启用更多六地官员,这或许是一个好的破局点,朝堂官职数量看似很多,但想要跻身上去的官吏更多,一旦六地官吏多了,无疑关中官吏就会变少。”   “这又岂是关中官吏愿见到的?”   “或许可借此将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官员拉拢过来。”   “但胡亥公子跟扶苏的差距依旧很大。”   “朝臣就算有再大胆子,也不敢明目张胆支持胡亥,更不敢当面反驳陛下的立储之事,想让朝臣敢公然上书,唯今似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胡亥在巡行路上大放异彩,快速成长,最终成长为可独当一面。”   “至于另一个……”   “便是让朝臣去做决定。”   “而非是让陛下继续行一言堂。”   赵高双眸微阖,眼中闪烁出一抹如毒蛇般,摄人的寒芒跟阴冷。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赵高迅速抹杀了。   他可没这个胆子。   良久。   赵高闷闷哼了一声,只能先试着让胡亥做更多事,以赢得朝臣的目光跟注意,同时暗中不断挑唆扶苏跟朝臣的关系,继而将朝臣不断拉拢过来,最终将扶苏实现朝堂孤立,继而联名上书让始皇废储。   只是这般行为,耗费时间太长了。   长的赵高有些等不及。   ……   辇车中。   始皇同样未寝。   他同样收到了一份文书。   一份咸阳发出的文书,发送文书的人是嬴贲。   嬴政平静的看完整份文书,最终将这份文书放下了,淡淡道:“朝堂一些人的声音很大,心思也太多太杂了,扶苏这次处理的不错,并未让这些人得逞,但想让这些朝臣推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最终是要付诸于手段武力的。”   “想求变谈何容易。”   嬴政将这份竹简放下,长长的叹息一声。   很早之前秦是施行王道政治的,王道治国也成了当时秦国不能违背的传统,即便是孝公先祖变法,依旧需尊奉秦穆公之业,明确表示是‘修穆公之政令’,并不敢直言是废王道政治。   眼下大秦同样面临着如此局面。   大秦的朝臣早已习惯了当下的政治风俗,移风易俗受到的阻力将会无比的大。   他们不希望朝堂改变。   而扶苏目下求变之心太强烈了。   强烈到朝臣不容,这是一种维护既往传统跟革新求变的冲突。   两者本就水火不容。   嬴政同样感慨万千,因为曾几何时,杜赫等人也是坚定的求变者,只是短短十余年光景,在前面一番阵痛求变之后,这些人便不愿继续求变了,开始趋向于保守,趋向于维护住当前形成的传统。   原因嬴政也清楚。   他们成为了当下政治传统的受益者。   一旦大秦再度施行变法,重新确立新的政治理念,朝堂上的这些大臣,很多都会因不适而掉队。   这也是历史的必然。   嬴政从身下的一堆竹简中,翻出了《商君书》,而后翻开到《商君书·更法》,里面记载的便是当年孝公时,秦国关于变法决策的论战,当时的执政大臣甘龙、杜挚坚决反对变法,立主维持秦国传统。   嬴政轻语道:“甘龙云:‘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议君!’”   “杜挚:‘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   “商君反驳甘龙云:‘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恶。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   “君无疑矣!”   “商君又驳杜挚云:‘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也!帝王不相复,何礼制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皇帝尧舜制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   “故商君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   “汤武之王也,不修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必多是也。”   “君无疑矣!”   “……”   嬴政将这篇更法都念读了一遍。   目光十分清明。   他当初力主天下革新,其实便基于此文,而大秦立国之初,其实并未就事论事的进行整顿吏治、休养生息,同样也源于此,因为嬴政跟商鞅的观点一致,他们坚定的认为不对天下旧有的政治传统进行清理,只做一些表面的事务处理,根本就无济于事。   不涉及天下根本政道,不涉及王道传统,或者保留了旧传统的表面变革,不可能全面深刻,也不可能稳定持续的强大,一旦风浪涌起,旧根基旧理念便会死灰复燃,所以嬴政从大秦一开国,便始终坚定的推行大破大立,意欲盘整天下,重铸新天下。   只是十年的革新,并无太多建树。   天下过去旧的政治传统依旧深入人心,而原本支持革新的朝臣,也渐渐跟传统融合,形成了新的迂政传统,这股势力眼下已主宰了朝堂,大秦这十年的变法,也迅速的消于无形,整个大秦无形间又回到了天下的老路上。   国家陷入震颤瘫痪,各种谣言人祸接踵而来。   在整个天下趋于浓烈的迂政之风下,其实嬴政自己也动摇了。   只是又有些不甘。   因而便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即焚书。   他意图通过这种行政手段,强行扭转天下的迂政之风,只是这种迫不得已的手段,稍见功效,便引来了天下更大的动荡,而朝臣的反对声愈大,也让之前变法所积累下来的改变,被冲击的支零破碎。   也是从这时开始。   大秦朝堂越发朝向迂政传统。   原本坚定革新的李斯等变法势力,见状也渐渐变得沉默收敛,大秦后续几年彻底陷入到迂政传统的摇摆不定,继而给天下酿就了更大的混乱跟动荡,而他也开始转向通过宣扬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天下冲突。   对于变法也变得冷漠。   而他后续开始坚定变法,其实是源于嵇恒。   在嵇恒身上,嬴政仿佛看到了‘商鞅’的影子,虽跟商鞅的积极进取不同,嵇恒明显显得有些慵懒,但两个人在有一个方向是一样,便是对于变法意志的坚定,他过去看了很多遍《商君书》,对商君的一些理念早已了如指掌,在商君看来,一个国家的变法派能够成功,取决于其变法内容是否全面深刻,又取决于对该国政治传统背叛的深刻程度。   商鞅在秦国推行的变法。   从始至终商鞅都无比的清醒,知晓变法的最终目的,也知晓如何是最深刻彻底的。   而在这一点上,嬴政自身也好、李斯也罢,都达不到商鞅的清醒跟彻底,往往遇到一些需自己探索的事,便会下意识的归复王道传统,对于自身国家的体制、文明形态,也难以窥探到全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种情况下,自会导致很多官员倒想迂政。   这无可厚非,也难以避免。   因为大秦本身对前路就很模糊,革新以来对天下治理也越发吃力。   最终难以避免的出现了动摇摇摆。   而当日在狱中,嵇恒说到其心志是‘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时,嬴政瞬间对大秦的前路有了一些方向,只是对于具体如何‘变’,依旧很是模糊,而且他隐隐的察觉到,嵇恒之变,并非是他想要的变。   所以他需要嵇恒引领,但又要时刻提防嵇恒。   也正如他当初跟嵇恒交谈时所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他不可能重用嵇恒,也绝不会容许嵇恒出仕,这样一个足以凭个人能力推动天下革新的人物,根本就不是扶苏能掌控的。   尤其还是商鞅在前,当年商鞅跟秦孝公是何等君臣融洽,但在秦孝公死后,商鞅就表露出了跟变法不同的己见,便是想限制君权,而这才是当年商鞅真正被杀的原因,眼下嵇恒本就跟大秦的政治主张有差,若是让嵇恒出仕,以嵇恒之才,几年、十几年时间,就能轻易掌控朝堂。   到时天下可就难说了。   他不敢赌。   也不相信扶苏的能力。   所以他更宁愿监禁嵇恒一辈子。   嬴政收回心神。   他再度看起咸阳送来的文书,眼中露出一抹冷漠。   若是过去,他对杜赫等人‘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态度,并不会太在意,然既然大秦继续坚定的走革新之路,那就意味着无论是天下过去秉承的旧传统,还是这十几年大秦朝堂形成的迂政传统,都已成为了大秦革新路上的绊脚石。   既如此。   又岂能让其继续挡路?!   他从身下取出一份空白竹简,拿起羊毫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两个字。   “更法!!!”   随后。   他将竹简放在火上炙烤,便直接朝车外高声道:“来人,将这份竹简送到咸阳,将其交到扶苏手中。”   很快。   便有宦官恭敬的进到车内,将这份竹简高举过头顶,接了过去,而后轻脚轻声的走了出去。   对于扶苏能不能看懂自己的用意,嬴政丝毫不担心,就算扶苏看不懂,嵇恒也一定能看懂,虽然他并不清楚,嵇恒是否真的看过《商君书》,但出于对嵇恒的政治嗅觉的认可,他相信嵇恒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而这就足够了。   等将扶苏的事解决完,嬴政再次伏案处理起奏疏。   当看到胡亥在衡山郡自作主张,不禁眉头一皱,但在思量一二后,也就直接掠过了。   胡亥的心思,他心知肚明。   而且有胡亥在前,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能让朝堂格局明晰不少,倒是能省去日后不少时间。   车外马车咯吱咯吱的行进着。   日出时分。   始皇的巡狩行营已到了庐江·彭蠡泽。 第300章 扶苏唯愿延续始皇之政!   四月下旬。   咸阳的天气暖和不少。   原本人影错落的城中,已渐渐恢复了生气。   春耕已结束。   虽四方田野依旧有农人在地上耕耘,但大多数农人都得到了短暂的歇息,而咸阳官署也开始了照常的修筑城郭、选拔将士、修缮堤防、修补宫室等事务。   扶苏如今也终于得闲。   他将这一日的政事处理完,便立即吩咐魏胜准备马车,随后马不停蹄的去到了嵇恒去处,自上月城中谶语事件爆发,整整一个多月,他都未曾去见过嵇恒。   一来是避嫌,二来实在政事繁多,抽不开身。   而今他对政事处理已有一定心得,处理起来相较过往得心应手不少,因而能节省下不少时间,趁着这几日朝廷上下都放松下来,他也是再次去到了嵇恒住处。   坐在马车上。   扶苏面色平静如水,只是眼神并不平静。   他这次去嵇恒处,实是有事相问。   三月发生的事,对扶苏而言,如鲠在喉,每每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这也让他对杜赫等朝臣彻底生出厌恶之心,也越发想将这些人给驱离出朝堂。   他已容不下杜赫等人!   只是他曾私下跟张苍商量过,但始终没拿出什么好的办法。   这次前去便想问计嵇恒。   嵇恒之前一直劝他意念坚定,要学会心狠手辣,因而在扶苏看来,嵇恒一定是有办法做到的,再则便是始皇送来的令书他收到了。   对于这份两个字的令书,他其实还是一知半解。   隐隐间。   他猜到这更法指的是《商君书·更法》,只是始皇具体是何意,他依旧有些不明,而此事因涉及到始皇,再三思量后,他并未选择去跟张苍商量。   咯吱咯吱。   马车的车轮滚滚向前驶动。   在一刻钟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扶苏从马车上走下。   望着在风霜雨雪侵扰下,已有几分漆黑腐坏的木板,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随后手中拿着一份竹篮,朝院中高声道:“嵇先生,扶苏拜见,还请先生开门一见。”   没一会。   这间紧闭的屋门打开了。   扶苏朝魏胜吩咐了几声,便独自进到了院中。   入院时。   也随手带上了门。   嵇恒已重新坐回到躺椅上,头颅微微向上仰望,似在欣赏天空的素洁。   扶苏将竹篮放在一旁的案上,举目望向了四周,院中的桑树又高了一截,枝头上挂满了绿叶,只是下方那块残破的棋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是有些碍眼,院中的田圃都已种上了绿蔬,绿色昂然,但除却这几处,整间屋子还是相对有些萧瑟。   扶苏感慨道:“先生还是跟之前一样。”   “以往不懂先生之兴,隔三差五的来麻烦先生,自以为是在帮先生施展抱负,眼下想想,只是一厢情愿罢了,寄情于天地,何尝不是一种雅兴,也何尝会比世间其他事少快感。”   “呵呵。”   扶苏摇摇头,他淡淡的望向嵇恒,拱手道:“这次扶苏不告而来,其实并不想打扰先生,只是这一个月以来,扶苏心中有一些事很杂乱,想请先生替我开解。”   嵇恒平静的看向扶苏,微微的点了点头。   扶苏稽首道:“先生,虽久居幽室,但应该对外界发生的事,有一定的耳闻,在一个多月之前,城中就先生的身份,传出过一阵流言,最终在张苍跟宗正的相助下,扶苏勉强应付了过去,只是每次回想到其中险恶,也不禁冷汗涔涔。”   “同时对杜赫等朝臣已是越发不满。”   “这些人太自以为是了。”   “我扶苏的确没有太多才能,却也知晓是非廉耻,然这些人为了针对,也为了避免我的政见进一步影响朝堂,不惜用这般下三滥手段,实在令人不耻。”   “若是没有张苍跟宗正相助,先生恐会遭遇一场牢狱之灾。”   “甚至可能波及到始皇。”   “这些人实在欺人太甚了,实非人臣,更非名士也!”   “扶苏对此懊恼不已,也由此坚定了一个信念,若是不将这些害群之马,驱逐出朝堂,这般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之事未来必不会少。”   “正如先生之前所言,朝臣敬畏的从来都不是我扶苏,他们敬畏的只是我头上的那个‘长公子’、‘储君’的名号,大秦目下局势并不安稳,六国余孽、百家士人一直在暗中窥视,地方官员跟朝廷也一直貌合神离。”   “大秦经不起朝堂内耗。”   “扶苏也实在没那么多的精力跟心力。”   “所以……”   扶苏低垂着头,并不太敢直面嵇恒的目光,但依旧坚定的说道:“扶苏想请先生替扶苏谋划,如何将这群身怀二心的朝臣给驱逐出朝堂,只是父皇当年有明言,要让大秦功臣全身而退,而扶苏暗自也做过不少思量,只是实在无法两全,故想请先生出谋划策。”   “还请先生助我。”   嵇恒没有开口,只是注视着扶苏。   扶苏只觉脊背发紧。   良久。   嵇恒微微颔首。   扶苏终于朝着他的帝王之路迈进了。   也终于舍得抛弃或者说是隐藏所谓的仁善之心了。   当仁善被抛弃,帝王天赋便开始展现,只是这种天赋最终是冷酷,是权欲,还是视平民如草芥的食人品性,这要因人而异,只不过眼下的扶苏还并不完全具备。   他的帝王天赋,终究还是带着几分常人的恩怨之心,并没有真的做到兼具天下利害。   只不过嵇恒并不在意。   甚至于……   扶苏日后最终能不能成为‘帝王’,他都不在意,因为他跟帝王的路是不同的,帝王在意的是‘天下’,而他在意的是‘天下变化’。   嵇恒平静道:“三皇五帝,于天下而言,其实是第一次‘突变’。”   “自此,天下有了‘开创、守成、中兴、延续、传承有序’的秩序规矩,后来的夏商周,实则也契合这个框架下的秩序规矩。”   “大秦同样符合。”   “正如国语所言:‘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焉’。”   “往往在你觉得轻而易举的时候,困难也就跟着来了,当你觉得困难的时候,有些事其实已变得很容易了。”   “难,便意味着易。”   “易,也意味着难。”   “你眼下想对朝臣动手,想让朝堂能减少内耗,只是没有合适办法,加之始皇的明令在前,你不敢贸然违背,而且你本身并无这般权力,所以陷入到了一定苦恼跟棘手。”   “但你眼中的难,其实是不难的。”   闻言。   扶苏一愣。   他惊疑的看向嵇恒,凝声道:“扶苏没有听懂,为何不难?”   “在先生的划分下,天下自春秋开始,便已开始废除世卿世禄制,然士大夫地位依旧很高,而且是终身任职,只要这些官员不请辞,不主动退下,基本是要为官至死的,这种观念自古便如此,虽在战国时有所松动,但随着天下一统,已再度卷土重来。”   “扶苏实想不到破解之法。”   “制度上不做革新,便意味着只能另寻他法,而这便是扶苏苦恼之处。”   嵇恒点头。   这其实也是古代政治的一种状态。   只不过扶苏忘记了一点,大秦之天下,非是三代之旧制,而是一个新的帝国,一个全新的制度,本就不该套用三代沿袭的窠臼,而且扶苏也忘记了,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是皇帝。   皇帝决定一切!!!   嵇恒沉吟片刻,并未就此做出回答,只是道:“你作为储君,其实不当考虑这些,你真正该考虑的是天下,另外,天下到了如今地步,你也需明确一件事。”   “你心中的法是什么。”   “而此事的解决之策便在其中。”   “你的‘法’是商鞅提出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还是申不害的‘君之所以尊者,令也,令之不行,是无君也,故明君慎之。’”   “亦或者是慎到的‘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   “亦或者是韩非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扶苏沉默。   他的‘法’是什么?   这个问题扶苏从未想过,过去的他,思考的都是如何将大秦引入到正轨,如何扭转天下现状,改变天下局势,嵇恒这一番反问,却是问住了扶苏。   扶苏犹豫一二,好奇道:“我的‘法’难道有何不同吗?”   嵇恒冷冷道:“为政者,都有自己的‘法’,每个人的选择不同,道路也不同,因人而异,最终在君主的‘法’下,天下也会走向不同的道路。”   “这个法。”   “实则是你的政治理念。”   “唯有确立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而非是如无根浮萍一般,不知去向,随风而动,如此君主,又岂能掌控天下,连君主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那底下的臣子又岂能给出合理的建议?”   “你为储君,未来的帝王,也该明确了。”   “唯有明确了理念,才能知道后续该如何做,而不是继续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嵇恒说的很直白。   扶苏根本就考虑错了方向。   他依旧没有把自己摆在正确的位置上。   过去为长公子,他的确可以继续这般,但眼下已为储君,尤其是在波诡云谲的天下,扶苏其实更应该早早明确自己的为政理念,唯有如此,才能让‘志同道合’的士人投效,也唯有如此,才能让天下官吏后续能‘投其所好’,而非是摇摆不定。   君择臣,臣亦择君!   若是君主的思想混乱,朝令夕改,又有多少士人敢投效?   沉默良久。   扶苏在嘴中低声念叨着:   “商鞅之法,申不害之法,慎到之法,韩非之法。”   他已隐隐猜到,嵇恒让自己选择的原因了,非是真的选何种法,而是让自己明确未来的行政方向,唯有确立了自己的治道方向,嵇恒才知道该为他做何种选择,也才能量体裁衣。   只是自己‘法’是什么呢?   扶苏蹙眉。   他其实第一反应是慎到之法。   只是慎到之法刚到嘴边,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这非是大秦之法。   始皇即位之处,其实用的是韩非之法,只是随着天下一统,始皇渐渐转向了商鞅之法,也坚定的认定‘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自此大秦开始了轰轰烈烈的革新之路。   而自己若是说出慎到之法,哪也意味着跟始皇政见相悖。   良久。   他决定还是选择跟随始皇的步伐。   扶苏道:“商君之法。”   望着扶苏低垂的头颅,嵇恒暗暗摇了摇头。   他又如何看不出扶苏的不情愿,扶苏最终还是做出了妥协,只是这种妥协毫无意义,而且就算扶苏坚定说自己选择‘商君之法’,始皇恐也不会相信,因为扶苏过去很是厌恶商君之法,短短一两年,就算有再大转向,又岂会这么彻底。   终究是自欺欺人。   这种前后不一致对朝堂危害更大。   而历史上最为人知晓的是唐玄宗李隆基。   嵇恒轻叹一声,道:“扶苏,你可知你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下未来的走向,也意味着你日后上位后的政治之路,政治理念是不能随意更改的,一旦更改,整个朝堂都会受影响,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因此陷入到动荡。”   “你明白吗?”   “你决定的不是自己的政见。”   “而是大秦的未来。”   “你的‘法’真的是‘商鞅之法’吗?”   扶苏苍白着脸。   他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他真的能坚定执行‘商鞅之法’吗?   扶苏在心中不断问自己。   最终。   扶苏摇了摇头。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明察秋毫,也做不到因时而变,而且他自身也接受不了。   扶苏颓然的垂下头,脸上露出一抹难色,苦笑道:“回先生,扶苏做不到,只是让扶苏选慎到之法,扶苏同样也做不到,正如先生之前所讲,大秦需要的是‘暴君’,慎到之法是做不到的,因而扶苏其实能选的只有一个。”   “便是韩非之法!”   “也唯有韩非之法,能让扶苏始终坚持。”   “大秦自陛下以来,便推行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   “扶苏知晓自身之能,并不敢有太多奢望。”   “唯延续始皇之政。” 第301章 储君求贤令?!   “韩非……”嵇恒声音深邃的开口。   扶苏低垂着头,并不敢与之对视,他其实心中也清楚,相较于韩非之法,嵇恒更支持商鞅之法,因为‘变’才是嵇恒想要的答案。   然正如嵇恒所说,他的确可以选商鞅之法。   只是让他坚定执行商鞅之法。   他做不到!   他这两三年来,的确有很大改观。   然一些根本上的仁善只是被隐藏了,并未真的消失,而且对于商鞅之法,他承认内心深处一直带着偏见,虽在努力克服,但经年下来受到的影响,非这两三年能够扭转。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   在商鞅眼中,天下之法当随事而变,礼可变,法亦可变,甚至要不停的变,唯有如此,才能始终跟天下当前的治世之道契合,也才能始终保持国度向前,然这种近乎恐怖的洞察力敏锐力,扶苏自认自己是没有的,也不敢生出太多的奢望。   他若坚定选择商鞅之法。   今后只会沦为‘为变而变,为治而治’,如此情况下,天下局势只会越发糜烂,甚至会在这种动摇中爆发危机,这非是扶苏想见到的,也非是扶苏能处理好的。   所以扶苏最终还是放弃了商鞅之法。   即便这是始皇力主的。   韩非之法,相较商鞅之法,其实中庸不少。   也更加注重君主的能力!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而这种对君主才能的考验,符合大秦过去推行的国制,也是大秦君主必须要做到的,扶苏自认看过不少遍《韩非子》,对《韩非子》的想法有所理解,在当今天下下,也是扶苏最容易最能够接受的天下之法。   因为要在中央!   天下若真有事,他愿一人担之。   想到这。   扶苏抬起头,目光坚毅道:“大秦今后之法是韩非之法。”   嵇恒平静的收回目光,淡淡道:“你既已做出了选择,便要始终坚定这个信念,你是大秦储君,天下乱,你不能乱,天下反复,唯你不能反复。”   扶苏拱手道:“扶苏谨记先生之言。”   嵇恒颔首道:“既你选择韩非之法,即事在四方,那朝堂的解决之法,便同样来自四方。”   闻言。   扶苏目光微异。   他疑惑道:“朝堂事能由四方解决?”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中央四方,本无区定,何以不能?”   “只是所需时间方法不同罢了。”   “然终是殊途同归。”   “还请先生教我。”扶苏若有所思,连忙开口道。   嵇恒负手而立,目光看向天空,仿佛穿过厚厚的云层,双眸落到了关东,落到了云梦,落到了吴越的滨海山川,他淡淡道:“孙子言:‘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   “然纵是兵贵神速,依旧要粮草先行。”   “道理同样。”   “朝堂之事,可快可慢,但若是仅仅对朝堂官员进行替换,终是治标不治本,换汤不换药,你在朝堂换再多人,依旧无济于事,朝堂依旧是那个朝堂。”   “思想不换,换人没有意义。”   “只是第二个杜赫罢了。”   “因而此事不当快,而当慢下来。”   “广积粮,高筑墙。”   “朝堂要换的是一大批固守己见的官员,但不能换上一批同样固守己见的官员,因而朝堂眼下需要做的实则是培养一批可接替这些老臣的官员。”   “这才是重中之重!”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若有所思。   他已猜到了嵇恒的心思,也知晓嵇恒让自己明确自己之法的用意了,那是大秦日后治国之思想,也是官员日后筛选的准绳,借由‘韩非之法’,在天下范围内对官员进行一番筛选,让越来越多官员摈弃掉过往迂腐陈旧的迂政思想,转投新思想。   继而兵不血刃的实现朝堂更替。   扶苏恭敬的看着嵇恒。   嵇恒继续道:“你的破局之法,一直都存在。”   “始皇在关东的事,你可有听闻?”   扶苏点头。   始皇巡行如此重要的事,他身为人子又岂会不关注?   扶苏道:“据我收到的消息,父皇借助信息差,算计了关东余孽跟士人,让他们误以为朝廷这般大费周章是为了针对他们,实则是虚晃一招,迫使他们逃亡,等云梦附近反叛势力羸弱,再雷霆出击,肃清了附近几个郡县的吏治。”   “眼下此法大见成功,六国余孽跟士人都始料未及,眼下就算反应过来,恐也为时已晚,地方经过此事,对秦政也有了一定的改观。”   嵇恒颔首。   他平静道:“始皇在巡行途中,对六国余孽跟士人的针对,并不在谈论范围,你需要关注的只有一点,便是始皇并未就此分派官员。”   “这才是你需在意的。”   “北原大军的士官转职并未完成。”   “你或许心中也清楚了,这是始皇故意为你留的。”   “为的便是进一步推进你的事。”   扶苏苦笑一声,道:“此事我的确知晓,也知晓是父皇信任,为我后续做事提供了很多便利。”   嵇恒冷冷一声道:“你真的就只想过这么多吗?”   闻言。   扶苏一愣。   他有些诧异的看向嵇恒,疑惑道:“先生之意,扶苏有些不明,地方官吏空缺,不就是为后续北原大军士官转职提供机会吗?难道还有另外说法?”   他的确有些迷茫。   从听闻关东的事之后,他其实就已在暗中规划,准备等朝堂稳定,就派人传令到北原大军,进一步推动士官转职,让军功爵的事再度得到缓解,只是听嵇恒一说,让他不禁惊疑起来。   嵇恒冷哼一声,漠然道:“始皇如此耗费心力,你就只用来填补空漏?”   扶苏脸色一白,却不敢有反驳。   嵇恒冷声道:“扶苏,你需明白,始皇在关东的这些举措,的确有力的打击了六国贵族跟士人的嚣张气焰,也狠狠地震慑了地方官员的首鼠两端,但你也清楚,六国贵族跟士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做出反击的,等到始皇巡行结束,这些被着重针对的地方,定会生出事端。”   “而且……”   “始皇做了这么多动静,只是用来填补空缺,你不觉得有些浪费,跟大材小用了吗?”   “你的视线太窄了。”   “当放眼于天下,放眼整个大秦。”   “有一句俚语说得好,趁他病,要他命。”   “眼下始皇镇慑天下,六国贵族士人虽有报复之心,却没有报复之胆量,只能夹着尾巴藏匿,不敢抛头露面,因而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里,都将是大秦难得的‘扩张期’,这是始皇以自己奔波劳累,甚至是以损耗大量元气换来的。”   “在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里,大秦刚抓住机会,尽可能的‘攻城略地’、‘攻城拔寨’,而非是继续如过往一般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始皇的身体,支撑不了下一次巡行,因而这段难得的机遇期,大秦若是没有抓住,今后几年十几年都很难再有了。”   “现在大秦真正该做的,就是在关东彻底扎下铆钉!”   “动作要狠、要快。”   扶苏深吸口气,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了,他的视线似乎只有自己关心的事,至于其他事,鲜少有太深远的见识,也很少真正从天下局面考虑,也是连忙道:“还请先生教我。”   嵇恒沉声道:“非常之时,行非常手段。”   “六国贵族、士人日后一定会反击,既然如此,朝廷又岂能就此作罢?两者本就势如水火,自不用留什么情面,当在关东瑟瑟不敢出声时,要更进一步的重创他们。”   “而最好的办法是颁布‘求贤令’。”   “求贤令……这……”扶苏叮喃,也是怔住了。   嵇恒冷声道:“就是求贤令。”   “秦孝公当年颁发求贤令,广招天下英杰,最终得以收获商鞅,继而开启了大秦轰轰烈烈的一百余年,眼下大秦陷入困局,为何就不能效仿呢?”   “而且……”   “求贤,何为贤,由你定。”   扶苏心神一凝。   嵇恒继续道:“现在六国贵族跟士人是不敢太过声张的,在此时发布求贤令,无疑会让六国贵族跟士人内部生出嫌隙,而且你也莫要真就认为他们内部是铁板一块,贵族之间也有高门、寒门,士人之间亦有高士、布衣,每个人的志向都不同。”   “分而化之,方是正道!”   “另外。”   “想对杜赫等朝臣动手,就必须找到接替的人选,但朝堂之上,真正能接替这些官员的又有多少?跟你政见一致的又有多少?最终只不过是左手换右手,徒劳无功,因而真正的接替之人,当在天下,在四方,从微末中提拔上来的,这些人才会站在你这边。”   “另则。”   “当初事务府的官吏,也该时候挪挪位置了。”   “千金买马骨,之前是不适合,现在已经适合了,也该将千金放出去了,而且他们的提拔要在求贤令之前,让世人知晓,跟随你扶苏的官吏是能得到提升的。”   “如此求贤令也会给人更大的吸引力。”   “事务府的官吏,终是跟你共事过,若是连他们都得不到提拔,这岂不明晃晃的告诉世人,仕秦,至少是跟随你扶苏,是得不到任何提升,也不会获得更多晋升空间,这又如何能让人甘心出仕?也岂能让人情愿出仕?”   扶苏心中微动。   他为嵇恒的话说动了。   只是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这事不由自己做主,而且若是有六国余孽,或者厌恶大秦的士人进入,那岂不是会让大秦本就控制力薄弱的关东更加羸弱?   扶苏犹豫道:“先生之见,扶苏佩服。”   “只是如何预防六国余孽?”   嵇恒嗤笑一声,不屑道:“你有些太杞人忧天了,这次颁发的求贤令,非是大秦的求贤令,而是你储君扶苏的求贤令,求的也非是进入朝堂的重臣,而是地方官吏的任职罢了,六国余孽跟相关士人,你认为他们真的甘愿去当一个郡县小吏?”   “他们不会去的。”   “他们不屑去做那些小事。”   “这些人心比天高,眼里只有荣华显赫,哪敢弯下身子去做实事?”   “就算真有人混入其中,只要能替大秦做事,有没有异心又有何区别?他们有异心,难道其他地方官吏就没有?”   “大秦现在要的是能做事的官吏。”   “仅此而已。”   “而且大秦的官吏给谁当不是当,让六国贵族跟士人当了,那地方原本的官吏恐也会生出怨念,互相牵制之下,对大秦未必是坏处。”   “更要紧的是。”   “想入秦为官,需承认秦法。”   “士人高傲,六国贵族倨傲,他们本就看不起秦法,尤其会俯身低头?”   “何况眼下本就只为过度。”   “既能够恶心到复辟势力,还能加强朝廷对关东的控制,何乐而不为?”   闻言。   扶苏面露苦笑。   他也是没有想到,嵇恒竟是想以自己的名目发布‘求贤令’,这如何能行?若是让始皇知晓了,岂不是在惹祸上身?   扶苏道:“先生,以储君名义发布,是不是有些不妥?”   嵇恒淡漠道:“有何不可?”   “你的心思,你以为始皇看不出?你需明白,最终人选是始皇定下的,只是借你之名发布罢了,而且始皇真正在意的从来都是朝堂,只要不触及朝堂,你不会出事的。”   “而且……”   “你眼下可直接上书请示。”   “成与不成,到时自然就清楚了。”   “始皇若是反对,自然是发布不了,始皇若是同意,又岂有拒绝之理?身为储君,有时就要敢于去冒风险,若是一点风险都不冒,又岂能信人?”   “有时冒进一点,对你未必是坏事。”   扶苏脸色一白。   他眼中露出一抹挣扎犹豫。   最终。   他还是点了点头,拱手道:“扶苏记住了,等会回去便向陛下上书,将此事详尽告知。”   嵇恒颔首。   这时。   扶苏又道:“扶苏这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父皇前几日送来了一份令书。”   “上面只有两字。”   “更法。”   “扶苏有些不解,请先生替我解疑。” 第302章 七国论!(上)   “更法。”嵇恒轻语一声,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先生为何发笑?”扶苏好奇道。   嵇恒摇摇头,淡淡道:“我笑的是始皇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或者说终于再度下定了决心,大秦立国之后,始皇曾一度陷入到自我迟疑,态度反复,继而大政方面多有偏失,眼下重新定下神来,却是殊为不易。”   “对于更法你其实当有所理解。”   “也的确是你猜测中的更法,便是《商鞅书》中的《更法篇》。”   “至于《商鞅书·更法》里面的内容,你其实比我看的更多,我也就不多赘述了。”   “更法更法,重点在更!”   “何以更法?”   “便在于天下需要做出改变,所以才要顺天应时进行变更。”   “如此回复,你恐不甚理解。”   “也罢。”   “我便将此事拆开细说一番,简单的引经据典,你其实并不太容易理解,我便以七国为例,为你拆解一二更法的重要及更法的意义,还有便是更法的必要性。”   “对于六国灭亡,天下大体有这几种说法。”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还有说六国是亡于战略失误,认为六国为争小利互相残杀,致使秦国多去韩魏占据中原腹心,使得六国没有抗秦基础而灭亡。”   “还有归结于是六国没有坚持苏秦开创的合纵抗秦之道。”   “诸多说法,实则都是表层。”   “在我看来。”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而日后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   “内因才是各自覆灭的根本。”   “而‘变法’则是贯穿整个战国时期。”   “也是六国灭亡之根本。”   扶苏心神一凛。   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安静等着嵇恒讲解。   他知道。   嵇恒今日的这番见解,恐才是始皇传回‘更法’二字的真正意图。   他又岂敢生出半点疏忽怠慢?   嵇恒负手而立,淡淡道:“韩国盛于变法,同样亡于变法。”   “韩国以忠直族群而闻名天下,却又以术治亡国,实乃天下异数也。”   “在此之前,你需明白一件事,战国大争之世,一国主体族群之风习,对国人国风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而韩国在战国之初,却是与后期韩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战国之初,韩国有着强劲的扩张活力。”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政尚忠朴,犹又先王治遗风。颍川敦厚……南阳任侠。故,至今谓之夏人。”   “战国初的韩国是以三代中的夏人自居的。”   “也是一个忠直族群。”   “然大政之世,魏国率先完成变法,随着李悝变法后,魏国的迅速强大,而三晋相邻,当此之时,魏国多次攻打赵韩,三晋冲突骤然加剧,再此之时,韩国主动求变,因而有了世人皆知的申不害变法。”   “申不害是法家术派名士,也是术治派的开创者。”   说到这。   嵇恒有意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道:“术治之所以能归于法家,原因在申不害的术治以承认国法为前提,以力行变法为己任,然术治派真的是法家吗?”   “当是非也。”   “当时术治只是为天下士人看做法家而已。”   “究其实,术治派与当时真正的法家主流商鞅,两者有着尖锐冲突与重大分歧。”   “分歧之根本。”   “法家主流主张唯法是从,术治派主张以实现术治为变法核心。”   “术治者何?”   “督察臣下之法也。”   “即是整肃吏治并保持吏治清明而方法手段也。”   “所以名之以‘术’。”   “就实而言,术治的理念根基发自吏治的腐败与难以查究,且认定吏治清明是国家富强民众安定的根本,如此理念并无不当。”   “然此间要害便是术治变法后出现了扭曲变形。”   闻言。   扶苏脸色微微一变。   他过去也对术治嗤之以鼻,认为术治不过是阴谋算计。   而今听到嵇恒如此评价,也是当即明白过来,自己憎恶的非是术治,而是术治下的扭曲变形。   嵇恒淡淡道:“申不害在韩国主张近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间,韩国术治大大膨胀,依靠种种秘密手段,查核官吏的权术,在这二十年间迅速扩张为弥漫整个韩国朝野的恶风。”   “由是日久。”   “君臣尔虞我诈,官场勾心斗角,上下互相窥视,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个个不宁,在如此情况下,岂能有心务实正干?”   “在这几十年间,韩国本有利于凝聚人心,激励士气奋发有为的可贵品格,都在这几十年间的权术之风下恶化为老实无能而终遭唾弃,所有的卑鄙龌龊的手段技巧,都被权术之风推崇为精明能事,所有大义节操赴险救难的大智大勇,都被权术之风矮化为迂腐迂阔。”   “一言以蔽之。”   “在术治之下,从政者只将全身自保视为最高目标,将一己结局视为最高利益,以国家兴亡为己任而敢于牺牲的高贵品格荡然无存。”   “然申不害变法后,的确使韩国吏治整肃,一时强盛而获劲韩之名,各大战国不敢侵犯。”   “与此同时。”   “这次变法也彻底摧毁了韩国族群赖以立国的道德基础,打开了人性丑恶的闸门,使一个以忠直品性著称于天下的族群,堕入到最为黑暗的内耗深渊,由庙堂而官场而民间,节烈劲直之风不复见矣。”   “韩国在申不害变法后,急速衰落,真的能全部归咎于变法?”   “同样非也。”   “而是韩国受术治派影响太深,朝野上下都信奉权术,但实施权术又很笨拙,最终连权术赖以存身的强势根基也不再追求。”   “韩国君臣忘记了一件事。”   “韩国变法是为谋自身强大,最终反倒落入到不谋自身强大,而笃信权谋存身的怪象。”   “也不由韩国沦为战国时期的政治笑话。”   “然这其实也无可厚非。”   “因为只要会玩弄权术,学会钻营,便能轻松的晋升高位,又有多少臣子能按耐住性子,再去图谋变法强国之法?”   “正因为此,韩国中后期再也没有了铮铮的变法强国之意,庙堂君臣的所有身心,全都集中在了避祸谋人的算计之中,如此滑稽荒诞的术治之邦,又岂能再度兴盛?”   “世上无论多么高明的权术,只要脱离实力,只能是风中飘舞的柳絮;一只鸡子无论以多么炫目的花式碰向石头,结果都只能是鸡子破碎。”   “术只是统治的工具。”   “韩国的变法,只有个开端,便草草结束。”   “最终落得个国灭身消。”   “不亦悲哉。”   “韩国的变法本身并没有问题,但并没有后续,浅尝辄止,流于表面,也忘却了变法之初衷。”   “这次变法实则是失败的。”   “更法是在变法的基础上,对变法做出相应改变,使其不背离变法之初衷,推动变法能更进一步,甚至是走出原本的舒适区。”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更法不仅是为了延续变法成果,更是为的更进一步,让变法更深刻。   嵇恒面色如常,缓缓道:“接下来是赵。”   “赵人之族性传统,勇而气躁,烈而尚乱。”   “尚乱其实是秦赵两族的共性。”   “何谓乱?”   “妄诛谓之乱。”   “也即是说,妄杀便是乱。”   “何谓妄杀?”   “其一不报国君而擅自杀戮政敌。”   “其二不依法度而以私刑复仇。”   “妄杀之风泛滥,在国家庙堂,便幻化为不可阻挡的兵变政变之风,动辄以密谋举事杀戮政敌,以求解脱政治困境,或为实现某种政治主张清除阻力。”   “在民间方面,则是私斗成风,不经律法而快意恩仇的社会风习。”   听到嵇恒说赵,扶苏面色微显尴尬。   因为秦也是如此。   这或许便是同根同源的共性吧。   嵇恒继续道:“秦赵同源同根,所以在春秋及战国前期,两个邦国实则是同一处境。”   “庙堂多乱政杀戮,庶民则私斗成风。”   “而秦赵之所以出现错离,原因你其实也清楚。”   “便在于商鞅变法。”   “而赵国实则是没有商鞅这般铁腕人物的。”   “更没有这般人物进行深彻的强力变法,因而赵氏部族的烈乱秉性是一直存在着。”   “赵国为诸侯开始,为国十二代,而有十一次兵变政变内乱。”   “这也是战国绝无仅有的。”   “战国大争之世,每个诸侯国内都曾发生过内政,然如赵国这般这么频繁,这么连绵不断且每每发生在强盛时期而导致国家直接跌入低谷的,纵观战国诸侯,也仅此一家了。”   “正因为此。”   “赵国在赵武灵王的改革下,国力大增,但乱政习风又再度发作,且始终不能抑制,到后期更是愈加酷烈化密谋化,最终导致赵国轰然崩塌。”   “赵国乱政痼疾才是赵国灭亡的真正内因。”   “吕不韦所著《吕氏春秋·介立篇》有一则评判云:‘韩、荆(楚)、赵,此三国之将帅贵人皆多骄矣,其士卒众庶皆多壮矣!因相暴以相杀。脆弱者拜请以避死,其卒递而相食,不辨其义,冀幸以得活……今此相为谋,岂不远灾!’”   “吕不韦当年久居赵国,对战国风土人情了解颇多,却是对赵国将帅贵人与士卒众庶做出如此评判,油然可知此三地之短视。”   “在此三地想同心谋事,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不过秦赵同源,两者很容易做出比较,因而我也就不多言。”   “但我对赵地其实并无偏见。”   “就我而言。”   “唯有如此社会土壤,才有如此政治土壤。”   “唯有如此政治土壤,才有如此乱政频仍。”   “而也就是在这般乱政频仍的地界赏,却是出现了两位经世之才。”   “其一是慎到。”   “其二是荀子。”   “慎到……”扶苏心神一紧,他之前选的便是慎到之法。   嵇恒脚步轻移,沉声道:“我提到这两位,实是惊讶于两人之惊人论断。”   “慎到提出了忠臣害国论。”   “而荀子首创人性本恶论。”   “或许唯有赵地这块社会土壤,才会孕养出这般独到之思想。”   “空前绝后!!!”   见嵇恒给出这么高的评价,扶苏也微微一惊。   嵇恒过往一向云淡风轻,很少对其他人做出太高称赞,就算是有,也顶多是简单夸赞,这次却说出‘空前绝后’四字,其实完全出乎了扶苏的想象,也让扶苏不禁更加好奇。   嵇恒何以对这两位先贤评价这般高?   嵇恒自言自语道:“慎道者,赵国邯郸人也。”   “其在《知忠》篇云:乱世之中,亡国之臣,非独无忠臣也!治国之中,显君之臣,非独能尽忠也!治国之人,忠不偏于其君。乱世之人,道不偏于其臣。然而治乱之世,同世有忠道之人,臣之欲忠者不绝世。比干子胥之忠,毁瘁君主于阁墨之中,遂染弱减名而死。”   “由是观之,忠未足以救乱世,而适足以重非……忠不得过职,而职不得过官。”   “桀有忠臣而罪盈天下……将治乱,在于贤使任职,而不在于忠也。”   “故,智盈天下,泽及其国;忠盈天下,害及其国!”   “荀况,荀子也。”   “其《性恶》篇云: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   “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   “两人出自赵地,深受赵人不崇尚忠君、尚乱一面,因而才能在这般乱政之风下,论证出法治产生的必要性。”   “其意义自不待言。”   “这些言论深刻冰冷,却又振聋发聩。”   “让人叹服。”   听到嵇恒的话,扶苏只得苦笑。   赵地豪侠众多,不尚善而尚恶,但也仅限于赵地,秦拥天下,岂能一概而论? 第303章 七国论!(中)   嵇恒并未多生感慨,继续道:“至于魏国灭亡,其实最没有秘密,也最没有偶然,更没有任何意外。”   “缓贤忘士者,天亡之国也!”   “以予所闻,所谓天之亡者,有贤而不用也,如用之,何有亡哉!使纣用三仁,周不能王,况秦虎狼乎!”   “魏国自魏文侯立国至魏假灭亡,魏国历经八代君主,共计一百七十八年,在春秋战国历史上,近两百年的大国只经历了八代君主,已是当世权力传承最为稳定的国家了,即便是秦、齐都不能与之相比,而且魏国君主平均在位时间是二十二年有余,若除去末代君主魏假的三年,魏国其余七代君主平均在位更是达到了夸张的二十五年有余。”   “在战国这般剧烈竞争的时代,魏能延续如此稳定的传承,属实是十分罕见的。”   “但就是这般政治稳定的魏国,相较于其他君位传承频繁,政治动荡不休的国家,却依旧难逃灭亡之灾。”   “原因却很简单。”   “战国初期,魏率先进行变法。”   “魏文侯任用当世的法家士子李悝,在天下第一次正式推行以变更土地制度为轴心的大变法,至于变法内容,你这几年应当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就此多说了,李悝变法,最为战国变法的开端,对于大争之世无疑是第一声惊雷,也自此拉开了大争之序幕。”   “而魏国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除了是积极变法,便是急贤亲士。”   “就我所知,在魏文侯变法期间,魏国大批任用当时出身卑微而具有真才实学的新兴士子。”   “此所谓急贤亲士。”   “文侯之世,魏国群星摧残文武济济,仅见诸史籍的才士便有,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赵仓唐;儒家名士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还有原本魏国朝野的能臣,瞿璜,魏成子等人。”   “魏国初期,短短几十年,就一举拥有了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等四个大政治家,这放眼整个战国,都是堪称梦幻。”   “正因为此,魏国急贤亲士的美名远播。”   “乃至当年秦国想攻伐魏国都被本国臣子劝阻,而劝谏者的理由更是简洁:‘魏郡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   “然就是拥有这么多能人的魏国,在战国时期就好似昙花一现,迅速便衰落了。”   “而魏文侯开创的这种生机蓬勃的政治传统,到了第二代魏武侯时期更是直接发生了变形,也是从这时开始,魏国不再积极变法,原本如火如荼变法的魏国突然戛然而止了。”   “此外。”   “魏文侯开创的急贤亲士的浓郁风气,在几十年间渐渐淡化为贵族式的表面文章。”   “也就是说,魏文侯开创的两大强国之路,一变法,二急贤亲士,在魏国后续都没有得到继续推进,最终魏国也因此衰败。”   “在魏国第二代君主,魏武侯时,魏国就已没有了之前君主的雄阔气度,对人对物对事,已经彻底沦为以个人喜好为评判标尺了,也从过去的进取,转变为了不思求变修政的守成心态,甚至魏武侯,还直接说出了‘美哉乎山河之图,此魏国之宝也’。”   “这句话乍看并无问题。”   “然放在当时,却意义不同。”   “因魏国自立国开始,便只将人才视为‘国宝’,这是第一次魏国君主将人才之外的物事当做‘国宝’,吴起察觉到,便立即开口纠正,由此就有了我们耳熟能详的那几句话‘邦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可惜魏武侯并不以为然。”   “等到后面魏国贵族复起,把控了朝堂,设计将吴起赶走,从这时开始,魏国就已然没有了囊括人才的开阔胸襟,也没有了坦率精诚的凝聚人才的人格魅力,加之魏国的内耗权术之道渐开,庙堂之风的公正坦荡大不如前,蝇营狗苟走上台前,魏国人才自此开始大幅度流失。”   “吴起是魏国排挤出走的第一位乾坤大才。”   “但并不是最后一位。”   “战国时期,魏国开文明风气之先,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为必须。”   “魏国的安邑、大梁,曾先后成为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鲜有名士大家不游学魏国而能开阔眼界者,为此魏国若想搜求人才,可谓得天独厚,可是纵观魏国中后期,魏国竟一个人才也没有留住。”   “商鞅,卫人,曾为魏国小吏,孙膑,其虽为齐人,却是早早入魏任职;乐毅,魏人,也是魏国名士乐羊之后,张仪魏人,如此多的大才,却无一人为魏君主赏识,可见魏国政治之昏暗。”   “若是加上之前的吴起,此后的范雎、尉缭子,以及不计其数的在秦国及其他国家任官的各种士子,可以说,魏国是当世天下政治家学问家及各种专家的滋生之地,而在所有流失人才中,最引人注目的当为商鞅。”   “商鞅未入秦之前,本来志向是在魏国实现抱负,他当时为魏丞相公叔痤三番四次的举荐,然魏惠王却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诛杀商鞅的兴趣都没有,麻木至此,为之奈何?”   “自此,魏国彻底形成外宽内忌之风。”   “后代更愈演愈烈。”   “终至将魏国人才驱逐的干干净净。”   “对于魏国的‘外宽内忌’之风,在我看来主要有五个表象。”   说着。   嵇恒突然看向了扶苏。   扶苏心神一凛,听到这个份上,他又如何不知,嵇恒说的并非六国,而是大秦当下的现状,前面韩、赵之恶风,眼下大秦又何尝没有?嵇恒这是有意在借六国之亡,来提醒自己,点醒自己。   扶苏微微作揖。   嵇恒点点头,淡淡道:“其一,大做尊贤敬贤文章,敬贤之名传遍天下。”   “其二,对身负盛名但其政治主张显然不合潮流的名士级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却也周旋有道。”   “其三,对已经成为他国栋梁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为本国的兼任丞相,然事实上是辅助邦交的外相,并不涉内政。”   “其四,对尚未成名的潜在人才一律视而不见,从来不会在布衣士子中搜寻人才。”   “其五,对无法挤走的本国王族涌现的大才,分外戒惧,宁肯束之高阁。”   “魏国对待人才的所有表现,都不出这五种做派,即便后期出现了一个信陵君这般大才,却依旧不甘重用,到此之时,魏国人才已经彻底陷入萧疏之极,而魏国灭亡也只是时间早晚了。”   “对吴起的变相排挤,对商鞅的视而不见,对张仪的公然蔑视,对范雎的嫉妒折磨,对孙膑的残酷迫害,对尉缭子的置若罔闻,对乐毅等名将之后的放任出走……回首魏国的用人史,几乎是在不断重复一个可怕的错误,其政治土壤之恶劣,其虚伪品性之根深蒂固,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当今天下,失才便要亡国!!!”   “而人才与国家兴亡看的最透彻的当是墨家。”   “墨家对人才有三个基本点。”   “第一是‘亲士急贤’。”   “《墨子·亲士》云:入国而不存其士,则国亡矣!见贤而不急,则缓其君矣!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未曾有也!”   “第二是‘众贤厚国。’”   “《墨子·尚贤上》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在于众贤而已。”   “第三是‘尚贤乃为政之本’。”   “《墨子·尚贤中、下》云:……尚贤,为政之本也。何以知尚贤为政之本也?……贤者为政,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此安生生!……尚贤者,天、鬼、百姓之利,而政事之本也!”   “魏国以伪尚贤之道,塞天下耳目,诚天亡之国也!”   听着嵇恒对人才的见解,扶苏后背已然湿透。   他却是感觉,嵇恒说的就是大秦,大秦这些年,的确尊贤,但也只是口头上尊贤,并不会予以重任,而且自大秦一统天下以来,朝野上下都有着一股傲慢跟骄横,认为天下人才都为秦人,自会主动投效,何以再如过去从布衣中搜寻?   而且大秦对于人才使用,大多局限在了功臣子弟,亦或者是秦人子弟,鲜少会真的重用六地士人。   因为朝廷始终抱有戒心。   而这岂不就是魏国当年的‘外宽内忌’?   失才便要亡国。   若是大量士人无法施展抱负,那所谓的皆为秦人,恐反成了吴起所说‘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想到这。   扶苏不由冷汗涔涔。   他已然是明白,嵇恒为何让自己上书颁布求贤令了。   为的便是尽可能的招揽人才,避免天下才士流失,从而让大秦避免落入到魏国那般的荒谬处境。   扶苏深吸口气。   脸色已变得十分严肃。   不敢再抱有任何的侥幸跟轻视。   昨日之赵魏韩,未尝不是今日之大秦。   嵇恒轻叹一声,感慨万千道:“三晋赵魏韩之亡,是过去华美壮盛的中原文明以崩溃形势弥散华夏的开始,历史的看,这种崩溃具有使整个华夏文明融合于统一国度而再造再生的意义,具有壮烈的历史美感。”   “然究其根本。”   “三晋政治文明赖以存在的框架,实则已完全不适宜天下,而三家之变法,又存在着明显缺陷,这种缺陷实则是一致的,便是变法不彻底,没有延续性,更没有后续,国家形势下不具有激励社会的强大力量,虽能因变法强盛一时,然在滚滚历史洪流下,注定被轰击的支零破碎。”   “事实上,秦国也一样。”   “在秦献公之前,秦国内部的兵变之频繁丝毫不亚于赵国,对人才之排挤丝毫不输于魏国,政见之短视,内争之频繁,同样不弱于韩国,而在如此艰难复杂的局面下,商鞅变法的横空出世,却是彻底扭转了局面。”   “使得秦部族在重刑威慑下与激赏奖励之下,最终凝聚成让天下为之震撼的力量。”   “只不过大秦立国这十年,大秦已再度陷入到了这般境地。”   “而这即是更法的意义。”   扶苏恭敬的朝嵇恒行了一礼,沉声道:“扶苏受教了,扶苏已将先生之言记下,回去便自省眼下种种所为。”   对此。   嵇恒轻叹摇头。   他并未就扶苏多说什么,继续往后续说起。   “接下来是燕。”   “燕国其实并无什么好说的。”   “不过是一起固守王道传统的悲剧罢了。”   “燕为拥有天子血统的老贵族,尊严的秉承着遥远的传统,孜孜以求的追求着祖先的仁德。”   “虽尝试过异动,但逆潮流之下,也是很快败亡。”   “战国之世,兴亡选择骤然尖锐起来,而燕国面对古老的政治传统与不变则亡的尖锐现实,却是时刻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一方面在政治权力的矛盾冲突与邦交之道的国家较量中,依旧奉行着过时的王道传统,妄图继续以王道大德来平息日渐激烈的厉害冲突,整个战国,燕国都显露出于当世格格不入的迂腐,以及一股浓烈的迂政之风。”   “另一方面。”   “在变革内部体制与迫切需要增强国家实力的现状面前,燕国的变法实则是迫不得已,而且也变得十分有限,稍见功效便戛然而止,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自是造成了国内巨大的割裂,甚至严重到兵变内乱,乐毅变法所积累下来的国家实力,也在这般兵变内乱下,瞬间被冲击的荡然无存。”   说到这。   嵇恒也不由嗤笑连连。   乐毅当年伐齐,秋风扫落叶般,攻下齐七十余城,但也仅此而已。   以当年燕国强大的实力,何以五年时间攻不下最后的两座小城,以至于功败垂成?原因同样便在于王道上。   乐毅在燕国的变法,根本没触及燕国的王道传统,只能说是休养生息,整顿吏治,训练新军等少数几项,诚然,的确积蓄了力量,也在破齐之战中大显威风,但后续燕国的王道理念旧病复发,妄图通过围城来让齐国自行瓦解,最终落得草草收场。   不禁让人感叹荒诞不经。 第304章 七国论!(下)   扶苏默然。   他对燕国还是有所了解。   当年山东名士苏秦提出六国合纵抗秦的邦交战略。   在首说赵国失败后,苏秦没有去说魏、韩,而是直接去找到了燕国。   苏秦对燕王的游说中,很直接的点名了燕国邦交战略之失误,而这其实未尝不是整个燕国历史的缩影。   “……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之忧,无过燕国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以赵为蔽于南也!秦赵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后,此燕所以不犯难也……燕之攻燕,战于千里之外;赵之攻燕,战于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于此者!”   苏秦当时讥讽的便是燕国‘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忧’的邦交政策,而这却是典型的燕国式政府迂阔。   这种迂政邦交,最大的症结便是没有清醒的利益判断,时时事事被一种大而无当的想法左右,邦交经常的摇摆不定,虽当时燕文公被典型,但其后不久,燕国立即退出合纵而与秦国连横,重新回到迂阔老路上去了。   再后来的燕国邦交,更是以反复无常为天下公认。   甚至获得了‘燕虽弱小,而善附大国’的口碑,乍看之下,这种邦交貌似是英明的强国邦交战略,但燕国并非强国,更没有一统天下之雄心,这种所谓的远依附而近为敌,完全是在自毁前路。   暗地里扶苏也曾思考过原由。   在他看来,燕国之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就在于迂阔的王道精神,在于老牌王族诸侯的贵胄情结。   田齐、赵国都是新兴国家,与姬姓天子后裔不能同日而语。   正是出于对实际利害缺乏权衡而对强大邻国的‘身世’念兹在兹的嫉妒,导致了燕国邦交的积重难返,甚至是陷入到长期的迂腐。   燕国君臣上下,每每不切实际,对扎扎实实的实力较量感到恐惧,总是幻想以某种貌似庄严肃穆的圣王德行来平息严酷的利息冲突,而对真正的变法退避三舍敬而远之,这种虚幻混乱的迂政环境,也是最终乐毅坚决逃离燕国的原因。   乐毅对燕国的迂政传统认识十分清醒,明知无力改变而不愿再做无谓的牺牲。   大秦虽无燕国之迂腐,但朝臣却已有燕国对‘出身地位’的执念了,长此以往,秦国恐也会陷入到积重难返的状况。   若真到了那时,大秦真有余力去改革吗?   真的不会为迂政影响?   扶苏不知道。   但他心中其实已有答案。   嵇恒继续道:“至于楚国……固楚亡楚皆分治!”   “分治的轴心,在于国家权力的分割。”   “战国之世,中原各大国都开始寻求变法图强,变法强国之浪潮此起彼伏,在这么多大国中,唯有楚国,只有过一次短暂的中途变法,其后的变法思潮只要一有迹象,则会被立即合力扼杀。”   “正因为此。”   “楚国从立国开始便一直没能解决分治的问题。”   “而楚国的半次变法是吴起变法。”   “之所以称之为半次,是因为时间太短,从吴起入楚,到吴起被杀,总共只有短短三年。”   “若真论起来,真正实施变法只有一年余。”   “可谓是真正的浮光掠影。”   “吴起变法,大体算下来有三点。”   “其一,均爵平禄。”   “这时,楚国世族除封邑之外尚把持高爵厚禄,平民子弟虽有战功,也不能得到爵位,非世族将军即或大功也不能得到哪怕低爵薄禄。所以均爵平禄实际是激发将士战心的有力制度。”   “也是商鞅变法中军功爵制的前身。”   “其二,废公族无能之官,养战斗之士。”   “其三,封土殖民。”   “将世族人口迁徙到荒僻地区开发拓荒,以楚国之不足,益楚国之有余。”   “不过这三个方向,除了战事,其余的都只是尚未实施的方案,即或如此,也遭到了楚国老世族的警觉,随着楚悼王的病逝,楚国老世族迅速做出行动,射杀了吴起,楚国的变革由此结束。”   “吴起变法的失败,意味着根深蒂固的贵族分治具有极其强大的惰性,这些贵族根本不愿做出任何改变。”   “任何改变都要阻止。”   “这也是屈原刚在楚国酝酿变法,便立即被世族大家给合力扼杀的根由。”   “楚国后续虽有所聚合,但都是在外力情况下,不得不合力扛秦,然则项燕一战大胜后,老世族互相掣肘的恶习便复发了,好不容易聚合起来的力量,再度出现了巨大裂缝,灭亡遂也不可避免了。”   “包举江淮岭南而成最大之国,虽世族分领松散组合,毕竟成就楚国也。”   “疲软乏力而始终不振,世族分领之痼疾也。”   “楚,兴也分治,亡也分治。”   “不亦悲哉!”   嵇恒摇摇头。   楚国虽地大物博,但自楚国创立伊始,就注定会陷入分治的乱象,只不过随着秦一统天下,原本不能持久凝合的老世族,已短暂的再度凝合起来,这些老世族实力尚在,只是没有当年楚国那般强盛,依旧不容小觑。   只是正如历史上发生过的,即便项羽在巨鹿战胜秦国,但战胜而不能持久聚合的事,依旧是世族分治之无可救药。   违背天下大势,注定反受其害。   这是楚国过往的政治传统遗留下来的。   非彻底摧毁不能重建。   随即。   嵇恒说起了六国之中的最后一国。   齐国。   他淡淡道:“齐国的问题,其实对秦很有警示作用。”   “偏安忘战,亡国之举也!”   “战国之世,论尚武传统,齐国武风之盛,并不输于秦赵,豪侠之风更是冠绝天下。”   “论军力,齐军规模长期保持在至少四十万以上,始终占据战国中后期强国名额,论兵士个人技能,更是名噪天下,号称技击之士。论攻战史,齐国有两战大胜而摧毁我魏国第一霸权的煌煌战绩,论苦战史,有六年抗燕而再次复国,论财力,齐国据天下鱼盐之利,商旅之发达与魏国比肩而立,直到亡国,齐国国库已然充盈,国人依旧富庶。”   “论政情吏治,经齐威王、齐宣王两次变法,齐国吏治的清明程度,一直位列战国前三。”   “论人才,齐国学风盛极一时,稷下学宫聚集名士之多,无疑为天下之罪,也曾长期占据天下文华的最高王冠,论民风民俗,齐人‘宽缓阔达,贪粗好勇,多智,好议论’,有胸襟有容纳,粗豪而智慧,非是文胜于质的孱弱族群。”   “然如此强大之国,在战国末期,却不堪一击,何也?”   “从一些秦卒,以及一些齐人口中,听到的多是‘民莫敢格者,国破城破’。”   “素来勇武的齐国民众在战国末期,却已不敢与敌军搏杀了。”   “对此有两个解释。”   “其一,齐国民众已经对这个国家绝望了,所以无动于衷,不愿跟随齐国去死。”   “其二,则是齐人长期安乐,斗志弥散,雄武民气已经消失殆尽,就我看来,第二个才是齐国不堪一击的主因。”   嵇恒感慨道:“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齐国便是这忘战者。”   “战国大争之世,然相较于中原的乱战,齐国在战国末期,四十余年没有发生过战争,也即是说,齐人近乎五十余年没有打过仗,都是在和平康乐的状态中度过的,这种和平康乐,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种理想状态。”   “然那是出于战国。”   “大争之世。”   “在这样一个风雨激荡的大争时代,一个大国五十余年武战,无异于梦幻般的存在。”   “而这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在乐毅变法之后,燕军破齐的六年时间,齐国跌入到了谷底,府库财货被燕军劫掠一空,人口大量流失,军力大为削减,原本跟秦国并称为东西二帝的齐国,不得不重新谋划国策,从过去的左右战国大局的强齐,转变为‘养息国力,整宿战备,亲和诸侯,相机出动’的守齐。”   “而齐国自这次转向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彻底滑入竣备松弛的偏安之道。”   “虽后期有寂寞答复进言,试图重振齐国雄风,然当政庙堂笃信‘事秦安齐’之国策后,齐国朝野就已然对一切抗争振兴的声音视而不见了,最终也就酿成了亡国悲剧。”   “就我个人而言,齐国的做法,简直不可思议。”   “战国之世,整个社会的认识,都充满了对战争的警惕,对军备的重视,而齐国也非是愚昧偏远部族,竟然全然忘记了背离了这一基本认识,实在是匪夷所思,再则,田氏代齐起于战国之世,崛起于大战连绵的铁血竞争时代,且有过极其辉煌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全面兴盛的高峰,如此齐国,面对天下残酷的大争现实,竟全然不顾,奉行了一条埋头偏安的龟缩国策,简直闻所未闻。”   “《武经七书》中《司马法》的开篇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此至理名言也。”   “夏商周三代以来,大国将生存希望寄托于虚幻的盟约之上,置身于天下风云之外而偏安一隅,甚至连国破家亡之时的最起码抗争都没有都放弃的,齐国为古今第一例也。”   “此教训无比深刻。”   “也当为大秦时刻谨记。”   “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听闻齐国之做法,扶苏也是惊叹连连。   若非齐国不战而亡,秦想一统天下,恐还需耗费一些时日,也会多付出不小代价。   齐最终是成全了秦国,但却也足以引得秦国惊醒。   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嵇恒随即轻笑道:“至于秦国,实则并无多少说的,秦在商鞅的强力百年法下,彻底隔出来秦部族痼疾,并由此衍生出了一种新的国风,从而在很长时期内成功避免了陷入到其余六国的乱政危局。”   “盖法家三治,势治、术治皆毒瘤也。”   “依赖势治,必导致绝对君权专制,实同人治也。”   “依赖术治,必导致阴谋丛生,实同内耗也。”   “唯主流正宗的法治,行于秦国而大成,法治之为治国正道可见也。”   “战国七国,皆有变法,其余六国皆亡,而秦得以大兴,得以明证法治之正确。”   “此千古兴亡之鉴戒,不可不察也。”   “而商鞅之变法之所以能成功,并非是世人认为的军功爵制,也非是什么律法之下,一律平等,而是在于商鞅变法的变法内容,相较于其他六国更加深刻、更加彻底,对秦国过去的政治传统也越发针对,加之秦孝公决然的抛弃旧的政治传统,这才最终促就秦国施行全面深刻的变法。”   “由此。”   “秦国强大。”   “并持续六世,而一统华夏。”   “口头上说的彻底,你恐难以有太多感触。”   “就实而言。”   “当天下其他诸侯还在固守宗庙,继续培植宗族势力时,秦直接推行了‘分户令’:令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在其他诸侯还念及着刑不上大夫时,秦直接对世族开刀,将秦国的老世族基本铲除了个干净;在其他诸侯依旧推行着贵族阶层不可逾越时,秦直接推行军功爵制,只要能斩获军功,便能获得爵位,律法之下一律平等。”   “由此彻底打破了旧有的政治制度、民风习俗。”   “秦相较于六国,是从传统出发,进行了极为深刻的变革,全面而彻底,更重要的是,秦国历代君主始终将变法内容坚持了下来,从而避免了旧根基旧理念死灰复燃,避免了半途而废,亦或者功败垂成。”   “然商鞅变法的成果,只能维持到秦一统天下,秦一统天下之后,商鞅变法的成果已难以继续维系了。”   “因为当年秦之痼疾,甚至其余六国之痼疾,都已在大秦身上重现。”   “不进行持续长久的变革,大秦注定会为这些痼疾拖死。”   “最终积重难返,直至彻底灭亡。”   “而这便是更法的意义!” 第305章 大秦没有第二个商鞅了!   扶苏喃语,脸色惨白。   “六国之痼疾已在大秦身上浮现……”   嵇恒把六国之痼疾一一道出时,扶苏就已意料到了什么,也的确如嵇恒说的那般,六国当初的痼疾,大秦现在都有,只不过尚没有六国那般严重,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症结随着时间也都会陆续放大。   只不过换了个名称罢了。   韩国内部的短视内争,就他自身而言,他跟杜赫等人的内争,又有何异处?   而且朝堂上各种政策的颁行,一直都有很大的反对声,很多政策都不是上下一心决出的,往往都是靠始皇独断定下的,甚至为此,始皇已在焚书令后,下令废除了廷议制,不容博士及相关官员论及政事,如此情势下,又怎会不在内部平添内耗?   秦赵同根同源。   两者本质都是‘尚乱’的。   始皇上位之初,已再现昔日之庙堂多乱政杀戮,只是随着始皇掌权,庙堂之上的动乱才逐步压下,但地方私斗已再度崛起,就他这几个月处理政事下来,也隐隐感觉到关中的不太平,或许这就是嵇恒所说,秦部族族性中的烈乱痼疾。   这股烈乱痼疾在商鞅变法下,被重刑威慑与激赏奖励给压下。   然随着天下一统,法治的失衡,已再度抬头了。   燕国的‘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的迂政之风,也为大秦的朝堂所继承,在一些政事上面,朝臣一直试图用各种妥协来平息激烈的利害冲突,在处理各种重大的社会矛盾时,也多次显露出明显的迂腐,朝堂早已形成一种浓烈的迂政敷衍之风。   大秦的变革也往往是迫不得已的变法,最终跟燕国一般,稍见成效便浅尝辄止,不愿再深入下去。   这也导致大秦说着大破大立,实则破立都未完成,在这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下,大秦这十年下来的成果,除了少数还有存余,基本都被舍弃了,天下又再度回到了老路。   甚至于。   大秦朝堂对变法已开始敬而远之。   更愿固守现有之法。   而魏国的缓贤忘士,大秦同样有此症结。   只不过打着的是天下方定,关东六地士人心思否测,因而大量功臣子弟窃据高位,而且自上而下都有着‘新老’秦人的嫌隙,而这跟当年魏武侯所说‘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有异曲同工之处?   天下成败在于用人。   当年秦为中原歧视,视秦为虎狼,然纵然这般,秦始终都满怀渴望的向天下求贤,孜孜不倦的尝试着改变,尝试着壮大自身。   而今秦拥天下,好似都忘却了。   甚至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天下万民皆为秦民,天下才士皆是大秦士人,然‘亦贫贱者骄人耳。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若脱躧(xi)然,奈何其同之哉!’。   如此高高在上、倨傲,岂能做到真正的亲士敬贤?   楚之分治,大秦的确没有。   但朝臣对于变革的警惕,以及维持现状的惰性,却是不输于楚国世族。   只是始皇尚在,朝臣心有忌惮,等到日后,功臣势力势大,这些人恐还会如此恭敬?还会依着朝廷法令?   扶苏心中存疑。   齐国之盛,当年可是跟秦并称,然短短几十年,强大的齐国便彻底陷入偏安,没有了任何朝气,满朝上下死气沉沉,这种耽于幻想的偏安思想,竟能牢牢保持齐国朝政,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只是秦似与齐相反。   齐是忘战,而秦是好战。   好战者必亡,忘战者必危。   若真如《武经七书》所言,大秦日后的处境,只会比齐更惨。   想到这些。   扶苏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因为这些问题秦的确都有,只是过去并无人点出,满朝上下依旧沉浸在天下一统的激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大秦内在的危机,甚至就连他自身都没有这个意识,只是想着让天下修养。   但不从根本上解决,休养生息,又岂能真的做到?   终究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扶苏缓缓站起身,朝嵇恒恭敬的作揖道:“扶苏受教了,若非先生开言,扶苏恐还意料不到,大秦目下之危机,就算朝廷能解决六国余孽,解决这些复辟者,但根源不除,终只是苟延残喘。”   “扶苏谢过先生。”   嵇恒摇摇头,抬头望着天空,淡然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确实想错了。”   “天下是变化的。”   “这种变化也时刻都在发生。”   “每个诸侯国都有其自身的痼疾,就算有强人能除掉这些痼疾,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有新的痼疾产生,想要天下真正的实现长治久安,便要时刻的对天下做出改进,让这些痼疾不至于做大,以至尾大不掉。”   “商鞅变法是当时最合适的选择。”   “但天下一统之后,商鞅之法就未必了。”   “或许商鞅也意识到了。”   “因而才主动提出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的话,只是天下只有一个商鞅,也只有一个秦国,随着时代的进步发展,大秦的法制的确有不小的改进,但相较于时代的发展,大秦的法制已明显的滞后了。”   “也不太能跟上时代的发展趋势了。”   “大争之世,一切以战争为目的,一切以胜战为目标。”   “凡是能动员、能提高战争潜力的政策,都是好政策,但天下一统之后,这些高压政策,摇头一变,成为了当代的暴政恶政,非是政策变了,而是时代变了。”   “属于大争之世的时代过去了。”   “这些为大争之世创立的法度同样也过时了。”   “始皇做过延续的尝试。”   “因而便有了世人皆知的北击匈奴、南取百越,但对于延续商鞅之法效果并不明显。”   “匈奴也好,百越也罢,即便大秦是两线作战,依旧不是大秦的敌手,统一起来的华夏大地,即便没有彻底的凝合完毕,但能够积蓄爆发出来的力量,也是无比惊人的,也不是匈奴跟百越能够抵挡抗衡的,因而随着匈奴北逃,百越南遁。”   “始皇的心思落空。”   “而这两次征伐下来,反倒是加剧了秦人的厌战反战心理,只是眼下这股厌恶还未爆发,但就我看来,距离最终的爆发,只是时间早晚问题,秦人已经厌战了。”   “这其实完全能够理解。”   “庙堂之官,又岂能感受底层之苦?”   “秦人随秦国东出北伐南进,足足打了几百年,这么漫长的征伐,就算是铁人,也会生出厌倦之心,而且天下统一后,大秦再无敌手,这种厌倦情况更会迅速滋生,何况天下一统后,这些为国浴血奋战的秦卒,没有得到应有的太平,又岂会不生出不满?”   “人都是有极限的。”   “过去是生存之战,人人舍生忘死,现在天下休战,世人紧绷的心弦已经松懈,而世人松懈了下来,但大秦并不容许他们松懈,依旧以高压态势逼着他们绷紧心弦,这又岂会不让人越来越厌恶,越来越背离?”   “朝廷肆意挥霍他们的血汗,全然不顾底层民众之抵触。”   “自然会遭到反噬!”   “世人逐利。”   “现在大秦的体制对大多数人是没有利处的,随着天下再度陷入承平,底层对朝廷的怨恨会越来越重。”   “而且如我之前所说。”   “灭六国者,六国也;族秦者,秦也!”   “秦国若是覆灭,一定是秦人对大秦彻底失望,不愿再为秦效力,从而导致大秦灭亡。”   “这种情况始皇是有所察觉的。”   “只是始皇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始皇驾驭的本就是一辆修修补补的破车,始皇虽有心将这一辆破车砸碎重新树立,只是对于将要创建的新车,始皇并无多少头绪,在一番动静之后,又回到了缝缝补补的老路。”   “这或许也是始皇的无奈。”   “大秦已没有再如商鞅那般的惊世之才。”   “曾经始皇对韩非寄予厚望,只是在韩国那般权术恶风下,韩非同样不能免俗,信奉权术很虔诚,但对于实施权术却显得很笨拙,甚至是根本无法实施,空有一番理论,却不知该如何施展,其风炽烈,不由让人惊愕。”   “至于李斯。”   “同样有这般的桎梏。”   “或是因为出身,李斯长于谋权,但不善于谋国,虽为法家大家,却难逃旧法桎梏,对于天下,也只能做一些缝缝补补之举,想让其真正的彻领天下革新,李斯之能尚不足够。”   “而且李斯恐也不太愿意去做。”   “自古以来,变法之人,都没有好下场。”   “李斯本就贪权恋栈,眼下业已功成名就,又岂会再置自己于险地?”   “再放眼大秦朝野,已再无这般人物。”   “最终始皇也放弃了。”   “所以近几年,大秦之乱象,实则是源于始皇,也源于朝堂内部的混乱,大秦早就陷入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不知前路,不明未来,虽始皇依旧振振有词的说着要鼎力革新,要怒怼三代之旧制,力图争出一条新路,然实则始皇对新路并无多少头绪,唯一抓准的便是集权。”   “然也仅仅如此。”   “如此情势之下,也无怪乎朝臣动摇,朝迂政方面转向了。”   “盖无所适从也。”   闻言。   扶苏沉默了。   大秦的确缺少这样的能人。   就是当年秦决定一统天下,却始终没有定下最终的大略,后面还是得以寻得尉缭子,才得以为大秦一统天下廓清大势,当时,尉缭子论述时,满朝大臣无一人敢言对,全都听凭尉缭子侃侃而谈,最终四论定天下。   当年大秦缺乏对大略有高瞻远瞩的人才。   眼下同样如此。   纵然始皇有穷极天下之心,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奈何奈何?   不过当年秦能寻得尉缭子,但在天下革新方向,却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商鞅’了。   秦对于魏国立国初,就能拥有‘李悝、乐羊、吴起、西门豹’四个大政治家,可谓是羡慕嫉妒恨,只是最终也只能徒叹羡嫉。   随即。   扶苏收回心神。   他目光缓缓看向了嵇恒。   大秦的确没有第二个商鞅这般的大政治家。   但大秦眼下拥有嵇恒。   嵇恒之才未必就输给商鞅。   只要嵇恒如尉缭子一般,愿意为大秦定下大略,大秦就定能如当年扫灭六国一般,将天下进行一番彻底革新,从而再度奠定大秦上百年之兴盛之基。   一念至此。   扶苏陡然明白了嵇恒前面提到的一句话。   “开创、守成、中兴、延续、传承有序……”扶苏低语,眼中露出一抹亮光。   这恐才是真正的长治之道。   天下不需要真的时刻革新,只要在问题没有彻底爆发前,将问题给解决,便能够延续国祚,商鞅之法,为秦兴盛一百多年,只要大秦能够在这一百多年内,在旧有基础上‘更法’,同样能继续延续。   而这便是中兴!!!   只要能保持‘更法’,大秦便能一直长存。   想到这。   扶苏心中浮现一抹激动。   见状。   嵇恒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他一直在注意扶苏,见扶苏这忽惊忽喜,大抵猜到了扶苏的心思。   但想几度中兴谈何容易?   纵观华夏历史,能一度中兴的,尚且屈指可数,何况数度中兴?   嵇恒很想劝扶苏一句。   不要相信后世的智慧,后世没有那么多的智慧,他们既要处理自己的问题,还要处理前面百余年积累下来的痼疾,除非代代都有天降圣人、天降中兴之臣,不然根本就不现实。   只是最终嵇恒还是没有说出口。   扶苏拱手道:“还请先生替大秦指明方向。”   “谈不上指明方向。”嵇恒摆手道:“我没那么大能耐,对于自己的才能,我还是清楚的,只能对当下时局做出一定判断罢了,大秦眼下还不到更法的时候,也没有达到更法的标准。”   “大秦的集权还不够。”   “权力弥散,不够集中,更法难以实施,更难见成效。” 第306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是为何?”扶苏侧身虚手,不禁看了看嵇恒。   嵇恒淡淡一笑,侃侃道:“更法对一个国家的要求很高,因为更法会面对极大阻力,不仅有来自朝堂的,也有民间的,若是朝廷没有强劲的实力,是很难将改革推进下去的,如此情况下,贸然更法,只会引得天下大乱,各种逆反分子私下串通,到那时,天下不乱才是怪事。”   “而这便是更法的难度。”   “所以眼下谈及什么更法,都只是空谈,根本就实现不了。”   “大秦对天下的控制力不足。”   “甚至……”   “大秦朝堂也非是上下一心。”   “而这便足以看出商鞅跟秦孝公的不凡,即便如此,当年商鞅推行变法,也受到了很多阻力,只是当时秦孝公把持朝政,并不为外界所动,最终借助法制,将这些老世族给清理掉,继而才得以保障变法继续推进。”   “只是秦孝公之做法,大秦眼下并不能效仿。”   “也不能这么做。”   扶苏正襟危坐,毫无开口想法。   嵇恒轻笑道:“原因也很简单,一来始皇说过,若是功臣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又有何颜面于世;二来天下刚刚一统,大秦就对立国功臣下手,这般卸磨杀驴之举措,会让天下其他仕秦之人如何想?又岂敢再那么尽心尽力为秦效力?”   “诚然。”   “大秦历史上是有发生过这般的冤杀。”   “但这是少数,甚或偶然。”   “比如秦惠王杀商鞅,与秦昭襄王杀白起,两桩便是明显的冤案,但两者之冤杀,跟当下大秦行杀伐,意义完全不同,当时商鞅白起,都是功业大成后被错杀,也仅仅是错杀,并未因此动摇用人路线,然大秦眼下若是兴杀伐,便注定会屠刀不断,这又岂会不让人胆寒?”   “而且一旦开了杀伐之口,朝堂日后岂能消停?”   “长此以往,又岂能安稳?”   “一旦双方政见出现歧见,就大动刀戈,日后朝堂必定人人自危,明哲保身之士将会越来越多,到时大秦还有直言规谏之臣?”   “再则。”   “就算将这些人杀了,朝廷又能替换何人?”   “无人可换。”   “大秦朝堂陈腐太久,动朝堂臣子意义不大,首要其实是提拔地方士人。”   “所以大秦最好的选择,便是徐徐图之,从四方着手,不断培植自己亲近的势力,等到日后大权在握,再将这些老臣、功臣以一个体面的方式,清退出朝堂,继而彻底掌控朝堂,如此才能真正的开始更法。”   “故而有了我提出的求贤令。”   “另外。”   “官员的任用,不在于忠诚与否,而在于能不能做事。”   “只要能做事,那便是好官。”   “这也就是《商君书》提到的‘以奸民治善民’。”   “《韩非子·孤愤》云: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枉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   “而君主要做的。”   “远听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   “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参伍以验以责陈言之实;”   “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   “士无幸赏,无逾行,杀必当,罪不赦,则奸邪无所容其私。”   “……”   嵇恒的声音已悄然停下。   扶苏低垂着头,不断思索着嵇恒所说。   嵇恒并未表露自己的观点,只是借韩非子之文章,来表露对臣子的任用,以及君主对臣子的审视,最终究其根本,便在于大秦其实根本就不用在乎这些臣子是不是有异心,人都是逐利的,只要臣子能按律做事,符合君主的利益,那便能委以重任,如若不然,就不要轻易重用。   更重要的是尊不尊法!   沉思良久。   扶苏颔首道:“扶苏记住了。”   嵇恒微微点头,继续道:“等将四方之官吏提拔至朝中,到时便可借各种借口理由,将当下的朝臣给驱离出朝野,不过要给予一定的体面,他们毕竟为秦奋斗一生,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得起朝廷厚待,而且朝廷如此厚待重臣,也能让其他新晋臣子更有动力。”   “只是想变法又岂止这么简单?”   “商鞅最终法令能够落实,最终还是要落到立信跟立威。”   “世人大多都知晓徙木立信,但若只是搬运一根木头就能立信,那取信天下人也太过容易了,徙木立信只是一个开端罢了,秦法真正确立起来,其实是立的法度,在军功爵制下,大秦真的做到了赏罚分明,也真做到了一视同仁,同样也做到了律法说的公正严明,甚至为让世人信服,更是颁布了一些律令,将一些机要信息公开。”   “而这才是大秦真正的立信。”   “至于立威。”   “同样如此。”   “非是世人惊惧的弃灰于道者黥。”   “也非是惊叹的商鞅诛杀秦国大量世族,甚至不惜劓刑太子之师。”   “真正立威立的是重刑。”   “以刑去刑。”   “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   “威生惠,惠生于力。”   “在如此重刑之下,大秦真正践行了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也真正做到了律法之下,一律平等,如此才彻底确立律法之威信,继而商鞅的变法才得以彻底推行,并贯彻下去。”   “而这都需要朝廷极强的执行力。”   “所以其中困难可想而知。”   “非是将一些朝臣驱离出朝堂,便能让天下如臂使指,一份令书,便让天下莫不敢不服,大秦想完成后续的更法,首要的其实是立信,让天下人相信大秦一统天下后,在朝廷的治理下,天下会越来越好,也真的会变得太平。”   “而非只是从一个王上,换成了另一个皇帝。”   “大秦眼下想立信,其实难度很大,黔首未集附,加之旧贵族乱法,以及士人的暗中使坏,而且朝堂之上迂政官员盘踞,再好的政令推行下去,恐也难以见到成效,反倒会为地方所利用,变成盘剥压迫的工具。”   “也只会得不偿失。”   “大秦要走的路还有很长。”   “你若真想日后更法,便必须要沉得住气,慢慢耕耘,有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毅力,如此才有实现的可能,也才能真正的做到,让大秦变成真正的天命所归。”   嵇恒转过身,目光看向扶苏,凝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真有这般胆魄?”   扶苏身形微微一颤,站定的脚步也有些摇晃。   自己真有如此胆魄?   扶苏自问。   嵇恒并未讲如何更法,只是讲了更法的难度,不仅要对臣子多番考察,还要对天下局势有敏锐判断,更要有敢为人先,毅然面对天下千万人反对的魄力,这非是一件轻易能做出的决定。   扶苏也生出了胆怯跟迟疑。   嵇恒打开扶苏送来的竹篮,将里面的酒取出,随性的坐在躺椅上,仰面品尝起了美酒。   他没有去打量扶苏。   这是扶苏作为储君,该做出的选择。   也是必须要做的。   而且这并非是扶苏能选的,而是始皇让扶苏去选的,当扶苏说出‘更法’二字时,嵇恒便清楚,始皇再度调转了方向,只是始皇的时间并不够,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盘整天下,最终这个重任只能落到扶苏头上。   这是始皇对扶苏的问话。   同时也是始皇有意让自己知晓的。   因为扶苏的选择,也决定着嵇恒今后的方向。   良久。   扶苏看向嵇恒,问道:“先生认为扶苏当如何选?”   嵇恒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一个看客,又岂能去做堂前客?这是始皇让你做的选择,我做何选择并无意义。”   扶苏默然着点头。   他现在的心绪很乱,一方面他很想这么豪情一番,说出虽千万人吾往矣,但他自知自己的性格,并无那般刚毅,若是自己日后并未做到,恐反会置大秦于险地,而这非是他想见到的。   最终。   扶苏陷入到长久的纠结。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咬紧着牙关,仿佛下足了勇气,一会又如皮球泄气,眼中满是颓然和沮丧,两种情绪不断地反复,让扶苏整个人都陷入的到迷惘了,他实在做不出选择。   他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这般强烈的质疑。   沉吟片刻,扶苏还是看向了嵇恒,他一拱手道:“扶苏想请先生评判一下天下大势,开我茅塞。”   嵇恒搁下手中酒壶,目光深邃,悠然道:“若说天下大势,我只一句,战国之世方休,天下正处于转折之期。”   “何谓转折?先生教我。”扶苏心中微动。   嵇恒只是笑而不语。   扶苏蹙眉。   他苦笑道:“先生之言,犹如无言。”   “我之选择,同样可上可下,就如这转折一般,可向上,也可向下,向上便是更法,向下便是等后人去做,只是扶苏目光短浅,实在不敢奢望的太远,但又知自己才能浅薄,担心难担大任,心中实在惶恐难安。”   扶苏轻叹一声。   见状。   嵇恒迟疑了一下,道:“天下转折之期,其实当年尉缭子做出过评判,你可依循尉缭子之见。”   闻言。   扶苏一愣。   随即他默然坐下。   在脑海思索起尉缭子当年的话。   当年尉缭子入秦后,也跟今日嵇恒般,说出了一样的话。   天下大势,正在转折之期。   只是尉缭子是兵家名士,更注重于兵道,并不长于政事,按理当没有太多意义,然嵇恒既如此提醒,定有其深意。   扶苏右手抚须,眼神有些游离。   他记得自己在借阅书籍时,曾见过尉缭跟始皇的谈话。   这是史官记下的。   当时始皇求问天下大势。   尉缭的回答是……   “三晋分立,天下始入战国。”   当想到‘战国’二字时,扶苏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战国之世,大势已有三转折矣。”   “第一转,魏国率先变法,而成超强大国主宰线下,此后列国纷纷效仿魏国,大开变法思潮,天下遂正式进入到大争之世。”   “第二转,秦国变法深彻,一朝崛起,大出山东争雄天下,并带起又一波变法强国潮流,其间天下合纵连横风起云涌,天下激荡,只是各国皆有机遇,难分伯仲,也难以辨清轴心。”   “第三转,赵国胡服骑射引领变法,崛起为山东超强,天下遂入秦赵两强争雄,其间几经碰撞,最终于长平一役分出胜负,赵国与山东诸侯自此一蹶不振,遂有所波澜,但秦一家独大已是天下共识。”   “此后,秦国历经昭襄王暮政,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代低估,前面三十余年纷纭小战,天下也始终无巨大波澜,然则,日久沉寂之下,天下已注定将面临再次转折。”   “而那次的转折便是秦一统天下。”   “始皇问,意蕴何在?”   “尉缭子答:‘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渐成!’”   “始皇问,有何凭据?”   “尉缭子答:天下变法潮流终结,列国争雄之心衰减,唯秦历经数十年未见衰减。”   “天下将一,非秦莫属。”   正是这一次四转论说,让大秦第一次明晰的廓清了天下演变大势,也将一统华夏的潮流明白无误的揭示出来,让嬴政君臣原本暗自谋划的大业瞬间豁然明朗,自此君臣同心,只待开步。   也是从这次会谈后,始皇对尉缭施以了最高礼遇。   许布衣之士于庙堂直陈。   一念至此。   扶苏迟疑的看向嵇恒,这难道是先生之心思?   随即,扶苏就摇摇头。   若是嵇恒真有出仕之心,根本不用这么拐弯抹角,这也不是嵇恒之风格,想来还有其他深意。   扶苏继续沉思着。   “那次的对话,着重在于廓清天下大势,着重在于论述天下之转折。”   “转折?!”扶苏目光一定。   “当时天下的转折在于天下定于一。”   “而战国之世已休,天下若再陷入转折,便只能在更法。”   “秦历经天下三次转折而不弱,最终得以一天下,若是这次转折不能正确抉择,恐会重蹈昔日魏、赵之覆辙,天下又将再度陷入分列,至于这更法的转折,则将由能完成的人完成。”   “这也契合先生狱中所说。”   “周秦间为天地千古一大变局。”   “自古皆封建诸侯,各国其君,卿大夫亦世其官,成例相沿,视为固然。”   “其后积弊日甚,暴君荒主,既虐用其民,无有底止,强臣大族有篡弑相仍,祸乱不已。”   “再并为七国,益务战争,肝脑涂地,其实不得不变。”   “而数千年世侯、世卿之局,非一时难剧变,于是先从下者起……”   “大秦的体制是自上而下,一旦自下而上,那便意味着大秦会被尽数摧毁,大秦创立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不复……存在。”   扶苏满心骇然。   “这场周秦间的千古一大变局,其实是从大秦立国开始的,而这场变局实则就是这次的‘更法’,秦终究了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同样也当为世间创立一个新的政治体制,一旦大秦没有建立起来,便会为世间抛弃,以天下民众对秦之积怨之怒怼,一旦大秦覆灭,恐会彻底为天下唾弃,到那时,大秦也将在世间彻底消失,甚至是淡忘……及遗忘。”   扶苏面色发白。   他实在不敢去想那副场景。   但从嵇恒的话里话外,他已能听出一些端倪。   扶苏冷汗涔涔,紧张的擦了擦额头冷汗,眼中充斥着担忧跟惊惧。   他彻底坚定了选择。   扶苏神色坚毅道:“扶苏愿孤身更法。”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请先生成全。”   嵇恒淡淡的看着扶苏,平静道:“更法是一个漫长且持久的事,极度考验耐心跟毅力。”   “若是因一时改观,便踽踽不前,就会落到韩国地步;若是因此荒废武功,心存侥幸,便会沦为齐;士人得不到上升空间,就会沦为魏;对朝堂的势力得不到有效的遏制,便会沦为楚;不能保证政策的延续性,便会导致兵变生乱,沦为赵;若是更法有所成效之后,固守祖先之法,不能长期的保持与时俱进,就会沦为燕之后尘。”   “其中艰难,你当真清楚?”   扶苏咬牙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扶苏既知晓了六国之痼疾,又岂敢再生出侥幸?”   “扶苏愿为天下更法舍弃自身。”   闻言。   嵇恒微微动容,他轻叹一声,道:“自古以来,更法都难过变法。”   “守江山也远比打江山要难,对君主的要求也更高,需得君主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魄力。”   “你既做好了决定,我嵇恒又岂能拒绝?”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或许便是帝王头上皇冠的重量吧。”   扶苏默然离席,生平第一次庄重的弯下了腰身:“扶苏拜谢先生。”   天色早已昏黑。   凉爽的夜风飘荡在咸阳。   在过了不知多久后,扶苏走出了嵇恒住所,与来时已是判若两人。 第307章 谋长远之势你,行长久之策!   雍宫。   扶苏端坐在席上。   他双眼直愣愣的盯着高墙,脑海中不断回想嵇恒所说。   不时颔首,不时蹙眉。   这一次嵇恒说的很多,自从嵇恒出狱后,还是第一次讲这么多,也让他苏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很多东西,也让他明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便是走韩非之道。   这对君主的要求实则是很高的。   他伸手从一旁的黑漆大案取出一份空白竹简。   将韩非之法记下。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当这几句话写完后,扶苏原本浮躁的心绪,一下子变得平静,他已知晓了自己执政的方向,不再如过去一般迷惘跟彷徨,虽然这条路并非他真正意属,但也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   他自不可能变更。   扶苏喃喃道:“事在四方,因而谋在四方。”   “我过去太过关切朝堂了,却是根本没有想到四方,这其实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嵇先生,从出狱之后,便一直提醒,让我多去地方走走,从最开始的‘从走开国路’,到后续的怀县调查,以及北上边疆,都是想让自己对帝国有个真实的感观。”   “只是随着身份转变,以及政事的增多,我渐渐又开始只着眼于朝堂了。”   “这属实是不应当。”   “这一次,更是因心生愤懑,想让嵇先生为我献策,将杜赫等帝国功臣给驱逐出朝堂,却是全然没有考虑过,将这般老臣驱逐后的影响,以及朝堂日后当由何人来替代,如此行径下,只会让朝臣更加不安,我险些酿成大错。”   一念至此。   扶苏也是后怕不已。   他险因一时之冲动、之愤懑,而置帝国安危于不顾。   而这根本就不是扶苏过往的做法。   居安则思危。   他沉思良久,也是知晓了原因。   他心态变了。   自从为始皇确立储君后,他就多了几分傲慢,少了几分平和之心,而杜赫、姚贾等朝臣又跟自己针锋相对,加之不时能听到胡亥做小动作,因是让他心中越发焦急不安,以至于渐渐失了心神。   这次嵇恒让其确立为政之道,也让他浮躁的心得以安宁下来。   也才能这般正确审视自己。   扶苏轻叹口气。   “权力果真容易让人迷失。”   “一旦身居高位,便不由自主的生出轻慢,如此心境,又如何能服人?”   “权势之道。”   “我扶苏只是一个庸才。”   扶苏摇摇头。   他苦笑一声,没有就此多想,而是想起了嵇恒后面所说。   立信,立威。   更法难就难在立信。   这不仅要取信于秦人,还要取信关东民众。   这可比商鞅时面临的问题更大。   而按嵇恒所说,最好的取信方式,便是让世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大秦的确是想为天下带来太平,带来长治久安。   只是眼下朝堂并无这般基础。   不过嵇恒既能想出‘官山海’来暂时缓解民众之急,应当也能想到其他的办法来安抚天下民众,扶苏却是并未因此不安,他固然是想不到什么办法,但他却是相信,嵇恒一定有,不然嵇恒也绝不会为自己出言。   一番回首。   扶苏沉淀了不少。   他重新从身下取出一份竹简。   准备书信一封,上呈给始皇,以让始皇恩准。   他提笔落墨。   “卅(sà)七年五月辛卯朔日,扶苏敢言之……”   在这份文书中,扶苏将自己的为政之道,详细的写了上去,也向始皇请求,继续推进北原大军士官退伍之事。   这份公文扶苏写的很快。   当最后两个‘敢告’二字落笔,这篇公文便彻底写完。   大秦的公文方式,下级向上级‘请示’,都有着严格的规范用语。   ‘敢言之’和‘敢告’,一个作为公文的开头,一个作为公文的结尾,每份公文都必须要写,哪怕文书的内容十分简略,也必须填上这两句,为的便是防止有人成心在公文结尾加上其他字、篡改内容。   不过若是上对下就不用‘敢’了。   而是直接‘告’、‘谓’、‘下’、‘却’。   结尾则是换成‘它如律令’。   扶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纰漏跟遗错,也是直接放到了一旁,又重新取出一份竹简,再度书写起来,而这一份公文,他却是要写求贤令,只是对于求贤令如何写,扶苏还是没太多头绪。   大秦储君扶苏告天下之士:   秦定六国,一天下,不封建诸侯而力行郡县制,实为华夏一体昌盛大出于天下也。   然则。   华夏裂土分治渊源长久,天下大战方休,万民尸骨未寒,扶苏身为大秦储君,安能弃天下安宁于不顾?今有六国复辟势力,携旧制歪风,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复古复辟之旧说,在野鼓噪诸侯制,勾连居心士人,既不奉公,更不守法,枉负经世之才能。   昔日大秦先祖曾颁布求贤。   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今扶苏意欲效仿先祖。   然扶苏智短,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引用昔日李斯丞相所言。   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   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   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故此,凡愿忠秦之事,建秦之功,为秦谋事者,皆可入扶苏之储君府,为官为吏,扶苏人微言轻,却也知晓,关东人才紧缺,绝不会将关东之才,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   扶苏所求贤士,不重出身,不重门第,唯重才能。   扶苏之愿,便是仕秦之士,能严明法令。   扶苏不私天下,亦不容任何人行私天下之举,尔等若是知法犯法,扶苏定会严惩不贷。   大秦始皇帝三十七年夏。   当把这份求贤令写完,扶苏心中其实很是忐忑。   他只是一个储君。   却意欲在天下颁布求贤令。   这属实是不敬。   因而扶苏根本不敢言秦孝公所说共治秦国、分享秦国的话,只能说入自己的储君府,望着这份求贤令,扶苏也不由苦笑一声,嵇恒这一番操作,可是将他架在了火上。   虽然心中很是不安,但扶苏依旧坚定下来。   正如嵇恒所说,眼下始皇巡行这段时间,是大秦这几年难得的安宁期,若是不在此时抓紧时间,多做一些事情,等到始皇巡行归来,地方再度回归原样,想再做这番动作,难度可就大不少了。   也很难为人相信。   而且……   这次是始皇主动通知‘更法’。   嵇恒的建议,未尝没有始皇的想法。   想到这。   扶苏心中稍安。   他将求贤令的竹简放到火上炙烤一番,等到上面墨迹全部干涸,这才小心翼翼的卷上,用一根绳索将竹简牢牢套住,盖上了自己的印泥,这文书涉及面很大,决不能提前为外界洞悉。   等将一切做完,扶苏依旧没有休息。   他在思索如何提拔萧何等人。   正常而言,这是始皇需考虑的事,只是如今扶苏也开始上心了。   他第一反应其实是想将萧何等人提拔到朝廷来的,而且萧何之前本就被多次举荐,只是为萧何拒绝了,眼下将萧何提拔上来,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在考虑一阵之后,扶苏放弃了这个念头。   非是不能。   而是没有这个必要。   像萧何这般的官员注定是少数。   就算提拔上来,对朝廷局势影响也不大,还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萧何之前就曾多次拒绝,这就足以看出萧何对于被提拔是不情愿的,眼下强行提拔,反倒会适得其反,还不如就将萧何等人安置在地方,让他们在地方做出一些成绩,到时再提拔也顺理成章。   不过。   扶苏已非之前那么稚嫩。   他已清楚的知晓,自己当初执着选用六地官吏,其实给自己落下很大口舌,眼下他已清楚,就算自己要提拔关东官吏,也当同时提拔一些关中官吏,两者最好近乎持平,都要兼具考虑到。   想到这。   扶苏再度取出一份空白竹简。   他虽有此心思,但也准备给萧何等人说一声,以免让他们生出误会。   认为自己轻慢他们。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   这份文书扶苏写的很快。   等将这一份文书写完,扶苏直接朝殿外高声道:“魏胜。”   很快。   魏胜就迈着小碎步进来了。   他将之前写好的两份文书递了过去,沉声道:“将这两份文书即可送至陛下手中。”   “至于这份文书……”望着墨迹未干的这份,扶苏道:“你派些人送到萧何等事务府官吏手中,将这份文书中的内容传达,并告知他们,用不了多久,朝廷对他们的任职就会送达,我扶苏不会强求,愿仕秦者晋升,不愿者拒绝即可。”   “扶苏绝不强求。”   闻言。   魏胜连忙称诺。   做完这一切,扶苏舒展了一下身子。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转过头,看向魏胜,问道:“魏胜,我之前吩咐你做的事做的如何了?”   魏胜心神一凛。   他自是清楚扶苏交代的何事,连忙道:“回殿下,基本已办妥,其他知晓嵇先生身份的宦官侍女,臣都已派人去清理掉了,只是当初护卫嵇先生近前的那几名侍从,都在去年入伍,眼下也都在北原大军,殿下,你看?”   扶苏眉头一皱,摆了摆手道:“既然不在咸阳,那就算了。”   魏胜面露迟疑。   见状。   扶苏凝声道:“有事直说就行。”   “是。”魏胜连忙道:“据臣私下打听,知晓嵇先生身份的,恐还有赵高,此人跟胡亥公子关系亲近,胡亥公子恐早早就将嵇恒先生的身份透露出去了,而之前赵高之女婿阎乐,便是哪位咸阳令,还曾私下去找过一次嵇先生,臣怀疑,阎乐恐也知情。”   “赵高,阎乐……”扶苏目光微凝。   魏胜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多喘。   他只是一个宦官。   岂敢去插手皇室内部的事。   只是作为扶苏的近臣,却也必须做好分内之事。   沉思片刻。   扶苏摇了摇头道:“算了,此事已过去了,他们若是真敢泄露,恐早就说出去了,眼下外界还没有传闻,那便说明他们也清楚其中利害,不敢轻言的,而且现在嵇先生的身份已为宗正做实为皇室一‘家奴’。”   “就算外界有流言,也难以再中伤了。”   “殿下英明。”魏胜小小的夸赞了一句。   扶苏轻笑一声,揶揄道:“你怎么也学起溜须拍马起来了?”   魏胜笑着道:“臣这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实话。”   “实话也好,假话也罢,现在去把这几分文书传了吧。”扶苏摆摆手,将案上三份文书递了过去,魏胜连忙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而后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宫宇。   等魏胜走远,扶苏摇摇头。   他感慨道:“在没有被确立为储君前,想着为父皇认可成为储君,但等到真的成为储君,才知道这个位置是多么难坐,不仅要面对父皇的压力,还要面对朝臣的多番发难,更要面对日后的天下形势。”   “难难难!”   “就是不知我扶苏的这份求贤令下,天下有多少人会投入大秦的怀抱,又有多少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不过这份求贤令,也算是为关东本就焦头烂额的局势,又搅浑了一把,呵呵。”   良久。   扶苏在韩非之法下,又添上了几句新言。   谋长远之势。   行长久之策。   建久安之基。   这是扶苏给自己定的目标。   也将是他日后一生要为之实现的许诺。   扶苏就这么坐在空阔的大殿中,目光透过洞开的大门,遥遥的望向了天边。   这一刻。   他的心绪彻底平静了。   他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前路这般清晰。   与此同时。   始皇的驯狩行营在庐山停留旬日后,便再度直下,而今已达到了丹阳。   丹阳是会稽郡第一座大城邑。   丹阳跟沿江的金陵邑、朱方邑、云阳邑等城,一同构成了过去旧吴之地的腹心地带。   时人呼之为江东是也! 第308章 遥望会稽山!   会稽水路通达。   此刻,在一条小舟上,两名中年文士坐在船头,望着被小舟破开的水浪,眼中露着明显的担忧。   何瑊轻叹一声道:“真让子房兄说对了,秦廷在云梦的那些动静非是势微,而是另有所图,眼下云梦周边郡县不少官吏被查,连带着不少隐匿在那边的士人,也跟着遭了殃,我等的振臂势力,也跟着被削减了几分。”   “秦廷好深的算计啊!”   何瑊目光阴沉。   连月来,他一直在四处打听消息,心中始终抱有一定侥幸心理,认为张良是杞人忧天了,只是最终的结果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始皇的车辇刚离开。   云梦附近郡县就被御史府、廷尉府两府官员彻查。   数以百计官吏入狱。   同时在这些官吏的招供下,本以为无事发生的士人,也有不少因此遭了难,锒铛入狱,一时间云梦附近人心惶惶,六国势力剩余在此地的力量,也有不少外逃。   连带着。   他们对云梦周边的影响力大大削减。   云梦可是他们六国贵族最为依仗的两个隐匿之地,眼下却接近半废,这是何瑊等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而且还是以如此荒唐的方式。   因而接连数日,何瑊都脸黑如墨。   张良伸出手,用手感受着浪花带起的微风,轻声道:“此事的确是我们失算了,我们这些年过于沉浸在秦廷的大而无当上了,却是忽略了这个秦国依旧是那个一扫六合的秦国,只是秦廷过去的相较呆板的行政措施,让我们不禁生出了轻慢。”   “最终才酿就了这场人祸。”   “我们也当惊醒。”   “秦廷已发生了改变,不再如过去般死板,变得灵活不少,在这般变通之下,想要继续施展疲秦、困秦之术,已没有那么轻易了。”   “我们也该扭转目光了。”   张良嘴角含笑。   他似乎并未就云梦附近的事担忧。   何瑊冷声道:“秦人狡诈,趁我们不备,暗中算计,非君子也!”   张良笑道:“治政之道上,哪有什么君子可言,何况还是你死我活的相争,若是换成我们,恐也会变着法子的这么做,归根结底,还是我们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看穿了秦廷的伎俩,自以为洞悉了秦廷的算计,便沾沾自喜,便志得意满,如此心浮气躁之下,有此一劫,恐才是必然。”   “有此心态的不仅有你。”   “也有我。”   “还有天下的大多数人。”   “我们太长时间沉浸在秦廷大而无当的施为下了,以至于下意识就会生出轻慢,认为秦廷不过尔尔,然我等终究是忘却了,秦是横扫六国的存在,又岂能是等闲?”   “虽然不少重臣都已病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秦廷终究还是有能人的。”   “我们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再输秦廷一场,又有何不可?”   “只要能笑到最后,再输一百场又如何?”   “呵呵。”   张良目光平静。   何瑊惊疑的看着张良,却是不解,为何张良能如此镇定?   云梦可是他们六国贵族的两处藏身之地,眼下云梦近乎被一锅端,虽还有少数人残余,但人人自危之下,地方官府恐也不敢太过庇护,这对他们的打击是很大的。   张良何以能这么安定?   他狐疑的扫视了张良几眼,最终苦笑道:“我若是有子房兄之气量,恐也不会如此焦头烂额了,只是而今始皇的巡行队伍已临近会稽,我们此行意欲何为?”   “劝藏匿在吴越附近的贵族离开?”   张良摇头。   “这是为何?”何瑊一愣,他分明记得之前张良说过,秦廷恐会对吴越进行一番针对,眼下他们跋山涉水的过来,不就是为了提醒其他贵族吗?   见状。   张良沉声道:“眼下劝说已无意义。”   “我们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六国贵族中定然也有识时务的,在云梦发生事端的时候,恐就早早撤离了,但并非人人都有此警觉,而且吴越乃大地,藏匿其中的六国贵族众多,不少都已初现气候,让他们撤离,谈何容易?”   “再则。”   “他们也未必愿意撤离。”   “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抱有一定侥幸心理。”   “加之秦廷在云梦泽附近,针对的主要是地方官吏,这难免不会让六国贵族生出侥幸,认为秦廷来到吴越之地同样只是为针对官吏,虽还是会做一些防范,却也仅此而已。”   “何况若秦廷真这么大动干戈,无疑有将地方官吏推向我等的迹象,如此情势,藏匿在此地的六国贵族又如何意识不到?因而他们便会更加心安理得的留守。”   “再则。”   “不少六国贵族,之前已搬迁过一次,眼下又让搬离,难免会生出不满,多少也会有些不情愿,如此情势之下,非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贿之以利,才能说动。”   “而这岂是我们两人能做到的?”   闻言。   何瑊张了张嘴,也是长叹一声。   他无奈道:“秦廷真是狡诈如狐,各种事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将我们搅的一头雾水,更是搅的六国贵族内部乱七八糟,不然何以会生出这么大的嫌隙?!”   张良目光平静。   他抬头远眺向天空,一轮金乌正缓缓升起。   将水面照的通红。   他这次没有劝说六国贵族撤离的心思。   他很清楚。   自己是劝说不动的。   能劝说动的,早早便离开了。   不能劝说的,再怎么劝,都无济于事。   他此行是想看看嬴政。   他很好奇,嬴政的身体,现在到底如何了。   这关乎着天下未来走势。   而且这次秦廷做的事,明显是谋算已久,根本就不是他们能针对破坏的,若是他们能凝合六国残余势力,尚且能够撼动,只是六国贵族内部并不和气,互相一直都有暗中提防,在这般情况下,哪怕张良自诩有惊世之能,恐也实难说服六国各家。   六国贵族太多太杂了。   此外。   他一直感觉自己似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蹙眉深思着。   见状。   何瑊也没有再言。   他苦闷的坐在船头,眉头已皱成一个川字。   他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又如何不明白张良的话外之意。   秦廷做事太有章法了,根本不给他们改变的机会,而且从始至终都表露出一种高傲的姿态,给人一种就是针对地方官吏的做派,前面还试图有所伪装,到后面更是直接装都不装了。   始皇沿途下去,没有再搜查六国余孽。   反倒是御史府跟廷尉府的官员,一直在各地游走,搜查着各地官吏‘吏治’不端的证据,如此情况下,又怎能让人生出太多戒心?   何况六国贵族内部并非一团和气,互相之间也没少生隔阂嫌隙。   此等条件下。   他们又怎能劝说成功?   而且若是真劝说成功了,将吴越两地的贵族大部分迁徙,若是秦廷并未因此搜寻,那岂非意味着他们所做毫无意义,只是在耗损自家精力?   到时楚地的贵族又岂会没有怨言?   只是若吴越两地藏匿的贵族不迁移,若秦廷真就虚晃一招,最后大肆搜查,吴越如此轻敌之下,定会损失惨重,这岂非在白白损耗自身实力?   然正如张良所说,无论他们如何做,都不能做到两全。   这便是秦廷手段的高明之处。   虚虚实实。   让人防不胜防。   他们不仅要盯防秦廷的一举一动,还要时刻关注六国贵族内部的情况,就算他们有通天之能,恐也难以做到面面俱到,大费周章下去,只会让自己被其他贵族隔绝。   与其如此。   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想到这。   何瑊不由又长叹一声。   这是术。   是算计,更是阳谋。   算的是人心诡诈,算的是千人千心。   秦廷算准的便是六国贵族内部并不是团结一致。   很明显。   秦廷的算计得逞了。   他们早早便清楚秦廷可能有的举措,只是一来迁移人口不便,二来不少贵族心生侥幸,三来自诩秦廷不敢如此冒失,最终就酿成了当下的困局。   困顿无措。   随即。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何瑊道:“子房兄,那我们在吴越两地散布的‘东南有天子气’,这还要继续散布吗?”   张良摇头。   他沉声道:“不要继续了。”   “将这则谶语散布在吴越本就是一个错误。”   “我们恐反会受到牵连。”   “这是为何?”何瑊面色凝重。   张良苦笑一声道:“因为秦廷若是没准备大肆搜查,结果因为这则谶语,对东南进行大肆搜查,而且还将消息传出,到时其他贵族会如何看我们?会不会认为是我们在暗算他们?”   “到时岂会不因此与我们结怨?”   闻言。   何瑊面色一急道:“这我们当初也没有想到啊,本以为这次始皇的意图是针对我们而来,还有便是教化宣示,哪曾想,始皇根本就在戏耍我等,若是早知如此,我等又岂会做这么冒失之举?”   听到何瑊提到教化宣示,张良一下子怔住了。   他想到了。   他知道自己遗漏什么了。   教化宣示!   修人事以胜天。   这才是始皇这次巡行的主要意图。   但这几个月下来,始皇当真进行过教化宣示?   没有。   但其实是有的。   只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秦军的搜捕上了,忽略了始皇一直在做的事,在云梦望祀舜帝,在庐山刻石颂扬大禹治水之功,这难道不是教化宣示?   而且这次始皇出行,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是借机将此观念传至四方。   只是他们都疏忽了。   准备说。   他们的目光都放在了另外的事情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始皇一直在推进旧楚的宣扬教化,而且相较于舜帝,这次始皇的祭祀禹帝提到的更多。   大禹是何其人也?   五帝之中,最具事功精神的一人。   功业超迈前代,奠定华夏文明之根基之人也。   一言以蔽之。   华夏族群迈入国家时代,自大禹始也。   过去禹帝在天下人心中地位并没那么高,尤其各地盛行各种巫术神鬼邪说,主张通过祭祀祈祷的方式来改变困局,所以禹帝相较其他四位帝王,在民间的认可度并不高。   但始皇这次巡行登临庐山。   庐山何也?   一座不具宣教意义的大山罢。   然又有传言,庐山之名,来源于《山海经》,而《山海经》创于大禹。   原本一座不具宣教意义的大山,嬴政这次不仅亲自登临了山巅,还在上面留下刻石,颂扬大禹治水之功,若庐山之名真来源于《山海经》,又出自大禹之手,恐就别有意味了。   嬴政古今天下第一位皇帝。   他对天下的影响力是无比巨大的,如此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山峰,却被刻意留下石刻,定会引得大量人前去围观,在朝廷有意推波助澜下,大禹之功业定会为世人记起。   润物细无声。   大抵便是这般举措了。   而大禹治水之事,天下皆知,这跟秦廷主张的修人事以胜天,又互相契合,悄无声息间,就把这个观念灌输到了世人脑海,还不会因此引起太多的反感。   手段实在高绝。   尤其用不了多久,嬴政还会前往会稽山。   传言,大禹便是崩逝于会稽山,葬在会稽山。   山上有禹冢……有鸟来为之耘,春拨草根,秋啄其秽……   山东有湮井,去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   秦廷手段变了。   不再如过去一般只知道蛮横推行,根本不理会底层的反对,一个劲的强压,眼下却变得更加谨慎,也变得更加柔和了,只是这种变化,对张良而言,十分的危险。   他并不希望见到秦廷这样。   他更希望见到过去那个骄横冷酷的大秦。   张良目光闪烁。   远方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有些刺眼。   他心中生出一股紧迫感。   他迫切的想见始皇一面,哪怕只是遥遥的望着,他必须要搞清楚,秦廷为何会突然生出这么大的转变,大的有些令人震惊,有些害怕,更令人惊惧。   张良收回心神,将目光移向了右侧。   那是会稽山的位置。   也是始皇日后祭祀大禹的地方。   小舟在船桨的波动下,缓缓的驶向了岸边。   而在小舟停靠不久,水面上就突然多出了数十艘黑影。   而船头赫然飘扬着一面旗帜。   秦!!! 第309章 殷通的恼怒!   会稽郡。   郡守府内殷通来回踱步。   心绪不宁。   他这一段时日是寝食难安,尤其是想到云梦泽附近郡县发生的事,更是让他如芒在背,他对云梦附近的情况多少是有些了解的。   那边同样是六国贵族的集聚地。   不过相较吴越之地,云梦更多的其实是流寇、亡人,六国贵族的数量总体并不算多,即便如此,在始皇大力排查之下,也是有近百名官吏锒铛入狱。   眼下附近郡县官吏人心惶惶。   他同样心神不宁。   他跟六国贵族的关系同样匪浅,私下更是没少跟六国贵族联系,甚至之前还有意放跑过项梁等朝廷通缉要犯,若朝廷真细查下来,多半会查到自己头上,到时他恐真就危险了。   这时。   他唤进来一名小吏。   仔细询问起自己前几日吩咐下去的事。   殷通道:“我且问你,我前几日吩咐你下去做的事,做的如何了?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了吗?项氏、宋氏等六国贵族都可尽数搬离了,还有一些可能出事的东西都清除干净了?”   这名小吏是殷通的心腹。   从他刚出仕便一直跟在身边,他对此人十分信得过。   小吏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回长吏,长吏吩咐的事,属下都已照做了。”   “只是……”   殷通眉头一横,心中生出不祥预感,问道:“只是什么?”   “有什么情况,尽管直说。”   小吏苦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难色,无奈道:“会稽郡附近的六国贵族似并没有多少搬离的念头,他们说吴越山高水深,秦军不敢随意搜寻的,而且他们在这边经营许久,自认是固守金汤,任凭秦军数量再多几倍,也难以发现他们行踪。”   “他们不愿撤离。”   “荒唐!”殷通振臂怒喝:“狗屁的固若金汤,若非我殷通相助,他们的行踪怎么可能真就无人察觉?那不是几个人,而是成百上千人,就算是上百条狗,放在深山中,也足够醒目了。”   “他们真就这么说的?”   殷通还是有些不信。   他跟项氏等六国贵族关系匪浅。   实在不敢置信,这是六国贵族的回复。   小吏苦笑着点头道:“下属跟长吏多年,岂敢在这种事情上欺瞒?”   “下属这几日还特意去劝说过几次,只是都被拦下了,那项梁之侄,项羽还多次口出不逊,认为我在动摇人心,若非项伯劝阻,下属恐免不了还要遭一顿毒打。”   “除了项氏,原楚国的宋氏、唐氏等贵族,也都不愿撤离。”   “他们同样是振振有词。”   “有人念及在会稽拥有大量田宅,不愿轻易舍弃,有说秦军只是徒有其表,根本就拿他们没办法,长吏是自己吓自己,还有直接就谈自己的损失,想让官府给补偿。”   闻言。   殷通脸色黢黑。   他也是彻底怒了,猛地拍案怒喝道:“真是岂有此理,他们还真以为是我殷通在求着他们离开?我让他们离开也是为他们好,他们似已经忘了,这些年是谁在暗地帮他们,若非我殷通相助,他们这些六国余孽岂能活得这般自在滋润?”   “好啊。”   “他们现在看来是全忘了!”   小吏道:“下属也是这般劝说的。”   “只是……”   “那宋义说秦军这次并非针对他们而言,所以并不打算轻易变动,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了,始皇的巡行队伍就在不远处,一旦大动,定会为人发掘,到时反会出事,加之,他们借口自己族人成百上千,一下子迁移,实在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就是不愿搬移。”   “另外,宋义还说……”   小吏抬起头看了眼黑脸的殷通,有些犹豫这句话该不该说,但在沉思了一下后,还是决定全部道出,他继续道:“说若是长吏有难,可向他们求助,他们愿舍身相助,也愿意跟长吏共谋大事。”   听到最后一句,殷通彻底绷不住,怒骂道:   “我就知道,这些六国贵族是一群为喂不熟的白眼狼,枉我平日对他们那么敬重,结果他们这分明没有把我殷通放在眼里,还真以为自己还是楚国高高在上的贵族?”   殷通也是彻底怒了。   六国贵族打的是什么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想把自己彻底拖下水罢了。   过去他们是相互利用,他要借助这些楚国贵族在楚地参与的威望,帮助其治理会稽郡,而楚国贵族则借他躲避官府追查,双方其实都没有完全相信对方,也一直都是利用关系。   只不过双方都有着自己的底线。   然而这次始皇随军南下,各地郡尉县尉都是老秦人。   他们拿什么反秦?   最终,多半沦为项氏、宋氏这样的下场,为朝廷通缉,东躲西藏,而这又岂是殷通想见到的?   至于宋义说的什么时间不够。   完全是一派胡言。   始皇在云梦动手的时候,他就已暗中吩咐项氏、宋氏转移了,结果他们可曾真的听进去?这些人就是打定主意不想离开罢了。   那些都是借口。   甚至。   这些六国贵族还把这次始皇发难,当成了壮大自身势力的机会。   试图将原本摇摆不定的官员彻底拉过去。   毕竟,只要始皇在会稽郡一天,自己这些官员就要提心吊胆一天,亦或者只要这些六国贵族背地弄出一些动静,惹得始皇不满,最终都很可能会查到他们头上,到时他们别无选择,不想被朝廷惩治,就只能投靠六国贵族。   而在他们的庇护下,或许便能逃过一劫。   不过殷通心中可是清楚,一旦转投了六国贵族,那可就再无回头路了,而且也会受到六国贵族的摆布,等天下真的局势有变,他还有多少价值可就另说了。   何况六国贵族能否保住自己尚且两说。   他对六国贵族的实力,可是没有半点信心,若是六国贵族不愿保,那他岂不是只能等死?   而且一旦保不住。   自己不仅会丢掉会稽郡郡守之职,还要为朝廷通缉,从高高在上的官员,一下沦为朝廷罪犯,日后只能东躲西藏,完全仰仗项氏等大族鼻息,其中落差太大,这是殷通绝不能接受的。   殷通目光流转,眼中露出一抹狠意。   他沉声道:“你现在立即派人去通知这些贵族,告诉他们,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我殷通心知肚明,但我也告诉他们,不要把我逼急了,若是因他们露出马脚,害得我被朝廷调查,到时我殷通可不保证不会将他们供出来。”   “我殷通说到做到!”   小吏心神一凛,连忙拱手道:“下属这就去传话。”   “下去吧。”殷通挥挥手,眼中有些疲倦,最终还是补了一句,道:“他们既不愿走,那就留在会稽,不过在始皇巡行的这段时间,决不能出任何岔子,不然,我殷通绝不留情。”   等小吏走远。   殷通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怒火。   他只感觉被戏耍了。   过去他跟项梁等六国贵族相谈甚欢,推杯助盏,更是以兄弟相称,结果到了关键时候,这些人却只想着背地算计自己,根本没把自己死活放在心里。   殷通怒骂道:“项梁,我殷通自认平日待你们不薄,为何事关我殷通生死之事,你们甚至都不愿委屈一下自己?”   “你们真认为我殷通懦弱可欺?”   “泥人尚有三分火。”   “你们不就是依仗着我跟你们走动亲密,不敢揭发你们吗,但若我殷通真走到了绝路,我殷通倒也不怕将你们也全部拖下来。”   “要死大家一起死!!!”   殷通也是彻底来了脾气。   既然六国贵族不仁,也就休怪他不义了。   只是潜意识里,殷通还是有些迟疑,因为按秦律,他勾结复辟余孽,罪行足以当斩,但若是真的投靠了六国贵族,未尝没有一条活路,只是他实在低不下这个头。   而这同样是六国贵族算计的地方。   就是认准他们怕死。   ……   日上三竿。   殷通根本无心处理政事。   他已将自己身边亲近的官吏全部派遣了出去,去暗中跟随始皇的行迹,同时调查随行官吏中廷尉府跟御史府官员的行踪,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掌握有效信息。   也就在这时。   郡丞李默却是到了他的官邸。   见李默到来,殷通眉头微皱,有些不解,李默的来意。   李默并无开口,而是直接将门窗关好,这才面露凝重道:“郡守,出事了,我刚才打听到消息,朝廷其实在一个月前就已派人到我们郡调查情况了,只怕这一个月已调查出不少事情了。”   闻言。   殷通心中微惊,但面色依旧平稳,淡淡道:“郡丞,何出此言?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   李默叹气一声,道:“实不相瞒,御史府中有一名官吏,是我年幼时的好友,眼下正随陛下巡行,也是他私下传信给我的,而且朝廷调查的事情正是地方官员跟六国余孽勾连之事。”   听到李默的话,殷通脸色陡变。   他凝神道:“你此言当真?”   “事关我自己的身家性命,岂敢说假?”李默焦急道。   殷通面露狐疑。   如此紧要的事,李默为何会找上自己?   他跟李默交情并不算深。   而且郡守跟郡丞私下一直都有争权。   他们两也同样。   只是面上倒是一片和气,然私底下没少互相针对。   见状。   李默开门见山道:“郡守你是会稽郡人,我李默乃魏人,只是后面魏国覆灭,转投了楚国,后楚国覆灭,直接摇身一变成了秦吏,但会稽郡的情况,郡守知晓,我李默同样知情。”   “郡县大大小小官吏,几乎都跟六国贵族有联系。”   “若是朝廷真的追究下来,会稽郡大多数人都经不起查的,而且我等郡县官吏,多半还会惨遭屠戮,而且郡守可知这次奉命调查的官员是何人?”   “何人?”殷通问道。   “陶舍!”李默一脸惊惧的道。   “陶舍?”殷通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由面色微变。   他自是知晓殷通,这是始皇这次所带的巡行御史之一。   此人真正扬名其实是出自灭楚之战,在灭楚之战中,此人立下不小战功,后借此晋升到了少府治下铜官,在前不久刚被提拔为御史。   正因为此。   才让殷通不由一惊。   因为陶舍跟楚地贵族是有血仇在身的。   其他人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陶舍不会,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能晋升到这个位置是靠的什么,也很清楚的知晓,一旦让六国余孽做大,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清算,因而在清剿楚地贵族时,此人定会无比的出力。   此人又为御史。   若真落到此人手中,多半会难逃一死。   殷通当下也是瞬间明白,为何李默会来找自己了。   他也怕死。   一旦真让陶舍查出点什么,他们谁都逃不掉,这人是真会要他们命的。   殷通脸色阴沉下来。   他也感觉事情不妙,始皇这分明是在赶尽杀绝,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而且他们现在实在没有太多反抗之力。   他们的确在地方有不弱实力。   但手中并无军权。   会稽郡的军权在郡尉手中。   郡尉虽平时态度模糊,互相也相安无事,甚至很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那是平时,若真是始皇下令,此人多半还是会遵从的,如此一来,他们在始皇随行的万人大军下,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难道真就只能转投六国贵族?   殷通目光闪烁。   他心中已有些拿不定主意。   若是真的选择叛秦,定会引得始皇大怒,到时始皇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举,可就难说了,到时六国贵族还会不会继续保自己,他心中实在没底。   而且这次项梁等人都已不在乎自己死活了,等自己没有了这个官职,他们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而他也全然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只能任凭嬉笑。   想到这。   殷通脸色很是难看。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将目光移向李默,阴恻恻道:“郡丞,你今日来找我,恐不是来故意拿这时来吓唬我吧,你就算跟那御史治下官吏熟识,但此人又岂会为你冒这么大风险?”   “说吧。”   “你有什么脱困之法?” 第310章 官岂能让贼给爬到头上?!   殷通跟李默争了近十年,对李默的情况还是有些了解。   李默轻咳一声,并没有否认,淡淡道:“既然郡守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多废话了。”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多少其他选择,首先便是叛秦,我不知郡守是如何想的,但在我看来,这是十分愚蠢且不可取的,陛下大军将至,在这时叛秦,取死之道也。”   “我李默虽贪图钱财,但好歹读过几卷书,腹中勉强算有点笔墨。”   “也知晓螳臂当车的道理。”   “而且我们叛秦,多半只能转投六国余孽,六国余孽,郡守跟我私下都有接触,这些人心高气傲,虽眼下只能东躲西藏,却始终保持着高人一等的姿态,若非我是郡丞,这些人恐多半不会正眼看我,毕竟放在过去楚国,他们都是大族,都有自己的属地。”   “我们这般庸人又岂能入他们之眼?”   “我们为官吏,尚且不为他们看重,等我们落魄,只会更加被冷落。”   “我李默自出仕以来,还不习惯低声赔笑。”   “而且秦军在前,他们又岂敢真有太多动作?只是利用我等,继续虚张声势,蛊惑地方民众罢了,我等今后也很难再上台面。”   “所以夺路而逃,我李默也做不到。”   “加之。”   “我的确舍不得这身官服。”   “我李默跟郡守不一样,我出身寒门,能做到如今位置,已穷尽了毕生心血,让我就这么放弃,实在是做不到。”   “这官……”   “我李默还没当够。”   “不过依我看,郡守也没当够吧。”   殷通阴沉着脸,并没有回答。   李默冷笑一声,捋了捋自己的八字须,冷声道:“既然你我都不想出事,而朝廷又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所以我的建议,便是干脆一点,主动投案。”   话音刚落。   殷通的声音就直接传出。   “投案?”   “李默你想死,别带上我。”   “我还没想死呢。”   李默大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不屑,轻蔑道:“郡守,你怎么就不听我把话说完呢?我们之间其实没有那么大矛盾,若是过去郡守能听我把话说完,我们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   “我说的投案,自不是自首。”   “你不想死。”   “我李默同样不想死。”   “我说的投案是效仿云梦那边的做法,将所有的问题都推到几个官吏身上,让他们替我们抗下所有的罪责。”   闻言。   殷通目光微动。   他凝声道:“你对云梦那边知晓多少?”   李默沉声道:“我这一个来月,一直在打听云梦那边的情况,从我打听出来的消息看来,朝廷似乎只是想平息一些民怒,并没有想因此将事闹大,很多事情都是点到为止,云梦那边的情况,虽不如会稽郡这般严峻,但私下官员跟六国贵族同样勾连很深。”   “然最终结果却仅仅是一些佐员出了事。”   “其中已可看出一些端倪。”   “朝廷毕竟人手短缺,还需要我们替陛下看守四方。”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殷通不置可否。   李默点头承认道:“这的确只是我的个人猜想,但未必就不是真的,不若朝廷为何会在名不见经传的庐山停留旬日?这难道不是刻意在给我们开方便之门?”   “朝廷早就在月前就派人调查了会稽郡。”   “云梦处理时,完全可以大军直抵会稽,那时我们才是无路可走,但朝廷却没有这么做,朝廷的确对关东控制力不足,但提前安排人手在地方做调查,还是能轻松调查到一些东西的,毕竟,项氏、宋氏这些旧楚大族,平素从未遮遮掩掩,更是几次成为地方豪强的座上宾。”   “这些事郡守以为朝廷真打探不出来?”   殷通沉默。   这自然是不可能。   如果项氏往日都缩着头做人,或许还能藏得住,但项氏并未这样,而是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城中,还多次公然出现在很多豪强跟官吏的宴请名册上,此事早就为地方民众知晓。   根本就阻断不了。   朝廷恐早就知晓了此事。   “朝廷就算再无力,打听出一些人尽皆知的事还是很轻易的,所以我们根本就替这些人遮掩不了,而且我这几日听说,郡守一直在劝说让六国贵族出去避避,只是这些人根本不为所动,郡守所做,我这段时间同样也做了,结果是一样的。”李默冷笑一声。   他眼中露出一抹冷色:“既然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们不义。”   “好言难劝。”   “那就让他们去死!”   殷通目光闪烁。   他对李默的建议已有些意动。   他沉声道:“你想怎么做?”   李默阴沉着脸,将声音压低,道:“你我二人,把持会稽郡政事,下面的官吏,除了那个态度不明的郡尉,基本都跟我们有一定关系,也即是说,你我二人,只要心意合,会稽郡基本是不会有第二个声音的。”   “而这正好方便我们行事。”   “这几日,我们可将城中人尽皆知的事收集起来,将参与其中的官吏豪强名册记下,同时把一些外界不知,或者模棱两可的事,全部推给那两名郡佐,让我们自己从中脱身,我们还可主动向朝廷请罪,治吏不清,犯下不察等罪。”   “把所有事撇干净。”   “咬死就是太过信任这两人,对六国余孽的事毫不知情,一直被这些人蒙在鼓里,然后再说一下这些年的政绩,以此换取陛下的信任,只要陛下不是真对我们起杀心,或者想杀鸡儆猴,我们多半是能保下这条命的。”   “而且……”   “只要最终交上去的名册够多。”   “我们未必不会得到从轻发落,甚至只是被罚为‘假’,都是大有可能的。”   “我们毕竟也算是自首。”   “也向朝廷提交了这么多投名状,朝廷怎么也该给我们一个体面下场。”   闻言。   殷通眉头紧皱。   他感觉李默的主意太冒险了。   完全是赌。   赌始皇不想赶尽杀绝。   若是赌错了,那可就全栽进去了。   殷通凝声道:“若是我们提交上去的跟朝廷调查的不符呢?”   李默冷笑道:“咬死不认,全部栽赃给其他人。”   殷通冷冷的看着自己这位老对手,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已明白李默的心思,这是想让自己把身边的那两位心腹郡佐给卖了,让他们替自己扛下一切,好让自己能从中脱身。   此法的确可行。   只要朝廷查不到什么实质证据,的确就拿自己没办法。   但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心腹。   而且没有这两位郡佐相助,他这郡守可未必就稳当了。   殷通面露不善。   李默也清楚殷通的担忧,劝道:“郡守有何担心,我也是清楚,不过郡守尽管放心,这次郡守的确会赔上两位心腹,但我同样损失不少,其他相关官吏,我李默负责大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不做出态度,又如何能取信陛下?”   闻言。   殷通面色稍缓,阴沉道:“如此一来,六国贵族恐也会折损很大,只怕此事之后,我们跟六国贵族之间很难再回到从前了,治下也未必能得太平了。”   李默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道:“那又如何?”   “六国贵族再有不满,难道他们还敢直接造反不成?”   “而且这次是他们不仁在先,若是他们提前退却,我们会被弄得这么焦头烂额?只需如云梦周边一般,交出些不痛不痒的官吏即可,现在沦落到这种地步,他们难道不该负责?”   “好处都让他们得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而且……”   “郡守莫要忘了。”   “我们是官,他们是贼是寇。”   “若非我们私下庇护,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出现在城中?结果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竟反过来要挟我们,他们都这么对我们,我们又何必再留颜面?”   “这些贵族该为自己的轻狂高傲付出代价了。”   李默神色冷漠。   他平日就对这些贵族趾高气昂的姿态有些不满,而这次项氏等旧楚贵族的漠视态度,彻底引起了他的怒火。   而且该让这些旧楚贵族清醒一下了。   该让他们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他们早就不是什么楚国氏族了,只是大秦治下的一些逃犯。   而他们是官!   贼寇还敢胁迫到他们头上?   他们有这个资格?   配吗?   殷通目光微动。   他已经为李默说动了。   正如李默所说,他们是官,哪能一直听凭旧楚贵族摆布?   他们过去是看在旧楚贵族昔日荣光的份上,才特意行了一些方便,许诺了一些好处,但这也不是旧楚贵族敢蹬鼻子上脸的理由,既然分不清自己的身份,那就该让他们认清一下。   不然自己岂不成了旧楚的家臣?   一念至此。   殷通神色镇定下来。   他沉声道:“言之有理,朝廷缺乏官员,我等又主动投案,陛下就算再动怒,也不至于真把我们怎么着,而且只要朝廷没真的查到我们头上,我们大可全部推卸出去。”   “一个失察的罪,我殷通还是担得起。”   闻言。   李默脸色一喜。   他来时还有些担心殷通会拒绝。   毕竟让殷通卖掉自己两个心腹,的确很难,没曾想,殷通比自己想的还要狠辣,竟直接就答应了,他也不由面露喜色。   随即。   李默似担心殷通反悔,连忙道:“既然郡守答应,下官也就放心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建议将郡里其他官员召集过来,毕竟这事需要统一口径,而且已经付出了两名郡佐的代价了,也当尽可能的保留住其他郡里官员。”   “以此也避免我等日后失势。”   殷通点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   “事已至此。”   “也的确该当机立断了。”   “我提拔培养他们这么久,也该他们回报我了,不过这么重的罪名治下,他们的家人也定然会受到株连,在此之前,还是尽可能为他们保留一二血脉。”   “理应如此。”李默连忙道。   两人简单合计一下,便直接吩咐外面的小吏,去将郡中其他官吏叫来。   不过,在提到一人时,殷通面露一抹迟疑,他凝声道:“其他人都好办,但郡尉呢?此人是老秦人出身,未必真跟我们一条心,若是此人出卖我们,我们恐辩无可辩。”   闻言。   李默哈哈一笑道:“郡守多虑了。”   “这些老秦人过去生活苦着哩,一直压着性子,来到会稽郡,虽还遮遮掩掩,但这些年也渐渐暴露了本性,虽没有霸占什么民田,但私下跟不少民女都行了苟且之事,只是此事为外界知晓的很少,但恰巧我正好就知道。”   “会稽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难道就没有责任?”   “若是真将我们逼急了,把他在郡里做的龌龊事说出来,他虽没有生命之忧,恐也讨不了好,若是被贬谪到岭南或者北原那边,他恐是不愿意了。”   殷通一愣。   随即也大笑起来:“如此便好。”   他最后的担心也没有了。   至于会不会被六国贵族嫉恨,或者为六国贵族出卖,他根本就不担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这些人真敢把自己出卖出去?   他不信。   他对项氏、宋氏的情况,知晓的可比外界多。   若真鱼死网破下去,他固然会死,但旧楚贵族也讨不了任何好,元气大伤不成,族中人手至少要折损大半,这个代价,他不信旧楚贵族愿意担负。   当然。   他也不会真将旧楚贵族得罪死。   在始皇到来时,也会暗中送份书信过去,至于旧楚贵族能逃出多少,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他反正已做到仁至义尽。   没一会。   郡守府外就多出十几辆马车。   车中下来的官员,全都行色匆匆,面露严肃之色。   不过等到他们离开时,面色早已恢复如常,但眼中却有着难掩的激动跟狂喜。   甚至上马车时动作都轻盈了不少。   三日后。   始皇的巡狩行营,在停岸修整两日后,终于在日落时分,赶到了会稽城。   城外。   以郡守殷通为首的官员,正恭敬的在城外恭迎。   不过却是跪迎。 第311章 这就是大秦的官吏?!   会稽郡。   殷通为首的会稽官员,此刻全都跪拜在地。   只不过始皇的车队,并未在殷通等人面前停留,不紧不慢的驶入了城中,这让殷通等人心中一惊,却是不敢有任何惊疑,隐隐也猜到了原由,心中不由一沉。   随着始皇车辇进入城邑,殷通等官员依旧未起身。   他们依旧跪拜在地。   良久。   赵高迈着步子,去到了城外,打量了几眼,冷笑道:“你们这是何意?是想让陛下难堪?还是在威胁陛下?!”   殷通连忙道:“下官岂敢威胁陛下?”   “下官只是近段时间才突然知晓,郡县中有不少官员竟跟六国余孽勾连,甚至多次包庇六国余孽,下官已然犯下了不察之罪,心中惶恐,此举只是想向陛下请罪。”   “下官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让陛下谅解。”   “一心只求治罪。”   “还请赵中车府令代为传话。”   “殷通拜谢。”   说完。   殷通径直朝赵高行了一礼。   闻言。   赵高冷笑一声,阴恻恻道:“近段时间?但我怎么听说,你当这个郡守已有六七年之久,这么长时间,郡县里的这些事当真不知情?”   “这话连我都不信,又岂能瞒得过陛下。”   赵高不为所动。   殷通心中一沉。   他知道,陛下一定是查到一些东西了,不然不会如此干脆冷漠。   他苦笑道:“中车府令所言极是,殷通在听闻这些消息时,同样深感震惊,因为我自认在会稽郡为官也有不短时日了,对地方情况也多有了解,虽的确有所耳闻过有六国余孽逃窜到郡里,但当时也都派人去搜查过,也抓捕了不少人,因而也并未太放在心上。”   “只是令下官没有想到的是。”   “这些六国余孽竟是如此奸诈,他们竟暗中收买了我的两个郡佐。”   “我这两名郡佐寒门出身,家道早就中落,若非我相助,根本就没机会仕秦,跟我共事足有二十多年,我自认是知根知底,过去做事也一向中正,对他们也很是信任,凡是交给他们的事,向来只询问结果,鲜少去过问过程,然却是没有想到,这竟给了他们上下其手的机会。”   “竟被六国余孽买通,伙同其他官员,蒙蔽于我。”   “我久久不察,这才酿成大错。”   “殷通有罪。”   “绝不敢有任何求饶。”   “殷通目下唯一心愿,便是请陛下下令彻查会稽郡,将隐匿在会稽郡的六国余孽尽数捉拿,还会稽郡一个昭昭天地。”   “请中车府令成全。”   殷通以头抢地,态度无比的低微。   李默等官员也跟着开口,声泪俱下,口头上虽也在认罪,然大多也在撇清干系,只是说因那两名郡佐为郡守亲信,他们不敢得罪,也不敢多问,这才导致发生如此情况。   赵高冷冷的看着。   他又岂会听信这些胡话。   既是亲信,又怎么可能毫不知情?这分明就是在推卸责任,或者说把责任给推出去。   见赵高无动于衷,殷通眼中露出一抹焦急。   他急忙道:“我知道中车府令不信,我自己也觉得荒唐可笑,然事实的确如此,只是殷通也实在无颜辩解,在陛下到来之前,我已下令彻查那两位郡佐,只不过郡中官员能力有限,只能查到一些大概,还请中车府令代为送至御史府。”   说着。   殷通从袖间取出一份竹简。   而后高举过头顶,恭敬的递给了赵高。   见状。   赵高目光微动。   他伸手,将这份竹简接过,随意的看了几眼,只是这看的几眼,却是瞬间让其目光一定,眼中露出一抹凝重,沉声道:“既然殷郡守如此有心,我赵高又岂能拒绝?”   “陛下让我传个话。”   “臣殷通(李默……)领令。”殷通等官员高声道。   赵高笑着道:“不用这么紧张,陛下只是让我来传个话,说你们不用跪在外面了,大秦官员岂能如此轻易下跪?至于会稽郡的事,陛下会让人严查的。”   “至于你们最终会如何处置,等一切查明后,自然就清楚了。”   “你们先回去吧。”   “这段时间各司其职就是。”   “若是真查出你们跟六国余孽勾结,或者暗中帮助六国余孽逃匿,亦或者中途串供,那就休怪秦法无情了。”   殷通颤声道:“殷通不敢。”   “起来吧。”赵高伸手将殷通扶起,撇了眼手中竹简,也是信步离开了。   殷通等人低垂着头,目送着赵高走远。   等赵高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殷通等人这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担忧跟不安。   李默低声道:“看陛下对我们的冷漠态度,当真是前段时间查出了一些东西,幸亏我们早早就做了准备,不然陛下入城之时,我等已然是人头落地了。”   殷通心中也侥幸万分。   他们之前其实并未想好拜迎的。   只是后面李默多次相劝,认为当尽可能的做最坏打算,同时借此试探一下陛下对他们的态度,从而知晓后续当如何应付。   结果已显而易见。   陛下对会稽郡的事十分不满。   哪怕他们跪地求饶,也根本不为所动。   前来传话的,也只是个失势的中车府令,朝廷重臣无一人前来,其中不满已肉眼可见。   唯一让他们庆幸的是,他们为了怕牵连到自己,也是不惜下了血本,不仅将郡里大量官吏给写了出来,还将不少六国贵族的隐匿之地给暴露出去。   如此才让赵高面露惊讶。   这时。   有人低声问道:“我们提供的那份名册,诸位认为效果会如何?”   李默眉头紧皱,摇头道:“效果难料,这都要看陛下最终能不能消气,不过陛下在云梦附近并未搜寻到多少六国余孽,我等提供了这么多六国余孽的隐匿之所,陛下应当能消气不少,只是朝廷究竟查到了什么,这才是最令人头疼的。”   “我们对朝廷的态度也表露的很明显了。”   “绝无反叛之意。”   “陛下从这份名册中,应当也能察觉,所以就我看来,或许会受到一些责罚,然不太会殃及性命,但现在朝廷的铡刀还悬在我等头上,这段日子诸位切记谨言慎行,莫要为人抓住把柄。”   众人连忙点头。   他们眼下哪还敢有其他动作?   前面见陛下不理睬,早就被吓坏了心神,眼下只敢静观处置了。   殷通面色肃然。   他此刻也感觉压力空前。   稍有不慎,便可能身首异处。   只是眼下已选择了这么做,他们就算再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而且一旦为朝廷宽恕,那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可就彻底放下了,他们今后的选择余地也将更多。   利害兼具。   就看最终结果了。   众官吏并不敢在城门口待太久,简单吐露了几句担忧后,便各自散去了。   殷通跟李默并肩而走。   殷通道:“你认为陛下是否会对我们表露的诚意满意?”   李默眉头一挑,不动声色道:“我认为在交代六国贵族时够,但交出官员方面不够。”   “云梦那边是朝廷动手,所以罪至郡佐便到此为止了,但会稽郡的情况明显比那边复杂,却同样罪至郡佐便停手,这其实是不太够的,好在,我们提前做了预防,将六国贵族中那些小贵族,以及已中落的贵族全部出卖出去,就连那些大贵族同样也写了不少,这才勉强应付过去。”   “我们还是心存了侥幸。”   李默摇头。   心中也是后怕不已。   殷通沉默。   他又如何不知?   但能够交出两名郡佐,已是他们做到的极限,再交几名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就算他们想这么做,其他官员也不会再同意了,毕竟前面已经提供了这么多中下层官吏了。   李默苦笑道:“万幸的是,我们准备的那份名册,最终为赵高收下了,若是没有被收下,我们才是真的危险了。”   殷通也苦笑着点头。   他自认已做出了自己能妥协的全部。   若是这还不能得到朝廷宽恕,那恐真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随即。   殷通眼中露出一抹寒光。   他冷声道:“事已至此,也顾不得六国贵族的死活了,眼下朝廷明显模棱两可,若是最终抓捕到的六国贵族人数太少,恐还是会归罪到我们头上,因而既然都已经得罪了,也就彻底狠下心,只通知几个大族,至于其他的贵族,全都不管。”   殷通也是下了狠心。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事,让他对六国贵族的面目彻底看清,也不会再对六国贵族抱太多好感,他们本就只是利益关系,眼下事关他自己的生死,又岂会再去念及六国贵族的死活?   李默点头。   他对六国贵族同样没太多好感。   自不会为六国贵族说情。   两人并肩走了会,便直接分开了。   另一边。   嬴政的车辇并未停止。   穿过会稽城,最终到达了附近的行宫。   在一间偏殿。   嬴政召见了几名大臣。   丞相李斯、御史大夫顿弱、廷尉史禄、御史陶舍等人都在其列。   嬴政看着手中竹简,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这份竹简,正是殷通交给赵高,让赵高送过来的。   嬴政将竹简放在大案边,冷声道:“看看吧,这是会稽郡郡守殷通呈上来的名册,上面明白的写着会稽郡,就他自己查出来的,就有两百多名官吏跟六国贵族串通勾连,而上面还记录着不少六国贵族的藏匿之地,有的甚至就在会稽城中。”   “就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   “这就是大秦的官员。”   说到激动处。   嬴政更是直接拍案怒喝。   李斯等人面面相觑,不敢有任何言语。   但还是蹑手蹑脚的上前,将这份竹简取到了手中,自己看完,又递给了身旁的其他朝臣,等殿内所有朝臣看完,眼中都不禁露出一抹冷色。   他们在官府混迹多年,又岂会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这么多官吏犯事,真是两个郡佐能做到的?若两个郡佐能做到这么手眼通天,那会稽郡的郡守郡丞郡尉等人也太无能了。   甚至都不能说是无能了。   分明是废物!   但会稽郡的其他官员当真是废物?   自然不是。   这份名册分明是故意炮制出来糊弄朝廷的。   有这份名册,他们并无太多意外,只是上面提供的名册,倒是让李斯等人有些吃惊,这些人这次的确是怕了,以至于不得不壮士断腕,虽然只交出来两名郡级官吏,但县级乡级官吏却是交出不少,更令李斯等人惊讶的是,上面竟还主动提供了不少六国贵族的藏匿地址。   其中不乏朝廷通缉的项氏、宋氏等旧楚世族。   如此来看。   这份名册其实诚意十足。   见李斯等人一言不发,嬴政目光微阖,冷声道:“诸卿既已看完这份名册,那就给朕说说,你们对这份名册的感受。”   李斯跟顿弱对视一眼,笑着道:“臣认为,朝廷的用意已达到了。”   “朝廷刻意在外暴露行踪,为的便是引起吴越附近官员担惧,继而让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是为了自保主动交出一些人手,还是选择反叛,就目前来看,会稽郡的官员选择了自保,他们下的决心同样不小,虽郡级官员出事不多,但其他官吏却是割舍不少。”   “更要紧的是。”   “会稽郡的确知晓很多六国贵族踪迹。”   “有了这些信息,朝廷接下来清剿吴越两地的六国余孽,也会轻松不小,盘踞在吴越两地的六国势力也会得到有效整治。”   “臣认为。”   “这份名册成色足够了。”   说完。   李斯缓缓退了回去。   嬴政冷冷的看着李斯,并未对此有何言语。   顿弱捏着灰白的胡子,双眼眯成一条缝,笑着道:“臣认为,也当适可而止。”   “有会稽郡的先例在前,其他周边郡县恐也会依葫芦画瓢,朝廷这次本就意在打击盘踞在吴越两地的六国余孽,眼下还让这么多官吏因恐慌而主动交出证据,这已经达成了最初目标了。”   “毕竟……”   “六国余孽之所以能藏匿吴越,除了这边滨海山川众多,最主要的原因便是跟地方官员勾结,眼下这么多官员出事,六国余孽定然会犹如惊弓之鸟,元气大伤。”   “而且还让六国贵族跟地方官员生出了隔阂。”   “臣认为效果显著。” 第312章 离间算计!   听着李斯跟顿弱的话,嬴政轻笑一声。   会稽郡内发生的事,其实都是朝廷前面主导的。   也是有意而为。   为的便是挑起关东官员跟六国余孽之间的内讧。   继而让朝廷坐收渔利。   只不过之所以朝廷能这么做,其实完全得益于陶舍及其下属官吏,陶舍手下一名官吏,跟会稽郡郡丞李默是同乡,年幼时关系甚笃,一起求学多年,对李默了解很深,此人家道中落多年,过去没少受六国贵族欺负,心中对六国贵族一直怀有怨念。   而在朝廷对云梦周边郡县动手时,无疑也是引起了李默的不安。   李默便私下跟这位同窗好友写了书信。   想询问一些内情。   那位官吏第一时间便将此信函上交给了御史陶舍。   在一番考量之后,朝廷便做出了前面的那些举动,故意将私下派人前来会稽郡收集信息的消息泄露出去,好引起会稽郡里大大小小官吏惊慌,而李默又不情愿向六国贵族低头,这才促成了当下的壮士断腕。   原本朝廷对这个主意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因为关东官吏过去一直跟朝廷离心离德,也跟六国贵族眉来眼去,此事朝廷一直都知道,因而并不认为关东官吏会因此出卖六国贵族,但看到殷通呈上来的‘投名状’,无论是嬴政还是李斯都迅速了解到一件事。   会稽郡的官吏跟六国余孽并非真就一条心。   不然断不止于此。   嬴政面色如常,淡淡的扫过殿内,平静道:“既然朝廷已掌握六国余孽的藏匿之地,当下应该尽快将这些六国余孽擒获,以免再出什么意外。”   “陛下所言极是。”李斯等人连忙道。   就在这时。   姚贾出列道:“启禀陛下,臣也同意当立即出手。”   “不过,臣心中有疑惑,不知陛下当以何声明出手,若是直接将殷通等官员透露出去,臣认为不妥。”   闻言。   嬴政眉头一皱,问道:“有何不妥?”   姚贾笑了笑,并未直接解释,而是开口道:“臣想问陛下,陛下此番出手,用意何在。”   “自是清除内患。”嬴政直截了当道。   “清除内患之后,朝廷或能加强对关东的掌控?”姚贾又问。   嬴政蹙眉。   见状。   姚贾脸色微变,也不敢再卖关子,沉声道:“如果只是简单的清除内患,陛下直接下令擒拿,的确能达成效果,但臣认为朝廷能做的更多,今陛下调整方略,不再执着于清剿六国贵族,从而实现了‘变则通’,一举改善了整个关东环境,但此举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只是隔靴搔痒,等到陛下巡行离开,关东用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   “等到六国余孽吸取了这次的教训后,日后陛下再想针对六国余孽只怕会更加艰难。”   “而地方官吏跟六国贵族行事也会更加隐蔽。”   “整体而言。”   “依旧只是一次片面的清剿。”   姚贾挥了挥衣袖,仿佛一下之间,又回到了过去。   初入秦廷,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闻言。   嬴政目光微动。   他看向姚贾,镇定道:“那以典客之见,朕当如何行事?”   姚贾是一位大才。   不过却是更精于挑拨算计。   过去一统六国时,姚贾便没少出一些离间之策。   效果斐然。   然随着天下一统,姚贾似没有了用武之地,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争权夺利上,再也没有过去的锋芒,眼下难得开口,也是让嬴政心中很是欣慰。   这才当是大秦朝臣当有之风气。   姚贾面带浅笑,侃侃而谈道:“这次朝堂之所以能有此效果,便是因有郡丞李默的暗中‘相助’,会稽郡官员跟六国余孽之间并不和气,当然也并不见得就互相敌视,更多的在臣看来,都是相互算计相互利用。”   “这次朝廷在云梦周边的举措吓到了这些官员。”   “他们其实能做的很少。”   “而朝廷的确也掌握了他们勾连六国余孽的证据,若非殷通等人识趣的把六国余孽给招了出来,不然定是难逃一死,而若是他们当时没有选择这么做,除了反叛之外,便只能投靠六国余孽,寻得六国余孽庇护。”   “然六国余孽本就是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就算弃官而逃,又能有什么好的下场?”   “正因为此。”   “陶舍御史的下属才能收到李默传出的信书。”   “朝廷也才能因此有后续的动作。”   “而这一切实则都是会稽郡官吏的自保。”   “他们虽跟六国余孽勾连,但实则是更惧怕朝廷动手。”   “这也意味着。”   “殷通、李默这些官员是可以拉拢的。”   “当然臣所说的拉拢,非是过去的拉拢,殷通李默等人为大秦臣子,按朝廷吩咐做事才是正常,然他们其实都有各自的私心,臣之‘拉拢’,实则是让他们能从过去的更为亲近六国余孽,转为向朝廷靠拢。”   姚贾也知自己说的‘拉拢’有问题,也是连忙找补。   嬴政并未在意。   听着姚贾的话,众人目光微动。   他们自也听明白了。   在姚贾看来,如果按正常流程,朝廷现在下令去捉拿,定会将殷通等人‘背叛’六国贵族的事暴露出去,而殷通等人本就首鼠两端,他们的确向朝廷供出了六国余孽的下落,但未必真就想将这些六国余孽赶尽杀绝,所以此事之后,两者之间依旧会暗中联系。   经过这次的事,互相只会更加警惕。   殷通、李默等人依旧为官会稽,在他们的庇护下,六国贵族即便元气大伤,也会不断恢复元气。   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如此一来。   朝廷这么大的举动,实际效果其实寥寥。   姚贾的心思是想将这次被朝廷硬逼出来的‘内讧’,转为会稽郡官吏跟六国余孽之间真正的内讧。   让朝廷能长期得利。   只是……   这真的可能吗?   不止李斯、顿弱等人有此疑惑,就连嬴政都心生惊疑。   但他们深知姚贾在算计离间方面之才能,所以并未主动开口询问,静等着姚贾将自己的想法道出。   嬴政道:“典客若有想法,直说无妨。”   “朕洗耳恭听。”   姚贾连忙朝嬴政作揖,脸上带着一抹自得之色,他目光扫过其他重臣,笑着道:“诸位随陛下巡行数月有余,可否听到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李斯主动问道。   “东南有天子气也!”   闻言。   李斯面色微变。   这则传闻他自是有所听闻。   不过此事并未在巡猎行营传开,而且陛下对此也并未在意。   沉吟片刻,李斯目光幽幽的看着姚贾,沉声道:“这则传闻,老夫自是有所耳闻,不过皆是造谣生事之言,朝廷这几年听到太多了,就是典客突然提起这句流言意义何在?”   姚贾笑着道:“这则传言这几个月传的沸沸扬扬。”   “其中还有陛下相信东南有天子气,且执意要去损坏东南之地脉。”   “姚贾当然知晓,这是中伤之言。”   “陛下也不会放在心上。”   “但在我看来,这实是六国余孽主动送上来的借口,我等又岂能不加以利用?”   听到姚贾的话,众人若有所思。   他们前面还有些不明,但听到姚贾的提醒后,也是瞬间反应了过来,也当即猜到了姚贾的用意。   姚贾侃侃而谈道:“东南有天子气,这是六国余孽用来阻止朝廷宣传教化的,意欲让朝廷自相矛盾,朝廷本欲推广‘修人事以胜天’的理念,然面对如此谣言,朝廷若对吴越之地进行大番搜寻,定会为人造谣说是陛下在破坏东南地脉,如此一来,就跟朝廷宣扬的不一致,自行矛盾之下,自难以为民众取信。”   “吴越位于东南之地。”   “六国余孽有多啸聚于此,朝廷想清剿,注定要大肆搜查,等真的查到六国余孽的啸聚之地,也定要捣毁其复辟之根基。”   “而这便是凿山断垅!”   “此流言之精妙便精妙在此。”   “无论朝廷如何做,都会为六国余孽有利。”   “不搜寻,无疑是放纵六国余孽继续猖獗,若是搜寻,也就跟朝廷宣扬的理念自相矛盾。”   “然这是在朝廷大肆镇抚六国余孽的前提下。”   “眼下民众之目光都为朝廷清理地方官员吸引,这则流言反倒无多少人关注了,但反过来,朝廷眼下却是可以对此加以利用了,通过陛下惊怒‘东南有天子气’的消息,对吴越进行大肆搜查,继而‘趁机’抓捕到这些早已在册的六国余孽。”   “如此一来。”   “殷通、李默等人告法之事,只要朝廷不主动揭露,外界实则是不知晓的。”   “毕竟前面陛下车辇经过时,殷通等官员只是说了地方官府中,有人跟六国余孽勾连,并未直接明说自己将告密,甚至这份竹简,还是中车府令赵高送过来的,外界知晓的人极少。”   “除非殷通李默等人自己揭发,不然外面都会以为是告发的地方官吏。”   闻言。   嬴政若有所思。   只是这样做,如何挑拨离间?   一旁顿弱似猜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姚贾并未遮遮掩掩,继续道:“若按之前朝廷的做法,直接下令捉拿,无疑是将殷通等人拱火到了明面上,然这毕竟是他们迫于无奈之举,六国余孽就算心有怨恨,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而且在臣看来,殷通等人虽明面上给朝廷提供了名册,但背地恐依旧在跟六国余孽联系,等朝廷动手时,名册上的六国余孽,定有部分得到消息逃匿了。”   “这般下来。”   “会稽郡的官吏是理亏的。”   “理亏之下,便意味着要退让跟忍让。”   “这也意味着,要给六国贵族行更多的方便,施以更大的帮助。”   “如此一来。”   “朝廷的清剿实则只是扬汤止沸。”   “但朝廷若是以破‘东南天子气’的名头去清剿,固然朝廷名声会受一定质疑,然就实而论,却是会让殷通等官吏变得强势,也不会轻易为六国余孽落下口实,而他们本就对过往六国余孽的强势有所不满,等六国余孽索要更好便利时,就有了更多讨价还价的空间,而且他们甚至完全有理由有借口,把六国余孽出的事,推卸为是六国余孽自己造成的。”   “若非他们自己放出消息,朝廷岂会去清剿山林?”   “会稽郡县上下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本想着尽快息事宁人,想尽力庇护住六国余孽,结果他们自己把事惹到头上,眼下还逼着地方退让,这自然是没有任何道理的。”   “如此下来。”   “只会不断加深互相的冲突。”   “两者内斗之下,朝廷自能不断得利。”   “有六国余孽跟地方官吏互相牵扯,朝廷也才能腾出更多精力。”   “此消彼长。”   “日后朝廷再次清剿时,相对也会更加容易。”   “这便是臣的个人己见。”   “请陛下明鉴。”   姚贾朝嬴政躬身一礼,缓缓退回了原位。   嬴政微微颔首。   他对姚贾的建议是很认可的。   固然朝廷会有损一定名声,但朝廷这次的宣教,本就只是意在尝试,并未想着就此彻底扭转社会风气,若是能借一句谣言,撼动关东原有的形势,这对大秦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他又岂会拒绝?   嬴政看向其他重臣,笑着问道:“对于典客的建议,诸卿可有异议?”   李斯等人对视一眼,全都苦笑着摇头。   “臣等皆以为善。”   闻言。   嬴政大笑一声道:“既然诸位爱卿都无异议,那便依循典客的想法做吧。”   “陛下英明。”众人齐声高呼。   在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后,顿弱突然睁开眼,原本浑浊的眼眸中,浮现出一抹精光,他拱了拱手,出列道:“陛下,臣认为当把此事通知给会稽郡官员。”   嬴政把目光看向顿弱,望着这位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臣,道:“哦,这又是为何?”   顿弱淡淡道:“这同样是‘拉拢之策’。”   “殷通等官员知情的越多,他们对朝廷也会越忠心。”   “对六国余孽也会越疏离。” 第313章 殷通的心思!   顿弱抚着胡须,双眸很是平静。   他已察觉到了。   随着陛下的转向,朝廷内外将会发生不小的变动,他察觉到了,姚贾同样也察觉到了,因而这次才这么主动的献计献策,为的便是尽可能的讨好陛下,避免自己日后在朝堂陷入尴尬处境。   他执掌御史府,已犯下不少错。   尤其是前面云梦附近对官吏的清理,附近的监御史无一例外全部出事,他作为御史大夫难辞其咎,因而这段时间基本谨言慎行,也决然没有再主动开口纳言的心思,只想安稳的退下去。   只是方才听到姚贾的主意,最终还是决定多说几句。   以表露自己的忠秦之心。   嬴政神色复杂的看向顿弱,沉声道:“爱卿此话怎讲?”   顿弱拱手道:“姚典客的建议是极好的,只是其中还有一些细节可以注意。”   “殷通、李默等人在地方多年,对地方的情况了解很多,如果将朝廷以‘东南以天子气’为由,向六国余孽发难的消息透露给他们,他们定然是能很快明白过来。”   “正如姚典客所言。”   “殷通等官员多半跟六国余孽还有联系。”   “或许等朝廷出手之时,他们会立即派人去传信,将朝廷的举动告知,甚至很有可能把这一切事情,都推为被逼无奈,最终六国余孽的确会很愤懑跟不满,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却未必不能得到缓和。”   “因为利益尚在。”   “而且因朝廷出手,地方贵族数量变少,残余下来的贵族,能分得的更多。”   “甚至……”   “这还有可能是跟殷通等人亲近的六国余孽,故意借朝廷之力残害其他贵族,用以吞并打压异己,等到事情结束,关东六国余孽之力的确会变小不少,但若是从原本零零散散数十家,变成几家独大,这恐反倒对朝廷不力了。”   “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但不得不防。”   “而且只要殷通等人解释得当,未必不能把此事暂时揭下。”   “所以臣认为当有所后续。”   “臣之后续,便是将此事告知给殷通等人,看其后续举措,若是他们依旧暗中传信,说明这些人同样暗藏私心,跟六国余孽勾结很深,根本不会因此事而改变,若是他们得知消息,却选择按兵不动,任由朝廷出手,那便可证明,殷通等人的确跟六国余孽非是一条心。”   “提前得知消息,却不对六国余孽讲,无论最终如何辩解,都会成为六国余孽的心刺。”   “何况这本就是朝廷释放出的善意。”   “让其能将功补过。”   “朝廷给出如此明显之意图,他们定然能反应过来,今后也能更精心为朝廷做事。”   “这便是臣的想法,还请陛下斟酌。”   顿弱缓缓一礼,重新坐回席上。   嬴政略作沉思,对顿弱的建议也颇为赞同。   “其他爱卿是何看法?”嬴政道。   李斯道:“臣认为御史大夫之言乃正直之言,当采纳之。”   “臣附议。”   “臣附议。”   “……”   其他臣子也跟着赞同。   “既然诸位爱卿都无异议,那朕同样采信。”嬴政笑着道。   随着姚贾跟顿弱的开口,朝廷对殷通等官员招出的六国余孽,已有了切实的应对。   很快。   清剿藏匿于山泽湖海六国余孽的事就此定下。   由杨端和、陶舍领军,领兵近万人,全部撒向附近的山川。   至于殷通会不会提前通风报信,或者早就跟六国余孽串通好了,嬴政跟大臣都没有质疑过,因为朝廷是会审讯这些抓捕过来的六国余孽的,一旦抓到的六国余孽数量太少,或者并无多少大族,那定然会归罪到殷通等人头上。   殷通就算再胆大,也断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入夜。   殷通彻夜未眠。   他早就将家中隶臣全部安排出去。   时刻盯防朝廷的一举一动,但凡朝廷有出兵的迹象,就会立即差人,将消息通知给项氏等大族,同时并附上一份书函,用以解释这次的变故,尽可能的把自己摘出去,同时把问题归咎到那些被抓的官员身上。   就在这时。   殷通的门外突传出一阵敲门声。   本就没什么睡意的殷通,听到这道敲门声,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整个人心神一紧,他下意识想要让下人去开门,但转念似想到了什么,担心是六国贵族派人过来,因而也是多了一个心眼。   自己去到了门口。   殷通朝屋外高声道:“何人在外敲门?”   “中车府令赵高。”门外的声音冷冽的传来。   闻言。   殷通心神一凛。   却是不知赵高前来所为何事。   他目光飞速转动,仅仅几个呼吸间,就把自己可能出的事,全部想了一遍,但依旧没想到,赵高为何会来找自己?难道是陛下对自己等人给出的名册不满?想要捉拿自己?   一念至此。   殷通心神彻底惴惴不安起来。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绪,将屋门打开了。   “殷通……见过中车府令,不知中车府令,半夜来找下官,所为何事?”殷通颤巍巍道。   赵高上下打量着殷通,自是看得出殷通的紧张。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郡守用不着紧张,你呈上去的那份竹简陛下很满意,念及你是初犯,而且跟六国余孽牵涉不深,日后还要继续在地方为官,因而在跟一众大臣商议后,决定不公开那份名册。”   “啊?”殷通一愣。   赵高的话,完全出乎殷通意料。   甚至是始料未及。   只是他也有些不解,朝廷不对六国余孽动手,那陛下这么劳师动众又所为何事?   但面上殷通还是感激涕零,他朝始皇居住的行宫深深一躬,感激道:“臣感恩陛下谅解,臣对陛下有愧。”   赵高在一旁冷冷的看着。   等殷通说的差不多时,这才继续道:“朝廷的确不会按那份名册动手,但并不意味着不会对六国余孽动手,六国余孽一直为朝廷大患,继续任其流窜关东,只会让关东局势更加恶化,所以必须要铲除。”   “那……”殷通满眼惊疑,随即是想到了什么,心中陡然一惊,试探的问道:“难道朝廷手中有更详细的六国余孽下落?”   赵高冷声道:“这就用不着你打听了。”   “下官失言。”殷通连忙道。   赵高冷哼一声,对殷通的态度有些不满,但还是沉声道:“本官这次过来,是来代为传话的,这次的事算你戴罪立功,陛下不会予以太多追究,而且念在你态度很好,陛下也不愿让你为难,因而跟朝臣商议了一番,决定这次清剿吴越之地,以‘东南有天子气’为由,这是这些六国余孽自己送上来的借口,朝廷又如何能不用?”   “此中用心,郡守当能明白吧。”   殷通面色一滞。   他狐疑的看了赵高几眼,又在心中琢磨了一下,似反应了过来,脸上略带几分惊喜道:“下官明白。”   “请长吏替我回陛下。”   “臣一心为秦,绝不会跟六国余孽媾和,也绝不会有任何包庇。”   “请陛下放心。”   闻言。   赵高满意的点点头,道:“知道就好,天色不早了,郡守早点休息,我还要将这个消息传给其他官吏。”   听到赵高的话,殷通心头一动,问道:“不知知晓其中内情的除了下官,还有哪些?”   赵高目光深邃的看着殷通,似做出了一番纠结,缓缓道:“自是你们郡上的其他官员,你们这些人倒是挺会察言观色的,看到陛下有意整顿关东吏治,便立即换了风舵,还知道转嫁祸端给六国余孽。”   “你们可真是有心计。”   闻言。   殷通不敢接话,赔笑道:“长吏说笑了,下官当真是之前对此不知情,这也的确是下官的失察。”   赵高冷哼一声,并没有继续多说,直接挥袖离开了。   殷通目送着赵高走远。   等赵高不在视野,殷通目光阴沉下来。   他反复捉摸着赵高的话,心中却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殷通低声道:“朝廷这次真的是为了整顿吏治而来?而从这名宦官口中,朝廷已然是放过了我们,至少不会太过怪罪,就算有责罚,也不会殃及性命,这倒是一个好消息,我这心也可以放下来了。”   “但听这意思,朝廷似对我们的‘弃暗投明’很欣赏,甚至愿意保一下我们。”   殷通摸着下巴,有些惊疑不定。   他回到屋。   将屋门紧紧的闭上。   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也渐渐回过味来。   殷通凝声道:“朝廷恐是故意将这些消息透露给我们的,在试探我们的反应,若是我们按原本的计划去传信,只怕根本逃不过朝廷眼睛,但若是不传信,那就意味着,六国贵族会惨遭重亟,日后若查到我们没有提前告知,六国贵族恐会嫉恨我等,到时我们跟关东贵族之间,反倒会越发水火不容起来。”   “朝廷好深的算计。”   “这是根本不想我们跟六国贵族关系缓和。”   “想借着这口由头,将我们之间的关系越发撕裂,从而让我等只能仪仗朝廷。”   殷通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状况。   他冷笑一声。   心中对此是不以为然。   但对于朝廷的做法,他自是欣然接受。   相较于彻底倒向朝廷,朝廷主动替他们遮掩,反倒更合他们心意,这样一来,他们也有借口去搪塞六国贵族了,避免日后为这些贵族嵇恒,他们可是甚至六国贵族在关东的影响力,若是真的逼急了,这些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不过……   想到赵高临走时说的话,殷通神色也有些凝重。   因为赵高明明白白的说了,这次朝廷就是为整顿吏治而来,那就意味着,朝廷是为他们而来的,只是他们担心自己出事,提前把祸水引到了六国贵族身上,这个消息若是为六国贵族知晓,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但殷通却也知晓。   无论是自己,还是其他得知消息的官员,都不会把此事透露给六国贵族的。   他们岂会让自己身处险地?   随即。   殷通目光一凝。   既然朝廷愿意替他们遮掩,他们还用不用去告诉六国贵族呢?   殷通在脑海思考着。   如果去传信,不仅容易为朝廷盯上,到时只会引火烧身,毕竟派人通知取消,跟派人通知六国贵族风险可不一样,前者只需派人去通知早前就安排好的人,而后者却是要自己传话出去。   而且……   看朝廷的样子是不会透露那份名册的具体内容,哪也意味着外界是不知晓上面具体内容的,而赵高说的朝廷为整顿吏治而来,同样可以为他们辩解,他们是知道朝廷来势汹汹,所以最后不得不壮士断腕,将这些人给供了出来,以求自保,但并未透露六国贵族信息分毫。   他们之所以出事,是朝廷暗地查出的。   跟他们无关。   何况会稽郡县上下这么多官吏出事,六国贵族有何理由迁怒到他们头上?   想到这。   殷通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六国贵族自己散布谣言,最终引祸上身,这是咎由自取。   他们反倒是因此备受了牵连。   一念至此。   殷通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六国贵族的死活,他根本就不放心上。   一些丧家之犬罢了,若非在地方有不小声势,跟不少官员有所勾连,他堂堂郡守,又岂会看他们脸色?眼下朝廷出手,将六国贵族嚣张气焰彻底打压,他反倒能加强对地方的掌控。   再则。   他们不是不想传信,是为官府监视,不敢向外传。   至于六国贵族被抓,会不会在狱中供出自己,殷通丝毫不担心,从赵高的话语中,他已听出来,朝廷不会因此治罪自己,反倒是想利用自己,来制衡六国贵族在地方尾大不掉的状况,所以任凭六国贵族如此撕咬自己,只要自己坚决不认,自己就不会出事。   这才是赵高来传话的真正意思。   他已全部明白过来。   殷通抬起头,看了看天色,迟疑一下,谨防生出变故,连忙派人去通知其他官员,让他们等会去郡府会事。   他有要事相商,而且要越快越好。   迟则容易生变! 第314章 攻守易型了!   已是夜深人静之时。   丹阳这座城邑,不时有马蹄声响起。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幢高屋外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随着一道推门声,十几道身影迅速鱼贯而入。   室内。   殷通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殷通,李默阴沉着脸,问道:“郡守,你这是作何?现在朝廷正盯着我们呢?若是我们私下联系的事,为朝廷知晓,我们可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旁有官员附和着。   “是啊。”   “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非得在晚上?”   “这要是引起朝廷注意,指不定会如何猜想我们。”   “好不容易糊弄过去,若是在这时栽个跟头,那可就全完了。”   “……”   众人一阵不满。   殷通微微一笑,对众人的质疑,完全不放心上。   他押了一口清茶,淡淡的咀嚼着茶水的滋味,笑着道:“这从咸阳传出的茶水,的确是有几分滋味,苦涩过后尽是甘甜,就如我们现在的处境一样。”   “殷郡守,你这是何意?”李默面带不解。   殷通将茶碗放下,淡淡道:“你们应当都收到朝廷通知了吧。”   李默并未回答。   他转头看向四周,众人目光闪烁,显然都收到了。   殷通缓缓道:“对于朝廷的做法,你们有何看法?又或者有什么心思?”   众人尽皆沉默。   李默迟疑片刻,沉声道:“朝廷的通知我的确收到了,看诸位的面色,恐也都收到了,朝廷不会将我等告密之事揭发出去,而且会为我们做一定遮掩,朝廷日后出手,也都将以‘东南有天子气’为由。”   “这对我们是好事。”   “只是不知郡守又意欲何为?”   李默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殷通双眼直直的盯着茶碗,嘴角微微张合道:“大家不用这么谨小慎微,对于朝廷的举措,你们恐都有些想法,大家都是饱读书卷的人,又岂会真的看不出朝廷的用意?我这次将尔等叫来,便是想表达一下我的观点。”   “按照原本的想法。”   “我们早前就早早将人安排好了。”   “等到朝廷大军出动,这些人就会立即传信给六国贵族,让他们有一定的逃亡时间,继而让六国贵族虽有所损失,但也不至于伤筋断骨,我们也可借以朝廷监视为由,给自己做一定的辩解。”   “但……”   “你我其实都心知肚明。”   “这完全是自欺欺人,以六国贵族跟我等之亲近,我们做出这些决策,却没通知他们,已然会引起他们不满,而朝廷又如此雷厉风行的出击,以六国贵族之倨傲,最终都会迁怒归罪到我等头上。”   “这诸位恐都无异议吧?!”   李默等人点头。   他们跟六国贵族打了这么多年交代,对六国贵族的秉性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些人仗着过往的显赫家世,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虽平常接触中的确带着几分尊敬,但那只是敬畏于他们的官身,他们内心其实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不若这次也不会这么算计他们。   六国贵族打的就是他们不敢出卖他们,甚至最终只能向他们六国贵族求救,但他们又岂是没有脾气的人?   李默道:“郡守,你究竟想说什么?”   殷通冷声道:“六国贵族的倨傲世人皆知,我们已经算计坑了他们,等他们日后反应过来,定会找我们算账,与其如此,不若将六国贵族坑一把大的,让他们短时间都恢复不了元气,让他们只能仰我等鼻息。”   “我已吩咐下去。”   “让传信的人不用去传信了。”   闻言。   众人面上一惊。   他们属实没想到殷通这么刚毅。   完全不留退路。   随即。   李默似意识到了什么,露出一抹惊疑,上下不住打量着殷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良久。   等四周安静下来,李默缓缓道:“按郡守之意,我等可‘将计就计’,按照朝廷的布置行事,将六国贵族遭至的祸端,全部推到他们自身身上,将我等彻底摘出来?”   殷通点头。   他站起身,眼神很犀利。   “我知道你们中不少人跟六国贵族走的很近,但你们始终要明白,六国贵族之所以亲近我们,并非是真的想跟我们结识交好,只是想借用我等手中的职权,为自己谋利,为他们的生存寻求空间,等到有朝一日他们重新再起,你们真以为这些人还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他们是显赫高贵的贵族。”   “我们在他们眼中,充其量是布衣是寒门。”   “两者是有着天然鸿沟的。”   “他们这次甚至宁愿我等去送命,也不愿替我等做半点遮掩。”   “态度已然是暴露无疑。”   “与其如此。”   “我等又何须再顾及他们的颜面?”   “他们不仁,我们不义。”   “这次郡里发生的事,可以分成是两件事。”   “一件是朝廷整顿吏治,我等迫于形势,不得不将其他官员交出以自保,但并未透露项氏等贵族分毫,而朝廷早早就派人潜入会稽郡,也早就暗中打探出了一些情况,只是并未掌握太多有用信息,然六国贵族自己生事鼓吹‘东南有天子气’,引得陛下震怒,最终陛下下令彻查,同时许诺能提供信息的予以恩待,入狱的官吏为了减刑,也为保住自己性命,将他们全部供了出来。”   “我等对此全然不知情。”   “因为我们知晓的,仅仅是这些人替我等扛了罪。”   “而在朝廷兴师动众时,我们为朝廷密切监视,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更听不到任何风声,等知情时,朝廷已派人去大肆搜查了,我等就算去传信也为时已晚,因而最终就放弃了。”   “我等对六国贵族已仁至义尽。”   “若非他们主动挑事,根本就祸殃不到自身。”   “这是他们自找的。”   “经此一事。”   “六国贵族在关东,准确说在我会稽郡,实力及影响力定然大降,就算有贵族能逃出去,也决然不会太多,到时这些人若是找上门来,想让我等替他们做事,帮助他们重新积蓄势力,我等大可借口郡中官吏缺乏,我等能用之人,敢相信的官吏太少,不敢以身试险,将这些人打发回去。”   “这是会稽郡。”   “我等是会稽郡官员。”   “治下十五个县,都在我等治下。”   “何须看他们眼色?”   “若是他们执意想让我等相助,那同样可以,我们跟他们是以利相交,那自要唯利是图,六国贵族不拿出足够的诚意,那就休怪我们不念旧情,毕竟有些消息你们都听说了。”   “郡里空缺的官吏,最终都会为秦人补足。”   “我等日后做事也会受制不少,自不会再那么轻易出手。”   “而这一切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殷通面露讥讽。   他其实来时并未下这么大决心。   只是方才独自坐在屋中,陡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朝廷不一样了。   眼下的朝廷变得很是犀利。   而这种犀利跟过去的急功近利是不一样的,朝廷变得更有攻击性,更有目的性了,在始皇这次的巡行之下,各地官吏惶惶不安,六国贵族虽未受到太多明面上的波及,实则同样损失惨重,因为亲近六国贵族的官吏出事了。   等这次朝廷雷霆出手后,六国贵族更是会一蹶不振。   此消彼长。   让殷通意识到一件事。   六国贵族或许今后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犹如温水煮青蛙一般,不断为朝廷吞噬侵占,最终再难掀起风浪,这甚至都是可以预见的了,因为六国贵族是需依仗地方官吏的,若是地方官吏不再亲近呢?   过去朝廷不敢轻易对关东官吏出手,然这次始皇却是毅然决然的动手了。   虽是仗着巡行的由头,但终究是动手了。   蛇打七寸。   朝廷眼下却是正中要害。   朝廷对关东控制力加强,六国余孽越发颓危,只要朝廷不出什么乱子,天下反倒会安宁一段时间,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去自讨没趣?去亲近六国贵族?完全可以顺势下坡,对朝廷表露善意,继而稳住自己的官位。   这才是最佳选择。   至于六国贵族之死活,关他何干?   六国贵族若是全死了,大秦天下也就彻底安稳下来。   六国贵族就算这次不死,也定然会重伤,短时都难以恢复元气,而他已四十有三,能有多少时间陪着六国贵族折腾?   他已没那个耐性了。   既然如此。   那就再干脆一点。   将六国贵族打击的更狠点。   那样他这大秦官员也能当的更安稳、更舒适一些。   正是想清楚了这些,殷通彻底转变了思路,从原来多少会为六国贵族考虑,转变到只为自己着想。   继而彻底狠下了心。   听着殷通的冷漠言论,即便是李默,也不由感到一股寒意。   殷通这话的含义,他们又岂能不知?   这是完全不管贵族死活。   六国贵族若是反应过来,能及时逃走,那便能活。   若是反应不及,那就死在这里。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李默心头微动。   对于殷通的建议,他其实很心动。   他早就对这些趾高气昂的贵族不满了,若非六国贵族在地方势大,跟不少地方豪强都有来往,他根本就不屑跟他们打交道。   眼下殷通的主意正合他意。   不过仅凭他们两人是不够的,会稽郡跟六国贵族有密切联系的官员还有不少,若是不将这些人说服,等日后这些贵族反应过来,而有人私下告密,他们定会遭到六国贵族报复,到时自会麻烦缠身。   想到这。   李默目光阴冷的看向四周官员。   众人目光闪躲,显然在暗自权衡其中的利弊。   尤其是彻底跟六国贵族撕破脸。   这是很多人不情愿的。   见状。   李默开口道:“我赞成郡守的话,事已至此,若是继续首鼠两端,不仅会开罪朝廷,还会引来六国贵族埋怨,朝廷大动之下,六国贵族势力定然是大不如前,我等是地方官员,地方皆由我等掌控,六国贵族能否再度落脚,最终需得看我等眼色。”   “我也知你们的顾虑。”   “便是担心大秦有朝一日会出事。”   “想为自己谋个后路。”   “但诸位平心而论,这次的事情之后,六国贵族的实力又能剩下多少?想要重新恢复又要多少时间?而我听闻扶苏殿下素有仁义之名,等到扶苏殿下即位,天下恐会进入大治,到时地方当真还会有如此多的民愤民怨?”   “无底层黔首张目,这些贵族真能成事?”   “何况你们也能察觉到一件事。”   “攻守易型了!”   “过去六国贵族处于攻势,不断在地方挑事、制造动荡,朝廷则一直忙于平息动乱,然这次不一样了,是朝廷主动出击,而朝廷这一番主动出击之下,六国贵族却根本难以招架。”   “今后这样的事只怕会越来越多。”   “贵族注定难成气候。”   李默也是对此做出了自己的见解。   他也并非无的放矢。   而是真切感受。   不然也不会传信给御史府好友,为的便是想寻求一个宽恕的机会。   这两年,朝廷的政策越来越有针对性,而且跟过往的政策不一样,往往都能得到落实,还能取得一定的成效,这是很惊人的,也是让李默感到很不可思议的,在官山海、士官转职的事情下,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判断。   秦廷已认识到了问题,还一直在试图去斧正。   在这种局面下,秦廷的控制力只会越来越强,六国贵族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最终彻底沦为秦廷蚕食殆尽,等到那时,秦廷恐会对地方官吏进行一波大清洗,首鼠两端的官员很多都难逃一死。   过往朝廷没这个魄力。   但随着士官转职,加上降低入学标准,秦廷只要接下来十几年不出大状况,情况只会越来越好。   所以他这次跟六国贵族进行了切割。   并主动去劝说了殷通。   见殷通跟李默都持这个态度,原本有些摇摆不定的官员,也渐渐生出了动摇。   只是秦廷真的能长久?   他们心中却始终无法肯定下来。   殷通跟李默两人眼下就是在赌,赌秦廷真的能镇抚天下。   但真的能吗? 第315章 彼可取而代之!   殷通并不催。   他就安静的坐在一旁,很有耐心的品尝着香茗。   良久。   终于有人主动开口了。   会稽郡的卒史眉头紧皱凝声道:“郡守的建议固然不错,然楚地贵族在地方经营多年,可谓根深蒂固,这次朝廷就算对其大肆清扫,只要项氏、宋氏、唐氏几大氏族能逃出,他们便能轻易凝聚起不小的力量。”   “若非如此,我等过去何必这么忌惮?”   “其中项氏尤甚。”   “其族长项梁倒是态度不错,然其侄子项羽却是跋扈,若日后项氏知晓了其中实情,这项羽定不会放过我们,以项氏在地方的影响力,加上项羽之勇猛,我等恐招架不住啊。”   闻言。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是啊。”   “这项羽可不好惹。”   “过去可没少对郡里官吏动手。”   “而今更是为朝廷通缉要犯,若是我们惹怒了此人,日后恐会遭至此人毒手。”   “要不……还是按原计划?”   殷通眉头一皱。   李默更是面露一抹不善。   那名卒史劝道:“现在我们已大概知晓朝廷的用意,只需将消息传出,定能助力楚地贵族逃亡,这一来一去,楚地贵族反倒欠下了我等人情,而且无论是陛下,还是朝廷的大军,终究不会在楚地多留,日后我们真正打交道的依旧是楚地贵族。”   “冒然交恶实属不智。”   “至于郡丞所言,更是无的放矢。”   “朝廷这次的确来势汹汹,但天下明眼人都能看出,秦廷早已是强弩之末,根本就难以存续,等这次大军西归,朝廷当真还能再度组织起这么多军队巡行?而且就算始皇想,始皇的身体恐也未必能支撑住。”   “天下苦秦久矣。”   “这非是我等恶语中伤,而是天下实情所在。”   “朝廷的这些举措,对我等的确影响很大,但对底层当真有半点缓解?”   “没有。”   “终究是扬汤止沸。”   “但等这股劲儿过了,这被暂时按下的民沸,依旧会再度沸腾,甚至会更加躁烈。”   “到时只需一丁点火星,便能将整个天下引燃。”   “我等到时还要依仗这些贵族。”   “毕竟。”   “秦廷也好,六国复辟也罢,终是需我等来治理地方,只要我等不犯下大错,天下乱或者不乱,都跟我等关系不大,因而郡守,何必要逼自己选择一方呢?”   这名卒史反倒质问起了殷通。   殷通放下手中已并无多少热气的茶碗,抚掌称赞道:“卒史说的其实也没错,我们继续维持现状,继续跟过往一样,更加偏向六国贵族,对我们目下并无太多问题,毕竟秦廷已给了我等台阶,让我们能从容应对,不至于再遭针对,然诸位想过没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主动送上了那份投书,若是没有那份投书,我等恐早就锒铛入狱了。”   “还能在这侃侃而谈?”   “朝廷之所以不对我们动手,当真是因为需要我们治理地方?”   “诸位这半年,恐也早就听说殿下经手的事,殿下一直在推进士官转职,而这些秦人转职的出处便是去地方为官为吏,秦卒数量之巨,足有百万之众,天下官职又岂有百万之数?”   “因而我等并不是不可缺少的。”   “朝廷要的是我们去制衡六国贵族的势力。”   “若是我等不肯照做,诸位认为朝廷还会不会再容忍我们?”   一语落下。   室内当即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面色严肃,一言不发。   片刻之后。   卒史凝声道:“那按郡守之意,我等必须与六国贵族为敌?”   “我等本就是大秦官员,六国贵族乃复辟势力,本为朝廷不容,谈什么为敌不为敌?”   “再则。”   “官是官,贼是贼!”   “两者岂能混为一谈,又岂能相提并论?”   闻言。   卒史脸色微变。   他已预感到事情不妙。   其他人也察觉到场中的剑拔弩张。   殷通冷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多给你们透露一些消息,在你们临来时,朝廷就已暗中将人安排出去了一些,等天一亮,这些人便会直接去各地抓捕六国余孽。”   听到殷通的话,众人脸色陡变。   卒史惊惧道:“殷通,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彻底倒向朝廷了?”   到这时,殷通也不再遮遮掩掩了,直截了当道:“我给过你们选择,只是你们不愿珍惜,现在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究竟是选择朝廷,还是选择六国余孽,这是我问你们的最后一遍。”   卒史冷声道:“怎么?郡守还想对我们动手不成?”   殷通摇摇头,不屑道:“我自然不会对你们动手,但我现在更想听到你们的答复。”   “这对你们很重要。”   殿内死寂。   卒史也是沉默了。   他冷冷的看着殷通,心中生出了强烈不安。   他感觉殷通是故意将他们叫过来的,为的便是将他们困在这里,避免让他们去暗中报信,只是这对殷通有什么好处?   他们也想不通。   维持原状难道不好吗?   为什么非要卷入这些是非旋涡呢?   望着众人沉默不语,殷通在心中暗暗苦笑。   他们其实就没得选。   从递上那份投书开始,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良久。   殷通忍不住提醒道:“诸位进来这么久了,难道还没注意到一件事吗?”   “我们这里少了一个人。”   “少……谁?”众人连忙朝四周张望,猛地发现少的是谁了。   郡尉!   众人面色大骇。   他们已预感到了不妙。   卒史惊怒道:“殷通,你真是好算计啊,枉我们平时那么信任你?你就这么待我们?非要置我等于死地?”   殷通心中暗暗一叹。   他其实并没有置其他人于死地的心思。   他本意只想把这些人叫过来,然后试图拖延一段时间,为朝廷大军争取一点时间,尽可能的抓捕更多六国贵族,然当他到县衙时,郡尉已提前赶到了,而那时,殷通就全明白了。   郡尉跟他们并不是一条心。   他们那么多的算计针对,早就落入到了朝廷耳中。   想要活命。   只能做出选择。   不然……   朝廷不会容他们活下去的。   这时。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全都闭口不再言语,只是双眼冷冷盯着殷通,殷通面色如常,但眼神已越发冰冷,他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自认对这些同僚是仁至义尽,然这些人实在不听劝,执意跟朝廷作对,那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而在方才,他已知晓那些人还死性不改。   殷通朝殿外高声道:“郡尉在屋外听了这么久,该进来了吧。”   一语落下。   原本紧闭的大门瞬间被推开。   一身甲胄的郡尉,踏入到了室内,他朝殷通微微拱手,笑着道:“这次就多谢郡守相助了,若非郡守出手,我等想将这些害群之马彻底铲除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眼下就请郡守再度帮忙,指证一下何人心怀不轨吧。”   殷通点点头。   将前面质疑声最大的官吏全部点出。   一时间。   场中一阵慌乱。   很多人都没想到殷通真会这么绝。   殷通此时也彻底狠下心来,根本不理会四周的叫骂,但也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就这么坐在席上,静等着这场闹剧结束。   不一会。   全场安静下来。   卒史等数人被当场带走。   原本还有几人试图离开,也被直接当场带走。   一时间。   室内噤若寒蝉。   李默看向殷通,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以他对殷通的了解,殷通做不出这么狠辣的事。   随即。   他看了看门外的郡尉,又联想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心中若有所思。   殷通恐是被算计了。   他本意的确是想找他们商量后续的。   只是为朝廷利用了,最终殷通迫于无奈,只得按朝廷吩咐去做,从而才有了这次的事,无论真相如何,他们这些人恐注定只能倒向秦廷了,想到这,李默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殷通也不解释。   只是闷头坐在一旁。   他的确对六国贵族没太多信心。   但也没想过赶尽杀绝。   只是在来到这里,见到郡尉的时候,他就知晓一切由不得自己了,他本意只是想将这些人困在这里半天,好杜绝这些人传信,但郡尉却执意下手更狠辣一点,将会稽郡中其他人也给清除掉。   而且郡尉就在门口,他不得已只能照做。   一念至此。   殷通反倒平静下来。   经过这两次的事,他也彻底坚定了信心。   既然朝廷不让他们再首鼠两端,也逼迫他们做出选择,那也同样意味着,他们今后不会再受到朝廷针对,而且只要朝廷不出事,他们日后倒是会安稳下来。   而且。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秦廷绝不会那么轻易出现动乱。   只要秦廷不乱,六国贵族就掀不起风浪。   想到这。   殷通轻蔑的看向四周,眼中露出一抹不屑。   这些人还以为他们的举动不为朝廷知晓,但朝廷早就猜到他们会暗中传信,早早就布置好了人手,在外面蹲候,赵高离开后,但凡这些人去派人传话,就会立即被抓住。   甚至。   朝廷比他们想的还远。   在始皇抵达丹阳城时,随行的士卒便有数千人化整为零了,就算他们传出消息,对局势也根本没有影响,朝廷只是借这些话来拨弄他们的心弦,找出依旧身怀二心的官员罢了。   而今朝廷整顿吏治的目标已完成,还能对吴越两地六国贵族进行一番清剿。   效果可谓斐然。   与此同时。   在郡尉将卒史等几人带离时,一场震慑复辟犯罪的风暴,正在江东之地骤然发起。   相较于丹阳城邑的静谧,乌江水域已然陷入到动荡之中。   在江东之乌江水域的芦荡连天地带,有三户楚国贵族藏匿其中,而就在天色大白之时,突有大股秦军杀出,突袭之下,一举包围缉拿了附近一千三百余民楚国老氏族余孽。   与此同时。   始皇彻底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云阳三邑,务必将隐匿其中的楚国贵族悉数捉拿,其中尤以项氏为重,甚至是下了重令,务必要将项氏的嫡系全部缉拿。   在大军接连出击之下,始皇已乘上了巨舟,继续缓缓东下。   在这搜巨舟望楼上,嬴政收到了一份接一份的密报,也颁下了一道道诏令。   秦军之势,如疾风骤雨般,瞬间席卷整个江东。   短短十余日,就缉拿六国逃匿贵族两千余人,狠狠震慑了在江东甚嚣尘上的复辟贵族,然对于此等战绩,嬴政并不满意,直接下令要破除‘东南的天子气’,命顿弱杨端和等人,就地凿山断垅,捣毁复辟根基之地。   为此。   嬴政不惜征发上万民刑徒,硬生生凿开了金陵北山,掘断了山脊长垅。   至此,金陵邑地脉已绝。   传闻中的虎踞龙蟠气象再也不复存在。   为了彻底断绝金陵之天子气,嬴政在楚地巫师占卜后,直接大手一挥,将金陵邑更名为秣陵。   秣者,牛马牲畜之饲料也。   秣陵者,牲畜之地也。   这同样蕴含着始皇对藏匿在金陵的六国复辟势力的厌恶跟愤怒,在秦廷紧锣密鼓的打压下,原本甚嚣尘上的六国余孽,彻底销声匿迹,好不容易逃匿出去的贵族,也彻底隐匿了踪迹,不敢再对外显露分毫。   自此之后。   天下的流言预言彻底匿迹。   整个天下的复辟暗潮彻底陷入萎靡。   而等秦廷公布这次行动缉拿复辟人数高达五千多人时,天下都不禁为之一震。   然嬴政的步伐并未就此停歇。   在始皇的船队停泊云阳邑登岸,改做车骑南下震泽(太湖),时值季夏,浩渺的震泽碧波连天白帆点点,而在大泽东岸的驰道上,始皇的巡狩车马隆隆南进,两侧哨骑飞驰,车声辚辚旌旗蔽日,而在青山绿水之间,吴越民众拥挤在道边的小山包赏,观看着这震撼人心的皇帝仪仗。   在一座林木遮掩的山包上,有老壮两布衣隐身树侧遥望道中。   老人须发灰白,精瘦结实。   青年则粗壮异常,呼呼生气充盈于外。   望着眼前这雄伟一幕,项梁忍不住怒骂道:“苍天无眼,坐视我项氏血流成河。”   而一旁的青年,望着始皇这阔气场景,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豪气跟斗志,脱口而出道:“彼可取而代之!” 第316章 竖子不可教也!   闻言。   项梁脸色大惊,一掌捂住青年的嘴,呵斥道:“不许疯言!”   青年扒开捂嘴的手,低声恨气道:“项羽不报大父跟父亲的血海深仇,誓不为人。”   “报仇?如何报仇?”   “杀光秦人!将咸阳烧尽!”   “你还是先练好剑术再说,读书也不能落下。”项梁冷冷一声。   项羽怒目瞪大,不屑道:“剑?不过是一人敌,我项羽要学就学万人敌,如大父一般,领兵数十万。”   项梁盯着自己这位侄儿,眼中满是欣慰之色,但还是忍不住道:“有志气是好事,但光有志气是不够的,当年你大父领军四十万,尚且不敌秦军,何况现在楚国已灭,我项氏势弱,连叛反的机会都没有,平日教你再多兵书战策,长枪大戟又有何用?”   “多看点书,才是正事。”   “读书?”项羽冷哼一声,“读书能灭得了秦国?”   “你……”项梁手指指着项羽,被项羽的回答气的不行,最终怒而拂袖道:“我项氏乃楚国贵族,岂能有不读书之理?枉日我可以迁就你,但这次绝对不行,我已跟我那好友说好,等会便将你带过去见他,若是你敢再惹怒这先生,休怪我不给你留颜面。”   项羽阴沉着脸。   脸上写满了不情愿跟不悦。   项梁丝毫没有理会,见始皇的车骑已走远,拉着项羽朝远处走去,边走边说道:“我这位老友是一位大才,有惊世之学,若非天下变化太多,以他之能,定能在天下立下一番功业,可惜随着秦国一统天下,如我老友这般的人才,也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   “奈何奈何。”   项羽踏着龙行虎步,对叔父口中的老友,丝毫不感兴趣。   他只关心军事。   至于其他的,都不放心上。   见状。   项梁眼中也露出一抹恼怒,但他也清楚,项羽为何如此恨秦,他们项氏一族死在秦人手中的族人太多了,当年王翦伐楚,其父项燕领兵拒之,最终战败身亡,而在那次败亡下,其大兄,即项羽之父项渠战死,而在撤退途中,项羽生母施氏同样殒命。   当年若非他跟项伯舍命救护,项羽多半也惨遭毒手了。   正因为此。   项羽对秦人嫉恨极深。   只是光有仇恨是报不了仇的,还要有足够的力量。   他们项氏现在力量不够。   而且不光是项氏不够,整个旧楚贵族,乃至整个六国贵族,所残余下来的势力,就算联合下来,也根本不是秦军一合之敌。   他们眼下只能等。   只能忍。   等到天下民不聊生,等到群情激奋,等到万民怨声载道,到了那时,才是他项氏揭竿而起的时候,也才是他们旧楚复国的时候。   现在还不到时候。   随即。   项梁也平静下来。   他沉声道:“我知道你不情愿读书,认为读那些经典无用,但若是不通晓其中道理,那便不能洞悉时事的本质,也看不破他人的阴谋算计,自古至今,多少明君良臣名士英雄,因遭到阴谋算计,而中道夭折?”   “阴谋算计?”项羽冷哼一声,不屑道:“若有人胆敢算计到我项羽头上,让他尽管来试试,我倒想看看这些人的脑袋,挡不挡得住我的长戟。”   闻言。   项梁脸一黑。   再也忍不住心中怒气,破口大骂道:“真是竖子不可教也!”   项羽不以为然,反驳道:“我看是叔父太书生意气了,周代以来,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但这些士人可曾真有将一国骂倒了?”   “书生而已,做做文事谋划罢了,焉有举事作乱之胆魄?”   “就如叔父过去请的那些夫子,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涛涛,实则有哪人真有担当?这些人不过是仗着口舌之利,会占一些口舌便宜罢了。”   “叔父何以这么看重?”   “不过既叔父如此看重,等日后我项氏起事,便让这些人为我项氏鹰犬,如此也算是彰显了叔父之兼容海量,叔父对此可还满意?”   望着项羽的倨傲自得,项梁鼻子都要气坏了。   只听锵的一声脆响,项梁拔出随身宝剑,作势就要劈砍项羽。   项羽脸色微变。   但神色依旧坚定,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只认为叔父为那些士人蛊骗了。   而且叔父练剑这么久,这防身剑术依旧不怎么样,在他眼中是错漏百出,若非是自己亲叔父,他一招便能擒之,不过在项梁挥剑下来时,项羽还是识趣的避让了一下。   见状。   项梁发如灰白的头颅微微颤抖着,最终冷冷的刮了项羽一眼,将剑重新收回剑鞘,提着剑快速朝前走去,根本不想理会项羽分毫。   项羽摇摇头。   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   他对去拜访叔父的旧友丝毫不感兴趣。   若非叔父对此人十分推崇,甚至多次赞誉,加之这次也是此人为项氏谋划,这才让项氏幸免于难,不然他根本就不屑去见。   在他看来,唯有壮士,才值得结交。   书生、士人,终是些欺世盗名之徒,根本就不值得一见。   而且也百无一用。   项梁走在前面,面无表情的沉默着。   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担忧。   项羽太傲了。   他眼中容不下其他人。   满脑子只想着军事武功,对于其他事务毫不上心,如此态度又岂能是好事?   过去他曾不止一次的给项羽请过先生,指导项羽读书兵法之外的书经,但每一次都为项羽打走,而且是决然不回头的那种,他对此没少打罚项羽,然项羽皮糙肉厚,根本就不受影响,每次打骂都只能管几天,几天之后,项羽依旧是我行我素。   这让项梁是深感恼火。   但这一次。   他务必要让项羽定下神来。   他这次给项羽请的先生,乃楚国尚在时,他结识到的一位好友,此人出身百家中的纵横家,才能可谓通天,他相信若此人出手,定能将项羽那桀骜不驯之心收一收。   而且这次项氏能逃过一劫,还得多亏此人提前劝告。   不然恐跟其他贵族一样损失惨重。   即便如此。   他项氏同样损失不少。   只不过相对其他贵族人才皆失,他项羽损失更多的是些财物,当然人手也有一定损失,但相较其他贵族根本就不值一提。   想到这。   项梁目光一沉。   这次秦廷的雷霆出手,完全出乎了他们意料。   更令他们惊骇的是,城中官吏竟无一人报信,不然他们断不至于有如此损失,而且这次秦廷好似知晓他们项氏的藏匿之地,虽在搜寻时做了一些遮掩,但他乃熟读兵书之人,又岂会看不出其中虚实?秦军分明是直奔项氏藏匿之地的。   这一切都透露着蹊跷。   秦军来的实在太快,也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项氏虽提前得到预警,但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太少了,他们甚至来不及将族人全部迁移走,他们大部堪堪逃离,秦军就到了他们过往的藏匿之地,而且声势十分浩大,将原本藏匿的山垅,都给直接凿开了。   完全摧毁了项氏经营多年的根基之地。   对于这次的惊险遭遇,即便是沉稳如项梁,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此刻心中有很多惊疑,这次前去拜访范增,除了是表示感谢,同样也是想请范增为他梳理一下当今的天下形势。   这几年秦廷动作频出,让项梁心生不安。   尤其这次六国贵族还因此遭受重创,更是让项梁生出了浓浓的担忧。   好在范增眼下并不居住在居鄛,而是居住在会稽郡治下的朱方,不然他们赶过去还要不少时日。   叔侄二人星夜兼程,在赶了两天路后,终于在天黑前到了朱方。   眼下朱方已不叫朱方了,而是被改为了丹徒。   丹徒者,身着赭色囚服之囚犯也。   这是昔日旧楚贵族中宋氏跟唐氏的藏匿地,而秦军这次大范围搜剿,在‘朱方’缉拿到的贵族数量最多,因而这次更名,也是意指此地为窝藏罪犯之地。   世人听闻丹徒,也会下意识想到,这是刑徒之乡。   叔侄两人站在城外。   神色肃然。   他们若是没记错的话,朱方城邑外分明是有一座小山的,但如今,这座小山却为人凿断了,望着这令人惊悚的一幕,项梁只觉心头压力陡增。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始皇在威慑他们。   项羽冷笑道:“这始皇还真是好大喜功,征发三千刑徒,就为凿断一座小山,也不知这山上究竟是有什么风景,竟值得他这么做。”   说着。   项羽竟直接朝这座小山走去,似要去登临这小山之山巅,去领略一下始皇眼中的风景。   见到项羽的举动,项梁却是吓了一跳,连忙呵斥道:“胡闹,现在始皇才离开没几日,你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去登临山峰,这岂非明白的告诉城中官吏,你心怀不轨?”   “给我安分一点。”   “眼下局势已不比过去了。”   “秦廷在这半月里,缉拿了我等贵族五六千人,相关官吏也有数百人出事,现在整个会稽郡都人心惶惶,在这节骨眼上,你休得再给我惹事,恐无人能救你。”   项羽停下脚步。   只是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座小山。   这座小山并不高,只有不到百米,然此刻在项羽眼中,却是极具吸引力。   但他也知叔父说的是实话,虽心中很是向往,却也不敢真的再造次,只得不情愿的停下脚步。   项梁回过头,深深的看了眼城池,转身朝一旁走去。   见状。   项羽疑惑道:“叔父,我们不进城吗?”   “进城?”项梁冷笑道:“这已非是我楚人的城池了,这是秦城,我们这些旧楚之人,本就为秦廷通缉,若是进去,定会引起不少人注意,若是身份暴露,反倒是自投罗网了。”   “我们要见的人在城外。”   说完。   项梁迈步朝四周乡野走去。   项羽转过身,望着眼前的城池,眼中露出一抹冷色,淡漠道:“秦城?这是我楚国之城邑,眼下只是为秦人窃据罢了,有朝一日,我项羽一定会拿回来的。”   “而且不会太久。”   项羽冷哼一声,眼中浮现一抹戾色。   叔侄二人并未在城外多逗留,只是简单的张望了几眼,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   叔侄二人到了一处溪边。   在垂倒一旁的竹林下,有一名须发全白的老者,正独坐水畔垂钓。   此人肤色黝黑,身形佝偻,毫无半点气势,跟寻常渔人毫无区别,若非其头顶束着一定竹冠,恐无人会多注意几眼,只会当其是位钓鱼翁。   见到此人,项梁面露喜色。   他快走几步,去到了老翁近前,拱手道:“范兄。”   闻言。   老翁缓缓转过头,见到来人,眼中也不由露出一抹惊讶,连忙起身回礼,道:“项兄,你为何会出现在这?”   项梁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这次来找范兄,是来当面答谢范兄的劝告之恩的。”   “半月前,若非范兄警觉,意识到了秦人之奸计,提前传信于我,让我率领族人逃亡,我项氏恐已赴了其他贵族后尘。”   “我项梁代表项氏感谢范兄相助。”   说着。   项梁恭敬的行了一礼。   范增连忙伸手,将项梁扶了起来,笑着道:“你我相识一场,何言谈谢?而且我并非只提醒了你一家,朱方的宋氏跟唐氏,我同样也提醒了,然他们依旧遭此劫难,如此便可看出,我之建议,并非真有救人之功,真正的救人之功出自项兄。”   “非是我救了项氏。”   “而是项兄自己救了项氏。”   闻言。   项梁也不由大笑。   一旁项羽安静的候在一旁。   只是目光不时扫向四周,似在观察着附近的地形,只是在看了几眼后就没了兴趣,这名老翁所在之地是片短竹林,竹林外是一片平地,若是骑兵来袭,根本就避无可避。   而且还无太多隐蔽之处。   仅仅几眼。   项羽便断定,眼前之老翁,绝不擅长军事。   不然断不至蹲候在此。   一念至此。   项羽也是瞬间没了兴趣。   枉前面叔父那么推崇此人,结果却跟寻常书生无异。   这时。   项梁也将项羽介绍给了范增。   项梁道:“这是我项氏年轻一代之麒麟儿。”   “项籍,字羽!” 第317章 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项氏项籍见过先生。”项羽拱手一礼。   他虽对这位老翁无太多兴趣,但毕竟出身世家,也知待人礼数。   范增上下打量着项羽,微微颔首,笑道:“当真是人中龙凤,英雄豪杰,项氏后继有人。”   闻言。   项梁哈哈一笑,笑着道:“范兄,你就没必要夸他了,我这侄儿一向心高气傲,若是真把这些夸耀之话听进去了,有朝一日,恐会连我这个叔父都不会放在眼里。”   项羽面色惊慌道:“叔父何出此言?”   “我项羽是叔父跟叔伯救下的,对两位叔父唯有感激,岂敢生出半点无礼?”   项梁轻哼一声,眼中很是欣慰,但转过头,却是对范增道:“我这位侄儿,天生喜好军事,但唯独不喜读书,这次前来拜访范兄,其实还有一事相求,想请范兄指教一下。”   闻言。   项羽眼中一急。   他连忙道:“叔父之意,项羽明白,但读书能灭秦吗?”   “秦之所以能横扫天下,靠的是武力,是所向披靡的秦军,项羽不读书,不说话,唯学万人敌,杀光秦人,烧尽咸阳,这才是我项羽该做的事。”   “至于读书……”   “项庄、项声等其他项氏儿郎有在读,并不少我一个。”   “他们能跟你比?”项梁冷喝道。   项羽一下不吭声了。   范增听着叔侄二人的话,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良久。   却是不由轻叹道:“不书不语唯杀人,天意何其神妙哉!”   “范兄何出此言?”项梁面露不解。   范增抚了抚须,笑着道:“这些年来,秦廷做了什么?”   “焚书坑儒,禁民间议论,这不正是想绝禁民间的‘书’、‘语’吗?但你这位侄儿却是不同,直接不书不语,心中唯有杀人,这岂非让秦廷之算计全部落空。”   “这难道不是天意?”   “天意在项氏!”   闻言。   项梁一怔。   随即也是若有所思。   他不确定道:“按范兄之言,羽儿不读书,是暗合天意?”   “正是。”范增点了点头。   听到范增的话,一旁的项羽大喜过望,欣喜道:“叔父,你现在听到了,这位先生都说了,我不读书不说话,实则是上天之意,为的便是能全神贯注的灭秦。”   “诛灭暴秦,何须读书?!”   项梁狠狠瞪了项羽一眼。   不过对于这位老友的话,他也没有去反驳。   楚人自古就好巫术鬼神,楚地也多淫祀邪神,项氏出身楚人,自也深受影响。   而且若真如范增所言,项羽岂非是有天意加身?   这对他项氏而言无异是大好消息。   项梁目光流转,还是忍不住冷声道:“就算如此,你也当多学点学问,不然堂堂贵族子弟,却腹无笔墨,这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笑话?”   “不知的还以为我项氏中落了。”   项羽连忙道:“叔父教训的是,孩儿日后会去多看书的。”   见状。   项梁也没有再多言。   他转头看向范增,凝声道:“范兄隐居之处,临近朱方,对这段时间秦廷的举动,应当是有所了解,这一两年来,秦廷动作频频,我心中甚是不安,只是自知才疏学浅,实在看不透这天下形势,这才斗胆前来叨扰,也是想向范兄请教一二。”   “还请范兄不吝赐教。”   范增微微颔首,沉声道:“范兄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客气?”   “而今天下波橘云诡、变化无常,的确难以甄别大势,项兄有此困惑,我其实能理解,眼下其实并非只有项兄困惑,只怕天下很多士人同样是万分困惑。”   “这次吴越两地贵族之所以遭此重亟,同样跟当下复杂难辨的局势有关。”   “此话怎讲?”项梁好奇道。   范增抚了抚须,面色肃然道:“项兄,难道不觉得这次六国贵族损失太大了吗?”   项梁点头道:“的确有这个感觉,这次秦人动作太迅速了,仿佛知晓我等下落,大军更是直奔我等隐匿之地而来,我们虽一直有做一定防范,在外面也安排了一些斥候,但毕竟族人人数稀少,加之秦军行军速度很快,根本就难以进行逃匿。”   “还有一件很不对劲的事。”   “我们楚国贵族过去其实跟地方官员私交甚笃,平时若是真有什么事,这些官员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我们,而这次却出人意料的,会稽郡上下官吏,无一人传信。”   “猝不及防之下,我们就遭了大劫。”   “目下宋氏、唐氏精壮损失大半,而其他六国贵族同样损失惨重,而从官府最近传出的消息中,我也才得知,这次秦军行动抓获了我等人口近六千人。”   “这可都是我等六国贵族之精锐啊。”   说到这。   项梁也是满眼仇恨。   他此生之志,便是灭秦复楚,重建项氏荣光。   然他们还未来得及发难,秦廷就率先出手了,而且还一举重创他们复辟势力,这让他们复国之路,一下变得艰难不少,他又如何能不急躁?   范增点头。   他沉声道:“这次始皇的巡行的确跟过去不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防不胜防,而在云梦时的雷霆出手,更是让不少贵族心生懈怠,认为秦廷不会对他们动手,甚至不少人还自以为是的去算计地方官员,让地方官员能彻底倒向自己,好用来壮大自己声势。”   “但这些人却是忘了一件事。”   “楚国已经亡了。”   “他们也早就不是昔日的楚国贵族了。”   “眼下的宋氏、唐氏,只是秦廷通缉的罪犯,又岂能去威逼官员?”   “就算真有官员来投,他们又岂能真的护住?”   “还真以为能像过去一样,将所有事情栽赃到一些小吏身上?秦人是虎狼,他们不仅残暴,同样也深谙算计之道,又岂会真的信以为真?”   “这些家族从一开始就打错了主意。”   范增毫不客气的驳斥了一番。   项梁点点头。   对于范增的指责,他并不觉得有错。   旧楚贵族中,的确有不少贵族,有些分不清现状,其中尤以宋氏最为突出。   宋氏的宋义此人不仅志大才疏,而且还自恃甚高,平常贵族聚会时,更是直接坐在主座,视其他贵族如下臣,然他们这些楚国贵族,又有几个不是王族血脉?   算计地方官员的事,便是出自宋义之手。   宋义认为这次秦廷整顿吏治是他们的机会,可以将原本首鼠两端的地方官员给拉拢过来,彻底为他们贵族所用,私下更是没少将他们互相联系的消息去威胁。   宋义的心思,项梁很清楚。   便是断定这些官员不敢把实情抖落出去。   毕竟……   始皇对六国贵族可是嫉恨如深。   若是知晓地方官员勾连六国贵族,只怕会直接将他们满门抄斩,甚至是株连三族,正是基于如此情况,宋义等人才敢去威吓地方官员。   此外。   他们并非真的是见死不救。   原本按照宋义等人的想法,只要这些官员彻底倒向他们,他们便会联合地方官员,将私下串联的事全部推到部分官员头上,让这些官员去扛下所有,而且双方都知根知底,可行性很高。   这也是他们过去一贯应付朝廷的办法。   只是令宋义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地方官员似是被朝廷的动作吓到了,根本就不敢这么做,而见地方官员完全不上道,宋义等人也是怒了,亦或者是贵族的高傲情绪作祟,竟真的不管不顾了。   不过项梁却是清楚。   宋义等人并非私下就没有动作。   而是早早就收买了不少地方官吏,一旦真的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官吏会第一时间传信给他们,也正是基于此,宋义等贵族才敢这么高枕无忧。   只是结果并不遂人愿。   一念至此。   项梁似意识到了什么。   他面露惊容,不确定道:“按范兄之见,我等这次遭劫,或许跟地方官员有关?”   范增点了点头。   他轻叹一声,沉声道:“楚国的这些贵族,活在过去的显赫太久了,甚至有些理不清现状了,地方官员本就担惊受怕,又岂能再容忍你们这些贵族威逼?”   “毕竟……”   “秦廷要的是他们的命!”   “本就命悬一线,还为你们算计,这自会生出不满。”   “而秦廷从云梦附近的表现来看,虽的确是杀伐果断,但依旧是有度的,并不是真的无所顾忌,这自然也会让这些官员生出侥幸,若是地方官员跟你等好好商议,联手之下,未必不能将事情糊弄过去,到时会稽郡的局势定然不会如此恶劣。”   “然宋义等人却是太过贪婪了。”   “他们借秦廷整饬吏治,却是想趁机要挟,逼地方官员直接投靠。”   “甚至不愿做任何退步。”   “一心只想逼着地方官员低头。”   “到了最后几天,更是完全不管不顾,甚至拒绝沟通,不仅不出手助力地方官员躲避朝廷审查,甚至还不愿去遮掩双方勾结的证据。”   “而宋义之所以敢这么做。”   “就是吃定,地方官员怕死,一定会率先低头。”   “但他却是忘了一件事。”   “朝廷的确旨在针对地方官吏,但地方官吏可同样也能决定你们性命。”   “泥人尚有三分火。”   “何况是官?”   闻言。   项梁沉默了。   他已明白范增的意思。   宋义等人太自信了,自信的认为地方官吏只能屈从,不敢做出任何的反抗,因为他们想活,而想活命就必须跟六国贵族合作,所以六国贵族才这么有恃无恐,但这其实并不是宋义一人的心思,他项梁同样是这般认为的。   在他们眼中。   地方官吏就是不敢忤逆自己。   而且很早就有这个认识了。   这并非虚言。   地方官员若是真有如此胆量,当年根本就不敢跟自己等人接触,更不敢借自己等人去清除异己,双方这些年互相利用,联系已经十分密切了。   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甚至于。   地方官员还更为弱势。   因为他们是官,自己等人是贼。   贵族手中有地方官员的把柄,地方官员只要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听从他们吩咐。   正因为此。   他们这次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项梁目光阴晴不定,他在脑海沉思片刻,却是始终没想通,为什么地方官员这次会选择出卖自己,他们难道真的想死?亦或者真就接受不了这点委屈?   项梁道:“范兄可知具体原因?”   范增笑而不语。   项梁连忙道:“还请范兄解惑。”   范增轻笑一声,淡淡道:“当局则迷,你们虽没少关注天下变化,但目光其实大多只聚焦于江东,对天下形势判断出了差错,然地方官员毕竟跟朝廷打交道,对朝廷的变化了解的更为深刻。”   “他们这次之所以敢冒险,便是基于对天下大势的认知。”   “他们认为秦廷日后大有可为。”   “而六国贵族难成大事。”   “一派胡言。”项羽勃然怒道。   范增哈哈一笑,不在意道:“我知晓你们对此很愤懑,但这恐才是实情,当然,地方官员究竟是如何想的,我并不敢做出准确判断,但他们这次的确动摇了。”   “这是肉眼可见的。”   “正因为此,他们才毅然决然的抛弃你们,甚至主动将你们的下落透露给朝廷,以换取朝廷的信任跟宽谅,同时借助朝廷之力打压尔等,以期让自己的做法看起来更为明智。”   项梁阴沉着脸。   他知道范增说的恐是实情。   地方官员有了反心。   但他心中对此很是不忿,他们的确算计了地方官员,然未尝没有给他们留活路,而这些人如今却反过来算计他们,为的竟是讨好秦廷,若是这些人真的一心为秦,当年又如何会跟他们走到一起?   而且……   这些人当真认为秦廷还有救?   当真认为天下不会乱?   可笑至极。   项梁脸色的变化,尽皆落到了范增眼中,他轻笑一声,缓缓道:“他们有此转变其实可以理解,毕竟这两年来,秦廷变化的确很大,而且看起来也越来越有针对性了,若是真的不明大势,的确很容易为秦廷这虚张声势蛊惑。”   “然这注定只是虚张声势。”   “天下大势,岂会因些琐碎变动,而轻易生变?” 第318章 弥合东西?   闻言。   项梁心中一喜。   他连忙问道:“还请范兄为我指点迷津。”   范增负手而立,望着平静的水面,淡然道:“而今天下纷纭不断,主要是由秦廷主导,加之秦廷本就强势,自会营造出一股天下归秦的假象,然无论秦廷如何挣扎,如何遮掩,都始终无法回应一件事,便是东西隔阂。”   “而这才是天下今后将大乱的根本原因。”   “各地之间语言不同、文字不同、货币不同,甚至连风俗都不同,想要弥合东西两地的差异,这岂是易事?即便始皇有超迈古今之心,但他终究难以一掌撑天。”   “诚然。”   “始皇这些年做了很多事。”   “每一个举措都可谓是大手笔大气象。”   “一体筹划出大秦新体制框架,行郡县,布官吏,推行政,去旧法,无一件不做的行云流水,又掷地有声,然纵然始皇有如此雄心,但想弥合东西差异,又岂是一人能做到的?”   “他做不到。”   “不仅始皇做不到,其他人也做不到。”   “只不过相较于过去的横冲直撞,秦廷现在变得柔和不少,不再执着于用行政命令推行,而是开始注重起了内政,试图从内部去扭转局面,然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大秦之危便在这东西差异。”   “始皇做再多举措,都没办法解决的。”   “但始皇推行了天下一‘治’。”项梁有些不确定道。   范增冷笑一声,不屑道:“天下一‘治’,大秦做到了吗?地方真的推行了吗?秦推行之秦半两,天下又有多少人在用?秦之度量衡,又有多少市场在用?至于文字、语言,这根深蒂固之事,岂是一道政令就能轻易改变的?”   “而且……”   范增顿了一下,漠然道:“大秦方向错了。”   “这几年,秦廷逐渐发力,让天下顿感压力,从最初的官山海,对商贾进行整治,再到后面开始清理其军功爵之积弊,再到如今开始整顿吏治,明眼上都看的出来,秦廷的确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然错了就是错了。”   “这些变动对天下只会起到反作用。”   “因为士人上升无门。”   “自周代开始,天下便由士人执掌。”   “而大秦立国以来,其实已对士人广开一面了,让不少士人得以在地方为官为吏,只是并无太多晋升空间而已,但勉强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然随着扶苏被立为储君,秦廷开始改善军功爵之积弊,将获得军功的士卒提出用官职来置换功赏。”   “这无疑彻底堵死了关东士人的出仕之路。”   “天下官吏皆为秦人。”   “这如何不会让士人愤懑不满?”   “又如何不会让越来越人不满,最终投入到反秦之列?”   “最终天下一定会反的!”   “士才是天下根本,秦廷却是忽视了。”   “没有士人来弥合东西间的差异,大秦今后地方只会越加动荡,等到这股动荡严重到秦廷都震慑不住时,那便是天下大乱之时。”   “而今秦廷的改善,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但也不得不承认。”   “在秦廷这番动作下,很多官员受到了蛊惑,认为秦廷已在逐步加强对天下的掌控,继而开始出现动摇,甚至是主动倒向秦廷,然这只是他们没有看清天下大势罢了。”   说到这。   范增冷笑一声。   对这些官吏是嗤之以鼻。   地方的这些官吏,终究是目光太过短浅,只能看到一时之利害,看不到太过长远,他们以为趁着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提前为秦表忠心,换取秦廷的信任,继而让自己的仕途更加安稳,殊不知,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等到天下大乱之时,这些人将会最先死。   但在这波橘云诡的天下,又有多少人能看清虚妄呢?   注定是少数。   尤其还在秦廷这般压力下,一时失去分寸,做出错误决断,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犯了错,注定要付出代价。   烈火烹油。   最终只会被焚个干净!   听到范增的解释,项梁大喜过望。   只觉拨云见雾,原本还有些不安的心绪,当即安宁下来。   他连连点头道:“范兄所言极是,然这便是秦廷狡诈之处,分明是大势已去,却还要垂死挣扎,试图去挽回局面,然等到大厦倾颓,这些投靠过去的官员,只怕对暴秦会更加怨恨。”   “有范兄开解,项梁豁然开朗。”   “多谢范兄。”   项梁作揖。   范增伸手将项梁扶起,沉声道:“现在还不到乐观的时候,天下大势的确未有变化,但秦廷这一两年的变动,无疑让天下生出了很多变数,眼下不少官吏已受到影响,主动投靠过去,这无疑会让复辟势力大为受损,今后若真是天下生乱,恐短时会难以集聚力量。”   “这确实不得不注意。”   项梁点头。   这时。   项羽好奇道:“按先生之见,秦之天下,必定四分五散?也定会重归旧日诸侯?”   范增面露迟疑,不确定道:“就天下目前的局势来看,的确如此,至少地方民怨不消解,东西差异没有得到弥合,这个现状很难改变,强行拧合,只会陷入秦廷的艰难境地。”   “当然这也不一定。”   “只是相较而言,分封制更适合。”   “毕竟想强行弥合东西,实在是太困难了,根本不是短时能做到的。”   “而一旦时间长久,便会陷入群雄争霸。”   “周而复始,难有突破。”   对于天下最终走向,范增其实并不确定。   自七国争雄开始,天下便出现了‘执一’的理念,只是就目前来看,‘执一’的效果并不好,甚至天下各方势力,都比七国并立时更为疲倦。   就实而言。   分封的确是更好选择。   项羽眼中豪情万丈,高声道:“那我项氏便重建大楚。”   项梁并没有项羽这么积极。   他在脑海反复思索着范增说的话。   他自然是听得出来,天下最大的问题是东西间的文化差异,这种差异不是秦廷能弥合的,哪怕秦廷做了很多努力,依旧无济于事,只要这种差异一直存在,大秦对天下的治理便会不断恶化,最终惹得各地不满,继而掀起一场天下大乱。   只是这场天下大乱注定还有一段时间。   他项氏看不到那么长远。   至少目前不能看的太远,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这些官员的态度,这些人是否真投靠了秦廷,而且是否真的出卖了他们,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日后在江东的处境,恐会艰难很多。   他为项氏族长,不得不慎重考虑。   项梁沉声道:“眼下我其实还有一事相问,就范兄看来,会稽郡的官员是否真的投靠秦廷了?若是他们真的投靠了秦廷,我们项氏今后在江东的日子恐不太会好过。”   范增沉默。   他看了项梁一眼,轻叹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答案了。”   “我对会稽的情况有了解,你只怕了解的更多,这次秦廷能如此迅速的出击,而且对地方官府的整饬力度之大,完全超出所有人想象,若说地方官员没有投靠秦廷,恐你自己都不会相信。”   “而且没有这些人指出你们的下落,就算秦廷来势汹汹,你们也定然是有逃跑机会的。”   “但事实如何?”   “除了你项氏,其他贵族基本十不存一。”   “而这未必不是秦廷的算计,秦廷自知无力扭转局面,便设下算计,一来借此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二来也是削弱贵族的势力,秦廷通过此等手段,为的便是尽可能拖延天下生乱的时间,继而为自己赢得更多时间。”   一旁。   项羽无奈的摇摇头。   他略带埋怨道:“叔父已听到了这位先生的话,也当清楚,我当日的建议,恐才是最合适的选择,我等当初就不该退缩,更应该迎难直上,打秦人一个出其不意,秦人既然敢打我们一个出其不意,我们又何尝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眼下战机贻误,只会越来越被动。”   闻言。   范增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好奇道:“不知这位贤侄提出的是何建议?”   项梁嘴角微微一抽,不太情愿说出口,只是无语的白了项羽一眼。   那哪是什么好主意。   那分明就是让他们项氏去送死。   见叔父不肯开口,项羽却是直言不讳,他沉声道:“那日,叔父收到了先生的来信,便在族中下令迁移,然项羽对此有不同看法,我认为我项氏不能这么畏畏缩缩,一味求全,而当主动出击,始皇这次随行的军士并不多。”   “秦廷想要围剿我等,注定要分兵。”   “那便给了我们机会。”   “逐个击破?”范增面露诧异。   这是何等荒唐的想法?   秦军人数是楚国贵族数倍,而且武器精良,楚国贵族根本就抵挡不住,这若是真的去主动找秦军麻烦,这不是以卵击石?   然对于范增的想法,项梁尴尬的摇摇头。   他狠狠的刮了项羽一眼,没好气道:“我这侄子心气比这还高,他不是想找秦军麻烦,而是想率领我项氏那上千精壮,以及从其他贵族那讨要的几百精壮,去直捣黄龙,进攻丹阳。”   “这小子还振振有词的说,秦军久战不败,定然是心生傲气,而秦军若是真要对六国贵族下手,一定会派遣大量士卒出去,那留在城中护卫始皇的士卒数量定不会太多,这便给了他们可乘之机,以有心算无心,打秦人一个出其不意,未尝不能得到奇效。”   “即便不能攻下城池,也定能让秦军回援。”   “这也解了其他贵族之危。”   “再则。”   “六国贵族颓势久矣。”   “需要一场厮杀来宣告天下。”   “六国贵族之血未凉,他们依旧有搏杀之力。”   项梁将项羽的心思说出,眼中却有着遮不住的轻蔑跟无奈。   若非这是自己侄儿。   换做是族中其他人提出这个建议,他定第一时间就轰出去了,甚至直接棍棒伺候,根本就容不得这些乱语。   项羽昂首抬头。   眼中满是桀骜不驯之色。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建议有问题。   反而认为是叔父不懂变动,更不懂审时度势,一味只知按兵书行事,全然没有自己的主见,如此胆怯怕事,又如何能成事?   为将者,若没有孤掷一注之决心之魄力,又如何去跟强秦抗衡?   又如何能覆灭暴秦?   随即。   项羽察觉到一些异样。   这位先生似乎对自己的建议并不反感。   这让项羽不禁眼前一亮。   他主动开口道:“我项羽敢提出这般冒进之策,自是有我自己的想法,我项氏本就立足江东,族中子弟若是换上麻衣,跟附近黔首无异,而秦军这些年来,几乎没有败绩,在云梦附近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定然是生出松懈之心。”   “我等趁机混入城中,趁其不备,夺其兵甲。”   “那我项氏便能当即拥有上千精兵,如此大军,足以在城中掀起一番风浪,若是动作迅速,甚至可以直插始皇行宫,有我项羽领军,哪怕始皇身前有万军阻挡,我项羽亦能在万人从中,取下始皇首级,没有了始皇,秦国就是一盘散沙,根本不足为惧。”   “有我项氏率先举义,天下各地自会纷纷举事。”   “大业可成。”   “即便最终没能杀死始皇,我项羽自信也能率领我项氏子弟全身而退,从而一战扬名,一扫昔日之憋屈之愤懑,振奋复辟之人心。”   “至于叔父前面担忧的地方官员。”   “若是他们当真出卖了我项氏,我自一剑杀之,何须去猜测他们的用意?”   “我等六国贵族,这些年太憋屈了。”   “当以秦人之血洗刷之!”   “若是叔父肯把项氏所有精壮交予我手,以及能说服其他贵族将族中精壮也交予我手,我手中至少能拥有五六千精壮,足以力战秦军不败,甚至是破敌制胜,扬我大楚雄威。”   项羽双眼放光。   将心中想法尽数道出。   只是一旁的项梁,脸色早已漆黑如墨。   若非范增在侧,他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拔剑斩过去了。   而在听到项羽还在这大言不惭,项梁气的身子直发抖,最终实在没忍耐住,怒喝道:“我跟范兄在这商议大事,轮得到你在这满口胡诌?”   “住嘴!!!” 第319章 同室操戈?   项梁已是气极。   他本就对项羽的冲动想法不满,现在项羽还在这喋喋不休,也是彻底惹怒了他。   项羽不为所动。   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   项羽眼角微微抬高,并不去直视项梁的双眼,沉声道:“过去我们楚国贵族太过退让了,以至于眼下只能东躲西藏,正如这位范先生所言,大秦乃天下一国,尚且为了求存在积极求变,试图在天下制造出一些变数,继而延续国祚,我六国贵族岂能继续等死?”   “等死,死国可乎?”   “正所谓,一步退,步步退。”   “心中但凡有了退却的心思,便会不由自主的一直退让,总认为后面还有退步空间,总觉得只要再三忍让,天下大势便会朝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天下当真是这样?”   “我项羽不敢苟同。”   “遇事便退缩,便心生胆怯,没有敢战争胜之心,如此心气焉能成事?”   “叔父认为秦国势大,我等当进行退让。”   “但这种退让何时是个头?”   “大秦立国已有十载,我楚国更是退了十二三年了,可曾有半点好转?眼下也就跟随那些儒生士人在天下炮烙一些流言谶语,这些流言当真能中伤暴秦?”   项羽目光冷冽。   他决定将心中想法彻底道出。   他睥睨直视苍穹,对当下现状的不满,已是直接表露于外。   项羽掷地有声道:“秦军过去百战百胜,天下无敌,因而我等贵族不由惧秦、怕秦,甚至是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不敢生出任何抗争之心,秦军所至之处,我六国贵族竟皆缩头,不敢抛头露面,唯恐为秦人发现,为秦军围剿。”   “但这是楚地!”   “我楚国之疆域,我等身为楚人,焉能坐视秦人猖獗?而一味去忍气吞声?”   “当战便战。”   “若是始终不敢出手,岂非是主动露怯?”   “固然。”   “我们手中实力不够,并不足以跟秦军对抗,但我等所求,并非真要一战而灭秦,而是要表露出敢跟秦人抗争到底的决心,要的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魄,让秦人不敢再随意践踏我等,随意羞辱我等,也唯有真正出了手,地方的官员才能深刻的感受到,大楚依在。”   “楚国不灭!”   “他们之所以敢三心二意。”   “不正是因为我等反秦之意志不够坚决吗?”   “没有信心,如何能服众?”   “夫战,勇气也。”   “若是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成就大事?”   “叔父,你有时考虑太多了。”   “为将者,真正需要考虑的只是战场之角力,而非是一些利益算计,一味求全,没有了锋芒,我项氏还是原来的项氏吗?”   “我大楚还是昔日的大楚吗?”   项羽掷地有声的表露着自己的不满。   闻言。   项梁勃然大怒,当场怒喝道:“你一竖子又知道些什么?你真的跟秦军交过手吗?你可知秦军在战场上的压迫力,别说我项氏只有千余人,就算是万人,十万人,也根本就不是秦军的对手,你以为我想一退再退?”   “我不想痛快出手?”   “但代价呢?”   “代价就是我项氏血流成河。”   “你倒是可以借此名声大震,为天下人敬仰,但我项氏其他儿郎呢?”   “他们难道就要陪你去白白送命?”   “当年楚怀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眼下这正是我们之处境,当下的隐忍,只为今后更好的出手,而且一旦出手,势必是石破天惊,又岂能真的拘束于眼前得失?”   “你那建议,空有勇武,毫无智慧。”   “我又岂能答应?”   “平常让你多读书多读书,你就是不听,遇到事情,就只知逞匹夫之勇,要是逞匹夫之勇都能诛灭暴秦,那还轮得到你出手?”   “你若是胆敢再提这些狂妄之言,以后就别跟我出来了。”   “我项梁丢不起这人。”   “我项氏更丢不起这个脸。”   项梁怒不可遏,将项羽狠狠叱骂了一顿。   项氏子弟中,他其实最看好项羽,只是项羽脾气实在太倔,一遇到事便喜欢靠武力解决,但偏偏项羽武力很高,大多数时候真就能让他摆平,这也导致,项羽根本就没有长进,始终坚信勇武能解决一切问题。   这也让项梁恼火了很久。   为此。   他更是不惜花重金为项羽请名师。   只是效果都不佳。   一旁。   范增抚着灰白的胡须,眼角露出一抹笑意,他笑着道:“范兄何必如此动怒,我倒是认为你这位侄儿所说不无道理。”   闻言。   项梁眉头一皱。   他阴沉着脸,面带愠色道:“范兄,你怎么还开始替他说起话来了?”   “你是根本不知我这侄儿之混账。”   “若非我平常带在身边,不然恐早就翻了天了。”   范增哈哈一笑,不在意道:“项兄,你这就有些冤枉我了。”   “我是真心觉得,你令侄的想法是对的。”   “有时一味的退让,未必真就能事事如愿,适当的张扬,适当的出手,或许远比单方面的避让要好得多。”   “而这恐才是令侄的真实想法。”   “他求的是战。”   “但更关注的是决心跟勇气。”   “这次地方官员敢转投秦廷,不正是因为对六国贵族没有信心了吗?”   “在他们眼中,诸位恐就是一群丧家之犬,只敢在背地做事,根本就不敢出现在明面,甚至你们过去在城中的抛头露面,都是在他们的帮助之下,这又如何不会让他们生出轻慢之心?”   “令侄的意思,便是要适时的发声,向外界表露强硬。”   “拳头,只是握紧是没有太多威慑力,唯有真正打出去,让人切实感觉到,才能让人感知到力量。”   “而这个问题,你们存在很久了。”   “自张良博浪沙刺杀始皇失败后,六国势力便开始龟缩,也开始了漫长的沉寂,只敢弄出一些鼓噪谣言,但沉寂久了,便很难再振奋起来。”   “心气低迷,人心不振,这便是当下六国势力之现状。”   “而这其实跟你们一味退让脱不开干系。”   “退让本就是下下之选。”   “何况你们坚持了这么多年,却不敢对外显露真正实力,这自然会让越来越多人对你们生出质疑,久而久之,自然会让越来越多人远离。”   项梁沉默。   他又如何不想一雪前耻?   但真的没办法。   秦廷势大,一旦引起秦廷注意,他们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恐多半要舍弃干净,这又岂是他愿意见到的?   范增也知六国贵族的情况,轻叹一声道:“遇事便露怯,只想着始皇出事,秦廷自崩,这本就是下乘的选择,就算日后真的天下大乱,也会为人看轻,想要真正的灭掉秦国,便势必要摧毁秦廷的一切,这战无不胜的秦军,则也要击溃。”   “如此……”   “才能真正奠定天下之势。”   听到范增的话,项羽露出一抹异色。   过去项梁找的夫子先生,很少为他说话,基本是唯项梁的话是从,这个范增竟然会为自己说话,也是不由赢得了项羽不少好感。   项羽道:“先生所言极是。”   “叔父只看到其中的弊端,却看不到对天下大势的引动。”   “更看不到,这次奋力反击之下,对我项氏带来的好处,我项氏固然会损失不少,但却是一举奠定了在六国贵族中的领导地位,今后若天下大乱,定会有更多人愿意投靠我项氏。”   “因为我项氏才是真正敢跟秦廷硬碰硬的。”   “也唯有我项氏,才真的将灭秦作为执念,将灭秦作为大业。”   “叔父,你就是错了。”   “你当初就不该阻拦我,更不该让相项缠、项声等人将我拖走,就该让我带领族人,去跟秦军正面碰一碰,就算不敌,也能振奋人心,更能提振士气,鼓舞更多反秦之人。”   “这里毕竟是旧楚之地。”   “我们对这一片地方更为熟悉。”   “一旦不敌,也可以瞬间化整为零,让秦军追之不及。”   “虽风险很大,但回报也会很高。”   闻言。   项梁冷哼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这终究只是你的片面之言,若是不能全身而退呢?若是这次引起了始皇震怒,数以万计的秦军搜寻之下,我项氏那时又能逃出多少?若是因此,让我项氏族灭,你认为你这次的莽撞冲动,对天下是激励还是震恐?”   “我岂能因此冒险?”   “此事已无争辩的必要,日后也休要再论了。”   项羽撇撇嘴。   脸上挂满了不悦。   叔父这分明就不讲道理。   见状。   范增笑了笑,主动打起了圆场,笑着道:“项兄,莫要动怒,令侄的心思是好的,他也是为了天下的复辟大业,何必一般见识?”   “或许言语是有些偏激,行动是有些莽撞。”   “但也不失为一个方向。”   “天下是需要一些变数了,秦国需要,六国势力同样需要。”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仅靠一些流言蜚语去中伤秦廷,去扰乱秦廷的布置,已并无多少成效,甚至开始为秦廷利用,得不偿失。”   “现在项氏最大的目标,当是壮大自身实力。”   “自身强大,才是根本。”   闻言。   项梁心神一凛。   这同样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   他朝范增微微拱手,态度谦逊的问道:“还请先生为我项氏出谋划策。”   范增抚须笑着点头,眼中露出一抹精光。   他平静道:“在你们到来之前,我其实还担心了一阵,方才听到,你们项氏并未有太多折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次秦廷雷霆出手,让六国势力损失惨重,但从某种程度而言,未必全是坏事。”   “过去荆楚之地,势力纵横捭阖。”   “犬牙交错。”   “明面上是宋唐项三足鼎立。”   “实则背地还有其他贵族,他们在楚地同样影响不小,因而各族间,没少暗中使绊使坏,这也是楚地难以团结一致的根本原因。”   “现在宋、唐元气大伤,其他贵族也先后遭劫,势力大为削弱。”   “人口四散逃亡。”   “而项氏基本根基完整。”   “所以项氏完全有能力去帮一下这些贵族,将这些人拉拢到自己身边,继而壮大自身。”   “眼下项氏族中有精壮多少?”   项梁目光阴晴不定。   这是族中机密。   整个项氏知情的人都很少。   范增并不催,只是平静的看着项梁。   项梁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如实说出,他压低声音道:“在会稽郡的项氏族人只有不足千人,但在其他郡县其实还有一些,若真的召集起来,当有两三千之众。”   一旁项羽目光一冷。   他死死地盯着范增,若范增敢表露出异样,定第一时间将范增制服。   因为这是项氏机密之事,绝不容为外人知晓。   范增眉头一皱,摇头道:“不够,人数太少了,这点人数,不足以成事,想要壮大项氏自身力量,眼下便只能行鲸吞之法了。”   “何为鲸吞之法?”项梁好奇的问道。   范增眼中浮现一抹冷色,寒声道:“从其他贵族处下手。”   闻言。   项梁面色微变。   这岂非是让他们同室操戈?   范增目光微阖,冷声道:“这次其他贵族势力大为削弱,若是项氏能抓住机会,将其他贵族的人口吞下,项氏能拉出来的精壮,至少能翻一倍,若是能将附近的亡人、流寇加以整合,项氏手中掌控的精壮更是能直接近万。”   “哪怕没有万人,也定有七八千人。”   听到范增的话,项梁目光微动,但还是有些不安道:“这是否有些太过了,毕竟同为六国贵族,同室操戈?这若是传出去,恐会引人非议,甚至还会为其他贵族针对,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范增冷笑一声,满不在乎道:“直接吞并自然不行,但可以将四散的贵族收拢,然后一步步加强控制,最终让这些贵族沦为项氏之附庸,而这些贵族手中的资源人口,自然而然就要落入到项氏手中。”   听到范增的话,项梁眼睛一亮。   项羽也大为意动。 第320章 干大事岂能惜身?   项梁沉思片刻。   也是认同了这个做法。   楚地势力盘杂,大多贵族都出自王族,因而互相不服,内争频频,若是能趁此机会,将其他贵族给彻底吞灭,不仅能避免日后内争的情况,还能让楚地难得的团结起来。   不然等到天下真的生乱,楚地的这些贵族只怕又会恶习复发,互相掣肘。   他对这些贵族的掣肘不满久矣。   当年若非这些贵族暗中拖后腿,他们楚国未必真会落败。   一念至此。   项梁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恭敬的朝范增行了一礼,沉声道:“还请先生为我项氏谋划。”   范增笑着道:“岂敢不从。”   闻言。   项梁面色大喜。   溪水旁洋溢着一阵欢声笑语。   就连前面深感郁闷的项羽,此刻也露出了笑容。   他早就对宋氏不满了。   若是真能如这位先生所言,将其他贵族跟吞并,那他项氏的实力无疑会大增,今后也有更多可选择的余地,更重要的,不用再看其他贵族脸色了。   范增同样面露喜色。   他其实之前还担心项梁会拒绝。   因为项梁是一个很中规中矩的人,鲜少会做太多冲动的事。   这次能同意,自是让范增欣喜。   项梁道:“不知项氏具体当如何行事?”   项梁自不敢大意。   这种事必须考虑周全,若是为外界知晓,或者为外界洞悉,定然会惹来不少麻烦跟非议,他项氏虽实力不错,恐也难以招架天下的悠悠众口,因而他也格外的谨慎。   范增垂下头,看着身下的竹竿,轻声道:“现在项氏首要做的便是联系地方官员。”   闻言。   项羽脸色一黑。   分明是这些人暗害了他们,眼下让他们去联系这些官员,这有道理可言?   项梁同样眉头一皱。   只是他并未项羽这般愤世嫉俗,沉声问道:“不知范兄,为何有此一说,前面范兄也说了,这次我等贵族出事,这些官员恐有脱不清的干系,眼下去联系,岂非是自投罗网?”   范增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这世间的事哪有那么多对错?”   “最终看的还是利益。”   “只要利益一致,就能坐下合作。”   “没有地方官员相助,仅凭项氏对地方的控制力,真能做到万无一失?若是没有提前跟地方官员商量好,在项氏暗中计划时,突有贵族前来,这岂不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得不偿失。”   “我知晓你们对地方官吏还有怨念。”   “但此一时彼一时。”   “在利益权衡面前,仇恨其实是能放下的。”   “何况这次项氏并未真的受到太多影响,真正对这些官吏恨之入骨的是其他贵族,项氏不过是相对狼狈了一点而已。”   “但也仅此而已。”   “眼下始皇的船只已远去。”   “会稽郡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这些官员冲动之后,心中定也是惊慌不已,担心遭到六国贵族的报复,若此时项氏主动联系,这又如何不会赢得他们好感?”   “而且项氏想壮大自身,注定要跟官府打交道的。”   “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现在会稽郡并无多少贵族残余,项氏也无力救下被抓的贵族,而就算项氏有心去救,我也不会建议去救,毕竟自身强大才是根本,项氏需要做的是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赶在其他贵族反应过来之前,将四散贵族收拢过来,以免这些人落入到其他贵族手中。”   项梁依旧有些犹豫。   范增继续劝说道:“现在会稽郡对六国贵族而言,几乎只剩下一个空壳,这是难得的空白期,没有其他贵族作梗,更没有其他势力对项氏进行掣肘,若是项氏不能抓住这次机会,等到其他贵族重新回到会稽,项氏再想图谋,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楚地的这些贵族,项兄是清楚的。”   “精于内争,怯于外战。”   “内残外忍。”   “过去楚国数次变法,然每次都还没有实施,便为这些贵族阻止,最终导致楚国一步步陷入衰弱,最终积重难返,为秦覆灭,项氏岂能因此重蹈覆辙?”   闻言。   项梁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能为这些贵族影响到大楚复国大业。   他拱手道:“谨遵范兄之言。”   范增点点头,心中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至于项兄之担忧,在我看来,根本就不重要,你我其实都看得出,这次是这些官员出卖的,但这事毕竟没有捅到明面上,而秦廷也非是以这个口径对六国贵族出的手,而是以‘东南以天子气’为由,在楚地凿山断垅。”   “所以那便顺秦廷的意。”   “楚地贵族遭此一劫,就是因为流言反噬。”   “项氏对这件事装作不知,不主动提起,也不主动挑露,互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如此才能有后续。”   “与此同时。”   “这些人之所以算计尔等,不就是因为心中有怨吗?”   “那就放低姿态,给足他们面子。”   “只要他们愿意跟项氏和解,不主动暴露你们,同时愿意为项氏大开方便之门,那就达到了项氏的目的,至于面上无光,跟壮大自身实力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是卧薪尝胆,韬光养晦罢了。”   “当然。”   “项氏也不能一味忍让。”   “若是这些官员真就铁了心跟随秦廷,那项氏也不会再这么忍气吞声了,直接威胁便是,毕竟你们跟这些官员私下有联系是证据确凿的事。”   “前日之六国贵族,明日未必就不是这些官员。”   “他们之前算计六国贵族,你们项氏同样可以如法炮制,去算计这些官员。”   “只要这些官员不想死,就定然会选择退让。”   “他们是不舍得鱼的。”   “更不敢跟你们鱼死网破的。”   “而且你们都已经摆出了这么低的姿态,这些人还死咬着不放,那自不用再留颜面。”   范增眼中露出一抹寒光。   项梁眸间同样闪过了一抹狠色。   他愿放低姿态是为了壮大项氏,若是这些官员不愿松口,他又岂会再低三下四,这些人都不肯妥协不肯让步,他自不会让这些人好过。   他项氏虽实力不比当年,依旧不是区区郡官能惹的。   这时。   范增继续道:“等官员松口,项氏便能着手收拢四散的贵族了。”   “现在这些贵族恐都为秦廷浩大声势吓破了胆,尤其是很多撤退不及的贵族,更是死伤惨重,听闻项氏愿意收留,定会主动来投,而项氏自然而然的,能在其他贵族没反应过来之前,将这些残余贵族收为己有。”   “继而一步步拉拢为自己附庸。”   “等其他贵族反应过来,已就是为时已晚。”   闻言。   项梁暗暗点头。   放低姿态,只为今后更好的昂首。   对于范增的这个建议,他还是十分认可的。   一旁。   项羽却不以为然。   认为这就是在多此一举。   既然已知晓这些官员身怀二心,那又岂能再用?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就不听呢?   就算要用,也不该放低姿态,而该以更为凌厉的姿态去质问,逼迫他们不得不就范。   这才是贵族风范。   眼下叔父跟范增的合谋,哪有半点贵族气象?   活脱脱市侩算计。   他甚是不屑。   项羽冷声道:“叔父,你们太把这些官员放回事了,当年楚国尚在时,这些人根本没资格跟我项氏同坐,眼下让他们相助,已是给足他们颜面了,至于其他贵族,又何须放在心上,宋氏、唐氏实力大损,朝不保夕,我项氏能慷慨出手,他们岂敢不从?”   “若是真敢质疑,打服便是。”   “若是其他贵族有意见,直接打杀便是,何须那么废话?”   “这点小事根本不值得这么费心。”   闻言。   项梁当场黑了脸。   他现在已很后悔将项羽带过来了。   太过感情用事了。   考虑事情从来都只顾及自己情绪,全然不在意其他,如此心性,如何能当大任?   项梁怒道:“你个竖子又知道什么?你以为天下就靠打打杀杀,我楚国贵族,的确松散,也容易互相掣肘,然毕竟都是楚国贵族,上溯几百年,大多出自一家,轮得到你在这鼓噪?”   “就知逞匹夫之勇。”   “能屈能伸,方为丈夫。”   “只要最终目的能达到,放低身段又算得了什么?”   “当年越王那般受辱,可曾有表露半分不满?你一竖子,年岁不大,满脑子只有打打杀杀,不学无术,你当真以为靠杀就能让大楚复国?你一个人再能杀,能杀光秦人吗?能杀得秦国覆灭吗?”   “最终灭秦还是得靠六国合力。”   “只知逞强,只会遭至各方不满,最终弄得众叛亲离,你怎会这般无智?”   “就算是秦廷,可谓是不可一世,但在立国之初,依旧要仰仗其他士人,代为管理天下,我项氏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颠覆暴秦?”   “就凭你一竖子?!”   项梁怒目圆瞪。   他也是被项羽彻底气到了。   浑身都在发抖,就差指着项羽鼻子大骂。   一旁。   范增暗暗蹙眉。   他也察觉到了,项梁这位侄子,锋芒太露了。   过刚易折。   此子太过张狂倨傲,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如此狷狂,眼里不容沙子,日后恐会因秉性吃大亏,不过项羽现在年岁尚轻,经过后天劝说,还有纠正的机会。   因而范增也并未太在意。   项羽同样满眼怒意。   只是并不敢顶撞项梁,只得闷声站在一旁,偏头不予理睬。   见状。   项梁冷哼一声。   心中更是只觉火气升腾。   不过碍于范增在一旁,并未就此继续大骂,而是直接选择了无视项羽,继续跟范增商讨起了收拢的细节,以及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弄成自己的附庸,以及彻底变为项氏之私产。   两人合计的很是激烈。   在半个多时辰之后,项梁跟范增终于闭口。   眼中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项梁笑着道:“这次多亏范兄为我项氏指点迷津,不然我项氏恐还要在混沌中摸索很久,不知该如何发力,恐还会白白浪费这次的天好机会。”   范增摆手道:“项兄客气了。”   “这次吴越之地遭此大难,受累众多,并非只有项氏一家,然独独项氏全身而退,这便足以证明项氏是有天意在身的,就算我不出言,项氏也定能发现的,我只是提前说出来罢了。”   范增并不邀功。   不过他也是好心提醒道:“现在秦廷动作很多,项氏一定要时刻警惕,若是为秦廷注意,定要护全自身,切不可因一时之利,而让自己置身险地。”   项梁点头。   他沉声道:“多谢范兄提醒,项梁记住了。”   “然不管秦廷这么折腾,天下大势都不会变,我项氏灭秦的决心,也不会有任何动摇,如今楚地动荡不休,秦人猖獗,奈何项氏力量薄弱,不然岂会任由秦人张狂。”   项梁满眼恨意。   两人寒暄了几句,项梁便起身告辞了。   范增并未阻拦。   叔侄二人踏上了归途。   只是相较于来时的凝重,现在叔侄二人心绪放松不少。   项梁尤其。   他这次可谓收获众多。   不仅坚定了反秦之心,还得到了壮大项氏的办法。   而且他一直都清楚,楚国实力不可谓不强,只是过去内政过去严重,眼下秦廷出手,却是让楚地的贵族少了不少,某种程度来讲,也算是助力了楚地团结。   他们项氏也能因此得利颇多。   踏上归途。   项梁也是满心欢愉。   对于这位老友,更是赞不绝口。   难得的。   项羽也没有反对。   可惜此人太过惜身,现在天下未乱,不愿轻易投身,不然有此人相助,他项氏定能在楚地大有作为,但项梁也不在意,凭借他跟范增的关系,只要天下一乱,范增定会来投的。   文有范增,武有项羽。   他项氏何愁不能在乱世大展身手?   只是相较于项梁的满足,项羽依旧在思索着破秦之法。   他固执的认为。   想灭秦,必须遏制住秦军的嚣张气焰,不然六国势力唯唯诺诺,根本就不敢有太多动作。   最终还是得靠武力!!! 第321章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会稽山下。   张良跟何瑊已到达有半月之久。   当他们刚踏入会稽郡时,便已然听闻秦廷对啸聚于此的六国贵族进行了清剿,原本还想跟当地贵族联系的两人,在惊闻这个消息之后,瞬间就没了想法。   甚至。   这半月一直有意在隐藏身份。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秦廷清剿六国余孽用的是‘东南有天子气’这个借口。   而这个流言正是出自他们之手,也是他们借助江东势力散播开的,若是为江东贵族知晓,他们已到了会稽,只怕少不了受一番针对,甚至还可能遭受一阵打骂。   动辄更有生命危险。   两人自不敢拿自己性命去赌。   而两人之所以来会稽山,便是因为始皇会来此祭祀大禹。   除此之外。   会稽山也是南方山脉中,最具神圣性的名山。   会稽山古名防山,又名茅山、栋山。   栋者,镇也!   意此山乃扬州职镇也。   会稽山其山形四方,山多金玉,下多玦石。   据《越绝书》云,黄帝曾在这座山中留下了金简玉字的谶书,不过这谶书至今未为人发现,因而自无人知晓书中预言了什么。   不过这终究只是传闻。   就当世而言,会稽山的神圣性,主要还是源于大禹的遗迹。   而会稽山名字的由来,同样跟大禹有关,传闻大禹治水成功之后,大会诸侯于此山,计功封国,由此此山便更名为了会稽山。   会稽者,会计也。   其次。   大禹即位的第十年东巡,崩逝于会稽山,也葬在了会稽山。   就附近民众的描述,会稽山也是颇局神秘。   山上有禹冢……有鸟来为之耘,春拨草根,秋啄其秽,是以周边郡县以为奇,县官禁民不得妄害此鸟,犯则刑无赦。   山东有湮井,去庙七里,深不见底,谓之禹井。   后来。   夏帝少康封少子杼到会稽山,专一守护祖先大禹之陵庙。   只不过距离夏朝覆灭已太久远了,大禹之陵庙后续便无人再祭祀,而商周开始,天下更推崇尧舜,大禹渐渐为人忽视,因而也不再为人注重,然而这一次,始皇提前公布的路线上,便明明白白的标有了会稽山。   也直接宣告天下将祭祀大禹。   对于嬴政祭祀大禹,天下有很多猜想。   但大多数人都认为,嬴政对大禹的尊奉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两者之功业,都超迈前代,都有着奠定华夏文明之雄心,不过张良心中也清楚,尊奉之余,始皇登临会稽山祭祀大禹,更多的其实是宣教。   因为大禹治水,便是修人事以胜天。   这跟大秦的理念相合。   而今始皇还未来到会稽,但会稽山下早已挤满了人流,附近的郡县早就派出大量人手围山,不许任何人上山,甚至还有专人清理山道,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始皇前来,完成最终的祭祀大典。   张良仰首望着会稽山,心思早已悄然偏远。   就在这时。   四周突响起一阵脚步声。   张良眉头微蹙,随即苦笑着摇摇头。   只见何瑊怒气冲冲的走了回来,嘴上还骂骂咧咧的,显然对打探出来的情况很是不满。   他怒道:“真是气煞我也。”   “这楚地贵族当真是不识好人心。”   “竟把他们这次遭的难,一股脑都算到我们头上,我们之前哪想到秦廷会这么奸诈?也哪里知晓这些人会蠢到毫无动作?眼下出了事,竟只知道归咎到我们头上,真是岂有此理。”   何瑊怒红着脸。   张良长身而立,淡然道:“何兄,你无须多怒,是非曲直,其实楚地这些贵族心中很清楚,虽秦廷是以我等炮制出的流言为借口出的手,但稍微有所眼界的人都明白,这只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真正的原由在于官员的出卖。”   “楚地贵族其实也知道。”   “只是这次遭受了这么大的损伤,不少贵族已是伤了根本,更有一些贵族差点被一锅端,心中有怨气是难免的,让其发泄骂几声,又有何妨?”   “何况这次的确是我们不对。”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等的确是失算了。”   张良态度平和。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若是换做他,恐也会心生埋怨。   但也只是埋怨。   何瑊冷哼一声,不满道:“那是你没有去跟这些人见面,你若是见了面,听到这些人骂的那些话,你跟我一样坐不住,而且他们既然都知道究竟是谁的原因,还死咬着不放,这岂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吗?”   “我韩人虽弱,却也有风骨。”   张良摇头。   并不愿就此多说。   是非功过,已无意义,祸事已酿成,当下更要紧的,还是弄清秦廷接下来的动作,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秦廷的脚步不会停下。   因为他同样意识到了。   随着始皇巡行,整个大秦朝廷再度活跃起来,仅仅依靠着随行的几万士卒,却强行压得楚地各方势力动弹不得,这已然是大秦这些年最为难得的扩张期,他能够看清楚,秦廷同样也明白。   所以他笃定,秦廷还有动作。   因而在这个发现之后,便立即动身到了楚地。   想要近距离观察秦廷的一举一动。   不过张良不想多言,何瑊却依旧是愤愤不平,他年过半百,何曾受过这般委屈?尤其是知晓,这是为秦人官员背了锅,心中更是憋屈愤懑。   他恼怒道:“这些楚人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若真有胆,为何不敢找秦人麻烦,不敢找地方官员麻烦?就只知道找我们麻烦,我们难道不也是想反秦吗?谁能猜到,秦人根本就不按我们预想行事?而且他们身处楚地,经营楚地这么久,还为人算计的这么彻底,他们难道不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吗?”   “秦国伐楚,天下无人相救,当真是楚人活该!”   何瑊怒骂连连。   在一连骂了大半天后,何瑊的脸色才稍稍好转,而后才重新镇定下心神,将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道出。   只是神色却显得很是严肃。   他沉声道:“这段时间,始皇其实并没有太多动作。”   “只是下令全力查抄金陵、朱方、云阳三邑,逃逸出去的项氏族人,同时征发了上万名刑徒,对楚地的山脉进行了挖掘,凿开了金陵北山,掘断了山脊长垅,更是让一些方士对外宣布,金陵邑地脉已决,天子气已散。”   “当然除了金陵,朱方、云阳都被改了名,也都被掘了地脉,而原本藏匿在江东的六国贵族眼下大多逃匿,根本不敢再抛头露面,少有的一些,也都杯弓蛇影,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张扬。”   “这些楚人活该狼狈至极。”   “这么多贵族,竟无一家敢反抗,任由秦军长驱直入,若是我韩国能聚集起这么多力量,又岂会让秦人这么轻松制住?”   何瑊一脸冷笑。   眼中满是轻蔑跟不屑。   张良蹙眉。   这些消息他早就知晓。   不外乎金陵改为秣陵,朱方改为丹徒,云阳改为曲阿。   他更关心的是秦廷后续的布置。   秦廷这么大费周章的算计,不可能只为缉拿一些贵族,整顿一下吏治,这完全用不着这么大手笔,至少也会对江东进行一番清理,继而保证始皇离开后,秦廷依旧对江东有着较强的控制力。   但眼下秦廷似乎并无这般做法?   当真是自己多心了?   张良心中起疑。   他看向何瑊,问道:“秦廷这段时间当真没有其他动静?只是下令抓捕其他逃逸的贵族,以及清理那些出事的官吏?”   何瑊很干脆的摇摇头。   他的确没打听到。   他疑惑道:“秦廷做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不仅将江东的贵族重创,还将原本亲近我们贵族的官员给清理了大半,这已经足够惊人了。”   张良摇头,凝声道:“就目前来看,秦廷的确动静很大,但你仔细想想,这跟秦廷的关系真的很大吗?”   “江东贵族出事,跟大量官吏出事,更多的是江东内部的问题,秦廷更多的只是正常出手,相对是有些被动的,算不得多主动,而从始皇巡行这一路看下来,始皇都是很积极的寻求变化的。”   “江东这次又生出了这么大的事,始皇又岂会没有一点想法?”   何瑊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张良,又在脑海思索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凝声道:“但就我打听到的消息,秦廷的确没有其他动作了,现在秦廷的注意力,除了缉拿逃逸出去的贵族,便就是准备即将开始的祭祀。”   “难道暗中还有算计?”   何瑊的心莫名一紧。   连月来他当真为秦廷的举动给惊住了。   以至有些杯弓蛇影。   张良负手而立,在四周来回踱步。   他现在也有些不确定了。   当真是自己多心?高看了秦廷的动作?   只是就现在的情况而言,秦廷真正得到的东西并不多,更多的只是威慑作用,而始皇的身体恐并不太能支撑下次巡行,那也意味着,若是秦廷这次没能做出一些根本上的改变,天下将会就此糜烂下来。   以始皇之雄心,当真会就此罢休?   他并不确定。   这时。   何瑊似想到了什么,笑着道:“始皇这边倒是没有做什么,不过我在临走时还打听到一件事,是咸阳那边的,跟扶苏有关。”   “据说扶苏准备将过去事务府的官员提拔一下。”   “但提拔的有限。”   “基本就是从县里升到郡上。”   闻言。   张良并未放在心上。   随即,似想到了什么,又猛地回过神,面色严肃道:“何兄,你刚才说什么?扶苏将事务府的官员提拔了?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事务府恐大半是关东官吏。”   何瑊点头。   他面露诧异道:“的确是这样,当初扶苏筹建事务府时,也在天下引起了一番热议,当时热议的焦点,便在于里面竟有大量关东官吏,只是后面这些官吏回来后,并未得到升迁,渐渐也就没人注意了。”   “但里面的确有很多关东官吏。”   “这有什么问题?”   何瑊一脸惊疑。   他在脑海想了想,没想到哪有问题。   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事务府的这些官员,替扶苏完成政事足有大半年了,隔了这么久才想起给人升迁,当真是倨傲啊。   张良眉头紧皱。   他右手摸着下巴,不断沉思着。   他感觉此事有些不对劲。   他闭上眼,在脑海中慢慢梳理着,他将始皇巡行路上做的事,一点点的在脑海中显现,最终陡然发现,这些事最终都串成一条线。   这条线就是吏!   若是将关东出现的官吏空缺全部补齐,天下会变成何种样子?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会由秦人填补,但随着这些事务府官员升迁,一切已然变了模样,秦廷剔除了一些三心二意的官员,提拔了一些对秦有好感,或者有一定忠诚度的官吏,这无疑会极大加强秦廷对关东的控制。   更重要的是。   事务府官吏的升迁,将会堵住一些质疑声。   便是秦廷只愿信任秦人。   只是就事务府那十来个官员,根本就不够,相较于关东出现的官吏空缺,将填补进来的秦人明显更多,而这定然也会引起关东士人豪强的不满。   但始皇这次巡行针对的主要便是‘吏’。   难道还有后续?   张良道:“有问题,而且问题不小,秦廷这次主要针对的似就是‘吏’,只是若按我们的预想,恐都会选用秦军中的士官替代,而如果秦廷真这么做的话,定会引得江东很多士人豪强不满。”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   “为了平息关东不满,秦廷当会做出一定妥协,而扶苏将事务府这些关东官吏提拔上去,就显得很不一般了,只是能被扶苏选入事务府的官吏,注定是少数,也难以堵住关东悠悠众口。”   “只怕……”   “秦廷接下来还会有动作。”   “而且动作不小。”   “我可以肯定的是,一定跟吏有关。”   “《管子》云: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吏之重要,秦廷不可能不清楚,也绝对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定会做出后续的补救,而那才是秦廷真正的目的!!!” 第322章 那个奴隶?!   闻言。   “吏?秦廷没怎么针对吏吧?”   “这次出手还是因地方官员跟我等勾连的事。”何瑊面露不解。   张良摇头。   他右手轻轻拍击着左手掌心,凝声道:“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些上面,以至被分散了心神。”   “‘吏’才是根本!”   “甚至可以这么说,秦廷这两年的一切举措,都是以‘吏’为出发点。”   “在秦廷看来,亦或者在始皇眼中,或者是布局这个大略的人眼中,大秦对于天下困境的破局点,就在这个‘吏’上。”   “秦制最重要的也是‘吏’。”   “只是我们长时间以来,惯性的认为天下为重的是‘官’,亦或者是呼声最大的‘民’,以及部分百家士人自以为的‘士’。”   “但这终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   “秦自立国以来,便事事求新,事事求变,行为处事,根本就不能以过去为依照,过去是士大夫对天下的影响力最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与士大夫共天下。”   “士大夫即是官。”   “然秦自商鞅开始,士大夫的地位,便一直在降低。”   “吏的地位在不断提升。”   “两者虽依旧有明显的等级划分,但吏却是秦制的根本,是秦用以控制天下的手足。”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这个道理管子很早就阐明了。”   “而在管子这类变法者眼中,‘吏’一直都比‘官’重要,只要将‘吏’的问题解决了,秦制出现的很多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   “这是体制决定的。”   “也是秦廷对天下给出的解决之法。”   “然……”   张良略作停顿,叹息一声,无奈道:“秦廷终究是跟过去不一样了,以往的秦廷行事霸道蛮横,根本就不考虑其他,但现在的秦廷,做事更为谨慎,甚至是有些奸诈了,这次对于‘吏’的针对,从始至终都没有表露出来。”   “一直在顾左右而言其他。”   “用各种事来混淆视听,从最开始引起万民争论的‘修人事以胜天’,再到后面查到地方官员跟我等贵族的勾连,开始大刀阔斧的清理,整顿吏治,每一件事都可谓是轰轰烈烈,也闹得人尽皆知,以至于天下近乎所有人都为之牵动了心神。”   “继而对秦廷真正的目的毫无察觉。”   “镇抚天下只是表象。”   “核心是‘吏’!”   “我们其实早就反应过来的。”   张良忍不住扼腕。   他现在心中充满了懊恼跟不甘。   他们都为秦廷戏耍了,一直为秦廷牵着鼻子走。   若是能早点反应过来,根本就不至于这么被动,而他更应该早点识破的。   秦廷这些年来,做了太多事,根本就腾不出太多余力去兼顾太多,因而只可能主针对一件事,而之前扶苏提出的‘士官转职’,就已经透露出一些信息了,只是他们都没有太在意,而且对于所谓的降低入学标准,也根本没放在心上。   而今想来。   当真是追悔莫及。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正是为选‘吏’做铺垫?   秦廷都已表露的这么明显了,他们竟全都浑然不察,当真是荒谬至极。   张良也是满心恼火。   何瑊张了张嘴,也是说不出话。   他其实还是没有理明白,但见张良这么懊恼,也是清楚,此事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只是秦廷当真能做到这么面面俱到,瞒天过海?   何瑊道:“子房兄,这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秦廷应不至于这么精于算计吧?”   张良摇头,冷声道:“就是这种认识误导了我们。”   “谋划的人,也是这么看待我们的。”   “他们就是拿定主意,我们不会想太多,不会想太深,所以才敢这么做,秦廷一改往日姿态,目标开始变得明确,变得有针对性,不仅我们始料未及,恐秦廷很多官员都意识不到。”   “我们就是被自己的直觉欺骗了。”   随即。   张良叹息一声。   连他尚且没有意识到,又何况天下其他人?   只怕很多人根本就意识不到。   他们恐还以为秦廷这么招摇,就是对自己很自信,为的是震慑贵族,以便推行那所谓的‘修人事以胜天’,但若真是这么看待秦廷,那简直是大错特错,这些从来都只是掩护,是遮掩,为的是让天下人注意不到秦廷对吏治的调整,继而避免中途为人阻断破坏。   眼下秦廷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所有人都被秦廷这一连串出手给镇住了。   全都无暇分心。   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早就为时晚矣。   张良手脚冰凉。   他只觉眼前有些昏暗,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甚至是有些喘不上气,自博浪沙之后,他便一直在勤于学习,试图用其他的方法灭秦。   他对自己的才智很自信。   虽不敢夸口自己能做到算无遗策,但绝对不会出现太离奇的错误。   然这一两年他却是一错再错。   他很是不解。   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他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也都尽了全力,奈何却好似为人单方面戏耍,根本就达不到目的,即便后续还匆忙的做了一些决策,最终也都是误人误己。   这让张良有些迷茫了。   他第一反应,便是掌握的信息太少,得到的消息太慢,只是这个想法,在他脑海刚过了一遍,就立即为张良否决了。   这不是理由。   再怎么消息滞后,也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失误。   而且过去也是这般,但何曾出现这么大的纰漏?所以不是消息快慢多少的事,而是他对于这些消息梳理洞悉的深度不够。   一旁。   何瑊眉头紧皱。   在跟张良同行时,他一切以张良为主。   而他跟张良熟识多年,很少见到张良这么惊慌失神,一时间,何瑊也有些不安起来,他忐忑道:“那按子房兄之见,秦廷暗中还有谋算?那既然子房兄已看出,可有办法去针对?我们总不能就这么任秦廷奸计得逞吧?”   张良苦笑着摇头。   他已不准备再多做动作了。   张良轻叹道:“何兄,你到现在也该反应过来了,秦廷就是在有意的避着我们,不想让我们这些士人掺和进来,更不会让我们有破坏的机会,眼下江东人心惶惶,云梦跟吴越乃我等贵族的隐匿之地,现在全都惶惶不可终日,这种局势下,又谈何能扰乱秦廷布置?”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秦廷算计之中。”   “我们从一开始就被算计了。”   “加之,我们对形势判断出错,更是一步步掉入到了旋涡,眼下仅凭我等几人,根本就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次的秦廷算计很精明。”   “他不是算计的我们,算计的是地方官员。”   “秦廷猜到地方官员只想两边下注,并不想真的倒向一边,而也猜到贵族倨傲,所以地方官员不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押注到贵族头上,所以这一番恐吓带威胁下,这些官员便慌了神,惊慌失措之下,将楚地的贵族给供了出来。”   “从这时开始。”   “事情就由不得我们了。”   “也全部落入到秦廷设好的圈套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已不适合做任何事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张良已冷静下来。   现在秦廷的布局已经完成。   再搅合进去,已无济于事,只会暴露自己。   而且也阻止不了了。   一步慢。   步步慢。   最终只能望着。   这便是他们当下的无奈。   何瑊沉默。   他心中只觉一阵窝火。   他们分明一直在试图搅乱局势,但这一两年却越发力不从心,好似为人算计的死死的,根本就动弹不得,稍有动静,就会遭到更为严厉的针对,这种无力感,让何瑊很是无所适从。   张良背着手,望着高耸的会稽山。   心中五味陈杂。   无法入局。   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看客。   这种无力感,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他甚至有种感觉,这是有人故意在针对自己,也是有人在刻意提防着自己,就是不想让自己插手,对方只想要稳稳的完成一切。   这种感觉其实很荒谬。   却又很真实。   然世上真有人会针对自己算计?   张良不清楚。   只是他的眼神已有些落寞。   这一两年,他一直感觉自己似有些太被动了,但在审视了时势下,也只能选择按捺不动,少有的几次出手,也都为对方轻松化解,这种铺天盖地的围剿,让张良心中很是压抑。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   游离在天下之外。   张良收回目光,直接席地而坐。   任凭四周的风吹动发梢,他面色平静,在脑海细细思索着。   当年秦一统天下之大略是出自尉缭之手。   甚至于。   秦之所以能这么顺利的天下一统,跟尉缭有很大的关系,当年是有尉缭相助,但这一次呢?秦廷这么精细的布局,这么细致的谋划,又是何人在暗中出手?   李斯?   张良摇头。   李斯乃法家之士,精于大政国事,拙于细致布局。   冯去疾?   张良再度摇头。   蒙恬?顿弱?姚贾?史禄?   ……   一个个朝廷重臣的名字,在张良心中浮现。   但都为他一一否定了。   这些人若真能这么细致入微,恐早就出手了,绝不可能等到,秦已病入膏肓才出手,而唯一有可能的是史禄,但此人之前是灵渠的监御史,做的是查贪腐监工的事,突然跨度这么多,也决然是不太现实的。   一番思索后。   张良坚定的否决是出自朝臣之手。   随后。   他想到了扶苏。   天下近几年的变化,似都从扶苏开始。   而扶苏显然是没这个才能,而跟扶苏亲近的,提的建议又能为始皇采信的。   便只能是哪位新任宗正。   只是若这名宗正真有如此之能,当真会被埋没这么久?而且还是皇室宗族的人,再则理由跟其他重臣是一样的,这人若真有如此才能,又岂会等到秦国局势糜烂才出手?   这不合道理。   只是朝臣不是,皇室宗族的人也不是,那会是谁?   张良一时没了头绪。   但他眼下却是执意要想出来。   不然心中烦躁。   谁在暗中算计都不知,这又如何能破局?   张良静坐石上,枯想了大半个时辰,几乎将自己知晓的朝臣都想了一遍,却是始终没有找到对应的人,这让张良也深感郁闷跟费解。   因为总不能是始皇自己想的吧?   始皇若真有这般能力,当年又岂会下令软禁尉缭?   就在张良毫无头绪之时,他的脑海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个他早前听到,但并未放在心上的事,他们赶来会稽郡的路上,无意间听到了一些来自咸阳的消息。   咸阳有部分官吏在针对一个奴隶!   他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有些荒诞不经,朝廷重臣会对一个奴隶下手?   哪怕这名奴隶跟扶苏走的很近。   但毕竟身份悬殊。   然而他现在细细想来,也是察觉到了不对劲,朝廷官员当真会针对一个寻常名不见经传的奴隶?而这奴隶当真能跟扶苏交好?甚至还能成为扶苏亲信?   一念至此。   张良开始仔细斟酌起来。   他将这名奴隶相关的传闻全部想了一遍。   最终。   张良睁开眼。   眼中露出一抹精芒。   这人有问题。   而且是有着大问题。   一个奴隶,根本就没机会跟扶苏认识,更不可能给扶苏提建议,而且此人似还是主导扶苏推行‘官山海’的人,这样一个足智多谋,真会是一个奴隶?   而在张良将‘官山海’一系列举措彻想了一番后。   便彻底认定了此人。   这个奴隶的行事风格,跟大秦这两年的做事风格,其实是趋于一致的。   便是以势压人。   全盘考虑,步步为营,不露任何破绽。   这需得有很强的掌控力。   对天下的走向也判断的无比清楚。   而这真是出自一个奴隶……   或者说是出自一个伪装成奴隶之人的手?   张良有些不确定了。   只是他已将秦廷的大小官员都想了一遍,唯有此人最有可能,而且一切不合理之处,冥冥中都有合理之处,秦廷的官员不会无故针对,定是有其他隐情。   这人绝不仅仅是奴隶这么简单。 第323章 只身赴咸阳!   张良抬起头。   心中已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在这时。   四周突然传出一阵喧闹。   原是始皇的车辇已到了山前,人潮涌动,无数人目光看了过去。   张良跟何瑊对视一眼,循着人声鼎沸处望去。   不过两人距离山脚有一定距离,加之外面又有士卒护卫,即便站在四周的山石上,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概。   然两人都不在意。   全场肃然。   随着始皇高大身影的出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着眼,望着这位古往今来,最为雄图大略的帝王,始皇头戴冠冕,在百官的引领下,一步步踏足到会稽山。   最终消失在众人眼前。   张良目不暇接,站在山石上,远远的张望着。   注意着始皇的一举一动。   他在来时,便已打听过会稽山的情况,这里自平地以取山顶七里,悬隥孤危,径路险绝。扳萝扪葛,然后能升,山上无甚高木,当由地迥多风所致。   这是一座高逾七里且路径险绝之高山。   他们虽不能跟随着踏上山峰,但从始皇登临的情况,已能大致看出始皇的身体状况。   不知过了多久。   在官员的搀扶之下,嬴政达到了山巅。   他登高而望,心中百感交集。   七里地。   对嬴政而言已十分艰难。   在无人能看到之时,更是直接为官吏搀扶,即便如此,这七里路,也走了足足两个多时辰,嬴政微微喘着粗气,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心中升起一股豪情。   他看的不是会稽山下。   而是天下!   这是他嬴政亲手打下的天下。   临近午时,登临会稽山祭祀大禹之事,终于全部做完。   李斯所写之宣教文,也雕刻在了巨石上。   名曰:《会稽刻石》。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臣旧彰。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长。   ……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篇文出自李斯之手,实则宣教的是嬴政祭祀大禹的意涵,祭文除了陈述大禹的超迈古今的功业,自然也少不了对秦政及对始皇帝的大功业的提及。   从某种程度来看。   这篇刻石更像是嬴政跟大禹之间的政治对话。   所以始皇不同于往常祭祀,这次是亲自踏足登临,为的便是与这位华夏文明的奠基者,进行一番各抒己见的政治对话,即便是以石刻的形式。   同时。   这也是帝国君臣向天下民众,再次正面的宣示新政宗旨。   而这片石刻阐述的内容很大。   既有全面回顾六国的失政暴虐,即‘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也第一次正面提出了秦灭六国的起因与宗旨。   即正当性合理性。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   这既是对山东民众的昭示,也是对复辟势力的警告,即六国乃自取灭亡,非秦无道也。   自然这篇刻石也少不了,全面回顾陈述秦政的德风化俗一面,列举了天下太平大治的种种善绩,其总体意向是明确的,又隐含着某种微妙的意蕴。   更重要的是,这篇刻石还表露了一个观点。   便是天下安定,秦政会有所补正。   祭祀完毕。   嬴政并未急着离开。   他站在山巅,目光向远处眺望。   北方已经安定,长城业已即将竣工,大体可安也。   唯独这与闽越相连的南海三郡,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即便修有扬粤新道,但依旧无法避免行路艰难的事际,尤其是前段时间,赵佗表现出来的举措,更是让嬴政心生不满。   他清楚的意识到。   原本最让他放心的南海,其实相较于北方,更容易生出乱子。   只不过在‘士官转职’下,南海大军中很多士官被强制调离,这也让朝廷重新恢复了对大军的绝对控制,只是这依旧让嬴政有些不安。   他绝不容许秦军生出任何乱子。   赵佗……   嬴政满眼寒芒。   他虽对赵佗心有不满,但也不会轻易出手。   尤其现在复辟贵族,纷纷逃亡荒僻山川,保不齐什么时候闽越就会成为复辟势力的啸聚之地,安知这些人日后还会不会逃向南海三郡?   若是真到了那时,南海大局还会安定吗?   遥望南海方向,嬴政神色严肃。   在这一刻。   他的耳畔好似又响起了一阵熟悉的秦风,那是他南巡去到南海听到的,那是暮色之中从椰林河谷飘出的秦风,秦风之中充盈着秦人的思乡之情,当时听到这首秦风,嬴政是发自内心的颤栗。   等到那次巡行结束,刚回到咸阳,嬴政就慨然派出几万名女子在内的五十万民众下南海,为的便是安定南海秦人之心,但就胡亥扶苏南下的境遇来看,效果并没有达到。   甚至还让这些秦人生出了不满。   不然也不会让赵佗等人慢慢生出了异心。   嬴政驻足远眺。   嘴里轻轻念起了当年听到的秦风。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首秦风并未哼完,嬴政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山巅,这首秦风,也早就为山风吹散,嬴政的身体,已不能支撑他走下去了,嬴政也并未坚持。   暮色时分。   嬴政被护卫士兵们轮流抬下了山。   这一幕,自然也落入到了张良等人的眼中。   随着马蹄声响起,始皇的车辇,缓缓驶离了会稽山。   原本拥挤的人群,也如潮水般散去,起初还有一些人试图登上山峰,去看一看始皇的祭祀情况,妄图去沾一沾始皇的运气,只不过为四周士卒拦下了。   眼下还不到他们上山的时候。   张良自没有登山的想法,对于祭祀的内容,他心中大致也能猜到,无非是宣教一些秦政理念,以及宣扬一下始皇之功业,他早就司空见惯。   自没有兴趣登山一观。   张良没兴趣,何瑊更没兴趣。   他对秦廷的一切都充满厌恶,这次若非张良执意要来一观,他都不屑来这会稽山下,眼下这场引得四周民众来观望的祭祀终于结束,何瑊也是准备动身返回。   然张良并没有再同行。   见状。   何瑊眉头一皱,疑惑道:“子房兄还有其他事要做?”   张良摇头,他看向何瑊,沉声道:“何兄,等这次的事结束,我恐要独自离开了。”   “这是因何?”何瑊道。   张良道:“我想再去咸阳一次。”   “去见一个人,去验证一些事情,去了解一些东西。”   “现在的我们,根本就做不了任何事。”   “归根结底,便是我们对现在的秦廷不熟悉,甚至不知究竟何人在暗中算计,我想要去调查一番,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秦廷做了很大的改变,有了很多的变动,我们也当变一变了。”   “若是再不做一些改变,恐会被秦廷一步步的蚕食干净,这次是江东的贵族遭难,但日后恐就是我们了,再这样下去,韩国复国无望,灭秦也同样无望。”   何瑊沉默。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张良。   却也没有阻止。   只是眼中充满了担忧,何瑊道:“子房兄,咸阳毕竟不同于其他地方,尤其现在的秦廷更过去,也有了很大改观,你这一去咸阳,只怕会凶多吉少。”   张良轻笑一声,淡淡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而且咸阳我又没少去,这次前去算不得什么,若是不将事情原委弄清楚,我实在是有些不甘,因而还请何兄谅解我的突然跟冲动。”   何瑊道:“子房兄言重了。”   听到张良要独自前去咸阳,何瑊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韩国覆灭已近二十年。   在六国之中,也是最先亡国的。   这些年,若非张良不断为韩国张目,天下的这些贵族中,恐无人会多看他们韩国贵族一眼,即便如此,韩国原本之旧贵族,现在还抱有复国之心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归根到底。   韩地离关中太近,离齐楚之地太远。   而他年事已上去了,在这天下也走动不了几年了,到那时,为韩国复国之希望,就全落到了张良身上了,这也是为何,张良分明比他年轻,却始终是他在外走动。   他同样想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奈何,终究是不够。   他们的势力太过单薄了,很多时候不得不依仗其他贵族,而韩地的其他贵族,眼下就跟过去的江东官吏一般,模棱两可,只想着两头讨好,两方不得罪,却也仅此而已。   让他们主动参与复辟,这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何瑊轻叹一声。   心中也是感到了一股沉沉的疲倦跟乏力。   二十年?   韩国覆灭已有二十年了吗?   当年韩亡国之时,他正处壮年,眼下已年过半百。   岁月如刀。   却是斩的让人绝望。   他还能等到韩国复国的那一日吗?   见状。   张良也察觉到何瑊状态不对,连忙道:“何兄,我非是嫌弃与你,只是咸阳为秦国国都,我一人赴险便足以,实在不愿让何兄也涉险。”   何瑊笑着道:“我知道。”   “我只是想到我韩国竟已覆灭二十年了。”   “而这二十年里,我见到太多人从原本的坚定复国,变的迟疑,以至最终彻底丧失了信心,唯有子房兄,始终坚定如一,此等意志跟心性,为兄也是佩服。”   “为兄也没有什么可赠送的。”   “唯有一些钱财,便送给子房了,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也是我唯一能做得了。”   说着。   何瑊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金饼。   张良露出一抹迟疑,但见何瑊态度这么坚定,也是伸手收下了,他缓缓道:“张良谢过何兄。”   何瑊轻笑道:“你我兄弟之间,谈什么谢字?”   “只是这一别之后,全都靠你自己了。”   “韩国也都靠你了。”   张良沉默。   他如何听不出何瑊的消极。   但正如何瑊所说,韩国已灭国二十年了。   二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   原本坚定的复国贵族,眼下依旧还坚定的,却是已屈指可数,韩国已无人可依靠了,仅有的一些,也都是些投机之徒,根本就不是真心想复国的,只是以复国为名,为自己谋利。   想到这。   张良也目光一黯。   他将这几块碎金饼紧紧的攥在手中。   他坚定道:“无论秦廷又何动作,都无法阻止我等复辟,这是天下大势,非是秦廷用一些阴谋算计能改变的,而且秦廷能算计,我等又何尝不能?”   “我韩国的确无太多余力。”   “但其他五国可未必,他们反秦之心依旧高涨。”   “我们大可以为借力。”   “眼下秦廷越是猖獗,越是蛮横,越能将我等势力凝聚在一起,六国合力,未必不能搅动天下,而民怨沸腾,就注定我等今后大有可为,何兄不用妄自菲薄,秦廷现在表现的越张扬,越积极,越能证明秦国内部的空洞。”   “而且方才何兄也见到了。”   “始皇的身体早就大不如前,下山甚至都不能为人搀扶下去,只能让人抬下山,始皇若是死了,那我等的机会自然就来了,而这一天,不会太久的。”   何瑊点点头。   他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只是他现在还有一事不明,张良去咸阳究竟要干什么?   何瑊问道:“我还有一个疑问,子房兄,你此番去咸阳,究竟想寻什么答案?”   张良默然。   他迟疑片刻,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咸阳有我想知道的事情,但具体会如何,我其实心中同样没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秦廷都在积极求变,我们又何必墨守成规?”   “当变则变。”   “而且我若猜想的为真,有些事或许会变得简单,我张良虽一介书生,但也有剑术在身,说不定我这剑还能派上用场。”   何瑊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最终也没有再多问。   两人互道声珍重。   便各自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 第324章 秦之变局,便在于吏!   旬日。   张良早已独自离去。   何瑊在事了后,并未直接回颍川。   他也不愿再回去了。   韩地早已不是韩人的韩国了,而是一群首鼠两端的投机者,他跟这些人话不投机,眼下张良又单独离开,他自不会去恶心自己。   因而继续留在了楚地。   在这十日间,他跟旧楚贵族搭上了线。   搭上的还是旧楚大族。   宋氏。   宋氏在前段时间的清剿中损失惨重,秦人缉拿的六千多贵族中,他们宋氏近乎占了千人,不过宋氏家大业大,也懂得狡兔三窟,虽然元气大伤,但总归还有些底蕴。   只不过目下已不敢再回朱方。   而是栖身在附近山林,准备等风头彻底过去。   时值晌午。   艳阳高照,何瑊准备小憩。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听闻木屋外,隐隐约约传出三个字。   求贤令!   惊闻这三个字,何瑊瞬间精神。   睡意全无。   他直接推开木门,朝屋外大步走去。   见何瑊这么急忙过来,宋义却是愣了一下,好奇道:“何兄,为何这么惊慌,可是山林中住着不习惯?”   何瑊摇头,他沉声道:“刚才在屋中,似听到宋兄提到了‘求贤令’,不知可有此事?”   宋义轻笑一声,笑着点了点头。   “秦廷当真颁布了求贤令?”何瑊面色严肃异常。   宋义道:“这自然为真,不过这求贤令,有什么问题吗?”   宋义倒是有些好奇。   求贤之事,自百家崛起,便一直风行,各诸侯都有颁布,秦也不例外,为何这次秦颁布求贤令,何瑊会有如何大的反应?   何瑊阴沉着脸,却是没有开口。   张良又对了。   他这几日都以为张良是猜错了,但而今真的听到,也不由感到一阵头昏目眩,不仅是惊叹张良的洞悉之能,更惊叹秦廷之阴险狡诈,竟真的将他们给骗住了。   一时间。   何瑊脸色漆黑。   见状。   宋义以为何瑊是惊怒于秦廷的作为,毕竟何瑊是一心反秦的,听到秦颁布求贤令,有些激动,倒也可以理解,但这个求贤令,跟过去的求贤令可是不同的。   宋义缓缓道:“何兄莫要激动。”   “这次秦廷颁布的求贤令,跟过去的求贤令不同。”   “有何不同?”何瑊依旧阴着脸。   “这求贤令出自扶苏之手,也即是以储君身份颁布的。”宋义神色淡然道,他对这所谓的求贤令很是嗤之以鼻跟不屑。   “不是秦廷?”何瑊一愣。   宋义摇头。   他嗤笑道:“自然不是,若是秦廷颁布的,我又岂会这么从容?”   说到这。   宋义也不由冷笑道:“秦廷当真是荒唐,连求贤令都这般敷衍,扶苏虽为储君,但他能给天下士人提供什么官职?也就一些微末官职,或者一些郡县‘吏’职罢了。”   “这又岂能让人动心?”   “秦廷如此傲慢,如此轻视士人,又岂能得士心?”   “呵呵。”   宋义讥笑连连。   但相较于宋义的讥讽,何瑊却是彻底愣住了。   吏……?   他若是没记错。   张良临走时,便面色凝重的提到,秦廷主要着手的便是‘吏’,也是以‘吏’为重,甚至这一两年的种种措施,都是为‘选吏’在做铺垫。   而扶苏颁布的求贤令,又正是求的‘吏员’。   这完全符合张良所说。   一旁。   宋义一直在注意何瑊。   见到何瑊脸色变了又变,而且还越发难看,心中也是更加好奇,不由问道:“何兄,你这是想到了什么?为何会是如此脸色?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者是一些我没有料到之事?”   何瑊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安。   他看向宋义,脸上露出一抹很难看的笑容,沉声道:“宋兄,可曾听闻过张良?”   “张良?”宋义面露惊疑,不解道:“这自然是听闻过,当年这位仁兄博浪沙刺杀嬴政之事,天下皆知,我同样神往久矣,又如何能不知晓?我若是没记错,他同样是韩人,只是这跟当下之求贤令有何关系?”   “何兄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人?”   宋义一脸疑惑。   何瑊苦笑一声,道:“张良此前跟我一同来的楚地,只是后面似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便独自离开了,而他在临走时,曾跟我单独说了一些事,其中便提到了‘吏’。”   “张良说,我们都为秦廷算计了。”   “秦廷这次的主要目标,并非是针对地方官吏,也非是针对六国贵族。”   “而是着手于吏!”   “而‘吏’是秦制之根本。”   “也是秦廷选择的破解当前困境之要点。”   “我当时听到张良提起这些,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其实是有些荒谬的,毕竟六国贵族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而地方官员更是被清洗了数遍,怎能不是秦廷之重点目标?”   “但方才听到求贤令,听到针对的是‘吏’。”   “我才陡然惊醒。”   “张良所说已一一应验了。”   宋义一愣。   他狐疑的看了何瑊几眼,有些不确定道:“张良当真是如此说的?”   “我跟张良私交甚笃,平素更是同吃同住,岂能有假?”何瑊激动道。   “那张良还有说其他的吗?”宋义凝声道。   他也微微色变。   对此事认真谨慎起来。   对于张良,他还是很佩服的。   毕竟敢谋划刺杀始皇,就这份胆量跟魄力,就不是他能比的,而且张良之才智,在六国贵族中也是名声在外。   他又岂敢忽视?   何瑊摇头,苦笑道:“张良并未明说,只说秦之变局,便在于吏。”   “秦人也发现了这点。”   “因而这一两年,一直试图从‘吏’破局。”   “从最开始的‘士官转职’到‘降低入学标准’,再到如今的‘求贤令’,仿佛是早就规划好的一样,一步一个脚印的在慢慢夯实吏基。”   “更为人惊悚的是。”   “这些政策非出自秦廷,而是皆出自扶苏之手。”   “扶苏的确贵为大秦储君,但平时我等贵族何曾在意过扶苏?因而也极少将扶苏的事放在心上,秦廷正是清楚我等不会太过看重扶苏,所以才借此瞒天过海,将这些方略一步步落实实施了下去,而且还未受到什么针对。”   “秦廷之工于心计,令人毛骨悚然。”   宋义脸色微沉。   只是他很好奇,区区斗食小吏,当真有这么重要?   自古以来何曾有过以吏治国的?   对天下真正有影响的,从来不都是贵族,是官员吗?   何时轮到吏了?   吏不过是些按吩咐行事的人。   宋义蹙眉道:“这会不会是张良多心了?区区小吏,值得这么上心?我只听说与士大夫共天下,与贵族共天下,何曾听说过与吏共天下的?”   “这些斗食小吏,哪有这么重要。”   “我看是张良多虑了。”   “再则。”   “扶苏颁布的求贤令,对天下的士人能有多少吸引力?谁愿意从一个微末小吏做起?”   “自古以来士人都寻求的扬名立万,建功立业,等从小吏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这些士人当真有如此耐心?而且当真有人能从小吏成为秦廷朝臣?”   “我看未必。”   “若是过去或许还有可能。”   “但现在秦廷的军功爵制下断无可能。”   宋义一脸不屑。   小吏的职位太低微了。   根本就入不得贵族、士人之眼。   而从一个微末小吏,爬到朝堂,实现自己平生之志,耗费的时间太长了,也太久了,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当年吴起、商鞅、李斯等人,若是继续在魏国为小吏,真能成为日后的一国之相?   他可不认同。   吴起、商鞅尚且如何,又何况其他士人?   当年始皇设立博士学宫,在天下广招名士,却是只给了博士官职,只能参政议政之权,却没有决策之权,这也最终致使儒家跟朝廷决裂。   连博士尚且不能满足士人之胃口,区区小吏又哪能赢得士人之心?   这简直荒唐。   何瑊自是清楚宋义的想法,沉声道:“此一时非彼一时,小吏对我等贵族跟那些名士,自然没有太多吸引力,但对于地方豪强,以及一些家道中落的寒门士子,未尝没有吸引力。”   “涓涓细流可成江海。”   “若是越来越多寒门士子投靠秦廷,这对我等难道不是一种削弱?”   “再则。”   “我也听说了。”   “秦廷已准备提拔扶苏事务府选用的官吏了。”   “这些人大多出身关东。”   “而这未必不是秦廷刻意宣扬出去的,为的便是吸引更多士人仕秦。”   “同时这也告诉给这些士人,即便是微末小吏,只要为秦效力,同样能得到晋升机会,而且扶苏毕竟为大秦储君,他对士人的吸引力还是有的。”   “我们岂能大意?”   “这次宋氏之所以遭难,便是因为地方官员背叛,若是秦廷收买了越来越多底层士人,只怕我等的处境将会越发艰难。”   “也恐会有更多底层官吏背离我等。”   “不得不防。”   闻言。   宋义一脸阴沉。   对于这次的遭难,宋义憋着一肚气。   他宋氏本不是楚国最大氏族,也不是最显赫的贵族,但在秦廷有意的打压下,原本的景氏、昭氏、屈氏被完全肢解,彻底落寞,而他们宋氏一族自此崛起,成为楚地第一大贵族。   风头无两。   而这次秦廷清剿之下,他们宋氏是损失惨重。   眼下竟已隐隐为项氏压过。   而他也把这一切遭遇归到了那则‘谣言’头上,这时又想起了宋氏的悲惨遭遇,以及自己前段时间狼狈逃窜的模样,破口怒骂道:“那些该死的地方官员,别让我找到机会,不然定要弄死他们,还有那散布谣言的人,也别让我知道是谁,不然我宋义定亲手砍了他。”   “害我宋氏死伤这么多,这些人是真的该死。”   闻言。   何瑊一下闭口不言了。   脸色略显尴尬。   不过并没有让宋义发觉。   同时心中也是侥幸不已,流言的确是他吩咐出去的,只不过只是传话,并没有说是自己的主意,而且韩地距离楚地有不短距离,宋义就算在生气,眼下也没有精力去求证。   他更不可能自己承认。   等宋义发泄了一阵后,何瑊这才再度开口:“宋兄,秦廷已经改变了做事方法,我们必须要提高警惕,不然恐会被秦廷步步蚕食,今日是拉拢的底层士人,今后未必就不能拉拢底层官吏,这步步为营之下,我们若是没能找到破解之法,想复辟旧国,可就难了。”   宋义满不在乎道:“何兄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是楚地。”   “我宋氏虽然遭了难,但在地方影响力依旧,就算秦廷真的拉拢了底层官吏,但这些底层官吏真的就敢不看我宋氏脸色?这次若非有始皇大军坐镇,不然定要殷通等官员吃不了兜着走。”   宋义满眼冷漠。   他对付不了始皇,对付不了殷通等官员,还奈何不了这些小吏?   他现在倒是很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小吏敢投靠秦廷,若是真的知晓了,定要好好发泄一下,以解心中之郁气。   见状。   何瑊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了。   只是眉间的愁思,却怎么都消散不去。   而在临走时,他也向宋义要了一份‘求贤令’的告示,准备下去好好看看,宋义自不会拒绝,让隶臣直接临摹了一份过去。   等看完这份求贤令,何瑊长长叹气一声。   他站起身,望着天穹,低声道:“子房兄,终究还是跟你想的一样,秦廷步步为营之下,已开始不断攻城略地了,今日是底层士人,今后呢?”   “而其他贵族竟全然没放在心上。”   “如此傲慢,真能成事?”   “只希望你能在咸阳得到有用的消息,并遏制住秦廷的嚣张气焰,不然楚地这些贵族,恐根本就靠不住,这些人太执着于眼前利了。”   何瑊将这份求贤令放下。   却是根本没有睡意,只是独自坐在院中,感受着微凉的山风。   而以储君名义公布的‘求贤令’,在十来日的时间里,已迅速传遍至天下,也闻于很多士人之耳,更是引起了不少底层士人关注。   对于这份另类的求贤令,这些底层士人态度不一。 第325章 当秦吏有什么不好?!   上雒,商山。   这里是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lù)里先生周术四人的隐居之地,四人本为秦朝博士,只是后面不满秦廷的焚书坑杀,便逃离了咸阳,如今隐居于商山。   被尊称为商山四皓。   扶苏颁布的求贤令,而今也传至他们手中。   他们对秦廷早就失望至极,也基本绝了为秦效力之心,只是过去跟扶苏有一定交情,听闻扶苏颁布了求贤令,便想求来一观,以期看下扶苏是否已悔改。   等他们看完这份求贤令,对扶苏却是大失所望。   本以为扶苏已悔改,重回仁义之道,结果扶苏不仅没走回王道之路,反而更加偏离了,甚至是彻底走向了邪门歪道。   唐秉冷声道:“扶苏已泯为众人也。”   “过去的扶苏何等仁义?拥有何等的王道圣贤之心?而今却已然不复存在,变得麻木不仁,甚至是残暴冷血,完全没有了半点王道意志。”   “可悲可叹。”   崔广将誊抄的求贤令放下,也是失望的摇摇头,嗤笑道:“这恐才是扶苏之本性,本就出身虎狼之家,岂会因我等之教诲就轻易扭转?之前表露出的仁善,恐都是假仁假义,枉费我等之前如此信任,甚至是倾囊相授,结果却是培养了一位虎狼。”   “可笑至极。”   吴实也满眼冷漠。   他手掌压着这份竹简,摇头道:“不看门第,不看出身,甚至奴隶、隶臣、亡人都能前去,这简直是荒唐,把士人当成了什么?真以为会识字的便是士人?”   “如此贬低我等士人,当真是其心可诛。”   “可耻至极。”   “枉我们之前还对扶苏抱有一定幻想,而今也该彻底清醒过来了,扶苏终究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从来都不喜王道,只是利用我等,为自己争权夺利罢了,我们一时头昏,为扶苏蒙蔽了心神,好在当初焚书令下,我们便看清了秦廷之虎狼本色,早早脱离了虎口,不然恐危矣。”   周术点了点头。   他心中同样是五味杂陈。   他也实在不明白,为何扶苏会变成这样?   原本好端端的仁义之人,为何就变得面目全非了?变得不知礼数、不知教养了?为了贪图一时之短利,而舍弃天下大义于不顾,实在是让人痛心。   四人将这份誊抄来的竹简弃之如履。   彻底断绝了出仕之心。   阳夏。   吴广此刻正在袁氏帮工。   袁氏是贵族,但是昔日的贵族,眼下家道早已中落。   而今族中人丁稀少。   甚至。   吴广在来时还打听到,现任的袁氏家长袁生,之前已经想卖掉田地,外逃出去了,只是后面听闻县官被抓,这才继续留了下来。   而这个袁氏也是大有来头。   最早为陈国大夫,后面更是担任过陈国司徒。   只是随着陈国灭国,袁氏也因此衰弱,到袁生的时候,家中仅剩几百亩良田了,而因为家中无权无势,更是没少受地方官员欺压,所以前面也萌生了外逃的想法。   听到这个消息,吴广是深以为然。   他当时同样抱有这个想法。   只是后面随着县官出事,阳夏县对于他们的欺压变弱不少,他也随之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吴广胡思乱想之时,一个头戴竹冠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淡淡的扫了吴广等人几眼,便没有理会,而是就在院中看起了刚到手的竹简。   竹简翻开。   求贤令三字赫然显露眼前。   只是看了几眼,又略显不甘,将竹简放在掌间敲打着,迟迟下不了决定。   就在这时。   他突听到四周的佃农在私声窃语。   一个黝黑皮肤,竹竿身材的农夫开玩笑道:“吴广,我记得你好像是有字的,那就是祖上也是出过人才的,刚才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传,朝廷颁布了求贤令,你或许可以去试试。”   “没准就真当上官了呢?”   “到时我们或许还能得你照顾。”   “哈哈。”   一片轰然笑声中,吴广没好气道:“去去去,我算哪门子贵族,书都没看过几册,字甚至都认得不全,自古以来求贤,求得都是大才,哪是我这种人能想的?”   “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就不错了。”   “这些别想了。”   一旁又一阵哄笑。   他们其实也只是打趣几声。   也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吴广家中情况跟他们差不多,不然何必也来当佃农?   吴广自知道这点。   也是任由他们哄闹取笑。   不过,听到这些佃农的话,院中的袁生却是来了兴趣,他看向这几名裸着上身的佃农,问道:“你们中有人识字?”   那瘦竹竿抢声道:“这个,吴广,他就认得几个,家中以前还是富农,不过现在跟我们差不多了。”   见状。   吴广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拱手道:“我过去的确上个几天学,也就识的几个字,不过后面家里田宅被那些遭瘟的官吏给抢了,也就没有再上了。”   “可有字?”袁生问道。   “有,字叔。”吴广随口答道。   “你对出仕有兴趣?”袁生又问。   吴广苦笑一声,摆手道:“哪敢有这个想法,我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哪敢做这种美梦。”   袁生摸着下巴,笑着道:“这或许未必不能。”   “啊?”吴广一愣。   袁生淡淡道:“这次朝廷颁布的求贤令,跟过去的求贤令不同,求的不是‘官’,而是‘吏’,而且不问出身,不问门第,别说是佃农,就算是隶臣、亡人,若是为扶苏殿下看重,都能出仕,只不过亡人、隶臣要多经历几年‘试为吏’的考核,算是另类的戴罪立功。”   闻言。   吴广彻底愣住了。   他双眼放光,激动道:“掌工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袁生挑眉,随即似想到了什么,将手中竹简递了过去。   吴广下意识想接过,但看着自己带着泥土的手掌,又连忙缩了回来,只是眼中又充满了不甘跟渴望,在犹豫了一阵后,将带着泥土的手,放在身上用力的搓了几下,等到上面没有泥泞,这才颤巍巍的接了过来。   看完之后,不禁大喜。   因为真的跟这位掌工说的一样。   “你想去试试?”袁生似笑非笑的试探着。   吴广迟疑了一下,重重的点了点头,咬牙道:“掌工前面也听到了,我家里情况并不好,若是没有别的机会,基本就是一辈子当个佃农了,但我祖上至少也算有过荣光,自不甘心一辈子当佃农,我当一辈子佃农无所谓,但子孙呢?”   “总不能也世世代代为佃农吧?”   “现在家中连温饱都够呛,更没机会让他们读书识字。”   “这求贤令便是我吴广现在最好的机会。”   “哪怕不成,也要试试。”   吴广鼓足勇气,把心中想法说出。   袁生直直的盯着吴广,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吴广家道中落。   他们袁氏又何尝不是?   眼下人丁不兴,甚至都有外逃的打算了,而一旦外逃,那可就无半点家业了,而这便是他犹豫的原因,若是出仕,袁生自信能谋的一官半职,但即便没有这求贤令,以他在阳夏县的名声,也足以让他谋个差事了。   只是这求贤令下,却有更大的晋升空间。   但……   真的值得吗?   袁生在心中不断问自己。   最终他问起了吴广,道:“你认为秦廷真的值得投靠吗?”   吴广沉默。   若是过去,他的回答,一定是不值。   甚至还有可能会直接怒骂。   而经过上一次的事,他对秦廷渐渐有了改观,虽并未改观多少,但的确是有了些改观,而且他对于所谓的出仕没那么多想法,更谈不上为了实现什么抱负理想,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至于日后再被人欺负到头上,有一身官皮,终究比当个佃农要好。   而这就够了!   至于后面天下会不会乱,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大不了换身官服,这有何影响?   良久。   吴广咬牙道:“值得。”   “当了秦吏,那便有了官身,哪怕只是个小吏,也不会再任人欺负。”   “家中的口粮也能余下更多。”   “若是能往上爬一爬,处境可能会更好。”   “我没掌工你考虑的远,也实在想不得那么多,现在我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让自己一家老小,能在接下来的日子活下去,活命才是最主要的。”   “其他不重要。”   “能当秦吏,为何不当?!”   袁生沉默。   吴广是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所以无所顾忌,甚至将成为秦吏,当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但他不一样,他家境足够温饱,甚至能供得起读书,自然追求的更多。   若是能够。   他甚至想恢复祖上荣光。   只是去当个小吏,他其实并不情愿。   但他也清楚。   跟吴广是聊不出什么的。   面对的处境不一样,考虑的东西也不一样。   袁生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但你可知秦廷或许只是外强中干,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乱,你这秦吏又当何去何从?”   闻言。   吴广不禁想笑。   他都快活不下去了,那能想得这么多?   大秦若是亡了,那就亡了呗,跟他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指望他做什么吧?而且灭秦的人再凶残,也不会去盯着一个微末小吏。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甚至到那时,他还能主动去投。   选择可太多了。   袁生轻叹一声,也是点了点头。   他已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也问不出自己想听的。   吴广也识趣的将竹简递了过去,眼中还带着几分不舍,但他早就将竹简的内容,暗暗记下了,这能够改变人生际遇的事,他绝不能错过。   若是错过这一次,恐再也没下次了。   毕竟……   不看出身,不看门第,不看身份,这对于他知晓的世道,实在是太难得了。   袁生将竹简接过。   望着脸上喜色掩不住的吴广,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了。   他隐隐意识到了。   这求贤令,非是为自己。   而是为吴广这般,身份低微的人。   “为吏,为吏……”   袁生苦笑一声,用竹简敲打着自己脑袋,只觉更加难抉择了。   沉思良久。   袁生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   并不一定真要出仕,只是去咸阳走一走。   他其实也明白,这求贤令,的确是面向底层的,但若是他们这般出身不错的人前去,定能得到更好的对待,只是大秦的前景实在晦暗,这也让他始终不敢下定决心。   若是选错。   那便不好再回头了。   想到这。   袁生愣了一下。   他再度扫向手中的竹简,心中已然浮现一个想法。   或者这也是求贤令的一个门槛。   而他们这些有不俗才能的人,若是能在局势不明的时候,坚定的站在秦廷一边,虽然风险极大,但日后得到的回报同样也会更大,而这本质上就是一种隐藏的挑选。   而且条件其实算是很高了。   高风险,高回报。   正如吴广所说,这种机会,今后恐都不会有了,哪怕后面再仕秦,也终究是差了一步,这一步慢,想要追赶上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因为天下不缺人才。   敢把自己未来做赌注的人,也的确值得更好的对待。   哪怕是他,也会对这些人,高看几眼。   一念至此。   袁生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而吴广跟掌工的对话,其他佃农自是听到了。   他们也很惊讶吴广的胆大。   竟真想去试试。   若是不成,那损失可就太大了。   吴广低埋着头,并没有争辩什么,只是暗暗握拳,不断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出人头地,绝不要再任人宰割了,他绝不甘心只当一个佃农。   而且他很清楚。   阳夏县那个县官的确被处理了。   但也仅仅是处理了一个县官而已,阳夏县的黑暗并不止一人,若自己没有其他手段跟门路,今后依旧会被逼到死路,到那时,难道还去指望秦廷再次出手?   他对此不敢报太多奢望。   相较于相信秦廷,他更愿意相信自己。   自己能掌握的,那才是实打实的,其他的都是虚的。   若是没被选上,他也不会再甘心继续碌碌无为下去,大不了去落草为寇,这也比日后再被官府欺压到头上要好得多。   他已不甘再维持现状了。   他也受够了! 第326章 投之以李,报之以桃!   河东郡,阳城。   时值五月,无垠麦田绿黄变幻,随风起伏波浪翻涌。   这些年随着秦政的颁行,河东郡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川防决通,漕渠修整,而今河东郡的农耕相较过往的贫瘠,已是大见起色,今岁麦田长势显然较往年旺实了不少。   麦田刚一见黄,道边田间的农夫们,便开始去到田畴,黄一片收一片。   开始了今岁的算黄算割。   时当正午,艳阳高照。   道边田间的农夫们,正在收割一片已黄透了的麦田,一个裸着黝黑脊梁的中年男子,任凭大汗淋漓,双眼却是始终盯着不远处的一片山林,好似这片山林中有什么东西在诱惑着他,让他全然没有割麦的想法。   这时。   旁边田垄正奋力劳作的老农,偶然直起了腰身,看到这后生纹丝不动,压低声音道:“陈胜!掌工家老才刚走哩,你小子便立木,若是为掌工家老发现,又要扣你食粮,你可千万别连累了我们。”   陈胜没有回头。   只是恨声恨地的不满道:“就是给掌工家当佣耕的,用得着这么卖命?又不是自家田畴,劳也白劳。”   老农低声呵斥道:“你小子闭嘴,不要命了!”   说罢。   老农紧张的朝四周张望了几眼,见田道无人,方喘着粗气朝四周高声道:“天正热,掌工家老应该回去歇息了,我等也忙了大半天了,就先去树下歇息歇息。”   老农话未落点。   只见无垠麦田中,随着麦浪翻涌,敦实立起一片草笠,以及一片同样黝黑的脊梁。   老农似在这片地方很有影响力,这话刚说完,附近的佣耕就纷纷高声嚷嚷着要渴死了,捞起挂在腰间的白布用力抹着汗水,疲惫的奔向了田间大树下的一口井台。   “而母婢也。”   “多好的田地啊,若这是自家田亩,准能过个好日子。”   “自家田亩?只怕下辈子也是做梦哩。”   “说也白说。”围在井台附近的农夫骂骂咧咧着,等其他人喝完水把水瓢接过来。   老农冷着脸,呵斥道:“后生们,少说两句不成么?怎么什么主意都敢打,能在掌工家当个佣耕已不错了,像是隔壁村的不少人,可是连佣耕都当不上,不少好像都落草去了,那日子才叫过的一个惨。”   听到落草,在田间立木的陈胜目光微动,也是移步走了过来。   老农看了陈胜一眼,摇头道:“陈胜啊,你家里都这样了,何必跟自己怄气呢?若非看你有一膀子好力气,你恐连这佣耕都当不了,是,你这后生的确可怜,父母死了后,这才没几年,耕田被人抢了,庄院也被人夺了,原本说好了昏事也没了,都三十了,连妻都还没娶,但这世道上,比你更惨的我都见过,你这真的不算什么。”   “现在能给地主当个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不错了。”   “若是被官府安排去修长城,还是戍卫,那可就一去不知道多少年了,等回来,什么都没了,现在还能守在乡里,已经比其他人好不知多少了,你啊,该知足了,别总惦记着你那房啊,地啊,富贵这些了。”   “胳膊能拧得过大腿?”   “你还能让那些地主吐出来不成?”   “那是我家的田房。”陈胜不置可否的。   “什么你家的,他家的,都被人撬完了,你还想拿回来不成?你除非像村里那二愣子一样,娶了里宰的女儿,当上乡里的一个亭卒,这些地主看在他外舅跟吏员身份的份上,把田房还回去了,但你陈胜有什么?有这个关系?你也能当上个亭卒?”   听到老农的取笑,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陈胜铁青着脸。   心中只觉一阵恼火。   他恼怒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把那些地主给宰了,将本属于我陈胜的田宅拿回来。”   四周又是一阵哄笑。   这时。   一个农夫端起一个陶碗,汩汩痛饮起来,喝完还略有些回味的舔了舔嘴唇,逗笑道:“陈胜,你别说,你还真能当上吏,我今天来的时候,听到掌工说,这皇帝还是谁来着,颁布了一个求贤令,是个人都能当吏,你要不去试试?”   “哈哈。”   “陈胜,你不是那么想富贵吗?这还不快去?刚好能空出一个佣耕名额来,我家正好还有个劳力。”有人高喊一声。   一片哄笑声中,老农笑骂道:“你们呐,这吏哪那么好当上的?要是真人人都能当上,掌工家只怕早就把家里人全叫上了,至于现在一家老小还待在县里吗?掌工家都不敢指望,你们还敢打为吏的主意?”   “你们不臊得慌,我都臊得慌。”   闻言。   陈胜目光微动。   他看向那名坐在地上,跟其他农夫聊天的佣耕,问道:“你说的是真的?掌工真这么说的?”   那农夫哈哈一笑,点头道:“这还能有假?城中都贴出来了。”   随即。   这人似愣了一下,惊诧道:“你不会还真想去吧?”   他就那么随口一说。   陈胜朝这人拱手道:“等日后我富贵了,定不忘你等引路之恩。”   说完。   陈胜真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四周农夫都怔住了。   唯有那老农嗤笑一声,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朝四周道:“都喝饱了,那就该赶活了。”   “至于那小子,就教他自家做梦去,这种愣头青,我这辈子见得多了,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实际出了乡,连路都认不全。”   “随他去。”   “等会自己就回来了。”   老农根本就不担心陈胜不回来。   求贤令是不是真的都是一说,而且还要能被选上,这是一个佣耕能想的事?   这年头,能当个混口饭吃的佣耕,那可是很不容易的。   他相信陈胜理得清的。   “陈胜,你个小子要富了,可也别忘了我。”有人在后面揶揄的打笑道。   “日后我富贵了,一定不忘你等。”陈胜很是豪爽道。   老农没有笑,眉头反而皱的更紧了,叹着气,摇摇头:“陈胜这后生,真是疯了,疯了。”   听到陈胜还真以为是夸他的,四周一些农人也忍不住嘲笑起来。   对于身后的嘲笑声,陈胜只是冷冷道:“一群乌鹊,如何能知鸿鹄高飞之志哉?!”   说完。   陈胜毅然离开了。   他要出去。   阳城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当一辈子佣耕,能有什么出息?别说拿回田宅,只怕等日后老了生病了,这些地主会立即一脚把他踢了,到时他就真就只有等死了,与其继续当一辈子佣耕,还不如去外面走一走,万一就真混出名堂了呢?   ……   阳武县。   这本是属于魏国的疆土。   此刻在一间民宅中,有两名中年男子,正对着一张矮脚漆案,相向而坐。   其中一人头缠黑布,另一人则头戴高冠。   只不过头戴高冠的锦衣男子,虽然身份更高,但面对这眼前头缠黑布之男子,却没有表露出半点的倨傲,反而显得很是谦逊跟尊敬。   陈平穿着麻布粗衣。   他好奇的打量着魏无知,不知魏无知,这么匆忙找上自己,所为何事。   魏无知朝陈平微微拱手,笑着道:“这次来找陈兄,其实是想给陈兄,谋一个出路的。”   闻言。   陈平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魏无知一眼,疑惑道:“魏兄何出此言?”   魏无知轻笑一声,从袖间取出一份竹简,而后推给了陈平,并示意陈平观看。   陈平蹙眉。   但还是伸手接过了竹简。   等将这份竹简看完,陈平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魏无知笑着道:“陈兄,现在如何?”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好奇的问道:“这是朝廷颁布的求贤令?”   “是。”魏无知直接点头,同时补充道:“但也不全是,这是朝廷颁布的,但是以扶苏的名义颁布的,扶苏你也清楚,乃当今大秦储君,因而这份求贤令的分量是不如始皇颁布的,但在我看来,这份求贤令丝毫不弱于始皇颁布。”   陈平目光微动:“这是为何?”   魏无知哈哈一笑:“以陈兄之才,何必明知故问?”   “不过陈兄既然问了,那我就说说我自己的看法,也算是抛砖引玉,扶苏是储君不假,但并非一直都会是储君,而这份求贤令与其他求贤令与众不同的是,他寻的非是治世之能臣,而是治民之吏。”   “陈兄也知晓,我乃信陵君之孙。”   “也算是旧魏之遗民。”   “我大父当年便广招门客,而且不看出身,扶苏的这份求贤令,其实已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面向的范围更广,影响力也更大,只不过相较于我大父之招贤,面向的更加下沉,也更接近底层。”   “但底层真就不入流?”   “非也。”   “像陈兄这般有高才之人,底层同样有,恐怕数量还不少,只是始终没有展现的机会,我固然对秦廷有歧见,但也不得不承认,秦廷过去对于底层是最开明也是最愿意接纳的。”   “即便我魏国也大为不如。”   “以陈兄之才,本该在当世大放异彩,然却因为出身,始终蒙尘,也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扶苏之求贤,对陈兄而言,是一个大好机会。”   “这求贤虽看似近底层,实则对前去的士人要求并不低。”   “因为会前去的人太多了。”   “但凡有点野心,不甘现状的人,恐都会去试一试,即便不成,也是个难得展示的机会,这么大数量的‘士人’大量涌向咸阳,这竞争又岂会不激烈,最终能为扶苏看重的,定然是前来中出类拔萃者,这部分人也定会跟之前被选中的官吏一般,成为扶苏之近臣。”   “日后也定会得到大力提拔。”   “千金买马骨。”   “扶苏之求贤令对士人的拉拢不可谓不强,甚至效果定然是远胜于最初的博士学宫。”   “因为底层的士人永远是最多的。”   “这些人也最欠缺机会。”   “他们若得到机会,定会死死的抓住,如此一来,秦不仅壮大了自身,无形间还削弱了六国之势力,这手笔不可谓不精妙,神不知鬼不觉,但却伤人于无形,手段无比高明。”   魏无知对这求贤令是赞叹有加。   陈平面色平静。   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竹简,在心中盘算着。   他知道魏无知所言为真。   这的确是自己的机会。   他出身清寒,只是喜好读书,兄长十分支持,愿意为他借书,这才让他能博览书卷,但也正因为此,平时没少受邻里嘲笑,尤其是那位兄嫂,更是多次怒骂讥讽,而后兄长一怒之下,更是直接休妻。   这也让陈平深感压力。   他其实很早便有出仕的想法。   两年前,更是为乡里推举为社庙里的社宰,主持祭社神,为大家分肉。   但因出身低微,无人替他引荐,根本没机会为吏。   即便乡里有空缺,也多为地方豪强据有,他根本就得不到机会。   幸好家有贤妻,始终勤勉的操持家业,不至于潦倒贫困,但也让陈平颇为郁闷,终日只能以读书消磨时光,但随着年岁渐渐上去,陈平也渐渐焦急起来,总靠一个女子操持生活,这难免会引人非议。   他也实在不愿这样。   然没有机会,也只能继续苦等。   仕秦,的确是一个出路,只是令他有些好奇的是,魏无知乃信陵君之孙,按理跟秦国有着国仇家恨,为何还要把自己引荐到秦廷那边?难道就不怕自己日后倒戈针对?   良久。   陈平道:“多谢魏兄告知,陈平愿意一试。”   “只是魏兄,何故要将此事告诉我?”   闻言。   魏无知哈哈一笑。   他似早就猜到陈平有此一问,笑着道:“我的确是信陵君之孙,但我知晓自己的才能,根本不能跟大父相比,自不会有那么多野心,而且我之家世陈兄也清楚,便是喜好结交有才之人,而我大父当年身亡后,我们一脉,实则就已彻底不受魏王一脉待见了,若非自己身份原因,我自己都想主动去试一试。”   “然终究还是不敢。”   “若能帮助陈兄扬名,也算成了一件善事。”   “当然我亦有所求。”   “若是日后蒙难,还请陈兄相助。” 第327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平心神一凛。   他连忙起身,躬身回礼道:“陈平定不忘魏兄赏识之恩。”   他其实也大致知晓魏无知的处境。   并不受魏国其他贵族待见。   魏无知苦笑一声。   他们这一脉相对是有些中落了。   不过或许是遗传了信陵君魏无忌善结交的秉性,魏无知自小便喜欢结识他人,认识陈平,便是有次偶然来到阳武县,见一偏僻小巷子里,竟有很多车轮印迹。   更令他惊异的是。   这家还用着一领破席当门。   于是他便好奇的打听了一下,从而知晓了陈平的存在。   最初,他是想将陈平引荐给魏咎的,因为魏咎魏豹两兄弟,一直在图谋复辟,以陈平之才能,若是能出手相助,当能让魏氏一脉大有可为,只是近来,他跟这两兄弟有一些不愉快,而且秦廷对六国贵族的追剿还在不断加重,他心中生出一些不安。   他为信陵君之后。   若是日后魏咎魏豹出事,恐会拖累到他,所以便想为自己寻个后路,而在见到这求贤令时,心中便有了一个想法。   将自己交好的士人推荐过去。   这样无论是六国贵族这边,还是秦廷这边,他都有人,最终都能护住自己。   他虽无太多才能,却也隐隐察觉到。   天下气数似不一样了。   所以能多条后路,就尽可能多准备下,若是秦廷真的出事,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再将陈平引荐到魏咎麾下,或者其他贵族手中。   并不会怎么耽误陈平。   陈平颔首。   他已在心中有过权衡了。   大秦目前的气象并不差,唯一的担忧,便是始皇还能不能继续支撑起这个变革,而这次求贤令是要到咸阳的,正所谓,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也可借此看一看扶苏的情况。   但就实而言。   这已是他目前最好的机会了。   若是这次不能出仕,恐只能等到天下生乱了。   到那时。   可就世事难说了。   而且就他听闻的消息,扶苏对于关东出身的官吏,是愿意扶持的。   就之前事务府的官吏,最近都得到了提拔,等日后扶苏即位,这些官吏恐都会晋升到朝堂,相较于其他看不起他们这般出身低微的贵族,扶苏明显更为开明,也更有胸襟。   也更值得投靠。   因为他愿意去咸阳走一趟。   随即。   陈平淡淡看了魏无知一眼,心中也是惋惜了一下。   以魏无知长袖善舞的才能,若是去到咸阳,定然是如鱼得水,可碍于贵族的身份,他不能去咸阳,也不敢去,甚至就算自己想去,也会为魏氏阻拦,最终只能望而兴叹。   不亦哀哉。   见陈平彻底做出决定,魏无知拱了拱手,轻叹道:“这般出身,成全了我,同样也限制了我,有时我也是羡慕陈兄这般的自由自在。”   “唉。”   “为兄就此别过。”   “也在此提前恭贺陈兄高就。”   陈平连忙回礼。   只不过在陈平回礼的时候,魏无知悄无声息的将漆案上的竹简,重新收回到了袖中,他的家境的确算是不错,但竹简这东西毕竟造价不菲,他也做不到如大父那般随意挥霍。   能省则省。   何况这竹简等会还要给很多人看的。   若是每人都给一份竹简,他再家大业大恐也支撑不起。   毕竟……   他结识的友人太多了。   对于魏无知的小动作,陈平自是看在眼中,但早就习以为然。   他本一贫寒出身,能结识魏无知这般名门,已十分不易,又哪敢占太多便宜?而且魏无知愿意将如此重要的事,告诉自己,并为自己推心置腹,他又岂能要求再多?   他目送着魏无知走离。   等魏无知彻底走远,他起身出了屋门,朝着兄长的住处走去。   他此行是为辞别。   苦读十几载,也当露锋芒了。   ……   沛县。   在城中萧何的家中。   萧何、刘季、曹参、周勃、吕泽、樊哙等人齐聚一堂。   这次他们是为萧何饯行的。   在大半月前,萧何收到了朝廷的通知,擢升为泗水郡郡丞,而泗水郡的治所在相县,并不在沛县,因而萧何日前便要启程前往相县。   萧何原本的主吏掾官职现在为曹参接任。   曹参的吏掾则落到了刘季头上。   刘季也算是实现了二级跳,从一个亭长,越过乡级,直接进入到了县里。   此刻众人齐坐,满屋的欢声笑语。   樊哙撕下一块狗腿,大口的吃着,根本不在意满嘴的油污,他虽是一个屠夫,但平常是没太多机会吃肉的,家里也一直是饥一顿饱一顿。   这次总算是能放开吃了。   也是吃的很尽兴。   酒肉过后。   樊哙不禁打了个饱嗝。   随即还颇为打抱不平道:“扶苏这储君,真他娘的小气,就萧何这才能,不说当个丞相,当个那什么御史肯定是够了的,结果就只从县里升到了郡上。”   “这不是白折腾一场吗?”   曹参连忙提醒道:“樊哙兄弟,休得胡言。”   “殿下这么做,自有殿下的考量,岂容我等猜疑?”   樊哙白了曹参一眼,终究还是没敢继续大声说,但也是在一旁小声嘀咕着,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扶苏不就是小气吗?   萧何摇摇头,沉声道:“从主吏掾升到泗水郡郡丞,已很不错了,若是真的擢升我到咸阳,我恐还真要考虑一下了,咸阳不比泗水郡,鱼龙混杂,我一边远官吏前去,又岂能落得了好?殿下没有将我直接提拔上去,恐也是为我好。”   “你们没必要替我打抱不平。”   刘季扔下一根骨头,伸出手掌在嘴上用力一抹,笑着道:“萧何说的对,说白了,我们这些人,其实是入不了朝廷那些官员的眼的,去了只会自找没趣,而且现在至少还在泗水郡,若是出了事,我们互相还能帮衬一下,要是去到咸阳,那可就真鞭长莫及了。”   “不过我跟萧何的事,你们就没必要多心了。”   “我们好着呢。”   “别看现在还在郡里县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到咸阳去了,到时你们想见我们可就难了。”刘季也一脸得意,似乎也为自己当初做的选择很自得。   见状。   萧何苦笑一声。   刘季始终是这么不着调。   他沉声道:“这次将诸位叫来,并非是为我饯行。”   “而是有要事想告诉你们。”   听到萧何的话,周勃等人都是一愣。   还有他们什么事?   “不是,萧何,你有事只管说就行了,婆婆妈妈的。”樊哙有些不耐烦了。   萧何轻笑一声,颔首道:“其实我跟刘兄大半月前就收到了调令,只是我们两个其实一直都没有做好决定,一旦真的出仕,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一直在犹豫。”   “最终选择上任,跟一则令书有关。”   “令书?”周勃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疑惑,萧何跟刘季的调令,这不是朝廷颁发的吗?怎么还能跟令书扯上关系?   这是什么道理?   总不能是朝廷强行让他们上任吧?   萧何继续道:“这令书内容其实跟我和刘季并无任何关系,因为这是一则求贤令,是扶苏殿下颁发到天下的,然正是看到了这份求贤令,我和刘季才决定去上任。”   “这是为何?”吕泽好奇道。   刘季嘿笑一声,主动把话揽了过来。   “因为这跟你们有关。”   “我们在沛县也是有多年交情了。”   “过去你们多少也听到过一些传闻,便是天下苦秦久矣,天下乱世将至,所以我跟萧何或多或少有些担心,毕竟沛县才是我们之根基,一旦离了沛县,便什么都不是,所以在局势不明晰前,我跟萧何都不太情愿离开沛县。”   “我尚好。”   “就算是升官也还在沛县。”   “但萧何可就直接被安排到了相县。”   “虽然相县跟沛县离的并不算远,但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乱子,其实也是出手不及的,所以考虑到诸多因素,离开沛县都不算什么明智之举。”   “强龙不压地头蛇。”   “在沛县,我们就是那地头蛇。”   “而最后萧何之所以敢冒这个险,愿意去冒这个险,正是因为这个求贤令。”   “这个求贤令,不看出身,不看门第,只看才能。”   “哪怕像樊哙兄弟这样屠狗卖肉的,还是像周勃兄弟这样做丧葬吹鼓手的,都可以去,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樊哙一脸迷糊。   刘季白了樊哙一眼。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意味着你们同样能出仕,不说能跟我和萧何一样,至少也能在地方当个小吏,而有我跟萧何在,你们日后又岂会止步于小吏?”   话音一落。   室内众人皆是一惊。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刘季目光微阖,淡漠道:“你们也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这其实未必不是扶苏殿下,故意给我们留下的一些好处,毕竟……上次事务府的时候,扶苏殿下就当清楚,对于升迁,大多数府内官吏其实都不太情愿的。”   “所以想让我等升迁,定然要施以恩惠。”   “这求贤令便是其中的恩惠。”   “正所谓……”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求贤令上虽并未提及太多,但你们若是去到咸阳,手中拿着我等的引荐信,你认为扶苏殿下会不会予以优待?”   “你们求的也非是什么大官,只是一微末小吏,扶苏殿下又岂会不准?”   “那时,你我兄弟都有官职在身,自保能力岂不更强了?”   “而这同样是扶苏殿下做的让步。”   “千金买马骨。”   “现在世人皆知我等得到了提拔,但又有多少人知道,朝廷只是发出了一份调令,但对外却宣扬的是我等已接受了提拔,并已经借势去笼络更多底层士人了,说白了,殿下利用了我们,不过若是我们没有利用价值,恐连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然也正因为利用了,所以殿下自要做些取舍。”   “便是让我们引荐一些亲近的人。”   “你们皆是我刘季的兄弟,我刘季眼下傍上了扶苏殿下,自也不会因此冷落你们,我之前就说过,等我刘季混好了,一定带你们也吃香喝辣,我刘季向来是说到做到!”   “你们也莫要嫌弃只能为吏。”   “我刘季在一月前还只是一个亭长呢?现在不就成了沛县的吏掾?等日后我跟萧何去到朝堂,你们还怕没有晋升的机会?”   “我这次之所以把你们叫来。”   “正是因为你们是我刘季的兄弟,我刘季说过要跟你们有福同享,你们也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一旦错过了,就算朝廷日后再发什么求贤令,你以为你们还有机会?”   “就算是正常的为吏试用,就你们有几人能通过?”   刘季坦然开口。   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也的确是发自真心。   若只有他跟萧何被提拔,他们自是不愿去赴任的,但若是能带上一众兄弟伙,那就不一样了,毕竟身后有一帮子兄弟支撑,总归是有些底气了。   这求贤令在刘季看来,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为的是宽他们的心,让他们能放心仕秦。   听着刘季的话,周勃、吕泽都不由激动起来,若是真的能这么出仕,那何尝不可?   而且这可是直接就傍上了扶苏。   今后好处又岂能少?   吕泽舔了舔嘴唇,只觉唇干舌燥,也终于知道为何自己妹妹执意要让自己参加,刘季跟他沛县兄弟之间的聚会了,原来还有这个深意。   他沉声道:“这种机会的确很难得。”   “现在秦廷势头正盛,前面对江东一番清理,已是腾出了不少位置,我们虽不可能去就任,但在沛县还是能谋得一二职位的,若是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今后恐都不会再有了。”   “毕竟……”   “下一次,扶苏可未必是储君了!”   周勃也是意动。   唯有樊哙拉胯着脸,脸色有些难看,他迟疑道:“听你这么说,我也可以去?但我就一屠狗的,大字都不识几个,这去了,不会丢人现眼吗?”   “我当真能去?”   樊哙虽嘴上有些不确定,但心中还是很想去的。   这可是出仕当官为吏啊!   这谁不想? 第328章 现在可以谈了吗?   刘季目光阴晴不定。   樊哙的确相对其他几人,有些太‘差’了,无论是周勃,还是吕泽,他们至少都识得几个字,唯樊哙是真真实实的出身寒微,平常又以屠宰为业,基本没机会识字。   然相较于其他几人,樊哙跟他最相投。   若是自己发达了,就不管樊哙,这如何都说不过去。   刘季笑了笑,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萧何一眼,满不在意道:“樊哙兄弟,你尽管放心,我既然开了这个口,定然能让你当上‘吏’,其他文吏当不了,以樊哙兄弟的勇武,难不成还当不了狱吏?”   “仅我一人引荐或许是不够。”   “但若是我跟萧何两人,那就不会有问题了。”   “殿下多少会念及我两之情面。”   “不过我丑话先说到前面,能让你成为微末小吏,已是耗费我跟萧何之情面,若是日后你犯了事,或者本职事务没做好,我们两恐护不太住你。”   樊哙咧嘴一笑。   他拍着胸脯保证道:“刘季兄弟,这你尽管放心,你让我写两个字,我是写不来,但让我去抓人,去押一些东西,我樊哙定给你弄得妥妥当当的。”   闻言。   众人也相视一笑。   唯有萧何眉头微微一蹙,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固然扶苏有让他们引荐亲近之人的想法。   但终究还是要求质量。   而刘季引荐的又是什么人?樊哙,一屠狗卖肉的,整日混个肚儿圆都难,周勃,了无生计,现在就靠给人做丧葬吹鼓手谋生。   若识字都好说,关键还不识字。   这若是引荐上去,扶苏殿下会如何看待?   岂不认为他们是在刻意谋私?   私心太重?   萧何的心思,刘季自是不知。   他并不认为樊哙、周勃不如其他人,论勇武,他在沛县就没见几人能勇过樊哙,周勃也素有急智,都是能堪大用的人,只是出身过于寒微了,这次扶苏殿下既然求得就是微末小吏,这时不将这两人推荐上去,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错过了这次,可就没下次了。   而且……   他不认为两人不合适。   能被他刘季看重,并认作兄弟的,又岂会真是泛泛之辈?   饭食之后。   刘季跟萧何书信一份,交给了几人,让他们等几日便启程去咸阳,只不过相较于其他人,刘季叮嘱樊哙相对多了一些,也多次提醒不要对外惹事,更不要私下斗狠。   樊哙自是满口应下。   在刘季叮嘱樊哙、周勃时,萧何也在叮嘱曹参,他这一去,县里的政事很多便落到曹参肩上了,刘季毕竟新来,很多事情还没有头绪,因而也要靠曹参多处理。   当然。   在叮嘱中也说了些承诺。   便是日后萧何若再度晋升,定然会向朝廷引荐曹参。   随着这场聚会的落幕,室内的几人,也相继离开,也是从这场聚会开始,这些人命运的齿轮,悄然发生了变动。   ……   会稽郡治府吴县。   殷通等人早就回到了治府。   只是相较于金陵时的淡定从容,现在的殷通多了几分焦虑。   他现在已彻底冷静下来。   甚至有些后悔,偏信了李默的一面之词,竟真的对六国贵族不管不顾,而今项氏大部逃脱,若是为项氏报复,他又当如何应对?   殷通在室内来回踱步。   长叹连连。   但随即看到案面上的一份令书时,眼角又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   有失就有得。   这次他跟李默出卖六国贵族之干脆,也是赢得了朝廷的赞赏,因而朝廷不仅没有对他们做出惩罚,反而还给与了一定的恩赏,更重要的是,朝廷容许他们在郡里挑选合适人手为吏,这对于他们而言,可谓是极大的优待了。   因为他这下可以提拔或者任用自己亲近信任的人了。   对会稽郡的控制力无疑会更进一步。   不过。   他有此优待,李默同样有。   想到这。   殷通不由冷哼一声。   这时。   他家中的隶臣突然来报。   郡丞李默有请,想跟他商议一些要事。   殷通眉头微皱。   他这段时间的确跟李默关系有一定缓和,但还不至于亲密到这种地步,而且两人一为郡守,一为郡丞,定然是一直存在争权夺利的,也不会因这次联手而改变。   “李默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是官吏任用?”   殷通摸着下巴思考了一番,最终也懒得再想,去到李默那,自然就清楚了。   想罢。   他让人去准备马车。   没一会。   殷通便到了一处装潢奢华的酒舍。   望着这间酒舍,殷通眉头一皱,看了看四周,这才迈步进去。   等殷通到场时,李默早已等候多时。   见殷通到了,李默连忙起身相迎,满脸带笑道:“郡守,在场这么多人,可就等你了。”   殷通冷哼一声,丝毫不留情面,冷声道:“李默,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还敢这么大张旗鼓的宴请,不说落入到朝廷眼中,若是为那些贵族知晓,你可知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李默点点头,淡定道:“郡守说的有理,我这次请郡守前来,便是试图解决此事的,不然我又岂会以身犯险?常言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郡守,你说是吧?”   闻言。   殷通已听出了一些意味。   他猛地看向四周,并未看到其他身影。   但他已然是听出,这次宴会恐跟那些六国贵族有脱不开干系,殷通不死心的再度扫了一眼四周,依旧没发现什么陌生身影,这才不情愿的坐到主座上。   殷通的一举一动,自是落在李默眼中。   他只是淡淡一笑,然目光却悄然扫了眼了室外,眼中露出一抹寒光,只见李默拍了拍手,立即就有几名身穿旖旎衣裳的女子,手持酒壶进到了室内。   一时间。   室内气氛瞬间热闹不少。   不过对于这温酒,殷通可是不敢喝。   殷通手持着酒壶,将酒壶在手中不断转动着,在转动一圈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李默,你这次把我叫来,究竟所为何事?”   “我可没心思陪你在这逗乐。”   见殷通这么沉不住气,李默也没有再憋着,沉声道:“既然郡守这么想知道,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这次宴会非是我主动请的,而是有人想让我将郡守你请来。”   说完。   李默看向室外,冷声道:“项伯,出来吧。”   “你既然把我们两请来,总归是有事要相告,又何必这么躲躲藏藏?”   项伯?   听到李默的话,殷通脸色微变。   他猛地站起身,看向李默的眼神,已十分的难看。   他哪里还不清楚。   自己这是被李默给算计了。   李默被项氏的人找上门了,然后被威胁着宴请了自己,好把自己给骗过来,而他这段时间因为跟李默走的很近,虽然是有过担心,但还是并不认为李默会因此出卖自己,毕竟两人在针对六国官吏上,可以称得上是一根绳上的。   结果……   他终究还是大意了。   殷通铁青着脸,直接怒目而视。   李默眼皮轻轻跳动着,并不敢去直视殷通。   的确如殷通所想。   他这几日被项氏缠住了,只不过项氏并未对他下手,反而是好言好语的跟他商量,想让他将殷通叫出来,三人一起商量一些事。   李默本不想答应。   只是项伯态度很强硬,最终李默还是妥协了。   而且他也想知道,项氏想谈什么。   砰!   一声闷响。   紧闭的屋门被推开。   一个面相敦厚老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进去。   只不过殷通跟李默都不敢小觑这人,这人乃旧楚项燕之子,当代项氏族长项梁之弟。   在江东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项伯进到屋内,满眼笑意的看了两人一眼,笑着道:“项伯见过郡守、郡丞。”   殷通面色铁青,冷声道:“项伯,你想干什么?”   “你莫要自误。”   “这里是吴县,是会稽郡治所。”   “若是我等在这里出了事,只怕你项伯也逃不了。”   “甚至若朝廷动怒下来,你项氏就算再能逃,恐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项伯轻笑一声。   并未把殷通的话放在心上。   他淡淡道:“郡守恐是会错意了。”   “我项伯这次代表项氏,非是来兴师问罪的,也没有任何理由问罪,郡守跟郡丞都为大秦臣子,一心为秦,做出一些举动,自是理所应当。”   “而且我等贵族之所以遭难,也非是郡守等人告密,而是有人散布谣言。”   “继而引起了始皇震怒,这才迁怒到我等。”   “这与郡守你们何干?”   闻言。   殷通跟李默倒是一愣。   他们对视一眼,有些摸不清状况。   项梁这是什么意思?   殷通目光阴晴不定,他在项伯身上来回打量,却是看不出什么蹊跷,但还是绷着脸道:“你既然清楚这些,那还找我们干嘛?”   “你究竟有何意图?!”   项伯冷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讥讽。   但面上却并无异色。   他拍了拍手,立即就有几名侍女进到室内,这些侍女手中都端着一个铜盘,上面有的放着一些田契地契,还有直接就是金银财宝。   见状。   殷通跟李默更加摸不清头脑了。   殷通凝声道:“你这是作何?你既然知道,我等是大秦官员,你难道还想贿赂我等?”   项伯再度摇头。   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项伯缓缓道:“方才郡丞已经说了,我这次前来,是想跟两位商量一些事情的,一些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事情,而眼前这些,只是我项氏表示的诚意。”   “不知两位长吏可否满意?”   听到项伯的话,殷通跟李默对视一眼,心中都闪过一抹惊疑。   他们现在已回过神来。   项氏并非是来找他们问罪的,而是真的来跟他们商量事情的,只是他们跟项氏之前,还有什么是可以商量的吗?   但既然项氏不是来找他们麻烦的,那他们自也不会那么剑拔弩张。   一念间。   殷通的背脊一下挺直了。   他冷冷的盯着项伯,沉声道:“既然是你项氏想跟我们商量事情,那就先把事情说出来,至于我们跟不跟你商量,那要等到我们知道是什么事后,再做讨论。”   项伯颔首。   他并未直接开口。   而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随即自斟自饮的喝了一杯,这才将酒壶放下,眼中露出一抹回味,缓缓道:“酒水尚温,两位长吏可要快点做决定了,不然等到这温酒变冷了,那可就不好喝了。”   “至于我项氏要跟两位商量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相帮两位清除一些隐患。”   “仅此而已。”   “替我们清除隐患?”殷通不怒反笑,讥讽道:“项伯,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我们需要你项氏替我们清除隐患?而且我们能有什么隐患?会有什么隐患?!”   “若是你项伯质疑不肯说,那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我殷通没时间跟你废话。”   殷通丝毫不留情面。   项伯也不恼,只是眼中闪过一抹冷色,他淡淡道:“郡守方才也听到了,我项氏并不认为这次六国贵族出事,是两位泄露给秦廷的,但我项氏清楚,其他贵族可未必。”   “他们可都坚定认为是你们泄露的。”   “不少贵族这段时间正在合计,想找两位及其他会稽郡官吏的麻烦。”   “我项伯好心提醒,两位何以如此刻薄待我?”   “这实是令人寒心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殷通神色严肃。   项伯淡淡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项氏在会稽郡立足多年,跟各方都有不少的联系,在地方也颇具影响力,所以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见到郡丞,而我项氏有这般影响力,会稽郡的其他贵族同样也有。”   “不知两位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若是两位没什么万全之策,日后恐保不齐就会出事,到时两位治下的会稽郡可就要乱了。”   “这恐非是两位想见到的吧?”   “我项氏深知两位之冤枉,所以想解救两位于苦海,我项氏也是诚心想跟两位谈合作的,而且谈的是共利双赢。”   “现在可以坐下来谈了吗?” 第329章 暗流涌动!   “你在威胁我们?”李默冷声道。   项伯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冷色,淡淡道:“两位都是大秦的臣子,而我项氏乃秦廷的罪犯,我项氏岂敢威胁大秦官员?”   “这就是给我项氏几个胆子,我项氏也决然不敢有此念头啊。”   “只不过……”   “我项氏跟两位也算有些交情,所以就自作主张的做出了些善意的提醒,毕竟这次我旧楚贵族损失惨重,不少人心中对两位都生出了怨恨,而两位心中其实也清楚,秦廷就算手眼再通天,真能这么快就摸清底细?”   “尤其不少秦军还直奔我项氏的隐匿之地。”   “为了缉拿我项氏族人,更是不惜掘地断垅,这又如何不让人心生愤怒?我项氏这次是运气好,幸免于难,若是没有及时逃亡,恐早就步了其他贵族的后尘,眼下又岂能站在两位面前?”   “两位说是吧?”   殷通眼皮一跳。   他冷冷的盯着项伯,似乎想从项伯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项伯似早就猜到了殷通的想法,脸上并未浮现任何异常,平静的有些可怕。   一旁。   李默冷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次真就你们六国贵族有损失?我们官府就没有死人?若是官府没有出事,你又岂能这么轻易出现在我们面前?而且你也知道,朝廷对你们下手,是因为那则流言。”   “这跟我们有何关系?”   “我们同样是因此受到了牵连。”   项伯点点头。   他似也对这个说法很认同。   项伯笑着道:“正因为此,我项氏之前从未怀疑过两位长吏,也一致认为这次是无妄之灾,而且就算是有人泄密,多半是那些被抓的官员泄露的,从未怀疑到两位长吏头上,但这终究只是我项氏一家之观点,并不能改变其他贵族的看法。”   “只是两位这么急着反驳,却是让我产生了一些怀疑。”   “莫非真的是两位长吏泄露的?”   项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你……”李默怒目而视,但略显中气不足。   事到如今。   殷通跟李默哪里不明白。   项氏根本就没有信过那所谓的流言,从始至终都是在戏耍他们,而且也是在借着这个威胁他们,不过殷通这时也渐渐回过味来。   若是项氏真想找他们麻烦,不至于废这么多话。   或许真的有求于自己?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在会稽郡这么久,可是深知项氏的手段。   “你们想做什么?”殷通道。   项伯恭敬的行了一礼,脸上带着一抹冷冽的笑,沉声道:“两位长吏无须这么紧张,我项氏这次并未受到太多影响,自不会迁怒到两位头上,而我项伯今日来找两位长吏,的确是有要事相商。”   “我项氏可以出手,帮你们解决这些隐患。”   “如何解决?”殷通目光阴晴不定,有些摸不透项氏的想法。   项伯笑着道:“将这些对郡守郡丞生有歹意的贵族给制服住,至少让他们不会真的来找两位麻烦,不过两位也清楚,我项氏眼下如过街老鼠,名声狼藉,更是为秦廷通缉,因而做一些事情时,会有诸多的不便,加之这些贵族在地方同样有不小影响力,若是我项氏出手,难免会引来不少非议。”   “所以这都需要两位出手相助。”   殷通沉默。   他深深的看着项伯。   他隐隐猜到了项氏的心思。   项氏分明是见其他贵族势弱,对其他贵族生出了歹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其他贵族给吞并了。   项氏好狠毒的心!   根本就不顾及丝毫同僚之情。   而他之前竟还以为项氏很和善,甚至主动与之深交,若非这次的事,让他陡然清醒过来,看穿了项氏的面目,只怕日后为项氏出卖,都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只是……   他的确有些意动。   现在会稽郡内部是很空虚的。   不少官吏空缺。   这也定然导致会给贵族很多可乘之机,若是有项氏帮忙,他们的安全无疑会有极大的保障,但与此同时,也定然会让项氏做大。   这是一柄双刃剑。   稍微控制不住,便可能反噬自身。   他不得不谨慎。   李默同样眼神不断变换着。   良久。   李默开口道:“你们想对其他贵族做什么?”   项伯眉头一皱,沉声道:“只是让他们尽可能不找官府麻烦罢了,但他们毕竟对朝廷怀恨在心,因而途中定然会激起不小的冲突,也会引起不小的麻烦,甚至为了平息事端,我项氏还可能做出一些过激之事,而这都需要两位长吏替我们遮掩。”   “而这就是我项氏跟两位的交易。”   “你们帮我项氏遮掩,我项氏护你郡中安全。”   闻言。   殷通跟李默都沉默了。   只是在权衡一阵后,两人最终还是妥协了。   无他。   项氏这次的确受损很小,跟他们之间并无太多纠葛,只是项氏做大,对会稽郡日后治理,并不一定是好事,但这次他们在朝廷面前可谓大放异彩,如果今后会稽郡无太多事端,他们其实很有机会更进一步,到时会稽郡如何,跟他们有何关系?   再则。   他们早就听明白了。   项伯这次是一定要达成目的的。   他那言外之意,分明就是他们若不从,项氏便会加入到针对两人的贵族中去,而项氏本就损失不大,若是项氏出手,他们恐凶多吉少。   而且这次项氏给足了他们体面。   也让他们心中稍感安心。   至少短时没看出,项氏会过河拆桥。   而且他们的确需要争取一段时间,等他们将会稽郡缺少的官吏补齐,到时他们对会稽郡的控制无疑会上一个层次,到时也就能从容的应付各种局面了。   眼下终究还是要低头。   殷通跟李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殷通点头道:“我们可以帮你们项氏的忙,但若是项氏太过放肆,也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项伯笑着道:“两位长吏尽管放心,我项氏还是知晓分寸的,定不会让两位长吏难做,而且我项氏如此做,也是为了会稽郡安稳,又岂会真弄成众矢之的?”   殷通跟李默对视一眼,也是暗自点了点头。   有项氏帮忙处理一些事,的确能减轻他们很大压力,也不至于一直提心吊胆。   项伯举起手中酒杯,高声道:“既然两位长吏同意,那就共饮此酒,祝贺我等合作愉悦,哈哈。”   殷通跟李默也举酒对饮。   等这一杯酒喝完,殷通跟李默却是不愿就此多留,直说还有政事在身,便直接起身离开了,项伯也并未阻拦,任两人离开,等两人走远后,不由摇摇头。   从殷通跟李默两人的反应来看,秦廷之所以能这么快摸清他们下落,多半就是郡中官员泄露的。   不过项伯也并未太在意。   因为他项氏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没一会。   这间屋子就安静下来。   屋里空无一人。   在会稽郡郡府,殷通跟李默相向而坐,两人的神色都有些严肃,殷通轻叹道:“这次我们同意项氏出手,只怕会稽郡短时难以平静了。”   李默面露无奈,沉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这次朝廷这么迅疾出手,依旧让项氏逃脱,而基本无损的项氏,在江东的影响力还是太大了,就算是郡中官吏为朝廷清理了不少,但暗中依旧很多官吏跟项氏有联系,我们这次不同意,项氏恐是真会对我们下手的。”   “毕竟……”   “他们本就是朝廷罪犯,是没有丝毫顾忌的。”   殷通一声长叹。   他又如何不知?不然岂会同意?   只是这一旦答应,他们便再跟项氏产生了联系,日后再被朝廷查到,恐就无法再‘辩解’了,也不知这对他们是好是坏。   李默同样清楚这点。   这一段时间,两人其实颇为庆幸,自己当初做的决定。   因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朝廷明显是有备而来,而且是有做出详细的针对,有明确目标的朝廷,所爆发出的力量,根本就不是他们能抗衡的,舍弃六国贵族,无疑也是正确之举。   尤其扶苏颁布那求贤令。   更是让他们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李默沉声道:“眼下既然已经答应,那也就无须在意了,而项氏应当不至于做的太过,毕竟他跟其他贵族都是同样出身,不至于真的痛下杀手,但我们过去的确是低估了项氏的手腕,竟敢在这时做出这种事,可谓是无比狠辣。”   殷通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道:“所以他才迫切的想寻求我们帮助。”   “若是没有我们帮助,面对其他贵族的发难,即便项氏家大业大,恐也难以招架。”   对此。   殷通是心知肚明。   李默点头。   两人交换了一下双方意见,便径直离开了。   不管如何,有项氏的答应,他们接下来的处境无疑会好很多,项氏毕竟在会稽郡经营多年,在江东的根基很深,有项氏暗中出手,他们安全无忧。   不过殷通也好,李默也罢,又岂敢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项氏身上?   他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把会稽郡空缺的官吏补上,继而多安插一下自己的人手,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障自己的安全。   ……   另一边。   项伯已回到了族中。   也将跟殷通李默的情况尽数告诉给了项梁。   项伯道:“从这两人的不安举止来看,秦廷能知晓我们的下落,多半跟他们暗中泄露有关,只是他们恐也没有想到,我们项氏会这么快回去,而且还没受到太多损失,不过这两人对我们项氏已生出了提防之心,今后想让他们乖乖听我项氏吩咐,只怕会越来越难。”   项伯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项梁颔首,冷哼一声道:“这我早就猜到了。”   “若没有地方官吏通风报信,就算秦廷手眼通天,又岂能这么快摸清楚我们的下落?还如此迅疾的出击?现在江东贵族损失惨重,我们此事出手,注定会背负不少骂名,但为了大楚之复辟,也为了更好的收拢力量,我项氏必须这么做。”   “我楚国力量分散太久了。”   “若是继续像这次一样,一定还会被秦廷继续各个击破,甚至很可能会被不断蚕食,秦廷眼下攻势不断,我们若是不能尽快将力量整合,只会越来越无力,这次背叛我们的是地方官吏,下次保不齐其他的旧楚贵族也会倒戈了。”   “他们的意志向来不坚定。”   对于其他旧楚贵族,项梁一直都有微词。   这些人相较复楚,更多的反而是为自家争利,过去项氏没少受到掣肘,不然他项氏怎么可能,十年时间只拉得起几千人?   而且现在秦廷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必须尽快壮大自身,才能在接下来更加自如。   项伯点头道:“只是我担心,日后殷通等人还会算计我们,到时没有其他贵族替我们挡在前面,我们项氏只怕处境不会太好。”   项梁默然。   他沉声道:“这不算什么,只要我项氏足够强大,殷通等人就不敢打我项氏的主意,若是他们真敢把主意打到我项氏头上,我们又岂会让他们好过?”   项梁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其实早就清楚项氏跟殷通等官员渐行渐远了,不过现在他们还用得着这些官吏,等日后天下风起云涌,他项氏用不到这些人的时候,自会将这些人清解决掉。   他项氏最厌恶三心二意之徒。   项梁跟项伯并未就此多说,他们这次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有殷通跟李默在暗中相助,他项氏接下来就好办多了,尤其很多旧楚贵族,还没回到江东,这更是给了项氏很多可乘之机,因而项伯刚回去,便立即被项梁再度安排出去,用以联络其他贵族。   一时间。   江东背地暗流涌动。   与江东的暗流涌动不同,咸阳此刻却热闹非凡。   咸阳城外,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头戴斗笠,背着一个行囊,神色感慨的出现在城门前,望着高挂城墙的‘咸阳’,此人目光微凝,而后头也不回的进入到了城中。   随即便消失在人潮之中。 第330章 取士于众!   城中一家邸店。   已至深夜,张良正在店中休息。   他来到咸阳已有数日。   这几日一直忙于在城中打探消息,只不过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甚至基本可以说没什么有用消息,这个传闻中的‘钟先生’根本就没有流露出太多信息,不仅四周民众不知,就连一些贩夫走卒都不清楚,这属实有些出乎张良意料。   本该声名大噪之人,何以这么寂寂无闻?   不过。   他目前尚并未焦急。   他才来咸阳没几日,眼下时间尚且充足,还不至于因此心急,而且他这一路上,也是听到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令他心头一颤的事。   扶苏颁发了求贤令。   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张良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妙。   当他将这份张贴于各地大小城池的令书看完后,更是眼中露出了久违的惊慌跟不安,非是惊慌不安于这求贤令本身,而是惊慌于秦廷当下的不按常理。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此刻亦然。   之前秦廷的种种举措,多少是有前迹可循的。   也没有太过偏离。   像之前推行的‘官山海’,这就是沿用了‘管子’的那一套,只是做了一定的改良,至于后续所谓的‘士官转职’,实则就是秦军功爵那一套,只是将原本的条件进一步放低了,而眼下这个求贤令,完全是‘新政’。   都不能说是推陈出新了,完全是立起炉灶。   独树一帜。   过去天下求贤,求得都是大贤,也求得都是士,而扶苏却反其道而行之,虽名义上是求贤,实则求的分明是‘士’非贤,这完全背离了过去数百年天下之常规。   至于影响如何,张良不敢预测。   也做不出评价。   因为每项政策出台前,谁也无法预知最终的结果,或许是好,或许是坏,即便他自认才智无双,也实在不敢对此轻下判断,但他心中同样清楚,这则求贤令,对天下的震撼程度非同一般,因为扶苏将‘士’的标准进一步拉低了。   此举无疑会引得天下‘士’震怒。   同时也会引得很多底层‘士人’振奋和狂喜。   他赶来咸阳的路上,就已见到很多成群结队,前往咸阳的‘士人’了。   他已然可以预见,用不了几日,咸阳将会变的无比热闹,只是张良也略有不解,如此囫囵吞枣,当真能招揽到有用之人?就凭那些堪堪读了几卷书,识得几个字的贫士,真能为大秦打开局面?   他对此很是惊疑。   与此同时。   他心中也清楚,随着扶苏开了这个先河,日后士这个阶层的身份地位,将会进一步被拉低,而有扶苏的求贤令在前,若是日后再有人发求贤令,恐都会跟这次做比较。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眼下这道求贤令对天下士人的影响,尚没有表露出来,等到这场盛会结束,以及真的有士人借此晋升到高位,一定会为世人广为称赞跟向往,到时眼下倨傲不屑的‘士人’,反倒会遭人诟病,长此以往,士人身份的尊贵将不复存在。   除非……   这场盛会只是一场闹剧。   虎头蛇尾,甚至直接是不了了之。   然真的可能吗?   张良摇头。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若没有猜错,这求贤令的手笔,并非真的出自扶苏,而是出自那个幕后执棋者,此人心思极深,算计也颇多,每次出手都定有收获,而这次又没有遭到刻意针对,想成为一场闹剧,恐都不太容易。   只是张良也很好奇,这人究竟在图什么?   名?   他这几日打探了。   即便是最初令这位‘钟先生’扬名的‘官山海’之事,他在城中一番询问下来,几乎大多的市人都不知这钟先生是何人,唯一能说得出来的,只有个储君扶苏,还有便是令他们啧啧称奇,甚至是为之叫屈喊冤的蒙毅。   而真正的始作俑者,好似惊鸿一瞥,便飞速为世人遗忘了。   若是求名,又岂会这般?   为此。   他甚至刻意把这钟先生提了出来,想看看城中市人对此人的印象,只是得到的结果,同样令张良有些愕然,这些人唯一有印象的,只是此人是个‘奴隶’,还是皇室的家奴,甚至不少人还认为这人是好命能遇到殿下,不然根本就没机会出头,还有就是夸大秦不拘一格降人才。   只是这一番打探下来,张良更加疑惑了。   这人究竟是什么心思,就这么淡泊名利,若当真是奴隶,以大秦的制度,恐早就脱离了贱籍,凭借其本身的谋算,也足以扬名立万了,而今依旧名声不显,且丝毫没有怨念,这跟他想象中的奴隶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似。   奴隶都是拼了命想往上爬,想摆脱自己的贱籍身份。   还想谋取更多的名和利。   这人似无欲无求。   这让张良也是有些看不透。   张良摸着下巴,凝声道:“从现在打听到的消息,这人目前就住在城中,而且似因为身份的缘故,四周还有专人监看,只是前段时间咸阳官吏针对此人,恐非是空穴来风,只怕另有隐情,可惜我在咸阳并不认识官员,不然倒是可以打听一下。”   “然不管如何,此人,我都要见一见。”   “唯有亲自见上一面,才知这一切是不是出自此人之手,也才能知晓,此人真正的用意,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此惊才之人,却为虎作伥,实是明珠暗投。”   张良摇头。   他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传来的窃窃私语,也是暗中叹气,现在咸阳城越发热闹起来,他居住的邸店眼下便有很多各地到来的‘士人’,这些人,他私下也关注过,并无多少士人气质,反倒更多的是一些流氓草莽气息,也不由让张良哭笑不得。   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会,张良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想冒名参加的想法。   他现在心中唯一的心思,便是尽早弄清这名‘钟先生’的底细,若是能够,或许还会出言劝说几句,让其不要再助纣为虐了。   夜已深。   张良褪去衣衫,沉沉的睡去。   雍宫。   相较于张良的惊愕,扶苏也有些猝不及防。   就他目前听到的消息,这次求贤令下,前来咸阳的人太多了,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这种情况,不仅扶苏没有想到,之前跟他合计的张苍,同样也始料未及,两人这几日对此可谓是忙的焦头烂额,但依旧没想好该如何处理。   人太多了!   这非是几十上百,而是上千近万。   这么庞大的数量,对咸阳的治安,也将是不小的考验,因而这几日,他没少为朝臣抱怨,只是对于这些抱怨,扶苏也只能尴尬的笑笑,并不敢表露任何不满,然心中也是深感无力。   他跟张苍商议了一番,决定还是去找嵇恒商量一下。   毕竟这是嵇恒提出来的办法,嵇恒应该对当下的情况有过预估。   想罢。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魏胜,立即去准备车马,我要出宫一趟。”   末了。   扶苏又补了一句:“尽量不要引人注意。”   吩咐完,扶苏独自在室内走来走去,依旧在思考怎么处理这近万人,这非是一个小数目,一旦处理不好,对咸阳都恐会造成动荡,而且他又该如何去安置?   这都需要他考虑。   而且这么多人,又当如何选才?   这一切的一切都困扰着扶苏,让扶苏近来是寝食难安。   半个时辰后。   扶苏到了嵇恒的住所。   嵇恒此刻正在院中纳凉,不知从何处制出的折扇,正呼呼呼的扇着,带起一股清凉的风,原本扶苏还提出,给嵇恒找几个服侍的侍女或者侍从,只是都为嵇恒拒绝了。   见嵇恒态度如此坚决,扶苏也就没有再坚持。   入院。   扶苏拱手道:“见过先生。”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指了指旁边的凉席,懒洋洋道:“自己找个位置坐吧。”   扶苏点头。   他径直在一旁坐下,天色已不晚了,扶苏也不愿就此耽误太久,开门见山道:“嵇先生,你提出的求贤令,可是把我累得不轻,眼下就关中,都有近千人赶来,若是算上关东,这次前来的‘士人’不说近万,至少五六千人是少不了的。”   “这么庞大的数量,这让我如何去选?”   “以往求贤哪有这么大阵仗,就算是孝公先祖时,也只有几十上百,而这已十分不错了,但跟我这次下发的求贤令,依旧不能相提并论,这数量太多了。”   扶苏苦笑。   他是真的为此焦急。   他这次可是颁布的求贤令啊。   要是搞砸了,对他扶苏的声誉,将会是极大打击,而且若因此为士人疏远,日后再想招揽人才,恐会变得艰难不少。   嵇恒轻笑一声,显得云淡风轻。   他揶揄道:“你有何焦急的?人来得多不是好事吗?不正突出你的人格魅力吗?”   嵇恒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扶苏挠挠头,苦笑道:“先生就莫要取笑我了,若只是百来人,我或许会很欣喜,然这次前来的士人数量太多了,一旦处理不好,恐不仅达不到效果,还会反受其害。”   “我现在是担心不已。”   嵇恒摇摇头,缓缓道:“你并未理解这次求贤的真意,过去的求贤令都是君主颁布了,求的是官,取的是士人中的精英,然你只是一个储君,自不能跟君主一样,所以你走的是大众路线。”   “取士于众!”   “取官于士跟取士于众,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   “自不可同等对待。”   “人多不算是坏事,人越多筛选的力度才大,也才能从中真正的选出几个人才,至于你所担忧的,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担忧,你把这些人看的太高了,这些所谓的‘士人’,当真是士人吗?”   嵇恒目光冷冽。   扶苏愕然。   嵇恒继续道:“你颁布的求贤令,可是不看出身,不看门第的,甚至是不看身份的,而过去的求贤首要看的便是身份,非士不取。”   “这是一种颠覆。”   “颠覆过去天下盛行的精英路线。”   “改走普罗大众路线。”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但跟大秦的体制又暗中契合。”   “大秦本就对出身没什么看法,只要能斩获军功,便能更进一步,这求贤令实则是一样的。”   “而这才是大秦体制该有的人才路线。”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就知道嵇恒提出的建议定有高见。   而嵇恒的建议往往都是从实情出发,也是更契合大秦现有体制的。   只是这种挑选人才的办法真的可行?   取官于士跟取士于众,两者的差别可太大了。   士本就是贵族,自来饱读书卷,因而更有远见,更有想法,这些人出仕,往往对天下都有更切实的影响,而取士于众,那便意味着这些人之前或许都不是‘士’,只是在一番筛选后,挑选出了一些相较不错的‘民’,将其视为‘士’。   但‘民’终究不是‘士’。   他们真的能取代或者胜任‘士’的职能?   扶苏心中存疑。   对此。   嵇恒并未做过多解释,扶苏身上是有着这个时代烙印的,也深受过去的‘士卿’思想影响,自然会下意识对‘士’高看一等,但‘士’这种文化,本就跟秦人体制格格不入,强行效仿,只会得不偿失。   秦制的根本是法。   而秦法之根基便在于吏。   是吏,非是官。   吏才是秦制下最重要的存在。   只不过相较于官,吏更显籍籍无名罢了。   商鞅创立的军功爵制,是用行政手段的方式,强化了社会阶层间的不平等,时刻提醒着上位者的优越感和底层民众的自卑,但值得注意的是‘强化’绝非‘固化’,甚至恰恰相反,商鞅创立的体制,才是当下社会阶层最为流通的体制。   即便是隶臣,只要能获得爵位,同样能拜将封侯。   只不过商鞅创立的体制,只适合在战时,一旦脱离了战时,这套体制就直接死了,没有阶层流动的渠道,没有上升的空间,对于大秦这样一个高压帝国,是无比危险的,因而想改良商鞅的体制,不仅要解决军功爵的积弊,还要解决上下阶层流动性的问题。   过去是靠的军爵。   今后则只能靠‘取吏’。   然大秦立国十年,依旧沿袭的是老一套,即学室路线,走的还是精英路线,然军功爵制面向的是所有秦人,而精英路线明显针对的是少部分人,只有少部分人能获得晋升空间,大部分人则只能陷入一成不变的死态,这般压抑的社会,定然会出大问题的。   而想要解决同样很简单。   流动起来。   想直接推行后世的‘科举’及‘公务员制度’,就大秦目前的现状,明显是不足够的,因而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放松‘取吏’的标准,给秦人逐步松绑,让他们再度看到希望。   所以这次的求贤就显得格外重要。   这是第一步! 第331章 为的不是贤,是维稳!   闻言。   扶苏心中陡然一震。   他起初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面听到嵇恒所说,一下就反应了过来。   大秦的出仕之道,真是唯才是举?   或许不是。   只是天下数百年来都是是唯才是举,一下改变这么大,当真可行吗?   扶苏有些迟疑。   他问道:“天下过去的唯才是举错了吗?”   嵇恒沉声道:“算不得错,但时代不一样了,条件也不一样了。”   “秦本身就不适合这样做,秦过去的根基,便在于唯军功是举,只要能获得军功,便能获得爵位,获得特权,甚至是获得出仕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对于所有秦人是一样的,面对的是大众。”   “唯才是举,受众有限。”   “大秦真正的任选制度,从商鞅变法以来,一直都是唯能是举。”   “只要你有能,便能够上升。”   “而非是看才。”   “才,这个东西太宽泛了。”   “什么是才?对一些时政点头论足是才?能提出一些惊世之言是才?亦或者能劝谏君主是才?亦或者都是,然治理天下需要这么多有各自主见的才人吗?”   “非也。”   “治理天下需要的是执行无怠的吏。”   “这些人或许没有那么有才,但一定是有自身之能的。”   “这也是底层最为需要的。”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唯能是举。   听过嵇恒的话,他也明白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大秦现有的出仕之道似乎错了。   当军功爵制依旧足用时,这样的出仕之路是没问题的,因为有源源不断的高爵进入仕途,然随着军功爵制逐渐不适应天下,那也意味着底层人踏上仕途的道路被阻断了,而学室的条件又太高了,一般人根本就没有涉足。   而军功爵制,给了一个底层人翻身的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没有了,大秦又如此高压,还没有任何上升渠道,这底层民众何以不怨声载道?   上升渠道。   才是军功爵制之根本。   而这也是大秦对六国根本的优势。   只是随着天下一统,这个优势直接没有了,甚至因为固有的一些政策,这个上升渠道还被彻底堵死了,从学室制度,再到后面的‘任子制度’,以及取旧六国地方官吏与地方任职等等,这一系列维稳,或者为维持原状的制度,最终堵死了底层上升的渠道。   底层没有希望了。   他们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通道。   而这一点,朝廷上下都没有意识到,但嵇恒看到了。   所以嵇恒从军功爵制下手,提出士官转职,也提出了降低入学标准,为的便是能将原本高高挂起的为吏条件进一步压低,让更多的底层能得以踏上仕途,只是这依旧不够。   因为这针对的是有一定爵位的人。   继而有了这次的求贤令。   求贤令?   非也。   实则是求吏令!   求的从来不是贤,而是最底层的吏。   给的是最底层希望。   希望通过此举,将一些快被生活喘不过气的人,重新看到希望跟未来。   数千近万人,真的多吗?   扶苏扪心自问。   不多。   甚至称的上少。   扶苏一脸肃然,朝嵇恒躬身一礼,感激道:“多谢先生解惑,扶苏险些因小失大,只是扶苏虽明白先生用心之良苦,但依旧不敢有丝毫大意,这可是数千近万人,朝廷给不了这么多官职。”   “而唯能是举,真的能行吗?”   扶苏心中尚有疑惑。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军功爵能成,唯能是举,便同样也能,只是会受到很大的阻力,秦廷现在的既得利益体是很大的,这些人一定会阻拦的,只不过他们很多过去是通过军功爵制及求贤上来的,因而眼下尚不敢直接反对,但等到你想要更进一步时,他们一定会跳出来的。”   “毕竟人事权。”   “从来都是权力争锋的焦点。”   “至于人多,你完全无须太过上心,当初军功爵制下,立功的人难道不比这次更多?那时又是如何处置的?而且军功爵制下当真是人人能获爵?”   “这自然不可能。”扶苏摇头。   他对军功爵制还是了解的。   想斩获军功,必须要斩首敌人,而且还必须打胜仗。   因而条件是相对苛刻的。   这也导致了秦人好战成风,最终成就了虎狼之名。   嵇恒点头,笑着道:“那便是了。”   “这些人中大多数人是没资格获得官职的,真正能获得官职的,只有有才有能的人,只不过具体是优中择优,还是劣中择优,亦或者矮子中拔高个,这就要看最终前来的情况了。”   扶苏颔首。   嵇恒又道:“但无论最终这些人的成色如何,这批人作为求贤的第一批,你都必须无比十分慎重的对待,不能真的将他们视做寻常。”   扶苏笑着道:“嵇先生尽管放心,千金买骨之事,我自是明白。”   “也绝不会让先生失望。”   “定会以十分开明,十分虚心的姿态面对。”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也不由揉了揉额头,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淡然道:“这你就错了,这次不是所谓的千金买骨,甚至你眼中所谓的千金买骨,相较于这些人而言,都不太重要。”   “这是为何?”扶苏一愣。   嵇恒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主动问道:“你认为求贤令下,会是什么样的人前来?”   扶苏摸着下巴,略作沉思道:“自是认为有一技之长,想报效国家,好为自己谋个差事的人,或许还有不少怀才不遇,试图借此吸引我的目光的人。”   扶苏如实开口。   嵇恒摇头,冷笑道:“你错了。”   “错的很离谱。”   “怀才不遇或许是有,但是不是真有才,可就两说了。”   “诚然,这里面会有一些有才能的人,但这种人注定是少数,在即将到来的人潮中,更多是反而是不谙现状、敢于冒险,甚至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这怎么可能?”扶苏惊呼出声。   嵇恒冷冷道:“没什么不可能的,你太想当然了。”   “这求贤令本就不是为了求贤,而是为了给快要溺水的人,刻意放下去的稻草,而那些溺水的人,便是这次来的‘贤人’,他们为生活压迫的快喘不过气了,而且看不到希望,眼中只剩下绝望,他们之所以前来,只是源于心中的不甘。”   “他们寄希望通过这求贤令改变现状。”   “换个说辞。”   “这些人将是天下日后动荡的来源。”   “也是原本秦廷需维稳的人群。”   “维稳……”扶苏咀嚼着这两字,心中已明白了一些事情。   嵇恒平静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甘于平凡的,只不过很多人为现状拖垮,最终不得不无奈接受现实,但并非人人都如此,终究是有些心高气傲的,始终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当然更多的其实是本只想安分生活,只是为世道压迫,压得快喘不过气,不得不铤而走险的人。”   “因为……”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消亡。”   “选择在沉默中消亡的人,根本就不会来咸阳,也不敢冒这个险,而敢来咸阳的人,多半是不甘于就这么籍籍消亡的,他们定会向朝廷宣泄自己的不满,控诉自己遭遇的不公。”   “这些人本身就是带着怨念的。”   “这次的求贤令,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宣泄口。”   “因为不看出身,不看门第,让他们不至于被彻底压死,始终给了他们一息尚存的空间,而这次的咸阳之行,便是他们心底最后的希望跟寄托,若是这一抹希望也被抹杀了,那他们也将投入到彻底的疯狂跟报复之中。”   “因为他们受够了这个苦难的世道!”   “也受够了无休止的压迫。”   “他们不甘!”   嵇恒的声音很平静,但这一字一句下来,却让扶苏毛骨悚然。   他抬起头看向外边,似已看到一个个满眼赤红的人,怀着满腔怒火朝咸阳走来,一旦朝廷这边没有及时的安抚,这些人便会为愤怒怨恨侵蚀,彻底坠入疯狂。   这些人会做什么。   已不言而喻。   是啊。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若非不是真的被逼到了极点,又岂会去做本就不太现实达成的事?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了退路,所以才敢这么孤注一掷。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这一句话,震耳欲聋。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扶苏已然是说不出话来。   他若是真的以‘千金买骨’的姿态去对待,恐真就犯了大错,这些人根本就不是‘马骨’,他们也不太可能得到朝廷的‘千金’,若是自己眼中只有那些所谓的‘马骨’,而忽略了其他的存在,定会酿成大祸。   这些人本就不甘沉寂,不然何以来咸阳?   而这也意味着。   一旦这些人离开咸阳,同样不会继续甘于沉寂,甚至会直接选择铤而走险,哪怕会被杀,但这些人已走到了这种境地,又哪会再顾及太多?   天下生乱则是注定。   扶苏额头冷汗涔涔,心中是惊惧不已。   至于将这些人杀了,扶苏根本就没有动这个念头,这完全是徒劳的,杀人也解决不了问题,前来的这些人只是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选择急病乱投医,不将根本问题解决,杀了这些人,还会冒出来其他人,杀不完的。   所以自己真正要做的是‘维稳’。   或者说,千金买马骨,这里面的马骨,是这次来的所有人。   非只是有能有才之人。   一念至此。   扶苏稍微心中一安。   嵇恒扫了扶苏一眼,见扶苏已明白过来,这才满意道:“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相较于日后征召数万数十万将士平定乱事,眼下只需尽量安抚,让他们的不满情绪得到消散,孰重孰轻是一目了然。”   扶苏点头。   他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扶苏险些犯了大错。”   嵇恒道:“你只需明白,这次求贤是其次的,维稳表露姿态才是更重要的,若是你能够将这近万人安抚好,天下至少短时间是不会乱的,有了时间,你便有机会去改正,若是让这些人彻底对秦廷失望,继而转身投入到暴秦无道、揭竿起义的地步,那大秦就真的危险了。”   “他们是第一批。”   “但不会是最后一批。”   扶苏心神一凛,已清楚其中的利害。   他肃然道:“扶苏明白。”   “扶苏等会回去,便会下令,尽可能好的招待,完全以礼相待,绝不显露半点倨傲。”   “同时对这些人做出一定的遴选,其中有真才实学的,予以优待,对于只是前来观望,或者实在无才能的,也给与回去的盘缠,而对于嵇先生口中,愤世嫉俗、怨世不公的人,则是尽可能了解其现状,知晓其不平住根源,借机去改善,以此来达到安抚之意。”   “先生认为如何?”   扶苏心思很快。   他对如何事情的处理,已是有些得心应手了。   嵇恒点了点头。   他淡淡道:“这个你自己决定,不过前期尽量要一视同仁,对人待事要公平、真诚,若是实在不能及时解决,也可将这些人尽量留着,天下百业,总归有他们的用武之地,而且今后天下波橘云诡,需要用到人的地方很多。”   “只是最终如何选择,如何去用,就要看你自身的洞察之能了。”   “这我帮不了你。”   扶苏颔首。   他也感觉压力山大。   原本应付这么庞大的求仕者,就已是不小的负担跟压力,而这些人很多还愤世嫉俗,抱着各种揣测跟猜忌,稍微处理不好,便可能为大秦遭至祸端,这也让扶苏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是处理好了,效果也显而易见。   这是真正的千金买骨。   不仅为大秦招揽了士人,还借此平息了一定民怨,更为大秦开拓了出仕路,等这次的事情传出去,定能引得天下人瞩目,也会为天下振奋,他同样也会受益良多。   但前提是不能出岔子。   扶苏低垂着头,在脑海慢慢沉思着。   良久。   扶苏抬起头。   眼中闪过一抹坚决跟果敢。   他必须做好。 第332章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随即。   扶苏似想到了什么。   他突然开口道:“我记得先生此前有提过,若是事务府官吏有举荐人选,朝廷当尽可能采纳,这是为何?就因这些人曾在事务府任职,便要网开一面?”   嵇恒神色怪异的看了扶苏一眼。   也不由摇摇头。   人情世故。   扶苏却是全然不懂。   但嵇恒也清楚,扶苏身份高贵,自来都是别人对他人情世故的,又哪里需扶苏去考虑这些?然作为一个执掌权势的人,人情世故可以不精通,却不能不懂。   嵇恒缓缓道:“法制讲究的是公平公正。”   “但天下真能做到一切按律执行吗?”   “当初秦太子犯事,若是真按律执行,秦惠文王就当直接被处死了,何以最终惩罚的是其老师,那便说明了,法制归根结底还是人治,而人治就注定会有各种偏倚偏好。”   “只不过法制更注重对底层公正。”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你在颁发求贤令之前,便给萧何等人做出了提拔,但仅凭始皇在关东的动作,就能让他们如实升迁吗?这是不可能的。”   “他们若是真想升迁,像萧何这样的干吏,在过去几年上计考核后,就已经能升迁了,之所以选择不就,便是不愿升迁,而今只是跟你有了一定交集,你施施然一份令书,就能让他们回心转意?”   嵇恒冷笑着摇摇头。   他缓缓道:“萧何等人在收到你的令书后,之所以愿意升迁,其实并不是那份升迁令书,而是后续颁布的这个求贤令。”   “你提拔他们举荐的人,相回应的他们前去上任。”   “这是一笔交易。”   “因而所谓的提拔,其实并不是提拔。”   “而是拉拢、交好。”   “萧何等人借此达成了自己的想法,而你也能借他们上任进一步宣扬求贤令,吸引更多人注意,更多人出仕,以招徕更多关东底层士人之心。”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既得利益才是根本。”   “若是无利可图,甚至是弊大于利,即便你是大秦储君,又有谁会真的在意?”   “而他们之所以同意,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一来,的确跟始皇在关东的雷霆举措有关,极大震慑了六国复辟势力,打压了六国贵族的嚣张气焰,更让甚嚣尘上的流言完全戛然而止,这无疑让很多人心生浮动,二来便在于你先是给他们下发了升迁令书,紧接着就发出了求贤令,这无疑是对他们在示好。”   “尤其你在此前还特意给他们书信一份。”   “更是让他们心生异动。”   “只是提拔他们几人,他们未必会同意,但若是提拔一群人,他们就会同意了。”   “因为一个人形单影只,去到陌生的环境,稍有不慎,便可能步步错,而你远在咸阳,又能给他们多少支撑?真正能给他们支撑的,他们愿意相信的,愿意将后背交给的,永远是身边亲近的人。”   “所以他们最终能同意。”   “另外。”   “你对尘世的看法太浅显了。”   “世上一直有个说法,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事务府的官吏,你都有所接触,对他们的才能当是有所了解,他们都算得上是有能之人,而能为他们信任,并愿意为此举荐的人,又岂会真就那么差劲?”   “尤其他们生活在底层,最为市侩现实的地方。”   “仅仅付出一些斗食小吏的官职,便让原本摇摆不定的能吏,彻底的倒向朝廷这边,这笔账无论怎么算都是赚的。”   扶苏若有所思。   他苦笑一声,拱手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淡淡的摇摇头。   他凝声道:“你过去一直生活在皇宫,虽有跟外界接触,但毕竟身份摆在这,又有多少人敢不讨好你?所以你认识到的社会,始终跟现实是有一定偏差的。”   “天下从不是只有打打杀杀。”   “更多的是人情世故!”   “只是对于帝王家而言,人情世故,本是没有必要的,但有时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协跟退让,所以人情世故你可以不精通,但一定要懂。”   “手中无剑跟有剑不用是两码事。”   扶苏在心中咀嚼着,嵇恒说的这句话。   也是豁然开朗。   嵇恒缓缓站起身,负手而立,望着高挂天边的皎洁明月,淡然道:“对于大秦而言,从立国之时,选择大破大立,这就注定了前路会很艰难,想要真正完成改革,需要做很多的事,也需要付出很多的心力,就上升渠道而言。”   “大秦当践行的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扶苏在嘴里念叨了一句,眼睛瞬间一亮,之前他还有些迷迷糊糊,一知半解,但听到这句话,瞬间豁然开朗。   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才是大秦今后要走的道路。   扶苏神色激动。   他在嘴里不断咀嚼着,越咀嚼越感觉正确。   良久。   扶苏也是慨然道:“先生果真是真知灼见,寥寥数语,便直接为扶苏扫清了前路,万幸扶苏有先生指导,不然不知多久才能明白此中道理。”   “扶苏感恩。”   扶苏朝嵇恒恭敬行了一礼。   他现在对嵇恒越发佩服了。   从这句话,扶苏就明白,嵇恒从始至终目的都很明确,也一直都有所针对性,而且走的还异常坚定,他这一两年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实现这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而这也跟军功爵的初衷相契合。   或许最终能够出仕的人,并不会有军功爵那么多,但至少大秦会给与底层上升渠道,给与他们向上的空间,而非是像现在一样,朝廷的功臣集团,地方的豪强士人,彻底把持了官吏渠道,让底层人终其一生都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   而且还要不断忍受各种增赋加租。   这让底层民众如何没有怨念?   随即。   扶苏脸上的激动之色就淡去了。   因为若真这么做的话,面临的阻力也将无比的大。   扶苏重新坐回席上。   他低垂着头,在脑海沉思着。   最终。   他毅然的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冷冽。   朝廷的功臣集团,本就居功自傲,而且一直暗中破坏法度,他早就心生不满,何况在嵇恒之前的建议中,也早早明确了,这些功臣集团,最终大部分都要清理出朝堂的,至于地方的豪强士人,扶苏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大秦给过士人机会。   立国初便设立的博士学宫。   但这些名士、贤士,可曾有过半点在乎?   而且大秦非是弃士而不用,而是选择取士于众,或许底层读过书识的字的人没那么多,他们的才能也没有士人那么全面,但底层的官吏真需要那么有才能?   显然不是。   大秦真用的了那么多名士?   自然也不是。   既然如此,那舍弃所谓的名士,又有何影响?   何况谁又知道,这些底层识字的官吏中,就不能成为能吏干吏?   大秦靠的就是以量取胜。   一念间。   扶苏心态彻底平和下来。   他到现在也是彻底明白,大秦其实一直都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只是始终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立足点也仅仅在于求变,而今经过嵇恒的提醒,大秦的一切举动都变得明朗化,有目的性了,若是为外界知晓,也定然会生出恍然大悟之感。   另一边。   嵇恒望着夜色。   似察觉到了什么,略带惊疑的道:“快到七月了。”   扶苏颔首,感慨道:“是啊,马上就到七月了,距离陛下巡行也快半年了,不过算算时间,陛下也当开始返回了。”   嵇恒没有接话。   只是目光深邃的望着天空。   他若是没记错,历史上七月流火,大帝陨落。   始皇就死在了七月。   眼下大秦局势发生了不小的变动,始皇的身体也得到了一定的好转,并不一定依旧会在七月暴毙,而且就算始皇出事,对天下的时局影响也不会太大。   因为始皇早就做好了布置。   蒙恬眼下就在咸阳。   若是始皇真的出事,有蒙恬坐镇,关中乱不起来,等扶苏上位,或许前两年会有一些动荡,但只要扶苏大赦天下,基本还是能维持下去。   不过平心而论。   嵇恒并不希望始皇出事。   始皇在,天下定。   大秦的天下会少很多动荡,也会让人不由心安,就算是改革,受到的阻力也会小很多,若是始皇没了,一切都会变得艰难很多,就算扶苏能坐稳皇位,但想要力推改革,却是要付出更大代价,做出更多妥协,妥协之后,日后想收回成命,又要折腾一番。   最终苦的还是芸芸众生。   嵇恒负手而立,心中想到了一首诗,忍不住轻叹道:“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大秦的这场皇图霸业,终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   “只望不是大梦一场。”   嵇恒摇摇头。   看着百感交集的嵇恒,扶苏也是感慨连连,跟着感叹道:“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但身在当世,我等又哪有什么选择?在遇到先生之前,扶苏还踌躇满志,想着以王道治天下,但在遇到先生之后,经先生之点醒,这才逐步意识到天下之艰难。”   “扶苏其实跟不上父皇的脚步。”   “也跟不上先生的想法。”   扶苏苦笑一声。   随着对时局了解的越深刻,他就越发感觉自己无力,也越发感觉自己难以支撑,若非有嵇恒暗中提醒,他恐根本就应付不了。   嵇恒回过头,看了扶苏一眼,摇头道:“你其实太小看自己了。”   “只是……”   “你有一个太雄才大略的父亲了。”   “最终才显得你平庸。”   “你其实再正常不过了,天下哪有那么多天生帝王?哪有那么多生来的权谋大家?大多数人其实都是才能比不上野心,你若是换做其他时候,足以当一个称职的守成之君,甚至是一代明君,但你偏偏为始皇的子嗣,在这一个大乱到大治的转折阶段,这就注定要比寻常要担负更多。”   “在其位,谋其政。”   “只是那个位子要承担的太多了。”   “而有始皇这般千古帝王在前,你其实注定一辈子会活在其影响下。”   “时刻受到其影响。”   “甚至于。”   “你不能有太多主见,也不能有太多想法,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填补空漏,或者说你即位后,终其一生,都是在替始皇处理后续。”   扶苏轻笑一声。   脸上洋溢着憨厚跟尊敬。   他笑着道:“多谢先生开导,但身为人子,扶苏很感激父皇,若没有父皇,哪来现在的天下一统?哪来天下之安宁?扶苏又岂能窃据到如此高位?”   “我本就一平庸之徒,又岂敢胡思乱想?”   “扶苏终其一生,能为父皇排忧解难,已是十分知足了。”   “扶苏眼下唯一心愿,便是父皇身体康健。”   嵇恒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扶苏笑了笑。   他而今早就认清了现实。   也不再想着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了。   唯一的念想,便是能接过始皇手中大旗,将大秦江山安稳住。   给后世帝王一个太平天下。   至于其他。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   嵇恒跟扶苏并肩而立,两人都没有言语。   就这么静默站着。   当一阵清风拂来时,院中已无人影,嵇恒早已回到了室内,扶苏的身影也早就消失不见,唯有沙沙的风声还在院中飘荡着。   辚辚的马车上。   扶苏身躯笔挺的坐着。   而在扶苏马车飞驰过后,一道中年身影,缓缓现身一旁,他望了望马车远去的身影,又望了望这辆马车驶出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此人并未在原地逗留。   只是循着马车驶出的方向向前走了一截,在发现暗中有侍从时,便悄然停下了脚步,而后张望了几眼四周,好似惊觉走错了路,这才连忙转身离开了。   一切都只是路过。   也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第333章 说服朝臣!   翌日。   扶苏将冯去疾、蒙恬、杜赫、张苍几人叫到了雍宫。   商议求贤事宜。   以期将本还有些模糊的情况彻底定下。   当扶苏从书房来到偏殿时,冯去疾等人早就到了。   见扶苏到来,几人连忙起身行礼。   扶苏颔首回礼。   扶苏拱手道:“这次将诸位大臣叫来,实是扶苏的求贤令颁布的有些莽撞,因而让诸位眼下行事或有些被动,这次一来是扶苏向诸位致歉,二来便是想将心中想法尽数告知诸位。”   “还请诸位不厌叨絮。”   冯去疾道:“殿下何出此言?殿下忧心朝政,乃国之幸也,而殿下既然颁布求贤令,自然有殿下之道理,臣又岂敢妄加质疑?”   “然臣心中的确有一些想法,实是有些不吐不快。”   “还请丞相直言。”扶苏坦率道。   冯去疾沉声道:“自殿下求贤令颁布以来,咸阳城中已来了不少求‘职’之人,这些人鱼龙混杂,且很多都是地方的地痞流氓,还有便是一些亡命无赖之徒,就算是布衣,其中数量都很少。”   “这些人到来之后,对咸阳治安影响不小。”   “眼下来的只有附近郡县的,再等半月,关东的民众到来,只怕咸阳的处境会更糟,到时若咸阳一片乌烟瘴气,只会遭来天下人嗤笑,臣认为殿下这求贤令,求得范围太广了,恐有些不当。”   这时。   杜赫也出列道:“臣亦有同感。”   “求贤求贤,求的是贤,而非是亡命无赖。”   “若是咸阳之遭遇落到天下人眼中,又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恐会认为秦廷无道,只知跟亡命无赖为伍,冷落真正的士人,如此荒唐之举措,若是传至天下,又让那些真正的名士如何看待?”   “依臣之见。”   “这场闹剧当尽早结束。”   “以免影响到殿下之声誉,同时也影响到朝廷声威。”   “还请殿下采纳。”   扶苏安静的听着,并未出声反驳。   等冯去疾跟杜赫说完,他转头看向蒙恬跟张苍,面带浅笑道:“上将军跟张御史心中同样有一些微词吧,扶苏其实也明白,毕竟扶苏颁布的求贤令,跟天下过往之求贤令,的确有很大不同,不仅劳民伤财,而且恐也求不了多少贤士。”   “然扶苏却有不得不如此之理由。”   扶苏朝几人微微拱手,正色道:“方才丞相之言,跟少府之见,扶苏都听到了。”   “只是恐不能遂两位大臣之意了。”   “扶苏这次之所以颁布求贤令,的确是有所图谋的。”   “不过扶苏所图未有半点私心。”   “一心为公。”   说完。   扶苏抬眼望向了殿外。   仿佛在看咸阳城中当下之景况。   他缓缓道:“城中之气象,或者诸位预测之乱象,扶苏心中是知晓一二的。”   “然无论他们是不是亡命无赖,还是所谓的地痞流氓,亦或者是黔首布衣,他们都是我大秦的子民,我等如何不当一视同仁?他们很多都是远道而来,甚至大多还是第一次来咸阳,对咸阳情况不了解,自会闹出各种闹剧,这是人之常情,何以如此苛责?”   “而且自秦立国以来,天下便视秦为蛮夷。”   “过去数百年更是视为虎狼。”   “如此情况下,这些人依旧因一道政令,便甘愿跋山涉水前来,这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心中有秦吗?如此胸怀大秦之人,朝廷岂能让人寒心?”   扶苏目光平静的扫过场中几人。   冯去疾等人尽皆垂首。   扶苏又道:“自商君变法以来,关东视秦为虎狼,也一直恶语相向,连带着关东秦人对关中也是畏之如虎,他们对秦地的实际情况更是知之甚少,这次前来,却是能让他们一观秦地之风貌,日后即便不能求得一官半职,但回去后,也能为关中辩白几句,这如何不算是好事?”   说完。   扶苏摇摇头。   他负手而立,面色从容淡定。   他继续道:“除此之外,我以求贤之名,广邀天下民众,实则求的并不是贤。”   “扶苏也无权求贤。”   “扶苏得陛下宠爱,得以成为大秦储君,然扶苏是知道自己的才能的,也深知储君之本分,岂敢做僭越之事?”   “而且大秦缺的是官吗?”   “缺的是名士吗?”   “缺的是能士吗?”   “不是。”扶苏自问自答:“大秦并不缺名士,也不缺能士。”   “自父皇登基以来,大秦人才济济,百家名士皆有在列,就实而说,大秦朝臣中,有哪一个过去不是被称为名士的?哪有多少人不是百家门人?”   “大秦何须再去招揽名士?”   闻言。   冯去疾跟杜赫对视一眼,也是面露无奈之色。   无法反驳。   扶苏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缓缓道:“大秦真正缺的是吏。”   “最底层的吏。”   “若是让名士去当个小吏,这才会招来更多非议。”   “扶苏深知自己的身份,也深知大秦之虚实,所以才颁布了这道有别于天下过去其他的‘求贤令’,决意取士于众,取吏于众。”   “再则。”   “我想诸位恐都小看了这次的求贤盛会。”   “天下积怨久矣。”   “不仅有对秦政之不满,又对经年徭役不断的不满,还有对现状的不满,更有对战乱结束后,民众生活越发苦困的不满,天下需要一个公道,也需要一个地方,让他们得以将心中的不平申诉出来,过往天下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而今有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此乃古之训也,我等何以道路以目?”   “也唯有从这些底层民众口中,我等才能知晓大秦真正的利害。”   “也才能真的做到对症下药。”   “另外。”   “方才丞相跟少府也说了。”   “求贤,求贤,求的是贤,为何这次会来这么多亡命无赖?”   “诸位难道不感觉蹊跷吗?”   闻言。   众人不由一愣。   他们还真没有细想过。   起初只认为是扶苏求贤令的问题。   毕竟不限出身、不限门第、不看身份,这自会引得大批投机者,大批自认怀才不遇的人前来,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正常来看,不说会来多少名士,至少也当以布衣为主,实则却并非如此。   这是为何?   难道其中真有蹊跷?   张苍双眼滴溜溜转着,惊诧道:“好像是有些古怪,就算这不是陛下颁布的正式求贤令,只是殿下颁布的,前来者也当以布衣为主,为何布衣来的不多,反倒多的是亡命无赖?”   “这是有些不寻常。”   “毕竟以殿下之声望,就算会放低要求,也不会去用这些亡命无赖的,这个道理,就算是随手找几名街头市人都能明白,这些人没道理不清楚。”   “难道真有隐情?”   张苍看向扶苏,只是扶苏面色淡然,不露任何端倪。   蒙恬眉头微皱。   他只认为当加强防护,以免生出意外。   “殿下知道原因?”冯去疾好奇的问道。   扶苏笑着点点头,“大抵是猜到了一些原由。”   “底层民众大多市侩现实,又岂会对自己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明知自己此行为官府选中的几率很低,但这些人依旧趋之若鹜,甚至是不惜耽搁秋收,这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若是士人或者贵族,有如此行径,大可以理解。”   “然底层民众真会如此狂妄?”   “显然不是。”   “而且这沿路走来,定然会遭遇很多冷眼跟嘲讽,非心性强大的,恐都难以支撑,但即便面对如此挫折跟羞辱,他们依旧执意前来,便只可能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是抱着最后的希望来的。”   “只为求一个说法。”   “若是朝廷不能公正的对待,他们心中对秦廷仅存的一点希望,恐也会因此熄灭,自此心中唯有对大秦的绝望跟愤懑,不成活,自会变得疯魔。”   “到时……”   扶苏幽幽一叹,面色凝重道:“诸位口中的亡命无赖,日后会做出什么举动,诸位可曾真的有想过?”   “他们也曾都对大秦抱有过希望。”   “他们不会是少数。”   “反而代表着天下绝大多数人的态度跟看法。”   “我近日有幸听到过一句话。”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这次前来的这些人,便是不甘这般死亡的,等他们对朝廷彻底失望,那迎接天下的便是这些亡命无赖的报复跟发泄。”   “而他们才是天下的大多数!”   一语落下。   举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扶苏的话跟镇住了。   而经扶苏这么一说,他们陡然清醒过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亡命无赖前来了,这些人求得根本就不是‘吏’,而是想看一看大秦值不值得,还有没有希望,一旦他们看不到希望,那就会彻底疯狂,因为他们这次前来本就舍弃了一切,没有希望,那就只有绝望。   而人一旦陷入到绝望,那便什么事都做得出。   扶苏深邃道:“现在诸位知道我为何会这么重视了吧?”   “所以这次的事,请诸位务必上心。”   “尤其是上将军。”   “因为这些人多是亡命无赖,恐并不太容易管理,所以蒙恬上将军恐要因此多费心了,尽量不要让城中出现太多动乱跟争端。”   蒙恬拱手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扶苏看向杜赫,眼中露出一抹复杂神色,缓缓道:“至于钱财……”   “少府不用担心。”   “眼下距离秋收已没几月了。”   “这点费用,我相信少府还是担负的起的,而且官山海之钱粮,若我没有记错,当还在我手中,如此,这次的耗费,少府可记下,等日后官山海之钱粮收上来,我扶苏全数补齐,如何?”   杜赫脸色变了变。   最终,他拱手道:“殿下忧心如此大事,臣又岂敢怠慢?殿下尽管放下,臣定全力操持,定不会让殿下举办的求贤盛会遇冷,更不会为天下人非议。”   “如此就有劳少府了。”扶苏拱手。   说完。   扶苏看向冯去疾,沉声道:“这次最操劳的恐是丞相了,这次前来的底层士人,恐都靠丞相甄选了,不过这些人大多其实不是为求‘仕’而来,真正有才能的人,或许只是少数,但如何照顾到各方情绪,以及将这次盛会圆满结束,这都落到丞相头上了。”   “还请丞相多加费心。”   扶苏恭敬的朝冯去疾一礼。   冯去疾抚须笑了笑,对此并不太在意。   他笑着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心思缜密,臣实在佩服,若非殿下将实情告知,臣恐还对殿下做法有微词,而今看来,只是臣鼠目寸光了。”   “臣定为殿下竭尽全力。”   “那就多谢丞相了。”闻言,扶苏心中一喜,也是连忙感激。   一旁。   张苍敦实的望着殿内的一切。   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扶苏今日之举动,完全出乎张苍意料。   甚至让他不由眼前一亮。   以往的扶苏,其实是有些急躁的,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才能有限,或者是心中想法太多,最终做起事来都很是毛躁,但现在的扶苏却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好似成竹在胸,而且从最开始开口,到将冯去疾、杜赫、蒙恬等人一一说服,都显得十分有条理。   这便足以看出扶苏准备之周密之详实。   扶苏变了。   变得稳重跟踏实了。   张苍其实清楚,这恐是嵇恒之功。   但能让扶苏一而再的转变,而且变化幅度之大,即便以张苍之见识,也不由为之一惊。   不过这种变化,对朝廷而言,明显是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过去的扶苏有些太急、太功利了,眼下放松心态,变得平和,反倒更容易为人接受,张苍暗暗点头,不过对于这求贤令,他并不认为就这么简单。   因为这是出自嵇恒之手。   以嵇恒之谋算,岂会这么虎头蛇尾?   只为安抚底层民众?了解底层实情?那这般动静未免太铺张浪费了。   不过他自不会将心中想法说出。   而且他也很好奇,嵇恒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竟能让扶苏做出如此大的转变,他也实在是好奇的紧。   一番有理有据之诉说,最终扶苏彻底说服了众人。 第334章 我心神往之!   冯去疾等人离开了。   带着沉甸甸的压力跟负担离开。   他们清楚肩上担子的沉重,也知晓这次事情关系之大。   殿内。   张苍为扶苏留下了。   张苍低垂着头,却是不敢直视扶苏。   他总感觉扶苏留自己不是好事,毕竟以往有什么好事,也从来没轮到自己。   反倒是背锅的事一出接一出。   良久静默。   最终还是扶苏主动打破了僵局。   他沉声道:“张苍,你可知我为何要留你?”   张苍摇头,直接道:“殿下之心思,臣又岂敢妄加揣测,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扶苏莞尔,也是哭笑不得。   他缓缓道:“这次我的确有要事交予你去做,方才我给冯去疾丞相说的事,你恐都已经听到了,而你要做的其实雷同,便是从这些前来的黔首中,选出真正愤世嫉俗的人,并对这些人在当地的现状进行一定了解,若是有可能,将他们的愤懑不平给处理一下。”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确实能平息民愤。”   “也能尽可能的让这些愤世嫉俗,对当今天下没有太多好感的黔首,增加一点希望。”   “而这也是朝廷目前唯一能做到的了。”   闻言。   张苍脸色不由一黑。   他就知道单独留下自己准没好事。   他就一御史府下的上计御史,结果扶苏一而再的让他去做监察史的事,这不是给他找麻烦吗?上次官山海的事,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影响消弭掉,结果现在又来?   这是真不把他张苍的命当命啊?!   张苍苦着脸,想开口婉拒。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便为扶苏一口堵死了。   扶苏道:“此事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而对于张御史,我向来是十分放心的,也唯有你去做,我才能安心。”   张苍苦笑一声,无奈道:“臣领命。”   “不过殿下,这种事,以后能不能别找我了啊。”   “我张苍是上计御史,真不是监察史啊。”   “这一而再的抢他人职事,不仅臣要受到不少质疑,殿下恐也会因此受到不少非议,臣请殿下日后定要三思。”   扶苏尴尬的笑了笑,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我这也不是人手短缺吗?而且朝中其他人,我实在信不过,唯有你去做,我才能放心,而且此事若是处理好了,也能极大提高朝廷声望,我也是权衡再三后,才决定交由你去做,你就莫要让我再难做了。”   张苍黑着脸。   扶苏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么办?   只能硬着头皮接下。   见状。   扶苏轻笑一声,也是感慨道:“这次的求贤盛会,若是能处理好,当为天下表率。”   闻言。   张苍对此深以为然。   扶苏这次的求贤令,对天下意义非凡。   若真有人能从中脱颖而出,最终进入到朝臣之列,对天下旧有之形势,将会是一次极大的震动。   但也因为此。   扶苏日后也定会遭来很多骂名。   毕竟士人倨傲,一向鼻孔朝天,自认高人一等,但扶苏却偏不惯着,不仅将士人狠狠地踩到地上,更将旧有的士人体制彻底瓦解。   取士于众。   取吏于众。   当士不再‘稀少’,士的价值无疑会大跌。   到时士人又岂能继续恃才自傲?   虽然扶苏会为士人谩骂讥讽,但扶苏眼下恐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些,若是在乎,也不会这么做了,只是苦了自己,分明没做什么,也要连带着被骂,还一而再的蹚浑水。   他的命属实是苦啊。   就算是吃了这么多蜜糖,也始终不能甘甜半分。   随即。   张苍心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却是感受到了一些异样,始皇自立国以来,主要针对的是‘贵族’,意欲将旧有的贵族体系彻底给拉下来,而扶苏眼下似在效仿始皇之举措,只不过从始皇针对的贵族,转为了士人。   父子两却是如出一辙。   但这便是大秦主动寻求的天下之变。   这时。   扶苏正色道:“千金买马骨,这次我要买的又岂止是马骨,更重要的是为天下重新建立一个意识,便是想进入仕途,并未只有士人才能为官为吏,就算是底层黔首,只要有才能,能为朝廷认可,同样能为官为吏。”   “这本是军功爵制下的一部分。”   “只是随着天下战事停歇,军功爵制已越发疲软,眼下别说关东秦人,就算是关中秦人,也难以借此出入地方为吏了,这种局面更是已持续有数年之久,但这岂能成为常态?”   “唯才是举,唯能是用。”   “这才是大秦真正的用人标准,而不是所谓的看出身看门第。”   “当年商君徙木立信,为秦法树立威信。”   “如今,我扶苏便借求贤令,再为大秦于天下树立威信,商君树立的是法制之信,而我扶苏今日树立的是‘任用之信’。”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扶苏掷地有声。   闻言。   张苍脸色陡然一变。   听到扶苏这句话,他终于明白嵇恒的用意了。   他是想改变朝廷的取仕之道。   不仅是自己,恐很多人都没有想到这点,都只是认为扶苏是以为关中官吏太多了,想要填充一些关东官吏用以平衡,但谁能料到,扶苏打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主意,而不是仅仅只此一次,而是想将此作为常态,并将其视为取仕之法。   这个消息若传出去,定会引得天下震动。   到那时。   影响的可就不仅仅是贵族、士人了,朝廷的大小官吏,同样会深受影响,到时受到的阻力只怕是空前的,张苍仅仅是在脑海想了一番,便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   因为底层的黔首太多了。   若是真以此取‘仕’,那竞争太激烈了,无疑会让很多人产生危机感,毕竟很多事,并非缺他们不可,而底层永远不缺人,也永远有人试图进来,这对在任的官吏,同样是一股极大的威胁,到时不满此法的官吏又岂在少数?   扶苏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张苍有些惊疑不定。   随即。   张苍就苦笑起来。   这还用想吗?扶苏都已经这么做了。   想罢。   张苍也是暗暗惊叹。   嵇恒想法之毒辣,角度之刁钻,完全是想要颠覆旧有之体制,而且是真正的想惠及大众,只是这个法子终究太过冒险了,一旦引得官吏不满,只怕鲜有人能压下。   不过张苍也不得不承认。   朝廷现有的任用制度的确有一些问题,而且一直没有找到好的替代办法,若是扶苏的办法真能成,确实是给天下了一个解决之策,而且还重新给底层了一个上升渠道,也算是军功爵制的替代,虽然相较军功爵制狭窄了不少,但终究是一个出路。   只是……   临时起意的一次求贤,跟成为常态,两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临时一次,朝臣只会认为扶苏是临时起意,虽然有些不情愿,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而且这次扶苏也算是有理有据,但若是成为常态,动摇的利益可就太大了。   到时扶苏面对的不仅是士人的口诛笔伐,还会面临来着体制上下的压力。   这股压力之大,根本难以想象。   就算是这次支持的冯去疾、杜赫等人,或许等到那时,便会直接倒戈相向,而那时能站在扶苏这边的又能有几人?   就算是他自己恐也不敢轻易站队吧。   张苍担忧道:“殿下,此举是不是太冒险,太冒进了?”   扶苏回过头,看了张苍一眼,他已然明白,张苍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只是略带沉重的笑道:“嵇先生曾经说过,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扶苏不才,并无多少宏图大志,唯一心愿,便是能替陛下分忧解难,而陛下之心愿是盘整天下,重铸文明,我扶苏又有何理由胆怯?”   “我身为陛下子嗣,自当替陛下完成未竞之业。”   “冒进?”   “或许是有的。”   “但大秦若是不冒进,又岂能统一了天下?”   “大秦既然选择了革新天下这条路,便已然没有了回头路,回头便意味着否定,而大秦本就树立在革新上,一旦否定了革新,那就意味着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大秦那时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所以……”   “大秦其实没得选。”   “而我扶苏同样也没得选。”   “这条路是大秦历代先君先王选择的,我等作为后辈子孙,又岂能背弃?哪怕前路满地荆棘,遍地坎坷,也无怨无悔,这是大秦的路。”   “而且我同样很好奇,当大秦完成了一切革新后,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   扶苏眼中充满了憧憬跟好奇。   他真的很好奇。   一个法制相对公正,不看重出身门第血缘,人人都有机会踏上仕途的社会,将会是何等模样,又当是何等之璀璨辉煌。   他心神往之!!!   张苍一愣。   他在脑海想了一下。   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他想不到那是何等场景。   贵族、士人对天下的影响,又岂是那么轻易能磨灭的?旧制的摧毁,跟新制的建立,又岂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   或许……   想真的做到,唯有靠杀伐吧。   将贵族杀得不敢言自身为贵族,杀得书卷散落天下为天下人传习,但这真的可能吗?   张苍摇摇头。   即便是始皇,尚且不敢这么做,又何况其他人?   不过若是真给嵇恒机会,或许他能给天下一个奇迹,只是想造就这个奇迹,注定需要很长的时间,他们甚至未必能看得到。   然正如扶苏所说,这是大秦自己选的路。   大秦注定没有回头路。   而军功爵制是大秦过去控制天下之关键,而今军功爵制渐渐颓废,急需一种新的方式代替,而取士于众,便是嵇恒给出的解法,只是当年军功爵制,是靠镇压旧贵族得以落实,而嵇恒提出的办法,又当以何种形式落实?   依旧以杀人的形式?   张苍并未就此深想,因为他实在想不到。   这已超出了张苍的想象。   唯一让张苍稍微有些安心的是,现在贵族跟士人的势力并不强,初期这些办法是能够落实的,只是一旦想要继续深入,就注定是困难重重了。   但这是嵇恒需要考虑的。   他就不代劳了。   张苍拱手道:“臣明白了。”   “殿下目前不用考虑那么长远,将当下的事先做好,再去图谋之后吧。”   “现在贵族为朝廷通缉,士人在博士学宫之后,本就跟朝廷离心离德,因而求贤令下,对大秦的影响并不算太大,殿下此举大有成功的机会。”   “殿下当好好抓住机会,尽可能为天下接受。”   扶苏点头。   他又如何不知这点。   只是心中略有感慨,不由多抒发了几句。   他沉声道:“张苍,这些话,你自己知晓就行,莫要对外声张,若是为外界知晓,恐会生出很多变数,此法本就容易引来诟病,眼下只希望能多迈前几步,如此,或许能赶在其他人反应不及时,将此事彻底定下。”   闻言。   张苍苦笑一声。   哪有那么好敷衍过去的?   朝臣的目光是何等尖锐精明,能误判一次,又岂会误判一次又一次?   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两人并未就此继续多说,扶苏跟张苍商议了一下,对这次前来的亡命无赖的安置,及朝廷日后要做的举措后,张苍便离开了雍宫。   走出雍宫。   张苍也不由深吸口气。   他只觉得自己背负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压力也越来越大了。   他长叹道:“嵇恒啊嵇恒,你当真是非人哉,主意是你出的,得罪人的事,却都是其他人来,如此智慧,如此精明,当真是让人咬牙切齿。”   “我张苍是彻底服了。”   “唉。”   张苍幽幽叹气一声,也是快步离开了。   最终。   在扶苏主动劝说下,朝臣上下达成了一致,原本还有些松散,没太多头绪的官署,在扶苏的言语之下,也变得有目的性,有针对性起来,整个咸阳气象为之一变。   在咸阳紧锣密鼓,筹划着这次盛会时。   夜色时分,一道身着黑衣的矫健身影,却悄然出现在了嵇恒的门前。   还未等此人有其他举动,只听得‘吱呀’一声,原本紧闭的屋门悄然打开了,一个惫懒坐在躺椅上的身影,瞬间落入到此人眼帘。 第335章 我一直在等你!   屋门外。   张良瞳孔微缩。   他直直盯着屋中那道身影,很快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径直走了进去。   “坐吧。”   嵇恒淡淡开口。   仿佛在招呼一位远道而来的好友。   张良并未按嵇恒所说入座,而是站在院中,谨慎的打量着四周,这间小院很清静简洁,整体布局跟寻常人家无异,唯一有差别的,便是一旁的田畦中种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菜,还有便是院中的桑树下,竟挂着一块破烂不堪的破布。   隐约还能从破布上看到几条横竖的线条。   确定四周并无旁人,张良这才放松下来,随后朝嵇恒拱手一礼,在附近凉席上坐下。   对于张良的举止,嵇恒并未阻拦,反而饶有兴趣的介绍道:“我虽住在闹市,但周边环境也勉强算安静,平常也鲜少外出,大多时间就坐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   “倒也算是自在。”   张良目光犀利的看向嵇恒,并不做任何掩饰,直截了当问道:“你究竟是谁?”   嵇恒轻笑一声,嘴角露出一抹从容笑容,神色轻松道:“你这几日这么用心的打听,应当对我有些了解,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到嵇恒的回答,张良露出索然之色。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见到有人已在刻意等候,在那时,张良便明白了,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早就落入到有心人眼中,也早就传到了这位‘钟先生’耳中,对方是故意在等自己。   一念至此。   张良也很快反应过来。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不过在掩耳盗铃罢了。   这位‘钟先生’的住所,早就为人紧密监督,自己的一举一动,看似处处无意,仿佛只是偶然间的闯入,但又岂能瞒过四周时刻盯防的侍从?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显眼。   而自己之所以能这么顺利进来,恐也是这位‘钟先生’有意吩咐。   张良收回心神。   他眼神深邃的盯着嵇恒,已然是彻底放松下来。   他沉声道:“我这几日的确打听过你的消息,不过打听到的消息并不多,只知你是皇室奴隶,出身隐宫,同时姓‘钟’,曾参与过‘官山海’之事,前段时间更是为一些朝臣算计,但我若是没有猜错,外界暴露出来的信息,都不是你的真正身份。”   嵇恒颔首,颇为赞同道:“你分析的没错。”   “外界透露出去的,只是想告诉外界的,至于我真实的身份,并未涉及到半分。”   “而且……”   “我也不姓钟。”   “但纠结姓氏,并无意义,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罢了,又如何值得人挂念?就天下而言,我从来都只是一个籍籍无名之徒罢了,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这般。”   “若你执意想知晓我的实情。”   “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告诉给你。”   “你我从某种程度而言,其实算得上是一种人。”   “只不过……”   “我并无复国之心。”   听到嵇恒的话,张良眼中露出一抹讶色。   他在来时,已在心中将嵇恒的真实身份想过一遍又一遍,却是从来没有想过,嵇恒会是六国贵族的出身。   他定睛看着嵇恒,的确能感受到一份从容。   张良道:“你既然同为六国贵族出身,为何要助秦为虐?我若是没有推断错,扶苏这几年的变化以及他推出的这些政策,恐都是出自你之手吧。”   张良虽是询问,但语气却很肯定。   若是之前没有见到嵇恒,他恐不会如此确定,但在见到嵇恒之后,他就彻底确定下来,也唯有嵇恒这般成竹在胸的人,才能想出如此精妙之策。   嵇恒并未否定。   他点头道:“那些政策背后的确有我的身影。”   “原本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谁曾想扶苏竟真下令做了,而这些政策既是出自我之手,我自当要将后续的事处理好。”   “但就实而言,这些政策,并未遭到多少阻力,也没有遇到多少波澜起伏。”   闻言。   张良面色一沉。   嵇恒这话里,分明是在说,他们反应太慢。   但这其实也的确是事实。   他们之前根本就没有料到秦廷会突然转向,更没有料到秦廷会对商贾下手,加之六国贵族之间同样有嫌隙,最终阻拦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张良道:“有心算无心,有斩获是必然。”   “秦立国这几年,一直都采取的高压态势,也十分咄咄逼人,做事急功近利,我等贵族下意识便放松了警惕,如此才让你的算计得逞。”   “不过就算我等警惕,最终结果并不会有差。”   嵇恒轻叹道:“因为贵族是贵族,商贾是商贾,一群低贱的商贾游民,又如何入得了贵族之眼?”   张良默然不语,对此算是默认了。   他并未就此多辩,此事已成定局,继续就此费舌,根本毫无意义。   他沉声道:“你既也是出身贵族,为何要为秦廷效力?”   “你难道就这样背弃了自己的国家吗?”   嵇恒摇头。   他轻笑道:“你这又错了。”   “我并未向秦廷效力,我所求不过一箪食,一瓢饮罢了。”   “只要谁人能为我提供酒肉,我便替人出谋划策,只不过是拿所知学问换点酒钱而已。”   “另外复国……”   嵇恒哈哈一笑,带着几分肆意。   他看向张良,悠然道:“张良,你认为这国真的能复吗?复的国真能跟过去一样吗?”   闻言。   张良面色陡变。   浑身汗毛竖起,看向嵇恒的眼神,充满了震惊跟不敢置信。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张良的?   自己从会稽郡离开,到咸阳这一路上,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就算是随行的验传,也都是提前就托人做好的,前来也是打的慕名求贤令而来。   嵇恒是怎么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   张良只觉毛骨悚然。   有一种被人看穿底细的不安。   不过,虽心中惊恐万分,但张良还是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脸上挤出一抹茫然,惊疑道:“你是否叫错人了?我何时说过我叫张良?”   嵇恒并未开口,只是静静看着。   似在看笑话一般。   见状。   张良脸色变了又变。   他又如何不清楚,对方是真知自己的情况。   他铁青着脸,冷声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就是张良的?还如此肯定。”   嵇恒淡然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你张良的面相太过温雅了,虽这些年饱经风霜,肤色变得黝黑不少,但男子女相这面相,却世间少有,即便你有意的做了些掩饰,但只要细心观察,还是能发现一些端倪。”   “再则。”   “明知我四周有侍从,还偏生敢以身犯险的。”   “这世上并无几人。”   “而且你张良名声在外,我就算再无知,多少还是有所耳闻,当然这些其实都只是猜测,真正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因为……”   “我一直在等你!!!”   “你就如此肯定,我一定会来找你?”张良好奇道。   嵇恒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缓缓道:“也不能说很肯定,但以你之性格,多半是愿意前来查看的,毕竟你对秦恨之入骨,而在对秦廷变动一筹莫展之时,自是愿意亲身去打探一二,另外,我前面就说过,你我其实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又如何猜不到自己的想法?”   张良沉默。   他全身早已绷紧。   原本的放松姿态已荡然无存。   见状。   嵇恒平静道:“你用不着这么紧张不安,你的身份,目前只有我一人知晓,其他人并不清楚,秦廷同样不知,这是你我两人之相会。”   “你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我这住所,环境清幽,并无几人敢苦候,再则,上次有朝臣发难,不少人因此丧命,四周的侍从也好,还是其他有心人也罢,又岂敢再不知死活?”   张良目光深邃的看着嵇恒,最终也是彻底放松下来。   他紧张与否已无意义。   对方既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早就料到自己会来,而今自己已身在瓮中,再怎么挣扎,对方只要想动手,自己就决然没有挣脱的机会。   因而何必再庸人自扰?   见张良这么快镇定下来,嵇恒倒是丝毫不意外。   理应如此。   毕竟这可是被后世称为谋圣的人。   眼见被人叫出了身份,张良反倒不再那么拘束,开口道:“你既知晓我的身份,也当清楚我张良之家世,更应该明白我张良对复国之执念。”   “我张良平生之志便是复韩!”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张良的话,不置可否。   他平静道:“你张良出身韩国世家,世代相韩,但你说你平生之志是复韩,这恐就未必了,而且对于能否复国,你其实心中早就有答案了,而且你同样也很清楚,就算真的韩国复辟,那真的还是过去你张氏先辈效忠的韩国吗?”   “你只是想践行先辈的忠直罢了。”   “对于韩国……”   “你哪有那么的执着。”   张良沉默。   嵇恒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随手也给张良递了一杯,张良伸手接过,微微拱手致谢,很有儒雅气质。   嵇恒轻叹道:“你心中早就知道了。”   “韩国复不了的。”   “就算真的复国了,也早就不是昔年的韩了。”   “韩国王室,在秦灭韩之后,早就所剩无几,少数残余的,多是一些支脉,但这些人中,有几人能堪当大任?韩成?韩信?这些人之才能,你比我更清楚。”   “而且韩是为秦最先覆灭的。”   “距今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   “这已是一代人有余。”   “在这个人均寿命短暂的时代,还有多少人心存复国之念?”   “只是借复国之名为自己大肆谋利罢了。”   “你其实都清楚。”   “而你之所以这么执着复国,只是因为你心中有不甘,对那个旧韩国还抱着一丝幻想,对于你的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因为人对于逝去的东西,总是会怀着莫名的憧憬,没有亲眼见到希望破碎,心中始终有些不甘。”   “等你真的见到了,也就会自此彻底死心。”   “也会跟我一样。”   “不再寻求为旧国复辟,而是会为新朝献计献策。”   “我不会劝你放弃。”   “因为若是真放弃了,你就不是张良了。”   “不过……”   “我也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你复韩的想法,注定没办法实现了,我不会给你机会,之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了。”   嵇恒的声音很平静。   话语中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跟霸道。   张良蹙眉。   他将茶碗放下,冷声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掌控的了天下?也能将天下其他人操纵于股掌之间,让世人任你摆布?!”   嵇恒轻笑着摇头。   他淡淡道:“我从未有过那般想法。”   “我只是坚定的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一个脚印去实现,诚然,六国贵族跟士人会为天下革新带来不小的阻力跟动荡,但你们的势力终究太弱了,而且也太软弱了,太容易逃避跟退缩了,不能拧合到一起的六国贵族,对上一个团结的秦国,根本就毫无办法。”   “也毫无招架之力!”   “另外。”   “我之所以有如此底气。”   “是因为我背后站着的是大秦,是天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   “而你的背后是韩。”   “一个最羸弱,最先被覆灭的国家。”   “两者差距太大了。”   “已大到非人力能填补上。”   “我有很多的试错空间,但你们没有,你们只要错上一步,便会为秦廷一步步蚕食,最终如过去秦扫六合一般,再度横扫,只是到那时,天下将再无你们的立足之地。”   “那时天下也将会是一个新天地!”   “我平生之心愿,便是造就一个新天下。”   “一个不同于过去,也有着璀璨未来的新天下。”   嵇恒镇定开口。   眼神中透露着坚定跟执着。   张良默然不语。   他死死望着嵇恒,眼中流露出杀意。   与此同时,被他藏于袖间的匕首,也缓缓掉落到了手中。   嵇恒淡漠的撇了眼张良,眼中带着无尽的奚落,摇头道:“张良,有些事,其实不必太过执着,天下不会一成不变,世道也始终在向前。”   “你也该往前看了!” 第336章 你我不过都自诩正义罢了!   张良默然不语。   他目光微不可察的看向嵇恒,指尖轻轻触碰着温凉的匕首把,眼中闪烁着阴晴不定之色。   他对嵇恒十分的忌惮。   此人太过精明,头脑也太过清晰。   有此人相助,想灭掉大秦,恐会无比困难。   因而他动了杀心。   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还是尽早杀掉为好,张良打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十步上下,若是当真搏命出手,或许有一击毙命的可能。   张良并不认为袭杀有什么不对。   这是自己的敌人,而且是生死大敌,只要能杀掉嵇恒,他们日后无疑会少很多困难,因而哪怕有些不择手段,依旧是值得的。   只是十步依旧太远了。   至少对张良而言是有些远了。   他需要再近些。   他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   张良抬起头,神色恍惚的看向那颗桑树,突然问道:“秦灭六国,让天下多少人流离失所,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让多少人饱受亡国之苦,秦一统天下之后又做了什么?可曾想过休养生息?一心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民众怨声载道。”   “秦难道还对了不成?”   嵇恒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他缓缓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而且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在你眼中,底层民众苦不堪言,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同样有人秦一统天下,是在造福万民,因而对与错本就没有明确划分。”   “然就我而言。”   “秦终结了天下数百年之战乱。”   “这便是对的。”   “诚然。”   “秦一统天下之后,做了很多不当的事,也没有念及民间疾苦,但这并不能因此否定,天下一统的事是错误的,因为这本就是两件事。”   “秦之错误,便在于步子太大,又没有明确目的,因而只能东边发挥一下,西边倒腾一下,最终东西都不讨好,但归根结底,有些事其实算不得错,只是一些无奈之举罢了,毕竟秦想要的是大破大立,将旧制积弊彻底根除,重建一个崭新的文明。”   “而这又谈何容易?”   “并不能因秦这一番折腾,弄得天下沸反盈天,便将一切全盘否定。”   “这是不对的。”   “那秦真的终结了乱世吗?”张良问道。   嵇恒迟疑片刻,摇了摇头,缓缓道:“就地域上来看,秦的确实现了一统,但就东西两地的文化差异而言,其实这场乱依旧在延续,甚至还会延续很长时间。”   张良站起身。   他挥了挥袖,双手置于身前,藏于袖间,脚步轻挪,于方寸间行进,同时掷地有声道:“你既然知道天下之实情,就当明白,秦之天下,实则是有名无实,天下重归诸侯,才是大势所趋。”   “而且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怨秦恨秦?”   “多少人想让这暴秦覆灭?”   “又有多少人日夜盼望着始皇暴毙?”   嵇恒目光微凝。   他回过头,淡淡的看了张良一眼,目光从张良身上扫过,便收回了视线,淡然道:“知道,但那又如何?天下之事,归根结底,都是为私人门户罢了。”   “天下大乱,最终得利的又能有多少?”   “苦的终究是芸芸众生。”   “天下已变。”   “再妄想回到过去,本就是痴心妄想。”   “我承认秦有诸多不足,但秦一直在试图弥补,只是秦制初创,本身就有很多漏洞,自会显得捉襟见肘,以及错漏百出,但这股阵痛注定要有人承受的。”   “不是当代,便是下一代。”   “而今天下万民已吃了不少的苦了,若是天下又推倒重来,且不说能有多少人,能从这个乱局中安全脱身,日后天下重建,同样要遭受苦难。”   “这岂非要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这真是万民之愿?”   “你们只是欺负这些底层人看不清形势,辨不清现状罢了,一味的给他们灌输苦难,宣扬天下分裂之后的好处,却是决然不提,天下大乱后,会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家庭流离失所,你们是唯恐天下不乱者。”   “但天下万民何其无辜?”   “而今秦制在不断打磨完善,而匈奴百越也尽数归服,不敢再轻易生出争端,天下已然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或许日后依旧会苦难几年,但随着川渠修建完成,天下万象更新,定然会是另一幅景象,你们何以执意要置万民于水火?”   “就因秦之所为,罪在当代,利在千秋?”   “便全盘否定?”   张良不语。   只是眼神越发尖锐。   犹如一柄利刃,即将要出鞘饮血。   嵇恒缓缓起身,负手望着天空,沉声道:“世人皆知世道艰苦,主要是不知这苦日子何时能结束,若是知晓,他们吃苦,是为了后面的子孙不用再吃苦,恐多少人会甘愿继续忍受一下。”   “秦之天下。”   “至少能为天下争取到几十年的太平。”   “这就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至于你袖间的匕首,就没有必要拿出来,你我相会,只为畅所欲言,若是动了刀兵,那便失去了原本趣味,而且你伤不到我的。”   嵇恒回过头。   目光深邃的盯着张良。   张良一愣。   但眼神随即就再度坚定起来。   嵇恒轻笑一声,轻叹道:“我虽不习武,但这几年,一直有下地干活,自认还是有一些力气,而且你的动作太拙劣了,也太容易为人看穿了,你固然是练过剑术,但在这方寸之间,最终靠的还是近身肉搏,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然我又岂会将四周的侍从撤走?”   “身为文士,手持笔墨,便可当千万雄兵,何以自己去舞刀弄枪?这岂非本末倒置?”   “如此看来,你是怕了。”   “或者说,我的存在,让你很忌惮。”   “以至于想杀之而后快。”   闻言。   张良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还是选择将匕首亮了出来。   他将手中匕首扔到地上,重新挥了挥袖,凝声道:“你果真是早就料到了。”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有一个困惑。”   “就我自己感受而来,你似乎一直在提防着我。”   “我的直觉可是有出错?”   嵇恒露出一抹意外。   他深深的看了张良一眼,却是没有否认,他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这或许就是我不喜欢跟外界接触的原因吧,这世上终究有些人天赋异禀。”   “你说的没错。”   “我的确在有意提防着你。”   “而且不仅是你,还有其他人,我都在提防。”   “为何?”张良一脸好奇。   他自认跟嵇恒不认识,而且过往做事,除了博浪沙那一次自杀式袭击,后续都鲜少以自己的名义出手,为何还会为嵇恒这般重视?甚至是有意提防?   他很是不解。   “因为你太聪明了。”嵇恒幽幽道。   “这算什么理由?”张良却是不由一怔。   嵇恒摇头,轻叹道:“你自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但我却是感触尤其深刻。”   “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却不喜欢跟聪明人为敌,人太聪明,有时就很容易做出非常规的事,而这就很容易导致变数发生,我不太喜欢自己做的事生出变数。”   “因而自会有意提防。”   “那你为何会这么提防我?我虽在天下有所名声,但恐非是以智者身份闻名?”张良问道。   嵇恒哑然。   张良眼下的确不是以智者身份闻名。   但他对张良这位‘谋圣’可是忌惮的很,张良在楚汉相争时,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算无遗策,不然也不会被后世称为‘谋圣’,更不会稳居武庙之列。   如此人物,他又岂敢不防?   至于跟张良谋算交锋,嵇恒并没有这个想法。   跟这种人交手,是十分耗费心力跟脑力的,他前世便有跟司马懿对峙过,深知这种滋味的难熬,因而自是不愿再重复一次,何况也没有这个必要。   嵇恒笑着道:“因为你世代相韩。”   “这便注定了你的家学很深厚,加之你这些年一直没有为朝廷查到,定然也是有诸多算计,何况你名声在外,自会对你多加留心。”   嵇恒面无表情的解释着。   闻言。   张良眉头一皱。   自己当真是为名声拖累了?   他并不信。   就算自己的确名声在外,嵇恒又如何能提防的如此谨慎周密?分明是对自己很是了解,才能做到这么细致入微,对于嵇恒的说法,张良根本不信。   不过他并未就此多问。   嵇恒言已至此,又岂会再多说?   至于嵇恒还暗中提防着那些人,他同样没问,若是嵇恒想说,前面便已经说出了,之所以决口不再提,便只是将此事告知自己一声,也仅此而已。   甚至这很可能是嵇恒在故弄玄虚。   为的便是分扰心神。   他已经得知了答案,至于其他细节,并无太大用处。   他感叹道:“你倒是心思缜密,将我算计的很是彻底,这半年来,我便一直感觉,自己好似有力使不出,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每每有所动作,便会迎来当头棒喝,以至根本不敢有过多举措,而这也多半是你的功劳了。”   “如此心智,却为秦人效力,实是天下之憾也。”   “只是你对秦廷就这么有信心?”   两人并肩而立。   双方都未直视对方,而且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移向了一旁的桑树,仿佛在哪残破的棋布上,两人正在激烈的争锋博弈。   嵇恒道:“谈不上多少信心。”   “只是相较天下再度陷入动荡,继而人口减半,我更宁愿天下在有限的时间里,再苦一苦民众,将天下未竟之业彻底完成,为天下换一个长久太平。”   “虽然这种做法并不值得称道,却已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至少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能活下来。”   闻言。   张良神色轻蔑道:“你方才说世人皆为门户私计,你眼下所为难道不是吗?还假以为天下谋之名,实则跟其他人又有何区别?”   “终是自诩正义罢了。”   嵇恒点头。   他对此并不否认。   他同样有私心,也同样有心思。   而且从某种程度来看,的确是在助纣为虐,因为大秦民众本就活得十分艰苦了,但天下之形势并不会那么快改变,至于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底层民众,他们也是被自己放在了最后。   这些人太重要了。   涉及到这么庞大数量的群体,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也不敢有半点松懈。   在其他隐忧没有解决之前,贸然去动人数最多的底层,需要面对的风险实在太大了,即便是嵇恒,即便有始皇压阵,也依旧不敢如此轻率。   而这也注定了。   底层只能继续被苦一苦。   等到贵族、士人、商贾等其他群体被解决妥当,他们的生活才能真正迎来大的改善,只是这个时间嵇恒也不确定。   不过他已在尽量提速了。   只是还不够。   加之欲速则不达,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历史上有太多前车之鉴了,他不希望自己也沦为前车,因而虽有心提速,但最终还是在有意克制。   张良又道:“我从会稽郡赶来,沿途看到太多众生百态,而从这些人的脸颊上,我看到了万民之疲惫,看到了天下之死气沉沉,也看到了民不聊生,万民怨声载道。”   “如此天下,难道不该推翻吗?”   闻言。   嵇恒却是突然发笑。   他负手在庭院中迈着步,神色舒缓道:“对于你所说的情况,我却是有不同的看法,若是一年前,你这般说,我会深以为然,然如今,我并不这么认为。”   “你看到的是民不聊生。”   “但我不一样。”   “我看到灰烬下的蓬勃生机,也看到了一缕缕生气凝成。”   “我看到了一个盛世。”   “一个即将到来的璀璨盛世。”   “眼前的昏暗,终将过去,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来临。”   “死气沉沉的背后,却是有着一个无比辉煌光明的未来,这都是大秦框架下形成的,正因为此,我才有不得不继续的理由。”   “张良。”   “对于这个世界而来。”   “毁灭往往比建设要简单的多。”   “而你被困住了!” 第337章 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被困住?”   “我没有这个感觉。”   “我只看到民生凋零,万民皆苦。”   “而你所说的盛世,又是什么盛世?又是何来的盛世?”   张良平静的开口。   嵇恒淡淡的看了张良一眼,却是明白,这是张良有意在套自己的话,不过也并不在意,直接道:“我所说的盛世还未到,但天下的确将迎来一个盛世,只不过我理解的盛世跟你理解的不同。”   “随着秦对天下控制力的加强,对贵族跟士人等特权存在的削弱,天下将会进入到另一个状况,不再以贵族士人为贵,而是人人皆有机会如龙。”   “这跟过去相比,难道不算是盛世?”   “人人如龙,这话太大了。”张良冷声道。   嵇恒点头。   他自知晓这是实现不了的。   他负手望着天空,目光深邃道:“人人如龙,的确做不到,但过去的天下,即便改朝换代,富贵者依旧富贵,显赫者依旧显赫,顶多是家道中落,从过去的权贵变为了所谓的寒门,即便如此,这些人依旧不是底层人能够高攀的。”   “甚至依旧能为底层民众巴结讨好。”   “这世道何其不公啊!”   嵇恒讥讽的摇摇头,眼中满是冷漠。   张良沉默。   片刻后,张良嗡声道:“这是天下自来的秩序,又如何能算是不公?”   “自来的秩序?”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这话当真是可笑,你们对底层的民众当真是这般说的?天下混的不如意者,在你们的教唆怂恿下,都认为换个天下,他们就会风生水起,就能改变现有之旧状,从而出人头地。”   “但这只不过是大多数人的幻想罢了。”   “正应了一句话。”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天下的动荡,对于掌握资源人脉知识,以及有能耐的人而言,只不过是利益的重新分配,就算是天下更迭,改朝换代,你们依旧能从容的在天下分一杯羹,依旧能维持你们高贵的身份,顶多变得寒酸一些,窘迫一些,然对底层人而言,若是没有什么大的机遇,只会得到无穷尽的磨难。”   “安平榨其力,战时用其死。”   “这就是你们为底层人安排的人生。”   “春来秋往,始终如一。”   “我以前也很享受这种处境,毕竟能始终为人上人,何乐而不为?毕竟受苦受难的又不是我,都是那些低贱的奴隶跟贱民,只是在见到太多人间悲剧之后,我对这种现状有了不满。”   “天下不当是这样。”   “而且本就不该是这个模样。”   “所以……”   “我想对天下做一些改变。”   “让底层人有机会能去到上面的空间,去看一下上层的风景。”   “而且相较于乱世的出人头地,我相对更喜欢另一句,便是‘宁为盛世犬,莫为乱世人’!”   “乱世终究太苦太难了。”   “所谓的休养生息,从某种程度而言,未尝不是人间凋零后的无奈之举,同时也不过是底层人厌倦了战争,厌倦了死亡的妥协罢了,他们的处境其实并无太多改变,依旧是为权贵‘榨其力’,只是在经历了常年的战乱后,他们更渴望拥有安宁跟安定的生活。”   “也变得更有忍耐力了。”   嵇恒在心中幽幽一叹。   他原本也很相信乱世之后,天下因此会进入修养生息,底层人的生活会好转,实则在几次轮回中发现,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完全是一厢情愿。   天下势力重新洗牌之后,对底层的影响其实很小。   地方的地主豪强依旧会疯狂压榨底层,唯有等到中央朝廷的国力上去,对地方控制力不断加强,才能让这些地方豪强不敢再那么肆意妄为,而在其他时候,底层的生活始终是困苦的,并不会有任何的改观,所谓的改观,只是无尽死伤之后的麻木。   周秦开始的这场大变局,历经两千余年,真正算下来,盛世不过一两百年,其余大多时候,民众的生活都是十分艰苦的,只不过随着生产力提高,物质相对丰盛,看起来一代比一代更好了,然上层坚定的‘榨其力’的举措,从未停止过。   而且只会越来越严厉。   可怜千万英雄血,换来今日旧乾坤。   这便是世道的悲哀。   他经历过太多乱世了,早已不信所谓的休养生息,那只不过是中央朝廷对地方的黑暗视而不见,且无可奈何罢了,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的朱元璋,立国十余年,各种贪腐大案便层出不穷,这就足以见人心之贪婪,并不会因大乱而生出改变。   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当然。   若说乱世后底层环境真无半点改善倒也不尽然,只是不消十余年,那些黑恶势力便会卷土重来,而且会将过去损失的,加倍的剥夺压榨回来。   所以他不渴望乱世。   他更喜欢在一阵阵痛之后,天下能够尽早的来到盛世。   如此也不枉这么多人的白白死亡。   张良沉默。   他第一次有所动容。   因为这跟他预想的说法不一样。   而且他看的出来,这是嵇恒的真实想法。   他唏嘘道:“这便是你助秦的真正原因?你并不相信乱世后天下会很快好转,你只认为天下该尽快实现从乱到治,如此才能让天下变得更好。”   嵇恒轻笑着点点头。   他漠然道:“古往今来,天下变化很多。”   “但真正改变的其实很少。”   “唯有从周代开始的变法,天下渐渐跟过去变了模样。”   “秦之所以为六国视为虎狼,当真是因为秦乃蛮夷?若是真论蛮夷,荆楚恐比秦更蛮夷,毕竟楚王这称号,都是自己强加上去的,何其的蛮横,然六国之楚国,却同样不待见秦,原因何在?”   “其实原因你我都心知肚明。”   “便是源于商鞅法。”   “商鞅法打破了旧有的很多秩序。”   “然底层的隶臣、亡人、还有普通民众,都有机会踏入到原本只有贵族才能到达的地方,所以六国才这么畏之如虎,唯恐自己的权贵身份被人夺走。”   “所以商鞅变法这百余年来,六国不断的抹黑诅咒秦国。”   “同时在自家境内不断造谣恐吓,让底层人信以为真,真视秦为残暴之虎狼。”   “在百余年的抹黑下,秦之残暴越发为天下认同。”   “也为天下民众抵制反抗。”   “然事实真如此?”   嵇恒嗤笑一声。   他漠然道:“你们不敢告诉底层真相,更害怕底层知道真相,因为你们害怕失去,害怕自己拥有的一切,有朝一日为其他人夺走,而夺走这一切的,非是秦之贵族,而是你们眼中的奴隶、贱民,更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沦为底层人。”   “你们很清楚的知晓,自己过去是如何对待底层人的,所以无比的担心,自己沦为底层人后,也会遭遇如此黑暗的对待。”   “所以你们对秦这么忌惮。”   “秦讲律法之下一律平等。”   “你们则宣扬,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秦讲法治,你们则讲礼治。”   “随着秦跟你们的理念越发背驰,你们就越发容不下秦的存在,一刻都容不下,只不过在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国力越来越强,你们也只能趋于自保,随着天下大势既成,最终还是难逃覆灭命运,最终为秦一统了天下。”   “只不过随着天下一统,贵族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   “因为商鞅法崩坏了。”   “而在始皇这一番折腾下,秦法反而越来越崩坏,也将天下搅的越来越不宁,所以你们便再度猖獗起来,因为你们心中很清楚,秦终究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也时刻担心着,秦有朝一日会重回到商鞅的老路,所以你们必须要反秦,要灭秦。”   “等到灭秦之后,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秦的很多东西,都会被有意的抹去,有意的被隐藏。”   “因为你们不希望这些东西为外界知晓。”   “更不希望世人会怀念秦。”   “然秦真如你们所描述的那么残暴不仁?”   “呵呵。”   “恐怕并不是。”   “只是你们不会告诉世人,秦制究竟是什么模样,也不会告诉世人,秦为了保障底层的公正,付出了多少努力跟心血,也不会讲所谓的‘曝首三日’,只为首级认定无争议,也不会讲秦法夏,每一个人被判刑的人,他们的罪状都会如实张贴,只为让外界清清楚楚的知晓一切始末。”   “因为这不是贵族的法。”   “贵族想要的法从来是‘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天下其实没有法家。”   “只有变法者。”   “只是令很多人没想到的是,谈及法家,大多数人印象中的都是商鞅,韩非,李悝等人,李悝著《法经》,主导魏国变法,拉开了天下变法图强的大幕,商鞅变法更是让被诸侯鄙视的秦国,一跃成为强国并最终一统天下。”   “而韩非更是法家理念的集大成者。”   “只是……”   “他们的确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却法家鼻祖是何人,天下知晓的人很少。”   “法家鼻祖。”   “不是商鞅,不是韩非,也不是李悝,更不是管仲、皋陶。”   “而是儒家之子产。”   “儒家连荀子这般大才都不想承认,又岂会宣传子产?所以天下不知者很多。”   “就外界知晓的子产相关事迹,大多是子产执政郑国,在郑国内部变法图强,但子产真正让儒家忌讳如深的并非是子产主导了郑国变法。”   “而是另一件事。”   “即子产铸刑书。”   闻言。   张良眉头一挑。   他对子产了解到的不多。   仅仅知晓子产似在郑简公时为卿,在郑简公二十三年正式执政郑国。   而在子产执政前,晋楚两强争霸,郑国身处两强之间,内部贵族矛盾重重,郑国贫弱而混乱。   子产执政后,一方面,运用其政治智慧在列强之间穿梭外交。另一方面,开始在郑国内部变法图强,大力改革郑国的土地和税赋制度,最终让郑国实现大治,国势由弱变强。   只是嵇恒将子产视为法家鼻祖,这属实有些出乎张良之意料。   对于子产铸刑书,他也几乎没什么了解。   见状。   嵇恒也知晓张良对子产的情况了解很少,而这其实也正常,郑国很早就覆灭了,天下留存郑国的史料其实并不多,加之儒家势大,相关典籍更是为人私藏,因而若不去主动查找,不知情才正常。   嵇恒坐回自己的躺椅。   他淡淡道:“子产铸刑书,若不主动了解,其实知情者的确不多,加之天下早就习惯颁布法典,所以子产铸刑书更显得无足轻重了。”   “然实际并非如此。”   “天下未有法典之前,大都经历过一个秘密法时期。”   “那时的上层贵族,斗殴认为刑律越隐蔽越好,决不能让国人知道,这样才利于贵族随意处置底层国人,增加贵族的身份跟威严。”   “而子产却一反常态,决定打破这种旧有愚昧。”   “所以就有了子产铸刑书。”   “即子产铸大鼎,将国家法律条文铸在上边,把鼎放在城中繁华之处向世人公布。”   “这是华夏政务公开的先河。”   “也是天下第一部公开出来的法典。”   “自此之后,天下正式进入到法典公开的时代。”   “子产之前并非没有法律,只是这些法律都是藏之官府,而不为百姓所知的秘密法。”   “这也就是所谓的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而子产铸刑书,打破了天下长期以来‘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秘密政治传统,因而自是受到了很多贵族的猛烈抨击。”   “其中便有当时的名人叔向。”   “子产被孔子誉为‘古之遗爱’,叔向则被孔子誉为‘古之遗直’。”   “两人却因此事,进行了一番激烈争锋。”   “最终孔子同样也下场了。”   “并为天下留下了一句广为流传的话。”   “这句话直到现在,依旧为很多贵族奉为圭臬。”   “什么话?”张良好奇道。   “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嵇恒幽幽道。 第338章 顺之则昌,逆之者亡!   “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张良低语。   嵇恒平静道:“叔向跟子产的争锋,其实拉开了天下当行德治、还是法治的争论序幕。”   “而叔向当时的反驳观点可谓是雄辩。”   “当时叔向跟子产都为天下有名的贤大大夫,私交不错,因而在子产铸刑书后,叔向立即派人给子产送了一封信,以表达自己的强烈抗议。”   “这封信最终被记下了。”   “信中叔向说:我本来对你寄予厚望,但你却让我非常失望。古时的圣王,都不公布法律,而是一事一议,由贵族根据具体情况决定法律适用,就是因为害怕民众有争辩之心。”   “即便如此,圣王依旧担心驾驭不了民众,又以义、礼、信、仁等来约束他们,设置高官厚禄劝诱他们服从,用严酷的刑罚来震慑他们。”   “就此依旧是不够的。”   “还必须要有圣明贤哲的君主、明察秋毫的官吏、忠厚诚信的长者、慈祥智慧的夫子,这样民众才能听从驱使而不生祸乱。”   “民众知道了法律的内容,就不再害怕我们这些贵族和管理者了,开始心存侥幸不服从管理,并会引证法律和我们争辩,这种情况是万万要不得的。”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这三部法律,都是乱世的产物啊。”   “现在你作为郑国的宰相,改革土地赋税,制定了三部法律并把它们铸在大鼎之上公布,想以此使民众顺服,不是在痴人说梦吗?”   “《诗经》中说,文王以德使四方万邦臣服,哪里提到了什么法律啊?”   “民众一旦知道了争辩的依据,就会抛弃礼仪而引证法律,即使是一些蝇头小利、细枝末节,也会争执不休。于是乎,混乱开始滋生,贿赂开始盛行,在你的治理之下,郑国必将败亡。”   嵇恒将叔向信的内容大概说了一下。   张良若有所思。   从这封叔向写给子产的书信中,他大概听出了三层意思。   一是法律不是好东西,都是乱世的产物,好的社会应该高举道义的大旗来治理。   二是公布法律损害了贵族的统治特权,贵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根据所谓的道德来判案,不能再一事一议,而是要遵照法律的规定来处理。   三是增加了官吏难度,民众会因此抛弃礼仪,而引证法律,引用法律据理力争,甚至会钻法律的空子。   因而叔向认为子产铸刑书是取闹之道。   随即。   张良也反应过来。   嵇恒之所以讲出‘子产铸刑书’,实则是在借此隐喻当下。   叔向洋洋洒洒一番雄辩,实则都是在为贵族争辩,而历史的事实,并没有如叔向所愿,随着子产铸刑书的开始,越来越多诸侯,也开始将自家的法典公开,甚至就连叔向所在的晋国,在子产铸刑书二三十年后,也铸了刑鼎,可谓将叔向的脸狠狠的拍打了。   子产铸刑书是大势所趋,而在嵇恒眼中,秦之改革也是大势所趋。   嵇恒面无表情道:“在子产执政后一年,即刚开始在郑国变法时,天下受到的阻力很大,社会上流传着一首歌,似乎是‘硬逼我把好衣服收藏在家,硬把我的田地左编右查,谁要去杀子产啊,我一定参加!’”   “而当子产执政三年后,这首歌就变了。”   “变成了‘我家有子弟,子产来教育开导;我家有田地,子产使产量提高。要是子产去世了,谁能像他一样好?’”   “子产执政共21年,郑国大治,国势由弱变强。”   “国人称颂,诸侯宾服。”   “而今的秦,就跟初变法的郑国一样,在天下饱受争议跟诟病,也不为万民认可,但谁又敢料定,数年之后,天下不会为秦称道?不会为此振奋欣喜?”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   “顺之则昌,逆之者亡!”   “在尔等眼中,秦是逆势,然在我眼中,秦才是顺势。”   “尔等就跟叔向一般,是在逆势而为,最终在天下大势面前,张良,你最终还是重回正道的,也最终会选择顺势而为,只不过要等到你彻底清醒之后。”   同时,嵇恒在心中暗道:“这同样是你在历史中做出的选择。”   只不过现在的张良明显还不会就此转向。   嵇恒继续道:“就实而言,叔向之所以这么抵制,其实也是为维护自身阶层。”   “郑国乃四战之地,这同时也意味着,郑国是商贸往来很频繁的地方,这也造就了郑国的商业很发达,在这样一个国度中,自然造就了一个新的阶层兴起,这个阶层可以称之为豪强,也可称之为地主,其他势力的崛起,自然会削弱原本宗法贵族的气势。”   “不过贵族掌有刑法的随意裁量权,因而可以肆意打压压榨商贾跟新兴的土地所有者。”   “但如此一来,商业农业都会受到影响,国家税租也会大幅减少。”   “因而继续施行秘密法,实则是损国而利贵族。”   “对国家很不利。”   “也就在此时,子产公布了法律。”   “限制了贵族特权,促进了郑国农业和商业的发展。”   “子产‘铸刑鼎’的意义,在于避免模糊而任意的控制民众行为的旧有方法,削弱贵族过去的统治特权,使平民也可以依靠法律来维护自身的权利,消弱了贵族的专制统治。”   “如此自会遭到贵族的强烈抗议不满。”   “不过这只是开始。”   “随着越来越多诸侯开始效仿,最终就算是孔子也是坐不住了,对晋国的赵鞅铸刑鼎,进行了严厉的攻击。”   “孔子说:晋国抛弃了法度,恐怕要灭亡了。”   “当年晋国恪守唐叔制定的法度,民众尊敬贵族,贵族管理百姓,贵贱有序,因此晋文公得以成为诸侯盟主。”   “今天的晋国却抛弃这个法度,搞了一个刑鼎,民众都依照刑鼎的规定生活,再也不害怕和尊敬贵族了,我们这些贵族的饭碗岂不是要砸了吗?”   “贵贱无序,何以为国?”   “叔向、孔子等人的过激反应,其实跟现在的六国贵族是一样的,都是担心秦之变革,会影响到自身的利益,而且秦之变革对贵族的影响更大,因为秦不认可旧有的贵族体系,一旦让秦的变革彻底完成,贵族最终会彻底失去特权,沦为寻常人,如此强烈的落差,自会引的六国贵族强烈的恐惧。”   “所以啊。”   “你张良也好,还是其他贵族也罢。”   “嘴上冠冕堂皇的说着要复国,实则都是为保住自己的贵族特权。”   “你们为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所谓的‘国’!”   “都是为了自己!”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从周开始天下就有变革之潮流,随着诸侯变法,诸子百家的兴盛,天下思潮早已弥漫,然贵族却依旧不肯舍弃手中权势,但以你张良之聪明,又岂会真的看不出天下大势?”   “子产铸刑书以来,贵族的专制特权受到了极大削弱,随着变法的推进,天下自古以来的世禄世卿被彻底废除,也正因此,你张氏才能世代相韩,不然在世禄世卿的旧格局下,你张氏哪有机会跻身到主政朝堂的机会?”   “而自商鞅变法以来,贵族的权势得到了进一步削弱打压。”   “各阶层之间的流动性空前活跃。”   “但这终究只局限在秦地,也只是损害到贵族礼仪,并未彻底动摇贵族的根基,而且随着秦一统天下之后,自身态度摇摆不定,贵族其实反倒有抬头的趋势,然若是任由秦制改革,便会彻底动摇到贵族的根基,日后贵族恐就会跟世禄世卿一般,彻底沦为历史烟云。”   “所以你们想阻止。”   “你们作为既得利益者,想要阻止自身特权被剥夺,我其实很能理解,只是纵观历史,天下废除世禄世卿制,死伤了太多人了,也历经了太久,若是贵族体系依旧在天下存在,恐会比世禄世卿制更加难以抹去,也要付出更多的血与泪。”   “就历史大势而言。”   “贵族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的。”   “因为秦胜了!”   “秦之所以能以一国胜六国,便在于秦调动了底层的积极性,让底层人有机会能够跻身到更上层,而这同样是大势所趋,只不过贵族体系存在太久,在天下根深蒂固,又掌有天下舌喉,声势浩大,想要彻底清除,并建立全新的体系,难度可想而知。”   “只是大势如此,又岂是人力能改?”   “最终只不过是几番折腾,几番挣扎,让天下多流几行血泪罢了。”   “然天下苦太久了。”   “我想为天下提前结束这场闹剧。”   “让天下早点步入正轨。”   “因而我不会让任何人阻止进程,你不行,其他人也不行,所以我很讨厌跟你这种人打交道,因为你们中太多人为了个人私利,根本就不会顾天下苍生死活,我虽同样冷漠无情,但至少心中还有一点良知,知晓自己的前路在何方。”   “我将你放进来,非是想跟你争辩。”   “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方向错了。”   “知识越多对天下造成的伤害越严重。”   “秦眼下正在推进的变革,乃天下日后注定要走的路。”   “也是天下百年千年之大势。”   “无人能挡!”   “你的阻拦只会造就更多死伤。”   “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339章 朝闻道,夕可死矣!   闻言。   张良不置可否。   这终究只是嵇恒的个人之见。   而且天下大势变幻无常,谁又能说谁是真谁是假?   无人敢断言。   嵇恒列举了一下‘子产铸刑书’,来比作秦现在所谋之事,然两者又岂有可比性?就算最终子产铸刑书改变了天下旧有之形势,但那依旧还是在天下既定的范畴之内,只是将一些东西具明化了。   也仅此而已。   张良端起温热的茶碗,吹了吹上面冒出的白烟,小口的抿了一口,眼中露出一抹回味跟满足,他淡然道:“你所说的一切,都只是你的个人推断,又岂能真的为天下大势?”   “而且你认为在你经手下,天下就会如你所想般变化?”   “若当真如此,现在的共主还当是周天子。”   “你是你,始皇是始皇,秦皇帝是秦皇帝,每个人之间,终究是不一样的,人不同,人心也不同,人心中的成见也不同。”   “你只是一个‘臣’。”   “你改变不了秦国的皇帝。”   “商鞅不行。”   “你同样也不行。”   “你若是依旧执迷不悟,最终只会落得商鞅那样的下场,秦历代君主皆是虎狼之相,与虎谋皮,下场岂能落得了好?”   “你莫不以为蜗居在这方寸之间,秦皇就会放过你?”   “你眼下只是在助纣为虐罢了。”   “天下本身有其自身的规律,用不着外力去推动,外力也难以推动分毫,你所谓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谁为顺,谁又为逆?”   “又当由何人来定?”   “在你眼中你为顺,但在我张良看来,我同样为顺。”   “这又如何判别?”   嵇恒点头。   他对此并没有反驳。   也无力反驳。   他们都是在当代争渡的人,没有成为最后的胜者,谁也无法言说谁是正确的谁是错误的,即便是嵇恒也不敢如此说。   他所谓的正确,当真就是正确?   嵇恒不敢轻易断定。   嵇恒并未想就这个话题多说,淡淡道:“春秋之世,改制者强,五霸之国,无不先改制而后称霸,战国之世,变法者强,七大诸侯,无不因变法而后成为雄踞一方之战国!”   “变法者何?”   “革命旧制!弃旧图新也!”   “唯其如此,才能兴盛国家,教天下得安宁。”   “这是周代留存下来的道理。”   “诸侯也好,秦国也罢,想长久存在,在当今天下,就只能不断改制变法,不断与时俱进,方才能一直延续国祚,在你眼中,我所为是在助纣为虐,但在我看来,我只是在帮助秦改制变法延续国祚罢了。”   “只是很多做法不为你待见。”   “然正如荀子所说:‘白刃加胸则不顾流矢,长矛刺喉则不顾断指,缓急之有先后也!’”   “而今大秦正处于改制变法的阵痛期。”   “在这个阶段,天下定然会多出很多怨念,也会滋生很多不满,但这也是改制变法之必然,你我终究是道不同。”   随即。   嵇恒在院中挪动步子,神色悠然道:   “寒蝉春生秋死,不知有秋冬。”   “山中花树有花开烂漫之时,然而终归尘土,人的生命也是如此,国之大业,亦不过如此。”   “然花的花期只有数十日,人的寿命却能长达数十年。”   “而始皇想谋求的帝国更是以万世计。”   “孔子云:朝闻道,夕可死矣。”   “然道与道之间,同样有着千差万别。”   “在我看来,国家存于天地,亦不过光年流转,昙花一现,唯有心存正义,以天下为己任,最终才能与岁月同寿。”   “我并不指望秦真能千秋万代,也不指后世秦皇能始终坚定的力行变法,明其法禁,我只希望在我的影响下,天下能始终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而非是在曲折的探索中,不断的付出代价。”   “人生短暂,生命宝贵。”   “将万万人的生命用在探索早就有脉络的事情上,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奢侈跟疯狂。”   张良静静地听着。   两人并未就此发生争执。   仿佛是两位老友,在互诉着各自的抱负。   张良平静道:“孔子说的这句话,的确引得很多人前仆后继,如飞蛾扑火般坚定向前,但正如你所说,那是你的选择,是你的道,非是我张良的道,更不是我张良的选择。”   “我张良的道乃复国灭秦!”   “此平生之志也。”   “诚然。”   “韩国复辟之后,未必能回到当初,但能见故国复辟,张良便足矣。”   闻言。   嵇恒摇摇头。   张良之家门世代相韩,忠韩腐朽一世而不思离韩,的确可见张良之孤忠,然这种孤忠对天下而言,实则是一个莫大的伤害。   张良日后也会清醒过来。   不过未曾见到天下喋血,不曾见到生灵涂炭,张良孤忠之本性,并不会因此改变分毫,他说服不了张良,同样,张良也劝说不了他。   两人其实早就明白这点。   一时间。   两人竟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去了多久,张良双眸看向嵇恒,眼中带着几分锐利,轻声道:“天下这场棋局,自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而今你处于优势,这场棋自然当由你先下子,但这场棋局,终究不可能始终以你为主导。”   “到那时。”   “落子的可就变了!”   “而距弈棋者改变已用不了太久了。”   对此。   嵇恒轻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戏谑。   他笑着道:“始皇的存在,的确对天下影响很大,一旦始皇出事,对整个天下都会有极大的影响,也定然会在天下造成不小的动荡,但仅仅因始皇逝去,便能让弈棋者换人,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哦?”张良眼中露出一抹讶色,惊疑道:“那在你看来,始皇若是身亡,对天下并无影响?”   “有,但不会那么大。”嵇恒道。   “愿闻其详。”张良目光闪烁,对此很感兴趣。   他的确很好奇,嵇恒何以敢下如此言论?难道他当真以为靠自己跟扶苏,就能替代始皇在天下的影响力?   嵇恒瞥了张良一眼,自是清楚张良的心思。   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张良知道与否,对他都没有影响。   他似笑非笑道:“始皇若是真的逝世,对天下无疑是地震般的影响,但人皆有一死,即便如始皇,同样不能免俗,这个道理,你清楚,我清楚,天下其他人同样也清楚。”   “然这天下真正关心始皇生死的,其实就只有关中民众,以及你们这些恨秦入骨的贵族了,对于最底层的人而言,始皇若是薨了,对他们反倒是一件好事,因为会大赦天下。”   “所谓的动荡,其实就是贵族跟士人,在地方引乱罢了。”   “而想将这些动荡彻底弄大,最终还是得靠最底层的黔首跟隶臣,只是我不会给你们这样的机会,仅靠你们自身,难以对天下造成太大影响,你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秦对民心的集附。”   “始皇的身体的确没有那么好,但在药物的调养下,还是能多撑一段时间,而始皇多撑的这段时间,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你可知为何我会在院中绑上一块棋布?”   张良眉头一皱。   却是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嵇恒笑着道:“因为我想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入局,一旦身在局中,便很难再镇定自若,也很难再保证绝对的理智,而你其实跟我相反。”   “我是要避免入局,而你是要入局。”   “不入局,你的一腔才智,便没有用武之地,只不过正如你前面已经猜到的一样,我这一两年,一直在有意提防着你,目的就是不想让你入局,让你始终只能游离在天下大事之外。”   “因而我才敢这么自信放你进来,同时把这些话告诉你。”   “因为你入不了局!”   嵇恒淡淡的看着张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似带着几分玩味几分从容,继续道:“而这就是你跟我所处环境的不同。”   “我背后站着的是秦。”   “你背后站着的是一个被灭国的韩,以及一群心怀鬼胎的六国贵族,想要搅乱天下,想要弄得天下大乱,只能以身入局,搅动天下,不然仅凭你们现有的力量根本就掀不起多少风浪。”   “不入局。”   “你张良就只能是一个看客。”   “入了局,你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张良眼神一沉。   他冷声道:“你当真以为对我了如指掌?能控制我的一举一动?”   嵇恒哈哈一笑,神色变得冷峻,漠然道:“这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将这些事告诉你,因为这一两年,我想完成的事都太顺了,但我知道,越到后面遇到的阻力会越大,我是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的。”   “我需要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而你便是那个能让我时刻保持清醒的人。”   “你的存在,让我不得不慎之又慎,不得不思之又思,也唯有这样,我才能做到料事于先,也才能真正的做到步步为营。”   “只怕不止吧。”张良冷笑一声。   他猛的挥了挥袖,眉宇间闪过一抹冷漠跟戾色。   他冷声道:“你已经知道我怀疑到你了,因而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断定秦之变化源于你,定也会对你再三提防跟警惕,所以你把我放进来,跟我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实则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让我不得不再三警惕。”   “就像你说的,你有失败的余地,而我没有。”   “我若真信了你的鬼话,每次做事都将你的情况考虑进去,不仅劳心劳力,只怕收效还成微,就算我有通天之能,做事始终这么瞻前顾后,始终疑神疑鬼,就算谋算通天,恐也难以维系,最终只会一步步落入到你设好的陷阱。”   “扰乱我的心声,这才是你的真实目的。”   “我没有说错吧?!”   张良一脸冷漠。   他前面一直有些疑惑。   嵇恒给他说的太多了,这完全不合道理。   虽然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嵇恒占据主导,但也绝不至于嵇恒如此滔滔不绝,不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还各种引经据典想说服自己,以自己在外界的名声,这本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   嵇恒又岂能不知?   因而只可能是另有算计。   他曾试图去争取一些主导权,只是当嵇恒叫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他就已经陷入到了被动,加之他不清楚嵇恒的情况,因而只能任由嵇恒开口,同时寄希望嵇恒能在其中说漏嘴。   虽然嵇恒的确有‘说漏嘴’,但那些都太笼统太板正。   根本就不涉及具体的事情。   只是在又听了一阵后,他陡然反应了过来。   嵇恒这是故意在诱导自己,让自己不得不对他打起精神,若是自己真的着了道,日后想做一些事,都会付出更多精力跟心血,长此以往,且不说精力能不能跟得上,这么折腾,只怕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都会弄得复杂。   这无疑是掉进到了嵇恒设下的陷阱。   一念至此。   张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嵇恒哈哈一笑,对此并没有否认,似笑非笑道:“所以你听进去了吗?又是如何认为的呢?”   张良脸色铁青,却是一言不发。   嵇恒笑容一收,神色变得严肃,他负手而立,漠然道:“你既已察觉,那我也不必再多废话了,秦之势,在我手中,已初步凝成,最终会搅动天下大势,如滚滚狼烟一般,席卷天下,将一切旧时代的残余清扫干净。”   “在之前的大争之世中,渐渐形成了这样一句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   “过去的人皆认为这民心乃贵族之心,乃士人之心。”   “然在我眼中。”   “这民心实乃万民之心。”   “张良,你可敢与我较量一场?”   “看一看贵族之谋,能否压得过民心所向!”   张良目光微动。   他正色道:“你就这么有信心?”   嵇恒一脸自信道:“如何没有?你谋的是天下,我谋的是天下人,天下只有一个,而天下人则有千万之数,以千万敌一个,我若是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又岂能以天下为棋,以苍生为棋子?定一个朗朗乾坤?” 第340章 泽国江山入战图?!   “天下?天下人?”   “呵呵。”   “天下难道不是天下人的天下?”   “操之过切。”   “或许才是逆天而行。”   “你认为你是在为万民声张,殊不知,也是你将万民推入到更大的深渊,置他们于更黑暗的境地。”   “掌生,掌死。”   “何时跟底层有过关系?”   “他们从来都没有选择,所谓的选择,就如你批判的那样,不过是上层赏赐给他们的,也不过是上层有意给出的。”   “你以为将我等算计的明白,就能让天下顺应你的心思?”   “你所说的民心。”   “又有多少人认可?又有多少人会归心于你?归心于秦?”   “万里山河踏遍,我张良只见到了满目疮痍,只看到了山河破碎,也只看到了民不聊生,我只听到了希望始皇暴毙的声音越来越多,苛政猛于虎的传言,在天下在地方越传越烈。”   “天下苦秦久矣。”   “这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   “又岂是你一人能够逆转?又岂是你一人能撼动的?”   “天下大势不外如也!”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你才是真正被自己设想的鸿鹄之志困住了。”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天下不会因你一人而改变,大势也不会因一时一事而转向,这是天道之使然,天道昭昭,不容有变。”   “你求得是天下大治。”   “难道我张良求得就不是天下大治?”   “只不过你我两人所求大治,道路不同,方向不同,走向也不同罢了,我所求的是顺天应时下的大治,是终结天下这百余年闹剧的大治,而非是在这场闹剧乱象中挣扎求生。”   “存韩的确是我之私心。”   “但我张良又岂会真因私心而忘大事?”   “三代王政也好,秦制也罢,我张良并不会因此拘泥,唯愿在一场浩大动荡之后,能为天下寻求到一条长治久安之法,而非是如暴秦这般,贪婪无度、生灵浩劫。”   “过去我张良的确只想着报自己的灭国亡家之仇,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张良又非是没见过民生疾苦,又非是没有得到长进,又岂会一直停留在原地?我的确希望天下大乱。”   “与此同时,等天下大乱之后,我张良同样会尽一生之力,竭尽所能,将这场大乱尽快终结,与民休息,让天下得到安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场必定殃及天下人的战祸,由我张良促成,我张良也定会穷极一生,去弥补去偿还,这是我张良对天下的承诺。”   张良目光灼烈。   虽夜色昏暗,虽张良肤色早已黝黑,但在此时此刻,依旧阻挡不了其身上散发出的坚定神采。   此时的张良,再无半点藏拙,神采飞扬。   将心中志向彻底道出。   四周安静。   唯有沙沙的风声在响。   嵇恒已然陷入到了长长的沉默。   现在的谋圣虽还为天下谋,但已初具谋圣的神采,而这本就是历史上这些人物之光彩。   过往嵇恒已见过很多。   只是每一次见到,心中都只剩叹惋。   终究是道不同。   若是没有身处这个动荡之世,两人或许能成为交心好友,互为知己,可惜眼下心各一方,注定要各谋去处。   而且张良说的其实是对的。   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九世,或许正如张良所说一样,这才是真正的天行有常,枉顾民意,枉顾天下真正的大势,又如何能成功?所以才有了任凭自己怎么努力,怎么尝试,怎么去力挽狂澜,最终都功亏一篑。   只让天下更加艰苦了。   只是……   让天下始终在动荡中艰难前行,始终在曲折中不断反复,始终让万民以血泪去试探前路,终究非是他之愿啊。   良久。   嵇恒脸上浮现一抹疲倦。   他面向张良,很恭敬的行了一礼,道:“嵇恒受教了。”   一语落下。   张良却是神色微异。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嵇恒’二字,也是很快猜到了嵇恒的真正出身,当是燕国贵族,只是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眼下的身份,早已为秦廷‘做实’,即便他有心鼓噪,恐也难掀起什么风浪。   再则。   自己能否离开已不定了。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嵇恒,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之色。   他自是看得出来,嵇恒神色中透露出的对自己的尊重跟敬意,也是真心为自己那番话喝彩,只是当嵇恒道出他自己的真名时,一切已变了滋味。   不过。   张良目光依旧坚毅。   那一番话不仅是说给嵇恒听得,同样也是说给他自身听得。   他又如何不知若是天下真的大乱,会造成多大的祸端?只是与其继续让天下陷入长久的困苦,还不如推翻暴秦,终结那个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乱治,还天下一个安宁,过去的天下虽苦,但底层人至少还有生路,还有活路。   嵇恒抬起头。   眼神已很是深邃很是迷离。   他木然的望着天空,仿佛想将天穹看破。   良久。   嵇恒嘴角扬起一抹惨淡笑容。   他轻声道:“子房兄,我又何尝不知这些?只是我跟你不同,我见过太多世间惨状了,也见过太多人间悲剧了,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寂寥。”   “我真的不想让天下再陷入数百上千年无休止的纷争乱局了。”   “你之志向……”   “我或是知晓一二结局。”   “天下人口减半,泽国江山入战图。”   张良神色微异。   他却是没有想到,嵇恒会如此悲观的认为,竟认为天下会人口减半?大半江山入战图?这当真是秦乱之后的模样?   天下真会凄苦如此?   张良有些不敢置信跟质疑。   自古以来,哪怕是秦一统天下,人口数量都没有这么惨烈的减亡,世上最为惊世骇俗之战,莫过于长平,但那也仅仅是几十万赵人,而今天下人口两三千万,若是减半,便要至少去掉千万。   这是何等之惊悚场景?   此等惨烈之伤亡,过去大争之世,恐两三百年都难达到。   何以秦乱后会这么惨重?   张良不信。   他也不可能相信。   这已超出了张良对世事的认知。   看着张良一脸质疑的神色,嵇恒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是啊。   谁又会相信呢?   战国之世,打了两百多年,人口伤亡也没到这么恐怖的地步,而且战国最后六十年,也才战死了两百万出头的人口,而这已让天下各国都接受不了,死亡千万,任谁都会认为是危言耸听。   无人会认为天下战争烈度会拔高到这种程度。   但这就是事实。   天下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情况。   乱世其实并不算真正的可怕,真正的可怕是大一统王朝的失序。   大一统王朝崩溃后,国家面临的最大问题是社会秩序的消失,失去了中央政府的压制,盗匪四起,群雄争霸,人人朝不保夕,而在这种状况下,整个天下抵御天灾人祸的能力,都在急剧下降。   粮食绝收更是常态。   正如三国志中所书:自遭荒乱,率乏粮谷。诸军并起,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余,瓦解流离,无敌自破者不可胜数。   底层的小军阀都是‘饥则寇略,饱则弃余’。   他们根本不在乎其他人能不能活,没粮食就去抢,也没有打算长久发展,完全就是以赌徒的心态在打仗,完全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而古代农业本就不发达,庄稼被践踏之后,基本这一年就绝收了。   如此天下变得越来越乱,越来越动荡。   死亡自就不断加剧了。   只不过天下过去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惨痛经历,过去的天下,周代诸侯即便朝政昏暗,但终究还是有秩序的,也知道按国内情况做调整,所以看似规模庞大,实则破坏力有限,基本不会耽误日常的农业生产,然大一统王朝秩序崩坏后,情况就完全变了。   这是彻底的失序。   腐朽的秩序永远比没有秩序要强。   这是历史血的教训。   只是现在天下的人并无人意识到,因为他们从始至终都生活在一个有秩序的时代,从来没有经历过一个秩序完全崩坏的乱世。   嵇恒颇为感慨道:“张良,你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秩序的重要性。”   “秦作为天下第一个大一统王朝,若是真的因天下动荡,而让地方陷入到彻底的失序,天下将要面临到的将是一场人间炼狱,地方公权力失效之下的拉锯混战,远比你想象中的暴秦高压但稳定的治理下来的更为凶残,更为恐怖。”   张良沉默了。   他能感受到嵇恒的认真。   而嵇恒所说的方面,的确是他未考虑过的。   嵇恒负手而立,轻声道:“众生皆苦,听不完道不尽,这驳杂坎坷浮沉事,叹一声命运多舛,天道不公,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我不愿也!”   “我曾告诉过扶苏一句话。”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扶苏听得,同样也是说给我自己的。”   “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依旧想试试。”   “哪怕最终结果已注定。”   “但若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人生也实在是太无趣了。”   “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   “但蝼蚁尚有窥天之念,我这吞舟之鱼,又岂无翻天之心?”   “我也想看看,这天下大势,是不是当真不可逆。”   说着。   嵇恒眼中再也没有恭敬跟从容,而是带着无尽的冷峭跟疯狂。   他看着苍天,冷声道:   “我此生唯一执念,便是想看看,究竟能否胜天半子。”   “人也究竟能不能胜天?!”   轰!   张良瞳孔微缩。   他看向一旁桑树下的棋布,又看了看傲然睥睨的青年,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   与天对弈,意欲胜天半子。   他不如也!   张良拱手道:“嵇兄之高志,张良实在佩服,只是人各有志,道路不同,终究谁也无法说服谁,若是换做寻常,或许你我能成知己,把酒言欢,奈何各有己见,终究形同陌路。”   “唉。”   嵇恒转过身,大笑道:“酒我有,不过今日就不拿出来了,我也就趁现在,跟张兄定一个来日的君子约定,若是大秦在我手中,能彻底安定下来,亦或者秦为天下覆灭,秦亡之时,希望张兄能来此地,与我同饮此酒。”   “也不算相识一场。”   闻言。   张良眼中露出一抹惊讶。   他深深的看了言嵇恒,最终露出一抹笑容。   “好。”   “嵇兄之胸襟,张良感恩。”   嵇恒笑了笑。   他重新坐回到位置上。   神色平静道:“我本就没有杀人之意,只是将张兄请来,互相争论一番各自志向,而且若是杀人就能让自己所想得偿所愿,那天下大势未免就太容易变了。”   “而且杀了你一个张良,恐还有什么刘良、王良,这又如何杀的干净?”   “与其如此,还不如留着你。”   “至少……”   “我还知道你。”   张良大笑一声,也是点了点头。   神色已很是放松。   张良道:“你我今日相见,已差不多时间了,若是日后嵇兄当真能胜天半子,我张良定亲身来咸阳相贺,若是日后我张良能以自身之才灭秦,也定来嵇兄住所,跟嵇兄再话天下。”   “好。”嵇恒笑着点头。   “那张良就先行告辞了。”张良道。   说完。   张良转身就离开了。   嵇恒背过身,没有去理会张良的离开,等到四周再无声响,他才幽幽叹息一声。   “我已飘零久……”   “却不知何日是归途。”   ……   离开嵇恒住所,张良并未回自己居住的邸店,而是看了看四周,头也不回的出了城,这咸阳却是半点也不能待了。   他信得过嵇恒。   却是信不过四周的秦人。   随着一声鸡鸣,仿佛惊醒了尘世。   在一阵惊慌声中,几道黑色身影来了又去。   只不过在之前的夜色中,张良早已离开了咸阳,嵇恒也早就大睡去了,两人在院中所谈,院中定下的约定,却是并无外人知晓。   翌日天晴。   风和日丽,一切安然。 第341章 大秦新政兮,绵绵无疆——!   翌日,清晨。   扶苏已去到了书房,开始日常的政事处理。   这一段时间下来,他也是有些面露疲态,眼窝深陷,一副操劳过度模样。   殿中。   魏胜站在离扶苏五十步上下的距离,半躬着身子,态度很是恭敬,只是神色带着几分忐忑不安,他怯声道:“殿下,方才有人来报,昨夜有人去过嵇先生住处,而嵇先生似提前知晓,并特意吩咐,让四周侍从不用在意,所以此人最终进入到了嵇先生住处,并跟嵇先生相处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闻言。   扶苏持笔的手一颤,一滴墨汁滴落到竹简上。   将这份空白竹简染上了一抹黑渍。   “这人的身份可有查明?他跟嵇先生聊了什么,可有打探出来?”扶苏已恢复心神,用手边汗巾将滴落的墨汁擦掉,然竹简上依旧清晰可见一点黑渍,只是没有之前明显了。   魏胜低垂着头,颤声道:“臣在知晓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查了,只是此人身份是假的,而昨夜此人跟嵇先生相处时,只有他们两人,因而具体谈了什么,除了嵇先生跟这人外,并无人知晓。”   “请殿下息怒。”   魏胜额头冷汗直冒,再也经受不住这股害怕,噗通一声跪伏在地。   “那这人现在何处?”扶苏不温不火道。   魏胜头埋得更低了。   他颤巍巍道:“回……回殿下。”   “此人似知晓朝廷会调查,连夜就逃跑了。”   “而臣无能,并未追上。”   “请殿下治罪。”   扶苏眉头一皱,看向魏胜的眼神,陡然多出一抹冷色。   他就这般冷冷盯着魏胜。   半晌。   他才收回目光。   将已擦拭不干净的竹简扔至一旁。   “我知道了。”扶苏淡漠道:“现在此人应该还没逃多远,你立即传我命令,附近郡县沿路搜寻,定要将此人抓回。”   “诺。”魏胜连忙道。   扶苏目光深邃道:“嵇先生这一两年,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这次能让嵇先生主动开口,支走四周侍从,恐此人身份不一般,而且极有可能是六国余孽,即便不是,也定是反秦之人。”   “这人能让嵇先生都这么重视恐非同小可。”   “臣有罪。”魏胜直接认罪。   扶苏摇摇头。   他冷笑一声,漠然道:“你有什么罪?你又未曾守在四周,只是从这事看来,过去朝廷对嵇先生有些太放松了,以至四周的侍从都放松懈怠了。”   “你等会再走一趟。”   “去通知一下宗正,将这些侍从全部换掉。”   “臣领命。”魏胜心神一凛。   随即。   魏胜目光流转,试探道:“殿下,这嵇先生如此胆大妄为,恐多半是仗着殿下信任,要不要臣去提醒一下?让嵇先生知晓自己的处境?以便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   扶苏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不用。”   “嵇先生于国有大功。”   “若非身份缘故,加之不愿出仕,不然早晋升朝堂了,又岂会一直困居在数丈之地?而且嵇先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要为秦效力,嵇先生一直以来的主张都是用自己博学的知识,为自己生活的改善赚取一些微薄酒钱。”   “他从未限制过来人身份。”   “因而这次的事,嵇先生又错在何处?”   “无错。”   “而且嵇先生有自身原则,我等又何必贸然去打破。”   “这岂不是要惹得嵇先生不满?”   “就这样吧。”   “这次的事,可有其他人知晓?”   魏胜连忙道:“回殿下,除了知情的几人,外界并不知晓,臣打探此人消息时,也从未暴露过此人跟嵇先生有过接触,因而断不可能为外界知晓。”   闻言。   扶苏点点头。   “如此便好。”   “将那几名侍从尽快换掉吧。”   魏胜自是听得出扶苏语气中的不满跟恼怒,自是不敢多说一句。   只是回了一句殿下英明。   扶苏挥了挥袖,让魏胜立即去传令。   魏胜见状,也连忙告退。   目送着魏胜狼狈的身影离开,扶苏目光陡然阴沉下来,他看着被自己扔在一旁的竹简,迟疑再三,最终还是继续捡了过来。   他轻声道:“嵇先生,你这何必呢?”   “我大秦对你如此坦诚,你为何要让我难做呢?”   “而且你已‘死去’多年,就算真有人与你有旧,恐也早就认为你死了,何况跟你相识的人,在早前就死的死,逃的逃,罚的罚,基本无人在咸阳了,你又未曾在外抛头露面,他们又岂能知晓你现在的情况?”   “若非是旧人,又会是谁呢?”   “唉。”   扶苏幽幽叹息一声。   他虽然很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人多半是六国余孽。   嵇恒为大秦已算是尽心尽力,但为何会跟六国余孽勾连在一起?而且过去嵇恒从未跟外界有太多接触,又是何时跟此人联系上的?若是偶然相遇,那便只证明嵇恒贼心不死。   无论哪种情况,都不是扶苏想见到的。   扶苏坐在席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在迟疑片刻后,还是选择将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不相信嵇恒真会做对秦不利的事,若是嵇恒真有反秦之心,根本就不用为秦做这么多,只需在那里坐看云卷云舒就行,何以这么费心费力的为大秦出谋划策?   这根本不合道理。   也没必要。   只可能是嵇恒另有打算。   然无论嵇恒有何打算,此人他都要追一追。   一念至此。   扶苏心神平静不少。   他从漆案上取出一份文书,上面是各地统计上来的‘士人’名册。   当看到沛县一列时,他不由皱了皱眉。   “樊哙……”   “此人只是一介屠夫,未曾习文,大字不识,更无军功在身,这刘季竟还推荐上来,真当我大秦的官吏是谁都能胜任的?若是让此人为吏,这传出去,岂不让人嗤笑?更是败坏我大秦官吏任选标准,若是上行下效,日后地方官吏岂不都是这种任人唯亲?”   “真是荒唐!”   扶苏也是有些恼了。   他之前事务府的官吏中本就没有刘季。   只是这刘季胆大妄为,自己跟着去了,最终为萧何求情,这才让其勉强入内,结果这刘季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竟连不识文的人也弄进来,这要是等刘季官职再高一点,是不是还要把自己乡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安排进来?   扶苏直接一笔划掉了樊哙。   随后。   扶苏看了起来。   只是当看到萧何提供的名册时,扶苏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因为萧何的名单中,第一个就是樊哙。   对于萧何,扶苏还是很看重的,在零陵相处的那段时间,他便看出了,此人是有大才的,原版对于这樊哙,他是很抵触的,甚至是有些厌恶,只是见到萧何也举荐此人,却不由生出了一抹迟疑。   这樊哙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然何以能入萧何之眼?   只是一个屠夫真有这么大本领?   扶苏有些不自信。   他提笔,在樊哙两字旁边,不断的画圈,在心中斟酌着。   良久。   他还是画了一个勾。   他想起了嵇恒之前刻意提醒的。   物以类聚。   能入萧何之眼的,定不会那么简单,而且他之所以用樊哙,非是因樊哙有过人之能,而是为了拉拢萧何,让萧何能尽心尽力的为秦廷效力。   只是樊哙这信息太低微了。   根本拿不出手。   若是为外界知晓,还不知会如何传。   “等这几人到咸阳,当派人去考校一番,看看这樊哙究竟有何本领,竟能让萧何跟刘季两人举荐,按理一个屠夫不当有如此人脉,也不太可能有太多钱财贿赂。”   “奇哉怪哉!”   扶苏摇摇头,反正没想通。   他又看了看其他人的举荐,基本都中规中矩,再也没有类似的事发生,这让扶苏暗松口气,若是其他人也这样举荐,扶苏当真要怀疑,这些人的目的了。   ……   另一边。   始皇行营已去到江东海滨,从大江口入海北上琅琊。   此事始皇的驯狩行营已分作了两支人马进发,一部分由杨端和率领,除护送行营部分辎重跟工匠外,继续沿海陆路一路查勘逃匿贵族去向,而另外一部分,则由陶舍率领,全部乘船北上。   这支船队浩浩荡荡,足有两百余艘。   大型楼船十余艘,各式战船百余艘,还有大型商律货船近百艘。   其时的大型楼船,除水手之外,已可乘坐近百人,还可搭载三个月口粮器物,端的是庞然大物,而战船也有了艨艟、大翼、小翼、桥船等各式名目。   经过大争之世的洗礼,天下造船术已有长足长进。   技术已臻成熟。   远的不说,近的便有灵渠组织了一次运送五十万石粮秣的大型船队,再近一点,便是原本徐福谋划的出海大船,这更是可装载上百人,不过而今都成为巡行船队中的一支。   大海之上。   两百余艘大小船只,以水战行船之法编队排开,樯桅林立,白矾如云,旌旗号角遥相呼应,实在是当世一大壮丽景象,宏伟至极。   始皇眼下便置身于徐福谋划的那艘巨船上。   此刻。   嬴政的心情是很好的。   因为这是他这次巡行的最后一站。   一路颠簸,他也是心力交瘁,想到即将结束,也不由心生欣喜,因而心绪自是大见好转,这一次虽是第一次乘船入海,对海浪的颠簸与连天海风略感不适,但依旧兴致勃勃的登上了楼船最高的望楼。   不过等嬴政上到望楼时,见到的非是连天海域,而是为琉璃片镶嵌成的密不透风大窗。   嬴政眉头一皱,不悦道:“这是何人弄得?”   赵高低声道:“回陛下,这是专司舟船护卫的太医吩咐的,他们说海上风浪不息,担心陛下身体经不住海风,所以特地找来工匠将望楼来风两面用厚木板封死,而不来风的两面则用琉璃片,镶嵌成透明不透风的大船,好教陛下可以在歇息状态下观赏大海。”   “还不用担心为风受累。”   嬴政冷哼一声,不屑道:“浩浩长风,总好过贼风多也。”   “拆掉。”   “既乘船出海,哪来这么多顾忌?”   “另外,朕欲在望楼摆下小宴,跟李斯几人聚饮以观沧海。”   赵高一愣。   随即也是连忙应下。   片刻之间。   四周的厚木板被尽数拆掉,只是可惜了那些珍贵的琉璃片,在拆卸过程中损坏掉不少。   另一边。   望楼上已列开了几张酒案。   兰陵酒炖海鱼的香味已在望楼飘出。   李斯等人已悉数到场。   君臣几人并未就食,而是神色恍惚的望着大海。   李斯由衷感喟道:“陛下,这大海可真大也,茫茫无际,一眼望不到天。”   闻言。   嬴政跟其他大臣都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顿弱更是不由调笑道:“丞相明察,这大海真大也。”   听到顿弱的调侃,李斯老脸一红,也跟着大笑起来,随即为了挽回颜面,也是高升吟诵道:“东方之日兮,出于浩洋。纳我百川兮,大海荡荡。大秦新政兮,绵绵无疆——”   江东乃楚地。   而楚风多带感叹,也独喜用‘兮’为表征。   此时李斯临海而激越感喟,也不禁是大有风采,这几句话落下,也是博得嬴政跟几位大臣同时拊掌大笑,还伴着几句高声喝彩。   望楼气氛好不热烈。   就在嬴政等人放怀汪洋时。   赵高轻步走到始皇身边,低语了一句。   嬴政脸上笑容戛然而止,眉宇间浮现一抹凝重跟疑惑。   “海魔?这世间当真有海妖?”   赵高苦笑一声道:“臣不知,不过随行那几名方士说,所谓海魔者,是出没于大海之大鲛鱼也,此鱼长大若战船,獠牙如刀锯,可掀翻巨舟,可吞人如草虾,更有一种白色大鲛鱼,威势如雪山鼓浪,一鱼便可掀翻一片船队,吞人而食,更是如长鲸饮川。”   “那几名方士还说,他们之前之所以求取仙药无果,并非是真的数年无得,而是早就觅得仙山之仙药所在,觅得真人踪迹,只是仙山环绕处,便有这些海魔阻挡,他们无法精进半步,而今船队前方便有海魔出没,这几名方士便想向陛下请命。”   “除掉海魔之害,再准许他们率船队出海,一鼓为陛下求取仙药。” 第342章 途中染疾!   “寻仙求药?”嬴政眉头一皱。   他这一两年,其实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事了,尤其是查出徐福炼制的药石有毒之后,再无吃过一次方士炼制的药石,而且自徐福举族被诛之后,朝堂上上下下的官吏已无人敢再提这事了。   结果在这时赵高又提了出来。   还是方士主动寻的。   他这次的巡行船只上,的确带着几名方士,不过这都是依循的习惯,为的便是以防不备,只是令嬴政没想到,沉寂一段时间的方士,似乎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嬴政目光微凝。   望楼上众人只觉心头一沉。   迟疑片刻,嬴政最终还是让赵高将那几名方士叫来。   不多时。   赵高就将几名方士带了过来。   领头的是韩生。   相较于过去嬴政印象中的韩生,此刻的韩生,却是已从过去的富态白皙状态,变成了一个黝黑干瘦的老人,只是神色依旧气定神闲,安详从容。   见到始皇,韩生微微拱手,脸上并无异色。   他声音轻灵道:“韩生见过陛下。”   嬴政双眼直视,冷声道:“赵高那番话是你告诉的?”   “是韩生告诉的。”韩生开口道。   嬴政道:“朕现在只想知道,这世上真有海魔乎?”   韩生平静道:“有,不过此海魔,只是形状巨大罢了,并无多少神异,虽威势如雪山鼓浪,可轻易掀翻一片船队,吞人而食如长鲸饮川,但终究只是凡尘之物,耗费一些人力,依旧能降服。”   嬴政道:“世上真有如此庞大之海魔?”   韩生道:“自然是有。”   “这海魔比陛下兰池宫的石鲸还大,远远望去,形如一座巍峨雪山,震撼人心,其危害猛烈甚过于巨鲸,若非有此海魔困住仙岛,我等方士始终无法靠近,不然我等早就替陛下寻得仙药归来了。”   嬴政饶有兴趣道:“就算再凡尘,也非人力能及,如何能降?”   韩生轻笑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自信,淡然道:“回陛下,我等此前梦中已得神仙谶书,业已拆解明白,神仙云:欲除海魔之害,必得大型战船,载以大型连弩神器,入海则可射杀之!”   “否则,无以除魔,无以求仙。”   “这是仙人之谶书。”   “这份谶书业已表明,陛下于天下之伟业,早已落入到神仙眼中,只是仙凡有别,神仙并不能轻易干涉俗尘之事,虽有心为陛下延年益寿,却不敢违抗上天之意,因而才将除魔之法,以谶书形式,于梦中告知,为的便是让我等转告陛下,让陛下能抓住这次海魔外出的机会,及时除魔。”   “继而于仙山中寻得仙药。”   “神仙之谶书,韩生已转告了陛下。”   “一切皆由陛下定夺了。”   说完。   韩生施施然一拱手,便撤步退到了一旁。   一副不肯轻易多言模样。   一时。   嬴政默然了。   李斯顿弱史禄等人也都沉默了。   神仙谶书?   这话语实在太重了。   即便是他们也不得不再三思量。   只是李斯等人,对天下是否有神仙,心中始终是存疑的。   不过最终同不同意,都要看陛下的心思。   他们无权插手。   而且用大型连弩射杀大鱼,当真可行乎?连弩威力固然惊人,然载于战船之上,在这种颠簸环境,四方晃动之下出手,真的还能有陆上之威力?   若是未能射杀这大鱼,岂非是彻底激怒了此海魔?   到时海魔愤怒之下,寻船队报复,按这方士所言,随行的两百船只,又岂会是这海魔对手?   李斯等臣子眼中露出一抹忧色。   嬴政目光闪烁,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李斯等人,问到:“连弩上战船,既往可有之?”   李斯等人对视一眼,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   陶舍主动出列道:“回陛下,武安君当年攻楚之时,战船从巴蜀直下彝陵,有三艘艨艟大船装载过大型连弩,至于战果如何,臣并未记得,还请陛下息怒。”   “此后,再无此例了。”   “昔日六国并无秦之强弩劲驽,因而基本不可能让连弩上战船。”   这时。   李斯道:“御史陶舍曾为军中将领,晓通军事,此事当是实情。”   “只是若这海魔真如这方士所说厉害,朝廷草率的派遣船只出击,若是未能击杀海魔,恐会彻底激怒此海魔,到时其兴风作浪之下,船只恐有倾覆之危,臣请陛下三思。”   闻言。   嬴政有些意动。   他其实对此也有些顾虑。   见状,韩生悠然轻声道:“李丞相此言差矣,韩生就算有天大胆子,又岂敢耽误陛下巡行?又岂敢让陛下涉险?我之主意,是等到陛下到岸,到时臣再携战船射杀海魔,决不会影响到陛下分毫。”   嬴政目光微动。   他沉思片刻,还是同意了。   不过嬴政并未让韩生在望楼多待,只是叫赵高去吩咐这件事。   等这几名方士离开,李斯不解道:“陛下,这韩生前面如此云淡风轻,一见陛下迟疑,就连忙开口解释,这分明是暗藏私心,陛下不当这么轻易答应的。”   嬴政哈哈一笑。   他笑着道:“丞相勿虑。”   “朕已经上过方士一次当了,又岂会再上第二次?”   “一来朕的确想看看,这海魔究竟是何模样,竟让这方士如此念念不舍,二来前几日有斥候来报,在附近的一些海岛上,似有一些六国余孽隐匿其中,朕索性就将计就计,以韩生所请为名义,派几艘战船为其护航,暗中查勘海岛余孽。”   “再则。”   “朕同样也好奇这些方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闻言。   李斯暗松口气。   他前面还真担心始皇又信方士了。   对这些装神弄鬼的方士,他一向是嗤之以鼻。   “陛下英明。”李斯等人齐齐道。   随即。   李斯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臣掌天下文事,近年来总觉着这儒家跟方士不对劲,两者归根到底,其实是一丘之貉,徐福已暴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而韩生跟徐福为一路人,安知其没有异心?”   “儒家不像学人,方士不像医家,都透着几分迂腐奸诈,臣认为当防备着好。”   嬴政轻笑一声,倒也没有责怪。   “朕知道了。”   “不过儒家是儒家,方士是方士,两者毕竟是有别的。”   “儒家怪异,是因心存复辟之心,不甘走治学正道,方士一不图官,二不图复辟,只是贪图一些钱财罢了,姑且容他们一时。”   “何况这神仙之事,谁都说不准究竟有没有,教他找找也无伤大雅。”   “丞相无须这么担心。”   “朕心中有数。”   嬴政脸色平静,似真的成竹在胸。   “陛下如此说,朕无话。”李斯道:“老臣只是想说,这班方士以诡异之术医人,以缥缈之说诱人,正道医家素来鄙视方士,其间道理,老臣也不曾明白。”   闻言。   嬴政倒是洒然一笑。   他看了看李斯,无奈的摇摇头。   “也好。”   “若是这次他们求仙还没有结果,朕就直接遣散这些方士,以后宫中咸阳都不再让方士踏足。”   “如此,丞相可还满意?”   “陛下明断。”李斯顿时欣然拱手。   四周响起一阵笑声。   一时议定,君臣尽皆欣然。   这场望楼临海的小宴,直到暮色时分方散。   驯狩船队鼓帆北上。   足足在海上行进了五六日,方才抵达琅琊台。   只是连日热风吹拂,海浪激荡舟船颠簸,嬴政只觉身体发软,头晕目眩,登岸触底脚步更是虚浮的走不动道,最终全靠赵高察觉,伸手扶住,而后更是与卫士一统将皇帝用军榻抬进了行营。   巡行近五个月。   这是始皇第一次没有批阅公文。   也是第一次没有召见大臣议事,只昏昏沉沉的睡到次日,才神色憔悴的睁开眼。   见嬴政醒来,一直守候一旁的老太医长吁一声,脸上露出一抹喜色,连忙吩咐自己的医助将早已煎好的汤药端到了始皇身前。   这时。   嬴政刚被几名侍女搀扶着坐起。   结果迎面便见到了这碗黑乎乎的汤药,本就有些惨淡的脸色,此刻更加难看了,他皱着眉头,神色满是无奈道:“老太医,你这药是不是太苦了点?闻着都苦,等喝下去,岂不苦的要命?朕是让你医疾的?还是让你来折腾朕的?”   “这药放一边去吧。”   老太医脸色微变,惊恐道:“臣乃陛下太医,岂敢有加害陛下之心?”   “只是良药苦口。”   “臣这也是为了陛下身体着想。”   “不过陛下大可放心,陛下感染之疾,并无大碍,皆因舟车操劳,风浪颠簸所致,只需精心调养,不消几日就会好转。”   “几日……”嬴政黑着脸。   他看了眼一旁的黑乎乎汤药,眼中的厌恶根不加掩饰。   老太医一脸正直道:“臣也是为了陛下身体考虑,此病干系不大的,药虽苦,却同样也意味着药到病除。”   一旁。   赵高轻声道:“陛下,在陛下昏睡之时,方士韩生曾求见过,在听闻陛下症状后,更是亲自开炉炼制了一炉药石,他还声称,这药石是受过神仙指点,能让陛下尽快恢复元气,臣当时一时糊涂,便将这药石接过了。”   说完。   赵高便将放置在大案上的药石呈了过来。   见状。   老太医脸色微变,劝谏道:“陛下切莫再服用这金石药物了,方士之术,本就颇见蹊跷,在我等医家眼中,方士之术,都是所谓偏方,治标不治本,陛下之疾,当固本为上,更切记服用猛药,若是因贪服药石,而导致陛下身体未能调养好,这恐会危及陛下性命。”   “请陛下三思啊。”   老太医一脸焦急的劝着。   赵高冷眼望着。   却是没开口阻拦,只是神色很冷漠。   他其实没想帮韩生的忙的,只是韩生说的那海魔的事,的确很唬人,因而也就顺手递了个话,没曾想竟真让陛下改了主意,这也让赵高心思活络起来,他可是清楚,陛下是不能倒下的,毕竟陛下还要巡行最后一站,若是病倒了,为外界知晓,定会引来轩然大波。   相较于太医的苦药,方士炼制的药石,明显更得陛下心思。   所以……   他便自作主张,取了一枚药石。   借此也可试探一下,陛下对方士的真正态度。   若是陛下真的对方士改了想法,或许他也能借此再为陛下信任。   不过作为陛下的近臣,他可是很清楚的知道。   言多必失。   因而心中虽很迫切,脸上并未显露分毫。   嬴政默然不语。   他看着一旁黑乎乎,冒着热气的汤药,又看了看摆放在盘中赤红色、冰冷的药石,却是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随即。   嬴政冷冷的扫了赵高一眼,神色很是冷漠。   他端起那碗汤药,屏住呼吸,汩汩两口喝了下去。   喝的无比干脆。   这却是让赵高不由愕然愣住。   随即,他便清楚的知晓,自己揣测错了陛下心思。   心中也是惊惶不已。   嬴政冷笑一声,强忍着涌上的苦意,冷声道:“看甚?你真以为朕不信医家?真会为了一时短利,而置身体于不顾?”   闻言。   赵高脸色大惊。   他直接跪倒在地,惊慌道:“臣不敢。”   “臣只是担心陛下身体,一时糊涂,听信了方士之言。”   “臣对陛下一片赤诚,绝不敢有异心啊。”   “陛下……”   赵高涕泗横流。   他真的被这番话吓住了。   嬴政冷哼一声,赵高打的什么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他只是昏迷了一会。   还没有到脑袋不清醒的地步。   原本他对赵高还念及一点旧情,只是这次的事,让他对赵高彻底死心了。   赵高不能再用了。   嬴政目光巡睃,情绪低沉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东西拿下去?另外,去告诉韩生,若是胆敢再有小心思,朕不介意让他下去去陪徐福。”   赵高诺诺点头。   连忙上前将药碗接过,同时将那枚药石攥在手中,随后一溜碎步离开了。   嬴政看向老太医,沉声道:“老太医放心吧,朕心中有数,留着方士,只是备一时之患。”   “朕有些乏了。”   “老太医就先下去吧。”   等老太医离开,嬴政目光一下冷了下来,他朝外面道:“来人,将御史大夫顿弱叫来。”   “朕有事要交代!” 第343章 绝望的赵高!   赵高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整个人如失了魂一样。   他就这么端着汤药碗,双眼直直的盯着那枚赤红药石。   四周一阵热风吹过,将赵高不知何时垂落的发梢,吹到了眼角附近,让他不由自主的眨了眨眼,这也让赵高一下清醒过来。   只是清醒过来的赵高,并没有半点好转。   反而更惧了。   他的身子不断颤抖,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眼中满是恐惧。   他知道自己完了。   全完了。   他太了解始皇了。   始皇临走时说的那句话,几乎就宣告了他的死亡。   下意识。   赵高就想拔腿逃跑。   只是刚一抬脚,瞬间就顿住了,因为根本不知该往哪里逃。   也不知能往哪里落脚。   他这一生都在服侍始皇,也基本待在宫中,唯一活动较多的地方,也就是咸阳,离了咸阳,他甚至不知该往何处去,也不知何处会收留自己。   恐也没人敢收留自己。   自己就一宦官。   而且他当真能逃出去?   不可能的!   赵高嘴唇不住颤动着,内心已恐惧到了极点。   他不想死。   只是他根本就想不到活命的办法。   下意识。   他就想去找胡亥。   想让胡亥替自己向始皇求情。   不过这一念头刚刚升起,立即就被赵高打消了。   这是取死之道。   若是其他时候,或许还有用,但自己刚犯下这么大的错,就急忙去找胡亥替自己说情,这若是为陛下知晓,自己定然是必死无疑。   因为这无疑是告诉了始皇,自己已猜到了始皇的心思。   这是大忌!   像始皇这样的帝王,最忌惮自己的心思,为其他人猜到,自己若胆敢这么做,别说是胡亥,就算是李斯等人齐齐为自己说情,也根本护不住,反而会让始皇更加坚定杀自己的念头。   “不能找。”   “找了就必死了。”   “只是胡亥公子不能找,其他大臣也帮不上忙,他们恐也不会为我说情,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去死?”   “可……”   “可我赵高不想死啊。”   “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还没官复原职,我还没位极人臣,我还没活够啊。”   “我怎么能就这么的死了?”   赵高目眦欲裂。   最终。   他实在懊恼不过,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将整张脸扇的通红,甚至隐约都可以见到一个巴掌印,只是这根本就无济于事。   赵高很清楚。   他这次真在劫难逃了。   他这段时间有些太自以为是了。   刚刚恢复了一些始皇的信任,便急不可耐的想表现自己,想让自己重新赢得始皇信任,因而开始自作主张起来,他过去因为向始皇献上药石,最终为始皇亲近,这次便想如法炮制,想要如当初一样,继续通过揣测始皇心思,再度赢回始皇信任。   没曾想。   终究是他自以为是了。   始皇随行带着方士,根本就不是出于信任,只是由着过去的习惯。   始皇压根不信任方士。   即便这次身体染疾,还有最后一站没完成,若是过去,始皇为了保持自己的威严,定会选择服用药石来强撑口气,以让自己能安然的完成这场巡行,而这也是赵高敢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始皇对方士的厌恶,对这些药石的厌恶。   而他过去已犯过一次事了。   若非胡亥求情,加之始皇念及旧情,上一次入狱,他就该死在狱中了。   同时因为上次的事,自己也为始皇猜忌。   这次的事一出,自己恐到头了。   一念间。   他看着铜盘上的药石,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大胆念头。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生出,就立即被他无情的抹杀了,根本就没有可行性。   他此后连靠近始皇的资格都没有。   而且一旦自己出事,或者是遭到始皇冷落,现在对自己恭维谄媚的宦官,立即就会翻脸,这种事,他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所以很清楚,只要自己出事,身边的宦官个个都会疏远自己,也根本不会再把自己当回事,甚至还会第一时间告发自己。   因而这是万万不行的。   赵高呼吸有些急促,望着地上的药石,最后伸出脚,狠狠的将其踩碎。   只是心中的怒意丝毫没得到消减。   反而更焦虑了。   他过去纵然有不少急智,但在当前的情况下,也是全然想不到解决之法。   “这些该死的方士。”   “我为何会鬼迷心窍,听信这些方士的胡言?”   “我赵高横行一世,难道真要栽在这小小的药石手上?”   赵高满眼阴鹫。   最终。   赵高仰头望着苍天。   在心中歇斯底里大吼道:“贼老天,我不甘心啊!”   ……   不多时。   顿弱从始皇住处离开。   他眼中泛起缕缕寒芒,鄙夷道:“赵高?”   “过去陛下已对你网开一面了,你却依旧不知死活,身为一个宦官,却连自己基本职能都不清楚,既然你找死,那也怪不得其他人了。”   顿弱冷哼一声,从御史府带了几人,问清了赵高现在的去向,便直奔而去。   琅琊台的马厩。   赵高正在矜矜业业的喂马。   他神色如常,将手中黄豆放在掌心,一小把一小把的喂给这些马,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过都是些寻常言语,跟这些马表示亲近的,他此刻很淡然,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不过。   若是细看,定能看到,他瞳孔深处的惊惧。   只是赵高不敢表露出来。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安分的喂马,希望靠这些举动能挽回一些好感,降低陛下对自己的猜忌。   砰!   马厩的大门被直接推开。   惊的马厩里的马一阵慌乱,赵高眉头一皱,面露一抹愠色,正欲开口呵斥,转头见到是顿弱,立即换了脸色,变成谄媚状,讨好道:“御史大夫,今日怎么有空来马厩了?若是需要车马,直接派人吩咐一声就行,何须御史大夫你亲至?”   “这若是传出去,还教外人传谣。”   赵高不动声色的开口。   随着顿弱到来,马厩里,正在喂食的宦官跟小吏,也是当即停下了手中的活,一脸惊恐不安的望着顿弱,不知这位上官来这污秽之地干嘛。   顿弱冷冷的扫了几眼,最终,把目光定在了赵高身上。   他冷声道:“来人,将赵高带走。”   一语落下。   四周瞬间一静。   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赵高瞳孔微缩,随即也连忙变换脸色,变成一脸愕然,随即用力挣扎道:“御史大夫,你这是想干什么?你虽为朝廷重臣,但我赵高同样也有官职在身,我更是陛下钦点的中车府令,陛下还需我驾车,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他根本不敢提药石的事。   更不敢表露自己已猜到具体的情况。   只能在一旁大吼大叫。   “这就是陛下的旨意。”顿弱淡漠道。   “陛……”赵高面色大变,惊恐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要见陛下,你这分明是在假传旨意,我要见陛下,这一定是有人在暗害我。”   “陛下,我冤枉啊!”   “陛下,我赵高哪里做错了?”   “陛下……”   赵高歇斯底里大吼着。   只是根本无济于事,被侍从直接带走了。   只在原地留下惨烈的吼叫。   等顿弱走去,马厩附近的众人还惊魂未定,隔了许久,才如梦方醒,眼中满是疑惑跟迷糊,他们直到现在都没搞清楚状况。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   赵高跟过往一样在喂着马,竟直接被御史大夫带走了。   而且还似是陛下的旨意。   难道赵高真的犯事了?   四周宦官跟小吏目光闪烁,神色有些不太确定。   只是看顿弱这架势,赵高恐是凶多吉少,不过对于赵高出事,他们并不会感到担忧,反而大多是一脸幸灾乐祸,同为宦官,同为善马者,过去就因为赵高在博浪沙替陛下当了一劫,导致这中车府令的位置一直为赵高占据,他们始终得不到晋升。   前两年赵高出事。   这让他们一度看到了希望。   然而谁也没想到,赵高最终还是为陛下放过了,而且还恢复了中车府令的官职,只是在赵高出事的那段时间,他们没少落井下石,因而随着赵高重新官复原职,他们自是没少受到赵高打压跟针对,只是当时赵高官大一级,他们也只敢忍气吞声,受了不少闷气。   现在见赵高再度出事,心中只觉甚是畅快。   他们可盼不得赵高好。   同行是冤家!   这时。   有人低声道:“这赵高又是犯了什么事?难道跟方士有关?听说前几日,赵高在陛下兴头上,又去提出海寻仙的事,陛下当初可是将徐福三族都给屠了,又岂会再信这些鬼话?”   “管他呢。”   “这赵高要不是之前仗着护驾有功,加之写的一手好字,为陛下看重,并为胡亥公子的外师,就上次的事,就足以让他被杀了,岂能让他活到现在,结果这人终究是太过猖狂,不知收敛,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还妄图在陛下面前卖弄,这么不知死活,那出事也是早晚的。”有人冷笑道。   “赵高就是咎由自取。”   “上次赵高出了事,被免去了符玺令,这次再出事,这中车府令的官职总归要让出来了吧?何况现在储君已定,胡亥公子就算再得陛下欢心,恐也没办法让其官复原职了。”   “那是不是意味着。”   这名宦官摸着光滑的下巴,一下就不吱声了,看向四周其他宦官,眼中充满了警惕跟戒备。   不过马厩其他人又岂会听不到?   一时间。   场中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所有人一哄而散,又开始做起手头的事。   只是相较于之前,明显更加卖力,做事也更加尽责,甚至有些吹毛求疵,同时对其他人也充满了警惕跟戒心。   中车府令的位置就一个。   而擅长驱车的可不只有一人。   此时,一些宦官甚至主动抢起了了原本属于赵高的职事,对赵高所选的马料、干草这些进行了一系列检查,毕竟赵高已经出事,若是赵高怀恨在心,对这些饲料动了手脚,导致马车出事,他们恐也会因此遭难,而且若能发现赵高做的手脚,将此事上报上去,也是大功一件。   没准还能因祸得福。   马厩场中众人各有心思。   只是都心照不宣。   没多久。   赵高出事的消息就为四周传遍。   不少人都闻之一愣。   不过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人,也大致猜到了原因,恐跟之前在望楼上,替方士开口,想让陛下同意再度寻仙求药有关。   对此。   他们自是嗤笑连连。   一个宦官,竟把主意打到陛下头上,这不是找死吗?   对于这个消息,众人冷笑一声,根本没放在心上,丝毫没有为赵高求情的想法,赵高只是一个官宦罢了,还是一个有着前科的宦官,何德何能让他们去求情?   另一边。   姚贾听闻这消息,眉头微微一皱。   他轻蔑道:“咎由自取。”   “赵高此人斡旋之心太重,私心太多,还看不清自己身份,一个宦官,仗着过去陛下的信任,就胆敢去自作主张,如此家奴,该杀!”   他对赵高并无什么好感。   虽有过一些交集,但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赵高。   对赵高也是利用居多。   仅凭几句话的交情,就想让他出面求情,这自是不可能。   何况他又岂会去违背陛下心思?   眼下陛下心思有一定转变,他还在暗中揣测,本就有些焦心,自己跟不上陛下脚步,又岂敢在这时去自找麻烦?   而且赵高死了也就死了。   谁会在意呢?   姚贾冷哼一声,就不再理会了。   与此同时。   胡亥也听到了消息。   闻之一愣。   “赵高被顿弱抓了?”   “这怎么回事?”   “御史大夫可有说明罪行?”胡亥向一旁报信的宦官问道。   这名官宦苦笑一声,摇头道:“回公子,未曾,不过外界有一些传闻,说是跟前几日,中车府令自作主张提出继续出海寻仙导致的。”   “但这只是外界的推测。”   “具体是何原因,却是无从得知。”   “又是方士……”胡亥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厌恶。   他对方士很是不喜。   尤其是知道方士毒害始皇后,对方士更是深恶痛绝。   只是这毕竟是赵高。 第344章 性情至真的胡亥!   胡亥眉头紧皱。   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替赵高求下情。   毕竟赵高是真心待他的。   不过,他心中也清楚,就算自己求情,恐也多半无用,赵高一而再的惹怒始皇,还一次次为方士声张,这岂不是证明始皇错了?   只是。   赵高终是自己的外师。   若是见死不救,他实是做不到。   想罢。   胡亥轻叹一声,嘀咕道:“赵高啊赵高,你好好当你的中车府令不好吗?为何偏要去主动挑事?这下把自己彻底搭进去,今后恐连中车府令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不过现在能保你一条命就不错了。”   “至于其他的……”   “我胡亥只是一个公子,哪有资格跟权势护住?”   “就算是大兄来了,恐也是无用。”   “唉。”   胡亥长叹一声。   也是让四周宦官去备车马。   他已打定主意,只让始皇留赵高一命,至于官职什么的,则全然废掉。   就这胡亥还担心恐不能如愿。   不多时。   胡亥到了始皇行宫。   他让殿外的宦官替自己传话。   随后,便安静的站在殿外,这一站便是大半天。   始皇根本没有想见的想法。   见状。   胡亥苦笑一声。   他高声道:“父皇,儿臣胡亥求见。”   “听闻父皇染疾,儿臣痛心不已,只想服侍父皇身边。”   “只愿上苍有眼,让父皇能早日恢复,或让胡亥替父皇承担痛苦。”   “儿臣感恩!”   在停顿半晌之后,胡亥还是说出了口。   “在儿臣前来路上,听闻中车府令赵高,因故为父皇降罪,儿臣不知赵高犯下何事,只是赵高为儿臣外师,精心教导儿臣多年,眼下赵高犯罪,儿臣本不该出面求情,只是多年教导之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儿臣又岂能置之不理?”   “因而儿臣还想请父皇开恩,免除赵高死罪,将其贬为庶民,留其性命。”   “儿臣自知犯忌,但师恩之情,儿臣实不敢不理。”   “望父皇成全。”   “儿臣今后定恪守礼数,唯父皇之命是从,绝不敢再有任何背离之心,儿臣莽撞不肖,言语多有失当,请父皇息怒,莫要因胡亥伤了身体。”   “胡亥知罪。”   说完。   胡亥直接以头抢地。   长跪不起。   殿外的宦官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将胡亥的情况进殿禀告给了始皇。   只是始皇根本没有理会。   在跪了数个时辰后,胡亥脸色惨白。   他已知晓,始皇心意已决。   一旁的宦官低声道:“公子,莫要再跪了,赵中车府令这次已彻底触怒了陛下,而且此事是直接交由的御史大夫处理,这便足见陛下之愤怒,公子若是继续这样,非是在为赵高求情,而是在置赵高于死地,陛下前面身体才刚刚染疾,并未恢复完全。”   “公子又这般,这是置陛下于何地?”   “公子乃陛下子嗣,如此为一个外臣求情,若是陛下恩准,却是伤了皇室威严,若是陛下不准,恐伤了父子恩情,公子何以要如此鲁莽?”   闻言。   胡亥已是痛哭流涕。   他神色悲怆道:“胡亥知道自己不肖,陛下身体染疾,我身为儿臣,未第一时间在身边服侍,而今父皇堪堪醒来,胡亥就又让陛下神伤,实是不忠不孝,但赵高跟胡亥师生多年,更是看着胡亥长大的,过去也曾帮助胡亥良多,若是因此丧命,胡亥恐会抱憾终身。”   “胡亥内心同样备受煎熬。”   “一边为父皇,一边为良师,心中实在恐慌。”   “只是若胡亥不为赵高求情,如此无情无义之人,又谈何为父皇尽孝?”   “胡亥自知愚昧,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生养之恩、教育之恩不能忘,这是为人之基本准则,胡亥的确不才,也从来都很顽劣,幸得父皇宠信,才能这般自如享乐,只是这般天地道理,却是时刻铭记在心,一刻都不敢相忘。”   “胡亥深知赵高罪孽深重、恶迹斑斑。”   “也实无颜替其求情。”   “然十几年的教育之恩,又岂能这么冷漠对待?”   “纵然心中惊惶,唯恐为父皇厌恶,却也不得不前来,因胡亥不愿做那趋利避害之人,更愿守护自己的良知操守。”   “儿臣不敢奢望父皇同意,唯愿尽自己的应尽之力。”   “胡亥叩恩。”   胡亥再度叩首,额头叩出了血。   一旁宦官也是动容。   只是当回头看了眼大殿,又重新变得肃然起来。   但也没有再劝。   依旧如之前一般静候在一旁。   装作没见到胡亥。   入夜。   胡亥终于扛不住,昏死了过去。   这名宦官也是连忙挥了挥手,示意四周的侍从,将胡亥公子给抬回去,并再三叮嘱,一定要让太医好好的检查一番,切莫让胡亥公子身体出现状况,而后才进殿禀告。   闻言。   嬴政一脸冷漠。   他只是冷声道:“既然他想跪,就让他跪好了,等什么时候跪明白了,自然就会回去了,不然恐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了。”   宦官曹疾苦笑一声。   他又哪里敢接这个话茬?   而且他也听得出来,这分明是始皇的气话。   隔了一会,曹疾才拱手道:“陛下,胡亥公子性情至真,也并无多少其他想法,只是秉承着教育之恩,所以才会这般恳切求情,如此赤诚,实是难得,恐也非是想引得陛下不满。”   “还请陛下息怒。”   嬴政冷哼一声,不悦道:“你怎么还未胡亥说起情来了?”   “性情至真?”   “朕怎么没看出来?”   “律法昭昭,何时这恩情之说,能凌驾在律法之上了?”   “臣失言。”曹疾脸色微变。   嬴政摆摆手,淡然道:“下去吧,让朕好好想想。”   “诺。”曹疾连忙道。   等曹疾离开大殿,嬴政目光稍缓。   他摇头道:“这小子,倒是比过去长进不少,知道拿教育之恩来搪塞朕了,不过赵高此人,居心否测,多次揣度朕意,更是明目张胆拉帮结派,真当朕不知道?”   “而今更是跟方士媾和在一起。”   “斡旋之心太重,这样的人不能再用,朕已给过他机会。”   “只是他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何况是两次?”   “朕岂敢再用?又岂能再用?”   “只是胡亥……”   嬴政眉头一皱,心中不由一软。   他已年近半百,在这个时代,已算是老人,听到胡亥这些话,多少是有些动容。   嬴政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心中也随之做出了决定。   ……   夜色时分。   韩生等方士听闻了琅琊台传来的消息。   原本他们还在兴奋的督促,四周士卒将强弓劲驽安在艨艟上,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整个人一下萎靡起来,眼中更不由露出一抹惊惧。   赵高出事了。   相较其他几人的不安,韩生心中更是惊惧。   他可是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   而且……   在其他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还私下给赵高了一枚药石,这虽然是赵高主动要的,但韩生未必不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只是结果完全出乎意料。   赵高被下狱了。   他虽不知是否跟自己炼制的药石有关,但心中隐隐有猜测,赵高出事恐跟自己等方士脱不了干系,因为赵高最近就一直很主动将他们举荐给始皇,试图借此重新赢得始皇信任。   原本他们对此还抱着不小的期待。   因为这次海上出现大鲛鱼,其实有些出乎他们意料,而这也给了他们口实,让他们能借此宣扬自己的理念,让始皇能继续支持出海寻仙药。   就实而言。   目的已经达到了。   始皇也同意派战船出海猎鲛。   这也让韩终、侯公等人蠢蠢欲动,认为始皇为海中出现的鲛鱼震撼,再度相信了世间有仙的事,等到他们将鲛鱼猎杀,把这庞然大物搬回岸上时,定能让始皇更加信服,到时他们也可借此去索要谋取更多利益好处。   现在他们有些松动了。   始皇好似根本就没有信任。   侯公阴沉着脸,冷声道:“看来我们都想错了,始皇根本就没信任我们,即便海上真的出现了海魔,依旧没有相信,而赵高误以为始皇相信了,所以想借此去讨始皇欢心,结果却是碰壁,最终彻底惹怒了始皇,并因此被入狱。”   “我等精心设计这么久,本以为能借海魔之势,一举扭转方士在始皇心中的不利影响,结果似乎并没多少效果啊,若是这次出海猎鲛不利,只怕我等恐要重蹈徐福的覆辙了。”   韩终神色阴晴不定。   他阴沉道:“这不好说。”   “现在赵高因何入狱还未定论,只是有相关传言罢了,若是跟我等无关呢?或者是赵高自己做错了事呢?这谁能清楚?”   “我等何必自己吓自己?”   “再则。”   “就算赵高入狱是跟我等有关,但那又如何?我等难道怂恿赵高去犯罪了不成?何况海中出现海魔这非只是我们知晓,还有不少军中士卒也看到了,我们只是向始皇请求,出海猎鲛,只要我们能成功猎鲛,将鲛身带回去,那便证明我们没有说谎。”   “以鲛身之庞大,难道还不能让人相信?”   “就算始皇不信,我等何错之有?”   “就因跟赵高相识?”   韩终一脸不屑。   闻言。   其他方士也暗松口气。   他们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敏感了。   赵高的确相对跟他们走的很近,但他们只是几个方士而已,还不为秦廷重视,如何能入得了始皇之眼?若是始皇真的相信世上有仙,又岂会怪罪他们这些寻仙之人?而且韩终说的没错,他们现在的主要目的还是在猎鲛上,只要猎的了鲛,不怕没人不信。   到时借着出海寻仙的由头,便可向始皇大肆索要钱财。   这两年。   他们方士过得实在紧巴。   这种困苦日子,他们也实在受够了。   侯公颔首,也是放松下来,笑着道:“或许的确是我们多虑了,不过多留点心,总是没坏处的,我等方士毕竟不如之前了,若是这次依旧不能赢回始皇信任,再想找到这样好的机会,就可很难了,也都怪那徐福,自己炼药不精,还连累了我等。”   “让我等始终为秦廷猜忌。”   “生活一下潦倒。”   “就连炼制寻常药石都要去到处讨好,我等过去何曾受过这般屈辱?”   侯公一脸愠色。   秦一统天下之后,他们生活可谓滋润。   只需炼炼药石,便能轻松享受荣华,但随着一些方士跟六国贵族媾和在了一起,在天下四散谣言,最终为始皇下令,跟儒生一起被坑杀了,后续则是徐福炼制毒药石为朝廷发现,连带着他们再度跟着遭了殃。   原本的好日子彻底不见。   潦倒至极。   若非往常还有一些积蓄,恐根本就撑不到现在,即便如此,原本富态的自己,而今也变得干瘦,这一切都拜徐福这些人所赐。   他自是充满怨念。   韩终道:“所以我们更要抓住这次的机会,若是能一举扭转始皇对我等的印象,或许我们也能恢复过往的生活,至少也会比现在好很多。”   “不过……”   “若是始皇始终不肯相信。”   “我们或许也要开始自谋后路了。”   “而且没有赵高替我们传话,日后想要献丹,或者做一些其他事,只会越来越难,朝中的其他大臣可是对我们一直都深恶痛绝,动辄就想将我们赶出朝堂,若是这次不能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只怕我们在咸阳呆不了多久了。”   侯公等人沉默。   韩终其实说的没错。   没有赵高传话,他们在朝中处境只会越来越难。   到时别说去寻仙了,只怕连消息都不能传到始皇之耳,在那种情况下,只怕连生计都会越来越困难,或许真像韩终所说,那时只能去另谋出路了。   只是天下之大,他们又能去那?   投靠六国贵族?   他们自然是不情愿的。   六国贵族自身都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又能给他们多少好处?   去投靠地方官吏跟豪强,这固然可行,只是相较秦廷能给出的东西,这些人能提供的实在太少了。   他们不太甘心。   思来想去。   还是只能抱紧秦廷大腿。   良久。   侯公才咬牙道:“这次猎鲛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定然要教秦廷官员另眼相看。” 第345章 隐忍!   三日后。   始皇驯狩行营再度出发了。   在这几日的行进之中,始皇的热病时轻时重,不过比在琅琊时已好上不少,而今已能从帝车走下来走上几步,只是并不能走太久,但当始皇的身影出现在士卒面前时,也是引起了士卒一阵欢呼。   望着下方欢呼士卒,嬴政也面露笑意。   这就是他大秦的锐士。   无敌的锐士。   天下没有能与之抗衡的敌手。   就在这时。   陶舍突然报来了一个略显意料的消息。   韩终等人围着附近海域搜寻数日,终于在离岸十几里处,再度发现了大白鲛鱼。   强弓劲驽早已装备完全的大船,正朝那片水域赶去,意欲在第一时间以大型连弩射杀之。   闻言。   嬴政迟疑片刻,也是做出了决定。   要亲自去附近海域,去观赏连弩射杀大鲛。   只是始皇身体抱恙,李斯等人也是力劝,加之韩生等方士一直鼓吹海魔之厉害,他们也担心射杀未果,会殃及到始皇,因而在几番劝说下,只是同意始皇在附近较高的山峰上观望。   嬴政虽有些不悦,考虑了一下实际情况,最终也是点头同意了。   傍晚时分。   彩霞挂满天边,霞光万道。   嬴政跟大臣登上了荣成山的山峰,望着前面碧波无垠的海面,以及海天之间壮丽的景色。   也是心旷神怡。   并未等多久,嬴政便看到岛前深海处白帆点点,遥遥还有战鼓号角之声隐隐传来,而在那片碧蓝的大海中,更是不断跃起一道道雪岭般的白墙,鼓着浪头隐隐起伏。   嬴政自是知晓原因。   这是大秦将士有意驱赶过来的。   只不过任凭船上将士怎么驱赶,这大鲛鱼也没有再靠岸半步,甚至还往深海游去,见状,韩生自不敢再拖延,立即将三艘战船靠拢,而后在翻飞的雪岭没出水面时,直接下令射击。   一时间。   战船鼓声号角大作。   三艘大战船的大型连弩齐齐发射。   只听得一阵阵‘嗖嗖’声响,数以百计的长矛大箭,就呼啸着飞向了那道雪白山岭。   山峰之上。   嬴政已看不真切。   却也隐隐看到了大海之中出现了一片血红。   渐渐地。   翻飞的白色山岭,变成了缓慢漂动的雪白山脊,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阵阵欢呼声。   “大鲛鱼中箭了!”   顷刻间。   海面都响起秦军将士的欢呼声。   李斯也不由动容。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壮阔的一幕。   “天下竟有如此大鱼,即便隔了一里之遥,依旧能初窥其硕大,当真是闻所未闻。”   “天地真是造化非凡啊。”   见状。   嬴政目光微动。   他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欢呼,又看了看血红的水面,最终宣布了一件事。   免除赵高死罪。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赵高被免去所有官职,只能服侍在胡亥身边。   不能再随意出入皇城……   这个消息很快落到了胡亥耳中。   胡亥并未有太多兴奋,反倒是愣了半天,最终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儿臣叩谢父皇成全。”   他早已不是当初了。   深刻的明白,始皇这么做的弊端。   但始皇因为自己,最终还是做出了让步。   身为人子,情何以堪?!   他跪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最终还是小吏轻声安抚了几声,胡亥这才痛苦的从地上爬起,他没有接过小吏递过来的汗巾,只是用手擦拭掉眼角的泪水,便让人带路,准备去把赵高给接回来。   他同时在心中打定了主意。   一定要跟赵高好好聊聊,让赵高别再痴心妄想了。   下一次。   他可救不了了。   他固然是始皇最疼爱的公子。   但一而再的为赵高求情,终究会惹得始皇不满。   尤其赵高还死不悔改。   不多时。   胡亥见到了赵高。   眼下的赵高比过往沧桑很多。   发梢都斑白了。   见到胡亥,也是老泪纵横,痛哭道:“罪臣赵高见过公子。”   胡亥连忙伸手,将赵高扶起,轻声道:“赵高,父皇已经下令,赦免你的死罪了,不过你的官职这些都没了,日后只能随我左右,也不能自由出入皇宫,更不能随意跟皇宫外的人接触。”   赵高一愣。   随即连忙跪地感恩道:“罪臣多谢公子相救。”   “赵高何德何能,能让公子如此倾力出手,赵高实在有愧啊。”   胡亥看向赵高,又看了看四周,让四周狱卒将赵高身上的木枷跟脚铐取下,随后让人将赵高搀上了马车。   上到马车。   赵高的身子躬的更低了。   他自是看的出来,胡亥对自己有话要说。   胡亥正襟危坐,肃然道:“赵高,你也清楚你现在的处境了,你现在就宫中一普通宦官,所以就不要再动那些歪想法了,我胡亥本就没有想跟大兄相争的念头,而且也不喜欢去争,之前你执意让我去争,我也照做了,但效果你也看到了。”   “不如大兄远矣。”   “你或许心中还有些不甘。”   “但这次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我胡亥不争了!”   “你也莫要再劝我了。”   “我胡亥的确没有爵位,但我跟嵇恒关系不错,跟他说几声,让他帮忙弄个爵位,可能爵位是不会太高,但多少还是能办妥的,而宗室籍跟寻常的编户齐民不同,只要有爵位,便能入籍。”   “这就足够了。”   “实在不济,我就跟嵇恒搭一搭。”   “他总不能撵我吧?”   “你的那些心思,我多少是猜到了,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就像是嵇恒评价你的,你其实并无多少理政才能,只是相较其他宦官,更会察言观色,也更为揣度人心罢了。”   “但这终究是小聪明。”   “治国需的靠大智慧,小聪明上不了台面。”   “我相较大兄,本就先天不足,跟我亲近的官员又有多少?五大夫赵亥,御史德,除了你,朝中就无人了,或许还要加个王离,但这点势力,又如何能跟大兄抗衡?”   “仅一个蒙氏就不是我能较量的了。”   “现在大兄在天下颁布求贤令,也将原本事务府的官员提拔了。”   “羽翼已丰。”   “你若还执迷不悟,终究会自食其果。”   “我能救你一次两次,但正所谓事不过三,下一次,我可未必会救你了,也不敢再救你了。”   “你为我外师。”   “过去指导我律令书法多年。”   “我胡亥十分感激,只是这夺储之事,就到此为止了吧。”   “我累了!”   胡亥声音很平和。   这一番言语也是诚心诚意。   发自肺腑。   他真的不想再这么折腾下去了,也不想看到赵高一步步越陷越深。   赵高低垂着眼。   脸上浮现一抹潮红跟愤怒。   到此为止?   怎么可能到此为止?   又怎么可能能结束的了?   他现在什么都没了,除了还是个宦官,就一无所有了。   这叫他怎么结束?   胡亥有退路,大不了如胡亥自己说的那样,去让嵇恒想想办法,但自己呢?没有胡亥在前面帮衬,他就是宫中最低微、身份最低贱的宦官,谁都可以上来踩两脚。   甚至什么时候被人杀了。   也无人问津。   他可曾是始皇身边最炙手可热的宠臣啊。   这么大的落差,谁人受得了?   他受不了。   也绝对不会接受。   赵高微微喘息着,双眼已通红一片。   双拳更是攥紧。   他很想大吼一声凭什么?   凭什么你说一声放弃,自己就必须得放弃?   不过这股怒气,只能在心中咆哮,却是不敢生出半句。   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似是如梦方醒般,连连点头道:“公子所言极是,之前都是赵高被蒙了心识,以至于一步步走错,更是差点将自己带进深渊,若非公子相救,赵高恐早就死了,眼下公子不愿争了,赵高又岂敢有异议?”   “不争便是。”   “只要能服侍公子,赵高一生便足矣。”   赵高说的诚恳,只是目光闪烁,并不敢直视胡亥。   闻言。   胡亥倒是愣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赵高几眼,有些不确定道:“赵高,你当真这样想?”   赵高连忙道:“罪臣岂敢再有二心?”   “这两次入狱,臣已丢了大半条命,实在经不起这般事情了,若是再来一次,恐不用公子出手,赵高就已要命亡狱中了,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既然公子不愿,赵高岂能勉强?”   “何况公子说的没错,现在殿下羽翼已丰,岂是我们能撼动的?”   “继续私下做动作,只会引得殿下不满,到时只会惹祸上身,我赵高的确有时利益熏心,但同样也怕死,自不敢再拿性命去做尝试,所以就算公子不说,赵高也决定放弃了。”   说完。   赵高施施然一礼。   仿佛入狱之后,真的想开了一样。   胡亥满意的点点头。   他前面还有些担心,见赵高如此明事理,也是深感欣慰。   胡亥笑着道:   “既然你想明白了,我也就放心了。”   “现在朝廷局势都在陛下掌控之中,若是我等私下举措,破坏了陛下的心思,这可就害苦了大秦。”   “目前这样就挺好。”   “虽没多少权势,但也乐的自在。”   “你过去操劳不少年岁了,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一下。”   赵高摇摇头。   他本就权势全失。   若是不能再抱紧胡亥,他可就彻底失势了,因而自不肯休息。   他一脸不安道:“公子可是嫌弃罪臣了?”   胡亥一愣,不解道:“你这是何意?我何曾嫌弃过你?只是看你在入狱受了不少苦,想让你休息几日罢了。”   赵高一脸哀求道:“臣就一宦官,皇室之家奴,生来就是为服侍陛下、服侍公子的,而今公子不让臣服侍,这不是嫌弃罪臣又是什么?罪臣不需要休息,只想时刻服侍在公子身边。”   “还请殿下成全。”   胡亥上下打量着赵高,眼中露出一抹不舍。   但见赵高这么坚定,只得点点头道:“你既然不愿休息,那就待在我身边的,正好,没有你,我确实还有些不习惯,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臣感恩。”赵高感激道。   胡亥摇摇头。   他也是想不通赵高的心思,够能休息竟然选择不休息。   这又是何必呢?   胡亥看着身上的赭衣,皱眉道:“现在你已被赦免了罪刑,这身衣服也当换了,瞬间清洗一下,前面韩生等人在海中射杀了那头大鲛鱼,眼下正在将那头大鲛鱼运过来,你先去换洗下,等会一同去看看。”   “也不知这大鲛鱼是何等模样,竟能引得大秦锐士阵阵欢呼。”   胡亥嘀咕了几声。   闻言。   赵高目光微动。   这海魔已经被猎杀了吗?   这是不是意味着韩生等人是能赢回陛下信任的?   若是韩生等人重新为陛下相信,而朝廷其他大臣对方士向来嗤之以鼻,唯有自己跟方士有一番交情,或许这能成为自己的翻身机会?   赵高目光阴晴不定。   这个念头,刚在心中升起,就立即被打消了。   他才刚刚从狱中出来,就这么心急火燎的去接触方士,若是为其他人察觉,到时自己恐吃不了兜着走,而且陛下对方士态度不明,自己这么冒失的去接触,只会得不偿失。   他眼下可再也输不起了。   他拱手道:   “眼下海魔既除,通往仙岛的海路便畅通了,或许这正是上天的旨意,意味着大秦国运昌盛。”   “神仙也在赐福陛下,赐福大秦。”   “臣为陛下贺。”   “臣为大秦贺。”   赵高躬身朝海岛方向行了大礼。   胡亥听着很高兴。   这段时间,始皇感染的热风,忽好忽坏,他也是忧心不已。   而今听到有神仙在赐福始皇,而且还很可能真采摘到仙药,那岂不意味着始皇不仅身体暗疾能恢复,还能延年益寿?   这岂不是天佑大秦?天护大秦?   胡亥笑着道:“说的在理。”   “陛下乃始皇帝,功绩赫赫,岂能不让神仙折服?”   “若这些方士真能摘来仙药,陛下便能继续镇抚天下,大秦江山又岂会乱?”   赵高笑着点头。   在陪笑了几声后,赵高退出了马车。   只是当走下马车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狰狞跟疯狂。 第346章 人以群分!   咸阳。   一间二楼茶舍。   十几名头戴竹冠的男子,正坐在其中,品尝着在天下,已享誉美名的‘信阳毛尖’。   望着寥寥青烟从茶碗上冒出,他们神色也充满满足。   来咸阳已有数日。   就实而言。   他们对官府的接待很是满意。   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让他们颇为受宠若惊。   他们的确是因扶苏发出的‘求贤令’而来,但他们其实也清楚自己的才能,若是跟历史上各国求得的贤士大才相比,还是相差不少,但扶苏竟依旧以礼相待,实让他们心生感动。   柳安感叹道:“信阳毛尖,这几年早已传遍天下,在关东更是价格不菲,甚至可谓是有价无市,我等皆是寒门出身,能得殿下如此厚爱,实在是有些汗颜啊。”   “我柳安不才已决定仕秦了。”   “殿下以诚待我,我又岂能置若罔闻?”   柳安的话也是引得其他人点头。   官府这次为接待他们,可是下了一番功夫,不仅特意腾出一片区域,为的让他们能安然入住,还拿出很多他们过去根本不敢奢望之物厚待,如此诚意,他们又岂能不动容?   茶舍二楼靠窗处。   一个中年男子面色白净,颇有兴趣的打量着眼前茶水。   似对这茶水充满了好奇。   这时。   有一道询问声突然传来。   “陈平,你认为殿下会如何考校我们?”   这名中年男子回神,脸上露出淡淡笑容,摇头道:“殿下之心思,岂是我等能猜到的?但殿下知行如一,说到做到,想来是真心求才,但诸位恐也不要目标太高,这次的求贤令,毕竟是以殿下之名颁布到天下的,上面所书求得也只是吏。”   “若是目标太高远,终会有所落差。”   袁盎眉头一皱,沉声道:“殿下所求固然是吏,但吏跟吏毕竟还是有区别的,胥吏跟斗食小吏不同,县吏跟郡吏不同,关中跟关东之吏同样有差别。”   “若是能够,谁又愿去做个斗食小吏?”   袁盎的话。   也是引得不少人赞同。   陈平微微摇头。   他并未开口去争辩,也对争辩没有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眼前的茶水。   或者是官府的态度。   能上到这间茶舍的人,都是有一定才学的。   而且相较于其他人,他们的才干明显是要高一截的,正因为此,他们才得以能上来。   只是就陈平个人看来。   这次到来的‘贤者’可谓是良莠不齐。   有真才实学的屈指可数。   他来咸阳已有五日,在这五日间,也跟其他人打过交道,也去结识了一番,这一番走动下来,对前来的其他‘贤者’,多少也有了不少了解。   滥竽充数者众多。   有的都称不上是滥竽充数。   完全是硬蹭。   很多人腹中并无韬略,而且不少人其实连书卷都未曾习过几策,更有甚者,连字都识不了几个,他在发现这个情况后,也是愣神了许久。   甚至都有些自我怀疑了。   不过在咸阳待了几天,加之刻意观察过官府举动,也是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官府求吏是假。   借‘求吏’安抚民心才是真。   刚来之时,他便听到不少人抱怨吐槽,那愤世嫉俗的模样,显得很是面目可憎,而这样的人,按理不该为官府接待,然官府并未有任何嫌弃,反而是以礼相待,甚至还派人前来安抚,询问具体情况。   正因为此。   原本还有些闹腾的来人,这几日渐渐都消停下来。   面相都和善不少。   对于这些。   陈平倒并不是很在意。   相较于观察前来的‘贤者’,他目下对官府更感兴趣。   而官府的态度,让陈平很满意。   他的出身并不好,在来咸阳之前,一直是有所担心的,毕竟自古以来,各国颁发求贤令,求的多是名士贤士,即便不然,也是在地方有名望的人,他在阳武终究是名声不显,而扶苏又贵为大秦储君,心中不可能没有担虑。   以他对大多数贵族的了解。   贵族性情倨傲。   基本只看得起同样出身的人,对于寒门完全是不屑一顾,至于那些更下面的黔首,那完全是嗤之以鼻,扶苏天生贵胄,定是深受各种吹捧讨好,只怕对寒门态度更为恶劣。   只是结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扶苏如何尚不清楚。   但官府表现出的诚意,确实是可圈可点。   基本是说到做到。   求贤令上所说的一视同仁,也当真做到了,而且做的十分体面,让前来的人,都感受到了宾至如归的善意跟诚意。   并无任何偏见跟歧视。   这其实很难得。   不过这几天观察下来,他也发现了一些状况。   或者说官府暗中做的一些布置。   他们来到咸阳之后,第一时间便被官府要求,自己亲自书写名字,以做身份查验。   这未尝不是在借书写来进行一定的考察。   经常书写的人,跟不常书写的人,其实差别很大。   至少字迹上差异会很大。   而若是不情愿,官府也不会勉强,这其实也侧面告诉了官府,他们是不会书写的,官府借此就将前来的‘贤者’进行了初步区分。   而后。   便是询问可有举荐信。   他之前并未察觉到其中有问题。   只是在有意观察了一段时间,以及询问了其他人的情况后,也是陡然发现,他们中大多数人其实都不知可以被举荐的,也不知官府接举荐信的。   然这次前来的‘贤者’中,就当真有人拥有举荐信。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跟事务府官吏有关。   意识到这。   陈平一下就反应过来。   这举荐信其实并不是面向所有人。   只是面向事务府的官吏。   但官府并没有将此声张,只是轻描淡写的询问,给人一种他们打听到的消息不全的假象,实则举荐信的事,根本就跟他们无关。   这其实是很有心计的。   既让其他人不感到突兀怠慢,又将此事悄无声息的隐下了。   手段可谓高明。   对这种手法,陈平颇为赞赏。   举荐之事。   天下其实由来已久。   所以世人知晓都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次扶苏是求吏,对外宣称的是公平公正。   事务府官吏举荐的人,定然是比他们这些人,更容易得到出仕机会,然官府通过不经意制造出的一个假的‘信息差’,便将此事妥善的解决了,还不引起其他人反感。   这很不简单。   而且事务府官吏举荐的事,其实是不便摆到明面上的,稍有不慎,落入到一些有心人眼中,便会认为扶苏是在任人唯亲,这对扶苏的名望声望都有不小打击。   细节决定成败。   这种细节,扶苏这般身份,竟能注意到,其实很难得。   这让陈平不禁更对扶苏好奇了。   除此之外。   这次官府的接人待事都可谓是周到。   即便是大字不识的人,只要说是因求贤令而来,官府就给予足够的尊重,即便对方明眼都看得出来出仕无望,但接待的小吏,依旧会面不改色的添上‘有勇武之姿,为将之风’的夸溢。   让人如沐春风,就算再对秦廷不满,至少当下是无可指摘的。   然就是这么如沐春风之下,官府也悄无声息间,完成了对他们一轮又一轮的考校,也悄然的区分出了等级。   陈平虽不知官府如何评价自己,但想来应该也不会差。   他虽为寒门。   却是跟一些有名望的人住在一起。   柳安,为柳下惠之裔孙。   许猗,新城名士。   袁盎、袁生,也都出身豪强。   他们都是饱学之士,相较其他人,才华明显高出一截,不过若是真论起来,其实还是有一些趋同,这些人眼下都算不得是真正的贵族。   家道多少是中落了。   至于真正的贵族,则住在另外的邸店。   而跟这些人同住客舍的,基本也都是贵族出身,相较他们这种出身,明显是要高出一些。   对于这种安置,陈平并无意见。   贵族倨傲。   若是让他跟贵族生活在一起,只怕反会受到各种掣肘,做事交谈也多有不便,反倒是现在,大家都算是寒门,也都有一定才学,无论是聊天还是相处,都相对轻松不少。   收回心神。   陈平举目望向天空。   望着为四周屋檐遮挡的天日,袁生却是主动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不大,若不静心去听,恐都听不太真切。   他淡淡道:“咸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我本以为,坐在二楼,便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总有更高的房屋阻隔。”   “这里终究是不够高啊!”   陈平回过神。   望着离自己很近的袁生,嘴角也是露出一抹苦笑。   袁生这是在借物言志呢。   认为官府提供的官职,对他这般才华的人,终究还是太低了。   四周如袁生这般心态的人其实不少。   毕竟……   来咸阳有段时间,对其他人多少也有过接触,自是对自己的才华多了几分自信,所以目标追求相对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已不满足为吏了。   他们想为官。   对于他们的想法,陈平不置可否。   就算再有不甘,扶苏颁布的求贤令,其实早就说明白了。   这次求得就是吏。   而且扶苏毕竟只是储君,又岂能越过始皇去任命官员?这岂非犯下了僭越之罪?而且扶苏若真这么做了,又会让天下人如何看待?   何况扶苏恐也无这般权势。   也决然不敢。   袁生等人再怎么吐槽自己怀才不遇,再怎么吐槽自己身怀大志,也改变不了分毫,何况扶苏很早就说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不为吏,又岂能为官?   不过就他现在打探出的情况来看,他对秦廷其实是很满意的,至少秦廷是真心对待他们,并无任何虚情假意,更无半点轻视怠慢,若是秦廷真愿意任人为用,愿意重用他们,仕秦也未尝不可。   他们这些人终究是需要用武之地的。   君择臣,臣亦择君。   就目前而言,扶苏是很称职的。   也很有远见跟胸怀。   当为明君。   陈平现在已很期待跟扶苏的见面了。   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   如此虚怀若谷,待人宽厚之储君,放眼历史也不多见。   四周其他人闲散的聊着头。   不时发表一下感慨,又吐露一下心迹。   倒也成了常态。   就在陈平等人享用着茶水时,楼下突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这脚步声数量不少,而且走的很是沉稳跟坚定。   众人不由循声望去。   没一会。   就有一名身穿皂衣的小吏出现在二楼。   小吏看了看四周士人,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笑容,开口道:“诸位这些天恐等侯多时了,殿下在内史府的偏殿设了晚宴,想请诸位在申时一见。”   “还请诸位准时到场。”   闻言。   陈平等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一抹激动,也是连忙起身道:“让殿下费心了,我等申时定准时到场,绝不敢迟到分毫。”   “请让殿下放心。”   小吏笑着道:“诸位不用这么紧张,殿下说了,只是寻常小宴,这次邀请的人并不算多,加之这次求贤令到来的人很多,只能分批次进行,希望诸位不要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有人连忙摆手道。   小吏点点头。   把要带的话带完,就直接离开了。   留下一脸欣喜的众人。   他们对视一眼,眼神的变得严肃。   扶苏乃大秦储君,接见他们,他们又岂能失礼?   因而自也是没有心思,再去品尝这名贵茶水,连忙起身回了自己客房。   准备好好拾掇一下。   以免在扶苏面前失礼丢了分寸。   陈平也一脸肃然。   他并未急忙回去整理衣着,只是摸着下巴,思索着,扶苏会如此考校他们,之前官府就已对他们暗中做了区分,还会考验什么?   治国之才?   随机应变之能?   亦或者最基础的为吏之道?   陈平坐在席上,小口抿着茶水,有些心不在焉。   最终。   他还是猜不透。   等将茶水全部喝完,这才施施然起身,朝自己居住的客房走去。   申时四刻。   陈平走出了客房。   袁生等人早就在外走着了。   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随后互相谦让的朝内史府走去。   一路上气氛很是融洽。   等到达内史府,他们面色一正,不苟言笑的走了进去。 第347章 天下误解大秦久矣!   内史府偏殿。   陈平等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对于扶苏的接见,他们也是十分的看重。   从进门的第一时间,便不再言语,脸色肃然,端坐在席,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可谓是紧张异常。   他们出身寒门,家道早已中落,或者只是豪强出身,亦或者只是偶然多读了一些书卷,算不得什么显赫门第,自然不想因一时的口快,引得扶苏不满,给扶苏留下坏印象。   扶苏为大秦储君,若是惹得扶苏不满,他们日后真的出仕,恐仕途也不会顺畅。   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他们便是秉持着这个想法。   相较于其他人的战战兢兢,陈平相对放松不少。   空闲之余,也是目光从场中扫过,将殿内其他人都打量了一番。   殿内到场士人不足百人。   大多带着寻常的竹冠,少数带着高高的儒冠。   陈平这几日对这些人也都有所接触。   都是有一定真才实学的人。   见状。   陈平暗暗颔首。   殿中的情况,越发证明了自己的猜想,扶苏或者说是秦廷,对他们的情况,是有所了解的,不然也不会区分的这么明显。   像是被冠以‘武将之姿’‘目不识丁’‘识字不多’的人,这次一个都没到场。   而这其实未尝没有另外一种心思。   便是让他们去暗中相争。   大家都是有一定才学的人,想要引得扶苏关注,受到扶苏另眼相看,定然要好好表现,若是跟那些目不识丁,大字不识的人一起,定然能耀眼全场,但现在到场的都是士人,还都是有一定才学的人,想要拔得头筹,引得扶苏赏识,自要显露一番真才学。   对于这种小心思,陈平自是乐在其中。   若是当真没有考校,没有遴选,他又如何脱颖而出?   想罢。   陈平闭上眼。   开始闭目养神,修养精神。   不多时。   殿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随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众人也是瞬间精神起来。   “殿下驾到。”   陈平、袁生等人连忙起身恭迎。   “陈平(柳安、邓说……)参见殿下。”   扶苏入殿。   看着神色紧张的众人,也是面露温和之色,笑着道:“让诸位久等了,这次是扶苏来晚了。”   柳安等人连忙道:“不晚不晚,刚刚好。”   扶苏哈哈一笑,并未就此多言语,大步从众人身边穿过,随后坐在主座上。   扶苏压低手掌道:“诸位也请落座。”   “谢殿下赐座。”   扶苏又道:“这段时间,咸阳城中政事繁多,扶苏一时实在抽身不了,故对诸位有所怠慢,还请诸位不要介怀,更不要怪扶苏对待不周,扶苏全无冷落诸位之心思。”   袁生一脸惊惶道:“草民岂敢?”   “殿下乃天生贵胄,愿意颁发求贤令,已让我等感激涕零,而且殿下今日还亲自到场,更是让我等感恩至极,何来抱怨一说?”   “只有荣幸之至。”   邓说也跟着附和到:“是极是极。”   “殿下日理万机,能抽出宝贵时间前来,已让我等是荣幸之至了,又岂敢再有微词?”   “……”   扶苏摇头,沉声道:“这次终究是扶苏来晚了。”   “原本当早上几日的。”   “只是近来正值秋收,少府、内史府政事一下多了不少,所以不由耽搁了一些时日,但来晚了就是来晚了,说再多也只是借口,等会扶苏自罚三杯,以做赔礼。”   见状。   陈平等人都面露异色。   他们本以为扶苏就随口那么一说,没曾想,扶苏似真的很介意这事,这让他们不由心生感动,扶苏当真是虚怀若谷,对待士人也是诚心诚意。   袁生道:“在下自领三杯。”   “在下也自领三杯。”   “……”   见下方众人人人自领三杯,扶苏也是不由调笑道:“我看诸位自领是假,馋这三杯酒才是真,不过既然诸位如此宽厚,我扶苏又岂能扫兴。”   “今日酒水管够。”   闻言。   众人是齐齐大笑。   经扶苏这么一打趣,殿内气氛轻松不少。   扶苏面色一收,缓缓道:“诸位不介意扶苏晚来,但扶苏却也需将话先说明,这次颁布求贤令,扶苏是真心诚意求贤的,未曾有半点虚假,因而还请诸位切莫糊弄于我、捉弄于我。”   “我等同样是诚心为殿下而来,绝无半点敷衍糊弄之心。”陈平等人连忙道。   扶苏双眼从众人脸上扫过,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他沉声道:“既然诸位是诚心前来,那扶苏又岂能对诸位隐瞒?”   “诸位也应该知晓,大秦自立国以来,各种大政新政层出不穷,地方民众对此是苦不堪言,而很多情况,固然有朝廷考虑不周,有朝廷操之过急之切,但未尝跟地方官吏的无作为、乱作为有关。”   “关东不少官吏,都是原六国官吏。”   “他们对秦律秦法并不精通,甚至一直都带着鄙视眼色,大秦这些年虽广发《为吏之道》等相关介绍为吏准则的书籍,试图扭转当下的不利形势,终究是成效甚微。”   “此等局面的确非短时能扭转。”   “但关东这些年经久持续的动荡,实在是让扶苏深感忧虑。”   “天下误解大秦久矣。”   “只是大秦过去的体制下,培养官吏的时间很长,而且大秦习惯用对秦律有了解的士人,只是大秦对官吏的需求又很多,这就造就了大秦头重脚轻的现状,扶苏身为储君,虽有心解决,但暂时的确没有办法跟能力去斧正,只能选择去退而求其次。”   “让更多有才之人,能挣脱原本束缚,得以从容出仕为吏。”   “另外。”   “扶苏还察觉到一些异样。”   “便是立国之后,关东的官吏鲜少能晋升到朝堂,这其实是很匪夷所思的,秦自开国以来,对于人才向来是不拘一格的,基本是有才便用,从不会拘泥于出身,然大秦开国之后,就仿佛一下变了,对于关东官吏的提拔变得格外严苛。”   “扶苏对此也很是费解。”   “不过在询问了丞相府相关官员后,也是知晓了一些具体情况。”   “非是朝廷不愿用。”   “而是关东官吏在朝堂看来是难堪大用。”   “原因诸位想必也猜到一二了。”   “就是因为关东各地过去不时生出动荡甚至是动乱。”   “这在朝廷眼中是无能的表现。”   “所以这些年关东官吏鲜少得到提拔,而关东官吏得不到提拔,自然会在心中对朝廷心生不满,在朝廷推出新政时,便会变得松散懈怠,继而陷入到了一种恶性循环。”   “这些年某种程度来讲,关东官吏跟朝廷是离心离德。”   “这其中自是存在一定误解。”   “但更多的还是秦制下跟六国原本制度观念的不合,同时关东官吏因是原六国官吏出身,深受旧有制度的影响,最终才导致了当下的糜烂现状。”   “扶苏身为储君自察觉到了这些隐患。”   “这几年更是忧心忡忡。”   “故为陛下任命为储君之后,便一直致力于改善朝廷跟地方之间的不信任,尽量消除互相之间的隔阂,因而便有了上次的事务府,不过仅仅靠事务府的十几个官吏,对于整个关东官吏体系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也是完全不够的。”   “故就有了这次的求贤令。”   “扶苏意欲从实际出发,从微末之处着手,不断改善地方跟朝廷的关系。”   “为天下重新梳理上升渠道。”   “只是扶苏虽为储君,但也只是个储君,对天下的影响有限,对朝廷的影响同样有限,故虽有心去求得大贤之能,替扶苏去扭转局面,却最终也只能安置在地方为吏。”   “扶苏对此也是深感有愧。”   说着。   扶苏起身,朝众人欠身一礼,以示自己的愧疚。   陈平等人面色微变,连忙起身,拱手道:“殿下快快请起,殿下如此真知灼见,为朝廷跟地方官吏缓和矛盾做了这么多壮举,已让我等很是汗颜,我等一介布衣,岂敢受殿下这般大礼?”   “何况我等是诚心而来,并不看重官职大小,以殿下之容人之量,我们就算最终只是个微末之吏,也未尝不能一步步晋升到朝堂。”   “殿下何愧之有?”   在陈平等人劝说下,扶苏这才直起身。   扶苏动容道:“我扶苏只能给诸位提供一些‘吏职’,诸位却这般诚心待我,扶苏实在感动,而且这些想法,终究只是扶苏的个人己见,充其量只算做是些不成熟的想法。”   “能得诸位如此信任,扶苏实在受之有愧。”   随即。   扶苏也颇为自豪道:“我之拙见,的确有些不成熟,但终究是得了陛下信任。”   “只是牵涉的官吏太多,实在不便于直接推广到全国,所以只能在地方先做尝试,以观后效,若是成效斐然,便正式在天下推行,让天下有才之人,皆入我大秦觳中,让天下有能之人,都能做到人尽其用,人尽其才。”   “殿下英明。”陈平等人高声道。   扶苏苦笑道:“那谈得上什么英明,只是做了储君该做的事。”   说着。   扶苏似想起了什么,也是猛地一拍脑门,自嘲道:“前面光顾着说话了,都忘了这次是宴会,连酒肉都没有端上来,这还算什么宴会?”   “魏胜,快派人去将宴食呈上来。”   “你怎么不提醒我?”   随着扶苏的吩咐,很快,就有小吏端着一个个精致铜盘,进到了殿内,每个铜盘内都装着大块的拆骨羊肉,还有一壶温酒。   见到如此丰厚的宴食,陈平等人都眼睛一亮。   等宴食端上来后,扶苏果然如刚来时所说一样,自罚了三杯,其他人见状,也纷纷举杯,豪饮了三杯,殿内一时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喝着这微甜的温酒,陈平渐渐冷静下来。   他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四周,其他士人此刻都还沉浸在‘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的狂热激动之下,而他却渐渐回过味来。   看向扶苏的眼神充满了忌惮。   扶苏绝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也绝不是说的那么单纯。   甚至可谓是十分工于心计。   从进殿开始,扶苏就一直在示弱,也一直在各种示好,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博得了众人一众同情跟认可,也让众人原本的‘怀才不遇’之心,彻底消减了下去。   这已足见扶苏的手段。   而这才正常。   作为大秦储君,若真是人畜无害,岂能担任如此身份?始皇又岂会让扶苏去胜任?唯有通晓各种权术手段,才能得到始皇认可,也才能胜任大秦储君。   扶苏显然便是此等人物。   只是手段比很多人想象的还要高。   不显山不露水,就让他们折服,甚至是甘于自降要求,也想为扶苏效力,这般蛊惑能力,不可谓不强,甚至让陈平都有点毛骨悚然了。   现在其他人都对扶苏信服。   也都相信为扶苏效力,只要展现足够的能力,便能在日后得到提拔。   这语言的艺术性实在太过惊人了。   陈平端起酒杯,将酒水慢慢倒入口中,神色已十分警惕。   他可不想彻底为人摆布。   更不希望自己被人耍的团团转。   虽然现在是扶苏占据主导,还从始至终都牢牢占据着。   但若是连这点警戒之心都没有,又岂会为扶苏看重?又岂会受到扶苏重视?   这时。   陈平似感知到有人注意到了自己。   他下意识抬头。   却是见到扶苏正看着自己。   陈平心中猛地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只是将酒樽微微抬高些许,而后颇为恭敬的点头示好,便将酒樽中剩余的酒水一口饮尽。   从头到尾都显得很镇定自若。   见状。   扶苏微微一笑。   同样将手中酒樽抬起,不过只是小抿了一口。   以做回礼。   随后扶苏便将目光移开了。   陈平面色如常,心中却颇为欣喜。   这其实未必不是扶苏对他们的考核,只是自己是看出来了,而其他人眼下依旧没意识到,这也意味着,他已领先其他人不少。   至少自己已落入到扶苏眼中。   酒过三巡。   扶苏终于放下了酒樽。   其他人见状,也连忙将酒樽放下。 第348章 这……句读、数字?   扶苏面色红润,仿佛不胜酒力,他看着下方众人,笑着道:“诸位的才能,我是十分认可的,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考校,也无须去考校,这次的宴会只是想跟诸位见上一面。”   “仅此而已。”   “天下积弊,沉疴多年,我大秦在关东,向来名声不好,扶苏以储君身份求贤,能到来的,在扶苏看来都是心有大秦之人,也都是忠秦之人,又何须去做那些无用之事。”   “诸位以为呢?”   众人对视一眼,面露一抹异色。   吕臣拱手道:“殿下如此厚爱,我等实在感激涕零,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殿下对我等偏心,恐会遭来其他人非议,反倒有辱殿下名声,我等区区贱身,又岂敢让殿下蒙尘?在下认为,殿下还是当考校一二为好。”   “一来让我等自证才学。”   “二来也为堵天下的悠悠众口。”   “三来也教天下人知道,殿下求得之人,非是浪得虚名之徒。”   一语落下。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和。   “吕臣所得极是,殿下信任我等,是我等之荣幸,但我等岂能因殿下之信任,就视这次的求贤于不顾?这岂非是让殿下名声受污?这是万万不可的。”   “还请殿下发问考校我等一二。”   “请殿下考校。”   “……”   殿内一阵高呼声。   闻言。   扶苏神色动容,面露苦笑道:“诸位如此为扶苏着想,扶苏实在感激,只是非是扶苏不愿发问,而是真的没有准备,也的确没有生过任何考校之心。”   “大秦之局势并不乐观。”   “愿意仕秦者本就寥寥,而有真才实学者,更多都待价而沽,或者在静观天下之变,敢在这局势不明的情况下,毅然决然的来咸阳,这般胆魄跟心识,扶苏又岂能不动容?”   “又岂敢再生出这般无礼之举?”   “考校之事实在没有。”   听到扶苏的话,这倒轮到吕臣等人愕然了。   他们本以为扶苏是谦辞,没曾想,扶苏当真是这般认为了,也真的没有想过考校之事,这让他们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了。   但心中也油然生出一抹傲意。   扶苏所言倒是没错。   扶苏这求贤令,对天下士人的吸引力很小。   而且扶苏给出的官职不高,就算有所心动的士人,看到这官职,也直接望而却步了,加之这么多年下来,天下士人都默认了一个情况,认为天下生变在即,更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去仕秦。   而他们愿意在这种时候来咸阳,的确是需要很大的勇气跟魄力的。   扶苏如此高看自己,其实也理所应当。   吕臣等人不由背脊微挺。   见状。   陈平冷冷一笑。   他可不认为扶苏真这么仁厚。   若是当真这么仁厚,也不会从一开始,就设置各种隐形门槛,更不会在前面说一大番的煽动。   果然。   陈平的猜测没错。   在殿内安静了片刻后,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惊声道:“你们让我考校,我的确没有准备,但近来我二弟三弟等人却是倒腾出了一些东西,想让我鉴析一下,只是我最近忙于政事,无暇分心,因而一直没有去看,既然诸位如此有心,那我便让诸位代为去赏析一下。”   扶苏拍掌。   他朝着殿外高声道:“来人,将我二弟三弟等人这几日送到我这的竹简,搬一些过来,让我大秦的名士看看,让他们拿拿主意,说说看法。”   魏胜应诺一声,连忙快步离开。   这时。   袁生疑惑道:“敢问殿下,二公子三公子所书竹简是何内容?我等当真能一睹?”   扶苏笑道:“诸位都是我扶苏信任之人,又有什么不能见的?而且诸位莫要将这些东西当真是什么机密之事,只是我二弟三弟闲暇之余,做的一些尝试罢了。”   “用不着这么紧张。”   “至于内容,其实也很简单。”   “便是对天下现有的教学内容,做了一定程度的改动跟调整。”   “至于这些改动是利是弊,就要诸位来拿主意了。”   “扶苏也就偷闲一次。”   “哈哈。”   见状。   众人眉头一皱,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对天下的教学内容做了些改动?   这是什么意思?   诸子百家时,各家都有各自的育人之道。   儒家讲有教无类,墨家讲兼爱非攻,道家讲顺其自然,法家则注重‘法吏’的培养,各家偏重不同方向不同,最终也导致教育的内容不同。   二公子三公子所做的改动,动的难道是现有的法吏体制?   只是几名大秦公子,当真能有这么大影响?   能对此做这么大改动?   他们心中存疑。   此刻。   殿内所有人都心生疑惑。   唯有陈平眉头紧皱,他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这些竹简恐是真的大有文章。   那才是真正的考校!   全场静默。   扶苏安静的举杯饮酒,目光落在场中任何人身上,仿佛全身心都在这酒水中,也当真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适。   不一会。   魏胜去而复返。   身后多了几名黑袍宦官。   这些宦官手中都托着一个铜盘,每个铜盘中都装着几摞竹简。   扶苏道:“这些竹简是我二弟三弟他们,这一两年的成果,而今尚并未正式命名,也是他们收集百家教学之长,取长补短弄出来的,眼下就请诸位先过目了。”   扶苏挥手。   示意魏胜给每人发一卷。   魏胜当即会意,也是朝四周吩咐一声。   很快。   陈平、袁生等人都人手一卷,不过每人手中内容都不同,陈平等人对视一眼,望着竹简上空白的留名,眼神也难得严肃起来。   事到如今。   他们多少也反应过来了。   扶苏所说没有考验是假的,只不过是安他们心罢了。   或者是换了个方式。   陈平等人并未急着伸手,互相对视一眼,眼神都露出一抹严肃跟凝重,这二公子三公子等人编纂的竹简,可未必真就这么简单。   涉及宫闺,岂能大意?   其中又会不会有什么隐情跟猫腻?   众人目光闪烁,在脑海飞速转动着,回想着自己仅有的印象中,扶苏跟公子高公子将闾等兄弟之间的关系,却是并未听说有什么不合,只是他们毕竟远离咸阳,对具体情况实在难以了解,也实在难以做出正确的判断。   而这会不会就是扶苏的考验?   众人心神忐忑。   眼下已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陈平眉头一皱,随即洒然一笑,他们这完全是自作多情了,本就身无官职,孑然一身,又何来这么多顾虑跟担忧?   他面色如常。   伸手将案上竹简打开。   随后,便认真的看了起来,想看看其中是何内容。   只一眼。   陈平便神色一凝。   下一刻,便将竹简双手捧在手中,仿佛对其中内容很是吃惊。   他的确被其中内容给惊住了。   非是这些内容太复杂。   而是太简单了。   简单到通俗易懂,人人可学,甚至可以说是人人可入门,过去他读书识字,还特意请了夫子,教识文断句,其中的识句读,可是让他困扰了很久。   但自己手中的竹简上。   却简化了很多,不再那么玄而又玄。   取而代之的是‘,’、‘。’,他最开始还没明白这些点点、小圈是什么意思,但在仔细看了几遍之后,也是渐渐琢磨出了意味,这是刻意用来停顿断句的。   他当年若是有这些辅助,也不会自己琢磨那么久了。   若仅仅是标识,他虽心惊,但也不至于脸色一变,因为这只涉及到入门,稍微读书几年,也都能掌握,只算是能加快学习的进度。   真正令他心惊的是一些符号状的东西。   1、2、3……   是这些。   他刚看到这些符号,完全是一头雾水,不明其意,只是在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也才勉强意识到这符号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数字‘一、二、三、四’。   而这可非同小可。   这涉及算术。   自古以来,算术便鲜少有人能掌握,就算是寻常算账夫子,也顶多能算一些常见算术,至于更为高深的,则都是一些大家名家才能掌握,而这些知识往往都掌握在王公贵族手中,基本不流落在外界,更别谈为外界掌握了。   学习成本之高,远胜于其他。   而将数字从过去的‘一二三四……’,简化为现在的‘1、2、3、4……’,这对于初学者而言,学习算术,可是极大的降低了难度,辨认起来会无比容易,计算起来,也会更加简洁,而且还能极大的压低学习成本。   对整个天下都会造成巨大影响。   这时。   殿内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异样。   “咿。”   “这……”   “这上面的符号。”   “……”   随着一连串的惊疑声,越来越多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竹简,等看明白其中的不同之处时,眼中都不约而同露出了一抹震惊跟匪夷所思之色。   满眼的不可思议。   袁生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拱手道:“殿下,这些竹简,当真是二公子,三公子等公子完成的?当真不是天下其他名士所著?”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如此惊艳的改动,竟是出自大秦公子之手。   扶苏哈哈一笑,不在意道:“这自然是真,我又岂会就此说假。”   袁生脸色微变,连忙自辩道:“在下非是质疑殿下,只是这里面的改动,若是传至天下,恐会在天下引起不小的轰动,甚至能改变现有的士人格局,在下正是惊骇于此,所以才不由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是臣失语了。”   扶苏摆手道:“性情之人,何错之有?”   “这其实不止你惊讶。”   “我初见之时,同样也深感震惊。”   “跟你们现在的表情毫无二样,说句有些不称职的话,我甚至还私下派人去偷偷调查过,这是不是我二弟三弟私下将他人之成果,揽在己身,但一番调查下来,这些改动,的的确确都出自我那几位弟弟之手,并无任何揽他人之功的嫌隙。”   “我扶苏身为长兄,对自家兄弟如此不识,实在是让诸位见笑了。”   扶苏苦笑着摇头。   随即。   他也不由感叹道:“说来也是我这位长兄的错,陛下虽厚待我等兄弟,让我等得以继续保持宗室籍身份,但毕竟没有军功在身,这宗室籍始终来的不心安,故我这几位弟弟,便向去做一些成绩,来为自己换来一些军功。”   “而这些便是我这几位弟弟这两年的成果。”   “身为兄长,我与有荣焉。”   扶苏一脸骄傲。   陈平等人微微颔首。   他们压下心中的震惊,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对于大秦皇室宗室籍的情况,他们其实还真有所了解,倒不是他们私下有意打听过,而是大秦立国之处,做出的一些决定,跟过去的周王室截然不同,并因此在天下引起了一番热议。   他们这才借机有所耳闻。   自古以来,天下便一直行分封子弟之举,而秦却并未这么做,不仅没有分封自家子弟,甚至还对宗室弟子做出了严格限制,没有军功,不得为属籍。   更不得私下外出。   当时,大秦初立,任官天下,却无一个是皇族子弟,而且还没立后,不明正妻之位,更甚者,还没有明确太子之位,这放眼整个历史,都是十分不同寻常的。   因而也是引得天下议论。   不过后面始皇特意下诏,特许宗室子弟无军功留其宗室籍,但从扶苏口中,他们也是得知了,没有军功傍身,其他公子心中是十分不安的,所以就在想法设法为自己谋一些军功。   继而就有了这些竹简。   只是……   这上面的内容实在太过惊人了。   识句读,将算术入门大幅简化,若这些东西流传出去,对天下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完全会改变天下现有之格局。   众人一脸肃然。   却是无一人敢贸然开口。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主动问道:“现在这些竹简的内容,诸位心中大抵都有所了解了,不知对于其中内容和改动,诸位又持有何等看法?”   “扶苏可等待多时了。”   “诸位也莫要担虑,畅所欲言,一切无罪无错。”   话音落下。   举殿却更加安静了。 第349章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陈平等人都默然不言。   眼神很是凝重。   他们现在的心思已不在这是不是扶苏在考校他们,而是真的在思考,这些东西对天下的影响力,以及对他们自身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识句读,通算术。   这看似很简单的两件事。   从古至今,不知道拦住了多少人。   也造就了多少人。   他们之所以能在地方为豪强尊重,能为乡里的三老推崇,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他们比其他人识得字,会算术,所以很多时候,乡里乃至是县里,有时都需请教他们。   而这也一直是士人最大的底气。   他们眼下只能看到其中一卷,但仅仅是一卷,已能初窥一些端倪了。   这非是心血来潮。   而是暗中谋划良久了。   若说扶苏真的不知情,他们是绝对不信的。   一两个月,的确是有可能,但一两年,还就在眼皮子底下,就算反应再迟钝的人,也早就反应过来了,又岂会真的毫无察觉?   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竹简的内容。   袁生双眼紧紧的盯着上面文字,神色阴晴不定,在心中不断思索着,若是秦廷真的将这些东西推广下去,对自身自家的影响。   其他人此刻也做着同样的思考。   沉思片刻。   袁生渐渐冷静下来。   他前面还真的差点失了心神。   读书哪有那么容易?   他的家世已算是不错了,但能够走到今天,也是耗费了无数钱粮,就算秦廷有意压低学习成本,但最终能够读得起书的人,又当真能是那些底层人?   不可能的。   那些最底层的人,连温饱都解决不了。   哪有余钱去读书识字?   就算成本下去了,也是底层承担不起的,一卷竹简就近十枚秦半两了,想要读书有成,那可至少要学上数十上百卷,这多少家庭能承受的起?   何况秦廷年年加赋。   底层生活苦不堪言,更不可能去读书了。   而这还只是最基础的。   若是想要学习律令,掌握一定的算术,那需花费的钱粮更是海量,就算是富农都担负不起,又何况是底层的寻常民户?   因而就实而论。   秦廷若真的推广下去,对他们这些相较贫寒的士人,反倒是有不小好处,对于底层影响微乎其微,不过对于更上层的贵族,却是会造成不小打击。   但这跟他们有何关系?   想罢。   袁生彻底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一旁其他人,见这些人还未想明白,眼中露出一抹得意,拱手道:“既然殿下相问,那袁生便说说自己的看法。”   一语落下。   四周其他人瞬间看了过来。   扶苏亦然。   感受着全场目光聚焦于自己,袁生嘴角扬起一抹自得,笑着道:“在下虽未看完全部竹简,但仅仅通过其中一卷,就已意识到这些竹简之不凡。”   “若是传之天下,定会造福天下。”   “自古以来,学习都是十分昂贵的事,那高昂的成本,也让很多人不由得望而却步。”   “二公子三公子所著大作,若是真的于天下发布,无疑会对当今的学习,造成不小的轰动,也会极大的降低学习成本,过去有关算术之知识,一直为贵族垄断,然而这些竹简中,就有涉及算术的,这若是发行,对贵族的影响可想而知。”   “不过……”   “就我个人看来。”   “这些内容只会影响到士人。”   “对寒门有利,对高门无利,至于最底层,恐无甚影响。”   “原因也很简单。”   “底层的首要任务是生计。”   “若是连生活都难以维持,又岂敢将钱粮耗费在这些上面?”   “学习本身就是个无底洞的事,再多钱粮砸进去,恐都是不够的,若是就为了学个三两字,就将家底掏的精光,恐没有多少底层敢这么做。”   “所以在下认为,这些竹简针对的士。”   “整体而言,对天下有利,还能一定程度削弱贵族影响。”   “在下认为善!!!”   袁生再度作揖,面色肃然的坐下。   眼中难掩得意之色。   闻言。   其他人若有所思。   袁生所说虽在一些方面,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但总体而言,还是大致一体的。   他们同样也认为。   这些竹简内容,只对士人有用。   而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公子高公子将闾,生在宫廷,长在宫廷,生来环境优渥,又岂会知晓民间的实情?而且他们能体悟到的,最低的也就是士了。   因而从士出发,并无任何问题。   他们也乐见于此。   他们之所以没有开口,其实还是在思索,扶苏对此是怎么看的,公子高公子将闾,其实并不重要,这些竹简内容也算不得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扶苏的看法。   众人暗自揣测着。   也在等着扶苏的开口。   只是令他们有些失望了,听完袁生的话,扶苏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就此多说,反而是一脸期待的看向他们,好像在静等着他们开口。   陈平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扶苏。   心绪越来越复杂。   袁生说出的见解,他同样看出来了。   只是……   他并不认为就这么浅显。   若只拿这么简单的事情来靠校他们,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而且扶苏至于亲至吗?何况真论下来,这还牵涉到公子高公子将闾等几位公子。   这已足称得上是兴师动众了。   难道还另有蹊跷?   陈平再次将这些竹简看了起来。   只是在看了数十遍后,依旧没发现什么异常,而他手中竹简的内容,其实主要是一则寓言故事,讲的是‘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   即刻舟求剑。   “刻舟求剑……”陈平低声喃语。   他抬起头看着似笑非笑的扶苏,又看了看这篇寓言故事,心中陡然浮现了一个想法。   他正襟危坐。   重新梳理起了一件事。   知识的重要性。   过去天下,士大夫之所以是士大夫,贵族之所以为贵族,究其根本,就在于士大夫跟贵族掌握着知识,准备说是垄断了知识。   只不过随着周王室衰弱,天子失官,学在四夷。   大量知识外泄。   继而造就了诸子百家的辉煌。   在诸子百家辉煌的时代,原本那些没机会接触知识的人,也渐渐得到了门路,能够知晓到过去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的知识,在诸子的启蒙下,越来越多人得到了机会,不少为士大夫垄断的知识,渐渐流落到了底层,因而促就了‘士’的繁荣。   而后更是造就了豪强的诞生。   但贵族依旧高人一等。   原因何在?   便在于对知识的垄断。   天下自古以来公认的财富就两样。   土地跟知识。   自大争之世开始,世卿世禄的局面被打破,贵族对土地的垄断也渐渐出现缺口,随着战争频发,士大夫跟贵族迭代很快,有不少贵族衰落,也有新兴的士大夫崛起,继而造就土地被不断分割,只不过随着天下形势明朗,以及秦廷的大肆打击。   原本掌控在贵族手中的田地,很大部分落入到了豪强手中。   但这其实只是明面上的。   因为豪强一定程度上是依附贵族的。   原因就在于知识。   这个天下从始至终都是士大夫在控制着知识,也控制者知识的解释权。   虽然天下出现过诸子百家,也出现过很多能人、贤者,他们的出现,对天下知识传播进行了极大的促进,但随着七雄格局的出现,天下整体实则是趋于稳定了,而诸子百家传播出去的知识,在经过这百余年时间,再度向上聚拢了。   只不过秦灭六国时,再度打破了这个稳定。   他及在场不少士人,都是借此机会,才得到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但就实而言。   经过这十几年的沉淀聚积,对知识的控制权解释权,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贵族手中。   在外传播的已很少了。   土地跟知识,从某种角度而言,前者是财富,后者是保障财富的。   过去士大夫为何高高在上,便在于形成了土地跟知识的双重垄断,继而造就了在地方权势的垄断,现在土地的垄断被打破,流落到了地方豪强手中,但知识的垄断并未被打破。   依旧被牢牢的掌控在士人手中。   豪强控制着土地。   但很多时候却要请贵族的人来算账。   豪强在天下动荡中,能得手的只有识字的机会,但算术方面,一直以来都为贵族牢牢掌控的,并未对外泄露多少。   秦制之下。   士人大多背离。   原本的诸子遗风,基本被摧残殆尽。   士人这些年之所以有恃无恐,便是因为大秦必须要依仗他们,因为他们掌握着知识,也掌握着很多知识的解释权,正是有着对知识的绝对垄断,才造就了秦不得不大肆启用关东官吏,虽下令焚书,却不敢真的对儒家赶尽杀绝。   原因便在于此。   只是现在陈平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隐隐感觉,秦廷好像真的开始不在乎士人了,也不在乎士人这几百年下来,通过结姻、联亲,互为表里的情况了,而是想将士人对知识的控制彻底给摧毁,让这些只局限在少部分人手中的知识,更为广泛的流传开。   将贵族的根基彻底摧毁。   在这个极其高昂的知识学习成本的时代,在这个除了贵族几乎全是目不识丁的时代,秦本身就跟时代格格不入,而今秦却是想要更进一步,给天下再多一个选择。   官学!!!   秦廷想效仿过去。   如过去将士大夫一步步打压成贵族一样,将现在的贵族一步步打压成豪绅,顶多让他们能够拥有土地的财富,但决不再允许他们拥有对知识的掌握权和解释权。   土地跟知识的垄断,就意味着权力的垄断。   这是秦廷绝不容许出现的。   想到这。   陈平一下想起了很多。   他想到了前不久始皇对江东的清理,也想到了之前扶苏提出的‘士官转职’,其中便有一条降低入学标准,他还想到了几年前的焚书,黔首自实田的田令。   所有的思路都在此刻被串联。   秦廷不是针对士。   而是想将‘士’这个群体摧毁掉。   这个想法无疑非常疯狂。   但秦廷未必就做不出来,秦廷本就跟关东不是一路人,也跟士人算不得是齐心,一直以来,秦吏更多的都是自己培养,这已经跟旧有的‘士人’路线背驰了,现在只是要更进一步了。   陈平深吸口气。   他压下心中的惊骇。   已是不知该如何去应对了。   他缓缓闭上眼,将一切梳理了一遍。   最终。   他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秦廷的确就是这个想法,想要将旧有体系彻底摧毁。   继而重新建立一个新的体制。   一个全新的天下。   这是秦始皇立国时许下的大志,这些年依旧在一步步的进行,而且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而这也意味着,秦廷不能失败。   一旦失败。   定会遭至士的疯狂反扑。   秦制崩溃之后,土地跟知识大量累积的‘士’,便会彻底主导天下,他们受秦压制这么久,定会对秦进行疯狂的报复,只怕青史上不见得有一句好话,还会留下无尽骂名。   且无人会反驳。   陈平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看向扶苏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惧怕,此刻一脸和煦的扶苏,在他眼中已经变了模样,变得疯狂跟狰狞,有一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疯狂。   或者说。   不止是扶苏。   大秦的二公子,三公子等诸多公子,也分明秉持着同样的态度。   这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   疯子!   全都是疯子。   整个大秦皇室都是疯子。   若是嵇恒知晓陈平的现状,定会笑着说一声‘虽千万人吾往矣’。   陈平颤巍巍的端起酒杯,即便里面早已没有了酒水,但他依旧下意识往嘴边靠去,试图借此来掩盖内心的惊慌跟不安。   他已经拿不定主意了。   这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青史留名,名垂万年。   但若赌输了,也会遗臭万年,受尽天下嗤笑。   一时间。   陈平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他在来之前,只是想求个一官半职,根本没想把自己搭上去。   但现在。   却必须要面对了。 第350章 清者自清?!   陈平看向四周。   其他人并未有此意识。   这让陈平也不禁有些疑惑,当真是自己想岔了?   而且若真不以为然,这件事对自己当真有如此大的影响,陈平暗自沉思着。   良久。   陈平还是决定问一下。   有些事,若是不问出口,始终会心绪不宁。   他从席上站起,去到正中间,拱手作揖道:“草民陈平,拜见殿下,对于殿下让我等看的竹简,陈平已有一些粗显的认识,只是尚还有一些不解跟疑惑,敢问能够让殿下为草民解惑?”   “草民自知斗胆,只是事关草民日后安危,却也不得不多谨慎。”   “还请殿下能宽恕草民之罪。”   陈平态度很是恭敬。   闻言。   扶苏眉头微凝,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陈平,似在思索着什么,久久没有回应。   另一边,袁生,柳安等人眉头一皱,有些不解陈平之意,难道这些竹简还另有深意?但若是真有,他们又岂会看不出?   几人对视一眼。   最终只认为是陈平在故弄玄虚,借此吸引扶苏的注意,继而在他们中脱颖而出。   柳安出言冷笑道:“殿下或有所不知,这位陈平出身阳武,不过家中三代都未有一人出仕,过去全靠兄长帮扶才能维生,为此,其兄嫂更是分离,只是亏得他生了一副好面相,竟讨得了一位豪强之女,不过此女之前已嫁人数次了。”   “正是得了此女相助,陈平才有余钱继续读书,也才能继续不事劳作。”   “他这些年全靠女子养活了。”   话音刚落。   殿中响起一片笑声。   有人故作惊呼状,高声道:“柳兄所言当真?这陈平竟是全靠他人养活,堂堂七尺男儿,竟连自己谋生都做不到,又岂能做到为天下谋?”   “如此之人,吾羞于同室。”   “……”   听着四周的讥讽,陈平眉头微蹙。   只是冷漠的看了柳安一眼,但也并没有反驳,也没什么想反驳的。   他过去的确靠兄长养活,也是靠兄长借书观阅,才得以学的一身才学,也的确是靠自己的妻操持,家中情况才能日渐好转,但他的志向,又岂是柳安这般人能比的?   过去穷寒,只是过去。   而柳安若非祖上有过辉煌,又哪有机会为这么多人恭维?   只是沾了其先祖柳下惠之名望罢了。   至于其他人的讥讽。   陈平直接无视了,鼠目寸光之辈,又岂会影响到他?   这些人自以为自己是在卖弄,是在试图吸引扶苏注意,殊不知,自己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所思所虑都只是在为自己的未来着想。   他可不希望。   自己因为一时的装糊涂,被直接绑在秦廷的柱子上。   到时士家贵族又岂会放过自己?   短视之人,不足与谋。   扶苏淡淡的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他并没有出言阻止,只是好奇陈平会如何应对,他在前面就已注意到了陈平。   只是令扶苏有些惊讶的是。   即便为人这么羞辱,这么冷嘲热讽,陈平依旧无动于衷。   他始终做着作揖状。   仿佛还在等着自己回应。   见状。   扶苏笑了笑。   他漠然道:“道听途说之言,就莫要口舌了。”   “你想问我一些事,这自然是无罪的,但我要先知道你要问什么。”   陈平感激道:“草民多谢殿下宽恕。”   “草民想知道,殿下对于这些竹简是如何看的?”   一言落下,又引起一阵哄笑。   扶苏蹙眉,冷声道:“宴会商议,不当揣测我之意。”   扶苏冷冰冰的回绝了试探。   陈平颔首,又道:“那草民可否问一下殿下,殿下心中的大秦是何等模样?”   扶苏道:“万民安居乐业,百姓衣食无忧。”   陈平摇头,道:“草民为的不是天下万民,而是问的在殿下心中,大秦当以何种方式实现天下长治久安。”   “一切按律即是。”扶苏道。   “什么秦律?”陈平不依不饶的继续开口:“是商鞅之秦律,还是变革下的秦律。”   扶苏沉默。   他深深的看了陈平几眼,问道:“两者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陈平道:“自然是有区别的,商鞅之秦律,异常之严苛,但在商鞅的秦律下,其实更注重的是天下阶层的流动性,而当今的秦律,更注重的是稳定性。”   “两者悬殊较大,岂能等同而视?”   闻言。   扶苏却是笑了。   他不置可否道:“我倒是并不怎么认为,在我看来,我大秦的秦律,从来都是一脉相传,只是你对于当下的秦律尚还有一些误解罢了,但根本从未变过。”   “这个答复,你可满意。”   陈平笑着道:“草民知道了。”   扶苏面露浅笑,他对陈平已越来越感兴趣了,殿中其他人,相较陈平,终究还是差上不少,他也主动开口道:“既然我已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对于我这几位弟弟编纂的竹简,你又是持有何等看法?”   陈平拱手道:“草民认为,就草民看到的竹简内容,公子高公子将闾等诸公子,足以借此名垂竹帛、流芳百世。”   “你对这些竹简有这么高的评价?”扶苏道。   陈平摇头。   他苦笑道:“这不是陈平的评价,而是后世人的评价,不过想获得这些评价,还有一些前置条件,便是这些竹简真的能落实到天下,此外……”   陈平深吸口气,神色凝重道:“朝廷还有后续。”   “不然效果只会如前面几位兄台所言,只局限于‘士’的范畴。”   “想要做到真正的利于天下,做到真正的革新天下,仅靠这些竹简是不太可能的,只会让‘士’这个阶层变得更加重要,因为现在的很多‘士’,只精通于学问研究,对于算术一知半解,若是能将算术的学习难度降低,无疑对‘士’会有极大提升。”   “自然也会造成贵族跟士人阶层的一定冲突。”   “但并不足以动摇根基。”   “所以……”   “一切得看有没有后续,以及后续能不能真的落实,若是有后续,且能够一步步落实,我相信,这些竹简的内容,最终一定会爆发出撼动天下的力量,也定会影响到整个天下现有之格局。”   “而且只会比我说的更夸张。”   陈平侃侃而谈。   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道出。   闻言。   扶苏脸色微微一变。   他并未对陈平的话做出打断。   只若有所思的看着陈平跟其他人,嘴角露出一抹冷意。   他问道:“所以你的态度呢?”   这下陈平沉默了。   扶苏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似乎就要陈平说出来。   见状。   陈平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只能无奈作揖道:“方才殿下也听到了,陈平过往全靠兄长接济,或许得外舅垂青,娶到了贤妻,才得以能继续在县里混日,兄长如此厚待,汝妻又如此贤惠,陈平不由需再三斟酌,一时间,难以做出取舍,还请殿下多给草民一些时间。”   “那你需要几天?”扶苏不依不饶道。   陈平默然。   “我只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扶苏冷声道。   陈平迟疑片刻,咬牙道:“若是草民心生胆怯,不敢为秦出仕,殿下又会如何对我?”   “大秦自有律法在,我就算是储君,又岂会凌法而为?只要你不作出违反律令之事,天下就无人能治罪于你。”扶苏道。   闻言。   陈平露出一抹惨白。   这番话,他自然是不可能信的。   大秦的确以法立国,但真有严格执法?   而且自己看出了这么要紧之事,若是将这些事情告诉给贵族,告诉给其他士人,一旦为外界传开,恐会影响到秦廷日后的布局跟计划,自己岂还能有活路?   他现在已有些后悔了。   前面就不该自作聪明的站出来。   而是当如袁生等人一样,就当做知个一知半解,如此,只能算做是自己愚昧浑浊,看不清其中粗枝末节,断然也不至于此。   他终究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看着陈平阴沉着脸,扶苏又岂会不知陈平的想法。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更不会去多做解释。   良久。   陈平才叹气道:“草民知晓了,只是此事牵涉到草民之身家性命,一时间实在做不出选择,还请殿下能容草民一些时间,让草民能再三考虑。”   “草民叩谢殿下。”   话音未落。   陈平直接跪伏在地了。   见状。   其他人也渐渐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陈平似乎真的被为难住了。   只是从陈平跟扶苏两人的对话中,他们其实并未看出什么端倪,难道这些竹简中,真的还有自己没有想明白看出来的东西?   一时间。   他们不由重新看起了这些竹简。   甚至还暗中互换竹简。   更有一些人。   对陈平那份竹简充满了兴趣。   只是现在是不可能看到陈平那份竹简,所以他们也只能从自己手中的竹简上下功夫,试图从中再看出一些前面没看明白的。   只是一番打量后,依旧没有看出东西。   这让他们心中越发起疑。   能把陈平吓成这样,断不可能这么简单,但为何自己就看不出呢?而且他们也不敢表露自己并未看出其中端倪跟蹊跷,只得装作冥思苦想模样,也不敢再轻易开口了。   唯恐真掉入到扶苏的算计中。   对于下方众人的反应,扶苏都一一看在眼中。   也并不动怒。   相较于其他人,他更看重陈平。   其他人的确有一些才能,但相较陈平,终究还是差了不少,而且这些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什么,自然也不值得上心。   半晌。   扶苏才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强求。”   “等你何时考虑好了再告诉我吧。”   “我还等得起。”   “今日的小宴,也差不多了。”   “大秦对于贤能之人的渴求,从来没有少过,对于贤能之士的看重,更是未曾减弱分毫,扶苏可以向诸位承诺,若是诸位真的愿意仕秦,诸位不负大秦,大秦定不负诸位。”   说完。   扶苏起身,朝众人一礼。   袁生等人连忙回礼。   而后扶苏便先走一步提前离开了。   等扶苏走远,殿内气氛当即一松,唯有陈平还跪伏在地。   此时。   见四周小吏还为急着收这些竹简,他们也是去到了陈平位次上,将陈平的那份竹简看了看,只是众人接连看了数遍,始终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也不由面露难色。   吕臣、邓说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陈平,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去问出口,这时,四周小吏也出声,提醒这些竹简将要收回了。   众人连忙拱手,将竹简放回案上。   而后结伴离开。   至于陈平已为他们无视了。   至少从目前来看,陈平是引起了扶苏不满,他们又岂会在这时再跟陈平为伍?再则,前面他们中不少人还出言挖苦过,这面子更是拂不去,因而更不可能去叫陈平。   就这般。   陈平就被独自留在了殿中。   等四周小吏,将所有竹简归整完毕,这才有人小声提醒道:“陈平先生,天色不早了,殿下也已经离开了,其他士人也都走光了,你也当离开了。”   闻言。   陈平仿佛如梦方醒。   他茫然的抬起头,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   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   身形有些踉跄的朝外面走去。   只是走了没几步,他就停下了脚步,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一旁。   一道身影出现了。   扶苏看着陈平,疑惑道:“你早就知道我会等你?所以故意在殿中做出那副神态?就是想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陈平平静道:“草民身份低贱,岂敢麻烦殿下?”   “而且过去早习惯了为人冷嘲热讽,再被人讥讽嘲笑,也算不得什么。”   闻言。   扶苏怔怔的看着陈平,也不由轻叹一声。   “先生之心性,扶苏佩服。”   陈平轻笑道:“殿下莫要多虑,草民只是习惯了,在地方时,更有流言传‘陈平盗嫂’,有些流言是止不住的,听多了太多闲话,自然也就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了。”   “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扶苏咀嚼了两声,也是点了点头。 第351章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扶苏跟陈平一前一后,就这么在内史府中走着。   在走了一段路后,扶苏道:“你当真是从其中一份竹简中,就看出了这么多细节?”   陈平轻笑一声,淡淡道:“或许只是草民出身低微,为了保身,不得不多加思考,加之我到手的那份归其意,可归纳为‘刻舟求剑’,其意为:死守教条,拘泥成法,固执不变通的人,见到这则故事寓言又岂能不多想?”   “加之。”   “这几日我观察过官府所为。”   “殿下虽明面上的确未对我等做出靠校,实则在这几天时间里,早已将我等底细探查的明明白白,也对我等自身才学有了很深的了解,甚至,恐早就标好了等级。”   “草民没有说错吧。”   扶苏一笑。   他并未对此否定。   而且事实的确如陈平所说。   他对这次前来的‘贤者’,基本都了解过大致情况,甚至他们日常待着的邸店、茶舍,都早就安置了人手,他们日常所说所聊,也早就闻于他的耳朵里了。   同时。   他的确对他们做好了划分。   见扶苏没有回答,陈平心中暗叹一声。   他果真猜对了。   扶苏的确对他们了如指掌。   所谓的考校,其实早就完成了,见这一面,只是做最后的甄别。   他也有些好奇,问道:“不知在殿下心中,草民又被列入到了何等名次?”   扶苏摇头。   他淡淡道:“我的确对你们有过一些了解,但未曾见过真人,又岂敢这么草率定性?我扶苏也向来不做这般冲动的事。”   “谋而后动。”   “这是一位先生时常教导我的。”   闻言。   陈平眉头一皱。   他低眉思索了一下,并没有开口问,这位先生是何人。   扶苏若是想说,前面就会说出此人名讳,没有直接说明,便说明不愿提及,他自不会去自讨没趣,只是拱手道:“殿下英明。”   “谈不上什么英明不英明。”扶苏摆手,脚步悠闲的走在道路上,淡淡道:“官吏乃大秦行政之根本,扶苏又岂敢这么武断草率?而且若就实而言,我其实对这次的求贤,并没有抱太多期待,只是你的出现,让我有些惊诧。”   “以你之才,竟会在这局势不明时,只身前来,属实有些出人意料。”   陈平苦笑一声,无奈道:“殿下恐是忘了我的出身。”   扶苏一愣。   随即似想起了什么,这才不禁挠头道:“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你相较于殿内其他人的出身,的确更为低微,若是没有机会,就算是天下当真大乱,恐也没有太多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你这次前来,实则只是想以为大秦出仕,为自己谋个出路。”   “日后就算天下大乱,有着这层官吏身份,也便于你日后出头。”   陈平点头。   他并没有否定。   这也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   扶苏笑着道:“只是你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大胆,将这些足以影响天下深远的竹简拿出来,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时口快,被自己给莫名搞成了众矢之的。”   陈平一脸肃然。   他下意识的压低声音,好奇道:“殿下,草民只是很费解,殿下或者说朝廷,当真有此志向?想彻底打破天下过去的观念?让士人贵族彻底成为过去?”   “这步子是否太大了?”   “这想法是否有些过于夸张离奇了?”   “草民读过几年书,也深知读书之难,尤其是算术之道,更是拦住了无数人,当年我兄长为了给我借书,没少去给那些落魄贵族送钱粮肉脯,也得亏秦对贵族一而再的打击,他们生计变得艰难,不然恐根本就没有办法得书一观。”   “即便如此。”   “有关算术上成的书卷,我始终未能一观成功。”   “贵族始终是有所保留的。”   “若是我猜想没错,朝廷是想要彻底扭转这个现状,这对于天下的影响,无异于重开山河,将天下数千年的习惯全部推翻,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大胆了。”   “陈平也不由惊恐。”   扶苏一步一步的朝前走着。   他并没有正面的回答,只是声音很悠然的道:“从来如此,便真的对吗?”   “而且我大秦真的有其他选择吗?贵族跟大秦相离,士人跟秦廷背离,他们互相间,通过姻亲,收为门人等方式,早就互为表里,又通过自己掌握的知识,暗中制约着豪强。”   “继而在天下罗织了一张遮天盖日的大网。”   “将天下千万计的人拢在了里面。”   “而今更是反过来,开始影响起了关中。”   “他们手中控制着大量的土地,又控制着大量的知识,等到天下稳定,就算秦廷依旧存在,他们在天下的触手,早就在一步步恢复了,早晚有一日,会重新回来的,到那时,你认为关东还算是在朝廷的掌控吗?”   “士人贵族反秦,反的是方方面面。”   “秦制,秦律,秦风,还有秦人,他们都不待见,因为大秦立国之基,从商鞅变法之后,就已经跟天下其余诸侯背驰了,甚至是截然相反,关东依旧靠贵族士人控制地方,但大秦却是提出了学室,让寻常子弟,通过获得军功的方式,得以进入到学室,继而为官为吏,掌握知识。”   “大秦的田令下。”   “田地为国有,一旦旧有的田地拥有者死去,田地便会重归官府,由官府再行分配,这无疑也动了贵族的财富之根基,财富被秦制剥夺,这守住财富的知识,也为秦廷一步步打破,他们又岂会不感到惊恐,又岂会不感到愤怒?”   “反秦自是不可避免的了。”   “双方其实都没错。”   “错的只是互相的选择不同。”   “他们选择了自身,而秦廷选择了天下。”   “仅此而已。”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没有利益的事,谁又会去做呢?”   “秦廷其实同样是为了自身之利。”   “两者并无异同。”   “至于你所说,步子会不会太大,行事太过疯狂。”   “秦一统天下你又是如何看的?”   “外界一直有种传言,秦之所以能一统天下,是陛下奋六世之余烈,那这件事我大秦又何尝不能再度‘奋六世之余烈’?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四代,直到完全做成。”   “我大秦从不缺毅力。”   “更不缺决心。”   “凡是我大秦想做的,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付出多少时间,定会让其实现。”   “大秦给过士人贵族机会。”   “他们自己没有珍惜。”   “既然如此。”   “那又何必再假惺惺了?”   “他们既不愿仕秦,更不愿为秦俯身弯腰,那大秦就彻底斩断他们的脊梁,让他们日后连在大秦面前弯腰的资格都没有,注定只能趴在地上。”   “贵族的时代过去了。”   “士的时代也终究是走到了终点。”   “陈平,你说呢?”   闻言。   陈平沉默了。   他只感觉扶苏疯了。   这完全就是豁出去了,不管不顾,就要跟贵族士人鱼死网破,这个想法太过惊悚了,也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扶苏可是大秦储君啊。   一个储君竟如此偏激。   这……   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匪夷所思。   虽然扶苏所说并无太多问题,关中跟关东的矛盾冲突,从根本上是方方面面的,但也断不至到直接完全否定的地步吧?   这想法太疯狂了。   一旦真的落实下去,定会致使天下血流成河。   陈平苦笑道:“草民认为太过疯狂了,恐会在天下造成很多杀伐。”   扶苏点头。   他声音深邃道:“陈平,你还是没明白,大秦是靠剑取得的天下,自然也会用剑来终结这个乱象,大秦其实并不喜欢付诸武力,但现在的贵族跟士人,看似只是纤芥之疾,实则早已并入骨髓,不进行深彻的刮骨疗毒,根本就根治不了。”   “与其天下受贵族士人祸乱数百上千年,我大秦宁愿用十几、几十年的苦难,去将这个原本该一直存在的乱象给终结掉。”   “而且你以为这个乱象终结不会死人吗?”   “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才是大忌,也只会死伤更多。”   “你说你背负了很多骂名。”   “但我大秦背负的比你更多更重。”   “只是大秦并不在意。”   “也不在乎。”   “因为大秦眼中只有天下,只要真正的长治久安,安居乐业,而非是一时之消停,一时之太平,靠苟且妥协换来的太平,大秦宁愿不要。”   “这个理由够了吗?!”   陈平哑然。   他并没有什么能反驳的。   只要大秦存在,大秦就注定会跟士人跟贵族针锋相对,也根本得不到半点缓和,就算秦廷妥协,恐也会变成昔日的博士一样,只是假意迎合,背地依旧我行我素,最终还是会再度撕破脸,长此以往,天下的确会进入到又一种纷争之中。   所以秦廷不愿再这样了。   他默然的走着。   在脑海中思索着利弊。   秦廷的想法无疑是疯狂的,但若是能够真的得成,对天下的影响也将空前,天下的知识会从贵族手中,一步步的聚集到朝廷手中,不过,在此之前,贵族一定会拼死挣扎的,因而在这种情况下,天下恐会陷入到一个很长时间的民学大兴。   但随着时间推移,最终都会越来越统一。   继而沦为官学一统。   朝廷对天下的控制则会进一步加强。   这对天下是好是坏,陈平已不能做出预测,也实在做不出。   他也关心不到。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自己当做出何种选择。   跟着秦廷堵上一把,只要赌赢了,定然会名留青史,亦或者拒绝,但自己猜到了这么多,扶苏又告诉了自己这么多,恐根本就没想让自己活着离开。   陈平苦笑一声。   他这思来想去,根本就是徒劳。   他就没得选。   从扶苏找上自己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要么跟秦廷站在一边。   要么就死。   理顺了这些,陈平镇定下来。   他其实本就没什么选择,作为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即没有贵族血统,也没有士人门第,只有一个豪强外舅,这又如何能在这世间出人头地?   而且自己又能有多大的前途?   若是自己选择仕秦,以自己的才华,及秦廷对人才的缺乏,他无疑会得到重要,将来或许能晋升到更高的位置。   出仕。   不就为了升官,施展一身抱负吗?   陈平深吸口气,他朝扶苏拱手道:“陈平,现在还有一个疑问,不知在殿下心中,陈平在这次前来的士人中,位列几何?又能有如何仕途?”   闻言。   扶苏露出一抹笑意。   他知道,陈平终究还是松动了。   他笑着道:“你在这些士人中,当属第一。”   “在我眼中,你是相侯之才。”   “至于你最终能位列什么官位,还是得靠自己的能力,我曾在事务府说过一句话,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这句话你同样适用。”   “大秦的官吏只看才能,不看门第出身。”   “能者上,庸者下。”   “而这也是大秦力图创造的天下。”   陈平脸色滚烫,郑重道:“陈平知道了,谢殿下告知。”   扶苏道:“天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至于你最终的官职,几日后会有官吏前来告知的。”   “诺。”陈平恭敬一礼。   扶苏大笑一声,心情舒畅的离开了。   陈平恭敬的目送扶苏走远,暗自握了握拳,他终究还是想博一下,与其继续在阳武无所事事,还不如真正的在仕途上走一走,以扶苏如此的权谋,他有理想相信,就算秦廷最终算计落空,也定然不会落得满盘皆输的局面。   这也意味着自己始终有一线生机。   这已经足够了。   “我陈平终究是不安于现状的。”   “既然有如此机会,又岂能任其溜走?就算不成,也足以护自身周全,人活一生,就还是要轰轰烈烈一场。”   “哈哈。”   陈平大笑着离开了。   当陈平回到自己居住的邸店时,早前就已回来的几名士人,早就等候他多时了,见到陈平归来,也是立即迎了上去。 第352章 日后恐得交好陈平了!   雍宫。   扶苏已回了寝宫。   他并未急着去休息,而是折身去了书房。   正坐席上。   他随手取出一份空白竹简,拿起已十分光洁的兔毫笔,蘸了蘸墨水,开始提笔落墨。   扶苏写的很快。   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将这份文书写好。   内容也很简洁。   便是对这次宴会邀请的士人,进行了一番评级,其中第一排赫然是陈平,评价为甲,而位列甲级的,也只有陈平一人,后续的吕臣、袁盎评价为乙,至于柳安,袁生等人则被列为了丙级。   停笔。   扶苏吹了口气。   而后在心中盘算了一下。   确定这份评价并无多少问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正如陈平意料的那般,他这段时间,其实一直在暗中注意这些来人,更不时派侍从打探这些人的消息,甚至还差人去这些来人的去处去调查相关的情况,为的便是能尽可能的洞悉这些人的才能。   避免出现太大的偏差。   不过……   陈平的出现属实有些出乎扶苏意料。   甚至可谓是喜出望外。   对于这般有大才的人,而今几乎不太情愿去站队,更不情愿将自己彻底捆着别人势力上,尤其天下形势不明,加之秦这些年‘倒行逆施’,不得民心,不得人心,故天下大多数士人,其实都跟秦廷是背离的。   唯有那些想博一个仕途,想改变自己低微命运的人,才会真的来到咸阳。   但陈平却是来人。   或许正如陈平自己所说。   他的出身便是最大的限制,在这个贵族依旧猖狂,‘士’阶层依旧尊贵的时代,他这种近乎底层出身的‘士人’,其实很难得到各方重用,一来是不相信他们真的有真才实学,只认为他们是在投机取巧,亦或者只会曲意迎合,二来任用贵族出身的人,也能借此笼络更多贵族,借贵族的势力为己用。   即便像陈平这般有才的人,最终依旧会受到冷落。   所以陈平实则并无多少选择。   仕秦也在所难免了。   只不过世上像陈平这样的人终究还是太少,大多数人其实都跟贵族或士阶层有不小关联,但或许世上也唯有秦,会不看出身门第,给与他们平等的机会了。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魏胜,将这份文书送到冯丞相手中,让他安排对应的官职。”   很快。   魏胜就进到殿中。   小心翼翼的接过竹简,又小心翼翼的退出。   自扶苏为储君之后,威势已越来越强,越来越让人心惊,他而今更是不敢犯任何错,每日战战兢兢。   等魏胜走远。   扶苏打了一个哈欠。   他并未急着去休息,蹙眉道:“甲级的评级可为相侯,乙级的可为朝臣,而丙级的只能在郡县,不过这次前来这么多士人,能够在郡县任职的数量依旧少之又少,嵇先生恐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让我不用在意会不会没那么多官职。”   “唉。”   “天下士人众多,愿仕秦者却是少数。”   “大多数人终究还是被困在了‘旧制’的影响下了。”   “但等到大秦开始对‘教育’进行一番彻底的整改,到时天下的局面就会瞬间明朗,‘贵族’、‘士’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让更多的有才之人,有能之人得到向上的机会,保持一定的流动性,这或许才是大秦今后能长治久安的根本。”   “不过想做到这一步,还需要很长时间。”   “然那又何妨?”   “大秦一统天下,用了整整六七代人的时间,大不了,日后大秦再用六七代人的时间,将这些天下顽劣彻底给清除干净,还天下一个郎朗乾坤,还华夏一个昭昭天地。”   “我大秦做得到!”   扶苏目光坚定。   他自从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知之后,便感觉自己的头脑越来越清晰了。   看事也越来越明锐了。   另一边。   吕臣、袁盎围坐在一方大案。   他们并未急着回房间休息,而是在等陈平回来。   在内史府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察觉到了异样,只是或许的确是眼界不够,看不穿这些竹简的虚实,但他们看不穿,而在看到陈平跟扶苏的对话之后,也是当即明白过来,陈平定然是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因而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合计了一番后,便准备在邸店等一下陈平,询问一下具体情况。   不然心中始终有些忐忑不安。   吕臣低声道:“袁兄,你认为陈平究竟看出了什么?”   “从这竹简的内容来看,若是传播出去,对我等士人其实影响不小,也进一步降低了学习门槛,还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学习成本,只是这些竹简是公子高、公子将闾等大秦公子弄出来的,还经过了扶苏之手,又岂会这么简单?”   “只是这两年来,秦廷的做事越来越不按常理,也越来越让人看不清底细,我这心中实在有些不安。”   “唯恐判断不明,最终误己误族啊。”   吕臣轻叹一声。   袁盎眉头微皱,轻笑道:“吕兄,大可不必这么惊惶,我等只是来看看秦廷现状的,非是一定要出仕,而且正如殿下所说,秦廷一直为‘士人’所不容,愿意仕秦的士人少之又少,我等若是前去投效,又岂会不为秦廷重视?”   “而今你我担忧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便是秦廷意欲何为。”   “雄心多大。”   “若只是想平稳安定天下,这其实并不算很难,只需要稍加休养,尽量减少天下纷争,或者搁置各种纷争,尽量与民生息,如此,就算贵族跟士人想搅动天下,恐也会多费不少气力,而经过始皇这次巡行,关东贵族大受打压,天下也定将得到一阵安宁。”   “但怕就怕秦廷并不满足于此。”   “而是想图谋更多。”   “一旦秦廷有所谋,必定会激起天下很多不满,遭至各种事端,到时备受打压的贵族跟士人,又岂会不顺势出手,到那种情况下,天下恐就真要陷入一番动荡了。”   “而今我们要弄清楚的便只有一件事。”   “秦廷的野心有多大。”   “根据我推断,从这些竹简中,或许能初窥一些门径,可惜我等实在眼拙,看不出其中深层次的含义,眼下只能借陈平来为我等解疑了。”   袁盎摇摇头。   他过去颇为自负。   认为自己才华不凡,放眼天下也为俊才。   只是来到咸阳后,跟一些官吏接触过,尤其这次陈平的表现,让他不禁生出了自我质疑,何况陈平的出身比他们还要低微,这么低微的人,竟有如此洞察之力,有如此敏锐的判断,这属实有些惊人。   他自愧不如也!   两人盘坐在席,也没有了言语。   神色游离。   也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   门外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很稳健,每走一步都很踏实稳重,听到这熟悉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原本的一丝昏昏欲睡之感,也瞬间荡然无存,两人站起了身。   陈平刚进到屋中。   迎头便见到两个目光灼灼的眼神。   他拱手道:“吕兄、袁兄。”   吕臣笑道:“陈兄,我们两可等你多时了。”   “等我?”陈平一怔,随即是猜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难色,拱手道:“让两位多等了。”   袁盎摆手道:“无妨,不过陈兄,估计也猜到了我们的心思,今日在殿中,我们思想笨拙,并未看出竹简内容更深的蕴意,只是陈兄当也清楚,我等出身比不过百家士人,也比不过那些贵族名门,每做一个选择,都必须慎之又慎,以免最终竹篮打水,甚至是殃及家族,因而在殿中看到陈兄似有所察觉,难免心中有所异动。”   “还望陈兄能不吝赐教。”   “袁盎拜谢。”   袁盎朝陈平一礼,态度很是端正。   吕臣也跟着一礼。   陈平脸色微变,连忙伸手将两人扶起,苦笑道:“袁兄,吕兄,你们这又是何必呢?只是你们想让我透露,恐实在是难为我了,我的确看出了一些东西,但这些事涉及到不少大政相关,陈平又岂敢随意道出?”   “还请两位仁兄见谅。”   陈平婉拒了。   他可是实在不敢说出去。   这若是说出去,为扶苏知晓,自己定难逃一死,而更致命的是,他对这两人并不算熟悉,若是他们将具体的情况泄露出去,到时对整个天下都会有极大的影响,他陈平又哪里担得起这般重罪?   虽不想得罪,但的确无能为力。   闻言。   吕臣跟袁盎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一抹失望。   他们内心其实早就猜到了。   不然在内史府的时候,陈平就不会故意遮遮掩掩了,只是真的听到陈平拒绝,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不过两人心性不错,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吕臣再度拱手道:“这是我们考虑不周了。”   “陈兄如此谨慎属实理所应当。”   “是我们孟浪了。”   陈平感激道:“多谢两位仁兄理解。”   就在陈平暗松口气时,吕臣再度开口了,他问道:“我们不求陈兄将具体情况说出,但陈兄能够给我等讲一下,你手中竹简的内容,以及是何等信息让陈兄想到那么深远的?”   听到吕臣的话,陈平眉头一皱。   面露一抹难色。   他苦笑一声已是察觉到了。   这两人是真想问出一些东西,自己若是坚定不松口,两人恐未必会就此罢休。   他摸了摸下巴,低头思索起来。   迟疑片刻。   陈平有些不确定道:“若说我之所以意识到不对,其实主要源于对秦廷的认识,加之这次的事,牵涉了数名大秦公子,故下意识就不由往复杂的方面去想了。”   “加之。”   “我看的竹简是一则寓言故事。”   “内容为刻舟求剑。”   “这个故事,两位恐都有所听闻,我也就不多赘述了,正是因为本身就多了心思,又看到了这则故事,不由心中生出更多疑惑,继而再联想到一些事情,也是瞬间理清楚了,只是最开始还有些不太确定,也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过随着向殿下问了几个问题,也是全然明白过来。”   “我的猜测是没错的。”   “竹简内容的确很惊人,但并不意味着就是全部。”   “竹简之外的意义才更重大。”   “刻舟求剑、竹简之外……”吕臣跟袁盎小声咀嚼着,眉头紧锁,似在努力的思索其中深意。   见状。   陈平拱手道:“这已是陈平能说的全部了,若是两位仁兄还不能反应过来,陈平也实在无能为力了,天色不早了,我也就先回去歇息了,两位仁兄也请早点休息,无须为此事多加费心。”   说完。   陈平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继续停留。   也没有太多的理由留下。   之所以愿意多说几句,只是因为这两人在内史府时,并未对自己冷嘲热讽,加之这两人的才能不低,他也是生出了结识之心,这才多说了两句,但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若是两人依旧看不出端倪,那也跟他无关。   他能说都说了。   听到陈平的话,吕臣跟袁盎面色肃然,连忙拱手道:“多谢陈兄相告,我等感激。”   陈平没有停步,直接回到了自己居所。   吕臣跟袁盎已重新回到了案旁,倒也没有坐下,只是皱眉深思着这句话,良久,吕臣才苦笑着摇头道:“终究是我等才疏学浅,看不出其中深浅,但我等看不出,其他人更加如此,也唯有一个陈平,而且今日殿中,见陈平察觉到,殿下也有不小的惊讶,说明,殿下来时,并没有想过有人能猜出,如此想来,我等猜不出或许才是正常。”   “只是我们都习惯高估自己了。”   袁盎跟着点头。   他眼下已经放弃了。   从这简短的两句,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   他也不由感慨道:“这陈平之才恐远在我们之上,仅凭寥寥一卷竹简,便能洞悉如此多的东西,还了解的如此深刻,日后若是出仕,恐成就不会低,我们日后万不可得罪,甚至还得与之交好。”   “理应如此。”吕臣点头。   一时无话。   两人也各自回了房间。 第353章 授人以鱼!授人以渔!   三日后。   内史府外人影匆匆。   上百名头缠黑布的男子从内史府走出,脸上全都洋溢着激动难掩的笑容。   陈胜跟吴广走在一起。   两人脸上的笑容,从内史府出来就一直挂在脸上,没有一刻的收敛,仿佛在内史府中得到了大量的好处。   陈胜回过头,望了一眼威严森然的内史府,不禁激动道:“我在来咸阳之前,其实就已抱了最坏的打算,若是真的一无所获,便直接落草为寇,没曾想,这次咸阳还真的来对了,若非到了咸阳,又哪里知晓外界传为洪水猛兽的秦廷,实则也有一颗体恤万民之心?”   “耳听终为虚,眼见方为实。”   “古人诚不欺我。”   吴广颔首。   他对此同样深以为然。   他跟陈胜眼下住在同一间邸店,在这近十天时间里,也是亲近不少,平常都是结伴而行,也算是很聊得来了,对于这次来咸阳,他同样没有抱太多期待。   天下对秦怨恨太深了。   他当时之所以执意来咸阳,便是想明确的告诉自己,这个世道真的没救了。   只是来到咸阳这十几日,完全刷新了过往对秦廷的认识。   他而今是彻底叹服。   跟陈胜吴广这般感慨的比比皆是。   自从内史府离开后,个个面色潮红,神色很是激动兴奋,嘴里都念念有词,仿佛今日这场宴会中,他们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一般,让人高兴的合不拢嘴。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但又有些不同。   他们的确得到了扶苏一些承诺,只是这些承诺是需要时间去兑现的,若是如此,他们其实未必真就这么激动兴奋,真正令他们雀跃的,还是扶苏真的对他们并无偏见,而且还十分赤诚的跟他们相谈。   他们是什么身份?   都称不上是什么郁郁不得志的人。   也不是什么饱读之士。   绝大多数都是不甘现状,一群愤世嫉俗的怨人罢了,有的是黔首,有的是佣耕,有的是屠夫,有的还是吹丧手,甚至还有几名亡人。   他们是社会真正的最底层。   从古至今,他们的死活,就没人关心过。   他们的诉求,也无人在意。   只是来咸阳后,却并无这种体验,反而得到了盛情的款待,要知道,这次到来的‘贤者’虽没有达到万人,也是高达六七千人,这数量也很多了,但官府依旧招待的很是贴切。   而且刚来几日,便一直有官吏来询问,并给出承诺,会对他们提出的事情,或者遭遇的不公,给出明确的说法,因而在这十天时间里,其实有大量人为官府说动,最终都放弃了参加这次的‘求贤会’。   当然最主要还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没那才能。   很多都是意气上头,最终来到了咸阳,后面冷静下来,加之官府听取了他们的诉求,自然顺着官府给的台阶就下了,所以在这十天里,每天都有人放弃跟退出。   最终。   真正留下来的只有不到千人。   陈胜见到这种情况,其实心中也不由打鼓。   他认为秦廷是在有意劝退,或者是有意让他们识趣离开,只是他家中田宅为豪强官吏霸占,官府虽将这些登记了上去,但还不知何时能解决,若是就这么回去,他心中终究是有所不甘。   故他后面几日,顶着巨大压力,继续坚持了下来。   吴广亦然。   他跟陈胜情况略有不同。   他是得罪了县佐,虽然这名县佐已为朝廷查处,但他深知县里的黑暗,仅仅处理一个县佐,根本解决不了实质问题,只能让县里的贪官污吏稍加收敛,等这股风头过去,定会卷土重来,还会更加变本加厉。   他来之前是抱着最坏的打算。   甚至想好落草为寇了。   因而在其他人陆续退出后,他根本就不为所动,一直坚持到了最后,终于等到了今日的这场求贤会,而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甚至是大出意料。   扶苏并未给与他们‘为吏’的名额,对于这个情况,他们心中固然是有些憋屈无奈,但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这样。   他跟陈胜及其他人的确识一些字。   但不多。   根本就支撑不了为吏。   没有这个能力,又岂能去强求?   若是真的为扶苏引荐为吏,固然能让他们喜出望外,而这同样会给秦廷招来很多负面影响,扶苏显然是考虑到了,因而根本就没做任何考虑。   一进到殿内,扶苏就直言了。   当时,他们都以为扶苏会对他们冷嘲热讽一番,甚至都做好准备接受一番奚落嘲笑,但结果却并非如此,扶苏对他们依旧很和气,并未有任何的不满,更没有带有任何负面情绪。   反而很是恳切的劝说起来。   同时。   给他们另指了一条明路。   去军队戍边!   听到扶苏的建议,当时殿内大多数人都脸色一黑,只是碍于扶苏的身份不敢发作罢了,而扶苏当时似对此早就有所意料,丝毫不恼怒,反而很慢条斯理的解释了一番。   听完。   他们才幡然惊觉。   自己竟差点错过一件大好事。   起初,扶苏只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军中情况,并给他们做出了一个承诺,只要他们入伍五年,今后便能出入地方为吏,且在这五年内,他们的家人会受到官府优待,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仅是如此。   他们依旧不会心动。   自古以来,都是五年复五年。   而后便再无归期。   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这些话?只是后面扶苏讲到了秦军的不同,以及秦军这些年的变化,这才让他们不由微微动容跟迟疑。   秦军如今早已今非昔比。   他更是在去年便推出了士官转职之事。   而真正令他们心动的,还是军中已有一套较为自主的学习体系,他们若是去到军中,不仅日后能出来为吏,还能在军中学习文字掌握知识。   名不正,则言不顺。   扶苏虽有心重用他们,但他们才能不佳,大秦又一向律令严明,自不可能为这么多人放宽,但若是他们进到军中,学习到了足够多的知识,日后再出来为吏,便是合情合法的。   同时。   扶苏也很详细的介绍了具体‘士官转职’的情况。   若是他们能在戍边时斩获军功,或者得到升迁,便可在日后得到更高的‘职位’,正是听到这一连串的承诺,陈胜跟吴广都不由心动了。   他们在来内史府前,其实心中一直都很忐忑。   唯恐为扶苏所恶,最终一无所获。   结果。   扶苏当真是言而有信。   对他们,跟对那些士人一样,一视同仁,并无任何偏差。   唯一的偏差,便在唯才是用。   若是无‘才’,便给与时间让他们去成‘才’,这番气量跟胸怀,也属实让他们佩服。   对于去边疆戍边。   若说实话,他们是很抵触的。   因为自古以来,戍边就没有尽头,但这是扶苏亲口承诺的,还给出了这么多的承诺跟条件,若是家人无忧,还能借此博个前程,这未尝不能算是一个好事。   而且扶苏这次并未只身前来,还随行带了几名小吏,都是去年刚从军中退伍下来的。   同时。   还将这几人的履历给他们看了。   让他们彻底放了心。   这几名小吏,家中贫寒,比他们很多人出身都低,但通过十一二年的行伍,而今摇身一变,成为了大秦的官吏,这些人也都写的一手好字,精通一些算术,他们的出身,其实不可能学习到这些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扶苏说的,他们是从军中学到的。   一个微末出身的小吏尚且能如此。   那他们呢?   诚然。   扶苏或许给他们看的资料有作假的嫌疑,但他们真的值得扶苏这么大费周章?扶苏若是不想见,完全可以找个理由推辞,或者随便安排一个官吏前来,他们又岂敢有怨念?岂敢有不满?   但扶苏并未这么做。   他亲自来了,还以诚相待。   如此坦率,就算是真有作假之意,至少表面功夫是足够了。   诚意也十足。   就算被骗,他们也认了。   在扶苏的反复劝说下,他们所有人都同意了。   等走出内史府。   他们也是有些恍惚不定。   感觉前面在殿中的遭遇就像是一场梦。   不真实。   只是炽热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真的。   陈胜深吸口气,而后重重的吐出,他感慨道:“我们恐被那些贵族贪官污吏蒙蔽太久了,秦廷哪有那么穷凶极恶,分明是心怀等我民众,只是大秦的领土太大了,根本就顾及不过来,加之地方官吏欺上瞒下严重,又有士人恶语相向,最终才导致我等视秦为仇敌。”   “若是前面意志不坚决,不执意到咸阳,又哪里能知道这些真相?”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说的就是我们吧。”   吴广笑着点点头。   他喟然道:“陈兄说的有理,若是不来咸阳,没有跟朝廷打过交代,我们又哪里有机会知道真相?又哪有机会得到这些机会?”   “我吴广本就得罪了县里官员。”   “日后免不了受刁难,服徭役这些事,恐是在所难免,但这种苦差事,注定是没有意义的,但现在,就算是远赴边疆,也变得意义非凡了。”   “而且陈兄察觉到没有。”   “这次殿下似在有意借我们之手,借我们之口,宣扬军中现状,似乎是想让更多关东民众入伍,若是我的猜测没错的话,殿下承诺给我们的好处,日后多半都能兑现。”   “因为殿下还需要借我们去宣传。”   “所以何乐而不为?”   陈胜愣了一下。   他摸着胡须,沉思了一下,若有所思。   吴广说的很有道理。   扶苏在内史府中便一直在提入伍之事,恐未必没有想让关东民众入伍的心思,只是对于入伍,关东民众一直都十分抵触,意愿很低,若是扶苏的主意能够落实,这无疑给了很多人一个机会,一个从黔首跃升到地方官吏的渠道。   到那时。   关东愿意入伍的人恐会多出不少。   通过这种方式,也意味着,会有更多关东出身的官吏,进入到大秦的官场。   继而避免了关中官吏一家独大。   想到这。   陈胜目光微动。   因为如果当真如此,那或许不仅是一次机会,还很有可能,让他们借此晋升到更高的位置,亦如当初事务府的官吏一样。   随即。   陈胜目光一黯。   他们终究是知识太少了。   唯一能补齐的办法,便只有去到军中了。   陈胜嗡声道:“那我们日后倒是有事做了,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若是还不能抓住,那未免就有些太过可惜了,而今想想,殿下其实给了我们数次机会了。”   “若是前面我们点头同意,朝廷的确也会出面解决一些事端,但天下事太多了,就算殿下为储君,也根本做不到面面俱到,最终只可能跟前一段时间一样,只是拖缓一下,然我们若是能借此良机,踏上仕途,我们遭遇的那些不公跟不平,或许就能得到真正的处理。”   “这或许便是世人常说的一句话。”   “授人以渔跟授人以鱼。”   “之前放弃的那些人选择了授人以鱼,而我们这几百人坚持了下来,却是有了更大的机会,我们是授人以渔。”   说到这。   吴广也轻叹一声。   “这便是朝廷的高明之处。”   “处处不提考校之意,却无时无刻不在考校。”   “只是大多数人都没察觉,等他们日后察觉过来,恐会追悔莫及,但为时已晚,又能改变什么?甚至那时也没办法表露不满,因为都是自己选择的,也都是自己半途放弃的,又能怨得了谁?”   “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成事者却寥寥。”   “或许道理就是这样吧。”   两人竟皆沉默。   心中庆幸之余,也是暗生侥幸。   他们若跟其他人一样选择中途放弃退出,接受让朝廷去处理他们自己的不满,恐根本就没机会接触到扶苏,更没有机会得到这么好的机会,这一失足,恐真就要落得千古恨了。   好在。   他们坚持到了最后。   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跟回应。   这一切回想下来。   值!!!   陈胜跟吴广对视一眼,都不由露出开怀的笑。 第354章 罗网网罗天下!   内史府外。   周勃跟吕泽在外等着。   他们在等樊哙。   在今日被召见之前,两人一直有些忐忑,因为樊哙当真跟‘贤’、‘才’沾不上边,若不是有刘季跟萧何的举荐信,只怕根本就没资格来咸阳。   即便如此。   他们也不敢抱太多信心。   毕竟樊哙当真是大字不识啊。   来咸阳前,更是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   若非赶路的时候,两人特意教了樊哙书写,就想借此来撑撑场面,只是樊哙二字实在不好写,樊哙学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   两人也只能望而兴叹。   只希望樊哙能懂点进退,不至因一时冒失得罪殿下。   不过在内史府外等了一会,两人渐渐察觉到了一些异样,这些跟樊哙同样一样大字不识的人,或者说同样识字不多的人,似乎并没有受到殿下的不待见,来时一脸紧绷惊慌,而从内史府出来后,却一脸轻松,甚至还跟四周人有说有笑,眉飞色舞。   俨然一番得了便宜的模样。   这让两人不由惊疑。   难道殿下真的没有生出嫌隙?   就在两人心中疑惑之时,一脸络腮胡的樊哙,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   两人立即迎了上去。   吕泽道:“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樊哙道:“你这是什么话?殿下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哪里会刁难我一个屠狗的人,人家殿下心胸宽广着哩,我樊哙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礼的人,怪不得人家能当储君。”   “嘘。”   “慎言。”   听到樊哙的话,周勃跟吕泽脸都黑了,连忙伸手去捂嘴,还一脸惊恐的看向四周,确定四周无人注意到,这才暗松一口气,没好气道:“樊哙兄弟,这话你也敢说?这可是在咸阳,这要是被其他人听到了,去告了官,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吕泽警惕的看着四周,也是连忙拉着樊哙朝人少的地方走去,道:“走走走,到一边说去,若是让人听到了,这不是害我们吗?”   等四周无人。   周勃才好奇道:“樊哙兄弟,你为何会说出那番言语的?”   吕泽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樊哙眉头一挑,满不在意道:“你们啊,就是想太多,人家殿下都不在意这些虚的,你们在这担心这担心那的。”   吕泽跟周勃脸更黑了。   樊哙道:“你们前面让我坚持,倒是真的坚持对了。”   “要是跟其他人一样,中途退缩,或者前面就放弃了,这种好事也落不到我头上了。”   “而且殿下果真就是不一样。”   “对待我樊哙这种大老粗,也是那句话怎么说呢,像春风吹一样。”   “那叫如沐春风!”周勃阴着脸道。   “管他什么春风,反正就这意思,不过看殿下这模样,应该是知道我樊哙就一大老粗,大字不识,所以我们这些人进去后,压根就没有考校过我们写字这些,而是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出仕的办法。”   “什么办法?”吕泽一脸疑惑。   不识字,当真能出仕?   两人心中起疑。   看着吕泽跟周勃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樊哙也是心中暗生得意,就知道他们两人猜不到。   不然人家能为储君?   能将他们这些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樊哙笑着道:“入伍。”   “入伍?”吕泽周勃闻言一惊,神色变得凝重,沉声道:“樊哙兄弟,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你莫非还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樊哙一脸疑惑。   “为什么要答应?”周勃有些急了。   樊哙沉声道:“周勃,你别急,我答应自然是有我答应的理由。”   “我樊哙比不得你们。”   “你们多少都识的字,我樊哙就一屠狗的,就光有一点气力,但想去出仕,不识字怎么可能?就算官府安排,我恐也当不下去,而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亭卒的情况。”   “那也是要识字的。”   “我樊哙大字不识几个。”   “根本就当不了,就算有刘季跟萧何的举荐信,强行去当个亭卒,别人也只是看在你们的份上不会刁难我,但这种日子,我樊哙可受不了。”   “所以啊。”   “入伍才是最合适我的。”   吕泽道:“樊哙兄弟,你难道忘了?刘季跟萧何来时是怎么说的?”   “你可是有他们的举荐信的。”   “就算你真的大字不识,殿下也不当让你去军队啊?”   “这不是戏耍人吗?”   周勃也很是费解。   就他们跟扶苏的接触,扶苏不当如此狷狂,而且樊哙可是有举荐信的,就算看在刘季跟萧何的份上,也不当给樊哙安排到军队去吧?   这让他们回去怎么跟刘季和萧何交代?   闻言。   樊哙哈哈大笑。   他眼中露出一抹狡黠,道:“你们这就多心了。”   “我樊哙的确是一个粗人,但平常跟着刘季跟萧何,多少还是见过一些世面,又岂会不知军队的那些猫腻?不过殿下在殿中已经给我们说好了。”   “五年。”   “只要我们服役五年,就能从军中退伍。”   “到时也就能直接依循‘士官专职’的情况,被安排到地方为吏。”   “而我因为有刘季跟萧何的举荐信。”   “还用不到五年。”   “只需三年。”   “不过我樊哙还是清楚自己的能力,就我这本事,也就只适合在军中,真的去地方当个小吏,只怕很容易跟人起争执,所以我多半是要待五年的。”   “若是实在待不下去,三年后直接走了就行。”   闻言。   吕泽跟周勃面色微变。   士官转职?   他们自是知道这件事。   当初刘季跟萧何去零陵,就是去帮扶苏处理这些事。   只是这不是只适用于秦人吗?   难道关东也适用?   他们心中不由生出一抹异样之色。   若樊哙所言为真,那情况可就大为不同了。   秦人官吏很多都出自秦军。   而有着军功爵的存在,进入军队基本是秦人最好的选择,也是最佳的选择,但过去朝廷不信任他们这些关东,根本就不让关东民众进入秦军,尤其是边疆。   若是扶苏真放开这个口子,那对天下可谓是意义非凡。   只是当真如此?   樊哙又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不信,但这是殿下亲口说的,也非是我樊哙一人听到,而是跟我一起进到殿内的人都听到了,殿下就算要骗人,也不至于骗这么多人吧?”   “这完全没有必要。”   “再则。”   “你们昨日已见过殿下了。”   “而殿下跟你们说的,跟今日跟我们说的,只怕是不一样的,所以我知道的,也跟你们知道的不一样,我樊哙为吏,其实就不太合适,而且你们或许有些不知情。”   “秦军过去的士官为什么出来就能为官为吏?”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秦军内部有一套成系统的学习体系。”   “也就是说。”   “我樊哙进到军中。”   “是完全有机会去学习读书识字的。”   “三年时间。”   “要是放到我们沛县,可不知要送出去多少肉铺,耗费多少钱粮,但在军中,却用不到多少,一切都由朝廷承担了,而我若是能斩首匈奴人,更是能获得爵位,而那时,我樊哙出来的为吏的官职,也会逐级提升,没准等我转职出来,官职已在你们之上了。”   “哈哈。”   樊哙颇为自得的大笑着。   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当个小吏或许不合适,但去战场还是有这股胆量的。   闻言。   周勃跟吕泽对视一眼。   眼神颇为凝重。   他们眼下也听明白了。   扶苏那番话就是专门说给樊哙等人的。   容许他们进入到秦军,并借着秦军的体系去读书识字,五年后再出来合情合法的出来为吏,而樊哙有推荐信,则是可以缩短一定时限。   无论是三年,还是五年,即便樊哙没有斩获军功,但他都能从中学会一些基础的文字,到时就算出来为吏,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对,还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不至于为人诟病。   这种解决之法无疑很高明。   只是他们之前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因为秦军是由秦人构成的。   他们内心都没有把自己视为秦人,自然不会考虑到这些,而听到樊哙的话,他们也陡然惊醒过来,现在身份变了。   他们是秦人。   或许还有这新老秦人之分。   但的确是秦人。   这同样也意味着,过去秦人适用的东西,他们其实也能慢慢得到机会,而扶苏似有意将这次的‘求贤’,变成一次新老秦人的‘融合’。   千金买马骨。   樊哙等人就被许诺了千金。   等他们日后从军队转职出来,对天下的影响力跟轰动性,不亚于商鞅的徙木立信。   也会让天下很多人改观。   若是原本专属秦人的一些特权,陆续放宽限制,容许他们关东秦人进入,只怕会有不少关东人跃跃欲试,因为秦人的体制,从某种程度而言,更利于底层。   想到这。   周勃跟吕泽都面露肃然。   他们脑海中都不约而同浮现了一个词语。   蚕食。   现在秦廷的种种举措,就是在不断的蚕食关东,将原本关东的民怨民愤,通过各种方式手段化解,并悄无声息的放开限制,让越来越多人参与到天下的变革之中。   让越来越多人获益。   久而久之。   世人对秦的偏见将会越来越少。   甚至会对秦生出夸赞。   到那时。   就算六国贵族跟士人继续在暗中招摇诽谤,恐也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了,因为秦廷是真心实意的‘让利’了,也真心实意的让关东底层获利了。   这是六国贵族跟士人给不了的。   在大秦朝堂步步为营,井井有条的针对下,大秦对天下的控制,将会逐步加强,直到彻底掌控,到那时,六国贵族跟士人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天下大势彻底定下。   想到这。   两人心中生出一抹骇然。   因为这是他们之前根本没有意料到的。   也根本没有察觉到的。   只是经过樊哙的事,再结合自身遭遇,这才由此推出。   他们这时也明白过来,为何扶苏会分批次的请他们赴会,为的便是尽可能让他们知情的少,如此也便于日后更好推进。   一通百通。   理清楚了这个事实。   他们很多事情都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扶苏没有急着跟他们见面,而是故意多等了一段时间,恐未必真的是政事繁忙,而是有意为之,为的便是尽可能的劝退更多人,让很多意志不坚定,或者很容易满足的人退出,因为扶苏迟迟的不出面,无疑会给人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   让人误以为是自己才能不够。   亦或者扶苏心有不满。   在这种焦虑的情况下,能够坚持到最后的,除了有真才实学的,大多都是已孤注一掷的人,而对于这些人,扶苏则表现的十分的诚恳跟亲和,也给出了相对应的应付之法。   让这些已陷入困兽之境的人,渐渐从困兽的状态走了出来。   并最终成了秦廷的拥趸。   这都是计划好的。   周勃深吸口气,额头已溢出了冷汗。   他伸手擦了擦冷汗,唏嘘道:“我们全都小看了殿下,这位素有仁义之名的储君,恐根本就没有外界想象的那么仁厚,反而更是精于算计,只不过算计的手段太过高明,就算我等明知被算计了,也依旧甘之如饴。”   “这般手腕权谋实在惊人啊。”   “怪不得萧何刘季,最终选择升迁了,恐这才是主要原因。”   “现在的天下,早已为秦廷织了一张罗网,只是这张罗网,还并未引人注意,也没有多少人察觉,但已经笼罩到了整个天下上方,随着时间推移,这张罗网,会一步步收紧。”   “最终……”   “将整个天下彻底收入其中。”   “就是不知暗中谋划这场方略的是何等人物。”   “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周勃抬起头,望着洁净的天空。   在他的眼眸中,天空分明出现了一张无边大网,正在缓缓降落,而天下的所有人,都在这张罗网的网罗范围内。   他回过神,神色很庄重的看向樊哙,肯定道:“樊哙兄弟,你做的决定很正确,大秦的确有着非凡的魄力跟胆识,更有着我等无法想象的手腕跟手段,我等现在只是殿下布局天下的棋子,只要我们能做好棋子的本分,秦廷又岂会亏待我们?”   “六国贵族跟士人终是成了过眼云烟。” 第355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三日后。   咸阳城已清净许多。   半月前前来的人,已走的差不多了。   城中的任命告示,也张贴出去有数日时间了。   对于这份任命告示,城中市人情绪不高,只是简单看了几眼,就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去了,毕竟这是关东人的任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丞相府。   杜赫跟冯去疾相向而坐。   两人的身前,都摆放着一碗清茶,上面飘着淼淼白烟。   杜赫今日是来送各郡县前段时间呈上来的租赋税文书的,各郡县征收的租赋税数据在这段时间,都已经归纳整理好,只待丞相府进行最终核定了。   冯去疾端起茶碗,淡淡的品尝了一口。   面上不动声色。   他自是看得出来,杜赫是心中有事,不然以他的身份,不至于亲自送文书过来的,而能让杜赫如此不安的,多半还是扶苏殿下弄得这‘求贤会’。   对于这半月来的‘求贤会’。   他有所耳闻。   只是了解的越多,越是感到有些不敢置信,因为扶苏借着这次‘求贤’,做了太多事了,而他作为大秦丞相,对很多情况竟毫不知情。   这其实让冯去疾也有些不安。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眼下扶苏却跳过了自己。   这又如何让冯去疾不心生紧张?   只是他自不可能表露出来。   见冯去疾一副品茶模样,杜赫眉头微微一皱,还是决定主动开口:“冯丞相,你对殿下一手,借着这次求贤,暗中做一些自己的布置,有何看法?”   冯去疾淡漠道:“求贤令,本就是以殿下的名义颁行的,自然当由殿下一人完成。”   “殿下有自己的想法跟见解这是好事。”   “我又岂会有意见?”   杜赫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这次求贤的确是殿下一手促成的,但很多事都是咸阳大小官府去做的,而今这些名声都落到了殿下头上,这固然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冯丞相,你其实对殿下的所作所为,之前也是不知情吧。”   冯去疾目光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漠然道:“你这是何意?”   杜赫轻笑道:“我又哪有那么多想法,只是觉得殿下太过冒失了,自作主张,直接跳过我等大臣,擅自做主,给我等平白增加了不少事务,若是日后出了差池,陛下还会怪罪于我等。”   “杜赫心中多少是有些情绪的。”   “而且……”   “殿下的心思似太过深沉了。”   “在求贤之前,我等就颇为微词,只是殿下特意召见我等,让我等好生配合,而当时殿下是如何给我们说的?只是因为这些人满腔怨恨,愤世嫉俗,所以要多加安抚,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从。”   “那殿下是如何做的?”   “瞒着我们,对这些底层人,夸下海口,做出各种承诺。”   “还全然未告诉我等。”   “若非我私下有关注,恐还会被一直蒙在鼓里,我等毕竟乃朝廷重臣,殿下这番举止,实在让人有些寒心。”   杜赫阴沉着脸,有条不紊的说着。   冯去疾将手中茶碗放下,神色平静道:“你说的的确没错,殿下做的一些事,我的确不知情,而且当时殿下告诉我们的,也非是殿下真正做的,但我等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些人身份低微,就不以为然呢?”   “这次的整件事,从始至终,都在殿下的掌控。”   “没有出过任何的差池。”   “这便足以证明了一点,殿下其实早就构思好了,也根本没有想过告诉我们。”   “至于原因,其实你也应该能想到,殿下做的这些事,很多若是为我们知晓,定会出言反对,所以殿下干脆就不告诉我们,自己先将这些事定下。”   冯去疾缓缓站起身子。   他看向窗边,淡淡道:“我们其实一直都小看殿下了,也小看了殿下对这次求贤的重视,更小看了这次求贤对天下的影响,殿下在悄无声息间,就完成了如此惊人的壮举。”   “实在令人惊叹。”   “在初听闻时,我的确也有不满,但后面细细想来,殿下这么做也是有道理的。”   “而且殿下很早之前就跟我们说过,他心中的想法,便是想弥合东西,将天下的积怨不满,一步步的消解掉,也想彻底消弭过去天下存在已久的‘新老’秦人之分。”   “只是殿下这次的步子迈的更大了。”   “殿下意欲借助这次的求贤,一步步打破旧有的秦人隔阂,让天下制度从只涉及关中秦人,一步步推广到适用于天下所有秦人。”   “而这本就是大秦一直以来的主张。”   “殿下如此开始执行了。”   “若是真论起来,还是我等无能,这么多年,竟没有想到办法,还得靠殿下出手,实在是愧为这个官职。”   冯去疾摇头。   眼中露出一抹惆怅跟消寂。   他们这些官员的确被扶苏给糊弄了。   他们本以为这次求贤就是为安抚民心,宽宽民意,宽缓一下底层的不满。   结果扶苏并未这么想,而是想借此将天下旧有‘新老’秦人之见,一步步的打破,就此还不够,还妄图去打破‘新旧’秦人的隔阂,让天下再无‘新旧’秦人之分。   更为甚者。   扶苏对此做了十分细致的安排。   细致到他都有些陌生。   将所有人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最终也都处理的合情合理,没有半点不法之处,那些大字不识的人,也并未受到偏见,还特许他们进入军中,这一条条,当他听闻的时候,也是有些目瞪口呆。   思路太清晰了。   也太有条理了,完全尽在掌握。   这份超前的控制力跟掌控度,即便是冯去疾都感到心惊。   闻言。   杜赫面色越发阴沉。   他已看的出来,冯去疾并不想生事。   他冷声道:“殿下的这些举措,的确很有新意,也很是新颖,甚至让人眼前一亮,只是殿下瞒着我们太久了,若非我们自己打听,恐还依旧不知情。”   “就说那教材的变更。”   “若非殿下这次拿出来,我们又岂能窥得一二?”   “过去我们仅仅知晓,公子高、公子将闾等公子,在宫中编纂书籍,但具体编纂进度跟进展,我等是不知情的,更不知编纂的具体内容。”   “而眼下却是知道了。”   “这些公子将小篆改为了隶书。”   “还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下符号标识。”   “还有一些简化的数字符号。”   “这些东西对于降低学习成本大有裨益,若是殿下提前告知我等,我等又岂会真的反对?殿下这分明是在防着我等。”   “除此之外。”   “殿下还私下安排关东秦人进入军队,享有跟老秦人同等的待遇,享有同等的士官转职的权力,此事甚至没有跟蒙恬上将军商议,便私自做主,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军中无小事。”   “另外。”   “殿下对于这些关东士人太过宽厚了。”   “竟准许他们在当地任职。”   “还让官府收集前来之士的冤屈,准备派人将这些事给处理掉,这又要耗费朝廷大量精力,朝廷本就力有不逮,这么多举措下去,地方官吏恐会怨声载道。”   “这实在太过冒失了。”   杜赫怨念极深。   闻言。   冯去疾目光深邃的看了杜赫一眼。   也是颇感无语。   他在朝中这么久,自然是知晓杜赫跟扶苏之间的一些嫌隙,只是没想到,杜赫心胸这么狭窄,也这么在意自己的颜面,即便明知低下头就好了,却是死犟着。   他沉声道:“冒失?”   “我倒是并不这么认为。”   “少府,对天下的形势看法太过浅显了。”   “陛下巡行天下,关东各地无不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动作,地方官吏更是被大军震慑,怯怯不敢有任何异心,若是此时,朝廷还不能抓住机会,尽可能的将人手安插到关东,等陛下巡行归来,关东恢复原样,朝廷这么大番动作,最后岂不落得一无事成?”   “这如何能行?”   “你啊,私心有些太重了。”   “你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明白,陛下跟殿下,其实是一体的,一内一外,如潮水般,不断的在积压六国贵族跟士人的生存空间,陛下在明,殿下在暗,等陛下回来,殿下谋划的事,便会在关东一步步推开,进一步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   “对于六国贵族跟士人,大秦已容不下半分。”   “而天下旧有之风习观念。”   “大秦也容不下了。”   “你若是还秉持着过去的观念,仗着自己过往的功绩,继续这么不分青红皂白,早晚有一日会栽在这上面的。”   “陛下跟殿下是有容人之心。”   “但过犹不及!”   “我虽不知殿下背后站着何人,但这人跟当年的尉缭子一样,是一个战略大家,此人暗中谋划了一切,在天下编制了一道罗网,借着秦廷之势,在不断的收缩,最终便会如秦鲸吞天下一般,将天下再度席卷吞并。”   “只是那时……”   “天下将再无六国贵族跟士人了。”   “天下也将只有一个声音。”   “就是大秦的声音。”   “至于你的担忧,你当真以为殿下不知吗?”   “但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陛下留给殿下的考验呢?”   “若是殿下能够在陛下归来后,将这些可能出现的隐忧解决掉,那就证明了殿下已能够胜任那个位置了。”   “也能真正的做到问鼎天下!”   “这未尝不是天下之幸。”   “我等过往精力合作,这才一统了天下,而今天下方兴未艾,殿下凭借过人的谋略跟胆识,意欲将天下更进一步,我等身为大秦臣子,又岂能去拖后腿呢?”   杜赫沉默了。   冯去疾看着发须灰白的杜赫,暗暗的摇了摇头。   他其实很能理解。   杜赫只是不服气,不愿承认自己错了,也不想承认扶苏是对的,心中过不去这么槛儿,所以才这么固执己见,但杜赫却是忘了,他们只是臣子,哪有那么多的不服?   大秦是大秦。   过往的诸侯早已过去了。   良久。   杜赫垂着头,有些沮丧道:“难道我们真就任由殿下胡作非为?”   冯去疾沉声道:“殿下要做的事,让殿下自己去做,也让殿下自己去承担,这是殿下自己的选择,天下事没有容易的,殿下这次步子迈的太大,眼下之所以还风平浪静,是因为陛下还在江东,等陛下的大军回来,那时才是一切反弹的时候。”   “没有大军压阵,六国贵族跟士人,又岂会善罢甘休?”   “这次六国贵族损失惨重,还跟地方官吏生出了嫌隙,又遭到了殿下这么针对,又岂会不想着报复回来?而这都是殿下即将要面对的。”   “我们作为臣子,安静的看着就行,看看殿下,还能给我们多少惊喜。”   “陛下要回来了。”冯去疾突然补了一句。   杜赫愣了一下,随后也是点点头,感慨道:“陛下外出巡行已有大半年了,是该到了回来的时候,陛下归来,殿下求贤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倒是衔接的挺好。”   他已明白冯去疾的话外音。   而今天下的走势,都在陛下掌控之中。   过去陛下对六国贵族跟士人还抱有一丝幻想,而今这一缕幻想彻底破灭了,陛下便再也不留任何颜面了,直接一波接着一波的针对,想将六国贵族跟士人压得喘不过气。   他们其实已跟不上陛下步伐了。   他们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不多打听,不多插手,更不要自以为是,如此还能保住官位,若是影响到了陛下大政,只怕陛下未必能容得下他们。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不做不错。   这就是目下最好的安身之法。   杜赫脸色青一块红一块,冯去疾没有理会,再度将茶碗端起,淡然道:“少府,你送来的文书,我已收到了,你就先回去吧。”   “我等都是功成名就的人。”   “没必要为一时意气弄得自己急赤白脸。”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杜赫苦笑一声,拱手道:“丞相说的是,之前是杜赫太自以为是了,也太过在意颜面了,竟没有注意到天下已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是杜赫疏忽了。”   闻言。   冯去疾轻叹一声,再度摇了摇头。 第356章 天下反秦者,只有贵族跟士人?   落日余晖。   将天下映成一片赤色。   咸阳西城。   一间幽静的小院中,正有缕缕青烟升起,院子四周散溢着茶香。   小院屋门紧闭,门口四周的石墙,已长出了青苔,只是在烈日的照晒下,已变得泛黄干枯,皱褶卷起的青苔下,还带起了一层淡淡的石灰。   此刻。   小院里坐着两人。   一人身体板正的端坐,一个神色松弛的靠着,两人都无言语,只是静静的望着身前茶水,似乎只对这清亮的茶水感兴趣。   砰!   一声很轻微的磕碰声响起。   打破了院中的宁静,也终于让两人有了变化。   扶苏伸手,将身前的茶碗端起,轻微的吹了吹上面的水汽,笑着道:“嵇先生,还是如过去那般的雅致,只是令扶苏没有想到的是,本以为这茶水只是先生一时兴起,结果在几番品尝后,已成了天下有口皆碑的美谈。”   “前不久,更是有传言,匈奴似想派专人过来,用羊马换一些茶叶。”   “这茶叶竟不知不觉成了商贸重器了。”   扶苏颇有兴致的打量着茶水。   听到扶苏的话,嵇恒稍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了什么,嘴角掠起一抹轻笑,淡淡道:“匈奴看重茶叶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哦。”扶苏好奇道:“这是为何?”   嵇恒笑着道:“草原跟中原不同,草原以畜牧为主,日常多以肉食为生,蔬果很少,而肉食固然很好,但吃多了,身体也未必能吃得消,有时便需要茶叶这种东西进行调和。”   “对大秦而言,茶叶算不得必需,但对匈奴这些游牧眼中,茶叶却是能治病的。”   “这是他们治病的‘药’!”   “不过匈奴人能这么快察觉到茶叶的不凡,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茶叶正儿八经问世,也不过三年,三年时间,能名传大秦就已不错,还能传到匈奴那里,更为匈奴赏识,只怕北方对匈奴的针对,似是出现了一些状况。”   闻言。   扶苏目光微变。   他自是听得出嵇恒的话外音。   大秦跟匈奴的大战刚结束没几年,互相还处于敌视阶段,也都还处于互相防备,虽然匈奴王庭早已远循,但还是有一些残部在草原游曳,因而大秦并未就此放松警惕。   正常来说。   这茶叶不该流入到匈奴人手中。   而这也意味着,在这几年里,北疆有人私通匈奴。   扶苏冷声道:“多谢先生提醒,这倒是我疏忽了,也忘了茶叶问世,仅仅才几年时间,北疆看来还是有别有用心的人啊。”   扶苏目光很冷。   嵇恒端起茶碗,淡淡的尝了一口。   微涩。   但带着回甘。   他平静道:“你不用这么紧张,匈奴短时间没法卷土重来的。”   “上次蒙恬北伐,几乎将匈奴打了个半死,想要恢复元气,没十来年时间是不够的,加之长城一直在修建,匈奴人没办法打秋风,也没办法掳掠人口,想恢复更加困难。”   “现在匈奴是不足为惧的。”   “当初始皇执意南征北讨,为的是安外,而今外部环境安定,朝廷的重心自然也该放在安内上了,所以必要时是可以跟匈奴放缓关系的。”   “等朝廷将内部整顿完毕,到时再决定继续战或和。”   “战争。”   “从来都只是政治的延续。”   “若是在政治上得不到好处,其实没必要强起征伐。”   “劳民伤财,与国无利。”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扶苏小声念着这一句,眼中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而今匈奴放出消息,便是想跟大秦缓和关系,一来是为了舔舐伤口,二来也是为积蓄力量,大秦其实也需要跟匈奴缓和关系,以便于集中精力安顿内部,这其实是双方都乐于见到的。”   “若是持续陷入过去的血仇,继续维持高强度的敌对,实则是得不偿失。”   “不以一时论得失,这才是为政者,该有的基本素养。”   “或许会引来很多争议跟不满。”   “但这就是政治!”   “只看重利益,不在意情绪。”   “大秦整体来说,是缺少肉食的,匈奴以畜牧为主,大秦可放开一些关隘,准许两地通商,不过大秦作为胜利者,自然要尽可能的为自己争利,尽可能的压低匈奴的价值,用盐、茶等物品,换取大秦所需的肉食、马匹等。”   “不过对于铁器及一些冶炼技术,却是绝对要禁止外泄。”   “至于茶叶这东西。”   “价格可以相对标高一点。”   “他们对茶叶的需求量很大,仅次于食盐,因而在这两样东西上,不要轻易让步,但可以给他们不少的数量,为的便是让匈奴某种程度依赖大秦的供给。”   “日后若双方再度陷入战事,大秦也能够有更大的要挟。”   “但数量也不能太多。”   “只是够用,但决不能有存余。”   “其中的量,就要看朝廷自己去把握了。”   扶苏微微颔首。   他其实很少过问边疆的事。   方才只是一时想到,下意识说了一句。   没曾想,嵇恒从自己的只言片语,就想到了这么多,这让扶苏也不由汗颜。   他苦笑道:“先生对天下局势的敏锐性,实在是令人惊叹。”   “我跟先生认识有数年时间了,每每跟先生交谈,都能获益良多,亦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这几年,本以为自己有了长足长进,但真的出现在先生面前,依旧如未曾开化一般。”   “扶苏果真是愚笨啊。”   扶苏感叹着。   嵇恒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天下道理就在那里,人人都能洞悉,但知道天下道理又能如何?能否学以致用,才是一切的关键,不然只是空中楼阁,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你不用妄自菲薄。”   “你我身份不同,追求不同,看事角度不同。”   “自然会有偏差。”   “你为局中人,我为局外人。”   “局外观局中,若是还不能有所斩获,恐是枉为局外人了。”   嵇恒摇摇头。   他并不想在这些上面多说。   扶苏沉默片刻,也没有继续就这个话题多说,话题一转,说起了这次的求贤之事。   他笑着道:“在先生的指点下,这次的求贤是大为成功,不仅让很多愤世嫉俗,怨声载道的黔首,平息了心中怒意,还招揽了不少的士人,更重要的是,还让大秦的很多政策得到了进一步推广。”   “成果可谓丰厚。”   “我扶苏在这次求贤上,也是窃得了不少赞誉。”   “只是这次先生的动作属实有些太大了,不仅让我有些始料未及,很多朝臣也是措手不及,甚至是被打了一个惊慌失措,这几日,还有不少官员向我哭诉,我也只能勉强应付,但也正因为此,我扶苏在不少臣子心中,已沦落为了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的人了。”   扶苏苦笑一声,面露一抹无奈。   现在很多朝臣似乎都有意跟他保持一定距离了。   可谁人知晓。   他其实跟这些朝臣差不多。   知道具体的情况,也就比他们,早个一两天。   而且他最开始还没有想明白,等想明白,也才恍然惊觉,嵇恒默不作声间,又弄出了怎样的大事,只是嵇恒毕竟是见不得光的,最终这一切的一切,美名也好,骂名也好,都落到了他头上。   他也只能无奈的认下。   若说心中没有郁闷之气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这次求贤的一切,都是嵇恒在一手操办,他只是一个工具人,不过对于当工具人,他并没有什么怨言,自从上次跟嵇恒交流后,他就很清楚的知晓了自己的定位。   就是一个继始皇之志的继承者罢了。   凭借他自身的才能,是没办法将大秦引领到正确的方向的,也没有办法让大秦实现长治久安,唯有靠嵇恒,这一个惊艳绝伦,甚至是不该出现在世间的人,他才能做到这些。   因而又哪敢有什么意见?   就像是朝臣暗中议论的一样,嵇恒借助自己之手,已在天下织起了一张罗网,随着局势的发展,正在一步步的收紧罗网,等将罗网彻底束紧时,就是大秦彻底坐稳天下的时候。   天下为棋局,众生为棋子。   他同样是棋子。   只是他这枚棋子,跟其他棋子有所不同,多了一点自主决定的权力,但这点权力,其实有跟没有是毫无区别的,因为他不可能反对,也想不到理由跟借口反对。   更不敢反对。   所以……   他明面上是大秦储君。   背地只是嵇恒暗中操纵的一枚棋子。   虽然过去嵇恒一而再的提醒,让他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但而今大秦局势糜烂如此,又箭在弦上,他又哪里敢这么冒险?又哪里敢去自作主张?   嵇恒或许对有些事还不知情。   但他身为储君却是知道。   始皇这次巡行,对身体的损耗极大,在琅琊时染了疾,虽并没有什么大碍,但始皇身体本就不佳,这一番折腾下来,已是元气大伤,平时都需靠人搀扶了,等巡行归来,路上还要经受一番颠簸,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又哪里经得起这么多的折腾?   他身为长子,坐镇咸阳。   若是不能将朝中事务处理好,将父皇交代的事处理好,等父皇回来,见到一个满目疮痍的大秦,他有何颜面去面对始皇?   所以他只能按嵇恒吩咐去办。   他现在已很庆幸。   当初并未劝动嵇恒出仕。   而嵇恒似早就预料到了今日,始终坚定的不愿出仕,也始终不肯在外抛头露面,甚至都不愿暴露自己的真名,若非如此,他如今只怕会满心顾虑跟不安,即便嵇恒如此有自知之明,他也不敢掉以轻心,暗中已将嵇恒外的盯防加了数层,更严禁任何人进入了。   甚至……   附近原本连通的街巷都被彻底封死了。   他现在越是信任嵇恒,越是按嵇恒说的去做,就对嵇恒越发防备了。   非是不信。   而是身在其位,不敢不这样。   他在储君位置上坐了有段时间了,也是越发深刻的明白了一句话。   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他真的没办法。   对于扶苏的神色变化,嵇恒并没有察觉,他淡淡道:“你背负的压力的确不小,等始皇巡行归来,没有了大军镇抚关东,六国贵族跟士人,在洞悉这几月朝廷的所为后,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中不缺聪明人,也深刻知晓朝廷的意图。”   “他们不会坐以待毙的。”   “更不会束手就擒。”   “关东只怕又要流言四起了。”   “关东也不会太平了。”   扶苏冷哼一声,冷笑道:“六国贵族跟士人,一群乌合之众、丧家之犬罢了,根本不敢抛头露面,他们若是真敢在地方闹事,朝廷绝不会容忍的,不过先生似有些高看这些贵族跟士人了,他们经陛下在江东这么一抓,只怕早就破了胆,真敢再关东闹事?”   他一脸迟疑。   他内心其实不太相信关东会乱的。   关东贵族跟士人,而今东躲西藏,想要暗中联系,恐都要花不小力气,又哪有余力去搅动天下?就算真能串联起来,始皇巡行的余威尚在,他们又能掀起多少风浪?   终究只是在隔靴搔痒。   嵇恒默然。   他其实知道扶苏的想法。   只是扶苏看事情还是太浅显了。   关东并不是只有贵族跟士人,还有很多其他势力。   天下事。   从不局限一部分人。   他缓缓站起身,望着缓缓落下的太阳,面色肃然道:“你错了,关东的确会乱,只不过生乱的不是你认为的贵族跟士人。”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   “利在局势,不在力耕。”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东牵涉的又岂止贵族跟士人?”   “我很早前就将天下人分了身份。”   “士农工商兵。”   “之前朝廷的一切举措,其实都是在提防贵族跟士人。”   “而今在朝廷严厉针对打压,以及始皇在关东的抓捕威吓下,贵族跟士人短时都难成气候。”   “但……”   “关东乃至天下,反秦的,真的只有贵族跟士人?”   嵇恒话音落下。   扶苏却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天下反秦之人,真就只有贵族跟士人?   只怕不是。 第357章 权力的更替,也是财富的更替!   扶苏眉头紧锁。   嵇恒的话,让他耳目一新。   天下反秦的人,真的只有贵族跟士人?   这个几乎不用想,扶苏就知道答案,绝对不可能。   但贵族跟士人对秦的怨恨是最深的。   这毋庸置疑。   只是过去朝廷的重心都在六国贵族跟士人上,让他突然去想还会是哪些,他竟一时真的答不上来,只感觉是一些零散的人群。   良久。   扶苏苦笑一声。   他摇头道:“扶苏目光浅浊,实在想不出。”   “还请先生明示。”   嵇恒负手而立。   他没有转过身,更没有去看扶苏,神色幽幽的看向天空,深邃道:“天下治理之难,其实理解起来是很容易的,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统天下容易就容易在其中,而治理天下难也难在其中。”   “这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去已不知难倒了天下多少英雄豪杰。”   “这句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整个天下的缩影。”   “这一年来,你在天下做了不少事,士官转职、求贤令,这些若是深究,其实都是在挖贵族跟士人的根基,将贵族跟士人引以为傲,引以为豪的尊严荣誉,一步步的给废弃掉。”   “这些政策推行下,结合始皇巡行,确是行之有效。”   “现在的贵族跟士人,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不敢轻易在外抛头露面,更不敢轻易的去滋事生事,更不敢去挑动朝廷的神经。”   “因而大秦底层的风气清朗不少。”   “但若是将天下的动荡之根源,都归咎到贵族跟士人头上,其实同样是不合适的。”   “他们只是对外看来,实力跟势力最强罢了。”   “将他们有意的压制着,其实也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   “因为天下反秦的,又岂止他们?”   “利之所向。”   “影响的又哪里只有贵族跟士人?”   “而是天下所有人!”   “只不过朝廷也好,贵族跟士人自以为是也罢,都把对方视作了最大的对手,也将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了双方身上,继而忽略到了很多状况。”   “眼下朝廷对贵族跟士人的打压已卓见成效。”   “但若是就此掉以轻心,或者就这么松懈大意,早晚有一日,朝廷会栽在那些暗中窥视的其他势力手中,他们对秦廷的仇恨同样是不输于贵族跟士人的。”   “贵族跟士人……”   嵇恒轻蔑一笑,眼中满是不屑。   他漠然道:“他们只是被人刻意的顶到台前,吸引天下人目光的猴子罢了。”   “天下格局,其实很早就变了。”   “贵族不贵,士人不仕。”   闻言。   扶苏面色微沉。   他并不认为嵇恒在危言耸听。   嵇恒敢说这番话,定是有其缘由的。   只是他一时想不到。   他也没去多想,直接开口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而在先生看来,天下反秦的势力,还有哪些?”   嵇恒转过身,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   他重新坐下,喝了一口香茗,似笑非笑的问道:“你认为求贤令的颁发还有士官转职,对天下哪部分人影响最大?”   扶苏下意识就想说贵族跟士人。   但很快。   话就收了回去。   若是真的是贵族跟士人,嵇恒就不会这样发问了,前面也不会多说这么多话了,但除了贵族跟士人,还能影响到哪些?   士农工商兵。   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士’。   其次便是兵。   而兵是在大秦手中。   他自认朝廷对兵权的控制还是很得当的,不会出现失控的状况,代表‘士’的贵族跟士人不是,兵又为朝廷严格控制着,难道还能是农工商?   但这三个群体,当真有如此实力?   有如此魄力?   他对此很是怀疑。   良久。   扶苏还是硬着头皮道:“在扶苏看来,依旧是贵族跟士人,除了这‘士’阶层,其他群体固然是有影响,但影响都不大。”   嵇恒轻笑一声,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他凝声道:“这些政策对贵族跟士人的确影响很大,但若是真的细细想去,就会发现,对贵族跟士人的影响其实很滞后,就短期而言,影响最大的反倒不是他们,甚至真的拉长时间,受影响最大的,其实也真不一定就是贵族跟士人。”   “啊?”扶苏惊呼出声:“这怎么可能?”   他满眼不敢置信跟质疑。   嵇恒面色平静,对于扶苏的不敢置信,也并未放在心上,淡淡道:“贵族跟士人,其实都是‘士’这个阶层的,而‘士’为何能主导天下数百年,其实也是有其原因的。”   “便在于‘士’控制者田地跟知识。”   “田地是财富。”   “知识是守住财富的。”   “而在旧时代下,拥有田地跟知识,也就意味着掌握着权力,所以‘士’从,某种程度来讲,是一方土地的实际领主。”   “只是随着大争之士开启,过去为士垄断控制的土地跟知识,在天下征伐及百家争鸣下,各种垄断被打破了,士的权势实则是缩小了,只不过他们在地方依旧有很大的影响力。”   “但与此同时。”   “在井田制废除之后,爰田制跟其他田制出现后,‘士’手中控制的田地,已慢慢的流入过渡到了豪强乡绅手中。”   “秦一统天下后。”   “士阶层过去拥有的土地跟知识,从某种程度上,被一分为二了。”   “田地落到了豪强乡绅手中。”   “贵族掌有知识。”   “只不过贵族跟士人过去身份高贵,加之在地方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影响力又大,所以一时给天下营造出了一种一家独大的表象。”   “但这终究只是表象。”   “‘士’这个阶层,其实早就被一分为三了。”   “贵族乃有家世,知识和田地都具有,只是规模比过去缩小了很多,士只掌有知识,豪强乡绅只掌有田地,三者合一,才是‘士’该有的声势。”   “只是贵族跟士人自视高贵,凡事都意欲争先出头。”   “所以最引人注目。”   “豪强则显得有些沉寂。”   “但你这一年来颁布的政策,其实对豪强跟乡绅影响最大。”   “对他们的打压也最严重。”   “也最令他们感到惊恐跟不安。”   闻言。   扶苏彻底愣住了。   乡绅豪强。   他自然是知道的。   只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过。   正如嵇恒所言,朝廷的重心都在贵族士人身上,因为贵族跟士人最容易滋事生事,对天下的影响最大,也最容易在天下挑起动乱,所以朝廷的盯防重点就在上面。   但朝廷其实也针对过豪强。   过去更是没少让豪强迁移,只是近两年渐渐放缓了。   只是令扶苏有些惊诧的是,他的这些政令,分明没有针对豪强,为何会对豪强影响最大?   他很是费解。   他疑惑道:“嵇先生,我有些不太明白,朝廷分明没有刻意针对,为何是对豪强影响最大?这不太应该吧?”   他是真的有点蒙。   朝廷这几年主要针对的是贵族跟士人。   为何豪强跟乡绅会遭了殃?   他一时无语了。   听到扶苏不敢置信的话,嵇恒却是大笑了几声。   他心道:“老大跟老二争执,老三死了,这不是历史的常态吗?”   他摇摇头,缓缓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句话是说朝堂的,但这句话其实也适用于地方。”   “地方官吏的突然变化,及关东底层士人的出头,都会极大的改变关东旧有格局,也会极大触动豪强的神经。”   “更会直接改变地方原有的政治面貌。”   “这就是原因。”   “或许你还是有些听不明白。”   “但你记住一句话,豪强的诞生,实际是天下变革中的必然,士大夫的失势,贵族被打压,地方的田地自然就成了香馍馍,也一定会向上聚集,最终也就形成了豪强。”   “田地是财富。”   “而在战乱时候,一些豪强也得以学得了知识,继而有了守住财富的能力。”   “但……”   “为何贵族跟士人推崇的都是士大夫跟朝廷共治天下?”   “而非是贵族士人跟朝廷共治天下?”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在华夏这个地界上,知识也好,财富也罢,最终都必须依托在权势上。”   “权力至上!”   “没有掌握权力,这一切都守不住。”   “贵族跟士人很早就明白了这点,他们很清楚的知晓,唯有掌握权势,恢复士大夫对地方的垄断,才能保障家族的长久繁荣昌盛,荣华富贵,而这是贵族跟士人自身都做不到的。”   “一切都要落到权力上。”   “大秦更是如此。”   “华夏从始至终都是个权本位的天下。”   “人一旦掌有权利,就能轻易的获得财富,也能轻易的掠夺他人手中的财富,所以你现在应该能明白了吧。”   “在华夏这块土地上,权力的更替,就意味着财富的转移。”   “土地是当前最大的财富。”   “求贤也好,士官转职也好,本质都是在进行权力更替。”   “那无疑也会导致财富的主动或被动的转移,这不以人的个人意志转移,豪强跟乡绅过去之所以能按捺不动,便是因为有贵族跟士人在前,他们则暗中闷声发大财,并如当初的盐商冯栋曹炳生一样,试图跟官员勾结,继而实现互相勾连,从而守住财富。”   “但这一切的静好,随着求贤令跟士官转职的出现,陆续被打破了。”   “因为官吏不再从本地任选,而是直接外调外派,其他地方的官吏到来,无疑会直接打破当地旧有的生态格局,也会直接导致豪强乡绅控制的田地被再度划分。”   “若只是涉及少数郡县,地方豪强跟乡绅,也不会有太大反应。”   “只会自认倒霉。”   “但朝廷这一连串举措下来,已经直接告诉他们了,朝廷要对地方格局动一动了,官吏的变动,直接导致的就是权利更替,以及财富的转移,豪强跟贵族士人不同,他们大部分只掌有田地,一旦被瓜分或者被抢占,他这个豪强几乎就名存实亡了。”   “事关自家生死存亡,又岂会坐以待毙?”   “地方旧有格局的打破,定会早就新势力的出现,也定会导致原由势力的衰弱。”   “这是必然的。”   “在这股大浪潮之后,有多少豪强自认能全身而退,能保全自己拥有的一切?并还能借此更进一步?恐没有多少家族有这个自信,大部分只怕都陷入到恐慌之中,担心自己经营上百年的家业,会被这些新来的官吏给抢夺一空。”   “而这就是动荡之根源!”   “你不要想着官吏都能遵纪守法。”   “这是不可能的。”   “不要低估人的贪婪。”   “更不要低估钱权对官吏的诱惑。”   “尤其关东出身的官吏,自幼在这种环境下生长,一旦得势,势必会更加疯狂的掠夺,我不否认,大秦有官吏能恪守本心,始终不贪不占,但这终究是少数。”   “有钱者图权,有权者谋财。”   “这是自古的道理。”   “豪强高不成低不就。”   “他们对知识的掌握,远不及贵族跟士人,对田地的控制,又要看地方官吏的眼色,注定是最容易被针对的,所以豪强也是天下最容易被人取代的一部分。”   “也是士官转职求贤令下最遭重的一部分。”   “你可以等着看一下,这些政策贵族跟士人反应不会那么强烈,而这些事关自己身家利益的豪强,对这些却最为敏感,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的。”   “到时贵族士人,甚至是商贾,恐都会加入其中。”   “这场席卷天下的风浪才刚刚开始。”   嵇恒舒缓的躺在了躺椅上,手中端着已是温热的茶水,一口接一口的品尝着。   仿佛这些事对他并无多少影响。   唯有扶苏。   此刻是如临大敌。   整个人变得无比严肃跟凝重。   嵇恒都说的如此清楚了,他又怎么可能理解不了?   天下的局势变了。   过去以贵族跟士人为主。   而接下来将会转变成豪强跟乡绅。   豪强跟乡绅过去不起眼,但他们控制着关东大部分田地,这却是事实,若是豪强跟乡绅真的暴动,对天下的影响丝毫不输于贵族跟士人。   甚至只会更加严峻。   因为他们能影响到数以千万计黔首的生计。 第358章 遇事不决先搞钱!   扶苏面色沉重。   仅仅是想到那个场景,都令他不由一阵胆寒。   他看向嵇恒,沉声道:“既然先生看出了其中隐患,不知先生可有解决之策?”   嵇恒没有理会。   只是继续喝着茶,等这碗茶水喝完,才意犹未尽的将茶碗放下,淡淡道:“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紧张跟担忧,豪强跟乡绅的确危害极大,但若真的有颠覆天下的能力,又岂会一直为贵族跟士人压制?究其原因,除了豪强有意避让,更重要的还是实力不济。”   “豪强跟乡绅没有那个实力。”   “不过,豪强跟乡绅,过去不为人注意。”   “的确让他们获利极多。”   “但我之前也说了,豪强其实是属于‘士’这个阶层的,只是属于最底层的‘士’,比寻常的士人身份地位都要低,而他们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依附在‘权’上。”   “他们自己并没有掌握权势。”   “所以只能依附官吏。”   “因而针对豪强最终是要落到针对官吏上。”   “只是官吏并不好针对,地方鱼龙混杂,各种势力盘踞,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又没那么强,贸然对官吏动手,只会逼的更多势力反秦。”   扶苏沉默。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只是按嵇恒这么说,自己推行下去的政策,最终不是都在针对官吏吗?   为何嵇恒会说对豪强跟乡绅影响最大?   他有些不解。   就在扶苏暗自惊疑时,猛地想到了一些事,也是瞬间反应过来,这些政策对地方的政治格局影响的确很大,对地方官吏也会造成很大的动荡,但官吏间就算争斗的再凶狠,也只是内斗,最终表现出来的只会是‘豪强’换人。   而原本的豪强定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只会跟地方官吏勾结,试图将这些外放的官吏给压制着,甚至直接给弄死,以此来铲除对自己家族的威胁,那也意味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地方官吏是能从中获利的。   因为豪强为了自保,只会对官吏让更多利。   但这也不对。   有新的官吏到来,定会影响地方原有格局,地方官吏恐也不会就此作罢,少不得在地方弄出一番龙争虎斗,不过这似乎跟朝廷没有什么影响。   一念之间。   扶苏面露一抹古怪之色。   然很快,扶苏就冷静下来,若是新任命的官吏,能够改变地方旧有格局,那尚且可以接受,若是不能,那便证明那里已是水泼不进,朝廷的政令只怕一直都是敷衍了。   这跟过去的封地又有何区别?   这朝廷岂能容忍?   扶苏拱手道:“那按先生之见,朝廷当如何做?”   “而且就扶苏看来,无论官吏如何变,影响最大的都是豪强,他们只怕不会坐以待毙,定会做出各种针对,只是扶苏有些不解,豪强会如何做?他们真的敢举事反秦?”   嵇恒摇头。   他轻笑道:“举事反秦的心是有的,但有没有这个胆子就未必了。”   “他们不是贵族。”   “他们控制的只是土地。”   “即便反秦,只怕多为他人做嫁衣。”   “他们岂会轻易绝自己的生路?”   “土地这东西,是搬不走,挪不动的,他们一没有贵族那样的显赫家世,二没有贵族那样数百年的钱财积累,一旦出了事,基本人财两空。”   “而今的豪强势力太弱了。”   “但这个弱,只是暂时的,随着贵族跟士人的退场,豪强定会一步步登上历史舞台,现在豪强只是跟官吏勾结,借此鱼肉乡里,欺压地方,等到他们自身出入仕途,为官为吏,掌控一方大权时,豪强也就成了真正的地方士族了!”   “所以使黔首自实田的制度必须废除。”   “田地归公也必须继续推行。”   “只不过眼下还不到时候,但让豪强认清一下现状,却已经是时候了。”   “豪强这种东西是没办法直接根除的。”   “朝廷唯一能做的。”   “就是让豪强隔一段时间换一下。”   “避免豪强做大。”   “而真正能做到避免的,就是通过打破旧有地方格局,引入新的势力,掀起地方势力的角力,继而让地方避免始终为一家独大。”   “‘士’这个阶层,要一直盯防。”   “他们贼心不会死的。”   “但若是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去针对地方官场,让地方官场改头换面,就现在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根本就做不到,地方官吏也不会服气的,所以依旧只能回到过去的老路上。”   “拉拢分化打压。”   “将地方势力,分为几部分。”   “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分化一部分。”   “继而让朝廷的官吏能够插手进去,从而为朝廷日后加强对地方控制,形成一个落点,而今地方对朝廷还有忌惮,始皇威势依旧能震慑住地方,所以宜快不宜慢。”   扶苏颔首。   但他有些疑惑道:“但关东的这些官吏,都已在地方任职多年,只怕根深蒂固,互相之间也早就互相串联多年,朝廷就算安插一些人手进去,只怕也难以形成有效的破局。”   “这当如何是好?”   嵇恒冷笑一声,不屑道:“堡垒都是从内部瓦解的,他们现在的确可能很团结,也一致对外,对于出现的问题都是互相遮掩,但世间熙攘皆为利来利往。”   “一旦牵扯上利益。”   “再团结的盟友,也会变得脆弱。”   “他们也不会例外。”   扶苏正襟危坐。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沉声道:“还请先生细说。”   嵇恒轻笑一声。   他给自己重新斟满一碗茶。   随后。   嵇恒目光深邃道:“你其实对此并没有太多认识,官吏跟豪强勾结的危害,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而且是大得多,不过豪强问世的时间尚短,能意识到他们危害的人,眼下的确不多。”   “倒也是情有可原。”   “你认为朝廷当打压那些官吏?”   扶苏蹙眉。   他低头沉思着,不确定道:“跟田地有关的啬夫?”   嵇恒摇头。   扶苏又道:“跟人事有关的官吏?”   嵇恒再度摇头。   扶苏看向嵇恒,迟疑片刻,再度开口道:“哪是跟律法相关的监御史、法官?”   嵇恒依旧是摇头。   见状。   扶苏苦笑一声。   他无奈道:“扶苏想不到,还请先生明示。”   “盐官铁官。”嵇恒道。   闻言。   扶苏却是愣住了。   “盐官、铁官?”扶苏满眼不敢置信的看着嵇恒,凝声道:“先生可是说错了?这相关的官署,不是扶苏一手创建的吗?这些官署都成立不久,跟地方豪强又能扯上多大关系?”   扶苏是真的有些懵。   嵇恒淡淡一笑,平静道:“正是因为创建不久,加之又是你主导的,所以从盐官铁官入手,最不容易落人口舌,也最容易为地方接受。”   “这是为何?”扶苏问道。   嵇恒简单明了的说了一个字:“利。”   扶苏蹙眉。   “盐铁,无论是从生产运送销售,都会产生大量的利益。”   “只不过过去这些利益,很大程度都落到了朝廷口袋,只不过距离盐铁新政推行已有两年时间,其中又岂会不生出黑幕?又岂会不滋生贪污腐败?”   “如此丰润的利益,又岂会不让人眼红?”   “但你认为,这些利益,最终真的是雨露均沾的落到地方官吏头上?”   扶苏摇头。   这必然不可能。   若是真的出现贪墨的情况。   领首的官吏定然是占大头,至于其他官吏只能羡慕。   随即。   扶苏也明白了。   若是真的查出了问题,这些官吏定会被查处,那空出这么有油水的位置,又岂会不为地方官吏眼红?这必会在地方官吏之间生出争斗,继而也就有了撕裂他们原本团结的口子。   只是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   他也是颇为无奈。   这可都是他自己的钱袋子。   嵇恒目光深邃,幽幽道:“只查盐铁固然是不够的,也不值当,但通过盐铁延伸到查‘市官’上,还是大有可为的。”   “大秦推行的是集市。”   “每个郡县都有各自的集市。”   “其中油水同样不少,而你过去本就靠盐铁搞钱,而今把手查到‘市场’里,也不会引得太多人反对,地方损失的只是少部分官吏的利益,而空出的却是三个大油水的官署。”   “这他们又岂会不心动?”   “而只要朝廷查下去,定会有相关官吏出事。”   “这就已动了旧有的格局了。”   “到时朝廷再安排人手下去,也就想对变得好控制了。”   闻言。   扶苏颇为兴奋的点点头。   盐铁之暴利,他可是深有体会,而市场之暴利,其实并不输盐铁。   大秦的‘市’又很多分类,私营商贩为主的自由市场叫‘贾市’,官府开办,属于国营经济的‘官府市’,为满足边疆将士日常生活需要的叫做‘军市’等等。   他过去只能影响到盐铁。   若是能控制市场。   他相信朝廷征收上来的钱粮只会更多。   大秦可是很缺钱的。   嵇恒的这个建议,立即赢得了扶苏赞成。   他高兴道:“此计甚好。”   “大秦今年动作很多,耗费了很多钱粮,因而需要在钱粮上寻找补,而盐铁这两年的确征收上来的钱粮少了,所以朝廷完全有借口去查,而市场,同样是过去税收的大头,朝廷为了敛财,同样去查,也是名正言顺。”   “也不会引起太多人敏感。”   “通过此举,朝廷不仅能保证盐铁上的钱粮税收,还能一定程度收上来更多相关市税,对于大秦本就有些亏空的国库,也是极大的补充。”   “最重要是这一切都合情合理。”   “如此一来,朝廷固然不能真的掌控地方市税,但经过此事,也是能征收上不少的市税,还能让地方官吏互相明争暗斗,搅动地方局势,让他们没有精力去对抗朝廷,继而减少他们对朝廷的威胁。”   “一举多得。”   “妙妙!”   扶苏忍不住拍手称道。   嵇恒摇头。   扶苏有些太乐观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盐铁的重要。   以及朝廷这一份政令下去,对相关官署的震动跟恐慌。   他们岂会真的坐以待毙?   没有几月就入冬了。   若是在这时盐铁出了乱子,只会引发更大的动乱,想真正实施下去,必须要保障盐铁的正常供应,而这却是扶苏没有考虑到的。   他心中暗叹一声。   扶苏对人性的洞察力终还是不足。   他冷声道:“政令,不是一份令书下去,官吏就会照做的,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他们又岂会真的乖乖就范?而且朝廷收紧对官吏的管束,这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又岂会察觉不到?”   “谋而后动。”   “只考虑结果,不考虑过程,这是不能的。”   “你考虑的太少了。”   闻言。   扶苏一下冷静下来。   脸上的激动雀跃瞬间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忐忑。   他不安的拱手道:“扶苏有些得意忘形了,只是先生的想法的确很妙,扶苏这才不由忘乎所以,请先生见谅。”   嵇恒摇头道:“拉拢分化,靠的都是利益。”   “而利益不会平白产生。”   “只是转移。”   “在朝廷没有真正落实之前,地方官吏不会因此内讧,更不会互相攻讦的,唯有尘埃落定,这些不相干的官吏才会去痛打落水狗,而在此之前,他们只会静观其变,但这些被针对的官吏,又岂会无动于衷?又岂会置之不理?任由朝廷刀斧落到自己头上?”   “怀县沉船的事,距今也就两年。”   听到怀县沉船,扶苏脸色猛地一变,整个人瞬间变得严肃。   当年怀县沉船,可是将他吓得不轻,若是关东再发生一次,他可不确定能够妥善解决了,一旦涉及上千万人口的盐铁出了问题,那可是真要出大事的。   “扶苏错了。”扶苏道。   嵇恒冷哼一声,漠然道:“朝廷的确当整顿盐铁跟市场,但这是不能明面说的,更不能为外人知晓,唯有一切都准备妥当后,才能去执行。”   “不然只会弄巧成拙。”   “甚至……”   “一败涂地。”   “修人事以胜天,这才是你该做的。” 第359章 再苦一苦底层好了!   “修人事以胜天。”扶苏低咛一声。   他自然知道这句话。   始皇这次巡行,打的旗号便是这个,也一直致力于在天下宣扬。   不过就他知晓的,效果并不怎么好。   移风易俗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朝廷本就没想着直接改变,只是想借此让世人知晓朝廷的态度,并以此去震慑关东贵族跟士人。   只是嵇恒现在重提又是为何?   他没有发问。   静静地等着嵇恒解释。   不过嵇恒却是话题一转,说起了另外的事。   他开口道:“自古以来,治国者一直需要解决两个问题。”   “发展跟维稳。”   “而大秦因立国理念的缘故。”   “从始至终都走的是维稳的道路,维稳的对象,也并不仅仅是贵族士人,而是整个关东,甚至是整个天下,你为政已有一段时间了,也当发现一些事,就大秦现在的局势,维稳是稳不住的。”   “因为天下冲突太大了。”   “大到不是仅靠武力就能蛮横压制一切的地步。”   “因而黔首始终未集。”   “大秦眼下将贵族跟士人压下了。”   “但豪强却在慢慢抬头。”   “等将豪强压制下去,只怕又会有新的势力冒头,长此以往,大秦只会陷入疲于奔命,最终天下的窟窿越来越大,大到根本就填补不上,即便是拆东墙补西墙也不够。”   “归根到底。”   “其实就落在了治国的另一个方向。”   “发展!!!”   “大秦一统之后,天下的发展停滞了,没有发展,天下的田地也好,财富也好,知识也好,只会不断向上累积,最终变成整个天下盘剥底层,而底层的不满,又会酿成,底层向地方势力的靠拢,所以也就开始出现豪强的做大。”   “豪强眼下依附于官吏。”   “但假以时日,豪强自己踏上了仕途。”   “也就彻底成为地方一霸。”   “甚至是封主。”   “现在的大秦就陷入到了这种尴尬境地。”   “针对贵族跟士人,就会缺乏精力跟心思去针对地方,而针对地方,就会让贵族跟士人得到喘息机会,而最终始终疲于奔命的,始终为各方压榨的底层,只会越发活不下去。”   “大秦需要转向。”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   他对大秦没有发展持有不同看法。   他也并不认同这句话。   大秦一直有发展。   不然大秦为何建国初,就大兴水利、掘城池、统一度量衡这些,为的便是发展。   而今嵇恒说大秦没有发展,他自然是不认可。   见状。   嵇恒冷笑一声。   他漠然道:“我知道,你或有不同意见。”   “但这就是事实。”   “大秦所谓的发展其实是伪发展。”   “因为发展是为改革服务的,并非是真的为了发展,而大秦每年在维稳上耗费的钱粮,更是不计其数,朝廷根本就没有盈余去进一步发展,最终所谓的发展,都变成了压榨底层,靠着剥削底层的血肉,来促就所谓的发展。”   “发展是于民让利的。”   “而大秦的‘发展’,是靠盘剥底层实现的,底层的生活不仅没有得到改善,反而越发的困顿难堪,甚至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这真的能算作发展吗?你或许会辩解说,这是地方官吏胡作非为,是好心办坏事。”   “但无论你如何辩解。”   “大秦的底层没有得到改善。”   “这是事实!”   “我提倡改革,也认为大秦当坚持改革,但从我力主让你去推动天下革新时,往往首先的出发点,并不是从改革出发,而是从钱粮出发。”   “你可知这是什么原因?”   扶苏摇头。   他现在脑子有些懵。   嵇恒面色无比的冷峻,寒声道:“因为大秦这个国家,从立国开始,就已经踏上了灭亡的道路,而大秦一直以来力推的改革,其实只是在不断加速这个灭亡的进度。”   “天下革新不是大秦这么做的。”   “大秦的体制也不允许。”   “夏商周,三代伊始,都重新整顿了天下,但夏商周的体制跟大秦是不一样的,通过覆灭前朝及其他部落,夏商周立国时都积攒了大量的钱粮,也有足够的实力去震慑天下,大秦其实同样有如此先天条件,但因军功爵制的原因,大秦立国时就分发出了很多钱粮。”   “没有财政盈余是没法去搞改革的。”   “一意孤行只是取死之道。”   “我很钦佩始皇。”   “并非是始皇一统了天下。”   “而是始皇真的走对了路,在这没有前人踏足的领域,他走的道路基本都是正确的,而唯一错误的,便是始皇将开国时的钱粮,真的慷慨大方的分发了出去,以至于财政上始终有巨大空缺。”   “若是没有这个空缺,始皇的革新天下,其实极大可能成功。”   “天下革新。”   “首要条件便是政治上高度集权。”   “而这是始皇一直力推的。”   “始皇基本也做到了。”   “虽只是做到了集权于一人,但的确实现了政治经济上的绝对集权,而改革无疑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因而也需要转移外部矛盾,所以始皇开启了南北两线的征伐,大秦奉行的是法制,官吏本身的素养就很高,执行力也足够。”   “至少关中是够的。”   “在这种情况下,大秦的革新其实很容易推进,至少在关中会得到落实,只不过始皇自己恐也很费解,他明明什么都做对了,为何天下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的疲敝了。”   “原因去年始皇已经知道了。”   扶苏一脸好奇的问道:“原因是什么?”   “军功爵。”嵇恒道。   “军功爵?”   嵇恒点头,他目光森然道:“大秦可谓是成也军功爵,败也军功爵,全民皆兵的大秦,天下无人能挡,但为维持这个体制,却是每年要花费数以百万千万计秦半两的钱粮,而大秦征收上来的钱粮,摊在维持军功爵的基本运转上,再分摊到庞大官僚体系的俸禄上,朝政不仅没有盈余,反倒会亏空不少,所以大秦只能年年加征田租口赋。”   “最终也就致使了。”   “大秦看似走在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但需要钱粮的地方太多,大秦根本就填补不上,只能在劳民伤财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军队是大秦坐稳天下之根本。”   “除始皇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染指,谁敢染指谁死。”   “然就是这种情况,你一个储君,不仅染指了军权,还在军中推行了‘士官转职’,你真以为是你建议得当?”   “不是。”   “是始皇看出了这个问题。”   “想借我之力,借你之手去改变。”   “士官转职,本质是在借行政手段,降低军功爵制的支出。”   “继而为朝廷腾出额外的财政。”   “从而保证改革继续。”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自然知道士官转职眼下并没有减低支出,但日后再有士官升爵,朝廷却是不用额外再封赏田地钱粮了,只需将他们安排在地方上,越是高爵,朝廷给出的封赏就越高,只是相较庞大臃肿的军功爵体制,这点变化,依旧是微乎其微。   除非将士卒放回去。   一念至此。   扶苏眼中露出恍然之色。   他直到现在,脑海才终于串成了线。   嵇恒将樊哙等人安排进军中,其实就是想借他们之口,将大秦的军队变化传至天下四方,以便日后吸引更多关东人进入,而只要士卒数量多了,朝廷便可将这些驻守的士卒分批次遣回,如此一来,很多放在过去能晋升爵位的士卒,只是到时就退伍。   如此一来。   军功爵制下财政的压力便大减。   士卒因只需服役固定年限,也不会有那么大怨念,朝廷少了支出,而士官很大部分还能转职出去,朝廷在军功爵制上的支出将会大幅降低。   而腾余出来的钱粮,便能继续用在改革上。   这一切其实都旨在节流。   扶苏道:“先生大才,通过实际放权让利,实现一举多得之策,不仅打压了贵族跟士人,降低了天下培养官吏的难度,还让关东秦人跟关中秦人的隔阂不断减轻,更重要的是为朝廷节省了钱粮。”   嵇恒摇头。   他脸色很严肃,沉声道:“这一切看似很美好,也的确算得上一举多得,但想将这一切落实,都是需要时间的,甚至还需要支出更多的钱粮,而大秦很多政策是不能停下的,所以在接下来几年,大秦的财政只会越发捉襟见肘。”   “甚至是越发穷困潦倒。”   “入不敷出是必然。”   “最终的苦难都会落到底层黔首身上。”   “苦一苦底层。”   “这一句话说出来很容易,做到也很简单,但底层并非真能一直忍受这样的压迫,早晚有一日会支撑不住的,到时天下皆反,满地烽火,也就会成为现实了。”   扶苏脸色微变。   嵇恒轻叹道:“大秦也没有退路,不继续咬牙硬挺,前面的坚持就会化为乌有,但继续坚持,只会让底层越发愤懑不满,怨声载道,不过按现在天下的情况,只怕大秦等不到尘埃落定的时候,天下就已经反了。”   “所以啊。”   “大秦走的道路没有错。”   “错在了没有财政盈余,没有财政盈余的改革,便是一场豪赌,赌底层民众的忍耐度,赌朝廷能支撑到一起完成,但这种豪赌,往往朝廷都赌不到最后,因为对朝廷不满的,并非只有底层,还有旧有势力,他们互相裹挟之下,大秦根本拖不到那么久。”   扶苏沉默。   他双拳紧握,眼中满是不甘。   但最终,他轻叹一声,无力的松开了拳。   大秦错了吗?   没有。   革新天下是大秦唯一能走的路。   但底层又做错了什么?   也没有。   他们唯一的错,或许便是生活在了现在的大秦。   现在的大秦为了推进天下改革,不得不疲于奔命,不得不劳民伤财,不得不横征暴敛。   大秦同样没得选。   他苦笑一声,神色颓然道:“先生高见,天下的确如先生所说,各方疲惫,只是大秦已是如履薄冰,再想要求大秦轻税简政,根本就做不到,大秦的体制就意味着大秦需要一个庞大的治理体系。”   随即。   扶苏似想到了什么。   他猛地看向嵇恒,凝声道:“所以先生再度把目光放在了盐铁上?放在了地方的豪强上,之前朝廷通过盐铁,获利颇丰,若是能通过震荡地方,让一些豪强伏诛,朝廷也能借此笼获大量钱粮。”   “以此来减少对底层的加征?”   嵇恒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天下任何改革触动的都是利益,若是朝廷没有拿出足够的钱粮,根本就没有办法推动下去的,所以想将这次政策推行下去,只能砸下去更多钱粮,而朝廷没有钱粮,那便只能想办法搞钱。”   “盐铁是天下暴利。”   “但暴利的又岂止是盐铁?茶叶、酒、醋、矾、商贸等同样是暴利。”   “只不过这些暴利目前都在‘市’场中经营。”   “为地方官吏控制。”   “因而朝廷想推动天下革新,就必须从这些暴利行业上敛财,而若是直接强推政策,朝廷对地方控制力不足,很容易适得其反,所以只能换一个思路,做一些伪装。”   “通过查处官吏去涉足。”   “盐铁为你自己设立的官署,因而很容易去查处。”   “而其他跟地方盘根错节,朝廷想涉足进去,并不会那么轻松。”   “所以得着另外的借口。”   “另外的理由。”   “这个理由便是‘修人事以胜天’。”   “借助为预防天灾人祸,在一些交通便利之处修建常平仓,对民间急需商品,进行集中屯储运送,对外宣称只是应急,想做一次预防天灾人祸出现后的应急演习,等真的商品到位,便直接对相应官署下手。”   “从而彻底收拢地方财政大权。”   嵇恒说的很平静。   但在扶苏眼里,已看到了腥风血雨。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通过一些似是而非的命令,调动地方官吏运送物资,等朝廷控制了足够数量的物资时,便以雷霆速度对地方出手,继而收回过去流落到地方的财政大权。   只是这一切恐也要耗费不少钱粮。   扶苏苦笑道:“这恐还得苦一苦底层民众了。” 第360章 凛冬将至!   “会苦一下底层,但不会太过。”嵇恒平静道:“最终还是得看朝廷的妥善应对,若是应对好了,只是会有一段时间的阵痛,而且这股阵痛很快就能消解,若是处理不当,便可能导致天下生乱。”   “裁决之手实则在朝廷。”   闻言。   扶苏微微点头。   但正如嵇恒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再度谋划搞钱,而这几年下来,地方那些贵族豪强,岂会就这么让朝廷得手?只怕暗中会处处使绊,朝廷想应对好,其实并不容易。   在地方修建常平仓,实则就是大兴土木。   这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   人力物力财力从何来?   从民间来。   嵇恒面色肃然,并未因此开口。   他脑海中不禁想到了杜牧的阿房宫赋,其中便有如此形容。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而今秦廷正一步步,步入这个境地。   且为之奈何?   天下革新,自来便耗钱耗力的,没有财政盈余的改革,便只是那空中阁楼,稍微出点差错,便会轰然倒塌,这样的例子,历史上其实有很多,秦始皇所做的一切,其实汉武帝也做了,只是汉武帝有文景二帝积蓄的财富,这才堪堪将改革推进下去,如此,也是弄得民间怨声四起。   而后续的王莽变法,唐时的刘宴变法,也因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最终落得草草收场。   甚至就历史而言。   唐的失败更令天下感到震惊。   唐朝立国初重视发展,然在轻摇赋税之下,国库渐渐没有了钱,然后便开始出现天下富豪,继而又出现了藩镇,安史之乱后,天下被彻底断了发展的脚步,只能朝着维稳行进,而历史上的汉武帝只有一人,也只有他做到了从地方抓权力成功,历史上也唯有少数几位帝王,成功做到了将地方和中产阶级不断削弱,撑起了天下下一次发展。   如果没抓住,没有成功,便会如唐德宗一样,让天下陷入到纷乱状态。   历史上面对同样困境,王莽、刘宴都曾做过努力。   但在地方跟中产势力的反扑围剿下,最终都落得个身死下场。   同样如此的还有王安石,他们都意识到了改革需从财政抓起,但财政这个口子,一旦旁落,再想集中到朝廷手中,实则就太难了,而王安石推行的‘均输法’、‘青苗法’、‘市易法’,最终都变成了地方敛财的工具,也无一例外变成了朝廷的伤民之策。   而这些变革,都加速了各自时代的结束。   从王安石之后,天下的选择就变了,从过去的扩张、创新,变为了保守、稳定。   体制内的创新彻底结束了。   大秦同样如此。   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大秦的这套官僚体系需要的钱粮本身就很庞大,还要维持威慑天下的数十万大军,去维持秦立国之基军功爵制,这对于钱粮的吞并是海量的,就算朝廷再怎么多征,始终都是填不满的,何况秦廷还一直力主改革,更是加剧了对地方的剥削。   天下苦秦久矣并非只是说说。   而是事实。   盛世之牛马,乱世之炮灰,安平榨其力,战时用其死。   而秦哪怕是安平时,都快到用其死了。   扶苏颤声道:“嵇先生,你如实告诉我,朝廷撑得住吗?”   “底层民众撑得住吗?”   嵇恒默然不语。   他给不出答案,也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大秦已然走在了一条慢性死亡的路,若是不改革,不收拢财政,大秦定会被压榨至死的底层从下而上推翻,就跟历史上一样,不会有太多的变动。   现在大秦本身就已濒临死亡了。   有些事,扶苏根本就看不到,唯有始皇跟少数几个重臣才知晓,大秦的体制,其实一直都没有建设完全,财政上的短缺,让朝廷一直在紧缩官吏,这并非是嵇恒危言耸听,也非是嵇恒夸大其词,而是历史的真相。   在后世出土的《岳麓秦简》便直说道:“居吏少,不足以给事。”   其意便是行政队伍严重缺编,已经到了无法正常行政的地步,从简八到简一百九十七,这些竹条上,每一条几乎都在明证这个事实,基层严重缺人,缺人到就算是在职公务员,也要担负严重的劳役,弄得没人去上班。   ‘吏及宦者、群官官属,冗募群戍卒及黔首县使,有县官事,未得归,其父母、泰父母不死而谩吏早死以求归者,完以为城旦。’   ‘居吏被徭使及前后书,至今未得其代,居吏少。’   ‘诸吏为非以免去吏者……先予新地远疆。’   ‘……’   始皇创建的这个体制,从始至终都是阉割的,从来都没有齐编过,而缩编的程度,更是直接缩了一半,历史上迁陵县按律定员数是101人,但‘见在县廷’的人数只有51人,地方的令史、啬夫、校长、官佐以及长吏等,全都不足定员数一半。   严重影响到正常行政。   而这其实也是始皇不得不巡行关东的原因。   不巡行,天下以为弱。   地方本就人员不齐,遇到盗贼人数稍众,便不足以追,因亭不可空。   大秦的这个体制,若是满编,足以容纳超十几万人。   然大秦对于官吏任命始终抠搜。   非是不愿。   而是不能不敢。   任命一个官吏,都要给俸禄的。   大秦哪拿得出这么多钱。   而他之所以从一开始便从铁盐着手,同样是为了取信始皇,让始皇知晓,他知道秦廷的病灶,所以始皇才容许扶苏出面,对盐铁进行一番管控,虽朝廷前面耗费了不少钱粮,但后续都陆续补上,甚至还多收上来不少。   但这依旧不够。   他后续提出的针对军功爵制,同样是暗合始皇的心意。   只是解决起来太费时间了。   始皇等不及。   也怕大秦撑不到那时候。   历史上后面几年的始皇,已是在做困兽之斗了,一味妄图用自己的威势,去强行逼迫天下如其所愿,但效果并不好,底层也并不买账,甚至还让关中对皇室疲倦厌恶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大秦的问题都不再是外部,而是内部财政问题。   越来越大的赤字,越来越大的缺口。   正一步步吞噬秦朝的国祚。   他只是给秦廷指出了正确的方向,但想要达成,其实就是走钢丝,在刀尖上跳舞,稍微应付不当,稍微没有舒缓底层压力,或者底层忍受不住,秦廷就瞬间会崩溃,崩溃的也会很快很快。   他能做的其实不多。   只能放手一搏,跟着秦廷赌一把。   将现有的改革硬着陆。   从而去抓发展。   扶苏面如死灰,眼中满是不甘。   他咬牙道:“难道真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嵇恒摇头。   他轻叹一声,凝声道:“积重难返,大秦财政方面的亏空太大了,大到将整个天下钱粮都填进去,恐都还有所不足,不过因为过去秦廷的信誉,以及对始皇的信任,朝廷才能一直拖着压着,但因为开国时,秦廷做的事太多,这也导致,秦廷每年需支出的钱粮是越来越高的。”   “而今已高到难以维系了。”   “匈奴也好,百越也罢,贵族士人这些,其实都是朝廷转移矛盾的视线罢了。”   “财政问题一日没有解决,大秦就一直是在刀尖舔血,随时都可能出事,而大秦也早就骑虎难下了,就像是始皇巡行,无比的耗费钱粮,但若是不这么做,朝廷需要填进去的钱粮只会更多,而且一旦让地方察觉到秦廷衰弱,那更是危险。”   “就我看来。”   “大秦本就没路可选。”   “而另一个解决之法,便是身死债消。”   “只要秦朝覆灭,压在秦身上的巨额债务,便会成为化为乌有。”   “没有了修建长城的支出,各种水利工程的兴建,庞大的官僚体系,巨大的军功爵支出等等,整个天下压力都会瞬减,甚至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普天下除了大秦皇室,及少部分官员,所有人都希望秦覆灭。”   “因为秦之子民,自生下来就背负起了巨债。”   “还不清的负债。”   “这些负债将所有人压垮了。”   “没有希望,没有未来。”   “只有无尽的黑暗跟痛苦。”   “而秦法又如此严苛,更是断绝了他们消极应付的退路。”   “秦亡其实才是大势所趋。”   “也才是民心所向。”   嵇恒很冷酷的说出了真相。   扶苏脸色已是苍白。   他甚至感到有些窒息,大脑已是空白一片。   嵇恒暗叹一声。   在他看来,始皇还是心不够狠。   若是真的狠下心,在立国时,彻底跟秦国撇清干系,虽会背负千古骂名,但大秦局势其实会好很多,不至从一立国就背负起那么庞大的累赘,上百年军功爵制的运行,给大秦背了太重的压力了。   只不过真那样,恐会落得众叛亲离。   因而便只能效仿后世帝王。   大开杀戒。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将立国时的功臣屠戮一空,那同样也意味着身死账消,只要杀的足够狠,再赖一些账,大秦的前途其实很光明的。   只是始皇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虽明面上重立了一个大秦,但却全盘接下了秦国的一切隐忧,开了新朝,注定要有新气象,这一番动作下来,反倒将大秦彻底给勒住了。   眼下更是积重难返。   嵇恒看着一脸悲伤的扶苏,冷声道:“你也用不着那么悲痛,大秦走到如今地步,并非是始皇一人之错,而是上百年的积弊,想将这些积弊清扫哪有那么容易,破而后立,从来都是十分艰难的。”   “过去有匈奴百越在前,又有贵族跟士人作为遮掩。”   “大秦还能勉强敷衍。”   “而今匈奴北逃,百越覆灭,贵族跟士人一溃千里,朝廷也当去面对这些隐忧了,逃避始终不是办法,唯有直视挑战,乃至是跨过去,才能成就一个伟大的帝国。”   “虽然很难。”   “然大秦别无选择。”   “你不要抱有任何侥幸,也不要听信任何流言。”   “退守关中是不现实的。”   “不将财政的包袱甩掉,关中秦廷也立不住,只会为关中秦人推翻,所以等始皇归来后,秦廷很大一段时间,都会致力于搞钱上,至于地方官吏的胡作非为,豪强的异动,贵族以士人的不甘反击,朝廷恐都不会去理会。”   “他们针对他们的,秦廷做秦廷的。”   “若是秦廷能扛过去,一切自会春暖花开。”   “若是抗不过去,那就死!”   “凛冬将至。”   “这注定是一个冷冬。”   “扶苏你要做好杀人的准备,你要杀的人会很多很多。”   “多到背负骂名。”   “大秦除了要极力搞钱,便只能靠杀人,来实现‘身死账消’,只不过最终是秦廷死,还是其他人死,就要看你的狠辣程度了,我很早就告诉过你,大秦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圣君、仁君,大秦需要的一直都是暴君。”   “唯有暴君,才能镇抚天下。”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   眼中闪过了一抹暴戾跟血色。   他声音已有些嘶哑,嘶声道:“扶苏明白了,虽千万人吾往矣,扶苏为大秦储君,生为大秦而生,死亦当为大秦而死,绝不会苟且偷生,更不会想着逃避退缩,杀人,扶苏的确不喜,但为了大秦,为了我嬴氏数百年的天下,扶苏无悔。”   “若身前有一人阻,扶苏便杀一人。”   “若是两人,扶苏便杀一双。”   “若是百人、千人、万人,扶苏就杀百人、千人、万人。”   “直至杀到大秦江山稳固。”   嵇恒看着扶苏,眉间闪过一抹萧瑟。   他其实不愿这样。   但大秦已没太多选择,唯有以杀止戈,以杀止乱,以杀止杀。   他唯一能做的。   便是尽量少波及到底层。   尽量结束这场延续数百年的重压。   让天下重回发展之道。   以民休息。 第361章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杀是为了止戈止乱的。”嵇恒脸色异常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狰狞,“若是一味为了杀而杀,只会适得其反,而且我之前就说过,杀戮是大秦最后的选择,只不过一旦开了杀伐之门,天下走向也就彻底变了,杀伐恐会成为天下主流。”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妄开杀伐。”   “更不要轻易大开杀戒。”   “为政者,首要的素养便是隐忍、是克制。”   “若是连基本的克制都做不到,这样的为政者,对天下只会是一场灾难。”   扶苏目光一沉。   眼中依旧坚定,并未因此动摇。   他凝声道:“扶苏明白,不过天下若是真到了那么危险的时候,扶苏恐不能如先生之愿,能始终保持克制跟压制,扶苏乃大秦储君,这个身份,就注定扶苏不能再退半步。”   “还请先生谅解。”   嵇恒深深的看着扶苏,也是不由轻叹一声。   他淡淡道:“天下还没到那么坏的地步,始皇这次巡行,以及你发布的‘求贤令’,从某种程度来讲,都极大缓解了地方的压抑,也宽抚了底层民心,因而天下对秦的忍耐度还是有的,只是最终能忍到什么地步,就谁也不知了。”   “对大秦而言,易快不易慢。”   “要快刀斩乱麻,赶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将一些事情做好,而后再去一点点安抚底层,以期天下不会发生太大的动荡。”   “若没有此等决心跟魄力,大秦做的事越多越错。”   “扶苏明白。”扶苏点头。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杂乱,凝声道:“扶苏眼下已明白大秦之困境,还请先生告知,扶苏当如何做,还有先生说的‘修人事以胜天’,又当如何理解?”   “少府恐拿不出那么多钱了。”   扶苏一脸苦涩。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他在咸阳主政的这段时间,也深刻知晓管理一个国家的困难。   单单一个财政,就足以让成百上千人败退,也无外乎张苍曾洋洋得意说过,会做账的人,那都是有本事的人,但能查账,能查出账本中问题的人,才是天下真正的能人。   杜赫掌管少府,对账目十分精通。   即便如此。   这几年也是入不敷出。   甚至都不是入不敷出了,是拆东墙补西墙都做不到了。   亏空数额太大了。   有些地方官署更已开始拖欠俸禄了。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逼迫杜赫掏钱,去弄什么大仓库,就算自己敢点头、敢开口,只怕杜赫也根本不会答应。   因为真的拿不出钱了。   对于扶苏的窘状,嵇恒直接无视了。   他默然道:“没钱,那就想办法,这钱必须掏。”   “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就算想一本万利,至少也要拿出本钱。”   “若是分文不掏,想在各地兴建常平仓,又如何能行?”   “掏钱是为了防止天下生乱。”   “地方的贵族士人豪强,不会一直坐以待毙的,他们一定会做出各种针对,他们眼下其实不敢在土地上大做文章的,因为他们手中真的有田地。”   “但从其他方面,让底层活不下去,他们法子还是有很多的。”   “朝廷应付不了那么全面。”   “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预防,从影响最大的方面着手,首要的便是盐铁等商品,怀县沉船已经发生过一次了,若是关东再爆发一次,那边的民众对朝廷可没那么信任,而且那边的商贾是真的敢沉船的,到时朝廷可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民间的底层可以苦一苦,但不能让他们真的去死。”   “等他们真活不下去,他们一定会造反。”   “天下治理之道,从来都是如此,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眼下地方反叛势力沉寂,朝廷若是不抓紧机会趁势追击,等他们缓过气来,朝廷只会越难招架。”   “先出利,再得利,最终再让利。”   “从而实现拉拢分化打压。”   “用多收上来的钱粮,将原本要推进的改革,继续推进下去。”   “唯有如此。”   “大秦才能做到一举定乾坤。”   扶苏苦笑一声。   他又如何不懂其中道理?   只是话说的轻巧,想掏出钱真的不容易。   这次求贤令,杜赫已没少向自己诉苦抱怨了,甚至还多次上书弹劾。   就连宗正都曾来劝谏过自己数次。   想让自己收敛一点,不要这么大肆铺张,多为朝廷考虑考虑。   而今又让少府掏钱。   这……   非是不想,实难开口。   而且就算真的开了口,多半也会遭到严厉拒绝。   大秦是真没钱啊。   扶苏一脸无奈道:“嵇先生,大秦是真给不出钱了眼下的确收上来不少租税赋,但这些钱粮的去向早就安排好了,根本就没有盈余,甚至大秦不少地方官署都已拖欠俸禄了。”   “若是再挪动,只怕朝廷就乱了。”   嵇恒满眼冷漠。   他长身而立,神色冷冽。   仿佛对扶苏所说,直接是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既然少府不同意,那就换人,换一个能做到的,换一个能把这一切处理妥当的。”   “大秦要的是能真正做事的人。”   “不能成事,那就换人!”   闻言。   扶苏一下懵了。   他怔怔的看着嵇恒,实在难以想象,这番话是出自嵇恒之口,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嵇恒一样,眼中满是震惊跟不可思议。   他惊疑的眨了眨眼。   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嵇恒这是什么意思?   让自己换掉少府?大秦的九卿之一?   这可是朝廷重臣。   他的确对杜赫有些埋怨,私下也曾想过将杜赫换掉,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从来没有当众说出来过,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其实也做不到。   至少在始皇在时是做不到的。   自己若是真敢这么做了,只怕朝堂真要大震动了。   始皇也容不下自己。   他目前也没有这么大的权力。   扶苏凝神道:“先生,你是否是说错了?扶苏的确对少府有些抱怨,也的确想过换人,但而今始皇尚在,我区区一个储君,哪有撤换少府的职权?”   “而且这可是大秦九卿之一的少府啊。”   “杜赫更是为大秦立下过赫赫功业,我若胆敢这么做,岂不让人寒心?而且父皇立国时便说过,要让功臣全身而退,我要是这么做了,又置始皇于何地?”   “这万万不能。”   扶苏不断摇头。   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你能!!!”嵇恒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你现在的确是储君。”   “但等到始皇归来,你的职权将会大幅增加。”   “你身为储君,知晓的情况比我多,你应该是知晓的,始皇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我过去的确给始皇提供了几个药方,这些药方的确能调养始皇身体,但始皇固然每日在服药,然每日批阅奏疏的量并未有丝毫减少。”   “这次巡行操劳大半年。”   “舟车劳顿之下,始皇的身体根本吃不消。”   “等这次巡行归来,以我对始皇身体的判断,始皇会休养很长时间。”   “此后大秦都将由你当政!”   “你有这个权利!”   “始皇也会默认放权的。”   “这次巡行,始皇亲眼见到了地方之黑暗,也深刻的会意识到,大秦已危在旦夕,不改变便是死,而大秦唯一的生路,掌握在我手中。”   “他不会阻止的!”   “固然始皇的权利欲极强,依旧会插手各种朝政,但他的身体并不允许,而你手中的权柄会越来越重,终有一天,你会做到节制天下兵马,到那时,你就已经是秦二世了。”   “天下的重担,从你担任储君开始,就已向你转移了。”   “你扛得住也要抗,扛不住也要抗。”   “因为始皇帮不了你多少了。”   “这次巡行已是始皇能为你做的最大努力了。”   “你也没必要自欺欺人了。”   “始皇的身体,这么多年为药石侵染,早就病入膏肓了,若非始皇意志坚毅,又有着虎狼之心,只怕早就毙命了,但始皇偏生忧心这个天下,长期操劳,而今又多了个舟车劳顿,再康健的人,尚且会有些吃不消,何况是一个年衰之人?”   “这些你其实都知道。”   “不然上一次,你来我院中,不会那么慷慨,更不会那么决绝,甚至宁愿舍弃自己的主张,一切以我的想法为主,你扶苏虽然对我很敬重,但骨子里是有一股傲气的。”   “若非实在迫不得已,你不会丢弃自己主见的。”   扶苏身形一颤。   眼中充满了痛苦跟落寞。   他低垂着头,无力道:“先生果真目光如炬。”   “陛下的身体的确越发不济了。”   “在巡行途中,还感染了热病,虽得到了妥善救治,但身体已越发虚弱,而今更是难以正常行走,平素都靠人搀扶,扶苏忧心万分,恨不得立即飞到陛下身边,尽心服侍,只是我身为大秦储君,却是根本不敢离开。”   “扶苏为世人称之孝顺。”   “但扶苏哪里有半点孝顺?只是一不肖子弟罢了。”   “只是扶苏实在不信,陛下之身体,当真到了这么恶劣的地步了吗?也当真没有药物可治了?先生不是还有一副药剂吗?难道也不成吗?”   扶苏一脸希冀的看着嵇恒。   他很希望嵇恒能说出自己想听到的答复。   然而最终还是令他失望了。   嵇恒摇了摇头。   他直接打破了扶苏最后的幻想。   “不用对那副药剂抱有希望,那是一副麻沸药剂。”   “我估摸着时间,夏无且那些老太医,差不多已经配出来了,这药剂对医家大有用处,但对于病入膏肓的人没多少用处,只能用以减轻痛苦。”   “始皇的身体,只能调养,难以恢复了。”   “不然为何是凛冬将至?”   “不过始皇具体能撑多久,就要看始皇的意志了,但以你描述的始皇状况,只怕回来后,难以理政了,所以接下来很多事,都会落到你的肩上。”   “在这种局势下,你必须保持异常的冷静跟专注。”   “更要有极强的魄力。”   “你没得选。”   “想要让天下安定,想要让大秦安稳,就只能进行换人。”   “换思想。”   “换一批听话的臣子。”   “你要换的人很多,不仅是杜赫,李斯也在列。”   “频烦天下计,开济老臣心。”   “他们这些老臣,对大秦的创立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功劳太大,在朝时间太长,这也注定了,他们在朝堂的影响力太大了,大到你未必能压制得住,或许你能够压制的下来,但保不齐什么时候,这些人就跟你意见相左了。”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跟精力跟他们斡旋。”   “所以最好的办法。”   “便是换人。”   “朝堂很多臣子,都年过半百,年过六旬了,如此老迈之士,精力方面已跟不上了,也该退下休息颐养天年了。”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他们离开故地已有数十年了,也当回去走走,回去看看,顺便代朝廷对地方做一些整改,这场官吏的轮替,其实很早就开始了。”   “只不过随着始皇身体的恶化,不得不加速。”   “顿弱、姚贾等老臣,日后都会逐步退下,这是必然的。”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时代的臣子,若是不退下,新时代的臣子,又如何继往开来?”   “我不止一次的跟你说过一句话。”   “一朝天子一朝臣。”   “而今大秦已到了换代的时候,你身为储君,自当担负起这个换代的职责,而今始皇尚在,你虽会遭到不少诟病,但相对还是会很平缓的,若是真的等到始皇驾崩,那天下无疑会多出很多变数,这一番折腾下来,你认为大秦经得起?”   “人不狠,站不稳。”   “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必须要行事果断。”   “至于如何劝退,由你自己决定。”   “不过我也提醒你,朝廷的换人是循序渐进的,并非一定要强塞自己的人,为政者,用人之道,从来都不在于忠奸,而在于能够做事,能否做成事,只要能成事,就算是奸臣,那也是好奸臣。”   “那就是能臣!!!” 第362章 虎狼之秦,自当为虎狼之君!   扶苏沉默了。   嵇恒的话,深深震撼到了他。   让他彻底懵神了。   而且嵇恒想让他做的事,更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让他甚至不敢有任何的反应,一时间,他甚至都很想知道,这当真是嵇恒说出来的?   嵇恒当真没有坏意?   嵇恒已重新坐回了位置。   他将倒好的清茶,轻轻的吹了吹热气,慢腾腾的喝了起来,等将碗中茶水饮了几口,他才淡然道:“你先回去吧,若是不能将此事理清楚,看明白,给你说再多都无益。”   他并未说假。   扶苏现在已心神失守。   继续对扶苏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了。   所以没有必要再多说了。   扶苏能想明白最好,若是理不清楚,那也无可奈何。   他已尽力了。   他对秦廷也没有任何保留。   大秦这辆从山顶失控而下的破旧青铜马车,其实早就到了崩溃的边缘,大秦所做的任何事,其实都是在加速,而他在这几年唯一做到的,便是在下山疾驰的道路上,稍微给垫了几块砖,让这辆青铜马车看起来相对平缓了一点。   但这个平缓只是暂时的。   随着马车驶过这几块垫砖,下山的道路只会越来越陡峭,越来越急速。   积重难返,又岂是说说?   普天下,其实很多人都还没看明白,大秦财政空缺的缺口之大。   所以还抱着些许的幻想。   但哪怕是将天下所有钱粮填进去,大秦财政的缺口依旧是填不满的。   这种情况很像后世的房地产。   不过是国家接盘下的。   数十万亿的负债压在了整个国家头上,而这也意味着,每个人自出生以来,身上都已经背着数十上百万的负债了,而且秦的状况比后世的情况更严峻。   因为每隔一日。   这个负债的总量还在增加。   所有人都苦不堪言。   所有人都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   他们只希望这一切噩梦般的存在早点结束,而最好的结束办法,便是身死债消,债是国家的,因而大秦消失,便是众望所归。   大秦之所以没有崩溃。   其实就是靠这种大工程撑场面,来粉饰太平,以便给外界营造一个假象。   大秦一片安好。   所以大秦的各种工程是断不下来的。   一旦断了,财政上面的巨大缺口,也就会暴露出来。   当越来越多人质疑,越来越多人不满,越来越多人反对的时候,大秦这个王朝,自然而然就走到了终点,但这种大工程都是需要钱粮去推进的,所以大秦本质上一直在饮鸩止渴,而今随着饮用的毒酒越来越多,甚至毒酒都有些不起作用了。   整个大秦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了。   风雨飘零之际,一切的豪言壮语,一切的雄心壮志,已然都化为了泡影。   毁灭才是终点。   数千万人的怒火跟被欺骗,又岂是亡国就能消解的?   只不过大秦也没得选。   这种军国类型的国家,一旦踏上去,便没有回头路,只能越走越远,开弓也没有回头箭,大秦真正想做到的,或许就是想借助这些大工程,将很多参与其中的底层人给逼死,从而让自己能从中脱身,但这又谈何容易?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华夏自古就不缺血性。   扶苏离开了。   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他这次前来,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听到了自己很难接受的消息,这让他心情很是低落,也让他很是迷惘跟痛苦。   见扶苏一脸憔悴,魏胜也吓了一跳。   连忙低声唤了数声。   但扶苏毫无反应,只是木然的回了马车,见状,魏胜也不敢再生事,连忙吩咐宦官驱车离开,同时勒令不准将殿下的情况泄露出去。   院外马蹄声越走越远。   大案上的茶水,也已经凉透了。   嵇恒站起身,将扶苏饮的那杯茶,直接倒在了菜圃,随后拿着茶碗去到了井口,打了一桶水,将这一副茶具清洗干净后,又淡然的回到了院中。   太阳西落。   残阳已消失不见了。   唯远处隐约能见到点点星光闪烁。   他坐在躺椅上,双手把着椅手,就这么抬头望着天空。   “大秦这场棋局,而今才刚刚开始。”   “一切伪装终将落下。”   “森然白骨,也将正式的亮相于世间。”   “只不过这场棋局,最终走向如何,已无人能预料了,我虽早早明晰这个过程,但真的要经历,终还是有些心绪复杂。”   “这种乱局我已经历了数次了。”   “前期的一切布局,一切计划,看似让天下欣欣向荣,一片向好,但当真正的黑暗浮出水面时,才知晓前面的一切只是一层粉饰罢了。”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多么慷慨激昂的话语,最终只能落得天下涂涂。”   “唉。”   “秦之末年,跟其余朝代的末年,并无太多区别,同样的积重难返,同样的无力回天,只不过唯一有所区别的,便是前面有个始皇在死死支撑。”   “然人力终有限。”   “仅靠个人又哪里撑得起整个天下?”   “但秦又跟其他朝代不同。”   “这是乱世之始、乱象之开端,同样也是天下变局之初。”   “乾坤未定,又岂能轻定胜负?”   “蝼蚁尚有望天之志。”   “我嵇恒身处这乱世洪流,又已卷入其中,若不与这大势争一争,终究还是有些不甘,何况这次天下的粉饰,终究是比过去要充实很多。”   “天下这十几年的痛苦,也未必不能开出太平的花。”   “……”   一阵微风拂过。   院中已是寂寥无人影。   嵇恒早已回到了自己卧室,而今更已睡在榻上,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   嵇恒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院中桑树下的棋布上被落了子。   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棋布上出现一个个黑点,最终这些黑点充斥了他的整个眼球,将他整个人都给吞噬了进去,犹如一场梦魇,将人永远的困在了其中。   无法挣脱,也无法回头。   唯有无尽的黑暗。   ……   雍宫同样沉寂了。   从嵇恒屋舍离开后,扶苏就性情大变。   整整数日,滴水未进,茶不思,饭不想,将人直接关在了书房中,不见任何人,更不处理任何政事,仿佛被下了降头一般,在接连数日之后,宫中甚至都传出了谣言,说扶苏染上了邪妄,不日将会大病身亡。   对此。   朝廷大臣更先后前去询问。   只是都没有见到扶苏,最终宗正亲自去查看,甚至还派了太医去诊治,想弄清楚扶苏究竟发生了什么,然任凭朝廷大臣跟宗正如何询问,魏胜始终都没有泄露半句,只是说了扶苏身体不适,想要休息一段时间。   但魏胜这几日,已肉眼可见的消瘦了,整日候在书房外,等着扶苏吩咐。   甚至于。   他都想私下去找嵇恒了。   只是又担心为扶苏不满,只能在殿外走来走去。   他实在想不明白。   那位嵇先生,究竟给殿下说了什么,以至让殿下这么失魂落魄,甚至是直接断了饮食,殿下可是千金之躯啊,若是出了什么好歹,他哪里担负的起?   魏胜一脸忧虑。   他端着一份冒着热气的铜盘,恭敬的候在书房外,哀声道:“殿下,你已数日没有进食了,臣实在担心你的身体啊,还请殿下以天下为念,以大秦为念,顾及自己身体,进一点饮食吧。”   “臣恳求殿下了。”   书房内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魏胜一脸沮丧。   他眼下已有些按捺不住了,唯恐扶苏在书房出了什么意外,只是扶苏在进入书房的时候,便提前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见,也不做任何回应。   他为扶苏近臣,又岂敢违抗?   但就这么拖着,终究不是办法,就在魏胜想着,要不去找宗正,让宗正进去看看时,书房内突然传出了一道细微的声音,声音很微弱,但的确是真的发出了。   “去将张苍叫来。”   闻言。   魏胜愣了一下。   随即面露狂喜之色,连忙道:“诺,臣这就去传令,只是殿下要不要臣先将这热汤送进来?殿下数日没有进食了,身体还是当保重。”   “我让你去宣张苍!”   书房内的声音已带着几分冷意跟怒火。   魏胜一个激灵,不敢再劝,将手中铜盘交给身边宦官,连忙三步并两步的朝宫外走去。   书房内。   扶苏披头散发,眼中布满血丝。   脸色无比憔悴跟虚弱。   他就这么坐在书房中,身前的大案上只摆放着一份空白竹简,仿佛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盯着这张空白竹简。   良久。   扶苏收回目光。   他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一抹光彩。   他将这份竹简合上,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随后缓缓站起了身子,只是多日未曾进食,身体实在虚弱,刚站起身子,就感到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一头磕到地上。   不过扶苏在倒地前,双手抓着大案一脚,让自己保持了身形。   不一会。   他已恢复了正常。   他双眼迷离的看着紧闭的书房,望着这一摞接一摞的竹简,脸上浮现一抹决然之色,他冷声道:“大秦立国才十年,大秦历代先君先王,为了这个天下,耗费了数百年时间,我扶苏岂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厦倾颓?又岂能就这么看着大秦江山不在?”   “大秦是父皇毕生之心血。”   “也是扶苏平生之愿。”   “而今父皇身体不济,我扶苏身为长子,自当站出来,替父皇撑起这个天下,更要撑起我嬴氏这数百年才打下的基业。”   “商君变法以来。”   “天下诸侯皆视大秦君主为虎狼之君。”   “我扶苏同样有虎狼之心。”   “同样是虎狼之人。”   扶苏用力握拳,神色无比坚毅。   他没有再坐下。   就这么站着,站着等张苍。   扶苏并没有等太久,对于雍宫的情况,张苍一直在打听,只是对于扶苏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其实也是想不到,只猜到这恐跟嵇恒有关。   当魏胜前来传话时,张苍心中暗松口气。   但同时也不由眉头紧锁。   以他对扶苏的了解,以及对嵇恒的认知,自己这次前去,多半不是什么好事,虽心中很忐忑不安,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去。   进到殿内。   只一眼。   张苍就愣住了。   甚至都忘了向扶苏行礼。   因为扶苏的面色太沧桑太憔悴了,若非他跟扶苏相识,不然都不一定能认出眼前,这披头散发油头垢面的男子是扶苏,是大秦尊贵的储君。   稍许。   张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道:“臣张苍参见殿下。”   “殿下还请多加注重身体。”   扶苏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笑容,淡淡道:“多谢张御史关心,我身体无恙,只是最近有一些事情想不通,而今已经理顺了,一切自当恢复如常。”   “如此,臣便放心了。”张苍点头道。   只不过还没等张苍宽下心,扶苏接下来的几句话,却是让张苍浑身汗毛乍起。   “张苍,我这次叫你过来,只想问你一事。”   “你可有办法弄到多余钱粮。”   “你作为上计御史,对大秦每年征收上来的钱粮,也是有一定的了解,也知晓相应钱粮的去处,虽然可能不是很具体,但多少是了解一些,就大秦当下的财政,你可有办法,替我弄到多余的钱粮,我想在天下兴修几座如敖仓般的仓库。”   闻言。   稍宽下心的张苍,背脊陡然挺直。   眼中满是惊疑跟震惊。   殿下这是何意?   这不是都知晓自己是上计御史了吗?为何还问自己钱粮相关的事,这不应该去问少府吗?即便不问少府,至少也当去问冯去疾冯丞相啊。   自己哪来权力去谋算这些?   张苍忐忑道:“殿下,臣……臣只是负责上计的官员,这钱粮之事,臣从未过问过,也从来没有涉猎过,实在不知情,殿下问臣,臣实在答不出啊。”   扶苏冷着脸。   他根本就不为所动,不依不饶的问道:“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到,至于你有没有职权,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只需回答,能还是不能。”   扶苏目光冷冽。   根本就不给张苍任何摇摆的空间。   见扶苏这么气势汹汹的逼问,张苍一下子白了脸,却是迟迟不敢回应。 第363章 张苍的钱粮之见!   张苍真被扶苏的话吓住了。   他在来时,还是有些心理建设,只是真听到扶苏的话,依旧是心神乱颤。   扶苏这番话太吓人了。   若是传出去,定会引得朝堂恐慌。   张苍根本不敢应声,一脸咬牙坚持道:“殿下,臣只是上计御史,并无职权插手钱粮,还请殿下另寻他人,张苍不能胜任。”   扶苏满眼冷漠。   神色已是出离的愤怒了。   他怒红的盯着张苍,冷斥道:“张苍,别给我说这些废话,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能不能做到,我不关心你是不是少府,也不关心你是不是上计御史,我只关心你能不能做到!”   张苍跪伏在地。   额头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真的是不敢回啊。   他过去自负满腹经纶,但朝堂之上,哪容他这般狂妄?   他苦笑道:“殿下,大秦律令有明令,职权之外的事,不能僭越,臣不敢违令,殿下所问之事,已超出臣本身职权范围,请殿下思虑。”   扶苏双眸如鹰眼一般,死死的盯着张苍,声音已越来越冰冷。   “孤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不能能做到,若是能做到,这少府之位,孤就让你去做。”   闻言。   张苍脸色彻底变了。   他的变化,并不仅仅是因为扶苏说让他去做少府,更是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扶苏自称为孤了,扶苏过去一向很平易近人,很少用这般正式的称谓,而今却是一改常态。   这足以证明扶苏之认真。   而且扶苏敢直接说出这话,也完全出乎了张苍意料。   扶苏一直以来都很儒雅随和,很少这么强势的压迫,就算杜赫过去引得扶苏不满,扶苏也只是有些抱怨,并不会明显的表示出来,更不会想着将杜赫撤掉。   但在这几天的沉寂下,扶苏似性情一下大变了。   变得疯狂。   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无法无天了。   这根本不是他认识的扶苏。   现在的扶苏。   让张苍感到无比的陌生。   他能够感受得到,扶苏对这个问题的执拗,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张苍轻叹一声,神色很是低沉,问道:“殿下,意欲在天下修建常平仓,究竟是为了什么?若是想稳定地方各种物资,常平仓恐不会小,若是加上防火防潮等措施,只怕耗费的钱粮会以百万钱计,每年维护也会耗费不小钱粮。”   “殿下既知晓朝廷财政短缺,为何还要执意如此?”   “臣不解。”   扶苏没有回答。   他依旧盯着张苍,仿佛对张苍的询问,根本没听进去。   他只要答复。   见状。   张苍苦笑一声,心中是暗暗叫苦。   他虽早就清楚,扶苏叫自己前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只是真的听到扶苏要做的事,依旧让他感到眼前一黑,若是能够,他真的想当场昏死过去,这样或许也就能糊弄过去了。   不过以他对扶苏的了解,就算自己真昏过去,扶苏也不会轻易罢手的。   想到这。   张苍眉宇间的忧色更浓了。   他思量了一下,神色十分纠结和拧巴道:“若殿下执意想筹集钱粮,除了横征暴敛,的确还有一些办法。”   “说!”扶苏目光微动。   张苍目光一定,神色森然道:“臣并不知嵇先生为殿下说了什么,但能让殿下如此心神大变,恐定是涉及到危及天下的事,嵇恒是知晓民间疾苦的,所以臣大胆推断,嵇恒并不希望太过劳民伤财,或者是对民间负担加的太重。”   “如此条件下,其实并无太好办法。”   “但也并非没有。”   “普天下,劳民伤财最重的,莫过于各种大型土木建设。”   “所以臣认为当从这些着手。”   “首要……”   “便是停修阿房宫。”   话夹子一打开,张苍一下轻松下来。   他缓缓道:“阿房宫是陛下钦定的宫殿,眼下刚刚提上日程,很多隶臣黔首、工匠目前都已到了咸阳,开始做最初的建设,阿房宫设计中是一座宏大的宫殿,耗费的钱粮更是海量,但就实而言,就大秦目前的财政,并不支持修建。”   “继续一意孤行,只会得不偿失。”   “故……”   “臣认为当停止阿房宫修建。”   “为此积省下一些钱粮,用在殿下的常平仓上。”   说完。   张苍目光悄然的看向了扶苏。   他很好奇,扶苏会作何回应,又会是什么情绪。   只是令张苍有些意料。   扶苏只是淡淡的回了一个‘可以’,便将此事给定下了,根本就不给任何说辞,仿佛自己就能对此做主。   但事实显然不是。   这是始皇力主修建的。   扶苏当真敢忤逆始皇之提议?   张苍眼皮一跳。   他知道这次恐真不一样了。   他原本提到阿房宫就是为了试探。   想看看扶苏,究竟有多大的魄力跟决心,但听到扶苏毫不犹豫的回答,张苍也猛然清醒了,扶苏这次并未心血来潮,而是当真下定了决心,也打定了主意。   甚至不惜违抗始皇之令。   这让他不由更加好奇,嵇恒究竟对扶苏说了什么。   竟能让扶苏有这么大的转变。   他目光闪烁,惊疑的问道:“殿下可当真下了决心?阿房宫可是陛下要修的,殿下若是公然宣布停止,这恐对殿下名声有很大损失,还会引得朝臣攻讦,甚至可能引得陛下不满。”   “殿下当真考虑清楚了吗?”   张苍不死心的想再度确认一下。   扶苏神色坚毅,语气铿锵道:“阿房宫的确是陛下钦点修建,但相较于为了关东的稳定,我相信我能够说服陛下,而且利国之事,陛下又岂会拒绝?”   扶苏说的很平淡。   仿佛就是在确定一件既定的事。   这让张苍更加疑惑。   扶苏并没有就此多说的想法,只是冷冷道:“继续。”   张苍捋了捋胡须,此刻也是彻底豁出去了。   他咬牙道:“城中耸立的十二座金人,若是冶炼为钱币,或能为朝廷筹集钱粮百万钱。”   “只不过这些金人冶炼多年,外表都生了铜锈,想重新冶炼成钱币,恐要花费不少时间,但相较花费,这十二座金人冶炼后,的确能为朝廷带来不菲的收入。”   听到十二座金人,扶苏倒是迟疑了。   并非是不能。   而是十二金人政治象征意义更大。   这是秦武功的直观展示。   也是威慑天下最直观的‘利器’,六国兵锋何等强大,但依旧败在了秦军手中,而他们最引以为豪的兵器都被冶炼成了金人。   这更是对关东更直接的嘲讽跟践踏。   见扶苏迟疑,张苍犹豫了一下,凝声道:“臣知晓十二座金人对天下的意义,因而臣其实也建议这十二座金人保留,不过眼下金人外表已为腐蚀,朝廷可将这十二座金人回炉,日后重建十二座金人,不过从现在的全实,变成鎏金,只是外边镀一层。”   “如此朝廷得了金属,十二金人依旧傲然矗立。”   “两者并无任何不恰。”   闻言。   扶苏眼睛一亮。   这个提议不错,将十二金人回炉,而后只是外表镀一层铁铜,将里面的铁铜悉数回收,用以制造秦半两,由铜水浇筑的‘金人’,其实跟实际的十二金人并无太多不同,只要无人将其打破,基本不会为外界发现。   扶苏颔首道:“张御史的提议不错。”   “就按你所说去做。”   “还有吗?”   这时。   扶苏已期待起来。   他现在越发认为,自己当初将张苍拉拢过来,是十分明智的选择。   此人当真是一位惊世大才。   只不过为其外表身形所影响阻碍了。   张苍眼皮跳了跳,见扶苏再度同意,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沉声道:“至于第三点,臣认为当落在长城修建上,长城绵延数千里,虽有些部分只是将旧有之长城连接起来,但这同样是一个无比浩大的工程,对于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都是海量。”   “而今匈奴北却,北疆隐患暂除。”   “如此匆忙急躁的修建长城,对于北疆民众压力太大了,几乎是前脚刚送走匈奴,躲过了生死劫掠之危,转眼便被拉去修长城,这也导致地方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臣认为当缓一缓。”   “长城当修。”   “但要应时去修。”   “而非是匆忙上马,空耗大量钱粮,实际并无多大用处,眼下只算得上是一座‘奇观’,华而不实,成效寥寥。”   闻言。   扶苏心念一动。   他想起了嵇恒说的话。   匈奴北却,短时对大秦并无隐患,朝廷甚至可借机跟匈奴寻求商贸,若是当真得行,朝廷或还能从中获利不少,至于长城,这是阻绝外患之利器,决然要修的,但的确可以缓一缓。   一来让民休息。   二来也能省下一笔钱粮。   想罢。   扶苏点点头。   他沉声道:“长城,乃国之大事,不可轻易中断,但为与民休息,适当放缓一下,也未尝不可,何况长城修建太过急躁,其中也导致了不少怨恨,适当停停,也能舒缓地方情绪。”   “我会向陛下请求的。”   张苍又道:“其实还有一条,便是全国各地的宫殿,也当缓一缓。”   说完。   张苍就闭口不言了。   这个建议,其实已是僭越了。   他也清楚这点,因而简单说了下,便直接住口了。   扶苏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对此并没有立即答复。   全国之行宫,这事关皇帝出行,平心而论,他应当同意的,只是眼下始皇身体不佳,若停了天下行宫的修建,只怕会让始皇生出不满,也会让外界生出各种无端猜想,在权衡了一下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建议。   行宫不能停。   这涉及到皇帝颜面。   也涉及到朝廷在天下之威严。   “还有吗?”扶苏问道。   张苍摇头。   至于什么精简机构、多征租赋税这些,他根本没有考虑,眼前提出的几点,就是他心中,最容易变现,也最容易落实的办法了。   扶苏见状也点点头。   他其实心中也知道,张苍能想到这么多,已很是不容易了。   毕竟水利、道路等工程,同样会耗费大量钱粮,但这事关天下苍生,决然不能轻易变动,所以只能从这些‘颜面’工程着手。   即便这想做到也很难。   张苍没有这么乐观,他凝声道:“殿下,臣之建议,的确能为殿下结余不少钱粮。”   “但在臣看来,并不可能是足额的。”   “因为朝廷财政一直有很大亏空,因而各项工程,从某种程度来讲,一直存在着拖欠问题,很多时候地方都变着法子,让底层去承担,或者让底层自费去出。”   “就实而言。”   “殿下真正能结余的还是那十二座金人。”   “至于其他工程的停歇,的确能为殿下带来一些钱粮,但在各方官员的推诿阻拦下,殿下真正能截留下来的很少。”   “因为地方同样需这些钱粮来平息民怨。”   扶苏点头。   他自是清楚其中的难处。   不过关东的常平仓,是一定要修的,谁也不能阻止。   张苍又道:“臣提出的那些建议,很多都是朝堂决定的,殿下若是想中断,或者变更,恐会遭到很大的争议,对殿下的威名也会有不小影响,臣思量再三,还是请殿下三思。”   扶苏默然道:“这你不用再劝了。”   “大秦需要钱,钱也当用在合适的地方,你提的建议,的确会遭受质疑,也会遭到群臣针对,但我扶苏既已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去做,哪怕前面有高山险阻,我也不会退缩半步。”   张苍欲言又止。   最终。   他还是恳求道:“臣知殿下之决心,已不敢再劝。”   “只是容臣再说一句,臣之所以开口,只是念及跟殿下熟稔,并无任何觊觎少府之位的心思,臣恳请殿下,莫要去动少府之位。”   “请殿下以朝堂为重。”   扶苏眉头一皱。   他拂袖道:“此事你不用关心,我自有计量。”   “我断食数日,也有些饿乏了。”   “张御史先下去吧。”   闻言。   张苍张了张嘴,轻叹一声,只得告退。   见张苍离开,扶苏身子晃了晃,险些瘫倒在地,他眼下已是饿的有些发昏了,朝外面道:“魏胜,去,给我准备点饭食。”   殿外的魏胜,听到扶苏的话,不由激动的热泪盈眶,连忙端着铜盘就进去了。   这饭菜他可一直让人备着。   就等着现在。 第364章 请辞?!   扶苏吃的并不多。   他也实在没有太多胃口。   他现在脑海里堆积着很多事,也想要去做很多事,简单的喝了点汤,稍微吃了几口粳米,就让魏胜将这些饭食端下去了。   望着没怎么动的饮食,魏胜轻声道:“殿下要不再吃点吧?”   “您已数日没有进食了。”   “只吃这么一点,身体恐吃不消啊。”   扶苏摇头。   他沉声道:“不用了,我心中有数,实在没胃口。”   “你现在让侍女去准备热水,我这几日没有沐浴,浑身都有些发臭了,另外,去将少府杜赫请到雍宫偏殿,就说我有事要跟他相商。”   “另外。”   “对外发出消息。”   “我并无什么问题,只是心中有郁结,而今郁结已经打开,一切恢复如初,让朝中大臣不必再为我担忧。”   闻言。   魏胜先是点了点头。   随即有些担忧道:“殿下你的身体当真撑得住吗?”   “数日没有进食,而今刚刚进食,就开始处理政事,臣担心殿下的身体,恐会有些吃不消啊,要不殿下还是先休息几日吧。”   魏胜好心的劝谏着。   听到魏胜的话,扶苏目光一冷,呵斥道:“我做什么事,还需你来安排?你现在即刻去给我传令,若是耽误了,休怪我不念你多年的服侍之情。”   魏胜一脸惊色。   再也不敢多劝,连忙端着铜盘出去,同时也差人传令去了。   书房内。   扶苏嗅着已散发着一股怪味的衣裳,也是摇了摇头,而今正值八月末,正是气候最为炎热之时,自己关在书房数日,也是流了不少汗,而今都发朽了。   他也没整理发冠。   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去沐浴了。   不一会。   扶苏已沐浴出来。   盆里的水尚还是温的,还带着一股浓郁的花香气。   他浑身上下都被洗的很干净。   现在有一名侍女在为他梳头束发,有两名侍女在为他修剪手脚上的指甲,还有一名侍女为他准备了一套崭新的衣裳,一副黑色制服。   这些侍女在宫中多年,深谙服侍之道。   也都很美,很年轻。   只不过对于这些人美艳,扶苏并未有丝毫感觉。   等衣裳穿戴好,发梢依旧有些湿润,但扶苏也顾不得这么多,直接朝偏殿走去,他这一番沐洗,耗费了不少时间,恐让杜赫等久了。   不过。   这同样是扶苏有意为之。   杜赫这些年执掌少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傲慢,他也是想特意去磨一磨。   等扶苏到达偏殿时,杜赫已等了一刻钟有余。   不过他眼下并无任何抱怨。   见到扶苏的第一刻,也是连忙起身恭迎。   杜赫恭声道:“臣杜赫参见殿下,殿下身体安康,臣就放心了。”   扶苏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颔首道:“让少府劳心了。”   扶苏坐到主座上,让侍候一旁的宦官上茶水。   杜赫正襟危坐。   他其实内心是有些忐忑的,想知道殿下找自己来所为何事?若是政事相关,也当是去咨询冯去疾冯丞相,何以来询问自己这个少府?   另外。   上次经冯去疾点醒后。   杜赫心中已有些悔恨,自己当初因一时置气,竟将扶苏得罪的不轻,眼下也是有些后悔。   对于杜赫的心思,扶苏并不知晓。   就算知晓,也不会改变分毫。   他信不过杜赫。   茶水滚烫,冒着缕缕白烟。   扶苏轻轻的吹了几口,这才慢条斯理道:“少府恐心中还有些疑惑,我扶苏刚从书房走出,为何就这么急忙召见你吧。”   杜赫连忙起身道:“臣不敢。”   “臣乃大秦臣子,殿下乃大秦储君,殿下召见臣,乃是天经地义,臣作为臣子,又怎会有揣测跟疑惑。”   “臣惶恐。”   扶苏轻笑一声,淡淡道:“我不管少府怎么想,我这次将你召来,的确是有事想跟你商量。”   “我想问的事也很简单。”   “跟钱粮有关。”   “我欲在关东通衢之地,修建几座大型仓库,用以囤积粮草、盐铁等事关民生的物资,不知少府可为我这想法提供多少钱粮。”   闻言。   杜赫脸色微变。   他虽不知扶苏口中这仓库是多大,但就是扶苏意欲囤积的物资,就定然小不了,而这也意味着,这几座仓库定会耗费大量的钱粮。   而少府眼下哪有那么多钱粮?   虽前不久刚征收上一年的租税赋,但这些钱粮早就有了去处。   根本就无法挪动。   甚至。   征收上来的钱粮是入不敷出的。   他哪里有盈余的钱粮去支持修建关东仓库啊?   杜赫面露苦涩,无奈摇头道:“殿下,臣恐不能让殿下如愿了,少府没钱,这是真的拿不出任何钱粮了,不然当初殿下推行‘官山海’时,臣也不会一时昏了头,想从殿下手中拿回这些盐铁的税钱了,正是因为少府多年入不敷出,臣才不得不这样。”   “另外。”   “臣对在关东修建仓库也有不同看法。”   “关东跟朝廷一向离心离德,若是在关东修建仓库,若是关东生变,恐会变成资敌物资,臣对此是有所担忧的。”   “此外。”   “大秦立国以来,便一直致力于隳名城,为的就是预防关东生乱后,朝廷能直接出兵,将关东的乱子清除,不给六国余孽做大的机会,若是在关东修建仓库,恐跟朝廷既有大政相悖。”   “臣请殿下三思。”   扶苏面色如常,他伸手,将身前茶碗转了一圈,深邃道:“杜少府,我并未问你可行与否,我只是问你少府能够拿的出修建的钱粮。”   “你也只需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杜赫直接一口拒绝。   “不行!”   扶苏转动手中茶碗的速度更快了。   甚至已有些茶水荡了出来。   他寒声道:“少府还是多想一想,再开口。”   “我并不急着听你回答。”   闻言。   杜赫心神一凛。   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   也是有些猜不透扶苏的打算。   但钱粮之事,朝廷早就定下,不容置更。   别说朝廷没钱,就算朝廷有钱,也不会这么轻率的同意,就少府收上来的钱粮,朝廷这么多官署,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哪有办法腾出修仓库的钱粮?   杜赫阴沉着脸,再度摇了摇头。   “恕臣无能。”   “臣实在无力为殿下筹钱。”   “少府之钱粮,早已分配完毕,若是此时截留其他官署的钱粮,定会引得其他官署不满,到时朝堂恐都会不稳,臣实在不敢做这个主。”   “请殿下体谅。”   “少府当真没有办法?”扶苏看向杜赫。   杜赫摇头。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失望。   他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血色。   他冷声道:“我认为有,而且还能腾出不少钱粮。”   杜赫蹙眉。   扶苏道:“少府,每日去官署,恐都会见到那十二座金人,不知少府可曾想过,将这些金人重新冶炼成金水,而后铸成秦半两?而原本的金人,再用石像代替,只需在外淋上一层铜水,如此,朝廷可从中获得多少钱币?”   杜赫脸色微变。   扶苏并未就此停下,继续道:“阿房宫眼下正在修建,但而今的阿房宫仅仅是打造出了一个地基,其余的建筑还未修建,若是将阿房宫停下,不知朝廷又可从中获取多少钱粮?”   杜赫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他预感到了不妙。   扶苏这次叫自己前来,恐是为自己发难来的。   扶苏又道:“长城修建已有数个年头了,而今匈奴北却,但我也曾听到一些风声,便是匈奴有意向大秦寻购一批茶叶,若是开放商贸,朝廷可从中获利多少?”   “而今匈奴元气大伤,短时都难以恢复,可否将长城暂缓修建?”   “以此来留余更多钱粮?”   “而后再将这些钱粮用在更需要的地方。”   “这仅仅是我听闻到的一些办法,普天下,只怕还有更多办法,为何少府却坚定的说腾不出任何钱粮呢?”   “少府当真尽心了?”   闻言。   杜赫脸色大变。   他一脸惶恐道:“是臣考虑不周。”   “只是殿下所说的凑钱办法,都跟大秦既有大政相悖,而且这些大政都出自陛下之手,也都经朝堂百官同意,臣又岂敢去往这些方向想。”   “是臣疏忽。”   扶苏冷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他默然道:“疏忽?”   “我看少府并无半点疏忽。”   “只是不用心。”   “或者说不愿多用心。”   “在外人看来,你这位少府,一直尽职尽责,全然一副为朝廷着想的姿态,但你作为少府这些年,当真有任何建树?只不过是在既有政策上,做一些钱粮分配罢了。”   “如此行事……”   “真能称得上尽职尽责?”   “我扶苏不敢苟同。”   “在我眼中,少府你可丝毫不尽职。”   “我曾无意间听到过一句话,具体内容似乎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而少府眼下的所作所为,就跟着几句话对应上了。”   “只是少府对应的是不做不错。”   “你眼下分明是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轻易犯错,你分明知道大秦财政紧缺,却丝毫没有想过开源节流,只是想着在这些钱粮如何分配的更好,但大秦能征收上来的钱粮,就这么多,就算你分出花,也只有那么多。”   “除此之外。”   “你唯一提出的建议,就只是加征田租和口赋了吧?”   “杜少府。”   “过去因盐铁之事,你我的确有一些误解,但几年过去,你让扶苏很失望,因为你未曾做过任何改变,更没有想过去做改变,只想着安稳的将事情拖下去。”   “但你拖得起,大秦拖得起?”   “这次若非我临时起意,将张苍叫来,询问了他的建议,恐还不知,钱粮的腾余还有这么多办法,张苍只是一个上计御史,并不分管钱粮,尚且能提出这么几条建议,而你作为少府,朝廷的九卿之一,我再三让你斟酌回答筹钱之法,你却一直坚定的否定。”   “你让我如何信服?”   “让我如何去相信你真尽职尽责了?”   “杜赫。”   “你让我很失望!”   杜赫面色青红一块,不知该怎么辩驳。   也实在无法辩驳。   良久。   杜赫才面如死灰道:“臣知错。”   扶苏摇头,凝声道:“错?天下谁又没有犯过错?只是少府你在职数年,一直再犯同一个错啊,你这让扶苏如何敢信任?”   “大秦之江山并不稳固。”   “需要朝臣齐心协力,共渡难关,钱粮乃国之命脉,绝不容任何疏忽。”   “少府之职,你恐不能胜任了。”   “另外。”   “我若是没记错,少府祖地并非关中吧,而是在南阳衍邑。”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少府多年未曾回过乡了,我想少府有空时当回去走走,去看一看南阳的现状,也替朝廷监管一下南阳的吏治,不知少府意下如何?”   闻言。   杜赫脸色彻底变了。   他一脸惊恐的看着扶苏,完全没想过扶苏会让自己请辞。   “臣……”杜赫张了张口,想要拒绝。   扶苏却道:“我知少府惦记着家中长子杜秉,我已派人去通知丞相,等今年上计结束,就将杜秉任命至朝堂,为御史大夫府下一名御史。”   “我知晓少府对朝廷情深义重。”   “不愿离开朝堂。”   “还想继续为陛下,为大秦效力,但你这数年之懒政,我扶苏就算有再大胆子,又岂敢在这时将如此要职交付到你手中?我扶苏终究是要为大秦、为天下负责啊。”   “还请少府莫要怪我。”   听着扶苏的淳淳之言,杜赫心神一颤。   事到如今。   他又哪里不明白。   扶苏这已是打定了主意,要将自己从少府上拿下。   他辩不了的。   若是执意强留,恐会恶了扶苏,到时不仅自己会受影响,自己的长子杜秉同样会遭到针对,自己只是臣子,拂了殿下的颜面,又岂能落得了好?   但他心中终究是不甘心啊。   杜赫沉默着。   扶苏已不言语,就坐在高坐上,静静的品着茶。   他相信。   杜赫会做出明智之选的。   良久。   杜赫垂下了头,眼中充满落寞,整个人仿佛被抽离了魂一样,无比的失魂落魄,喃喃道:“臣多谢殿下体谅,臣年事已高,的确不堪重任,只是臣过去懒政多年,还请殿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让臣能将殿下凑钱之事做好。”   “如此,臣也是无憾了。”   “准。” 第365章 张御史,杜少府有请!   八月的风是热的。   只是吹到杜赫身上,让他感到一阵冰凉。   甚至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杜赫颤巍巍的走出雍宫偏殿,面如死灰,脚步无比的沉重。   他整个人就外表看来,就跟失了魂一样,没有了半点精气神,他就这么木然的站在殿外,颓然的望着宽阔的前方,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少府。”   “少府……”   一道轻微的呼唤声,将杜赫走失的心神,给拉了回来。   杜赫缓缓抬了下头,眼中多了几分精神。   他看向一旁的魏胜,缓缓道:“方才一时有些走神了,多谢魏府令提醒。”   魏胜笑着道:“少府长吏言重了,下官只是见少府有些魂不守舍,这才下意识唤了几声,只望没有打断少府思考事情。”   杜赫点点头。   他深吸口气,朝台阶走去。   魏胜目送着杜赫离开。   对于杜赫这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从殿下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这刚出来,就急忙召见了张苍和杜赫而言,定然是有要事跟他们商量。   不过从张苍跟杜赫两人离开时的忐忑神色,魏胜也是不免能猜到,他们恐没有落得什么好事。   魏胜收回目光。   对于扶苏跟张苍及杜赫说了什么,他并没有想去打听的想法。   他作为扶苏的近臣,深谙宫中的生存处世之道,他只是一个宦官,照顾好扶苏的日常起居就行,至于其他的,他不懂,也不会去过问。   在宫中,知道太多事,未必是好事。   他深谙此道。   自不会让自己去涉险。   他对自己的身份和地位,还是有清醒的认知的。   走出宫门。   杜赫微躬的身子,突然挺立起来。   只是眉宇布满愁思。   他站住身子。   回过头。   看向身后高耸的宫殿,眼中满是萧瑟跟落寞。   他知道。   自己这次终究是失算了。   扶苏远比他们想象中要硬气、也更干脆,而且动起手来,雷厉风行,完全不给人任何思考的时间,就这么一股脑的砸下来,继而就直接确定了。   他现在依旧有些头晕目眩。   但他也清楚。   当扶苏将那些凑钱之法说出来的时候,他在朝廷的政治生命就已经结束了,大秦或者说始皇不会去用一个假装尽心尽力的臣子的,尤其是大秦局势并不明晰的情况。   相对扶苏还给了他体面。   让其子杜秉能进到朝中,还让自己风光的退场,这已很给颜面跟尊严了。   他又岂敢再有怨言?   杜赫直直的站在宫外,望着前面的高大宫殿,眼中满是不舍跟留恋,但最终,他还是回过头,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他已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   若是继续挣扎、继续违抗,等扶苏将这些处理之法说出去时,只怕满朝大臣无一人会为自己说话,而他也将真正的身败名裂。   杜赫坐在马车上。   他并没有吩咐要去哪里。   就只是在马车上静静的坐着。   好似在回想自己仕秦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波澜壮阔,又无比璀璨精彩的过去,只是何时开始,自己竟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出工不出力。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杜赫轻叹一声,已恢复了神色。   他掀开马车的车帘,朝车外道:“去少府官署吧,另外派人去通知丞相,还有朝中主管经济的相关官员,就说,我杜赫有事要跟他们商量。”   “对了。”   “记得把张苍也叫上。”   说到张苍时,杜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但又很快就黯淡下去。   说完。   他将马车车帘放下,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随着一阵马蹄声响起,这辆四乘的马车,也这般驶出了皇城。   ……   御史府。   张苍刚回去不久。   坐在已被磨蹭的很是光滑的凉席上。   他却是有些心神不定。   回想自己在扶苏那里提的建议,只感觉眼前有一阵刀光剑影,让他心中很是不踏实,也实在是定不下来心,总感觉自己像犯了什么蠢一样。   而且相较那些建议,他现在更好奇,嵇恒对扶苏说了什么。   竟能扶苏有这么大的转变。   这实在太过惊人了。   扶苏过去的确有些变化,但那些变化都是有迹可循的,也大多能够为人接受,整体下来,依旧如过去那般温文尔雅,并不会这么咄咄逼人,然现在,一切都变了。   扶苏陡然变得急躁。   也变得有些偏执跟阴狠了。   还有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辣。   这跟过去的扶苏判若两人。   扶苏不会无端变得。   一切定有缘由。   这个缘由定然是来自嵇恒。   也只能是嵇恒。   张苍在脑海想了想,却是没什么头绪,扶苏的转变太过诡异,也太过异常了,完全没有征兆,也没有任何迹象,就这么悄无声息,又如平地惊雷的发生了。   张苍摇摇头。   既然想不出,那就别想了。   他开始去思索起扶苏提出的那个想法。   在关东兴建常平仓。   这其实也显得有些突兀跟不同寻常,过去扶苏也未曾提及过半分,更没有任何的预兆,而这次扶苏不惜将杜赫去职,也要去做,其中恐是大有深意。   常平仓。   从字面意思,他能大致猜到一二。   多半是作为物资集中存放、而后集中调度的地方。   这样的仓库,其实过去七国都有。   只不过关东六国的粮仓在战乱时,基本都被摧毁殆尽了,而在大秦开国后,始皇便着手在魏之旧地,荥阳附近的敖山,修建了一座敖仓,这是当今天下最大的粮食存储仓库,山东各地征收上来的粮食都会送到这里。   只不过敖仓往关中方向,水路运输多为不便,因而天下的粮食,都是在敖仓集中后,再经过陆路运输到大秦各地,而敖仓也是当今大秦之心腹重地。   就实而言。   在关东修建仓库,其实是有利大秦的。   因为关东各地的粮食运送,每年都会耗费大量的资源,而且分发下去,也会加重损耗,若是能在关东修建,也能相对减少路途上的损耗,只是关东若是有了粮仓,恐就真有了威胁关中的实力,这也是为何大秦立国之初,宁愿多在路上耗废,也不愿在关东留一座粮仓的原因。   殿下是为了省钱?   张苍眼珠滴溜溜的转着。   他感觉这个理由有点站不住脚。   他继续想着。   只是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一个赈灾。   但大秦是救灾不赈灾的。   并不会平白就开放粮仓,让受灾的人去白吃白喝的,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倒也合乎一些道理,大秦救灾不赈灾,这是关中的情况,关东民众并不知晓,而朝廷在关东修建粮仓,无疑能稳定人心,等日后真的出现灾情,也不至底层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但依旧有些牵强。   张苍此刻也感到一头雾水。   实在想不到原因。   太突兀了。   他挠了挠脑袋,低声道:“难道是担心关东会出事?未雨绸缪?提前做好防范?以备不测?”   “但朝廷一直以来的观点,便是弱关东,而独强关中,就算关东生乱,没有兵戈,又无粮草,爆发再大的动乱,也成不了气候,朝堂也可轻易的平定。”   “这毫无道理。”   “盐铁粮柴,都是民生之所系。”   “唉。”   “想不通,想不明白。”   “不想了。”   张苍一拍脑袋,也是果断放弃了。   他知道的信息太少,就这么凭空猜想,实在没什么头绪。   他现在只希望扶苏别将自己说的那些说给少府。   不然。   他就真要头大了。   他从案下取出竹简,又拿出一份空白竹简,开始计算各郡县,上报上来的田租数额。   也就在这时。   门外突有小吏来报。   “御史长吏,杜赫少府,请你去少府一趟。”   闻言。   张苍脸色微变。   心中更是直接咯噔了一下。   他双眼瞪大如铜铃,猛地从席上坐起,居高临下的望着那名小吏,质问道:“你再说一遍,是谁请我过去?”   见张苍反应如此强烈,这名小吏也是吓了一跳。   但还是压着不安道:“是杜赫少府,邀你去少府官署一聚,这是少府官吏才送来的口信,下吏绝无任何篡改。”   砰!   张苍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脸上满是懊悔。   他想过这些话会落到杜赫耳中,只是没想过扶苏会说的这么快。   他前脚刚走,扶苏后脚就说给杜赫了。   这不是把他往死里坑吗?   张苍一脸郁闷。   他知道扶苏可能对杜赫有些不满,想要将杜赫从朝廷踢出去,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吧,他回来屁股都没有坐热,这就被正主找上去了,他这连辩解都找不到借口。   眼下更是里外不是人。   等这事传出去,只怕更遭官员嫉恨。   张苍沮丧着脸,一脸无语道:“殿下啊,我张苍真是倒了大霉,怎么当初就跟你走近了呢?坑了我一次又一次还不够,还要把我往死里坑,我张苍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我张苍这心脏实在受不了啊。”   张苍痛苦的捂了捂胸口,脸上露出一抹狰狞之色,很想就地一躺。   只是最终轻叹一声,面色恢复了正常。   躲是躲不过去的。   杜少府都指名道姓让自己过去了。   定然是扶苏将这些事告诉给了杜赫,不然杜赫绝不会这么快找上自己,这也意味着,他在此时装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也只会引得其他人讥讽。   他只能去。   张苍冷着脸,拂袖道:“你去给我准备马车吧,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他挥了挥手,让小吏退下了。   坐在席上。   张苍只感觉眼前黑暗。   但脑海却飞速转动着,思索着如何辩解,想着该用怎样的说辞,为自己开脱,只是他越想,越感觉没什么底气。   他现在唯一期盼的。   便是扶苏跟杜赫说这些事,态度相对温和,那样或许还有缓和余地。   不然……   他恐真就只能立正受骂了。   一顿冷嘲热讽恐是跑不掉的,这其实还好,若是让其他官员知道,自己背地算计了杜赫,引得朝臣攻讦,他在朝堂恐都未必能站得住脚了。   毕竟谁都不希望有人身后给自己使绊子。   张苍面色很是难看。   心中更是不由将扶苏数落了数遍。   最终。   一切的不安跟焦躁,都化为了数声长叹。   他登上了前往少府的马车。   当张苍去到少府官署时,却惊讶的发现,少府门前,已停放了不少马车,其中更有冯丞相的马车,这让他不由心中生疑。   难道是自己多疑了?   殿下并未将那些事说给杜赫?   杜赫这次叫自己前来,也非是因殿下的事?   张苍眨了眨眼。   原本不安的心绪,陡然安定下来。   他整了整衣角,让自己看起来更为端正,不过因为体型的缘故,本就宽大的衣袂,在他身上,也显得有些贴身鼓圆。   他轻咳一声,双手微微振袖,淡然的走了进去。   等张苍到场时,殿内已来了不少官员。   除了杜赫,冯去疾,还有长史、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令、少内令、邦司空,还有次一级的经济大吏,譬如佣官、关市,工师等。   见到这么多经济大臣,张苍才松缓下去的心,陡然又提了上来。   他已预感到有些不妙。   他朝众人行礼。   只是在向杜赫行礼时,他很明锐的感觉到,杜赫眼中的不满跟恼怒。   张苍心中暗暗叫苦。   他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杜赫果然知道了。   杜赫冷冷的看着张苍,讥讽道:“朝中过去一直有传言张御史精通算计,总监天下上计,而且若论理财之能,经济之通,天下都无人能出其右,而今看来,倒是所言非虚。”   “这么多大臣。”   “张御史独独就能算到自己最后到。”   “这算计心机属实了得啊。”   闻言。   张苍面露尴尬之色。   他满脸通红,嚷嚷道:“少府言重了,下官生的白,又生得肥,因而比较累马,这才晚到了一些,并非是有意迟到,还请少府见谅。”   “也请诸位大臣莫要怪罪。”   “张苍向诸位赔礼。”   说完。   张苍恭顺的朝众人一礼。   毫无任何脾气。   见状。   杜赫面色依旧冷峻,却也没有继续针对,直言道:“这次将诸位大臣请来,是想向诸位交代一件事,一件殿下才告诉给我的事。”   “事关经济钱粮。” 第366章 想知道原因?我扶苏亲自讲给你们听!   闻言。   张苍不禁眼皮一跳。   他已预感到有些不妙,连忙将头垂下,不敢去直视其他人。   他心中可是门清,这钱粮是什么事。   不过他清楚,其他人可不知。   在杜赫说到钱粮二字时,瞬间引起了在场很多人反应。   冯去疾道:“杜少府,你所言当真?殿下真的想干涉钱粮之事?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钱粮之事,朝堂早就定下了,也早就分配妥当,眼下这钱粮分配,已是让我等费尽了心思,若是再变更,到时引起的不满,恐不会小。”   “而且一动百动。”   “一旦动了钱粮的处置,变更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涉及到朝堂大大小小官署。”   “也牵涉到朝廷地方。”   “如此重要的事,岂能就这么草率决定?”   召平也急声道:“对啊,钱粮处置的事,朝廷早就定下了,岂能置更,这岂非视国事如儿戏?这万万不可。”   令狐范也跟着道:“少府,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钱粮牵涉的事太多了。”   “而且很多事早就定下,也早就传达了下去,朝廷各大官署、地方官府都是按朝廷定下的钱粮,在安排相应职事,眼下朝廷突然说变动,定会造成多寡失衡,到时朝堂地方官吏齐齐不满,这岂非是在自造动荡?”   “这是万万不可的。”   其他的官员也附和道:“这是在动摇人心啊,若是殿下执意强改,我定冒死上谏。”   “……”   一时间。   大殿内群情激奋。   所有人都情绪激动,钱粮之事,乃他们主管。   若是出了差池,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又岂能不上心?   而且他们的反对并无道理。   钱粮事关国家命脉,又岂能这么草率变动?   就算是少府征收上来的钱粮,一枚一线朝堂都会争执不休,何况是要直接动既定规划,这若是动了,对朝堂的影响太大了,对地方的影响也太大了,这让他们如何去解释?如何去说服?   他们无人能为此担责。   也实在不敢预料会发生什么。   自不愿多生事。   见状。   杜赫苦笑一声。   在场官员的心思,他又岂会不知?   然正是听到这些官员的齐齐反对,他才赫然惊觉,朝堂上管理经济的大臣,而今都一样了,都跟他一样,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观点,所以才会引得扶苏这么不满。   而这恐也是他被扶苏去职的真正原因。   大秦执掌经济的官员少了进取之心,也少了变通,全都变得故步自封,也全都安于现状,不愿去冒险,甚至见不得任何意见。   但大秦立国以来,倡导的可是革新。   是进取啊!   到这时。   杜赫缓缓闭上眼。   心中再也没任何挣扎的念头了。   他知道。   自己的仕途到顶了。   不会有任何变化了,而眼前的这些官员,他们的仕途,恐也要到头了,因为殿下不是陛下,陛下或许会看在他们过往功劳的份上,让他们继续在任,但殿下不会,殿下心藏猛虎,有接替陛下革新天下之鸿鹄大志,又岂能继续任由他们这些败絮留在朝中?   他不是第一个。   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且陛下对他们恐也有些容不下了吧。   不然胡毋敬、顿弱等人,也不会被免出朝堂,或早早就传出告老的风声了。   唯他们还执迷不悟,依旧没反应过来。   等这些人争论的差不多时,杜赫用手指敲了敲案面,沉声道:“诸位的心思,跟我当时一样,我同样也直言反对,并称述了原因,然殿下不为所动,而且执意让我去腾出多余钱粮。”   “我依旧拒绝。”   “就在我以为殿下会知难而退时,殿下却主动提及了几个办法。”   “这几个凑钱办法一出,我瞬间哑口无言了。”   “而殿下说出的这些办法,都来自殿中的张苍、张御史,而今他就在殿中,相关的情况,还是让张御史自己来说吧。”   话音落下。   全场所有人目光看向了张苍。   张苍前面本就通红的脸,彻底更是变得鲜红,红的仿佛能滴出水来。   若是可以,张苍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只是依他的身形,这个地洞恐也要大点。   “张苍,你给殿下提了什么主意?”冯去疾好奇道。   其他人也一脸狐疑。   见状。   张苍闷哼一声,颇为无奈道:“杜少府所言是真的,今日殿下刚刚从书房出来,便将我召见了过去,过去问我的第一件事,便是可有另谋钱粮的办法,我张苍虽主掌天下上计,但对于钱粮之事,算不得精通,更不敢在诸位大臣面前夸口。”   “正如少府经历的一样,殿下同样执意让我出谋。”   “而当时殿下刚刚从书房走出,身体还很虚弱,我张苍又岂敢惹怒殿下,因而就以我之初显见识,说了几个建议,只是没曾想,殿下当真听进去了,并将这些主意告诉给了少府。”   “张苍眼下也是十分惶恐。”   张苍简单为自己开脱了几句,便继续道:“我给殿下提出的建议,只是从寻常出发,我等过往上朝都会见到那十二尊金人,而在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下,那十二尊金人早已铜锈斑斑,也不堪过去朝廷的期望。”   “故……”   “我建议将这十二尊金人重新冶炼。”   “而后重铸十二金人。”   “只不过重新铸造的金人,将从过去的实心铁铜,变成内石外铜,而剩余下来的铁铜,便可用于铸造秦半两,以此来为朝廷短时增加财政。”   闻言。   众人目光微异。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而且并未动太多原本的预算。   众人不由脸色稍缓。   张苍又道:“除此之外,阿房宫的修建,也不当继续了。”   “诚然,阿房宫是陛下钦点的,但眼下阿房宫只打造了一个地基,上面的很多建筑并未修建,而朝廷却为此拨划了不少钱粮,若是能将阿房宫的修建放缓放慢,甚至干脆停上个几年,朝廷便可从中省下不少的钱粮。”   这个建议一道出,其他大臣都不由点头。   唯有工室丞、工大人两人面露不悦,因为这断的是他们手中的工事。   张苍并未就此停下。   他继续道:“除了这两个办法,还有一点便是北疆的长城。”   闻言。   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长城事关大秦国防,岂容轻易变动?   张苍沉声道:“我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只是殿下提到的一件事,让我感觉暂缓长城修建是可行的,因为匈奴眼下有跟朝廷修好的打算,或许在诸位看来,匈奴分明有着狼子野心,意欲图谋不轨,但匈奴北却,而今只能舔舐伤口是事实。”   “长城在这几年修建下,其实已初步完成了。”   “只是并未实现完全连通。”   “若是秦跟匈奴修好,朝廷便可跟匈奴进行一定的商贸,从中获利,还可放缓修长城的进度,如此既放民休息,也为朝廷存余了一些钱粮,可谓是一举多得。”   “当然我只建议长城缓修,并不意味着长城不修了。”   “这还是有明显区别的。”   “钱要用在合适的地方,更要用在关键之处。”   “诚然。”   “跟匈奴修好,会引得民间争议颇多,也会引得天下诟病,但治理天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最终落脚点还是利益。”   “只要能得利,跟匈奴修好,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大秦能日渐昌盛,匈奴又何以为惧?大秦能驱逐匈奴一次,就能驱逐匈奴第二次,三次,直到将匈奴彻底消灭,而等到朝廷财政上宽裕下来,也能继续修建长城,完成之前未完成的壮举,这同样是可以兼得的。”   “而这便是我向殿下提出的谋财之术。”   说完。   张苍退回到原位。   他心神已很是镇定坦荡。   若是没有说出口,他恐还会心神不安,而今将这些想法道出,却是一下安宁下来,至少,他不用再那么扭捏了。   至于其他人会如何看,他也没什么办法。   殿内安静。   众人的目光都不在张苍身上了。   他们的心神都落在了这些变通之法上。   若是真按张苍所说,朝廷的确可截留下不少的钱粮,如此倒也不失为良策。   唯有冯去疾目光微动。   他淡淡的扫了眼杜赫,又看了眼张苍,眉头一皱,他已察觉到了异样,因为这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说,殿下要做什么,殿下需要多少钱。   殿下处心积虑的谋算,怎么可能是为他们余钱?   他默不作声。   并没有开口询问。   只是心中暗暗的上了心。   倏尔。   殿中传出细索声音。   是这些主管经济的大臣,在商量省下的钱粮该如何划拨。   见状。   杜赫心中暗暗叹气。   这些人都掉进了钱眼中,却是看不到这钱眼上方,有一团笼罩的阴影,而今正在将他们慢慢吞噬。   他轻咳一声,打断了众人讨论。   他冷声道:“诸位大臣,是否有些过了?”   “殿下如此费心的谋划钱粮,又岂是为你们谋划的?”   “而殿下之所以对钱粮这么上心,是因为殿下欲在关东修建几座大仓库,用于集中储存囤放一些民生相关的物资。”   “这才是我拒绝的主要原因。”   话音落下。   顿时激起众人惊喝。   “在关东修仓库,这万万不行的。”   “大秦立国以来,早就定下方略,绝不给关东任何做大的机会,若是在关东修有仓库,岂不让关东反叛势力有了站稳脚跟的机会?这断然不可。”   “这绝不可能。”   “我也不会同意。”   “殿下这不是在胡闹吗?”   “朝廷对关东的方略早就定下了,岂容殿下临时起意就更改的?若是这么朝令夕改,那大秦的大政又算什么?又将大秦在天下的威信放在何处?”   “国家大政不是儿戏!”   “……”   诸大臣群情激奋。   纷纷表露着自己强烈的不满跟反对。   闻言。   冯去疾也一脸惊疑。   因为这也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扶苏是想省下一些钱粮安抚底层民众,或者作为功赏颁发到军中,结果却是要在关东修大型仓库,这实在让他有些错愕。   他看向杜赫,凝声道:“杜少府,殿下可有说明原因?”   杜赫摇头。   他苦笑道:“未曾,殿下对此并无太多言语,只是让我去筹钱,而且看殿下之态度,恐并未想将具体事宜公布出来。”   “我也不知。”   说着,他就看向了张苍。   张苍跟扶苏交好,这早就满朝皆知。   而且这次扶苏也是先找的张苍,张苍于情于理,都该比他知晓的更多。   但张苍此时也心中叫苦。   他那知道什么内幕?   扶苏根本没说。   一上来就直接气势汹汹的逼问,自己能不能搞到钱,等自己把建议说了,就让自己走了,根本就没给自己透露多余的消息。   张苍同样摇了摇头。   他苦笑道:“诸位实在太高看我了。”   “这次殿下的确最先召我,但也只是询问了谋钱之术,至于在关东修仓库的具体原因,殿下同样未曾向我透露分毫。”   “张苍实在不知。”   不过对于张苍的话,众人心中都是不信。   扶苏跟张苍关系可是十分熟稔的,扶苏过往大事小事都会去找张苍参谋,这次又是早早找了张苍,他又怎么可能不知?只可能是不愿说。   见状。   张苍也暗暗叫苦。   他真不是不说,是真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也不会掏空心思去想,扶苏为何要这么做了。   只是现在他的一切话语都是空白的。   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信。   还不如不说。   张苍就这么闷声坐着。   任由这些人胡乱猜疑跟不满。   见张苍始终闭口不言,这些人也调转了方向,决定联名上书,劝谏扶苏放弃这个想法,将这些省下的钱粮另做他用,以缓解大秦财政紧缺的缺口。   也就在这时。   殿外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随着。   便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喊叫。   “殿下到。”   众人心神一凛,连忙站起了身。   这时,扶苏已进到了殿内。   他平静的扫过殿内,淡淡道:“既然诸位大臣对扶苏的想法这么感兴趣,那扶苏这就亲自告诉给你们。”   “关东常平仓一定要建。”   “这不容置辩!” 第367章 账有两本,一本经济,一本政治!   扶苏的到来,出乎所有人意料。   就算是杜赫,也是面上一惊,连忙小跑到了门口。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   入殿。   扶苏淡然的扫过全场,嘴角掠起一抹笑容,淡淡道:“看来诸位大臣对扶苏的建议很有意见,不过这次这么多经济大臣都在,扶苏不请自来,也想跟诸位争论争论。”   扶苏大步进到殿中。   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座上。   冯去疾跟杜赫也是连忙换到下面一点的位置。   这时。   令狐范开口道:“殿下,你的确该给臣等一个说法。”   “臣知晓殿下有做事之心,也有为国分担的想法,但国家大政不是儿戏,更不能脑子一热,就拍板定下一些事,朝廷决定的每一件事,都是经过多次讨论跟争辩,最终才得出的,而非是殿下这般,毫无征召就匆忙变更。”   “这不合大秦朝廷规矩。”   “而且大秦立国之初,就已定下了对关东的战略,又岂能这么轻率的变动?”   召平也道:“殿下。”   “关东本就人心不古,身怀狼子野心,若是在关东修建仓库,以关东贼人之形势,若是有朝一日落入他们手中,定会成为朝廷心腹大患,而朝廷想借此清剿,也会付出更大代价。”   “这实在不妥啊。”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殿下请三思啊。”   “殿下当以大秦为重啊。”   “……”   听着这些经济大臣的质疑跟反对,扶苏脸色如常,并没有任何变化。   等他们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扶苏这才正色道:“诸位大臣的想法,扶苏又岂会不知?但正如扶苏过去所做的一样,所坚持的一样,扶苏始终认为,天下一统之后,就不该再有新老秦人之分,更不该再有关中关东的嫌隙。”   “诚然。”   “立国初对关东进行严防死守是必要的。”   “但难道大秦要一直这样?”   “这又何时是个头?”   闻言。   冯去疾出言道:“殿下慎言。”   “殿下的不满,臣可以理解,只是关东跟关中的裂隙由来已久,并非十年时间能缓和的,朝廷绝不可能一直这么对待关东,但想让朝廷放松对关东的管控,至少也等到关东彻底归附,不然就关东现在的情况,给与关东更多支持,无疑是在养虎为患。”   “所以朝廷过去算的都是政治账。”扶苏点头道:“只是扶苏有一事相问,这政治账何时能算完?继续用现在的区别对待,当真能让关东跟关中缓和?裂隙缝合?”   扶苏冷冷扫过全场。   并无人敢吭声。   更没有人敢接这个话茬。   因为他们也不清楚。   扶苏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抹不悦,怒声道:“今日到场的基本都是经济大臣,主管经济才是你们的分内之事,那我再问你们,你们可曾对此算过经济账?”   殿内更加安静了。   张苍双眼微动,脸上露出异色。   他突然感觉扶苏似就在等,杜赫将这些经济大臣召到一起。   扶苏漠然道:“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扶苏来说,治理天下,一直以来都当有两个账簿,一个是算经济账的,一个是算政治账的,天下大事,更多情况以政治账为主。”   “大秦立国来,在天下兴修各种工程水利,修长城、驰道直道等等。”   “这都是算的政治账。”   “政治方面并不重经济层次,只看重最终的政治得利。”   “但有些时候只看政治账是不够的。”   “必须得兼顾经济。”   “我这次就想反其道而行之。”   “以经济账为主。”   “我要做什么事,诸位恐都知晓了。”   “而过往大秦只有一个大的总仓,即敖仓。”   “敖仓囤积着大秦近乎所有的征收上来的粮食,朝廷官员、地方官吏,各种财政支出,都是从敖仓分发出去,换句话说,敖仓才是大秦真正的国库。”   “大秦一统天下时有三十六郡。”   “现在是四十八郡。”   “县更是高达七八百的数量。”   “如此庞大的官署机构,钱粮支出都来自一个地方,仅是在路途上的损耗,都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在立国之初,大秦财政勉强充盈,尚且可以如此,但而今大秦财政已捉襟见肘,再将大量钱粮耗费在路途上,是否有些得不偿失了?”   “也无疑是在加剧财政的无效损耗。”   “再则。”   “在关东修建仓库。”   “可以从中减少很多的路途损耗,对于地方也好,对朝廷而言,都将减少很大的负担跟开支,此外我的确是提议在关东修建仓库,但我之仓库,准备说来,只是充当一个临时中转的地方,里面囤积的粮草盐铁,最多一年,就必须要交付到地方,绝不会让其成为第二个敖仓。”   “如此一来,这些仓库,只是成了临时仓库,等大秦钱粮分配确定,再从这些仓库,将地方所分配的钱粮等物搬运走,至于多余的,一律再运送到敖仓,绝不会多留在关东分毫,如此诸位担忧的事,无疑会少上很多。”   “仓库分散,只做物资分转,绝不进行积压囤积。”   “这样的仓库对大秦利大于弊。”   闻言。   众大臣目光微动。   他们已是语塞,说不出话来了。   扶苏又道:“当然经济政治,很多时候是不分家的,如果只算经济,我扶苏又岂会这么大费周章,将自己关在书房数日?”   “不过我算的政治账,跟诸位算的不一样。”   “我掺杂着更多的经济账。”   “大秦立国以来,财政支出连年增加,地方征收上来的租赋税,已越来越不够支撑,所以朝廷连年都要加征赋税,弄的底层苦不堪言,怨声载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源于财政上的巨大缺失。”   “竭泽而渔是不可取的。”   “大秦继续以这般高压态势横征暴敛,能够持续多久,只怕诸位心中也没底,而大秦财政之所以捉襟见肘到如此地步,诸位作为经济大臣,恐怕比我还要清楚原由。”   “大秦地方官署,从开国以来,基本很少满员。”   “一些不重要的官署更是个摆设。”   “在这种局势下,继续算所谓的政治账,根本就是无济于事,也只会让局势越来越糟,越来越积重难返,所以我扶苏想要扭转这个风气,改变这个现状。”   “故这几年,扶苏我一直致力于缓和关东跟观众的矛盾冲突。”   “也一直有意提拔关东士人,只不过相较糜烂的关东,这些改变始终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我相信随着朝廷对关东整顿的逐步加强,关东的情况会越来越好。”   “只是……”   “朝廷的这些举动,也定会引起越来越多人忌惮跟不安。”   “这些人身怀二心,定会做出相应针对。”   “至于是哪些势力针对,我跟朝廷诸位大臣,或许有不同看法。”扶苏微微震袖,眼神多了几分凝重跟肃然。   他沉声道:“在诸位眼中,天下之恶疾,莫过于贵族跟士人。”   “但在扶苏眼中,除了贵族跟士人,还有地方首鼠两端的官吏跟豪强,只不过过去贵族跟士人太过猖狂,以至于让很多人忽视了底层真正的黑暗。”   “至于我为何会忌惮地方官吏跟豪强,以诸位大臣之见识,恐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吧。”   扶苏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   冯去疾等人对视一眼,在思索片刻后,隐隐猜到了一二。   只是他们都未想过主动说出。   扶苏并不在意。   他看了看四周,却没有见到茶水,眼中露出一抹失望。   他摇摇头,继续道:“大秦的治国体制下,或者说华夏的为政脉络,一直以来都是以官府为主。”   “官府决定着天下的一切。”   “过去官吏大多是士人出身,豪强也好,商贾也罢,也多是依附于士人。”   “而我力推的,便是要打破地方旧有格局,这定会引来地方旧有势力的不满。”   “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地方官吏跟豪强。”   “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们控制着影响底层千万人生计的土地跟生计。”   “土地是底层民众赖以生存的生存之本,而官吏对地方的实权控制,却是能遏住底层生活的咽喉。”   “这两样,大秦都没掌控。”   “虽然地方官吏跟豪强,并没有贵族跟士人那么团结,也很难真的互相串通,但朝廷始终未对关东进行过有效的治理,这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何况事关国家安危的大事?”   “在扶苏看来,地方联合豪强,对抗朝廷,其实有三种途径。”   “其一,便是效仿田氏代齐。”   听到田氏代齐,殿内众人全都脸色一变。   面露惊恐之色。   这话岂是能随意说的?   而豪强跟地方官吏又岂有那般见识跟能力?   扶苏淡淡道:“田氏代齐,主要行的便是大斗出,小斗进,降低抽佣,以笼络民心,而朝廷因财政问题,不得不连年加征,相比之下,无疑是豪强更得人心。”   “等日后朝廷又开始加征,他们便可轻易的将矛头指向朝廷,挑动黔首对朝廷的不满。”   “从而达到祸乱天下的目的。”   “其二,借地方风俗,旧有观念,对秦政大为抨击,将地方一切的恶政,都归咎到秦政头上,引得地方民众对大秦深恶痛绝,只要朝廷推行的大政,他们明面上支持,背地反对。”   “若是天旱,朝堂建议打井,他们则以鬼神之说,让地方去求雨,而后求雨不得,又将问题归咎到朝廷身上,认为是朝廷乱政,引得天下无雨,朝廷征发钱粮,他们则裹挟地方民众,攻击朝廷,对抗朝廷,甚至直接以暴力反抗。”   “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   “最后一条。”   “则是在大秦步步紧逼下。”   “地方的这些盘踞势力跟贵族士人勾结在一起,直接在地方制造暴动。”   “土地是天下最根本的财富。”   “控制了土地,也意味着控制了天下绝大多数资源,而黔首本身的没有太多承担风险的能力的,所以到最后,只能是‘官逼民反’。”   “诸位大臣也莫要怀疑人性之恶。”   “当初商贾为了钱粮,就敢制造出怀县沉船,而今关系到他们的财富权势,他们又岂会不奋力反抗?正因为此,所以我才想在关东修建仓库。”   “以做临时存储。”   “为的便是将这些钱粮盐铁,集中收归到朝廷控制下,尽量减少地方势力插手的空间,同时借助物资货物的搬运,去调查地方官吏对朝廷的态度跟看法,继而进一步开始对地方官场的整顿跟清理,将地方官场中的害群之马,彻底剔除出去。”   “保障地方的风清气正。”   “不过,想将关东旧有的地方格局打破,无疑要花费不少时间跟精力。”   “而且仅仅依靠士官转职,跟求贤令征召的官吏,想对地方旧有格局进行改变,明显是不够的,而地方的这些人不会真坐以待毙,他们或许前面是反应不及,但后面一定能反应过来。”   “到那时。”   “他们的反应定会无比强烈。”   “所以直接的对地方动手是做不到的。”   “唯有逐个击破。”   “先从经济相关的官署着手,一来为朝廷增加财政,二来也可借此拉拢其他官吏,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想成事,注定要先付出代价。”   “让利也在所难免。”   说到这。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不屑跟冷色。   他漠然道:“朝廷的让利只是暂时的,并非真就是拱手让出,而是为了拿回更大利益。”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朝廷对关东的态度,都会是模棱两可的。”   “便是严惩,附加着让利,而后朝廷得利,再让利,就这么逐步拉扯下,朝廷会逐步将关东旧有格局彻底给撕裂开,彻底掌控关东,建立起一套真正行而有效的,政令出自一府的天下。”   “关东也将彻底为大秦并有。”   “再无任何权势旁落。”   “这便是扶苏的想法,诸位大臣可还有意见?”   扶苏淡漠的看向场中众人。   此刻,全场安静。   所有人低垂着头,沉闷着不说话。   似在心中盘算,扶苏所行之事,能成的可能性。 第368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得不说。   扶苏的想法很大胆,很有前瞻性跟启发性。   但治国并非儿戏。   是不能这么草率就做出决定的。   而且对于扶苏的想法,他们内心并不看好,也并不认为能真的落实好,正如扶苏所说,朝廷一直在盯防着关东,关东大小势力岂会不知?又岂会不做出防备?   若是一番折腾下去,落得打水一场空。   这岂不成了笑话?   通过整饬经济领域的官署,同时将这些官署手中的经济权,下放到地方的其他官吏,这看似能拉拢一些地方官员,也能一定程度减少地方的不满情绪,但这终究太过理想化了。   谁能知晓这些权力,是不是早落入到其他官吏手中?   虎口夺食,又岂能如愿?   就算扶苏的想法最终能够落实,但唇亡齿寒的道理,关东的官吏豪强,难道当真不知道?   固然他们并非铁板一块,内部也有很多嫌隙,然随着朝廷对关东整治力度的加大,他们定会下意识团结在一起,到时反倒加剧了朝廷跟地方的冲突。   始皇这次巡行已让关东不少地区人心惶惶,再这么马不停蹄的去针对,当真不会引起地方官吏的过激反应?   若是将这些人推到了贵族跟士人一边,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朝廷这次好不容易,借助始皇巡行的东风,将贵族跟士人的嚣张气焰彻底压下。   天下也难得平静下来。   若因此再度施压,反倒容易激起逆反,到时后果可就难料了。   而在关东修建仓库的事,也的确优待商榷。   见众人竟皆沉默,扶苏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舒缓过来。   他其实是已料到了。   他目光从场中扫过,最终在杜赫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嘴角略起一抹冷笑。   一旁。   张苍同样默然不语。   他悄悄抬起头,打量了几眼四周,也将目光落到了杜赫身上。   他心中轻叹一声。   ‘杜赫啊,你这次真算计错人了。’   ‘殿下已不是过去的殿下了。’   在扶苏到来的那时,他就已感觉到了不对。   作为一个过去曾为各方排挤的官吏,他对周围众人的变化是很敏感的,也对朝堂的一些情况有不小的了解,自是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根节。   这是杜赫在借其他经济大臣之手,来向扶苏表露不满,借众人之势压迫扶苏退让。   这也让张苍不由好奇,扶苏究竟对杜赫说了什么?   难道是直接给杜赫说让其退下?   真就这么坦诚直白?   他一脸惊疑。   不过,他也没想插手其中,而且也并不看好杜赫。   杜赫把扶苏看的太简单了。   扶苏性格坚毅,一旦决定的事,不会轻易变更的。   不然当初也不会一而再的执拗的反对始皇的大政,而今虽在嵇恒的影响下,改变了不少,但骨子里的执拗依旧存在,只是不那么轻易为外界洞悉到了,只是扶苏一旦认定的事,若无始皇这般强压,根本就别想变更。   杜赫想借他人之手,倒逼扶苏退让,这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甚至只会引起扶苏更大不满。   扶苏敢这么针对,又岂会没有后手?   张苍收回目光。   将位置往后面挪了挪,尽量跟其他人拉开一定距离,虽然并无什么实质意义。   但他依旧这么做了。   一边。   冯去疾同样也在打量着四周。   见到张苍的异常举动,目光微动,而后在扶苏跟杜赫身上来回扫过,露出一抹惊疑不定。   扶苏双眸微阖。   他算是知晓杜赫的底气在哪了。   他跟这帮经济大臣共事这么久,早就知晓这些人的秉性,所以最后才主动接过这事,就是想借此对自己施压。   而他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   毕竟少府,可是实权九卿,朝廷重臣,又有多少人,真能甘心退下?   即便他已经给了杜赫足够高的厚待,也给杜赫提供了足够多的尊重,但人都是贪婪的,也都是不知足的。   欲壑难填啊。   所以在听闻杜赫召集群臣商议后,他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既然杜赫想借其他人之手对自己发难,以证明他自己的反对是正确的,继而维护他自身的官职,那自己就亲自开口,将杜赫的幻想粉碎。   杜赫,他绝不会留下!   “诸位大臣还没考虑清楚吗?”扶苏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依旧无人开口。   见状。   扶苏主动道:“既然诸位不说,那扶苏就自己来说。”   “孙子在军争篇中说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扶苏对于军事了解甚少,也不敢胡乱的指手画脚,但对于孙子提出的‘穷寇勿迫,扶苏有不同的看法。’”   “我认为当宜将剩勇追穷寇!”   “天下已变。”   “在战略方面也当进行随机应变。”   “而今在陛下的极力镇抚下,天地难得一时安宁,没有那么多流言,也没有多贵族跟士人作祟,地方吏治也得到了不少肃清,民间风气豁然一正。”   ‘我过去推出的‘求贤’。”   “某种程度上,也缓和了底层的不满跟怨恨。”   “天下而今一副欣欣向荣模样。”   “但这种欣欣向荣,从来都只是假象。”   “空中楼阁,外强中干。”   扶苏很淡定的否定了这所谓的‘向荣’。   这也引得众人一阵惊疑。   扶苏又道:“大秦立国未久,就毅然跟匈奴交手,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也要将匈奴彻底驱逐,原因何在?”   “对天下人,北疆民众而言,匈奴残暴,不时南下扰边,劫掠我大秦人口物资,地方苦不堪言,所以朝廷才毅然出兵北伐,然尔等其实很清楚,原因并不仅仅是这些。”   “匈奴早就今非昔比了。”   “秦一统天下之时,草原也为匈奴一统。”   “当时的草原兵强马壮,甚至生出了入主中原之心。”   “当时双方都在厉兵秣马,等待着中原跟草原的最终一战,只是在数年准备之下,朝廷却毅然主动发动了攻击,甚至在初期,更是示敌以弱,理由同样很简单。”   “就是大秦拖不起、耗不起。”   “诚然。”   “大秦一统天下之后,凭借七国之人口,之兵器优势,只要给大秦整合的时间,匈奴根本就不足为惧,但现实并非如此,关东跟关中隔阂很深,贵族跟士人不时散布流言,引得地方人心浮动,而朝廷年年加征赋税,民间苦不堪言。”   “继续拖下去,大秦只会越来越危险。”   “加之,匈奴当时已逐步加强对河北恶劫掠,甚至一步步的逼近到了关中。”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   “朝廷毅然发动了对匈奴的主动攻击。”   “在数年征伐下,将匈奴大军彻底击溃,朝廷自此完全收复河北地,也一举解决了北方长期存在的隐忧。”   “但当真解决了吗?”   “若是真的解决了,朝廷何必去修长城?”   “你们心中都清楚,匈奴这次的确被杀的胆寒,被朝廷彻底打怕了,但他们对中原的觊觎之心,并不会因此有任何削减,等匈奴人舔舐好伤口,一定会卷土重来的,所以大秦需要这一座长城。”   “长城眼下是为了进攻。”   “但若日后攻守互换,则将用于防守。”   “攻守兼备。”   “因而朝廷才这么急切的想修好长城。”   “只不过在朝堂当时的议事下,匈奴卷土重来,至少也有十几年光景,但事实并非如此。”   “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   “蒙恬的威慑仅仅持续了几年。”   “而今已有匈奴人,跟北疆混居的胡人联系,试图从大秦手中收购茶叶,那被蒙恬辟数千里的胡人,已经重新回来了,只不过他们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也并不敢太过声张,只能被动的做一些妥协跟退让。”   “然匈奴人的狼子野心不会消失的。”   “匈奴人是这样。”   “贵族、士人跟豪强同样如此。”   “一时的消沉,一时的沉寂,终只是一时的。”   “如果大秦不乘胜追击,早晚有一日,他们会卷土重来,而当年朝廷最担忧的状况,或许依旧会发生,甚至形势还会越发严峻。”   “大秦到时真能承受腹背夹击?”   “能承受多面出击?”   冯去疾等人蹙眉,也不禁摇了摇头。   大秦承受不住。   扶苏继续道:“朝廷过往的策略,其实是很有针对性的。”   “先出兵平定外患,再集中精力整饬内部。”   “等长城修建完毕,还可直接借助长城的护卫之力,抵御匈奴南下,让朝廷得以将大部分精力用在内部上,继而一步步的夯实大秦根基。”   “只是大秦真的能扛到那时吗?”   扶苏发问。   众人脸色微变。   这个问题倒是难倒了。   若是之前,他们是敢夸下海口的。   只是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扶苏冷哼一声,漠然道:“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大秦撑不到那个时候。”   “大秦或许是能支撑到,地方的民众却撑不住了。”   “因为这是以底层的血汗为代价。”   “底层的血汗是有限的,当他们活不下去的时候,朝廷的一切策略都将失效。”   “现在大秦已将贵族跟士人按下去了,岂能再容地方跟豪强冒头,今日按下去一个,明日冒头一个,这岂非一直这么没完没了下去了?”   “等这些都按下去,日后匈奴又来了,百越又来了,朝廷真就陷入到无休止的冲突之中?”   “这还有完吗?”   “宜将剩勇追穷寇!”   “当初朝廷之所以不对匈奴赶尽杀绝,是因为没办法做到,匈奴北逃数千里,大秦的军队补给跟不上,只能撤军回来,但天下的反秦势力,却不可能逃亡数千里,他们就在国内,朝廷完全有机会将他们彻底扼杀。”   “所以为何要给他们继续苟延残喘的机会?”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大秦过去一直为天下视做虎狼,既然外界都如此说了。”   “那大秦最好真的就是。”   “虎狼之秦。”   “就该有一副虎狼的样子。”   “现在贵族跟士人低沉,朝廷就该一鼓作气,将反秦势力彻底打趴,甚至是彻底覆灭。”   “我知道你们有所担心。”   “也疑虑这些政策最后会适得其反,为朝廷不利。”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没有跟反秦势力斗争到底的决心,又岂能将这些附骨之疽彻底清除掉?”   “做任何事都有风险。”   “但就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那岂不就是在坐以待毙?”   “就算真出现问题,我扶苏也一人担之。”   “我扶苏并不怕困难,也不怕出现状况问题,我更怕大秦的臣子失了进去之心,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故步自封,甚至为了一时短利,为了一时之安稳,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锐意进取,只想着得过且过,若是如此,扶苏眼里恐容不得诸位了。”   扶苏目光冷冽。   他目光所及,众人竟皆垂首。   不敢与之对视。   杜赫脸色变了又变。   神色已显得有些苍白跟无力。   只是他依旧紧咬着牙齿,眼中透着浓浓的不甘。   这些经济大臣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跟不安。   他们身为臣子这么多年,又岂能听不出扶苏语气中的威胁意味?   扶苏分明是心意已决,绝不容任何变更。   扶苏为大秦储君,他决定的事,若是真的一口咬死,他们还真不好劝阻。   只是扶苏的这些想法,实在太过胆大了,实施起来困难不小,也会遇到很多阻力,稍微出点事,对天下都会造成巨大的影响,这岂能轻易忽视?   这也都将是他们的麻烦。   众人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了。   这时。   冯去疾主动站了出来。   他朝扶苏微微拱手,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杜赫,眼下他已明白过来,这次杜赫将他们请过来,恐是想借他们之手,去反对扶苏的主意。   这让冯去疾心中略有不满。   他沉声道:“臣认为殿下所说‘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确很合适现在的大秦。”   “大秦过去对于地方旧有势力太过宽容了,而今朝廷已无外患之虑,就该当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   “臣附议。”张苍连忙接话道。 第369章 少府之位?   随着张苍的附议,殿内众人脸色齐变。   尤其是杜赫。   他瞳孔微缩,满眼不敢置信跟震惊。   他震惊的并非是张苍。   张苍乃扶苏近臣,这次的事也跟张苍有脱不开的干系,所以张苍同意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冯去疾的开口,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让他始料未及。   他实在想不通,冯去疾为何会同意这个荒谬的意见?   他可是大秦的丞相,岂能这么武断?   就因扶苏是储君?   就能这么为非作歹,胡作非为?   这么一个满口破绽,只有着一腔愤慨的想法,冯去疾竟真敢同意?   冯去疾这是得了失心疯吗?   杜赫满眼怒红,瞳孔几欲喷出火来。   他很想大声的质问冯去疾,为什么会同意扶苏的幼稚的想法?   他这真的不是把大秦国政视为儿戏?   荒谬至极!   只是他不敢反驳。   只能一个人独自生着闷气,然脸上的愠色丝毫未遮掩。   他已顾不得表情管理了。   冯去疾乃大秦丞相,他的话语权太重了,足以影响到其他人的观点和看法,眼下又有张苍在一旁鼓噪,只怕其他经济大臣也会心生动摇。   这对他极为不利。   杜赫的脸色变化,冯去疾看在眼中。   他淡淡的从杜赫脸上扫过,眼中露出一抹失望跟不悦。   他收回心神,拱手道:“殿下所说,宜将剩勇追穷寇,的确是有些大胆,但总体而言,也不失为一条良策,或许诸位大臣有所费解。”   “也实在想不清原因。”   “但这未尝不是这想法的独到之处。”   “我等朝臣尚且没有想到,更不会往这边想,地方的贵族士人豪强,又岂能猜到?”   “有心算无心,便已多了几分胜算。”   “此外。”   “诸位还记得陛下巡行的目的吗?”   “便是为了向天下宣扬,修人事以胜天的观念。”   “而今陛下巡行,也只是将这个观念,在关东地区传扬开来,实则并未有任何建树。”   “更无任何实质的进展落实。”   “若只是空喊一个口号,如此大费周章,岂不显得空洞虚浮?”   “而诸位可将‘修人事以胜天’,跟殿下意欲在关东修仓库结合起来,便很清晰的能感知到,殿下所谋之事,完全是在落实实践‘修人事以胜天’。”   “这也定是天下人下意识的反应。”   闻言。   令狐范、召平等官员对视一眼,也若有所思。   冯去疾说的倒是实情。   站在关东的角度,朝廷前脚宣布要践行‘修人事以胜天’,随后便在关东修建‘应急仓库’,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也是合乎逻辑的,并不会引得太多人抵触跟不安。   就算真察觉到不对劲。   连他们都想不到扶苏的胆大,关东的这些官吏又岂能想到?   一念至此。   他们的神色稍缓。   冯去疾又道:“按殿下所说,这仓库实际并不是为存储的,只是用于中途转运,而第一次尝试,更非是为了转运,而是想借此试探地方虚实,并借此进一步对地方吏治进行整顿。”   “仓库乃朝廷修建。”   “朝廷定会派重兵镇守,因而仓库所在之地,短时难以为奸人窃据。”   “而等到地方将粮草、盐铁等万民赖以生计的物资,运到这些仓库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将地方的控制权交到朝廷手中了,无盐铁,地方就算生乱,也少了锐利,自会被朝廷轻松平乱。”   “加之。”   “朝廷控有盐铁粮草。”   “地方民众不会轻易为底层反秦势力裹挟蛊惑。”   “也可实现一定程度的安民。”   “没有裹挟到足够的底层,仅靠地方官吏跟豪强,就想动摇朝廷在关东的根基,基本是做不到的,而他们若当真敢叛反,朝廷甚至可以将这些盐铁粮草分发出去,用以激励底层民众,去镇压这些叛乱的乱党。”   “如此情况下。”   “豪强也好,别有用心的官吏也罢,都不太敢明目张胆闹事的。”   “他们本身就失了先机。”   “也失去了裹挟底层民众的资格。”   “故殿下接下来所说,对关东经济相关的官署进行清查,也就很容易得到落实了,因为朝廷控制了一定地方的生命咽喉,他们不得不从,而朝廷为了不激化关东跟关中的冲突矛盾,也会进行一定程度的让利,以此来平缓地方情绪,不至于让地方太过惊恐。”   “所以殿下的想法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因为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大秦过去一段时间,朝廷众臣的想法,都是想靠着时间,一点点磨平关东跟关中的差异,追求两地的长治久安,但一而再的忍让,换来的并不是两地的缓和,反而是矛盾的进一步激化,而这已经说明了,朝廷过去对关东的策略是失败的。”   “既然如此。”   “那就该做出一些改变。”   “让关东的上上下下上千万人彻底清醒。”   “让他们明白。”   “六国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现在是大秦的天下!”   “活在过去,就是取死之道。”   “殿下这一两年推行的政策,涉及的方面很多,而绝大多数落脚点都是‘吏’,所以冯去疾有理由相信,在殿下的引领下,不消几年,大秦就会多出很多能堪一用的‘吏’。”   “这些‘初为吏’的小吏,的确没有过去官吏的精干。”   “但他们至少对秦律有敬畏之心。”   “而这恰恰是关东秦人不具有的,有这些新培养的‘吏’在关东任职,朝廷对关东的控制力只会逐步加深,这显然也是更符合大秦国情的。”   “然天下局势瞬息万变。”   “反秦势力并不会真就坐以待毙。”   “他们定会做出针对。”   “若大秦依旧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固然能有条不紊的处置,但如此一来,朝廷也会一直处于被动状况,而今朝廷尚有余力,若是日后呢?”   “所以当变则变。”   “若是朝廷不抓住贵族跟士人衰弱的机会,进一步加强对关东的控制,假以时日,贵族跟士人卷土重来,或者跟豪强以别有用心的官吏勾连在一起,只会对天下造成更大危害,到时朝廷当真还能这么轻易的镇压下去?”   “再则。”   “他们这次吃了这么大的亏,又岂会真的不长记性?”   “所以。”   “我冯去疾支持殿下的想法。”   “治国之略,的确以稳重为主,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人防不胜防,有时也不失为破局良策,既然殿下有心,我等身为大秦臣子,又岂能退缩不前?”   “自当紧随殿下步伐,劈浪斩荆。”   一旁。   张苍也起身道:“我张苍同样是此观点。”   “对待敌人,就要有秋风扫落叶般的凌厉跟果敢,大秦能对匈奴进行犁庭扫穴,同样也能将反秦势力连根拔起。”   “或许不一定真能清除干净。”   “单针对贵族跟士人,就能让天下流言止沸。”   “若是能更进一步,压制住地方别有用心的官吏跟盘踞地方的豪强。”   “大秦的情况岂不会更好?”   “眼下殿下有如此进取之心,我张苍又岂能反对?”   闻言。   其他经济大臣面色微沉。   他们暗自对视一眼,眼神颇为深邃跟意味深长。   他们微不可察的扫了眼杜赫,也隐隐看明白了一些状况,自己等人似为杜赫等人坑了一把,而今冯去疾已表明了态度,张苍这个殿下的近臣,也坚决赞成。   他们若是还执迷不悟,恐就真要恶了殿下了。   令狐范拱手道:“臣方才不懂殿下之用心良苦,而今经冯去疾丞相的点醒,以及张苍御史的提醒,已是如梦方醒,臣同样赞成殿下的想法。”   “臣附议。”   “臣附议。”   “……”   随着越来越多人赞成,殿内已无任何反对之声。   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开口表明了态度。   唯有一人。   始终没有开口。   此人便是少府杜赫。   对于杜赫的情况,殿内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关注着,当其他人都开完口后,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看了过来。   杜赫铁青着脸。   脸色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   他心中是愤懑至极。   本想借此让其他官员跟自己站在一起,反对扶苏的想法,继而保住自己的位置,没曾想,随着冯去疾的倒戈,场中局势瞬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陡然竟成了众矢之的。   他也清楚。   留给自己挣扎的余地太少了。   扶苏明显已容不下自己,所以一直在有意盯着。   根本不给他使绊。   随着局势的翻转,他已是无力回天。   杜赫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通红着眼,无力的垂下了头,脸上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道:“臣杜赫同样赞成殿下的看法。”   “或许是有一定风险,但君臣齐心之心,未必不能成事。”   “臣也坚定认可朝廷当锐意进取。”   “殿下英明。”   闻言。   扶苏脸上终于洋溢起了一抹笑容。   他拱手道:“这本只是扶苏的一点拙见,竟能得诸位大臣如此赏识,如此看重,扶苏也是深感感激,在此,扶苏谢过诸位大臣。”   扶苏朝众人一礼。   “臣等惶恐。”众大臣连忙躬身。   扶苏抬起身,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红润,他沉声道:“既然诸位大臣都无异议,此事等几日便交由朝臣商议,扶苏近几日也会整理出一份文书,若是诸位大臣到时再无异议,扶苏就将这份文书,加急送至陛下手中了。”   “诸位可有异议?”   “殿下英明。”众大臣齐声道。   扶苏微微颔首。   他目光淡淡的扫过殿内,最终将目光定在了杜赫身上,眼中露出一抹冷色跟轻蔑。   这让杜赫心中不由一紧。   脑海更是陡然生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脸色更腾的大变。   这时。   扶苏淡漠道:“前面,我跟杜赫少府有过商议。”   “杜赫少府在跟我商议时,自认自己年事已高,精力衰退,已无法继续保持高强度的政事处理,思想也渐渐趋于保守,已有些跟不上朝廷的进度,因而不日后就将从少府之位上退下。”   “杜少府乃大秦的股肱之臣。”   “为大秦一统天下,立国治国,都付出了无尽的心血,扶苏也是十分感激,但朝廷大事,的确不能勉强,更不能敷衍,所以扶苏虽十分不愿,却也只能同意。”   “然少府乃国之重府。”   “不可一日无主。”   “因而接下来几日,朝堂也会商议少府的人选,陛下远在关东,一时难以归来,所以少府任命之事,扶苏也会全权负责,诸位都是经济大臣,到时还请一并列席。”   闻言。   令狐范等人愣了一下。   随即脸上露出一抹狂喜,连忙道:“臣等尊令。”   说完。   扶苏大袖一挥,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扶苏走远,令狐范等人脸上的惊喜,再也遮掩不住,他们也无人去问杜赫,这是不是真的,毕竟殿下都亲自说出口了,就算不是,眼下也是了。   而且他们到后面也琢磨过来了。   杜赫这分明在算计他们。   杜赫都算计自己等人了,眼下何以再留好颜面?   不过毕竟相处一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主,简单的感慨了几句,便各自离开了。   只是看向其他经济大臣的眼神,多少带有了几分敌意。   杜赫下去了。   朝廷终归需要有人执掌经济。   而他们是朝堂乃至天下最擅长经济的大臣了,少府人选又岂会不从他们中挑选?   何况殿下临走时还刻意叮嘱了,让他们前去列席参加。   这不正提醒是从他们中选吗?   他们眼下官职不低。   但那可是少府,朝廷的九卿重臣。   真正的权势滔天。   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心动?   相较于其他人的欣喜若狂,张苍只感觉手脚冰凉。   他刚才注意到,扶苏临走时,特意看了自己几眼,他跟扶苏认识这么久,哪里不清楚扶苏的意图,扶苏分明是想让自己去争。   那番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是他一上计御史,去争少府之位,这实不合情理啊。   到时。   恐还会交恶其他经济大臣。   这不是把他硬生生往火坑里推吗?   张苍苦笑一声。   他跟众人拱了拱手,阴沉着脸离开了。   只是心绪已是五味杂陈。 第370章 人走茶凉!   杜赫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见张苍离开后,冷冷扫了眼四周,也是直接拂袖走人。   见杜赫、张苍等人都先后离开,还剩在殿内的几人,脸上的笑容再也抑制不住。   召平道:“杜少府,这次是机关算尽,想把我们也拉下水,但我们又岂会真为他拉下水?”   “而今少府之位空悬,朝中擅长经济的,就我们这些大臣。”   “这位置除了我等,还有谁能胜任?”   “哈哈。”   令狐范抚须笑道:“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张苍听说也很擅经济,也为殿下亲近,这次更是为殿下出谋划策,没准这少府之位,就落到张苍头上了。”   “而且从殿下这些年的举止来看,殿下明显更喜欢锐意进取的人。”   召平不置可否,冷声道:“张苍?”   “他的确会点算术。”   “但会算术,并不意味着精通经济,殿下不通经济,可以理解,但我等身为经济大臣,又岂能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经济之事,是不适合太冒进的,殿下有所急智,的确短时能奏效,然一旦放的长远,终究还是得靠我们把关。”   “张苍还是嫩了点。”   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起来。   对于张苍。   他们并未放在眼里。   张苍为上计御史,是兼具一些算数的,但经济大臣,不仅仅只会算数,更要对全国经济了解,更要对钱粮分配有数,还要不时考虑陛下的想法,他们尚且不敢说面面俱到,何况张苍这一个‘新人’?   就算扶苏想将张苍塞入到少府。   也不会直接提拔为少府。   毕竟……   隔行如隔山。   张苍还需一定时间了解相关政事。   令狐范、召平等人是有恃无恐,根本不担心张苍能威胁自己。   在互相取笑了一番后,几人也是各回了自己官署,只是在临走时,目光都不由冷了不少,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可都将是竞争对手。   少府之职只能有一人胜任!   另一边。   张苍阴沉着脸,心中郁闷至极。   想着扶苏对自己要求,就只感觉头皮发麻。   这时。   他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张苍下意识回过头,却是见到了少府杜赫。   他面露愕然。   心中更莫名咯噔一下。   他转过身,一脸恭敬道:“下官见过少府。”   “少府叫住下官是有事吗?”   “少府?”杜赫冷笑道:“我这少府,眼下还算得了什么?张御史这番话,我杜赫可不敢受了。”   张苍苦笑一声道:“杜少府为大秦效力多年,劳苦功高,张苍对少府也一向敬重,又岂敢生出半点不敬?少府这番话,实在是折煞下官了。”   “若少府是因这次的事对张苍不满。”   “张苍属实有些委屈。”   “殿下突然发难,不仅少府你没想到,张苍同样是始料未及。”   “少府或已知晓,殿下的确来询问过我的意见跟看法,但我跟殿下交谈的时间并不长,殿下也并未对我说过替换少府的话,而且从始至终,殿下都未说明其真正想法,更未向我透露过任何后续,少府的这番遭遇,张苍实是不知情。”   “若是张苍所言有假,任凭少府发落斥责。”   杜赫深深的看了张苍几眼,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摇头道:“不用了。”   “事已至此,刨根问底,问出真相,对我也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从朝中退下,已是定局。”   “我杜赫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了一段时间了,平心而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对于殿下的做法,心中的确是有些微词,然真的细细想来,殿下所说也不无道理。”   “我的确少了锐气。”   “也日渐趋于保守,得过且过了。”   “殿下有重振天下之心,有大施拳脚的想法,我这般老东西,的确有些碍眼了,殿下看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   “你也的确比我更合适。”   闻言。   张苍脸色微变。   他瞳孔微缩,一脸惊诧道:“少府这是何意?”   “张苍有些惊惶。”   杜赫冷笑一声,不屑道:“张苍,四周就你我二人,你又何必这么装腔作势?殿下这次图谋这么多,不就是为扶你上位吗?你当真以为我看不明白?”   “而且殿下临走时,说的那番话,还有看向你的目光,我杜赫同样看到了。”   “你当真以为我看不明白?”   杜赫嗤笑道:“殿下有意扶你做少府。”   “你我在朝中多年,这点心计还是看的出来的。”   “刚才殿中那些经济大臣的话,你又不是没听到,这些人从某种程度来讲,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若非是见到冯丞相开口,他们是不会轻易松口,更不会因此动摇的。”   “我不合殿下心思。”   “这些人同样不合。”   “让这些人担任少府之位,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罢了,以殿下之心思,又岂会做这徒劳之事?所以最终这少府之位,无论这些人怎么争,最终都会落到你的头上。”   “那些人早晚会步我的后尘。”   杜赫满脸讥讽。   人走茶凉,的确很现实。   但作为当事人,心中自有不快。   又岂会真的毫不介怀?   张苍苦笑道:“原来少府都看出来了,张苍现在也很头大。”   “殿下最近的事,少府也当听说了,殿下将自己关在书房,根本不与外界交流,一出来,就将你我召了过去,然后就独断的决定了这些事,而殿下有意让我去争这少府,若非殿下刚才眼神示意,我恐根本就意识不到。”   “只是以我对殿下的了解。”   “殿下能做出这么大的决心,定是对天下的现状,或者说是朝廷现状有很大不满,所以才会如此迫切的想改变,杜少府其实只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这样的事,别说是杜少府,就算朝中换成其他人,只要在这个位置,就注定会有此一劫,结果同样难料。”   “唉。”   张苍沉沉叹气一声。   闻言。   杜赫心情倒是舒畅了不少。   他笑着道:“张御史就不用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还是清楚,若是换了常人,未必会有我这般遭遇,不过就现在的情况来看,朝堂的这些大臣,恐怕都小瞧你这个大胖御史了。”   “他们也都为你的外表跟糊弄了。”   “你其实比谁都精明,也比谁都看的清楚,将少府交到你手中,我还是放心的。”   闻言。   张苍一脸苦涩道:“少府实在折煞我了,张苍对经济事宜并不怎么精通,而且最终会如何,张苍也实在心里没底,能去到少府任一轻松官职,张苍就已知足。”   “少府……张苍实不敢奢望。”   “就算如此。”   “张苍日后恐还会不时请教少府。”   张苍的身姿放的很低。   并没有因杜赫即将离任,就生出任何轻慢跟懈怠。   杜赫轻笑一声,摇头道:“请教我?我杜赫恐是无法为张御史解答了。”   “啊?这是为何?”张苍一愣。   杜赫苦笑道:“殿下在雍宫时,就已经吩咐过我,等我退下后,便安排我衣锦还乡,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至于何时能归来,这就说不定了,或许就在还乡后,或许是半年后,或者是老死后,不过也好。”   “我离家也太久了。”   “离开咸阳清净一下,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还能少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也不用看其中一些人嘴脸。”   杜赫摇摇头。   张苍却是神色有些呆滞。   杜赫说的事,他之前完全不知情。   也根本没有听扶苏提起过,杜赫这次退下,竟要被直接安排归乡?   这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杜赫一直在盯着张苍,见张苍一脸错愕神色,心中也是当即知晓,自己的遭遇,张苍是真的毫不知情,他正色道:“经济相关的事,朝廷很多账目是经不起推敲的,也经不起盘算,你日后若真当了少府,恐要对此多费心了。”   “以殿下之宏图大志,只怕经济上少不了折腾。”   “但大秦现有的财政,是经不起太多折腾的,现在的财政只能勉力维持,而且维持起来的已经很是勉强了。”   “你今后有的麻烦。”   张苍轻叹一声,对此深以为然。   杜赫洒脱一笑,大步的走开了,嘴里轻声道:“当初我还嘲笑胡毋敬,而今却也落得如此下场了,不过我杜赫接下来倒想看看,朝中的这些大臣,还有多少人能坐在原座,还能继续高枕无忧。”   “哈哈。”   张苍目送着杜赫走远。   眼神很是萧瑟。   他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声。   杜赫在朝堂的任职,恐也就最后几天了,但无论如何,扶苏至少还是给了杜赫相应的体面,没有让杜赫太过难堪。   而杜赫也没有真跟扶苏彻底闹翻。   不然朝堂恐还有动荡。   “唉,杜赫挥挥衣袖,倒是轻松离场了,却是这烂摊子都丢给了我,我张苍何德何能啊,竟以这穷酸潦倒之躯,要承担起整个经济大任。”   “我张苍的命太苦了。”   张苍哀怨几声,走出了少府。   当杜赫回到自己官邸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官邸中,早已有人等候。   他定睛望去。   眼中露出一抹不悦。   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冯去疾。   杜赫脸色一沉,冷哼道:“丞相,你在丞相府处理政事,回头来我这干什么?我杜赫马上就一介白身了,还用得着丞相为我费心?”   冯去疾轻笑一声,打趣道:“杜兄,可是怨我了?”   “岂敢!”杜赫撇过头,讥笑道:“我一个少府,岂敢怨恨丞相?”   “哈哈。”冯去疾大笑,指着杜赫道:“你这脾气,还真是一成不变,怨我就怨我,这次的确是我冯去疾做的不太对,但就实而论,你这次反对殿下,的确有些不妥,而且你当真以为殿下看不出?”   “殿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今的殿下对朝堂的事了若指掌。”   “而且殿下认定的事,根本不会为我们改变。”   “这点跟陛下很像。”   “就算我冯去疾为你开口,殿下当真就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   “殿下只会将我也埋怨上。”   “而且就实而言,殿下的想法,的确有可取之处。”   杜赫迟疑片刻,颔首道:“殿下的想法,的确有独到之处,但想让关东始终难拧成一股绳,让朝堂逐步拉拢分化,却未必那么容易,而且事关钱粮的事,朝廷又岂能轻易松手?再则,殿下说的是,收,放,收,这般拉扯。”   “但从这事之后,殿下还能寻到什么办法?”   “恐怕没有了。”   “盐铁,殿下几乎已经折腾了个遍,而今殿下盯上了市场。”   “等市场也为殿下折腾个呛,殿下还能从什么地方弄钱?贵族?地方官吏?豪强?这些都不行,商贾也早就为商税压得死死的,最终还是只能落到加征上。”   “如此一来。”   “岂不又回到了老路?”   “而且,殿下的想法,需有钱才能推进。”   “需要让利。”   “朝廷让不出多少利的。”   “唯有从地方获利,才能让利,当获取不到利益时,殿下的想法就崩盘了,到时只会激起关东更大的动荡,关东是养不熟的,你作为大秦丞相,又岂会不知?唯有将关东死死的压着,通过行政手段,才能倒逼这些人屈服,不然都毫无用处。”   冯去疾颔首。   他沉声道:“你说的这我同样知道。”   “但从殿下的言谈中,我却是敏锐的认为,殿下并不会只有这些,只是另外的谋钱之法,我们尚没有想到,而且就算拖,朝廷又能拖多久?钱粮问题朝廷始终要解决的。”   “既然殿下有心解决,那为何不让殿下放手去做?”   “至少还有破局的机会。”   杜赫冷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冯去疾面色肃然道:“我只是希望,你日后退下后,依旧能为朝廷谋划,若是发现有隐患,或者有不少问题,可立即传书给我,我会第一时间上书的。”   闻言。   杜赫面色一沉,也是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若是真有什么其他办法,或者发现了什么不妥,会第一时间上报的。”   “大秦终究是我们跟陛下一同建立的。”   “我又岂会熟视无睹?” 第371章 为何跟朕听到的不同?!   三日后。   杜赫将告老还乡的消息,在朝堂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满朝大臣耳中,所有人听到这些消息都是一愣。   但无人去询问求证。   因为从其他经济大臣跃跃欲试的神色中,他们就已经知晓,这个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十有八九是真的,杜赫也真的要退下了。   这让很多大臣都怅然若失。   他们不是瞎子聋子。   殿下三日前的那些举动,同样落在了他们眼里。   而今杜赫退下,显然跟殿下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若是细细想来,殿下这几年,已‘弄下去’好几个九卿了,最开始的蒙毅、胡毋敬,再到现在的杜赫。   九卿就已去了三。   所有人都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朝堂要变天了。   只是令他们有些难以接受的,倒不是兔走狗烹的悲凉,而是殿下只是一个储君,竟能这么轻易让朝堂九卿重臣退下,这权势未免也太大了。   杜赫能告老还乡。   他们日后恐也在所难免。   这让他们如何不感到心惊跟不安?   而且他们很疑惑,杜赫究竟是何原因退下的。   只是任凭他们打听,少府治下的经济大臣,都无一人松口,全都闭口不言,只说杜赫老了,已经跟不上朝堂形势了。   这更让人狐疑。   他们同样想知道这朝堂形势是什么。   以及殿下的想法是什么。   可惜始终无果。   与此同时。   咸阳的两份文书,在星夜兼程下,已送到了始皇案上。   始皇轻咳一声,将这两份文书看完了。   他让宦官将李斯召来。   而后。   一脸愁色的望着眼前的黑乎乎药汤。   现在大军已经在归返咸阳了。   路径则很直接,之罘——即墨——巨野泽——大梁——洛阳——函谷关——咸阳。   这条路径是齐国通向中原的传统官道。   此时已为帝国驰道之一。   原本嬴政是想继续北上巡边的,只是碍于身体情况一直不佳,在诸多大臣劝谏下,最终只得放弃,选择了这条最四平八稳的归返道路。   很快。   李斯就来到了车内。   他朝始皇微微躬身,恭敬道:“臣李斯参见陛下。”   嬴政颔首,指了指案上的一份文书,淡淡道:“扶苏从咸阳送来了一份文书,你拿过去看看,顺便发表一下你的看法。”   这时。   一名宦官小心上前,将案头的那份文书拿到手中,而后高举过头顶,小心翼翼的送到李斯身边。   李斯伸手接了下来。   他将令书打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当将上面内容看完,眼中露出一抹惊讶之色。   杜赫决意告老还乡?   刚开篇就让李斯有些猝不及防。   接下来扶苏意欲在关东修建仓库的事,更是让李斯有点始料未及。   他整个人都有些懵。   不是内容。   而是一切太突然了。   嬴政一直在注视着李斯,见到李斯一脸愕然,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意,只是当看到案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时,脸色就变得有些无奈跟难看,最终还是捏着鼻子,将这碗汤药喝了下去。   随后恼怒的将汤碗扔了出去。   这一举动。   自是引得四周宦官一阵手忙脚乱。   等宦官将汤碗清理完,李斯基本也看完了。   嬴政问道:“对于扶苏在文书上所奏明的事,李斯,你作何看法?”   李斯面色一沉。   他试探的看了始皇一眼,只不过看不出什么端倪。   他迟疑片刻,缓缓道:“就臣来说,殿下因杜赫耽于陈腐,失去了进取之心,就贸然对杜赫生出不满,而今更执意让杜赫告老退下,臣觉得有些不妥。”   “少府不同于其他官署。”   “冒进不得。”   “加之杜赫为大秦开国老臣,为大秦立国,立下过赫赫功业,殿下这般独断专行,终究是有些逾越了,也是有些过了。”   “杜赫的辞呈同样送过来了。”嬴政道。   闻言。   李斯眼皮一跳。   他面露一抹苦涩,道:“既然杜赫少府已主动递交了辞呈,想必其中定有臣不知的隐情,而杜赫少府也是心甘情愿退下,如此,倒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也是臣多虑了。”   李斯很干脆的把问题揽了过来。   他又道:“殿下有气吞万里如虎之胸襟,有改天换日革新天下之宏愿。”   “臣同样深感欣慰跟感动。”   嬴政看着圆滑的李斯,也不禁摇摇头。   他沉声道:“杜赫既已提交了辞呈,也多次明确表明退下之决心,朕也无力挽回,既是如此,杜赫从少府之位上退下,便就此定下吧。”   “也无需多议。”   “朕现在只想听听,你对扶苏在文书上,有关经济方面的看法。”   李斯面色肃然。   他沉思了一会,缓缓道:“殿下的想法其实很大胆,甚至有点异想天开,但若是真的细细琢磨,这些想法的确有独到之处,也颇有见解,以如此非常规的行事,去打地方一个措手不及,相较其他方法,得行的机会是很高的。”   “但殿下的想法难就难在有没有后续。”   “从文书上,臣并未看到。”   “若是没有后续,恐就只是扬汤止沸了,后面反倒会更危险。”   “臣也不敢轻易下断言。”   “那你认为大秦当不当尝试一下?”嬴政点头道。   李斯目光闪烁。   他微微抚须,暗自思忖起来。   在思索片刻后,李斯凝声道:“臣认为可以一试,经陛下巡行,关东已暂得安宁,但这种安宁,就如殿下文书中所说,只是一时之太平。”   “假以时日。”   “随着陛下巡行结束,贵族跟地方官吏重新勾连,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而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他们定会更加警惕。”   “朝廷想故技重施,也将困难不少。”   “如此情况下。”   “天下始终存在着一个巨大隐患。”   “便是关东跟朝廷的离心离德,这也注定了,朝廷想让天下长治久安,几乎是不可求的事。”   “从过往十年来看,大秦对关东做的尝试,大多都效果寥寥。”   “与其如此。”   “倒不如让陛下放手一搏。”   “试试猛药,将关东直接搅乱,让他们疲于奔命,无暇跟朝廷对抗。”   “或许这才是天下归服的真正良策。”   “而且让关东乱,总好过让关中乱、让整个天下乱。”   “臣认为值得一试。”   嬴政微微额首,笑着道:“现在冯去疾同意,你李斯也同意,而杜赫也递交了辞书,你们可都是想让朕难做啊。”   “罢了。”   “朕准了就是。”   “朕若是不同意,恐会显得不通情理。”   “哈哈。”   李斯一脸肃然道:“陛下说笑了。”   “殿下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无忌,想法天马行空,正是因为背后有陛下支持。”   “若无陛下支持,殿下岂敢如此?”   见李斯这么严肃,嬴政笑了笑,摆手道:“跟朕没多大关系,这都是扶苏自己闯出来的,不过他作为大秦储君,有些事总是要经历的,有些决定也终归是要做的。”   “既然如此,此事就这么定了!”   “不容再议。”   “陛下英明。”李斯连忙道。   随即。   李斯似意识到了什么,不确定道:“殿下欲做之事,陛下不准备告诉给其他朝臣吗?这会不会有些不太妥当?”   他并不认为这个决意会遭到反对。   只是陛下直接定下,丝毫不经朝臣商议,或会引来一些争议。   嬴政冷哼一声道:“告诉其他朝臣,再做商议?”   “朕看没这个必要。”   “经济的事,让主管经济的大臣决定。”   “其他朝臣,并不精通经济,让他们来商议,无疑是外行指导内行,你们左右两位丞相都已同意,朝中的经济大臣也都认同,此事还有什么讨论的必要?”   李斯面色一滞,拱手道:“是臣考虑不周了。”   嬴政眼角瞥了一眼大案,又开口问道:“现在杜赫已确定退下,少府乃主管经济的大臣,此等重要之职不能空缺,不知丞相可有举荐之人?”   闻言。   李斯一脸惊慌,连忙道:“臣并无举荐之人。”   “臣对经济之事,想来涉猎极少,过去也极少过问,相关经济大臣来往较少,并无合适人选向陛下举荐,在臣看来,让朝廷商议决出即是。”   “请陛下明鉴。”   始皇的这番话,也是将李斯吓了跳。   他作为丞相,的确有一定人事权,但朝廷九卿这般重职,他岂敢擅作主张?又岂敢主动去举荐相关官员,若是让陛下生出不满,只会招惹来一身麻烦。   他自不会如此行事。   “是吗?为何朕听到的不是这样?”嬴政目光一冷。   这一番质问。   李斯却是直接愣住了。   他过去是没少跟经济大臣打交道,但的确是没多少交情,而且他作为大秦丞相,从来都是下面的官员向自己示好,何须他去跟下面的官员亲近?   而且他一向洁身自好。   从不拉帮结派。   更不可能落下这些话柄。   只是陛下如此质问,定是有其中缘由。   难道自己认识的官员中,其中就有陛下认可的人?   这是唯一的解释。   李斯满眼狐疑。   他没有开口辩解,而是站在原地,仔细思索起来。   最终。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大腹便便,肥白如瓠的人。   自己的师弟。   张苍!   当张苍那肥大身影出现在自己脑海时,李斯一下就全想明白了。   这次的事是殿下一手决定的。   殿下接下来要针对的同样是经济相关,自不希望少府人选,落到原本的经济大臣手中,相较于这些老臣,扶苏明显更愿意用自己更亲近的人。   而张苍明显就是最好的人选。   陛下之所以如此询问,其实透露了很多信息。   若是从少府治下的经济大臣中选,陛下根本就无须有此一问,直接让朝臣商议就可定下,之所以询问自己,就是想从非少府治下的官员中选。   而跟他李斯真有辩不掉关系的。   只有张苍一人。   张苍的才能,李斯是认可的。   只是张苍这厮,身形太过肥白,一直为人轻视,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所以始终没怎么得到重用,只是后面跟扶苏走近了,这才渐渐在朝中崭露头角。   但权职依旧不算很高。   若是让张苍自己去争,恐是没有太多说服力。   若自己举荐,那就不同了。   他跟张苍都是荀子门徒,自己称张苍一声师弟是合情合理,自己举荐张苍,也是情理之中,也不会显得太过唐突,还能堵一下悠悠众口。   毕竟。   张苍是殿下想用的。   只是若扶苏举荐,恐会引来很多非议,所以需他出面助推一二。   想到这。   李斯彻底醒悟过来。   虽然这么做,自己会遭到不少非议跟争论,但他李斯又岂会在意这些?   而且这明显也是陛下的心思。   隔了一会。   李斯抬起头,一脸恍然道:“刚才是臣嘴拙了。”   “若真论对经济有所见解的,臣的确认识一人,此人腹有韬略,过去自诩天下账目皆在腹中,也对律令很是精通。”   “而此人跟臣的确有不浅的关系。”   “哦,说来听听。”嬴政淡淡道。   李斯笑道:“此人正是现任上计御史张苍。”   “他跟我都出自荀子门下,只不过过去张苍受相貌拖累,难以将自身才华施展。”   “但他的才能臣是认可的,臣认为张苍可为少府。”   “张苍?”嬴政眉头一挑。   “就是朝中那肥白如瓠,大白脸膛耀人眼目,全身又无丝毫精悍气象之人。”李斯补充道。   听到李斯的描述,嬴政当即想了起来。   他不禁一阵大笑道:“原来是此人,这人我记得。”   “既然丞相如此力荐,那就让此人试试吧,具体的相关情况,就由你下去处理吧。”   “臣尊令。”李斯连忙道。   嬴政点点头。   也是感觉身体有些空乏。   他朝李斯挥了挥手,示意李斯可以退下了。   李斯当即会意,朝嬴政微微拱手,就恭敬的退了下去。   等李斯离开,嬴政只感觉嗓子很痒,一阵咳嗽之下,竟咳出了一些鲜血。   望着掌心殷红的鲜血,嬴政眼神很是冷冽。   他用一旁的黑布,将手掌中的鲜血擦拭干净,而后将案上的第二份文书,包在了这张黑布中,随后丢进了一旁的火炉中。   烈火灼灼,将一切烧为灰烬。 第372章 咸阳外有文书来!   七日后,咸阳。   朝堂上。   扶苏以储君身份代理国政,主持大朝。   秋收已结束。   按照以往的惯例,这次朝会的重心,都是九月末开始的全国上计,只是眼下殿内却显得有些低沉,朝会颁布的各项政策措施,也很快就得到了认同。   并未如过去一般争议一阵。   显然。   朝堂众人的心思都不在朝会上。   而在另外的地方。   对于朝堂的情况,扶苏心知肚明,也知晓这些人在等什么,不过他并不急切,按部就班的,将朝会主持完毕。   等相关商议事宜结束,扶苏顿了一下。   他向殿下望去。   殿内到场的官员数量并不少,只是相较过去,人员并不算的齐整。   还有不少官员仍在巡行的归途上。   扶苏沉声道:“接下来,朝堂便要着手准备一年一度的上计大会了,地方相关官员也都会陆续到达咸阳,此等大事,还请诸位大臣多加费心。”   “扶苏拜谢。”   以冯去疾为首的朝廷大臣连忙道:“臣定竭尽全力,绝不负殿下所托。”   “请殿下放心。”   闻言。   扶苏点点头。   随后,他将目光看向杜赫,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扶苏开口道:“近日……朝中一直有传言传出,说杜赫少府将告老还乡,这则传言,扶苏同样听到了,只是扶苏起初并不敢置信,杜赫少府分明身强力健,哪有半点虚弱模样?”   “因而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但就在昨夜。”   “我收到了陛下发来的诏命。”   扶苏幽幽一叹,凝声道:“杜赫少府竟真向陛下递交了辞官书,当扶苏看到相关言辞时,也不禁大为震恐不安。”   “杜少府执掌少府,替大秦处理经济之事多年,为陛下之股肱大臣,而今大秦百废待兴,朝堂也正值用人之际,杜少府这一封辞官书,实让扶苏有些难过惊慌。”   “杜少府,你……当真要辞官吗?”   扶苏似依旧不敢置信,再度询问起了杜赫。   杜赫却是坦然,拱手道:“老臣之辞官书,业已多日前送至陛下手中,而今陛下之诏令恐已发回,杜赫临时决定,的确有些不妥,但老臣确实年高力衰,若是继续主持经济大政,只会越发不济,朝廷万象更新之时,老臣又岂能再拖朝廷后腿?”   “臣当年特曾跟随陛下,横扫八荒,一统六合,当时是何等之英气。”   “而今体弱年老,仅一苍髯老人。”   “实在不值得委以重任。”   “若继续待在少府之位上,臣心中只会更加惶恐,急流勇退,也是臣早就决定的,人生得遇陛下,能在大秦大施拳脚,杜赫已十分感恩,又岂能再尸餐素位?”   “园林桑麻。”   “又何尝不是人生之幸?”   “我杜赫一生已足矣,还请殿下勿要再挽留。”   “杜赫的辞官之心已决。”   “请殿下恩准。”   默然片刻,扶苏离座起身,对着杜赫深深一躬:“为图天下大治、万象更新,杜少府愿急流勇退,实令扶苏佩服。”   “扶苏感恩杜少府为大秦立下的赫赫功绩。”   “扶苏谢少府。”   “殿下!……”   杜赫老泪纵横,欲待拜下谢恩,却被扶苏一手扶住了。   扶苏道:“少府为大秦从事经济之事数十年,于国于民都有大功,大秦得以一统天下,都跟少府权力操持有关,而今少府欲退下,扶苏又岂能让少府再行这般虚礼。”   杜赫颤巍巍行礼,正要说话,扶苏却一挥手高声道:“始皇帝诏命。”   一语落下,全场肃然。   扶苏站定,肃然道:“致仕少府杜赫,以彻侯之身归乡,咸阳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八百户,着内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杜赫朝着空荡荡的帝座叩拜道:“臣杜赫叩谢陛下。”   “陛下万年。”   “大秦万年。”   “老臣退了。”   望着杜赫大见憔悴的身形,扶苏心中也百感交集。   他伸手将杜赫扶起,对着杜赫深深一躬,低声道:“为图天下大治,扶苏不得已也,还请少府莫要怪罪。”   杜赫释然一笑。   他淡淡道:“殿下多虑了。”   “君臣一场,步步走来,其势难免。”   “老臣只望殿下,日后以国事为重,为天下苍生为念,莫要辜负了万民。”   “扶苏谨记。”扶苏拱手道。   杜赫点点头。   他转过身,面向其他大臣,朝众大臣拱了拱手,笑着道:“诸位大臣,你我共事多年,而今我杜赫终于要退下了,日后朝堂大事,就拜托诸位了。”   “杜赫走了。”   杜赫的离别之言很简单。   但又很坦率。   说完。   他将头顶的官冠取下,脚步轻快的朝殿外走去。   就在这时。   扶苏才郑重的问到了一件大事。   “杜少府去官,但少府不可空缺,杜少府,不知何人当为少府?”   一语落下。   杜赫脚步当即一停。   殿内其他大臣的目光也都看了过去。   不少人也不由心神一紧。   甚至暗自打量了殿内其他几人,眼中露出一抹谨慎跟敌意。   少府乃重职。   而今朝堂上不知多少大臣盯着。   都想要入主少府。   因而在这种时候,杜赫的一言一行,都会对少府的人选,造成不小的影响,很多人都心神紧张的看着杜赫,唯恐杜赫说出其他人的名字。   杜赫面色微沉。   他转过身,淡淡的扫向全场。   目光在令狐范、召平等大臣脸上掠过。   最终。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对少府人选,杜赫并无想法,只要治道之见跟天下大势相合,以国家为重,以秦法为决,还精通算术,臣认为便是合适的少府人选。”   “但对于具体人选,还请殿下择选。”   “杜赫不敢妄加举荐。”   说完。   杜赫朝扶苏拱拱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冯去疾等人目送着杜赫远去,只是看向杜赫离去的身影时,眼中露出了一抹萧瑟跟怅然。   他们日后离去时,是否也会如此体面?   殿内。   随着杜赫离去,气氛明显松缓不少。   令狐范等人更是暗松口气,他们还真怕杜赫脑袋一热,自己去举荐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因为他们可不认为杜赫会举荐自己。   而今杜赫没有开口。   而是将决定权都交给了扶苏。   那也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有机会,就看谁准备的更充分。   令狐范目光微不可察的扫了眼身边的几位大臣,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少府治下主管相关官署的经济大臣,也是他争夺少府之位的最大竞争者。   不过,这少府之位,他势在必得。   等杜赫走远,扶苏心中长出一口气,他同样担心杜赫会多此一举。   而杜赫显然已没有继续掺和的想法。   扶苏转过身,望着殿下的百官,沉声道:“而今杜赫少府去官,少府之职空缺,但时值九月,马上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上计大会,少府之位不能空缺,不知诸位大臣心中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诸位大臣可畅所欲言。”   举殿沉默。   并无一人开口。   但众人都目光闪烁,显然心中都各有想法。   隔了一阵。   殿内的气氛更显沉寂。   这时,终于有官员坐不住了,主动站了起来,道:“少府乃主领经济之大臣,而今上计大会即将开始,若是从其他官署任命,恐会造成政事处理不当,因而臣认为最好还是从少府治下官员挑选,他们有相应的政事经验,临时上位,也不至于顾此失彼。”   “请殿下明鉴。”   扶苏道:“少府之位乃统领全国经济之职,事关重大,当由朝堂百官决定,不能贪图一时之快,一时之利,而且少府治下官员同样在挑选范围内。”   闻言。   众人面露异色。   扶苏这番话,说明少府挑选,并不会拘泥于少府治下官署。   那朝堂上能竞争的官员可就多了。   令狐范、召平等人眉头一皱,眼中露出一抹凝重,但他们面上并无任何异色,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这些没听到,也没有主动自我引荐,就安静的坐在殿内,好似在等着其他人为他们开口。   果不其然。   在安静了一阵后,再度有官员站起。   五大夫赵亥道:“臣认为少府之位,长史令狐范最为合适,令狐长史在少府任职多年,对经济之事素来精通,过去在少府也多有建树,更重要的是,令狐长史在少府内诸多官署都有过任职的经历,对少府各方面的情况,都有较为全面的了解。”   “故臣举荐长史令狐范。”   “请殿下明察。”   这时。   现任铁官司马欣开口道:“臣认为少内令召平最为合适,召长史主管的少内,对经济官署的政事基本都有参与,而且也是过去殿下‘官山海’,最直接的上属官署,对于天下形势,一直都有着较为清晰的判断,因而臣认为召平长是更为合适。”   随着赵亥跟司马欣的开口。   殿内越来越多朝臣开始举荐起自己看好的大臣。   一时间。   大殿内嘈杂一片。   众朝臣各说纷纭,各自说着自己举荐的人选,到最后甚至互相攻讦,各自揭短,场面好不精彩,若非是扶苏吧在场,甚至都可能打起来。   面对下方的嘈杂局面,扶苏似早就习以为常。   只是静静的看着。   令狐范、召平等大臣,此刻面色有些难看。   但也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看向同样准备充分的几人,眼中带着几分冷意跟敌视。   只是在朝堂上,众目睽睽下,自不会轻易表露出来,而且直到这时,他们都没有轻易下场,作为少府治下的经济大臣,若是主动开口,难免有点掉了身份,还容易遭到群起而攻之,他们在朝堂这么久,自是深谙此道。   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开口。   依旧稳坐着。   冯去疾看着殿内乱象,也是不由摇了摇头。   他没有搅合进去的想法。   只是目光却微不可察的撇了眼张苍,他现在很好奇,张苍何时会下场?又会以什么形式下场?当日他跟杜赫见面,杜赫私下就给他说了。   张苍恐才是少府的最有利竞争者。   理由也很简单。   他是殿下最坚定的拥趸。   张苍过去主管上计,对经济之道很是精通,加之扶苏对经济方面,看的越来越重,自不会让少府这个重职旁落,所以张苍定会去争这个少府之位。   他原本以为是杜赫引荐。   但杜赫临走时的那番话,分明就是不想掺和其中。   杜赫不举荐,还能谁去举荐?   扶苏显然不会下场,他作为储君,若是自己举荐,恐会又失公允。   也会让一些官员寒心。   日后张苍就算入主少府,恐也会遭到各种针对,这显然不是扶苏想见到的,但除了扶苏、杜赫,朝堂大臣还有谁能举荐,能又如此说服力,甚至能一锤定音的?   他心中不解。   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   在事情没有明晰之前,他都不会轻易开口的。   而今只需坐看朝中云卷云舒。   到时。   一切就明了了。   扶苏同样面色沉稳。   仿佛对少府之位的人选,并无什么想法,只在等朝臣最终的商议结果,但若是仔细观察扶苏,却是能发现,扶苏的目光不时会看向殿外。   仿佛在等着什么一样。   一旁。   张苍则是面露苦涩。   他说实在话,是真不想去争。   若论才学,他自认高出其他人一等,但朝堂之事,又岂能只看才能?   仅从殿内的局面来看,少府治下的这些经济大臣,暗中都结交了不少官员,若是自己这时截胡,恐就真成众矢之的了,日后的麻烦又岂会少?   想到自己将要面对这些经济大臣,张苍心中就不由暗暗叫苦。   甚至。   他很希望自己竞争不上。   这样自己或许就能侥幸逃过这劫了。   只是以他对扶苏的了解,此事多半还有后手,有心算无心,何况扶苏还是储君,又岂是下方这些臣子能够胜的?   张苍垂下头,脸皱成苦瓜。   就在朝臣互相争执不下时,突然殿外想起一阵脚步声。   瞬间。   也是引得朝臣注意。   魏胜快跑几步,到了殿门口,高声道:“李斯丞相送来文书,力荐其同门师弟张苍,为少府。”   说完。   便将这份文书递到了扶苏手中。   一时间,全场皆寂。 第373章 尘埃落定!   “李丞相发回的文书?”   “举荐张苍?”   “我没有听错吧?李丞相怎么会举荐张苍呢?”   “他们两个不是没太深交情吗?”   “这……”   当听到魏胜高喊出的话语,大殿所有人都不镇定了。   也实在没办法镇定。   李斯突然传回的文书,打乱了一切的布置跟计划,之前自认自己稳胜的几人,一下也有点慌了神。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李斯的这份文书,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他们之前,甚至就没有想过,李斯会发回文书,更没有想过,李斯会举荐张苍。   李斯跟张苍师出同门。   这个消息,整个朝堂的官员都清楚。   但李斯仕秦以来,从未给张苍任何优待,只有无尽的冷漠跟忽视,张苍跟李斯之间也极少有来往,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认为两人就只是空有师兄弟之名分罢了。   而且李斯素来公事公办。   极少徇私。   他们更不会往这方面考虑,而今这份文书传回,也让不少人大惊失措。   令狐范、召平等经济大臣脸色十分的难看。   看向张苍的眼神,充满了不善。   他们千算万算,却是没算到,还有这一出。   这让他们如何不气?   李斯可是大秦丞相,他在朝堂的话语权不可谓不重,原本少府之官职,已是他们这些经济大臣的囊中之物,现在一下又多了变数。   而且他们前面之所以这么沉稳镇定。   就是因朝堂很多大臣未归。   李斯、顿弱、姚贾等三公九卿不在,他们竞争少府的压力会少很多,也会少很多的反对跟争议,结果李斯等人虽然没有回朝廷,但文书却送来了。   这让他们的算计一下落了空。   一旁。   冯去疾面露愕然。   李斯特意插手少府人选的选择,这其实也出乎他的意料。   他跟李斯一左一右,共事有几年了,深知李斯的秉性,李斯是很爱惜自己羽毛的,不会轻易让自己给人留下话柄,更不愿给自身沾惹麻烦。   少府官员的挑选,以李斯既往的性格,根本不会主动掺和的。   唯有尘埃落定,才会出来说两句。   眼前这不合李斯的风格。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便是扶苏有意要求的,或者暗中提醒的。   唯有如此。   李斯才可能这么做。   而这未必没可能,扶苏对于少府之位,看的很重,因为扶苏这几年,一直着手的便是财政,自不会轻易将少府大权旁落。   想到这。   冯去疾心中暗叹一声。   朝堂的这些大臣,恐都被扶苏摆了一道。   不过能让李斯这么举荐张苍,多少也能看出,李斯对张苍是较为认可的,不然李斯绝不会冒着自损名声的情况,去帮张苍举荐。   只是现在随着李斯的插手,朝堂的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冯去疾淡淡的扫了一眼殿内。   依旧没开口想法。   闻言。   扶苏露出一抹讶色。   他似完全没想到,李斯会发来文书,也是连忙道:“魏胜,将李丞相送来的文书拿来。”   很快。   魏胜就将文书送到了扶苏手中。   扶苏将这份文书仔细看了一遍,确定魏胜说的并无问题,这才颔首道:“李丞相远在关东,却还时刻忧心朝堂之事,实在令扶苏有些汗颜,对于举荐张苍,李丞相也说明了原由。”   “并无任何徇私。”   “魏胜,将文书递给朝中大臣看看。”   扶苏挥手,将竹简往前面一递。   魏胜连忙上前,将这份文书接下,随后交到了冯去疾手中,一时,冯去疾四周的官员,都将脑袋偏了过来,想看看文书上到底怎么说的。   至于文书有没有可能作假。   他们没想过。   这断然是不可能的。   李斯乃朝堂重臣,文风很明显,若是有人造假,很容易就辨出,再则,李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若是听闻此事,日后又岂会不严查?   谁敢冒着这么大胆子去作假?   冯去疾简单看了几眼,辨认了一下字迹,知晓的确是李斯亲笔所写,便将文书递给了身旁的大臣,其他大臣连忙接过,仔细的看了起来。   等这份文书传递了十几手后,基本殿内所有大臣都看到了。   其中,令狐范、召平等官员看的更为仔细,他们甚至很希望从中看出问题,看出猫腻,而后指证这份文书有问题,并非出自李丞相之手,只是任凭他们怎么看,始终都看不出任何问题。   因为李斯的文风太过鲜明了。   苍劲如铁勒银钩,秀美如山川画卷,工肃如法度森严。   李斯文字之瑰丽,在整个朝堂都是有口皆碑,朝堂的这些大臣,其实都能写的一手好字,但普天下能够跟李斯字迹相媲美的,唯有胡毋敬跟赵高二人了。   正因为此,三人才被始皇委以编写千字文。   李斯的文字,就算是临摹,都很难模仿出其中的意境。   这份文书,仅一眼,他们便知晓,这的确就是出自李斯之手,却不可能旁人所写。   等殿内所有大臣都看过后,扶苏才悠然道:“既然李斯丞相举荐张苍,也名列了张苍的种种优点,那也将张苍也列入到讨论的范围吧。”   “诸位大臣认为如何?”   一语落下。   举殿一下安静下来。   并无人主动开口,全都目光闪动。   他们又岂会不知,若是开口同意,以李斯在朝堂的威望影响力,只怕这少府之位,多半会落到张苍头上,毕竟李斯主动举荐的情况,放眼李斯整个仕途,都少之又少。   而过去李斯举荐的都是何等人物?   尉缭、郑国等。   都是为大秦立下赫赫功业的人。   李斯举荐人才,就算是始皇都会不由多看重几分,他们又岂敢去争辩?若是因此得罪了李斯,那对他们日后在朝堂,定会是极大不利。   他们又岂敢冒险?   安静稍许。   冯去疾主动开口道:“既然李斯丞相对张苍御史如此认可,也极力举荐,臣认为将张苍御史列入到考虑范围也是理所应当。”   “臣赞成殿下观点。”   “臣附议。”   “臣附议。”   “……”   很快。   大殿内就响起一阵附议声。   几乎没有太多的争议,此事就这么确定下来。   随即。   殿内气氛肃然一变。   有了张苍的横叉一手,少府之位的人选,可就不一定了。   令狐范、召平等几人阴沉着脸。   他们对此自是十分不满。   但碍于李斯的威望,也实在不敢反驳。   然让他们直接放弃,自然也不可能。   令狐范迟疑片刻,出列道:“臣对张苍御史争选少府之位并无意见,只是张苍御史过去负责天下上计,却是不知对于经济之事知晓多少。”   “若是不通晓经济之事,恐实在无法胜任少府之位。”   “令狐也不想为难张苍御史,就仅张苍御史涉猎过的民生相关进行讨教,民生就实在而言,张苍御史了解的多为两个方面,一为币制,二为田亩。”   “币制涉天下财货,田亩涉农耕盛衰。”   “于民生最为根本。”   “若能通晓这两事,可一举把握天下脉搏。”   “令狐不才,想要询问一二。”   张苍起身,肃然道:“还请令狐长史发问。”   见张苍丝毫没有推脱,更没有丝毫谦让,令狐脸色面露愠色,不由冷笑道:“张御史雍容富态,却不知大腹装满何物耶?”   闻言。   张苍面色如常。   他自然知道这是令狐在嘲讽自己身材。   他淡然道:“张苍腹中无他,掌握上计多年,唯天下账册而已。”   令狐范道:“你既言腹中装满账册,那你且翻翻账册,天下钱币几何?”   “实际三枚,金、铁、布。”张苍从容道:“但实际天下的钱币,民间二十一枚,七国钱币各金、铁、布三式,所以是二十一。”   听到张苍如此从容,令狐范面露凝重,又道:“天下田畴几亩?”   “水旱两等,百步一亩。”张苍道。   闻言。   令狐范讥笑道:“你张苍倒是有几分急智,然终是大而无当也。”   张苍摇头道:“非是张苍大而无当,而是令狐长史在有意为难,而今天下人口隐匿加剧,地方民田兼并频发,朝廷发行的秦半两难以担负天下钱币之流通,以至于昔日六国之货币,依旧在天下横行,令狐长史之问,纵神仙也不能详细作答。”   “长史若真有心考校。”   “不当以相貌存疑于人,我张苍若真的任事无能,自当有每年的考核法度裁定,到时也自会有法度贬黜之,何须此等乖谬考校?”   张苍并未因此放低姿态,反而颇为强硬的回应着。   他既然已被扶苏委以重任。   自然要争。   不然等日后入主少府,岂不还要被下方官员压一头,这日后又如何做事?又如何让人服气?因而在面对少府官员时,他不能有丝毫退让。   听到张苍的回击,令狐范面色微沉。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几眼,眼中的不满情绪越浓,他本想让张苍知难而退,或者出点丑,以此好借口让张苍退出,结果张苍根本就不为所动,还反过来质问起了自己。   这倒显得他有些下作了。   由此。   他也知晓。   张苍是真的想当这少府。   不然根本不会据理力争,更不会咬死都不松口。   这让令狐范心生焦急。   有李斯在后面撑腰,张苍明显更有优势。   他眼珠疯狂转动着,思索着其他的针对之法。   张苍面色淡然。   他根本就不把令狐范的针对放在眼里,他过去因生的白,又长得肥,在朝堂名声不好,也一直被很多人笑谈为沉沦奢靡之徒,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朝堂的事不了解。   反而恰恰相反。   他对很多事看的更透彻。   一旁。   令狐范已把目光移动了一旁的召平等人,希望这几人站出来,为自己说下话,即便不是为自己说话,至少也不能让张苍的奸计得逞。   然而。   并无一人站起。   这让令狐范心中大为恼火。   他之所以站出来,不就是想让少府之位,留给他们经济大臣吗?   结果其他经济大臣不仅不帮自己说话,还作壁上观,这让他又如何不显得不满。   而令狐范还真是想错了。   召平起初是想站起来,为他们经济大臣说话的。   只是在刚要站起来时,却是为身旁一人拉了拉袖子,那人事宜他不要轻易开口,甚至还让他多往上面看一看。   召平初始不解。   当看到殿下微笑的望着下方时,脑海中陡然反应了过来。   张苍可是跟殿下走的很近。   张苍竞争少府之位,殿下当真不知?   这绝不可能。   所以很有可能,这就是殿下指使的,结合杜赫临走时的眼神,以及前段时间,杜赫召集他们这些经济大臣商议的事,可大多出自张苍之手。   这其实已很明显了。   张苍是殿下想扶上去的。   原本张苍并不优势,甚至也不为人注意在乎,但有了李斯的文书,张苍直接就凌驾到了他们其他人头上,而看冯去疾等人老神叨叨的模样,多半早就知晓,或者猜到了。   所以才稳坐钓鱼台。   他此时若真站起来,不仅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彻底为殿下所恶,更有可能会遭到后续针对,他思索了一阵后,心中叹息一声,只得无奈放弃。   他们没有胜算。   从殿下看上这少府之位时,少府的人选就已定下了。   而今不过是走个过场。   只有他跟令狐范几人是当真了。   想到这。   召平直接闭上眼,不愿再开口一句。   其他的经济大臣,见召平如此模样,在心中思索片刻,也很快反应过来,竟皆苦笑一声,不再理会令狐范跟张苍的争执。   就在令狐范面色铁青之时。   殿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魏胜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又有朝臣送来文书。   是御史大夫顿弱。   是典客姚贾。   他们同样力荐张苍为御史。   当这几份文书被宣读出去,令狐范已是面如死灰,他已经明白过来,一切其实早就尘埃落定,他从来就没有机会。   他颓然的坐了回去。   当听到御史大夫、典客等重臣举荐时,朝堂轰然爆发出一阵热议,事到如今,就算是前面对具体情况还看不真切的大臣,此时也都明白了。   少府之位已是非张苍莫属! 第374章 经济上的开源节流!   听到御史大夫顿弱、典客姚贾也举荐张苍,扶苏倒是有些惊讶。   他看向张苍,笑着道:“张御史,看来我之前对你还是不太了解,本以为你因相貌身材,一直不为朝廷重视,但从今日的情况来看,恐并非如此,不仅李斯丞相愿意为你举荐,现在连御史大夫、典客等朝廷重臣都为你举荐。”   闻言。   张苍苦笑一声。   他哪知道顿弱跟姚贾为何会举荐自己。   甚至李斯举荐自己,他其实自己都很惊讶,他跟李斯并无太多交情,他们的确都是荀子门徒,但他入到荀子门下时,李斯已是学业有成,没多久便离开了,而后李斯就直接扶摇而上,更是他追之不及,而他也不屑去托关系。   因而两人关系实则是淡如水的。   不过李斯举荐,其实还是有一定说辞,毕竟是师出同门,而且多半是扶苏为自己张罗的,至于御史大夫跟姚贾,多半是顺水推舟,为了让自己能坐稳少府之位。   他心中门清。   只不过又岂会真的说出?   张苍拱手,肃然道:“臣实则并不知会有如此多朝廷重臣举荐臣,不过对于少府之位,张苍的确有一些想法,张苍为上计御史多年,主管天下账目,因而对地方的情况是有些了解,虽然并不全面,但总体还是有所涉猎。”   “在臣看来。”   “昔日少府治下,财政已十分严重。”   “只不过前几年有殿下谋划的‘官山海’,为朝廷开源了一些多余的钱粮,就此延缓了财政危机的爆发,但随着这几年朝廷的各项大工程出现,这些多出来的钱粮,也渐渐入不敷出,朝廷的财政越发窘迫,而今已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但少府乃国家经济之命脉,岂能真就陷入一滩死水?”   “脆弱的财政对大秦是十分不利的。”   “所以臣力主求变。”   “臣之求变之心,李斯丞相或许有所察觉,御史大夫掌管御史府,因而也有所意识,他们恐也同样发现了财政的问题,故才会在这时引荐于你。”   “张苍同样深感压力。”   “但天下积弊,总需要面对。”   “张苍愿意去尝试一二,对少府现有的窘迫,做一定的挑战,让大秦的经济不再如一潭死水,而是重新流动起来,活跃起来,以此让大秦在经济上不断摆脱束缚。”   “这也是张苍目下之心愿。”   “请殿下明鉴。”   闻言。   扶苏微微颔首。   他看向张苍,凝声道:“张御史有心了。”   “你既然对天下经济有一些想法,可否当众说一下情况,以让诸位朝臣明晰你的想法。”   “少府之位事关重要。”   “扶苏也不得不再三谨慎跟思虑。”   张苍点点头,他朝扶苏拱了拱手,又朝其他大臣微微拱手,沉声道:“想改变天下经济,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只有一个法子。”   “开源节流。”   “而今天下,开源并不容易。”   “天下租、税、赋,早已压得底层民众喘不过气,朝廷也已是收无可收,再多征收,只怕地方真就要满地烽火了,但财政问题迫在眉睫,朝廷又不得不为之改变。”   “这便是当今财政之难。”   “但开源不容易,并不意味着不能。”   一语落下,举殿皆惊。   殿内大臣一脸惊疑的看着张苍。   他们虽对经济之事不太精通,但作为大秦的官吏,基本各行各业都有涉猎,只是了解不全面,他们又岂会不知经济的困局?   开源。   可没那么容易。   扶苏当初行‘官山海’,已是天下很大的‘开源’了,‘官山海’之下,朝廷的财政可是得到了极大的缓解,甚至可以这么说,官山海是为财政续了命的。   但普天下像‘官山海’这样的开源,已几乎是没有了。   商贾已榨不出油水。   底层更甚。   对于其他朝臣的狐疑,张苍自是看在眼里,他淡定道:“诸位大臣的目光太过局限跟狭隘了,大秦之内的确已找不到可开源的财政源头了,也不可能再去压缩底层的生存空间了,但大秦之外呢?”   “大秦之外?”众朝臣一脸狐疑。   张苍又道:“我之主意在匈奴。”   “当年天下合纵连横时,我大秦之国相张仪便提出了一项政策。”   “远交近攻。”   “臣认为此刻当效仿。”   “暂时放下跟匈奴的仇恨跟敌意。”   “一定程度上进行交好,让双方进行商贸,效仿管仲在齐国的措施,在关隘征收关税,除此之外,朝廷作为取胜方,自要表现出应有的强势,通过武力的形式,压迫匈奴低价贩售牛羊马等货物,同时高价购买朝廷的盐、茶等物。”   “以此来赚取钱粮。”   话音刚落。   朝堂上立即有人反驳。   杨熊道:“对于张御史的想法,我杨熊不敢苟同。”   “而且恐非是我一人不敢苟同,而是大秦所有的将士都不会同意。”   “驱逐匈奴,乃大秦国策,为此朝廷陈兵三十万在北疆,更是多次出兵北伐,这才将匈奴追亡逐北上千里,而今一旦开放经商,匈奴岂不是要再度卷土重来?到时边疆岂会安宁,大秦将士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代价,才换来的安宁,岂不因此白费?”   “你这想法分明是在资敌。”   “其心可诛!”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北地的将士会如何看?岂不引起军心动摇?天下其他人又会如何看?又如何去告慰那些死去的将士?”   “军事乃国之大事,岂能贪图眼前蝇头小利?”   “我杨熊断不可能答应。”   杨熊态度十分尖锐,不容任何争辩。   朝中其他大臣也纷纷反对,一时间,张苍成了千夫所指。   张苍面不改色。   任由朝堂大臣辱骂质问。   等殿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张苍才沉声道:“张苍的确不通军事,但过去也曾涉猎过军书,多少也算博览了群书,知晓国与国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盟友跟敌人,存在的从来都只是利益。”   “以利交,因利散。”   “这才是天下国与国之间正常的相处。”   “若是因一时短兵相接,便互为仇雠,那天下格局又岂会是今日这般?”   “当年秦晋交好,联手压制楚国。”   “秦楚交好,合力围晋。”   “这样的例子,在过去数百年,比比皆是。”   “而今只不过是将昔日的‘晋’‘楚’‘齐’等国,换成了‘匈奴’罢了,为何就能引起诸位大臣这么强烈的反对跟意见?”   “诸位的倨傲心态有些太重了!”   “大秦的确一统了天下,但匈奴又何尝不是一统了草原?”   “朝廷三十万大军北伐,也并未因此将匈奴覆灭,只是将匈奴追逐上千里,这便足以证明,匈奴的实力并非等闲,面对如此草原霸主,又岂能再如过去一般短视?”   “当以过去对待诸侯一般视之。”   “大秦驱逐匈奴,军威正盛,若就这么戛然而止,那才是对大秦的不尊重,大秦在驱逐匈奴上,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又得到了什么?仅仅是收复了河北地,将匈奴人赶出去?这难道就足够了?若是朝廷能借着如今的强势跟匈奴做一定的缓和。”   “倒逼匈奴内部向朝廷低头,朝廷得到了利益,岂不比现在更高?”   “这才是战争该有的价值。”   “当然。”   “跟匈奴的交好是有底线的交好。”   “并不是真就毫无保留。”   “外松内紧。”   “互相制约,暗中试探其底线虚实,称兄道弟间下绊子,剑拔弩张间做交易,这才是国与国之间一直以来的习惯。”   “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而今匈奴有意求购茶叶等物,而朝廷又急需多余的货物,正是各取所需之时,若是朝廷不抓住眼下的强势机会,从匈奴身上谋取到更多利益,这才是更大的浪费。”   “至于匈奴的隐忧。”   “等朝廷财政的问题解决掉,自有大把的精力去对付。”   “如此又岂能说是通敌?”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若只是在战争上取胜,便戛然而止,这样的战争,对于大秦而言,无疑是弊大于利的,对整个天下,都将是一次重大的创伤,我对于当年朝廷定下的政治决意了解不多,因而也并不多次多加言语。”   “但在张苍看来,经济同样是战争的一环。”   “甚至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若是不在经济领域对匈奴做进一步的压迫,压缩匈奴的生存环境,让他们不得不艰难求生,这无疑只是在给对方增加仇恨跟愤怒,等到匈奴舔舐好了伤口,修养生息完毕,到时匈奴定然还会举族南下的,到时大战依旧必不可少。”   “所以仅在军事上胁迫是不够的。”   “还需在经济上施压。”   “因而我张苍建议该和就和。”   “适可而止。”   “至于地方民众不了解,或者是愤怒,那就让他们愤怒,朝廷做什么决定,何时需要顾及地方的态度了?而且国家大事之间,又岂是地方民众能想明白、搞清楚的?”   “等北方安定下来,民众因此受益之时,他们自会明白朝廷的用心,也会知晓朝廷的深谋远虑。”   “到时,他们又岂会再有怨言?”   “利益才是根本!”   张苍目光扫过全场,全场已是肃然无声。   杨熊等人面色青一块红一块的,但也无法反驳,只是吭哧呵哧几声,显得有点挂不住脸。   朝堂其他大臣则是在思索张苍想法的可行性。   这同样是乘胜追击。   不过不再是军事上乘胜追击。   而是在经济上。   因为之前的惨败,匈奴内部其实已生出不少嫌隙,还有的更是脱离了匈奴单于,若是朝廷在这时选择跟匈奴缓和,一定程度上,能动摇匈奴一些大部的意志跟决心,让本就有些松散的匈奴联盟显得更加脆弱,头曼单于也难以再将这些匈奴残部拧在一起。   就算日后能拧在一起,也需耗费更大的力气。   若是能在这段时间,让一些匈奴部族倒戈,或许对匈奴的中伤更重。   毕竟。   朝廷堵死跟匈奴的关系。   只会加剧匈奴各部族对秦廷的敌意跟仇恨,也会加速头曼单于对旧部的收拢,甚至能直接以南下,大破秦军作为士气鼓舞,若是进行一定的开放,头曼单于恐是最为暴怒的。   对朝廷而言,利大于弊。   想到这。   诸朝臣微微颔首。   张苍提出的想法,不失为一条良策。   张苍又道:“前面所说为开源,对于节流,张苍同样有一些想法。”   “天下征收的钱粮皆入敖仓,天下官吏、工程的钱粮发放,也都出自敖仓,其中的运输成本实在太高了,臣认为,当做一定的调整。”   “在昔日六国旧有粮仓的基础上,重新建立六座或更多的临时仓库。”   “用以进行短时的货物储运。”   “如此,可大幅减少中间路途的损耗,也能将钱粮尽快发放到地方手中。”   “此举同样能让地方官吏跟民众宽心。”   “诸位大臣也大可放心。”   “地方征收上来的钱粮,并不会在地方停留太久,基本收上来几个月的时间,在朝廷做出妥善的安排后,都会陆续分发出去。”   “与此同时,多余的钱粮,都会全数送到敖仓,并不会留在地方。”   “此外。”   “朝廷更会派专门的官吏进行负责。”   “绝不容地方染指。”   “如此一来,在这些开源节流下,朝廷的财政,在一定程度上,会多出不少,朝廷也能因此腾出更多钱粮做其他事。”   “而这些便是张苍的想法。”   “大秦的财政,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   “张苍因为对天下账目有了解,而李斯跟我同出自荀子门下,对我的才能有所了解,所以才会举荐我,至于其他大臣,跟我都或有一定交集,但至于为何会举荐我,张苍其实并不明白。”   “对于胜任少府之位,张苍自认还是担得起。”   “大秦的财政变革之路,张苍也有信心破旧立新,将革新进行到底。”   “请殿下明鉴。”   张苍朝扶苏恭敬一礼。   随后缓缓的退回到自己座位上。   举殿皆静。 第375章 用空间换取时间!   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之举,对朝臣的触动不言而喻。   平心而论。   他们对这开源节流之法是很赞赏的。   只是身为大秦朝臣,是不能这么轻易草率的。   更不能凭一时的感觉。   张苍的想法跟建议都不错,只是有些太过冒进跟冲动了,一旦处理不当,对大秦的影响不堪设想,张苍可以不计较这些,甚至不考虑这些,因为张苍目下只是一个上计御史。   但他们不行。   他们是朝廷重臣。   跟匈奴交好,互通有无。   他们对这个想法是抵制的,只是张苍说的很有道理,也的确有可取之处。   匈奴在经历了一次大败后,士气低落,人心不振,据草原传回的消息,匈奴内部嫌隙很大,头曼单于甚至有压不住下方部族的可能,若是此时朝廷出面,扶一手头曼单于,的确能让朝廷利益最大化,而且多半是能够得行的。   他们虽心中抵触,实则并无太多异议。   但在关东修仓库。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抵触跟反对。   关东不同于匈奴,对匈奴可采取远交近攻,因为匈奴就实而言,对朝廷还是偏远的,就算匈奴真的有异心,朝廷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提防跟针对,但关东是朝廷的管辖范围,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会祸引全国,那后果可就真难料了。   五大夫赵亥道:“张御史,你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初心不错,只是是否有些欠缺考虑了?跟匈奴经商,尚且可以解释,匈奴而今无力南下,又有长城阻隔,因而经商对朝廷而言,是利大于弊。”   “但在关东修建仓库不然。”   “关东不同于匈奴。”   “关东本就是贵族跟士人的盘踞之地,虽然这次陛下巡行,极大的打压了反叛势力的嚣张气焰,也狠狠遏制住了反叛势力在关东的猖獗势头,但他们在关东扎根多年,根深蒂固,一旦朝廷处理不当,这些仓库恐就会落入到奸人手中。”   “里面的确只有一年之钱粮。”   “但这是实打实的钱粮。”   “张苍御史,你当真考虑过后果吗?”   “你的这个建议太冒进了。”   “我不敢苟同。”   这时。   马兴也出列到:“下官也认为这个想法太过冒进了,关东恐并不适合修建仓库,至少目前不适合,关东刚为陛下镇抚,反叛势力人心惶惶,正是朝廷收买人心之时,一旦朝廷宣布在关东修建仓库,这无异于是告诉关东黔首,朝廷又将在关东征发民户了。”   “这岂非进一步激化底层的不满?”   “也岂非是将本为朝廷拉拢过来的黔首,再度推到了反叛势力那边?”   “这也无疑让殿下过去所做的努力全都付之一炬。”   与此同时。   其他官员可附和道:“是啊。”   “在关东修仓库劳民伤财,在这节骨眼上十分不明智。”   “我看要不再等等?”   又有官员道:“我也认为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关东可不比匈奴,一旦出事,那可是会危及整个天下的,一年的钱粮固然算不得多,但若是整个关东一年的钱粮,那数量可就大了,朝廷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张苍御史,慎言慎言啊。”   “……”   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很多。   他们并不反对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只是对关东修建仓库大为反对,一时间,朝堂上争吵不断,而帮张苍说话的官员寥寥。   令狐范跟召平几人对视一眼。   也是面色凝重。   张苍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显然还并不完全,若是等张苍将全部说出来,只怕会引起朝堂更大的争议跟不满。   平心而论。   他们不认为自己能承受得住。   但张苍面对这么多朝臣的指责跟不满,脸色只是红了红,并没有显得很急躁,更没有表露出任何的愤怒跟不满。   这让他们也是心生佩服。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由面露苦涩。   事到如今。   他们也是生出了怯意。   也深刻的知晓,根本竞争不过。   在财政方面做改变,需要极大的魄力跟定力,而在这些方面,他们其实都有所欠缺,若是不能咬紧牙坚持,只怕就算少府之位落到他们头上,也最终会为朝廷拿下。   一念至此。   他们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令狐范趁其他人没有注意悄然坐了回去。   随后就只盯着张苍,想看看张苍如何应付,这么多朝臣的发难。   少时。   朝臣的反对声渐渐小了下来。   张苍面色如常,虽掌心已溢出了汗水,脸上却无任何明显变化。   朝臣的发难,他早预料到了。   但对此,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想要上位,注定有此一遭,何况还是他这种半路杀出来的,若是没有朝臣发难,那才是怪事。   他轻咳一声,缓缓道:“诸位大臣的顾虑,张苍已听到了。”   “我也同样清楚。”   “但民间流传一句话,富贵险中求。”   “虽然这句话不该用在朝堂上,更不该用在国事上,更不该出自我这般朝臣之口,但大秦目下财政困局越发尖锐,想要尽快摆脱困局,就只得做一些冒进的事,做一些高风险高收益的事。”   “这些策略在张苍看来都是值得的。”   “大秦缺少时间。”   “朝廷立国以来,要做的事太多了,正在做的事也太多了。”   “朝廷其实根本就担负不起。”   “继续因循守旧,继续维持现状,才是取死之道。”   “在张苍看来,大秦现在最要紧的事,便是要为朝廷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让朝廷将手中正在做的事逐步结束,让朝廷不用再将大量工程尽数的积压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内,而是摊开在几十年内,到时朝廷就能真正的摆脱危机。”   “而不是一直如过去拆东墙补西墙。”   “另外。”   “诸位大臣可还记得陛下说过的一句话。”   “修人事以胜天!”   “对于这句话,朝堂当时有所争议,最终为陛下裁定,但这大半年下来,朝廷可对此有过具体的方法跟措施?”   “恐是没有。”   “或许在诸位看来,朝廷是无力担负。”   “但若是朝廷真就只是喊喊口号,实质性的事一件都不做,那岂不是成了一场闹剧?”   “这当真有必要?”   “陛下这次巡行,绝不只是去宣扬这个理念,更不仅仅是喊一个口号。”   “而是为了真做出一些动作。”   “以践行‘修人事以胜天’的雄心。”   “在关东重建仓库,无疑是符合这个理念的,因而朝廷只需借落实这个口号,在关东修建仓库,完全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的。”   “更不会引起关东太多的质疑跟反对。”   闻言。   众人面色微异。   若是张苍不提及,他们都快忘了这件事了。   但就算这样,依旧改变不了在关东修建仓库的决定是冒进的。   张苍又道:“我知道诸位大臣有很多担忧。”   “但在场很多大臣,都经历过大秦扫灭六国的,应当很清楚,十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当年王翦老将军率军六十万,消耗的粮食高达几千万石,而关东一年的粮食又能产出多少?又能担负起多少军队?而且这些钱粮是不断运转的,真正能为贼人控制的,少之又少。”   “我认为这种担忧是多虑了。”   “再则。”   “朝廷的目的是为节省不必要的钱粮。”   “只要能节省下来,朝廷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朝廷有钱,很多事就能去做了。”   “归根结底,我提出的开源节流之法,都只有一个宗旨。”   “就是用空间来换取时间。”   “只要能给朝廷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哪怕是几年,对于大秦而言,都将是一个极大的减负,等几年后,随着各地道路修建完毕,长城也随之结束,各项水利措施逐渐完备,大秦用在各项工程上的人力财力都会大为缩减。”   “朝廷的财政也会因此充盈起来。”   “只是要结束这些大型工程,需要不少的时间。”   “而少府乃至朝廷目前要做的,就是尽量为大秦争取到这些时间。”   “我提的建议,的确是有些冒险。”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继续按部就班,朝廷不知何时,就为这些重压压死了,而今只能求变。”   “还必须变的大胆变的激进。”   “张苍有求变之心,也有求变之意志。”   “或许这才是李斯丞相跟顿弱御史大夫愿意举荐臣的真因。”   “张苍也愿意去试一试。”   张苍朝扶苏恭敬一礼,又朝其他大臣一礼。   随后坐回了自己位置。   四下死寂。   殿内所有大臣都沉默不语了。   张苍已说的很明确了。   他知道这些想法有些冒进,甚至是有些冲动,但大秦继续按部就班,恐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就这么等死,不如放开手脚,大胆的去做一些革新,去尝试做一些破局。   若是能成功。   至少能为朝廷争取到数年时间。   而在这几年内,就如扶苏推行的‘官山海’一样,能一定程度减缓地方的不满情绪,随着天下各地的各项工程陆续收尾,大秦各方面的局势都会得到好转。   朝廷的危机也将随之消失。   用空间换时间。   他们可以继续反驳,但若是给不出更好的解决之策,所谓的反驳,只会显得很是苍白无力,甚至是有些歇斯底里、无能狂怒。   因而无人再开口了。   扶苏淡漠的扫了眼下方朝臣,问道:“张苍御史已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诸位大臣可还有什么疑虑?或者还有什么其他想法?亦或者自身有更好的建议,都可以一并说出。”   众朝臣低垂着头,全都沉默不语。   见状。   扶苏轻笑一声。   他又道:“诸位大臣都无疑虑了?”   “那其他经济大臣,对张苍的想法可还有质疑?”   令狐范等人对视一眼,全都摇了摇头。   这时。   令狐范看了眼张苍,又想到自己前面的模样,一咬牙再度站了起来,沉声道:“启禀殿下,臣认为张苍御史的想法,是目前少府能想到的最好办法,臣对此并无任何异议。”   “而臣也认为,张苍御史比臣更适合少府。”   “请殿下明鉴。”   闻言。   召平眼皮一跳。   他也随之站了起来,拱手道:“臣也赞成张苍御史接替少府之位。”   “臣附议。”   “臣附议。”   随着令狐范跟召平两人出声,其他的经济大臣也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赞成,一时间,殿内赞成张苍为少府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跟之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见状。   朝堂其他人又岂会再反对?   连少府治下的经济大臣都同意了,他们这些其他官署的官员,又哪有理由再反对?   冯去疾出声道:“臣赞成张苍御史的想法,少府主管天下经济,而今天下经济疲惫,是该做出一些改变,开源节流之法,也很有新意,尝试一二,并无不可。”   “臣同样认可张苍为少府。”   “下官附议。”   “臣也同意。”   “……”   随着冯去疾开口,其他朝臣也跟着开口。   一时间。   举殿再无任何争议。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笑着道:“看来让张苍御史接任少府一职是众望所归啊。”   “臣惶恐。”张苍起身道。   扶苏沉声道:“既然诸位大臣都无异议,那张苍接任少府之位,就这么定下了。”   “张苍听命。”   “张苍在。”张苍道。   “现擢你为少府司之少府,不过而今只能为‘假’,等陛下归朝,到时会发正式的任命,这段时间也算是对你的考核。”   张苍连忙跪地叩谢道:“臣叩谢陛下,叩谢殿下。”   “臣绝不敢辜负朝廷的一片用心。”   “请殿下明鉴。”   扶苏大笑一声,他将张苍扶了起来,语重心长道:“张苍,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希望你不要辜负今日在朝堂所说,更不要辜负了大秦及满朝大臣对你的期待。”   “张苍绝不负大秦。”张苍道。   扶苏点点头,扫了眼四周,拂袖道:“既然少府之位已定下,相关政事也早已讨论结束,朝会就这样结束吧。”   “散朝!”   说完。   扶苏大步走出了宫殿。   只留下才如梦方醒的众大臣。 第376章 少府难!   三日后。   张苍正式入主了少府。   与此同时,前任少府已坐在了车马上,准备朝多年前离开的家驶去。   马车外。   张苍及一些官员正在相送。   杜赫跟众人寒暄了一番后,也是去到了张苍身边,他深深的看了眼张苍,感慨道:“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这些老臣,也终究是到了落幕的时候。”   张苍凝声道:“杜少府言重了。”   就在张苍还欲解释的时候,杜赫伸手阻止了张苍开口,淡淡道:“你不用向我解释什么,我心中其实清楚。”   杜赫幽然道:“我杜赫的治道之见跟殿下疏隔,在职在政已是多有不便了,我从朝堂退下其实是必然的。”   张苍苦笑一声,开口道:“杜少府领政几十年,过去一直在全力操持国政,对大秦对天下的功绩早就足以名垂青史了。”   杜赫笑了笑,坦然道:“你回去告诉殿下,让殿下以国事为重,莫要担心老臣,也不须担心老臣偏狭报复,我杜赫而今早就想明白了,大政之见,乃朝廷之根本,我虽有心改变,但终究是跟不上殿下的步伐了。”   “只是我这番去职,恐会让殿下落得偏狭之名。”   “老臣属实是有愧啊。”   “杜少府……”张苍一时有些哽声。   杜赫正对着张苍,沉声道:“你现为当朝少府,当时刻谨记少府之责任,少府这官职并不是那么好当的,跟朝廷大大小小官署都会打交代,尤其牵涉到钱粮分配,更是没少会争执争吵,这些过去都是我处理的,现在都要落到你的肩上了。”   “张苍明白。”   杜赫又道:“你的想法比我开拓,看的也比我长远,少府落到你头上,其实是实至名归。”   “不过经济之事,当稳则稳,切莫因为一时之利,一时之快,就彻底陷入其中,经济之道,不可能始终都有机可乘的,最终还是要落到脚踏实地上。”   张苍点头。   杜赫轻叹一声,摇头道:“老咯。”   “废话也多了。”   “岁月果真是不饶人啊。”   张苍对着王绾深深一躬:“张苍对少府只有敬意,绝无任何不敬之心,只是为图天下长治久安,也为了实现天下大治,这才不得不争夺少府之位,还请少府莫要怪罪。”   杜赫没有回应。   只身上了马车,朝前挥了挥手,径直离开了。   张苍目送着马车走远,等在视野中看不见,这才轻叹一声,转身朝少府官署走去。   对于杜赫的离开,四周官员也满是唏嘘。   想当初。   杜赫是何等风光。   位列朝廷九卿之位,掌管天下钱粮,几乎所有官署,都要看少府脸色,但随着陛下老年,殿下掌权,杜赫在朝廷的影响力逐渐下降,而今更是直接被‘驱离’了朝堂。   名义上是锦衣还乡,然而若是可以,能继续身居高位,谁又想去还乡呢?   只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令狐范等经济大臣也是满眼慨然。   令狐范道:“老少府走了,新少府上任,我们少府的风气,恐也会变了。”   “我有种预感,我们的日子不会太安稳,殿下从这几年看来,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储君,而张苍也有革新求变之心,若是我们不能做好分内之事,只怕老少府的今日,便是我等之明日啊。”   召平心中同样五味杂陈。   他凝声道:“是啊。”   “老少府这么多年走下来,我们是知根知底,也知晓老少府的心思,而这新少府,终究是隔着的,今后这少府,我们想安稳住,恐没有那么容易。”   “唉。”   几人长叹一声,朝少府官署走去。   哒哒马蹄,一路东去。   在临近城门口时,突然马车停了下来,车上的杜赫眉头一皱,问道:“前方是出了什么状况?”   车夫道:“家长,前任奉常胡毋敬在车外,他说想跟家长见一面。”   “顺便送一送家长。”   闻言。   “胡毋敬……”杜赫眉头一挑,最终也点了点头,他掀开车帘,望着了马车下的胡毋敬。   胡毋敬快步走了上来。   杜赫打量了几眼,也是不由摇摇头。   胡毋敬去职后,明显比在朝衰老很多,两鬓已斑白。   胡毋敬拱手道:“杜老兄,当初一别,我们也有多日未见了,只是没曾想,再见面,你我都已孑然一身了,哈哈。”   杜赫沉声道:“去职也好,一身轻松。”   胡毋敬眉头一皱,狐疑的看了杜赫几眼,疑惑道:“杜老兄,你当真就这么坦然?”   “为何不坦然?”杜赫反问道:“我这少府,的确该到了退下的时候,张苍的很多想法都已超过我了,继续在少府的位置上,对朝廷并无太多用处了,反而会迟滞国事,与其如此,还不如及时退下,至少还能落得一个好名声。”   胡毋敬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老兄,你这一番离去,可就不知何时能回来了。”   杜赫沉默着轻叹一声。   他举目,望着四周繁华的咸阳,眼中多有不舍跟落寞。   他的确不想离开咸阳。   但皇命难违。   胡毋敬见状冷笑一声,又道:“老兄,你为大秦呕心沥血多年,功劳苦劳都无比厚重,就因殿下的一时不喜,就这般被去职,你真就甘心吗?”   杜赫眉头一皱。   他深深的看了胡毋敬一眼,沉声道:“你这是何意?我杜赫的确出仕多年,但我们这些士人,在出仕之初,又岂会没有料到有今日?相较于过去张仪、范雎等人的遭遇,能够体面离场,已是陛下殿下开恩了,我又岂能再有怨言?”   “至于不甘的确是有。”   “但过去立下的功业,终究是已经过去,现在的我,已跟不上天下的大潮,胡老弟,你也是入朝多大年的老臣,何必这么执迷不悟?”   “而且你当真以为让我们退下的是殿下。”   “其实让我们退下的是自己!”   “坦然点。”   “属于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但我们过去怎么也曾辉煌过、风光过。”   “我杜赫已很知足了。”   “你啊,有时候心思太多,或者是心气太高,但若是真的审视自身,其实很容易发现,我们的想法早就跟不上朝廷的步伐了。”   “当退则退。”   “始终跟自己较劲,终究是得不偿失。”   闻言。   胡毋敬脸色青一块红一块。   他朝杜赫拱拱手道:“老兄说的是,是我执念太深了。”   “老兄,前路漫漫,一路珍重。”   胡毋敬点头道:“好,少小离家,老时归,也不知乡里还有几人识我,哈哈。”   “归去归去!”   随着一道哒哒的马蹄声,杜赫的车马越走越远,直至所有人都看不见。   胡毋敬站在原地,目光幽幽的望着杜赫马车的离去,眼中流露出一抹愤懑跟冷意,寒声道:“终究是我想太多了,杜赫已年过六旬,又怎么可能不甘心,但让我坦然,我胡毋敬又怎么可能坦然的了?若非得罪了扶苏,我胡毋敬本能再进一步的。”   “我正值壮年,正是为朝廷出力的时候,结果现在却只能困守家中。”   “你让我放下,我又如何放得下?”   胡毋敬冷笑一声。   随即。   他抬起头,满眼萧瑟。   太阳照常升起,就如扶苏一样,正在逐渐笼罩这片大地,他根本就没翻身的机会,胡毋敬低语道:“放不下又能如何?”   “呵呵。”   “终究是痴心一场。”   “但我胡毋敬就是不甘心啊。”   “我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啊!”   胡毋敬在心中怒吼,眼中充满了愤怒跟悲怆。   但无人在意。   另一边。   张苍已入主了少府。   将杜赫送走之后,他就将少府治下官员召集起来,他召集这些经济大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尽快将那些想法落实下去,越快越好。   等张苍将那些想法全部说出后。   众人面色肃然。   他们其实之前就知晓了。   只是见张苍这么急促,还是略带着几分不解。   令狐范道:“少府,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上计了,就这么急忙要宣布下去吗?”   张苍点头道:“正是因马上各地官员要来咸阳了,所以更要抓紧时间,将相关的情况宣布下去,诚然,可以让这些前来的上计吏传话,但太慢了。”   “我等不及。”   “而且越早通知下去,留给地方的时间就越多,接下来无论是长城,还是阿房宫等相关的隶臣、黔首、商贾等,或许能赶在入冬前回家,这对于地方是极大的告慰。”   “若是拖个十天半月,的确也能传下去。”   “但那时,天气转寒,不少人恐就要被迫留在北疆或者一些城邑了,一日二餐的支出,也会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能省则省。”   “还有。”   “除了三日前,在朝堂公布的两件事,其他事只需暗中去做,不用声张,更不用弄得满朝皆知。”   闻言。   令狐范等人双眼一瞪,一脸惊疑道:“少府,是不准备将这些事告诉给其他朝臣?”   张苍冷声道:“成大事者不与众人谋也。”   “具体的情况,只需上报给丞相跟殿下,至于其他官署不用通知,让丞相府去传令就行,有些事并不适合声张,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争议会大起来。”   令狐范等人对视一眼,只得苦笑着点头。   随即。   召平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凝重,沉声道:“少府,那暂缓修建长城的事呢?还有跟匈奴经商的事,要不要通知蒙恬上将军?”   “北疆的相关事宜,都是蒙恬上将军负责,而今蒙恬上将军正在蓝田大营,若是我等不提前通知,日后上将军怪罪下来,我们恐担待不起啊,而且驱逐匈奴跟修建长城,都是蒙恬上将军在负责,眼下我们就这么草率的宣布暂缓修建,还跟匈奴交好。”   “这会不会引起蒙恬上将军不满?”   召平一脸不安。   他们可不敢得罪蒙恬。   蒙氏在大秦的身份地位太高了,过去还有个王氏压着,而今随着王翦王贲离世,蒙氏无疑成为了大秦最显赫的家族,他们虽在朝中有点地位,但也根本不敢去招惹蒙氏。   何况蒙氏还很得陛下跟殿下信任。   听到召平的话,其他经济大臣脸色齐齐一变。   张苍也眉头一皱。   他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通知,成大事者不谋于众。”   “这……”令狐范等人面面相觑。   张苍直接定下道:“我相信蒙恬上将军能够理解,你们只需将消息传达下去即可,若是真有人怪罪,我张苍自会去处理,但若是这些消息没有及时传达下去,或者传达下去出了纰漏,那就别怪我张苍不留情面了。”   张苍眼神一沉。   其他人对视一眼,也只能点头应下。   等令狐范等人离开后,张苍伸出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也是感到压力山大。   入主少府,才知少府难当。   经济的事,几乎要跟所有官署打交道,这也注定有时情绪很大,张苍虽然才入职,就已经感受到了压力,不过他也没有办法,扶苏委以重任,他唯一能做的,就算尽量将事情办好,不辜负扶苏对自己的期待。   其他的。   他暂时考虑不了。   他现在要做的事很多。   跟匈奴经商,对于长城征发民户的谴回,回炉重铸十二金人,在关东重建仓库,停止阿房宫等等,这些事情若是全部讲出去,无疑回遭到很多质疑跟反对。   而今他只能咬牙硬挺着。   只要事情没有暴露,就坚定不移的推进。   至于暴露了,那就再论。   他现在也知道为何当初要叫上冯去疾了。   就是想让冯去疾这个丞相,将一些事情压下去,不引起太多朝臣注意。   只是最后。   这些事情都会落到他的身上。   想到这。   张苍一脸苦涩,摸了摸自己这肥大的身躯,感慨道:“我这一身肥肉,只怕这一番折腾下来,恐要轻上不少,只希望殿下不要再给我找事了,不然我张苍恐真就要撑不住了。”   “我张苍这是操劳命啊!”   张苍愤然的吐槽了几句,也是又圆润的去到了案边。   继续审理起了相关官署的奏疏。   他松懈不了一点。 第377章 蒙恬教弟!   丞相府。   张苍递上的文书,已送到冯去疾案上。   对于文书的内容,冯去疾其实早就清楚,只是见张苍这么心急的,想要将那些想法全部落实,也不禁皱了皱眉。   太急了。   只是当看到文书的末尾。   特意表明的‘密’字时,冯去疾愣了一下,随即似想到了什么,不由面露一丝苦涩。   他苦笑道:“杜赫啊杜赫,你临走还不忘埋汰我一下,将我卷入其中,就是不知这是殿下的想法,还是你的个人心思。”   “我早早便知晓这些办法。”   “而少府送来的文书上看,分明是不想将另外几件事告诉给其他朝臣,想让我以丞相的身份,将事情安排下去,还不说明原委,直接将此事给压下。”   “以此来减少麻烦。”   “此事我倒是能做到,只是等阿房宫停修,长城减缓修行的事传出,朝堂恐会争执不休,到时张苍面临的压力恐不会小,尤其这还算是‘私下行为’,恐更会遭来一众朝臣弹劾。”   “唉。”   “罢了。”   “既然殿下跟张苍都有此决心。”   “我冯去疾出手相助一二也算不得什么。”   “而且张苍想的不错,仅仅是朝堂上提及的‘开源节流’,就让朝臣生出了诸多不满。”   “若是将停修阿房、长城的事说出去,只怕朝堂很多大臣不会罢休,尤其是长城相关,一旦将蒙恬牵涉进来,事情可就难料了。”   “其中牵涉到太多人了。”   “最终一番争论后,恐只会束之高阁,难以真的落实,与其如此,还不如‘先斩后奏’,将事情先吩咐下去,等朝臣反应过来,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到时他们再有不满,也不过是弹劾一场,找张苍理论一番,并不会影响到最终结果。”   想罢。   冯去疾提笔,略作思索,取出一份空白竹简,在上面将相关的命令写好,而后将竹简放在一旁的火炉上烘烤,等墨迹干涸,他将这份竹简及张苍递上的竹简,一柄放在了案上,让小吏将这两份竹简,送到殿下的行宫,让扶苏批阅。   等一切做完。   冯去疾缓缓站起身,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空,心绪复杂道:“这一番动作下去,对朝廷对关东的影响不会小,也不知最终结果是好是坏。”   “但就像张苍所说。”   “大秦现在缺少钱粮,也缺少时间。”   “所以必须得搏!”   “既然殿下有心施为,我冯去疾又岂能退缩?只是最近朝堂决定这么多事,若是陛下对此有不满,却是不知当如何辩解。”   “……”   不多时。   扶苏批阅后的奏疏就送到了丞相府。   冯去疾简单看了几眼,便将相关文书递给了一旁小吏。   让他们将内容传至相关官署。   此刻。   君臣想法一致。   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缄默。   对此,朝堂的其他官员对相关情况虽有所不解,但也并没有太在意,毕竟有些事朝廷的确不会说的那么详细,他们也只需按吩咐做事。   只是随着工师府将皇城外的十二座金人搬走时,众朝臣渐渐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不过相关工师也是给出了理解的解释。   十二金人经历风吹日晒,外表早已铜锈斑斑,不合大秦之威仪,因而要回炉重铸,对于这个解释,众朝臣虽有些不理解,但还是信以为然。   但随着阿房宫相关隶臣、民夫、工匠被解散,以及修建长城附近郡县的官吏,呈上了相应的隶臣、民夫、工师分批谴回的名册时,朝堂大臣这才惊觉到事情不对。   不过为时已晚。   而且这已是一个月后了。   在丞相府的令书,快马加鞭的送至全国各地时,前面身处蓝田大营的蒙恬,终于得到准许回到了咸阳,只不过刚回到咸阳,便看到了张苍提出的‘开源’之法。   对于一些将领的抱怨跟不满,蒙恬并无任何举动,将相关政事交接后,就直接返回了家中。   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蒙府。   蒙毅早早就得知大兄归来的消息,因而很早就等候在了府外,见大兄归来,也是快步上前,替蒙恬牵了牵缰绳。   蒙恬面色沉稳,直言道:“有事家里说。”   蒙毅点头,将缰绳递给一旁的车夫,兄弟二人进到了府内。   蒙恬坐在主座。   蒙毅坐在相对靠近的次列。   蒙毅摇摇头,将这几日自己收到的竹简,一并抱到了案上:“大兄,你在蓝田大营的这段时间,朝中可有不少大臣给我递书,其中内容,兄长恐早就知道了。”   蒙恬点头。   他面色笃厚道:“北疆相关的事。”   “我的确有所耳闻。”   “不止。”蒙毅凝声道:“最近又有消息传出,长城的一些部分,也停止了修建,甚至开始将征发的民夫隶臣、商贾、奴隶返回了,朝中不少将领意见很大,想要兄长出面,劝一劝殿下,至少要停止张苍这胡作非为。”   蒙恬没有开口。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浅浅的尝了一口,神色平静道:“你对这些是什么看法?”   蒙毅迟疑片刻,缓缓道:“我对朝廷所做之事并无太多意见,殿下既然愿意支持张苍这么做,定有殿下的想法跟心思,也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然殿下不会做这么冒险的事。”   “我蒙氏的确在大秦有些威望。”   “但牵涉到朝廷大政,我蒙氏向来以朝廷为重。”   蒙恬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做的也没错,此事我蒙氏不要参与进去,这也是殿下的心思。”   “殿下谋划这些事,其实特意考虑过我蒙氏,不然不会在这风口浪尖,将我特意安排到蓝田大营,为的就是让我避过这次的事端。”   “我的身份有些特殊。”   “乃北疆三十万大军的主将,也是负责长城修建的主官。”   “若是在朝,身居其位,其势难免。”   “到时就算我有心站在殿下这边,朝中其他的将领恐未必会让我如愿,而我无论开口与否,同意与否,都会对朝堂造成不小的影响。”   “殿下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才将我安排了出去。”   “让我避免卷入到这场风波。”   “殿下仁义。”   蒙恬朝虚空微微作揖。   蒙毅点头。   他其实后面也意识到了。   这场风波,若是席卷到大兄身上,他们蒙氏恐很难脱身。   朝中不少将领,都以蒙氏为尊,蒙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何况本就是局中人,所以中途被安排出去,才是最好的选择。   而今事情在殿下有意隐瞒下已逐渐落实了下去。   兄长这时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蒙毅问道:“大兄,对殿下的做法是何看法?”   蒙恬笑了笑,道:“若不以长城修建主官,三十万大军主将的身份,殿下的想法是很好的,我也十分的赞成。”   “只是身在其位,却不得不反对。”   “这是为何?”蒙毅好奇道。   蒙恬淡淡道:“作为大军主将,我必须以大军为重,北疆三十万大军,前几年为驱逐匈奴,付出了十分惨烈的代价,这才最终实现对匈奴的大胜,为防止匈奴日后再度卷入重来,陛下才决心在北疆地区修筑长城。”   “这才短短几年,就去跟匈奴交好。”   “军总将士会如何想?”   “我这位主将,又岂能支持?”   “若是我支持,那岂不让万千将士寒心?让底层为匈奴杀害的秦人寒心?”   “所以我绝不能支持。”   “甚至还必须极力的反对。”   “若是抛开这两层身份,殿下的想法,不仅不冒险,而且对朝廷是大利。”   蒙毅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明白兄长为何会这么说。   利,他能想明白。   但大利?   这是从何而来?   不当是朝廷跟匈奴各取所需吗?   何来大利一说?   “大兄,这是为何?”蒙毅好奇道。   蒙恬温和的笑道:“你啊,书的确读了很多,却很少学以致用,儒家讲君子六艺,其中便有军事相关,兵者,诡道也,只是从最基本的来看,张苍的建议落实后,朝廷跟匈奴的关系会缓和,边疆不少关隘处都会开放,也都会容许双方通商。”   “这是大多数人能看到的。”   “但你真以为匈奴会这么老实?”   蒙毅摇头。   他自不会认为匈奴会这么老实。   草原那边生存环境远比中原恶劣,匈奴人是傍水而居,有草则肥,但草原的环境并不是一层不变的,每年都会发生变化,水草丰美的情况,其实并不怎么多见,因而一旦遇到水草不佳的情况,北方草原就很容易饿死人。   到时。   匈奴依循过去,便会大举南下。   对中原进行大肆劫掠。   就算朝廷跟匈奴关系放缓,双方能进行一定的商贸,但朝廷又怎么可能真的去喂饱匈奴?只可能是在茶盐等方面满足一定供应,至于其他方面,则始终是吊着,尽可能压制匈奴。   而若是粮食不够,匈奴势必还是会南下。   这其实也是很多朝臣担忧之处。   蒙恬淡淡道:“匈奴不可能老实的,匈奴人生性残忍,杀夫霸妻都是常事,只不过经过前几年的大战,匈奴元气并未彻底恢复,所以短时间内,匈奴人并不会也不太敢跟朝廷大规模交手。”   “但一些小部落,数十上百人的冲突,却必不可能少。”   “大秦边疆绵延千里,朝廷很难防御的,而今长城并未修建完成,还有不少区域并未连通,这无疑也给了匈奴南下的可乘之机。”   “接下来几年,甚至十几年。”   “双方冲突不会断。”   “只看冲突,对双方其实各有优劣,但其实不然。”   “若放眼全国,对朝廷的利是大于匈奴的。”   “大秦军中奉行的是军功爵制。”   “有冲突,就意味着有战事,有仗打,也意味着底层的士卒,能借助这一次次冲突,获得升官进爵的机会,这些冲突,对于双方士卒都有磨砺作用。”   “仅是这些,恐也就那样。”   “但你可还记得殿下在军中推行了什么政策?”   蒙毅目光微动:“士官转职!”   蒙恬点头,道:“现在知道了吧。”   “大秦是不怕打仗的,底层将士更不怕打仗,他们怕的是没有仗打,怕的是打完仗,自己什么都得不到,但士官转职之下,给底层将士扫清了很多负担,一定程度也凝聚了军心,只是靠寻常训练,或者年末的比试,去提升军职,终究是太慢了。”   “而若是能跟匈奴始终爆发小规模冲突。”   “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跟匈奴冲突增多,对底层的士卒是压力,但同样也是机遇。”   “若是能抓住,他们便可节省数年时间,步入到士官行列,到时无论是继续在军中任职,还是转职都有很大的选择余地。”   “更重要的是。”   “能将殿下推行的士官转职彻底深入人心。”   “为大秦将士信服。”   蒙毅若有所思。   经过蒙恬的提醒,他也反应了过来。   士官转职这个政策是不错的。   但惠及面太窄了。   对于底层将士而言吸引力不大。   然若北疆大军跟匈奴不时爆发小规模冲突,那吸引力可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只要能打仗,那就意味着就算是底层的将士,也能飞快的提到提拔,到那时,殿下提出的士官转职,无疑就成了军中很多底层将士心中的明灯。   而转职的士官也能填补地方官吏的空缺。   进一步反哺朝廷对天下的控制。   对匈奴而言,跟秦军冲突,顶多是互相磨砺将士,但对大秦却不同,不仅能让一些政策得人心,还能进一步推进殿下力主的改革。   利处无疑更大。   “蒙毅明白了。”蒙毅颔首。   蒙恬感慨道:“现在你知道,为何我对这些争议,始终缄默了吧,我并不能开口,殿下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早已规划好,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推行,一切都井然有序,环环相扣,并没有朝臣以为的风险跟冒进。”   “不过朝堂的大臣,并未审视清楚。”   蒙毅点头。   但想将这些事情全部理清,需对大秦整个脉络有清晰的认知,而这注定会拦住很多人。 第378章 回不去的北原!   府内很安静。   蒙恬起身,让室外的隶臣,给自己准备热水。   一路奔波,需要沐洗。   这时。   蒙府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不多时,一名宦官信步进到了府内。   魏胜打量了一眼四周,见到蒙恬,也是连忙躬下身,笑着道:“上将军,殿下让臣送一份文书,还请上将军过目。”   蒙恬跟蒙毅对视一眼,自不敢有任何怠慢。   蒙恬连忙伸手接过。   魏胜笑着颔首道:“下官文书已送到,就不逗留了,上将军舟车劳顿,还请多注意休息,下官就告辞了。”   说完。   魏胜转身就离开了。   蒙恬朝魏胜微微拱手,随后将这份竹简打开。   看完其中内容,蒙恬眉头一挑,眼中露出一抹凝重,在思索片刻后,眉宇又舒展开来,只是轻微的叹息了一声,眼中带着几分萧瑟跟感慨。   他终究还是逃不过。   见兄长如此神色,蒙毅心中一紧,伸手将文书接过。   等将内容看完,却是面露异色。   跟蒙恬神色完全不同。   竹简上面的内容其实很简短。   便是朝廷意欲在北疆修建一所军官学院,用以集中培训相应爵位的士官。   蒙毅看了眼蒙恬,好奇道:“殿下这文书内容,岂不正好说明,大兄前面分析的都是正确的吗?”   “冲突之下,士官轮转加快,为了更进一步,修建军官学院,是最合适不过的。”   “大兄,前面为何还会叹气?”   蒙毅一脸费解。   这分明是一件好事啊。   殿下意欲修建军官学院,这便说明大兄前面分析的,早就为殿下考虑到了。   而殿下为避免提升上来的士官良莠不齐,更意欲修建军官学院,加快这些士官的成长进度,日后无论这些士官是继续待在军中还是选择出入地方为士,都是大有裨益。   蒙恬轻叹道:“你说的没错,殿下目下所为,跟我分析的一样。”   “甚至考虑的更加周全也更加全面。”   “但与此同时。”   “殿下的这份文书,也宣告了一件事。”   “我不能再回军队了。”   “啊。”蒙毅惊呼出声,眼中满是惊异,凝声道:“这是为何?大兄为北原大军主将,又是北疆修建长城的主官,殿下怎么可能不让大兄回去?”   蒙恬摇头。   他沉声道:“你有时想事太简单了。”   “军官学校,的确对大秦大有裨益,但我蒙氏在军中威望已很高了。”   “若是我依旧在北原,这所学院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那岂不意味着,这些中下层的将士,都会受到我的影响,而我蒙恬在军中的威望也将更高。”   “殿下不会放心的。”   “而你兄长我同样会如坐针毡。”   “无论最终殿下如何安排,我都不会再去北原了。”   “陛下、殿下也不会容许我前去。”   蒙毅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伴君如伴虎。   当年王翦灭楚侯,威望空前,而在最后灭齐时,始皇还想让王翦继续带兵,但王老将军当时直接吓得瘫倒在地,而后更是直接称病,以各种理由跟借口推辞,坚决不率兵前往,而今王氏的遭遇,同样要落到他蒙氏头上了。   若是兄长回到北原,对军队控制力太强了。   这如何不让君主忌惮?   王翦王贲离世后,军中他蒙氏一家独大。   大兄那时就已是如履薄冰,等到驱逐匈奴后,他蒙氏在天下的威望更是高涨,大兄当时更是彻夜彻夜睡不好,唯等到自己被免职后,大兄才安心不少。   而今若去到北原。   无论大兄有没有影响军官学院的将士,只要他在北疆,就注定会遭到猜忌跟怀疑。   这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因为殿下‘士官转职’之下,这些士官不少都要去到地方为吏的,这也意味着大兄的影响力,将不仅仅局限在军中了,也延伸到了地方。   这如何不让人感到惊恐?   蒙恬笑了笑,沉声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在回来的途中,就已知晓不能去北疆了,我只是没想到殿下有如此心思,竟会想到要在北疆建立军官学院。”   “进一步巩固革新成果。”   “殿下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实乃大秦之福。”   “目下,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再去到军中,而且我留在关中,对大秦更有作用。”   “朝廷跟匈奴缓和,这种缓和是一时的。”   “而我在过去几年,数次大破匈奴,让匈奴不敢南下牧马,我若是依旧坐镇北疆,匈奴心中恐多少会担心,这是不是朝廷的疑兵之计。”   “另外。”   “我作为过去威慑边疆的人,若是由我出面跟匈奴谈和,对军心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动摇,就目前来说,朝廷更希望我蒙恬作为威震天下的将领,而非是跟匈奴和谈的官员。”   “所以从各方面来说。”   “我蒙恬留守关中再合适不过。”   “不过,朝廷跟匈奴,注定还有一战。”   “等朝廷解决完内患,等匈奴修养完毕,这一战一定会爆发。”   “而这场决战之后,匈奴才会彻底死心。”   “在此之前,我都难回军中。”   蒙恬目光澄澈。   他对眼前情况看的很透彻。   他回不去。   也不能回去。   不仅是自身不愿,朝廷不愿,匈奴同样不想。   他对匈奴的威慑力太强了,只要他还在北疆一日,匈奴都始终要提心吊胆,那时双边的关系无疑会很紧张,商贸也好,还是其他方面,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他远离北疆。   不仅能让匈奴宽心,同样还能让匈奴忌惮。   他自身也会变得安全。   “但大兄你毕竟是大军主将。”蒙毅还是有些担心。   蒙恬摇头道:“边疆这几年已渐渐平稳下来,而军中的那些事,苏角、涉间、王离等将军,应该都能处理好,也该处理好。”   “若是连这点琐事都处理不了,又如何能应付波橘云诡的局势?”   蒙恬目光一冷。   蒙毅点头。   蒙恬拍了拍蒙毅肩膀,笑道:“你不用为兄长担心,兄长不会有事的,若是殿下真对我蒙氏不满,根本不用做这么多,正是因为殿下信任我蒙氏,才会为我蒙氏考虑这么多,继而避免我蒙氏成为众矢之的,到时若有人刻意算计,我蒙氏才真的危险了。”   “现在我蒙氏反倒安稳下来了。”   “北疆的事,你无须多心,接下来几年,或者十几年,北疆会进入一段较为平缓,但局部冲突不断的缓和期,在这个阶段,我恐都会一直镇守咸阳。”   “族中的其他事,都要落到你身上了。”   “我?”蒙毅苦笑一声:“大兄可是说笑了,我现在是一介白身,没有任何官职,那担负的起族里的重担?”   蒙恬哈哈一笑。   他说道:“那只是现在。”   “当初王翦老将军坚决不领兵后,陛下安排的是我跟王贲出手灭齐,而今我蒙恬被安置在咸阳,陛下或是殿下,定会将你安排去做事的。”   “陛下不是刻薄寡恩之帝王。”   “而且恰恰相反。”   “过去你我兄弟二人,在朝中权柄太大了,因而陛下也好,殿下也好,始终是有所收着,而你当初被免官,我其实是长舒了一口气,日后我不能回到军中,我蒙氏的影响力无疑会受到削减。”   “在这种情况下,你自是有机会复起。”   “何况……”   “等会我还会进宫反对张苍停修长城的建议,此事之后,定会引得殿下十分不满,到时我蒙氏在朝中也就彻底安全了。”   “你莫要多心。”   “我蒙氏世代相秦,自对陛下跟殿下毫无二心。”   “但恩威太重,压力实在太大,在职一日,始终是如履薄冰,你我兄弟二人,一直以来都只能有一人得势,不然威望太高,反会深受其害。”   “而这也是兄长一直亏欠你的。”   闻言。   蒙毅一脸惊慌,连忙道:“大兄,何出此言?”   蒙恬摆手。   并不容蒙毅反驳。   他沉声道:“我蒙恬进宫‘自污’,是陛下跟殿下都想见到的,对我蒙氏也大有裨益,你也无须替我担心,殿下其实对我蒙氏是十分信任的。”   “不然根本就不会让我离开咸阳。”   “而今这番举措下来,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我若是去宫中反对,不仅给了殿下将我留在咸阳的理由,也给了朝廷跟匈奴缓和的口实,我蒙氏还能从这泥潭中脱身。”   “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皇恩浩荡。”   “可是大兄你本可以不用这样的。”蒙毅道。   蒙恬轻笑道:“有的时候,明哲保身,并非什么坏事,这也是殿下想见到的,而今殿下将一切台阶都铺好了,我蒙恬自当遵从王命。”   蒙毅轻叹一声,也是点了点头。   蒙恬说了这么多,他又岂能不明其中好处。   蒙恬前去反对,不仅能堵住朝中将领的不满,还能向殿下表明‘态度’,更重要的是让百官知晓殿下的决心,以及给殿下冷落自己的‘口实’,给大秦跟匈奴关系缓和一个台阶等等。   诸多好处。   只是要委屈大兄了。   他心中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见蒙毅没有再劝,蒙恬也暗松口气。   他还真担心自己这弟弟犟着。   对于自己的遭遇,蒙恬丝毫不介怀,甚至是心怀感恩。   若非扶苏对他们蒙氏无比信任,根本就不用特意给他留台阶,只需一步步拱火,就能将他蒙氏彻底架在火上,到时他蒙氏才真正危险了。   正是出于极度的信任,他蒙氏才能从中脱身。   他又岂会心生怨念?   蒙恬看向蒙毅,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你可知殿下吩咐我去蓝田大营在做什么?”   蒙毅愕然。   这恐不是他该知晓的吧?   他凝声道:“大兄,这些话慎言。”   蒙恬点头,平静道:“我自然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我若是没有猜错,我在蓝田操练的士卒,最终恐都会跟随你前去关东。”   蒙毅长大眼,一脸困惑。   蒙恬笑着道:“我前面其实也没想明白,但刚才重新思索了一下,渐渐有了一些头绪,北疆的事,不会有太多变数,随着我出面反对,遭到陛下冷落,其他将领多半不敢再劝,此事也因此定下,但北疆那边定下了。”   “关东可未必。”   “关东居心否测的人太多了。”   “从殿下步步为营的方略下,殿下恐提前就料到了。”   “因而一直在暗中做准备。”   “而在殿下的预估中,关东一定会乱。”   “一旦乱了,就需有人去平乱。”   “到那时。”   “就是你重新出仕的机会。”   “我在蓝田大营,其实并未做什么事,除了日常操练士卒,便是对蓝田大营现有的士卒,做出一定的挑选,关东出身的士卒,一律被排除在外,而且挑选的士卒,大多识字。”   “这同样意味深长。”   “殿下分明是在提前谋划人手。”   “准备插手关东!”   “一旦关东乱起来,朝廷会第一时间派人去处理,其中定会对关东官吏进行彻查,为了避免地方的官吏互相暴毙,故殿下提前就布置好了。”   “全部从关中调人。”   “但这跟我有何关系?”蒙毅不解。   蒙恬道:“你过去为廷尉,主掌法令,而今关东出事,你这精通律法的,明显更为合适,而朝廷其他官员,并不怎么合适。”   “加之你兄长我受到冷落,但我蒙氏地位显赫。”   “殿下自会‘心软’。”   “到时你就能趁此机会出仕了。”   蒙毅愕然。   他怔怔看了自己大兄几眼,也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大兄倒是替自己考虑的周全。   但最终如何,还是得看殿下的心思,他并无太多奢想,只是从大兄目前对局势的犀利判断来讲,这种可能性很高。   蒙恬并未就此多说。   他将宫中送来的文书放在案上,起身沐洗去了。   蒙毅坐在席上。   他目光微动,凝声道:“按大兄所说,北疆局势安定,朝廷的重心会放在关东,而接下来殿下主要针对的也是关东,只是殿下如此防范,究竟会生出什么事呢?”   “律法、士卒、识字……”   “难道关东的官吏敢直接闹事不成?”   “看不透,殿下现在手段越发高明了,也越发让人难以揣摩了。” 第379章 年少不知愁滋味,待到成人万事催!   沐洗完毕。   蒙恬换了身干净的着装。   差人准备好马车,便朝着宫中驶去。   蒙恬作为帝国重臣,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数人心神,虽然他是刚从蓝田大营归来,但蒙恬起身朝皇宫走去的消息,也是很快就传入到了诸多朝臣耳中。   对于外界的纷纭,蒙恬面色如常。   仿佛毫未察觉。   进到皇宫,蒙恬是畅通无阻,直抵了扶苏的行宫。   雍宫。   在魏胜通报一声吼,也顺利的进到了殿内。   殿内很安静。   扶苏坐在主座上,穿着一身宽松便衣,案上摆放着一些官员递上的文书,一旁还有壶清茶正冒着寥寥青烟,气氛显得很恬静轻松,并不严肃。   蒙恬肃然的进到殿内。   他高声道:“臣蒙恬参见殿下。”   扶苏停笔,淡淡的扫了眼蒙恬,问道:“上将军,前来宫中所为何事?”   蒙恬正色道:“臣认为张苍假少府提出的跟匈奴缓和,互通有无的想法太过荒谬,臣认为殿下不当容许此等包藏祸心的建议。”   “臣蒙恬请殿下收回成命。”   殿内安静。   扶苏蹙眉,不悦道:“开源节流之法,是征得了诸朝臣同意,也已公布下去,我更是在几日前发放文书给了姚贾典客,让其得令后即刻启程北上。”   “收回成命?”   “这恐是办不到了。”   “上将军就莫要在这事上为难我了。”   蒙恬目光坚毅,丝毫不松口,道:“殿下,匈奴乃大秦之心腹大患,臣当年奉陛下之命北伐,朝廷动员大军三十万,粮草辎重上亿石,将士们浴血奋战数年,这才将匈奴追亡逐北千里,而今殿下这一份令书下去,匈奴南归,朝廷这么多年的付出,岂不全都化为了乌有。”   “臣不敢违抗殿下之命。”   “只是臣作为大军主将,要为大秦将士负责,更要对大秦负责,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尸骨未寒,朝廷这么做,岂不让人寒心。”   “臣蒙恬再请殿下收回成命。”   扶苏沉默。   他淡漠的看着蒙恬。   眼中浮现一抹恼怒之色,呵斥道:“朝廷做出的决定,岂容轻易变更?而且这是满朝大臣一起商议决出的,又岂能容得你妄改?朝令夕改,那大秦政令岂不成了空文。”   “蒙恬上将军你对张苍有意见,我可以理解。”   “但……”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考量。”   “你需要为边疆的三十万大军负责,而我却要为大秦千万民众负责。”   “你的建议,我不答应!”   扶苏一口回绝。   “殿下,匈奴人都是心狠手辣之徒,朝廷跟匈奴经商,无疑是与虎谋皮,若是给匈奴恢复过来,必定会将大秦再度引入战祸,还有长城的修建,也决不能停下。”   “……”   蒙恬在殿内高亢的反对着。   一旁,扶苏朝魏胜抬了抬手,魏胜当即会意,向四周宦官低声说了句,便将殿门关上了,而后更是将一旁的宦官、侍从给驱离了。   根本不容其他人旁听。   等一切安排妥当,魏胜独自候在殿外。   殿内。   此刻再无半点前面的剑拔弩张,反而显得很是轻松随性。   扶苏绷着的脸,也一下放松下来。   他笑着道:“蒙恬,你前面那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还真把我吓一跳。”   蒙恬敦厚一笑,作揖道:“臣若是不做出这幅姿态,朝中的其他大臣又岂会信服?又岂能让朝中将领因此罢休?”   “只是冒犯殿下了。”   扶苏轻笑一声,不在意道:“这次其实委屈你了,身为大秦上将军,统领三十万兵马,却要陪我演这出戏。”   蒙恬道:“若非殿下体谅,臣又岂能置身之外?”   “臣让殿下费心了。”   见蒙恬这一板一眼模样,扶苏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一本正经模样,还真是让人没办法,以你的能力,只怕早就看出我的想法了。”   “枉我还辛苦准备了一番。”   “不过也好,至少能少费一些口舌。”   随即,扶苏脸色一沉:“军中的争议,我会强行压下,接下来几年,或者十几年时间,北疆数千里的边域,都将以修养发展为主,至于跟匈奴的仇恨,现在还不到清算的时候,等朝廷将内部的乱子,一一清理完毕,到时自会由你领兵再度北伐。”   “殿下英明。”蒙恬拱手道。   “英明?”扶苏嗤笑一声,不屑道:“哪儿算的上英明,只不过是……”   扶苏话语戛然而止。   随后,扶苏才继续道:“朝廷日后将会将注意力,逐步转移到关东,将六国旧制的余孽余毒一点点的清理掉,不过在此之前,朝廷还需做很多的准备,为了以防万一,也为了避免中途生出什么乱子,你接下来恐都要坐镇关中了。”   蒙恬目光微动,连忙道:“谨遵殿下之令。”   看到蒙恬这幅姿态,扶苏心中也明了,蒙恬恐多半早就看出自己的布置了,也不由轻笑一声,但依旧不动声色的道:“跟匈奴缓和关系,放缓长城的修建,对于北原大军而言,争议很大,甚至朝中不少将领也颇有异议,你作为北原大军的主将,注定难置身事外。”   “所以为了避免不节外生枝,也为了避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一段时间,上将军尽量低调点。”   “臣明白。”蒙恬道。   听着蒙恬的回答,扶苏点了点头。   他也没有再多说。   蒙恬是个聪明人,很早就看清了形势,也早就清楚自己的处境,自己特意为蒙恬准备的台阶,他也很上道的主动走上来了。   他眼下也没有要再说的了。   他跟蒙恬相识多年,还是有一些默契的。   扶苏感慨道:“年少不知愁滋味,待到成人万事催啊。”   “我的这些政令颁布下去后,大秦也将正式进入到多事之秋了,也不知我扶苏有没有这个能力,将天下给收拾好,唉。”   扶苏长叹一声。   蒙恬也跟着喟然一叹。   他跟扶苏相识多年,对扶苏很是了解,过去的扶苏充满朝气跟意气,只是这几年下来,扶苏成长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但同时也变了很多,变得有些冷酷跟阴鹫了。   两人就这么一高一低的坐着。   等将茶壶中的清茶喝完,扶苏起身朝蒙恬微微一躬道:“多谢上将军体谅跟成全。”   “扶苏感恩。”   蒙恬起身回礼道:“蒙氏世代深受皇恩,殿下有匡扶天下之志,蒙恬又岂能不出手相助,殿下尽管大胆出手,蒙恬始终跟大秦站在一边。”   扶苏点点头。   这时。   时间已差不多了。   蒙恬也直接离开了,只是脸色显得愤然。   等蒙恬走了一会后,扶苏从案上取出一份文书,直接交给了魏胜,让魏胜转交给丞相府。   很快。   蒙恬跟扶苏发生争执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也很快就传遍朝野。   对于这个消息,百官第一反应是不信。   扶苏跟蒙氏交好,这是朝野皆知的事,岂会这么容易翻脸?而且就算两人生出争执,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僵硬。   但紧接着。   丞相府送出的一份文书。   却让众人起疑了。   殿下下令,将在北原修建一所军官学院,用以培养合格的军队将领,而负责这所学院的主官,却没有蒙恬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副将苏角跟王离。   这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引得朝臣热议。   后续更有消息传出,对于张苍的建议,蒙恬是极力反对,让扶苏大动肝火,最终扶苏一怒之下,将蒙恬赶了出去,并直接放话,张苍的决定,也是他的决定,绝不容任何变动。   这些政策必须坚定的执行。   没有回旋余地。   自此。   不少官员心思浮动。   也有一些官员从中看出了一些端倪。   争执是假。   顺势打压才是真。   过去扶苏羽翼未丰,需要借蒙氏之力,稳住朝堂的阵脚,现在扶苏羽翼已丰,蒙氏在朝中威望这么高,又怎么可能不遭到扶苏忌惮?自然不会再像过去一般亲近。   打压才是注定的。   这次只不过是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而蒙恬作为北原大军主将,负责长城修建的主官,根本就没办法置身事外,因而也根本逃不过这次的针对打压。   至于军官学院。   这更是打压意味明显。   扶苏分明借着蒙恬不在军队的时间,不断扶持军中的其他将领。   尤其是王氏。   王氏在王翦跟王贲相继离世后,已明显显露出衰败之象,若是能主掌军官学院,对于王氏在军中的威望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提升,此消彼长之下,过去在军中一家独大的蒙氏,或许将会再度由王氏来进行分庭抗礼。   军队的格局也将随之改变。   不少人也不由感慨。   扶苏的驭人之术,已越发醇熟了。   从最开始将蒙恬调回来,其实就已在暗搓搓的打压了,很多时候,根本就不让蒙恬参与相关的决议,或许这才是蒙恬这次爆发的主因,但这又何尝不是扶苏有意为之?而今更是直接明目张胆的削减其权势。   现在的蒙恬虽还顶着一个上将军的头衔。   但不在军中。   在朝中又无具体任职。   几乎就只是空有一个上将军名衔。   等到军官学院建立,苏角、王离等原本的副将,在军中的威望将会大幅提升,蒙恬在军中的威望无疑也会相较削弱。   蒙氏在军中一家独大的情况也将彻底改变。   蒙氏对皇室的威胁,也将彻底消除。   此刻。   朝中已无人再敢小看扶苏。   从最开始的胡毋敬,再到前不久的杜赫,再到现在的蒙恬。   大秦的三公九卿,就这么一个个倒在了扶苏的精心算计之下,完全没有任何抗衡之力,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扳倒了,若是还以为扶苏跟过去一样,依旧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只怕真的面对扶苏时,会被吃的连渣都不剩。   扶苏的帝王之象已彰显无疑。   不过蒙氏在朝中受阻,是很多朝臣乐于见到的。   过去蒙氏太显赫了。   让很多朝臣都倍感压力。   而今蒙毅被免官,蒙恬遭到冷落,蒙氏在朝堂的影响力已大幅削减,虽然依旧显赫,也依旧是权倾朝野,但他们而今却已感觉轻松不少。   毕竟……   有一个皇室就很让人有压力了。   上面还压着个蒙氏。   这自然是让很多人深感压力。   不过朝中也有心思敏捷的,发现了其中的一些端倪。   他们并不认为蒙恬真的失势了。   扶苏跟蒙氏一族关系很好,这早已是天下皆知的事,就算这件事让蒙恬大动肝火,但也不至于闹得沸沸扬扬,更不至于将这几十年的交情,一下子全部断送掉,蒙恬就算再胆大,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这也不是蒙恬的性子。   这更像蒙恬跟扶苏有意放出的一个假信息。   用以迷惑匈奴。   给外界营造一个打压蒙氏的假象,从而让匈奴掉以轻心,放下戒备,以促成后续的缓和之事。   与此同时。   还让蒙恬从泥泽中脱了身。   此后恐没有官员跟将领继续让蒙恬反对了。   不过。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蒙氏在朝堂的影响力的确遭到了削弱。   但这件事,是不是皇室跟蒙氏都乐于见到的,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管最终真相如何。   经过这次的事情后,朝堂反对的声音,却是消停下来,没有官员再去上书反对,相应的政策也很快就传递了下去。   在这大政频出的九月,本该为天下瞩目的全国上计大会,因扶苏的突然动作,倒是显得平淡很多。   甚至就算召开时,也显得有些平静。   世人热议更多的还是少府九月颁发出去的令书。   另一边。   始皇的车队已到了洛阳。   距始皇巡行开始,已过去了整整八个月。   只不过让不少人有些惊奇的是,很多朝臣都以为,始皇会急忙赶回去,参加一年一度的上计大会,但临近关中,始皇的车队却放慢了一些。   对于这种情况,不少人暗中猜测着。   与此同时,洛阳行宫。   嬴政看着扶苏送来的文书,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看向下方的李斯,问道:“这九月十月,咸阳倒是热闹的很,对于朝中的那些事,李丞相有何见解?” 第380章 我李斯……终活成了鼠辈!   李斯目光微凝。   他沉思片刻,轻笑道:“臣认为殿下考虑的很得当,应付的也很得体。”   “朝廷跟匈奴的关系,过去的确互为仇雠,但国家利益上面,并不存在真正的敌友,正如朝中送来的文书上所讲,匈奴跟朝廷的关系,实则跟过去诸侯间的关系类似。”   “可为友,可为敌。”   “一切都要基于本国的利益。”   “只要于大秦有利,就算放下成见、放下仇恨,也未尝不可,等到双方利益冲突,到时再起兵戈,也在所难免,国家之间从来就没有绝对的盟友,也不会有绝对的敌人。”   “朝廷跟匈奴的缓和,能给朝廷争取到不少的回旋空间。”   “此举的确会引得北地的民众不满,也会惹得北原大军的将士不满,但总体来讲,对朝廷是利大于弊的,只要有利,那就可图。”   “至于殿下的其他想法。”   “同样有可取之处。”   “无论是关东修建中转仓库,用以减少路途的钱粮损耗,还是将十二金人重新回炉冶炼,都能为朝廷节省下不少的钱粮。”   “当年商君徙木立信。”   “真正让人相信的其实是商君真给了金。”   “钱粮的多寡,决定着‘民众公信’的程度,若是朝廷能足额兑现公布出去的令条,天下万民又岂会不信服?”   “因而殿下从钱粮着手。”   “最合适不过。”   对于李斯的回答,嬴政不置可否。   他又问道:“那你对现在的扶苏是何看法?”   闻言。   李斯面色微变。   他狐疑的看了眼始皇,心头思索了一下,神色不确定道:“殿下已初具帝王之象,只是行事方法等诸多方面,相较陛下还是有极大不足,但已初显明君风范。”   “臣为陛下贺。”   “臣为大秦贺。”   听着李斯的恭维,嬴政淡漠的笑了笑,冷声道:“李斯,你知道朕为什么这么信任你吗?”   李斯身子一颤,低垂着头道:“臣不知。”   嬴政冷笑道:“你其实知道,而且你谁都清楚。”   嬴政缓缓站起身,望着下面瑟瑟发抖的李斯,眼中闪过一抹慨然,沉声道:“你李斯自用事以来,二三十余年,却始终跟朕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近来朕仔细想了想。”   “也实在没想到你李斯跟朕曾有过什么大的歧见。”   “朕曾经以此深以为欣慰。”   “认为这是跟先祖孝公和商君一样的君臣知己的感喟。”   “所以这些年,你李斯一家跟皇室不少子女,结成互婚互嫁的多重联姻关系,这些朕都看在眼里,也可以说是朕有意促成的。”   “若非是感念投合。”   “朕又岂会去做这么多事?”   “朕从来是不屑通过结婚姻之盟去巩固权力的。”   “朕也从来没有将这种君臣私议带入过国政,只是你李斯每次大事都能跟朕契合,有时候契合一致的如同一个人。”   “在整个帝国群臣中,唯有你李斯做到了。”   “其他人都做不到!”   闻言。   李斯脸色大变。   而后更是直接跪伏在地。   李斯面露惊色,额头汗水直溢,整个人惊惧到了极点。   嬴政从高台上,一步步的走下,朝着李斯走近,他继续道:“从当年的老臣一个个数来,王绾、王翦、尉缭、顿弱、郑国、蒙武、姚贾、王贲、冯去疾、李信等等,这些朝臣谁没有与朕发生过政见争执?”   “独独你李斯没有!”   “朕过去认为是君臣投合。”   “但就算是先祖孝公跟商君当年同样有歧见。”   “难道朕跟你之间的契合,已超过了先祖孝公跟商君?”   “这当真可能吗?”   “君臣之间也真的能做到吗?”   嬴政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李斯身子颤的更厉害了,抖如筛糠,脸色更是惨白一片。   嬴政又道:“过去有人曾对朕说过一句话,那人是这么评价你的,丞相李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   “朕过去并未上心。”   “而今朕身体越发不济。”   “也时常感念起过往的种种事情。”   “这让朕不由心生疑虑,你李斯这二三十余年,跟自己这君主这么惊人的一致,或许本就是刻意为之?”   闻言。   李斯面色大变。   嘴唇已是乌青一片了。   嬴政轻笑一声道:“只不过朕并不这么认为,若果真如此,这权力机谋之神秘,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但换个角度想想,你李斯或许不是机谋,仅仅是畏惧朕这个变幻莫测的君主,故意谨慎从事?”   “毕竟……”   “你李斯从没有附和过朕的明显错失,也没有附和过某些并不怎么光彩的事件。”   “譬如,当年用李信为大将灭楚,这明显是一次错失,而你李斯便没有附和,当年软禁太后,灭赵后还默许赵高屠戮朕昔年在邯郸的所有仇怨之家。”   “此外还有种种。”   “你李斯都没有附和过。”   “你李斯真正的反对,只有那一次谏逐客书。”   “而那时的你仅是咸阳的一名河渠令,未曾登上朝堂,更未进入中枢,仅仅是想借此留在秦国。”   “君臣如此一致,夫复何言?”   “臣……臣……”李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嬴政走到李斯跟前,望着这位灰白须发,全身精瘦的老人,长长的叹气一声。   他转过身,朝着帝座走去。   口中轻声道:“李斯,你可知朕为何会不喜你?”   “臣……臣不知。”李斯颤巍道。   嬴政坐回到自己的帝座,目光睥睨的扫向下方,淡漠道:“因为你有时候让朕很失望。”   “是臣无能。”李斯道。   嬴政摇头:“你李斯何时无能过?若是大秦的丞相都是无能之人,那天下又有多少有能之人?你李斯从不缺乏才能,更不缺乏审时度势的锐利,不然你又岂能坐上帝国首相的高位,而臻于人臣极致,而你李斯也从来没有辜负这一高位。”   “你李斯并非尸位素餐的人。”   “在朝在位,也都尽职了,尽心了。”   “天下是有目共睹。”   “但你有一点,过去三十几年,甚至更久,始终未曾变过。”   “敢问陛下,那是什么?”李斯一脸疑惑。   嬴政淡漠道:“你可还记得自己早年自嘲时自比的话。”   李斯愣了一下。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浅笑。   他沉声道:“臣记得。”   “年少时,臣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   “当时臣便言:‘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后续臣便辞官,师从荀子去了。”   提到往昔。   李斯也面露慨然。   一晃已四五十年过去了。   他也从当时的少年,变成了一古稀老人。   时光荏苒,不禁唏嘘。   随即。   李斯眉头一皱。   他不知陛下为何会提及这事?   他狐疑的看向始皇,只见嬴政一脸平静的望着,似在等着李斯的回答。   好似在用李斯当年自己说的话,来试探君臣是否真如此契合。   想到这。   李斯的心咯噔一下。   眼中更是流露出浓浓的惊慌跟不安。   若是自己说出的话跟陛下所想不同,那便证明自己过去的确在故意谨慎从事,也一直擅长揣度陛下心思,这若是让陛下当真,自己恐将大难临头。   但这次不同以往。   陛下并未透露出任何信息。   只是让他自诉了这段过往经历,让他再以现在的情况去揣度。   没有任何可提醒的,更没有任何能揣度的。   因为从始至终都只跟自己有关。   通过自己过往所说的事,来揣度始皇现在的想法,这根本就做不到。   李斯一脸苦涩。   脸颊此刻更是又红又烫,心头更是突突乱跳。   他说不出。   更不敢说出去。   心中更是害怕的厉害。   一旦说出去,跟陛下心思不合,那自己就完了,但不说,同样是已回答了。   李斯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见状。   嬴政冷漠道:“李斯,你现在不知朕想法如何?”   “臣不敢揣摩。”李斯颤声道。   嬴政冷笑道:“你不用揣摩朕的,你就说说你自身的,这么多年过去,总归是别有一番滋味,朕现在就想听你的想法。”   李斯已唇干舌燥。   在几番思索后,无力的垂下了头。   “臣现在只脑海空空。”   “请陛下降罪。”   “你自己说过的话,朕又岂能治罪?你又何罪之有?”嬴政道。   李斯闷声不语。   他也实在是不敢再开口了。   从来没有那一刻,让李斯感到这么绝望、这么无助、这么无力。   毫无任何挣扎的机会。   嬴政摇摇头,轻叹一声,缓缓道:“这就是朕不喜你的地方,你的确是斡旋之心太重,一己之心太过了。”   “臣有罪。”李斯面如死灰,毫无辩白之心。   嬴政静了静神,望着下方李斯,冷声道:“厕中鼠,仓中鼠,终究都只是老鼠啊。”   闻言。   李斯整个人一怔。   眼中露出一抹恍然跟苦涩。   “厕中鼠也好,仓中鼠也罢,盯着的只是那一口吃食,但也只有那一口吃食,而你李斯这些年跟这些老鼠有何区别?从魏国小吏到大秦丞相,也同样只盯着了一样东西,你的眼里而今也只剩下这一样东西了。”   “李斯啊李斯。”   “你终究还是让朕失望了。”   “朕的丞相,大秦的丞相,志向不能是一只老鼠。”   “也不能眼里只有那一口吃的!”   听到嬴政的话,李斯如遭雷击,脸色一下煞白。   他嘴唇不住颤抖着。   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他李斯,过去在上蔡当小吏,自嘲为周旋于茅厕的厕中鼠。   而今经过命运、才具、意志等种种相助,终是将自己推上了帝国首相的权力高位。   但……   他依旧是那只‘厕中鼠’。   只不过是从过去的舍侧移动到了仓中。   老鼠还是那只老鼠。   他还是他!   环境变了,但人没变。   他李斯从来就只是一只老鼠。   当年自嘲想改变,但几十年下去,从未有任何改变。   他当年为小吏时便醉心于权势,后面师从荀子,学帝王之术,卖于帝王家,也同样是为了权势,而今自己已位极人臣,但眼里依旧还是只有权势。   他跟那老鼠何异?   一生所求依旧是那口吃食。   “臣让陛下失望了。”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然要是一个人始终把自己当成老鼠,就算换再多的环境,自己的心不变,他也依旧会把自己视为老鼠。”   “李斯错了。”   “大错特错。”   “臣过去不解,为何韩非比臣更得荀子喜欢,也更为陛下赏识,臣自认才识书法都远甚韩非,在治国方面也远超韩非,为何世人更追崇韩非。”   “原来是这。”   “臣李斯的确不如韩非。”   李斯闭上眼,幽幽叹息一声,神色无比落寞。   他从没有想过。   自己这一生,其实在自己为小吏时,就已经将自己一生道明了,他以为换了环境,自己就会改变,但最终,并没有,他依旧走回了老路。   从未有任何变化。   这一刹。   李斯本就苍老的脸上,越发显得沧桑年迈。   他不知如何离开的行宫。   等李斯浑浑噩噩清醒过来时,人已经站在了宫外。   天空已飘起了小雨。   望着天空飘零下的小雨,感受着雨水拍打在脸上的触感,他的脸颊颤了颤。   “厕中鼠,仓中鼠,终归鼠矣。”   “我李斯……”   “终究活成了鼠辈。”   “呵呵。”   李斯迈步离开了。   当殿下说出厕中鼠、仓中鼠时,李斯就已明白陛下的想法。   大秦不需要鼠辈的丞相。   而他……   终究到了退场的时候。   对于退下,李斯过去十分抵触,也是极力规避着,但这次跟陛下的一番交谈,李斯已清楚,自己没有坚持的理由了。   他也不合适了。   只是相较过去,若是为陛下劝退,他心中会十分抵触,也会想法设法阻止,但如今,他已能很坦然的面对了。   他知道。   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   接下来是扶苏,是秦二世的时代。   他们这些老臣都要离场。 第381章 一切只是开始?!   十月中旬。   始皇的巡行车队终于回到了咸阳。   只是现在的咸阳,早已没了半月前的热闹跟喧嚣,相对已平静安宁了不少。   街头依旧是人影匆匆,但也是稀疏了不少。   全国各大郡县齐聚到咸阳的上计官吏,在这半月时间里都已陆续离开了。   一年一度的上计大会也结束了。   始皇终究没赶上。   虽然这一次的上计大会,在朝廷大政频出的影响下,显得并不怎么热烈,但始皇的缺席,还是让不少朝臣心生了疑惑。   毕竟……   始皇自亲政以来,还是第一次缺席。   之前无论是天下一统期间,还是立国后的巡行,始皇都没有错过上计大会,这也让不少官员感受到了异样气息。   或许始皇真在陆续放权了。   随着始皇归来,自然而然,原本就对那些大政不满的朝臣,终于有了宣泄口,如雪花一般的告书,就这么一份接一份的送到了宫中,呈到了始皇的大案上。   只是结果并未如这些朝臣所愿。   始皇丝毫没有理会。   直接压下了。   见到始皇的举动,百官已彻底惊醒,扶苏的做法,未尝不是得到了始皇默许,或许对于扶苏的大胆施行,始皇同样是赞成的。   清楚了始皇态度之后,满朝大臣再无人有异议。   张苍的少府之位彻底转正。   这一场足以震动全国的‘政动’,最终还是被坚定的推行了下去,而扶苏上月传达出的令书,在经过邮人夜以继日的传输下,也终于抵达了地方郡县官员手中。   也闻于了地方士人贵族豪强之耳。   一时间。   他们纷纭不断。   泗水郡。   天下已转凉了。   郡里街上人影已很稀疏了。   稍微家境殷实的家庭,家中上下都穿上了厚衣,而穷苦的家庭,虽依旧穿着单衣,但也在陆续忙碌着,存储着过冬的柴草跟冬粮。   希望能熬过今年即将到来的寒冬。   此刻,城中一道身影穿梭着,曲曲折折的穿过数条小巷,停在了一座低矮坚固的石门前,刘季举手叩门三响,而后便耐心的等待着。   片刻间。   大门轻轻的吱呀一声,一个女人开口惊讶道:“呀!刘大哥来了,快进来。”   刘季咧嘴一笑,很是随便的走了进去。   女人关门口快步趋前,一边向亮着烛火的正屋喊道:“刘大哥来了。”   随着女人话音,屋内有男子高声答应。   随即一个中等身材,微胖身影快步出门笑道:“刘兄,倒是比我预想的来的很快。”   刘季笑道:“那是自然,你萧何好不容易在家中宴请,我刘季听到消息,又怎么可能不过来?不过你这郡里的屋舍太过简陋了。”   “这些郡官真是不当人子。”   刘季忍不住骂骂咧咧着。   萧何可是泗水郡的郡官,结果就住这破烂屋子。   萧何轻笑道:“郡里的房子贵着哩,就这个屋子,都花了我近一二个月的俸禄,这还是对方看在我是郡里官员的份上,便宜租给我的,不然恐还租不下来。”   “走!先进屋。”   刘季倒是丝毫不怯,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上下打量着,颇为萧何打抱不平。   萧何终究还是太洁身自好了。   若是跟其他官员一样,稍微贪墨一点,别的不说,高门大宅至少是有的,甚至郡里的良田产业,可能都早已置备了,哪至于过得这么穷酸?   不过他也知道萧何的志向。   因而只是吐槽几句。   进到屋里。   方才开门的女人已捧着大盘斟来了热茶。   萧何笑道:“这是震泽春茶煮的,虽比不上关东的信茶,但胜在清凉败火,喝起来味道也不错。”   女人是一个温润贤淑的少府,闲雅有度的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刘季将信将疑的看了看身前的茶水,端起来喝了几口,又呸呸呸的将口中茶叶吐出,无语道:“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推崇这茶水,这有什么好喝的?寡淡之极。”   “哪有酒水好喝?”   “还不如给我来点带蜜的糖水。”   闻言。   萧何洒然一笑。   他缓缓道:“酒水的确甘甜可口,但朝廷可是明令禁酒的,一年也就少数几日能公开饮酒,至于其他时候,可都是违法的,而且朝廷也的确没有那么多粮食浪费。”   “茶水固然清淡,但滋味的确尚可。”   “多喝无妨。”   刘季摇摇头,却没有再喝。   萧何也并不介意。   一年一度的上计大会已结束。   这一次,前往参加上计的官员,不再是萧何,而是曹参。   今日,萧何算了时间,是曹参归来的日子,因而准备在家中为曹参接风洗尘。   同时他也给刘季等人传了信息。   而至于吕泽、周勃等人,因在地方亭里当差,抽身不得。   也没有时间来泗水郡。   最终。   来的只有刘季一人。   对于萧何为何要特意等到曹参,刘季自是心知肚明。   上个月,朝廷就已下发了令书,将在关东各地修建几座大的中转仓库,其中他们泗水郡的临郡九江寿春就是其中一个。   他们泗水郡将征发上千名民夫前去。   对于朝廷下方的征发任务,萧何跟刘季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年朝廷相关令书,已下发了不知多少,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只是对于朝廷在关东修建仓库,却是心中很是狐疑。   寿春是楚国旧都。   过去称为郢。   寿春位于九江郡内,九江郡顾名思义,水路通达,连贯附近数个郡县。   若当真在寿春重建仓库,对于关东各地而言,其实是大有裨益的,只是过去朝廷对于关东始终是打压状态,虽明的并未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为何朝廷会有如此大转向?   就因殿下跟楚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他们跟殿下接触过,殿下又岂会真因这点关系,就改变整个朝廷立场?   其中面临的阻力不言而喻。   对此。   两人都心生疑惑。   因而想从曹参身上寻求一些答案。   刘季斜靠在案上,还是觉得不吐不快,直接问道:“萧何,你觉得朝廷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真就为了节省一点路途上的钱粮?”   萧何将茶碗放下,摇头道:“不清楚。”   “我们身在泗水郡,离咸阳太远,知晓的消息太少,具体是什么情况,恐只有等到曹参回来,我们才能得到,不过这段时间,从咸阳陆续传回的消息,这几个月里,殿下的动作很多,动静也很大,只是我们知道的太笼统,也太过零散了。”   萧何面色肃然。   他有种预感,咸阳发生了大事。   只是他想不到,咸阳能发生什么大事。   刘季目光闪动,低声道:“萧何,你说这些仓库,最终会不会落入到贵族手中?得了这些仓库,这些贵族的实力可就大增了,到时甚至有底气公然反叛了。”   萧何扫了眼刘季,却是没有开口。   他沉思了一段时间,凝声道:“的确是有这个可能的,只是我们都能想到,朝廷不可能想不到,而且过去朝廷对关东可是严防死守的,不太可能会突然做出这么大的变动,其中定有我们想不到的事,只是目前我们看不穿。”   刘季点头。   对于朝廷的举动,他们的确看不明。   不过。   两人并未等多久。   前去参加上计的官员已陆续回来。   只不过大多数官吏刚回郡里,就收到了相关的信息,随后互相打了个招呼,便朝着城中各大屋舍走去,曹参也不例外。   不多时。   萧何的石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萧何跟刘季对视一眼,嘴角都露出了笑意。   这次出门迎接的不再是妇人,而是换成了萧何跟刘季。   开了门。   曹参果然出现在门外。   只是面色相对有些憔悴,但双眼却炯炯有神。   显得很有精神。   曹参朝萧何跟刘季行了一礼。   刘季看了眼四周,笑着道:“我们这些人还客气什么,你要是再不来,我可就都要饿死了,这次萧何为了招待你,可是下了血本,好茶好肉。”   曹参也不由一笑。   三人进到屋里,萧何跟刘季还未开口,曹参就主动开口了。   曹参道:“咸阳不一样了。”   闻言。   萧何跟刘季对视一眼,眼中露出凝重之色。   他们让曹参先坐下,随后才好奇道:“你在咸阳待了有十来天时间,咸阳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有打听到什么具体的消息?”   “少府换人了。”曹参道。   “少府?”萧何眉头一皱,有些不明其意。   曹参又道:“换成了张苍。”   “张苍?!”萧何跟刘季心中一惊,他们自是知道张苍,当初之所以被征入到事务府,正是因张苍的举荐,只不过那时的张苍只是一寻常御史,而今竟一跃变成了九卿重臣的少府?   这速度未免有些太快了。   不过。   这对他们是好事。   毕竟他们也算张苍这一脉的。   曹参继续道:“我从咸阳打听到的消息,当初张苍接任少府前,跟朝臣进行了一番争辩,继而提出了一套‘开源节流’之法,其中‘开源’是跟匈奴缓和关系,互通有无。”   “而‘节流’则是在关东修建仓库。”   “不过这并不是全部。”   “张苍少府的举措更极端,他不仅要缓和跟匈奴的关系,还要停止修建长城,而且在我离开前,摆放在城中的十二金人,也已经被强制回炉了,还有阿房宫,也停修了,现在张苍少府,似卯着一股劲,想要大干一场,哪怕是跟过去的政策背离,也决然不改变。”   “朝中不少人都说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   曹参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都说了出来。   听完。   萧何跟刘季都沉默了。   他们之前想了很多,但都没有想过,根源是换了少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   若是如此看,的确能理解。   按照既有的政策,少府很难做出成绩,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所以新官上任一定会求变,只是变化这么大,转向这么急,实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也不免让他们多想。   刘季道:“殿下对此是何态度?”   曹参沉声道:“就我知晓的,殿下是极力支持的,甚至为此驳斥了蒙恬上将军,而朝廷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转向,其实也跟殿下有关,据传当初殿下将自己关在宫中数日,而后便将原少府跟张苍召见了,没多久,就下达了相关政令。”   “我猜测这恐也是殿下的心思。”   “殿下一心求变!”   萧何眉头皱的更紧了。   他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又实在想不到原由。   因为太过冲动跟大胆了。   好似根本就不在意后果,也完全不理会后果,这就仿佛殿下已形成了路径依赖,过去殿下靠着‘官山海’,为自己奠定了储君之路,而今又试图如法炮制,通过掌控少府,来进一步谋取更多钱粮,以此来夯实自己的地位跟威望。   但太冒进了。   这些政策分明是利匈奴跟关东的。   至少从明面上看是这样,匈奴本就已退避千里,而今又可以卷土重来,关东在重压高赋之下,民间的粮食很少,故叛乱基本难成气候,而今在关东修建仓库,岂不给了关东做大做强的机会?   刘季眉头紧蹙。   他并没有萧何这么消极。   在沉思了一阵后,刘季再度问道:“朝廷可有什么后续举措?或者说咸阳可有传出什么风声?我不太相信,朝廷就只管推行,而不管后续。”   萧何也看了过去。   曹参抚了抚须,仔细想了一下,不确定道:“在我临走时,似的确还传出了一些消息,便是朝廷会在北原修建一所军官学院,用以加强军中将领的培养。”   “还有呢?”刘季继续逼问着。   “只有这些了。”曹参摇头。   刘季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眉头紧锁,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这时萧何跟曹参都不说话了,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着刘季开口。   良久。   刘季抬起头,不确定道:“或许……朝廷并不是胡乱推行的政策,而是早就做好了详细的准备,也早就做好了一切应付之策,北疆也好,关东也好,其实一直都在朝廷鼓掌之间。”   “这一切或许就只是开始!” 第382章 我韩信终会名传天下!   “这话怎么讲?”萧何好奇的看向刘季。   刘季缓缓站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淡淡缓缓的道:“在治国方略方面,我并没有你这般深刻,所以我也不会从这方面去想去考虑,但就为人方面,我的确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为人?”萧何跟曹参对视一眼,眼中皆露出一抹惊疑。   刘季点头,他转过身,笑着道:“方才曹参兄弟的话里,其实透露出一个信息,就是这次咸阳的变化主要来自于两人,一为殿下,二为张苍。”   “对于张苍,我们了解不多。”   “但从仅有的了解中可知,张苍是荀子高徒,跟大秦现任丞相李斯师出同门,而荀子是儒家大儒,秦儒相轻,一般的儒生根本就不会仕秦,也打心眼里看不起秦,而李斯跟张苍,却都选择了仕秦,这便说明他们其实并无寻常士人的偏见。”   “再则。”   “我跟萧何过去曾进入到事务府。”   “而之所以能进入,也是经由张苍的举荐。”   “说明张苍这人不拘一格,并不太在意出身跟门第,眼界跟目光都很是高远,丝毫不为朝廷旧有的局势所限制。”   “这人是有求变革新之志向的。”   “所以接任少府之后,便开始大举革新,或许是情理之中。”   “但这些终究只是些猜测。”   “算不得真。”   “然这些事归根到底,其实还是看的殿下。”   “张苍只不过是推到台前的人。”   “而殿下真的是一个急躁、急于求成的人?”   “答案是否定的。”   “殿下并不急躁,甚至还有些慢条斯理,一切都是谋而后动,很少会将自己置于这般险要的处境,方才曹参兄弟的话,也证实了这点。”   “朝廷跟匈奴缓和关系。”   “并不意味着双方就此兵戈止息。”   “而是在整体平缓之下,局部冲突不断,所以才会设立军官学院,为的便是进一步提升边疆将士的实力。”   “由此也可以看出。”   “殿下并不是突然冲动而为的。”   “而是经过有意的算计,只是殿下的算计,并不怎么为外界知晓,也不怎么会主动揭露出来,对于北疆的情况,朝廷或许还会公布一二,而涉及到关东的,恐只会浅尝辄止。”   “不到最后关头,都不会暴露出来。”   “为的便是更进一步。”   “若是继续将时间拉长来看。”   “这军官学院最终培养的军官,同样也契合殿下推出的‘士官转职’,而士官转职后,最终都要去地方为官为吏的,然而天下哪里还能腾出多余的官职?”   “必然只能从关东着手。”   “所以……”   刘季口气突然放平缓不少,语调中蕴藏着一种幽深的忌惮。   他继续道:“这些仓库看似对六国贵族日后叛乱大有裨益,但若是换个角度,未尝不也方便了朝廷日后的镇乱?”   “从殿下跟张苍两人过往的行事风格来看。”   “这次的事不会是无的放矢。”   “恐是有意而为。”   “只不过故意遮掩了很多事实,也有意在掩盖一些后续举措,为的就是提防我等,避免让我等探知到实情,继而破坏了殿下后续计划。”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朝廷的确想通过‘开源节流’去盈余下一些钱粮。”   “无钱万事难。”   萧何跟曹参若有所思。   曹参凝声道:“那以刘季你的看法,殿下对关东会做什么布置?”   刘季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无语道:“我又不是殿下肚里的蛔虫,哪知道这么多,而且我若是都知道了,猜出来了,天下能猜到的人就更多了。”   “那还算什么机要?”   “说的也是。”曹参尴尬的笑了笑。   “那如果没有呢?”萧何道。   “没有。”刘季冷笑一声,满不在乎道:“那就各回各家,大不了收拾东西回沛县就是。”   “我们本就没想过跟秦廷共生死,到时候生死有命,不过就六国余孽现在的情况,多半难成气候,就算关东真出了什么状况,大不了将这些仓库重新推平。”   “这对朝廷也不算什么难事。”   “我现在好奇的反而是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这么大费周章,所图一定很大。”   “但图的是什么呢?”   刘季眉头一皱,有些想不清楚。   萧何苦笑着摇头。   他同样也想不明白。   这时。   之前给刘季开门的妇人再度进来了。   她手中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摆放着一条鲈鱼,还有一个酒壶。   见状,刘季眼睛一亮。   他拍了拍自己肚皮,笑着道:“等这顿饭,我可是等了不少时间,今早更是空着肚子赶过来的,今天可要好好的吃上一顿。”   “哈哈。”萧何大笑一声。   三人没有再谈政事,边饮酒边说话,漫无边际的说开去了。   刘季本就带着一些流痞气质,独特的痞气语言又多见谐趣,室内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就在三人吃饱喝足之时,门外再度响起了敲门声。   这次是传信的小吏。   这名小吏将朝廷分发下的令书,交到了萧何手中,便直接离开了。   萧何站在门口,将这份令书打开,看了几眼,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随后面色复杂的回到了室内,见萧何如此模样,刘季好奇道:“那小吏又传了什么消息?”   “朝廷进一步放松了对关东的控制。”萧何神色微异道:“将在关东征发士卒。”   “这次征发的士卒跟过去强行服役的不同,而是要去到边疆,跟关中士卒享受同等的对待,若是在军中获得爵位,同样可享受‘士官转职’的对待,另外,这次的征发并不强制,一切看自愿。”   闻言。   刘季跟曹参都不由一愣。   朝廷征发士卒,何时有自愿一说?   不都是强行征发吗?   “这恐没多少人会去吧?”曹参下意识道。   萧何点头道:“主动前去的人不会多,一个县能有几人,恐都顶天了,但这或许就是朝廷想要的,为的便是推广在军中的那一套‘士官转职’,若是方才刘兄说的没错,边疆大规模战争没有,小规模冲突不断,这些主动前去的士卒,或许还真能得到不少机会。”   “这么说来。”   “之前樊哙去军中,似的确很明智。”   “等樊哙兄弟这一批受到提拔,以及这一批主动前去的‘士卒’得到提拔,关东恐会有更多‘有志之人’加入,到时殿下推行的很多政策,也就由此深入人心,并为关东民众接受并认可了。”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曹参不由感慨道:“殿下似真的在放宽对关东的诸多限制,也一直在有力推进‘平等对待’、‘一视同仁’,士官转制已推行一年有余,已有不少士卒去到了地方,只是在关东的传播力很小,若是等到樊哙这一批,及这次主动前去的这一批下去,这条政策恐就真会家喻户晓。”   “更会让不少底层民众趋之若鹜。”   “千金买骨,取信于人。”   “而殿下的做法明显更为高明,让实打实的受益者,替朝廷去宣扬这些政策,当然效果也会更加斐然,也会更得民心,长此以往,关东人心集附,大秦或许真就江山巩固了。”   萧何颔首。   他心念一动道:“或许这才是殿下的真正目的,通过放缓跟匈奴的关系,借匈奴之手,来加快促进各项政策的推进,从而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朝廷目前明显是耗得起的,朝廷的实力也在匈奴之上,这点风险对朝廷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只是关东真就像刘兄说的一样?”   “就为腾些钱粮?”   “或者逼六国贵族士人犯错?然后朝廷顺藤摸瓜,再度清理一下地方官吏?”   “真就这么简单?”   “而且朝廷对北疆似也太过倚重了。”   刘季轻笑一声,不在意道:“想那么多干嘛?现在焦虑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些贵族跟士人,他们现在比我们更想弄清楚朝廷的意图,而今只怕是急的焦头烂额,各方打听。”   “哈哈。”   刘季看得很淡定。   他们眼下是朝廷官员。   看不懂就看不懂,他们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事就行。   到时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怪罪不到他们头上,反倒是六国余孽,却必须要想方设法弄清楚,扶苏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然睡觉恐都睡不安稳。   闻言。   萧何恍然大笑。   “刘兄,说的极是。”   “现在急的当是六国余孽跟百家士人。”   “而且马上入冬了,留给他们打听消息,或做出针对的时间,已没有多少了,若是不能想清楚,最终殿下顺利推进下,六国余孽恐会越发焦急。”   “到时忙中出错,也未尝不会发生。”   刘季笑着点头。   他对这些根本就不急。   能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就那样。   他就一地方官吏,那顾得上这些朝廷大政。   能把地方治理好就不错了。   有了刘季的提醒,萧何跟曹参也放松下来。   ……   十月下旬。   一份征兵告示张贴在了关东各大城门旁。   只不过路过的民众,见到是征兵告示,仅仅看了个开头,就逃也似的离开了,生怕走的慢一点,被一旁的官吏盯上,最终被强行征发服役去了。   东海郡,淮阴县。   城门口的告示已张贴了数日。   依旧无人问津。   官府也并未就此在意。   似乎只是例行公事的张贴出来。   而见到官府似并没有强行征发服役,四周的农人也都暗松口气,但不少人依旧时刻警惕着,唯恐那一日官府突然到访,直接将自家良人召去了。   此刻。   城门外。   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望着城头张贴的告示,眼中不禁泛出了亮光。   “北疆征兵。”   “享关中士卒同等待遇。”   “若有获军功,三至五年内,可转职地方为吏。”   “若有战功优异者,可入军官学院,接受大军将领苏角、王离等指导。”   “……”   青年将告示上的内容一点点的读出来。   眼神却越发明亮。   仅仅一份征兵告示,对青年的吸引力并不大,但若是结合他最近打听出来的另一件事,这份征兵告示对他而言,无疑就是一条康庄通衢。   青年立柱。   他就这么站在告示下。   心中却想起了自己才打听到的一件事。   秦廷意欲跟匈奴缓和。   至于什么暂缓长城修建这些,他从来就没往心里去过,他在意的也只有‘缓和’这一条消息,而今又多了一个,便是军官学院。   其他人避之不及的征兵,对青年而言,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仿佛北上入伍对他是一片光明。   就在青年憧憬着自己扶摇直上时,肚子却咕咕咕的响了起来,青年无奈的摸了摸肚子,用力的紧了紧手中长剑,准备先去城下钓鱼,以解决今日的温饱。   顺便给漂母道个别。   当青年背着剑,如过往去到城下时,有一群大娘正在河边漂洗衣物。   见到其中一位老妇人,青年大步的走了过去,对那位大娘道:“大娘,这段时间,多谢您老人家仗义相助,今日韩信已明白自己去路,等日后我韩信出人头地,定以十倍百倍报答。”   老妇人看韩信这幅神色,生气道:“大丈夫不能自己养活自己,我是可怜你才给你饭吃,根本没有指望你来报答。”   “你前面说你明白自己的出路?”   “你准备去哪营生?”   “入伍!”韩信坚定的开口。   听到韩信的话,老妇人眉头一皱,龟裂的手指着韩信,怒骂道:“我好心好意帮你,是想让你振作起来,不是让你去当兵的。”   韩信急忙解释道:“大娘。”   “我韩信既不会做生意,也没什么手艺,唯一擅长的就是军事,过去之所以不愿入伍,是因为入伍对我风险太大,回报太小,但这次不一样了。”   “秦廷跟匈奴关系缓和了。”   “这也意味着,北疆的局部冲突不会少,我若是能抓住机会,斩杀几个匈奴人,便能获得爵位,到时就能直接进到军官学院,而军官学院是由秦军大将统领,我韩信自认军事能力不输天下任何人,只要给我机会,我便能证明自己。”   “等从军官学院离开,我或已成领兵上万的将领。”   “而大秦跟匈奴势必有一场决战。”   “以我的才能,日后未必不能取代蒙恬,成为统领三十万大军的主将,等我将匈奴一举扫灭,天下又有何人敢再小看我韩信?”   “这是我现在最好的机会!”   韩信说的很快。   唯恐自己入伍的事,引得漂母不满。   只是任凭韩信这么解释,漂母根本就听不进去。   只认为韩信昏了头想去送死。   见状。   韩信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咬牙坚持着:“大娘,韩信心意已决,绝不会变更,大娘就在县里等着,终有一日会听到我韩信之名,名传天下!” 第383章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漂母终是离开了。   并没有听进去韩信的解释。   韩信站在原地,双拳紧了紧,他其实很清楚,自己那番话,对于漂母而言,并没太多说服力。   都是苦命人。   都知入伍当兵的情况。   就算他将自己的未来说上天,漂母也根本不会信,只会认为自己是昏了头,白日做梦。   “大娘,这的确是韩信最好的机会。”韩信轻语。   他没有去追。   更没有再试图解释。   在自己没有出人头地之前,一切解释都是苍白的。   他这次告诉漂母,只是想让漂母知道,当初的一饭之恩,他韩信有机会报答。   望着一旁叽叽不休的其他老妇人,韩信只是冷哼一声,转身朝过去钓鱼的地方走去。   等韩信走远。   这些老妇人指指点点的声音更大了。   即便隔了数十米远,韩信依旧能听到,这些老妇人的嬉笑讥讽声。   而这更加坚定了韩信从军的想法。   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咕咕……   肚子的咕鸣声不断。   韩信也没时间理会,用竹子简单制成的鱼竿,从四周竹林寻到的几条蚯蚓,就这么在水边钓起了鱼。   没一会。   鱼竿上就传来阵阵拉拽的迹象。   韩信面色一喜。   急忙将竹竿往身后甩去。   钓上来的鱼并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   韩信丝毫不介意,用长剑给鱼剖开,将里面的脏器扔掉,又放进水里清洗一番,随后切成片片鱼肉。   就这么生吃了。   一条并不能饱腹,他又钓了起来。   等又钓上来两只,韩信如法炮制的生吃后,才感觉肚里有几分饱,这才将鱼竿藏于树林,迈步朝官府走去。   城门口的告示依旧无人问津。   县衙官府门口罗雀。   很少有人会主动来官府,而来官府基本也申不了冤,只要官府能少加征田租口赋,对于地方的民人就已很是知足了。   县衙口。   韩信望着高悬上方的青铜镜。   嘴角掠起一抹冷色。   明镜高悬。   这是秦人对官吏的要求,要求官吏必须秉公办事,不然若有不公,都会为明镜一一照出,为四周民众所知晓。   只是这铜镜挂的离地足有两三丈高,有多少人能看得清上面的魑魅魍魉。   而秦律对民人的限制又如此严厉。   让人感觉不到希望。   他家道中落后,靠人接济维生,但在这惨淡的世道,又有多少人能始终接济?只是韩信始终是不甘心的,他不甘心就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也不甘心就这么庸人般沉沦。   他曾大胆猜测过。   天下必乱。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这个出头机会,只是在等了数年后,这个机会始终没来,而真当他等到这样的出头机会时,却发现这个机会是秦廷给的。   这不得不说有些讽刺。   他内心其实并不想为秦廷效力。   秦廷等级制度森严。   从一个微末小兵爬上将领之位,所需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他耗不起,也不愿意。   而且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但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并不乐观,虽有过习武弄剑,只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若当真作为一个小卒去厮杀,恐不知什么时候就身死沙场了。   加之,随着匈奴被驱逐离开,南北两疆战事停歇,而今入伍,只是被无休止的去做苦力。   他自不会想去入伍。   只是现在。   他有了不得不入伍的理由。   他感觉秦廷的改变都是在为自己铺路。   只要自己能熬过最初的小卒阶段,斩首一些匈奴,获得一些军功,便能扶摇直上,他不知道进入军官学院的要求是多高,但只要他达到标准,就一定能一鸣惊人。   这是一条无比光明的康庄通衢。   他动心了。   尤其秦跟匈奴缓和后,两者之间定还有一战。   这种领兵数十万的大规模作战,这是韩信最渴望、最希望去达到的。   而这目前只有秦廷能满足。   韩信收回目光。   他深吸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县衙内小吏数量并不多,见有人进来,一个皂衣小吏不由眉头一皱,不悦道:“你是何人,来县衙干什么?”   韩信道:“在下韩信,见城门口张贴了征兵告示,想报名入伍。”   一语落下。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几名小吏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看向韩信的目光,充满了惊愕跟困惑。   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这世上还当真有人主动报名入伍?   这不是该避之不及的?   他们张贴那份告示,就没抱过什么希望,而且郡里对征兵无强制要求,所以他们也乐的张贴配合,反正都只是做做样子。   没曾想。   还真有不怕死的来。   见四周小吏一脸怪异神色,韩信心中一沉,疑惑道:“难道那份告示内容为假?官府并没有征召士卒的打算?”   前面开口的皂衣小吏,脸上瞬间笑容铺满。   他笑着道:“那怎么可能。”   “既然是官府张贴出去的告示,自然是真的,若是假的,我们哪里担待得起?只是你真是想入伍?这可不是寻常的服役,而是要去北原大军。”   “虽是自愿。”   “但朝廷目下有意跟匈奴缓和关系。”   “到时边境恐会冲突不断。”   “你想好了吗?”   这名皂衣小吏似还有点晕乎乎。   韩信坚毅的点头。   闻言。   这名皂衣小吏笑颜如菊,整个人一下和气起来。   “好好好。”   “年轻人就是有朝气。”   “敢想敢干。”   “来来来,随我做下登记。”皂衣小吏招呼了韩信一声,就将韩信往一旁引去,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止不住,这也让其他几名小吏满眼羡慕。   容不得他们不羡慕。   这可是主动送上门的政绩啊。   这些年县里吩咐的事情越来越多,而地方的抵触情绪也越来越严重,很多事已越发费力不讨好,他们是有苦难说。   对于这次的征兵,县里其实不抱希望。   但有跟没有终究是不同的。   有了这一个主动上报的,这可是实打实的政绩,等日后县里召开上计大会,这可是能作为政绩上报上去的。   这一比较下来。   他们其他人可不就显得差了一截吗?   一旁。   皂衣小吏取出一条竹片,一丝不苟的询问道:“名字。”   “韩信。”   “籍贯。”   “东海淮阴。”   “可随身带了验传?”   “带了。”韩信将随身带的验传交了上去。   皂衣小吏仔细比对了一下,确定没有问题,这才将验传递了回去。   “信息已登记了,再等五日,你再来次县衙,跟那些即将去蓟城服役的徭役一同上路,切记不要迟到,更不要不到,看你这模样,应该知晓秦律之严格,一旦登记不去,可就不是简单的违律了,你可千万不要自误。”   韩信点头道:“多谢上吏提醒,韩信记住了。”   皂衣小吏点点头。   他颇为欣喜的打量着这根木条,随后更是仔细的擦拭了一遍,这才念念不舍的放入到一个竹筒里,而后朝韩信甩甩手:“你可以走了。”   临末。   他眼中露出一抹狠色,问道:“你当真没有在戏耍我吧?”   “若是敢戏耍我,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韩信拱手道:“草民韩信岂敢戏耍上吏?一切都是实心实意。”   “谅你也不敢。”皂衣小吏这才放心的点点头。   韩信转身出了县衙。   县衙内。   其他小吏问道:“老木头,什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我怎么就没遇到这种事呢?这郡里刚下发征发上千民民夫的命书,我这怎么就没人主动报名呢?”   “还有这小子是谁啊。”   被称为‘老木头’的皂衣小吏嘿嘿一笑,眼中满是自得之色:“这人叫韩信。”   “不过这名字倒是挺耳熟的。”   “似在哪里听过。”   老木头还没有想起来。   其他的小吏倒是想起了‘韩信’是谁。   “我说是谁呢。”   “原来是这小子,就是前年钻人家胯的那个。”   “这人之前不是个胆小鬼吗?怎么这次还有胆量去入伍?”   “真是奇了怪了。”   “来我这凑个人数也好啊。”   “还偏偏跑去入伍,真以为自己平时背个剑,就有多了不起了,匈奴人可不是吃素的,到时有这小子苦的。”   老木头轻笑一声,轻蔑道:“他苦不苦关我屁事。”   “就算死在北疆都跟我无关。”   “我只要把这个人报上去,就已超额完成县里交代的事了,他日后马革裹尸也好,飞黄腾达也好,都跟我老木头没有关系咯。”   “不过这次还真有些奇怪。”   “咸阳那边怎么就发个这种征兵令?”   “天下征兵哪有自愿一说?朝廷不挨家抽丁,这征兵数哪里能够?就这么鬼样子征兵,最终能征上去几个?别最后连一百人都凑不齐。”   “这谁知道。”有小吏道:“估计是这位殿下又仁心大发,想着为民减负了,尽做些华而不实的事,到头来还是得按老样子,这折折腾腾下来,苦的还是我们这些小吏。”   “唉。”   几名小吏长叹一声。   也没有就韩信的事多说,开始各自忙着手中政事。   另一边。   走出县衙。   韩信只觉天地瞬间开阔了很多。   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他相信。   只要给自己一定时间,他定能让世人为之震服。   天下也都会传颂他的名字。 第384章 人心算计,阳谋天下!   颍川,城父。   城中的张氏的家宅内。   一名长相俊美的男子正在宅中静立。   而今的张氏早已衰落。   昔日家中还有私家仆从三百人,而今偌大的家宅空空如也。   张良长身而立。   他望着宅中的一颗垂桑。   这还是当年他跟自己弟弟一起种下的。   只是随着秦灭韩,过往的繁华,如过眼烟云,瞬间消散了。   他弟弟张景也命陨那场破城之灾,而当时,他没有给弟弟张景办理葬礼,而是毁家纾难,将全部家财投入到了反秦事业。   转眼已近二十年。   当年的青年,已步入中年。   物是人非。   这间宅子更是几经易手,只是最终为昔日好友买下,而后又回到了自己手中,只是过去跟自己志同道合的好友,眼下已是渐行渐远。   张良就这么站在院中。   望着这颗已半倾倒的桑树,眼中流露出一抹伤感。   “回不去了。”   “张氏回不去了,韩国也回不去了。”   “这间宅子也回不去了。”   张良转过身,去到了旧时的书房。   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一卷书籍,连书架都没有了。   砖瓦掉落,蛛丝满屋。   似受到了惊扰,几道黑影从蛛丝上爬过,而后没入到了阴影中。   张良没有进屋,就坐在了门口。   这时。   一道咯吱的推门声响起。   一个中年男子手持几卷书卷,信步进到了屋中,男子同样面相秀丽,看向张良的目光,带着几分唏嘘跟感慨。   “韩兄。”张良起身一礼。   被张良称为韩兄的男子摇摇头道:“子房,你我相识近四十年了吧,当初叔父尚在时,对你赞许有加,但韩国终究太过羸弱了,在大争之世,并无任何优势,不为秦国覆灭,也终将会其他诸侯覆灭,当初叔父入秦,试图为韩国保留一些社稷。”   “然终究是没能做到。”   “你一心为韩复国,但你其实早就清楚。”   “韩国早就复不了的。”   “复的韩,也不会是过去的韩国了。”   “昔年韩国的大大小小贵族,如今都已背弃了旧韩,他们选择跟地方官吏为伍,跟天下士人串联,以复韩为借口,大肆为自己张名。”   “在天下洪流之下,你一人又能做什么?”   “满腹经纶,满腔才学,终究是敌不过天下命数。”   “你曾去淮阳学礼。”   “也曾去东方拜见沧海君,更曾在下邳学得了‘太公兵法’,但又能如何?人力难敌天数,我知晓你一生之高志,只是相识多年,也忍不住劝你一句。”   “放弃韩国吧。”   “你不该始终为韩国束缚。”   “你放弃了复国之理想,你也才能摆脱束缚,那时的你才是你。”   “至于你日后是继续反秦,亦或者继续隐居,亦或者仕秦,都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不会劝。”   “只是……”   “复韩就没必要了。”   “韩国王室仅存的那几位公子。”   “韩成、韩信等人都当不起你辅助,也不是能光复韩国的人君。”   “天下分分合合。”   “终究还是要散场的啊。”   张良沉默。   他看向男子,缓缓道:“多谢韩兄劝言,只是张良终有些不甘心,国破家亡,血海深仇,又岂能这么轻易淡忘?我弟便命丧秦人之手,我张氏基业,同样葬送在那场灭国之灾下。”   “我一生所求,只灭秦二字。”   “当年我得《太公兵法》,那位老者便曾说‘读此书则可为王者师,十年后天下大乱,你可用此书兴邦立国’,我张良终是想去试一试。”   男子摇头。   “十年天下大乱?”   “而今距这个十年已没多久了。”   “秦廷这些年频繁出手,各地贵族士人苦不堪言,想真等到天下大乱,这十年时间,恐是不够了,不过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多劝了。”   “这是秦廷近段时间颁布的政令,我私下整理了一番。”   “你姑且看看吧。”   男子将手中书卷放在了地上。   张良拱手道谢。   男子摇摇头,望着衰败的家宅,轻声道:“昔日你我两家何其昌盛,而今张氏衰败,我韩氏同样不复当年,只是在叔父死于秦国后,我便知晓,大势已去。”   “始皇终究还是感念了叔父。”   “并未对我们赶尽杀绝,也保留了我等一定家世。”   “十几年过去,我们这一脉,已无心复国了,至于王室一脉如何,也跟我等无关了,我韩离没有叔父那般才学,更没有那般胆识,而今只愿随世间洪流,随波逐流了。”   “我帮不了你太多。”   “族中也不想跟你有太多牵连。”   “相识一场。”   “也就到此为止了。”   张良目光一黯,也是点了点头。   他缓缓道:“人各有志,又岂能强求?”   “当年你叔父韩非意图变法强韩,最终却引得韩国上下不满,你们这一脉对复韩无感,其实情有可原,我也不能有任何责怪。”   “不过……”   “若韩兄真有心。”   “其实仕秦是一个好选择。”   “而今的秦,跟天下人认知的秦,早已发生了变化。”   “过去天下执掌在始皇之手。”   “如今不是了。”   “子房兄这是何意?”韩离一脸不解,不确定道:“子房兄言外之意,是指而今天下之变,都已出自哪位储君之手?”   张良点头又摇头。   他淡然道:“是,也不是。”   “如今天下之变,世人都以为是出自扶苏之手,我过去也曾是这般认为。”   “只是我对扶苏有过细致的了解,此人掌不起这般的变化,随着我之前去到咸阳,已知晓,这一切暗处都另有其人。”   “只是假以扶苏之手耳。”   韩离若有所思。   张良轻叹道:“当年圯上受书,我日夜研习,俯仰天下大事,自诩已成深明韬略、文武兼备、足智多谋的‘智者’,然面对此人,却只感毫无还手之力。”   “这怎么可能?”韩离一脸吃惊。   他深知张良之才。   他的确不敢保证,天下无人能出张良之左,但就算世上真有这般人,定跟张良是在伯仲之间,绝不可能有张良形容的这般恐怖。   张良苦笑道:“此人有大智。”   “我的确不及。”   “他以人心算计阳谋天下。”   “你我其实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并不是算计着个人,而是以天下之势,去算计整个天下,以一己之力引动天下变化,从而让我等被动入局,而我等一旦入了他设的局,便会为天下大势裹挟,一步步朝着他想要的结果行进。”   “如今天下的一切变化。”   “都掌于此人之手。”   “他对人心、阳谋的掌控,堪称古今之最。”   “就算是始皇也不及。”   “更重要的是,此人始终隐于幕后,并不为外人知晓,一直身处局外,以旁观者姿态,俯瞰着天下变化,继而时刻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将天下贵族、士人,乃至万民,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是心甘情愿为其拨弄。”   “正是有此人助秦,天下才始终僵持,未曾继续恶化。”   “子房兄,你是如何得知的?”韩离好奇道。   张良目光微沉,面露一抹苦涩道:“我对天下局势走向有所惊疑,便去到咸阳暗中探问,只是这些举动早就落入到此人之耳,他故意将我放了进去,将一些事情告诉给了我。”   “我并不知其真实想法。”   “他似对我颇为忌惮,一直试图影响我。”   “让我落入到他的算计中。”   “只是……”   张良苦笑一声道:“当我跟他见面那一刻起,我其实就已经受到影响了,从咸阳归来,我并未做任何举动,更未去联系其他人,便是因忌惮此人的算计,担心自己的一些举动,会成全了他。”   “如今心中更是深以为惧。”   韩离一脸惊容。   他没想到,有人竟能让张良这么忌惮,忌惮到有些畏之如虎。   世上当真有如此恐怖之人?   张良道:“你现在知道此人对人心算计的厉害了吧。”   “寥寥数语,让我平素做事,不得不思之慎之,也不敢有太多轻举妄动,唯恐自己遭了算计,这种心绪实在折磨,而且很难被抹去。”   “只是我张良如今也平静下来。”   “他不愿入局。”   “同样不想我主动入局。”   “我若是始终无所为,才是真的中了算计。”   “所以我必须要入局。”   “唯有入这场棋局,才能寻到破绽,破了这场棋局。”   “我目前相较复国之心,更想要跟此人斗上一斗,看看此人是不是当真算无遗策,是不是真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张良笑了笑,一脸斗志。   韩离点头。   这不是他能掺和的。   他也没有心思掺和进这般算计。   “那子房兄建议我仕秦,这又是为何?”韩离问道。   张良目光一凝,幽幽道:“不知道,我有种预感,最终天下博弈,就在我跟他的入局、出局间,若我寻不到破局之法,天下将再无变数,若我寻得破局之法,天下或许会重归大乱之象,只不过我目前并无太多把握。”   “因而就目前而言,仕秦其实是个好选择。”   “若是等到天下尘埃落定,韩兄就算想仕秦,恐也不怎么会受待见了。”   “个人之言,韩兄谨之。”   韩离目光微动,他不解道:“既然子房兄对此人如此忌惮,也将此人描述的神乎其神,而此人又对子房兄如此忌惮,为何当初在咸阳不直接杀了你呢?”   张良摇头。   他同样有些不解。   他凝声道:“这不清楚。”   “他似乎是有些忌惮,又好像更愿意‘我’存在,而非是换成其他‘变数’,不过我从咸阳离开后,私下为此人卜了一卦。”   “卦象如何?”韩离有些兴趣。   他知晓张良会占卜之术。   张良目光深邃,幽然道:“从卦象上看,此人抗逆天数。”   “命不长!!!” 第385章 以死人之身算天下!   “命不长?”韩离一愣。   张良点头,悠悠道:“而今的天下局势其实是不对的,过去不少善卜之人都为秦算过,秦之天下,正常情况,十年内当有动乱生,这也是为何当年黄石公赠书时特意说了个十年乱天下。”   “秦自焚书开始,天下其实就已朝着崩坏的方向发展了。”   “士人背离,底层积怨。”   “民怨民愤。”   “然随着此人的插手,天下大势发生了变化。”   “这人对天下局势判断十分准确。”   “也很是了解。”   “这种了解远甚天下所有人。”   “我等尚只能从卜面上,亦或者从身边情况来进行大胆推断,此人却是敢直接断定秦将亡。”   “但纵然如此。”   “此人却依旧跟秦廷站在了一边。”   “我曾问过其原因。”   “他的回答很简洁‘可怜千万英雄血,换来今日旧乾坤’。”   “他想为天下树立一个新的秩序。”   “为此不惜与天命抗争。”   “这人是一个有着很大理想抱负的人,正如他自己所说,或许天下所有人都没错,只是大家的选择不同,努力的方向不同,最终也会导致结果不同,他选择扶秦,以让天下停止战祸,从而让天下更快进入到安宁。”   “而我之念,认为是暴秦无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道不同,注定南辕北辙。”   “只不过此人的确了得,从一开始就隐于暗处,也并未从那些最为棘手的事出发,反而只是从细微处做改变,一步步撬动着天下局势,在他的勉力改变下,旧有的天下大势已发生了转变。”   “至少……”   “在我张良看来,秦之糜烂往后延了数年。”   “在天下民心皆背离的情况下,能做到如此功业,实在是令人惊叹。”   张良满心慨然。   对于嵇恒,他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他自认自己若是嵇恒,面对大秦当时的格局,恐根本就做不到嵇恒这般游刃有余,更做不到这般挥洒自如,信手间就让大秦的危机往后延续了数年。   韩离目光微动。   他沉声道:“既然此人不愿抛头露面,那将其身份公之于众如何?”   张良轻笑着摇摇头。   他道:“我就算将其名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天下有多少人知晓此人?又有多少人会信?”   “而且……”   “他本身就是一个死人!”   “死人又怎么可能有说服力,又如何让一个死人去说服天下其他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死人?”韩离一脸惊愕。   他双眼直直的盯着张良,心神不宁道:“子房兄,你可是在说笑,你莫不是说大秦现在的转变,其实都出自一个死人之手?而这个死人,是在死前就料想到了天下的种种变化?”   “这怎么可能?”   “天下哪有如此神机妙算之人?”   “而且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就算是圣人神仙也料定不了,当世怎么可能有这般超然的存在。”   “子房兄,你可是在说胡话?”   闻言。   张良哈哈一笑。   他笑着道:“韩兄,你误会我了。”   “我的意思是对外此人是一个死人,但实际这人还活着,至少他告诉我的身份,的确已经死了,而今更是为秦廷严密监视,外界根本就难以探知,就算我将他的身份公布出来,又有多少人会信?”   “若非我将此事告诉于你,你会相信这些事当真存在?”   韩离沉默。   若非这些话出自张良之口,而他跟张良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不然断不会相信。   也只会感到荒谬!   张良道:“这便是此人的高明之处。”   “以‘死人’身份算计活人,就算最终失败了,也无人会归罪于他,而且从始至终都是他将秦廷跟我等反秦势力作为黑白棋子,以天下为棋局,跟天下大势对弈,意图胜天半子。”   “我等都在棋中。”   “秦廷是自愿入局,我等是被动入局,只是对于一些棋子,此人似带着几分忌惮,担心这些棋子会影响到天下棋局走向,所以一直试图将那几枚棋子,变成与棋局无关影响的死子,或者弃子。”   “而我就是那几枚棋子之一。”   “这场棋局,如何算胜,如何算负?”韩离问道。   张良沉思了一会,缓缓道:“他的棋局下不完,而我们跟秦廷的黑白对弈,却是一定会有个结果,要么为秦廷所执黑子吃掉,要么就是白子逆转取胜,当天下局势稳定下来时,便是一场大棋的落幕。”   “我有个预估。”   “他恐早就知晓自己下不完这盘棋了。”   “所以他并不会只着眼帮秦廷取胜,而是会暗中埋下一些伏笔,让这些伏笔继续跟天下大势对抗,此人目光十分深远,所思所想,都远在我们理解之外,而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当好这枚白棋。”   张良轻笑一声。   他从咸阳离开后,一直在进行思考。   如今已摸清了嵇恒的脉络。   这人同样有傲气,并不会真按秦廷所想去做,而是会不断添加自己的想法跟见解,只是始皇也好,扶苏也罢,在秦廷局势凋零的情况,根本就无力去阻止,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任其施为。   尤其始皇并不怎么康健。   这无疑会让嵇恒在处理上越发自如。   而今的嵇恒,已将秦廷完完全全的视为自己的棋子,也将整个天下视为了棋盘,就为完成其自身的宏伟目标,只不过就算嵇恒再不愿,也必须要先完成一件事,便是让天下安稳下来。   黑白两子的对弈便在其中。   嵇恒想让天下安。   而他们这些反秦势力希望天下乱。   韩离深吸口气,只觉有些晕眩,张良所说实在太过惊人,若是传出去,恐根本就无人会信,只是他了解张良的为人,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笑的,而且张良还如此认真。   他轻叹一声道:“天下风云,果真能人不断。”   张良颇为意气道:“此人算计天下人心,借人心去撼动天心。”   “始皇这次巡行,名义上是‘修人事以胜天’,但这只是对外宣扬的,他们真正践行的,或者是想传达的,一直都是另一个。”   “人定胜天!”   “他们是想跟天争命。”   “想证明自己没有错,想证明自己最终能赢。”   “始皇有此心思,我尚可以理解,只是此人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从他这几年的动作下来,他的很多举措,无一例外都证明了,他的想法的确是可行的。”   “也很有建树。”   “对天下也的确做出了改变。”   “只是就仅有的那些改变,尚不足以撬动整个天下。”   “不过他不会停下脚步,一定还会继续施为,若是让其想法全部落实,未尝不能真的改变天命。”   “实现秦扫六合!”   “只是这人想要的太多,追求的也太多,注定难以全部实现,而他跟秦皇室之间一直存在着某种冲突,早晚有一日,这些矛盾会挤压不下的,等到那时,也就是他跟秦廷决裂之时。”   “对于跟此人相争。”   “我并无多少胜算,甚至不敢言有胜算。”   “若是天下真按其想法改变,出仕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韩离点点头。   他也满眼唏嘘。   或许秦人当真有天运加身。   “子房兄,你的话我记住了,会慎重考虑的。”韩离道。   张良颔首,仰头望着天,笑着道:“我张良,存世半生,少年国破家亡,中年求学蹉跎,而今遇到此等能人,也不得不说是人生之幸,虽互相道路不同,但人生能跟这般存在交手,也不枉此生了。”   “哈哈。”   韩离怔怔的看着张良。   他已看得出来,张良心意已决。   而且他也不会去劝。   从张良的话中,他已听出,此人对张良影响很深,甚至让张良心生了怯意,若是张良不能走出去,便会一直活在此人阴影下,而那时的张良,也不是张良了,所以张良定然会继续抗争。   争的非是复韩。   也是为了他自身的自我。   他沉声道:“既然子房兄已做出了决定,我韩离也不多言,至于令子,我会好生对待,视若己出,子房兄,无须忧心。”   闻言。   张良感激道:“多谢韩兄。”   韩离深深看了一眼张良,也是直接转身离去了。   张良拱手相送。   他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的子嗣。   而今听到韩离的承诺,也是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今后他的眼里只有一件事。   反秦!!!   他要跟嵇恒争一争,最终谁能笑到最后。   也争一争谁的观点是对的。   他低下头,看向脚边的一堆竹简,直接席地而坐,这么看了起来。   等奖这些竹简看完。   张良目光微动,低声道:“他果然又出手了,依旧是以钱粮破局,只不过现在的他,出手更胆大了,也更加无所顾忌。”   “开源节流。”   “外部修好,内部安抚。”   “不过从这些竹简上来看,嵇恒分明是以北疆为重。”   “这不对。”   “北疆再厉害,终归是外患。”   “内部才是嵇恒最看重的点,只不过秦廷并未表露出来。”   张良嘴角微扬。 第386章 剑走偏锋!   张良坐在地上。   通读了一遍,他心中已有了大概脉络,只是依旧不敢大意,再度将这些竹简翻看起来,直到连看了数遍,甚至都快要背下来后,他这才放下。   张良眉头紧皱道:“从这些竹简上来看,秦廷对北疆明显更为看重,做的各项测试也更多,但这终究只是表象,秦廷的重心从来都是关东。”   “只是这次藏得更隐蔽了。”   “未曾透露分毫。”   “从始至终,都只是简单的传令。”   “对外宣称的,只是将在关东修建大大型中转仓库,只是这仓库当真有这么简单?”   “开源节流。”   “最终是要落在盈余钱粮上。”   “秦制之下,对钱粮的需求是海量的,每日吞吐的钱粮也数不胜数,关东修建仓库,的确能减少路途上的损耗,但以秦廷过去对关东的严防死守,做出这样的举措,明显是得不偿失的。”   “至少……”   “很难赢得朝臣同意。”   “定是有后续。”   “只是这后续会是什么呢?”   张良蹙眉深思。   在仔细想了一番后,张良不禁摇了摇头。   并无什么头绪。   对于嵇恒的想法,他总是猜不透,甚至有时都不是猜不透了,而是根本就想象不到,嵇恒的想法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往往都不按常理,也很难在历史上找到相应的对照。   若是以常理去推断,基本看不出问题,只会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   就实而言。   若非自己对秦廷有较深了解。   恐也会这般认为。   秦廷财政短缺,想进行开源节流,盈余出多余的钱粮。   而张苍又是新任少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   想做出一些政绩,做出一些改变,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尤其在关东修仓库,跟始皇巡行宣扬的‘修人事以胜天’契合,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而且还做了一定的补丁疏堵,便是只容许关东钱粮征收上去后,在地方停留至多三个月,而后便一定要转移走。   绝不在关东地方停留太久。   一切似都理所当然。   但张良不信,此事会这么简单,更不信,以嵇恒这般狡黠如狐的人,只是浅尝辄止,这也不是嵇恒过往的行事风格。   嵇恒定另有所图。   张良起身,手中竹简轻轻拍打着,低声道:“嵇恒究竟在算计着什么?又在图谋着什么?”   “他究竟有何居心?!”   张良一脸疑惑,在院中来回踱步。   沉思良久。   最终。   他还是把目光放在了钱粮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   而钱粮正好是秦廷最在意的。   张良轻声道:“钱粮……秦廷是以钱粮开口,那理应也能从钱粮方向找到突破口,而秦廷这般做法主要是为了为朝廷盈余钱粮。”   “无钱万事休。”   “只是通过所谓的开源节流,这能盈余下的钱粮,终究是太过有限,也根本担负不了太多,北疆也好,修仓库也好,都只算得上蝇头小利,真正论下来,不过是缝缝补补。”   “难以有后续的进展。”   “难道当真是受到嵇恒影响太深,以至于让我无论何事都会起疑?”张良暗自喃喃,眉头却是紧皱。   良久。   张良摇摇头。   秦廷这么做,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也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秦廷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跟精力去折腾?若是不图谋什么,这一切明显是得不偿失的,也是在放松对匈奴的管控,以及放松对关东的控制,以秦制对天下的要求,这明显是不合的。   “通过开源节流,明显是不够的。”   “还需要从地方来钱。”   “嵇恒是有怜悯底层民众之心的,故不太会支持继续敛财于民,而不能从地方民众处取财,便只能从别处取。”   “商贾?”   张良摇头。   他不认为是商贾。   经‘官山海’后,商贾元气大伤,还为地方官吏盯上了,而今的商贾在朝廷跟地方层层盘剥下,根本就收不上太多钱,真正手中有不少钱粮的,身后大都有着地方官吏的影子。   这是官府难以查清的。   秦廷对地方情况没有彻底调查前,都不太可能去动手,贸然举动,只会打草惊蛇,也会入不敷出,秦廷也没有这么大精力跟动力去查。   何况就算查到了。   商贾挣来的钱粮,早就为地方瓜分了。   秦廷又能获利多少?   “哪是贵族?”张良目光微动。   随即。   他再度摇头。   贵族更不可能了。   贵族本就站在秦廷对立面。   他们对自家财富隐藏的更加严实,秦廷想从贵族手中,将那些藏匿的财物搜刮出来,根本就不现实,其中难度跟抓捕隐匿贵族相当了。   这明显也不可能。   商贾、贵族都不行,那便只剩官吏了。   张良抬头望着天空,凝声道:“秦廷这是想趁着始皇巡行天下的余威,继续对关东官场进行清理?”   “只是秦廷真能有这么魄力?”   “关东官场陈苛多年,根深蒂固,互相串联下,没有大军压阵,仅靠一些官吏下来严查,就算真查出一些东西?互相隐瞒包庇下,最终恐都难以定罪,甚至还可能被反告污蔑。”   “而且这跟这仓库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想借助仓库,以此来稳定地方?继而让朝廷能慢条斯理的清理,也不担心地方作乱?”   “这倒的确有可能。”   “也是秦廷能做得出来的事。”   想到这。   张良心神一定。   脸上露出镇定自若的神情。   在将自己的想法,仔细的想了一遍后,张良更坚定了自己的认识。   他轻笑道:“欲盖弥彰。”   “大张旗鼓的为北疆谋划,实则只是为转移注意力,让关东官吏放松警惕,继而达成清理关东官场的目的。”   “我若是没猜错。”   “秦廷的真正意图不在仓库。”   “而在仓库建成后,地方听命朝廷,对相应物资做出转移,等到这些资源到了仓库,秦廷没了后顾之忧,恐就会对相应官吏动手了,而朝廷手持大量物资,根本就不担心地方作乱。”   “万民赖以生计的当为柴米油盐铁等。”   “民不乱,地方便不会乱。”   “名义是修的是仓库,实际上修的是地方官吏的墓穴。”   “而地方官吏在知晓秦廷的意图后,恐还颇为欣喜,认为能早点拿到秦廷下发的钱粮,殊不知,他们修的是一座座埋葬自己的坟墓。”   “只是我当如何破之?”   张良站定。   他眉头紧锁,暗自沉思着。   他自认已对秦廷真实目的,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自己知晓,并不意味着能说服其他人,尤其是地方官吏,始皇在江东的‘暴行’还历历在目,恐没有多少官员敢在这时以身试险。   剑没有刺到自己身上,没有人会主动喊疼的。   何况这本就只是他的个人猜想。   又如何让人信服?   阻止仓库修建是不可能的。   没有官吏敢去做这种事,而阻拦物资进入仓库,同样难度很大,除非能说动很多地方郡县,就目前来看,机会也很渺茫。   至于让地方闹事,目前更不现实。   始皇巡行刚结束,那几万随行士卒还未解散,到时直接奔赴过来,关东谁能招架的住?   想到这。   张良也面露愁色。   他轻叹道:“这就是你的算计吗?”   “即便外界有人能猜到你的想法,甚至是笃定你的想法,但碍于各种情况,始终不会有太多人响应,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落实,无法做出阻止,以这种若有似无的算计,将人心拿捏的死死的。”   “普天下唯你一人耳。”   “而常规破局之法,恐早就为你猜到了。”   “不外乎在地方鼓噪,挑起地方的不满,认为秦廷修建仓库,只是为继续多征田租口赋,我虽不知你会如何应付,但这些伎俩,恐根本就奈何不得,想要破局,不能再行这么常规操作了。”   “唯有剑走偏锋。”   “以同样的出奇之法去制胜。”   “鼓噪生事不够,那就将朝廷中转的物资沉掉,沉掉不够,那就杀人,杀到关东所有人看清秦廷的真面目,不愿再虚以为蛇,如此才有一定的破局之机,而想做到这些,却还是要说服地方官吏。”   “唯有先做出事。”   “才能让其他人停手观望。”   “也才能做到搅乱关东局势,让你的算计落空,只是想做到这些,并没有那么容易,但既然有了方向,那就未必不能实现。”   “路是走出来的。”   “事也是人做出来的。”   “当年苏秦能身负六国相印,我张良又何尝不能效仿?”   张良目光锃亮。   眼中充满了斗志跟兴奋。   他现在已慢慢找到了跟嵇恒较量的方法。   也开始真正的入局。   他将地上的竹简,放进满是蛛网的书房,而后深深的望着这间老屋,又看了看院中的垂桑,似要将这一幕牢牢记在脑海,随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在张良开始密谋破坏的时候,北方草原上同样发生了一件大事。   头曼单于死了。   死在了自己的儿子手中。   草原的王者,在几番动荡后,终是换了人选。   冒顿登上了大位。   与此同时。   在离北原数十里外,什人的斥候小队,而今只剩下了一人,此人身上充满了血迹,但依旧死死护着身下竹筒,他策马在宽阔的草原上疾驰着。   北原、长城近了! 第387章 鸣镝弑父!   北原郡。   北地凄凉,秋草无数。   典客姚贾在一路疾驰下,终于是在月末到了北疆。   随行的还有不少典客官员。   他们风尘仆仆,但眼中充满了激情跟斗志,作为典客,最重要的职能便是跟边疆的部族打交道,过去秦跟匈奴交恶,征伐连连,他们自无用武之地。   但如今不一样了。   随着朝廷有意跟匈奴缓和关系。   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周旋于国家之间,行合纵连横之术。   这便是典客司。   大帐外。   长城大军的将领苏角、涉间、王离等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姚贾等人的马车,也是快步迎了上去。   透过垂帘,见到苏角等人相迎,姚贾等人连忙下车,行礼道:“诸位将军,姚贾远道而来,让诸位将军烦心了。”   苏角拱手道:“北疆苦寒,还是进营帐说话。”   姚贾点头。   营帐内早已升起了炉火。   将整个大帐照的通亮火红,姚贾并未做什么寒暄,直截了当道:“诸位将军,我这次前来的目的,诸位恐都已知晓了吧。”   “我是来负责跟匈奴商议缓和的。”   苏角等将领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凝声道:“我等已收到了朝廷的令书,只是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闻言。   姚贾目光一沉。   他坚定的摇了摇头,沉声道:“此事朝廷已定下了,又岂会轻易变动?”   “而今朝廷少府之位易主,一切都由新少府负责,我知道诸位将军心有不甘,过去数年都在经营北疆,跟匈奴也是深仇大恨,心中有着很多的不情愿。”   “但朝廷跟草原之间并不能只用仇恨的眼光去对待。”   “最终落脚的还是利弊。”   “眼下朝廷跟匈奴修好,对朝廷是利大于弊的。”   “一来朝廷可从匈奴换取大量的牛羊,二来朝廷的一些资源,也可高价贩售出去,通过双边交易,能让朝廷对匈奴的控制进一步加强,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跟压制,其实某种程度上,是优于军事上的,军事只是手段,但绝不会是结果。”   “诸位将军切莫失衡。”   听到姚贾的话,苏角等人面露愠色。   但也没有开口反驳。   他们作为军中将领,并不能违抗政令,只是多少有些不满。   他们这些年跟匈奴没少交手,不少将士死在匈奴人手中,此等血海深仇,岂是他们想淡化就能淡化下去的?   沉默稍许。   涉间问道:“上将军呢?”   姚贾眉头一挑,神色有些不自然,沉声道:“上将军我倒是不清楚,我并未回到咸阳,在返回咸阳的途中,便收到了北上的调令,此后在地方停留几日,便匆忙北上了。”   “不过蒙恬上将军深受陛下恩宠,又岂会有事。”   “再则。”   “诸位将军在北原多年,对军中事务也很是熟悉,我相信就算蒙恬上将军不在,军中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姚贾淡淡的将话题一转。   苏角脸色微变,连忙道:“这是自然。”   “军中绝不会有异动。”   “只是朝廷传来的令书中,还有暂缓长城修建,甚至是意欲将修筑长城的民众放回去,若是真按朝廷政令执行,恐会释放十几万民户,而且长城一旦暂缓,朝廷又跟匈奴缓和,只怕匈奴会卷土重来,没有高墙阻隔,匈奴想侵入腹地,可就容易多了。”   “这是不是还是当慎重一二。”   姚贾轻笑一声,淡淡道:“三十万大军坐镇北疆,匈奴人来了又如何?”   “只叫他有来无回。”   “再则。”   “北地很多人身怀二心。”   “很多都跟贵族士人有所勾连,仗着朝廷的庇护,私下诽谤秦政秦律,长城开一些口子,未必不能算是好事,至少也能让这些人清醒清醒,让他们知晓,究竟是谁在护佑着他们。”   “一边享受着朝廷的庇护,一边又高喊着反秦。”   “大秦眼里不容这些沙子!”   姚贾眼中闪过一抹冷冽。   他可不讲所谓的仁义,只看重最终的结果,若是能借匈奴人之手,敲打一下地方的民众,让这些人感知到秦廷的好,在姚贾看来,并不算什么坏事。   苏角迟疑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北地的确很多人身怀二心,甚至还有跟匈奴暗中串联的。   只是这样终究太冷血了。   而且恐会殃及很多的北地无辜。   但朝廷目下态度坚决,他也没办法去反对。   随即。   苏角正欲开口军官学院之事,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帐外就响起了一阵慌乱声。   几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很快。   大帐外传来一道高喊声。   “报!”   “苏将军,匈奴出事了。”   闻言。   苏角脸色微变,顾不得姚贾在身边,直接大步走出了大帐,目光凝重道:“匈奴出了什么事?”   传令兵道:“禀将军,刚才有斥候回营,送回了一个竹筒,只是他身上伤势太重,并未说什么,就直接昏死了过去,但他在昏迷前说道:‘草原上出大事了’。”   说着。   这名士卒便将一个染血的竹筒递上前。   苏角目光微凝。   他伸手将竹简接了过来。   同时传令,让军医好生医治那名斥候。   而后返回了大帐。   大帐内,涉间、王离等已凑到了苏角近前,而姚贾则识趣的退到了一旁,这种军事机密,并不是他能去看的,对于这些,他还是很有分寸的。   姚贾目光闪动。   思索着,草原会发生什么大事。   苏角淡淡的瞥了眼姚贾,将染血的竹筒打开,取出了其中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情急之下书写的。   几名将领仔细的看着。   等将竹简内容看完,都不由目光一沉。   草原果真是出了大事了。   随即。   几人就目光微动。   这或许是大秦的机会?   只是想到朝廷的政令,以及姚贾的到来,几人目光也不由一暗,眼神露出几分无奈。   见状。   姚贾更好奇了。   这羊皮纸上究竟写了什么,竟能让身经百战的将领,做出如此神态变化?   片刻后。   苏角看向姚贾,脸上带着一份不自然的笑容,沉声道:“那位士卒说的没错,草原上的确发生了一件大事,头曼单于之子矛盾鸣镝弑父。”   “在头曼单于外出打猎时,冒顿带着手下骑兵随行。”   “最终趁头曼单于不备,下令射杀了头曼单于,同时将差点让自己丢掉性命的——阏氏跟阏氏之子一起杀掉了。”   “而今更是自封为新任匈奴单于。”   闻言。   姚贾神色微异。   作为典客,他对草原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   也知晓其中的一些恩怨。   匈奴是一个大的草原族群,在中原大争之世时,匈奴也在行着吞并,从最初的东胡,再到后续的林胡、楼烦、北胡,最终整个北方诸胡都为匈奴一统,而头曼也理所应当的成了匈奴第一位单于。   而冒顿是头曼的长子。   长大后更是直接被立为了太子。   成了匈奴单于的继承人。   只不过后面头曼单于偏宠后娶的阏氏,渐有废冒顿而立后娶阏氏之子之意,甚至还在匈奴跟大月氏交恶时,让冒顿作为匈奴使节出使月氏国。   目的也很简单。   匈奴过去跟大月氏有过约定,若是有一方不守规矩,便要杀了对方的接班人。   而头曼就是想借刀杀人。   因而在冒顿前脚刚到月氏国,头曼单于就悍然发兵攻打月氏国,只不过冒顿福大命大,最终竟死里逃生,也不知为何,头曼对于自己这个死里逃生命大的长子,这时却另眼相看,甚至还有些欣赏,继而将冒顿封为了万户长,并拨出了一万名骑兵供他调遣。   只不过头曼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否认一时心软,竟会让自己命丧当场。   若是头曼知晓自己以后的遭遇,恐在冒顿回到匈奴时,就会直接悍然杀了,又岂会封冒顿为万户长,更不会调拨一万名骑兵给冒顿。   姚贾自不会替头曼惋惜。   他思索的是,在这种草原大变下,朝廷如何能获利最多。   这也是他身为典客的职责。   他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一点点的串联起来。   最终。   他串成了一条线。   另一边。   苏角等将领,同样有些想法。   安静稍许后,苏角主动开口道:“而今草原生变,匈奴已有不稳之象,若是朝廷能在这时出兵,对匈奴再来一次犁庭扫穴,或许能将匈奴彻底重创,数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我认为……”   “朝廷的决策或许当做出一定变化。”   姚贾笑了笑。   他对此不置可否,颔首道:“对于苏将军的话,我同样有些想法,我也认为草原生变,对朝廷是一个机会。”   “只是我口中的机会跟诸位将军想的不同。”   “我依旧重在缓和。”   闻言。   苏角等人眉头一皱,眼神颇为不悦。   他们也是实在不懂,姚贾为什么就死盯着缓和不放呢?现在草原明显内部出了问题,出兵才是最佳的选择,这时缓和,岂不是给匈奴喘息机会?   而冒顿敢当众弑父,定是十分凶残弑杀的。   若让其真控制住了草原,对朝廷也会是一个极大威胁,他们身为大秦将领,又岂能这么视而不见? 第388章 离间匈奴,恩赐商贾!   苏角双目瞪大如铜铃,就这般望着姚贾,见姚贾不为所动,这才冷哼一声道:“战机瞬息万变,若是不能抓住此等天赐良机,等冒顿将匈奴势力收复,恐会让匈奴再度崛起,冒顿不比头曼,此人明显更加狡诈,也更加凶狠。”   “当变则变。”   “我认为朝廷当改变既有方略。”   “放弃跟匈奴缓和。”   “继续对匈奴采取高压态势,不断弱化打压匈奴势力。”   苏角话语一顿。   脸上露出几分精明跟干练。   他缓缓道:“我知道朝廷有朝廷的考量。”   “但朝廷做出这些决定的时候,恐也是没有想到,草原会发生如此变数,而今时势已变,朝廷当初颁行的政策,明显有些不符合当前形势了。”   “我认为该随之做出一定调整。”   一旁涉间也跟着道:“我也认为当做出调整。”   “时势异也。”   “若是不能抓住这宝贵机会,等匈奴修养生息完毕,朝廷再想将匈奴遏制住,甚至是继续保持持久的打压,只怕会付出更多代价。”   “既然如此,不如一劳永逸,趁其病要其命!”   “打他个措手不及!”   王离也跟着附和。   听着营帐内诸多将领慷慨激昂,战意如虹的话,姚贾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他笑着道:“诸位将军,切莫急躁。”   “我知道,草原发生的变动,的确出乎朝廷料想,也让诸位将军心思浮动,甚至不少将军都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只要朝廷能抓住机会,定能重创匈奴。”   “我姚贾的确不善军事。”   “但过去天下一统时,也曾涉猎过一二。”   “所以对军事还是略知一二。”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打仗,尤其是这种大仗、硬仗,很多时候看的并不是兵力,而是后勤保障,匈奴在上次征伐之后,退却数百里,而今虽有所归来,但依旧离北原有上百里之遥。”   “且不说来回传信,让朝廷改变想法,途中所耗费的时间。”   “就算朝廷此刻就默许诸位将军便宜行事。”   “但这一路下来的粮草辎重,诸位将军可有眉目跟下落?”   苏角脸色一沉。   辎重尚好,大军中就有现成的。   只是粮草,军营中恐是难以承担住,倒不是营中没有粮草,而是一路北上,不知会打多久,若是时间长达数月,粮草辎重恐会担负不起。   不过苏角自不会暴露出来。   他嗡声道:“这就勿用典客操心了。”   “军中自有定计。”   姚贾哈哈一笑,并不去拆穿。   他继续道:“除了粮草辎重,大军行进总要有方向。”   “如今冒顿弑父,此事一旦传开,定会引得草原纷乱,冒顿又岂会不知这个情况?他定不会停留在原地,而是会选择另寻去处,而这一离开,便无人能知晓冒顿真实的去处跟下落,等军中打探到消息,更是不知是多久了。”   “而且马上要入冬了。”   “北疆的冬季非比中原,天气苦寒,就连牲畜很多都难以抗住,又何况是人?一旦大军北上,突然遭遇各种极端天气,诸位将军又当如何应对?”   “而且天气越苦寒,对粮草耗费越大。”   “如此高额的开销,当真是长城军团能承受的住的?”   “再则。”   “在大军行进中,若是为冒顿知晓,而冒顿暗中设伏,让其找到机会,重创了秦军,到时岂不给了冒顿弑父后,在匈奴中重新树立威信的机会?”   “这么多未知情况,诸位将军又岂能夸下海口?”   “这岂非置万千将士生死于不顾?”   苏角等人沉默。   姚贾摇摇头,沉声道:“而今上将军不在,但我相信,就算上将军身在营地,恐也不会支持你们贸然出兵的想法。”   “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而你们之所以意见如此一致,其实并非真就认可去讨伐匈奴,只是想借着这个理由,让朝廷放弃跟匈奴缓和的想法罢了。”   “这般心思太过简单了。”   闻言。   苏角等人不置可否。   他冷声道:“那依先生之见,就该跟匈奴缓和?”   姚贾坚定的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在我看来,草原发生变动,其实更利于朝廷跟胡人缓和。”   “这是为何?”苏角一脸不解。   姚贾抚了抚须。   眼中露出一抹精明跟锐利。   他笑着道:“冒顿是靠弑父上位的,而头曼单于统领匈奴时间很长,其中定有不满冒顿的,甚至还可能有想为头曼报仇的,所以匈奴内部,其实是存在着分歧跟争端的。”   “既然存在着分歧,那便意味着可以离间。”   “据我对匈奴的了解,匈奴中有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都尉等贵族,而过去头曼单于更偏爱阏氏之子,因而匈奴王庭中,定有不少势力倒向阏氏之子,而今冒顿弑父,这些势力担心遭到清算,定会极力反对冒顿上位,也会百般阻拦。”   “若是朝廷这时派人前去缓和。”   “这些部族又当如何?”   闻言。   苏角目光一凝。   他不确定道:“或许会倒向朝廷,不过匈奴毕竟跟秦人互为血仇,想彻底倒向也不太现实,多半只是互相利用,借朝廷之势威逼冒顿。”   姚贾点头。   他笑着道:“那朝廷就借给他们势。”   “让这些匈奴部族一定程度上,不得不依靠朝廷,从而跟冒顿分庭抗礼,而朝廷则能从中获利,但朝廷自不会因此跟冒顿决裂。”   “而是当左右逢源。”   “先跟冒顿有嫌隙的势力亲近,以达到缓和的目的,从而为其提供一定的物资,让其势力做大,继而倒逼冒顿不得不向朝廷低头,朝廷便能借此谋取到更多利益。”   “与此同时。”   “冒顿早年在大月氏差点身亡。”   “定是怀恨在心。”   “等他执掌大权后,定会对大月氏报复,朝廷同样可派人跟大月氏缓和,如此,几乎整个草原,都不得不仰仗大秦而存,当然这种只是表象。”   “也只能持续一段时间。”   “草原终究离朝廷太远了,朝廷就算有心驰援,也有心维持草原的分裂状态,多半是难以做到的,假以时日,匈奴定会再度一统,不过在此之前,朝廷定能从匈奴手中,获取到十分丰厚的回报。”   “而这就已经足够了。”   “朝廷获利,自然是草原失利,这同样削减了草原的实力。”   “若是朝廷当真能始终拉拢一部分草原势力,未尝不能让草原再度分裂,只不过这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跟投入,朝廷目下恐没有这么多精力去做。”   姚贾轻叹一声。   他内心是真的认为这是一次机会。   一次分裂匈奴的机会。   只是现在朝廷实在腾不出手,也实在没这么多精力,不然以草原现在的乱象,未必就不能让草原分裂,不过姚贾也清楚,这个想法不太容易实现。   自头曼统一北方草原后,便建立了一套新的体制。   单于庭所在的位置,往往是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而冒顿目前就占据了。   只要给他时间,以单于庭的底蕴跟资源,冒顿的实力一定会超过其他部族,草原再度一统其实是可以预见的。   除非秦廷强制出兵干预。   但这不现实。   为今之计。   便是利用匈奴内部矛盾,给予一些部族优待,让冒顿不得不心生忌惮,从而消耗匈奴的实力,继而在一步步物资交换下,让冒顿不得不低头,或者是加快对其他部族的讨伐。   而这都是朝廷乐于见到的。   听着姚贾的分析,苏角等人若有所思。   他们自然是听明白了。   姚贾的想法很简单,便是拉拢分化,加剧匈奴内部的冲突,逼迫冒顿不得不向朝廷低头,或者付出更多代价强行讨伐,无论冒顿如何选,最终为了平息内部愤怨,冒顿都需向朝廷低头,并借此付出一定代价,换取一些资源,以笼络其他部族。   这种方法的确更为狠辣。   也更遭人嫉恨。   只是以冒顿敢当众弑父的行径来看,他又岂能咽的下这口恶气?定会派人在暗中使坏,或者指使一些匈奴人南下劫掠。   到时北地岂能安稳?   但一想到姚贾之前所说,苏角等将领也默然了。   朝廷不在意过程。   只在意结果。   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中间会发生什么状况,都不在朝廷的考虑范围,即便北地民众恐会因此人心惶惶,但朝廷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苦一苦底层!   随即。   苏角想到了军官学院。   或许朝廷正是考虑到了这些,所以才特意设立军官学院,为的就是让底层军官能在这一次次小规模冲突下,快速的成长,最终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将领。   只是想到这一系列。   苏角心中生出了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便是朝廷会不会早就猜到了匈奴会发生变故,所以才制定了这一系列的举措?   不然头曼单于若是在位,因匈奴跟朝廷之前的连年厮杀,根本就没有缓和的可能,头曼单于也不可能缓和,这若是开了口,他在匈奴的威望无疑会大损。   头曼单于又岂会做这种事?   唯有草原生出变故,草原进一步削弱,在这种情况下,匈奴跟朝廷才有缓和的可能,而这还不是匈奴主动缓和,而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很快。   苏角就摇了摇头。   他感觉自己这想法太荒唐了。   他们都是才知道匈奴发生了变故,远在数百里外的朝廷,又岂能比他们还快知道?又怎么可能提前这么早就做好布置?   这根本就不可能。   这时。   其他将领也想到了军官学院。   涉间道:“朝廷设立军官学院,就是为应付这些冲突?”   姚贾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局部冲突在所难免。”   “朝廷也要防患于未然。”   “而且军官学院的设立,也是便于更好的取材于‘仕’。”   “而今殿下的想法越发成熟,目前在关东不少郡县,也开始征发士卒,等到这些士卒在这些冲突中得到提拔,也能进一步让这些政策深入人心,这同样是殿下的心思。”   苏角等将领连忙作揖。   王离凝声道:“典客的意思,是朝廷会加快士卒的轮替?陆续用一部分关东士卒,替代原先的关中士卒?”   姚贾颔首道:“朝廷的确有此意。”   “而今长城军团的三十万大军,大多出自关中,也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为国多年,也离家多年,朝廷又岂能一直置之不理?从殿下推行‘士官转职’后,朝廷同样开始谋划,让这些老兵,陆续的返回家园。”   “只是这还需要时间。”   “但据我估计,若是在接下来几年内,有关东出身的士卒,飞速的成长起来,或许能极大的带动关东地区民众入伍的想法,到时关中的老兵,也能更早的返回。”   说到这。   姚贾刻意顿了下。   王离尚有些没听明白。   而苏角跟涉间两个老油子却听明白了。   这是让他们多加‘注意’关东出身的‘人才’,只要符合条件,便尽可能的提拔,以此来彰显大秦的公平,同时吸引更多关东民众入伍。   对此。   苏角跟涉间对视一眼。   眼露一抹犹豫。   发自内心的,他们对关东士卒是有些抵触,但那些沙场老兵,随军太久了,也该退伍回去了,而且朝廷的想法是对的。   南疆北地八十万大军。   这么庞大的军队,全部来自关中。   对关中青壮的消耗太大了。   该休养了。   “那现在就派斥候或者官吏去联系匈奴各部?”苏角好奇道。   姚贾摇头。   他冷笑一声,淡漠道:“现在派官吏去找匈奴,多半是凶多吉少,这种事就交给那些商贾去吧,朝廷前段时间已知晓,北地不少商贾暗中跟匈奴部族有勾连。”   “他们既有联系渠道,那就让他们去。”   “若是死了,也就死了。”   “若是成功,他们也可从中分一杯羹。”   “这是殿下对他们的法外恩赐。”   闻言。   苏角等人并无异议。   如今匈奴局势不明,就直接派人前去,的确太过危险,让商贾先去探探路,显然更合适,也更容易达成目的。   苏角等人齐声称善。 第389章 冗募归,辞曰日已备,致未来!   蓟城。   已步入十一月。   天气越发的寒冷了。   此刻,在一间营地内,正有百余名士兵正在操练队伍。   咚!   踏!   ……   ‘咚’一声,走一步。   一眼望去,整个队列中,最为醒目的,却是五颜六色的标识。   这是秦军区分各队伍行列的标识。   第一行头戴青章,第二行头戴红章,第三行头戴黄章,第四行头戴白章,第五行头戴黑章,第六至第十行,颜色循环,不过会将标识从头上,换到颈部,再往下五行,则是到胸前,此后是腹部,腰间,依次向下。   同伍的五个人排成一堆,伍长站在排头,手里举着根竹竿,什长手里拿着金(钲)跟鼓,站在一旁一声声的敲着‘金’,每敲击一下,下方的士卒就按声音的节奏前进一步。   当节奏换成两声一拍时,伍长将手中竹竿放低,所有人开始跑步,竹竿向左挥,就向左跑,向右挥,便向右跑,换成鼓时,则要面对敌人的方向,有秩序的后退。   当金跟鼓同时响起时,这也意味着要坐下。   踏踏的脚步声响彻整个营地。   然而本该负责训练的百将,此刻却悠闲的坐在一旁,颇有兴致的望着下方士兵操练,不过目光更多聚集在领首的青年身上。   这个青年身形略显单薄。   不过目光却咄咄逼人,带着一股威势,虽只是穿着布衫,但给下方士兵的压迫感,却远甚一旁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   这时。   另一名百将走了过来。   看着这个优哉游哉的同行,忍不住吐槽道:“陈老二你当真是运气好,竟还有人帮着操练,我就倒霉了,全是一些队列都站不起的,平时操练起来,那木板跟瓦片都快要敲断了。”   “要不……”   “把这人借我使使?”   陈百将转过头,白了这名百将一眼,没好气道:“这你就别想了,这小子我是不会借的,有这小子在,我可是省了太多心思了,不过这小子,有时候似有点过激了。”   “前几天有人队列站错了。”   “他竟还敢下令把那人拖出去砍了。”   “当时没有执行,他竟自己拔剑,想去砍人,若非我出手拦下,只怕那人还真被这小子给砍了。”   “这小子是个狠角色。”   “不过练兵的确有一套,正常戍卒,半月演兵,能站好队列都不错了,而我这百人,在这小子手中,不仅能站好队列,而且还能做到令行禁止了,像你们还在用木板跟瓦片操练,他就已经直接拿金跟鼓实操了。”   “关键这些戍卒还真能跟得上。”   “按照这进度,只怕半个月不到,就能达到戍卒标准了。”   陈百将眼中颇为自得。   这都是他的功绩。   一旁另一名百将不由翻了个白眼。   眼中又羡慕又嫉妒。   这样一个会练兵的手下,谁又不羡慕?   这能给他们节省多少精力啊。   而且功劳还是他们的。   羡慕之余,这名百将也不由道:“看这人这么擅长练兵,只怕日后去到北疆,很容易脱颖而出,等到时回来,只怕爵位都在我们之上了。”   陈百将不在意道:“这有什么办法?”   “这人的确有本事。”   “我已准备将他的名字报上去。”   “让他去到军中,直接从屯长(五十)做起。”   “你陈老二还有这脑筋?”一旁的百将一脸惊诧的望着陈老二。   陈百将嗤笑一声,轻蔑道:“你这看不起谁呢?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我这几天听到过一个消息,就是北原那边可能又要打仗了,据说有不少士卒都集结起来了。”   “消息当真?”另一人凝声道。   “不太确定。”陈老二犹豫一下,摇了摇头,“是我同乡好友从军中传回的消息,他只说最近大军又开始动了起来,而这么大规模动兵,除了打仗,还会是什么?”   “但朝廷传出的消息不是……”   “不清楚。”陈老二摇头,凝声道:“我们这边虽靠近,但毕竟还有点距离,过往也都是负责长城修建的,军中的情况哪里弄得清,不过若是真有战事,以这小子的能力,只怕真能很快窜上去,提前交好一下,不算什么坏事。”   陈老二一脸狡黠。   见状,这百将翻了个白眼,冷声道:“战场刀剑无眼,指不定死在哪了。”   “那也是生死有命,我们又不是没上过战场。”   “……”   两位百将熟络的交谈着。   韩信则一丝不苟的操练着队伍。   他对下方队列并不满意。   百万之众不用命,不如万人之斗也。   万人之斗不用命,不如百人之奋也。   百万之军如果不能贯彻的执行命令,还抵不上一万人齐心协力去战斗,用万人进行战斗,如果不贯彻执行命令,还抵不上百人齐心战斗。   他操练下方百人已有半月。   堪堪做到言行令止。   若是稍微放松,便会队列出错,在韩信看来,还是立威不够,若是当初陈百将不阻止自己杀人,而今身下的百人,又岂会这么松散。   不过对于秦制下的军法,韩信还是颇为满意的。   兵未起则错法。   军队出征前,就要用法律进行规范化管理。   而秦军对于士卒的管理更为严格,士兵们的生死完全取决于将领的一念之间,这不仅是在战场上,也是在平时的任何时刻。   这般严酷的军法并非秦军独有。   而是天下普遍存在。   他若是真为百将,是有权处死什长,跟底下士卒的,但他现在跟其他士卒一样,只是一个小卒,替陈百将官吏这百人士卒罢了。   晌午时分。   上午的操练结束。   韩信麾下的士卒全都瘫软在地。   看向韩信的目光充满了恐惧跟厌恶,若是能够,他们恨不得将韩信生吞活剥了,哪有这么折磨折腾人的,来到营地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消停过。   甚至还想杀人。   若非百将阻止,恐真就被杀了。   即便后续没被杀,百将也终是妥协了,容许韩信行私刑。   故在这半月里,他们没少挨韩信竹板。   众人也是有苦难言。   对于这些士卒的怨恨,韩信自然心中清楚,但他根本不在意,训练时流汗,总比战场上流血死亡要好,而且跟这些底层士卒有什么好说的?   他要练的是精兵。   是真正的百战百胜之精锐。   韩信坐在地上,舀了一瓢水,汩汩喝了起来。   不远处。   其他士卒呼呼喘着粗气。   暗地更是不动声色的咒骂起韩信。   他们倒也没一直死咬着不放,在休息了一阵后,也是天南海北的聊了起来,这些前来蓟城的士卒,都是‘自愿’过来的。   其中有人也说起了自己来的原因。   不想再服徭役了!   那名瘦黑青年,自嘲道:“我这些年,那徭役就感觉没停过,好不容易能休息下,结果官府又发布了告示,将在邯郸修建仓库,我们县要征发上百人,而我跟乡啬夫有点积怨,这次多半是逃不过去,所以干脆就直接应募入伍了。”   “我在来时还听说了。”   瘦黑青年压低声音,对四周众人道:“官府之所以想修仓库,就是方便来年继续加征口赋,我们县里口赋年年加,今年都有不少人要饿死了,要是再加,恐死的人会更多,我家里早就没了田地,要是官府再加口赋,我哪儿拿得出来?”   “后面看到县里张贴了募兵告示,看着条件还行,就直接应募了。”   对于青年应募的经过,众人都不太关心。   他们关心的是加征口赋。   有人忧心忡忡道:“你这消息当真?官府真还要加征口赋?”   “这要是还加征,我那一家老小哪还有活路啊。”   “是啊。”   “这不是要人命吗?”   “这官府还想不想让我们活了?”   “……”   几人怨声载道。   他们真被这个消息惊住了。   家里本就生活艰难,若是官府还加征,那根本就活不下去啊。   瘦黑青年撇撇嘴道:“这还能有假?不然官府哪有心思去修仓库?这不明摆着要加征口赋吗?不过……”   瘦黑青年压着声音道:“我们很多人都私下商量着。”   “修建的时候修慢一点。”   “能拖就拖。”   “仓库没修好,官府总不能强收吧。”   闻言。   有人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   “这想法不错。”   “就该这么做,修那么快又没好处。”   “……”   听着四周的附和,青年一脸得意。   为自己的消息灵通自得。   尤其是自己说出的办法,得到其他人赞同时,心中更是十分舒畅。   听着青年的满口胡诌,韩信不由摇摇头。   他若不是了解秦律,恐还真以为青年说的是真的了。   秦律下,每日要完成的工程量都是定下的,若是没完成,那是要受到惩罚的,少则罚钱,多则判刑,这一来一回,可远比加征的口赋要多。   要真有人信这话,多少是有点无智。   不过……   秦廷当真要加征口赋?   他而今应募,家里无其他人口,倒是无虑。   但漂母呢?   漂洗丝絮本就劳累,而且赚不到几个钱,维持日常生计都难,若是朝廷加征口赋,只怕漂母的生活会更加艰难了。   韩信眼中露出一抹黯然。   就在这时。   军营外突响起一阵杂乱脚步声。   韩信心神一凛,高声道:“全军戒备。”   不知是韩信的操练有了效果,还是其他人都怕了韩信,听到韩信的话,当真去集结起来,随后在韩信的带领下,朝着营地外走去。   营地外此刻正有数十人在逗留。   他们穿着略显单薄,手中拿着‘餱’,就这么干咽着,即便如此,这些人依旧有说有笑着,见突然有数十人朝自己涌了过来,这些人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露出一抹警惕。   不少人更是下意识从四周寻东西防身。   韩信领首。   他去到前面,原本想质问一二的,但见这些人的穿着跟神态,也不由语气放缓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出现在营地外?”   听到韩信的话,这些人明显愣了一下。   “这是营地吗?”   “我们见这里宽阔,就想着过来歇会,顺便吃下饭,等会好接着赶路。”   “我们前面是在代郡修长城。”   “这不官府前段时间下令,特意放我等服役满五年的人回家,我们这些人就是一路结伴回来的。”领首那个一脸沧桑的中年人,似担心韩信等人不信,更是直接掏出了随身的验传。   而后更是指了指上面的‘致’。   这是他们服役结束的证明,上面还有官府对他服徭役期间表现做出的评定,若是官服没有给他们开‘致’的证明,就算自己声称服役归来,也都是不算数的,甚至还会遭到处罚。   韩信仔细查看了一下。   ‘冗募归,辞曰日已备,致未来。’   这的确是服役结束。   韩信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将验传递了过去,笑着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不过刚才听你们说是从代郡归来的,不知那边情况如何?”   说着。   韩信朝身后士卒挥了挥手。   让他们去打一桶水出来,给这些服役归来的人饮用。   见韩信如此体谅,众人也面露感激,对韩信也不由亲切不少。   领首的老者道:“代郡情况就那样吧,不过临走时,好像是听说草原那边生了点事,只是当时急着离开,也就没多打听。”   随即,他向身后几十人问了一遍。   不过都没人清楚。   他们是服徭役的,每日工作量很大,根本没心思打听这些,而且自听说能回家后,更是对草原的事没任何兴趣了,满心思都只想着快点回到家。   见状。   韩信心中一叹。   但他还是不死心道:“草原上大概是发生了什么?”   老者一脸无奈。   他仔细想了想,不确定:“这的确不太清楚,好像是匈奴那边乱起来了还是什么,就我们离开时,官府派了不少商贾过去,没听到有什么具体消息。”   “而且这些事基本都是机密,那是我们这些人能打听的。”   “草原自己乱了……”韩信低语。   他眉头紧锁,不断沉思着,实在想不到草原内部会发生什么。   不过他却是敏锐的意识到,草原若是真的乱了,定会有很多草原部族铤而走险。   到时……   他建功立业的机会或许就来了。 第390章 沉船,杀人,引天下风声!   “你说的是真的?”   “官府能有这好心?能让你们回去?”   “你不会是在骗我们吧?”   “是修长城的全部,还是就你们这些?”   “……”   老者的话引来很多士兵质疑。   也非是他们质疑。   这跟过去官府的所作所为完全不同,过去官府只恨不得让他们劳役到死,哪肯让他们回去,就算是回去,也是急忙又找个由头给征发回来。   而今还能有这好事?   闻言。   领首老者脸上挤出一抹褶子。   他笑着朝天拱了拱手,道:“以前总听人说长公子仁义,这次我算是知晓,这长公子的确是仁义,这次我们能回来,也多亏了长公子,这是长公子颁布的命令,还能有假不成?”   “我们可是有官府颁发的‘致’!”   “就我们?那当然不可能,反正就我听说的,修长城的大部分人,都会在接下来一两月陆续遣回,只有那服役没满五年的,会继续在北疆那边继续,这次就我看,至少能回来十来万人,甚至可能更多,这长公子真是个大好人啊。”   领首老者对扶苏是赞不绝口。   其他役夫也不住夸赞。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认为扶苏好,若不是扶苏下令,他们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   士卒中有人冷声道:“你们可别高兴的太早,现在地方还在征发徭役,要在各地修建仓库,你们这回去,指不定又被征发了。”   之前的瘦黑男子抢话道:“是啊。”   “你们可要回去慢点,若是被征发,记得修慢点,我可是打听到,这是官府要加征口赋,能多拖一段时间就多拖时间。”   闻言。   这些役夫眉头一皱。   他们凝声道:“地方又在征发了?”   “但应该没什么事吧。”   “我记得离开代郡时,那上吏说,殿下有意让天下休养生息,没道理放我们回去,就又开始急忙的去动各种工程吧。”   “而且。”   “你这说的也不对。”   “官府早就规定了,一般工程都有工期,若是工期内完成不了,役夫都要受罚,那惩罚可比多交的口赋要多,而且我们这次服役完,按律令是可以‘除三更’的。”   “也就是免除三次更役。”   “而这些信息,早已传至地方,登录在我们的‘役籍’上了。”   “再说了,长公子仁义。”   “肯定不会贸然的去加征口赋,而且就我们回来的路上,还听说官府已准备跟匈奴缓和关系了,到时北疆就安宁了,也正是基于要缓和关系,所以长城才会暂缓修建,我们这些役夫才能回来,你说的这些,我不太相信。”   见老者质疑自己,瘦黑青年有些急了。   不过没等瘦黑青年开口,韩信却突然开口了。   韩信道:“按老丈的说法,正是因为朝廷跟匈奴有意缓和关系,所以短时长城并无修建的必要,而若是朝廷跟匈奴真的缓和了关系,北方对匈奴的敌对,也会随之消减,所以朝廷才让你们回来?”   老者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韩信轻笑一声,并未做过多解释,继续问道:“那依老丈所说,现在长城并未修建完毕,也就意味着很多地方是存在着缺口,那官府可曾派人去盯防?”   老者一脸茫然,挠了挠头,不确定道:“应该会有吧。”   “而且都缓和关系了,匈奴也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绕路吧,何况官府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肯定是有官府的道理。”   韩信点点头,眼中流露着异色。   他目光看向北方。   恨不得眼前就有一副北疆堪舆图,更想让这些役夫,将其中未修建完毕的部分标注出来,让他对这些缺口进行排兵布阵,不过他现在手中并无堪舆图,而这些役夫恐也标不出几个位置,所以只能在心中想想。   但他的心神早已飘远。   这时。   这群役夫跟其他几人吵了起来。   役夫都认为朝廷跟匈奴缓和后,天下的负担会越来越少,他们今后的服役次数也会越来越少,服役时间也会越来越少,而且官府是真的想让他们休养生息的。   不然又怎么会给他们送几天的‘餱’食?   这可都是粮食啊。   而瘦黑青年等人则始终认为,这都是役夫的想当然,秦廷就是残暴的,也根本不会念及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劳役他们,哪儿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就在众人争吵不休时,韩信抬起手。   立即。   四下安静下来。   他朝老者等人拱手道:“多谢老丈告知,就我看来,朝廷的确有缓和之意,而今也在有意的放缓各项工程,至于地方修建的仓库,也的确不能算是恶政,毕竟当年皇帝宣扬的就是‘修人事以胜天’,各地有了仓库,日后若真的出了大灾大难,也能更快的得到救助。”   韩信的话赢得役夫的一致赞同。   随后。   韩信转过身。   他看向身后的士卒,冷声道:“今天下午加练。”   这句话一出。   所有士卒都不由苦了脸。   在韩信手中为士卒,本就十分艰苦,还加练,那不是要累死?   役夫等人吃完饭,就直接离开了。   瘦黑青年不满道:“韩信,你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这些役夫乱说,你为什么要我们加练?”   韩信冷冷的扫了一眼,寒声道:“你们真以为朝廷会跟匈奴缓和?”   “缓和后北地就太平了?”   “难道不是?”瘦黑青年一脸不服。   韩信嗤笑道:“自以为是,要是一份缓和关系的令书,就能让双方冷静下来,那过去数百年天下也不会起这么多战争了。”   “休战只是暂时的。”   “匈奴人也绝对不会那么老实。”   “真就跟你和和气气。”   “而长城在各地留下的缺口,则会成为匈奴人南下劫掠的突破口,而我们这些新征入伍的,日后免不了要去这些地方防御,到时你们面对的将是更加残忍,更加冷酷的匈奴人。”   “他们是真会将你们脑袋割下的。”   “今日多练。”   “是为了你们日后少流血。”   “我不知草原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韩信可以肯定,朝廷跟匈奴之间,必定还有一场大战,若是你们不想死,就好好训练,到时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说完。   韩信大步回到了营地。   其他士卒面面相觑,他们觉得韩信有些小题大做,但韩信这一副架势,的确将他们镇住了,若是韩信说的是真的呢?   一念至此。   所有人都严肃不少。   不多时。   营地内再度响起了踏踏的脚步声。   ……   砀郡,大梁。   这座昔日的魏国都邑。   而今已是一座新城,被称之为‘开封’。   当年秦灭魏,王贲率军围大梁城,引鸿沟水灌大梁城,前后长达三个月,大梁城坏,最终魏王假无措开城出降,此后大梁城便已不复存在。   秦一统天下后,在旧址旁另置开封县。   只是附近人依旧称为大梁。   已入冬季。   天气渐渐冰寒刺骨起来。   张良就站在城中,望着城中热闹景象,眼中却十分忌惮。   在这一月。   他并未停下过脚步。   一直试图破局,打乱嵇恒的布置。   也在各地散布了谣言。   例如秦修仓库,是为加征口赋,是为填秦人胃口,还有便是借征发之名,将在地方大行兼并,这些谣言刚散布时,的确引得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对大秦怒不可遏。   秦廷的形象进一步恶化。   然好景不长。   随着过去修建长城的役夫归来,原本还破口大骂的民人,一下就调转了方向,对扶苏称赞起来,不少家庭更是喜极而泣,连带着不少城邑都热闹不少。   尤其这些役夫还传回了一些话。   朝廷意欲休养生息。   这更是让原本情绪激动、怒不可遏的民人,一下就冷静下来,也如一盆凉水,狠狠的浇到了张良头上,让他颇为狼狈跟难堪。   正是这数以万计的役夫归来,让底层对秦廷的怨恨,一下子被消解了不少。   他散布的谣言也直接没了影响。   张良收回目光。   他平静道:“他果然是算到了。”   “也早就做好了布置。”   “从他为秦谋划以来,天下散布出的谣言,已越发难起作用,就算引起地方一些动静,也很快就被平息,再难如过去一般,让天下都为之震怖。”   “而散谣布惑的手段,也的确太稀疏平常了。”   “他有所预防是肯定的。”   “只不过。”   “在谣言还未散布前,就已做好了布置,说明他想的更周全,也计划的更完善,也早就料到了这些,如此看来,想破开嵇恒步下的人心算计,恐真就只能剑走偏锋了。”   张良抬起头。   他此刻站着的地方,正是开封县令的府邸。   他要澄清利弊。   让地方亲近贵族的官吏倒戈背刺。   他之前在韩国,但韩国离关中太近了,受到关中影响太深,并无几人敢这么做,在接连碰壁之后,张良选择了另谋去处。   他来到了魏国故地。   而大梁这座魏国故邑,因当年的水灌城池,对秦人很是怨恨,尤其是随着魏国覆灭,大梁昔日辉煌不复,更是让附近的人对秦廷微词不断。   故大梁是张良魏地的第一个选择。   咯吱。   开门声响起。   一名小吏从门缝中探出头来。   他张望了一眼四周。   见四周无人注意,这才颇为不耐烦道:“我家家长说了,不见,你以后也别再来了,我家家长只想安分的当个县令,没有心思陪你们去胡闹。”   “走走走。”   “走的越远越好。”   砰!   小吏把话说完,直接把门关上。   张良目光一沉。   他对这一幕是习以为常。   地方官吏仕秦十余年,早就忘却了旧主,加之秦军威慑力依旧强劲,鲜少有人敢去冒险,这一路下来,这不是张良第一次碰壁。   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张良心知肚明。   但他依旧要去尝试。   也必须尝试。   想要搅乱嵇恒的算计,就必须要打破常规,若用过往的寻常办法,根本就奈何不了半分,会被嵇恒早早识破,并提前做好化解之法,难以奏效半点。   想打破常规,必须行非常之举。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而今天下、匹夫都难得一怒,但天下必须有怒,不然就这么按嵇恒心意去了,对于我等反秦之人局势只会越来越紧迫,也会越来越难以喘息。”   张良转身离去。   他心中已有了一个完备的想法。   沉船,杀人。   借此引动天下风声。   让地方官吏看清秦人真面目。   从而逼迫地方官吏,不得不再度摇摆。   继而破局!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   即便天气越发冰冷,手臂粗的冰棱就这么垂于屋檐,哪怕是城邑中走动的人,也越来越少,张良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   甚至走动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踏遍了砀郡。   而今已踏入到了陈郡。   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碰壁之下,张良的心也越发沉了下去。   张良知晓,嵇恒某种程度上,算计人心太厉害了,他很早便清楚的认识到,世人大多鼠目寸光,也太多目光短浅,只要刀没有落在自己脖子上,就决然不会轻易涉险。   更不会以身试险。   而这也是张良一次次失败的主因。   他劝服不了。   很多官吏根本不给见面的机会,只让守门的小吏将他驱赶走,他纵然心中早有了千万说辞,但此刻也都化为了无尽的叹息。   更令张良有些不安的是。   他这一路走下来,心中浮现了一个念头。   便是自己所谓的‘剑走偏锋’,会不会嵇恒也算到了?   甚至也做好了万全准备?   这种预感很突兀,也很没来由,但又无比的深刻,让张良不得不多心,甚至他不得已还在心中推算了一番,若是当真如此,嵇恒会做怎样的反制。   只是实在没想明白。   但张良的心也越来越沉重了。   他已在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这次想法依旧为嵇恒算计,便不会在继续见招拆招了,因为在嵇恒缜密算计下,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改变。   想改变,唯有跳出去。   嵇恒算计嵇恒,他谋划他自己的。   这才是上策。   也是张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第391章 世上只有一个扁鹊,也只有一个鲁班!   咸阳。   寒风凄凄。   一场大雪,让始终热闹的咸阳,难得的安静下来。   街巷中来往的人群稀疏不少。   三三两两的孩提,手持着冰溜儿,在街头巷尾打闹着,完全没有寒冷之意。   嵇恒的屋门紧闭。   他坐在屋里,屋里燃着炉火,身上披着一张毛毯,手中拿着一份竹简,闲情逸致的看着书,不时撇了眼炉子,看看里面的炭火够不够。   他看的非是什么朝廷政令。   而是《语书》。   这是公子高等人编纂的启蒙书籍,而今已大量誊写,分发到了天下各地,而各地的初级书院,也在这一年间,如雨后春笋般修建完成了。   一场牵涉到关中数万人的教育启蒙正在慢慢开始。   一切似都在慢慢步入正轨。   嵇恒看着上面寓教于乐的各种寓言故事,尤其是那熟悉的‘小呀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时,嘴角更是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种童谣似由来已久。   但放在这些启蒙书籍里,却也正好合适,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嵇恒嘴角微扬,一卷一卷的看着。   他不知看了多久。   天已黑。   身旁的茶水早已凉透,甚至指尖在触及时,还能感到一股侵人的冰凉,嵇恒将竹简放下,去到自己的后厨,从院中选了一颗‘菘’,简单炒了一下,就这么对付了晚餐。   而后。   他又回到了屋里。   继续享受着自己的安然夜晚。   暮色时分。   只听得咯吱一声,紧闭的屋门被推开了。   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屋里。   嵇恒扫了一眼。   就将目光重新放回了书里。   见状。   扶苏轻笑一声,并不在意,随手将一份酒肉放下,拍了拍落在肩上的雪花,又在外面抖了抖衣裳,这才轻步进到了屋里。   他神色尊敬道:“嵇先生。”   “有事?”嵇恒没有抬头,依旧扫着竹简。   扶苏从袖间取出一份竹简,放在了案上,神色有些落寞,轻声道:“夏无且太医,今晨去了,而先生留在牢中石块上的残缺药方,夏老太医已补齐完全。”   说着。   扶苏将竹简推了过去。   闻言,嵇恒眉头一挑,他撇了眼竹简,并没有打开,只是点头道:“夏老太医年事已高,年岁若是算下来,恐已八十好几了。”   “七三,八四,自古难过。”   “以夏老太医的年龄,也算是喜丧了。”   “这药方我知道。”   “也知道其具体用途。”   “先生给的那副残方,夏老太医其实很早就补全了,只是一直没有上禀,唯等到死去,才让门下弟子将这份药方呈上。”扶苏淡淡道。   嵇恒面色平静,缓缓道:“我能猜到。”   “因为这不是医人的方子。”   “只能辅助医治。”   “夏老太医不呈上去的原因,你其实心中早就清楚了。”   “我也很早便告诉过你。”   扶苏沉默。   隔了一会,扶苏坐到席上。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很冷,只是扶苏依旧一口饮下了,即便喝下时,脸色早已皱成一团,但他还是一饮而尽了。   似这冷茶能给他带来一些勇气。   他开口道:“先生当真没其他药方了吗?”   “残缺的也行。”   嵇恒摇头。   他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轻叹道:“药方并不难得,任何一个医生,都能写出数十上百份,但能成为天下名医,能始终做到对症下药的,普天下都寥寥。”   他将手中看的《语书》推了过去。   扶苏伸手接过。   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他笑着道:“二弟、三弟等弟弟编纂的《语书》,的确对天下教育启蒙大有裨益,父皇也对此大为称赞,二弟他们更因此获得了不更的爵位。”   嵇恒沉声道:“是啊,区区几卷的书卷,却是古人数十年,都未必能走完的路。”   “如今都挥洒在了《语书》之中。”   “若诸子先贤,能活在当世,见到这份《语书》,也不知会如何赞叹,而儒家孔子,见到朝廷这些年建立的初级学室,同样也会惊叹连连。”   “有教无类。”   “如今秦廷正在逐步落实。”   扶苏点头。   过去这一年,很多人都只看到了大政频出,却是没看到,地方多出了很多初等学室,而等到开春,便陆续会有适龄少年入学,假以时日,大秦将会培养出数以千计万计的识字人才。   这也将是大秦稳固天下之基石。   只是……   他这次前来,并非为这事。   也实是无心于此。   他将竹简合上,重新放了回去。   不过,嵇恒并未将这份竹简拿走,而是连同这份竹简及扶苏带来的那份药方竹简,一并推了过去,他淡淡道:“这就是新的药方。”   闻言。   扶苏一下愣住了。   他怔怔的望着被推到身前的两份竹简。   眼中充满了疑惑跟不解。   一份《语书》,一份《麻沸药方》。   哪里有什么新药方?   他伸出手,又将手缩了回去。   这两份竹简内容,他早已过目不知多少遍,虽做不到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但也深知这两份竹简的大概内容,两者完全不搭边,如何能构成一份新药方?   扶苏双眸在两份竹简上来回扫过。   心中思绪万千。   只是任凭他如何猜想,也始终想不到‘新药方’在何处。   最终,扶苏苦笑一声,作揖道:“扶苏愚笨,看不出‘新药方’在何处,还请先生提醒。”   嵇恒神色淡然。   他轻笑一声,开口道:“夏老太医身死后,宫中可还有太医?”   “自然是有。”扶苏直接道:“夏老太医固然是太医院中医术最精湛的人,但宫中又岂会只有一名太医,自还有不少太医。”   嵇恒道:“夏老太医的弟子,可入了太医院?”   扶苏迟疑片刻,缓缓点头道:“有几名医术精湛的弟子入了太医院。”   嵇恒又道:“太医院的太医是如何挑选的?”   扶苏沉声道:“大秦有很严格的户籍制度,医者几乎都是出自医者家庭,当然也并不绝对,若有医者愿意将一生所学传授他人,并引荐此人为医,同样可入户籍百业中的‘医’。”   “所以大秦的太医,多是医者世家。”   “或是医家门徒。”   扶苏点头。   嵇恒轻笑道:“百家诞生以来,医家便是小众,基本在一个家门中荡漾。”   “唯有后继无人,或者是为一些权贵压迫,不得不将一身所学传授他人,如此,还会私下藏匿自家独门药方,而医家中少有的大家,基本都是自幼耳濡目染,加上有一定天赋,最终才推陈出新,成为医家大家的。”   “然这般出彩的人注定寥寥。”   “世上只有一个扁鹊,也只有一个鲁班。”   “后续的‘扁鹊’跟‘鲁班’,不仅不能达到前人的高度,甚至只能望而兴叹,医家也好,工匠世家也好,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制度下,已缺乏了创新的意识。”   “他们这些‘后人’,只能拾前人牙慧。”   “就这还是学艺不精。”   “一代不如一代。”   “我若是没有记错,你先祖昭襄王曾自学医术。”   扶苏点头道:“确有此事。”   随即。   扶苏面色一滞。   他已隐隐明白嵇恒在说什么了。   昭襄先王身边没太医吗?   自然是有的。   但为何昭襄先王宁愿自学医术也不愿用?真是因为自己在医术上很有天赋?但这恐也未必,毕竟昭襄先王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之下,哪有那么多时间跟精力学医术。   然……   昭襄先王却是活了七十多岁。   固然以先祖的身份地位,能够见到很多的医家书籍,但从对医术一无所知,到最后为自己医治,并最终得以长寿,这恐非是自学就能解释的了。   毕竟……   先祖看到的医家书籍,这些太医同样能看。   那为何独先祖得以长寿?   扶苏懵了。   他一下反应过来。   世上只有一个扁鹊,也只有一个鲁班。   即便将扁鹊的所有书籍都给其后人学习,恐也无人能达到扁鹊的高度。   一代代传下去。   只会一代不如一代。   除非这些百业世家中出现一个天才。   不然泯然众人才是常态。   但这种几率太低了,而根本原因,便在于这是世袭。   庸人才是最多的。   昭襄先祖或许在医术上是有些天赋,但能这么轻易的超过那些太医,恐正是因那些太医都太过庸碌了,只要稍有天赋便能超过,这也解释了,为何昭襄先祖对太医跟方士嗤之以鼻。   非是不敬。   而是这些人的能力不配!   相较让庸医医治,昭襄先祖宁愿自己去医。   见状。   嵇恒微微额首。   从扶苏的面色上,他基本是意识到了。   他淡淡道:“在过去世袭为主的岁月里,百业是在一个家族中打转,但并非所有家族都代有人才,也非是所有家族都能始终进步,庸碌才是世袭家族的常态。”   “陈腐守旧,抱着过去的书卷,也才是常态。”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古人没有提供方法,很多家族便直接傻眼,也提供不了任何办法,朝廷的太医或许会从民间挑选部分,但随着时间过去,最终太医的位置,也会渐渐为这些世袭的太医垄断,一些更有医术的医生则始终流落民间。”   “医术也始终得不到发展。”   “小病成大疾。”   扶苏心念一动。   他看向一旁的两卷竹简。   也是彻底明白了。   《语书》是普及知识、广开门路的,而《麻沸药方》是最新的药方。   若是让医家打破旧有的世袭,让这些医术能流落到地方,或许能让一些有医药天赋的人,踏上到医生的行列,继而促进整个医家的进步,从而创造出更多有价值、有意义的药方。   而在医家繁荣的情况下,很多过往的疑难杂症,未必就找不到医治之法。   而这就是嵇恒说的‘新药方’。   扶苏试探的问道:“先生想让医家也进入学室?”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医术相关的确该大力发展,这是惠及天下所有人的,但若是如《语书》这般,在初级学室,那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医术这行是治病看人的。”   “对人要求很高。”   “识字只是基础,因而更合理的办法,当是在初级学室之上,如正规学室一样,建立一些太医院,挑选对医术有兴趣的学子进入,并让天下名医去授学,并让这些初学医者,如‘初为吏’一般,在天下试为医,大浪淘沙之下,才会有真金显现。”   “如此医家才能繁荣。”   “也才能造就更多的‘扁鹊’。”   扶苏颔首。   这的确是可行的。   而且除了医家的人会反对,估计满朝大臣没人会反对。   毕竟正如嵇恒所说,这会惠及天下所有人。   医术上去了。   活命的机会也更大了。   谁又会去嫌自己的命太长呢?   但他这行。   同样不是为了这。   他开口道:“先生高见,只是扶苏之意,并不在此。”   嵇恒点头,沉声道:“我知道你的来意,也知道你的想法,我非是医者,给不了药方,想要药方,唯有医者才能拿出。”   “大秦的太医该做了筛选。”   “能者上,庸者下。”   “至于如何筛选,同样很简单。”   “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就行,在城中修建一所医院,让这些太医接诊,并让相关人员登记最后的医治情况,尤其是一些疑难杂症,若是有都医治不好的。”   “便以重金悬赏。”   “让地方的医生也参与其中。”   “这地方不仅局限于关中,而是整个天下。”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人为制造一个医术交流平台,从天下的医者都有机会参与其中,集合这么多医者的力量,或许能给出你想要的‘药方’。”   “朝廷也可借助这个机会,将太医院中尸餐素位的太医踢出去,并选入一些医术更高明的太医。”   “不过……”   “医者跟其他百业不同。”   “这是很考究经验跟见识的,所以就算寻得了‘药方’,这所医院也当继续存在,以便给这些医生更多积累经验的机会,也让他们能见识到更多病情,日后若遇到类似的,也才能更快寻到医治之法。”   “医者是面向天下的。”   “非是一家!” 第392章 扁鹊之死!   扶苏默然不语。   他沉思良久,凝声道:“此举真能寻到新药方?”   嵇恒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清楚。”   “或许能,或许不能。”   “自古以来,药方难得,想觅得新药方,只能从医者身上着手,最终成与不成,便要看命数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给不出确切答案。”   “我唯一能给出的,只有这寻药方之法。”   扶苏眼中露出几分不甘。   他沉声道:“当真就没有其他办法?”   嵇恒直接摇头。   他目光幽幽的望着天空,夜色大幕早已落下,四周一片昏黑,不时刮过的刺骨寒风,也是带起了阵阵冷意。   屋外哗哗作响。   他轻叹道:“我知道你的心急。”   “天气清寒。”   “最为磨人,也最难熬。”   “但世间万事万物都不能一蹴而就。”   “终需有个过程。”   “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后继有长桑,扁鹊。”   “医者不是突然出现的,那些治病医人的药方,也不是突兀出现的,而是大量医者,在日复一日的治病看人中,不断积累经验,继而一步步归纳总结出的,这是从古至今累积下来的经验所成。”   “然即便如此。”   “风寒、风热、疟疾等存世数百上千年的病,一旦感染,依旧死者无数。”   “医乃仁术,医者仁心。”   “若是真有能将疾病根治好的办法,医者又岂会敝帚自珍?之所以没拿出来,并非不想拿,而是世间没有。”   “我不知始皇情况如何。”   “但以你之急切,只怕始皇情况并不乐观。”   “随着夏太医病逝,太医院中太医的水平,已有一定程度的下降,但就我所知的,秦太医院的太医水平,从来不是诸侯中最强的。”   “甚至妒贤嫉能更是常见。”   扶苏蹙眉。   “这话何讲?”他面露不解。   秦国自古以来太医的确不是诸侯中最强的,但这妒贤嫉能是从何而来的?他为何没有任何听闻?   见状。   嵇恒怔了一下,疑惑道:“你只知昭襄王自学医,却不知其学的是什么医?”   扶苏摇头。   他的确对此不知。   嵇恒无奈摇摇头,又道:“你可知扁鹊是如何死的?”   扶苏继续摇头。   他对这些大家只闻其名,并不知其具体的情况。   但听到嵇恒这番话,心中就莫名咯噔了一下,凝声道:“莫非是死在了秦国?”   嵇恒点了点头。   扶苏瞳孔微缩,颇为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嵇恒轻笑一声,轻叹道:“扁鹊是医家大家,甚至很多人将其与黄帝时的‘扁鹊先生’相比,故这位原秦氏,名越人的,齐国卢邑人,这才被尊称为‘扁鹊’。”   “扁鹊长期在民间行医,走遍、齐、赵、卫、郑、秦诸国。”   “只是在秦国时出了意外。”   “在秦武王元年(公元前310年),扁鹊在崤山附近行医,为秦太医令李谧嫉妒下设伏刺杀。”   “而扁鹊一生行医积累的‘诊籍’,就这般落入到了秦太医手中。”   “秦昭襄王是知晓此事的,故后续对秦太医始终保持着偏见,也担心这些太医会加害自己,故将扁鹊一生行医积累的‘诊籍’拿到手自学。”   “正是有了扁鹊的‘诊籍’。”   “秦太医的水平才逐渐提高起来。”   “但即便有扁鹊行医数十年的‘诊籍’在手,近百年过去,依旧无一人达到扁鹊的高度,甚至连企及都没有,所有太医都只是在啃噬着扁鹊遗留下的‘老本’,并无任何长进,更没有积累到扁鹊这般多的行医经验。”   “高墙之内是藩篱。”   “不仅困住了人,也困住了一切。”   “医者从古至今,都是从民间来,到民间去,空研究一些‘诊籍’,又哪能学的什么真医术?只是画虎画皮罢了。”   “或许在尔等眼中。”   “将一些富有名望,富有家学的太医留在身边,日后若是宫中有人染疾患病,都能最大程度的得到医治,但这些被‘养在’宫里的太医,一生医治了多少人?见过多少病人,开过多少药方,又能积累总结到多少经验?”   “神农尝百草。”   “扁鹊行医足迹踏遍列国。”   “这才成为医家的大家,连神农、扁鹊这边人物,都要出入地方不断吸取民间经验,宫中的这些太医难道天赋才情就能高过神农、扁鹊?”   “就一些笼中穷鸟,哪谈得上什么名医。”   “医书翻遍,无一句来自他们。”   “这样的太医,医治一些小病,照本宣科可以,但想医治疑难杂症,或者是多重病症,根本就指望不上,这不一定是受困于天赋,而是受困于经验,更受困于你们的身份。”   “民间的医者医术未必比他们精湛。”   “但经验一定比他们多。”   “他们空有一番理论,却没有实践机会,更得不到任何验证的机会,只不过是被困在笼中,为皇室圈养的一群富贵鸟罢了。”   “走出去的才是医者!”   “我知道身为权贵,自身利害更重要,万不可能放他们走,故只能选择折中之法,在城中开一间医院,让太医及地方的医生集中医治,若有疑难,便可集中探讨,如此才能将大量医书上的内容,一步步的落到实处,也才能不断积累,推陈出新。”   “等到积累足够,自会有‘新药方’出来。”   “当年秦太医李谧伏杀扁鹊是因,而后大秦只是在偿还当年的果。”   “你若是不信。”   “可去御史中丞那儿询问。”   “扁鹊是因何而死,也可去问,扁鹊一生行医所著之‘诊籍’,是不是在秦宫中。”   扶苏怔怔无言。   见嵇恒如此坦然的开口,他就已明白,此事多半是真的。   只是不知嵇恒是怎么知道的。   当年因,今日果。   秦医杀扁鹊,断了医家传承,是因。   今始皇染疾,却无医者能治,这便是果。   这一切未尝不是咎由自取。   扶苏拱手作揖道:“扶苏明白了,明日扶苏便会在朝中奏明此事,并会特许在城中开设一间医馆,许宫中所有太医前去。”   “当年秦医杀扁鹊种下之因,而今秦医也当一一偿还。”   “另外。”   “扶苏也会设百金之重赏,鼓励地方的医者前来咸阳,跟宫中太医交流经验,甚至若有机会,也会将医院之法,于天下四十二郡,逐一兴建。”   “也会禀明在初级学室之上,另设几所医者学院,以为天下培养合格医者。”   “先生认为如何?”   嵇恒摇头。   扶苏蹙眉,面带不解。   嵇恒沉声道:“钱是好东西,但钱买不了医者。”   “医乃仁术,医者仁心。”   “你若是当真将此令颁布下去,前来咸阳的医者恐是寥寥,甚至是避之不及,唯恐为世人以为是贪图钱财,也是在败坏医者名声。”   “医者的确不图名。”   “但若是坏了名,岂不是在害人?”   扶苏一怔。   也是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道:“是扶苏考虑不周了。”   嵇恒淡淡道:“医者图钱很容易,他们若是真的图钱,根本用不着来咸阳,相较于钱,他们更愿意看到朝廷的诚意,更愿意学到经验,而这个诚意不是钱能衡量的,而是医书,你只需在上面写道,可观阅咸阳相关的医书,并举出其中包含扁鹊所遗留的‘诊籍’,天下医者定会趋之若鹜。”   扶苏点头。   嵇恒又道:“民间或真有名医。”   “对于这些地方名医,朝廷也莫要强求,更莫要执意强留,只让其挂个太医之名即可,并准许他们继续在地方行医,只是在朝廷需要时,必须尽快赶到咸阳医治,亦或者让其在咸阳医院中行医,万不可行莽撞之事。”   “而今天下已灭。”   “秦之太医院便是天下唯一的正统。”   “若是能挂上太医之名,对于地方名医,在地方行医是大有裨益的,他们反而会很受用,至于钱财之物,作为附加的赏赐即可,无须作为名目书写出去。”   “作为挂名太医,同样享有一定俸禄。”   “以医书为饵,以太医之名为引,辅以跟天下名医交流,已能够吸引到足够多的医者前来了,而且还不限时间,这对于天下医者都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所以谈太多金钱,反倒是庸俗了。”   “简单几笔即可。”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恭敬的做了一揖。   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这些年。   他忙于政事,操心于财政。   已渐渐忘了本心。   也下意识用金钱开道,但嵇恒的话,让他醒悟过来,管理天下,的确需用金钱来稳定朝政,但金钱不一定适用于百家。   百家是一种很特殊的存在。   他们争的是名。   求的是自家学派的传承。   百家同样不喜受到束缚,而嵇恒给出的这种解决之法,或许才是朝廷正确对待百家的态度,不过在此之前,百家必须要低头,也必须要承认大秦是天下之主。   不然……   大秦不会对百家放松半分。   扶苏道:“多谢先生提醒,扶苏记下了。”   “听先生一席话,扶苏已冷静下来,药方的确不能强求,若是没有足够的行医经验,又哪里可能总结出合适药方,是扶苏痴心妄想了。”   “扶苏这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嵇恒道。   话到嘴边,扶苏却有些犹豫,纠结稍许,苦笑道:“扶苏有一子,已有十一,正值读书年龄,扶苏想让其在先生膝下学习。”   一语落下。   屋舍一下安静下来。   扶苏没有再开口,静静等着嵇恒答复。   嵇恒面色微沉。   双眼不住在扶苏身上扫过。   良久。   嵇恒才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扶苏身子微微一颤,拱手道:“扶苏知道,不过扶苏有自知之明,并无父皇那般高大志向,一心只想让天下安定,扶苏已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但吾儿却不该这样,我知晓父皇对先生有忌惮,但我相信先生,正如先生当年教诲,让我跟胡亥要有自己的独立意识。”   “我相信先生同样能教育好他。”   “若是不成材。”   “也请先生多加宽谅。”   嵇恒摇头,淡淡道:“我不会育人。”   “我能教他的,只有财米油盐,只有劈柴喂鸡,其他的我不会教,也不适合,唯一能让他学习的,便是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   “这些就已足矣。”扶苏颔首道。   见状。   “好。”嵇恒点了点头。   扶苏面露喜色,感激道:“多谢先生。”   嵇恒面色平静,似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是开口道:“扶苏,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为你提出‘官山海’时,做出的约定。”   扶苏眉头一皱。   嵇恒缓缓道:“我要盐铁万分之一商税作为报酬。”   扶苏道:“扶苏自然清楚。”   “先生,现在可是要需用钱了?”   嵇恒摇头,他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我在你,或者说是在大秦还存有一笔钱,日后这笔钱,我会用出来。”   “其实用在何处,你眼下已明了。”   扶苏蹙眉。   随即似想到了什么,缓缓的点了点头。   嵇恒又道:“我不会参与其中,一切以朝廷的名义就行,也非是现在,等我出谋划策积攒下来的钱,再多一点,或许便会开始着手了。”   “扶苏知道了。”扶苏道。   “天色不早了,我也该歇息了。”嵇恒打了个哈欠,缓缓朝里屋走去,随后道:“至于你儿子,什么时候有空,让他过来就行。”   “我一直在。”   “好。”扶苏颔首。   屋内炉火依旧在燃烧着。   只是没有加入新柴,火势已大不如前面,又燃烧了一阵,伴着窗户冷风呜咽的呼鸣,屋中的炉火彻底熄灭了。   温暖的屋舍渐渐冷了下来。   屋中也是空无一人。   扶苏的身影,早就在雪中不见,而嵇恒的身影,同样消失在了这间大堂,唯有院中挺立的桑树,依旧还有着一些倔强,在顽强的对抗着风雪,似要跟这漫天寒彻抗争到底。   只是寒风呼啸下,本就残破的棋布,也是直接断裂了…… 第393章 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一周后。   本是寒冬时节。   咸阳城中却多了几分生气。   长阳街的中间地段,原本是一间酒舍,而今已翻新成了医馆。   而在这间医馆的正前方,树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六不治’,此时,医馆外早已排成了长龙,不少城中市民都想去里面探探究竟。   尤其近几日一直传有风声。   这间医馆跟过去的不同,乃是宫中太医列席看病的,而且非是一位,宫中所有的太医,今后都会陆续在这间医馆为民人治病医人,只不过他们只开方,并不负责抓药,抓药之事,需得他们去另外的药店自行购买。   即便如此。   平日来往的市人依旧络绎不绝。   毕竟这可是太医啊。   给王公大臣,皇帝看病的太医,眼下皇帝仁义,特许这些太医外出,给他们这些泥腿子看病,这不是太大的恩赐是什么?即便没病,很多人都想进医馆看看,就当是沾沾帝王的运气。   医院外。   一名身穿锦服的少年,好奇的打量着这间医馆。   他的身边跟着数人。   只不过,对于身边跟着的这些人,少年似颇为不喜,只是实在挣脱不开,也只能让他们跟着,但也是刻意让他们跟自己保持一定距离。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六不治’的木牌上。   这是扁鹊提出的‘六不治。’   一是依仗权势,骄横跋扈的人,不治;二是贪图钱财,不顾性命者,不治;三是暴饮暴食,饮食无常者,不治;四是病深不早求医者,不治;五是身体虚弱不能服药者,不治;六是相信巫术,不相信医道者,不治。   原本这六不治一出,城中还有一番争议。   随着有人道出这是扁鹊说的,瞬间所有的质疑声都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叫好。   如今这间医馆已开设数日,日夜都有医者在其中看病医人,每日都有人前来治病看医,门前热闹情况,完全不输给繁华时的邸店,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城中市人对此是赞不绝口。   都认为是仁政。   此刻。   一名四旬中年男子,身穿一身灰衣,就这般站在门前,他踮起脚,望着室内挂着的十几块木板,上面记录着今日就症的太医名字,上面还记有该太医的行医经过,业务专长,师承、过往的诊疗效果,还举例了几起医治康复的病例,让前来看病的病人,对相关医师有较为清晰直观的认识。   灰衣男子微微颔首。   对于这种直观的木牌,他还是颇为认同的。   只不过相较这些,他更好奇,宫中的太医,会是如何记录的。   这对于医者而言很重要。   而且。   从外听到的消息来看。   秦人是获得了扁鹊的医书,应当在‘诊籍’相关,有较大的提升,只是他自身并无病,也不愿进到其中浪费病人的时间,故一直在外等着。   终于。   有一名看完病的病人出来了。   灰衣男子走了过去,作揖道:“这位小兄弟,在下公乘阳庆,也是一位医者,我家中长辈跟已故的夏老太医有所渊源,这次远道来咸阳,便是想为老太医送行,这几日见城中设立了医馆,对其中的医治方法颇为好奇,不知能否向你打探一二。”   听到公乘阳庆是一位医者。   原本还有些不悦的黝黑男子,也是连忙露出了笑,学着拱了拱手道:“你尽管问。”   “屋里这些太医是如何为你登录病案的。”   黝黑男子嘿然一笑,颇为认可道:“那还真是问的有点多,像是姓名、年龄、性别、职业、籍里、病状、病名,诊断、病因,这些几乎都问了,也都有写下来,好像后续还要记录治疗、疗效、预后等,反正要弄很多。”   “不过也不得不说人家是太医。”   “问的是真细致。”   “开的那药方,也就不一样,我隔壁那人,吃了这太医开的药,原本要死不活的,这几天就好像又活过来了,这才真是神医。”   对于黝黑男子的夸赞。   公乘阳庆并不在意,在心中默默记下男子所说的病案格式。   在几番打听之下,也不得不感慨。   秦人的确是豁达大方。   并不吝啬。   不仅愿意将这些医术高明的太医放在民间,供民间看病,还十分慷慨的将病案格式给分享了出来,这可是过去很多医者敝帚自珍的。   若是能拿到这‘诊病的簿记’,便能学得很多医学经验。   这是在真正造福天下苍生。   公乘阳庆抬头看了眼,头顶的大秦医馆,便径直转身离去了。   医馆外的热闹并未停歇。   也一直在持续。   随着太医日复一日的常驻,这才让市人的热情消退下去,但在秦人口耳相传下,这间大秦医馆早已名传天下,也落入到了天下医者之耳。   与此同时。   跟这间医馆同时公布的消息,也随之传至了天下。   引得不少医者意动。   ……   西城。   锦衣少年毕恭毕敬的候在外面。   目不斜视。   毫无半点倨傲之气。   而他这次终于是‘甩开’了那些侍从。   虽然跟他并无关系。   少年朝着紧闭的屋门,恭敬的做了一揖,高声道:“大秦宗室子弟,嬴斯年,奉父亲之命,前来先生之所学习,还请先生开门。”   屋内静谧。   并无任何声响。   少年眉头一皱,面露几分疑惑。   似以为屋中人未听到。   他又高声的复读了一遍。   屋内依旧安静,也无人为其开门。   此刻。   天空已下起了簌簌雪花,少年脸颊被冻得通红,他下意识的抖了抖腿,不过少年机敏,很快就反应过来,恐非是屋中人未听到,而是故意不开。   对此。   少年面露几分不悦。   但想到父亲临来时的吩咐,也是当即冷静下来,继续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外。   雪下的越发大了。   少年的脚更是陷入到了雪中。   他此刻已冷的牙齿打颤,双腿瑟瑟发抖,双手更是藏于袖间,不断揉搓着,试图保留几分温度,只是即便如此,依旧没有生出离开的想法,他不敢忤逆父亲的话,更不想让父亲失望。   这位嵇先生,他更不敢冒犯。   这是连父亲,乃至是祖父都很尊敬的人,自己一个晚辈,哪敢有半点不敬?   少年继续在雪中站着。   雪已有一尺深。   少年更是被冷的蜷缩在了一起。   不过作为宗室子弟,一身衣着,自不会单薄,只是天气冰冷,实在是难熬,手脚冰凉,然即便如此,这也是嬴斯年这十一年来,吃的最大苦头了。   平时。   父亲再严厉,也不会如此体罚。   就在嬴斯年开始不住哈气,跺脚越来越大力时,一阵呼呼狂风吹来,冷的嬴斯年倒吸凉气的同时,也是将紧闭的屋门吹开了一条缝。   见状。   嬴斯年有些愕然。   他站在屋外,看着开了条缝的屋门,又看了看自己周身。   最终。   还是没坚持住。   小心翼翼的进到了室内。   院内很安静。   布置很简洁,没有宫中的山水庭院,也没有长长的甬道,更没有四周在侧的宦官宫女,有的只是长久的静谧跟安宁。   嬴斯年打量了几眼,搓了搓手,又摸了摸通红的耳朵,朝着大堂走去。   大堂的门虚掩着。   里面炉火旺盛,将大堂照的明亮。   温暖异常。   仅仅是靠近屋门,嬴斯年就感到一阵温暖。   他透过门缝,小心的朝里瞥了几眼,里面陈设很简洁,就两张大案,还有两把躺椅,一把空着,另一把躺椅上躺着一个白皙青年,不过此时正在熟睡,屋中炉火上烧着一壶热水,早已烧开,此刻正咕噜咕噜的叫着。   犹豫稍许。   少年蹑手蹑脚的进了屋。   他去到一旁的大案,双腿并拢列席坐下。   并不敢发出声音。   只是双眼更好奇的打量起来。   眼前的一切,对于他,都显得颇为新奇。   在宫中待久了,即便是出一次宫,对他都很是刺激。   只是被许可的机会寥寥。   虽然这屋子没有自己住的宫宇大,也没有那么宽阔,更没有人时刻伺候,各种陈设也几近于无,简约至极,但他却依旧充满好奇。   当他将整个屋子全部打量了一番,将目光移向哪位神秘莫测、神机妙算的嵇先生时,却赫然发现一双眸子正在盯着自己。   嬴斯年不由吓了一跳。   他浑身吓得一哆嗦,也是连忙把头埋下。   见状。   嵇恒一脸无语。   自己有这么吓人吗?   嵇恒淡淡道:“一旁有毯子,你自己拿去盖着,我这没宫里的规矩,怎么自在怎么自如怎么来,茶也有,酒也用,要喝自己去取、去倒,那躺椅,你若是想躺,只管去用,我这里主打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没有约束。”   嬴斯年怔了一下。   随后连忙道:“小子记住了。”   只是并未有动作。   嵇恒也不在意,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恭声道:“嬴斯年。”   “斯年……”嵇恒低眉思索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出自《诗经·大雅·下武》。”   “昭兹来许,绳其祖武。於万斯年,受天之祜。”   “受天之祜,四方来贺。於万斯年,不遐有佐。”   “看来扶苏对你期望很高。”   少年面露一抹尴尬,低声道:“这是祖父起的。”   “始皇?”嵇恒面露异色。   少年点头。   嵇恒淡淡的看了少年几眼,揶揄道:“《诗经·大雅·下武》是歌颂周武王有圣德,是能继承先王功业的,而跟你名字有关的这两句……的确是对你寄予厚望。”   “扶苏当年的确不太行。”   嬴斯年尴尬一笑,不敢接这话茬。   嵇恒并未就此多言,淡淡道:“你可知扶苏让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嬴斯年面色肃然,一双小手恭敬作揖道:“想让小子在先生这学一些世间道理,明悟一些学问。”   嵇恒摇头。   “那是你父亲乱说的。”   “不要当真。”   “我就一侃大天的,哪懂什么道理?”   “我唯一懂得,便是让你学会独立,今天你回去后,告诉扶苏,接下来几个月,你都住在这边了,让他没事不要过来。”   “啊。”少年惊讶出声。   嵇恒继续道:“你在我这里做的事也很简单,帮我洗衣做饭,还有就是烧水,去后院喂喂猪,喂喂鸡,或者抽空去集市买点盐、肉菜之类的,其余时候就自己看书,若有什么不懂的,再问我。”   “但尽量别问。”   “我讲课是要花钱的。”   “很贵。”   听到嵇恒的话。   嬴斯年已是目瞪口呆。   洗衣做饭,劈柴烧火,喂猪喂鸡?   自己?   他有些头晕目眩。   嵇恒眉头一皱,凝声道:“不愿?”   嬴斯年下意思点头,随即又连忙摇头。   嵇恒冷哼一声,不屑道:“让你做事,已很不错了,只是现在胡亥没来,等胡亥过来,有时候,未必轮得到你。”   “季叔以前也做?”嬴斯年有点愕然。   这不应该吧。   他可是记得自己这位季叔很娇惯,真的会低下身子做这些事?   这完全有点超出他的想象了。   “他比你想象的要勤快。”嵇恒忽悠道。   嬴斯年懵懂的点点头。   嵇恒颔首,他收回目光,将自己的毛毯往上盖了盖,淡淡道:“天气冷,今日不适合多动,你看一下炉火,若是炉火小了,去一旁院里取掉木柴填上。”   “我先小憩一会。”   说完。   嵇恒双眼一闭。   完全不再理会茫然的嬴斯年。   嬴斯年呆呆的坐在席上,整个人有点不知所措。   他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   就感觉……   自己很不受重视。   甚至都不是不受重视,是压根没被放在心上。   嬴斯年就这么呆愣的在屋里坐了一下午,等到日暮时分,迷迷糊糊的走出屋子,他也不知自己今日做了什么,就感觉恍恍惚惚就过完了一下午。   回宫的马车,车铃叮叮作响。   敲不醒少年的迷惑。   与此同时。   在马车缓缓朝着皇宫驶去时,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在大雪中,他双眼阴冷的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抹寒光,冷笑道:“扶苏,你现在都在谋划继承者的事了,但这秦二世的位置,最终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我赵高不会这么轻易放弃的。”   “我也不准胡亥放弃!” 第394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雪下了大半个月,天仿佛再也不会晴了。   咸阳城内的世界仿佛混沌初开之时,雪水从浓厚云层间倾盆而下,吞噬了世间的所有希望,也淹没了一切出路。   这已是始皇三十八年。   咸阳城内一片洁白,大雪纷飞,将来来往往的道路,尽数给掩埋了,即便每日都有人在奋力的清理大雪,但地上堆积的雪花依旧越来越多,此刻,在一间小巷里,一个身影正稳步向前,踏着一尺深的厚雪,去到了一间高大宅院前。   他敲了敲门。   敲门的声音很大。   很快就惊醒了院里的人。   不多时。   有一名身形单薄的隶臣开了门,见到来人,连忙露出一抹恭维跟讨好。   赵高负手入了屋。   他看向一旁的隶臣,问道:“阎乐呢?”   “叫他来见我。”   说完。   赵高去了里堂。   随着赵高的到来,院里一下活跃起来,不时有隶臣来来往往,有去给里堂添火烧水的,也有去拿茶叶、酒水的,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赵高双目紧闭,似在休养精神。   很快。   阎乐的身影就出现在里堂。   见到赵高,阎乐丝毫没有半点不敬,连忙恭敬的讨好道:“外舅,你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赵高抬眼,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淡漠的看向阎乐,冷声道:“怎么,不欢迎?”   阎乐身子一颤,连忙道:“这怎么可能?外舅在阎乐心上,那是比亲生父母都还要亲的,我怎么可能不欢迎,只是外舅自巡行回来,一两个月都没有过来,我这才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是外婿自己多嘴。”   “该掌。”   说着。   阎乐呼呼扇了自己几巴掌。   见状。   赵高面色稍缓。   他寒声道:“你恐是早就听说了,我中车府令的官职没了。”   阎乐脸色微变,跪地的屁股高高的拱着,颤声道:“外婿的确知道,但外舅待我恩重如山,我能走到今日,都是过往外舅的栽培,就算外舅没了官职,在阎乐心中,依旧是外舅,绝不会有半点变化。”   “我阎乐更不敢生出任何异心。”   “我可是清楚的知道,我是谁一手提拔的。”   “外舅切莫多心啊。”   赵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颔首道:“看来我赵高这么多年,一直提携你,算是没有提携错,起来吧。”   “我这次过来是有事要问你。”   阎乐没有从地上爬起,依旧跪伏在地,试探的问道:“外舅想问我什么?”   “我曾给过你一份空白令书,现在这份令书还在吗?”   闻言。   阎乐脸色微变。   他忙不迭的点头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阎乐哪敢弄丢,一直好好的藏着,未曾告诉过任何人。”   赵高点头,吩咐道:“继续好好藏着。”   “你我爷俩的翻身机会,可就靠这份空白令书了。”   “外舅你这是?”阎乐好奇道。   赵高冷冷的瞪了阎乐一眼,顿时吓得阎乐一激灵。   “不该你打听的消息不要打听,有些事知道多了,对你没有好处。”   “若非实在迫不得已,我也不想打这个主意。”   “但陛下太过无情了,丝毫不念我赵高这三十几年的服侍啊,而胡亥近来跟我也越发疏远了,过去我提携的那些宦官,眼下也对我爱答不理,甚至直接恶语相向,都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这些混账东西,我早晚要让他们好看。”   “哼。”   “而今陛下老了。”   “病了。”   “也越来越糊涂了。”   “以前那么英明神武的陛下,如今去哪里了?”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扶苏,一点点的扩张着自己的羽翼,甚至对扶苏将嬴斯年那个小畜生,送到那嵇恒身边都无动于衷。”   “我们的这位陛下变了。”   “可陛下不能变啊,陛下一变,朝中宫中很多事都会变。”   “我赵高就一宦官,到时还有活路吗?”   “现在宫里的宦官,已是唯扶苏是从,也根本不将公子放在眼里了,等扶苏上位,我赵高还有好日子吗?”   “宫中的一些宦官会放过我吗?”   “会放过你吗?!”   “自古以来,宫廷之间的争斗,都是你死我活的,一旦扶苏上位,那些老臣全都要退下,到时这咸阳令还轮得到你?只怕不知道多少人已经盯上了你这个位置,也早就找好了弹劾告发你的证据,只不过这些人都还在等。”   “等始皇帝驾崩,等新皇帝登基。”   “到时这些证据,就是他们向扶苏的讨好书。”   阎乐面露骇然。   赵高冷哼一声,漠然道:“所以我赵高岂会坐以待毙?岂会就这么容忍其他人骑到我的头上。”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既然已经站错了队,那就继续站到底。”   “我赵高还有这最后一次机会。”   “将那份令书是好好的藏着,这是我们爷俩最后的机会。”   赵高拍了拍阎乐肩膀。   转身走了。   仿佛他这趟回来,只是想坚定想法。   同时回来确定一件事。   阎乐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等到赵高走远,这才惊魂未定的从地上爬起,他自然知道那份空白令书是什么,也知道赵高口中最后的机会是什么,他在屋里走了走,而后去到了书房,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份羊皮纸。   上面是空白的。   唯有最后部分,印着一个大印。   而大印上清晰的写着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紧张的看了几眼,又连忙放回了暗格。   这令书不能出半点问题。   另一边。   出了阎乐的府邸。   赵高并未直接回宫里。   他现在在宫中地位很低,已彻底沦为边缘人物。   随着扶苏在朝中地位越发稳固,他这种依附在大秦公子旁的宦官,自然是越发遭人冷落,尤其是过去胡亥还跟扶苏争过,这更是让他不受待见,若非扶苏对外一直表现的兄友弟恭,他现在的处境只会更差。   这也意味着。   他的行踪已无人会关心了。   赵高看了看四周为大雪淹没方向的街巷,朝着西城一隅走去。   他需要一些帮手。   仅有一个阎乐是不够的。   不多时。   赵高停在了一间高大屋门外。   胡府。   赵高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而后抓起冰冷的铜环,用力的扣了叩。   嘭!嘭嘭!   听得咯吱一声。   紧闭的屋门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老丈,似过往见过赵高,也是一脸恭敬。   赵高淡淡道:“去告诉你们家长,我有事找他商量,对他是大有好处的。”   老丈不敢怠慢,虚掩着门,就跑去传话了。   不多时。   老丈跟在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身边,再度来到了门口。   胡毋敬挑眉,看了眼赵高,凝声道:“赵高,你这次找我又是何事?”   “上次我已帮过你一次了。”   赵高点头。   他自然知道胡毋敬所说的帮过一次指的什么。   自是那次试图拆穿嵇恒的事。   他笑着道:“上次的事都已过去那么久了,又有什么值得说的?而且你又不是没有损失什么吗?何况我这次前来,真的是有要事相商,若是真的能做成,你未必不能官复原职,甚至更进一步。”   闻言。   胡毋敬一脸不信。   他可不信在这种局势下,赵高还能找到翻盘机会。   如今可不比以往。   现在扶苏羽翼已丰,尤其是他跟杜赫接连下台后,朝中敢继续跟扶苏起争执的官员,已是寥寥,在这种大势已定的情况下,再多的算计,也注定落空,他们早就没了机会。   就算有不甘,又有何办法?   但终是不甘啊。   胡毋敬在迟疑片刻后,还是决定听一听赵高的话,若是赵高的主意太过荒谬,他也会直接拒绝。   见状。   赵高笑一笑。   他猜的果然没错。   胡毋敬对于从朝中退下,的确是充满了不甘。   而这正是他想见到的。   有不甘。   才有想要改变的动力。   大堂内。   胡毋敬跟赵高相向而坐。   四周并无旁人。   在进屋时,赵高更是主动将屋门关上,对此胡毋敬眉头一皱,但也并未说什么,小心一点总归是好事。   胡毋敬道:“说吧,你赵高又想出了什么馊点子。”   “要是如上次一般,那就别怪我不念情面。”   赵高笑了笑,一脸从容道:“上次的事,固然是失败了,但你真以为那些消息是假吗?”   胡毋敬漠然以对,冷声道:“消息是真是假,当宗正出面解释那一刻起,所谓的真假就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们固然在朝中有一定影响力,但皇室内部的事,岂是我们能插手能介入的?”   “就算宗正说的是假的,但在宗正说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是真的了。”   “这点道理,你赵高又岂会不懂?”   赵高点头。   事实的确是这样。   就算他们能找到嵇恒为六国余孽的证据,甚至能直接说出嵇恒的真实身份,但随着宗正嬴贲的开口,一切都已没有了意义,没有人敢继续追究,也没有人去探查真相,一切都只能戛然而止。   也必须戛然而止。   因为皇室不容外界质疑。   他颔首道:“奉常果然是明白人。”   “将朝中的这些事情看的是又清楚又透彻。”   “赵高佩服。”   胡毋敬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种阿谀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听来只觉刺耳,你还是把你这次的主意先说说。”   赵高笑着点点头,道:“陛下身体已不太行了。”   闻言。   原本还很是放松的胡毋敬,身子一下紧绷起来,看向赵高的眼神,充满了惊骇跟怒色,他叱骂道:“赵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话若是落到外人耳中,你我可都得死!”   赵高眼神阴鹫的扫了胡毋敬一眼,漠然道:“我自然知晓。”   “但在这数丈之内,除了你我,还能有谁知道?”   “若非是跟奉常交心,我赵高又岂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但不管奉常你信不信,这都是事实,陛下的身体的确已支撑不了多久了,不然你以为扶苏为何急忙在咸阳开设医馆,真就是为了给城中市人看病的?”   “他是想借此网罗天下名医。”   “吸引天下各地的医者来咸阳,并从中找到合适的太医给始皇看病。”   “这才是扶苏的真正目的。”   胡毋敬目光一沉。   他深深的看了赵高一眼。   凝声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这也改变不了任何局势。”   “你莫不还想将此事泄露出去?”   赵高笑了笑,摇头道:“这自不可能,我赵高乃大秦官吏,又岂会做这等事,而且就算传出去,对你我又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我赵高可不会去做。”   赵高一脸冷漠。   “那你想做什么?”胡毋敬问道。   赵高抬眼,看了看四周,确定门窗都闭上,这才将身子朝胡毋敬靠了靠,特意压低声音道:“我过去除了是陛下钦点的中车府令,还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符玺令。”   闻言。   胡毋敬眼皮一跳。   他眼下虽不知赵高在图谋什么,但当赵高说出符玺令时,他就已预感到不对了。   胡毋敬一脸惊骇,脸色已有些发白,低声怒斥道:“赵高,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莫非还敢打传国玉玺的主意?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已不是符玺令了,甚至连中车府令的官职都没了。”   “你就是一低层宦官!”   听到胡毋敬如此数落自己,赵高脸色有点难看。   这已有些刺痛他了。   不过为了自己的大事,他凶狠的剐了胡毋敬一眼,脸上就恢复如常,冷声道:“我现在的确就一低贱宦官,但我可从未说过会去打玉玺的主意,现在的我,根本就接触不到玉玺,而主掌玉玺的宦官,也不会容许我去靠近玉玺。”   “所以你这是何意?”胡毋敬依旧一脸严肃。   赵高轻笑一声,嘴角闪过一抹轻蔑,冷声道:“所以我才说是过去嘛。”   “我过去是符玺令。”   “我曾执掌过一段时间的玉玺。”   “有一次,陛下太累,趴在大案上睡着了,而我替陛下整理了大案。”   “那次我无意发现了一张空白令书。”   “上面盖着印玺!” 第395章 计成,伏杀!   胡毋敬腾的一下从席上坐起。   看向赵高的眼神彻底变了,变得惊恐跟骇然。   他手指着赵高,颤巍道:“赵高,你究竟想做什么?!”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阴冷道:“我赵高想做什么?你胡毋敬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退下,至少还能落个安稳,但我赵高只是一个宦官,要是失去了依仗,那谁都能欺我。”   “我赵高不想一直被人欺负。”   “我过去已被人欺负了十几年,而今好不容易翻身,又岂能再回到过去?”   “我已非是过去的我了。”   “我受不了!”   “那份令书我偷偷带走了。”   “原本我并未打过这个主意,但现在,你虽不在朝中,恐对朝中情况是有所了解,扶苏已是一手遮天,这几年下来,朝中多少大臣已是遭了扶苏毒手?你胡毋敬、杜赫、我等等,我们不挣扎,不反抗,只会越发被扶苏骑到头上。”   “扶苏上位后,你胡毋敬又岂会有再起的机会?”   “没有了!”   “当你被免官那一刻起,就注定没有这个机会了,你想要重新回到朝堂,就只能彻底扳倒扶苏,但现在扶苏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靠寻常的办法根本就扳倒不了,唯有那份盖印的令书。”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疯了,疯了,赵高你就是一个疯子!”胡毋敬怒骂连连。   赵高冷笑道:“疯子?”   “我赵高就是疯子,不然你让我怎么办?”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扶苏上位?这让我继续在宫中受欺负?什么时候扶苏想起了,直接把我赐死?”   “宫廷的斗争是很残酷的。”   “是你死我活的!”   “我赵高不想就这么落幕。”   “我还想再试试。”   “哪怕最后死了,我也甘心。”   “我知道,胡毋敬你同样是不甘心的,你的才能天下皆知,但你是扶苏弄下去的,扶苏执掌大权之后,又岂会承认自己错了?而正是因为你是扶苏弄下去的,你族中大大小小的人,也是不可能受到提拔重用。”   “你胡氏注定泯然!”   “我赵高一个宦官,又没什么家族。”   “衰也就衰了。”   “但你胡毋敬不一样,你有儿有女,家里还有人为官为吏,但你们一家也就到此为止了,就跟六国的贵族一样,一步步为朝廷清理,最终彻底清理干净,不留半点痕迹,甚至……”   “你过去为天下做出的功业,也会为扶苏有意抹去。”   “毕竟……”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错的从来都只是我们这些臣子!”   赵高循循善诱。   他很清楚胡毋敬对名望的执着,也知晓其对权势的渴望。   权势这东西,一旦沾染上,就很难戒掉了。   胡毋敬若是真能戒掉。   当初也不会跟着去算计扶苏了。   听着赵高的话。   胡毋敬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他本能的认为赵高在说谎,也不认为扶苏真会这么对自己。   但万一呢?   就算扶苏无心,其他大臣呢?   朝中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人,可比比皆是。   这些人可未必会放过自己。   毕竟……   他已从朝中退下了。   若是他们族里始终不见起色,就算过去在朝中有一二好友,恐也会越发渐行渐远,也会渐渐为人冷漠忽略,而到了那时,他甚至只能去求其他人做些事,甚至是求着让他们网开一面。   想到那个场景。   胡毋敬不由不寒而栗。   他容忍不了。   他还年轻,仅仅四旬。   若是活得够长,对他太残忍了。   见胡毋敬目光已缓和下来,赵高心中一喜,知道自己的话说动了胡毋敬,他趁热打铁继续道:“胡奉常,你可是朝廷九卿,帝国重臣,名望更是远传天下四海,你不该就这么被埋没的。”   “若是我等成功。”   “胡奉常你不仅能官复原职。”   “甚至还能更进一步。”   “成为丞相!”   “而丞相之位,也非你莫属。”   “到时这些冷落你的,忽视你的,全都要来讨好巴结你。”   “这本就是你该有的对待。”   听着赵高的话,胡毋敬并未失去理智,冷笑一声,沉声道:“你不用给我说这些,我胡毋敬为官,并不是为了受人讨好巴结,更不是为了仗势欺人,我只是想为天下尽一份力。”   赵高点点头:“哈哈,我赵高一时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了。”   “还请奉常不要见怪。”   “奉常果然非比常人,志向高远,一心只有朝廷。”   “赵高佩服。”   “然见到奉常一心为国,却遭受此等不白委屈,我赵高也为奉常感到心寒啊。”   胡毋敬满眼鄙夷。   在赵高这些宦官眼里,为官就是为了受人巴结讨好,实在是令人耻与之为伍,但正是知晓了赵高的真实想法,他反倒对赵高放松了警惕,毕竟一个一心只想着他人巴结讨好的人,对自己又能有什么威胁?   他沉声道:“你光有令书是不够的。”   “你我的确是天下少有的书法家,但遗诏之类,始皇又岂会假以你我二人?何况你我现在一个被免官,一个被贬,根本就靠不到近前,这书写遗诏的事,只可能落到李斯手上。”   “李斯又岂会跟我等伙同?”   “你这想法根本就没有实施的可能。”   “你死了这条心吧。”   胡毋敬在一番激动之下,也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任凭赵高说的天花乱坠,但想篡改遗诏,仅凭他们两人,根本就不可能。   一点机会都没有。   赵高嘿嘿一笑,淡定道:“这我自然知道,但如果李斯也加入了?”   “恩?”胡毋敬面色微变,他猛地看向赵高,凝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高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笑着道:“胡奉常,你或许有所不知,我们的李斯丞相,或许用不了多久也会退下了,虽然我并不确定,但这的确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当初巡行时,我一直暗中注意李斯。”   “有一日,他入陛下辇车,进行商议,只是出来后,脸色怅然若失。”   “而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李斯的一举一动,基本可以很肯定,朝廷的三公九卿,大多数都会退下,而顿弱早早就递交了辞呈,只是为陛下压下了,宗正已换人,廷尉也换了,少府、奉常都换了。”   “三公九卿已换了大半。”   “李斯在朝中开口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李斯是恋权的人。”   “若非什么重大情况,绝不可能这么没存在感,唯一的可能,便是陛下或者是殿下,对李斯的大权在握,生出了不满,而这也容易理解,陛下身体越发不济,扶苏虽为储君,但未必真能压得住这位帝国重臣。”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同理亦然。”   “其他的三公九卿,殿下也未必能压住。”   “所以都会陆续被‘辞官’。”   “蒙氏跟扶苏关系已很亲近了,但从过去免掉蒙毅的廷尉之职,而后一直闲置。”   “到前段时间,直接公然变更朝廷对匈奴的局势,还在北疆修建军官学院,而这大大小小的事,根本没有跟蒙恬这位上将军商量,而自蒙恬从大军归来,便一直没能回到军中,这已是明目张胆的削兵权了。”   “蒙氏尚且如此。”   “又何况是其他的臣子?”   “我对李斯是有些了解的,他不是一个轻易放权的人。”   “所以心中定有着不满。”   “这就是机会。”   胡毋敬目光微动,已有些动心了。   有盖印诏书,若再有李斯亲笔书写‘始皇遗诏’,那未必不能反转局势。   随即。   胡毋敬还是摇了摇头。   依旧不够。   就算赵高能说动李斯,但扶苏羽翼已丰,他们如何阻拦扶苏见到始皇?   又如何将这份诏书公之于众?   胡毋敬沉声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扶苏非比当初,仅靠一份诏书就想让人服众,总归是太想当然了,而且扶苏就在咸阳,这么明目张胆的篡诏,又岂会不为扶苏怀疑。”   “你我可没什么说服力。”   赵高点头,沉声道:“仅靠一份诏书,的确难以坐实,而且扶苏若是不信,执意不服,我等也的确没有太好办法,因而只能效仿当年陛下在宫中设伏,射杀嫪毐之策。”   “伏杀扶苏。”   “扶苏一死,就算有人还有异议。”   “也无话可说了。”   闻言。   胡毋敬一脸骇然。   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赵高一般。   看向赵高的脸色充满惊骇跟震惊,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赵高的心思这么狠,不仅要篡诏,更想杀了扶苏。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这就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始皇若是驾崩,宫中定一阵骚乱,到时他们便有了可乘之机,过去扶苏一直待在宫中,就算是外出,也都有大量侍从跟随,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手机会,但若是宫中生了变故,扶苏急于见到始皇,反倒会给他们机会。   只是他们手中并无兵符,又如何能调动士卒?   赵高似猜到了胡毋敬的想法,自信道:“我这次既敢找上门来,自是早就有了万全之策,五大夫赵亥现在就在郎中令下任职,到时我等只要诏书拟好,便能借此让其镇守皇宫,而御史中丞德也能为助力,不过想要伏杀扶苏,凭我等手中兵力,其实是不足的,因而还需有大将临阵指挥,如此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而前几日。”   “我听闻到了一个消息。”   “陛下已下令,让赵佗回咸阳任职。”   “而赵佗前几年,胡亥公子险在南疆发生意外,这也导致,朝廷对赵佗是颇为不信的,而扶苏当年跟随亲赴南疆,将赵佗军权给分化了,甚至还将赵佗之子给安排到了关东郡县。”   “赵佗又岂会没有微词?”   “而我在宫中经营多年,还是有几个亲近的宦官。”   “现任咸阳令是我外婿,我等互相里应外合,未必不能成事。”   “一旦成事,胡亥上位,我等便有拥立之功。”   “到时李斯依旧为左丞相,而胡奉常你为右丞相,赵佗为太尉,德为御史大夫,五大夫赵亥为郎中令,这岂不让人羡慕?”   胡毋敬目光微阖。   他沉声道:“我似乎并未做什么?”   赵高笑道:“胡奉常你这就说错了,胡亥公子毕竟身微言轻,在朝中根基不慎,还需靠尔等大臣镇抚朝堂,而且胡奉常在朝中多年,又岂会没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到时或可张罗一二,为我等成事助力。”   闻言。   胡毋敬点点头。   这倒是。   胡亥在朝中根基太浅了。   想要安抚朝堂,必须由他们这些老臣来,毕竟史禄、马兴、张苍等九卿,都跟扶苏关系亲近,胡亥又岂敢用他们?   而若是赵高等人真的成了。   他去到宫中,的确能拉拢不少官员。   这功劳同样不小。   只是赵高的想法太过大胆,也太过危险,一旦失败,那是满盘皆输,定然落得抄家灭门。   他心中还有些犹豫。   见状。   赵高目光一冷,阴恻恻道:“奉常可要早点做出决定,不然等姚贾、杜赫等人同意,到时这右丞相之位,可未必落得到你头上,毕竟他们跟扶苏同样不对付,只是一个远在北疆,一个已回了老家,短时无法赶回,不然此等好事,恐是落不到奉常头上的。”   “或奉常是有些担心。”   “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想要身居高位,终究要冒一些风险。”   “若什么风险都不想冒,就这么平步青云,那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胡毋敬没有开口。   他眉头紧缩,权衡着其中利弊。   最终。   他无奈叹息一声。   他终究还是放不下那权势。   他咬牙道:“好,我答应了。”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你不能说服李斯、赵佗等人,这个答应是不作数的,仅靠我们这些人,根本就做不得什么,若是他们答应,你再有什么要求,需要我出手相助的,我定会全力而为。”   见胡毋敬终于松口,赵高彻底放下心来。   他笑着道:“放心吧,这也事关我自己的身家性命,我又岂会拿自己性命去冒险?” 第396章 你是在等朕死!   半个时辰不到。   赵高就离开了胡府。   嘴角带着一抹冷冽而讥讽的笑。   又说动了一人。   赵高抬起头,望着昏暗的天穹,低语道:“世人只知财帛动人心,但世间真正动人心的,从来都是权势啊,就算始皇帝都是如此,又何况下面的臣子呢?”   “如今我赵高已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那我也再无顾虑了!”   “这一次。”   “我赵高不愿再俯首贴耳、摇尾乞怜了。”   赵高收回目光,背脊已再度弯曲,他张望了一眼四周,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中。   不多时。   胡毋敬的府宅中,几名隶臣快步跑出。   将一份信函送到一些官员手中。   胡毋敬并没有将赵高对自己说的事,详尽的告诉给他们,只是述说了一下自己的委屈跟不满,以及想跟这些官员见上一面。   他固然答应了赵高。   但又岂会这么轻易就涉足进去?   若有人将此事泄露出去,那可就真要出人命的。   未到最后关头,他都不会道出的。   一月的天是冰寒的。   而在很多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赵佗的车马已缓缓驶入了咸阳。   只不过赵佗很是低调,除了朝中大臣知晓外,外界鲜有人知晓,至于是自愿还是被迫,这就只有赵佗自己知晓了。   回到咸阳的赵佗很安静。   很少跟人来往。   或许是冷风刺骨,亦或是雪压枝头。   咸阳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显得很是静谧,唯有那间医馆,始终人流不绝。   医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已诊治了成千上万人。   与此同时,咸阳城中原有的医者,同样为医馆吸纳了进去,甚至不少在地方小有名望的医者,若是遇到棘手的病情,已能直接去询问朝中太医,甚有医术精湛者,同样能在这间大医馆中当值。   见医馆未有撤销的情况,大秦医馆彻底名声大躁。   享誉天下。   成为不少医者跟病人的神圣之地。   而在这一个多月里。   嬴斯年也习惯了生火做饭,担水劈柴,虽然心中很是不满,但也实在不敢违逆。   而在跟嵇恒相处了一个多月。   他也渐渐察觉到了。   嵇恒似真的随心所欲,根本不对他做任何约束。   还有……   这边的伙食比宫里好。   同样是羊肉、鱼肉,嵇恒就能做出花,而且味道一个比一个鲜美。   他是大饱了口福。   当然也借机学会了用筷子。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   嬴斯年就已经起床,被褥算不得单薄,只是一旦没了炉火,那一床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   他打开屋门。   来到泥土僵硬的小院子,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   而后如往常一般,去到水井旁,搓了搓手,将一旁结了不少冰的木桶,扔了进去,听得‘咚’的一声,他向下望了几眼,黑不溜秋,看不清井里的具体情况,但见绳子往下坠,也是连忙摇动水井轱辘的把手,将水桶摇了上来。   而后他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一摇一晃的朝后厨走去。   走到厨门前,用肩膀顶开屋门。   将水桶拎了进去。   他用沾有硫磺的小木柴,在刀火石上用力一擦。   只听得‘炽’的一声。   硫磺中蕴含的阴火便化为了阳火。   火苗很微弱。   但已足够生火了。   赢斯年打了个哈欠,最开始见到这打火一幕时,他还颇为惊奇,还问了嵇夫子好多问题,只是在用了一段时间后,也渐渐习以为常,而如这硫磺火柴一般的小物什,嵇恒家中有很多。   他因此是受益匪浅。   大开眼界。   不过再惊奇,都不能影响做饭。   若是耽误了夫子吃饭,嵇夫子是真会打骂的。   灶台里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火声。   厨屋也热和了起来。   赢斯年一手加着木柴,一手撑着小脸,却在心中算着,等会该问嵇夫子要多少钱。   家里没多少米了。   比划着比划着,他就取出一截木枝,用木屑灰,在地上算了起来。   只不过用的是数字。   “城中现在米贾石八二钱,夫子每日要有鱼肉,一日也要两三钱,还有各种野菜,柴、盐、油……”   赢斯年算了一会。   只感觉有些头大,这一天花销好高。   如今。   随着赢斯年的到来,原本由扶苏负责的算账,就落到了赢斯年头上。   不过赢斯年算术并不算好,嵇恒为此花了好几天时间。   甚至几度想将赢斯年送回去。   即便如此。   赢斯年也仅仅是从扳着手指头算,变成了拿个小木棍在地上算。   一旦数目太多,或者太过精细,就有点算不过来,而这其实才正常,赢斯年也才十一岁,在这个算术并不算发达的时代,能掌握基本的算术,已很不容易了。   赢斯年轻轻叹气一声。   又往灶台里加了一把柴,开始背起了九九乘法。   这是嵇恒的硬性要求。   当屋里飘着饭香时,嵇恒终于起床了。   这时。   赢斯年已将早饭盛好。   他们的早饭很简单,一碗稀粥,一碟野菘腌制的泡菜,还有一个鸡蛋。   吃完饭。   赢斯年开口道:“夫子,家里要没米、柴了。”   说完。   就向嵇恒伸出了手。   嵇恒只将吃完的碗放了上去,淡淡道:“钱的事,不用问我,找你父亲去。”   “我们的开销,都由他负责。”   “哦。”赢斯年点点头,将碗堆在一起,抱着去了厨房。   嵇恒满意的点点头。   他觉得有个小跟班有时也不错。   至少不用自己动手。   就在嵇恒悠闲的躺在屋里,享受着餐后的静谧时。   屋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   屋门被直接推开了。   数道身影警惕的进到了室内。   听到屋外传出的声音,赢斯年小跑着到了院里,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我命令你们出去!”   赢斯年难得的硬气了起来。   只不过,他的话语并无作用,也无人听命。   这时。   嵇恒的声音传来。   “赢斯年,洗你的碗去。”   “这里跟你无关。”   说着。   不知从哪掏出一袋钱,扔在了赢斯年怀里,而后开口道:“洗完碗,带几个人,去集市买东西。”   赢斯年一怔。   他狐疑的打量了几眼门口。   并不敢质疑。   只得将钱袋子踹进袖里,然后老实的去了后厨。   安静稍许。   一道身影踏入了院中。   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身形有些佝偻,面色也很是消瘦。   已无过去的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但眼神依旧睥睨。   嬴政!   此刻嬴政面色冷峻得像石雕一样。   他看了眼赢斯年离去的方向,冷哼道:“朕的长孙,你平时就这么对待?”   嵇恒轻笑道:“陛下之长孙,既交到了我手中,自然是听我安排,而且眼下不好吗?比宫中少了几分贵气,也多了几分生机,出身在宫闱高墙的公子,平时哪里能体验到这种寻常生活?”   “即便如此。”   “他也多了几分匠气,少了几分变通。”   嬴政默然。   他朝身后抬手,让这些侍从退下。   他目光平静的扫过这间小院,神色慨然道:“这恐是朕最后一次过来了。”   嵇恒轻叹一声。   将屋门打开,迎接始皇到来。   始皇哈哈一笑,大步迈进了其中。   只是身形有些不稳。   不过嬴政并未让人搀扶,虽脚步有些慢,但依旧坚定的靠自己走到了屋里,只不过刚靠近大案,就直接席地坐下了,面色更是苍白一片,他的身体已很难支持这般行动了。   嵇恒没有出手。   只是眼神有些唏嘘。   一代帝王,终到了迟暮之年。   “朕此刻是不是很狼狈?”嬴政平静异常。   嵇恒摇头:“以陛下的身体状况,能支撑着前来,就已十分不易了。”   “哪有狼狈一说。”   “只是陛下大可不必如此。”   屋内静如幽谷。   良久。   嬴政才平静开口,眼中满是不甘:“嵇恒,朕,行将到头了。”   “陛下若真行将到头,就不会来我这了,而是去见太医了。”嵇恒淡淡道。   嬴政哈哈一笑,道:“朕的确还能撑一会,但撑不了太久了,朕这次前来,只是想问一些事。”   “陛下请问。”嵇恒道。   “你认为这大秦天下还能继续吗?”嬴政很平静,殷殷目光中包涵着希冀。   嵇恒沉默。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知道。”   “或许能,或许不能。”   “非我能定。”   “而且能与不能,就算真说出,也无意义。”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   “我亦不能改。”   “而今唯一能做的,便只是尽力而为。”   “朕同样知道。”嬴政声音轻微,却异常清晰:“只是朕不舍啊。”   “朕为这天下付出太多太多了。”   “朕心中不安。”   嵇恒给嬴政倒了一杯热水。   他坐回原位,却是淡淡道:“世事难料,谁又能妄定结果?陛下你没有必要想这么多,而且城中开设有医馆,陛下若是真想多看看,可以将自己的病情详细的公布出去,以召集天下医者商议,或许能拿出医治之法。”   闻言。   嬴政脸色蓦得一沉。   他怒喝道:“你是想让朕将自己交给那些医者摆布?”   嵇恒淡淡道:“皇帝也是人,也会生老病死,医者只负责看病治人,若是不将病情如实的告知,医者又如何对症下药,又如何开方治人?你这猜忌心思太重了。”   “相信是很困难的事。”   “但有时,也只能去相信。”   “大秦有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地方医者数量不少,或许在宫中一些太医眼中,陛下的病是无药可治,但在地方的一些医者眼中却未必,有时候未尝不能放下心中的成见。”   “不过……”   “这由你自己决定。”   “我自不会去多加言语。”   嵇恒闭口不再言。   嬴政冷冷得看着嵇恒,也是拂袖不再去说。   他问道:“你让扶苏做的这些事,可有多少把握?朕想知道全部。”   嵇恒目光微沉,摇了摇头道:“谈不上把握。”   “重点在利。”   “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只要利益足够大,万事皆能成,朝廷放出的‘利’,能不能让关东心动,就要看后续了,不过后续会做那些举措,我不能告诉陛下。”   “恐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吧。”嬴政冷笑道。   他双手撑在大案上,额头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   他深吸口气,继续道:“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你现在的所有举动。”   “都是在为一件事做铺垫。”   “就是朕死!”   “这才是你不敢给朕说的原因。”   嵇恒沉默。   也算是默认了。   嬴政讥讽一声,嗤笑道:“这一两年,你为扶苏谋划的所有事,都只有一个出发点,便是助他稳定朝堂,你真以为我看不出?”   “这两年,你借各种政策,缓和朝廷跟地方的关系,削减地方将领的兵权,主动跟匈奴交好,为的就是帮扶苏上位扫清障碍。”   “而过去朝中跟扶苏有过争议的大臣。”   “也在你的布局下。”   “被一步步清理出了朝堂。”   “此后你并未就此松手,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如今你竟将主意打到了朕的头上,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这是朕的大秦。”   “朕的大秦并非是非你不可!”   嬴政怒目而视。   这一刻。   原本有些虚弱的始皇,仿佛一下子又焕发了生机,变得无比凌厉跟冷酷。   眼中充斥着杀意。   嵇恒轻笑一声,小酌了一口茶水。   他看向始皇,淡淡道:“陛下不用吓唬我。”   “我不吃这套。”   “再则。”   “我做的有错吗?”   “人终有一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陛下以疲惫之身,依旧巡行天下,为的不就是借己身威慑宵小吗?”   “而今陛下身体越发衰弱,这样做固然让人很难接受,但就现在的情况,这就是大秦最好的选择。”   “而且……”   “嵇恒没算计过陛下。”   “现在的一切谋划,都止于陛下活着。”   嬴政不置可否。   那是因为他还活着,所以才会止步于此。   若是他死了,又岂会再止步于此?   嬴政一脸愠色。   他很讨厌甚至是厌恶,有人算计到自己头上。   尤其这人还将自己视为死人! 第397章 很多人都在等你死!   嬴政目光冷冽。   他怒声道:“嵇恒,朕已经很容你了。”   “朕可以为你算计。”   “朕不在乎。”   “但朕有些事必须知道,朕这次来,就只想问清楚一件事,你这么做,最终的结果是怎样?”   “你可以有自己的心思。”   “朕不管。”   “朕作为大秦的主人,必须要清楚,你所做的这些事,会将大秦引向何处,是否真能消弭这场持续数百年的纷争,朕不喜为人算计,更不喜有人瞒着朕。”   嵇恒沉沉叹气一声。   他看向始皇,迟疑片刻,缓缓道:“我的确不知天下最终会如何,天下会如何变化,这又岂是我一介凡人能够窥视的?”   “我只知道。”   “这是大秦唯一能做的路。”   “至于能走成什么样,就要看大秦君臣了。”   “我只是个引路人。”   “再则。”   “既然陛下自己说了,那嵇恒也不遮遮掩掩了,我的确想过你驾崩后的情况,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   “大秦天下皆系于你一人之身。”   “同样。”   “也会亡于你一人。”   “大秦一统天下以来,地方的徭役赋税并未得到丝毫衰减,反倒越来越重,地方民众苦不堪言,对朝廷是怨声载道,地方也多有暴动生乱,只不过都为朝廷镇压,再则便是逃逸你大山大湖之中,彻底沦为了亡人、流寇。”   “天下乱象。”   “陛下固然身在深宫,又岂会真的毫无察觉?”   “我为扶苏谋划之前,陛下恐也发现了,地方弃官的官吏越来越多,在地方任职的官吏越来越少,秦廷对天下的控制越发薄弱,不然以陛下的控制欲,又岂会容许扶苏去变动天下政策?”   “你其实什么都清楚。”   “而你更清楚,自己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   “你就是一个暴君。”   “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仅仅数年时间,大秦推进的各项政策,几近过去上百年之量,对于天下钱粮的征收,更是到了镏铢必较的地步,大秦这已不是失民心了。”   “而是跟民心完全相背。”   “或许在陛下心中,这都是必须做的。”   “我也承认。”   “但天才刚刚结束战乱,就转头投入到这么大强度,大范围的工程建设,未免对天下人太过苛求,他们渴望天下一统,并不是渴望着头上再多一层人盘剥。”   “天下稳定就四字。”   “维稳发展。”   “大秦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来维稳。”   “简而言之。”   “便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你的眼里根本就不在乎底层黔首的死活。”   “你要的是子孙帝王万世之业。”   “甚至……”   “你更渴望的是自己能长生不老,自己一个人永远的统治天下。”   “但过犹不及。”   “你的眼里只有维稳,丝毫没有想过发展。”   “或许这也是法家的弊端。”   “法家更愿意世间万事万物依循着已有的规律,并让天下人遵守,但这是做不到的,所以大秦的律法始终存在着明显的滞后性,然从周王室衰弱,诸子百家崛起开始,天下就已发生了变化。”   “大一统是表。”   “渴望天下安宁,社会发展才是里。”   “大秦只是徒有其表。”   “人都不知足。”   “尤其是大争之世数百年,在这数百年里,大量的旧世族跌落,又有大量的新兴贵族崛起,还有很多原本底层的民众,借着战争,一步步的爬了上去。”   “他们或许没资格晋升到朝堂。”   “但他们在地方,至少已有了一席之地。”   “在经历了最后百年的大动荡,天下人早就形成了一个共识,便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不过而今这句话,尚无人公开的讲出来,但这个理念,早已在过去百年间深入人心。”   “如今大秦严格的编户齐民制度,将底层民众的身份地位,安排的明明白白。”   “等级森严,鳞次栉比。”   “谁能真的接受?”   “或许天下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造反之心,也真的逆来顺受,但天下数千万人,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人心有不甘、心有不满,那同样也有了数万人之众。”   “人都是从众的。”   “他们过去附身贴耳,并不意味没有血性。”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嵇恒面色很严肃,眼中带着寒光。   他冷声道:“天下很多人都希望天下大乱,因为天下乱了,便是草莽群雄并起的时候,就算是刀口喋血,至少也会比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劳累要好。”   “而且……”   “乾坤未定之下,谁又不是黑马呢?”   “只是我不喜乱。”   “原因也说过很多次。”   “秦一统天下之后,天下已经变了,并不是如过去一般,彬彬有礼,点到为止。”   “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乱战之下,人命如草芥,这才是现实。”   “只不过现在很多人,根本就意识不到,他们或也不在意。”   “但我在意。”   “底层受苦累的民众在意。”   “那些渴望天下安宁平静的黔首在意。”   “所以我愿意帮助扶苏。”   “我深刻的知晓,再腐坏的秩序,也远比没有秩序要好。”   “这天下,毁灭也永远比创造容易得多。”   “大秦为天下创造了很多东西。”   “若是随着秦之覆灭,就彻底化为乌有,那对天下,对那些受苦受累十来年的底层民众,未免太不公平了。”   “天下不该变成那样。”   嵇恒缓缓站起身,眼神有些迷离。   他看向窗户。   窗户泛着淡淡的微光。   是炉火的昏黄。   “朕不关心这些,朕只在意结果。”嬴政漠然道。   “结果吗?”嵇恒轻蔑的笑了笑,他回过头,面色平静道:“天下会渐渐从过去的高压维稳,一步步向稳步发展迈进,秦廷或许也能彻底巩固下来。”   “只不过需要一段时间。”   说着。   嵇恒看向嬴政,淡淡道:“你既然已知晓我的一些想法,那我也不妨告诉你,我的确很早就在布局你身死之后的事了。”   一语落下。   嬴政脸色变了又变。   他虽早就看出来了,但真的听到嵇恒承认,也不由面色一变。   他死死的盯着嵇恒,右手掌重重的拍在案上,随后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他颓然的闭上眼,缓缓道:“朕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张苍的那些建议,恐都有你的影子吧。”   “而且……”   “那些并不是全部。”   “甚至都算不得是重要的。”   “所谓的开源节流,只是再度的缝缝补补,而你真正想实现的‘开源节流’,恐是在朕死后,将天下各地行宫修建全部停下,还有骊山的数十万刑徒,以及天下征发的各类役夫,全部遣散回去,这恐才是你真正打的主意。”   “你之所以不敢明目张胆的提出来。”   “是因为朕还没死。”   “扶苏不敢。”   “而朝臣也定会反对。”   “朕也不会同意。”   “所以你取了个折中的法子,将一些零敲碎打安排上了,用以做一些铺垫,好让天下民众知晓,大秦真的有在做事,也真的有在兑现。”   “朕说的可有错?”   嵇恒沉默些许,也是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陛下果然目光如炬,这的确是嵇恒所想。”   “但并不完全。”   嬴政蹙眉,眼中露出一抹异色,问道:“还有什么?”   嵇恒淡淡道:“陛下知道,为什么天下如此民不聊生,但底层民众却始终在咬牙坚持着,并没有公开造反吗?”   “为什么?”嬴政问道。   “因为秦国过去一直有一个传统。”嵇恒道。   “什么传统。”   “大赦!”   “大赦?!”嬴政面色一沉,面露几分不悦。   嵇恒淡淡道:   “非是寻常的特定类型的赦免,而且这次大赦天下,范围更广,涉猎面更广。”   “秦国其实一直有大赦的传统。”   “光是秦昭襄王时期,就有四次,不过秦昭襄王时期的大赦,更像是制定范围的特赦,当时秦国领土急速扩大,秦廷因此赦免了不少刑徒,将他们变为移民,去占领那些新土地。”   “而从秦昭襄王开始。”   “几乎每位秦王即位都会实行大赦。”   “几已形成了惯例。”   “孝文王元年,‘赦罪人,修先王功臣’,庄襄王元年也‘赦罪人,修先王功臣’,陛下即位时,同样颁布过赦令。”   嬴政点头。   大赦天下,他的确做过。   这是秦国传统。   嵇恒看向嬴政,似笑非笑道:“陛下这两年,一直为天下传出,身体不好,因而对天下大多数刑徒而言,他们都在等着陛下驾崩。”   “甚至……”   “陛下驾崩,对天下很多底层民众看来,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数以百万计的刑徒会被释放。”   “天下也都会因此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而今底层民众尽管苦不堪言,也依旧咬牙硬挺着,就是听说了陛下将‘亡’,而一旦陛下驾崩,他们很多人都会恢复自由,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多少人愿意去造反。”   “毕竟……”   “等着陛下死,远比造反,活命的机会大。”   “而今支撑底层民众坚持的动力,其实早就没那么多了,目下更是只有这一个。”   “便是希望陛下你快死。”   闻言。   嬴政面色阴沉如水。   他死死的盯着嵇恒,双眼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他乃大秦皇帝。   天下谁敢对他言‘死’字?   而嵇恒却在他身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嬴政冷哼一声,漠然道:“大赦天下,的确是一个办法,但朕一统天下之后,便早就颁布过律令,不得轻易进行赦免。”   “刚毅戾深,事皆决于法,刻削毋仁恩和义,然后合五德之数。于是急法,久者不赦。”   “这些人的想法注定落空。”   “大秦就算是大赦,也只会赦免特定人群。”   嵇恒大笑一声。   看向嬴政的眼神,颇有玩味意味。   他笑着道:“陛下,你想的实在太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那时陛下你已经死了。”   “活人又岂会受到死人的影响?”   “你的意思是扶苏敢忤逆朕的法令?!”嬴政面色阴沉。   嵇恒笑了笑,淡淡道:“陛下又何必动怒?大秦一定会大赦的,而且并不会按陛下律令般,只对特定人群进行大赦,而是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大赦。”   “大赦的范围也远超陛下想象。”   “除了寻常的刑徒。”   “还有过去藏匿于大山大泽之中的亡人。”   “这些人同样在大赦的范围。”   “这是大赦天下!”   “从大赦开始,天下会真正转向,从过去的维稳,转向到发展,而今大秦已在为发展做准备了,从跟匈奴缓和关系,再到关东修建仓库,这一切都在为大秦日后发展做铺垫。”   “天下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   “而扶苏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那时做准备。”   “也是为了取信于民。”   “告诉天下所有人,大秦已变天了。”   “从今以后的大秦,不会有那么严苛的律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徭役,更会让底层民众得到更多的修养,而随着修建长城的役夫回去,以及阿房宫的役夫回去,关东跟关中都会陆续对朝廷生出期待,当然也更盼望着陛下早点驾崩。”   “而陛下目前能做的就一件事。”   “活久一点。”   “让这些眼巴巴等着陛下驾崩的民众再苦一苦。”   “他们眼下还是能承受的。”   嬴政目光阴晴不定。   脸颊怒红。   若非嵇恒对大秦还有用,他甚至很想将嵇恒杀了。   口出不逊,实在该杀!   嵇恒面色淡然。   始皇的生死,在他眼里,只是影响天下的棋子。   他更是丝毫不顾忌。   四下幽静。   两人都沉默不言。   一人恬适,一人则是气的说不出话。 第398章 大秦的两根稻草!   四周静谧。   空阔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   就在这时。   噗通。   屋外响起一道摔倒声。   与此同时。   传来的还有一道较为稚嫩的喊疼声。   而这道喊疼声,只喊了一声,便戛然而止了,仿佛这叫声也知晓,现在不该自己出声。   不一会。   一道慌张的声音传来:“夫……夫子,我就先出去了。”   并未等到答复。   屋外的身影就连忙跑开了。   根本不敢再逗留。   砰。   大院的屋门闭上了。   本就幽静的屋舍,再度陷入了安静。   嬴斯年的小插曲,并未影响到什么,甚至屋内都无人在意。   良久。   嬴政的声音在屋内再度响起。   “你真以为大赦天下,天下就会如你所愿?”   “不能。”嵇恒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他缓缓道:“但至少能缓解。”   “这也是最简单而有效的办法。”   “而且陛下其实也清楚。”   “天下想要陛下死的,不仅仅是底层,还有士人跟贵族。”   “他们同样希望陛下早点死。”   “他们跟陛下此刻的心思是一样的,都认为扶苏不会轻易篡动陛下定下的制度,而这也意味着,扶苏上位后,依旧会不得民心,因为这跟底层民众期待的大相径庭。”   “然这是六国余孽希望见到的。”   “他们希望扶苏死板而教条,也希望大秦‘言而无信’,即便这个‘言’本就不存在,但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如此情况下,六国余孽便会得到更多鼓噪的机会。”   “某种程度上。”   “六国余孽跟士人,之所以迟迟不动手。”   “也有这个原因。”   “若是大秦没有大赦天下,或者真就按陛下所说,只对限定范围的刑徒做出赦免,那无疑会让天下很多人失望。”   “失望到了一定程度。”   “那就不再是失望了,而是愤怒跟怨恨。”   “那时,甚至都无须贵族挑唆,就会有人主动聚义造反了。”   “所以……”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大秦天下过去皆系于陛下一人之身,大秦想要从中脱身,同样也必须从陛下着手,大秦真正的危亡,一直都在陛下身上。”   “陛下死的越晚,对大秦越有利。”   “陛下若是早死。”   “那便会加剧天下动荡。”   “扶苏不是陛下。”   “他没有陛下在天下的威望跟威慑力,即便有我主动相助,但依旧掌控不了陛下驾崩后,帝国短时间内的权力空缺。”   “到时。”   “匆忙宣布之下,未必能达到效果。”   “秦失信天下久矣。”   “想取信。”   “注定需要时间。”   “而时间并不由扶苏自己决定。”   “而是由陛下你决定。”   “如今扶苏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取信天下人,在天下树立威信,让底层人知晓扶苏的存在,也知晓扶苏有仁义之心,能兑换朝廷做出的承诺。”   “如此。”   “他们日后才不至于一被人挑唆,就直接聚众造反。”   嵇恒轻轻叹息一声。   他其实已为扶苏出谋划策很多了。   但始皇的光辉实在太亮了,将扶苏的光芒完全掩盖了。   扶苏再怎么努力。   也始终达不到始皇的高度。   甚至连企及都难。   扶苏对天下的影响力有效。   即便最终平稳的上位,天下对他这位秦二世,也根本达不到对始皇的敬畏。   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嬴政默然。   扶苏的确达不到自己的影响力。   就算嵇恒为扶苏谋划再多,扶苏能轻而易举的掌控朝堂。   但他在天下的影响力,依旧弗如远甚。   所以他能理解嵇恒的想法。   便是想方设法,在天下为扶苏树立威信。   以便日后上位,天下能少受到其他影响,继而让天下能实现平稳过渡。   但并不容易。   控制朝堂易,控制天下难。   朝堂不过千百名大臣,还都在眼皮子底下。   但天下呢?   那可是数千万人。   新君继位,会有多少人心生轻视,多少人生出异心?   他当年即位尚且如此。   何况扶苏?   良久。   嬴政忍不住道:“天下真有这么多人盼着朕死?”   他似还有些不甘跟不愿接受。   嵇恒点头。   他神色复杂的看向嬴政,感慨道:“他们其实未必在意陛下的死活,他们渴望在意的是当今的‘秦王’、‘皇帝’死。”   “只是陛下刚好是这个皇帝。”   “对于大秦而言,真正的救命稻草就两根。”   “一个是陛下驾崩。”   “另一个则是我在狱中说过的。”   “秦廷的最后疯狂。”   “再起兵戈!”   “陛下可还记得商鞅变法后创下的《军爵制》中有这么一条规定。”   “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   “假如你想要退还两级爵位,用来赎免现为隶臣妾的亲生父母中的一位,或者你身为隶臣而有斩首立功的表现并应授公士爵,现在则请求退还爵位,用以赎免现为妻隶的妻子,都可以被允许,这些被赎的秦人都可免为庶人。”   “我虽没有见过当时的情况,但这条制度公布时的场景。”   “却是可以想象的到。”   “定然是备受鼓舞,纷纷拍手叫好。”   “多少终生服役者宛如重见天日一般,而秦军之所以悍不畏死,未尝不是《军爵律》的鼓舞。”   “你这是什么意思?”嬴政一脸警惕。   “这就是秦的第二根稻草,《军爵制》。”   嵇恒缓缓道:“若是大赦天下,已经难以阻止天下陷入动荡,大秦最终只能依靠《军爵制》,这也是关中民众最喜闻乐见的,以关中刑徒,再度征伐天下。”   “胜者,秦存。”   “败者,秦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只不过若有可能,我并不希望天下落到这般境地,因为就算扶苏再度横扫了天下,但陛下当年面临的困境,扶苏依旧会面临,甚至会更加严峻。”   “因为这一场大乱战之下。”   “天下人口会锐减很多,地方村落大量消失。”   “而陛下开创的这个制度,从一开始,就注定需要很多人来供养,过去天下紧缺的是钱粮,而那时大秦缺的可就不仅仅是钱粮了,还有大量的人口。”   “大量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牛马。”   “而那时。”   “大秦就算胜了,也注定要覆灭。”   “因为天下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更残酷的盘剥。”   嵇恒轻叹一声。   虽然在那种情况下,天下不至人口减半,千村寂寥,但在经历过秦制残酷而冷血的盘剥后,除了关中民众对于取胜能接受,关东恐所有人都接受不了,到时免不了还有各种动荡不安。   这又岂是天下之幸?   嬴政默然。   他又岂会想象不到那时的场景。   嵇恒所说的办法,从始至终就一个,便是借自己日后的死,让天下更快得到安抚,而在扶苏树立起足够威信前,他都不能轻易死去。   一旦早死。   扶苏威信又没有完全建立。   地方定然生乱。   最终乱子大小,取决于自己死的时间,他拖得越久,大秦天下也会越稳固,日后留给扶苏的回旋余地也会更多。   但自己的身体,真能拖很久吗?   嬴政不清楚。   他也给不了确切答案。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初,整日跟药罐为伴。   甚至有次都直接昏死了过去。   而他也渐渐意识到了,随着自己屡次发病,神志早已没有寻常时日的清醒。   也唯有真的命在旦夕,才能真正体察到,生命的短促和珍贵。   他的确雄极一时。   但如今的他已是风中残烛。   只是他心中还有些不甘,不愿将所有事压给扶苏,更想自己去完成。   也想亲自看看天地间还有世事变换吗?   嵇恒没有再开口。   如今的嬴政就如一个农夫,从地头走到了地尾,总想寻觅一颗最茁壮,最完美的麦穗,错过了丰茂的中段庄稼,总是将希望寄托在前方,直到快走到尽头了。   才幡然醒悟,自己已慌不择路了。   说到底。   还是嬴政心气太高了。   他不喜欢假以他人之手,也不喜欢把事情交给后来人。   他更愿意靠自己去完成一切。   哪怕不惜代价。   嬴政双手撑在案上,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他淡漠的看向嵇恒,声音带着几分肃杀之气,缓缓到:“嵇恒,朕便再信你最后一次。”   “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   嵇恒朝前几步,搀扶了一下嬴政。   嬴政眉头一皱,最终并没有拒绝,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嬴政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站在院中,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冷风呼呼扑面,吹得让人心寒。   虽临近春日,天气依旧是苦寒,嵇恒院中的桑树依旧光秃秃的,唯有仅存的一点残布,在随风飘舞着,似在送着最后的告别,四周清冷的让人害怕。   嬴政道:“嬴斯年这小子如何?”   嵇恒笑着道;“还行,在宫中待太久了,终归是有些娇气,不过眼下已好了不少,但脑袋似有些不太灵光,缺少变通,还需要多加磨砺。”   嬴政眉头一皱。   不悦道:“终还是个孩子。”   “岂能要求太多?”   随即。   嬴政面色稍缓,又道:“多在外面待待也好,宫中的东西再好,终究是一团死物,难以让他领悟到什么真道理,唯有真正经历过,见到过,才知晓,书中的那些道理,是如此的深刻。”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我没那么多道理,只有一肚子歪理。”   “而且我要价很高。”   “只是我日后或要用不少钱,不然这个小孩我不会收。”   嵇恒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原则。   嬴政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点了点头,颇有深意道:“可以,但我不希望他成为第二个扶苏。”   嵇恒笑了笑,道:“赢斯年最终会成为何样,这是他自己决定,我并不会做任何影响,我这间小院,只是让他在这里生活,至于学习,唯有那一份《语书》《算术》,其他的,都不该由我这个‘死人’去教,晦气。”   嬴政咳嗽一声。   “你是个‘死人。’”   “但毕竟没死,而朕却真要死了。”   “不过,朕可以答应你,尽量会死晚一点。”   “若是没做到,那便是朕食言了。”   “到时我会让扶苏送酒三壶,作为赔礼。”   “陛下万金之躯,三壶恐是不够,至少也要三十壶。”嵇恒嘴角含笑道。   “行,三十壶就三十壶。”嬴政点头应下,跟嵇恒的这个赌注,也仿佛激起了嬴政的斗志,他抬头望着昏暗的天空,肃然道:“朕这次倒真要看看,朕这个人间的帝王,能不能胜天半子。”   “哈哈。”   嬴政大笑一声,挣脱了嵇恒的搀扶,独自朝门外走去。   只是在临近屋门时,嬴政再度停下了脚步,他没有转过身,背朝着嵇恒,默然道:“嵇恒,你认为宫中有没有人也在期待着朕死?!”   嬴政的声音很低。   但带着一股明显的肃杀之气。   “宫中的事,我不清楚,陛下说有便有,说没有便没有。”嵇恒目光深邃,意味深长的道:“一切都取决于陛下。”   “朕知道了。”   嬴政离开了。   迈着坚定而决绝的步伐。   嵇恒站在院中,长吁一口气,叹气道:“帝王迟暮,一代雄主,终要到了退场的时候,只是我退场之时,天下又会是何等模样,我又还能在这天下驻足多久?”   嵇恒不知道。   他已返回了温暖的大堂。   院里还是太冷了。   还是有火炉的大堂暖和。   没多久。   赢斯年吭哧噗嗤的回来了。   但见到屋中只有嵇恒一人,眼中不由露出了一抹失落。   他四处张望道:“夫子,我前面好像听到了祖父的声音,祖父人呢?回去了吗?”   嵇恒淡淡道:“不知道。”   “夫子骗人,我刚才明明听到了。”赢斯年气鼓鼓道。   嵇恒翻了个身,缓缓道:“你想知道你祖父的事,你直接去问你祖父就行,问我干嘛?我跟你祖父又不熟。”   “别在屋里磨蹭了,去把米放到缸里,别弄湿了,到时发潮发霉,可就浪费了。”   “那可都是我自己攒的钱!”   “金贵着呢。” 第399章 仲春,无作大事!   多雪的冬天,咸阳分外寒冷。   宏大的帝国都城,始终笼罩着一层肃杀的宁静。   没有任何政令诏书颁发,没有任何礼仪庆典举行,甚至连过去最常见,也是秦廷最成惯例的‘迎冬大礼’都没有举行,而隆冬时节,躲避疾疫的闭户省妇令,也没有官府去宣示了。   整个咸阳仿佛都陷入到沉寂之中。   似乎整个皇城整个官府都告消失,帝国回到了远古之世一般。   然则,越是静谧越是无事。   城中的市人就越是不安,始皇自来勤奋多事,如今这般沉寂,莫非是始皇出了什么状况?   人皆同心。   咸阳城中的疑虑,也如雪花般,飞速在市井巷闾间、在邸店商铺间,在学室士吏间飘散开来。   反复往来。   渐渐凝成了几种议论主流。   一种说法是:今岁冬月,彗星出于西方,主来年大凶。   这种这说法主要流传于学室士吏间,而且这些人还振振有词,从去年的陨石刻字第,再到后面的江神预言,以及陛下特意东巡,为的破除‘东南有天子气’等传言,便是担心六国老氏族作祟。   而在酒肆商铺里,流传的更多是始皇身体不济,已支撑不住主持大朝,或许天下将变,他们同样有所证据,便是城中如火如荼的医馆,整整数月,医馆始终开着,而且每日张贴出的疑难病症越来越多。   这明显是对医者有很高的需求。   这次医馆是太医令负责,过去太医都是面向始皇的,如今突然面向地方,无疑是太医已拿不出办法,只能借此法,向民间寻医。   而市井巷闾间,闯荡的则很平和。   便是朝廷自来务实。   随着扶苏的日渐理政,天下风气霍然一变,而今朝廷已慢慢向休养生息转变,故朝廷不愿再发各种政令诏书,为的是让民休息,少折腾。   为此。   民间不少人为此鼓吹欢呼。   但朝廷迟迟没有任何政令颁布,终究让人有心惶惶不安。   也与秦自来的勤勉格格不入。   终于。   冬尽之时,一道诏书,传遍了朝野,也传至了天下。   开春惊蛰之日,皇帝将行大朝会。   民间的惴惴之心稍安。   也开始好奇,朝廷接下来会做什么,毕竟,开春朝会固然寻常,但这也是每年必有的铺排一年国事的时候。   随着冰水融化,大地渐渐复苏。   城中又多了不少生气。   此刻。   皇城外,一道微驼的身影,缓缓走出了皇城,他一脸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脸上露出一抹阴冷,快步朝城中一隅走去。   不多时。   他到了一间高大宅院。   咚!咚咚!   一道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屋内的隶臣刚刚打开门,还没来及看清来人,这人就直接推门而入,同时略显急躁的吩咐道:“现在立刻马上,把阎乐给我叫来。”   “快!”   赵高的声音有些急切。   带着几分焦急。   听到的赵高的声音,这名隶臣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小跑着去给阎乐传话去了。   赵高没有心思去大堂,就这么站在院中。   他最近有些心神不宁。   外界近来的传言,他自是听说了。   不过根本就不屑一顾。   地方的这些人,又哪知朝廷的事,就他已知的,在这个冬季,始皇就已秘密举行了三次重臣小朝会,李斯的丞相府、张苍的少府、史禄的廷尉府,几乎是彻夜灯火,日夜忙碌。   只不过具体在谋划什么,除了这三府的人员,外界都无人知晓。   他也始终没打听出来。   但他却敏锐的察觉到,宫中的护卫变强了。   他不敢大意。   更不敢露出任何马脚。   而他思来想去,在自己身上,都没有找到,可能被怀疑的点,但当他想到阎乐时,瞬间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可能出事的人。   徐社!   这是徐福的弟弟。   若是过去,他根本不在意。   但现在始皇明显加强了对宫中的提防,他不清楚,始皇有没有暗中对宫中人员进行调查,然他不敢大意,他已非是过去始皇身前的红人,只是一个为始皇抛弃的宦官。   若是因徐社把自己坑进去。   他可真要吐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必须将一切可能出事的点,全部给抹杀掉,不给外界留下任何的机会,这样他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大业’中。   很快。   阎乐就急急忙忙的赶来了。   他衣衫都没有穿戴好。   见到赵高,也是连忙作揖道:“外舅。”   赵高冷冷的扫了一眼,不悦道:“你还真是够悠闲的,堂堂的咸阳令,大清早没有处理去政事就算了,还窝在床上,说出去也不怕被人嗤笑。”   阎乐一脸讪讪,丝毫不敢接话。   赵高并未太多理睬,又道:“徐社呢?”   “徐社?”阎乐一愣,随即目光一沉,试探道:“外舅,徐社怎么了?他难道在外面被人发现了?”   赵高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的盯着。   阎乐脖子一说,被盯得有些发毛,连忙道:“上次的事之后,我就把徐社送到城外去了,尽出一些馊主意,看到就烦,难道他在外面捅出事了?”   赵高道:“捅没捅出事不知道,但他要是再不出事,你就要出事了。”   阎乐面色微变,失色道:“外舅,怎么了。”   赵高道:“最近宫中戒严了,而且我估计,随着始皇身体越发不行,始皇对于身边人会越来越戒备,而我作为过去的近臣,也很容易被调查,现在我的大事正在谋划中,决不能出任何差池。”   “徐社不能留了。”   “必须尽快解决,越快越好。”   “我有种预感。”   “他早晚有一天会被朝廷发现的,若是让朝廷的人发现,你暗中收留了徐社,到时一定会牵扯到我的,我不希望,自己被牵涉进来。”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给我用最快时间将徐社解决掉。”   赵高一脸冷峻。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你这些年在城中弄的那些破事,也给我一并处理好,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已保不住你,我自己都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最近胡亥也明显跟我有了隔阂。”   “很多事我若是不主动提,也绝不会主动说给我。”   “要是再出事。”   “我们爷俩可就再无机会了。”   “那胡亥敢怎么对你?”阎乐一脸怒色。   他可是清楚,赵高对胡亥的用心,胡亥能有如今的身份,可全都是赵高一手弄出来的,现在赵高的确有些失势,但也决不能是胡亥去落井下石。   闻言。   赵高目光微缓。   他讥讽道:“宫廷之间,哪有什么恩情?只不过是相互利用,而今胡亥认为我没办法再帮到他了,自然是想跟我撇清干系,甚至是想将我一脚踢开,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气馁。”   “也越发沉得住气。”   “他们越是看轻我,我日后就越安全。”   “成事的机会就越大。”   阎乐点了点头。   他寒声道:“我知道了,等下我就会派人去将徐社给处理掉,只是外舅,你谋划的那些事,其他人会不会?”   阎乐试探的问了一句。   赵高讥讽一声,嗤笑道:“有这个可能,但应该不会,他们也不敢,始皇已经老了,见不得这种事,无论他们有心还是无心,一旦为陛下知晓,都是活不了的。”   “一定会死!”   “这些老狐狸精着呢。”   “又哪会去把自己架在火上?”   “这人呐,越是老了,越怕死,而越怕死,就更见不得别人提死,尤其是听到有人想害自己,那是真的会发疯的。”   “他们本身或许无罪。”   “但只要牵涉到了陛下,就已经犯了死罪。”   “何况你真以为我给这些人说的不是真的?扶苏若是真的当权,哪还有他们的出头之地?不能掌权,对于这些习惯高高在上的‘大臣’,那可是比要了他们命还难受。”   “胡毋敬去职才多久?”   “四十多岁的人,整个人就像老了一圈。”   “这就是权力的魅力啊。”   赵高眼中流露出贪婪羡嫉之色。   他又何尝不是?   紧接着。   赵高脸色一收,凝声道:“对了,最近去官府勤快一点,做事的时候麻利一点,多约束一下家里的人,让他们少去外面闯祸,如今陛下身子骨不行,扶苏已渐渐执掌了大权。”   “而开春后,各项大政就会陆续推进。”   “到时。”   “保不齐会有人找你麻烦。”   “你这咸阳令的官职其实很高,堪比地方大郡。”   “很多人在盯着。”   阎乐目光闪烁,眼神有些阴翳,点头道:“外舅放心,我会处理好的,绝不会出任何岔子。”   “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赵高拍了拍阎乐肩膀。   随后。   并未多待,直接离开了。   阎乐目送赵高离去,等赵高彻底离开后,阎乐低声道:“原本还想留徐社一段时间,毕竟这家伙还是有点本事,但既然影响到外舅的大事了,那就留你不得了。”   “正所谓。”   “斩草要除根。”   “当初朝廷没做完的,这次我替朝廷收尾。”   “毕竟我阎乐也是大秦官吏。”   阎乐冷笑一声。   他大袖一挥,朝院内大声道:“来人,给我去取一壶酒来,另外,再去弄一份毒药,今日,我就送徐社归天,送他们徐氏一家团聚。”   阎乐紧了紧袖子。   他决定自己去为徐社送行。   不然。   他担心会出变故。   而今的他可经不起事故了。   他早就清楚,自己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跟着自己外舅,一条路走到黑,若是成了,那就荣华富贵,平步青云,若是没成,那就人头落地,全家陪葬,不过阎乐也不在意这些。   他只需要听外舅吩咐就行。   他知道。   赵高不会害自己。   也是赵高,让自己走到今天的。   一个时辰后。   阎乐回到了自己家里。   面色有些疲倦,但事已处理好。   徐社的尸体,则是直接就地掩埋了,徐社本就是一‘黑户’,平日都不怎么敢出门见人,唯有晚上,才敢偷摸去走走,如今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那又如何?   他是咸阳令。   他想怎么断就怎么断。   他就是法!!!   西城。   嵇恒的住处。   被冻僵的地面,如今慢慢解冻,化为一片泥泞。   赢斯年的读书声在院中传荡。   如今他已在嵇恒住处待了两三个月了。   也早就习惯了这边。   而且这边相对宫里更加自在,嵇恒也当真说到做到,完全不理,甚至他打碎了一些东西,也不会理睬,只是让他照价赔偿,因而自是没少让扶苏来给他贴钱。   一旁。   一个青年百无聊赖的坐着,看了看一旁的赢斯年,又撇了眼紧闭的屋门,无语道:“这嵇恒一天还真是能睡,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我再怎么也是大秦公子,现在让我来教赢斯年。”   吐槽了一句,胡亥瞪了赢斯年一句。   没好气道:“你看我干什么?看你的书,就你读的,还没我教的通顺。”   “《吕氏春秋·仲春篇》”   “仲春之月,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无作大事,以妨农功。”   “安萌芽,养幼少,存诸孤,省囹圄,止狱讼。”   “仲春行秋令……”   赢斯年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   只是显得有气无力。   不知过去多久。   赢斯年的读书声已停下。   只听得‘咯吱’一声,嵇恒紧闭的屋门终于打开了,嵇恒舒展的伸了一个懒腰,而胡亥则快步上前,凝声道:“嵇恒,你这次真要替我想想主意了,我真要弄个爵位。”   “我感觉……”   “赵高最近有些不对劲。”   胡亥的声音压得很低。   似担心这些话,为一旁的赢斯年听到。   嵇恒眉头一挑,看了一眼胡亥,又看了看一旁的赢斯年,轻声道:“宫中的事不用给我说,我没有什么兴趣。”   “不过你想获得爵位。”   “可以。”   “但得加钱。”   闻言。   胡亥脸色一黑。   他沉声道:“嵇恒,你这就没意思了,哪能坐地起价?还是跟以前一样,我给钱给肉,大不了帮你干点活,但你必须要帮我。”   嵇恒盯着胡亥,见胡亥眼中带着一抹焦急,知晓胡亥是真有点不安了。   他点了点头:“可以。” 第400章 规矩,既要守,也要破!   听到嵇恒松口,胡亥面上一喜。   他就知道,嵇恒不会不管自己的。   而他也是真需要爵位傍身,以前公子高、公子将闾谋划时,他还有点不以为然。   如今,随着对自己的身份地位越发了解,他越是感觉当初公子高等人决定的正确,也颇为自己当初的轻率有些后悔。   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算术》等教材,只获得了‘不更’的爵位。   但‘不更’的爵位,其实已经很高了。   虽然就胡亥看来《语书》《算术》等教材的作用跟影响力,远不止只被授予一个‘不更’这样的低等爵位,但这是父皇下的令,他也没办法反驳。   而今。   他对爵位没太多要求。   至少上造。   因为上造,就可以免罪,真论下来,他现在就一白身,若是日后被罚为刑徒,有上造的爵位,依旧能让自己恢复自由身,不至于真就入狱遭刑。   他现在有股莫名的危机感。   胡亥欣喜的看向嵇恒,问道:“你准备让我做什么?二兄长他们做的,我恐是做不下来,那个量太大了,我只有一个人,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就获得个上造爵位,若是能再高点,就更好了。”   胡亥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嵇恒一脸玩味的看了胡亥一眼,颇为无奈道:“朝廷会授予什么爵位,又岂是我能定下的?我认为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足以封侯,但朝廷封侯了吗?”   胡亥轻咳一声,面露一抹尴尬:“封侯那不可能。”   “你就尽量帮我多想想。”   嵇恒点点头,思索了一下,眼角无意瞥见了赢斯年前面放下的竹简,摸了摸下巴,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淡淡道:“还真有一个。”   “是什么?”胡亥欣喜道。   嵇恒问道:“织布会不会?”   “织布……”胡亥脸上笑容一僵,很干脆的摇了摇头,低声道:“那是妇人弄的东西,我再怎么也是个男子,这东西不行。”   “不学。”   “你可以学。”嵇恒认真道。   胡亥继续摇头。   他要是去学织布,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他哪里受得了这种刺激?   胡亥直接摇成了拨浪鼓,满脸都写着抗拒。   嵇恒淡淡道:“我说的织布,并不是妇人那样织布,只是跟织布差不多,若是换个名词,你也可以称其为‘造纸’。”   “造纸?”胡亥狐疑的看了嵇恒一眼,有些将信将疑:“这又是什么?”   嵇恒沉思了一下,想想如何说的更仔细。   片刻后。   嵇恒道:“布帛见过吗?”   胡亥脸一黑,无语道:“这怎么可能没见过,我身上就穿着。”   “羊皮呢?”   “那自然也见过。”胡亥道。   “树皮呢?”   胡亥脸更黑了。   他感觉嵇恒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他就算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不至于不知道什么是树皮吧?   胡亥嗡声道:“知道。”   “布帛上能写字,羊皮上也能写字,但你知道树皮上有的也能写字吗?”嵇恒又道。   胡亥蹙眉。   这他还真不知道。   但在脑海上想了想,又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他道:“树皮应该是能写,毕竟里面好像都挺白净的。”   “这跟你说的造纸有什么关系?”   “还有织布。”   “你先慢慢听。”嵇恒瞥了胡亥一眼,继续道:“你去寻些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物件,找个水流不算湍急的地方,将这些东西捆好扔进去,等这些东西在水里被泡发泡白后,再捞出来,用剪刀剪碎,用木锤砸,或者是用石磨碾。”   “最终弄成磨浆。”   “然后再用一些竹编将这些木浆网起来。”   “等木浆干了,那就是纸。”   胡亥睁大着眼。   他听得是一脸迷糊。   最终。   他还是忍不住道:“那是什么东西。”   “纸!”   “纸?”   见状,嵇恒摇摇头,只是口头描述,胡亥很难想清楚,只是道:“你先按我说的法子去弄,虽然可能会失败很多次,但最终应该能成。”   “整个过程其实就跟织布一样。”   “不过布相较更为简单,只是将线编织在一起。”   “而造纸则更加精细。”   “编织的是木浆,或者是一些木屑,将这些木浆自然的铺成平整一层。”   “晾干便成了。”   “这……真能成?”胡亥一脸惊疑。   他感觉嵇恒自己都有些不确定。   “应该可以。”   “什么叫应该可以?”胡亥一脸不悦。   嵇恒笑着说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我只能给你提供办法,至于最终成还是不成,则取决于你的用心程度。”   胡亥看着嵇恒。   他总感觉嵇恒在糊弄自己。   他问道:“你说的这纸有什么用?”   嵇恒手向前一指,说道:“看到那竹简了吗?”   “看到了。”   “一枚竹简造价几何?”   “一枚竹简造价大概是三至枚秦半两。”胡亥道。   嵇恒道:“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呢?”   “应该……不怎么值钱吧。”胡亥不确定道。   嵇恒道:“一卷书,差不多由一百多枚竹简构成,上面的文字差不多四五千字,而若是在合适的羊皮上书写,或许只需两三张羊皮就足够。”   “而这纸便是取代羊皮的。”   “你可以理解为用树皮取代更高昂的羊皮。”   “只不过树皮太过光滑,墨汁落在上面,很容易就走形,因而需将这些树皮重新碾碎,再重新编制成较为粗糙但又相对平整的一层。”   “如此便能直接落墨书写了。”   闻言。   胡亥若有所思。   他凝声道:“这纸真能做到羊皮布帛的效果?”   嵇恒点头,他开头道:“不过你也不要抱太高期待,就算你用的只是树皮、麻头、破布、旧鱼网等比较常规的,但一旦数量上去,需要的人力将会是很大量,而且运送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最终纸张的价格初期未必就低于竹简。”   “但只要不断改进,纸张的成本,便会不断缩减。”   “终有一日,或能做到低价。”   “到时……”   “取代竹简也未可知。”   “等真的到了那时,像赢斯年正在学习的《语书》等,或许不过两三页纸,便能全部誊上,地方的初级学室,还是朝廷修建的正规学室,也都会大幅受益。”   “天下读书识字的人也会大幅增加。”   “这未尝不是天下之幸。”   胡亥点点头。   他倒是想不到那么远。   他只知道若是真弄出来了,自己一定会受到父皇夸赞。   还能因此被赏赐爵位。   “具体怎么弄?”胡亥兴致勃勃道。   嵇恒摇了摇头,轻笑道:“前面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自己并没有尝试过,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去摸索,如果什么都让我来弄,那你这爵位,多半是下不来的,不过我可以让赢斯年帮你搭把手。”   “再则。”   “失败乃成功之母。”   “多失败几次,积累经验,也未尝不可。”   “至于如何弄出精细的木浆,如何弄出精致的‘竹网’,这都需你自己想办法。”   “我帮不上。”   胡亥脸不由一黑。   但也并没有说什么,而且嵇恒说的也对。   若是什么都让嵇恒弄了,自己这爵位岂不来的太轻而易举了?又如何为会父皇认可?   何况当初二兄长等人也是这样,嵇恒只是简单说了一下,提了几句,其他的都是二兄长他们自己弄得,足足弄了一两年,更是多次跑到勘字署,请教程邈、王次仲等隶书大家。   他当时还觉得二兄长等人小题大做。   如今想想。   只是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二兄长等人比自己年长,又岂会不比自己懂得多?   而今只是风水轮流转变成他了。   他沉思一阵,在脑海仔细记了一下,用力的点点头。   “好,我做。”   这时。   嵇恒朝一直探头盯着这边的赢斯年挥了挥手,让赢斯年去把早饭给端过来。   他饿了。   听到嵇恒这么使唤赢斯年,胡亥嘴角微微一抽,低声道:“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我大兄的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他甚至很有可能是未来……”   嵇恒看了过去,平静道:“那又如何?”   “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既然来我这了,就要守我的规矩。”   “你是这样,扶苏是这样,始皇也是这样,他又岂能例外?”   “规矩。”   “才是治国的根本方略。”   胡亥眉头一皱。   他狐疑的看了嵇恒几眼,将这句话低语了几声,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缓缓道:“你是对的。”   “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让人守规矩,而为君同样要身为表率守规矩。”   “若是自己都带头不遵守,又岂能让别人去遵守?”   “规矩规矩……”   “既要守,也要破。”   “这其中的度,恐是难掌握。”   胡亥摇摇头。   他没有就赢斯年的事多说。   嵇恒既然让赢斯年做这些,自然是有嵇恒的道理。   不过。   他有时真佩服嵇恒。   真的是丝毫不为权贵折腰。   他看了眼四周,见赢斯年还未出来,还是想再问一下。   胡亥低声道:“对了,我最近真感觉赵高有些不太对,我之前还没有察觉到,但最近,赵高似越来越关心陛下的身体状况了,隔三差五都要来问一下我,还让我去服侍陛下。”   “我身为人子,服侍陛下,理所应当。”   “但赵高为何会这么执着?”   “我感觉不对劲。”   “尤其是你之前给我说过,赵高这人贼心不死,不会那么轻易罢休,我感觉他似没有死心。”   嵇恒看了眼胡亥,心中颇为感慨。   胡亥已经成长了很多。   他转过身,朝屋里走去,淡漠道:“宫中的事,不用给我说,我不关心,也不想知道,我只负责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其他的……不重要。”   闻言。   胡亥翻了个白眼。   他也觉得自己似多心了。   赵高毕竟过去是父皇的近臣、宠臣,如今父皇身体抱恙,赵高关心似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已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要跟赵高划清界限了。   他担心自己有一天会为赵高拖累。   他甚至有些后悔。   当初没有听嵇恒的话,直接不管赵高。   不然哪用得着这么担惊受怕。   正因为此。   他现在迫切的想求个爵位。   有了爵位傍身,他才有底气,继续在宫中安稳。   至少是能安心不少。   很快。   赢斯年就端着个木盘过来了。   三人各坐各的。   一时无话。   胡亥也直接蹭了顿饭。   而且还是赢斯年做的,胡亥吃的是有滋有味。   等早饭吃完。   胡亥便直接离开了。   他准备照嵇恒说的去尝试一下。   先试着弄点破布渔网,自己先倒腾起来。   赢斯年将碗筷刷了。   他重新回到了院里,将胡亥没有关上的门关好,而后好奇的看向嵇恒,问道:“夫子,那纸,真有这么神奇?”   嵇恒点了点头,轻笑道:“有。”   “而且比你想的更神奇。”   “只不过,纸这种东西,想推广开来,需要很长时间。”   “想将成本降下去,至少需数代人的努力,或者是靠行政的手段去征召大量工匠集中改善,而这都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   “但至少有了苗子。”   “一旦造纸的技术彻底成熟,对于旧有贵族士人的打击,将会是很大的,只不过在纸张技术彻底成熟之前,这些东西某种程度上,反而是有利于贵族跟士人的。”   “原因同样很简单。”   “因为只有这些人手中才有书卷。”   “技术这东西,从来都是一柄双刃剑,但有些东西,并不会随人强行阻止而消失,因而对于技术,作为一个朝廷,需要的不是堵,而是疏,更重要是要对这项技术有足够多的了解。”   “甚至有时可以通过行政的力量。”   “让一门看似很高端的技术,一步步的贴近到平常,而这其实也是商鞅变法中很重要的一个思想。”   “人人有爵等于人人无爵。”   “朝廷有时的作用,就是加快中间的混乱进程。”   “让一些可能为少部分人垄断的东西,直接变成天下人人能受益的东西,这样就从少部分人受益,变成了国家受益。”   赢斯年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401章 大政:不懈怠,不折腾!   二月二,龙抬头。   秦廷早前宣布的大朝,如期的举行了。   各官署接到的预定程式,都是大宴之后行朝会,丞相李斯禀告政时,各官署禀报疑难待决之事,皇帝训政,这次举行的朝会,也没有任何例外,与朝官员,在冬日市井的纷纷议论中,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只不过很多官员也发现了。   皇帝衰老了。   须发灰白而面色沉郁。   很多朝事也都是扶苏来宣布了。   这不由让很多老臣互相顾盼,心中也是生出了一些凝重。   始皇如过往般笑吟吟的从百官身前走过,过了丹墀(chi),走上了铺着厚厚黑红毡的白玉阶,坐上了帝座,依旧如过去般,对群臣做了一番赞扬,也宣布了一些功赏,便宣布了今日大朝会的开始。   只是皇帝的激昂话语回荡在耳畔,举殿却静如幽谷。   群臣都没有说话。   因为那一刻,煌煌烛火之下,素来伟岸的皇帝,身躯已肩背佝偻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李斯第一个打破了幽谷之静。   “臣等,敢请陛下部署来年大政。”   “臣等敢请陛下。”   举殿一呼,势如山岳突起。   “好,大秦君臣今年便过一个开事年。”始皇奋然一句,滔滔如江河直下:“秦克定六国,一统天下,然在朕眼中,这都算不得什么至大功业也。”   “若真论大功业。”   “当属国家富强,国泰民安。”   “过去匈奴一直在窥视华夏中原,百越也始终有人越境袭杀,关东三十几郡,依旧有大量的六国贵族,跟心怀不轨的士人盘踞,他们反秦之心未曾有半点消减。”   “经过这十一年的治理,秦北逐匈奴,南取百越,声震天下八荒,然尽管大秦在文治武功方面,都对天下进行了一番卓尔有效的盘整,但依旧是不够的。”   “而朕去年巡视东方。”   “诛杀盘踞江东的楚系贵族,极大的遏制了贵族猖獗。”   “然这些依旧不够。”   “天下始终未能得真正安宁。”   “因为大秦始终存在着一个严峻的问题。”   “便是内争。”   “如今北方安宁,南方战事已休,关东暂时平复,朝廷终于能腾出手,开始放民休息了,而今年的大政跟过去以往都不同,以维稳发展为主。”   “北方交好匈奴。”   “东方则以经济改善为要。”   “关中以践行‘军官转职’的书院建设。”   “南方则以开垦荒地,继续进行水利道路的修建修缮。”   “……”   始皇很有兴致。   将很多事都说的很详细。   不过大多都是去年便决定的事,只是今年要投入更多心力,与此同时,朝堂上,也宣布了几项人事任命,原御史大夫顿弱退下了,接替他位置的是,却有些出乎意料,是之前负责蓝田大营的主将,李信。   而南归的赵佗,则接替了过去胡毋敬的奉常之职。   这两个官职都很出人意料。   正常而言。   赵佗的身份地位,乃至是爵位,都在李信之上,这御史大夫怎么都轮不到李信。   这些年李信几乎都在蓝天大营操练士卒,很少负责军事之外的政事,军中将领,像北原大军中的苏角、涉间,南海的杨翁子等人,功劳战绩都在李信之上,这御史大夫怎么都不该是李信。   但始皇偏偏就这般任命了。   而赵佗原为南海大军主将,掌管五十万大军,如今更像是被降了职。   从大权实权在握,变成了一府之主官。   明升暗贬。   也彻底断了赵佗返回南海的希望。   与此同时。   南海军中杨翁子等将领,也都有了另外的安排,全都调离了大军,南海大军的主将也正式换人,换成了管理骊山刑徒的章邯跟杨熊两人。   对于这个任命,朝臣心思不一。   他们很明显就能察觉到,始皇对南海大军将领不太信任。   已不愿再让他们继续待在军中。   而李信则相反。   或许论功绩、论战功,李信这些年比不上很多将领,但在始皇心中,李信的地位一直很高,也一直为始皇信任,如今让李信担任御史大夫,更像是一种恩宠。   亦或者……   始皇身体真出了大问题,需靠这些为始皇信任臣子来辅佐朝政。   除此之外。   李斯之子李由,杜赫之子杜秉,郑国之子郑如等功臣子弟,也全都晋升到了朝堂,只不过并没有位列九卿,只是在其他重要却没有那么大实权的官署任职。   经过这一番任命,朝廷形势已大变。   所有人都看的出来。   而今的朝廷相较过去,已渐渐是‘任人唯亲’了,而这只可能是一种情况,便是始皇身体不太行了,担心自己若是出了状况,扶苏不能执掌朝堂,故将一些赖以信任的官员悉数提拔了上来。   这是在为扶苏日后铺路。   对于朝堂的任命,朝中大臣自无异议。   赵佗等人,同样缄默。   朝会过后,帝国的所有官署,在经过短暂磨合后,又开始了正常的运转。   弥天清冷没能阻止三公府的快马轺车,旬日之内,各项政令如春雨般,不断洒向了天下各大郡县,其中包含了相关的军政官署,也包含了今年的种种大事。   沉寂数月的帝国机器,如今再度高效启动了。   新年新气象。   今年的大秦,没有了过往,激荡弥漫亢奋心气的改制之风,而是变得稳重跟踏实,更注重将旧有政策落实跟推进,并特意安排了一些官员下到地方,督导一些政令执行。   务实之风渐渐吹向天下。   渭水河畔。   昔日繁华的兰池,在始皇遇袭之后,一度变得冷清。   几年过去,兰池已恢复了热闹。   如今。   兰池一隅的皇室行宫里。   十几名男子围站在一起,望着被大量树皮、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等遮盖的水面,也是有些面面相觑。   公子高看着清亮池水不见,唯见一片污泥浑浊的水面,面色有些古怪道:“十二弟,这水面,你当真是按嵇先生吩咐做的?我有些不信。”   “我也不太信。”公子将闾也跟着道:“嵇先生真会吩咐……这种事?”   容不得他们怀疑。   嵇恒在他们心中,一向都是很伟光正的。   哪会提这么‘脏兮兮’的法子。   闻言。   胡亥脸色一黑。   他心中同样很是无语。   他弄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收上来的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会这么脏,结果一股脑扔下去,整个水池就变成了现在的脏水池。   他无奈道:“二兄长,你就别笑话我了。”   “我这真是按嵇恒所说做的。”   “这些树皮、麻头、破布、旧渔网收上来就这么脏,我有什么办法?我倒是想去弄一些好的干净的,只不过我这刚给大兄长提,大兄长听到是要钱,就直接给拒绝了,这还是我让宗正替我收集的,不然,我一个人可搞不到这么多。”   听到胡亥的话,公子高等人摇摇头。   公子将闾道:“只是这‘纸’,真有你说的那么神奇?可以取代布帛跟竹简?”   胡亥撇了撇嘴,振振有词道:“这自然,不过倒也谈不上取代,只是按嵇恒说的,造价会便宜不少,因而若是推广开来,世人会更容易接受纸张,只是这东西太难弄了,我前段时间听得也是一阵头大。”   “又说要用什么剪刀剪,还用锤子锤,用石磨碾。”   “反正要弄成浆。”   “还要去特制一面竹网打捞。”   “什么样的竹网?”公子高好奇的问道。   他们这次是胡亥请来帮忙的。   对于帮这种新奇的忙,他们还是挺乐意的。   毕竟……   他们不比扶苏有事情可做。   大部分时间,就是自己看书消遣,或者造人。   但时间一长,也实在无趣。   “诸位兄长听说过竹篮打水吗?”胡亥目光闪烁道。   “竹篮打水?十二弟,你莫不是说你要制的竹网要能打水?”公子高等人双眸瞪大,心中已浮现出一抹不详的预感。   胡亥目光坚定的点了点头。   四下安静。   良久都无人再开口。   公子高等人如同看傻子一样看着胡亥。   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是俚语。   这也意味着想编出能打水的竹篮,根本就不可能,不可能的事,他们就算再想帮忙,也根本是做不到,他们的确是大秦公子,但大秦公子也是人,做不到人办不到的事。   “这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兄长爱莫能助。”   “十二弟,我宫中还有事,也先走了。”   “……”   见公子高等人想走,胡亥有些急了,他正是感觉自己做不到,所以才想让公子高等人帮自己想想办法,哪有刚听到消息就直接走人的?   胡亥道:“没那么夸张。”   “只是对滤木浆的竹帘粗细要求很高。”   “兄长也知道,我过去很少关注这些,兄长们上次花一两年时间,编著那份《语书》,想必认识了很多匠师,因而我想请兄长替我引荐一二。”   “兄长们难道就不期待?”   “嵇恒让我制造的‘纸’,跟兄长编纂的《语书》,可谓是相得映彰,兄长一份竹简字数五千,而写在我造出的纸上不过三张,若是有了纸张的相助,兄长编纂的《语书》,也能更大范围推广到天下,也能让更多人看到学到,这同样是嵇恒的想法。”   听到胡亥的话,公子高等人脚步一顿。   《语书》在他们心中很特殊。   这是他们花费了几百个日夜编纂出来的。   若是能够,自然是希望自己编纂的《语书》能传遍天下,为天下读书人传阅,只是他们也清楚,这个想法太过不切实际,世上能读的起书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愿意读他们编纂的《语书》的人,只会更少,若非朝廷在地方修建了不少的初级学室,他们编纂的这份《语书》,恐只会被束之高阁。   毕竟……   诸子百家有自己的传学教材。   而大秦学室,同样有一套自己的标准。   除非让父皇开口,或者让大兄下令,不然很难推广开,但大朝过后,朝廷主打的就是一个不折腾,按部就班的推进过往政事,他们去请令,无疑是在为父皇跟大兄长添事。   他们又岂敢去开口?   不过若是胡亥所说为真,那他们还真有兴趣。   毕竟自己也出了力,弄出如此神妙之物,父皇未必不会大喜之下,让他们的《语书》得到更多推广,而这同样是他们期许想见到的。   迟疑片刻。   公子高转过身,目光凝重道:“这些当真是嵇先生说的?”   “按你的法子当真能制造出‘纸’?”   胡亥拍着胸口,保证道:“这自然是真,要不是这些话是嵇恒说的,你们觉得我胡亥,会这么傻乎乎跑去收集树皮、渔网?”   听到胡亥轻蔑的语气,公子高等人暗暗点头。   这才是胡亥本有的性格。   公子高道:“可以,我们可以替你介绍匠师,但你这纸张若真制出来了,书写的第一份内容,必须是我等编纂的《语书》,而呈到父皇面前的,也只能是我们编纂的《语书》。”   “这是唯一的条件。”   胡亥满口答应了下来。   他才不关心上面写的什么内容。   他只要造出‘纸’。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也不由点了点头。   公子道:“等几日我会替你寻几名工师过来,到时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他们,他们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另外我也会让勘字署那边派几个人过来,帮你一起做事。”   “如何?”   “自无不可。”胡亥点头。   胡亥跟公子高等人达成了约定,而后公子高等人便离开了。   胡亥站在兰池边,眼中露出一抹得意。   这些事。   他其实自己也能做。   只是会浪费很多时间,他不太情愿浪费在这上面。   而且公子高等人比自己有经验,让他们加入进来,明显能加快进度,也能发现更多问题。   这都是胡亥的小心思。   他这些年跟着嵇恒,耳濡目染下,也学到了很多。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让更多人来相助自己。   如今只略施小计,便已得偿所愿。   胡亥也是有些得意,他背着手,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兰池。   任由冰冷的池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池中树皮等物什,直到上面泥泞树垢彻底洗净,露出最柔韧又最松散的白色木质纤维。 第402章 谁不想当人上人?!   二月启春。   咸阳的所有官署都昼夜进出着匆匆马车,公文书令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源源不断的传向各郡各县。   胡府却很安静。   胡毋敬坐在席上,身前置着一个火炉,上面燃着熊熊火焰。   只是胡毋敬的心却只感到了一阵寒心,同时也蕴含着一股出离的愤怒。   他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他胡毋敬难道过去没为大秦出过力?   为何杜赫之子都能得到升迁,郑国这一死人之子,同样能得到了擢升,而他的儿子胡显,依旧只能蜗居在咸阳的一个小官署里,难道杜赫、郑国是九卿,他胡毋敬过去就不是了?   始皇这样区别对待,让他很寒心很失望。   啪!   胡毋敬用力将手中竹片扔到了地上,而后更是用力狠狠踩踏了几脚,但这依旧不能缓解心中之郁气,最终更是将这几片竹片拾起,直接投入到了火炉中,火炉中燃烧的不仅是竹片,也是他对始皇的最后一抹尊敬。   他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   但始皇这次的区别对待,让他对始皇再也不抱希望。   最是无情帝王家。   始皇口口声声说着,让功臣全身而退。   但始皇真有做到吗?   他胡毋敬为大秦尽心尽力,效着犬马之劳,结果却连一点安慰都得不到,就因为他得罪了扶苏,得罪了这位大秦储君,就要受到这般不公正的对待吗?   他胡毋敬不服!   听到屋里的动静,胡显连忙进屋,低声道:“父亲。”   胡毋敬面色稍缓,冷声道:“这段时间,朝中的议事,你恐都听闻了吧。”   “孩儿的确有所耳闻,陛下如今脚步放缓了很多,而今年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沉迷改制之风,而是主张‘不折腾、不懈怠’,孩儿认为这对天下或许是一件好事。”胡显抬眸扫了眼胡毋敬,不冷不淡的回道。   “我问你的不是这些。”胡毋敬脸色一冷,漠然道:“李斯之子李由从三川郡调到了朝廷,郑国之子正如也调到了朝廷,杜赫之子杜秉同样回了朝廷,像是咸阳华氏的华寄,白起的孙子等等,过去的功臣子弟,这次朝会,很多都被调到了朝廷,但你没有。”   “你依旧在咸阳下的一个曹司任职。”   胡显沉闷着不吭声。   胡毋敬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锦服,冷声道:“陛下对我胡氏的恩宠尽了。”   “你父我从朝廷退下后,在陛下的心中,甚至都比不上郑国这一死人了,你父我过去为大秦为陛下鞍前马后,献计献策,大秦一统天下,我胡毋敬不说出了绝大多数力,但也的的确确是立下了不少功绩。”   “不然又岂会坐上九卿奉常之位?”   “然……”   “我胡毋敬只是得罪了扶苏,这一黄口稚子,我胡毋敬后期也认错了,但扶苏是如何对我的?硬生生将我从朝廷逼退,而今对我胡氏更是赶尽杀绝,想彻底绝了我胡氏在朝廷的晋升之途,也想彻底否决我胡毋敬过去为大秦立下的功劳。”   “太绝情了。”   “也太过冷酷无情了。”   “我胡毋敬犯了何等大罪?以至要遭到如此惩罚?”   “你父我不甘心。”   “我胡毋敬就算再怎么样,也绝不该落到如此下场,扶苏也不该这样对我胡氏。”   “原本你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如今已彻底死心了。”   “既然他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胡显一脸疑惑,不解道:“父亲,你这是?”   胡毋敬转过身。   满脸的狰狞跟疯狂。   他咬着牙,一字一字用力的说着:“既然扶苏不公,那就换个公平的。”   闻言。   胡显脸色惊变。   他猛地看向屋门外,确定四周并无隶臣,这才连忙快走几步,将门窗给关好,而后惊魂不定的走到胡毋敬身边,急促不安道:“父亲,慎言,这话若是让朝廷知晓,可是要杀头的。”   胡毋敬冷漠的摇摇头。   他重新坐回席上,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只是没有喝,而是将这杯热茶,一点点的浇到炉火上。   只听得滋滋响声,屋内瞬间冒起阵阵白烟。   原本被烧的发白的木柴,如今却在火炉中显露出了黑色。   胡毋敬将茶杯重新回到案上,脸色已恢复如常,只是眼中还充斥着不少的血丝,显然心绪根本没有彻底放平,他寒声道:“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朝廷已放弃我们胡氏了,这次这么多官吏得到了擢升,但独独少了我胡氏,你真以为是意外?”   “这是陛下故意的。”   “为的便是向朝臣释放出一个讯号。”   “便是我胡氏已彻底失势。”   “今后人人可欺。”   “我胡氏没有翻身机会了。”   “无人进入朝堂,无人得到重用,我胡氏只会越来越边缘,越来越为人忽视,最终彻底沦为寒门,你也不用幻想,今后能被朝廷提拔了,有扶苏在,朝堂哪有官员敢举荐你?”   “你的仕途已几乎到顶了。”   胡毋敬幽幽的看了胡显一眼,眼中充满了唏嘘跟伤感。   他继续道:“与其继续为人羞辱,而今我胡氏在咸阳,尚还有点影响力,那不如就豁出去了,将扶苏这个储君拉下来,换个新储君上去,到时我胡氏依旧能位极人臣,成为天下炙手可热的家族。”   “也不会再为人轻视,为人嗤笑了。”   胡显面色变了变。   最终。   他也闪过一抹不甘心。   若这次朝会没有这么多官吏变动,他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   只是这次太多官吏变动了,也有太多过去认识的人升迁了,然唯独就缺少了他。   甚至就连自己官署内都有人窃窃私语。   这让胡显很接受不了。   过去的他。   身为九卿之子,地位何其显赫?   别说是咸阳令,就算是朝臣,都要卖他一份薄面。   但如今呢?   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   只不过他心中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已经失势了,他也没资格再继续狂妄,所以一直将内心想法压抑着。   如今听到胡毋敬的话,心中的郁气彻底被引动。   他同样不甘心。   他依旧想当那人上人。   想为人宠着、哄着,讨好着。   那才是他该有的生活。   而不是现在,为人指指点点,为人各种奚落。   甚至被人越来越不放眼里。   这不该是他。   胡毋敬没有再开口。   目光始终注视着胡显,等待着胡显的回答。   他可以无所顾虑,但必须要考虑胡显的感受,若是胡显不愿,他同样会收手,他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把全家人的性命都搭上去,他固然对权力有着很大的执念,但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更没有那么歇斯底里。   胡显低垂着头,迟迟没有吭声。   良久。   胡显抬起头,脸颊已通红,呼吸很是急促,他开口道:“父亲,准备怎么做?”   胡毋敬摇头:“不是我怎么做,而是看其他人怎么做,你父我如今无权无势,又真能做得了什么?”   “不过前段时间,赵高又来过一次,过去赵高就一直有意唆使我们站队胡亥,只不过当年扶苏势头已起,并无多少人愿意,而你父我又始终犹豫不定,最终保持了沉默。”   “而上一次。”   “赵高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意欲篡诏!”   “他手中有一份无字带印玺的诏书。”   “若是能操作得当,让李斯加入其中,这份‘假’诏书,也就成了真诏书。”   “而在赵高的描述中,宫中,他其实是有一些人手的,甚至还能调动一部分的郎中侍卫,虽然数量不是很多,但已足够成事了,毕竟是有心算无心,又有‘诏书’在前,宫中大多数人不会轻举妄动的。”   “若是扶苏一时不察。”   “很可能就中了伏击,如当年杀嫪毐一般。”   “身死宫廷!”   胡显目光微动,疑惑道:“但李丞相,又如何会加入进来?”   “这不太可能吧。”   他对李斯加入进来有些存疑。   胡毋敬冷笑一声,淡淡道:“若是这次朝会前,我恐也不会相信,但这次朝会后,我却是信了几分。”   “父亲,这是为何?”胡显一脸好奇。   胡毋敬淡淡道:“你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次陛下提拔的这些功臣子弟,尤其是进入朝堂的,大多数不是其父身死,就是其父已去职,唯有李斯是个例外。”   “他为朝廷丞相,其子却入了朝堂。”   “若我没猜错的话。”   “李斯恐会跟顿弱一样,等一段时间就会主动告老退下。”   “但我跟李斯共事过,李斯就是个恋权栈位之人,他哪可能就这么甘愿退下?”   “尤其过去他跟扶苏同样有政见分歧。”   “因而未必不能说服。”   “除了李斯,赵佗、赵亥、德等人,也都是可以争取的,他们在这次朝会中,都算得上是失意之人,尤其是赵佗,本为南海大军主将,统领五十万大军,而今却被贬为了奉常,还为李信压到了头上,他又岂会没有不满?”   “再则。”   “赵佗之子赵眛这次同样没得升迁。”   “而赵眛情况跟很多人不一样,他如今可是在关东任职。”   “赵佗就这一个独子。”   “关东又实在算不上安全,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赵佗又岂会不怒不恼?他这次已经是明升暗贬了,但朝廷还不将其子调回关中,这么明显刻意的打压,赵佗又岂会察觉不到?”   “又岂会没有不满?”   “而今李斯、赵佗等人,同样有倒戈之嫌。”   “只要操作得当,未必不能成事。”   “一旦成事。”   “我胡氏便将否极泰来。”   “一扫过去阴霾。”   “而赵高当时已承诺了。”   “若是真的成事,许我为右丞相。”   “而我唯一要做的,便是尽可能拉拢一些对扶苏不满的人。”   “另外,便是在朝堂动荡的时候,安抚住人心惶惶的朝臣,这种小事,对你父我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不过赵高给的承诺,我并不会真的当真。”   “毕竟。”   “赵佗明显更有机会为丞相。”   “但无论最终,你父我恢复什么官职,都应该在九卿之列。”   “而且你父我,相较李斯这些,还很年轻。”   “今后未必坐不到丞相之位。”   闻言。   胡显面色一喜。   他拱手道贺道:“孩儿提前恭喜父亲恢复九卿之职。”   “只是孩儿若没记错的话。”   “当初胡亥公子,在南海差点出事。”   “赵佗真会出手?”   胡毋敬冷哼一声,阴恻恻道:“权力的博弈中,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敌人,只要利益足够大,赵佗为何就不能出手?而且当初的事,当时就已经了结了,是军中有人跟百越首领串联。”   “跟赵佗将军又有何关系?”   “还有赵高在一旁牵线搭桥,这些小龌龊算不得什么。”   “而且……”胡毋敬嗤笑一声,不屑道:“胡亥有什么主见?他能被推上去,全靠我们相助,又岂能说什么?”   胡显点点头。   他笑着道:“既然父亲已做出了决定,孩儿自当紧随父亲步伐。”   见状。   胡毋敬面上并无多少喜色,沉声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此事非同小可,若只是你父我一人,我倒是无所谓,但此事若是未成,牵涉的可是我胡氏上上下下数十口人。”   胡显用力的点了点头,冷声道:“父亲,孩儿很肯定。”   “正如父亲前面所说,我胡氏已被逼到了绝路,既然朝廷不给活路,那只能自己另寻他路,而且赵高等人谋划这么久,也都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可能就为坑害我们,所以孩儿认为,可以去搏一搏。”   “成则荣华富贵。”   “败也无非一死。”   “我胡氏还不至到六国余孽那般苟延残喘。”   “也还有一腔热血。”   听到胡显的话,胡毋敬欣慰的点点头,“说得对,我胡氏一路走来,什么时候怕过?不就是一场政变吗?大秦历史上,这样的政变又哪里少过了?”   “横竖都有人富贵。”   “为何不能是我胡氏呢?”   胡毋敬父子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抹决绝。   他们已彻底下定了决心。   决定殊死一搏! 第403章 栽赃彭越?!   砀郡,单父县。   咸阳发出的公文书令,早已传至到天下。   也早就落入到天下人耳中。   张良行走在单父县的街巷中,面色不紧不慢,显得很是从容不迫,自从在大梁县碰壁之后,张良继续在砀郡各大县邑中寻找机会,只是始终没找到。   后续张良改变了策略。   不再这么盲目的跟地方官府商量。   而是真正静下心来,从利益权衡角度,去思索破局之处。   单父。   目前是张良心中最好的选择。   单父是秦置县,过去为单父邑,这是初次被置县。   现任县令为巫马枢。   为孔子之徒巫马施的后人。   只不过如今的巫马氏跟儒家早已断了联系。   也早成了单父县的大族。   在地方势力很大。   只不过在张良的打听下,也知晓了单父县的一些实际情况,单父县并不生产盐铁,每年都需得从其他地方运送盐铁过来,而正因为此,盐铁的暴利,让很多单父县的地方豪强心动。   故朝廷分发来的盐铁,大多被地方私吞了。   只不过盐官铁官的账簿上,依旧还‘存余’着数额不少的盐铁,如今秦廷新政下发,让地方将多余的盐铁,陆续送往附近的中转仓库,这却是让地方官吏为了难。   盐铁早就私卖出去了。   他们怎么填?   就现在盐店、铁店里贩售的,相较于账目上,全都杯水车薪。   这种私自挪用盐铁的事,在整个关东十分的常见,只不过一些经济较为发达的县邑,还可以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去填补,但单父县却难以做到,而且他们作为地方的土皇帝,从来没有把秦律放在心上,更不会真按秦律去执行,始终都是将官盐铁私卖,然而上报有大量存余。   如今。   却要瞒不住了。   单父县上上下下很希望找到办法平账。   只不过让他们自己掏钱,去填补这个空缺,这比杀了他们还难。   因而整个县为此事一直都争论不休。   也就在这时。   张良来了。   带着‘平账’的法子来了。   张良来到间装潢精美的酒舍,上下打量了几眼,信步踏入了其中。   在自报身份之后。   他便被酒舍的小厮引到了二楼客间。   入屋。   里面坐着七个中年人。   面相不一,体型都相较圆实。   见到张良,正坐主座的巫马枢,缓缓站起身,拱手致意道:“早就听闻张良张子房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相貌堂堂,才气横生啊,我巫马氏的先祖过去也曾是孔夫子弟子,奈何家道中落,难以如子房兄一样,习得如此大才,幸会幸会。”   其他官吏也起身笑着相迎。   张良一一拱手还礼。   一番招呼后。   张良坐在了偏后方的坐席上。   巫马枢也并不拖拉,开门见山的问道:“前几日,张良你给我们投书,说有办法帮我们解决盐铁短缺的事,不知你所说可为真?”   张良笑着道:“自然是真。”   “敢问,张子房是有何妙策?”巫马枢问道。   张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着:“这段时间,秦廷已颁布不少政令,其中就有打着‘演习’之名,将各地存余的盐、铁、油等物,运送到中转仓库再运回的文书,这份文书中写着,朝廷并不会扣留这些物什,只是想借此对相关运送有个大致预估。”   “只是诸位真的信吗?”   巫马枢等人对视一眼,全都沉默不语。   隔了一会。   巫马枢道:“朝廷的心思,岂是我等能揣测的?”   “信与不信,还不是要照做?”   张良点头。   他淡淡道:“话虽如此。”   “但以我张良对秦廷的了解,此事不会这么简单的。”   “此话怎讲?”巫马枢好奇的看向张良。   张良侃侃道:“大秦这一两年的政事,几乎都是公开的,也早早就公布于天下,其中便有跟匈奴缓和关系的事,而诸位可曾想过,秦廷跟匈奴缓和后,就有了更多精力来整饬关东了。”   “而这些政策都出自扶苏之手。”   “扶苏很喜欢拿钱财做文章,这次依旧没有例外。”   “但要是秦廷将重心全部转移到关东,诸位大臣可有如此信心,继续糊弄秦廷?”   一语落下。   巫马枢等人脸色微沉。   巫马枢目光阴晴不定,冷声道:“张良,你这话是何意?我等身为大秦官员,何曾糊弄过朝廷?饭可以乱说,但这话可不能乱讲,若是让不知情的外人知晓,我等恐承担不起后果。”   张良笑了笑,轻蔑道:“诸位何必这么提防着我?”   “我张良跟秦廷势如水火,诸位只怕就算为秦廷针对,恐也到不了我这份上吧。”   巫马枢等人笑了笑,却并不以为然。   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良道:“扶苏推行‘官山海’后,每个县都会定期收到不少盐铁,而后再通过专门的商贾贩售,朝廷借此抽取高额税收,而单父县并不产盐铁,所谓的盐商铁商,也基本出自诸位的家族,因而官府分下来的盐铁,大多落到了诸位的口袋里面,盐铁乃暴利,仅次于土地。”   “故诸位并没按官制贩售。”   “而是将这些盐铁在官营场所,继续高价卖出,但原本该给朝廷的高税,都为诸位几家分润了,而在地方盐铁官员的账目上,那些盐铁依旧存在账上,如今新政颁发,要诸位将盐铁送到附近的大仓库里,而这些盐铁诸位早高价卖出去了,根本就收不回来。”   “我说的可对?”   巫马枢尴尬的笑了笑,将此事敷衍了过去。   张良继续道:“如今单父县的盐铁亏空严重,你们也根本填补不上,让自己掏钱去购买,这恐也非是你们愿意的,不过若是秦廷当真会将这些盐铁返还回来,你们咬牙倒也能够接受。”   “但我若是告诉你们。”   “这些盐铁返还不回来呢?”   闻言。   巫马枢等人面色微变。   他凝声道:“你这是何意?”   “为何收上去的盐铁会回不来?”   张良轻笑一声,不屑道:“诸位还没有反应过来吗?秦廷而今的重心变了。”   “放在了关东上面。”   “扶苏贪财。”   “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盐铁暴利来的。”   “如今盐铁到手,又岂会将这些盐铁再送回去?”   “诸位可莫要忘了,扶苏当初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是什么?”   “不正是这手敛财手段吗。”   “如今只不过是如法炮制罢了。”   “诸位其实还不算最惨的,最惨的其实是那些产盐铁的地方。”   “他们的盐铁比诸位贩售的都还要干净,库存更是早就没有了,一直是拆东墙补西墙,各种糊弄,如今他们需要交上去的盐铁才是最多的。”   “因为朝廷一直有让他们截留一部分,以防止关东出现当年‘怀县’的事情。”   “可惜利益动人心。”   “并没有多少盐官铁官真的这么做。”   “而今这些盐铁官吏,只怕急的上跳下窜了。”   “若是诸位的漏洞填补不上,诸位认为秦廷会不会出手?到时将盐铁的暴利,全部收归到少府治下,而且恐还不仅仅是盐铁,只怕油、柴、茶等经济大权,都会被朝廷逐渐掌控。”   “而这才是秦廷的真正目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   “诸位还是先担心一下,若是填补不上空子,会遭受怎样的罪罚吧。”   “秦廷对贪腐可是深恶痛绝的。”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游走在魏地的原因?”巫马枢道。   张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缓缓道:“我原本是想劝说,各地官府不要中了秦廷的当。”   “只不过人心难料,世人大多有着侥幸心理,都认为只要自己的账目做的足够好,表现的足够积极,便会不被秦廷针对,而且不少官员胆小如鼠,并不敢真跟秦廷作对,只想着自己付一些代价,拆东墙一般补上。”   “不过这注定是徒劳的。”   “秦廷根本就不在意你们的死活。”   “他在意的是钱粮!”   “那你为何会选择帮我们?”巫马枢问道。   张良摇头。   他冷声道:“我不是帮你们。”   “我只是反秦。”   “而且我拜访了很多县,大多都对我敬而远之,根本不给我见面机会,而你们却愿意见我一面,所以我愿意为你们出谋解决这次的事情。”   “你准备怎么做。”巫马枢一脸凝重。   张良说的没错。   他们县里的确存在着很大亏空。   而这个亏空的数额太大,他们几家都不愿拿自己的钱去填。   而今张良愿意替他们想办法。   他们自是欣然接受。   张良目光微阖,冷声道:“诸位可知就在砀郡,巨鹿那边,有一伙强盗,盗首为彭越。”   说完。   张良便没有再说了。   闻言。   巫马枢目光微沉。   彭越之名,他自是有听闻。   不过他们县距巨鹿还有点距离,但若是运送盐铁走水路的话,倒也真会经过巨鹿。   想到这,巫马枢一下反应过来,张良的意思是跟彭越‘合作’,将这批‘空船’给吃下,然后把这些盐铁的失窃,全部栽赃到彭越头上。   这办法倒是不错。   只不过彭越恐不会答应。   毕竟彭越只是强盗,直接对官船动手,恐是没这么大胆子。   但彭越答不答应都不重要。   他只是强盗。   他们让彭越答应,彭越就只能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如此一来,盐铁‘没了’,账也平了。   朝廷若是归罪下来,也全都是彭越的问题,而且他们大可赶在彭越之前,将彭越给绳之以法,到时死无对证,至于失窃的‘盐铁’,自然也将随着彭越的死,而石沉大海。   巫马枢指尖敲击着案面。   心中不断权衡着其中的利弊跟隐患。   最终。   巫马枢目光闪烁着,冷声道:“你的建议不错,但这不就是当年的‘怀县沉船’的翻版吗?当年朝廷可是让扶苏亲自负责的,若是这次秦廷同样派人下来,这该如何是好?”   张良道:“关东不是关中。”   “整个砀郡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难道还能为秦廷给制住了?”   闻言。   巫马枢不由大笑起来。   只是他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彭越等人落草为寇多年,对巨鹿那边的水泽很是熟悉,想将这些人抓捕归‘案’,恐没有那么容易,若是让其逃脱,并将事实说了出去,恐会生出不少状况。   但他也没有太过担心。   他们或许是不能将彭越给直接击杀,但将彭越的人阻拦在朝廷下来的官员前,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只要不让朝廷下来的官员跟彭越接触,即便这事不是彭越做的,也是他做的了。   巫马枢拱手致谢道:“子房兄,果然是足智多谋,我巫马枢佩服。”   张良同样举樽笑道:“客气了。”   “不过此事,我个人建议诸位多跟其他县邑商量,毕竟只有单父县去做,多少有些太过醒目了,而且若是秦廷真的怪罪下来,难免有些无法争辩,若是有其他县邑参与进来,到时就算秦廷责怪,也不会只责怪诸位几人。”   “是极是极,此事我会安排。”巫马枢点头道。   张良又道:“诸位若还有担心,其实可以将彭越的动机,推到跟六国余孽勾结上,像是张耳、陈余等人,他们过去一直为秦廷通缉,但同样是砀县的人,目的也很简单,为的是破坏秦廷的政策以及想在关东制造动乱,只要彭越等人的罪名足够大,那么朝廷归罪到你们头上的概率就越小。”   闻言。   巫马枢心头一动。   这倒的确是一个办法。   他跟张耳、陈余等人没什么接触。   只把事情推到彭越身上,的确显得有点刻意了,但若是背后有六国余孽,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巫马枢等单父县官员对视一眼,对这次宴请张良很是满意。   不由纷纷举樽,高呼道:“有张子房相助,我等危机立解,这杯酒,是我等敬你的。”   说完。   便一饮而尽。   张良笑着,也饮了一杯。   见巫马枢等人已采信了自己的建议,张良并未在这间酒舍多待,拱了拱手,便飘然离去了,仿佛就只为破坏秦廷的一些事情。   巫马枢等人也乐见于此。   酒过三巡,突然有一人笑着道:“我认为这张良的主意是不错的,但这六国余孽却是少了一人。”   “诸位认为呢?”   “我也认为是少了一人。”   “哈哈。” 第404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离开酒舍。   张良回头看了眼,眼中充满了冷色。   单父县巫马枢等人打心眼里根本就瞧不起他。   因为他们是官。   而自己只是落魄的贵族。   他们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很倨傲跟高高在上。   张良若是没有猜错,这些人恐还会将自己也算计进去,因为他的名,明显比张耳、陈余更有用,不过张良也并不在意,他在意的仅仅是这些人真的听信了。   张良低语道:“人心。”   “世上最为复杂的便是人心。”   “而嵇恒算计最多的也是人心,但人心算计,最终都要落到利益上,嵇恒是如此,如今我也变成了这般,嵇恒算的是这些官员不会铤而走险,而我算的是利益动人心。”   “只要利益足够大,大到这些人愿意去铤而走险。”   “那便有成事的机会。”   “如今我勉强算是成功了。”   “但还不够。”   他转过身,看了下四周,朝不远处的另一间酒舍走去。   他还有一场酒宴要去。   只不过对于这一场酒宴,张良显得郑重不少,在临近时,还特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而后才信步踏入到这间酒舍。   跟单父县诸官吏见面不同,在这边的张良很受人尊敬。   刚听闻消息,便有人主动来迎。   魏咎快走几步,满脸春风,笑着道:“张兄,我们这次已等你多时了。”   张良笑了笑,拱手道:“让诸位公子久候了。”   “事情弄得如何了?”一旁的魏豹略显急促的问道。   不过魏豹刚开口,就被其兄长魏咎瞪了一下,魏豹满脸不情愿,但见魏咎一脸严肃,也是沉闷的哼了一声,没有再去多嘴。   张良道:“幸不辱使命。”   闻言。   魏咎脸色一喜。   他主动邀请道:“张兄请上座。”   张良点了点头。   几人前后的进到了酒舍中。   在这间宽敞的屋子里,还有着几人,都是魏地的贵族。   张良一一见礼。   众人见状也起身还礼。   在张良等人入座后,魏咎大手一挥,直接让酒舍的小厮上酒肉,而后更是主动通饮了一杯,笑着道:“我们这些魏国贵族,在这十几年里,可谓是无比的窝囊,地方的这些官吏,对我们也多是不假以颜色,看似跟我们走的很近,实则一直都貌合神离。”   “只不过过去我们需依仗这些人替我们遮掩。”   “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如今,有张良兄相助,这些地方官吏,只怕怎么也想不到,张良给他们献的策,会成为吊命的绳索,而这些首鼠两端的地方官吏,最终只能倒向我们。”   “我们魏国贵族蛰伏这么久,终于能扬眉吐气一次了。”   魏咎很是开心。   他们这些年过得并不舒适。   相较边远的楚齐,他们魏地离关中太近了。   秦廷过往无论是征伐匈奴,还是巡行,都要从魏地经过,这也导致,他们不得不像过街老鼠一般,到时东躲西藏,唯恐为秦廷发现,遭受灭顶之灾。   而这也导致,地方官吏,对他们并不上心。   甚至背地冷语相对。   他们为此忍气吞声太久了。   张良小酌了一口,笑着道:“诸位的遭遇,张良同样感同身受,韩国相较魏国更靠近关中,受到关中的影响也更大,当年王绾更是将天下两分,赵魏韩之地一道,燕齐楚之地一道,而这个划分依据,便是以地理远近,平乱难易而决断的,我等赵魏韩三地,在秦人眼中,便是近地,秦军轻易可掠至。”   “也正因为此。”   “我等三地之官吏,大多更摇摆于秦。”   “对我等自是相较蔑视。”   “除了早些年,秦未横扫燕楚齐时,我等三地尚还有一些挣扎,等到秦一统天下,我等三地相较另外三地,已越发沉寂,甚至如一潭死水。”   “张良不才。”   “想要变一变这个格局。”   “这次秦廷意欲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   “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韩地太小。”   “离秦太近,连我昔日好友,如今也倒戈为秦了,因而我只能退而远之,远遁到了魏地,幸好诸位公子热血未凉,依旧跟张良一样,有着赤诚的复国之心。”   “吾道不孤也。”   郦食其笑着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张兄,详细介绍一二,对于张兄之谋划,在下实在愚笨,始终未理清。”   张良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我跟秦廷打过不少交代,也对秦廷之行事风格颇有研究。”   “只不过诸位恐意识不到。”   “如今的秦廷早已变换了行事作风。”   “更为务实,也更唯利。”   “这次秦廷意欲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   “看似是为了开源节流,实则并非如此,而是意欲加强对关东的控制。”   “关东虽在秦治下,实则地方势力盘根错杂,秦廷很难将手触及到关东深处,而这次巡行,始皇便借镇抚关东,对江东的郡县进行了一番严肃的整顿,效果斐然。”   “然秦廷并不会就此停手。”   “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只不过地方的官吏丝毫意识不到。”   “他们根本就没想过,秦廷已经变了,也根本不会信任他们,他们还自以为是,以为只要能继续糊弄住,便能跟过去一样,安枕无忧,但这种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   “秦廷或者说是扶苏。”   “唯利是图。”   “他们图的绝不是节流的小钱。”   “而是过去一直被地方势力控制的盐铁商贸。”   “过去这些盐铁交易,其实是商贾在经营,而官山海之后,很大程度落入到了地方势力手中,而这些地方势力身后多有当地的豪强跟官吏撑腰,虽每年会上交不少钱粮,但过去为商贾牟利的财富,如今都落到了地方势力手中。”   “而且这部分钱粮还占大头。”   “这些年地方隐匿人口成风,地方对盐铁的‘需求’变少。”   “也是助长了地方更大的贪墨。”   “地方盐官铁官的账簿上,每年盐铁的商税越来越少,地方官府以人口逃匿为由,将这些少了的商税掩住了,只不过地方官府的胃口越来越大,账簿上的商税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糊弄了。”   “然这种心思算计,秦廷又如何看不出?”   “因而便有了这次的中转仓库。”   “让地方官府将‘盈余’的盐铁给交上去。”   “不过地方官府不以为然,只想着拆东墙补西墙,从其他地方挪用一点,然后交上去以交差,也都想着秦廷后续会返还下来,但他们很多都不敢面对一件事。”   “便是秦廷不还呢?”   “或者是故意拖着压着?”   “而这就是我说服单父县官吏的理由。”   “单父县不产盐铁,没办法填补空缺的,而且这些人贪婪无度,根本不愿自讨钱粮去填补,因而我便建议,他们制造一场‘盗窃事件’,将这些已出手的盐铁,给平账了。”   “正好巨鹿有一伙盗贼。”   “人数有近百人,过去靠劫掠为生。”   “单父县运送的盐铁,若是走水路,便会经由巨鹿的大泽,到时为盗贼劫掠,也未必不可,如此便能将问题全部推到彭越等强盗身上,而后单父县便可号召附近几个县,对彭越等强盗进行围剿。”   “若是能杀了彭越,那自然一了百了。”   “若是不能。”   “以他们的蛇蝎心肠,恐多半会强抢地方黔首,以为是彭越分发下去的,用以交差秦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们都能从这种的大漩涡之中脱身,还能将过去的假账给平了。”   “甚至……”   “还能在地方民众身上搜刮不少。”   张良目光冷漠。   郦食其蹙眉道:“但这跟我们有何关系?”   张良笑了笑,道:“若是他们当真被‘抢’了,你认为秦廷会不会上心?”   郦食其迟疑了一下,凝声道:“若按你所说,秦廷定会在意,因为担心有人效仿,若是人人都这么做,秦廷这次的事,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也会让地方官吏对秦廷更加轻蔑。”   张良点头。   他冷声道:“所以秦廷一定会派人下来查的。”   “而且多半是能查出问题的。”   “即便这些人遮掩的很好,但秦廷要的是关东的财政大权,所以没有发现‘问题’,也一定能找到其他‘问题’,到时这些人同样会遭殃。”   “甚至秦廷的动作会无比迅速。”   “绝不会给其他地方官员太多观望的机会。”   “除此之外。”   “秦廷甚至还会加以防范,倒逼地方官员尽快将事情做完。”   郦食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也明白其中道理。   他沉声道:“那为何魏兄会如此兴奋?认为此事对我等大有裨益?从目前张兄的话来看,最终获益的要么是地方官吏,要么便是秦廷,这都跟我等无太多关系,而魏地的地方官员,跟我等一向貌合神离。”   “这又是什么原因?”   郦食其一脸疑惑。   张良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沉声道:“这是正常的情况,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干扰,的确如郦兄所言,跟我等无关。”   “但若是秦廷派下来的官吏死了呢?!”   闻言。   郦食其面色微变。   他猛地看向张良,眼中满是严肃。   他凝声道:“张兄,想对秦廷官员动手?”   张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去年濮阳陨石刻字,始皇一怒之下,杀了周围十里之民,说到底,当时正犯只有一人,若郡县能将这个正犯捕拿到案,这十里之民何须杀也?”   “而这次若是官员被杀。”   “无疑是当众打了秦廷的脸,始皇震怒之下,恐会直接牵连整个砀郡。”   “到时地方官吏岂不人人自危?”   “这便是变数!”   “地方官员也好,秦廷也罢,都想不到有人会对朝廷官员下手,有心算无心之下,得手的几率很高,而一旦得手,那就直接将砀郡推到了风口浪尖,地方的这些官吏,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尤其本就暗藏异心,恐根本就不知所措,到时想要活命,便只能倒向我们这边。”   “而这只是其一。”   “其二……”   张良抚须,精明道:“砀郡官员的死活,我们其实并不在意,但因为此事彻底闹大,也无形间会破坏了秦廷的本来计划,让其他地方官吏得到更多观望的机会。”   “到时秦廷修建的仓库里,只会提前到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是会拖延住。”   “如此以来,秦廷的计划就落空了。”   “若是秦廷真按约定,只留存几个月时间,便会再度下发,到时一切好说,若是秦廷直接截留住了,你认为还没有将盐铁运过去的地方官员会如何想?岂不会对秦廷心生忌惮跟不满。”   “到时这些人无疑会跟秦廷越发不信任。”   “也会慢慢倒向我等。”   “其三……”   “若是砀郡的地方官吏真豁出去,明知必死的情况下,我们也可顺水推舟,在地方造势,让砀郡直接乱起来,到时也会牵扯住秦廷更多注意跟心神。”   “而我等则能趁机拉拢说服地方势力。”   “壮大我等自身。”   张良缓缓开口,眸间很是明锐。   闻言。   郦食其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大喜。   他抚掌称快道:“张兄大才,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惊人啊。”   “只怕单父县这些官吏,还以为自己真得了便宜,可以将秦廷给糊弄过去,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等才是真正的黄雀,而秦廷在张兄手中,也只是螳螂罢了。”   “哈哈。”   其他人也纷纷大笑。   这层层算计下来,属实让人防不胜防。   连他们身在局中的人,尚且都没有直接看明白,又何况砀郡的其他人呢?   更何谈远在数百里外的秦廷?   如此一来。   魏地地方绝大多数势力要倒向他们,秦廷也会颜面大失,真正的赢家,只有他们魏地贵族,若是其他五地,也跟跟上,秦廷只会被搅的焦头烂额。   他们则一扫过去之颓势。   魏咎笑着抚须,举杯向张良道:“我魏地有张兄相助,当真是如虎添翼也。”   “我敬张兄一杯。”   “我也敬张良兄一杯。”   “……” 第405章 背黑锅还是让张耳来!   酒过三巡。   魏咎等人都放下了酒杯。   如今张良的主意已给出了,但谁人去执行呢?   而且这可是杀官!   一旦为秦廷知晓,定会为秦廷穷追猛打,虽然他们早已在秦廷通缉名册上,但若是因此为秦廷彻底嫉恨上,日后真的举事,只怕会遭到秦廷的疯狂报复。   张良沉默着,并未有言语。   他只负责献计。   至于其他,并不会掺和。   而且他没有魏咎等人这么乐观。   他的这些主意,若是真论下来,其实很稀疏平常,以嵇恒之心智,未必猜不到。   唯一可能猜不到的,恐是他们敢对朝廷官员下手。   甚至……   嵇恒也可能会猜到。   而且暗中还做好了一定的应付。   若是当真如此,张良也将彻底绝了跟嵇恒就事争事的心思,在嵇恒这种超前算计下,他根本就不可能胜过嵇恒,嵇恒早早就想好了一切应付之策,他的任何主张都将无用。   嵇恒算计的太早了。   唯有真正跳出去,做自己的事,才有可能扭转当下的不利局势。   张良抬眸。   他淡淡的扫了在座的贵族几眼。   又平静的收回了目光。   这次的事,他只会献计献策,而他的目的,也非是为了帮助魏地贵族,仅仅是想制造动乱,只要地方生出乱子,就能让嵇恒的想法落空。   因为嵇恒想要的是稳定。   而他则造乱!   只要生乱,便是他胜。   只要地方一乱,本就貌合神离的地方势力,也会更多的选择观望,继而将嵇恒的主意,一点点的拖缓,等拖到秦廷的真面目暴露,到时世人自会知晓秦廷的凶狠面色。   一旁。   魏咎等人目光阴晴不定。   张良的主意,的确很动人心。   也很有利于,他们夺回魏地的影响力。   但这一切都需有人抗事。   将一切秦廷的仇恨吸引过去。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差事,秦廷是残暴不仁的,而他们都各有心思。   良久。   魏咎试探的说道:“对于张兄的建议,我魏咎个人认为是极好的,只是我等尚不知事情最终走向,也不知秦廷日后会派谁人前来调查,更不知会不会有士卒护卫,因而这袭杀之事,恐还得从长计议。”   “诸位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一时安静。   见众人不时把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魏豹脸色一黑,他虽有些勇武,但也绝非毫无头脑之人。   这若是落到自己头上。   将秦官杀了,到时惹得秦廷暴怒,通缉追杀不休,还会为地方官吏憎恶,而若是没有杀掉,坏了计划,到时只怕在魏国贵族里都会混不下去,他又岂愿自己陷入这么难堪的境地?   魏豹冷声道:“我乃魏王后裔,岂能亲身涉险?”   “而且我本就为秦廷通缉,出行都十分不便,若是为人发现,到时恐还会坏事,依我看,还是另找他人吧,若让我推荐,我最近听说那彭越有一好友,名为栾布,十分骁勇,或可让此人出手。”   “理由也充分。”   “他跟彭越本就至交好友,见彭越事发,担心彭越出事,又知晓了秦官的下落,一时义气当头,想替好友解决隐患,便直接出手伏击了秦官。”   “如此。”   “我们便可将所有事都推给这些强盗。”   “我等依旧能身居幕后。”   “坐收渔利。”   魏豹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只不过对于这个建议,众人都不怎么接受。   太牵强了。   彭越劫船,是因为贪财,如今彭越尚未出事,栾布怎么都不可能仗义到这种地步,这种解释传出去,恐都会为天下笑话,更会笑他们魏地贵族无一人有担当。   魏咎面露不悦。   只是魏豹一脸抗拒,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郦食其沉声道:“魏豹的想法不可取,什么都推给强盗,太过勉强,也太过儿戏了,这让天下人如何看我们?日后若是举事,世人又岂会因此高看我等?”   “此事的确有危险。”   “但若是事成,同样名声大彰。”   “不说在天下,就是在贵族,一定是备受尊敬,就算是齐燕楚三地的人,同样会很是敬佩,这是以一己之身,抗衡秦廷大政,而且还搅动了天下局势,对于我等贵族势力,可是极大的鼓舞。”   “如此关键人选,岂能这么儿戏?”   魏豹冷哼一声,漠然道:“既然诸位不认可我的,那就说说你们自己的。”   申屠嘉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名字。   “张耳?”魏咎等人蹙眉:“这人倒也是砀郡的人,不过是在外黄县,距离单父有点距离,只是过去跟我等交集较少,对他的具体情况知晓的不多。”   “申兄,为何会提及此人?”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申屠嘉笑了笑,拱手道:“我若是没记错,张耳曾是信陵君的门客,信陵君一心反秦,而这张耳同样对秦抱有怨恨,只是过去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如今……”   “听闻地方出事,便生出了大胆想法。”   “想自此引动魏地局势。”   “主意便是杀官!”   “倒逼魏地官吏不得不倒戈秦廷。”   “如此可行?”   闻言。   众人心念一动。   这倒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而且还把所有事都挑到了明面,更将地方官吏的情况直白的揭露出来,让地方官员甚至没办法捂盖子,彻底堵死了地方官员左右摇摆的可能。   这样一来。   他们除了倒向贵族再无其他。   “这个主意不错,张耳在魏地是小有名气,更曾是信陵君之门客,一切都有理有据,还把我们彻底给摘了出来,我等事后还能大摇大摆的去跟地方官府商议,可谓一举多得。”   “我看行。”   “这倒是个办法。”   “……”   很快。   申屠嘉的主意就得了众人一致赞成。   至于张耳同不同意,魏咎等人根本就不在乎。   也不在意。   他们只是借张耳之名。   行自己的事。   当然张耳这人,还是要控制住,以免让他在外多嘴,将一些东西泄露出去,让他们陷入被动,暗中去抓一个张耳,对他们自然是没有任何难度。   这时。   魏豹也自告奋勇起来。   张良听着众人的话,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当时给单父县的官员说的人,同样也是张耳陈余,他太了解贵族了,这些人趋利避害,不会愿意承担太多的风险,一定会尽力将事情抛给其他人,而后等着坐收渔利,张耳相较魏地其他贵族,明显弱上不少,自然就会成为这些人眼中的替罪羊。   事实也的确如此。   如此,没有担当,又如何能成事?   张良心中叹息一声。   却也无能为力。   这就是当下贵族的现状。   而也只有这些人,才能从当年的乱象中逃出来。   魏咎等人合计了一下。   最终。   将此事给敲定了。   甚至已打算将张耳邀请过来。   共商大事!   张良在心中暗暗思量着。   若是这次的事能成,对天下会有多大影响。   动摇了秦廷在关东的控制力。   振奋了贵族之势。   进一步让关东跟关中对立。   还有便是让地方底层越发苦不堪言。   而这对他们都是十分有利的,他们是乐于见到天下生乱的。   只是……   嵇恒会如何应对呢?   张良抬起头,借酒樽掩盖着自己的面色,遥遥的望向西方。   不多时。   一行人终是散场。   张良并未跟随魏咎等人离开。   而是独自离去。   魏咎等人目送着张良走远,低声道:“这张良的确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们所用,也奈何韩地离关中实在太近,不然张良恐也不会舍近求远,来找我们帮忙,如今倒是便宜了我们。”   魏豹笑着道:“这不是好事吗?”   “若是没有张良为我们谋划,我们又岂能知晓,秦之大政竟有如此大的隐患?”   “只要我们能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将魏地的控制权,再度收回来。”   “而燕楚齐三地,同样可以效仿,到时我们四地联起手来,几乎能控制住大半个关东,未必跟秦廷没有抗衡之势,只是这仓库不能修建好,终是有些遗憾。”   “不然据有这些仓库,未必不能举兵十万。”   魏豹有些惋惜。   郦食其沉声道:“在这种事情上,岂能因小失大?”   “秦廷有整顿关东之心。”   “若是真让秦廷的想法成功,秦廷对关东的控制力,无疑会大幅加强,到时留给我们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如今能够打破秦廷收拢的局势,已是十分难得了,又岂能贪图太多?”   “只是……”   郦食其迟疑了一下,缓缓道:“秦廷这么大肆举动,当真是为了图财?”   “如此一来,岂不是会让很多关东官吏跳脚,这若是一个处理不好,恐真就会乱事了,秦廷真会如此莽撞?”   申屠嘉冷笑道:“郦兄,你错了。”   “秦廷想的很周全。”   “他收上去的东西,是盐是铁,是地方黔首生计生活的命脉。”   “地方官吏就算不满,但拆东墙补西墙,终归是能行的,因而断不至拼命。”   “何况地方手中无盐铁,而朝廷手中存有大量盐铁,就算地方官吏试图暴动,也很难酿成大事,因为朝廷是能轻易平定的。”   “地方官吏的暴动毫无意义。”   “他们是贪财。”   “不是想因此没命。”   “就算真出了事,顶多是花钱消灾。”   “所以并不会有太多官吏去想着对抗秦廷。”   “而张良不然。”   “他算准一些官吏给不出用以‘消灾’的盐铁,蛊惑这些人剑走偏锋,通过一些投机取巧之法,试图让自己蒙混过去,但如此一来,也将这些人彻底逼到了绝路。”   “所以我们才能有机可乘。”   “总而言之。”   “地方官府各自为营。”   “谁都不相信谁,也不敢将自身实情泄露出去,担心有人会中途告发。”   “以邻为壑,辄于外患,而竞相移祸。”   “在这种情况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花钱消灾。”   “这也是关东大多数官员的做法。”   “若是他们当真能联合起来,的确能让秦廷毫无办法,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尤其是这两年,关东不少官员变动,没有那个官府敢保证,自己能说服其他官府,也不敢相信其他官府的话。”   “这便是人心啊!”   郦食其想了想,重重的点点头。   的确如此。   大政之下,更多博弈,是在人心。   秦廷拿捏住了,地方官府是各自为战,不可能联合,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而地方官府则是认为,关东很多郡县都已倒向秦廷,或者是亲近秦廷,若是自己不按令书去做,恐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成为其他官府邀功的功劳,身首异处。   当然最主要的。   还是这次大政面向的是整个天下。   范围太广,让人没办法私下串联,唯有如张良这般四处奔走的,或能说动砀郡官府一二,但也仅此而已,想让整个关东都联合对抗起来,这就是六国皆在时,都无人能做到。   当年苏秦身负六国相印,也仅仅是说动了六国。   而今天下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   难度可想而知。   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秦政之下,寻到一二突破口。   撕裂秦廷大政。   人为制造一些动乱,让关东各大郡县,做一些摇摆,让关东郡县渐渐跟秦廷生出疏离,以便于他们日后举事时,能减少一些地方官府的阻力,但目前也仅能做到这些了。   魏咎几人也是沉默。   几人并无言语,相继转身离去。   一个月后。   数艘满载盐铁的大船,在巨鹿为附近强盗劫掠。   一时。   天下轰动。   而这份加急文书,在邮人星夜兼程下,仅仅六日时间,就送到了咸阳。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廷对巨鹿发生的劫掠之事,似并无太多反响,只是急令砀郡相关官员,查明盗窃的主要原因,收剿巨鹿水泽附近隐匿的强盗,并要求砀郡郡尉尽快将贼人追拿归案,同时追缴回相应的失窃盐铁。   就在众人都以为此事就这么常规处理时,秦廷接下来颁布的一份令书,却是打的魏咎等人猝不及防,甚至不知当下该不该继续袭杀由砀郡下派的官员了。   因为秦廷再度派人了。   而且很多! 第406章 枷锁在一步步套上!   “范目来了。”   范目是砀郡的监御史。   朝廷下令,让其率领相关官员,严查巨鹿发生的盗贼事件。   若仅仅如此,魏咎等人尚不会如此惊慌失措,也依旧会如过去一般,设伏袭杀范目。   哪怕范目是范雎的孙子。   令魏咎等人意想不到的是,秦廷这次似乎对此十分的郑重,不仅派了地方的监御史,还从朝中派了人手。   蒙毅也来了!   与此同时。   跟随蒙毅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千名秦卒,另外在函谷关附近,还有三千名秦卒等候,若是关东出现状况,这些将士会立即赶赴关东,镇压可能引起动荡的魏地。   在始皇颁布的政令下。   明确要求了一点,朝廷今后以不动摇、不懈怠、不折腾为今年的主要任务,若是地方胆敢有违背,朝廷定会雷霆出击,将一切引起动荡的不稳定因素给彻底铲除掉。   这次派人为的便是践行此事。   范目,魏咎等魏地贵族,并不放在心上。   范雎当年就是落荒而逃,家道更是中落,若非始皇念及昔日助秦有功,范目根本就没可能出任地方监御史,而且范目是从汉中调来的,对砀郡的情况了解不多,而且也没有太多的帮手。   杀掉范目,在魏咎等人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然蒙毅就不一样了。   他是蒙恬之弟,扶苏的多年好友。   此行更是带了上千名士卒,明显就是有意在提防着。   杀范目,栽赃到张耳头上,已差不多了,若是杀蒙毅,依旧栽赃到张耳头上,这明显是不够的,至少张耳的分量,在秦人心中是不够的,秦廷大怒之下,只怕整个魏地都会出大事。   到时。   他们不仅不能得利,恐还会如丧家之犬,连忙逃窜,根本不敢在魏地多逗留。   一时间。   魏咎、郦食其、申屠嘉都犹豫了。   他们只想搅乱魏地的局势,好在乱中获利,并不是想成为众矢之的,将秦廷的注意力,从过往的江东,转移到他们身上。   他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过去他们本就在魏地过的有些艰难,若是再将秦廷的注意力再吸引过来,只怕日后真的要东躲西藏了。   这又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酒舍内。   几人围坐一团,脸上布满愁思。   张良同样来了。   他的手中拿着一卷竹简,在逐字逐句的看着,看的十分着迷,对于魏咎等人的争论,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似也根本不在意。   张良喃喃道:“范目召集砀郡官吏,对这次的劫掠事件,进行严查。”   “这是早就料到的。”   “而这明显也不是秦廷真正的目的。”   “秦廷的目的在后面。”   “派蒙毅前来。”   “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此外还有派遣士卒压阵,然这同样不是全部,更关键的其实是后续的政策,让各地郡县盐铁之事,悉数交予相关官员,若是日后再出差池,朝廷便会直接问罪这些官员。”   “这是在勒令切割。”   “将原本铁板一块的地方官员,直接通过盐铁切割为二。”   张良目光微动,眼神很是凝重。   他知道。   嵇恒恐真的算到了。   也早就想到了反制手段。   无论是他提出的‘劫掠’,还有后续将事情闹大的‘杀人’,都在嵇恒的算计之中,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应付,所以秦廷在听闻巨鹿生出变动时,能这么快就下达政令,蒙毅更是直接率领相关官员前来。   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而从秦廷颁布的政令中,张良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秦廷的确是‘唯利’。   根本没想到对地方进行彻底整顿。   只是想将经济大权,彻底的收归到朝廷手中。   不容外界再染指。   更不容地方上下其手,随意贪墨。   所以在巨鹿的事情后,秦廷主动给地方郡县支了一个招。   就是勒令地方进行切割,将盐铁的问题,直接推到相关的官员身上,让这些相关官员全部抗下,继而让双方都能得到体面。   只是张良有些不解。   秦廷当真以为地方官员会听信?   而且地方官员又岂会甘心到嘴的肥肉飞了?   盐铁可非是小利。   在田地早已为各方势力的把持下,盐铁而今是地方官府难得的谋钱出处,这么大的利益,地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松口?而且今日割一城,明日割十城,这个道理地方又岂会不懂?   今日秦廷能够让他们切割出盐铁相关的官员。   那日后呢?   会不会继续勒令他们切割?   长此以往,岂不真就任人鱼肉了?   地方各方势力,又怎么可能同意?大秦又没真的完全控制住关东,他们怎么可能引颈待戮?   张良一脸疑惑。   不过以他的猜测,只怕秦廷还有后续。   只是还未公布出来。   一切都要等到关东‘稳定’之后。   这时。   魏咎等人争论不出结果,也是将目光看向了张良,想让张良给个主意。   张良收回心神。   他笑了笑,平静道:“诸位担心的,无非是祸及自身,秦廷势大,我等势小,若是为秦廷盯上,恐难以逃脱,甚至是在以卵击石,诸位不想这么早跟秦廷图穷匕见。”   “但事情还是要做的。”   “有的事,既然已决定去做,便不能再回头。”   “而且诸位或许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都在秦廷的预想之中,若是我们真就因此生出怯意,不敢再多生事端,此事恐也就真这么结束了,那样,单父县及这次参与的相关县不仅会出事,还会连带着其他观望的郡县,不敢再摇摆,这就真的中了秦廷的算计了。”   “只是按你所说,我们现在杀了那范目,同样是中了秦廷算计。”魏咎道。   张良摇头。   他沉声道:“的确是为秦廷算计到了。”   “但效果却不一样。”   “若是秦廷只是发了两道政令,就将我等唬住了,那地方势力,恐更加畏手畏脚,不敢生出任何摇摆之心,若是我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意义可就不一样了。”   “一来,告诉其他的贵族,我等反秦之心未死。”   “二来,则是让秦廷不得不暴露更多举措,这也能让地方势力,更加看清秦廷的真面目。”   “不过……”   “杀了范目之后,我们必须立即撤离。”   “此后,魏地将会陷入到一片动荡之中,若是继续身处此地,恐会波及到自身。”   “至于地方官员、豪强、士人,他们恐是在劫难逃了。”   “秦廷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们也必死!”   “这同样是告诉其他郡县,若是日后惹得秦廷不满,秦廷同样会如此对他们,也是告诉他们,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经跟秦廷大政背道而驰,就要始终考虑,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沦落到单父县的下场。”   “难道真就没有一点扭转的机会?”魏豹满眼不甘。   他们为这次的事,做了很多努力,就这么草草收场,终究是不甘心。   而且他们也没达成想要的目的。   魏地沉寂太久了。   张良摇了摇头,他看向魏豹,冷笑道:“诸位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这次的事,从始至终都是秦廷在收拢权力,也是一次摆在明面上的算计,秦廷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告诉你,他要收回关东控制盐铁的权力。”   “但在始皇巡行余威的震慑下,以及秦廷突然宣扬出的‘不懈怠、不折腾’的理念,都很容易让关东势力生出摇摆。”   “而秦廷稍微表现的强势,就很容易震慑住天下。”   “这是势!”   “这次的事,秦廷谋划良久。”   “或许是会生出不少乱子,但大局势并不会因此改变。”   “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让秦廷的‘丑恶’面目,显露在天下人面前,让世人看清秦廷的阴险狡诈,秦廷对这次的事越重视,就会显露出更多的细节,从这些细节中,也更容易让地方势力明白,秦廷早就在算计他们了。”   “虽然我等未必能从中获益太多,但对整个天下是大有裨益的。”   “这未必是坏事。”   “我等越坚决,做事越狠辣。”   “秦廷就越忌惮,为了避免事态扩大,也会做出更多针对跟反制,这无疑是在给地方官府上枷锁。”   “地方官府身上的枷锁一旦重了。”   “就很容易引得不满。”   “到时……”   “我等的机会就来了。”   张良目光深邃幽远。   在听闻蒙毅来了那一刻,张良就没有继续算计的想法了。   再怎么算计,也算计不过的。   嵇恒暗中谋划多时,岂是见招拆招能应付的?   做的越多,只会让魏咎等人愈加危险,也会让魏地的反叛势力,愈加削弱。   不过原本谋划的想法却要做完。   这是‘喂’给嵇恒的。   为的是让嵇恒以为自己依旧被他算计的死死了,也依旧没能找到相应的反制办法,从而让嵇恒放松戒心。   但实际上。   他不准备再见招拆招了。   他也不准备再被嵇恒牵着鼻子走了。   他要跳出去。   自己布局,自己入局,从而破局!   嵇恒维稳,他则主乱。   秦廷颁布的一切政令,他都不会再上心了。   都是些零敲碎打。   真正的机会是暴动,是揭竿而起,而不是在地方滋事闹事。   在地方闹再大的事,都会为秦廷轻易化解,没有跟秦廷抗争到底的决心,没有跟秦廷搏命的斗志,只会为秦廷一步步蚕食。   他欲效仿苏秦。   再行昔年的合纵之事。   联合昔日的六国贵族,暗中积蓄力量,拉拢各方势力,在时机合适时,直接登高一呼,揭竿而起,彻底打乱秦廷慢慢蚕食的想法,直接将天下拖入到战火之中,让天下万民自己去做选择。   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听着张良的话,魏咎等人面露犹豫。   这是在慷他人之慨。   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了。   不然他们花了这么大力气,谋划了这么久,就这么半途而废,终究有些不甘心,只是这一逃,恐就不知归期了,也不知最终能试探出秦廷多少底细。   良久。   魏咎沉声道:“既然张兄如此力荐,那就按张兄所说去做。”   “我等的确难从中获利。”   “但地方官吏同样要遭受重创。”   “唯有让他们真的见了血,才会明白,跟随我等,才是最好的选择。”   “仕秦,就是死路一条!”   郦食其迟疑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他说道:“也只能如此了,可惜蒙毅有大军护卫,不然将蒙毅杀了,效果只会更好,对秦廷的打击也更重,但秦廷明显是预料到了,根本就不给我等太多机会。”   “但范目必须死!”   郦食其眼神很是冷冽。   这是示威,也是在向其他贵族摇旗。   他魏地贵族血未凉。   这几年,六国贵族屡遭重创,尤其是江东楚地,更是损失惨重。   而今贵族大多蛰伏不出,士气低落消沉。   若是能杀了范目,在很大程度上,能鼓舞六国贵族之士气,也能重新激起天下反秦之心。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做的。   这时。   魏豹突然问道:“张耳现在怎么办?”   他们前段时间,通过传信的方式,将张耳骗了过来,如今更是绑上了。   但现在局势已跟不上形势。   如何处理张耳,反倒有些棘手。   魏咎冷哼一声,不屑道:“既然无用,那就杀了。”   “这次的事,以我等贵族之名行事,他这般的人物,已不足再声张了。”   张耳的死活,魏咎丝毫不放心上。   他乃魏国王氏出身。   自是看不起张耳这落魄贵族。   张良目光微动,也是没有开口,张耳没什么价值了。   甚至死了比活了有用。   毕竟……   张耳是贵族。   是他传话彭越,引起的这事。   如今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自也要为此‘拦责’。   何况若是没有贵族死,秦廷恐不会轻易就此罢休,也不会激起贵族的同仇敌忾。   所以张耳还是死了好。   几人寥寥数语,就定了张耳生死。   几人又商量了一下设伏之事,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出了酒舍。   张良主动找上了魏咎。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了魏咎。   听到张良的话,魏咎瞳孔微缩,脸色不由一变。   “张良,这是不是有些太冲动了?秦廷眼下还没到那种地步,若是一个处理不当,我等恐全都要丧命。”魏咎一脸不安道。   张良冷声道:“魏公子,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来吗?”   “秦廷步步为营之下,正在不断蚕食天下。”   “我等没多少机会了。”   “若不趁着秦廷还未将地方彻底控制时,拼命一搏,恐再难扭转天下局势了,我等早就退无可退了,原本我以为,秦廷并未算计的那么深,但从这次的事便能看出,秦廷算计的比我们深,也更周全。”   “我们只能兵行险着。”   “这次,我也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意欲前往其余几地,说服其他贵族,联手行动。”   “彻底搅乱天下局势。”   “这个天下,需要一些变数,我等身为贵族,又岂能不引动大势?若是连我等都不敢出头,天下还有何人敢冒头?等到秦廷将地方官府彻底收复,又跟匈奴百越缓和了关系,到时我等真还有还手余地?”   “不在沉默中消逝,就在沉默中爆发。”   “我张良尚有一腔热血。”   “愿舍身一搏!”   魏咎目光微凝,他紧紧的盯着张良,最终咬牙点头道:“好,我可以按你说的去做,不过,若是其余五地贵族不同意,我同样不会去冒这个险。”   “好!” 第407章 狡兔三窟!   巨鹿。   大泽深处。   此刻,几名身形消瘦的中年男子,正围坐在一团篝火旁,脸色可谓无比阴沉。   其中一满脸络腮胡的男子,将手中木枝叉的鱼,翻了一个面,似是越想越气,最终怒而将手中木枝直接扔进了火中,怒骂道:“这群狗娘养的贪官,打主意打到我彭越头上来了。”   “竟敢污蔑我劫掠了官府盐铁。”   “真是欺人太甚。”   彭越实在是坐不住,直接从地上坐起,在四周来回踱步。   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着。   一旁的栾布,同样面色难看。   这次官府发布的围剿名册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然他也不至于躲到彭越这边来。   栾布将火堆中的鱼,用树枝重新给叉了起来,继续放在火上烤着,神色阴冷道:“我们兄弟,这次是被官府给坑了,这些狗官自己把朝廷要的盐铁给贪了,而后嫁祸到我们头上。”   “想让我们替他们扛事。”   “这群狗娘养的,别让我栾布找到机会,不然非得把这群狗杂碎,皮给扒了。”   滋滋。   在篝火的炙烤下,鱼肉已泛起了肉香,栾布将树枝叉着的两条鱼,重新给翻了个面,又道:“现在我们已为秦廷通缉,看地方这官府架势,是定要将我等赶尽杀绝的。”   “彭兄,可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彭越嗤笑一声,不屑道:“应付?有什么好应付的?”   “背靠大泽,谁人能将我彭越抓着?”   “只是心中实在窝火!”   “自我彭越落草为寇以来,还从没被人欺负到这种地步,对方都直接蹬鼻子上脸了,我彭越若是还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让我在巨鹿一带还怎么混?”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栾布沉闷的应了一声,他又如何咽的下去?   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他们真就认了,关键这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甚至连那狗屁的官船都没见过,就这么莫名其妙被人安了这么大的罪,这搁谁心理平衡的了?   只是栾布还能保持冷静。   他沉声道:“这次事情还是不一样,这盐铁是秦廷要的,地方官府这么一弄,我们如今已成众矢之的了。”   “我在来时,就已听说秦廷开始陆续派人前来调查了,而与此同时,砀郡的这些官府,现在正在调集人手,想将我等提前给灭杀了,好来个死无对证。”   “这次砀郡上下官吏敢这么做,恐是没想过让我们活着。”   “而且你毕竟是强盗。”   “无论最终真相如何,在秦廷眼里,都是必须要铲除的,到时,若是秦廷真的发了狠,调集大军前来,只怕彭兄你这几十号人,很难招架的住。”   “我建议。”   “还是尽早脱身。”   彭越目光闪烁。   他自是听明白了栾布的话。   栾布担心,他手下这几十号兄弟,恐有背叛自己的。   到时这些人跟官府里应外合,他们恐真就威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出去躲一躲,避避风头,是最安全的事,没必要为了一时愤懑,就将自己置于险地。   彭越凝声道:“按栾兄之见,地方这些狗官,真就不怕事发吗?”   彭越还是有些不解。   这么明目张胆的事,这些地方狗官,哪来这么大狗胆?   栾布摇了摇头,冷笑道:“他们既然敢这么做,恐早就上下打点好了,我听说这次来调查的官吏,本就是负责砀郡的监御史,都是一个地方当官的,只怕早就暗中串通好了,这劫掠之事,就算查出跟我们没有关系,只怕都会强行扣在我们头上。”   “官官相护,什么时候少过?”   “就是这么多盐铁,若是真被我们拿到手,那可是价值几十万钱。”   “这么多钱,天下哪里不能去?”   “可恨的是,这些东西,我们一眼都没见着。”   栾布一脸懊恼。   彭越重新坐到了地上。   他将烧熟的青鱼,吹了吹,撕下一几块,小口的吃着。   很淡。   没有油盐。   他已渐渐冷静下来。   他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妙。   这次砀郡上下似乎是有备而来。   而跟他一起做强盗的兄弟,很多都是受不了秦廷的徭役,逃役来的,本就意志不坚定,若是为官府一蛊惑,的确很容易将他们出卖掉,而且‘他们’这次可是劫的‘官府盐铁’,真论下来,可是死罪。   彭越目光阴晴不定。   良久。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栾兄说的对,这次的确当出去避一避,若是继续待在巨鹿大泽,保不齐就出什么事,逃出去,看看情况,再决定日后怎么办,天下水域大泽这么多,我彭越又不是非巨鹿活不下去。”   “这些狗官,早晚有一天,我彭越要将他们全给砍了。”   栾布点点头,冷声道:“这仇,早晚会报的。”   “只是我感觉有些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总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来时,仔细打听过,这些狗官,似说你我是受了什么贵族的指派。”   栾布摇摇头。   他来的匆忙,并未打听清楚。   也只知晓个大概。   彭越已不再理会这些了。   他冷声道:“不管事实怎样,我们都已被拖下水了,现在能避就避,不然为官府抓到,就是死路一条,现在地方这些狗官,就是拿捏住我们是强盗,知道我们不敢告官,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   “若我们真死了。”   “恐就真如了他们的愿!”   栾布颔首。   两人将手中鱼肉吃完,用手将嘴角一擦,便开始召集人手。   很快。   五六十人之多的大盗便聚拢了。   彭越站在一个小土坡上,高声道:“诸弟兄,你们跟我彭越也有些时日了,这段时间的事,你们也听说了,砀郡的这些狗官,栽赃陷害我们,试图将我等赶尽杀绝,如今砀郡正在集结人手,以我们这几条小破船,根本就不是官府对手,所以我建议,接下来大家各自为营。”   “也各自逃难去。”   “不然被官府抓到,只怕是难逃一死。”   “我彭越说不了什么大话,也没想过什么强出头。”   “只想带诸位弟兄好好活着。”   “偏偏这些狗官,连让我们活命的机会都不给,还栽赃嫁祸我们,想让我们替他们背黑锅,我彭越自然是不答应,所以诸位弟兄,实在对不住了。”   “我彭越准备出去避避风头。”   “等日后风平浪静了,再找这些狗官麻烦。”   说完。   彭越朝下方众人拱了拱手。   便迈步离开了,没有半点的犹豫。   不多时。   一条小渔船,在芦苇荡的遮掩下,缓缓驶出了这片水域。   只是在夜色时分。   这条小渔船,又去而复返。   只是原本还挺热闹的营地,而今已做了飞鸟散,除了去而复返的两人,便再无其他人了。   彭越跟栾布从小渔船上下来。   他们警惕的看了眼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停留,这才不禁暗松口气,将小渔船停靠好,大大咧咧的回了自己的住处,两人席地而坐,没有什么讲究。   栾布笑着道:“彭兄,果然还是足智多谋。”   “那一番话下来,其他人只怕都顾着自己逃命了,也无人会想到,彭兄会折返回来。”   “如今此地反倒相较安全了。”   彭越笑着道:“狡兔三窟,我彭越为盗贼这么多年,又岂是浪得虚名的?”   “若连这点心思都没有,我又如何能次次逢凶化吉?现在其他人都走了,不管这些人有没有为官府收买,恐都想不到我会回来。”   “我们暂时是安全了。”   “只是这次的事,栾兄真以为不一般?”   栾布笑着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我其实也不敢保证。”   “只是来时,的确听说‘彭兄’是受了贵族指使,所以才对这批盐铁下了手,如果仅从砀郡来看,彭兄是辩无可辩的,也找不到人找不到地方来自辩。”   “然若是目光放长远点。”   “砀郡的官吏之所以敢铤而走险,定然是担心这些事包不住了。”   “所以想强安到我们头上。”   “这是否意味着。”   “秦廷是知道地方的一些情况。”   彭越若有所思。   随即,他凝声道:“但就算这样,我们恐也无法脱罪吧?而且这次派的人还是砀郡的,这官官相护下,我们还能落得了好?”   栾布笑着道:“如果是砀郡自己查,自然是查不出什么,但秦廷这次动静这么多,而彭兄你我劫掠的事,更是引得天下瞩目,秦廷当真会这么轻拿轻放?”   “何况这次还有六国贵族参与其中。”   “秦廷视六国贵族如大患,听闻六国贵族在砀郡出手,又怎么可能不重视?”   “依我看。”   “砀郡派出的人,只是走个过场。”   “如果调查结果,让秦廷不满意,秦廷定还会另外派人的,到时未必不能还我等清白,但若是可以,我更希望能将这些狗官给全部砍了,只是我们这身份,实在有些难堪了。”   栾布一脸郁闷。   他其实并非是彭越这样的强盗。   只是过去跟彭越有一些交集,这次就被莫名打入了强盗之列。   他心中对此可谓恨得咬牙切齿。   他栾布,再不济,也是显赫过,只是家道中落了,如今竟将自己列入强盗之流,这岂非是在羞辱自家门庭?   他又如何有好脸色?   贵族贵名!   彭越点点头。   他迟疑片刻,凝声道:“栾兄,你比我懂得多,就你对天下的认识,你认为这天下今后还会乱吗?”   他心中一直有这个疑惑。   若是过去。   他对此是深信不疑。   他过去是可以直观的看到,越来越多人落草为寇,以大泽大山为盗。   但这两年。   他明显感觉到,为寇为盗的人少了。   甚至地方的埋怨也少了。   虽然依旧不少,但相较三四年前,已大为好转。   这让彭越心头有些不安。   栾布沉默。   他心中也没底。   他家道中落,也没太多途径,听闻最新消息。   一切都是后知后觉。   彭越的担忧,他同样也有。   不然刚才在小渔船上,也不会力劝彭越返回。   他们若真逃了。   可就真洗不清干系了。   但天下未来的走向如何,他也实在说不准。   良久。   栾布凝声道:“我不清楚,我唯一能说的,就是你若想洗掉身上的强盗之名,唯有一个机会,便是始皇死后,秦二世即位,大赦天下,但我等若是真的逃了,这个罪名恐就洗不掉了。”   “也会被一直视为反秦之人。”   “若是过去。”   “对我等并无太多影响。”   “然如今,天下局势波橘云诡,我也不敢妄加推断,更不敢随意做决定,因而只能尽量维持原样,等着天下生变,或天下有变,除此之外,我等并无其他办法。”   “我等终究身份太浅,跟脚太低了。”   彭越一脸无奈。   若非生活所迫,他又岂愿为强盗?   原本他作为一打鱼人,生活勉强还能对付,但秦廷的徭役赋税越来越高,他实在是扛不住了,这才不得不选择为盗贼,加之过去一直以大泽为生,很熟悉周边情况,渐渐也聚拢了一批人。   本以为天下会乱,到时或能有出头机会。   但如今,却让他进退两难。   栾布沉声道:“彭兄,倒也不用这么低沉。”   “若是我的想法没错,秦廷日后定还会派人前来,到时我等暗中传书,将事情原委说清,未必不能洗清身上的冤屈,到时或许还能因祸得福,彻底成为自由身。”   只是说到自由身,栾布也不太自信。   毕竟作为强盗,终究是不光彩的,秦廷未必会宽恕。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如了地方狗官的意,更不能蒙受这不白之冤。   不然真是跳进大泽都洗不净了。   闻言。   彭越点点头。   “也只能这样了。”   “希望秦廷派来的人,不会跟砀郡官员沆瀣一气。”   “不然我彭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是秦廷不给我等活路,我彭越那就一条道走到黑。”   “反秦!”   彭越冷哼一声,满眼冷冽之色。   见天色渐暗,彭越扫了一眼四周,沉声道:“此地并不怎么安全,还是去另一处吧,那是我之前打鱼时落脚的地方,并没有告诉给其他人。”   栾布点点头。   两人重新坐回渔船,随着碧波荡漾。   两人身影再度隐没在芦苇丛。 第408章 暗流涌动,风声鹤唳!   单父县。   宽敞的县衙内,此刻鸦雀无声。   压抑的让人感到窒息。   良久。   巫马枢将案上竹简猛地砸在地,怒喝道:“张良呢?”   “人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就这么让他跑了?”   “你们平时都干什么吃的?”   “现在事情倒是做了,朝廷也真的派人下来了,但派的不是我砀郡的官员,而是蒙毅,这次更是还带了数千名士卒,若是朝廷真的严查下来,就我们做的这些事,当真能糊弄过去?”   “就在这节骨眼上。”   “你们告诉我,张良人不见了?”   巫马枢怒目而视。   他整个人都快要气炸了。   原本听到派的是范目,他心中稍安,毕竟是砀郡的监御史,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作为地方主官,多少还是有点数,也自认跟其他县官一同游说,未必不能说服。   但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秦廷派的人远不止范目一人。   还有个蒙毅。   蒙毅是谁?   大秦上将军蒙恬之帝。   蒙恬可是大秦军神,军中国柱一般的存在。   岂是他们能招惹的?   也岂是他们能够收买游说的?   一旦蒙毅真较起真来,他们私下做的这些事,全都会被揭的底朝天。   以秦律之严苛,他们必死无疑。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第一时间就预感到了不妙,但这个主意是张良出的,以张良之名声,恐未必没有办法,结果手下的小吏告诉自己,张良跑了?   这让他如何不怒?   如何不感到恐惧跟不安?   四下皆寂。   良久。   县丞凝声道:“县令,事已至此,继续埋怨也没有意义了,看张良行事如此小心,恐就是没安什么好心。”   “当务之急是将秦廷给应付过去。”   “依县丞之见,当下我等应该如何?”巫马枢一脸阴沉。   县丞没有开口,目光阴晴不定,摇了摇头,无奈道:“当下,我们根本就没什么好的办法,秦廷根本就不是我们能招架的。”   “现在郡里其他大大小小官吏都在看我们的好戏,若是我等应付过去了,这些人恐会如法炮制,若是我等应付不了,恐只会笑话我等自食其果。”   巫马枢一脸铁青。   他又如何不知其中道理?   但正因为束手无策,所以才这般无能狂怒。   他们在地方,的确对秦律不屑一顾,也根本不屑去了解秦律,但若是秦廷真的派人下来,内心总是要颤三颤的,而且一旦真的为秦廷找到罪证,恐根本就无人会护他们。   巫马枢咬牙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就这么等死吧?”   县丞面露一抹苦笑。   他们现在跟等死又有什么区别?   除非直接逃了。   然而天下之大,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又有多少人会收留他们?   何况这次的事,还是以贵族的名义做的,六国贵族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收留他们。   这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随即。   县丞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犹豫道:“其实我们未必没有活路,这次的事,的确是我们干的,跟贵族强盗也毫无关系,但若是我们真能将这些事推到彭越等强盗头上呢?也真的能做实是他们做的呢?”   “只要‘证据确凿’,蒙毅又能如何?”   县丞目光闪烁。   闻言。   巫马枢眼睛一亮。   这倒的确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这谈何容易?   他看向县丞,凝声道:“县丞可是有了主意?”   县丞抚须,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时巫马枢也没有言语,附近其他官员,同样也屏息凝神,唯恐惊扰了县丞李林的思考。   片刻后。   县丞李林抬起头,嘴角掠起一抹冷意。   他沉声道:“眼下朝廷的派人还未到,我们还有挣扎的余地。”   “诚然。”   “朝廷这次的出手,出乎我等意料。”   “也打乱了我们所有计划。”   “但……”   “只要把事情弄成‘真的’,那就算是假的,也是真的了。”   李林眼角微阖,闪烁着明锐的光芒。   他继续道:“现在盐铁为强盗劫走,这事想变成真的,唯有让强盗自己承认,而彭越等人明显不会认的,但我等之所以敢打这个主意,便是因彭越手下一些人,其实是很容易被收买的。”   “只要我等将这些人收买过来,让他们主动承认,这事是他们做的。”   “那这事便就有了挣扎的余地。”   “当然。”   “空口无凭,如何能服人?”   “何况秦律一向注重证据,没有证据,再多‘口实’,都做不了真。”   “因而还要将证据‘落实’!”   “不过那么多盐铁,我们是不可能真给出去的,也根本拿不出,所以只能另想办法,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人冒充彭越,将一些数额不菲的盐铁,偷偷分发给那些强盗家人,而且这些盐铁,必须留下是出自那些‘失窃’盐铁的痕迹。”   “在这种事情上。”   “诸位就不要有任何吝啬了。”   “钱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我们给的越多,逃脱的机会就越大。”   “另外。”   “将一些盐铁藏在彭越等人藏身的地方。”   “并留下失窃‘盐铁’的痕迹。”   “这一笔盐铁数量同样不能少,为的便是说服朝廷官员。”   “但这种藏盗窃物的地方,只需有一两处就行了,再多,我们也拿不出那么多盐铁了,至于更大数量的,全部推给彭越,只是彭越对这些盐铁很看重,除了他心腹,没有告诉给任何人,而我等抓捕到的强盗,只知道一些明面上的隐藏处。”   “大头则是不知。”   “这一番动作下来,也算坐实了此事。”   “虽然会花费不少的钱粮,但钱粮没了也就没了,只要人在。”   “钱粮很快就会回来的!”   李林阴恻恻的看向四周,眼中露出一抹狠辣之色。   闻言。   众人微微颔首。   他们对此并无意见。   虽然要掏出不少钱粮,的确让他们心在滴血,但只要能把这次的事糊弄过去,只要能继续担任地方官员,这些掏出去的钱粮,他们自有很多办法重新拿回来。   这点信心,他们还是有的。   巫马枢迟疑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县丞的想法是极好的,我等为了保命,也自会愿意自掏腰包,只是就怕彭越等人不配合啊,还有这些被‘收买’的强盗,真就能把这事一口咬下?”   他心中有些疑惑。   李林冷笑一声,冷声道:“是人都有软肋。”   “只要能拿捏其软肋。”   “就不怕他们不嘴硬,也不怕他们会多嘴。”   “至于彭越?”   “区区一个强盗,又有何惧?”   “如今听到消息,只怕早就逃了,而且他也不敢不逃,他作为强盗,本就为秦廷不容,又犯下这般弥天大罪,若是为秦廷抓到,又岂会听他辩解?而且就算他辩清楚了,也是难逃一死。”   “只要彭越脑子没出问题,都一定会躲得远远的。”   “绝不会冒头。”   “这点,诸位大可放心。”   “这些强盗,可怕死的很。”   “送死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李林一脸自信。   巫马枢等人点点头,这点他们倒不否认。   是人都怕死。   又何况是那些强盗?   随即。   李林似想到了什么,眼中流露出一抹厉色。   他沉声道:“差点忽略了一件事,除了我们这些人,其他知情的人,能处理的就尽量处理掉,知道的人越多,我们就越危险,实在不行,记得送到其他地方去避避,绝不要在这时为人察觉。”   “若是最终问题出在这些人身上,就实在有点得不偿失了。”   巫马枢等人点头。   这的确是需要注意的。   对于他们这次的事,知情的人其实不少,而且他们暗中还告诉了其他县,如今事发,这些人定也会寻求自保,到时传信过去,这些人不会不听的。   巫马枢道:“此事我会去处理。”   “多一张嘴,就多一分危险,这个道理我还是懂。”   “只是张良呢?”   “此人逃匿的如此快。”   “只怕未必存了好心,若是此人将其中原委泄露出去,以张良在贵族中的身份地位,只怕很容易就传的人尽皆知,到时我们恐还没有办法反制。”   李林颔首。   张良的确是个隐患。   不过,也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他冷笑道:“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酒店如何说的吗?”   “少了一人。”   “少的便是这张良。”   “只不过后面我们认为这样会得罪张良,引得张良报复,如此心智的人,一旦结怨,对我们不是好事。”   “最终舍弃了。”   “但如今,既然张良弃我等不顾,我们又何必那么客气?”   “直接把所有事推到张良头上。”   “一切都是他栽赃我等。”   “意欲置我等于死地,破坏我等地方官员跟秦廷的亲近,从而实现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们是官。”   “张良只是个贼人!”   “贼喊作贼,哪有那么容易?!”   李林嗤笑一声。   他根本没有把张良放在心上。   张良再怎么折腾,再怎么鼓吹,也掩盖不了,他是六国余孽的事实,也掩盖不了过去袭杀始皇的事,相较于张良过去的‘劣迹斑斑’,他的指控,朝廷又岂会轻信?   听到李林的话,巫马枢等人会心一笑。   “县丞说的对。”   “那张良就算再足智多谋,也掩盖不了,他是大秦逃犯的事,我等只需稍微鼓吹,就算我等真为朝廷怀疑,朝廷恐也不会去相信一个六国余孽的话,甚至这还会坐实我等的‘清白’。”   “毕竟若是我等真的跟他们同流合污,张良等人营救都来不及,又岂会去落井下石?”   “是极是极。”   “这么说来,我倒挺希望,张良助我等一手。”   “哈哈。”   “……”   县衙内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前面的压抑低沉,如今已荡然无存。   不一会儿。   县衙众人便离开了。   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去做。   他们必须赶在朝廷派来的官员到达前,将方才合计好的事落实下去,而且要越快越好,弄得越仔细越周密越好。   也绝不容有失。   随着秦廷发下的两道政令。   砀郡上下已暗流涌动,各方势力在蓄势待发。   而将此事最终闹大的蒙毅,如今正站在船头,眺望着前方山河。   他的身后跟着十几名廷尉府的官吏。   蒙毅负手而立,望着平静的水面,淡淡道:“随着朝廷的两道政令下发,只怕砀郡乃至魏地,都已风声鹤唳,不知地方的官吏,如今是何等心境。”   章豨笑着道:“只怕是乱如麻。”   “砀郡乃昔日魏国都所在之地,六国残余势力也更为顽固,朝廷灭魏之后,就地征用了很多当地官吏,这些人对朝廷并未抱有什么敬畏,这次‘巨鹿盗船’的事,便是一次明证。”   “地方官府该进行一次严肃的整饬了。”   章豨嘴角含笑,眼中满是杀意。   他乃章邯三弟,如今随着章邯调任南海为将,章氏一跃成为朝廷新贵,而他作为章邯三弟,同样得到了重用,这次便是跟随蒙毅一同前往砀郡,调查‘巨鹿盗船’事件的‘原委’。   不过蒙毅也好,章豨也罢。   他们都清楚。   他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这次的‘盗船’,也不是为了针对一个砀郡。   而是对整个关东官场进行一番整顿。   涤浊扬清!   蒙毅转过身,下令道:“通知下去,船只靠边停靠。”   “先让砀郡乱一会儿。”   “等乱的差不多了,再出去收拾残局。”   “同时传令下去,让郑将军率领的三千士卒,即刻出发,前往砀郡压阵。”   “我这次倒想看看,砀郡会乱成何样。”   “是否真会如殿下所说。”   “慌不择路!”   闻言。   章豨眉头一挑。   他狐疑的看了蒙毅几眼,心中生出一抹惊讶。   从蒙毅的话里,他分明听出,蒙毅这次前来,殿下是另有指示,而且殿下还对砀郡的情况,提前做了预估。   但这怎么可能?   难道砀郡还会有其他状况?   章豨目光闪烁。   他作为蒙毅下属,自不会去多问。   但也暗暗的上了心。   若是砀郡真生出了其他状况,殿下就未免太高瞻远瞩了。   这不由让人心生惊惧。 第409章 壮士断腕!   翌日。   未至鸡鸣。   单父县城一片寂静。   而就在这寂静的街巷中,突然传出了急促的脚步声。   这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伴着重重的喘息,进入到了一户高门之内。   一间居室内。   室内的家主正在熟睡。   身旁一左一右偎着两名面貌年轻的女子。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急。   终于。   还处于酣睡中的巫马枢醒了过来,眼中露出一抹恼色跟怒意。   “大清早的,敲什么敲。”他朝门口怒喝呵斥,随即似想到了什么,原本还睡眼惺忪,一下就精神起来,眼中更是露出一抹凝重,猛地从榻上坐起,朝门口沉声道:“先去大堂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而后便直接起身穿衣。   很快。   巫马枢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了大堂,他显然起的很急躁,根本没有好好打整,他去到大堂,将屋门闭上,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冷声道:“说吧,又出了什么状况?是哪里出了问题?其他官员通知了吗?”   巫马枢一连问了很多问题。   巫马家的家丞一脸苦笑的摇了摇头。   他沉声道:“家长,这次不是县里出了事,是砀郡那边出了事。”   “那砀郡下来查案的范目,在路上遇到一伙不明的贼人,具体是什么人情况不清楚,但死伤惨重,而范目目前已是下落不明,而在我打探消息回来时,已隐隐听到传言,这是魏地贵族出的手。”   “若是那范目真的出了事,这事可就闹大了啊。”   家丞一脸焦急的开口。   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被吓得坐在了地上,半天才缓过神来,一想到若是范目真的死了,那后果根本不敢相信,这可不是什么沉船了,而是直接在打秦廷的脸,到时无论他们掩饰做的太完美,恐都难逃一死。   秦廷的怒火,根本不讲道理。   闻言。   巫马枢愣了一下。   随即他猛地看向家丞,瞳孔更是紧缩的厉害,他死死的盯着家丞,似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良久,才一脸惊怒道:“你说什么?范目出事了?谁告诉你的?哪里传的消息?”   巫马枢现在彻底清醒过来。   家丞苦笑一声,拱手道:“家长,这是郡里刚传下的消息,只怕等天亮,这个消息就会直接传到满城皆知了,家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那可是朝廷派下的官员啊,要是真的出了事,我们还能逃得掉吗?”   家丞满眼担忧。   噗通。   没有任何征兆的。   巫马枢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他张了张嘴,只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他知道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算他们做的再好,也难逃朝廷怒火了。   不管范目最终死没死,只要确定了有人对范目动了手,这事情就小不了。   巫马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惶。   家丞更是呼喊了数声,巫马枢才清醒过来。   他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地上,脸色已苍白一片,急忙道:“快,快派人去通知县丞、县尉等人,让他们立即来家中,我有要事跟他们商量,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到最后。   巫马枢近乎是用吼的。   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家丞听到巫马枢的话,根本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跑出了家门。   巫马枢依旧坐在地上。   脸上满是惊恐,他怒声道:“究竟是谁干的?这分明是想置我们于死地啊。”   “该死,全都该死啊!”   “范目要是死了,朝廷大怒之下,我又岂能逃的脱?”   “张良!”   一瞬间,巫马枢就想到了原由,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怒声道:“对,就是张良,是他害的我,若非他提出这个建议,我们哪会去铤而走险?而他的暗中离开,跟这次的事也脱不开干系。”   “甚至这才是他的目的。”   “他根本就没有想助我们摆脱困局。”   “他是想要我的命!”   “想要我们单父县上上下下官吏的命。”   “张良,你好狠的心啊。”   “我巫马枢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让你这么算计?!”   “啊?!”   巫马枢怒喝连连。   他的神色已彻底歇斯底里起来。   他很清楚,这件事的影响,也知道真的完了。   范目下来查,他们还可以糊弄一下,若是彻底激怒了秦廷,将那四千士卒调来,让蒙毅也前来,那他们所谓的面子,也就彻底一文不值了。   这些人可不会顾及他们的颜面,甚至恨不得自己等人成为他们的功劳。   他现在已很确信,这事跟张良脱不开干系。   也只有张良能做出这么狠辣的事。   张良从来就没有为他们考虑过,他想的只是将他们彻底拉下水,让他们成为众矢之的,让他们沦为天下瞩目的焦点,继而借这些事,为他自己扬名,来打击秦廷的声望。   他们全都被耍了!   巫马枢脑子现在无比活络。   他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已顾不得整理衣衫,直接坐在了席上,开始焦急等着其他官员到来。   不多时。   门外响起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随着一道推门声,李林等人快步进了屋。   他们的脸色无比严峻。   显然已听闻了这个消息,脸色更是狰狞到了极致。   巫马枢扫了眼到场的众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安,嗓音沙哑道:“消息你们都听到了吧,我们都被张良给耍了,他给我们提的建议,从始至终都没安好心。”   “他是想要我们死!”   “这一切都是张良指使的。”   “他就是想让我们的命,来打击秦廷在关东的威望。”   “现在范目出事了,无论最终死还是没死,都会在天下引起轩然大波,也会引得朝廷震怒,到时朝廷严查下来,我们做的那些遮掩,根本就藏不住,我们这次真要栽了!”   巫马枢话语声很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急切了。   但他没有办法。   人命关天,还事关自己。   他岂能不急?   李林等人面色阴沉如水。   他们起初还有些没弄清楚状况,但听到巫马枢的话,也是直接认同了下来,能这么快做出反应,甚至是暗中调集这么多人手,敢直接对秦廷官员动手的,唯有张良这些该死的旧贵族。   除了他们。   砀郡不可能有人能做到。   而且发生的这么突然,就在范目动身的当天,就直接出了事。   若说跟张良没关系,这搁谁都不会信。   李林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惊骇跟恐慌,沉声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的时候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范目死没死,我们都注定要大祸临头了。”   “秦廷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们必须要想办法从中脱身。”   “不然……”   “我们是真会死的!”   “而且以秦廷的残暴程度,我等三族定也要被夷。”   “诸位,都这个时候了,就没有必要再追究是不是张良弄的了,是他弄的也好,不是也罢,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若是再不做点什么,等朝廷震怒下来,我等根本就承受不住,而且砀郡上上下下的官员,已不会有一人会保我们。”   “更不敢保!”   “现在我们急需自救。”   “若是在这几日想不出办法,我们就真要死了!”   李林怒气冲冲的说着。   听到其他人一个劲的指责张良,他也是被气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那些?就算知道是张良做的,他们能怎么办?张良人都已经跑了,他们还能给抓回来不成?   闻言。   其他人面色一滞。   也全都闭口没有话说了。   巫马枢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他看向李林,沉声道:“县丞,你是县里最见多识广的,之前也是你想到的解决之策,对于这次的事,你能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吗?”   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李林阴翳着脸,并没有吭声。   办法?   他倒是想想出来。   但真的没有啊,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何况还是秦廷这根大腿。   就在李林急的快跺脚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人。   他的同僚。   随即,他想到了秦廷之前颁发的一道政令,眼中露出一抹凌厉之色。   他咽了咽干涸的唾沫,沉声道:“办法,或许还真有一个,只是这个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秦廷给我们提供的。”   闻言。   其他人面色一喜。   随即又面露一抹惊疑。   秦廷会给他们想解决之策?这不可能吧。   巫马枢问道:“县丞,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吞吞吐吐的,究竟是什么办法,你就只管说出来。”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着。   李林双目微阖,漠然道:“还记得秦廷前段时间颁布的政令吗?其中就有说,让地方官府,将经济相关的政事,集中交给郡县其中一位官员处理,而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办法。”   “让这名官员,抗下所有事!”   “最终成与不成,我也不清楚,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之策了。”   听着李林的话,巫马枢等人眉头一皱。   他们仔细回想了一下,秦廷颁布的令书中,的确有相关描述,只不过当时根本无人在意,也根本没想听从,毕竟经济大权,这么重要的大权,肥水无数,谁都想染指,又怎么可能会想着把自己掌握的交出去?   还交到一人手上,这不让自己受制吗?   如今听到李林再提,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   巫马枢凝声道:“按县丞的话,秦廷其实并未想对我们赶尽杀绝,只是想对经济方面做一些整饬,所以主动提出了解决之策,若是我等真按朝廷吩咐,那也意味着,可以将所有出的事,都推到一人身上。”   “我们其他人不负责经济,所以对此只是犯了‘不察’!”   说到这。   巫马枢面露喜色。   若是真的成行,的确是个好主意。   其他人对视一眼,也都不由面露喜色,但随即,众人就脸色微凝,因为正按李林的建议,那他们之中,注定要有人去顶下所有的事,谁又甘心自己去背这么大的祸?   这可是真要诛族的。   对于其他人的担忧,巫马枢一脸淡定。   这种事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不过,他也不会主动去惹事,而是直接看向李林,问道:“县丞,以你之见,我们县里谁人能胜任?”   其他人也一脸紧张的看了过去。   眼中充满忐忑不安。   李林眉头微挑,却也不接这个话茬,笑着道:“这种事,事关大家的生死,岂是我李林能一个人定下的?而县令作为一县之长,自然还是要你来拿主意。”   李林可不愿去得罪其他官员。   见状。   巫马枢眼皮微跳。   心中暗骂了李林几句,脸上也是和气的笑了笑,随即目光从李林身上移开,落到室内其他几人身上,他的目光每落到场中一人身上,那人都不由身体一紧,随后都面露谄媚讨好之色。   巫马枢一脸得意。   但他也知道事情轻重。   巫马枢沉声道:“眼下事态紧急,也容不得细论。”   “能抗事的人,必须对经济之事有了解,不然就算是推出去,朝廷派下的人恐也都不会信,而且这人既为我们扛了这么多事,我们自也不会亏待他,到时自会将其族人妥善的安置出去,绝不会落到朝廷手中。”   “另外,这人要嘴严实,不能把我们供出来。”   “我知道诸位都不愿。”   “但事已至此,唯有壮士断腕,断尾求生了。”   “不然我们都会死,到时不仅我等辛辛苦苦积累的财富,会被劫掠一空,还要落得全族身死,甚至日后都无人替我等收敛尸骨修建墓地,我巫马枢同样于心不忍,只是形势比人强,有时不得不做出选择。”   “人一定会推出去一位的。”   “至于具体是谁,我就不一言堂了,诸位各自登记吧。”   “到时再另行统计。”   说完。   巫马枢朝门外高声道:“来人,去取一片上好的布来。”   没一会。   众人人手一截布帛,只是摸着这光滑的质感,众人脸色却无比难看,不时打量着四周,试图从其他人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好为自己接下来书写提供方向。   也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个人不是自己。   一会儿后。   统计结果出来了。   只是统计出的人,却有些出乎意料。   非是其他人。   而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李林。 第410章 或许……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听到最终的结果,李林满脸不敢置信。   他冷冷的看向在场众人,冷声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还想把我推出去送死?”   单父县主簿开口道:“县丞,你莫要怪罪,我等之所以认为县丞最合适,自然是有我等的想法,毕竟县里大大小小的事,县丞都是有涉猎的,而这几次也都是县丞在出谋划策。”   “我们毕竟只是负责执行的。”   “难免对事情考虑不周,或者是办事不力,也难免会生出纰漏。”   “而县丞不然。”   “你是全权负责的官员,对县里大小的事也很了解,加之本就出自你之手,由你出面,自然是最稳妥不过了,而且这次的事,实在是太大了,若是推我等出去抗事,只怕多半朝廷是不会信的。”   “我们这也是无奈之选。”   “若是能够。”   “谁又希望县丞去呢?”   “但如今县丞你扪心自问一下,县里还有何人比你更合适?”   “只怕是没有的。”   “各种建议想法,都出自你之手,你又负责县里大小事务,对经济之事也颇为了解,而且作为仅次于县令的存在,是存在着一意孤行,只手遮天的可能的,因而无论从县里角度,还是从朝廷角度,亦或者这次事情最能便宜处理的角度,抗事之人,都非县丞你莫属了。”   “我等知晓县丞心有不愿。”   “但事关整个单父县上上小小上百口官吏,几十上百户家庭,还请县丞以大局为重。”   “我等也向县丞保证,只要县丞愿意扛下所有的事,我等绝对尽全力保全令公子,绝不会让他日后受半点委屈,也会将原本属于县丞的部分钱粮,足额的分发给令子。”   “我等在县里共事多年,可谓是同气连枝,我等绝不会辜负县丞的。”   “请县丞成全大局,为我等赴死。”   “请县丞成全大局,为我等赴死。”   “……”   随着这名主簿开口,其他官员纷纷开口。   一时间。   让李林赴死的声音此起彼伏。   李林铁青着脸,双拳更是攥紧,他双眼几欲喷火。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厚颜无耻的人。   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让自己去送死吗?   至于这些人给出的承诺,他李林又岂会信?朝廷震怒之下,定然是株连全族的,这些人哪有胆子去护自己的儿子,就算真护了,没有自己在,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钱财,不为朝廷收走,也定会为这些人给吞并霸占。   他可太了解自己的这些同僚。   他们从来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想让他们看着红肉不吃,这比杀了他们还难。   所谓承诺,就是狗屁!   李林阴沉着脸,他的冷冽目光,从大堂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县令,县尉,主簿,田官,畜官,司空,都官长等等,只不过这些人无一点羞愧,更无半点脸红,就这么直接的盯着李林,全然没有惭愧之色。   仿佛一切都理所应当。   也顺理成章。   李林怒急反笑:“哈哈,我李林算是明白了,林林总总这些事,你们就是想让我李林来担。”   “但不可能。”   “要么另选他人,要么就一起死。”   “我李林不当这冤大头。”   “我倒想看看,我不屈从,你们能如何?”   “还敢杀了我不成?”   李林嗤笑一声,眼神满是决绝。   他不屑道:“如今蒙毅恐就在路上了,只怕不消数日就能到,你们胆敢对我下手,以蒙毅的才能,又如何看不出是屈打成招,到时我自会将一切实情说出,想让我死,那就都不要活了。”   “还有。”   “你们真以为朝廷这么好糊弄吗?”   “我给出的建议,只是尽量去遮掩,让事情尽可能的压小,你们还真以为能糊弄住?真当朝廷派下的官员是傻子?只是让你们献上更多人头,好尽可能的保全一点人,不至于全部死绝,但既然你们都不想死,也都只想让别人死,那就无所谓了。”   “大家就走着瞧。”   “看看,最终有几人能活着。”   李林冷喝数声。   直接拂袖离开了,根本不愿再多留。   见状。   巫马枢眼中露出一抹杀意。   只是在盯着李林背影看了几眼后,还是将这股杀意按住了。   李林说的也没错。   只让李林一个人去抗,怎么都扛不住的。   还必须献上更多人头,不然不足以泄朝廷之愤,也难以对外给出解释。   只是他前面太急了,一时昏了头,竟直接当众挑开了,而这无疑刺激到了李林,如今不信任的口子已经撕开,想要将李林劝回来,只怕是不可能了。   但这事必须有人担下。   担不下也得担。   不然整个单父县的官吏都活不了。   巫马枢目光冷冷的从大堂其他官员身上扫过。   众人只觉身子一凉,面露几分惊恐。   良久。   巫马枢才冷声道:“现在县丞对我等充满了不信任,只怕也挽回不了了,但这次的事必须要尽快定下来,不然等到蒙毅到来,以及那上千人秦卒到场,我等就算想挣扎,恐也没有机会了。”   “大秦的官职下,有两大体系。”   “‘曹’和‘官’。”   “‘曹’和‘官’的区别在于,‘曹’主要负责民政等方面的行政事务,有‘户曹’、‘吏曹’、‘尉曹’、‘狱曹’等,而‘官’则主管某项专门事务,像是在场的‘田官’、‘畜官’、‘司空’、‘船官’等,我等往往也被称为‘官啬夫’。”   “这次的事,主要是出在‘官’上。”   “所以必须要推出一些‘官’来,涉及到相关的‘官’都要在列。”   “我不管你们接不接受,也不管你们答不答应,这次的事,必须要定下来,至于县丞那边,我会去走动,这也是我给你们下的最后通告,不要想着挣扎跟反抗。”   “若是你们真想拉着所有人垫背。”   “我巫马氏在单父县立足两百多年,自认对单父县还是有一定掌控权的,到时就莫要怪我提前将尔等赶尽杀绝了,朝廷下手,或许还能活一两人,若是敢把我逼上绝路,我会将这些人全部连根拔起。”   “诸位应该清楚,我是做得出的。”   巫马枢冷冷的扫了在场众人几眼,尤其是看到‘铁官’‘盐官’时,眼中的杀意更是不加遮掩了。   相关官员脸色惊变,直接求饶起来。   然而巫马枢根本就不听求饶,在这种事情上,对他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他必须将这些人推出来,不然一旦查到他头上,他巫马氏就算在单父县经营再久,也根本挡不住秦卒几次冲杀。   到时不仅人要死,辛苦积攒几百年的财富,也要被掠夺一空。   这可是两百多年的家业啊!   他现在已被彻底逼上了绝路。   他知道。   朝廷不可能真的会信,但他眼下只能去赌一把。   赌他将更多的人献上去后,能换取到朝廷法外开恩,留自己一条性命,继而保住自己的家业,若是自己死了,他巫马氏偌大的家业,可就真的全没了。   他现在已彻底疯狂了。   若是有人胆敢说一个‘不’字。   他定会暴起杀人。   见到巫马枢这歇斯底里的模样,大堂内的众人都能察觉到气氛不对,巫马枢分明已是急红了眼,只想把自己摘出去,至于县里其他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也不在意。   甚至。   就算是县里其他官吏死完了。   他都不在乎。   他只要自己活着。   只要自己能为秦廷网开一面。   此刻。   大堂其他人也是六神无主。   他们同样不想死。   不然也不会想着将李林推出去了。   因为李林在他们眼里,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李林知道的最多,也想的最周全,还是官职仅次于县令的人,唯有李林扛下这次的事,他们才有机会能从中脱身,只是这一切都太突然,也太急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布置周全。   匆忙算计。   自然落得一地鸡毛。   众人低垂着头,沉闷着不说话。   巫马枢不想死,想保全自己的家业,他们又何尝不想?   不然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逃有用吗?   没有。   没有了田宅、钱粮,他们跟那些贱民有何不同?   甚至还不如那些低贱的黔首。   这其中的落差,大到让他们足以想死。   但巫马枢想把他们推出去,然而若是真论起来,最应该死的就是巫马枢,他作为县令,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才是最该难辞其咎的,也是最该死的。   而且不止是巫马枢,县丞,县尉也全都该死。   他们才是县里的‘三驾马车’,若没有这些人点头,他们岂能落到如今局面?   想到这。   已有几人有了恶向胆边生的想法。   若是巫马枢死了……   那是不是可以把一切事情推到他身上,而且这本就是巫马枢的问题,他们只是从犯,是被巫马枢胁迫的,是被要挟的,他们本就不同意,也是一心向秦的,还为此在刻意保留证据。   以待天官。   这一切似乎都是合理的。   他们只是被迫的,固然也有罪,但应罪不至死。   一念至此。   终于有几人抬起了头。   眼中一片赤红。   都官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身子更是不住的微微颤抖。   他沉声道:“县令,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或许……”   “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一语落下。   整个大堂都安静了。   其他人也猛地看向了巫马枢,似一下子想明白了什么,眼中都露出了一抹狂热跟疯狂。   闻言。   巫马枢愣了一下。   随即,他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阴沉道:“你什么意思?”   而后直接朝门外大吼:“来人。”   “快来人!”   只不过,巫马枢的话还没有吼完,都官长就已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巫马枢的嘴死死的捂住了,而后朝着其他人怒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真想陪着这狗东西丧命?!”   “我们是从犯。”   “而他巫马枢才是主犯。”   “我们都是被胁迫的,都是被要挟的,只不过巫马氏在单父县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我们不敢违抗,只能虚以为蛇,但我们其实一直在暗地收集证据,以待天官到来。”   “我们都是被迫的。”   “县令。”   “你就成全我们一次吧。”   “替我们去死一次,我这次算是求你了。”   “你是单父县的县令,你要是死了,我们都有借口辩解了啊,你不想死,我们更不想死啊,县令你尽管放心,你只要替我们去死了,我们绝对留你巫马氏一条活路。”   “县令,求你了。”   “你就不要挣扎了,好好去死吧。”   都官长的声音颤巍巍的,只是手中的动作没有半点放缓,已将巫马枢彻底按倒在地,额头上、手上更是青筋暴起,双眼更是赤红一片,而且还在不断的用力,一边哀求着,一边死命捂着巫马枢的口鼻。   听到都官长的话,其他人也反应过来。   眼中杀意陡生。   是啊。   只要巫马枢死了。   那就可以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   他是县令。   而他们自己都是被胁迫的。   就在巫马枢快要挣脱时,都官长声音已是带着几分焦急,低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里可是巫马氏的族地,若是让他把声音传出去,我们可都走不掉了。”   “快来帮忙啊!”   听到都官长的话,其他人也连忙冲了上去。   按脚的按脚,掰手的掰手,捂口鼻的捂口鼻,最后更是有人直接拿茶碗,砸在了巫马枢头上。   在几人手忙脚乱的操作下,巫马枢彻底断了气。   死不瞑目。   即便已经身死,双眼依旧瞪大。   瞳孔充满不甘跟愤怒。   都官长等人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这是他们第一次自己杀人,坐在地上,全身都在发冷发软,脸色苍白一片,但他们的眼中只有坚定跟狠辣。   巫马枢不死,就是他们死。   他们这也是被逼的!   良久。   都官长站起身,吐出一口唾沫,微微喘着气。   “不够,只是一个巫马枢不够,还有县丞,还有县……”‘尉’字还没说出口,都官长就已将一块布帛缠到了县尉脖子上,随后用力的扯着,随后才继续道:“县里的三驾马车,都必须死,他们负责县里的所有事,他们不死,我们都难活。”   半个时辰后。   都官长一行人离开了巫马氏的族院。   只是相较来时,已少了数人,然而众人神色冷漠,并无任何解释,一脸忧虑的离开了。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跟来时一样。   直到晌午时分,巫马氏族里有人推开了大堂的大门,见到里面已是冰冷尸骨的几人,才陡然尖叫一声,只是没等他们镇定下来,屋外已来了数十名县卒,在尉曹的带领下,将巫马氏给直接围住了。   日暮时分。   随着一场大火,兴盛两百多年的巫马大宅,彻底沦为了废墟。 第411章 查案?不用,治罪就行!   大河之上。   一条大船停靠在岸边。   身后跟着数条小船,蒙毅等人并未下船。   不多时。   一个邮人快步跑了过来。   将一份‘文书’递交到了章豨手中,章豨接过文书,仔细看了几眼,面色惊变,眼中满是震惊跟不可思议,也是连忙跑上甲板,将砀郡发生的事,告诉给了蒙毅。   蒙毅淡淡的看了几眼,将文书放在一旁。   他举目望向天边,淡然道:“这场魏地风云终于拉开了。”   闻言。   章豨面露异色。   他想到了之前蒙毅无意间说的一句话。   砀郡还有变。   如今,这个‘变’终于来了。   范目死了!   就在前往单父县的途中被杀,随行的几名官吏,跟几十名士卒也全部被害。   无一人幸免。   甚至……   范目尸首还被人刻意留字羞辱。   行凶者胆大包天,不仅残害朝廷官员,更是还直接表明了自己身份。   魏地贵族。   此事完全出乎了章豨意料。   所以章豨在看到这份文书时,才会表现的这么惊讶。   但蒙毅则恰恰相反。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砀郡会出事,虽不确定这次的事会出的这么大,但的确是猜到了会出事,所以才特意将船只停靠,做了一定时间的等待,为的就是等砀郡的大幕彻底拉开。   而后雷霆进场。   只是蒙毅怎么猜到的?   杀朝廷官员的事,从古至今都没多少。   大秦立国以来更是寥寥。   而且这次不仅少了,还羞辱尸体示威,可谓猖獗至极。   然蒙毅所说魏地的风云激荡,又是指的什么事?蒙毅又准备在魏地做些什么?   章豨已不禁好奇起来。   蒙毅转过身,将獬豸冠端正的戴在头上。   他挥了挥衣袖,开口道:“来人,立即传令郑安平将军南下,三千名士卒务必在三日内抵达单父县,另外,通知船夫,即刻启程,前往砀郡,并让砀郡官府准备好赶赴单父县的车马。”   “另以殿下之名,传令天下,勒令地方郡县,尽早将地方经济大权交归相关官员,同时下令,天下各郡县,集中抽调人手,赶赴附近郡县,监督各郡县盐铁的运输情况,封存相关账簿,不容当地官员再度经手。”   “限期一个月内!”   “若有郡县不从者,一律按抗令不尊处刑。”   “同时传令地方郡尉、县尉,集中抽调当地精锐士卒,用以镇抚可能出现的动乱。”   “并随时听从朝廷的调令。”   “同时从砀郡附近郡县,泗水郡、东郡几郡抽调相关官吏、士卒前往砀郡,随朝廷彻查这次的旧贵族犯案。”   “……”   蒙毅话语不断。   章豨听得是胆战心惊。   只是如今,他也明白过来。   砀郡会再度出事,或许在朝廷眼中,是一定会发生的。   所以早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   郑安平将军率领的三千大军,便是用以威慑地方宵小的。   朝廷真正要做的,便是借砀郡的乱子,强势插手地方对盐铁等经济事务的把控,也是在倒逼地方官府,尽早将盐铁送到相应仓库,不然等其他郡县官吏到场,他们再想搞事,就未必能成了。   当地的官员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其他郡县可就未必了。   尤其这两年,军官转职下,地方多了很多新人。   这些人可不会给他们留情面。   这是在借砀郡的事,在敲打各地官府,也是在借此事,强势插手地方事务。   对于查处砀郡也很有考究。   从蒙毅的话语里,他对砀郡上下的官吏、士卒,都充满了不信任。   宁可从附近郡县调人,也绝不用当地官吏士卒。   如此一来。   便能最大程度杜绝舞弊发生。   也能将事情调查的更加清楚明了。   给天下一个公正交代。   丝丝如缕,环环相扣。   而这一切都源于砀郡的二次生变。   尤其蒙毅还是以殿下的名义下的令书,这便足以说明,扶苏殿下是早就知情的,甚至提早就做了吩咐,所以蒙毅才敢‘僭越’,而不担心违法。   砀郡发生的一切,都在朝廷掌控之中。   想到这。   章豨瞳孔微缩。   后背也不禁有些发凉。   对于章豨的想法,蒙毅自然是不知情。   他在吩咐完后,重新坐到了船头,继续眺望着东方。   而船舱上的刀笔吏,早已将相关令书写好,飞快的将令书传了出去。   随着岸上传来的阵阵马嘶声,蒙毅下发的令书,也随之被陆续传至天下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   至于这份令书在天下引起的哗然。   船上众人无人在意。   大船顺着大河一路东出。   最终。   停靠在了东郡。   而后一行人,继续坐上马车,朝着砀郡进发。   对于蒙毅的淡定,章豨面露异色。   因为耽搁的太久了。   这么长的时间,只怕地方官府,早就将证据销毁了,他们想将案子查明,恐要花费不小的时间跟精力,虽然相较于之前蒙毅传令下去的令书,砀郡本身的事,除了范目被杀,实际是算不得什么的。   但这终究是扫了朝廷颜面。   若是在砀郡上耗费太多时间,而且没掌握太多证据。   这岂不让六国余孽更加猖獗得意?   犹豫了一阵。   章豨还是问出了口。   他拱手道:“蒙巡察,下吏有一事不解,还请蒙巡察解惑。”   “但讲无妨。”蒙毅看着手中竹简,没有抬头。   章豨道:“蒙巡察,从巨鹿盗船之事后,距今已有大半月了,这么长的时间,只怕砀郡上下,早就将证据销毁了,朝廷这次这么兴师动众,若是不能找到证据,将犯罪之人定罪,这岂非是在助长六国余孽之士气?”   “下吏认为之前停留的两日是不是有些不妥。”   蒙毅没有开口。   他将手中竹简放下,而后朝前推了过去。   见状。   章豨眉头一皱。   虽不知蒙毅这是何意,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只一眼。   章豨就怔住了。   单父县几日前又出事了。   县令、县丞、县尉,相应的铁官、盐官悉数被杀,而这份令书上记着,单父县的县令、县丞等县中主要掌权者,暗中撺掇,私下跟六国余孽勾结,炮制了这次的沉船大案,而后更是意欲将他们推出顶罪,不过为他们提前发现,最终为了自保,只得提前下手,将相应官员诛杀,不过他们已将单父县犯罪之人的相关证据登记在册,已待天官验证查明。   “这……”章豨一时也是说不出话来。   蒙毅抬起头,平静道:“天下很大,单父县很小,人欲也各有不同。”   “在朝廷的高压之下,他们很难支撑的住,最终都会去做那困兽犹斗,然一旦做了,便回不了头,而且做的事越多,暴露的事也会越多。”   “如今他们已彻底失了心智。”   “这种情况下,朝廷想查清?又岂会困难?”   章豨苦笑一声。   也是直接点了点头。   现在单父县的官吏,明显是慌了心神,昏招齐出,只要朝廷真查,很容易查出问题。   他们根本就解释不了。   也掩盖不了。   因为他们做了太多事了。   多到,就算杀了单父县的县令、县丞等人,依旧是无济于事。   蒙毅继续道:“单父县的事,不用查的太清。”   “而且已有人下去查了。”   “我们下去,只是去问罪的。”   “单父县大大小小的官吏,都不能脱罪,全都会被治罪。”   “至于范御史的身亡,才是这次查的重点,砀郡的官员,很多人都会因此断送仕途。”   “而砀郡也不用查。”   “只需治罪!”   蒙毅神色从容淡定,仿佛再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然就是这么平常的话,却轻而易举断送了砀郡上下上千名官吏的仕途,其冷漠无情程度,不由让人毛骨悚然。   章豨眉头一挑,若有所思。   他已渐渐回过神来。   砀郡有多少官吏是干净的?   只怕很少。   然而范目死了,死在了路上。   这无疑打了朝廷的脸,砀郡上下治理不当的罪名,便能直接扣下来。   而单父县都官长等官员,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何况他们还杀了朝廷任命的官员,这更是必死无疑。   因而单父县的人不用查。   直接定罪就行。   故蒙毅特意下令,从泗水郡、东郡等郡抽调人力,为的便是填补单父县将要出现的官吏空缺。   而砀郡的大小官员,无论是从单父县出事,还是范目出事,都难逃其罪,故也会有大批的官员落马。   只不过若是前面直接出手,恐会引起砀郡动荡,所以蒙毅特意叮嘱,让郑安平先率领三千士卒压阵,而后又直接从附近郡县调集士卒,为的就是将砀郡可能出现动荡的可能彻底给抹杀掉。   蒙毅要对砀郡进行‘大清洗’!   所以查不重要。   只是魏地的贵族呢?   章豨看向蒙毅,神色已越发恭敬,他拱手道:“下吏明白了,只是魏地的余孽,只怕已逃窜走了,若是不能将这些人绳之以法,只怕会有损朝廷威严。”   蒙毅笑了笑。   似乎并不将此放在心上。   他重新拿起一份竹简,慢条斯理的看了起来,边看边说道:“魏地的贵族余孽,如今朝廷的确抓不住,但那又何妨?魏地贵族杀害朝廷官员,为的是示威,也是为了助长自身士气。”   “然而若是因他们的出手,地方郡县对六国贵族敬而远之,甚至是视若毒蝎,那又有什么意义?”   “终是得不偿失。”   闻言。   章豨愣了一下。   随即也是反应过来。   朝廷其实并不完全在乎所谓颜面。   六国余孽造事,想要打压朝廷的气焰,那朝廷便对地方官府重拳出击,借这些事逼迫地方官府交出经济大权,地方官府为六国贵族折腾一场,又岂会对六国贵族有好感?   到时反会迁怒于他们。   而且只要朝廷对砀郡下手足够狠,狠到能压过魏地杀害朝廷官员的事。   所谓影响也就很小了。   想到这。   章豨若有所思。   他之前还对蒙毅的下令一知半解。   如今已是全部明白了。   朝廷的目标就是整顿关东,拿回为地方官府具有的经济权,单父县只是一个口子,而砀郡则是为了杀鸡儆猴,只不过范目被杀,进一步促成了这些事完成,换句话说,魏地贵族杀范目,其实暗中是帮了朝廷的。   若是只有单父县的事,朝廷还没办法大动肝火。   正因魏地贵族行凶,朝廷才能顺理成章的,插手到地方经济大权上。   想明白这些。   章豨也是退了出去。   蒙毅依旧安静的看着律条。   等章豨走远,蒙毅淡淡的摇了摇头。   若是之前,他根本就坐不住,早就义愤填膺的去单父县了,只是闲赋在家几年,加上兄长的耳提面命,他也是彻底沉淀下来,如今不再那么意气,也懂得从全局着手。   不再只盯着一事之得失了。   他将竹简放下,淡淡道:“我如今身为巡察,兼具廷尉府跟御史府之职权,如此重职,若是不能将砀郡的事处理好,不仅会让陛下殿下伤心,也会让大兄失望。”   “我蒙毅终不是当年了。”   他如今已懂得了松弛有度。   也知道不当受束于局部,而当从全局出发考虑。   蒙毅摇摇头。   继续随着车马前行。   日中时分,蒙毅率领的大队人马,抵达了单父县。   而郑安平率领的三千人马,也先他一步,赶到了单父县,如今正扎营在城外。   与此同时。   出现在城中的,还有泗水郡、东郡等附近郡县的官吏,一眼望去,足有数十人之多,见到蒙毅从马车上下来,众人也是连忙拱手相迎。   蒙毅淡淡的回礼。   而后头也不回的踏入了城中。   只不过没等都官长等人自澄清白,蒙毅就直接下令,将都官长等单父县上下官吏,全部捉拿入狱。   都官长等人连忙叫冤喊屈。   听着都官长在城中的凄厉嘶吼,蒙毅转过身,漠然的看了几眼,冷声道:“冤枉?你们谁人是真被冤枉的?我蒙毅的确是刚至单父县,但我对单父县的调查,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   “除了砀郡的吕泽,还有沛县的刘季,陈郡的吴广,东郡的……”   “他们早就开始调查了,也早就掌握了相应证据。”   “我蒙毅有的是证据,证明你们不是清白的,你们现在还想再喊冤吗?”   蒙毅漠然以视。 第412章 因为他是蒙毅!   随着蒙毅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的念出。   刘季、吕泽、吴广等人陆续从迎接的队列中站出,他们头颅微扬,看向都官长等单父县官员的眼色,都充满了不屑跟讥讽。   他们很早便接到了朝廷吩咐。   早早就到了砀郡。   也并未引起任何人察觉,在这半月时间里,早已将相关证据网罗齐全,而今任凭都官长等官员叫屈,也根本改变不了,他们参与了‘巨鹿盗船’的事,而且经调查,这些人涉及的问题,还远不止如此。   若是真的罗列出来,可谓是罄竹难书。   望着突然站出来的一个个陌生脸颊,都官长等人脸色腾的变得煞白。   他们哪里还不明白。   在巨鹿盗船事件后,朝廷就已暗中派了官吏前来调查,而且都是从附近郡县抽调的,蒙毅、范目等人只是一个幌子,用以迷惑他们,让他们掉以轻心,放松警惕,也为了他们暴露出更多问题。   他们早就为朝廷算计了。   直到此时。   都官长等官员才陡然醒悟过来,朝廷根本没有想放过他们,而是想借血洗单父县,用以震慑天下郡县,他们已经成了朝廷杀鸡儆猴中的那只鸡。   想到这。   都官长面色惨白。   身子更是颤抖如筛糠。   他用力挣扎着,高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些人都包藏祸心,都想置我们于死地,朝廷不是一直说,大秦以证据为重吗?想判我等的罪,证据呢?就凭这些人所说?空口无凭,凭什么能治我们的罪。”   “你们分明早就串通好了,就是想将我等置于死地。”   “你们根本就没证据。”   “我不服。”   都官长奋力的呼叫着。   听着都官长声嘶力竭的吼叫,蒙毅眉头微蹙,不屑的摇了摇头。   他淡漠道:“证据?”   “你既然不信刘季等人收集的证据,那我就再给你说一个,你们单父县上报给朝廷的是,这次盗船是隐匿在巨鹿郡附近的强盗所为,其中这些强盗都以彭越为首,然若是彭越说自己没做呢?”   “来人。”   “把彭越押上来。”   很快。   便有几名士卒,将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给带到了蒙毅跟前,这人发须凌乱,看着都官长等人的目光,双眼几欲喷火,口中更是骂声不断。   听到蒙毅的话,都官长本就心中不安,尤其是见到朝廷真把彭越给抓住了。   眼中更是充满了骇然之色。   这怎么可能?   彭越怎么可能还在单父县?   他不应该早逃了吗?   为什么还会被朝廷给抓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已到了这种程度?   都官长涨红着脸,已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知道大势已去。   任何的狡辩都是苍白的。   朝廷早就掌握了他们足够的犯罪证据,如今只不过是在戏耍他们,看他们当众垂死挣扎罢了,甚至都不是为了戏弄他们,只是想借四方民众之口,将朝廷的威严散布天下,让天下为之一震。   他们单父县上上下下,一直被朝廷玩弄于鼓掌间。   只是自己还浑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能够糊弄过去,殊不知,在朝廷眼中,他们只是一群跳梁小丑,在地上乱碰乱跳,如今朝廷的用意达成了,他们这些跳蚤,也会为朝廷轻易的一脚踩死。   都官长等人已瘫软在地。   说不出任何话来。   蒙毅抬手,让人将这些人全部押下去,随后开口道:“单父县上上下下数百名官吏,几乎都会入狱,如今县里士官空缺,我蒙毅将会代领县令一职,县中诸多事宜,也请诸位多加配合,等朝廷重新安排好官吏,到时,自会让诸位重回原地。”   “此外。”   “郑将军听令。”   “郑安平在。”一名身披甲胄的男子出列道。   蒙毅看了过去,微微颔首,笑着道:“如今首恶已入狱,但盘踞在地方的豪强乡绅,以及官员同党族人等依旧逍遥法外,还请郑将军领兵,将这些人一律严加看管,不容有一人逃脱。”   “等案件审出最终结果,再对这些人做最后的处理。”   “诺。”郑安平道。   吩咐完。   蒙毅重新回到了马车。   随着马夫的一声‘驾’,一行人朝着县衙走去。   章豨跟在身后。   望着蒙毅举手投足间,就将单父县上上下下,一网打尽,也是倒吸一口凉气。   做的实在太干脆,也实在是太狠了。   根本不做任何留情。   一锅端!   现在单父县城邑中的官吏,几乎全部锒铛入狱了,而且多半出不了了。   或许仅有少之又少的官吏,还身正,但大多数人,只怕都身子歪了,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定引得天下哗然,也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相较于之前的范目被杀,朝廷这次的雷霆出手,只怕对天下的威慑作用更大。   毕竟……   就算是始皇巡行时,对江东的整饬,也大多只限于部分官吏。   蒙毅倒好,直接撸了个彻底。   尤其是前面刘季、吕泽、吴广等人站出来时,章豨同样是大吃一惊,他一直跟蒙毅待在一起,根本没见过蒙毅私下发过文书,如今却直接展现出,自己对单父县情况的了如指掌。   实在是令人骇然。   章豨坐在马上,显得心不在焉。   他现在需要重新梳理一下状况,他现在已有点摸不透局势了。   变化太快了。   就在章豨将马交给随行马夫时,望着蒙毅踏入县衙,他脑海中陡然明白过来。   蒙毅才是这次东出的关键。   他是蒙恬之弟。   本就备受天下人瞩目。   若仅仅只有一个耀眼夺目的兄长,蒙毅也不会在朝中这么特殊,更关键的还是,蒙毅的性格刚正不阿,不做任何妥协,眼中更是不揉任何沙子。   正因为此。   陛下才会将蒙毅派来。   因为蒙毅哪怕将单父县连根拔起。   天下人也只是震惊,并不会认为哪有问题。   因为来的是蒙毅!   蒙毅可是敢当面直谏始皇,甚至敢多次顶撞始皇,执意坚持律令,嫉恶如仇的人,这样一个性烈如火的人,见到单父县在地方如此为恶,自然会毫不留情,因而单父县被连根拔起,在很多人心中,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真的理所应当吗?   明显不是。   只是因为他是蒙毅。   他的身份,他的个性,才让天下人下意识认可了这些,也正是有了这层为天下人肃然的滤镜,蒙毅就算对砀郡处理再多人,也不会遭到朝廷太多人针对,因为蒙毅自出仕以来,从来都是以证据为先。   敢这么下重手,就是因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按律就当如此。   也唯有蒙毅,敢做出这种事。   其他官员都不行。   现在蒙毅不仅做了,还让其他人服气,认为就该如此。   而这是蒙毅自身带来的。   至于泗水郡的刘季,砀郡的吕泽等人,都只是将这件事,往上更渲染了一波,用以让世人知晓,秦廷对关东并非真就毫无控制力,朝廷若是真的较起真来,处理一个关东郡县,易如反掌。   想到这。   章豨不由苦笑一声。   当初蒙恬因顶撞扶苏被禁足时,朝中不少人都说蒙氏即将失势,但从目前来看,蒙氏哪有半点失势模样?分明是要委以重任,蒙毅眼下只是个临时的巡察,然这个巡察,却兼具廷尉府跟御史府之职能。   权柄不可谓不大。   如今又借助处理砀郡事务,定会再度在天下名声大噪。   蒙毅复起之势已不可阻挡。   而且蒙毅明显私下跟殿下联系很紧密。   不然刘季、吕泽这些,过去为殿下任命的官吏,不会这么卖力,而通过这次的事,像刘季、吕泽、吴广这些过去为殿下选拔上来的官吏,只怕会更进一步,甚至是数步,从原本地方的微末小吏,直接晋升到担任县中要职。   这的确是正在发生的。   章豨凝声道:“殿下的动作越来越多,越来越快了。”   随即。   章豨摇摇头。   殿下有如此远见,这是大秦之福。   他又岂会有异心?   章豨迈步踏入到了县衙。   单父县的县衙,修建的很宽敞,装潢很精美。   蒙毅等人简单就食之后,便开始投入到了日常政事中。   单父县现在的官署就是空的。   需要有人及时填补上。   不然会出大事。   而这些事自然就落到了蒙毅肩上。   而且很多事,也陆续分配给了抽调来的官吏。   经过数日的梳理,在熬过了初期的混乱后,单父县的运行渐渐恢复正常,一切都变得尽然有序高效起来。   县狱。   现在担任狱曹的刘季,正端着一些饭食,大摇大摆的进到了其中,而后停在了一间较为干燥、也较为干净的牢房外,他用脚踢了踢牢门,笑着道:“彭越老弟,吃饭了。”   原本还处于昏睡中的彭越,也是一个鲤鱼打挺,从一堆干草中站起。   他去到牢门前,吃起了刘季端来的饭食。   边吃,彭越还冷声道:“刘季,你准备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当日若不是你亲口答应,一定能把我放出去,我绝不会束手就擒的。”   刘季笑了笑,点头道:“我刘季自是说到做到。”   “彭越兄弟尽管放心。”   “你一定能被放出去的。”   “若是不然,我定亲自给殿下书信,将你的事情说明。”   “这几日,县里忙的不可开交,都在调查单父县这些官吏贪赃枉法的事,应该用不了几日,就能将这些官吏犯得事都查清楚了,到时我会为你求情,让蒙巡察对你网开一面。”   “而且你本身就没什么大错。”   “若非单父县这些官吏,索取无度,逼的你活不下去,你也不会铤而走险,跑去落草为寇。”   “这些我刘季都清楚。”   “也定会向朝廷说明真实情况。”   “何况你这次是自首,按律本就该从轻发落。”   “所以你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刘季笑着解释道。   彭越点点头。   他原本没想过自首。   只是后面无意听见有人在找自己,就好奇的去打探了一下,结果还真让他打探到了一些消息,竟是秦廷提前派人来了,想对单父县的实际情况,暗中做一个摸查,并搜集足够相关的证据,仅仅如此,他顶多是敬而远之,也不会生出自首的心思。   但后面却是听到此人是刘季。   跟扶苏还有一定联系。   这让彭越上了心,也不知怎么的,他的踪迹为刘季发现了。   最终在刘季一番游说下,他同意了下来。   不过,他也让刘季,必须将自己保下来,不然他的那些兄弟,绝不会放过刘季。   刘季自是欣然答应。   吃完饭。   彭越用手将嘴一擦,好奇道:“单父县这些人都要被处置?”   刘季看了一眼监狱深处,点了点头。   他冷声道:“这次朝廷派下来的是蒙毅,此人乃当今大秦上将军蒙恬之弟,身世显赫,眼里一向不容沙子,让他经手,单父县这些官吏,又岂能落得了好?”   “基本都会被处决掉。”   “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段时间,县里已将地方的豪强,乡绅控制住了。”   “从这些人的家宅中,搜刮出了大量的田契地契。”   “占整个单父县田地近七成。”   “单父县总归田舆就四十多顷,这些官吏豪强就占了这么多数额,这些人私下抢夺贪墨霸占的事,又岂会少?杀了他们都是便宜他们了。”   刘季一脸冷漠。   彭越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种事,天下比比皆是,哪里少的了。”   “我就不信朝廷当真不知。”   刘季干笑一声,并没有去接话。   只是让彭越在狱中好好等着,等最终将单父县这些贪官污吏处理完,到时自会将他的事重新审理,他本就是自首,又是为地方官府欺压迫害,加之并没有参与‘盗船’,绝对是罪不至死的。   闻言。   彭越点了点头。   他倒不担心刘季卸磨杀驴。   毕竟蒙毅之名,他还是听说过的,刚正不阿,自己的确为强盗,但一向贯彻的是‘盗亦有道’,很少去劫掠那些穷困人家,都是劫掠的过往商贾跟豪强,怎么说,也不至于被处死。   只是在狱中待着,属实是不太自在。   尤其还跟单父县的官吏关在一起,这种滋味就更别提了。   只觉晦气。   刘季木盘一收,走出了县狱。 第413章 我刘季的仕途当在咸阳!   “刘季。”   “刘季。”   就在刘季准备回自己狱衙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喊声。   刘季转过头,见是吕泽,眉头一皱,好奇道:“你这么急切的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   吕泽快走几步,站在了刘季面前,他微微喘息几口,凝声道:“城中现在有不少黔首聚集,这几日,我等按蒙巡察之命,将单父县很多豪强跟官吏抄了家,从中得到了大量的田契地契,这个消息,不知怎的,被城中市人知晓了,如今也不知是谁人指使的,不少黔首开始聚集城中,想要回自己被霸占的田契地契。”   “如今聚拢来的黔首已有数百人了。”   闻言。   刘季眉头一皱。   他冷笑一声,不屑道:“真是岂有此理,又不是我们抢了他们田契地契,现在我们将单父县官吏给处理了,他们倒好,反过头来,想让我们将田契地契白交出去,单父县过去那些官吏在的时候,怎么不敢开这个口呢?”   “就因为我们是外地来的?是朝廷派来的?”   “就可以这么恬不知耻?”   吕泽道:“现在城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担心恐局势会失控,这才将你叫来,想跟你商量一下,看看如何解决这事,若是处理不好,恐会生出不少动荡啊。”   “这可关系着我等在朝廷眼中的分量。”   吕泽低声补充着。   这次前来单父县,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几乎。   一个证明自己才能的机会。   若是能把握住机会,便很可能扶摇直上。   尤其单父县上上下下官吏都被扒了个底朝天,这么多官职空缺,定然是需要有人来填补的,而他吕泽过去在沛县,也就一个微末小吏,若是能搭上这次东风,无疑能更进一步,来到单父县为吏。   甚至是为官。   这大好的机会,他实在不愿错过。   这个道理,刘季又岂会不懂?   他在沛县同样官职不大,如今只是来单父县不到一月时间,就已担任上了假‘狱曹’,若是能在这些突发事件中立下功劳,以他的资历,没准还能更进一步,直接升到‘官上’。   不说直接当上县令。   当个都官长、司空总是有机会的。   若非如此,当初萧何也不会极力推荐他们来了。   而且这次也属实是运气好,正好发生在砀郡,就在泗水郡旁边,不然他们就算想沾一点光,恐都没机会。   刘季道:“其他人去了?”   吕泽点了点头,道:“都开始过去了。”   “可有人给蒙巡察报信?”刘季继续问道。   吕泽面露一抹迟疑,不确定道:“应该会有,只是恐大多数人都会想着,自己先把这突发情况处理好,到时好为自己邀功,不过究竟有没有人主动报信,或者是蒙巡察随行的官吏报信,也是有可能的。”   闻言。   刘季目光微阖。   他冷笑道:“那就不去趟这次浑水。”   “直接去把城中的事,禀告给蒙巡察。”   说着。   他也不由冷笑一声,嘴角掠起一抹弧度,颇有深意道:“在大秦为官为吏,跟过去六国不一样,大秦重制度重程序,严谨地方官吏僭越,而今单父县的县令是蒙巡察,县丞是章将军,县尉是郑将军,除了他们三人,其他人私自去处置此事,都已僭越了法度,也有点越权了。”   “而且单父县一切政务都有蒙巡察一人裁决。”   “你知道蒙巡察对此是怎么想的吗?”   吕泽摇头,苦笑道:“这我哪知道?我连哪蒙巡察就只见了一面,哪有机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就对了,其他人也不知道,所以他们拿出的办法,又岂能真的算办法?”刘季笑了笑,眼中露出狡黠之色,他沉声道:“现在我们立即去县衙,将此事禀告了,听听巡察会如何处置,并遵循巡察的建议,到时也不至于出错。”   “官场之上。”   “慢就是快,快就是慢。”   说完。   刘季迈步朝县衙走去。   只是步子明显比刚才快了不少。   显然还是有些急切的。   担心为人抢先。   吕泽此刻也反应过来,小跑着跟了上去。   当刘季到县衙的时候,大堂里并无多少人,刘季也直接将此事禀告了上去。   大堂。   蒙毅坐在主座。   听着刘季禀报的消息,淡淡的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城中黔首聚集之事,不用过多去理会,大秦自有律令,如今案件尚未结清,一切还没到处理的时候,不过城中市人如此群情激奋,倒是可以将一些处理公布出去。”   “刘季。”蒙毅看向刘季,这个比自己大快一轮多的男子,吩咐道:“你去将这份告示张贴在城门口。”   说着,蒙毅将一份竹简推了过去。   刘季拱手,将这份竹简接过,仔细看了几眼,也是连忙点了点头:“下吏这就去做。”   目送着刘季离开,蒙毅摇了摇头。   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冷声道:“单父县的这些黔首,太多人不懂律法了,也太过无知了,当地的法官,近乎没有做过普法之事,如此荒唐荒谬的集结,也当真是可笑。”   “而这在整个关东却很寻常。”   “砀郡,相较已算是靠近关中了,尚且如此,只怕更远的燕、楚、齐三地,只会更甚。”   “朝廷想将秦律彻底深入人心,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这刘季倒是活络。”   “也不愧是靠自荐进入殿下事务府的人。”   “哈哈。”   蒙毅轻笑着摇摇头。   并未将城中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若一些人聚集鼓噪生事,他便为了安抚而求稳,枉顾律法,那才是真的荒谬。   大秦自有律法在。   岂会容这些人鼓噪而变动?   不过能这么快就有人被鼓噪起来,只怕城中还有身怀异心的人。   但并不重要。   随着单父县原由官吏的连根拔起,整个单父县的官僚生态,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还有一些人逃匿在外,也难以对单父县造成什么实质影响了,也难以动摇单父县的稳定局面。   一些零敲碎打都不足为惧。   他的目光早就没有放在单父县了。   而是在砀郡。   范目之死,才是接下来的重点,他对砀郡的肃清,才刚刚开始。   只不过如今他还需稍做等待。   等着附近郡县官吏及相应士卒集结到来。   那时。   才是他再度出手的时候。   不过已经快了。   他从案上取出一份密信,用小刀将上面的封泥撬开,仔细的看了起来。   另一边。   刘季将这份告示,重新誊抄了一份。   抄在了一张泛黄的布上。   这就是布告。   随后,他跟吕泽两人,一前一后去到了市集,自然是见到了聚集的上百名黔首,也看到了吴广等一同到来的官吏,只不过如今他们都站在了一方土台上,极力的发声,想平息这场意外,只是并不能给出什么实质承诺。   因而也很难服众。   刘季淡淡的看了几眼,得意的朝吕泽笑了笑,说道:“看到了吧,你妹嫁给我是嫁对了人。”   “当官为吏,最重要是会动脑子,脑子要灵活、会钻营,这些人很多跟你都是同期出仕的,如今却如猴子一般,在土台上大声嚷嚷着,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他们的仕途长不了。”   “就算这次得了便宜,能往上冲一阵,但这种好事,不可能次次都轮得到。”   “他们的仕途大多会止步在县里。”   吕泽看了眼刘季,又看了看吴广等人,若有所思。   他对自己这个妹夫,其实没太多好感,甚至起初是有些厌恶的。   毕竟就靠说大话,就把自己妹妹给骗了过去,任谁心中都窝着一团火,只是后面莫名其妙的,刘季跟扶苏殿下扯上了关系,还直接去到县里为了吏。   这才让吕泽稍有改观。   而后在吕雉反复要求下,他才从砀郡去了沛县,而后就跟着周勃、樊哙去了咸阳,再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出仕之途,如今在刘季的牵线搭桥之下,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仕途似宽广了不少。   这种感觉很微妙。   他分明知晓刘季没那么大能耐。   但每次朝廷有什么动静,落到地方有什么好事,刘季都能沾到光。   这也不由让他对刘季是刮目相看。   有时刘季说的分明是歪理,但最终又偏被验证是对的。   这也让吕泽很是郁闷。   他看向刘季,问道:“按你之见,你的仕途当在何方?”   刘季目光微凝,自信的笑了笑,毫不遮掩道:“我的仕途当在咸阳。”   闻言。   吕泽翻了个白眼。   刘季都快五十的人了,现在还在县里打转,去咸阳,那得多大的跨步?这只怕是各种天大好事,疯狂往刘季身上砸才有可能,他才不信。   刘季呵呵一笑。   显得很是大度开朗。   他去到市集,将这张布告,张贴了出去。   随后,深吸口气,朝着四周高声道:“父老乡亲们,官府对单父县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官吏的处罚结果出来了,这次张贴的布告,只是单父县被查出的一部分,后续还会在市集陆续张贴公布。”   “请诸位父老乡亲广而告之。”   “对于违法之人,朝廷从来都是雷霆出击。”   “绝不姑息。”   说完。   刘季朝一旁让出了位置。   听到刘季的呼喊,原本还吵吵嚷嚷的市集口,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不少人对视几眼,也是朝布告走来。   原本轰吵一团的人群,一下子就变得松散了。   此刻。   还有几人在人群中唆使。   只是四周的黔首,明显对布告更有兴趣。   而这几人,同样落入到了吴广等人眼中,见吴广等人朝自己走来,这几人也是拔腿就跑。   唯恐慢上几分,就会命丧当场。   不过数百人集结在一起,本就显得很是拥挤,他们还位于最里,如今就算想跑,也挪不开太大的步子,直接被吴广、吕泽等人围了个正着,吴广等人冷哼一声,没有任何好脸色,三下五除二,就将这几人按倒在地,随后直接带走了。   吴广等人这举动,也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刘季笑呵呵的解释了一下,说这些人是在逃逃犯,意欲教唆诸位冲撞官府。   我等只是奉令捉拿。   听到这些人是逃犯,原本还想护一下的人,也是当即鸟兽散的走开了,根本不敢靠近一步,甚至嘴里还不断辩解着,想跟这些人撇清干系,以免自己为朝廷误认是同伙。   遭了无妄之灾。   见刘季轻而易举将人群安抚下来,还将鼓噪生事的人给揪了出来,吴广等人看向刘季的眼神满是复杂之色。   刘季一脸得意。   只是拱手道:“我刘季作为县中狱曹,这些人理应交到我手中,我刘季这次承诸位的情,将这份大礼收下了,日后诸位若有什么需要我刘季帮助的,但说无妨,我刘季只要能帮,一定竭尽全力。”   说着。   便朝吕泽使了个眼色。   让他去派几个人过来,将这些教唆挑事的人押回去。   吕泽当即会意,他扫了眼四周,嘴角止不住上扬,也是飞快朝狱衙跑去。   一旁。   布告的内容,也渐渐传出。   单父县相关的‘曹’‘官’等官员,已被稀疏判处了死刑,只不过判处的死刑不同,有的是斩,又的是弃市,还有戮、枭首等刑罚,除此之外,便是公布了他们所犯之罪,以及抄没收缴的赃物。   其中更有一份查封财产的清单。   数额十分巨大且详细。   不仅涉及到相关的田地、钱粮,还将这些官员的族中情况,一一列举了出来,譬如那位都官长的房屋、妻、子、女、奴婢、衣物、牲畜等等,全都详细的张贴了出来。   并在上面特意表明,如果还有其他应查封,而为人私下藏匿的,且有人故意知情不报的,朝廷若是查到,也会同样问罪。   ‘甲倘有它当封守而某等脱弗占书,且有罪。’   刘季现在心情很愉悦。   因而更是主动站在市集口,回答着附近市人的问题。   显得很是亲民温和。   只是刘季越是如此,吴广等人脸色越难看,尤其是吕泽叫来了狱卒,将这几名教唆之人,从他们手中硬生生抢下时,吴广等人脸色已是漆黑一片。   最终却也只能拂袖离去。   留刘季一人,在这高谈阔论。 第414章 铁面判官!   旬日后。   单父县这一段时间,集市口便没有消停过。   每日都有官吏被杀,每日都有豪强、乡绅被抄家,从这些人家中搜刮到的钱粮,只是公布出了大概的数额,也是让人不由感到骇人惊闻。   仅是巫马氏一族抄没的粮食,就高达一千多石,这近乎是单父县两百多户人家的‘税田’。   要清楚。   秦律下,每户人家平均缴的粮食也就四石四斗五升,而这还仅仅是抄没到的粮食,至于其他的金钱、布帛,田宅等等,更是多的七八辆马车都装不下。   这还仅仅是一家。   像是巫马氏这般的大家族、大豪强,在整个单父县至少是十几家。   在各乡里还有不少乡绅豪强同样家底殷实。   这一番抄没下来,秦廷从单父县收上的粮食就高达了万石,而单父县总共田地也就四十几顷,一顷一百亩,一亩产粮一石五,这些收缴上去的粮食,近乎是单父县两年的产粮。   当这些抄没情况,随着布告公布出去时,全场一片哗然。   对于巫马枢、李林等官员的叱骂,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即便这些人早已身死族灭,依旧有不少人跑到他们旧日宅院外唾弃、扔石头,仿佛不这么做,难以消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对于秦廷的肃清也是极力的支持。   如今这些钱粮已被装上了马车、牛车,正向敖仓运送。   城中难得安宁下来。   而彭越在三日前,也为官府宣布,跟巨鹿盗船之事无关,加之主动自首,可减轻罪罚,过去又是为地方官员压迫,因而只是罚了彭越服徭役半年,服役结束,便能恢复自由生。   与此同时。   城中的普法之事并未断绝。   每日都有法官,在城中的土台上,宣讲秦律,为单父县民众普法。   有巫马枢等人伏法在前,这番普法的效果也是斐然,一改过去单父县民众对秦廷的不满,以及对秦政的埋怨,连带着还生出了不少好感,尤其是蒙毅到来后,无形间减轻了地方很多‘苛捐杂税’,更是引得单父县民众一阵称道。   不过这些事都非蒙毅亲自做的。   他只是吩咐了下去。   在附近郡县征调的官吏、士卒悉数到齐后,蒙毅毅然对砀郡进行了大清理,砀郡二十一个县,近半数官府遭到了查办,数以千计的官吏锒铛入狱,朝廷从中抄没的官吏家宅、豪强,更是多达上千户,收缴上的田地,更是占了砀郡近六成,至于钱粮,更是高达数十万石。   一时间。   砀郡官不聊生,为吏者全都惶惶不安。   唯恐朝廷会查到自己身上,将自己一家老小全部入狱。   而这自是引得民众拍手称道。   连连叫好。   蒙毅也因此得了‘铁面判官’之名。   不过蒙毅下令的确很干脆利落,也是毫不留情,更不容任何沙子。   违法必究,执法必严。   然在蒙毅大刀阔斧的整顿下,砀郡也出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官吏短缺。   即便朝廷已从四周郡县抽调了人手。   但蒙毅下手太狠。   一下子处理掉太多官吏,造成了砀郡的权力真空,很多官职都空悬,没有人能够接替,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很多抽调来的官吏,不得不身兼数职,这么高强度的连轴转之下,大多数人身体也渐渐吃不消。   在前面高强度审讯之后,不少官吏已生出了不满跟抵触。   此刻。   单父县县衙。   不少官吏聚集在一起。   吴广拱手道:“巡察,这砀郡不能再这么镏铢必较了,如今砀郡二十一个县,其中十一个县都被严治,其余十个县也都抓了不少的官吏,依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现在地方官吏奇缺。”   “我等虽有心,但实已无力了。”   “最近十日,我们人人身兼数职,日夜不休的处理政事,实是累的够呛,而今也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还请巡察体谅,也请巡察向朝廷请命,让朝廷加派一些人手过来,不然仅靠我等,恐是处理不完这么多政事了。”   吴广一脸疲态。   早已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实在是太累了。   他还胜在年轻,可以支撑一下。   像是刘季这些上了岁数的,在这段时间,更是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次会议更是直接没来,就为了去恢复精神。   蒙毅目光依旧放在秦律上。   似根本不在意吴广等人的述求。   见状。   吕泽也有些急了。   他急声道:“巡察,下吏知晓巡察一心正法,也想要将砀郡违法之人,一查到底,但仅仅靠从各郡县调来的一百来人,实在支撑不起,这么庞大的政事,下吏身兼数职,已很是勉强,若是继续对砀郡剩余县进行清理,只怕下吏根本撑不住了。”   “请巡察三思。”   “请巡察三思。”   “……”   大堂内众官吏齐声呼喊。   他们是真的累了。   就算是牛马,也不能这么用啊。   就没有歇息过。   蒙毅淡漠的抬起头,平静的从在场众人脸上扫过,的确看到了深深的倦意跟疲惫,他沉声道:“肃正砀郡的事,不会停下,不过你们的需求,我已知晓,我会向朝廷禀告的。”   “尔等的疲倦,蒙毅也清楚。”   “然大秦律令严明,不能轻易变更。”   “故请诸位再辛苦一段时间。”   “不过,砀郡剩余十县,我会酌情放缓,等朝廷派下的官吏到达,再行严查,至于尔等的功劳,我已命人登记,等日后砀郡之事平息,便会禀告丞相府,我蒙毅也定会亲自为尔等请功。”   蒙毅声音很清冷。   却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的冷漠。   闻言。   吕泽、吴广等人对视一眼,也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他们这段时间已深刻认识到蒙毅的刚正不阿,一切都以律令为准绳,凡是超出律令外的事,蒙毅一概不准,也绝不容留情,铁面无私到让人有些发怵心悸。   尤其是前面有人私下建议,能够在砀郡不严格执行‘无宿治’。   结果却遭到了蒙毅的呵斥。   更是直接列举《商君书》的内容。   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无宿治,则邪官不及为私利于民。而百官之情不相稽。   正因为蒙毅太过冷酷无情,甚至是有些不人道,也是引得私下不少官吏吐槽埋怨。   即便如此。   蒙毅依旧我行我素。   不为所动。   只是蒙毅的回答太官方了。   等朝廷将人派来,已不知是何时,也不知还有多久。   若是继续这么高强度处理政事,他们已不敢想自己会累成何样。   这时。   蒙毅继续道:“吴广,等会去城中市集张贴布告,告诉地方民众,朝廷收缴上来的田地,并不会分发下去,而是收为国有,日后他们可从县衙获得田地的耕种权,每年按律向朝廷征缴田租即可。”   “而为地方民众租种的田地,不再列入到‘舆田’,也不再享受不交租的特例。”   “一切按自耕田收税。”   闻言。   众人目光微动。   这段时间,其实不少人都在询问,如何处置这些田地。   若是全部收为舆田。   即官田。   让官府直接经营,秋收上来的粮食,直接收入国库,只怕单父县很多人都活不下去,毕竟过去虽然没有田地,但至少还有成为佣耕这条路,若是直接征为舆田,那可是要直接断了很多民人生计。   如今蒙毅开口,也算给了解释。   只是蒙毅给出的办法,似跟之前颁布的田令相悖,还回到了大秦旧有的田制。   田地国有,民人只有耕种权,没有所属权。   只是真的能这么做吗?   他们存疑。   这已公然违背田令了。   吴广试探道:“巡察,大秦现有田令,似不是这样的,巡察这么公布,朝廷怪罪下来,我等恐是承担不起啊。”   蒙毅拂袖道:“无妨,我自会禀明情况。”   “而且前来砀郡时,我便已向陛下请过命了,许我在砀郡便宜行事。”   “此事尔等尽管颁布下去。”   “一切事由我承担。”   “诺。”吴广等人连忙应诺。   他们现在也明白过来,蒙毅这次前来,恐是带着目的来的,而从单父县收缴的赃款赃物上来看,大秦当时变更田令,的确大为不妥,不仅没有缓解民人无田的尴尬处境,反而加剧了土地兼并。   如此倒像是在拨乱发正。   只是关东跟关中毕竟是不同的。   这边田地私有长达上百年,根深蒂固,想要撼动旧有田制,谈何容易?还容易引得其他地方不满跟恐慌,到时若是出了状况,只怕蒙毅也担待不了啊。   不过蒙毅既已开口,他们自不敢拒绝。   何况,他们大多人过去很多都是旧有田制的受害者,而今朝廷注意到,也算是一件好事。   随后,蒙毅又宣布了一些事。   便让吴广等人退下了。   他作为代理县令,每日处理的政事更多,而且他还是巡察,整日要负责的事项更多,若真是论累,他其实才是最累的,不过蒙毅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他很清楚。   自己肩上的任务很重。   接下来,要处理的事很多。   如今一月之限将至,到时朝廷便会开始对整个关东下手,将主管‘经济’的官员进行清查,到时只怕天下会更加动荡不安,他虽不解为何扶苏会这么急切,甚至是有些急不可耐,但身为臣子,只能奉命行事。   他现在唯一期待的,便是扶苏能处理好后续。   不然又是动了田令,又是插手经济大权,只怕关东真会闹起来。   甚至是乱起来。   他虽带了四千名士卒。   但若是铺开到关东,完全算不得什么。   也根本压制不住。   蒙毅眉头浮现一抹愁思。   他摇摇头。   并没有太多心思想这些,如今他当务之急是将政事处理好。   他喝了一口浓茶,提了提精神,再度投入到日常的政事处理当中。   蒙毅对单父县砀郡的处置。   很快传至天下。   引得天下一片哗然。   地方民众知晓是拍手称快,甚至不少人希望蒙毅来他们郡县,而地方的官吏闻之,则是不由色变,至于地方豪强跟贵族,听到蒙毅的狠辣果决,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实在太冷血了。   近乎将整个砀郡官府连根拔起。   上万人入狱,近千人被杀,抄没了不知多少的田地、钱粮。   所有人都对蒙毅生出了惧色。   铁面判官名副其实。   江东。   张良坐在一艘小船上,顺流而下,他手持一份信函,看完上面的内容,不由叹息一声:“铁面判官?这蒙毅果真是一枚好棋子,本就法吏出身,又有其兄光环笼罩,注定是铁血无情的,而今这番大刀阔斧下来,却是将天下吓得不轻,我跟魏咎等人在砀郡所做的事,几乎都被化解了。”   “影响力微乎甚微。”   “只是……”   “杀了这么多人,抓了这么多官吏,秦廷又当如何补充?”   “就算蒙毅能够让人不多心,但这么多数量官吏的缺失,秦廷又当从何处找补?”   张良蹙眉。   不过他并未想太多。   他知道,秦廷既然敢这么做,敢这么疯狂,定有着后续,他在魏地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成全了秦廷,而今自不会再插手分毫,也不会去太过关注,他只需按照自己的想法,将自己要做的事做好。   到时回过头来,自能将一切梳理好。   时间一天天过去。   在蒙毅下达的一月之期内。   各地郡县,都已派相关官吏,去到了附近郡县,监督盐铁入库之事,有着砀郡的前车之鉴,并没有多少郡县敢再冒头,也没有多少人敢恶向胆边生。   毕竟……   蒙毅是真的无所顾虑。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们可不想牺牲自己,成全其他郡县,尤其这牺牲,恐是牺牲大一堆人,他们又岂能甘愿。   在砀郡的大清洗下,大秦的政令,终于高效的执行了一次。   随着关东无事,天下进入到了难得的平静期。   只不过在关东陷入平静时,一份令书正从咸阳,日夜兼程的送至了北原,送到了长城军团。   在苏角等人经手后,也是随之传至了各大军营。   自此。   流转到了军中! 第415章 韩信:我能带你们斩获军功!   军官学院。   入冬以来,学院便已建立。   如今已有半年。   在这半年里,学院已有上百名军官进入其中研学。   学习的内容跟寻常学室大相径庭。   总共有四门。   语文,写作,军事训练,还有便是数学。   只不过并没有正常学室那么高要求高标准,但也相差不了多少。   进入其中的军官,最低的军职是‘五百主’,其次是‘二五百主’、千人一‘司马’、万人一‘曲将’等寻常士官。   至于更上面的校尉都尉、裨将则不在其中。   日常上课结束。   一群三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围坐在一块沙堆前,拿着木棍在上面不断比比划划,似在写着这段时间刚学会的文字,只是写的较为歪歪扭扭,并不怎么好认。   只是相较都颇为耐心。   也无人嘲笑。   他们大多其实也就这样。   就在这时。   突有一阵马嘶声传来,顿时引得这群人警觉,将手中木棍一扔,下意识想去拿自己的兵械,只是在摸索了一阵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拍了拍脑门,自己已不在军营了。   众人对视一眼,也不由哈哈一笑。   很快。   有一名头盔插着羽毛的士卒进到了军营,将一份大营送来的令书递给了涉间。   涉间接过令书,仔细看了起来。   看完眼露异色。   他朝身后不远处的众人高声道:“二三子,全体集合,朝廷对你们刚下达了任命。”   闻言。   缭可等人对视一眼,心中既惊又喜。   他们从进入军官学院时,便早已知晓自己等人今后的命运。   便是去到地方为官为吏。   只是刚进入军官学院仅仅半年,就要被任命了?这是不是有些太快了?   不过也不容他们多想,连忙按照军令集合起来。   涉间身披甲胄,站在众人跟前,沉声道:“将你们召集起来的目的,你们恐已经知晓了,这段时间蒙毅巡察在砀郡进行严查,肃正了砀郡的不正之风,也斩杀了上千名贪官污吏,更是收监了上万人,如今砀郡官吏又大量空缺,而你们爵位不低,也已对律令有了一定的了解,在学院学习半年,也有了长足的长进。”   “故朝廷在几番斟酌之后,决定将你们中符合之人,分派到砀郡为官为吏。”   “不过你们也不要高兴的太早。”   “被安排出去的人,其实并不是你们全部。”   “你们中依旧有很多人不合格。”   “唯有在上次考核中评级为‘最’的人,才有资格出入地方为官为吏。”   闻言。   人群中传出一阵阵失望。   显然,他们上次考核并不为‘最’。   涉间继续道:“你们也不用急,该轮到你们的时候,自会轮到你们。”   “而被分派出去的人,也别忙着高兴,蒙毅巡察态度刚正,若是你们出入到地方,没能处理好政事,未必不会被治罪,我也劝你们去到地方,最好安分一点。”   “地方不比军中,处理的事更多,要求也更高。”   涉间简单叮嘱了几句。   便将相关人员的分派情况公布了出来。   听闻公布内容,众人更是一片惊呼,因为这些官职高了。   按之前的惯例,像是五百主,顶多就去到里,二五百主、司马等去乡、曲将去县,如今却全都高升了一级,五百主便能去到乡上任职,二五百主、司马等更是直接去了县里,至于曲将则能直接进到郡里。   这官职拔高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而是陡升。   自容不得他们不惊呼。   队列中,有人惊呼到:“将军,为何官职会高这么多?”   涉间冷笑一声,沉声道:“我刚才已经说了,蒙巡察在砀郡的手笔很大,几乎是将砀郡旧有官员都给连根拔起了,现在砀郡缺少官吏,所以这种好事才能轮到你们,不然就凭正常升迁,你们多半数年都升不上去。”   “知足吧。”   “这种好事,可不常见。”   说完。   涉间便离开了。   留下一群满眼震惊跟羡慕的众将领。   “你们这次可是走了大运,才来学院多久,就直接被安排出去了,还直接提升了一个大职位,我当初就该好好努力,不然这次也该有我的名字。”   “悔不当初啊。”   “也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   “日后我们出去了,记得多关照我们。”   “……”   众人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互相间关系都不错,这时有羡慕的,也有开玩笑的,还有试着交好,想让日后这些先出去的人,今后能多加照顾一下。   毕竟这些人可是足足升了一个大官职。   他们今后未必有这机会。   刚才被念到名字的众人,此刻也一脸激动跟兴奋。   他们也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么大的好事,落到自己的头上。   尤其是缭可。   他正常是不该来军中的。   就是在宫中当个侍从,随后若有机会,便转入到地方为吏,若是没有机会,便只能到时就退下,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然正是听从了嵇恒的话,他们几个侍从,毅然而然的从咸阳到了北原大军。   一待便是数年。   期间也有自我怀疑过。   尤其是在跟匈奴人交手时,多次差点丧命。   军中知晓他情况的人,看他的眼神,也颇为微妙,带着浓浓的讥笑跟不屑。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只是后面的确如嵇恒所说,军队发生了一连串大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士官转职,再到后面跟匈奴缓和,接着便是在北原郡修建了军官学院,而他因为这些年的厮杀,已晋升到了二五百主的位置。   自是获得了进入军官学院的资格。   眼下仅仅半年。   便已得到了出仕地方的机会。   还是县尉这般要职。   一番回首下来,不禁感慨万千。   若不是当初笃定相信嵇恒,又哪来如今的一步登天?   只是这一路坚持下来,受到了太多的冷眼跟嘲笑,还有便是沙场上的危险。   缭可深吸口气,用力的握了握拳。   他知道。   自己终究是等到了。   如今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   这次只是口头传达。   但既然朝廷已传令下来,正式任命送达只是时间早晚。   他已一跃从‘卒’晋升为了‘官’!   想到这。   缭可也不禁心潮澎湃。   他跟四周诸将领寒暄几句,便回了自己营地收拾东西。   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回军营一次。   跟另外三名弟兄见一面。   当初他们四人同来。   如今他已先行一步,自要将此事告知,顺便询问一下他们的状况,以及有没有什么话,想让自己代为传达的。   他远去关东。   自是要返回一趟关中。   没一会。   缭可便穿着甲胄,骑着马回了营地。   在一番严密的盘查后,缭可成功的进到了营地。   他当初麾下的千人士卒,如今已归入到一名关东将领手中。   这名将领很年轻。   仅仅半年就在军中立下了威名。   而且从一名百将,升为二五百主的时间,更是短的出奇。   此人治军极严,稍有不慎,便会直接军法处置,让军中士卒苦不堪言,过去没少有人抱怨到他这边,只是他毕竟在学院研学,并不能插手军中事务,因而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如今回到军营,也是想见见此人。   缭可站在一处军帐外。   很快。   一名面向粗糙的男子就出现在缭可身前。   男子朝缭可锤了一拳,笑着道:“你小子,现在还知道来看我?”   “你要再不来,我都想去军官学院找你了。”   “不过你为何这时会过来?”   缭可咧嘴一笑,一脸笑容道:“我刚接到了通知,接下来要去关东了。”   闻言。   男子不由一愣,惊疑道:“出仕?还是?”   “出仕!”缭可压着心中的兴奋道。   “出仕?真的?”男子似有些不敢置信,看向缭可的眼神充满了惊诧。   缭可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我们的选择没有错。”   “当年嵇先生也没有骗我们,我们最好的机会就在军中。”   “如今已兑现了。”   “我将去砀郡治下的虞县任县尉。”   “县尉?”男子一下惊呼出声,眼睛瞪的更大了。   “缭兄,你当真没有说笑?我若是没记错,你只是一名二五百主,若是按之前士官转职的惯例,你顶多去到乡里担任乡啬夫,这怎么还直接成了县尉?这可是县尉啊,不同于寻常官职。”男子压低着声音说道。   缭可拍了拍男子肩膀,沉声道:“这就是我们的机遇。”   “现在关东缺少官吏,一旦在军官学院评级通过,去到地方,至少也会比过往高一截,奋兄,你在军中目前是五百主,我知道你想继续往上拼一下,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先去军官学院。”   “若是能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同样高升一级。”   奋目光微动。   他已有些意动了。   缭可沉声道:“你我是一路走来的,只不过我运气比你们几人好一点,遇到过几次匈奴人,所以官职比你们高一点,但我们相识这么久,也都是听从的嵇先生的叮嘱,如今来到军中已有三年光景,现在朝廷跟匈奴缓和,想继续晋升,难度已大了不少,加之军中现在士官的轮转变快,天下局势也瞬息万变。”   “而今地方缺少官吏。”   “我等若是能从军官学院结业,便能直接出入到地方为吏。”   “若是再拖一段时间,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到时只怕留给诸位兄弟的官职会少很多,位置也相较会低不少。”   “其中取舍,需你们自己抉择。”   “我只是提个建议。”   奋拱手道:“我明白了,等会便向军中申请。”   “只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我有点恍惚。”奋苦笑一声,这是心里话。   当初来军中,其实是有些冲动的,主要是看在扶苏殿下如此信任嵇恒,这才鼓足勇气前来,只是这才两三年时间,一同前来的缭可,便已被任命为了一县县尉,这跨越幅度实在太大了。   容不得他不心惊。   见状。   缭可也知晓奋的想法。   他前面听到这个消息,同样是惊得呆愣当场。   这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沉声道:“奋兄,等几日,我当会回一次关中,你可有什么要嘱咐的,我可代为传信,另外两位兄弟,目前并不在军营,还请奋兄代为转达。”   奋点了点头。   他说道:“我会给他们说的。”   “到时一并给你。”   缭可颔首。   几人寒暄几句,也是感慨万千。   看着军营中进进出出的士卒,缭可好奇的问道:“接手我麾下士卒的那名将领,如今如何了?”   奋笑了笑,露出一抹古怪之色。   他笑道:“那人叫韩信。”   “他如今在军中是风头正盛,每天都会拉着队伍外出,更会时刻派出斥候,去草原上打探消息,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绘制出了附近上百里方圆的堪舆图,更是没少去打匈奴人的‘秋风’,匈奴人可是将他恨得牙痒痒。”   “甚至……”   “有些匈奴人都主动躲避了。”   “这除了当初上将军北伐时,可是很少见匈奴人这么怯弱。”   “哈哈。”   提到韩信,奋也是颇为兴奋。   闻言。   缭可也一脸古怪。   奋笑容一收,又道:“虽然在韩信帐下是有些苦,也被折腾的不轻,但这人是真的会打仗,也很懂军事,每次外出,基本都有斩获,目前还无一败绩,他这二五百主当不了多久,等下一批将士进入军官学院,他恐又要高升了。”   “这人前途无量。”   即便是奋,也不由惊叹。   他之前对韩信是颇为轻视的,也不仅是他,几乎整个大营,对韩信都颇为不屑,毕竟韩信来自关东,而关东是败军之人,自不会为他们看重,只是这半年下来,也实在是令人折服。   韩信不仅练兵有一套,带兵有一套,就连临阵指挥,也颇有章法。   军中不少校尉、都尉,甚至是裨将都未必能胜过。   而且在韩信麾下,他是真真切切的,能让你斩获军功的,这可比其他将领说再多都管用。   因而现在韩信在军中威望日渐高涨。   很多士卒都愿为其驱使。   就为立功杀敌。   “韩信吗。”缭可咀嚼着这个名字,也将这个名字暗暗记下。 第416章 掌御天下兵马!   缭可并未在军营待太久。   跟奋简单叮嘱了几句,便匆忙的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   军官学院显得很是热闹,学习氛围也陡然高涨。   缭可等人的境遇,属实让很多人眼红,也很想早日进入其中,当日涉间将军说的已很明确,这次之所以这么特殊,便是因为蒙巡察在砀郡做的太过了,杀人太多,治罪太多,这才造成砀郡权力巨大的真空,不得不临时将他们填上去,如若不然,这种天好的机会,根本就轮不到他们。   而且一旦错过这次,下一次可不知是何时了。   尤其这次还是魏地,中原腹地,距离关中不算太远,也没有远到齐燕之地那么偏远,更没有如楚地那样的环境艰苦,去魏地出仕已是他们最好的选择,若是不能抓住这次机会,下一次也指不定会被朝廷安排到哪个穷乡僻壤去了。   若是能够,谁不想留在中原腹地?   故几乎不用人催促,军官学院的将领,便是自觉的用功起来。   刻苦程度远超过去。   此刻。   缭可已将行囊收拾好。   朝廷的文书并未发下来,而军中传来的消息,似乎是直接送到家里,在听闻这个消息后,缭可便有了动身离开的心思,只是还是稍加等待了两日,等奋将其余两人的家书送至。   他检查了一下行李。   将有些沉重的行囊背在了肩上。   跟随着其他将领,缓缓离开了军官学院。   如今的大军,已跟寻常不同了,互相间竞争颇为激烈,尤其是之前那批关东士卒入伍后,更是让很多秦卒生出了紧迫感,随着韩信的几次扬名立威,军中已无人再敢小觑这些关东出身的士卒了。   而在这半年时间里。   这百余名关东士卒中,也杀出了不少黑马。   如时刻冲锋在前的樊哙,还有不畏生死的陈胜等等,如今都在军中站稳了脚跟,也在跟匈奴的小股势力交手中,获得了爵位,并被提拔为了军中将领,在关东士卒的影响下,军中竞争气氛越发浓郁,这也是朝廷为何敢放缭可等中层将领离开的原因,在关东士卒这般鲶鱼影响下,军队轮替大幅提升。   军中素质也得到了大为提高。   何况秦军的体制,本就不会缺乏将领,缺的永远都是帅才。   将领换再多都不伤根本。   缭可等人坐在马车上,帘子高高的掀着,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着军营,那是他们奋斗了数年甚至十来年的地方,过去对军营生活是极度的厌烦跟丧气,如今将要离开,竟还生出了一些不舍跟留念。   就在这时。   突有大队人马的声音传来,声势浩大,震的地面微微作响。   缭可等人循声望去。   只见到了一面高高扬起的黑色大旗。   上面用小篆写着一个‘韩’。   “韩信?”   “这小子看来这次又收获不小啊。”   “真是奇了怪了,之前我们在的时候,这匈奴人猴精猴精的,方圆数十里都看不到人影,这韩信来了不到半年,这匈奴人就跟失了智一样,不时在他面前晃悠,关键打又打不过,跑还跑不赢。”   “就让这姓韩小子不知捡了多少军功。”   听着众人的话,缭可也不由伸长脖子,下意识想看的更清楚一些。   只是尘土飞扬之下,根本看不清人影。   依稀只能看到这大队人马后,多出了不少无人骑的马匹,每个士卒手中都提着一些东西,却也看不清具体拎着什么。   即便如此。   也是让众人一阵羡嫉。   这可是能升官进爵的军功啊。   他们若是能有韩信的际遇,只怕还能再往上走一截。   很快。   这大批人马就消失在了道路两旁。   缭可等人收回目光。   有人道:“这韩信这次回来,收获不小,只怕又要往上窜一截了,他来军中才多久,不到半年,而今就已是二五百主了,若是任其就这么发展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校尉、都尉,甚至是裨将了。”   “以后甚至还跑到我们头上去了。”   “这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两只手,他为什么就总能摸清匈奴去向,也总能找到匈奴的位置,还真就能将匈奴人吃的死死的,真是奇哉怪哉。”   另一人笑道:“这人天生似就适合带兵打仗,就算是苏角将军,对此人都十分关注。”   “只不过此人性情高傲,我记得似听到有人说过,他的志向非是成为将军,也非是镇守一方,而是想掌御天下兵马,甚至还想跟上将军较量一下军事。”   闻言。   众人面露嗤笑。   也都笑起了韩信的不自量力。   他们的确是比不过韩信,但韩信妄自称大,还想跟上将军较量,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就凭跟匈奴小股势力交了几次手,侥幸赢了几次,就能这么狂妄自大?   上将军可是百战百胜。   灭齐、讨伐匈奴,哪一个说出去,不为人一震?   岂是他韩信能够去比的?   何况现在朝廷已跟匈奴缓和了关系,短时间都兴不起战事,他韩信就算再有本事,也就只能做些零敲碎打的活,想统御上万数十几万兵马,完全是异想天开,根本没可能。   他靠清理沿途匈奴,官至裨将就已很不错了。   再往上。   那就只能祈祷天下生乱了。   但这明显不可能。   众将领聊了一会韩信,也是很快岔开了话题。   马车上高谈阔论声不绝。   出了军中大营,驶出了北原郡,苍茫的草原,彻底不见,身后的长城,也不见了踪影,唯有那条笔直向下的秦直道,依旧如来时一样,笔直悠长,四周的松柏,已结出了苍绿的松针。   他们一行人顺着直道一路往下。   在南下途中,他们也听到了,越来越多有关砀郡的事,也对砀郡具体发生的什么,有了一个较为具体的认识。   听着路人口中的砀郡事,缭可眉头微皱。   他将帘子放下,暗暗沉思着。   他本以为去砀郡会较为轻易,只是如今并不怎么认为了。   砀郡官吏太少了。   人少,就意味着管里很容易出空子,也很容易出事。   而他作为县尉,负责一县的军事治安,在这种并不怎么安定的情况下,必须要将治安的事做好,所以去到县里,首要做的还是练兵,这也是他目前最拿手、最擅长的。   缭可低语道:“嵇先生或许没有说错,天下未来最重要的还是兵。”   “蒙巡察在关东大刀阔斧的行事,恐也会引得关东很多势力不满,关东也未必就能一直这么安稳,唯有掌握着军事,朝廷才能在大风大雨中,始终屹立不倒。”   “入伍才是天下大多数人最好的选择。”   缭可若有所思。   他因为跟嵇恒接触过一段时间,知晓的事情,跟看事的角度,都更为高远,因而在听闻路人讲述砀郡局势时,第一反应并没有感到安心,而是感到了不安。   其他人或许认为地方官吏被拔除,他们去到地方,掌握大权会很容易。   事实或许也的确如此。   但官吏太少的问题,注定会成为隐患。   而这种情况下,唯有靠武力进行威慑,也唯有武力,才能震慑住地方宵小,毕竟蒙巡察不可能一直待在砀郡的,终有一日会返回咸阳,而蒙毅返回咸阳的时候,就是他们面临考验的时候。   缭可暗暗攥紧拳头。   他决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松大意。   本就获得官职太过轻易,很容易遭人诟病,若是不能将地方事务处理好,只怕这个位置不一定能坐稳,他入伍多年,为的便是这一刻,又岂会甘心就这么被再被下放?   他闭上眼。   开始闭目养神,也开始想着,去到地方当如何行事。   马车踏踏前行。   在走了两天两夜后,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关中,一路人不时有人另行离开,最终抵达内史郡附近的将领,只有三人,缭可跟剩余两人拱手致意后,便坚定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临近暮色。   缭可到了自家所在的乡里。   近乡情更怯。   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家门,缭可却感觉这段路好长。   原本用枯草泥石堆砌的房屋,此刻也早已布满了斑驳的黑点,屋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烛火,屋外也没有犬吠,安静的仿佛是一间没人居住的屋子。   只是屋外木栅栏锁着的院门,却直白的告诉着,屋里是有人居住的。   当年他听从嵇先生的建议,北上从军,一去便是数年,家中大小事务,都落到了自己妻身上,家里四口人的衣食,也都需她一人操持,还要为自己时刻担心,想到这,缭可也是心神微颤。   但很快。   他就调整了情绪。   他听从嵇先生的建议没有错。   他的确改变了命运。   过去自己的妻的确是辛苦了,但如今他回来了。   缭可深吸口气,去到家门口,并没有敲门,只是大声喊道:“孩儿他娘,开门,我回来了。”   屋内安静。   并无任何声响传出。   甚至相较之前,还更加寂静了。   缭可继续大声喊道:“孩儿他娘,快开门,你良人回来了,从军中回来了。”   他的声音喊得很大。   更是引来了附近的几声狗吠。   在这道声音传出后,安静若死的屋子,终于响起了一点动静,屋内也渐渐多了一抹亮色,虽然很微弱,却的确是亮了起来,只听得咯吱一声,紧闭的屋门开启了。   一名面色憔悴的妇人出现在了门口。   妇人依旧一脸警惕。   在举着烛火直接看了几眼后,终于是确定了下来,也是连忙将已熟睡的几个子女唤醒,自己则快步朝着院门走去,将紧锁的院门开了。   缭可看了一眼妇人,声音有些低沉道:“我回来了。”   “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   听到缭可的话,妇人再有绷不住,直接痛哭起来,一双粗糙的手,更是不住捶打着缭可的胸膛,缭可就这么站在门口,任由妇人捶打,等妇人终于安静下来,屋中几个睡眼惺忪的半大小子,也是探出了头。   见到缭可,却并无熟悉之感,满眼充斥着陌生。   几年时间过去,父亲缭可的身影,在他们的记忆中,已渐渐有些淡忘了,在仔细盯了一阵后,也是忆了起来,哭喊着朝缭可跑了过来,缭可将三个孩子揽在身前,神色也颇为动容。   缭可家发生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其他人。   见到缭可回来,也都不由露出一抹惊讶,里正看着缭可,凝声道:“缭可,你怎么突然从军中回来了?按最近朝廷公布出的退伍年限算,你可还没到时间。”   里正一脸警惕。   若缭可是逃回来的,他可不敢包庇。   这可是重罪。   妇人也一脸担心。   缭可笑了笑,道:“里正多虑了。”   “我这次是奉朝廷之命回来的,而我的军旅生涯,也基本宣布结束了,只不过现在朝廷的正式文书还没有发下来,因而也有些不太好解释,不过里正尽管放心,我回到乡里的事,在达到咸阳时,便已经禀告了上去,里正想查并不困难。”   “另外。”   “这次回来也是为搬家的。”   “我缭可已为朝廷任命为虞县县尉,接下来很长时间,恐都会在砀郡为官了。”   “日后家中田宅,恐要拜托里正照料了。”   缭可朝里正微微欠身。   闻言。   里正怔了下神,惊诧道:“等等,你说什么?你被任命为了虞县的县尉?”   缭可笑着点了点头,眼神颇为得意,笑道:“里正这些年恐也听说了,朝廷在北疆设立了军官学院,而我便是第一批进入其中的将领,前段时间蒙巡察肃清砀郡,砀郡上下很多官吏被抓,官职空缺,我等军官学院的将领,便为朝廷任命前去接替。”   “我缭可便被任命为了虞县县尉。”   “因为我等都出自关中,朝廷再三考虑后,决定将文书发至关中家中,以减少路上的无端损耗,这几日,朝廷便会将文书发放到里,到时里正便知我所说真假了。”   “一路奔波,也是有些累了,缭可便先回屋了。”   说完。   缭可并未再理会里正,迈步踏入到数年未回的家中。   里正怔怔的望着缭可的背影,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这才多久?缭可就从一个侍从,摇身一变成了一县县尉?   那可是县尉。   官啊!   他现在已不敢怀疑缭可所言是假。   因为若真的是假的,缭可可是犯下了重罪,但他也不敢大意,连忙吩咐给里的其他人,让他们去乡里打探一下消息,务必尽快将缭可的实情打听清楚。   翌日。   终于有消息传来。   缭可所言为真,并无半分虚假。   他的确被任命为了虞县县尉,一时间,附近乡里都被轰动了。   前来拜访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缭可也终于做到了,当年嵇恒说的事。   衣锦还乡! 第417章 抢钱也是有方法的!   缭可的回乡。   很快就传遍了附近几个县。   他为朝廷任命为虞县县尉的事,随着朝廷公文的发下,也是引起了咸阳周边县里一阵轰动。   每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不过这些人除了祝贺之外,更多的是想打听缭可是如何做到的?可有什么经验能传授?对于自己的成功,缭可只是谦虚的说了声,都是当初自己一时冲动,选择了从军入伍,正好抓住了朝廷的变革风口,从而扶摇直上。   缭可也建议前来询问的人,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军中。   军队的确是大秦底层最好往上爬的途径。   没有之一。   只是缭可很清楚。   他的成功其实跟努力无关。   全凭贵人提携。   若非嵇恒指点,他哪可能抓住这般飞黄机会?但世上大多数人又哪有机会接触到贵人?能够解决温饱,就已是不错了,想要站上风口,只能靠运气。   在这几天里。   缭可除了应付前来道喜祝贺的人,也抽空去了其他同袍的家中,将奋等三人的家书送去了,也告知了三人在军营的情况,让他们无须担心。   缭可在里并未待太久。   砀郡官吏空缺,急需他们前去。   因而在家中事情交代的差不多时,缭可一家也踏上了远行的车马。   在踏上东出的道路前,缭可让车夫停下了马车,自己独自下了马车,望着咸阳的方向,仔细看了几眼,朝着城中向西的位置,恭敬的跪地叩首三下。   同行的人面露不解。   都以为缭可是在向陛下行礼。   唯有缭可自己知道,他是在向嵇恒叩首。   他今日成就,都是嵇恒成全。   叩首礼毕,缭可收回心神,毅然踏上了马车。   向着砀郡虞县进发。   ……   缭可叩首的方向,一间清冷的小院中,却是读书声朗朗。   只是这道读书声并未在院中响太久。   因为院外响起了脚步声。   嬴斯年听着院外传来的沓沓脚步声,也是连忙端正了身姿,高声读书的声音也小了下来,同时眼珠不时望向关闭的院门,他自然听得出这是何人的脚步声。   是自己父亲的。   咯吱。   院门被推开。   扶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嬴斯年连忙起身,跑去迎接,不敢有半点失礼。   扶苏看着快到自己肩膀的嬴斯年,嘴角也露出一抹笑,摸着嬴斯年的脑袋,笑着道:“在夫子这边可有认真读书?可有懈怠?可有惹夫子生气?”   嬴斯年连忙道:“孩儿又在认真读书,不曾有懈怠,更未惹夫子生气过。”   扶苏哈哈一笑,大步进到了院中。   小院已跟过去有所不同。   过去的西边是空地,东边则是一块菜畦,如今西边多出了一些石槽,还摆着各种竹制物,模样不一,就这么零散的放在地上,也没有做任何的遮盖。   扶苏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看向嬴斯年,问道:“夫子呢?现在在何处?”   嬴斯年撇了眼闭着的屋门,道:“刚才十二叔找去了,说是制成的木浆,根本弄不成夫子说的纸,如今正在跟夫子争嘴。”   闻言。   扶苏不由大笑一声。   他无奈道:“你这个小叔,还是过去的脾气,耐不住性子,稍微做点事,就愁眉苦脸,不过能跟你夫子相处这么久的,却也只有他了,我倒也挺好奇,胡亥这纸弄得如何了。”   嬴斯年尴尬的笑了笑。   那纸就没弄出来,几个月了,无论是用石磨磨,还是木锤敲打,亦或者木缒棒打,最终制出来的‘纸’,出水就粘成了一团,别说落墨了,就是拿在手中都感觉硌手。   也无怪乎胡亥这么大脾气了。   这可都是他亲力亲为,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结果就这?!   就在父子两人闲聊时,胡亥已气鼓鼓的从屋中出来了。   见到扶苏,胡亥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拱了拱手,不冷不淡道:“见过殿下。”   扶苏颔首。   胡亥显然没有跟扶苏聊天的想法,在打了个照面后,就又去到院子西侧,开始捣鼓起那一石槽木浆了。   见状。   扶苏无奈的摇摇头。   胡亥真是何时都有股小孩子脾气。   他让赢斯年继续读书,自己则进入到了屋中。   这时。   胡亥朝嬴斯年招了招手,问道:“你爹来干嘛?朝中最近没什么事啊。”   嬴斯年摇了摇头。   他一直待在这边,哪知道这些,扶苏又没给他说。   两人嘀咕了一下,又各回了各自半边。   屋中。   嵇恒跟扶苏相向而坐。   扶苏看着嵇恒,轻声道:“我这次前来,所为何事,想必先生已经猜到了。”   嵇恒点了点头,淡定道:“应该是对关东的后续。”   扶苏颔首道:“蒙毅已完成了对砀郡的清理,地方各大官府也在蒙毅的雷霆出手下,被震慑住了,纷纷将朝廷要求的盐铁送到了相应仓库,先生当初说的‘开源节流’已完成了大半。”   “北方朝廷也跟冒顿谈和了。”   “短时间内,北方都会处于安定状况,只是会有些许局部冲突。”   “但已无关痛痒。”   “十二金人也早就冶炼完成。”   “铸成了钱币六十几万枚,如今都已收入了国库。”   “而阿房宫、各地长城的修建,也都在这几个月,将大多数人遣散回去了,只留下少部分年限未至的人,依旧做着最基础的维护跟修建,朝廷也借此省下了价值超过两三百多万的秦半两。”   “蒙毅在砀郡的大清洗也成果颇丰。”   “仅仅是抄没砀郡一郡的贪官污吏、地方豪强,收上来的钱粮价值上就已超过了百万秦半两。”   “朝廷国库相较已充盈不少。”   嵇恒点点头。   在这股‘开源节流’大风下,秦廷的确节省下不少钱粮。   也通过整顿官场收缴了很多钱粮。   但并不可能持久。   而且秦廷的体制是十分庞大的,这也意味着,仅仅是供养这群官吏,朝廷就要投入大量的钱粮,何况还有近百万大军要养,以及军功爵要赐的恩赏,这几百万秦半两,看似很多,若是真的分摊下去,其实根本就不够看。   嵇恒道:“各地的初级学室可都修建完成?”   扶苏道:“已开始修建,也有部分学室已修建完成,预估入秋后,便有第一批学子入学,只是天下并没有太多士人愿意主动去授课,地方乡里的夫子,也同样心生抵触,不过眼下新建的学室并不多,倒也不算太大问题。”   嵇恒颔首,继续道:“学室是大秦日后兴盛之根基。”   “不能有半点懈怠的。”   扶苏点头。   他同样知道这点。   只是过去学室都是法吏授课。   如今在地方修建初级学室,继续用法吏去授课,明显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在这方面,朝廷能做的,便只能尽量去请地方一些识文断字的人去授课,只是天下士人大多轻秦,想让这些人出面,并不是什么易事。   尤其是朝廷早将儒家得罪了个干净。   但扶苏也并不太在意。   实在不行,就让地方官吏去顶替一下,或者朝廷给予一定的赏赐。   重赏之下,未必就无人动心。   嵇恒又道:“通过‘开源节流’,朝廷的确盈余下了不少钱粮,但这些钱财都是一时的,并不长久,也不可能长久,所以想细水长流,还需从其他方面着手。”   “故需要收回关东的经济大权。”   “至少朝廷要知道关东经济的运转情况。”   “如今盐铁入库,服役的黔首,大多已归乡,地方民心稍有安稳,加之始皇巡行的威慑力依旧存在,而今的确是继续对关东官府下重手的时候,然正如我之前所说,朝廷任何举措,都要再三思量。”   “若是动静太多,只会引得整个关东反对,到时反对太大,阻力也会很大。”   “很多事就推进不下去了。”   “拉拢、分化、打压,自来便是朝堂运转的正道。”   “拉拢大多数,打压一小撮。”   “这是朝廷接下要做的。”   “而这也是蒙毅去关东的目的。”   “相关政令已经颁布,地方官府恐已察觉出了异样,只是尚不敢置信,朝廷真会对关东做这么大的动静,因而大多数人都还处于观望阶段,一旦朝廷开始收紧,地方官府就会逐渐按捺不住。”   “毕竟为官为吏,大多数人图的就是权,就是利。”   “一旦经济大权为朝廷掌控,无疑是将自己的命脉,都给交到了朝廷手中。”   “他们自不可能甘愿。”   “故……”   “天下变革都是靠利益驱动的。”   “而今朝廷盈余下不少钱粮,故可以适当的将一些钱粮,作为恩赏赐予地方官吏。”   “以作嘉赏。”   “这的确不合律令。”   “也并不怎么为朝廷接受。”   “但世人逐利,哪怕只是发下一枚秦半两,都能极大安抚底层官吏。”   “这是为拉拢底层官吏。”   “当然这其实做不做都不太关键。”   “关键的是,朝廷一旦下定决心,收紧关东的经济大权,必然要面对地方官府的阻拦,中央朝廷跟地方官府,背地一直存在着博弈跟较量的,若是处理不好,恐会酿成大祸。”   “因而必须慎之又慎。”   扶苏沉默。   他又岂会不知?   但有些事也必须要去做。   何况这次的事都已做到这一步了,又怎么可能再半途而废?   他也不许中途放弃。   嵇恒冷声道:“天下治理,从来都是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而之前你颁布的政令,已有意让关东官府的人,分化出一小撮来,只是这是表明上的分化,并不能达成目的,一旦朝廷动手,地方官府定会激烈的反对,因为他们从本质上是一体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然朝廷又不可能放弃。”   “故想将此事妥善的处理好,唯有让出更大的利。”   “让地方官府,生出动摇,甚至是愿意舍弃这部分人,以换取更大的利益。”   闻言。   扶苏苦笑一声。   朝廷现在都奔着‘缩衣紧食’‘开源节流’去了,那可能拿的出比收回关东盐铁经营权更大的利益?   若是真有,少府官员又岂会想不到?   扶苏道:“非是扶苏质疑,只是扶苏实在想不到。”   “盐铁之暴利,已是世人皆知,不然‘官山海’之后,朝廷跟地方会获益如此之大,但如今天下,除了田地,盐铁,便只剩下少数东西,可以谋取暴利,但这些东西,无一不为朝廷严加管理,又如何能分给地方?”   “此外。”   “若是真有如此利益,朝廷为何不自己经手?”   “反而去假以他人?”   “这不合道理,也不合逻辑。”   扶苏一脸的不信。   何况这次朝廷想要的,便是收紧对关东的经济控制,盐铁只是个开始,等以后朝廷真的将盐铁收紧后,关东的经济几乎都会在朝廷的监管之下,虽然朝廷并不可能真就完全抓死,但地方贪墨的情况会收敛很多,朝廷能收上来的钱粮也会多不少。   这也是朝廷的目的。   地方损失了这么多利益,又从哪儿能找得到弥补?能填补上这么大损失?   这根本就不可能。   嵇恒淡淡一笑。   他能够理解扶苏为何不信。   扶苏已非是当年,对天下经济有所了解,自是清楚天下经济的来源,如今能生出钱来的行业,基本都落入到了秦廷眼中,朝廷也早就设置了相应的税收制,放眼天下,已没有能再‘增收’的存在了。   嵇恒深吸口气,冷声道:“你的话并没错。”   “天下的确没有增量了。”   “但有存量。”   “而且数量还不少。”   “这次蒙毅在砀郡收缴了大量钱粮,而这些钱粮田地便是存量,如今朝廷要想的办法,便是将这些存量提出来,或者是直接没收掉,以此来喂食天下。”   闻言。   扶苏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看向嵇恒的目光,充满了凝重跟不解。   这是嵇恒能提出的办法?   朝廷若是真这么做了,岂不直接天下大乱?   这已近乎是赤裸裸的从天下抢钱了,地方又怎么可能坐得住?   扶苏摇头:“不能这么做。”   “这么做天下必反。”   “朝廷真这么做了,无疑是将天下所有人都逼到对立面,到时不仅地方会反对,朝廷大臣同样会反对,毕竟今日能夺地方钱财,那明日或许便也能抢其他人的钱粮。”   “不行,绝对不行。”   扶苏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他还是知晓其中利弊的。   大秦是缺钱,也的确想搞钱,但绝不会竭泽而渔,更不可能走到天下所有人的对立面,那个场景太恐怖了,到时内部恐就自己乱了。   嵇恒大笑一声。   他笑着道:“抢钱是的确要抢的。”   “但我所说的‘抢’,跟你理解的‘抢’不一样。”   “我是劫富济贫的‘抢’!” 第418章 以暴利为引,阳谋天下!   闻言。   扶苏一下愣住了。   劫富济贫的‘抢’?这话是什么意思?   政令之下,还能分出贫富?   若是朝廷政令真有如此作用,朝廷又哪来这么多状况。   他拱手道:“还请先生明说。”   他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做出倾听模样。   嵇恒面色淡定,他身子慵懒的躺在躺椅上,问道:“天下有钱的是哪些人?”   扶苏思索了一下,缓缓道:“当是贵族、豪强、贪官污吏,还有便是朝廷赏赐的高爵位之人,除此之外,便是一些经营暴利行业的商贾,像是经营巴蜀的巴氏,经营马匹的乌倮氏等商贾,除此之外,便没有太多了。”   嵇恒点头,笑道:“那他们手中的财富是以什么形式存在的?”   扶苏狐疑的看了嵇恒一眼,又道:“多是以钱币,粮食,布匹的形式存在。”   “那天下钱币,又是何钱?”   “自然是秦半两。”扶苏不假思索的开口。   随即。   他似想到了什么,面露一抹犹豫之色,狐疑道:“不过张苍曾给我提及过,大秦虽法定钱币是秦半两,但放眼天下,秦半两的数量相较还是太少了,所以在关东很多地方,六国钱币依旧能用,而且流通量不低。”   嵇恒又道:“底层黔首、奴隶有钱吗?”   扶苏摇头。   他沉声道:“底层的黔首、隶臣朝不保夕,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怎么可能存余下钱粮?若是地方黔首跟隶臣有钱,朝廷也不至于很多时候都只能征发徭役了,这不就是因为收不上来钱,让他们用劳力来抵换。”   “没钱!”   嵇恒笑了笑,笑容很阳光。   他淡淡道:“那依你的意思,便是六国的钱币,都在地方豪强、贵族、贪官污吏手中?”   “自然是如此。”扶苏道。   “那如果这些‘钱’真的作废了呢?”嵇恒冷笑道。   扶苏瞳孔一缩。   他思索了一下,沉声道:“那无疑是让这些手中留着大量六国货币的豪强、贵族、贪官污吏,一下子被‘抢劫一空’,但正如我前面所说,朝廷是拿不出这么多秦半两的,朝廷虽有心这么做,但实在是力不从心。”   “而且地方也不会听从。”   “只会阳奉阴违。”   “何况真推行下去,地方恐要乱套了。”   “正因为此,很多时候,朝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实在没其他办法。”   “而且这么做,岂不是要将地方得罪个遍?”   嵇恒轻笑一声。   他目光微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淡淡道:“用不着得罪全部,只要做到拉拢、分化就行,至于地方的豪强、贵族,到时地方官府自己就会去解决。”   “这是何道理?”扶苏眉头一皱:“如果朝廷真的严令废除其他货币,地方官府中不少官吏也会损失惨重,如此情况下,又岂会跟朝廷站在同一队列?又怎么会去针对贵族跟豪强?”   扶苏一脸不解。   嵇恒冷声道:“只要利益足够大,没有什么不可能。”   扶苏默然不语。   等待着嵇恒给出解释。   嵇恒缓缓坐直身子,淡淡道:“六国货币本就不为秦律所容,彻底废弃,也是理所应当,过去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天下没有这么多流通的秦半两,因而秦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天下秦半两的数额一下上去了,那六国货币,还有流通的必要吗?”   扶苏摇头。   他冷声道:“如果天下有这么多秦半两,自然是不需要其他货币。”   “那就让天下有这么多。”嵇恒坚定道。   扶苏蹙眉。   他看着嵇恒,凝声道:“可天下没有啊?”   “那就造。”嵇恒道。   扶苏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了。   嵇恒继续道:“朝廷造不出来,那就放开限制,将铸币权下放到地方,容许地方私铸,不过对于私铸的钱币,朝廷却要严格要求,必须达到秦半两应有的质地,不然不需流通。”   闻言。   扶苏脸色大惊。   他一脸惊骇道:“先生,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铸币权一旦下放,岂不意味着,地方可以随意铸造?这样下去,天下还不乱了套?”   嵇恒摆手,平静道:“你想的太表明了。”   “秦半两,秦半两,最关键是在这个‘秦’字上。”   “只要是秦半两,便容许在天下流通,也一律被视为法定货币。”   “诚然。”   “这会造成地方私铸钱币泛滥。”   “但想泛滥成灾也没有那么容易,铸币是需要时间的,而且关东六地,更多的是原六国的货币,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天下都会不断进行货币更替,过去的六国货币,也会逐渐为秦半两取代,唯有等到这些货币全部更替完成,天下货币才会开始进入到大泛滥,而这注定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短则数年,长则十几年。”   “而大秦本身就发行的秦半两,货币更替对朝廷没有任何影响。”   “货币更替真正影响的是有六国货币的人。”   “当朝廷宣布下放铸币权的时候,这些人手中的六国货币,一下子就成了废币,不说是一文不值,至少会大幅贬值。”   “而这就是我说的抢钱!”   “将原本贵族、豪强、贪官污吏手中的钱,直接抢掉。”   “朝廷此举固然不能直接从中获利,但地方势力铸币之后,定然是要花出去的,而花出去,则意味着会产生税收,朝廷通过前面的举动,已对关东经济有了一定掌握,便能不断从中征得税收,货币的更替阶段,也是朝廷税收大幅提升的阶段。”   “等天下钱币替换完成。”   “朝廷再将钱币的铸币权收回即可。”   “如此一来。”   “朝廷仅用几年时间,就将过去贵族、豪强积累的财富,全部劫掠一空了,而没有了几十上百年的积累,贵族、豪强在天下的影响力将会大跌,到时又岂能成事?”   闻言。   扶苏只感觉脑海一片轰鸣。   他从来没有想过,货币还有如此办法?   嵇恒淡淡道:“天下货币的流通,其实很简单,便是购买力。”   “而具有购买力的钱币,又分为良币跟劣币,其实就只是货币里金银铜含量的多少罢了,然而实际天下还有另外一种劣币,并非是因为质量差,而是因为天下正式的货币太少,不得不使用的替代品,正常国度之下,是不该存在这种劣币的。”   “然而正式货币的量太少,渐渐地,劣币也就成了主流。”   “究根结底。”   “其实就是良币跟劣币具有相同的购买力,过去秦半两的铸币权在朝廷,地方没有秦半两的铸币权,而一直使用布匹或者粮食购买东西,实在太过麻烦,故六国货币便再度盛行起来,而六地过去本就流通六国货币,自然很容易为六地民众接受,因而不为官方认可的六国货币,也就有了跟秦半两同样的购买力。”   “渐渐地。”   “劣币取代了良币。”   “在关东更已是劣币风行。”   “但如果朝廷下放铸币权,那就意味着良币会增加。”   “而这同样也意味着,劣币的购买力,将大幅减弱,甚至失去购买力,而这也意味着六国货币会大幅贬值,换句话说,若是你手中有两枚货币,一枚是秦半两,一枚是六国货币,你会优先使用什么货币?”   扶苏几乎没有考虑,直接道:“六国货币。”   “那如果市面上只流通秦半两呢?”   扶苏苦笑道:“那自然就只能用秦半两了。”   “而这也意味着六国货币购买力丧失了,完全成了无用的货币,或许可以重铸,但若是秦半两的规格较高,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六国货币回炉重铸会折损更多,那对于地方贵族豪强的打击不言而喻。”   “铸币权之所以重要,最主要的原因是铸币税。”   “也就是铸造货币的利润。”   “若是铸造秦半两货币的购买力是十,其中采矿、熔炼、铸造等成本加起来是一,那中间的差价九,便是铸币税,朝廷也正是凭着这个铸币税,从天下换取大量利益。”   “相较于盐铁的暴利,铸币其实更为暴利。”   “正因为此。”   “铸币权一直为朝廷垄断。”   “而且若是钱币大量增发,那也意味着同样一枚秦半两,在天下的购买力下降,这也意味着其他人手中的钱币价值被稀释了,但另一方面,朝廷手中的财富就会增加,这同样是一种铸币税。”   “朝廷若是下放铸币权。”   “底层民众自然是没有权力去弄的。”   “这铸币自然就落入到了有钱有势有权的人手中。”   “所以当秦令颁布下去之后,天下的豪强、贵族、富商,都会在这场铸钱的狂欢中,疯狂的积累财富。”   “但能够拥有铜矿的注定是少数。”   “这也意味着,天下不少贵族、豪强、富商的货币,会大为贬值,能够铸钱的人,相当于是将这些人原本手中积累的财富给抢了过去,故原本铁板一块的关东,自然而然就产生了矛盾,也就有了分化打压的基础。”   “而能够控制铜矿的大多都是实际掌权有势的。”   “面对这天降的利好,又岂会去站在朝廷对立面?对于其他贵族豪强的指责,恐根本就不会在意,甚至还会主动出手将这些人给打压下去,如此一来,朝廷便跟地方有权有势的群体站在了同一边,然后一统针对‘失势’的一方。”   “这如何是不利于朝廷呢?”   闻言。   扶苏嘴巴张得大大的。   他已经彻底被嵇恒的想法震惊住了。   货币的铸币税是很高的,而且一定是暴利,也会高于盐铁的暴利,若是朝廷收了盐铁的经济大权,却下放了铸币权,这对于地方而言,同样是一次艰难的抉择,利益动人心,在如此利益面前,恐大多数人恐会妥协。   最终就演变成了。   朝廷跟地方联手针对‘失势’的群体。   而这部分人原本跟地方有权势的群体是天然盟友。   一来一回。   朝廷兵不血刃的收回了经济大权,同时将大量的贵族豪强打压了,甚至都没有耗费太多的心力。   可谓是一举多得。   扶苏拱手道:“先生高见,扶苏佩服。”   嵇恒继续道:“如此还不够,因为下放了铸币权,你并不知这些人会私铸什么钱币,若是全都铸造劣质钱币,反倒会逼的地方民众重新使用六国货币,因而还当同时推出一个‘称钱衡’的东西,专门称货币重量,这个东西其实并不起眼,甚至还显得很消极,因为这近乎是直白的告诉天下,朝廷已管不了你们私铸钱币了。”   “但若是天下小看‘称钱衡’,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   “称钱衡不是给铸币的人看的。”   “而是给底层看的。”   “让他们能够区分出良币跟劣币。”   “在下放铸币权后,货币拥有者是铸币者,这些人拥有这么多钱币,自然是要用出去的,然而若是底层民众能够区分良币跟劣币,你认为底层民众会收良币还是劣币?”   扶苏不假思索道:“自然优先良币。”   “而大秦律令规定,所有的交易媒介,无论黄金、铜钱、布匹,都有固定的比价,并且强制良币与劣币的购买力相同,谁都不能质疑钱币的好坏,就算是官府也不行,更不能对钱币进行挑挑拣拣。”   “所以接下来便要废掉这条律令。”   “这也意味着,良币跟劣币不再拥有相同的购买力。”   “这样一来,如果民众拿着良币去买东西,可以要求商家少收点钱,或者多给点货,如果拿着劣币去买东西,那商家则可以要求加价或者少卖你点货,而在市场自发的选择下,底层民众会越来越倾向于使用质量更好的良币。”   “这也会加剧这些货币之间的竞争。”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嵇恒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扶苏没有开口。   他皱眉沉思了一下,面露骇然道:“为了能让自己铸就的钱币花出去,他们只能大幅提升钱币的质量。”   嵇恒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所说的良币驱逐劣币。”   “而想做到良币驱逐劣币,就需要做到我前面说的两个要求。”   “一个是民众能区分出良币跟劣币。”   “第二个则是良币跟劣币不再拥有相同的购买力。”   “而在市场自然的选择下会直接演变成良币驱逐劣币。”   “原本想不劳而获,轻易谋取大量利益的权势阶层,最终不得不提高标准,也不得不吐出更多的利润,而在商品交易之中,朝廷则能不断收取商税,与此同时,还能将一部分‘劣质’豪强跟贵族,从天下给剔除出去。”   “继而实现一举多得。”   “等天下人反应过来,朝廷早已强大起来。”   “这同样是一场阳谋。”   “以暴利为引。” 第419章 货币同样是大一统战争的延续!   扶苏默然不语。   眼中充满了凝重跟深思。   在嵇恒的精心讲解下,他已渐渐听明白了。   天下缺钱。   尤其是缺秦半两。   秦一统天下之后,推行了统一货币,但因朝廷垄断了铸币权,朝廷每年能发行的货币数量是很有限的,而天下又始终没有这么多可用于流通的钱币,因而地方自发的回归到了使用旧有货币的道路上。   这是天下自发的选择。   嵇恒的想法,便是让货币真正‘一统’,让六国货币再无容身之地,彻底沦为废币,也彻底失去购买力,如此一来,关东很多豪强、贵族、贪官污吏的钱财,都会大幅贬值,甚至很可能直接变得一文不值。   这对关东的打击是很大的。   也利于中央集权。   甚至这本身就是中央集权的一部分。   正常来讲,若是大秦真的颁布如此政令,执意强推,只会让下面的人阳奉阴违,也会日渐落得跟现在一样,只停留于表明,而秦半两也大多只会流通在关中几地,对于天下的影响微乎甚微。   只是一份空文。   然而随着朝廷下放铸币权。   这也意味着,地方势力可以私自铸币。   天下是大秦的,大秦这个实际上或者在关东不少人心中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对于天下的影响力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能够,他们自希望自己手中的钱币,是能够通行天下的秦半两,而非是不为官方认可的六国货币。   秦半两乃法定货币。   为天下认可。   他们又能私铸货币,自然会欣然同意,毕竟一本万利的买卖,谁又不希望去做呢?而且还是官方许可的敛财铸钱,这么一来,他们也就跟大秦站在了同一队列。   这些人是不希望天下乱的。   因为天下若是乱了,那他们铸的钱,岂不就没用了?   因而自然而然就完成了分化。   朝廷也借此,完成了对关东各方势力的拉拢打压分化,有权有势的势力,在这场博弈中为大赢家,而有权无势的,无权无势但有钱的,则会遭到很大程度的削弱,即便这些人互相勾结,实力同样会受到削弱。   强者更强,弱者更弱。   再则。   朝廷放下了铸币权。   这对于天下有权有势的群体而言,无疑是一本万利的,受益也远胜于过去的贩售盐铁,因而虽然同样吃了亏,却也会获得更大的利益,在一番权衡之下,大多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朝廷本就提前让他们做出切割,因而最终很容易就妥协了。   这就是一场阳谋。   以利谋利。   归根到底,就是贪财好利。   通过朝廷的高压逼迫,迫使地方不得不放弃一些无势群体,从而酿就强者更强,弱者消亡的局面,如此一来,地方整体实力是有所削弱的,虽然有部分实力是增强了,但整体对秦廷的威胁却大幅减弱。   过去是有权有势有钱的人联手对抗朝廷。   如今有权有势的人独分一杯羹,而那些有钱无势,或者有势无钱的,要么只能依附于其他有权有势的势力,要么互相合作,试图去获得一部分获益,不然只会为那些更强的势力一步步吞噬殆尽。   无论最终怎么做,都是关东的内耗。   朝廷的目的已经达到。   扶苏拱手道:“先生高见,扶苏佩服。”   “通过此举,关东日渐紧张的局面,也将随之得到化解。”   “这段时间,随着蒙毅在砀郡大杀特杀,整个关东其实都人心惶惶,唯恐蒙毅再度举起长剑,关东跟朝廷的不信任,也越发严重,若是继续下去,关东跟朝廷只会越来越离心离德,虽然这种貌合神离由来已久,但终不是个办法。”   “朝廷只想收权,并未想天下大乱。”   “现在整个关东都在等,等蒙毅的下一步,也在等朝廷接下来会如何做,他们很多人恐都意识到了,朝廷的举动不会就此停歇,因而若蒙毅真的再度出手,只怕地方就要乱起来了,地方势力虽然不敢明着对抗朝廷。”   “却也深刻知晓,今日丢一城,明日丢十城的道理。”   “若是朝廷就这么一路杀过去,恐等到蒙毅从第二个郡走出时,地方的各方势力就已暗中串联,开始在天下发动暴动,继而向施压朝廷,倒逼朝廷做出退让。”   “这一月下来,朝堂争议不断。”   “我同样深感压力。”   扶苏轻叹一声。   这一月来,随着蒙毅复起,以及砀郡事发。   他作为主导者,在朝堂面临很大的压力,很多朝臣都认为当初的建议是错误的,就不该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不然朝廷也不会落得这么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这一月已被弹劾了很多次。   御史府的御史,弹劾的奏疏,更是如雪花般,送到始皇案上。   他其实也清楚,这些御史并非真对自己有恶意,只是单纯的认为那个政策不对,想要始皇下令废止,以免事态进一步失控,从容落得举步维艰。   正因为此。   在咬牙硬挺了大半月后,扶苏终于是坚持不住,跑来向嵇恒求助来了。   这些建议的确出自张苍之口,但未必没有嵇恒的影子,而且当初嵇恒便主动提过,只是他因为一些事情,心思很杂乱,并没有待多久,因而也没有完全知晓。   而且关东局势的确有失控的风险。   他不得不警惕。   随即。   他轻笑道:“如今有先生补齐后续,我悬着的心,终于是落下了。”   “只要朝廷愿意下放铸币权,关东目前的剑拔弩张,也会随之消散不少,而且钱币大多存于巨富豪强、贵族、官吏手中,对于底层民众的影响很小,朝廷也完全可以放手去做。”   “如此一来。”   “朝廷在关东的政策便能继续推进。”   “蒙毅也可继续高压威慑,收拢关东的经济大权,并借此去枝剪地方部分羽翼,继而让朝廷进一步加强对关东各郡县的控制,同时将更多官吏安插到地方,让朝廷对关东有更多的认识和掌控。”   “二来,通过下放铸币权,会让很多贵族、巨富濒临破产,也会让很多豪强实力大为缩减,整体而言,暗自削弱了地方实力,巩固了中央集权。”   “三来,进一步推进了大一统政策,让秦半两彻底深入人心。”   “四来,铜矿铸币乃暴利,若是朝廷下放铸币权,定会引得各地的铜矿,纷纷投入到货币的铸造之中,对于关东私铸兵器甲胄,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无论从何种角度讲。”   “这都是利于中央,而有损地方势力的。”   “关键还会引得地方内耗。”   “朝廷坐收渔利。”   嵇恒看了眼扶苏,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确定下来的,铸币权涉及的是君主的去哪里,下放铸币权,这无疑是在分权。”   “而且下放铸币权,会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去搞采矿冶金。”   “最终无人愿意种地。”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已明白嵇恒这话的含义。   下放铸币权,固然很好,却跟秦制相悖。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就极为反对这种好逸恶劳,若是自己在朝堂上提出,只怕很多大臣都会不同,尤其是法吏出身的官员。   更关键的是。   这是分权。   跟父皇的意愿相悖。   扶苏面色变了又变,最终,眼中露出一抹坚决,沉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开始做了,便只能一条道走到底,绝没有半途而废,更没有中途返回的可能。”   “我扶苏过去一直为朝堂诟病,甚至一直为父皇不喜,便是扶苏对法家并不那么认同,故当时朝廷很多法吏出身的官员,都对扶苏颇为微词,只是近几年,扶苏变化很大,这些法吏出身的官吏才渐渐认可了扶苏。”   “但扶苏依旧是那个扶苏。”   “他们心中的成见,或许依旧存在着。”   “既然如此,那就让这个微词再大一点吧,我扶苏一人担之。”   “只要最终对大秦有利,为父皇不喜,为大秦制式的法吏诟病,甚至是为天下人轻慢,我扶苏也不在乎,身在其位,有时候在所难免,若是连我都下不定决心,也不敢去承担这个风险跟后果,又岂能奢望其他人?”   “扶苏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也无怨无悔。”   扶苏一脸正直,毫无半点犹豫。   他不可能后悔的。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也容不得他反悔,一旦朝廷退缩了,便意味着朝廷对关东产生了忌惮,这对整个天下的影响是很微妙的,极有可能引起关东势力的进一步逼迫,这是扶苏不愿见到的。   他也不想退。   一步退,步步退,何时有头?   如果局势在自身,他又岂能因爱惜羽毛,而错过这大好机会?   嵇恒笑着点点头。   他缓缓道:“你不用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朝廷的意见的确会很大,但现在少府是张苍,你只需说服张苍,再说服一些朝臣,此事未必不能得行,只是阻力的确会大很多,尤其若是最终结果不好。”   “你这储君位置恐都未必能保。”   “虽然可能性不大。”   “另外。”   “铸币权下放并不是什么好办法。”   “也只能用这一次。”   “一旦有了这次的经验,地方势力定会大幅警觉,朝廷再想如法炮制,也会无比的艰难,毕竟那个‘称钱衡’的东西,也就第一次能起大用,而且现在多半只是为了表现对朝廷忠诚,等他们真的反应过来,定会大幅警惕的。”   扶苏点头。   前面嵇恒提到‘称钱衡’,他其实也不以为然。   只是后面细细琢磨了一下,才知道‘称钱衡’的确是一手妙棋,因为朝廷颁布下去,恐很多人都不会在意,都只会认为朝廷是无力监管,迫于无奈随手安排的,而实际上,地方官府为了尽可能的向朝廷表示忠诚,大多都会遵从,毕竟只是一个秤盘,又算得了什么?   加之。   放开私铸钱币。   地方势力来钱太快了。   自然不会那么心急火燎的去制造劣币,不然落到朝廷耳中,免不得有人要丢官,因而早期为了稳妥起见,都会是足额足量的,也就会一步步引向嵇恒所说的‘良币驱逐劣币’。   但吃了一次亏之后,这些人自不会再吃第二次。   日后也会越来越不起作用。   更关键的是。   朝廷日后是会把铸币权收回的,那就相当于,他们这么辛辛苦苦的铸钱,最终都为朝廷做了嫁衣,心中更加不会对这些政策上心了。   嵇恒缓缓道:“下放铸币权,只能是天下货币紧缩的时候才能用,而且不能用太久,不然天下这么多铜矿大肆铸造铜币,货币的价值只会不断贬值,最终的情况,其实过去咸阳经历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事出突然,也非是货币自身贬值导致的。”   扶苏蹙眉。   他面露一抹不解。   咸阳何时出现在货币问题的?   随即。   他想到了一件事。   扶苏沉声道:“当年的兰池?”   嵇恒点头。   他淡淡道:“当年始皇兰池遇袭,关中大索一月,在这一个月时间里,关中粮价飞涨,原本五六十钱一石的粮价,一下子飙升到了一千多钱,这也导致,当时关中不少人饿死,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粮食。”   “这种情况跟货币膨胀类似。”   “但又有所不同。”   “货币膨胀是货币大为贬值,原本五十六钱能买一石的粮食,等日后却是要一两千钱才能买到一石,甚至是一箩筐的钱币,都换不了一石米。”   “所以铸币权必须要尽快收回。”   “不然天下货币泛滥,受苦受难的还是底层。”   扶苏心神一凛。   他也知晓了其中的利害,连忙拱手道:“扶苏记住了,定会早日将铸币权收回,绝不让其旁落太久,更不会容许天下货币贬值到如此地步。”   嵇恒轻笑一声,目光深邃道:“扶苏,你又错了。”   “货币,同样是一场战争。”   “只不过相较于沙场上的战争,货币战争没有了血与火罢了。”   “但这却是大一统战争的延续。” 第420章 治理!有治,还要有理!   嵇恒并未说谎。   货币本身就是大一统战争的延续。   从秦朝统一货币,再到刘邦分封诸侯,各地诸侯王、巨富商贾私铸货币,到汉文帝下放铸币权,汉景帝打压诸侯,收拢货币权,再到汉武帝刘彻解决了诸侯王的问题,又通过一系列手段,摧毁了富商豪强,彻底收回铸币权,最终确立‘三官五铢钱’制度。   自此货币真正完成了大一统。   从合到分再到合。   这场货币一统的‘战争’,整整持续了一百多年。   大秦现在同样在走历史的道路。   秦一统天下,只完成了地域上的统一,‘书同文,车同轨’等大一统制度,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落实,而天下真正落实大一统落实的,还要等到汉武帝时期。   在秦始皇到汉武帝这一百多年间,便一直是中央跟地方,民间跟朝廷的对抗。   这场战争还要持续很久。   若是扶苏没有正视起来,忽略了货币的重要,早晚有一日,会跌倒在这上面,货币事关着经济,经济乃一个国家的命脉,若是货币不能一统,所谓的大一统,只是个空架子,华而不实,外强中干。   嵇恒道:“不要把货币看的那么简单。”   “秦的大一统,远没有到放松的时候,更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甚至只是刚刚开始。”   “书同文,车同轨,才刚刚迈进。”   “想要让天下真正一统,还需要三代、五代,甚至更多代君主去达成,就如秦一统天下一般,是奋六世之余烈,而想完成真正的大一统之制,同样需奋多世之努力。”   “容不得半点松懈。”   “更容不得半点懈怠疏忽。”   “货币其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若是不重视货币,大秦迟早会吃大亏的。”   “始皇兰池遇袭,其实触及的不深,很多人都没有意识,但实则这已显露出了一些苗头,便是货币变得不值钱的局势下,人命会如草贱。”   嵇恒一脸肃然。   扶苏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他自然是看的出来,嵇恒对这个话题很认真,也很在意。   嵇恒站起身,负手而立,冷声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始皇的很多政策,都颇为受人诟病。”   “但始皇的着眼点,不是这些人能看到的,他谋得非是一时,而是万世。”   “你以为始皇所说,其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当真只是说说的?”   “始皇是真有如此想法!”   “也真这么做的。”   “放眼过去,天下一直都是小农经济,自给自足。”   “寻常黔首除了购买粮食、铁器和交税之外,生活中基本是用不到货币的。”   “天下一统以来,固然是百废待兴,但天下经济其实一直都很凋敝,也并未得到真正的发展,这主要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大秦‘万象更新’,征发了太多黔首去服役,导致地方人口不足,甚至空有两三千万人,但落在地方却是‘地广人稀’。”   “而另一方面则是大秦的重心都在恢复农业生产上。”   “所以大秦这些年,各种兴修水利,疏浚河流,修建道路,很大部分原因,都是为了更好的进行农业生产,这其实也算是一种路径依赖。”   “毕竟大秦一直遵循的便是‘耕战’!”   “但天下不可能一直这样的。”   “过去商品买卖,基本都只存在于城邑。”   “然而随着天下真的稳定下来,底层民众或多或少会渐渐存下一些财富,在过去,他们用不到多少货币,但随着经济发展,商品交易的逐渐繁荣,各种商业税也如火如荼,而在这种情况下,天下对货币的需求量是极具加大的。”   “这才是六国货币复起的原因。”   “大秦的经济再凋敝,再怎么被压制,相较于战乱时候,终究是有发展的,天下这么大,经济一旦流通起来,需要的货币量同样很大,而且大秦的体制,其实就是一个大撒钱的体制,这也注定了,大秦的货币流通量会很高。”   “而这也是大秦日后需考虑的。”   “大秦真正完成了大一统,要怎样对天下进行治理。”   “如今这个危机并没有爆发,因为大秦缺少钱币,而且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数十年内,大秦都不会面临这种问题,因为随着大秦对天下控制力加强,地方的需求会不断扩大的,即便货币大量铸造,朝廷征收的大量商税,也会将这部分超发的货币消化掉。”   “钱币的质量越来越高,铸币的利润就越来越低,也能一定程度降低供给。”   “再加上等到天下真正安宁下来,各种制度逐渐完善下,国库便会开始疯狂的存钱,像个貔貅一样,只进不出,也会减少货币的流通量,但这种局面是不持久的,一旦开启战事,或者是朝廷有什么重大的工程要启动,便会对天下大撒钱。”   “天下钱币流通量太大,也就会导致通货膨胀。”   “这的确会稀释持有者的财富,但最终受害的还是底层民众。”   “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钱少了不够用,多了会伤害到天下,但那个度却很难把控。”   “大秦有一条律令,便是可以通过献钱币来获得爵位,这也会导致,贵族贪官污吏,之前靠着铸钱聚敛巨额的财富,到日后再用交钱的方式,来逃脱法律的制裁,甚至是对抗朝廷。”   “律法同样要与时俱进。”   “治理,治理。”   “除了‘治’,还要有‘理’。”   “若是‘理’跟不上,所谓的‘治’,便是无头苍蝇,蒙头乱撞,早晚会出大问题的,而‘治’是官府需要去解决的,但‘理’却未必要落到官府头上。”   “而是当落在‘学室’上。”   “不过我并不喜欢‘学室’,因为学室是培养官吏的,大秦需要提出并完善‘理’的,当是另外一个场所,我更愿意称其为‘太学’。”   “太,凡言大而以为形容未尽。”   “大秦需要这样的一座纯学术类的‘太学院’。”   “这些人求的不是官,而是天下道理,这跟政治无关,而是关乎着世界宇宙的运行,洞悉宇宙之规律并为天下所用。”   “治是实践,理是理论。”   “唯有理论跟实际结合,才能让大秦走的更远,而非是盲人摸象,根本不知自己在摸什么。”   “就以货币来讲。”   “想要治理其实很容易。”   “等到天下安定,以秦军之实力,足以压制关东,到时强行收回铸币权,天下又有谁有异议?若有,杀了便是,若是还有地方势力不甘心,私下偷铸,或者是朝廷不放心,认为这些贪官污吏、富商豪强聚敛了太多财富,已经能够威胁到朝廷,大手一挥,直接摧毁便是。”   “天下谁敢有异议?”   “治就这般。”   “但如何将天下理顺,如何让天下经济走向正轨,让天下始终朝着一个正确却合适的方向进发,这就不是拍脑门都能确定的,也不是生出个什么想法,下到政令,就能让天下按照自己预想一般进行,这是不可能的。”   “始皇做不到。”   “你做不到,其他的秦皇帝也做不到。”   “天下也无人能做到。”   “因而这时就要集天下之所长,让一部分人去替朝廷想一些‘理’,然后朝廷再根据这些‘理’权衡利弊,最终以最符合朝廷预想的去推行。”   “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不走错路。”   “或许这些编织‘理’的人未必真就符合实情,但在一代代人的补齐下,这些‘理’会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充实,留给大秦改善的机会也会越多。”   “不要太过迷信个人智慧。”   “群策群力才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石。”   “治理天下,靠官吏就足够了,但天下是会变的,就如这天气一样,时刻在变,有朝一日朝廷跟不上变化,或者彻底抑制不住变化,那天下自会乱起来,而且会乱的一发不可收拾,光靠官吏是治理不好天下的。”   “官吏是只懂治的,他们大多不懂‘理’。”   “理关乎着天下发展。”   “发展才是天下和平阶段的常态。”   “只不过大秦过去并没有考虑过,甚至始皇也没有考虑过,始皇所想,仅仅是沿袭旧制,大力发展农业,同时遏制商业手工业,让天下尽可能的保持在过去的状态,如此一层不变的情况下,大秦可轻而易举的坐稳天下。”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就如周公分封天下时,他想过日后会群雄逐鹿?”   扶苏默然。   他沉思了一下,摇了摇头,凝声道:“先生的建议,大秦当另外建一座高等学室,远高于现在的学室,而且以研究‘道理’为主?”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看向扶苏,问道:“你可想过,若是大秦不对天下进行压制,任由商业,手工业发展,天下会变成何等模样?”   一语落下。   扶苏一下子懵住了。   “不进行压制……”他下意识摇头,因为这不可能,若是不进行压制,天下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但他又转念想到,若是当真如此,天下会如何?   最终。   扶苏摇了摇头,苦笑道:“扶苏想不出。”   嵇恒笑了笑,又道:“那你预想的情况下,大秦最长治久安是何等模样?”   扶苏沉思了一下,开口道:“应当是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民众都丰衣足食,天下太平安定。”   “太空了。”嵇恒道:“也太过理想了。”   “那先生心中,天下最终的模样会是怎样?”扶苏好奇的问道。   嵇恒缓缓道:“随着手工业、商业的迅速发展,天下越来越多人去到城邑,在城邑中生活,并通过各地的学室知识,一代代的积累突破下,不断推动各类技术进步,农业进步,从而实现了粮食高产等等,不过这些都只是基础。”   “天下真正的模样其实是个金字塔形。”   说到塔型,嵇恒面色一沉。   他似想到了什么,凝声道:“通过学室知识的一代代累积,最终这些知识多到不再是一个人就能轻易掌握,甚至就不是一个人能完全掌握,而是要陆续分化成各类专精的知识,知识壁垒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对人的知识量越来越大。”   “大到让社会直接分层!”   “自此,天下彻底进入到稳定状况。”   扶苏一脸疑惑。   嵇恒没有理会,继续道:“如今手工业,商业发展很缓慢,等到日后手工业,商业彻底发展起来,而这也意味着,进入的门槛会不断拔高,最终的进入门槛,甚至会高到唯有进入‘太学’,甚至是只有‘太学’中十分顶尖的存在,才能进行最尖端的手工业商业活动。”   “也是从这时开始。”   “天下普通人形成正式分流。”   “最先进的、最顶端的,根本就不是底层人能触及的,甚至连基本认知都没有,而这部分顶端的存在,通过知识的壁垒,轻易的收割底层人的钱财。”   “而这一切都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大多数底层人只能在一些常见的手工业商业中内卷,从而谋取一些立足之本,但这类人已很难再如过去一般,轻而易举的跻身到高位,甚至是直接就没有这个可能了。”   “在普通人那边,由此形成了金字塔。”   “顶层掌握着最先进的技术,而且是底层难以攀附,甚至是只能仰望,并甘于为献上自己的财富,只为享受那些先进技术。”   “而中层跟底层,则是不断内卷。”   “试图实现阶层跃升,以及维护自身财富。”   “但在朝廷的有意控制调节下,中层会不断的返贫,底层会不断的崛起,从而形成中层跟底层的不断轮转,而且这个轮转会很快,如此能极大的保证底层跟中层的情绪,也避免天下出现大的失控。”   “如此情况下,天下也就真正的安定下来。”   “底层始终有上升空间,中层大多无法跻身到顶层,又要时刻担心自身返贫。”   “高层顶层坐拥大量财富,笑看底层跟中层互相竞争。”   “天下阶层始终在动态流动中,只是因知识壁垒越来越高的缘故,产业越来越高端,越来越难进入,越来越多人会认清到现实,也认识到自己就是‘打工人’的命运。”   “那是知识付费的时代。”   “天下的阶层流动,只会在中下层。”   “但高层跟顶层的大门同样敞开着,甚至是就那么赤裸裸的放开着,但想要进入,必须要极强的能力,以及掌握极为恐怖的知识,不然就只能干看着,连踏上的门槛的触碰不到。”   “这就是社会发展到极致的未来。” 第421章 天下何人不通秦?!   室内安静。   室外有赢斯年的读书声在传荡。   只是并不怎么真切。   扶苏眉头紧锁,双眼直直的盯着嵇恒,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跟无奈。   他已跟不上嵇先生的想法了。   而且嵇先生说的实在有些玄乎,也实在超出了他的理解。   这是跟天下以往不同的道路。   或许……   这才是嵇先生想走的路。   也是嵇先生真正想追求的天下大治。   只是这个大治,对于他而言,实在太过虚妄了。   也太过缥缈了,太不真实了。   从他仅有的一点理解来看,嵇恒的心思,是让大秦彻底改变方向,从过去一直践行的重农渐渐转向商业跟手工业,继而借助商业跟手工业的蓬勃发展,推动天下变革,而且是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去推进,最终达成一个常人难以逾越的门槛。   这个门槛是无形的。   它就摆在那里,若能踏过去,便能一步登天,若是不能,就只能远远的望着,甚至都生不出任何的不满,因为这座门槛不是朝廷设置的,而是天下经过长久发展,自然形成的一道阶层门槛,它是无形的,却又是有形的。   就这么横亘在那。   随着这道高知识门槛的出现,天下阶层自然而然就做了划分。   大部分人都只能如佣耕一般,替上层做事,没有办法让自己成为上层,因为他们的能力智慧达不到,随着时间流逝,底层的人会越来越无力,也会慢慢接受现状,最终意志消沉,再也生不出造反的心思。   这一切都很美好。   只是实在太过飘忽深邃了。   而且这一切都要立足在学室,或者说是那所‘太学’上。   他作为大秦储君,几年理政下来,也是深知天下士人的难缠。   如今天下士人的规模尚不算大,已让他颇为焦头烂额,若是再多出一倍,十倍、甚至是百倍,那么大规模的士人,能制造出的事端,可实在太吓人了,仅仅是想一想,扶苏都有些汗流浃背,如坐针毡了。   这恐不是什么治国良策。   而是乱国之策。   对于嵇恒的建议,他实在不敢苟同。   他不敢去做这么冲动冒进的事,尤其是他对此毫无半点准备,一旦出了事,根本就是不可预想的,他不会拿大秦的命运去赌。   不过嵇恒有一点说的很对。   大秦或许是需要建立一所‘太学’,一所学无止境的‘太学’,用以为大秦的天下治理,编造一套‘理’,让大秦的制度不再那么空洞,也变得言之有物,并能借此去完善大秦的现有制度。   通过这所太学,大秦的制度能不断革新,不断改进。   让大秦始终能够不断的去做修正,不至于陷入到进退维谷的局面。   这才是太学的真正意义。   也是这所高等学室,对大秦真正的用处。   良久。   扶苏沉声道:“先生的建议,扶苏知晓了。”   “只是滋事重大,扶苏恐做不了决定,唯有禀明陛下,让陛下去裁决。”   嵇恒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已明白扶苏的心思,淡淡的笑了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平静道:“你不用那么在意,这只是我对天下未来走向的一个判断预估,不一定正确,也只是一家之言,何况也经不起太多的推演跟推敲。”   “而今大秦也考虑不到那么远。”   “至少在民众丰衣足食的情况满足前,大秦都没有理由跟条件去走那条路。”   扶苏拱手道:“多谢先生理解。”   “此事姑且不多做言语,等大秦坐稳天下,丰衣足食后再议。”   “这次扶苏前来只为一事。”   “先生已给出了解决之法,只是滋事重大,扶苏也不得不多问几句,先生提出的‘下放铸币权’,目前对大秦,的确是大有裨益。以先生之见,当如何去实施呢?”   “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减少关东的动荡。”   扶苏目光殷切的看向嵇恒。   嵇恒重新坐回了案上,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又沉思了一下,淡淡道:“此事落实下去不难。”   “甚至可以称得上简单。”   “因为这是让利。”   “天下人都无利不起早。”   “也都是逐利的。”   “铸币权这么大的利益下放,天下能有多少人不心动?不眼红?”   “但世人也都是贪婪的。”   “若是直接宣布下放铸币权,他们的第一念头,并不是乖乖的如朝廷所想,将盐铁等经济大权交出去,而是想全都要,因而朝廷必须做一定的胁迫,以一种高压态势,逼迫他们只能从中二选一。”   扶苏颔首。   事实的确如此。   人都是贪心,都是不自足的。   如果朝廷就这么宣布下去,地方势力绝不会想着,拿到了铸币权,就将盐铁等经济大权交出去,而是会变着法的,将地方的经济大权也控制在自己手中,继而让自己能够聚敛更多的暴利跟财富。   这才是人性。   知进退,懂取舍,终是少数。   嵇恒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冷笑,漠然道:“只要这条政策朝廷能够颁布,真正落实下去,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只不过会做一些调整,并不会一味的颁布下去,而是以政令的形式透出风声。”   “朝廷到时可直接颁布一道政令。”   “对天下的盐铁等经济相关的经营,做一次全盘的考察,以摸清天下的经济脉络,便于日后朝廷对天下的治理及对日后政策颁布也大有帮助,也便于日后天下生息。”   “在这份诏书中,同样宣布,拟下放铸币权。”   “从关中试行。”   “同时在天下设立‘称钱衡’,用以加快货币大一统,同时也为了将六国货币彻底从天下扫除出去,至于为何朝廷知晓六地流通六国货币,自然是蒙毅在砀郡抄没家产时,收获了大量六国货币,以此为借口,让朝廷得以知晓天下货币的真正实情。”   “继而才有了这次的货币新政!”   “政令颁布后。”   “令蒙毅开始前往各大仓库,对各地交上的账簿进行通算,最终开始对部分郡县官吏做出变动,并收拢关东的经济大权,与此同时,在关中也会正式放开私铸钱币的事,此时朝廷可对过去政绩突出的官员,赏赐一座小型铜矿。”   “双管齐下。”   “一边是利刃,一边是蜜糖。”   “就这么一点点磨着六地势力的性子,逼着他们主动做出取舍。”   “只要关中表现的足够积极,获取到的利益足够大,关东的这些人又岂会不动心?”   嵇恒一脸冷漠。   仿佛对后续状况已了熟于心。   他继续道:“在关中铜矿的大量铸币下,定会有不少的钱币流通到关东,若是他们再不做取舍,他们自身的财富,无疑会大幅缩水,还会为他人算计,为了自身利益,也为了巩固自身的权势。”   “他们其实都会选择妥协。”   嵇恒露出一抹讥讽跟嘲笑道:“这就是有权有势的人的局限性和软弱性,他们始终是有退路的,做不到真的豁出去,更做不到真的举族去造反,最终只会一点点的妥协,就算有部分势力不甘,不愿这样为秦廷蚕食,但在其他人都选择随波逐流下,也翻不起浪花。”   “到时……”   “没有铜矿的,会去算计有铜矿的,有铜矿的担心被抢,手中握有大量六国货币的,则是发了疯似的想将这些货币,换成更为实用的粮食跟布帛,最终关东自己都会争的不可开交,又哪里还能拧成一股绳,去联手对抗朝廷?”   “在这股私铸风潮下,朝廷便可不动声色的,完成对天下铜矿的摸底。”   “日后收回也相对会容易不少。”   “诚然。”   “有的地区贫瘠,辖区并没有铜矿,因而这部分势力,是不甘心将盐铁暴利拱手让出的,也很难为朝廷说动,然而华夏自来便不缺铜矿,这种地方注定很少,仅靠一两个地方,实在难对天下构成太大动荡。”   “其他地区也不会主动卷入这些纷争里。”   “而且铸币的利益实在太大了。”   “大到内部足以反目成仇,或许初期还能维持一片和气,但等到日后,朝廷将铸币权彻底下放,掌握了铜矿的势力,财富上的迅速积累,会迅速跟其他人拉开差距,到时再铁板一块的关东,也会逐渐生出裂隙。”   “而且会越来越大。”   “大到不可弥合。”   “如此情况下,关东自削。”   “此外,关东铜矿的争夺,也会较为激烈,而朝廷对关东部分官员做一定清理,也是一些人乐于见到的,毕竟少了一些官员,也就少了分羹的人,他们能到手的利益就更大了。”   “关东各方势力将会陷入内斗。”   “此事之后。”   “如果不生出什么大的变故,关东在接下来一两年,都会进入到一个平和期。”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当所有人都心思都在铸钱、争权夺利上,那些私底下的小动作,无疑会少很多,就算六国余孽想在关东生事、滋事,也很难起到什么大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关东大大小小的官府对秦政会显得很拥护。”   “毕竟他们是逐利的。”   “没有谁希望自己铸的大量钱币,最终因为天下乱了,变成一堆废币,有钱都花不出来,因而这些人从某种程度上讲,还会帮朝廷镇抚天下。”   扶苏若有所思。   嵇恒的建议,就是先公布出来,然后钓着。   只要关东势力不表态,那蒙毅就不做太多动静,任由关中铸就的钱币流入到关东,倒逼这些人坐不住,不得不退让,做出取舍,一旦他们有人向朝廷表露了态度,即主动将过去某位官员负责的账簿,交到蒙毅手中,蒙毅才会着手继续对关东下手。   继而一步步逼迫关东去做选择。   从而达成目的。   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非是朝廷胁迫。   怨也怨不到朝廷头上。   即便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在煽风点火、在推波助澜,但的的确确是其他人,主动上交的‘投名状’,这又岂能怨得了朝廷?   朝廷虽也牵涉其中,但相对是有些游离的。   扶苏笑着道:“先生足智。”   “先生对关东的算计,恐早就布局完成了,从让张苍接管少府开始,到后续让蒙毅身为巡察巡视天下,再到如今的‘下放铸币权’,一环接着一环,环环相扣,继而以经济为锚点,凝成了一股大势,最终倒逼关东退让,借此达成了想要的目的。”   “不仅收拢了经济大权,还进一步打压了关东势力。”   “可谓是一举多得。”   “过去先生总讲,世间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扶苏起初还颇为不以为然。”   “如今来看,是扶苏浅显了。”   “这句话,实为至理名言,也当为权谋之要。”   嵇恒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利益只能算计多人,不能算计少人,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利益打动,若是痴迷于利益权谋,只会得不偿失,为君者,最重要的还是要堂堂正正,以正道之风治理天下。”   “不过……”   “你说的倒也没错。”   “只要利益足够大,天下何人不通秦?”   闻言。   扶苏低语了一下‘天下何人不通秦’,也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点头道:“先生倒是风趣,扶苏一直以来听到的都是‘苛政猛于虎’、‘大秦必亡’的话,如今竟能听到一句,天下何人不通秦,当真是奇妙。”   “哈哈。”   “不过也借先生吉言了。”   “若先生的布局当真能成,扶苏便用这些钱币,为先生建一所‘太学’。”   嵇恒深深的看了一眼扶苏,最终也是点了点头道:“可。”   扶苏颔首。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作为大秦储君,每日的政事很繁重,自不能在嵇恒处多待,跟嵇恒聊了几句赢斯年的情况,便拱手离开了。   嵇恒自不阻拦。   但也并未出门相送。   自顾自的喝着尚温的茶水。   等将这碗茶水喝完,嵇恒嘴角露出一抹笑,摇头道:“扶苏终究还是成长起来了,不过我所求的,只是埋下一颗种子罢了。”   “至于其他的。”   “已不是我能奢望的了。” 第422章 借天下之手,完成货币大一统!   离开了嵇恒的住所,扶苏直奔向了少府。   如今的张苍,早已在少府站稳了脚跟,而且积威甚重,在少府诸事摆布妥当后,他便给自己遴选了六名精干书吏,两名书吏专司联结少府所属各方事务,四名书吏襄助自己的书房劳作。   张苍立下的规矩。   旬日一出户,以一日一夜之时,巡视各方事务并决断积压待决文卷,其余时日,任何官吏不见。   从此。   张苍便一头扎人到了如山的账簿中。   开始了毕生最为奋发的书案生涯,没日没夜的写着算着各种账目。   “张苍,别来无恙。”   正埋头在书案上的张苍,耳边似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抬起头,见到扶苏那张由远及近的脸颊,连忙甩了甩脸,确定自己并未出现幻觉,也是连忙用手撑着书案,站起行礼道:“张苍参见殿下。”   大步踏进书房的扶苏,笑吟吟的诙谐一句,便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并未理会还有些沉浸在迷惘思绪中,目光深邃飘逸的张苍,而是惊讶的看着四周堆积如小山的竹简,内心的震撼,从目光中毫无保留的显现出来。   这时。   张苍终于从竹简堆中挤出,小心翼翼的从书山字海中绕出,站在了扶苏的面前。   面色略显尴尬跟拘谨。   他如今的模样,实在有些难堪。   真正的油头垢面。   自从接手少府以来,张苍除了上朝,基本都不对外活动,更很少外出走动,整日都关在书房中,整理着过去的账目,他这么做自是有其心思。   他知晓。   自己提出的‘开源节流’,在朝廷的争议很大。   不少官员对此都很有异议。   他初任少府,若是一直出现在外,难免会为人口舌,甚至还会遭人弹劾,因而直接将自己锁在书房,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更重要的,是怕其他官署来要钱。   开源节流之下,朝廷或多或少存了一些钱粮。   因而很多官署都盯上了这点钱粮,不时派人来询问,或者是向自己诉苦,想让自己多拨点钱粮过去,他也深谙其苦,最终只能以整理账簿为由,推脱了所有会面。   如此才勉强从这种漩涡中脱身。   扶苏收回目光,面色肃然道:“少府,辛劳如此,我心何堪矣。”   “臣不敢当。”张苍连忙拱手,“殿下勤政不息,臣焉敢不竭尽全力?臣能走到如今,都是殿下垂爱,如今天下艰难,臣自当勉力操持。”   “这也是臣的分内之事。”   张苍倏然一笑,露出一口微黄的牙齿。   扶苏打量着张苍,也是轻轻的叹息一声,感慨道:“不过月余时间,张卿老矣。”   张苍哈哈一笑,不在意道:“只是多耗费了一点精神,等日后吃饱喝足,修养好,精神自然就回来了,何况臣并不觉得少了精神。”   张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   此时的张苍,须发杂乱无章的散披在肩头,头顶只带着一顶很朴素的竹冠,并未佩戴象征九卿身份的玉冠,一身麻布棉袍的贴在身上,原本肥大的脸颊,此刻也显露出了一抹黑眼圈,肉实的手掌,上面沾满了斑斑墨迹。   整个人邋遢的像是一个行街乞讨的布衣。   若非是在少府的这间书房中,若非张苍苍白的脸颊上泛着缕缕红光,若非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荡漾着智慧的光芒,只怕谁也认不出,这是当朝最为炙手可热的九卿重臣。   饶是如此。   扶苏也丝毫笑不出来。   目光中第一次露出真诚的钦佩跟感动。   只是想到自己此行要做的事,眼中不免露出一抹犹豫跟羞愧,但很快,就被一抹冷色给压了下去。   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他目光一正,沉声道:“张卿为国辛苦了,我这次前来,同样有要事跟张卿相商。”   闻言。   张苍眼皮陡然一跳。   他微微抬起头,暗自瞥了眼扶苏,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他就知道。   扶苏找自己准没好事。   这次只怕又是让自己去独战群臣了。   他的脸一下皱成了苦瓜。   见状。   扶苏轻咳一声,也颇为不好意思,但直接当装作没看见,自顾自道:“近日朝中的情况,你都听到见到了,蒙毅在关东动静很大,如今地方官府的不满情绪高涨,各种弹劾如雪花般被呈到宫中,朝臣也多有质疑。”   “甚至……”   “已有朝臣上书,中止对关东的事。”   “然事情既已经做了,又岂能这般中途而止?”   张苍没有接话。   静等着扶苏说出后续。   扶苏也并未有遮遮掩掩的想法,开门见山道:“我意欲上书,禀告陛下,让陛下同意‘下放铸币权’。”   闻言。   原本还战战兢兢的张苍,双眼猛地瞪大,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扶苏,眼中充满了震惊跟困惑,甚至都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扶苏之口。   下放铸币权?   扶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不能。”从来没有直接拒绝过扶苏的张苍,第一次几乎想都没想就说出了两个字,瞬息间又觉不妥,又连忙道:“殿下,铸币权,事关朝廷权威,乃是国之重器,岂能旁落?又岂能拱手让与天下?”   “这个建议,张苍不能答应。”   “也绝不认可。”   张苍的态度异常的坚决。   无丝毫回旋余地。   他作为少府,不可能同意,这么荒谬的建议。   太荒唐了。   扶苏面色如常。   他在来时就想到了这一幕。   等张苍话语落下,扶苏便继续道:“张卿有担忧是对的,扶苏也认同,而且扶苏也知道,铸币权涉及到帝国权力,还会导致劣币泛滥,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跑去搞采矿冶金,导致农业衰退,物价暴涨,经济崩溃等等。”   “这些扶苏都明白。”   “既然殿下都清楚,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张苍一脸冷漠。   扶苏沉声道:“蒙毅这段时间在砀郡所为,张卿是知晓的吧?”   张苍点头。   扶苏又道:“而蒙毅的奏疏中,便直接写明,朝廷抄没的家产中,存在着数额不菲的六国钱币,这也意味着关东六国货币已经在流通,大秦推行的货币一统,并未真正的达成。”   “究其原因,其实是秦半两数量太少。”   “不足以供应天下。”   “归根到底。”   “其实是大秦对天下控制力不足,执意的将天下货币换为秦半两,有些操之过急,操之过切,并没有考虑到天下的实际情况,继而给了六国货币可乘之机,让其能继续冠冕堂皇的在天下流通。”   “然若是朝廷下放铸币权,同时宣布彻底废止使用六国货币,那对天下会是如何影响?”   张苍没有吭声。   扶苏自己解答了起来。   他缓缓道:“六国货币会不断贬值,甚至会变得一文不值。”   “天下铸造不足的秦半两,也会真正意义上的普及天下,成为天下公认的统一货币,也是唯一货币。”   “原本手握大量六国货币的贵族、豪强等,手中的财富随着这道政令,也会大幅缩水,甚至是直接化为乌有,或许这有一个不短的过程,但你作为少府,应该明白,大秦铸就的秦半两数量,占整个天下经济的使用量是多少。”   “这都不是不足能形容的。”   “而是贫瘠!”   “大秦铸就的秦半两,连关中都流通不动,又何况整个天下?”   “我知道你的担心。”   “但相较于朝廷的失权,下放铸币权,首先迎来当头棒喝的,其实是身怀大量六国货币的贵族、豪强,在下放铸币权之初,他们的损失是最重的,秦半两占据的,也是过去为六国货币在天下的流通量。”   “钱币的便利性,其实远大于粮食跟布帛。”   “因而在天下的秦半两,将旧有六国货币的流通量给完全占据后,挤压的便是过去粮食跟布帛的流通量,唯有等到这些都饱和了,货币的继续铸造,才会造成钱币的大幅贬值,也才会造成经济的大幅崩溃。”   “这无疑需要不短的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只要朝廷能整合天下,能彻底的将一些积弊清理掉,将一些改革完成,整合后的大秦,实力无疑会突飞猛进,到时再将铸币权收回即可。”   “甚至……”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凛然道:“可以放弃秦半两,启用新的货币。”   闻言。   张苍脸色惊变。   他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之重。   一旦扶苏真的决定,废除秦半两在天下的流通,那也意味着,过去天下大量铸就的秦半两,一下变成了废钱,很多人积攒的财富,一下子化为了乌有,这已经不是强取豪夺了,而是直接生抢。   若是扶苏真敢这么做,只怕天下很多人坐不住。   但要真如扶苏所说,大秦能趁着这段时间,将天下的事情处置好,到时朝廷的威望将会达到一个顶峰,根本就不是地方能够撼动的,就算朝廷废除秦半两,直接从地方生抢财富,地方也没有任何办法。   只是对大秦的民心影响太大了。   “此举万万不可。”张苍连忙出言劝道。   扶苏轻笑一声,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笑着道:“张卿尽管放心,我扶苏又岂会去做这般舍本逐末的事?不过铸币权日后一定会收回来的。”   “这毋庸置疑。”   扶苏的语气很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张苍一脸愁色,郁郁道:“下放铸币权,风险太大了,相当于把国家重器拱手让人,而地方过去聚敛钱财,多少还要碍于秦律,做一些遮掩,而这一道政令下去,只怕他们的财富聚敛会非常的快,到时未必不能威胁到朝廷。”   “臣认为当三思。”   张苍还是不敢同意。   扶苏眉头一皱,他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冷声道:“关东的事,不能半途而废,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目前朝廷唯一的破局之法,也是真正搅乱关东的良策。”   “你有担心是对的。”   “但我也有我自身的坚持。”   “不过我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下放铸币权,而是会先在关中试行,一步步的压着时间,让这个过程尽量拖延,给朝廷争取更多的时间。”   “大势在秦。”   “在天下疯狂铸钱的时期,整个天下也会因此安宁下来。”   “朝廷借助这次的事,已对关东经济有一定的控制,而铸了钱,就意味着要花钱,不然那一堆秦半两,就只是一堆破铜烂铁,在天下安宁时,商品交易会大幅提升。”   “朝廷也能从中获取大量商税。”   “大秦商税很高,这也意味着,天下铸钱,朝廷收钱。”   “等到国库彻底充盈,便是朝廷再度对关东动手之时,到时地方的这些铜矿,全部要落到朝廷手中。”   “朝廷只是借天下之手,加快货币大一统的进度。”   “合分合!”   “另外我相信朝臣会理解的。”   “毕竟……”   “他们手中是没有六国货币的,而且朝廷对于一些功臣,或会赏赐他们一两座小型铜矿,任由他们私铸钱币。”   “重赏之下,我扶苏不信,有人不动心。”   扶苏目光冷冽。   闻言。   张苍脸色更是惨白。   这哪是来询问自己建议的?   分明是通知!   而且若是朝中真有大臣不识趣,去接了这几座铜矿,也真的大肆铸造钱币,等日后朝廷开始收拢铜矿,这些人又岂能逃得掉?   他可不信。   扶苏能让这些人全身而退。   毕竟这铸币权,一旦下放下去,时间定不会少,积攒下来的钱币,也将是海量,朝廷不会容许一个朝堂重臣,有权有势还囤积着如山的钱的。   张苍也看的出来。   扶苏的坚决,根本不容质疑。   良久。   张苍无奈道:“臣还是请殿下慎重。”   扶苏沉默些许,凝声道:“张苍,我扶苏又何尝想冒险?但有的时候,不得不冒险啊,若是不冒险,任由天下这么糜烂下去,谁能知晓天下日后会怎样?”   “虽然下放铸币权,贻害无穷,但只要处理得当,便会于国有利。”   “我扶苏认可这个险值得冒。”   “你认为呢?”   张苍面露苦涩,拱手道:“臣听凭殿下吩咐。”   扶苏一挥手笑道:“好!那明日朝会,就麻烦张卿出面了,张卿若是愿意,扶苏愿向陛下请赏,赐你几座铜矿,如何?”   张苍脸色微变,连忙摇头拒绝。   他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   见状。   扶苏面露揶揄。   他将事情跟张苍再叮嘱了一遍,便直接离开了。   徒留下心神难宁的张苍。   张苍站在书房里,长长的叹息一声,“明日朝会……我这建议一出,只怕我张苍在朝中真就举步维艰了。”   “下放铸币权……”   “这是要掘了贵族豪强的经济命脉啊!” 第423章 不为官,终为喽啰!   三日后,胡府。   胡毋敬父子两人在府外恭送。   父子二人身段放的很低,如今胡毋敬已不是九卿重臣,这次前来的又是扶苏的亲信,他们自不敢有丝毫怠慢。   目送着魏胜走远,胡毋敬的背脊一下挺直,他冷声道:“真是世事无常,区区一个宦官,如今竟爬到我头上去了,真是岂有此理。”   “狗仗人势!”   胡毋敬低声骂了两句。   胡显没有吭声,双眼直直的盯着,胡毋敬手中的文书,疑惑道:“父亲,朝廷为何会将这般好事交给我们?”   “这可是铸币啊。”   “古往今来,都掌握在朝廷手中。”   “从不容许外界踏足。”   “这次朝廷怎么会一反常态,将这铸币权下放下去?这岂不是胡闹吗?”   “若是真如那魏胜所说,朝廷为了尽快将秦半两推行到天下,故特意放开铸币的限制,这固然能让秦半两很快推行到天下,也为天下公认货币,但这么一来,天下钱币只怕很快就会泛滥成灾。”   “其中利害,朝堂就无人看出吗?”   胡显一脸困惑费解。   这么浅显的道理,连他都看得出来,朝堂官员没道理看不出。   然而即便如此。   下放铸币权的事,也已经被推行下去了。   这实在太过荒唐了。   他只感到很是匪夷所思。   胡毋敬拿着手中文书,轻轻的拍打着手掌,冷笑道:“朝堂可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过去只不过是没办法开口,如今扶苏主动要求,他们又何乐而不为?”   “这些人可比你精明。”   “而且……”   “这恐未必是扶苏之愿。”   “更多的是无奈跟一些无能狂怒。”   “父亲,此话怎讲?”胡显好奇的看了过去。   胡毋敬看了眼四周,并没有开口,迈步进到了府内,胡显也随之进入了府内,在踏入府邸时,更是有意将大门关上,并将候在四周的侍女、隶臣支到了一边。   大堂唯有父子二人。   胡毋敬将魏胜送来的文书放在案上。   抿了一口茶水。   眼中露出一抹冷冽跟不屑。   他淡漠道:“这段时间,朝堂并不安定,扶苏提出的‘开源节流’,很多朝臣都有意见,尤其是让蒙毅去处理,更是惹得关东人心惶惶,弹劾文书堆积如山,地方官吏怨声载道,扶苏作为始作俑者,压力又岂会小?”   “如今关东的事已闹大了。”   “也有些推不动了。”   “但这毕竟是扶苏自己主导的,又岂能中途而废,若是戛然而止,或者灰溜溜收场,这对扶苏的威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这是扶苏所不能接受的。”   “这种政治层面的失败,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扶苏也承受不起。”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射出,又岂能收回?”   “他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好让自己能从这泥潭中脱身,只是既想让自己的面上过得去,又想让自己的这次谋划,不以失败告终,这谈何容易?”   “所以就有了这次的事。”   “让皇室出来让利,来将扶苏主导的事,继续推进下去,同时借此来安抚朝臣,让扶苏得以体面的退场。”   说到这。   胡毋敬一脸鄙夷。   现在的扶苏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进退两难。   若是退缩,则露怯,日后关东还有谁会将扶苏放在眼里?甚至朝中的大臣同样会生出轻视,若是咬牙坚持,如今关东已被架在那儿了,若是胆敢再对关东动手,势必会引起关东的极大不满跟反抗。   到时天下会发生什么,可就难以预料了。   这同样不是扶苏能承受的。   最终只能是始皇出手,替扶苏收拾这个烂摊子。   一来让扶苏的主意继续推进,二来也保全了扶苏的颜面,三来扶苏毕竟是大秦储君,若是颜面尽失,实在太过难看了。   只是皇室让的利有些太大了。   但若细细一想,想让天下各方都满意,也唯有让出铸币权了。   不然,朝堂大臣不会同意,关东为蒙毅吓的诸官府也不会同意,那些一心反秦的势力,同样不会就此罢手。   这次皇室是不得不割肉。   虽然心疼,但只要能维护住扶苏,也只能咬牙接受。   闻言。   胡显若有所思。   他拱手道:“父亲看事明澈。”   “一针见血。”   “只怕事实的确如此。”   “扶苏之前脑袋一热,在关东弄个中转仓库,又兴冲冲的派蒙毅前去,想威慑关东,然蒙毅向来是嫉恶如仇,眼中不容沙子,一番动手下去,将整个关东吓得不轻,也连带着,关东各地官府怨声载道,甚至大有将关东逼到朝廷对立面的姿态。”   “如今扶苏已是骑虎难下。”   “而朝堂大臣见关东形势如此严峻,自也会有不满,各种弹劾奏疏,不断涌现,将扶苏弄得是焦头烂额,虽为陛下有意压下,但随着时间推移,蒙毅不可能一直僵着,拖得越久,对朝廷越不利,故朝廷不得不做取舍。”   胡毋敬点点头。   他冷笑道:“扶苏这人,性子倔强,不肯服软。”   “明知自己错了,恐也不会承认,但治理天下,又岂能这般任性?最终不过是误己误国,这铸币权下放容易,想收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我。”   “我胡毋敬的确从朝堂退下了。”   “但过去终归是占着一个太子傅的名义。”   “于情于理,扶苏都该对我做出表示,故才有了这次的示好,或许扶苏内心是不情愿的,但如今朝堂上,他已举步维艰,不得不做出妥协,但又抹不开面,最终只能找我这个丢了官的人,试图借此来维护自己的高高在上。”   “不管扶苏是如何想的,是他已认识到了错误,想借我给朝臣表态低头,亦或者其他心思,我胡氏有了这一座铜矿,日后都将衣食无忧。”   胡显满眼得意的点点头。   这可是铜矿。   而且是被朝廷允许铸币的铜矿。   这一年开采下去,冶炼铸成的货币,可是实打实的钱。   随即。   胡毋敬眼中还是露出一抹慎重。   他沉声道:“至于铜矿开采的事,姑且不要急,你等会出去打探一下,除了我们,朝中亦或者天下还有哪些人得到了此等恩赏,以免其中有问题。”   他不敢大意。   胡显颔首,沉声道:“父亲放心,就算父亲不说,我也会去打探的,若只有我胡氏一家,这实在太过招摇,也太出风头了,只怕会很遭人嫉恨,孩儿又岂会犯这种糊涂。”   胡毋敬笑着点点头。   他平静道:“你能考虑到这些很不错。”   “我胡氏如今不比以前,做事需要再三谨慎,若是只有我胡氏一家,我胡氏也就成了众矢之的,这般下来,不仅获不了多少利,还会大祸临头。”   “不过我估计应该没事。”   “这是扶苏的近臣自己来通知的。”   “我胡毋敬并未有任何不端,就算真有问题,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但谨慎一点,总归是没错。”   胡显道:“孩儿其实到现在都还有些懵。”   “朝廷就这么把铸币权下放了?”   “有了铜矿,那我胡氏不是想要多少钱,就能要多少钱吗?父亲虽然没了九卿的官职,也没有了朝廷的俸禄,但自己铸钱来的利益,可远比朝堂俸禄来的多。”   “而且是多得多。”   胡毋敬冷哼一声,不置可否道:“钱再多有何用?守不住,那都是别人的,在大秦乃至天下,官员才是上等,不然,别人随便一个借口,便能将这座铜矿收回,甚至还能将我们自己铸的钱给强征了。”   “不为官,终为喽啰,为人轻易践踏。”   胡毋敬可不会因为得了一座铜矿就沾沾自喜,甚至忘乎所以,他很清楚的知晓,大秦的体制下,官才是最有实力的,没有官身庇护,所有的钱财,都是镜花水月,随时都可能被人夺走。   正因为此。   他对恢复官身的渴望更大了。   没有官身在身,铜矿得来的暴利,终究是不太安稳。   随即。   胡毋敬阴恻恻道:“以我对陛下的了解,若非陛下身体出现问题,不然绝不会同意这样的妥协之策的,也绝不会为了挽回扶苏的颜面,做出这么大的退让,如此情况下,只能说明一件事,便是陛下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不然断不至于此。”   “陛下老了。”   “纵然知晓其中的莫大弊端,但为了稳住扶苏的位置,也只能闭眼将此事忍下。”   “或许我们等不了太久了。”   闻言。   胡显没有吱声。   只是眼中散发着阴鹫的冷色。   就算扶苏这次为胡氏示好,但破镜难圆,他们跟扶苏早已决裂,也不可能恢复如初了,他们早就没有退路了。   不多时。   胡显出门打探消息去了。   此时。   朝廷将下放铸币权的消息,已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城。   也当即引得全城哗然。   城中市人、商贾、士人、民夫等等,竟皆奔走相告,各大茶舍、邸店、酒舍等,也都在热议着这次突来的政令。   眼中难掩震惊跟担忧。   不少人认为这个政令太过荒谬了。   即便有人说这是朝廷为了尽快将秦半两作为法定货币,尽快完成大一统建设,但就这么贸然的下放铸币权,无疑是饮鸩止渴,给地方的巨富豪强,更多的聚敛财富的机会,也无疑是在削弱朝廷的权威。   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不少茶舍此刻都义愤填膺,认为这个政令太过荒诞了,也太过荒唐了,根本就没有任何可推敲的,完全是置大秦于不顾。   与此同时。   也有一些消息灵通的,说出了另一个见解。   便是扶苏上头了,不肯认错,一意孤行,另外惹出更大的祸事,也决不松口服软。   关东的情况,咸阳知情的不多,但知情的都知道,现在朝廷已是骑虎难下,被架在了哪里,而扶苏又不肯服软,更不愿低头,只能选择咬牙硬上,只是这样破罐子破摔,岂不是要搞垮天下,搞垮大秦?   不少人忧心忡忡。   不过对于大多数民人而言,并不关心这次政策日后会怎样,他们只看到了机会,纷纷开始私下打听起哪里有铜矿,能不能分一杯羹,或者是进入其中,继而通过冶金,获得一些钱财,用以贴补家用。   整个咸阳城都沸沸扬扬。   议论不断。   就连看病的医馆,此刻都聚集着,议论着这突发的政令,不多大多数人都满眼忧虑,对这个政令很是不看好。   与此同时。   关中的各大商贾巨富也听闻了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瞬间是不信,但在打听到越来越多细节后,关中的各大商贾巨富也不由动心了。   这可是暴利。   还是一本万利的暴利。   他们作为商贾,又岂能不心动?   一时间。   冯氏、程氏、宛孔氏等巨富也都闻风而动,只不过相较于其他商贾的大肆举动,这几家明显低调不少,甚至还约着见了个面。   他们的确心动。   但已不敢再有丝毫大意。   上次盐铁的事,还历历在目,曹炳生等家族,覆灭也就在眼前,若是不能考虑完全,再度栽进去,只怕没人能救得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去冒这个风险。   夜色时分。   冯氏宅院中,几大巨富聚首。   这是这几年,他们难得的齐聚,自从上次‘怀县沉船’之事后,他们每家都低调了很多,基本不会主动惹事挑事,更不会为了钱,去铤而走险,尤其是跟秦廷对立。   秦廷可是真会杀人的。   冯栋如今更老了,连走路都有些不稳,需有人搀扶,如今冯氏的家业都交给了冯振。   只不过这次会面,冯栋依旧到场了。   见到这几个熟悉的面孔,冯栋也笑了笑,神色轻松道:“诸位,我等距上次一面,已有几年光景没见了吧,时间还真是过得快,不过诸位恐也不太想听我这老头子说废话。”   “那就闲话少说。”   “朝廷的政令,诸位都看见了。”   “对于朝廷突然宣布的下放铸币权,诸位有何见解?又有什么不同看法?我等都是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这时,就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也没有必要那么防着。”   “诸位说是吧?” 第424章 要当就当‘皇商’!   程郑看向冯栋,摇了摇头,沉声道:“冯兄,你这就没意思了,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也都一起经历过上次的风雨,你又何必用这些话来试探我们?”   “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问吧。”   宛孔氏也点头道:“我们若是不信任,又岂会来这里?当年吃的亏,我们几家,可是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这次朝廷又让出这么大的利益,若说我们不心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有上次的事在前,不思量清楚,始终是心有余悸。”   其他商贾也纷纷开口。   “冯老,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说。”   “我们知根知底的。”   “……”   见状。   冯栋咧嘴一笑,露出已脱落不少的牙龈,他笑着道:“倒是我冯栋有点多心了,既然诸位不介意,那我冯栋就抛砖引玉了。”   “这次的事,我冯氏当会参与其中。”   “诸位也知道,上次我们这些盐商铁商是吃了大亏,虽然后续朝廷做了一定找补,但依旧是损失惨重,如今朝廷放开铸币权,甚至将铸币的标准给公布了出来,一定程度上,是支持并愿意见到地方铸造钱币的。”   “至于原因,或许是朝廷公布的,见到关东大量使用六国货币,心有不满,想加快货币的大一统建设,亦或者是外界传闻的,扶苏殿下被逼无奈做出的退让,亦或者其他,这些都不是我们能考虑的,也不是我们能涉足的。”   “我们唯一关心的。”   “就一件事。”   “能不能做?能做到什么程度?!”   “何时收手,亦或者做到什么程度,能够不为朝廷盯上。”   “这都是我们需考虑清楚的。”   “也必须考虑清楚。”   “我们几家可经不起再多风雨了。”   “外界或许对殿下有所误解,但我等可不会,殿下可不像外界说的那么软弱,而且这些建议后面多半是有高人在的,只不过朝堂的谋划,不是我们这些商人能看透的,但以殿下对钱财的重视,对商贾的提防,日后这铸币权定会收回去的。”   “我们要做的。”   “便在这殿下收回前,尽可能让自己多获利。”   “但获多少却是个棘手的问题。”   程郑等人默然。   他们对此也深以为然。   若是过去,他们只怕想都不想,只认为天大的富贵来了,也根本不会想着,朝廷会收回铜矿,心中只有着将利益最大化,但在经历了上一次铁盐之事后,他们对朝廷已带着浓浓的惧意,根本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更不敢生出任何的轻慢。   他们深刻的知晓,这些铜矿是守不住的。   他们也没能力去守住。   程郑道:“如果朝廷日后真会收回铜矿,势必会引起一阵动荡,只不过在关中之地,这些动荡毫无影响力,很轻易就会被镇压下去,因为我们的目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守住铜矿,而是尽可能在朝廷容许的几年内,尽可能多的铸钱。”   “但……”   程郑迟疑了一下,苦笑道:“我们手中若积攒了太多钱财,只怕也会引得殿下不满,而这就是麻烦所在,若是没有之前的事,我等定会毫无顾虑的去铸造钱币,但有了之前的事,做什么事都要考虑一遍又一遍。”   其他人齐齐叹息一声。   他们同样深感苦恼,但不考虑又不行。   若是再为朝廷针对一次,那种心惊胆战的情况,他们实在不想再体会了。   实在是吓人。   宛孔氏看向冯栋,问道:“冯老家主,你既然将我等邀请过来,想必心中是有自己的想法,说说吧。”   冯栋不置可否道:“想法,的确有一点。”   “但不一定合适。”   “主要是看诸位的意愿。”   “在诸位心中,我等商贾,究竟是何等存在?”   闻言。   程郑等人眉头一皱,不解道:“冯老家长,你这是何意?我等商贾,还能有什么不同不成?”   “有。”冯栋语气很坚定。   众人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疑。   程郑道:“冯老家长,可否细说一二?”   冯栋正襟危坐,沉声道:“关中的巨富豪强其实不少,私下跟官府有交道的更是不少,然而这些巨富豪强,其实是比不上我们的,虽然这些人拥有的财富,如今远在我们之上,但我们才是真正能跟官府说上话的。”   “某种意义上。”   “我们其实可以被称为‘皇商’!”   “如今我们几家的生意,早就落在了朝廷眼中,也时刻为官府注意着,而我们能做的就两件事,一便是挣脱朝廷的束缚,回到过去,自己想法设法的扩大生意,挣取更多的利益。”   “第二个选择便是彻底依附朝廷。”   “我们为官府经商,只取我等该取的份额,至于其他的,一律上交给朝廷,此举固然会损失大量利益,却是细水长流,而且不会承担太多的风险,更会得到官府一定的庇护。”   “如今形势晦暗不明。”   “谁也说不准,明日政策会如何,始终这么担惊受怕,也实在折磨,见到这么大的肥肉,却不敢大口食用,又实在不甘,却也担心朝廷秋后算账,因而在我冯栋看来,彻底倒向朝廷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   “在这大铸币情况下,我等定能全身而退。”   “不至于重蹈昔日覆辙。”   “只是如此一来,我等到手的利益,无疑会大幅缩水,其中取舍,便要诸位自己决定了,我冯氏立足时间不短,对于天下波橘云诡的局势,也实在是看不明,也不敢拿全族的身家性命去贪去赌,恐会彻底依附朝廷。”   “以换来细水长流。”   闻言。   众人面色微凝。   冯栋此举无疑是将自己彻底卖给官府,以换来官府的手下留情。   但戴着镣铐经商,当真可行?也真能做得成?   他们心中存疑。   不过冯栋的担忧是必要的。   朝廷不会真把铸币权一直下放的,日后铁定是会收回去的,对于这点,他们几家是确定无疑。   但彻底倒向朝廷,却也不是他们所愿。   他们不希望受到这么大束缚。   宛孔氏道:“冯兄,我想知道原因。”   冯栋点了点头,道:“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宁,我有个大胆的预测,如今得到铜矿,并借铜矿大肆敛财的人,日后定会遭到朝廷血洗,就如过去盐铁之事,曹炳氏等家族被连根拔起,如今砀郡整个郡县也都被清洗一空。”   “殿下的手段太过凌厉跟狠辣了。”   “我心有余悸。”   “诸位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殿下对钱财是十分的在意,若是我等不投桃报李,哪怕只是用铜矿铸钱几年,那积攒下来的财富,也将是海量,这么庞大数量的财富,诸位认为,殿下真会装作视而不见?只怕当年针对盐铁的情况,会再度重演。”   “我冯氏没信心能再度幸免于难。”   “而且就算死里逃生,也定会被扒一层皮。”   “除非……”   “天下日后乱起来。”   “然而我们身处关中,就算天下真的乱起来,殿下要清理我等,也是易如反掌。”   “彻底倒向朝廷,将铸造的钱币,一大部分分给朝廷,我等只拿其中一小部分,却是能让我等从这场漩涡中脱身,最关键的是,这些钱拿的稳当,不会有任何风险。”   “还能博得殿下赏识。”   “与其提心吊胆,担心钱财被掠夺,还不如主动献上,以保全家业,以作为家族日后的细水长流。”   “先笑不算笑。”   “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闻言。   众人若有所思。   冯栋此举同样是在赌。   他在赌秦廷最后一定会收回铸币权,也在赌朝廷日后一定会清算这些大肆铸币的人,更在赌秦廷能够平定可能出现的动荡。   最终实现彻底的中央集权。   如果赌赢了。   冯氏便能扶摇直上。   坐稳‘大秦皇商’的名号,并就此在天下谋利。   若是赌输了,也将是满盘皆输,不仅失去了钱,还可能举族丧命。   这是一场豪赌。   赌大秦国运是戛然中断,还是冲破险境扶摇直上。   冯栋已没有再开口。   他身体已很是虚弱了,若非咸阳之前建了一所医馆,并特许御医外出看病,他的身体恐根本就撑不到现在,因而对于大秦,他还是心存感激的。   而且……   他不认为扶苏这么做是无的放矢的。   定然是做好了全盘计划。   那位钟先生可谓是算无遗策,又岂会真弄出这么大的问题?只是他作为一名商贾,了解的讯息实在太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罢了。   他也愿意去赌一把。   良久。   程郑凝声道:“按冯老家长所言,我等当献给朝廷多少?”   冯栋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迷离,又带着几分坚定,他缓缓道:“自然是按商税给,如今的商税已不是泰半,而是一半。”   “给一半也最合规。”   “一半吗?”程郑等人眉头一皱。   一半实在太多了。   因为开销这些是他们支出的。   这样算下来,利润无疑会少非常多,他们其实有些不舍。   但他们也清楚。   不让自己肉疼,也换不来朝廷信任。   程郑跟宛孔氏等人对视一眼,也都不由露出一抹苦笑。   冯栋这老家伙,实在太狠了。   不仅对自己狠,对其他人同样也狠。   他这一半‘商税’一旦给了,其他人又岂能不跟着给?   而这半数收益,又恰好是商税的份额,这笔钱献给官府手中,也是恰到好处,既不显得突兀,又显得合情合理,知法懂法。   老狐狸。   几人心中暗骂着。   程郑等人迟疑片刻,也是咬牙应了下来。   “一半就一半。”   “花一半身家保身家性命,怎么也是值得,若是最后真如我们所想那样,这一半的商税,怎么都不会亏。”   “干了!”   “……”   其他人也骂骂咧咧的。   虽然满心的肉疼,但此刻也都鼓着劲儿,同意了这半数‘商税’。   闻言。   冯栋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笑容。   他缓缓道:“诸位无须这么心疼,我等怎么说,也比其他人更了解朝廷,其他人恐根本就想不到这些,日后若真的出了事,恐才是真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如今我们至少从漩涡中脱身了。”   “就算疯狂的铸币,也不会有任何的风险。”   “这又何乐而不为?”   “花钱消灾,买个平安,我认为值得。”   “不过今日之事,还请诸位不要对外声张,不然恐会生出一些事端,若是为太多人知晓,恐会让我等处境变得被动跟难堪。”   程郑等人点头。   他们自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若是其他人效仿,岂不坏了自己的事?   他们自不会有如此善心。   几人简单闲聊了几句,商讨了一些其中细节,便各自离去了。   这时。   冯振进到屋中,伸手搀扶着冯栋。   冯栋看着自己衰老的身躯,也是轻叹一声,道:“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只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这次的事,若谋划成功。”   “我冯氏接下来几十年,都能够高枕无忧了。”   “唉。”   “这也是我为冯氏唯一还能做的了,日后族里大大小小的事,就都要靠你了。”   冯振一脸哀色道:“父亲莫要说这丧气话,如今城中每日都有御医坐诊,父亲的身体也一定会调养好的。”   冯栋摇摇头。   他凝声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活不了多久了。”   “上次能被御医救治,已是万分侥幸,但这种事,又岂能一直发生?何况人都有一死,这有什么好怕的?”   “我唯一放心不小的,就是我冯氏的家业。”   “如今朝廷下放铸币权,也算给了我冯氏进一步倒向朝廷的机会,你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钱没了可以再挣,但家族一定要在,不然挣再多钱,也不过是虚妄一场。”   “你没有那么精明。”   “在这波橘云诡的变化下,你把握不住的,因而我冯氏日后最好的选择,就是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无论如何都不要改变立场。”   “记住了吗?”   冯栋忍不住问了一遍。   冯振连忙点头。   见状,冯栋欣慰的点了点头,嘴角带着放松的笑容,随后缓缓的闭上了眼。   他的一生尽了。 第425章 昏招,还是妙手?!   朝廷下放铸币权的事,纵然在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但市人的议论,并未对这项政令的颁布造成任何影响,半月时间不到,这条政令也就此落实了下去,不少朝臣、巨富都开始了自家的铸钱之旅。   随着时间推移,此事也渐渐平息。   与此同时。   关中发生的事,也慢慢传至了天下。   即墨。   在一间高屋内。   张良正襟危坐,身躯挺的板正,正坐在席上,看着一些竹简,不时蹙眉,不时摇头,又不时点头,还不时提笔记着什么,全神贯注的在看竹简上。   这时。   门外突响起一阵脚步声。   张良收回心神,目光缓缓移向门外。   不多时。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的,进入了屋中。   见到张良,为首的中年人,朝张良拱手致意,笑着道:“张良兄,在即墨可还住的习惯?”   张良起身道:“多谢田儋兄的盛情招待。”   “张良谢过。”   田儋哈哈一笑,他朝一旁的田荣使了个眼色,田荣当即会意,从袖间掏出了一份竹简,随后递给了张良。   张良也不犹豫。   直接伸手将竹简接过。   而后站在原地,仔细的看了起来。   看完。   张良眉头微皱。   他凝声道:“秦廷真是好大的魄力。”   “为了针对关东,竟舍得将铸币权给下放下来。”   田儋点了点头,道:“是啊,刚看到这份竹简的时候,我也愣了一下,实在没想到,秦廷竟会做出这种事,铸币权,自古以来,都必须掌握在朝廷手中,绝不能旁落,但这次,秦廷却一反常态,将铸币权下放了。”   “不过这倒也便宜了我等。”   “我齐国别的没有,就是多山泽,不仅盛产盐铁,同样盛产铜矿,之前扶苏那一手‘官山海’,将我田氏可谓折腾的够呛,若是我田氏能自己铸造钱币,这几年的亏损,轻而易举就会弥补回来,还会盈余不少。”   “这对于我等日后复国大有裨益。”   “秦廷这次终是失算了!”   田儋一脸得意。   前几年官山海政策颁布后,相较于关东其余五地,对齐地的影响是最大的。   他们田氏也是损失惨重,不得不夹尾求生,不过虽然心有不忿,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因为当年的确是他们齐国见死不救,才导致了燕楚的覆灭,也间接导致了韩赵魏三国的复国无门,齐地当时遭难,其余五地,自不会出手相助。   这个情况。   他也是心知肚明。   自不敢将心中不满对外表露。   如今,他田氏终于是否极泰来,随着秦廷下放铸币权,他田氏过去被夺走的一些盐池、铁矿收益,在掌有几座铜矿,且全力开采之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过去的亏损全部填补回来。   这同样是齐地得天独厚的优势。   田荣也笑着道:“之前‘官山海’,我齐地吃了大亏,我田氏险些没喘过气来,但这次秦廷在魏地做的事,终究还是太过霸道,也太过蛮横了,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用这种壮士断腕的手段来缓和跟地方的冲突。”   “但却也让我田氏能实力大增。”   “哈哈。”   田氏二人一脸笑容。   闻言。   张良淡漠的扫了两人一眼,却是摇了摇头,他缓缓道:“我并不怎么认为,这份从关中传出的文书写的很明白,秦廷如此做,为的是加快推进‘货币大一统’,这也意味着,昔日在六地流通的六国货币,将直接变为一堆破铜烂铁。”   “这条政令一下。”   “天下不知多少士人、贵族、豪强、巨富,他们的财富会大为缩水,而这些势力,原本是跟我等站在同一队列的,如今他们实力削弱,岂不意味着我等实力也遭到了削弱?”   听着张良的担忧,田儋满眼不屑。   他才不在乎这些。   当初‘官山海’政策,秦廷那么针对他们,这些所谓的士人、贵族、豪强,有哪个出手帮了他们?全都袖手旁观,甚至是在落井下石,如今这些人蒙难,他丝毫不觉得有不妥,反而心中只有一股畅快。   反正吃亏的不会是他们。   田荣轻咳一声,缓缓道:“张兄所言极是,只是这是秦廷颁布的政令,又岂是我等能轻易置更的?”   “若是我等现在不能抓住机会,将手中铜矿变现为钱币,那损失岂不更大?我田氏过去为齐国王族,家财如山,若是因一道政令,数百年积累的财富化为飞灰,那才是对我等反秦势力最大的削弱。”   “我等六国势力同休共戚,我田氏铸的钱币,又何尝不能为其他贵族所用?这可是大秦法定的货币,走遍天下都能用。”   田儋也跟着道:“秦廷这次的确昏了头。”   “下放铸币权,这种昏招,古往今来,恐也是第一遭了。”   “我知晓张良兄心有顾虑,也的确是诚心为六国谋算,但大秦如今势大,若是此举说服了地方官府,天下力推之下,我等依旧固守过去的钱币,到时我们手中的钱币,恐就直接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了。”   “巧妇尚难为无米之炊。”   “若没有足够的钱粮,我等如何拉起军队?如何提振士气?又如何去跟秦廷抗争?”   “有钱,才能有后续。”   “无钱,万事休。”   “我田氏在秦廷打压之下,实力已十不存一,但手中依旧掌有不少的铜矿,若是能将其中铜矿冶炼成钱币,便可轻而易举聚财百万、千万,甚至是万万,有了这么多钱财,我等何愁不能拉起一支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军队?”   “到时天下可就不好说了。”   此刻。   田儋是意气风发。   也容不得他不这么意气。   这几年,他田氏过得实在窝心,不仅为秦廷打压针对,还为其余五地暗中排挤,但形势如此,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如今随着这道政令下来,局势直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翻转,过去是他们需借其余五地的力量,苟且偷生。   如今其余五地,却要看他们脸色了。   他们田氏以后手握大量钱币,轻而易举就能拉起一支上万人的军队,这是其余五地都做不到的,如此情况下,他自然是腰杆硬了。   跟张良说话的语气,也带着几分倨傲。   听着田儋的话,张良眉头皱的更紧了,他自是听得出来,田儋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得意跟傲气,这道政令,对六地贵族都有很大影响,但相较下来,对齐地的影响最小,齐地本就多山多水,矿石开采发达。   这些损失很容易弥补回来。   因而田儋田荣两兄弟很容易就接受了。   他们能这么轻易接受,但其他贵族可就未必了。   田儋如今还有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獗,张良自是清楚是什么原因,只是他们的敌人本该是秦廷,何以因过去的一些嫌隙而私相内争?   而且六国贵族内部尚且如此,那关东各地的豪强、巨富呢?   只怕互相私争更甚。   想到这。   张良目光不禁一黯。   在这种互相算计,互相拖后腿、甚至是乐见其他人倒霉的情况下,想将秦廷拖垮,乃至是覆灭,又谈何容易?   沉默些许。   张良点头道:“田兄说的极是。”   “只是秦廷这一手布置下来,却是将天下格局打破了。”   “所以这一手未必是昏招。”   “或许还是妙手。”   “甚至可谓是大妙特妙。”   “这段时间,因为魏地砀郡发生的事,引得天下目光齐聚,各地官府都在观望,也都对秦廷的霸道行径,心生不满跟恐惧,虽一直在按令做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地方官府跟秦廷的冲突越来越剧烈了。”   “若是任其发展下去。”   “两者之间,势必会越走越远。”   “这是我们乐于见到的。”   “正因为此。”   “我其实一直有主张,趁着秦廷跟地方对抗时,在各地弄一些事端,进一步挑起双方的争执,只是诸位不愿冒险。”   “不管如何。”   “秦廷跟地方的确陷入到了僵局。”   “若是继续这么僵持下去,秦廷的威望无疑会大打折扣,也越发难压制住地方,地方跟秦廷的离心离德也会越来越严重,这对我等无疑是极大利好。”   “然而这份文书的下发,却是将这个僵局打破了。”   “此话怎讲?”田儋看向张良。   他对张良还是很尊敬的。   这是一位智者。   因而知晓张良来到齐地后,不仅亲自相迎,更是以礼相待。   为的便是拉拢张良。   张良平静道:“秦廷这次的胃口很大。”   “它不仅想在关东安插更多官吏,还想插手关东的经济运转,经济事关钱财,也事关到不少官吏的油水,因而各地官府自是十分的不情愿,也一直在无声的抗争,两者一直在暗暗较劲,谁都不肯服软,也无人愿意退步。”   “加之蒙毅在砀郡行事过于凶残。”   “也将地方吓住了。”   “更不敢让自己套上缰绳。”   “如今两者僵持不下,谁都不敢轻易动弹,因而局势短暂的陷入到一种平缓期,各方官府按朝廷的吩咐,将郡县账上的‘盐铁’送到了中转仓库,等待着朝廷的下一步。”   “而蒙毅同样在等着朝廷的下一步。”   “至于下一步是什么,诸位其实都心知肚明。”   田儋跟田荣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   下一步,自然那是在关东撕开口子,让秦廷进一步加强对关东的控制,但有砀郡的惨状在前,地方官府又怎么可能愿意?   如今地方官府人心惶惶,秦廷稍微做的过激一点,就可能引起地方极大动荡。   因而局面才僵持了下来。   蒙毅不敢再轻举妄动,地方官府也不愿退步。   双方都在给对方施压,试图逼迫对方做出让步,只是秦廷不会让步,这事关朝廷威严,也事关到大秦对天下的威慑力,而地方牵涉到这么大的利益,又怎么可能甘心将到嘴的肉给吐出去?   不过若持续僵持着,对秦廷是不利的。   张良继续道:“随着秦廷新颁布的政令,下放铸币权,这个僵局已经被打破了,过去双方不愿退步,就是因牵涉到的利益太大,谁都不肯让步,但如今秦廷主动给了台阶,而且给出的利益更多,已远胜于过去盐铁经营的钱了。”   “来钱还更快更稳。”   “如此情况下,岂能不让地方官府动摇?”   “而一旦产生了动摇。”   “原本因利益凝成一起的关东,一下子又恢复成了散沙。”   “秦廷对关东的整饬依旧可以继续推进,而关东内部互相争权夺利之下,只会为秦廷一步步蚕食,逐一击破。”   “利益动人心。”   “秦廷显然深谙此道。”   “我若是没有猜错,下放铸币权的政策,秦廷早就谋划好了。”   “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不过这话说出去,恐并没有多少人会信,因为铸币权涉及到君主的权力,始皇又是恋权之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放权的。”   “这也意味着。”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拉扯僵持。”   “秦廷已能大致明晰,关东各地对朝廷的态度。”   “也知晓那些郡县对秦廷对抗最激烈。”   “从始至终,这就是一盘棋,我等都是棋子,如今秦廷只是将所有棋子,都摆放在了棋盘上,秦廷对关东控制的收拢,正在不断推进,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若是继续这么放任下去,等秦廷将地方官府彻底掌控之时,就是我等六国贵族逃无可逃的时候。”   张良目光肃然。   他在心中悠悠叹息一声。   只觉得有些无力。   他能够看清这一切,却无力改变分毫。   因为那个人不是算计的一人、十人,而是以利益为陷阱,算计着各方的心思,在大的利益面前,的确能让人短暂的团结起来,但一旦牵涉到更大的利益,原本团结起来的势力,也会瞬间被肢解。   天下有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   各郡各县,都有各地的豪强、士族,这么多人,这么多心思,千人千面,根本就不可能真的让他们一致对外。   松散的联盟,注定会破碎。   这也是必然的。 第426章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对于张良所说,田儋不以为然。   他说道:“张兄,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   “秦廷这次的令书颁布,明显是慌了神,哪可能算计的这么精细,这么面面俱到?”   “依我看,这就是秦廷自己考虑不周,扶苏拍脑门决定了一些事,后续发现推进不下去,又抹不开自己的面子,最终只能找个办法让自己下台。”   “若是秦廷当真算计的这么细致,我等只怕早就为秦廷抓住了?又岂能逍遥到如今,我知晓你对秦廷的憎恶,也知晓你对秦廷的愤恨,但有时候,不能为仇恨蒙蔽了双眼,若是始终为仇恨蒙蔽双眼,只会让自己陷入到无尽的苦闷。”   “这也得不偿失。”   田儋反倒转过头劝起了张良。   闻言。   张良不怒反笑。   若是换做以往,他已直接拂袖走人了。   但如今,他早已能耐住性子,而且此行,他的目的还未达成。   张良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不悦,沉声道:“我的确对秦廷很是憎恶,但还没有到失心疯的程度,我之所以敢说出这番话,自有我自己的考量。”   “田兄,当真以为这不是秦廷早就谋划好的?”   “自然不是。”田荣抢话道。   张良冷笑一声,他站起身,嘴角掠起一抹轻蔑,冷声道:“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这就是秦廷谋划好的,我等正一步步迈入到秦廷布置好的陷阱中。”   “你等若是不信。”   “那我张良便亲口告诉你们。”   “那我倒要洗耳恭听了。”田儋不冷不淡道。   见张良如此倨傲,田儋也面露不悦。   在知晓秦廷下放铸币权后,他田氏注定会高出其他贵族不少,自不会那么低声下四。   张良冷声道:“当年官山海,秦廷谋划的是‘盐、铁’,如今的下放铸币权,秦廷谋划的是铜,三者本质上并无区别,盐铁铜,都是战略物资,一般不为常人控制,只是秦廷自身开采能力有限,加之需要的数量很大,故才开放了一些山泽给民间。”   “也因此造就了一批的巨富商贾。”   “而今随着秦廷实力逐渐增强,当年为安抚天下,让出的这些盐、铁、铜等战略资源,正在陆续为秦廷收回。”   “盐铁涉及到地方的生活生计。”   “因而最先着手。”   “通过官山海对商贾的大力清理,秦廷对天下盐铁已有了较为有效的掌控,至少在明面上账面上,天下盐铁已被登录在秦廷的账簿上。”   “而铜其实没有。”   “如今通过下放铸币权。”   “天下对于铜矿的开采,只怕会达到一个顶峰。”   “在民间大肆制造秦半两时,秦廷已悄无声息的,完成了对天下铜矿的摸底,日后秦廷想收回铜矿所有权,也会变得轻而易举,至少一些大的铜矿,很难再流落到贵族、豪强、巨富等人手中了。”   “至于原因你们应该也想的清楚。”   “下放铸币权后,这些铜矿都会被用来冶炼成秦半两。”   “因而那个地方秦半两数额突然激增,定是意味着那个区域存在着铜矿,顺藤摸瓜之下,很容易查到过去不为秦廷掌控的铜矿所在地。”   “这只是对天下影响的一部分。”   “更重要的一部分。”   “在于兵!”   “铜铁为何是战略物资?”   “因为是能用在生产生活上?不,是能用铜铁制造兵械。”   “秦廷下放铸币权,面对如此暴利,甚至可谓是一本万利,能够让自己轻而易举的拥有数以十万百万计的财富,谁人不会心动?”   “谁又会再去将这些铜矿,用在制造兵器装备上?”   “当年秦一统天下时,曾做过一件事,便是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   “如今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的‘销锋镝’?”   “而且还更加为人接受。”   “对于地方官府而言,这自然是乐于接受的,但对我等六国势力而言,却是不能接受的,我们需要兵器装备武装自身,需要将这些铜铁用在锻造兵器上,以增强我们的实力,然面对如此暴利,有多少贵族能定的下心?能老老实实去锻造兵器?”   闻言。   田儋和田荣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他们能定的下心吗?   定不下。   两人很肯定。   而且锻造兵器,并不差这两年。   张良似猜到了两人的想法,讥笑道:“你们或许认为,我们不差这两年,毕竟过去十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先弄出足够多的钱,到时再转头去弄兵器,也为时不晚。”   “两位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将铜矿铸成可随意挥霍的钱币,再想将这些铜矿铸成‘毫无价值’的武器,你们自己内心真的能接受?”   “或许两位能定的下心,也能沉得住气。”   “但三年铸币,三年铸器,三年练兵,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我等当真还能等这么久?”   “秦廷会给我们这么久时间?”   “不会。”   张良毅然否定了。   张良冷冷的扫过田儋兄弟,寒声道:“我们在积蓄力量,秦廷同样在积蓄力量,而且秦廷能做到的事情更多,他秦廷完全可以借助这几年平稳期,将关东给整合好,到时,就我们六国贵族积攒的实力,恐根本就不是秦廷一合之敌。”   “我们在进步。”   “秦廷同样在进步,而且比我们还多。”   “你们不信这些政策,秦廷早就谋划好了,但你们认真想过,这些政策落实后,对天下的实质影响吗?”   田儋低垂着头。   却是没有吭声,他哪想得到这么多?   刚得到消息,便送过来了。   根本没时间多想。   张良拂袖,眼中闪过一抹冷色,道:“我想了。”   “这道政令一下,关东会直接成为一团散沙,再也凝聚不起来了,秦廷通过让利,让关东内部生出内讧,而自身坐收渔利。”   “正常情况。”   “天下还会继续僵持。”   “直到那方扛不住,无奈的退让。”   “如今这道政令一下,本就人心不齐的关东,在庞大利益的驱使下,各地只会互相内争,为自己谋得更多利益,如此一来,关东的士族、贵族、豪强、巨富、官吏等等,都因为利益而产生隔阂矛盾,甚至是冲突。”   “最终彻底崩盘。”   “天下的重心,也会从跟秦廷分庭抗礼,一步步的转为铸币。”   “天下也会自此安宁下来。”   “有了巨大利益的安抚,秦廷想要加强对关东的控制,也会变的越来越容易,等秦廷将关东的经济大权彻底掌控,那对我等贵族,便是灭顶之灾。”   “我们是需要天下乱起来的。”   “唯有天下乱起来,我们才有复起的机会。”   “但现在,秦廷正在一步步的掐灭,我们所有的复国火星。”   “对于地方的巨富、豪强而言,能够参与到这场铸币狂欢,自然是乐于接受的,但也正因为此,天下势力也为秦廷分化了个干净。”   “各自为战的情况下,只会为秦廷一一覆灭。”   “甚至……”   “秦廷早就设计好了。”   “故才有蒙毅初至砀郡时,颁布的那些文书,其中便有勒令各地郡县,将经济事宜全部交给郡县中一名官员负责,这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挑起地方官府内部矛盾。”   “若是之前,地方官府根本不会理会,但在如今巨大利益的诱惑下,只怕会有越来越多人心动,也会有越来越多人愿意去‘交人’,只为获得那‘铸钱币’的资格。”   “在秦廷这番精心设计下,天下局势始终是可控的。”   “也一直为秦廷掌握。”   “秦廷就是靠着这‘日拱一卒’的方式,一步步的夯实了天下根基,也一步步加强了对天下的控制,等秦廷将经济大权彻底消化,对天下的控制力只怕会更上一个台阶,我等日后只会越来越举步维艰。”   “通过立法严禁流通六国货币,这已是在削弱我等实力。”   “又通过铸钱的暴利,诱引各地官府分化,进一步削弱了地方实力,诱导地方将铜矿用在铸造钱币上,让‘销锋镝’的政策,更进一步,无形间,还削弱了我们日后的战力。”   “更为甚者。”   “仅仅通过一个政策。”   “就让我们内部自己都生出了嫌隙。”   “两位是得利者,因而能直接接受这个政策,但其他六国贵族呢?有些贵族经此一事,实力大损,有的贵族则是实力提升,过去的新仇旧怨,也会随着实力变化,产生一些状况,互相间恐会生出很多摩擦。”   “如此情况下。”   “我等又何谈灭秦大业?”   “人心散了!”   张良慨然一声。   他很笃定。   这是秦廷谋算好的。   不然秦廷根本费不着这么大劲。   尤其蒙毅在砀郡做的那些事,怎么看都不合理,只是结合着这些政策,再回头去看,才会发现,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那就是在施压。   逼迫地方势力,在巨大利益跟巨大的风险上做抉择,一边是日进斗金的铸币,一边是蒙毅的大肆杀伐,稍微有点脑子,都不会选择去跟秦廷硬碰硬。   而这一退。   则正中秦廷下怀。   外界或许传闻,秦廷是吃亏了。   但真的分析下来,秦廷哪有半点吃亏模样?   就差全部吃干抹净了。   如今还显得秦廷有些迫于无奈,一定程度还会助长地方气焰,让他们将更多心思花在铸币上,从而没有心思去跟秦廷对抗。   秦廷步步为营之下,关东根本就挡不住。   而这也实属正常,本就是一团散沙,因为牵涉到了共同利益,才短时团结在一起,如今有了另外的利益,自然也会随之散去。   但他们六国贵族却经不起这番折腾。   这对他们的打击太大了。   因为秦廷削弱的是整个关东的实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今秦廷对关东的忌惮,便在于关东若团结起来,实力是在关中之上的,只不过关东很难真的拧合在一起,然随着秦廷这一步步针对性的分化下,关东的实力在逐渐减弱,等到关东再被削弱几次,只怕就算真拧合在一起,恐也不是关中对手了。   那时。   他们的陌路也就到了。   田儋跟田荣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骇然之色。   沉思良久。   田儋惊疑道:“秦廷当真这么恐怖?能步步为营到这种地步?”   张良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能。”   “而且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厉害。”   “现在的秦廷比过去更奸诈、更狡猾,也更不惜颜面了。”   “一切只为达成目的。”   “我们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而今我们能做的,便是在秦廷对关东控制力不足时,将天下彻底搅乱,继而让我等能从中浑水摸鱼,并一步步壮大自身,至于其他的,都不是我们现在要考虑的。”   闻言。   田儋眉头一皱。   张良的意思很明确。   就是不理会这铸币的事,全部心力放在铸造兵刃上。   张良没有再说。   他已将自己该说的都说了。   若是田氏依旧舍不得那些钱财,他也无可奈何,只是终究有些不甘,他也不得不承认,嵇恒的算计很高明,他并没有如过去秦廷一样,只针对六国贵族,亦或者只针对跟秦廷站在对立面的士人。   而是针对的整个关东。   靠着增加关中的实力,以及虚弱关东的实力。   来让天下这杆秤杆朝秦廷倾斜。   这个想法是很惊人的。   他起初也没有想到,只是在全盘审视之后,才陡然惊醒过来,但就算知道,也没有办法阻止,因为关中在秦廷的拧合下,是能拧成一股的,然而关东太散了,就算再怎么劝,也劝不过来,也很容易遭到离间挑拨。   他连游说六国贵族,尚且感到十分吃力。   何况天下七百多个县?   这就是势!   嵇恒背靠秦廷,靠着算计人心,一次次引动大势,如今的天下大势,正朝着对秦廷有利的方向倾斜,假以时日,天下恐会彻底归秦。   也将自此完成真正的大一统!   但他还有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第427章 宫中激荡生!   最终。   田儋还是妥协了。   他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担心,张良所说,真的会发生。   他沉声道:“好,我田氏可以如你所说,将铜矿用以锻造兵械,但你之前说的那事,我田儋也不妨直接告诉你,我田氏不会打头阵,若是其他人或地有动静,我田氏才会跟着举事。”   张良点了点头。   他笑着道:“可以。”   “我等六国贵族齐心,何愁大事不成?”   “这也是我等最后的机会。”   张良目光坚毅。   田儋没有再附和,目光闪缩,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多时。   田氏兄弟走了出去。   田荣一脸不解的看向田儋,问道:“兄长为何会突然答应?其余五地过去何曾在意过我田氏?如今却要我田氏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他们。”   “这是不是有些不妥?”   田儋摆手,缓缓道:“此话就不要说了。”   “虽然过去其余五地,并不怎么待见我田氏,但在如今的局势下,我等六国贵族本就一条藤上的,若是真如张良所说,秦廷最终的目的是剿灭我等六国贵族,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   “不过我自也不会完全听张良的。”   “只不过是拿一两座铜矿的矿石,用以锻造兵械,至于其他的铜矿,则用以锻造钱币,这个世道,终究还是要以钱粮开道,没有钱粮,谁又会为你所用?”   “而且……”   “我田氏当年能发家,靠的便是大斗出、小斗进的放利。”   “只要我田氏拥有足够的财富,到时自有办法将齐地民心笼络过来,到时以我齐地之丰饶,未必不能拉起一支数万、甚至十几万的大军,等那时,其余贵族都必须唯我等马首是瞻。”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想在这个天下有所作为,靠的绝不仅仅是昔日情谊,也非是一腔热血,而是靠实力,唯有自身强大起来,才能让其余贵族对我等低头。”   “所以啊。”   “这钱币一定要铸。”   “而且要铸的越多越好。”   “但这兵械也要锻造,也是越多越好,到时用这些钱币拉拢人心,去组建我们田氏的大军,而后再用这些兵械进行武装,我田氏重回天下诸侯之列,已是指日可待,而其余贵族,则注定只能仰我等鼻息,他们手中并无那么多钱币,这次的秦令之下,损失会很大。”   “无钱,又如何招兵买马?”   “实力一损再损。”   “我田氏的优渥条件是其他贵族不能比的。”   “这也注定,我田氏能大放异彩,也注定,我田氏能一飞冲天。”   闻言。   田荣若有所思。   自己兄长答应,并非是答应张良,而是另有算计。   借口安抚张良罢了。   他田氏锻造的钱币跟兵器,都只会用在自己身上,用来加强自身的实力,至于其他贵族,则根本不予考虑,只要他们自身实力强大了,其余贵族就算有不满,又能如何?   还不是得垂首讨好?   这是双方实力差距决定的。   而他田氏注定要成为万人瞩目的存在。   田荣嘴角露出笑容。   他颔首道:“兄长果真考虑周全。”   “阿弟佩服。”   “只是我们这么做,会不会为其他贵族知晓,到时这些贵族暗中使绊子?”   他还是有些担忧。   田儋面露不屑,冷声道:“知道又如何?他们难道没有自己的心思?”   “而且这是在齐地,是我田氏的地盘,我田氏虽衰败,但家中还是可以凑出几百青壮,甚至稍微咬咬牙,还能拉起一支千人的队伍,他们当真敢来找我们麻烦不成?”   “不要太把其他贵族当回事。”   “有些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也知。”   “大家只是心照不宣罢了。”   “像是那项氏,之前明明预料到了秦廷后续的动静,但他们是如何做的?可有给宋氏、唐氏等楚地贵族通风报信?没有,而是自己带着族人跑了,让宋、唐等氏族实力大损,他们这几年更是趁机,在吞并楚地其他的大小贵族,实力与日俱进。”   “如今在楚地,项氏更是凌驾在了宋唐之上。”   “宋义等人又能如何?”   “除了在私下骂几句项氏不当人,又敢怎么样?还不是只能将这口闷气咽下。”   “说到底,我们这些贵族,本就各怀心思,若非国仇家恨,让我等不得不站在一起,谁又稀罕跟其他贵族为伍?”   “但要是我们自身强大起来。”   “足以恢复旧国。”   “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可有可无?”   田儋看的很清醒。   他们虽然被秦廷视为一体,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一体的,互相一直都暗藏各种算计跟针对,都是唯利是图,也都只为了自己家族实力提升,虽做不到暗踩其他家族,但也绝对不会去做雪中送炭等事。   田荣点头道:“小弟受教了。”   田儋道:“好了,张良这边的事应付的差不多了,他应该不会在我们这边待太久,等几日当会启程去楚地,去说服项氏等楚地贵族,这有的他受。”   “我们还是当着眼当下。”   “去将这道秦令情况打探清楚。”   “若是为真,我田氏也当尽快行动起来。”   田荣连忙点头。   屋内。   张良轻叹一声。   田儋心中在想什么,他又岂会猜不到。   但也并不怎么在意了。   就如当初说服魏咎、臧荼一样,只要他们能点头应下,一并举事,这就已足够,只要各地响应,天下局势也会应声变化,而那时,天下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们了。   只是最终还是如了秦廷之愿。   将秦半两彻底推进到了整个关东。   还是以部分人主动接迎的态度,这也不由让张良心生叹惋。   张良道:“如果齐燕魏三地,都已响应,关东六地,赵韩,因太过靠秦,并不怎么适合,唯有后续随之呼应,而今便只剩下楚地了。”   “楚地经上次江东之祸后,内部已渐渐生出不稳。”   “项氏独大。”   “宋、唐等氏族却是不服。”   “私下冲突不断,想要将楚地贵族说服过来,恐还需一番时间。”   “不过秦廷接下来的重心,都将放在铸币跟对地方官吏清理上,暂时顾及不到贵族、士人,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张良低语数声,心中已有定计。   他将身前茶水喝完,便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他不能停留。   唯有尽快将这些事办妥,他才能安心,也才有真正搅动天下的资格,如今秦廷在天下编织的罗网,已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压抑,他们耽搁不起。   ……   咸阳。   如今已是七月。   天气越发炎热,城中市人渐少。   在秦廷颁布‘下放铸币权’后,天下的确热闹了一番,随着关中陆续有私下铸币流出,这个消息也彻底为天下信服,此后在秦廷的高压逼迫下,地方官府,陆续做出了妥协,将相应账簿交到了蒙毅手中,通过查核账目,关东不少官员应声落马。   不过这次的动静,相较蒙毅在砀郡所为,无疑显得小了不少。   似只是点到为止。   这也让关东地方官府暗松一口气。   就这般。   秦廷通过清理部分官员,渐渐将手伸到了地方的经济大权上,而地方官府也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铸币上。   天下自此陷入到了一片安定。   唯有北疆跟南海的军官学院始终烛火通明。   关东缺少的官吏,绝大多数都是从北疆跟南海的军官学院中提拔的,还有一部分则是在去年的上计考核中排名前列的官员,这些人同样得到了提拔。   即便如此。   地方官吏缺口依旧不小。   如今也仅仅能够勉力维持官府运转。   故北疆跟南海的军官学员,如今都莽着一股劲,想抓紧时间,蹭上最后的尾巴,完成学业,不然等到地方学室的学员结业,很多官职都会被这些人优先抢占,到时留给他们的官职,可就未必有之前那么的优渥了。   整个天下在这半年都进入到了久违的安宁。   黔首大量归乡,地方大多无事,草原跟百越业已消停,天下显出安定祥和。   西城。   嵇恒住的地方已大了几倍。   倒不是自己住的地方被重新修建了。   而是附近原本空着的几间屋子,被胡亥派人来给打通了,整了个四合一。   为此。   胡亥还特意将其余几间屋舍的屋门给封了。   整个大屋只有一个入口。   便是嵇恒家门。   而今这几间空屋里摆放着各种工具。   大量的木屑、木质纤维随处可见,不时还能闻到一股异味。   胡亥已全身心投入了其中。   他所制的‘纸’,也渐渐从最初的木屑废品,多了几分质感,虽然依旧不能书写,但已初见雏形了,而今在胡亥没日没夜的倒腾下,又有了不小的进步。   连带着。   公子高公子将闾来的次数也多了。   也不时吸引着赢斯年的注意,每次读书完毕,就总要跑到胡亥那边,去看胡亥倒腾各种木浆、制造各种工具。   却也玩的不亦乐乎。   嵇恒也不管。   任由赢斯年去挥霍精力。   这时。   在一水槽中,胡亥将竹片放于水中,用力的抖了抖,而后动作轻盈的将竹片放在了一旁,并没有直接放到太阳下暴晒,而是放在了较为阴凉处。   胡亥口中还振振有词道:“这次应该能成功了。”   “上次就差一点。”   “一百多天,树皮、渔网,都不知用了多少,我就不信,我就弄不出这纸。”   胡亥气喘吁吁的将竹片放下。   开始静等着风干。   天气很热。   胡亥也不是很在乎。   眼里只有那略显泛黄的竹编。   一旁。   赢斯年递过来一点冰水。   胡亥看了一眼,伸手接过,痛快的一口饮尽,嘴里还嘀咕着:“不对啊,这硝石制冰也是个不错的法子,为什么我就盯着造纸了?”   “这制冰献上去,应该也能获赏吧?”   嬴斯年摇了摇头,平静道:“小叔,这你就别想了,硝石制冰又不是你弄的,这是夫子指导的,夫子之前就说了,唯有你自己弄出来的,才会为皇爷爷认可,不然二叔他们也不至于,耗费一两年,去自己编纂《语书》了。”   “而且……”   “这已是法外开恩了。”   “按大秦律令,二叔也好,小叔你也好,都没有发明创造的资格,只不过是皇爷爷跟宗正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赢斯年嘴角露出一抹轻笑,继续道:“你们都违法了。”   胡亥脸一黑。   他白了赢斯年几眼,没好气道:“别给我说什么律法,我背的比你熟,这律条有的就不对,这是大秦体制的问题。”   嬴斯年辩解道:“各司其职,本是法家推崇,何来不对?”   “固然会有一些人更适合其他行业,但这类人注定是少数,为了少数人而变更律令,只会导致更多的人人心不定,不甘现状,若太多人如此,只会导致天下秩序失衡。”   “下放铸币权后,关中已有不少民人,去进行冶炼锻造了。”   “再过一段时间,恐会蔚然成风。”   “这岂能是好事?”   胡亥嗤笑一声,不置可否道:“别拿这套说辞来诓我,我比你懂得多,你才跟嵇恒学多久,一年都不到,又能学到什么?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能变的,只是合不适合,当时机成熟时,变更旧有的编户齐民制也未尝不可。”   “你在嵇恒这学了一段时间,就当明白,不要用固定想法去看待天下。”   “天下是时刻都在变的。”   “就你这点墨水,就别来跟我理论了。”   “你小叔我,别的本事没用,诡辩的能力还是有的,这也是你夫子之前一直跟我跟你父耳提面命的,要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你现在还明显没有,太过受束书本了。”   “你二叔他们编的书固然很好。”   “但你也需明白一件事,这些书是拿给人看的,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的。”   “要是真信了书上的那一套,你就跟你父早年差不多了。”   “大而无当。”   听着胡亥的话,赢斯年若有所思。   也就在这时。   嵇恒的屋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急切的呼喊:“胡亥公子,宫中生了急事,请你速归……” 第428章 丞相当真想辅佐扶苏吗?!   胡亥离开了。   带着一脸的疑惑跟不解。   对于胡亥的离开,赢斯年好奇的看了几眼,也没多想,只是将胡亥弄出来的‘纸’往阴凉处移了移,避免这刚制出来的‘纸’为阳光曝晒,最终出现问题。   天气很热。   赢斯年并未在一旁小院待太久。   很快就去了树荫处。   右手持着一把竹扇,左手端着一碗凉茶,颇有闲情逸致的看着书。   至于嵇恒,他没有打扰,嵇恒一直都很喜欢在门口纳凉,不时会翻看几卷竹简,有时还会低声嘀咕几句,只是听不太真切,有的词也很怪异,听不出具体的意思。   院里很安静。   唯有院中桑树,在热风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   城中。   天气的燥热,让城中人气大为下滑。   只是此刻,城中车马声却多了不少,在城中一路疾驰,横冲直撞,好似是在直道上一般,也是惊得路旁的市人一阵疑惑。   胡府。   胡毋敬已着了黑衣,戴着高高的冠子。   神色带着几分风气跟威仪。   胡显侯在一旁。   望着胡毋敬这般精神,也不由夸赞道:“父亲威仪,我胡氏低沉一年有余,如今总算到了扬眉吐气之时,父亲还是穿着这一袭黑衣更显威严。”   胡毋敬轻笑一声,摇头道:“终不是当年了,当年头戴獬豸冠,身穿黑色袀玄,手持笏板,腰间悬着盤袋,里面装着的都是银印青绶,如今只不过是拙劣的仿照罢了。”   “不过今日之后。”   “你父我便要官复原职。”   “甚至极有可能更进一步,虽难以列入丞相之位,但九卿的位次总该要往前走一走了。”   胡毋敬一脸笑意。   胡显点头道:“孩儿就提前恭贺父亲了。”   “只是赵高传来的消息,可是当真?若是出了差池,可就出大事了。”   胡显忍不住怀疑了一番。   胡毋敬迟疑片刻,摇头道:“这应当不会,赵高不敢骗我,此事他为主谋,若是真的出了事,他自己也难逃一死,而且也不可能随意一死,他既然敢通信我们,定然是始皇真的出了什么状况,不然他不敢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最终诏书了。”   “一旦诏书妥当。”   “胡亥公子便是始皇钦定的秦二世。”   “赵佗将军等人,只怕早早就去到宫中,把持了附近殿门,等扶苏到场之时,直接乱箭齐发,随着扶苏身亡,到那时,满朝大臣谁又敢去质疑陛下诏书有问题?”   “他们只能拥护胡亥公子为帝。”   “时间也差不多了。”   “车马可备好?”   “今日。”   “我胡毋敬便要重回朝堂。”   胡毋敬一脸肃然,眼中充满了激动跟兴奋。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了。   胡显恭敬道:“车马早已备好,就等父亲上车了。”   胡毋敬点点头,袖子一甩,背在身后,大步朝屋外走去。   尽管身穿黑衣,在这炎炎夏日,显得格外的炎热,然胡毋敬并不在意这些,相较于自己官复原职,承受这一点热气,又算得了什么?而且他何尝不是在享受这身黑衣带来的尊贵?   胡毋敬踏上了马车。   朝皇宫驶去。   宫外早有赵高安排的人接应。   而胡毋敬之所以敢这么大胆,除了是接到了赵高传信,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一直在打听始皇的情况,而这几日,城中的医馆临时关闭了,所有坐诊的太医,也都急忙被叫回了宫中。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   他从其他朝臣那里,也不时听闻,始皇身体越来越差劲了,连主持朝政都很勉强,而今的大朝,基本都由扶苏一人主导了,始皇只是在一旁坐着压阵,全程并无三两言语。   而今天气炎热。   始皇是很容易出事的。   他也知道,此行的危险性。   但他没得选。   若是不敢放手一搏,他胡氏注定会越来越没落,也会越来越不受人待见,作为一个曾手掌大权的九卿重臣,这样的局面,是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而赵高所谋划的,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他是失意者。   赵高也是,赵佗同样。   还有五大夫赵亥,御史德等等。   他们都是失意者。   也都贪权。   权势的诱惑跟魅力太大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拒绝。   他们都渴望借此翻身。   胡毋敬正襟危坐,虽额头已冒出白汗,却不为所动。   他的心思已不在车中,而是在宫中、在朝中,他甚至已在思索,等赵高李斯等人篡诏成功,自己当以何等姿态去面对朝臣,不仅要彰显自己才干,更要为自己正名。   胡毋敬这么想着。   马车在一路疾驰下,已是到了皇城外。   随着胡毋敬将一份玉制印章递了进去,很快,他的车马便得到了放行。   等到胡毋敬车马进入后,皇城的大门也随之关闭。   不过。   此举并未引起任何人在意。   本就稀疏平常。   宫中。   赵佗同样穿着黑色袀玄,只不过头戴的非是廷尉、御史等官员佩戴的‘獬豸冠’,而是‘武冠’,‘武冠’前面插着貂尾,装饰着‘金珰’,两旁还加着一对‘鹖尾’,这是彰显勇猛的意思。   如今的赵佗非是南海大军主将。   本该佩戴獬豸冠。   如今却戴上了武冠,意味颇深。   只是如今的赵佗,眼中却充满担忧跟不安。   他已经后悔了。   后悔自己为赵高说动,卷入到这场宫廷内争之中,尤其是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更是脸色发苦,他的确自认遭受到了不公,也的确对朝廷有不满,但也绝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   若是这次事不成。   自己这族中上下可就全完了。   想到这。   赵佗脸色阴沉如水。   但很快,眼神就变为了坚定跟果决。   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作为过去南海大军的主将,深谙这个道理,自不会临战变卦,就算心中十分后悔,如今也不可能回头了,也回不了头了,一旦掺和了进去,就只能一条道走到底。   不然,横竖都是死。   任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臣子。   赵佗沉声道:“事已至此,已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我赵佗为陛下赴汤蹈火,为天下稳定也效了犬马之劳,然而就因南海的一次意外,却遭到了如此冷落。”   “吾儿如今依旧被贬在关东,寸进不得,若无意外,恐都很难回到关中了,我赵佗本为南海主将,如今更只为一典客,为朝廷嫌弃的态度,已煌煌若揭,非是我赵佗有异心,而是朝廷不容臣啊。”   “我赵佗只想为大秦做更多。”   “我赵佗何错之有?”   “若是当初未曾受到赵高蛊惑,臣或许还有退路,但自从当时鬼迷心窍为赵高说动,臣就回不了头了,身为将领,为陛下不忠,生出二心,任何君主都容臣不下,也不可能让臣再活着,横竖都没有了退路,陛下既薨,臣为了自己,也只能冒险一次了。”   说罢。   赵佗目光坚毅。   他紧了紧手中长剑,望向下方数百名侍卫。   彻底狠下了心。   锵!   一道凌厉寒光乍现,赵佗将长剑拔出,肃然道:“二三子,听我号令,随我前往章台宫,进行换防。”   “此后等待我后续号令。”   “出发!”   赵佗大手一挥,走在了最前方。   他并不敢直言说始皇出事,让他们去护卫宫廷,只敢以换防的名义,将咸阳宫外原本护卫的将士给替换掉,以便后续的操作,不然下方的士卒,恐未必会同意。   毕竟……   始皇在天下臣民心中的威望太高了。   让宫中的侍卫谋逆。   根本不现实。   唯有确定始皇已薨,赵高谋划的诏书得手。   如此情况下,这些将士才会真正放下疑惑,听从号令对扶苏动手。   ……   与此同时。   宫中还有一些异动。   只不过动作都显轻微,并没怎么为人注意到。   扶苏如今并未得到消息。   依旧在咸阳宫处理着当日的政务。   另一边。   章台宫,始皇寝宫。   而今的宫外已全面戒严了。   只进不出。   赵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殿外甬道,而见到赵高出现,一名宦官从阴暗处跑了过去。   赵高点点头,连忙朝阴暗处走去,警惕的看着四周,同时低声问道:“你传的消息可有误?陛下当真不行了?”   宦官连忙点点头道:“小的哪敢说谎?”   “这不是小的说的,是宫中御医说的,小的更是亲耳听见的。”   “现在宫中太医都被宗正看住了,唯留下两三人在殿内,我出来时,宗正已派人去叫李斯丞相跟扶苏殿下了,陛下这次恐是真的不行了。”宦官一脸戚色。   闻言。   赵高眉头一皱。   他冷声道:“你的意思,就是并未亲自确定陛下死了?”   宦官苦笑道:“长吏说笑了,小的就一宦官,哪有资格去检查这些?现在小的连靠近陛下都不行,也非是小的,其他的宦官侍女也都一律不准靠近,这都几个时辰了。”   赵高目光阴晴不定。   他也知道这名小宦官说的是真的。   但心中却有些不安。   不能确定始皇真的死了,那一切就存在着变数,而且这个变数,不是他们能承受的,一旦始皇没死,他们这一暴露,那可就全要死,一个都活不了。   赵高抬眸,望着四周警惕的侍从,低声道:“殿内现在是什么情况?”   宦官压低着声音道:“现在殿内就只有宗正跟两名太医,至于原本服侍陛下的宦官跟侍女,都被叫了出来,不准靠近大殿,不过我听从长吏的话,跟另一名宦官放了差事,换成了由我去传扶苏殿下。”   赵高颔首。   他沉声道:“你做的不错。”   “你再等半刻钟时间,就可以去传扶苏了。”   “啊?”宦官一愣,有些困惑道:“长吏,你这是要做什么?现在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了,若是再耽误,要是出了事,小的可承担不起啊。”   赵高双眼微阖,阴恻恻道:“放心,怪罪不到你头上的。”   “你只管照办就是。”   说完。   赵高便迈步朝章台宫走去。   他并未靠近,只是在一旁候着,似在等着谁一般。   没一会。   一个神色慌张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此刻的李斯,发须杂乱,毫无半点丞相气质,显然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赵高脸上露出一抹恭敬,迈步走了过去,身子很是低微的朝李斯行了一礼,恭敬道:“赵高见过李丞相。”   李斯眉头一皱,凝声道:“赵高?”   “你拦我做什么?”   “你可知阻拦朝廷大臣是何重罪?!”   赵高笑眯眯道:“下官不才,也曾饱读律令,自是知晓其中罪行。”   “下官之所以阻拦丞相,实是有要事相商。”   李斯不为所动。   他冷声道:“赵高,我这次前来,是奉了陛下之命,你焉敢阻我?”   赵高目光阴晴不定。   他淡漠的扫了眼章台宫,又望了望守备森严的殿外,眼中露出一抹凌厉跟挣扎,最终,对于权势的渴望压过了理性,也压过了如今的不安。   “陛下?”赵高嘴角掠起一抹冷笑,摇了摇头道:“传你来的,非是陛下,而是宗正。”   “而且……”   “若是没有意外,陛下已驾崩了。”   闻言。   李斯脸色惊变。   他满脸惊恐,怒指着赵高,怒喝道:“赵高,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就凭这话,足以诛你三族!”   随着说出‘陛下已经驾崩’几个字,赵高好似彻底打开了枷锁,眼神充斥着疯狂跟狰狞,他嘶声道:“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但这是真的。”   “陛下的确已经死了。”   “我赵高在宫中多年,身边也有几个亲近的人。”   “而他们如今都服侍在陛下身边。”   “对于陛下的情况,我比你了解的更多,陛下的身体,早就不堪重负了,虽为药石一直续着,但垂危之体,又能续命多久?七月流火,天气炙热,陛下身体支撑不住,又有何问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我赵高也不愿跟你说这些。”   “我这次只想跟丞相商讨一件事,一件事关丞相今后权势的事。”   “丞相当真想辅佐扶苏吗?” 第429章 陛下今日必须死!   李斯面色一沉,冷声道:“你这是何意?我李斯乃大秦丞相,自当辅佐扶苏殿下。”   赵高轻笑一声,不置可否道:“丞相有辅佐扶苏之心,但扶苏未必有接纳丞相之意,扶苏殿下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我说的可有错?”   李斯默然不语。   赵高摇摇头,继续道:“丞相,你我同朝为官多年,也一直在辅佐陛下,又岂能看不出陛下的政治布局?”   “从一开始,陛下就在有意培养扶苏,知晓扶苏涉世不深,没有自己的班底,因而便让扶苏早早跟蒙氏交好,一方面是为了加强扶苏跟蒙恬的关系,让蒙恬以及军方能为扶苏所用,在其即位后能稳定朝堂,另一方面又一直压制着蒙氏,为的便是扶苏上位后,能更好的掌控蒙氏。”   “然正因为此。”   “等扶苏继位后,蒙氏定会受到重用。”   “到时朝堂还有丞相立足之地?”   赵高神色冷淡,轻蔑道:“丞相不语,那我便再问丞相几句。”   “丞相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扶苏旧而信之孰与蒙恬?”   一连五问,却让李斯哑然。   良久。   李斯幽幽道:“此五者皆不及蒙恬也。”   赵高冷笑一声。   他这五问,前三个都是个人能力,暂且不论真伪,第五点是直指扶苏跟蒙恬的亲密关系,但最关键的其实是第四点,蒙恬三代从军,杀伐无数,而李斯长居朝堂,不涉军事,却比在军中的蒙恬更有怨于天下。   这才是最让李斯不安的。   赵高太了解李斯了,也知晓李斯最怕什么。   李斯有能有才。   却唯独最担心为君主抛弃。   继而让天下一切积怨,都归于他李斯一人之身。   李斯惜身又贪权。   正如当年淳于越向始皇提出尊重六国传统,恢复分封体制时,李斯的反驳。   ‘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   “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   “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   李斯从始至终都力主坚持秦国军国传统,这份上书更是致使秦国体制、文化进一步推广到六国,引发了关东民众的强烈不满跟争议,也是从那时起,大秦朝野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分野。   李斯也因而为天下怨。   赵高冷声道:“扶苏上位后,丞相恐很难继续待在朝中了,而扶苏这些年所为,意欲何在?便在于弥合天下,而天下为何会呈现这般割裂,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丞相当年的建议,此等问题,必不能归于陛下,因而只能落到丞相身上。”   “故丞相结局早已注定。”   “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   “扶苏的确有改变,然其本质,终不如我等法家势力。”   “而今扶苏在天下操行的诸多事宜,也多跟法家相悖,在地方兴初级学室,却不以‘以吏为师’,大肆启用军中士卒,将大秦旧有学室制度,视若糟糠,一心着眼钱财,毫无半点正义可言,停长城、停阿房,减徭役,宽仁天下,却是跟商鞅法背道而驰,导致天下乱象频发,更是为了安抚天下,不得不下放铸币权。”   “恶果种种,总需有人承担。”   “最终。”   “承担的人选只能是丞相你。”   “扶苏的确有亲近法家之心,但他终不明我等法家之学。”   “长此以往。”   “法家势力只会在朝中越发式微。”   “离开了法的大秦,还能是大秦吗?丞相愿意见到这样的大秦吗?”   赵高再次发问。   这时。   李斯目光深邃的看向赵高,结合之前赵高所说,已猜到赵高的心思,冷笑道:“赵高,你不用说这些话来蛊惑我,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你莫非还想废殿下储君不成?!”   赵高目光沉重。   他并未直接说明,循循善诱道:“丞相,当时陛下巡行,我无意间曾见过丞相从陛下车辇中离开,当时的丞相失魂落魄,一副失意模样,而巡行归来后,丞相在朝中已鲜少说话,这不是我印象中的丞相。”   “我若是没猜错。”   “陛下有意让丞相退下吧。”   “就如顿弱、杜赫等那般,完全的从朝堂离开。”   “丞相真就甘心吗?”   赵高双眼死死的盯着李斯。   试图从李斯身上抓住一些破绽漏洞。   李斯瞳孔微缩,他深深的看了赵高几眼,目光微阖,凝声道:“赵高,你可知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若是落到朝堂,会落得什么后果吗?”   赵高点头:“我自然知晓。”   “但也不妨告诉丞相,我赵高就是不愿服输。”   “我比不过丞相。”   “我赵高出身赵地,很早便入了隐宫,在隐宫中多为人打骂,幸还练得一手好字,又懂得一点察言观色,渐渐为陛下亲近,继而一步步的进入到了陛下近臣之列。”   “显赫时,不仅为中车府令,更兼任符玺令。”   “在朝中也算风头很盛。”   “只不过好景不长,我赵高出身低微,一朝飞升,便忘乎所以,也就有了后续的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之事,不过我所犯之罪,归根到底是算不得什么的,只是提拔了一些小宦官罢了。”   “最终陛下宽仁。”   “让我赦免,还官复原职。”   “但没多久,我赵高又卷入到了徐福的事,这次再遭牵连,官职被废,自此,我赵高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一降再降,如今在宫中已无定职,只是担任着胡亥公子的外师。”   “不过丞相应当能明白的。”   “一朝得势之后,突然失势,那种恐慌跟不安。”   “我赵高怕啊。”   “这些年我赵高得罪了不少人。”   “宫中的情况,比宫外复杂,也更勾心斗角,算计起来也更狠。”   “若是等到扶苏真的上位,我赵高还能在宫中活下去?就算能活下去,只怕也是生不如死,但我赵高过去也算是一位大人物,也曾在宦官中说一不二,这种落差,我赵高如何承受得住?”   “又如何接受的了?”   “我不甘心。”   “我赵高也不该是这样。”   “我理应继续昔日之荣华,就如丞相继续权倾朝野一般。”   “我们都不该沦落到这种唏嘘地步啊。”   “所以我赵高决定疯一次。”   “而且……”   “胡亥公子本就比扶苏更合适。”   “我赵高自受诏教习胡亥,使胡亥学以法事十几年矣。”   “胡亥公子对法事的了解,远在扶苏之上,而且胡亥公子也最类陛下,无论从任何角度,任何方面,都理应是胡亥公子即位,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扶苏。”   赵高眼中满是怨毒之色。   他原本一切都规划好了,结果不知怎么的,扶苏就为陛下所喜了,而后更是一步步将其逼离了朝堂,更是将胡亥给说服了,让胡亥完全不听自己的话,甚至主动疏远了自己。   他心中又岂能没有怨念?   他之前并没有找过李斯,也不敢。   如今他不得不行动了。   他劝说李斯的办法也很简单,便是将李斯跟自己树立为法家代表,他们所为是为了保卫自己的权势,也是为了巩固大秦现有的天下制度,权势跟维护天下制度,这是李斯最容易被说动的。   赵高很笃定。   在自己这一次次的叩问下,李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   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讲,李斯跟自己是一路人。   李斯目光阴沉。   他冷冷的盯着赵高,心中五味杂陈,甚至是感到一阵冰冷,若是赵高没有来寻自己,自己或许在朝中还能立足一段时间,但从这次的事情后,自己在朝中的时间,已进入倒计时了。   赵高给出的方案很简白。   以胡亥为大秦核心,李斯居朝堂,赵高居内廷,形成三人政治格局。   这个场景的确很诱人。   他看向赵高,寒声道:“若是我不答应呢?”   赵高面色平静,讥讽道:“不答应又如何?当我站在丞相面前时,丞相已无退路了,我赵高废人一个,死也就死了,但我给丞相说的这番话,若是落到外界,外界会如何看丞相?”   “你这丞相之位还能坐得住?”   “你敢威胁吗?”李斯面露厉色。   “不是威胁,是合作。”赵高笑了笑,缓缓道:“我赵高一个失势的宦官,岂能威胁到丞相?只是丞相也当想想,朝中这么多大臣,为何我赵高独独会找上丞相?丞相自身难道就没有问题吗?”   “你我该为日后做些打算了。”   “是吧,丞相!”   李斯沉默不语,眼神很是挣扎。   赵高继续道:“我知道丞相心有顾虑,但我赵高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一定把握,这次与事的人,并非只有我赵高一人,扶苏这几年倒行逆施,得罪了朝中不少大臣,很多人都对扶苏生出了不满,他们同样不希望扶苏即位,因而等会都会前来助阵。”   “另外。”   “我赵高过去为符玺令。”   “眼下的确无法触碰到传国玉玺。”   “但我过去却是有意的留了一份无字令书。”   闻言。   李斯猛地抬起头,看向赵高的眼神,充满了骇然跟震惊。   赵高面色镇定,仿佛这些事,根本算不得什么,继续道:“我手中有盖印令书,只需丞相书以诏书,那这就是陛下的‘遗诏’,有丞相出面,还有玉玺为证,谁又敢质疑,这遗诏真伪?”   “丞相认为呢?”   李斯瞳孔微缩,终于知道为何赵高敢这么做了,便是因手中有这份无字带印的令书。   赵高并不催。   他该说的都已说了。   他也相信李斯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而且李斯本就没有选择。   当李斯知晓这些事之后,无论他说不说出去,他都跑不掉,这就跟当年昭襄王杀白起一样,或许当年的白起并没有谋反之心,但他有这个能力,便是罪。   李斯如今同样。   李斯只要牵涉到了其中,始皇也好,扶苏也好,都不可能容下李斯了。   他的身份太高了。   高到权倾朝野,高到一份令书,就能诏谋权篡位。   这样的臣子,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容?   而且李斯放不下权势,所以赵高对于说服李斯很有信心。   李斯脸色变了又变。   他同样知晓自己身处的处境。   赵高这是在逼他做选择,要么告发出去,再自辞退隐,不过一旦退下,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要么就是跟赵高为伍,将这份伪造的‘令书’,变成真的,扶胡亥上位。   胡亥上位。   他便能继续稳坐丞相之位。   沉默些许。   李斯问道:“这次的事,除了你,还有谁?”   赵高笑了笑,并没有直说,只是简单道:“我赵高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几分信心,你也莫要担心宗正会反对,或者会为扶苏知晓,只要这份令书为真,那边大局已定。”   “不过我也劝丞相几句。”   “时间不早了,若是再拖延,恐就难说了。”   “我必须知道更多消息。”李斯道。   赵高眉头一皱,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用不了多久,章台宫附近,都是我们的人。”   “我只能说这么多。”   闻言。   李斯神色越发严峻。   他已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赵高等人已串通了郎中令,或者郎中令下的一些侍郎。   想到这。   李斯心头微动。   他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章台宫,又看了看守在外面的侍从,最终点了点头。   见李斯终于点头,赵高暗松口气。   他露出一抹笑容,喜悦道:“既然丞相答应,那一切就好办了,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认陛下是否真的驾崩了,若是陛下已经驾崩,那只需按计划行事即可,若是陛下只是生命垂危……”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他没有退路。   始皇今日必须要死。   始皇若是不死,那要出大问题的。   他们只有这唯一的机会,若是这次不能成功,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不容许自己失败。 第430章 废长立幼!   李斯深深的看了赵高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朝着章台宫走去。   赵高紧紧的跟随在李斯身后。   赵高很清楚。   靠着自己现有的身份地位,是没有办法进入殿内,想混入其中,唯有跟着李斯,让李斯将自己带进去,李斯似察觉到了赵高的意图,眼中露出一抹轻蔑,但也并未指责。   最终。   一切如赵高所料。   他被护卫的士卒放行了。   殿内。   见到李斯到了,嬴贲立马走了上去,只是见到赵高,不由眉头一皱,冷声道:“赵高?你为何能进来?谁让你进来的?你有何资格进到殿中?!”   面对嬴贲的质问,赵高面色如常。   他恭敬的拱手,诚惶诚恐道:“赵高见过宗正,下官是路上碰到丞相,加之最近听到宫中有一些风声,心中惊恐,便想来见陛下一面,以向陛下问好,下官服侍陛下几十年,对陛下从无二心,还请宗正宽谅。”   嬴贲一脸冷漠。   他对这幅说辞并不感冒。   然而赵高简单的解释了两句,腿就像扎根一样,根本不曾有半点挪步。   就在嬴贲想要呵斥时,殿外突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即。   又传出了几道犀利的声响。   而后更是听到了一阵金铁交鸣的声响。   听到殿外的声响,又见李斯、赵高的冷漠态度,嬴贲已是反应过来,怒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想谋反吗?”   赵高笑呵呵道:“宗正言重了。”   “我等只是来看望陛下,顺便加强一下宫廷的护卫情况。”   “我等一片苦心,宗正何以冤枉我等?”   “冤枉?”嬴贲脸色铁青,双目几欲喷火,低吼道:“赵高,我劝你不要自误,陛下这些年,已对你很是开恩了,你这么做,可有想过后果?”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他阴冷的笑道:“宗正何出此言?我赵高对大秦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为何宗正会如此看我?我赵高怎么也服侍了陛下几十年,对大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陛下身体垂危,我赵高作为陛下过去最为亲近的近臣,前来探望,又有何问题?不过我劝宗正还是冷静一点。”   “毕竟……”   “世上没有空穴来风。”   “陛下身体抱恙的情况,已在宫中风行多日。”   “却始终不曾断绝。”   “而今宫中人心惶惶,宗正还是当以安抚宫中情况为好,若是让宫中的这些人,乱嚼耳根,将陛下的实情说出,惹得天下生乱,那才是出了大事。”   话音落下。   殿内的嘈杂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道推门声悄然响起。   赵佗高大的身姿,就出现在了殿内,不过手中却握着兵刃。   赵佗拱手道:“下官见过丞相,参见宗正,如今殿外侍卫已换防完全。”   闻言。   赵高脸色一喜。   原本还有的担心,也彻底放松下来。   他不再停留。   直接朝着始皇的床榻走去,想要一窥始皇的真实情况。   他必须要见到始皇的真实情况。   见状。   嬴贲大怒。   他高声呵斥道:“赵高,你一阉人,安敢如此放肆,谁给你的狗胆,我命令你,即刻退下,你若是再不退下,休怪我嬴贲无情。”   “来人。”   赵高轻蔑的回头看了嬴贲一眼,脚步并未停歇,冷冷道:“宗正,这些废话就不用说了,我赵高既然敢来章台宫,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而且我相信,宗正会明白我的一片好心的。”   “我也是想确认陛下的状况。”   赵高目光灼灼,背脊挺直,走的十分敏捷。   他彻底豁出去了。   事到如今。   他也回不了头了。   当踏上来章台宫的路时,他就知道回不去了,他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成功,一飞冲天,要么失败,死无葬身之地,再无其他可能,他也知道,此行是有些莽撞跟冲动的。   但他真不能再犹豫了。   他在宫中的实力及影响力每况愈下。   若是再等一段时间,恐都打探不出,始皇的真实情况了。   而今能打探到的也都很模棱两可。   他就是在赌。   同时逼着李斯、赵佗等人跟自己一起赌,逼迫这些人跟自己站在一起,继而共同促就这个篡诏的计划,如今虽心惊胆颤,但终究还是一步步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在行进。   终于。   他来到了始皇的大榻前。   床榻边侯着几名御医,见到赵高近前,也不由脸色惊变,惊慌道:“赵高你要做什么?陛下需要静养,还不速速退下,若是惊扰了陛下,你必死无疑。”   “快点退下!”   闻言。   赵高脸色微变。   他知道,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情况,终究还是发生了。   陛下没死。   他被那名宦官骗了。   不过,赵高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脸色变得狰狞,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决定要篡诏,那陛下即便没死,也必须要死掉,不然他们全都要死。   无一人能逃脱。   陛下一旦狠起来,同样杀伐果断。   赵高微微躬着身子,面带一抹谄媚之色,细声道:“臣赵高,参见陛下,陛下安康。”   随即。   赵高继续道:“臣这次前来,并未有半点莫逆之心,只是臣对大秦现有局势,不太乐观,臣也一直以为,大秦的储君之位,相较长公子,无疑是胡亥公子更为合适。”   “胡亥公子天资聪颖,自来就像陛下,又熟读多年律令,深谙大秦为政之基。”   “为人赤诚恳切,有虚怀若谷之心,有兼容天下人才之度,更有效仿陛下前路之高见,于情于理,于国于民,胡亥殿下,都是比长公子更合适的人选。”   “因而臣赵高今日恳请陛下。”   “撤换储君。”   “废掉长公子的储君之位,另立胡亥公子为储。”   “请陛下恩准。”   帷幕后并无声响传出。   而后赵高轻笑一声,似想到了什么,又道:“陛下你看臣,又忘了,陛下如今身子欠安,恐早就说不了话了,若是陛下能说话,恐早就出声喝止了,又岂能容我在殿内聒噪这么久?又岂能容我这么肆意妄为?”   “既陛下不说。”   “那臣就当陛下默许了。”   赵高微躬着身子,双耳听着帷幕内的声音,然并未听到什么实质声音,只听到几道痛苦的呻吟,还夹杂着一些糊涂呓语,而且声音很细微,若是不认真听,根本就听不出。   见状。   赵高彻底放下心来。   陛下果真是虚弱到了极点。   不然以陛下之强势,恐早就出言呵斥了。   如今只怕是身体衰弱到根本就不能支撑说话,甚至连保持清醒都难了,而这同样是他想见到的,原本,若是陛下开口,他恐还要担虑一下,要不要将帷幕掀开,如今却没有那个必须了。   毕竟……   始皇乃一代皇帝。   终归是要给点帝王尊严的。   他转过身。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始皇近臣,目光锐利,说话声中气十足,带着十足的傲气跟清冷。   他高声道:“陛下有令,扶苏不明大势,不察大局,固执一己之见,而搅扰国政,殊为迂阔,在前跟儒家与六国余孽沆瀣一气,拖延天下一统之延续,身为储君,不思时势之变,不思人民之安居乐业,唯念损国以安抚旧邦,君臣人伦之道尽皆沦丧,且不思悔改,如此储君,无法,无天,无君,无国,谈何继续为储君?”   “令丞相李斯拟诏,废长立幼。”   “以明新政,以正国法,以镇复辟。”   “朕令一旦决断,便得朝野用命,不许异议再出。”   “钦此。”   赵高一脸严肃,将早已拟好的说辞,当众说了出来,并假以始皇的口吻。   随后大摇大摆的走了下来,从身上取出一份令书,恭敬的交到李斯手中,笑着道:“今日陛下已做了决断,扶苏公子这些年,在朝堂反复议决后,仍再三再四的固执己见,扶苏非是寻常大臣,而是万众瞩目的国家储君,大秦以法治立国,扶苏公子却以善言乱法,此远离大秦新政之道也。”   “在扶苏公子倒行逆施之下,天下怨声载道,民人苦不堪言。”   “大秦当做出改变了。”   “陛下早前便做好了谋划。”   “如今只是将此前谋划提前公布出来。”   “唉。”   “陛下确实对扶苏公子仁至义尽。”   “这几年,陛下任由扶苏公子倒行逆施,反复给扶苏公子讲说洞察大局的谋略之道,用心良苦,然而扶苏公子却一直不察,反而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如今事关国家生死存亡,陛下已不愿再私扶苏公子了,也不容任何人私天下之行。”   “还请赵佗将军掌兵,安抚或将生出的乱子,以雷霆万钧之势扫灭丑类。”   “还大秦一个昭昭日月,朗朗乾坤。”   赵高的声音,就这么在殿内传荡着,如同一道道惊雷,惊得殿内众人瞠目。   嬴贲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完全的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听到赵高的这些话,嬴贲更是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愤怒的指着赵高,双目几欲喷火。   然而。   一旁的赵佗却听进去了。   他面色肃然,恭敬的朝大殿正中作揖道:“臣赵佗领旨。” 第431章 我要的是始皇的遗诏!   见状。   嬴贲脸色大变。   他怒目圆瞪,怒喝道:“赵佗,你可知你在做什么?这是谋反!”   赵佗眼中闪过一抹犹豫,随即很快就坚定下来,他朝嬴贲拱了拱手道:“宗正此言差矣,我赵佗一心为秦,从无二心,我只是在听从陛下的旨意,何来谋反一说?”   说完。   赵佗径直出了大殿。   见到赵佗这幅神色,嬴贲哪里还不明白,殿内的情况。   分明是赵高等人意欲图谋不轨。   想行废立之道。   当真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不过对于嬴贲的怒喝,赵高完全无视了。   他已图穷匕见了。   自不会再将嬴贲放在眼里。   刚进殿的时候,多少还有些顾虑,如今大局已定,嬴贲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内其他人都听从了意见,也都在按照着计划进行,如今殿内外都是他的人,嬴贲对他而言,何惧之有?   这时。   嬴贲似想到了什么,猛地看向赵高,惊怒道:“不对,我当时传话的还有殿下,为何殿下到如今还没到?反倒来的是你?你究竟还做了什么?”   赵高冷笑一声,淡漠道:“宗正到时便知道了。”   “宗正也莫要气恼,我赵高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宗正日后是能想明白的。”   闻言。   嬴贲冷哼一声。   他自不可能信赵高的鬼话。   赵佗、李斯等人都跟赵高串通好了,为的就是废掉扶苏的储君之位,从而立胡亥为储,甚至是直接立胡亥为秦二世,从而达成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也是为何。   赵佗听到赵高那番话,第一时间就应下了。   根本不在意真假。   因为他们本就不在乎真伪,在乎的只是有这件事,如今赵高假以陛下之名,洋洋洒洒的说了一番高谈阔论,赵佗等人‘信以为真’,并真的按‘陛下旨意’去做了,他们又何错之有?   而这正是赵高等人打的主意。   三人成虎。   只要‘信’的人多了,即便原本是假的,也会渐渐被认作是真的。   赵高等人好狠辣的心思。   赵高将目光收了回来,原本还有些焦躁不安的心,已彻底平静下来,等事情真的一步步达成,虽有些意外的顺利,也让他颇为的自得,这一次,终究还是他胜了。   想到事情成功之后。   他重新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存在,受朝臣万般尊敬跟讨好。   他嘴角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不过。   他掩饰的很好。   并未在李斯面前显露半分。   毕竟,李斯才是公认的大秦丞相。   只是李斯这个丞相,在他立下的惊世功劳前,又真算得了什么?   赵高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那份空白的令书递了过去,笑着道:“李斯丞相,陛下都已下令,丞相还在犹豫什么?将陛下的旨意写下,再随之昭告天下,这才是丞相该做的事啊。”   李斯肃然。   他伸手接过布帛。   嬴贲在一旁怒声道:“李斯,你可要想清楚,你若是真下了,犯得是什么罪。”   闻言。   赵高看向嬴贲,嗤笑道:“宗正,你为何还这么执迷不悟呢?如今的章台宫附近,都是我赵高安排的人手,又岂是你能阻拦的?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大秦好,胡亥公子哪里比不上扶苏了?”   “这段时间,朝中的乱象,我赵高虽不在场,但多少有所听闻。”   “连下放铸币权的事,扶苏都干得出来,还有什么是扶苏不敢做的?难道真要等到天下重新恢复分封,等到陛下的毕生心血都付之东流时,宗正才能醒悟过来吗?”   “扶苏奉行的不是法治。”   “若是大秦真的严格执法,扶苏这几年的所作所为,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执法不严,违法不究。”   “这便是大秦的现状,也是导致大秦乱象的根本。”   “我赵高只是在拨乱反正。”   “而且……”   “宗正的心思,我早就看穿了。”   “你现在无非是在等扶苏到了,好力挽狂澜,并将你认为的‘真相’告诉给扶苏,甚至是公布天下,但你认为我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吗?我赵高在宫中浮浮沉沉这么久,又岂会不懂这点伎俩?”   “宗正啊。”   “我赵高的确是一个宦官。”   “但我并非脑子也残缺了,这次我赵高的确在搏命。”   “然我搏赢了。”   “有心算无心,天下谁能算到今日?”   “宗正想不到,陛下想不到,扶苏同样想不到。”   “而今殿外埋伏了数百人手,只要扶苏一到,立马会被万箭穿心,只希望见到扶苏身死时,宗正还能坚持现在的观点,认为扶苏比胡亥公子更合适。”   赵高扫了眼嬴贲,不屑的摇了摇头。   他根本就不把嬴贲放在眼里。   等到扶苏身死,大局已定,嬴贲就算再不愿意,也只能倒向他们,因为胡亥到时就是大秦储君,那时嬴贲还会替他们主动说话,以便稳定朝堂,避免天下生乱。   如今的嬴贲只是还没想清楚局势罢了。   他根本就不恼。   李斯目光微动,他看向赵高,又看向嬴贲,显然是看明白了。   最终。   他去到一旁的案几。   上面有现成的笔墨,李斯略作沉思,提笔点墨,开始在这张空白布帛上落笔,李斯落笔速度并不快,似乎一字一句都在再三斟酌,不敢有半点的急躁。   古井不波。   见李斯终于同意,赵高咧嘴笑了起来。   李斯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权势的诱惑,只要这份令书真的写出来,随之公布出去,以大秦律令之森严,满朝上下,并不会有太多人敢质疑,加之又有李斯、胡毋敬、赵佗等人安抚,此事成矣。   他现在已不关心殿内的状况。   他在期待扶苏的到来。   若是扶苏死了,那就更好不过。   因为就算朝臣有争议、有质疑,但扶苏已死,他又有陛下‘亲口’拟定的诏书,那胡亥就是毫无争议的大秦储君,不过他并不仅仅希望胡亥为储君。   他要的是胡亥为大秦皇帝。   秦二世!   他不会容许始皇活着。   始皇的存在,让他实在惊恐。   若是日后始皇身体好转,完全可以再行废立,他自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只不过现在还需要一些时间,等这份陛下亲口说出的‘遗诏’写好,等扶苏身死,到时……   他会穿过帷幕,亲眼见着始皇驾崩。   殿内安静。   唯有李斯落笔的沙沙响声。   原本战战兢兢的几名御医,此刻手持药匣,悄然护在了帷幕前。   不多时。   李斯停下了笔。   赵高见状连忙走了过去,将李斯所写的令书拿起,仔细的看了起来。   只一眼,赵高就愣住了。   因为上面的内容,并不是他想见到的‘遗诏’,而是一份罪状,上面陈列着他赵高所犯下的种种罪名。   赵高看向李斯,怒目而视道:“李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极力控制着怒火。   李斯笑了笑,看向赵高的眼神,充满了奚落跟轻蔑,他淡淡道:“赵高,我李斯不会跟你同流合污的,我是大秦的丞相,诚然,我李斯是贪权,但并非毫无底线,你这种乱臣贼子,我李斯又岂会与你为伍?”   “你想让我篡诏,这无半点可能。”   李斯态度坚决。   赵高怒极反笑,将这份令书直接扔到了地上,冷笑道:“李斯,你是不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现在非是我赵高求你,而是你李斯必须要帮我,当你带我进入大殿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跟我站在一起了,你以为,我所谋划的事情败露后,你还能有活路?”   “别做梦了。”   “大秦没人容得下你。”   “我这么做,其实也是在帮你。”   “只是你这般不领情,还这么不理智,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你真以为我很在乎这份令书?”   “我赵高今日敢做这种事,又岂会没有第二手准备?”   “只要扶苏死了。”   “大秦就需再立一位储君。”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没有处理政事的经验,在朝中也名声不显,胡亥公子过去跟陛下同车进退,也一直有类陛下的名声,到时这个储君之位,无论如何都会落到胡亥公子头上。”   “让你写的这份诏书,只是让此事提前完成罢了。”   李斯不置可否。   他看向赵高,摇了摇头,冷声道:“赵高,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也太过小看大秦朝臣了,你的这些小心思,他们谁人看不出?欲壑难填,你心中的愤恨不甘,早已冲昏了你的头脑,让你失去理智了。”   “你以为自己谋划的这些,并没有人察觉?”   “大错特错。”   “皇宫如此森严。”   “岂是你能随意进出的?”   “宫廷护卫严密,又岂是一位侍郎,就能临时变更的?”   “你暗中做的这些,早就为陛下知晓了。”   “只不过陛下不曾揭露,将计就计,想看看朝中,究竟有多少心怀不轨之人,只是暴露出来的数量,就是我也有些吃惊,上有赵佗、御史德等人,下有五大夫赵亥,咸阳令阎乐、胡毋敬等人。”   “你的同党属实不少。”   “不过,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对陛下生出邪念。”   “来人,捉拿逆贼!” 第432章 朕在等扶苏跟胡亥!   “来人?”赵高心中一激灵,连忙看向殿外,见殿外并无声响,当下放心下来,冷笑道:“李斯,来不来人,不是你说了算的,要看外面的人,是谁的人,至少目前不是你的。”   “你就算猜到又如何?”   “你现在又能拿我怎么办?”   “现在章台宫内外,都由我这边的人控制着。”   “我赵高今日敢这么做,就没有想过躲,你既然不愿意,那我也不强求,大秦丞相从来都不是非你不可,而且你当真以为我对眼前的状况没有预想过?”   “呵呵。”   “我想过,只是不在乎。”   “因为……”   赵高眼中闪过一抹寒光。   他将那份‘罪状’的布帛踢到一旁,大步朝着始皇的床榻走去。   他本不想这么做的。   也想给始皇留一个体面的。   但现在,他已顾不得这么多了,李斯的反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然而也并不算很吃惊,因为大秦的这些臣子,臣服在始皇的淫威下太久了,只要始皇还活着一日,这些人就不敢生出任何的谋逆之心。   但……   要是始皇死了。   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赵高,你要干什么?!”嬴贲脸色大变。   赵高没有理会。   他一步一步的朝着始皇床榻走去。   这段路,他过去走过很多遍,如今只是重回旧路。   他心中没有任何感慨,只有着满心的疯狂。   他要杀了始皇。   只要杀了始皇,赵佗便能站在自己这边,也就能在接下来杀了扶苏,只要始皇跟扶苏都死了,就算李斯、嬴贲再不愿,他们也只能选择胡亥上位,只要胡亥上位,他赵高便是天下最大的功臣。   也定然能位极人臣。   这是赵高很早之前就已预想过的场景。   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做。   赵高低声道:“陛下,老臣赵高,今日便亲自送你。”   “老臣对陛下从来都是又敬又畏,也从未想过忤逆陛下,更没有生过任何歹意。”   “但陛下,你这些年,实在让老臣心寒啊,老臣跟徐福等人联系,也都是为了陛下啊,老臣也当真是为了陛下考虑啊,臣见陛下当时如此痛苦,这才将徐福等人引荐到陛下跟前,臣究竟哪里做错了?”   “臣没错。”   “臣这几十年,从隐宫中一名奴隶,一步步的走到现在,经历了太多事了,也遭受了太多状况了,臣对陛下做的事难道少了吗?当年张良博浪沙袭杀,是臣替陛下控制住受惊车马,让陛下幸免于难,也是臣替陛下引荐的一些方士,这让陛下免受了多少痛苦?臣为陛下器重,为胡亥公子外师,臣自认是尽心尽责。”   “但陛下,你又是如何对臣的?”   “我赵高为陛下做了这么多,陛下还一直视臣为奴隶。”   “视臣为家奴。”   “这些臣都不在乎。”   “但陛下你为何要狠心拿走臣的一切?”   “陛下可知臣走到当初的哪一步,付出了多少心血,付出了多少心力?就因为陛下的一句话,臣的一切都没了,臣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一个走到哪都受人冷眼的阉人。”   “我赵高不该沦落到这样的。”   “陛下。”   “你不公啊!”   “而今陛下老了,病了,虚了,不能理政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趁早去了。”   “如此,老臣或许还能扶胡亥公子上位,让天下重回陛下之正轨。”   “陛下,老臣这么做都是为了陛下,为了大秦啊。”   “当年陛下让臣指导胡亥,不就是想让胡亥公子上位吗?只不过长公子奸诈,一次又一次的骗取了陛下的信任,甚至窃据了储君之位,赵高是痛心疾首啊,但臣更痛心的是,陛下竟然默许了,陛下你岂能这样?”   “陛下为长公子蛊惑,看不清长公子真实面目,但赵高却是看的清楚。”   “长公子就是个不孝不悌不忠之人。”   “他若即位,天下必定大乱,也会乱了大秦法制,还会乱了陛下之江山。”   “臣作为胡亥公子的外师,作为陛下最信任的近臣,岂能让扶苏乱了大秦江山?臣自当为陛下完成当年没有完成之事,将大秦江山交到胡亥公子手中,这也是臣这个外师,该去做的。”   “这是臣作为外师的职责。”   “也是臣子本分。”   “如今。”   “臣谋划的事已差不多了。”   “但陛下也听到了,李斯等人暗藏祸心,早就为扶苏给收买了,这些人想害了大秦啊,臣又岂能让他们得逞?”   “只是臣人微言轻,根本就不是他们对手,万幸,臣在来时,便已说服了不少朝臣,让他们以为臣的助力,只是这些人都需在陛下死了后,才会真正的站在胡亥公子这边。”   “臣没有办法啊。”   “但为了大秦,为了天下。”   “臣赵高请命,让陛下赴死,以完成陛下未完成之业,还天下一个法制天下。”   “臣赵高,送陛下!”   赵高的声音一下高亢起来。   语气中充满了悲怆跟戚色,仿佛真的在伤感此刻。   也真一心为秦,迫不得已而为。   在将这番话语说完之后,赵高心中的愧疚跟惊恐之色渐渐淡去,他已将自己找了充足的借口跟理由,他相信,陛下是能明白自己的苦衷的,自己也都是为大秦在着想,陛下不会怪罪自己的。   甚至。   甘于为大秦而死。   因为这是陛下亲手创建的大秦。   陛下怎么忍心让其毁掉?   赵高双目赤红,眼中满是杀意。   他站在帷幕前,全然没有理会,持着药匣护在一旁的太医,这几人,根本就阻拦不了他,一群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又岂能阻碍自己?   哗啦!   他将帷幕拉开。   只一眼。   赵高就怔住了。   只见嬴政面带愠色,直直挺挺的坐在床榻上,就这么看着赵高,那双眸子似要直接将赵高给生吞活剥了。   赵高浑身一颤,整个人下意识就往地下跪去,但下一刻,他似意识到了什么,原本下弯的双膝,竟一下恢复过来,还直接加快了步子,双手更是朝着始皇的脖颈掐去。   始皇必须死,始皇不死,就是自己死。   他没得选。   嬴政冷哼一声,似根本就不将赵高的动作放在眼里,漠然道:“赵高,朕等你很久了。”   砰!   帷幕四周突冲出几名身形高大的宦官,将赵高一把给按在了地上。   嬴政缓缓站起身,满眼冷漠:“你背地谋划的这些,朕早就知道了,你拉拢收买朕身边宦官的事,朕也早就得知了,甚至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明知你生出了歹意,却偏偏继续待在殿内,甚至都不愿去避一避,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赵高脑袋被死死按在地上。   他用力的挣扎着,却根本挣扎不脱。   嬴政继续道:“朕不是不惧,而是朕想知道,为什么。”   “你服侍朕这么久,朕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朕下手,不过正如你自己说的那般,你在朕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家奴,你的死活,朕根本不关心,也从未放在心上。”   “朕待在这里。”   “便是在等扶苏跟胡亥!”   “朕想看看,朕的子嗣,究竟敢不敢害朕。”   “朕也想看看,朕的大秦,朕的朝堂,朕的皇宫,究竟有多少人生出了异心,又有多少人迫切的想让朕死。”   ‘所以朕明知你欲加害于朕,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让人放他们进来,甚至有意的放松了戒备,就是想让你一步步得逞,只是赵高,你让朕失望了。”   “朕给了你这么久时间。”   “而你做的事,却这么的粗糙。”   “这么的不堪一击。”   “朕本以为你会谋划的很详细,很周全,甚至会让朕都感到棘手。”   “因为你对朕很了解,了解到仅凭察言观色,便能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宦官,一步步走到大秦中车府令的位置,甚至一度成为朕的近臣,成为朕身边最信任最依仗的人。”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你并无任何长进。”   “依旧只会以命相搏。”   “靠着豁上性命,去博一次上位机会。”   “当年博浪沙,你冒死替朕护驾,那次你博对了。”   “如今却依旧只会这一下,或许多了几分伶牙俐齿,多了几分蛊惑怂恿,但本质跟过去无异。”   “你待在朕身边这么久,就这么没有长进吗?”   嬴政满眼失望。   他一摆手,朝殿外高声道:“来人,将赵高、赵佗等人押下去,着廷尉史禄三日之内,将这些人的同党,全部查清,夷三族,举族上下格杀勿论。”   “对于参与此次宫廷政变的大小官吏,其仕途升迁过程中,所有推荐、保荐、核准之人,一律查办。”   “今日护卫不力者,即刻处死!”   “……”   嬴政的声音在殿内闯荡。   也传到了殿外。   随着一阵惊慌跟失声,殿外的声息平静了。   赵高发动的政变,就这么结束了。   来的突然,结束也突然。   只不过嬴政并未就此离开章台宫,而是继续坐在床榻上,目光冷冽的看着殿外。   他在等。   等胡亥跟扶苏究竟谁先来! 第433章 杀子!   章台宫。   殿内很安静。   李斯跟嬴贲安静的候在一旁。   嬴贲面色清冽,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心中满是不屑跟轻蔑。   赵高图谋的事太粗糙了。   朝廷早就有了防备,赵佗更是不足为惧。   若是在南海,赵佗或许还有挣扎的可能,但在咸阳在皇宫,赵佗没有任何机会。   大秦的将士,效忠的永远都是大秦皇帝。   只要始皇能发声,便没有士卒会反敢反,即便赵佗说的天花乱坠,蛊惑的人心动摇,只要殿外将士听到始皇的声音,这些士卒第一时间便会倒戈。   这是始皇统治大秦三十几年的成果。   在大秦始皇便是天。   这也是始皇敢只身涉险的底气。   他根本不信,宫中的士卒会为赵佗说动,而事实的确如此。   赵佗从一开始,便说明了,唯有始皇死了,赵高拿出令书,他才能吩咐得动,但随着始皇开口,赵高跟赵佗的谋划,就已彻底宣告失败了。   没有任何翻身希望。   李斯身躯站的笔直,手心后背满是细汗。   他知道。   自己的仕途结束了。   虽然陛下刚才没有治自己的罪。   但赵高怂恿的那番话,一定会传到陛下耳中的。   而且赵高找上自己,就已宣告自己在朝堂的日子结束了,陛下不会信任一个手握大权,甚至还为试图政变的人拉拢的人,而且不仅是始皇,换做任何一位帝王,都容忍不了。   李斯心中很清楚。   他如今后怕的并不是退下。   而是在关东巡行时,陛下未曾找到自己,也未曾跟自己交心,面对赵高的蛊惑,自己会不会被说动?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问着。   最终。   李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他知道,会。   因为他就是一只‘鼠’,无论是从厕中,换到仓中,依旧改不了恋权习性。   若非陛下提前出言,在赵高精心的怂恿下,尤其是见到那份空白令书,以及见到赵佗等人出声,若是还知晓陛下真的病危乃至已经驾崩。   自己恐根本抵抗不了诱惑。   那是权势啊!   想到这。   李斯只觉掉入冰窟,浑身发冷惊惧。   他不知道当初为何陛下会跟自己交心,是真的只想让自己退下,亦或者是察觉到了赵高意图,不想让自己晚节不保,亦或者是真的想践行让功臣全身而退的诺言,在竭力护住自己这位帝国重臣,这才将那一番话语重心长的话说给自己。   无论是哪种。   都足以表明,陛下洞若观火。   对自己也是了如指掌。   他此刻深深的体会到,当年王翦、王绾、尉缭,以及近前的顿弱等人的恐慌跟不安了,也知晓为何这些人最终都不再恋权,甚至都主动上书告老还乡了。   因为这个位置呆不住。   每多呆一日,便是煎熬一日。   谁也受不住这样的压力跟心中的恐慌。   退下。   已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继续恋权,保不齐会怎样。   李斯伸手,擦了擦额头的细汗,他已打定了主意,等这次事情结束,便立即上书退下,不然恐大祸临头,尤其在经历了一次事变后,陛下的心态明显会发生改变,如此情况下,自己无疑会变得很危险,处境也会更加艰难。   他必须退了。   而且要退的坚决跟彻底。   这时。   殿外响起一道脚步声。   而后殿内的众人,便听到了胪传的高呼。   胡亥公子求见。   闻言。   留在殿内的众人脸色大变。   他们知道坏了。   胡亥不该是第一个来。   甚至。   他就不该来。   嬴贲脸色一变,正欲开口替胡亥说情,便见到始皇冷冷的说了一声:“让胡亥进来吧。”   嬴政眼神很冷漠。   带着几分痛心,还夹杂着一些失望。   胡亥进到殿中,他并不知殿内发生了什么,只是前面赵高传信,让他急忙来章台宫,说是陛下宣他。   他自不敢怠慢,连忙跑了过来。   为此。   更是一路疾步小跑。   胡亥面色肃然,朝着嬴政恭敬行礼:“儿臣胡亥参见陛下。”   嬴政没有说话,冷漠的点了点头。   殿内气氛很压抑。   甚至是凝重。   胡亥眉头一皱,有些不明状况。   他微微抬眸,扫了眼四周,却只见到宗正跟丞相,都低垂着头,完全不敢看向自己,就在胡亥一脸疑惑时,嬴政的声音,从上方冷冷的传来:“何人传你来的?”   闻言。   胡亥明显愣了一下。   他挠了挠头,疑惑道:“不是父皇让儿臣来的吗?刚才赵高派人给儿臣传话,说父皇宣自己进宫,儿臣在得知消息后,更是不敢有任何停留,一路连走带跑的来了。”   “朕没有传过你。”嬴政道。   胡亥整个人一下懵了,他猛地抬起头,已意识到了问题,颤巍道:“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真的是赵高派人给儿臣传的话,若无父皇传唤,儿臣岂会在这时惊扰父皇。”   “儿臣真的不知情啊。”   胡亥有些急了。   他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父皇已否认传过自己,那便说明赵高在传假令,赵高传假令意欲何为?胡亥并不清楚,但他知道,若是自己不能解释清楚,恐要出大事。   他能够明显感觉到始皇压抑的怒火。   “赵高?”嬴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肃然,“既然是赵高传的你,那朕倒想听听,在你心中,赵高是忠于你,还是忠于朕。”   噗通!   胡亥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满脸惊恐道:“父皇何出此言?”   “赵高为大秦臣子,自当忠于父皇,何来忠心儿臣一说?”   “儿臣惶恐。”   他已经彻底被吓住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说这句话,也不知道赵高究竟做了什么,竟惹得父皇如此动怒。   “惶恐?是朕该惶恐吧。”嬴政大袖一挥,脸上浮现一抹潮红,露出一抹痛楚,但他闷哼一声,继续道:“若非朕早早察觉到了赵高的异样,不然此刻的你,当是大秦的二世皇帝,而朕也早就死在了这榻上。”   闻言。   胡亥满眼惊恐。   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惊惧的落泪道:“儿臣……儿臣不明白父皇的话,儿臣从未想过当大秦二世皇帝,心中只希望父皇的身体早日转好,从未对父皇生过任何的二心啊。”   “父皇,儿臣害怕。”   “你的外师,刚才伙同赵佗等人,意欲在宫中发动政变,更是意欲杀了朕,若非朕早有警觉,恐已被他得逞,而赵高为此谋划许久,更是早早准备好了朕的‘遗诏’,上面直接写着,废掉扶苏的储君之位,让你即位,为大秦的二世皇帝。”嬴政道。   轰!   听到嬴政的话,胡亥脑海一片空白。   他已猜到赵高恐又犯事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赵高竟敢弑君,更意欲篡诏,而且还试图加害自己。   胡亥脸色苍白,长跪在地,不住叩首,声音中的惊恐完全压制不住:“父皇,儿臣冤枉啊,赵高所做的事,儿臣完全不知情,儿臣这大半年来,很少跟赵高走动,大多数时间都在城外制‘纸’,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   “儿臣真的对这些不知情,也根本不知道赵高想加害父皇,若是儿臣知晓,早就将赵高告发了,又岂会让赵高去动手?儿臣是父皇之子,岂敢生出弑父之心,儿臣就算是有十个百个胆子,也不敢有这个心思啊。”   “请父皇明察。”   “还儿臣一个清白,还儿臣一个公道。”   胡亥声嘶力竭。   他已经被彻底吓住了。   无论是弑君还是篡诏,亦或者参与政变,那一条被栽赃到自己身上,自己都必死无疑。   即便自己是始皇之子,也绝无任何活命机会。   胡亥极力的争辩着。   只是他的一切话语,此刻都是苍白的。   嬴政根本不信。   也不会信。   听着胡亥喋喋不休的辩解,嬴政终于是恼了,怒喝道:“够了,朕听够你这些话了,你如果敢承认,朕还算你有点骨气,但现在的你,让朕很失望,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吗?”   “向往权力,这无可指摘。”   “然敢做不敢认,如此心性,又岂能成事?”   “来人。”   “将胡亥押下去。”   “等查明赵高等人同党……”   “一并诛杀!”   嬴政转过身,这个决定很艰难,但他依旧要做。   闻言。   李斯跟嬴贲脸色微变。   李斯出言道:“臣请陛下三思。”   “臣认为胡亥公子或许真不知情,臣认为还是当查明情况后再做定夺。”   嬴贲也道:“陛下,臣也认为此举欠妥,胡亥公子毕竟为陛下之子,在情况不明时就直接下令诛杀,实在有失公允,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等事情查清,再议。”   嬴政满眼冷漠。   他拂袖道:“朕如何下令,还轮不到你们来教。”   “赵高跟胡亥相处多年,胡亥焉能不知赵高的豺狼秉性?若是不知,那便只能说明无能。”   “如此无能无才无用之人,留之何用?”   “而且若无胡亥点头,赵高当真敢一意孤行?你们真认为朕就这么好糊弄?朕的确身体不如当年,但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地步,更没糊涂到丧失理智。”   “来人,拿下!!!” 第434章 朕不信任何人!   日中。   咸阳大‘地震’。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预兆,大量秦卒出现在了城中,大肆抓捕着各类官员,上至九卿重臣家眷,下至寻常的胥吏、斗食小吏,抓捕的异常突然,没有给城中市人任何的反应时间。   等他们意识到出事时,已有大量官吏出事。   只是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是无人知晓,也无人打听出来。   城中的市人都看得出来,这次城中发生的事非同小可,连九卿重臣都出事了,事情绝对不可能小,而且若真去盘算下来,定能发现,城中至少有数以千计的人被捕入狱。   更关键的是。   原本已半隐于幕后的始皇,今日又重新回到了台前。   也重新揽过了大权。   城中的大肆抓捕依旧在继续。   并无停歇的迹象。   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状况。   咸阳城中市人,附近的民人,都对今日发生的事,充满了好奇。   然而地方官吏却全都缄默不言。   终于。   在日落时分。   有人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朝中有大臣,趁始皇虚弱,意图发动政变,只是为始皇早早发现,并随之粉碎。   这个消息一出。   咸阳城中一阵哗然。   随之而来的,便是各种叱骂跟愤怒。   始皇在秦人心中便是天。   高高在上。   不容任何人诋毁,更不容任何人羞辱,如今竟有人敢把主意打到始皇头上,这又如何不让秦人怒不可遏?又如何让秦人不感到义愤填膺?   咸阳的秦人难得态度一致。   对于朝廷正在抓捕的逃犯,全都无比积极的告发。   城中动静不歇。   此刻。   咸阳宫内。   扶苏正跪在殿内。   他双手掌地,身形颤巍着。   他已知晓了之前章台宫发生的事,听闻消息,整个人如遭雷击,近乎是跑着,去见的始皇,全程不敢有任何耽搁,唯恐让始皇生出猜忌。   只是在听到始皇下令,等查明赵高等人同党后,便将赵高等官员,连同胡亥一并诛杀时,扶苏怔住了。   尽管自己此时不该为扶苏声张,却依旧咬着牙,想为胡亥争取一条活路。   正在气头上的始皇,根本不听他任何话。   满心只有杀意。   扶苏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着:“父皇,儿臣恳请父皇,放幼弟一条生路,儿臣相信,谋逆之事,胡亥并不知情,胡亥对父皇的感情,日月可鉴,岂会在这时加害陛下,儿臣认为其中定有隐情。”   “请父皇严查。”   “朕如何做,还轮得到你来教?!”嬴政冷冷一声。   “儿臣不敢。”扶苏身子颤抖的更厉害了,脸色更是苍白一片,又惊又恐道:“儿臣只是认为,胡亥或许真没有参与此事,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就将胡亥定罪,实在有些欠妥。”   “儿臣希望父皇……”   “住口!”嬴政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随即脸色闪过一抹潮红,露出一抹痛苦之色,粗重的喘息了一声,又渐渐平息下去:“这次宫中政变牵涉的是非曲直,朕心中自有计较,还容不得你来指指点点。”   “你此刻倒是显得兄友弟恭起来。”   “朕若是告诉你,若非朕警觉,提前得知了消息,不然你现在见到的朕,只是死人一个,不过你恐也根本不在意,朕死不死,你又岂会在意?你甚至巴不得朕就死在章台宫。”   “儿臣绝无此心。”扶苏大汗淋漓。   “你为胡亥辩护,但你可知,胡亥等人可从未想过放过你,早就想好将你取而代之,甚至他们就当着朕的面,说出了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伪造朕的‘遗诏’,直接废了你,你现在还想替胡亥说情吗?”嬴政面色倏地一沉,冷冷的看向扶苏。   扶苏脸色微变。   他紧紧咬住牙关,却是不说话了。   嬴政冷哼一声,继续道:“你当真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你为大秦储君,业已理政多日,在朝堂影响力渐深,若是胡亥将你取而代之,恐会在朝堂引起一阵非议,因而胡亥等人根本就没想让你活着,赵佗更是准备了兵马,就设伏在章台宫外,只要你出现,便立即下令乱箭齐发,将你射死在宫中,你只要一死,群龙无首之下。”   “他胡亥就是大秦的最好人选。”   “有着赵佗、胡毋敬、御史德等人撑腰。”   “就算朝堂有异议,有不解,但他依旧能够坐上皇帝宝座。”   “更为甚者。”   “他们早就有了弑君的想法。”   “如果朕没有提前得知消息,没有提前安排人手,以朕目前的身体,以赵高多年的谋划,朕又岂会是赵高敌手?而今只怕早已横死在宫中,还能让你有机会,在朕面前大放厥词?”   “你口口声声为胡亥辩护。”   “但你又对你这位弟弟了解多少?”   “他真的不敢杀你?”   “若是他即位,你认为他会放过你?放过你这个旧储君?”   嬴政怒喝连连。   既是怒扶苏的不争,也是怒扶苏的荒唐。   别人都把剑落到脖子上了,竟还想着为别人考虑,当真是荒谬至极。   如此储君,焉能成事?   而且……   他同样信不过扶苏。   他现在已经信不过任何人。   如今的扶苏,在嬴政眼中,全是假仁假义。   扶苏一脸痛苦。   他并不知该如何辩白。   但他却明白,父皇已动了杀心。   若是自己不能劝阻,胡亥恐真就要死了。   甚至,父皇早就宣布了胡亥死刑,不然父皇只需下令严查,到时官员又岂会真的不顾胡亥死活?但父皇这次却是连查都不查,直接就定了胡亥死刑,这分明是没有想过给胡亥活路。   扶苏扑拜在地,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殿,扶苏艰难的开口道:“父皇,儿臣实在不敢相信,胡亥会参与此事,儿臣也始终相信,胡亥跟此事无关,都是赵高等人一意孤行,试图将胡亥给拖下水,儿臣……再请父皇明察。”   扶苏的额头重重的叩在地上。   见状。   嬴政满眼冷冽。   眼中甚至浮现了一抹厌恶。   他大袖一挥,对扶苏的话置若罔闻,冷声道:“扶苏,你当真以为,朕不知你的真实想法?”   “不过是借这次的事,为自己谋取政治利益,为天下传言一个兄友弟恭的名声,为自己获取更多的政治资本,给大秦的这些朝臣树立一个‘宽厚待人’的形象,你这点伎俩,朕只是不屑拆穿罢了。”   “你当真以为朕看不出?”   闻言。   扶苏一下愣住了。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更不敢有。   他一脸惊恐的道:“父皇,儿臣绝无此心,胡亥乃自己兄弟,我身为兄长,岂能见死不救?又岂会在这种事情上,去算计?儿臣又岂是这种不忠不悌之人?”   “儿臣委屈。”   扶苏跪伏在地,已痛哭失声了。   他真的怕了。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对始皇这么陌生,陌生的像是个生人。   他更没有想过,始皇会如此看自己。   嬴政神色依旧冷漠,形如一尊木雕,没有任何情绪表露,他冷声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可以出去了,朕还有很多政事要处理,至于你经手的那些,即日起,也不用负责了,你就下去好好反省吧。”   “什么时候反省清楚,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父皇……”扶苏已泪流满面。   “下去!”嬴政直接一道怒喝,根本不愿再听扶苏任何话。   扶苏艰难的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一脸的委屈跟痛苦,只是见到始皇满眼寒霜,又不敢再惹始皇动怒,最终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出口,转身离开了。   嬴政面不改色。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也是重新提起精神,开始处理起繁琐的政事。   他信不过任何人。   他如今也信不过李斯。   因而,在章台宫的事件爆发后,他就已将李斯的大权收回了,朝堂一切政事,都由他自己处理,绝不会再经由其他人之手,对于这个情况,李斯并无任何意见,很干脆的将权柄让出。   也不得不让。   咸阳已陷入到一片动荡。   ……   酷暑七月。   入夜却是清凉宜人。   夜空碧蓝,残月高悬,微风徐徐拂面,吹动着院中的树叶,院中的水井,此刻也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日间令人烦躁不堪的连绵蝉鸣,此刻也停止了。   天地间幽静的令人心醉。   赢斯年在院中搭了一个木板,就这么躺在木板上,身子批了一层薄薄的粗布,只是简单的盖了下肚子,就这么百无聊赖的看着皎洁的星空。   此时。   嵇恒回来了。   从一旁的小院走了出来。   手中多了一份泛黄的‘纸’,他将这张纸卷起,放在了一旁的案上。   见状。   赢斯年好奇道:“夫子,这纸成功了?”   嵇恒摇了摇头,道:“只是见胡亥没回,替其收了进来,以免下雨,将这纸打湿了,至于成没成,这还是交给胡亥自己弄吧。”   “哦。”赢斯年点点头。   就在嵇恒跟赢斯年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时,嵇恒的门外响起了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扶苏的声音急切的传了进来。   “嵇先生,快开门。”   “出大事了。”   “还请先生救救胡亥。”   “……” 第435章 囚母杀弟,再多个弑子又何妨?!   听到扶苏充满焦急的声音,赢斯年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忙跑去开了门。   扶苏一个箭步进到了院中。   他看向嵇恒,恭敬作揖道:“还请先生出手,救救胡亥。”   嵇恒面色如常,淡淡道:“胡亥又怎么了?”   扶苏一脸肃然,轻叹道:“此地并无其他人,我也就实情告知了。”   “今日赵高等人,在章台宫制造了一起动荡,意欲对陛下动手,还准备将我伏杀在路上,只是此前就已事迹败露,陛下察觉,早早做了布置,最终没能得逞。”   “但事已发生。”   “陛下震怒之下,也是归罪众人。”   “而这赵高,从始至终都是打着胡亥的名义,如今父皇已定了胡亥死刑,根本就不容人求情,一旦朝中将赵高等人的同党查明,胡亥便会被一同处死。”   “我今日已在陛下面前求情多时,只是陛下根本不听我开口。”   “眼下我毫无办法,还请先生出手相救。”   扶苏说的很快。   三言两语,将今日章台宫发生的事,较为详细的说了出来。   闻言。   赢斯年小嘴微张,满眼不敢置信。   竟有人胆敢加害始皇,这赵高是疯了吗?   嵇恒眉头微挑。   他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神色显得很平静,沉声道:“其实此事是很容易预见的。”   “朝堂势力的更迭,定会引得旧有势力不满,大秦新立,功臣集团势大,这些人不会甘心退场的,相较于其他大臣,至少还是得了一个体面,而赵高等人,明显是受到了‘不公’,自会想着亡命一搏。”   “我过去就提醒过胡亥。”   “赵高此人暗藏祸心,不是可信任的人。”   “只是……”   “他念及多年朝夕相处,以及过去赵高对他的淳淳帮助,没有彻底跟赵高断绝关系,也就有了这次的祸事。”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胡亥这次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扶苏苦笑一声。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如今始皇已起了杀心,始皇一旦下定决心,就不是常人能改的,现在李斯遭到了冷落,郎中令冯劫,同样受到了监管,还有朝堂其他大臣,很多都在这次的事件中受到了影响,全都保身不及,根本不敢出言劝谏。   而他虽为储君,但在始皇心中,完全无足轻重。   他根本没办法让始皇松口。   因而。   他才找上嵇恒。   想让嵇恒给自己拿个主意。   嵇恒看向扶苏,似笑非笑道:“你希望胡亥死吗?”   扶苏摇头,他一脸严肃道:“扶苏从未想过让胡亥身死,我为兄长,胡亥为弟,又岂能自相残杀?兄弟阋墙,本就是大忌,我扶苏就算再无情无义,也断不会做这种事。”   嵇恒摇摇头,冷声道:“他过去可是在跟你争皇位。”   扶苏沉声道:“嵇先生此言差矣,皇位人选,乃父皇钦定,岂是我们兄弟能争胜的?而且若父皇选择了胡亥,我扶苏同样没有怨念,或许在父皇眼中,我扶苏就是比不过胡亥,这又岂能指摘?”   嵇恒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如果胡亥即位,第一时间是杀了你呢?”   扶苏愣了一下,看向嵇恒的目光,充满了质疑跟不解,凝声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说胡亥继位后,第一时间是杀你了。”   “这是何原由?”扶苏困惑。   嵇恒冷笑一声,漠然道:“因为你对他有威胁。”   “若是没有我相助,这天下本就该是胡亥的,而你也依旧会为始皇所恶,只不过你为长公子,这个‘长’为你在朝中吸引了大量的拥趸,胡亥为幼,在朝堂威望不够,你若是活着,对他的威胁太大,所以他即位,一定会杀了你。”   扶苏脸色变了变。   最终却是直接沉默了下来。   “你现在还想救胡亥吗?”嵇恒冷声道。   扶苏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息下来,坚定的咬牙道:“要救,我为兄长,若是见死不救,这传出去,大秦皇室还有何颜面可存?若是心中只有利益权谋,毫无亲情,如此冷漠,又何以让天下归附?”   “即便胡亥有杀我之心,我同样要救。”   “这是我作为兄长的职责。”   “那如果胡亥还要杀其他兄弟呢?”嵇恒又道。   扶苏一脸惊疑的看着嵇恒,不知道为何嵇恒会这么问,凝声道:“先生,为何会认为胡亥是这样的人?我等弟兄,私下交往的确没有那么频繁,但也不至于互为仇雠,更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   “如果我说胡亥就是这样的人呢?”嵇恒笑着道。   “不可能。”扶苏直接否认。   他根本不信会丧尽天良到这种地步。   “我说,他是!”嵇恒道:“你们这些兄弟还会救他吗?”   扶苏一下迟疑了。   赢斯年此刻大气都不敢喘。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夫子这么咄咄逼人。   良久。   扶苏深吸口气,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最终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依旧要救,眼下胡亥并没做过这样的事,就算日后他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我扶苏依旧要救,因为我是他们兄长,若是我见死不救,我实在枉为人兄。”   嵇恒看着扶苏,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点了点头道:“既然你有心去救,那就去救吧。”   “无非是付出一些代价。”   “什么代价?”   “你的储君之位。”嵇恒道。   扶苏面色微沉,颔首道:“只怕陛下依旧不会答应。”   “那就跪到始皇同意为止,你一个人跪不够,那就把其他公子也叫上,若是还不够,那就将其他公主,或者小辈叫上,只要跪的人足够多,多到让始皇都没地方发气,那时候始皇自然就冷静下来了。”嵇恒笑眯眯道。   扶苏愣了下。   这个主意当真有用?   若是联手求情有用的话,此事反倒很好处理了。   嵇恒似猜到了扶苏的想法,笑呵呵道:“让你们联手求情,只是为让始皇安静下来,安静下来,你们才能跟始皇澄清利弊,不然就始皇现在的提防心思,任凭你们说破天,任凭你们破磨嘴皮子,都没有任何作用。”   “不信就是不信。”   “不听就是不听。”   “帝王生命的最后关头,都很担心,自己会为人杀害,尤其是赵武灵王的例子在前,始皇更是忌讳如深。”   “你们越是反对,越是会让始皇觉得,自己威望已失。”   “他也会越发坚定自己的主意。”   “也会对你们更警惕。”   “一旦猜忌起,就很难消弭了。”   “所以正常的劝谏,在此刻毫无作用。”   “只会让始皇认为你们在逼他,再逼他退让,再逼他就范,这对于一个雄极一时的帝王,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因而不能用常规的方式去劝。”   “唯有用亲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   “帝王没有感情,也不能有感情。”   “但对于这个帝国,帝王却是有感情的。”   “弑子!”   “对始皇而言,算不得什么。”   “毕竟始皇早就背上了囚母杀弟的名声。”   “然那是秦国时,如今是新朝,是新秦,若是开国皇帝毅然的杀子,你这个兄长毅然的‘害弟’,大秦日后的君主,有谁人能承担的起这个代价?”   “谁又会成为这个代价?”   “上行下效。”   “若这种行径蔚然成风,为大秦后世帝王效仿,大秦日后可还有宁日?”   扶苏满脸恐惧。   若是大秦开了弑子的先河。   日后其他的帝王,恐将再无任何顾虑。   因为这非是自己一人所为。   而是先君先做的。   始皇帝能做,后世皇帝不能做?   扶苏连忙摇头,双眼坚定道:“这个先河决不能开,一旦开了,大秦内政岂不崩坏?大秦又岂能安宁?”   嵇恒看着扶苏,已没有再说话。   他该说的都说了。   见状。   扶苏也明白了。   嵇恒将办法告诉自己了。   想劝住正在气头上的始皇,不能用寻常的劝谏方法。   那样只会适得其反。   甚至会让始皇感到威胁,继而越发坚定杀人的想法。   所以只能用其他办法,譬如亲情。   通过兄弟联手求情,以兄弟情义的方式,让始皇放松,继而让父子能够静下心来交流,再通过一定的‘危言耸听’,让始皇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决定,最终让始皇主动放弃诛杀胡亥。   这也只能让始皇主动放弃。   而不是被劝放弃。   扶苏一拱手道:“多谢先生指点,扶苏明白了。”   “扶苏这就回去安排。”   说完。   扶苏便急忙朝院外走去。   只是在快要走出院门时,扶苏的脚步又停住了。   他没有转过身,开口问道:“先生刚才所问,若是胡亥即位,真会杀了所有兄弟吗?”   嵇恒道:“若你是那时的胡亥,你会如何做?”   “当年的成蟜又是如何做的?”   “你真以为始皇真就一直在气头上吗?”   扶苏神色稍滞。   最终直接迈步离开了。   赢斯年狐疑的看着父亲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一脸淡然的嵇恒,眉头微微一皱,他有些没听懂,夫子最后说的那几句话的意思,皇爷爷难道是另有心思?   嵇恒并没有给他解答。   只是抬头,望向了无垠的夜空。 第436章 朕是孤家寡人!   翌日。   天未亮,蝉鸣声已响。   嬴政并未回章台宫休息,而是直接睡在了咸阳宫。   此刻。   大殿之外。   扶苏的身影出现了。   他看着静谧的大殿,朝着彻夜未眠的宗正微微躬身,道:“昨夜,劳烦宗正了。”   嬴贲平静道:“殿下多虑了,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而今方才睡着,殿下还是莫要打扰了。”   扶苏颔首,沉声道:“宗正有心,扶苏不会打扰父皇,扶苏就在殿外等着,也请宗正稍加费心,若是父皇醒来,请将扶苏到来的消息,禀告给父皇。”   “若是父皇不见,宗正也莫要为难。”   “扶苏拜谢。”   扶苏恭敬的朝宗正一礼。   嬴贲怔怔的看了扶苏一眼,轻叹一声,只得点了点头。   而后。   嬴贲回了殿内。   扶苏则一脸恭敬的跪在殿外。   日上三竿。   七月气候已渐渐高涨。   烈日东升,给整片大地带来了一片暑气。   扶苏的大半身子,都已被阳光照射,不过扶苏不为所动。   宗正始终没有出来。   更没有派人传出任何声息。   殿内。   嬴政早已醒来。   已开始了日常的政事处理。   随着他重新收回大权,而且是直接大权独揽,将原本李斯的政要,也全都揽了过来,他每日需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他已很久没有这样的宵衣旰食了。   虽身体有些吃不消,然唯有面对着高高的奏疏,嬴政心中才能得到些许安宁。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   嬴政并未抬头,只是淡漠的问道:“扶苏还没走吗?”   嬴贲拱手道:“回陛下,未曾。”   “殿下自鸡鸣时分,便一直等候在殿外,并特意叮嘱了臣,若是陛下未醒,陛下未曾召见,就不要打扰陛下。”   “殿下一片赤诚。”   闻言。   嬴政不以为然,继续埋头处理奏疏。   对于嬴贲的说辞,根本不理会,既然扶苏想等,那就等去吧。   见状。   嬴贲苦笑一声。   如今陛下明显火气未消。   扶苏想借此让陛下召见,只怕当真打错了主意。   不过,陛下之家事,他虽为宗正,却也不好插手,更不便插手。   大秦宗正。   要做的便是坚定站在陛下一方。   无论对错。   正午时分,艳阳高照。   炽烈金乌高高的悬在天下,将漫天的金黄热气挥洒,烤的地面都一阵发烫,扶苏浑身上下都是汗水,额头上、脖颈上也都流下了汗水,在阳光的炽晒下,刚刚出现的汗水,也是在头顶挥发成一团团热气。   扶苏任由汗水滴落。   一个上午下来,咸阳宫外,不时有官员、侍从进出着,也不时有人看向他,扶苏身子却未移动半分,依旧坚定的等着。   扶苏在殿外立柱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皇宫。   落入到诸公子公主之耳。   听闻这个消息,众人神色不一。   有的神色一黯,有的轻叹一声,有的暗暗摇头,还有默然不语的。   最终。   诸公子公主陆续去了宫外。   见到扶苏依旧跪在外面,身躯还挺的笔直,眼中露出一抹复杂跟钦佩。   公子高站在殿外,高声道:“儿臣高,求见陛下。”   “请陛下饶胡亥死罪。”   将闾站在公子高身后,同样高声道:“儿臣将闾,求见陛下。”   “请陛下饶胡亥死罪。”   “儿臣荣禄……”   “……”   大殿外突然响起了十几道声响。   都是为胡亥求饶的声音。   还在宫中的公子公主,整整二十余人,此刻都跪在了殿外。   殿外声音肃然。   一字一句都落入到了殿内。   也落到了嬴政之耳。   嬴政面色一沉,整个人又气又怒,气的是他的儿女,竟然全都选择忤逆自己,就为了一个意欲弑父的胡亥?   过去这么多年。   他何曾见过这些人这么团结过?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日夜提防,谨小慎微,谨言慎行,唯恐他们自己出错,引起各方不满,最终招致祸事加身。   也担心他们日常举措,会引起扶苏、胡亥的警惕,让人误以为有争储之心,因而一直都待在皇子学室,不敢轻易踏出。   若非大朝会,甚至都绝不主动前来参加,便是想将一切麻烦离身。   而今却变了。   一个个全都站了出来。   还全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为一个胡亥求情。   他们都是熟读律令法条的,难道真的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吗?   嬴贲微不可察的扫了始皇一眼,又很快的将目光收了回来,心中喟然一叹。   始皇的确怒了。   但心中未必没有喜。   为君、为帝王,的确恶这种行径,然作为父,谁又不希望自己阖家团结?兄弟姐妹齐心?   即便日常是有所磕磕绊绊,但在大事面前,皇室内部始终能团结一致,这又何尝不是大秦能长期坚毅不倒的原因?   嬴贲拱手道:“陛下,殿下已在殿外站了数个时辰了,殿外天气正高,殿下又一直遭曝晒,臣担心殿下的身体恐会吃不住,不若让殿下及其余公子退下,亦或者召见入殿?”   嬴贲试探性的询问着。   嬴政冷冷扫了嬴贲一眼,冷哼一声道:“他们既然想跪,想晒,那就容他们晒。”   “等他们受不了了,自然就回去了。”   嬴贲张张嘴,也不敢再劝。   嬴政让嬴贲去给自己准备吃食。   他则继续伏案处理奏疏。   这么高强度处理奏疏,以始皇现在的身体,也实在是吃不消。   见嬴贲离开,嬴政身子直接趴在了案上,开始了闭目养息,嬴政有些累了,他的思绪,渐渐陷入了一片混沌,他的眼前恍如梦境般看见了未来的一幕——   这是他曾梦见过的一幕。   不知何时,自己落得齐恒公姜小白一样的下场,临死之前令不出宫,身后生发了巨大的动荡。   而这一幕,更前些日子何其相似。   若是自己不察。   这未来的一幕,恐真就发生了。   赵高的算计的确很粗糙,也很容易为人看穿,但这么粗显的道理,赵佗看不出来?李斯看不出来?御史德、赵成、胡毋敬等人看不出来?   他们都看得出来。   只是他们全都视而不见了。   因为只要他真的死了,李斯这‘鼠辈’当真还会这么坚定?如果真的跟赵高串通,篡了诏,赵佗等人便是师出有名,到时雷霆出击之下,扶苏又岂能招架的住?   扶苏一死。   朝堂岂会再有异议?   到时天下真就落入到赵高等人算计了。   他又能如何?   随即。   他想到了李信,也想到了蒙恬。   最终都不禁摇头。   他们终究是比不过王贲。   想到自己若是糊涂,若是不察,将致大秦陷入的陷阱,即便坚毅如始皇,也不由一阵难受。   而这也更加坚定了嬴政腰斩赵高之心。   这些乱臣贼子必须死!   恍惚间。   他的耳畔又响起了一阵读书声。   这些声音都很稚嫩,也很清澈,对于自己的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女儿,他亲自督促教诲的时间很少,可以说是大多数都没见过几面。   甚至一些儿女,他都叫不全名字,记不全儿女们的相貌,更不清楚大多数儿女的学业才具。   他过去要做的事太多了。   根本无暇宫里。   依据嬴氏王族的法度,由驷车庶长在每季的末月,对皇子公主的诸般情形向君主归总禀报。   这是秦国时的情况。   而自帝国创建开始,皇族法度便发生了一次巨大变化。   他没有设立皇后,从某种程度便是为了废除皇后制,实际上也自然的废除了嫡庶制,他本意是想在诸多公子中择优为储,只是他的这一想法,也直接导致了后宫秩序的变化。   最是人际繁杂交错的后宫没有了主事的国母,也无法具有过去王后、皇后那样的权威。   于是,历来自成体系的皇室后宫不再成为最特意的封闭式天地,一并纳入到了皇城辖制体系——事务人事俸禄等以皇城体系各自归署辖制。   他的一大群妻子儿女则由太子傅官署与宗正府会同管辖。   皇子公主的学业归太子傅官署,其余有关的一律由宗正府管辖。   他起初对此是欣喜的。   然这次的事情下来,他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实际上,这一变革,打破了此前数千年稳定的君王后宫传统,为整个大秦带来了极大的无所适从的混乱。   皇帝的一大群后宫女子,其言行功过,都没有了过去细腻有度的考察,过错也很难得到有效的制裁。   而内侍女官署的太监们,也很难得到监督考察。   虽名义上是交由郎中令跟宗正府负责,但涉及到皇宫内部,郎中令跟宗正府是不好插手的,尤其是皇城机构跟皇族机构,两者本就有极大的差异,想相互督导根本就不可行。   因而造就了宫中巨大的权力失位。   大秦法令下,主张的尊卑有序,而大秦现有宫廷秩序下,大秦后宫是没有嫡庶地位之分的。   唯一的差异,便在于跟皇帝亲近与否,这也就造成了,赵高等宦官,必须要不断巴结皇帝,才能让自己在宫中维持权势。   只要能跟皇帝亲近,无论犯下什么错,犯下多大的罪,都不会有人追究,也无人敢去追究。   而且还不止是宦官,宫中的女子,也会千方百计的去争同榻共枕,诸如此类很多。   而这也是赵高敢恶向胆边生的原因。   唯皇帝论。   嬴政目光一黯。   他已知晓错在何处。   只想着改变,却未想着出新。   这只会让大秦宫廷陷入到无尽的混乱跟动荡。   与此同时。   也会加剧子女间的诸般矛盾。   嬴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外,思绪已落入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长子扶苏,少子胡亥。   他还依稀的记得,扶苏之母的模样,美丽聪慧又明朗柔美。   不幸的是,扶苏之母在生下第一个儿子后没有几年,便因受了风寒,一病去了。   那时候,扶苏还很小,浑然不知事,还在皇子学宫牙牙学语,那时扶苏再池畔咿呀念着《诗》,有两句为他听见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他感慨之中,便为这个长子取名为扶苏。   扶苏者,小树也。   山上生满小树,洼地长满荷花。   而正如《诗·郑风》中的诗词一样,儿子慢慢地如同小树般长大了,伟岸的身架,明朗的秉性,极高的天赋,都像极了自己,他为此还很是欣慰了一阵。   只是他对扶苏唯一的缺憾,便是扶苏过于宽厚善良了。   自然,对于寻常臣民子弟,宽厚善良绝非缺憾。   然对于一个有可能成为君主的人,宽厚则多少有些教人不踏实,不过若论这二十几个子女中,最有器具的,再朝野最有声望的,无疑还是扶苏。   为此,嬴政总体还是满意的。   除了扶苏,他诸多子女中,最熟悉的莫过胡亥了。   胡亥的生母是不是胡女,他早已记不真切了,胡亥因何得名,他也记不得了。   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这个少子,从小便有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毛病,外精明而内混沌,经常昂昂然说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但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现胡亥的双眼是一片迷蒙混沌,根本不知其意,也不知所以然。   读书不知其意,军事不明其道,言不应,却又大言侃侃,总教人觉得那根心脉搭错了。   不过正因为此,胡亥却是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   诸多子女中,他也最喜欢胡亥。   只是如今……   随着章台宫事变发生,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一切也都不一样了。   原本活灵活现,如活宝般的胡亥,终究是多了算计,也多了野心,不再是过去那般迷蒙,而扶苏羽翼渐丰之下,也生出了各种的心思跟想法。   总不一样了。   不过想着扶苏等诸兄弟,依旧肯在这时为胡亥出言,嬴政也颇为欣慰。   在这后宫秩序不复,一切都充满混乱之时,他的这些儿女依旧能团结一心,实属是非常难得。   一念至此。   嬴政的沉郁心绪舒缓了许多。   这时。   嬴贲端着一个铜盘进来了。   铜盘里装着清粥小菜,如今他的身体,已吃不下那些大肉了。   嬴政让宦官将铜盘呈上。   嬴贲有些心疼道:“陛下,殿下身体似有些吃不消了,要不还是让殿下退下吧,或者让其去阴凉处歇息一会。”   嬴政目光一沉,冷声道:“不用,他们既然喜欢晒,那就让他们晒好了。”   嬴政根本不为所动。   见状。   嬴贲一脸苦涩。   嬴政吃的很慢,可谓是细嚼慢咽。   等将盘中食吃了个半饱,便停了下来,将铜盘放置一旁,继续看起了奏疏。   好似根本未将扶苏等人放心上。   殿外。   扶苏的身子摇摇欲坠。   他的脚已经有些跪不住了,脸色更是通红,额头汗如雨下,浑身更是滚烫,口中更是微微喘着粗气,眼神甚至都有些迷离,带有几分恍惚。   公子高等人也不太好。   只是见扶苏坚持着,也一并坚持着。   扶苏用手大力的掐了一把大腿,一阵吃疼,让人激灵了一下,又重新挺直了背脊。   他不能倒下。   若是倒了,胡亥恐就死了。   正如嵇恒说的那样,大秦是承受不住‘弑子’的代价的,一旦开了这个先河,日后整个宫廷又岂能消停?到时内争频频,兄弟阋墙,互为仇雠的情况,将会不断发生。   大秦承受不起。   他作为始皇长子,扶苏兄长,让他坐视不管。   他做不到。   即便父皇有怨,心有怒火。   他也必须要劝。   事关大秦稳定,他责无旁贷。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扶苏眼前已有些昏黑了。   身子已完全支撑不住。   头不住下垂。   但每次又倔强的抬起,始终不肯让头栽下去。   就在扶苏再一次抬头时,眼前陡然浮现了一个身影,见到这道身影,扶苏一下精神不少,再度用力的挺直了腰肢,高声道:“儿臣扶苏,恳请父皇给胡亥一条生路。”   然而并未得到任何的回应。   这道身影,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直接迈步离开了。   嬴政脚步不快。   一步一步去到了廊下。   微风徐徐拂面,让人精神一振。   酷暑七月,天空碧蓝,日间响着连绵蝉鸣,随着人的靠近,蝉鸣声陡然变小,随着人的远离,蝉鸣声又一阵大躁,嬴政感受着烈日的温度,原本有些发凉的身体,在太阳的照射下,也是多了几分温度。   嬴政停在长廊外,长长的缓慢的做了几个吐纳。   一时间。   甚至觉得身体康健不少。   他看了眼高悬的太阳,又不禁轻叹了一声。   折身走了回去。   最终。   他停在了咸阳宫外。   金乌西移,漆黑的高大宫殿阴影,加上始皇厚重的身影,将后方的二十余子女,紧紧护在了身下,不让高悬的烈日,再灼烧到他们分毫。   感受到四周的变化,扶苏茫然的朝后方望去。   只见始皇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   “父皇……”   扶苏心中一阵酸热。   嬴政伸手,感受了一下日光,淡漠道:“太阳也并未那么灼人,你们这就坚持不住了,若是连这点坚持的毅力都没有,你们凭什么认为朕要听你们的建议?”   “就因你们人多势众?而朕是孤家寡人?”   嬴政转过身。   烈日照耀在嬴政身上,散发出刺眼夺目的光芒。   让扶苏等人有些睁不开眼。 第437章 不忠不孝不悌!   扶苏等人看向嬴政,纷纷叩首道:“儿臣不敢。”   嬴政拂袖,不置可否道:“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还有你们不敢的?”   扶苏等人面色一白。   扶苏从没有过的沉郁,泪水已溢满了眼眶,拱手道:“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不敢妄加让父皇谅解,只是儿臣近年来,实在是深感压力,儿臣想将心中积压之事向父皇吐露。”   “儿臣这些年活得好痛苦。”   扶苏伏地。   嬴政淡漠的看着扶苏,颔首道:“说。”   扶苏木然的点点头,眼角已没有了泪水,直如一尊木雕,沉声道:“父皇,儿臣实乃不孝不忠不悌之人。”   “身为人子,无法为父皇排忧解难,反而是一次次给父皇带来震怒伤痛。”   “儿臣也缺乏明断是非的能力,多次闯出祸事,最终都是父皇来替儿臣收拾,儿臣已年过三旬,早就过了而立之年,却无半点‘立’象,依旧如襁褓婴儿一般,需要父皇耳提面命,而无半点担当,更无半点自己的决断。”   “还多次惹怒父皇,跟父皇作对,儿臣实在妄为人子。”   “长子者何,家族部族之第一梁柱也。”   “而扶苏,非但没有为父皇分忧解愁,反倒使父皇雪上加霜,更是让父皇迅速衰老,而在父皇最为忧心的时刻,自己这个长子,也并未为父皇做到半点分担,甚至还一而再的让父皇担忧。”   “如此长子,人何以堪?”   “此乃不孝。”   “为人臣,儿臣不忠。”   “儿臣得父皇器重,任命为储君。”   “然儿臣深刻知晓,儿臣之才能,并不能胜任储君之位。”   “在储君之位,是战战兢兢,唯恐做事不妥,引起父皇不满,害的储君之位旁落,所做任何事,都没有了自己的想法,一切都只顾着不出事,万事求稳,失去了为人臣的锋芒,而儿臣生性刚烈,不懂变通,每每都与很多朝臣争出各种不合,最终都是父皇在暗中斡旋,替儿臣排忧解难。”   “身为人臣,却让君主排忧,实是妄为人臣。”   “儿臣这些年,为人臣,却并不为人臣之事,多次一意孤行,自以为有些才能,便沾沾自喜。”   “多次违抗律令,也多次忤逆君主。”   “为人臣,不忠也。”   “身为长兄,扶苏同样不称职。”   “孔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   “而扶苏显然都没做到。”   “身为长兄,本该作为弟弟妹妹之榜样,然扶苏却毫无半点兄长模样。”   “才能不佳,天赋不够,坚毅不足,洞察决断,同样大有劣势,而且对弟弟妹妹关照不够,甚至让其余弟、妹对我这兄长生出了戒备以及提防之心,为人兄,已是十分的失败了。”   “父皇昨日问过儿臣。”   “少弟胡亥之心思,儿臣当真不知?”   “儿臣知晓。”   “而且很早便察觉了。”   “甚至私下也曾有意防备过。”   “不仅是对胡亥,对于其他弟弟,同样生出过戒备。”   “就如当年开国时,朝堂廷议,议论分封跟郡县,儿臣当时固执的认同‘郡县’,便是自以为兄长,将天下视为自己的私产,不许他人染指,全然没有考虑过诸弟的生存。”   “儿臣之狭隘之自私,实让儿臣每每羞愧。”   “而二弟高、三弟将闾等兄弟,之所以在之前那么着急,想要去获得爵位,便是担心日后,因无爵之事,遭到儿臣伤害,兄弟之间互相提防、防备到如此地步,实是世间罕见,也是历来大秦王室、皇室不曾有的。”   “然这都因扶苏的不悌。”   “若是扶苏这兄长当真称职,又岂会让诸多弟兄猜疑?乃至是惊惶不安?”   “若是扶苏这兄长才具足以服人,胡亥又岂会生出异心?”   “赵高等人又岂敢生出野心?”   “正是因为扶苏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为人兄,不悌;这才导致了大秦目下之局面。”   “对于胡亥,儿臣并无怨念。”   “唯有满心惭愧。”   “如今父皇执意赐死胡亥。”   “儿臣心中是大为的震恐跟惊惧。”   “胡亥固然有错,但扶苏的错,又岂能少了?”   “儿臣不敢奢求父皇谅解,唯愿父皇在问罪胡亥之时,能将扶苏一并治罪。”   “不然儿臣恐永世不安。”   “儿臣知晓,此番言语,已是大为不敬。”   “然这的确都是儿臣真心实意之言语,也是儿臣积压心头多年的话,如今趁着父皇及诸多弟、妹皆在,便将心中想法一并吐露,只希望父皇跟诸弟、妹能谅解。”   说完。   扶苏将头顶的远游冠取下。   他的远游冠跟其余皇子的远游冠不同。   前面没有装饰物‘山述’,取而代之的是‘展筩’横在冠前,‘緌’(冠缨下垂的部分)装饰有翠鸟的羽毛,还点缀着白珍珠,而其余皇子只有青丝。   他将象征着储君位的特殊‘远游冠’放在地上,转动着身子,面朝着始皇,恭敬的叩首,又朝着其余公子公主致歉。   见状。   公子高等人大惊失色。   扶苏这番话完全出乎他们意料。   他们也从来没有想到,扶苏会当众说出这些,一下子吓得面色煞白。   全都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多喘。   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嬴政深深的看了扶苏一眼。   他自是能见到扶苏额头被磕出的鲜血。   也是真能感受到扶苏的痛苦。   扶苏性情至真。   能将这番话说出来,其实已大为不易,尤其是承认自己的一些心思,更是十分艰难,但扶苏不仅说出来了,而且还直接全部承认了,不过嬴政知晓,扶苏这番话其实并不为真,他过去的心思,也考虑不到这么多。   只是借此给其他兄弟表态。   以退为进。   不过能屈能伸到如此地步,已是足以见其态度了。   “你真就执意要护胡亥?”嬴政冷声道。   扶苏目光坚毅,毫无半点犹豫道:“儿臣为长兄,已很是不称职了,若是连胡亥都护不住,甚至都不敢为胡亥请命,儿臣实在妄为兄长,更没有颜面再自称长兄。”   “儿臣不孝,让父皇再此为难了。”   “请父皇治罪。”   嬴政冷笑一声,不屑道:“你们在这里又是跪,又是求情,你们以为胡亥会知道吗?他会领情吗?”   扶苏摇头,执着道:“儿臣不知少弟会作何心思,但作为兄长,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见自己弟弟遇难而不救,扶苏做不出,也做不到。”   “儿臣过去已亏欠良多。”   “若是此刻还不做些什么,儿臣只怕会愧疚终身。”   “儿臣不愿再这样了。”   扶苏泪流满面。   嬴政没有开口,目光冷冽的扫过扶苏,又看向其余公子公主。   诸公子公主竟皆垂首,无一人敢抬头观望。   良久。   嬴政道:“这便是嵇恒给你出的主意。”   扶苏摇头。   扶苏声音带着几分滞涩萧瑟道:“儿臣昨夜的确去寻了嵇先生,也的确让嵇先生替儿臣出了主意,但今日之事,并非是嵇先生出的主意,而是儿臣自己所为,不过其余弟弟妹妹的到来,的确跟嵇先生昨夜说的一致,但我其实并未将此事告诉给他们。”   闻言。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异色。   他看向公子高等人,公子高也是一脸茫然。   他们的确没有跟扶苏联系过。   也并未有人知会。   只算听闻扶苏在为胡亥求情,自觉胡亥罪不至此,这才主动前来,没曾想,这竟然跟嵇先生谋划的一致,这属实是有些出人意料,让他们心中暗暗一惊。   公子高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等人前来,并未受任何指使,更未收到任何消息。”   “完全是一片真心。”   “不愿少弟胡亥,因此事而丧命。”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请父皇明鉴。”   其余公子跟公主也连忙开口。   他们的确没有收到扶苏通知,更对嵇恒所提主意全然不知。   这次纯粹是巧合。   嬴政目光一直落在众人脸上。   见到他们一脸茫然跟惊异时,眉头也不禁一皱。   随即也是暗暗点头。   若是公子高等人是被扶苏叫来的,他只会对扶苏生出更多不满,因为这一切完全是在做戏,就是演给自己看的,但事实,显然并不是这样,而是他的这些子女,的确有团结一心的心思。   这让嬴政大为欣慰。   他问道:“那朕倒向听听,那嵇恒又说了什么。”   扶苏恭敬的拱手,沉声道:“嵇先生并未说太多,只是说了一句。”   “弑子的代价,大秦付不起。”   闻言。   嬴政脸色一沉。   眼中更是迸发出了杀意。   但很快,这抹杀意就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默。   扶苏已不敢再言。   公子高等人更是被吓住了。   他们自然是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嬴政阴沉着脸,粗重的喘息一声,又很快平静下来,他迈步,朝着殿内走去,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嬴政的脑海中,这句话不断回响着。   弑子、代价……   当嬴政走回大殿时,他颓然闭上了双眼,朝一旁道:“来人,去把胡亥带过来。” 第438章 父皇,儿臣怕……   牢狱。   此处对胡亥是故地重游。   只是这次的入狱,跟之前的入狱,完全是两种心境。   之前入狱,他很清楚的知晓,自己并不会有事,心态很是轻松随意。   但这次。   他再无半点轻松。   仅仅入狱两日,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虽在狱中并未受到非人的待遇,也并未遭到什么伙食上的克扣,但心境已是完全不同。   如此的胡亥,满心的恐惧。   他呆呆的坐在墙角。   心中充满了悔恨跟痛苦以及无助。   他现在很后悔,当初为何会对赵高放任?为何不断的彻底?为何还要念及旧情?之前嵇恒分明多次提醒过自己?而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是不听?   不然,何至于此?   如今自己彻底为父皇所恶。   自己被牵连进的重罪,满朝大臣恐无人会替自己声张,而且这可是弑君、篡位,谁人又敢保自己?父皇本就身体抱恙,遭受此番打击,只怕身体会更加憔悴了,自己实在是该死啊。   胡亥早已哭的没有了泪水。   以泪洗面多时。   他呆呆的靠在墙上,眼中只剩下了绝望。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彻头彻尾的完了。   没有人能救自己,也没人能救得了自己。   想到自己遭遇的这一切,胡亥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怨毒,破口大骂道:“赵高,我胡亥跟你不共戴天,我这么信你、敬你,你为什么就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早就放弃了,为什么你就是要害我。”   “为什么啊?”   “为什么还要去害父皇啊?!”   “……”   胡亥瘫软在地。   眼角再度流出了泪水。   他心中的痛恨早已达到了极致。   若是赵高此刻在身前,他定是恨不得生啖其肉、饮其血,不然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被赵高坑的实在太惨了。   只是……   最终胡亥也没了声音。   他其实也清楚,自己之所以一而再的放任赵高,未尝不是心有不甘,只是又不愿承认,所以才明知赵高有问题,又装作不知,在这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现在的遭遇,也是自作自受。   若是之前早早放弃赵高,彻底断了心思,根本就走不到现在。   只是他自己不坚决。   他唯一不敢置信的,便是赵高敢打始皇的主意。   “父皇……”   “儿臣现在好怕。”   胡亥不知道自己在狱中待了多久。   也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等到宦官前来传话,胡亥甚至都没清醒过来,唯有等到宦官接连叫了数声,胡亥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清醒过来,听到始皇要召见自己,原本浑浊的双眼,一下有了精神。   他顾不得身上沾着的枯草,满脸激动的跟随着出了狱门。   临近咸阳宫。   胡亥心中再度紧张起来。   他已很久没有这么忐忑不安了。   过去这段路,他走了很多次,只是这一次,感受尤为强烈。   他木然的朝前走着。   只是走到咸阳宫时,见到殿外跪地的诸多兄长、姊妹,胡亥一下愣住了,他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心中大体是猜到了,能让这么多兄弟姊妹齐齐下跪的,只怕都是为自己而来。   一念至此。   原本感觉为人抛弃的胡亥,彻底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撕心裂肺。   见状。   扶苏等人满心感慨。   如今的胡亥,却是毫无贵气。   满脸沧桑、疲倦,整个人仿佛老了一圈,浑身上下也沾着枯草,衣衫不洁,发须也十分的凌乱,若非知晓这是传的胡亥,只怕无人敢相信,这是之前那个少弟胡亥。   入狱几日。   胡亥已完全大变样。   仿佛在狱中遭受了莫大的折磨。   扶苏满眼戚然的看着胡亥,轻声道:“胡亥,父皇在殿内等你,进去吧。”   胡亥点点头。   他面向扶苏等人,肃然常规,重重扑拜叩头。   胡亥声音颤巍着道:“胡亥让诸位兄长、阿姊操心了。”   “胡亥知错了。”   说着。   胡亥再度失声痛哭起来。   扶苏等人满眼感慨,现在的胡亥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   只是他的命运,并不在他自己手中。   而是在始皇手中。   他犯的罪太大、太重了。   胡亥满脸哭腔的从地上爬起,颤颤巍巍的去到了殿门口,他不敢走进去,而是直接跪在地上,高声道:“罪臣胡亥,叩见父皇,父皇万年。”   “进来吧。”嬴政淡漠平静的开口了。   胡亥跪着进到了殿内。   他不敢抬头,唯恐让始皇看到自己这狼狈模样,丢了皇室颜面。   见到胡亥这惊惧模样,嬴政心中百感交集,过去的胡亥是很跳脱的,如今的胡亥,却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之前的散漫跟活泼,变得十分的谨慎跟破败。   “父皇,儿臣知罪。”胡亥以头抢地,身子伏的很低。   望着胡亥卑微的身影,嬴政沉重的叹息一声。   随即是长久沉默。   “知道罪在何处吗?”嬴政道。   胡亥颤巍巍的点头。   他低声道:“儿臣不敢隐瞒,罪在欲望作祟。”   “儿臣之前就已察觉到赵高不对劲,但却不以为然,哪怕嵇恒多次提醒,也并未放在心上,因为这的确算是儿臣故意放任,儿臣心中对大兄其实一直有不满,因而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放纵赵高,然儿臣对父皇绝无任何心思,儿臣所有的心思,都只是想争那储君之位,这次赵高的事,儿臣当真全然不知。”   “请父皇明察。”   “而且儿臣昨日所说句句属实。”   “儿臣前来,的确是受了他人指使,儿臣对此全然不知情。”   “儿臣这段时间,一直忙着造纸,想要效仿二哥、三哥等人,为自己谋个爵位,根本没有心思在其他上面,只是儿臣也实在想不到,赵高竟有如此狼子野心,竟敢……”   “竟敢妄图加害父皇。”   “儿臣惶恐。”   胡亥的声音带着颤音。   他知道。   自己的这番话并无说服力,也实在太过苍白。   但这的确就是他的真实情况。   也没有半句虚假。   “你认为自己比扶苏强?”嬴政冷声道。   胡亥摇头。   他面露苦涩道:“儿臣并无这个想法,只是过去赵高一直怂恿儿臣去争,并一遍又一遍的给儿臣说上位的好处,儿臣当时年少,便为赵高蛊惑,但这几年,跟嵇恒的几番接触,以及对大秦国政有了更多了解后,儿臣早已断了这个念想,也深刻的知晓,儿臣并无大兄那般才能。”   “儿臣也承认,有私心作祟。”   “认为大兄不过是依仗的嵇恒,只是随着儿臣越发年长,对一些时政了解更多,其实已不敢再有这般心思,故这一年来早就疏远了赵高,也很少再跟赵高亲近,但赵高能有今日之野心,跟儿臣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儿臣不敢推卸!”   “还有便是父皇对儿臣渐渐不重视了。”   “所以儿臣才想去争这储君,想让父皇多加在意一下儿臣。”   胡亥并不敢说谎。   他知晓始皇对事物的洞察能力是很强的。   若自己说谎,始皇一眼便能觉出。   嬴政没有说话。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胡亥,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他能感受得到,胡亥的害怕,也能感受到,胡亥所言为真。   甚至于。   胡亥争储的意图很简单。   并非是为了所谓的争权夺利,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能多重视。   相较其他公子公主,胡亥自幼受到更多偏爱。   因而一切心思全凭喜好。   最终。   一步步滑落至此。   胡亥变成如今这样,他同样脱不开干系。   想到这。   嬴政的心猛烈的悸动了。   因为这次的事,若是真论下来,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   因为自己废了过去的后宫体系,也间接性的废除了嫡庶制,这让官宦失去了监管,让他们能有机可乘,而胡亥等公子,同样也借此生出了野心,兄弟之间诸般矛盾也油然而生。   即便公子高等人无心权势。   但身在其位,就像扶苏说的,注定遭人忌惮。   互相提防的种子早就种下,想要让大秦皇室重归于好,完全是一厢情愿,没有嫡庶之别,没有尊贵之分,也没有太明显的爵位高低,整个宫廷都处于一种无序混乱的状态,一切全靠自己争取。   如此情况下。   又岂能不滑向私相争斗?   在这种暗自相争下,最终都会争到皇帝头上。   这其实也是必然的。   这一次赵高的突然发难,只是大秦今后宫廷状态的预演,若是自己开了‘弑子’的先河,只怕大秦的宫廷争斗会变得更加残酷,也会变得更加的血腥残忍。   弑子、诛杀兄弟等情况,也会不断发生。   嬴政只觉眼前一黑。   整个人差点稳不住,好在他本就坐在席上,双手撑着大案,才没有让自己倒下。   但脸上已无一丝血色。   他从未想过,自己当初的一时冲动,会酿就这样的可怕后果。   嬴政闭着眼,朝胡亥挥了挥手道:“下去吧。”   “朕有些累了。”   “父皇,儿臣怕……”胡亥怯弱的道,眼眶早已布满了泪水。   只是嬴政并未理会。   他现在的心绪很乱,需要时间静一静。   重新理一理。   胡亥失魂落魄的朝殿外走去,嬴政睁开眼,望着胡亥背影,沉重的叹息一声。   他或许真的错了。   “或许的确如嵇恒所说,朕才是大秦一切动乱的源头。” 第439章 洗尘宴!   两日后。   咸阳的集市口,被染成了血色。   数以百计的官吏,被处以了腰斩、车裂、枭首、戮,亦或者弃市。   还有高达万人的同党伏法。   上至九卿,下至黎庶,都有人被治罪。   这次的动荡完全震撼了人心。   来的突然,结束的也迅速,但也同样的血腥。   这是大秦开国以来,始皇最严厉的一次下手,也是最凶残最冷血的出手。   牵连的官吏数量十分庞大。   而且按照正常的习惯,大秦自来是赏以冬夏,刑以秋冬的,但这次大秦并未戮于秋冬,而是直接在烈日炎炎的夏日,便将这些撺使谋害始皇的乱臣贼子,直接诛杀了。   满城哗然。   街头小巷都在议论着。   他们虽听闻了一些消息,但对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是了解的很少。   只大致知晓跟始皇有关。   隐约也听闻这些人似对陛下生出了异心,意图对陛下不利,然宫中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是没人能打听出来。   所有人都忌讳如深。   相较城外的杂乱闹哄哄。   宫中显得很静谧。   扶苏依旧为储君,李斯也重新回到了丞相府,开始了日常的政事处理,仿佛在过去的几日,宫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所有人都知晓,有些事的确发生了。   只不过为陛下有意压下了。   而始皇之所以愿意压下,多半跟扶苏等公子有关。   扶苏等人前几日,跪在咸阳宫外,为胡亥请命的消息,他们自是听闻了。   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胡亥的名字已从宗室籍上除名了。   他虽被免除了死罪,但活罪依旧难逃,被直接罚以禁足,终身不得入宗室籍,对于这个处罚,胡亥自没有任何的不满,十分坦然的就接受了。   他深刻的知晓。   自己所牵连的罪,是十死而无生的。   父皇能法外开恩,放自己一条生路,已是莫大的恩赐了。   他又岂敢还有不满?   而且从这次入狱后,胡亥也彻底醒悟了。   他为赵高蒙骗太久了。   过去赵高一直不断教唆,说若是他不掌权不上位,以大秦宫廷内历来的残忍,日后势必会遭受到残害,因而想活命,想让自己生活富足,就必须争得储君之位,也必须先下手为强,将其余兄弟姐妹一并诛杀。   不然定会后患无穷。   他过去也是信以为真了。   而在这次自己出事后,亲眼见到扶苏等兄长,冒着为父皇所恶,依旧要为自己求情,请求让父皇放自己一条生路,等他真的见到这一幕,对他心灵的震撼是无比强烈的。   那一刻。   他只感觉无地自容。   羞愧难当。   心中对赵高的愤恨更是达到了极致。   若非还在狱中,他恨不得亲自去看赵高被腰斩于市。   不然难消多年的欺瞒之恨。   这次扶苏的求情。   同样让诸多公子公主心中大定。   他们之前一直担心,扶苏上位后,他们的处境将会很艰难。   因为从当初‘郡县分封’时,他们就已跟扶苏有了明显的分歧,此后在诸多政事上,互相间的歧见是越来越深,只是随着扶苏为始皇越发器重,他们也识趣的退避了,但政见不合,一直如鲠在喉,让他们很是惊慌,毕竟朝廷非是善地,牵涉到政治分歧,往往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他们又岂能不怕?   这次胡亥犯下弥天大祸,扶苏依旧愿为其求情,哪怕被废掉储君之位,也依旧是不为所动。   而且扶苏也当众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这也让众人暗松口气。   因而。   这次的事之后,大秦皇室反倒和谐不少,互相间也亲近了不少。   对此嬴政也颇为满意。   若是能够。   他自是希望大秦皇室能和气团结。   此刻。   集市口已为鲜血染红。   即便被冲洗了大量的水,地面依旧泛着血色。   已是日中。   集市口人影稀疏。   一个少年站在后方,望着满地血色,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上涌,最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他吐得很厉害,近乎要将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眶都难受的掉出了眼泪。   他没有在这里多待。   背着一个背篓,快步朝西城跑去。   等少年回到小院。   院中已多出了不少人。   少年一一见礼。   公子高看着黑了不少的赢斯年,也不由笑道:“还是嵇先生这里更养人,宫中的斯年白白净净,如今肤色的确黑了一些,却比过去精神灵动不少。”   “宫中生活虽优渥,却是多了几分呆板,也多了几分教条。”   “终是没有宫外自在。”   说着。   公子高满眼羡嫉。   其余公子也点点头,眼神充满了感慨。   赢斯年尴尬的笑了笑,背着背篓去到了后厨。   今日是胡亥‘转狱’的日子。   胡亥被禁足了。   只不过最终始皇再度网开了一面,特许将胡亥的禁足地点放在嵇恒宅中。   公子高等人便是来看胡亥的。   也算是为胡亥洗尘。   只不过公子高等人为长辈,最终这一切的忙活,都落到了赢斯年头上,他一人要承担十几人的饭菜。   对于这个苦差事,赢斯年心中很不情愿,奈何他不可能让夫子亲力亲为,而公子高、阳滋、阴嫚等人都是长辈,基本也都没有下过厨,他也不敢让这些长辈去。   最终。   只苦了他一人。   起了个大早,就开始忙活,集市都跑了好几趟。   而今又要开始准备菜肴了。   嬴斯年小脸皱成了一个苦瓜模样。   若非夫子对美食很有研究,每次指导出来的食物都很美味。   不然他真难招架住。   院中。   公子高等人欢声笑语。   经过咸阳宫外的事,他们互相亲近不少,又难得出了皇城,自然是心情愉悦。   有说有笑的。   只不过欢乐是他们的。   跟嵇恒并无太大关系,他依旧待在自己屋里。   坐在躺椅上,喝着泡好的凉茶。   优哉游哉的看着书。   没一会。   后厨就传来阵阵油脂香气。   也是在这时。   他们才陡然发现。   今日掌厨的竟是赢斯年。   非是御厨。   公子高等人面色微异。   他们神色古怪的看了眼里屋,又看了看一边烧火一边炒菜的赢斯年,嘴角微微一抽,堂堂的大秦公子,在嵇恒这,就如同个使唤隶臣,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这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让人惊掉下巴。   就算是始皇恐也不会这样做。   但这就是嵇恒。   一如既往的特立独行,根本不在意身份地位。   或许也唯有嵇恒这样的存在,才能够始终独立于外,以一种超然的状态俯瞰天下,为天下拿出最切实可行的办法。   正午。   烈日已爬到了头顶。   将地面烤的有些炙热,甚至让人感到有些不适。   在一阵忙活后,赢斯年终于将饭菜准备好了,一共是十菜三汤。   全都是大盘装。   不过算不得独立完成,后续阳滋、阴嫚几名公主,也是帮了不少,不然赢斯年想独自完成,还是有点够呛,即便如此,也是将他累的不行。   但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所有人此刻都等在屋门口,翘首等着胡亥到来。   哒哒哒。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由四马拉动的马车,缓缓驶入到众人眼帘。   见到这辆马车,公子高等人面色一肃,知晓这是扶苏的车架。   没一会。   马车停下了。   扶苏从车辇中走下。   只不过扶苏并未让马车离开,而是看向了马车。   一个沧桑的青年,手掌扶着车门,缓缓的走了出来,见到下方十几双殷切的目光,心中也一阵酸热,他在扶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而后恭敬的朝在屋中等候的诸兄弟姐妹道谢。   胡亥长长的躬身一礼。   哽咽道:“胡亥何德何能,能让诸位兄长、阿姊如此对待。”   “胡亥实在有愧。”   公子高神色复杂的看了胡亥一眼,他自是看的出来,这次的事对胡亥的打击很大,也让胡亥成长很多,过去的胡亥,一副未经社会拷打的模样,松散惫懒,鼻孔朝天,眼高手低,也很不情愿承认自己有问题。   但如今胡亥已是大变样。   不仅相貌憔悴很多,身形消瘦了很多。   整个人都成熟了不少。   公子高笑着道:“胡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都为父皇之子,也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而且这次主要是大兄出力,我们其余兄弟姐妹,只是装了装样子,算不得什么。”   “你没事就好。”   将闾也道:“你这几日在狱中恐是吃了不少苦,不过父皇还是疼你的,将你禁足到了嵇先生的住处,你那造纸不是还没完成吗?日后就有时间去完成了。”   “不过还是先进屋。”   “不然让四周看到,恐会让人笑话。”   “这次为了迎接你出狱,斯年可是亲自下厨,准备了好久,就是为给你接风洗尘,你可别在这时哭哭啼啼的,这要是饶了兴致,我们可不答应。”   “哈哈。”   四周响起一阵哄笑声。   胡亥点点头。   他深吸口气,仿佛跟过去的自己做了个了断,而后迈步踏入到了院中。   今日的午餐很丰盛。   酒肉充足。   除了嵇恒这一外人,已近是皇室内宴。   不在宫中,众人也仿佛是挣脱了枷锁,显得异常的放松。   觥筹交错间,众人也醉了。 第440章 生前身后事!   铛。   蓦然皇城谯楼上传来柔和浑厚的钟声。   这是午时钟声。   嬴贲轻声道:“陛下,已到午时了,该进食了。”   嬴政抬起头,看了眼殿外,似想起了什么,问道:“扶苏他们都去城外了吧?”   嬴贲点了点头,笑着道:“回陛下,都去接胡亥公子去了。”   随即。   嬴贲似意识到了什么,试探性问道:“如今陛下子女都在城外,也难得齐聚一堂,陛下身为君父,其实也当去看看。”   “朕?”嬴政摇摇头,道:“算了。”   “朕就不凑这热闹了。”   “还是他们这些弟兄姐妹自己处处吧。”   “朕去了,他们倒不自在。”   嬴贲道:“陛下何来此言?陛下乃君父,如今城外嵇恒的住所,除了嵇恒,便都是陛下之血脉,一家团聚,其乐融融,有何人敢异议?只怕殿下跟其余公子公主都盼望着陛下前去。”   “他们也希望陛下前去。”   嬴政一愣怔。   他似有所心动,最终还是拒绝了。   一家上下齐聚,的确是很美好的事,但嬴政也知晓,自己的身份,注定会让人有些不适,或许扶苏等人的确有欣喜,但同时也会多出很多的拘束,反倒失了这次聚会的初衷。   “下次吧,时间还多。”嬴政摇头。   见状。   嬴贲欲言又止,最后没有再劝。   他起身去取备好的饭食。   嬴政独自坐在大殿之中,却是感到无尽的萧瑟跟孤独。   他如今真就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他轻叹一声。   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越是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的思绪反倒更清醒了。   突然。   一种莫名其妙的心境油然生出。   他凝望着外面的一片灿烂天地,眼中却是充满了无尽的眷恋。   只不过他并没太多时间去眷恋。   在嬴政看来,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断衰竭。   或许用不了多久,他的生命就将完结了,此刻的清醒,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最后一丝眷顾,为的是让他妥善安排好身后事。   嬴政望着宽阔幽静的大殿,一丝清冷的泪水爬上了脸颊。   他的心猛烈悸动了一下。   各种朝堂状况在他脑海一一浮现。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李斯。   咸阳朝局纵然稳定,可没有了自己这个皇帝,很难说没有突兀事变。   任何一个举措,都得防备其中的万一之变。   这次的章台宫事情,让嬴政对身后事,充满了不安跟谨慎。   虽已立储,但若是朝中有人串联,伙同篡诏,再效仿赵高等人的事,未必不会发生意外。   心念一闪。   他的眼前陡然浮现了赵高,又出现了李斯。   如今赵高已伏诛,但李斯还活着。   赵高敢找上李斯,自是李斯本身就有状况,不然满朝大臣,为何就盯上了李斯?而且李斯身为大秦丞相,在朝三十几年,拥有着仅次于自己的巨大权力,上次李斯之所以未被赵高说动,主要是因为自己提前找过李斯。   若是自己当时没有找呢?   李斯会被说动吗?   嬴政不敢赌,也不想赌。   更赌不起。   还有便是冯去疾、冯劫。   一个为大秦右丞相,一个掌郎中令,权势太大了,他们两人便可效仿赵高的事,也不得不防。   大秦的朝臣,一个接一个,从嬴政脑海浮现。   最终。   嬴政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李斯必须退了。   他原本准备让李斯,日后替扶苏稳定朝堂一段时间,而后再体面的退下,只是如今,他不愿再给李斯这样的机会了,还有冯劫这郎中令必须要换人,兵权必须交付给扶苏信任的人。   种种思绪在嬴政脑海翻腾着。   嬴政也在不断的给出解决之法、应付之法。   在思虑了一阵后,嬴政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已想好如何给扶苏留下一个较为稳定的朝堂了,扶苏即位时,不会再有如李斯这般位极人臣的‘权臣’,也没有冯氏这样‘将相’皆在朝的大族,所有可能导致‘万一’的因素,都被嬴政考虑到了。   也都被他给一一化解了。   不过还有一人。   想到这人。   嬴政不禁面露复杂。   这人对大秦的功劳,丝毫不亚于李斯。   甚至尤有过之。   只不过此人心思太深,以扶苏之城府,根本就不是对手,若是没有再三提防,很容易为此人摆布,一步步掉入到此人早就设好的圈套中。   最终只能完全依仗此人。   但……   嬴政目光一黯。   若是他的身体能够支持。   自然不惧。   也可任由其施为,而不受太多影响。   只是现在他的身体已吃不住了,而大秦各种矛盾短时的确压下了,也一片欣欣向荣之象,但这只是一个假象,等到他死了,六国余孽、各地的士人等反秦势力,便会立即跳出来,原本安宁的局势,也会瞬间被打破。   朝廷若一个处理不好,便可能将天下引至大乱。   这个乱摊子。   除了自己,恐只有嵇恒能收拾了。   而这注定要授人以柄。   他对嵇恒一直有些看不穿,嵇恒的确如很早之前说的,始终不入朝堂,也基本不对外走动,但那是在自己在的时候,若是自己死了,嵇恒还能按捺的住?   扶苏能够压制得住吗?   良久。   嬴政摇了摇头。   现在的大秦想要嵇恒。   也需要嵇恒为大秦出谋划策。   日后嵇恒若真有了其他心思,也只能靠扶苏自己去解决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让扶苏多警惕。   也仅此而已。   他不可能现在对嵇恒动手。   嬴政闭目片刻,将脑海思绪清空,等再睁开双眼时,已恢复了之前模样。   嬴贲也回到了大殿。   嬴政看向嬴贲,笑着道:“宗正,你也一并吃吧,大秦皇室,本身就没有那么多规矩,不过经过上次的事,朕已经意识到了,或许当初草率的对宫廷做出改变,是不合时宜的。”   “也十分的欠妥。”   “只是朕或许没有太多时间去斧正了。”   “只能让宗正多加费心了。”   “若是日后,扶苏有什么好的办法,亦或者想走老路,那便随他去吧。”   “陛下……”嬴贲扑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声。   嬴政怅然道:“宗正你这是何意?”   “朕只是给你吩咐一些事。”   “你放心,朕一时半会走不了的,再撑半年当非大事。”   “立国之时,朕事事求新求变。”   “其实犯了不少的错。”   “正如商君当年所说:‘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天下的治理之道,从来都没有死板的准绳,也莫以为朕做的便一定是对的,便对大秦日后的政事生出阻拦,只要最终对大秦有利,朕的一些想法,该变就得变。”   “因循守旧,故步自封,都是不对的。”   “不过这要宗正自己判断了。”   “哈哈。”   嬴政笑了笑。   见嬴贲泪流满面、语不成声,嬴政摇摇头,也没有再说了。   接连数月。   天下都很是安宁。   咸阳发生的事,也传至了天下。   只不过关东距咸阳终还是太远了,而且事情也已平息,并未在关东掀起太多波澜。   整个关东大地,乃至大秦的重心,依旧是在铸造铜币上,在铜币的巨大吸引下,蒙毅已陆续收回了不少关东经济大权,但也只是浅尝辄止,大秦的官吏,相较还是太少了,虽有南北两地的军官学院补充,但相较整个关东大地,依旧是不够用的。   而且是远远不足。   不过天下的确进入了难得的安宁期。   随着天气渐寒。   嬴政主政的时间已越来越少。   朝堂也渐渐为扶苏掌控,李斯在赵高等人伏诛之后,一月不到,便主动递上了辞呈,宣布告老还乡,在三辞三拒之后,最终,嬴政同意了李斯的告老还乡,给与了李斯极高的恩裳。   至于郎中令冯劫,因章台宫的事,受到了一定牵连。   被免为了奉常。   不再经手宫廷护卫之事。   原本被安置在蓝田大营的蒙恬,此刻再度回归了朝堂,并被任命为了‘假’丞相。   而郎中令。   则由老将杨端和暂时领任。   短短数月时间,大秦的朝堂形势,便已发生了大变。   而这一切又显得合情合理。   十一月末。   第一场冬雪降临时。   咸阳西城的一间宽敞的宅院中。   突传出一阵欣喜的狂叫。   “成功了。”   “终于成功了。”   “我胡亥造纸成功了。”   “……”   胡亥望着案上留下的清洗墨迹,又没有如过去被侵染大一片的纸,脸上难掩激动兴奋之色,自从狱中出来后,他便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造纸上,只不过凭他一人之力,想将纸真的造出,无疑要耗费大量的时间跟精力。   不过他正好有。   在一次次的尝试,失败,再尝试下,他如今终于成功了。   此刻。   胡亥喜极而泣。   他很少真正的做好一件事。   就算是背律令,他的确背得出,但实则不晓其意。   上次狱中出来后,他其实是备受打击,感觉自己什么都不行,因而一直想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他想让始皇看看。   他胡亥并没有那么不堪。   始皇当初对他的疼爱并没有错。   他也跟其他兄长一样,是可以为大秦做些事的。   胡亥一边擦拭着泪水,一边再度开始造纸,他还要验证一次,验证自己这次是偶然,还是的的确确成功了。   雪在飘,心正热。 第441章 最后的挽歌!   天已入寒。   大雪纷纷扬扬,将天地染上银霜。   咸阳宫内,炉火通明。   嬴政身形越发消瘦了,即便屋中炉火燃烧的正旺,身上依旧披着一层厚厚的毛毯。   扶苏站在殿下。   他颇为兴奋的呈上一物,笑着道:“父皇,这是少弟胡亥,这大半年来,一直在弄的东西,他称之为纸,在折腾了大半年后,如今终于弄出来了。”   “请父皇过目。”   扶苏将纸递给一旁宦官。   嬴政摆了摆手,浑浊的双眼,闪过一抹清明,吩咐道:“其他人都下去吧,扶苏你递上来吧。”   闻言。   扶苏怔了一下。   也是连忙轻步踏上了大殿。   宫中宦官都已离开。   嬴政平静道:“再近一点,朕有些看不清了。”   听到始皇如此倾颓的话,扶苏眼眶一下红了,含泪哽咽上前,将胡亥送进宫中的纸,直接呈到了始皇两尺内。   嬴政伸手,将纸拿在了手中,眼中有了一抹光彩。   他在纸上摩挲着,笑着点了点头,道:“这纸摸着的确不错,具体有何作用?”   扶苏道:“回父皇,据少弟讲,这纸会是日后取代竹简之物。”   “此物相较竹编更便于运送存储,能够登记的东西更多,携带之类也更为方便,等日后造价低下来,便可陆续用在各大学室上,以此降低天下求学的门槛,进一步打破士人、贵族垄断的知识,让贵族不贵、士人难士。”   嬴政点点头,道:“胡亥倒是用了心。”   “他可有怨朕?”   扶苏连忙摇头道:“未曾,少弟虽被免去了宗室籍,但对于父皇的法外开恩,一直是心怀感恩,在嵇恒那边,也不时感恩父皇的恩情,从未说过半句不好。”   “请父皇明鉴。”   嬴政良久无言,将纸放在了一旁。   嬴政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在无人注意到时,一丝泪水悄悄的涌出了眼角,却又迅速的消失在纵横的沟壑之中,他肃然端坐,淡淡开口:“靠近一点,朕有些话想给你说。”   “诺。”扶苏再度靠近。   他已能明显的听到始皇的鼻息。   嬴政并未急着开口。   只是感觉端坐着,身体并不怎么舒服,最终还是选择靠向了坐榻大靠枕。   他缓缓道:“你知道帝国巅峰之后是什么吗?”   扶苏眉头一皱,凝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儿臣愚昧。”   “是无尽的悬崖。”   嬴政轻叹道:“你可知朕为何当初会听信嵇恒,原因便在于此,此人是深谙天下治理之道的,他似很早就知晓了其中道理,因而他给大秦提出的种种办法,某种程度来讲,都是在避免这种烈火烹油的盛极而衰。”   “因而他的想法是能用的。”   “也能大用。”   “不过这些需你自己去思考。”   “我今日不说这些。”   扶苏点头。   嬴政道:“你理政已有一段时日,南海目下情况如何?”   扶苏拱手道:“回父皇,南海目前一片平和,不过章邯将军在入南海时病了,在太医的救治下,身体已恢复了不少,据之前传回的消息,章邯将军已开始在南海操练士卒,也在南海进一步的屯营开垦。”   “如今百越部族南逃。”   “南海已为朝廷彻底掌握,虽有小股百越人骚扰,但对南海局势无碍。”   “不过南海只有一条扬粤新道并不太够。”   “只是修建其他道理,恐又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儿臣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目前这条道路是足够了。”   嬴政沉声道:“南海地大物博,若是治理得当,当为华夏谋万世之利,为华夏子孙万世计,纵隔千山万水,也不能丢弃,因而若真有必要,当从其他方向另开辟进入南海的道路,以确保南海永存华夏。”   “哪怕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所不惜。”   “南海得来不易,大秦付出了数十万将士性命,又迁移了五十万人口,若是因一时之短浅,便将南海丢弃,这无疑也是抛弃了大秦这百万人付出的鲜血。”   “扶苏谨记。”案前的扶苏挺身长跪,肃然拱手。   嬴政蹙眉道:“朕只是给你做寻常的交谈,无须这么在礼。”   “北原呢?”   扶苏道:“回父皇,北原已安定下来,随着朝廷跟匈奴缓和关系,边疆目前并无太大冲突,整体局势是趋于平和的。”   “不过依旧不时有小股匈奴人跨过边界,踏入到我大秦国境,进行劫掠,这对于边疆安稳,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总体而言,边疆已没有过去的剑拔弩张,双方其实都较为受益。”   嬴政冷笑一声,不屑道:“匈奴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大秦修建长城,从来都不是为了防守,而是为了进攻。”   “大秦自来只崇尚一个道理。”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不将这些匈奴人打怕、打灭,匈奴人就始终会贼心不死,与其让匈奴南下侵扰大秦疆土,还不如大秦主动出击,将危险扼杀在国境之外。”   “因而长城一定要继续修建。”   扶苏道:“儿臣记住了。”   “关东呢?”嬴政又问。   扶苏面色一沉,踌躇了一下,沉声道:“关东这大半年,其实并不怎么安稳。”   “对于朝廷颁布的政令,关东各郡县分歧很大,有的郡县对朝廷政令很是抵触,也极为不满,也有一些郡县十分听令,将这些政令老实的推行了下去,整体来看,朝廷颁布的政令,最终都落实了。”   “但各地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一些乱子。”   “不过……”   扶苏顿了一下。   他冷笑一声,轻蔑道:“地方的乱子,儿臣并未让蒙毅去插手,只是让关东各郡县自行处理。”   “等关东各郡县处理完毕,蒙毅再通过核校地方郡县相应的账簿,对该郡县的官吏,做出一定的处理调整,而在儿臣特意叮嘱下,关东的乱子,对朝廷并未有太多影响,朝廷还借此控住了一定的关东经济大权。”   “据少府估算,明年朝廷的租税赋,会比今年高三成以上。”   “等地方钱币供应量上来,地方的商品交易也会大为发展,今后数年乃至十几年内,朝廷的商税都会得到不少提升,而这也是朝廷执意插手关东经济大权的主因。”   “要将天下的财政大权看住抓住。”   “但朝廷前段时间,对关东抓得太紧太严,导致地方官吏奇缺。”   “虽有北原跟南疆两所军官学院填补,又有将关中的学室子弟,送到关东出仕,只是相较关东被捕入狱的官吏,数量还是有极大的缺口,朝廷短时恐都填补不上。”   嬴政道:“天下未定乱世之时,用人要不拘一格,即便稍有瑕疵,只要有才就可以大胆启用,无须真就非熟读秦律,知晓秦法的人才能出仕。”   “一切以天下稳定为重。”   “儿臣明白,只是大秦过去得罪士人太狠,很多士人不愿出仕,而关东各地的贵族豪强,对大秦十分忌惮,也鲜少愿意出仕,这次大秦又将地方不少贵族豪强清扫,更加剧了关东对朝廷的恐慌,儿臣目下也无太好办法。”   “不过北疆跟匈奴的摩擦一直存在,也能源源不断提供士官,而地方初级学室也在不断修建。”   “用不了几年,大秦官吏短缺的局面,便会得到极大改善。”   嬴政点头,他又道:“关中呢?”   扶苏笑着道:“关中倒是一向稳定,随着阿房宫的停修,以及长城的暂缓,已有数十万老秦人回了关中。”   “现在关东出身的士卒已有人在军中崭露头角。”   “这对关东底层黔首的号召力很大。”   “随着时间推移,朝廷能从关东征发到越来越多士卒,到时南北两军中,不少老秦人也能得以退伍,回归到关中,大秦之根基,也会随之得到稳固。”   “父皇尽管放心。”   嬴政清醒的摇头,道:“太慢了。”   “若天下局势有变,当立即着李信,将上邽的数千户老嬴秦部族,全数迁回关中。”   “也要立即从南北两地调回十万大军镇守。”   “关中不可有半点闪失!”   扶苏愣了一下,也是连忙点头:“儿臣记住了。”   嬴政道:“你处理朝堂政事已有一段时间了,对朝堂也较为熟悉,但掌权天下,跟你过去所做的事,并不完全一致,经济大权固然重要,但想要执掌天下,最重要的不是钱。”   “而是兵!”   “目下军中除蒙恬、李信、章邯等人可用。”   “最近军中冒头的,韩信、章豨、翁仲、杨武、杨喜、苏胡等人,都可为用,不过具体能不能用,能不能大用,则要靠你自己去权衡考虑了。”   “朝中的大臣,你早有定计,朕就不多说了。”   “你心中当有数。”   “但对于兵权,必须完全掌控。”   “谁敢染指,就杀谁,无人例外,也不能有例外。”   “扶苏,你记住了吗?!”嬴政的声音一下变得急切不少。   “父皇……你这是……”扶苏心中有些慌,他已感觉到了不对,始皇这一番交代,更像是临终嘱托。   “朕问你记住了没有!”嬴政用力拍打着大案,怒声问道。   “父皇——儿臣记住了。”扶苏扑拜在地痛哭失声道:“父皇不要再说了,儿臣不想父皇再说了,儿臣不想听了。”   “父皇……” 第442章 溘然长逝!   嬴政没有理会扶苏的话。   他继续说道:“掌权天下,最主要的便是那句古话。”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若是真的细分下去,其实又分为四类。”   “主要是长枪,短剑,钱袋,笔杆,这也是重要先后。”   “掌有长枪利箭,便掌握了武力,而短剑是保证,有足够力量将天下的不稳定因素给清除掉,至于后面两个钱袋跟笔杆,你其实很早就接触了,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但你千万要记住。”   “大秦政权中,什么都能丢。”   “唯有兵权不能丢。”   “至于朝堂,朕现在对你是放心的。”   “而宫廷内,宗正暂时是可信的,但此人甚至是朕的长辈,或多或少,会让你有很大受掣肘的感觉,因而不能用太久,而且他本就只是临时接替宗正之位的。”   “至于高、将闾等人。”   “你可安排出去出仕为官为吏。”   “他们自身是入的宗室籍,但其子嗣,则一律按照按秦律执行,无功无爵者,不得入内,三代之后,便如当年华氏、严氏等一样只为宗室的旁支,三代无爵者,彻底从宗室籍除去。”   “也再无返回宗室籍的可能。”   闻言。   “父皇……”扶苏面露惊恐之色。   嬴政眼中流露出一抹痛苦,但很快,就化为了坚定跟冷漠。   他沉声道:“为君者,不能妇人之仁。”   “大秦不养无用之人。”   “无功不受禄。”   “又岂能再去受爵?”   “若是连爵位都不能获得,这是对大秦宗室的侮辱。”   “此外。”   “经过上次的事。”   “朕已察觉到,大秦的宫廷体系是有问题的。”   “朕当初的一些想法,并不完全正确,你后续不用太放在心中。”   “朕这段时间也想了一下,想到了一个主意。”   “你听也可,不听也可。”   “都取决于你。”   “这个想法便是立储立后。”   “大秦偌大的宫廷需要有人专门照顾,但如此一来,宫廷内部恐会多出很多是非,其中取舍,便要你自己去拿捏了,朕也给不了你太多的建议。”   “对于朝堂。”   “天下大器,在位与人。”   “不可以一节也。”   “你素来追求有才有德有名的,但国家大政,在于权位跟人才,不能只凭一个方面选用官员,就如名声,若是太过注重名声,只看中有名之人,而枉顾了其他事实,则注定会失掉很多的人才。”   “取材是不在于此的。”   “若朝廷有议,吏有著新衣,乘好车者,谓之不清;长吏过营,形容不饰,衣裘敝坏者,谓之廉洁。”   “至令士大夫故污辱其衣,藏其舆服;朝府大吏,或自箪壶餐以入官庙。”   “夫立令观俗,贵处中庸,为可继也。”   “三代推行之大教,务在通人情而已,凡激诡之行,则容隐伪矣。”   “对于官吏,不要太过在意一些寻常琐事,更要看重其才能跟才学,不若便会错过如晏子、张苍这般的人才,你性情较为清高,恶之极恶,喜之极喜,却是太过表面,有着一股傲气、一股贵气,然作为君主,当一视同仁,不能以自身喜好为抉择。”   “君道艺也不以个人好恶为抉择。”   “你需得牢记。”   扶苏脸色一白,连忙点头道:“儿臣记住了。”   嬴政粗粗的喘息几声,又道:“对于嵇恒,若是控制不住就杀了。”   闻言。   扶苏脸色惊变。   满眼不敢置信跟惊恐。   嬴政满眼冷冽,漠然道:“朕知道你心仁,但此人不是你能控制的,军国大事,既不可谋于众人,更不可谋于外人,而嵇恒这人却是居于市井,窥视庙堂。”   “他本就该死!”   “这种人心高气傲,不会为你控制的。”   “只能委以利用。”   “一旦利用结束,便要尽早除掉,不然定成大患。”   “此事不容你有任何的反对。”嬴政冷冷一句,根本不许扶苏反对。   扶苏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无奈的垂下头,颔首道:“儿臣记住了,若是实在掌控不住,定不会留下此人。”   “恩。”嬴政点点头,也是乏了。   很快。   嬴政就已扯起了粗重的鼾声,口水也从微微张开的口中,很是不雅的流到了脖颈。   见状。   扶苏不禁泪如泉涌。   悲从中来。   他知道父皇这是在交代后事。   担心自己走后,自己掌控不了大局,所以特意再三询问。   但他想听到的岂是这些?   他要的是父皇!   他将一旁毛毯轻轻的盖在始皇身上。   随后转身轻步走到外间,对守候在外的魏胜一招手,吩咐道:“你现在立即去将宫外已嫁人的公主全部叫回来,还有胡亥,也一并叫回宫中,不要引起太多人注意,就说陛下要见他们。”   魏胜心神一凛,连忙去传话了。   接下来数日。   宫廷难得热闹了一番。   嬴政的所有儿女全部齐聚一堂。   嬴政也颇为开心。   在又一次见面后,嬴政回了宫,一旁的医助熟练地为嬴政喂下一大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未过片刻,嬴政额头就渗出了一层细亮的汗珠。   嬴政猛地睁开眼,眼睛闪过一丝清明,急躁道:“下去……都下去,朕不想见任何人。”   “都走,都走!”   等殿内所有人都退下后,宏阔的御帐静得如同幽谷。   嬴政躺在榻上,缓缓闭上眼。   这一刻。   嬴政听不见其他声响了。   他的眼前恍如梦境般,闪烁着过往的画面。   以及过去为他一直牢记的话。   青涩的太子丹:“别担心,嬴政,你一定会当上秦王的。”   “嬴政,你杀弟囚母,你会遭报应的。”   “嬴政,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   “文信侯。”   “文信侯饮鸩自尽了。”   “……”   脑海深处的片段,如幻灯片一般闪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太子丹,自己昔日的好友,随后便是自己母亲,还有就是吕不韦,望着这三个熟悉又有些遥远的面孔。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萧瑟。   他喃喃道:“秦王吗?”   “朕十三岁便登基为秦王,但朕年纪尚幼,国政由太后跟相邦主持。”   “而朕的母亲,呵呵。”   嬴政眼中露出一抹讥讽,冷哼道:“天下恐只有朕的母亲,才会在朕及官之年,送给朕这样一份大礼。”   “朕的仲父吕不韦,他确实是个人物。”   “太子丹……”   嬴政目光一黯,声音有些低落:“你也算是寡人的故交了。”   “也曾……情同手足。”   嬴政神色凄凉,颓然的闭上了眼。   他眼前的画面再度变幻,太子丹再度出现,只是变成了阶下囚。   “原来你的志向里,从未有燕国的一席之地。”   “嬴政,你这背信弃义之君。”   “寡人连亲儿子的头颅都献给了你,你为什么还不满足?”   “若不是你施用诡计,寡人怎么会杀了李牧将军?”   “王贲水淹大梁,足足三月,死伤无数。”   “嬴政!”   “这就是你要的大国。”   “这就是你要的天下?!”   “……”   听着太子丹的控诉,听着齐王建、燕王喜、赵王迁、魏王假等六国君主对自己的呵斥。   嬴政冷哼一声,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六王跪在自己身前,他就这么看着六王,不屑道:“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尔等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你们!”   “崩溃者有之!”   “怯战者有之!”   “轻信者有之!”   “猜忌者有之!!!”   “你们那个敢说自己是堂堂正正的贤王明君?!”   “你们也配来说寡人?!”   “如果寡人死了。”   “像你们这样的人,会像豺狼一样扑上来,撕咬秦国,裂土窃国,重新滋生出一批所谓诸侯,将天下拖进无尽的纷乱之中。”   “而寡人要给这个天下带来的,将是一个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北向户,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的泱泱大国,还有万世太平!”   “朕率大秦一统天下,结束数百年战乱,使天下兵戈止息,扫灭边荒,使华夏族类得以长存,以郡县替诸侯,让万民安居乐业。”   “朕下令修驰道、掘川防、拓疆域、一文字、一度量衡,如此等等,朕为天下立下如此多的功业,又岂是你们能够评判的?”   “而且……”   “诏命已下。”   “从今日起,朕不再是秦王。”   “朕也不再是寡人,而是皇帝,始皇帝!”   嬴政怒声大吼。   在发泄着对六王的不满。   而这几个字,似用尽了嬴政全身的力气,等他将‘始皇帝’三字道出时,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颓然倒在了床榻之上。   他用最后一点弥留目光,很是不舍的看了一眼高大的宫殿,又满怀不舍的望向了宫外。   只是宫门紧闭,他已见不到了。   见不到宫外,见不到日光,也见不到以后了。   这一次。   嬴政彻底用尽了余生最后一丝气力。   他双眼圆睁着,依旧看着殿门的方向,只是双眼已一动不动了。   这一刻。   嬴政溘然长逝了。   这个大秦帝国的的缔造者,终于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雪花飞舞,天地一片混沌。   天空呜咽作响。 第443章 国殇悲风!   国殇悲风,天下缟素。   整个咸阳,整个关中,都沉浸在无尽的悲怆之中。   大街小巷,摆放着无边无际的祭品香案,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长幡。   城中哭声一片。   西城。   嵇恒的住所。   此刻屋中只有他一人。   胡亥跟赢斯年都已经回到了宫中。   嵇恒站在院中,目光萧瑟的望向咸阳宫的方向,神色有些黯然。   他其实早就知晓有这一天。   只是当真的来临时,也不由感到一阵悲恸。   嵇恒幽幽道:“为德不卒,小人所谓,能够有始有终,德泽前后,始皇是个伟大的人。”   “兴亡谁人定,盛衰岂无凭,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   “一个时代结束了。”   嵇恒转过身,从案上取出一壶酒,全部倒在了树下。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随即。   他回到了屋中。   只是在临靠近屋门时,他一下停住了脚步,隐约听到渐渐传来的哭声。   嵇恒凝望着天空,望着阴沉如墨的天色,心头猛然一揪。   而后踏步进到了屋内。   天下生乱在即。   这不会只是他一人的预感,而是天下很多人的共识,如今只是举国弥漫的大丧悲怆,遮掩住了这个共识,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始皇驾崩的事渐渐远去,大秦缺少始皇压阵的影响,将会在天下逐渐显现。   大秦朝堂内外都压着一方沉甸甸的无法撼动的巨石。   始皇是天下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   与此同时。   关东六国贵族跟士人,等待始皇驾崩,已等了很长时间了。   如今他们等到了。   虽然始皇的离世,相较很多人的预估,已是晚了不少。   晚了整整快一年半。   在这一年半中,天下有了很多变化。   但谁人也无法否认,天下之所以能有这些变化,都是因始皇的存在,也唯有始皇,才能让大秦朝堂长期君臣一心,也唯有始皇能一人压得六国余孽、天下士人喘不过气,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大秦的压舱石没了。   而压在六国余孽跟士人头上的大石也没了。   天下已变了风云。   嵇恒坐在室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接一口的喝着。   他低语着:“够吗?或许已经足够了。”   “没有了始皇压阵,地方的牛鬼蛇神,都会陆续暴露出来,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这也将是大秦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也是大秦真正的‘正名’之战。”   “这一次风波之后,天下将彻底归秦。”   “六国余孽也将掀不起风浪。”   “只是……”   嵇恒目光一沉。   “对关东或许残忍了一些。”   “关东或将再燃兵戈之祸,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死于非命。”   “不过这场祸事避免不了。”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不经历血与泪是难意识过来的。”   “或许底层是无辜的,但习惯了作威作福的贵族跟士人,他们是不会甘于就这么接受现状的,这几年秦廷的逼压,的确让他们做出了不少的退步,然这终究没有触及到他们根本,唯有将六国贵族跟士人的傲气彻底打掉,才能将天下的动荡之源消弭。”   “推掉一个陈旧的贵族体系,却要重新树立一个新的。”   “对此。”   “始皇给出了一个办法。”   “家门阀阅。”   “即后世称谓的门阀。”   “只不过历史上的门阀,随着大秦覆灭,依旧为贵族压制着。”   “唯有等到魏晋南北朝时,天下乱世此起彼伏,门阀势力才最终崛起成型,并一举奠定了隋唐根基,但门阀过于重视武力,也过于重视军事,注定为天下掌权者忌惮,尤其是日后还发展成了藩镇,最终随着五代十国的战乱,彻底被扫进了历史的尘埃。”   “阀……”   嵇恒蹙眉。   最终并未去深思。   太远了。   随着始皇的病逝。   大秦一切政事活动都停止了。   原本还在关东的蒙毅,也为朝廷召了回来。   而始皇驾崩的消息,也随之传遍了天下,落入到天下人之耳。   泗水郡。   萧何在室内来回踱步。   他作为泗水郡官员,自是已知晓始皇驾崩的消息,对于始皇的驾崩,他其实并无什么感触,但始皇驾崩的影响,却是他不得不慎重跟思量。   不多时。   刘季风尘仆仆的来了。   如今的刘季,也非是当初了。   他现在是沛县的县尉。   原本县尉之职是轮不到刘季这本县人的。   只不过刘季曾进入过扶苏殿下的事务府,自然不能寻常对待,加之蒙毅在关东的一番折腾,沛县也被抽调了不少人,短时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只能从本县寻找,因而让刘季填补了空缺。   刘季进到萧何家中。   两人神色都颇为严肃,都是心思敏锐的人。   进到屋内。   萧何便将屋门一关,沉声道:“消息你都听说了吧。”   刘季点头,沉声道:“多事之秋来了。”   “随着始皇驾崩,天下局势已变,过去始皇在天下的威望太高,能轻易的将任何事压下,压得天下无人敢不服,无人敢忤逆,然随着始皇逝去,以殿下目前的威望,恐是难以做到当年始皇能做到的事了,各方都会蠢蠢欲动。”   萧何正色道:“不止。”   “蒙毅巡察在砀郡的一些所为,其实引起了关东各郡县警惕。”   “尤其是他将田地收回朝廷的举措,已引起了关东很多官员不安跟恐慌,只不过当时无人敢声张,如今随着始皇逝去,这件事恐会成为地方攻讦朝廷的靶子。”   “但这恐只是开始。”   “关东对朝廷的试探不会停歇。”   “而六国余孽跟士人,为朝廷压制这么久,恐早就按捺不住了。”   “定也会再度在天下生事。”   “若是殿下处理不好,将朝廷跟地方的矛盾激化,或者让六国余孽跟士人,在关东鼓噪起了祸事,只怕天下局势将会朝着十分危险的境地发展。”   “我们身为地方官员,却是不得不警惕啊。”   萧何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身处关东。   过去跟各方势力都有所接触,深刻知晓地方的黑恶跟难缠。   过去天下之所以能保持始终保持安宁,一方面是秦军的骁勇善战,让人不敢明面挑事,另一方面便是因为始皇,始皇对天下的威慑力太强了。   秦军在始皇的号召下,也能发挥最强的战力。   故没人会在始皇活着时冒头。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过去压在天下各方势力头上的巨石没了。   刘季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道:“是啊,但这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始皇终是会死的,我们也注定会面对这个局面,可惜留给殿下的时间实在太少了,若是再给殿下几年,或许殿下也能将心怀鬼胎的各方势力也压制住。”   “奈何天不假年。”   “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我们还是多想想,怎么应付接下来的天下之变。”   “我为县尉。”   “手中有一定军事职权。”   “而这也是我们今后的唯一依仗。”   “若是关东真的生了乱子,这便是我们安身立命所在。”   “这段时间,我会在县里加强练兵,必须要有足够的武力,才能保障我们不出事。”   “不过。”   “县里一些人并不安分。”   “需要多加提防。”   “若是其他地方真的出了状况,免不了要先下手为强,将地方这些不安分的人,给提前给清理掉,以免这些人做大,最终将我们逼到死路。”   刘季眼中闪过一抹狠辣。   他本就是地痞流氓出身,对地方这些人很是了解。   若是天下真出了事,这些人一定会生事。   泗水郡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忠于朝廷,到时内外勾结之下,他们一个不察,就很容易出事,他可不想被人害死。   不过他若是抢先动手,需要萧何替自己撑腰。   不然很容易被一些人夺权。   萧何没有做任何思考,直接点了点头道:“这你放心,若是真有状况,我会将所有事认下,不会让你受到太多影响,不过我还有一个担心,你认为天下最终会怎样?”   刘季沉默。   最终。   刘季轻蔑道:“这要看殿下对军队的掌控力了。”   “若是殿下能调动南北两疆的几十万大军,再由蒙恬、李信、章邯等将领领兵,平定关东乱事不难,若殿下对军队控制力一般,就需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最终依旧会是朝廷取胜,怕就怕殿下不通军事,又好大喜功,想借此为自己谋取威望,自己指挥。”   “那恐就难料了。”   “不过以我们过去对殿下的了解,殿下并不会做这种冲动的事。”   “除此之外。”   “还有一种可能。”   “就是关东不满秦廷控制。”   “执意跟秦廷决裂,彻底倒向反叛势力。”   “那种情况下,天下就难说了。”   “不过秦军训练有素,相对而言,取胜的机会更大,但若是时间拖久了,越来越多人起了心思,那结果恐就难料了,因而战事未到最后一刻,都难言最终会是何方取胜,我也不敢笃定。”   “而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自己。”   “尽可能为朝廷拖时间。”   “若是真的事不可为,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们一直有退路。” 第444章 裂土封侯!   始皇逝去的消息,仅仅数日便传遍了天下。   整个关东都暗流涌动,而六国余孽跟士人听闻这个消息,也表现的十分激动亢奋。   就他们而言。   终于是等到始皇死了。   等这一刻。   他们已等了太久了。   他们也憋屈、压抑了太久了。   江东。   项氏已听闻了消息。   在一处山谷中,项梁、范增、项籍等人端坐在一间木屋中,神色难掩兴奋。   项梁满脸笑容,笑呵呵道:“消息,我也就不多说了。”   “如今始皇死了,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而据之前张良所说,他已跟其余五地的贵族商量好了,一旦天下生变,便一同举事,六地相互呼应,定能让秦廷顾此失彼,继而为我等谋求到更多发展壮大的空间跟机会。”   “为此,你们如何看?”   “我项氏在这天下风云变幻中又当如何?”   范增抚了抚须,沉声道:“如今不到项氏有所作为的时间,始皇方死,正所谓哀兵必胜,始皇在秦人中威望很高,如今正在举行国葬,扶苏也还在守孝,若是此时举事发难,反而正中了秦人下怀,我等用不着这么急。”   “我们需要保持耐心。”   “静等天下慢慢生出变化。”   “以不变应万变。”   “如今急的不是我们,而是秦廷,接下来我们只需注意扶苏的动作,若是扶苏未如始皇这般好大喜功,也并不急着各种大兴土木,我们恐就要提前动手了,若是扶苏初即位,就想大干一场,那我等再多等一段时间,又有何妨?”   “而且就算我等有心举事。”   “也要通知其他贵族。”   “不然仅仅我一方举事,终究是太过薄弱了。”   “这一两年来,项氏大肆招兵练兵,目下有江东子弟八千,但这已是项氏能发展的极限了,若是数量再多,便很难再支撑了,我们手中并无那么多钱财跟粮食,若想举事,最好还是要等到秋收之后。”   “此外。”   “还要向其他贵族索要一定兵械。”   项梁点点头。   眼神也颇为的无奈。   他们项氏其实家底并不少,只是在秦廷几番折腾下,损失了不少,又因秦廷开放铸币权,他们过去积攒的很多钱币,一下大为贬值,项氏的财富大量的缩水,而项氏能养兵八千,还得多亏之前吞并了其他贵族,从其他贵族手中获取到不少的财富跟田地,不然项氏哪养得起这么多兵。   但这八千士卒也直接掏空了项氏家底。   不然以他项氏当时的财力,养兵上万应当是不难的。   除此之外。   秦廷开放铸币权,却是让大量铜矿,投入到冶炼货币上,这一招对他们,可谓是釜底抽薪,让他们原本的兵器获取,变得十分艰难,也会花费更高的代价,项氏对此是大为恼火。   至于粮食。   范增说的也并无问题。   蒙毅前段时间对关东下了狠手,抄没了不少的豪强官吏,收缴了地方大量财力物力田地,同时还有大量的粮食,这也导致市面上的粮食供应减少,如今项氏生活已比过去拮据了很多,这都拜蒙毅所赐。   目前养兵八千已十分困难。   兵械也不足。   项梁对此是深感无奈。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项氏有心搅动天下风云。   奈何囊中羞涩,掏不出多少钱粮。   唯有等秋收之后,天下粮食充足,才能支持项氏举事,也才能项氏做更多事。   项梁道:“那就依范兄所言。”   “先派人去联系其他贵族,暗中商量好举事时间。”   “同时向其他贵族索要一些兵械。”   “我们也趁这个时间,多加谋划一下,举事之后的方向。”   “我们的机会并不多。”   “若是这次不能抓住,恐就没下一次了,因而出手一定要迅速,要快准狠,不能给秦廷太多反应时间,也要尽快将战火燃至整个关东,而后整合整个关东势力,去联手对抗秦军,如此方有一线生机。”   “若是为地方拖住,等到秦军来援。”   “我们恐就翻身无望了。”   范增颔首。   留给他们的机会并不多。   如今始皇新死,大秦权力出现了一个短暂真空,一旦让扶苏执掌了大权,并将权力巩固,以大秦的强盛,他们六国势力,根本就抗衡不了太久,因而必须抓住秦廷的薄弱期,杀出一条血路。   这是六国势力目前唯一的出路。   ……   即墨。   相较其他贵族的沉寂,田氏明显更春风得意。   如今的田氏,已今非昔比,财大气粗,拥兵上万,装备精良,放眼整个六国势力,他田齐的实力都是最强的,而且是毫无悬念的第一。   此刻。   一间金碧辉煌的府邸中。   田氏众人齐聚一堂。   田儋坐在主座,田荣、田横等坐在次列。   田儋身前摆放着几份竹简,是其余贵族这几日送来的。   田儋身穿一身锦绣衣裳,将这些竹简扔到了地上,冷声道:“这是各方势力送来的书信,他们都认为我田氏目前实力最强,因而希望我田氏先出手,理由嘛,倒也给了几个。”   “说我田氏离咸阳最远,若是率先举事,秦廷是鞭长莫及,可以更好试探出秦廷的反应,二来便是我田氏的军士数量最多,兵器也最为精良,理所应当该打头阵,以便鼓舞天下。”   闻言。   田荣一脸不屑。   他冷声道:“就知道这些人没藏好心。”   “这不就是想让我田氏去当出头鸟,替他们吸引秦廷注意吗?”   “之前秦廷颁布‘官山海’,将我田氏折腾的够呛时,我田氏难道没有找过他们?希望他们出手相助,但他们是如何待我等的?跟我们直接划清界限,现在我田氏重新崛起了,实力更是成为六国势力之最,现在他们想起了,知道我田氏最重要了,之前干什么去了?”   “送死的事,他们怎么不去?!”   田横也一脸不愿道:“兄长切莫听信。”   “这些贵族岂会对我田氏安什么好心,当初江东出事时,项氏、宋氏、唐氏是怎么做的?”   “他们去帮助那些损失惨重的贵族了?”   “他们是直接跑去将这些贵族给吞了,将这些贵族的全部家产给吃了,若是我田氏真信了他们的鬼话,真跑去跟秦廷硬碰硬,到时我田氏损失惨重之下,没准就是下一个被他们吞没的贵族。”   “我田氏岂能着了他们的当?”   “这头出不了!”   “而且之前就说好了,一同举事,我田氏自当遵守承诺。”   田儋哈哈一笑。   他颔首道:“说的没错。”   “为兄,同样是这个看法。”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田氏又岂会去做?”   “我等会便修书一份,将我田氏的态度表明,不过听其他贵族的语气,只怕不愿再多等了,今年秋收之时,便是我等举事之时,距秋收还有大半年时间,我田氏当继续壮大力量。”   “六国贵族,只有我田氏,能独挑大梁。”   “我们必须要不断提升实力。”   “毕竟树大招风。”   “我齐地的确离关中最远,但唇亡齿寒,若是其余五地都出事了,我齐地也不能独存,当年我齐国就吃了一次亏了,这次如何都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而且大秦的北原大军,距离我齐地并不算远。”   “唯有实力才是一切底气。”   田荣道:“兄长英明,既然如此,那我田氏还要给其余贵族提供兵器吗?”   田儋冷哼一声,漠然道:“兵器,我田氏自己都不够,哪有多余的供应给他们?提供给其他势力,还不如为自己所用,如今只有半年时间,我田氏在齐地的名声很好,若是真的豁出去,兵力至少还能多出一倍,若是寻常时候,的确养不起这么多兵,但只养半年,我田氏咬咬牙还是能坚持的。”   “等到天下大乱。”   “天下皆是我田氏的粮仓。”   “到那时,我田氏养兵十万、二十万,也未尝不可。”   “等我齐国复辟,理应为天下霸主!”   “号令天下。”   田儋的野心毫不遮掩。   如今的田氏在六国贵族中最为强大。   若是齐国真的复辟,以他田氏的家财,能够拉起的军队也最多,到时他田氏毋庸置疑是天下霸主,而他也将成为如当年齐桓公一样的绝世人物。   此等功绩。   在他田氏的宗庙上,也是最耀眼夺目的。   田荣跟田横也一脸激动。   若是齐国复辟。   他们则为复辟功臣,到时可谓风光无限。   不过,田儋并未因此失去理智,即便早已幻想起日后盛况,但此时,也只能按下心中躁动,将心神放在接下来的举事上,毕竟秦廷尚在,不将暴秦彻底覆灭,终是心神难安。   他轻咳一声,缓缓道:“接下来半年,我们的事务都会很繁重,一方面要负责招兵买马练兵,另一方面要加快拉拢其他官员,壮大自身实力,还要加快铜矿的开采,尽可能多的囤积粮草,以备日后战事。”   “这一次。”   “我田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功成之时,我田儋亲自为你们设宴祝贺!”   “裂土封侯!!!” 第445章 只是始皇余策罢了!   守孝半月。   在朝臣忙着准备扶苏的登基大典时,扶苏此刻却是来到了嵇恒住处。   一同来的还有胡亥跟嬴斯年。   见到嵇恒。   胡亥脸上依旧难掩悲恸之色。   嬴斯年同样痛哭流涕着,唯有扶苏虽一脸悲伤,但还是保持着一定神态。   嵇恒淡淡的扫了三人一眼,将屋门打开,将几人放了进来。   屋外天气很冷,地面早已冻硬,走在上面,如同踏在硬石块上,还能听到砰砰声响。   屋内炉火旺盛。   扶苏拱手道:“嵇先生。”   嵇恒点点头,沉声道:“节哀顺变。”   嵇恒给三人倒了一杯热茶,让他们暖了暖手。   扶苏虽心中悲恸,但也知晓,自己并不能太过伤痛,他深吸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沉声道:“让先生见丑了,扶苏今日前来,是想向先生问计的,如今父皇离世,只怕天下各方心怀鬼胎之徒,也会开始蠢蠢欲动了,扶苏有些担忧,想请先生为扶苏详细的整理一下。”   嵇恒举起茶杯,小口抿了一口。   随后缓缓道:“随着始皇离世,天下的确会变得不再安稳,也会多出很多变数,这无可厚非,强主离世,一定会出现一定的权力真空,这个情况,你能够意识到,六国余孽同样能察觉到,地方官员一样有此共识。”   “天下自此进入到震荡期。”   “不过你也莫要太过担心,哀兵必胜,就算六国余孽跟地方官府,想要蠢蠢欲动,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生事的,短时,你并不用担心天下出现状况。”   “但不可否认,随着始皇离世时间长了,天下对大秦的忌惮,也会随之大幅减弱。”   “多事之秋来了。”   扶苏漠然。   他自然是清楚这点。   而且不止他清楚,始皇在时也清楚。   不然也不会在病逝前一段时间,特意将自己叫去,询问天下情况,还反复叮嘱自己一些事宜,便是担心始皇自己死后,自己这个长子能不能担负起天下的重任。   他心中其实同样有些迷惘。   始皇对于他而言,便是天,足以遮挡一切风雨。   如今天塌了。   一切都要自己顶上去了。   即便扶苏已经历了不少事,心中同样有些迷茫跟忐忑,所以他为了不出意外,特意忙里抽闲来嵇恒处,想让嵇恒替自己再详细规划一下,让大秦天下能万事无忧。   嵇恒正襟危坐,淡淡道:“秦之天下,失手很难。”   “六国余孽跟地方势力,一定会生事,关东也的确会乱一阵子,甚至可能发生各种造反叛乱,不过只要秦廷不乱作为、胡作为,关东的祸事,动摇不了大秦的天下。”   “你要做的事并不多。”   “只需按照过往规划好的执行即可。”   “大赦天下。”   “不过现在的大赦天下,跟之前既定的有所变化。”   闻言。   扶苏面色一正,很是庄重的看向嵇恒,问道:“不知是有什么变化?”   嵇恒笑了笑,道:“在之前便跟你说过,你要做的大赦天下,赦免范围很大,近乎是除了重犯的罪犯,都会得到赦免,同时也会陆续停修各地的行宫,还有过去为始皇修建陵墓的几十万刑徒,若是真的细算下来,至少涉及数百万人口。”   “这个数量,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若是朝廷不做任何思考,便将这些人一股脑放回去。”   “那就是‘放虎归山’。”   “这些人都是青壮,一旦回到地方,为六国余孽跟地方豪强蛊惑,便会成为反秦之人,因而天下要大赦,但大赦却要分步进行,不能让这些人最后站在大秦的对立面。”   “更不能让这些人成为大秦的敌人!”   扶苏点点头,对此深以为然。   他沉声道:“先生看来,扶苏当如何做?”   嵇恒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平静道:“朝廷宣布大赦天下,也公布出大赦的范围,不过具体的大赦时间,需要朝廷依据地方官府上报的情况跟这些刑徒、徭役的服役情况,分批次进行赦免,不过朝廷也会给出最终时限,所有赦免人员都会在秋收前全部释放回去,绝不会耽误到天下各地的秋收。”   “为何限制在秋收时节?”扶苏问道。   嵇恒道:“若我是六国贵族,我会在秋收后举事造反。”   “现在不比当初。”   “随着蒙毅在关东的大肆抄没。”   “关东整体粮食储备是下降的,没有足够多的粮食,六国贵族就算有心闹事,也闹不了多大,而秋收之后,各地粮食都会陆续运到相应的中转仓库,而这些中转仓库,无疑是六国贵族最为眼红的存在,也是他们一定会去攻占的地方。”   “若是寻常时候,六国贵族一反,朝廷其实不知他们的具体动向,但如今,这些中转仓库,就如黑夜中的火炬,将六国贵族的一举一动照的通明。”   “诚然。”   “六国贵族并非都会死磕这些仓库,也一定会大肆劫掠地方民众的粮食,但大秦这些年的租赋并没有减少,地方民众其实生活很是窘迫,根本就榨不出多少粮食,唯有动地方官府跟豪强。”   “而事关自己身家性命,跟自己家族这么多年的财富积累,地方豪强跟地方官府又岂会不拼命?”   “无论最终谁胜谁负。”   “都是在损耗关东内部的实力。”   “而这些中转仓库,只要依旧在朝廷手中,就算关东闹出再大阵仗,朝廷都能稳坐钓鱼台,而六国余孽也必须把目光放在这些仓库上,因为这里面收上了地方近大半粮食。”   “所以在关东短暂混乱后,最终都会演变成一场场攻坚。”   “也都将以地方仓库为攻守重点。”   “这对秦军重扫天下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秦军不怕硬碰硬,怕的是六国余孽如泥鳅一般,打了就跑,搅的天下大乱,搅的民不聊生,如今有了这些仓库为据点,秦军可以轻而易举的将六国余孽的势力一一拔除。”   “六国余孽扩军越是迅速,对于粮草的需求就越大。”   “对于这些粮仓的渴求就越高。”   扶苏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解释道:“至于为何定在秋收上下。”   “这是为了收买人心。”   “秦廷兑现了昭告天下的承诺,无疑会得民心,而且没有让他们错过自家的秋收,这同样会让这些人心存感激,而若是六国余孽举兵造反,却是要抢他们的粮食跟铁器,这无疑会让他们对六国余孽生出不满跟怨恨?”   “一来一去,朝廷岂不更得人心?”   “此外。”   “朝廷将这些人截留一段时间。”   “一来可以让他们替朝廷多做一段时间的事,二来便是让他们没有机会,为六国余孽蛊惑,一回家,就只能埋头在田间地里,去准备秋收,就算日后这些人投了六国余孽,没有经过一定时间的训练,终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对大秦构成的威胁,无疑会减弱不少。”   “因而截留一段时间,对大秦利大于弊。”   “但对关东反叛势力是弊大于利。”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去怂恿这些人反秦,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招兵练兵,而且朝廷在秋收时态度表现的越和善,六国余孽就相对更显得凶神恶煞,一番对比下来,世人自然会对秦生出些许好感。”   “这对日后大秦重整山河是大有帮助的。”   “为何先生这么笃定关东反叛势力会在今年举事呢?”扶苏一脸好奇。   嵇恒笑了笑,淡淡道:“因为时间不在他们。”   “若你没有大赦天下,或者大赦天下后并未履行,他们自然是乐于再等一等,但你只要宣布大赦天下,并真的履行了,那对六国势力而言,就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因为大赦天下,是十分能笼络民心的。”   “若是地方民人对你生出了好感,六国余孽日后成事,只会越来越艰难,而且随着你执掌大权,大秦目前的这段权力真空期,是会逐渐减弱的,而朝廷的实力则会逐渐增强。”   “他们没得选。”   “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所以必须在你笼络民心前,将这局势打破搅乱天下。”   “如此他们才有翻盘机会。”   闻言。   扶苏眼中闪过一抹冷色。   他冷声道:“扶苏明白了,天下在秋收前,都会相对安宁,而秋收后,六国余孽便会有所动作,若是朝廷应付得当,六国余孽很容易便会被朝廷平定,若是地方官府跟六国余孽勾结,朝廷一时应付不了,日后朝廷依旧能以地方粮仓作为支点,对六国余孽进行逐一清剿。”   “朝廷始终都有余地。”   嵇恒点头:“这其实本就是始皇的想法。”   “疲天下之民,收天下之兵,又征天下之粮,逼的关东无人可用、无粮可食,就算反叛也难以维系,只要关中不失,后续便是秦军再出一次函谷关,扫平天下罢了。”   “我之更改。”   “只是将战火从关中敖仓移回了关东。”   “哪怕关东这些仓库全部失守,甚至是整个关东都落入到六国余孽手中,这损耗的都是关东自身的力量,秦廷一直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以强军攻疲军,秦廷焉有不胜之理?” 第446章 皇帝着眼的当是天下事!   扶苏目光一黯。   身为长子,他深知始皇秉性。   始皇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内心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   对于大秦。   始皇付出了一切。   也为他早早布局好了一切。   他最近几年曾无数次的思索,若是自己早年能为始皇分忧解难,能不那么频繁的惹怒始皇,或许始皇身体会好上不少,也不至于心急的去服食药石,更不至于痼疾重发。   而他……   终究还是让始皇失望了。   扶苏红了眼眶。   嵇恒吹了吹冒着白烟的水气,喝下几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关东的基调,其实很早就定下了,便是疲、弱、削,朝廷一直在用各种方法削弱关东的实力,无论是青壮,还是粮食、兵器,亦或者官吏,朝廷一直在有意打压。”   “这其实都是在给继承者铺路。”   “关东越弱,始皇的继承者,接管天下就会更容易。”   “同时。”   “日后对关东施行仁义。”   “也会更得人心。”   “就如历史上的一些君主一样,对于一些大才之人,却是装作视而不见,甚至直接将其入狱,难道这些君主真这么不识人才?”   “非也。”   “而是他们想将其留给继任君主。”   “让继任君主施以善意,让这些大才之人为新君所用。”   “只不过始皇更狠。”   “他宁愿自身背负骂名,也要将关东死死压着,为的便是将骂名揽在自己身上,让继任君主能轻而易举的收服人心,而这的确跟你过往的不成才有关,只不过后续你逐渐明白了是非,始皇也开始有意改变了策略,让你提前收‘关东人士’为己用。”   “不过你依旧存在着一个较大问题。”   “储君跟帝王是不一样的。”   “储君着眼的只是职能之事,而帝王放眼的是天下。”   “你的视野依旧很窄。”   “窄到眼里大多数时候只有一件事。”   “就像今天一般。”   “你担心的只有军事、只有天下安稳。”   “但帝王的眼里,不该只有军事,而应该是整个天下。”   “一叶障目。”   “你需将目光放的高远一些。”   “天下即将步入多事之秋,你关心关东的安定,这无可厚非,但眼里不能只有这事。”   “关东重要,又不重要。”   “帝王需要着眼的事情很多,需要处理的事也会很多,若是因一件事牵扯太多精力,注定是得不偿失,关东的事,你理应以一件寻常的事来看待、来对待。”   “因为你是秦二世。”   “是皇帝。”   “是天下之主!”   “你手中的天下,是一个庞大的帝国,这个帝国,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你需将这些事一一处理好,而不是只忧心在一件事上,继而顾此失彼。”   闻言。   扶苏猛地抬起头,额头已渗出了汗珠。   他怔怔的看着嵇恒,脑海中陡然浮现了始皇临终前,给自己说的那番话。   始皇当时问了自己很多。   北疆、南海、关东、关中、宫廷、朝堂等等。   始皇乃大秦皇帝,难道当真不知,各地的具体情况?定然是知晓的。   始皇之所以有此一问。   跟如今嵇恒的质问如出一辙。   便是告诫自己,当放眼天下,而不是局限一地一事。   扶苏浑身冷汗直冒。   他起身,恭敬一礼道:“扶苏知错了。”   嵇恒冷哼一声,神色冷漠道:“天下需要一场洗礼,让天下人真正的认清现状,但这场军事并不是唯一,而且秦廷的胜算很大,除非六国余孽中有惊世之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打穿整个关东,并在粮草耗尽之前,跟秦军来一场大决战,并一战而胜,这也意味着秦廷在两年内在关东一直失败,只有这种情况,大秦才会真的危险了。”   “如若不然。”   “大秦在军事上,唯一需上心的,便是如何减少损耗。”   “不仅是减少粮草辎重的支出,还有士卒损耗,以及日后论功行赏的支出。”   “打仗的事是将军操心的。”   “朝廷需要做的便是凑集粮草、准备辎重。”   “同时尽可能的利益最大化。”   闻言。   扶苏连忙点了点头。   他说道:“我已准备从南海跟北疆调集将士东出。”   “以预防可能出现的动荡。”   嵇恒摇头。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辣跟阴冷。   他深吸口气,漠然道:“作为将领,考虑的是取胜,作为帝王,考虑的不仅仅是胜,而是要政治利益最大化,帝王跟将领考虑的很多时候都不一定一致。”   扶苏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嵇恒沉声道:“作为将领,自然希望朝廷调兵二十万、三十万,甚至更多,直接派兵将关东的一切反叛势力清剿,但如果朝廷真的调兵这么多,且不说匈奴跟百越会不会蠢蠢欲动,这么大动静调兵,关东只怕早就做飞鸟散了,而且庞大的后勤支出,秦廷固然能够承受,但代价实在太高了。”   “打仗打的不仅是军事,还有经济,更有政治。”   “以大秦现有的情况,在民心未集,旧贵族乱法的状况下,只是为了平定乱事,付出的代价相对太大了。”   “大秦真正该做的,是谋求更多的政治利益。”   “通过平定乱事,将大秦的‘大一统’政策,逐步陆续的推广下去,将秦法秦律,也随之深入天下,同时革新旧有田令,以及将军中的改革,进一步推广到关东,让这次的乱事,成为大秦推行‘大一统’之政的方便之钥。”   听着嵇恒的话,扶苏眼睛一亮。   他好似已明白了一些。   朝廷过去一直想将‘大一统’之政推行下去、落实下去,只是实际情况并不太好。   朝廷也一直想整合天下,尤其是将关东彻底纳入朝廷控制,秦令能深入到地方,但一直为地方各种阻拦。   若是关东乱了,整个关东势力都会遭遇一次大清洗,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朝廷放缓一点平乱的速度,那是否意味着,朝廷借机实现了借六国余孽之手,清洗整个关东的目的?   只是如此一来,关东会多死很多人。   扶苏眼中流露一抹不忍。   而且有风险。   若是六国余孽借此做大,朝廷日后恐要付出更多精力。   这是要他做出抉择的。   扶苏蹙眉。   若是大秦直接调大军平定,这无疑会很快完成扫灭,关东的地方势力,见朝廷势大,恐会选择继续蛰伏,朝廷对关东的影响,并不会有想象的深,而地方官府跟豪强,日后依旧会阻碍朝廷整合天下。   大秦想真正整合天下。   实现各种意义上的大一统。   至少还需要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若是大秦慢一点。   等地方的牛鬼蛇神全部跳出来。   而朝廷等到关东陷入一片糜烂之时,再一点点的进行刮毒,关东的确会出现一段时间的阵痛,但大秦经此得到的关东,将会是一个崭新的关东,一个已被清除了大量余毒的关东。   朝廷不仅能借此落实‘大一统’之政,还能将地方的豪强、贵族、贪官污吏,全都清洗一遍。   朝廷对关东的控制无疑会上几个台阶。   同时朝廷还能将田令重新整改,将士官转职推行至天下。   让秦律深入人心。   好处极多。   更重要的是,战火在关东。   并不会引到关中。   南海跟北疆依旧有大量秦军坐镇。   除非真像嵇恒说的,关东出现天降猛人,仅仅一两年内,就将整个关东打穿,不然随着战乱,关东各方面都会逐渐凋零,而在关东准备养精蓄锐时,便是数十万秦军东出之时。   根本不给关东任何休养的机会。   而且在关东乱成一团时,朝廷并不会无动于衷,同样会派军队前去镇压,以秦军之精锐,只会不断地消耗关东实力,就算日后不敌,朝廷对关东实力也有了详细的了解,日后出击也会更有把握。   想到这。   扶苏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在心中一遍遍的念着,始皇对自己的期许。   不能妇人之仁。   一切当以大秦为重。   最终。   扶苏深吸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冷冽,冷声道:“两年为限,若是两年内,关东局势始终焦灼、糜烂,关东也并未彻底落入到六国余孽之手,我便会按先生的建议,去谋求更多的政治利益,若是两年内,关东局势对朝廷越发不利,我会当即派大军镇压,不给关东反叛势力进一步做大的机会。”   “与此同时。”   “我会继续大力推进‘军官转职’,跟地方的学室建设,以便日后为朝廷提供更多的可用官吏,同时借助这次乱事,挑选出更多关东忠心朝廷的官员,并委以重任。”   “还有便是在关中按部就班的落实各项政策。”   “收拢老秦人,大力发展农业。”   “提高农人的生产,提高铁矿的产量……”   扶苏一脸肃然。   他的目光已不再局限在军事了,而是放眼在了大秦的各类政事上,关东乱就乱了,他作为秦二世,除了关心关东的事,更要关心天下的其他事,唯有让关中越发强盛,他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他是皇帝。   着眼的是天下万事。 第447章 有伤人和!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沉声道:“你依旧有些太注重了,作为君主,即便知晓天下将发生什么,也知晓此事对于天下的影响,但君主理应做到喜怒不言于色,就算知晓,也不会为此假以颜色,更不会将自己的心思摆在明面上,更不会直接说出去。”   “你真正要做的是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蔑视敌人。”   “这才是帝王之道。”   “你的心思不能为外界知晓。”   “更不能让外人一眼就看得出来。”   “这是君主大忌!”   闻言。   扶苏若有所思。   他心中略一思索,面色肃然一正。   他拱手道:“扶苏明白了。”   “那我实际应该如何去做?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扶苏虚心求教。   他知道嵇恒这是在指点自己。   自不会太过在意,反而内心很是感激。   嵇恒正襟危坐,缓缓道:“天下稍微看得懂天下大势的人,都看得出来,随着始皇驾崩,天下将进入到一段时期的多事之秋,不过所谓的多事之秋,其实就是朝廷忙于宫廷,忙于稳定朝堂,无暇地方之事罢了。”   “归根到底是权力交替的动荡。”   “是新旧君主权力的更替。”   “你为新君,对朝堂的把控、对天下的控制,自不会有始皇这么得心应手,因而需要一定时间,去熟悉朝堂、去了解满朝的诸公大臣。”   “故明眼人都知晓,秦廷会进行战略‘收缩’。”   “不会再像前几年一样咄咄逼人。”   “又因六国余孽反秦之心不减,亡秦之心不灭,因而这些反秦势力,定会趁着朝廷无暇顾及地方,在关东大肆生事,以扰乱天下,动摇民心。”   “这也是为何天下将进入一段飘零时间的原因。”   “根源在于六国余孽实力尚存。”   “正常情况。”   “朝廷都会十分提防地方生乱。”   “甚至是为‘维稳’天下,做出一定的让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没有太大必要的,反而是‘心虚’的表现,也会让朝廷原本的势头受挫,因而直接当无事发生最好,继续按照既定的事情去做。”   “而这其实是一种帝王心术。”   “拿捏人心。”   “世人皆以为你会如历史上的君主一般,为稳定朝堂做出一定的收缩,然你却似对天下情况毫无察觉,依旧按部就班的做着本该做的事。”   “这同样是一种立威。”   “而且是一种较为高明的立威。”   “威慑的是六国余孽及对大秦别有二心的人。”   “这才是你该表现的。”   闻言。   扶苏眉头一皱,有些不太理解。   他低垂着头,暗暗思索着,再沉思了一会,似乎明白了什么。   按正常的即位,做出一定退缩,这是情理之中的。   也是合乎天下共识的。   但这其实透露出一件事,便是朝堂并未为自己完全掌控,这无疑是向天下释放出了一个并不太好的信号,即自己需要花时间去控制朝堂,而这就给了反叛势力,在地方搅乱生事的勇气跟信心。   若是自己完全不受影响。   好似早就掌控了朝堂,也早就执掌了大权,地方这些反叛势力,自然会多猜忌几分,这种猜忌并没有实质性威胁,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   让他们不得不忌惮。   而这便达成了嵇恒所说的立威。   另外。   因为朝廷不曾让步。   那便可以延续之前的势头,如此一来,就不是地方的反叛势力,倒逼秦廷不得不出手,而是秦廷在逼迫这些人不得不跳脚,这一来一去,意味可就不同了。   化被动为了主动。   朝廷在心理层面就已胜过了。   一旦是朝廷有了主动,那能做的事就太多了。   扶苏笑了笑,点头道:“扶苏受教了。”   嵇恒平静道:“这种举动,正常来讲,并无太大必要,只是对目前的大秦局势,让朝廷始终掌握主动,总归是好的。”   “登基大典之后。”   “朝廷施行的当是外松内紧。”   “除了宣布大赦天下,让地方官府多加注意,便跟寻常时期并无异样,但实际上,朝廷的重心都会转移到关中,加快关中的发展,同时在蓝田大营,北疆,南海三处,分别择选几名将领,各领兵两万,随时准备东出,南下,北上。”   “以平定关东之乱。”   “这些都是在暗中布置的。”   “朝廷在明面上的举动,依旧是推行‘军官转职’,钱币替换,初级学室建立,进一步加强对天下经济的控制等等。”   “这才是朝廷对外表现出的‘重心’。”   “此后数年,稳步推进。”   “用三至五年时间,去收拾完关东的烂摊子。”   “让天下自此明白,唯有天下一统,天下归秦,才是大势所趋。”   “也才是民心所向。”   “关东经过这三至五年的乱象,一片焦土,万民流离失所,这跟朝廷治理下的欣欣向荣,一片向好的关中形成鲜明的反差,加之你即位之初,宣布大赦天下,并信守了承诺,这也会跟反秦势力的强征强夺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落差跟差异,也会让关东民人,生出对大秦的渴望。”   “到时……”   “民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情况,未必不会在关东发生,而到那时,始皇心心念的大一统也正式有了扎根天下的根基,秦之天下,也将再无非议。”   “天下自此安宁。”   “进入到长久的发展阶段。”   “这个策略虽好,但有伤人和,身为君主,其实不当采信,只是天下动荡太久了,急需快速安定下来,若是继续如始皇一般,急于功成,最终再度留下一个巨大的隐患,反而对天下今后稳定更为不利。”   “故才有了今日的阴损之策。”   “扶苏,希望等到天下安宁后,你能真的做到一视同仁,也真的能做到将天下视如己出,再无新老秦人之分,也再无任何歧见,平等的对待天下万民,让天下得以大治吧。”   扶苏心神一凛。   他端正身子,朝嵇恒恭敬一礼,高声道:“扶苏定不负先生嘱托,若是日后大秦真的让天下安宁下来,扶苏绝不会忘却先生今日之教诲。”   “定让天下大治,以弥补对关东之亏欠。”   嵇恒点头。   他朝扶苏挥挥手。   示意扶苏可以离去了。   扶苏再度一礼,也是朝屋外走去。   只是在快要走出屋门时,嵇恒的声音冷冷的传来。   “扶苏,踏出这个屋子后,就莫要随意来了,身为人主,不需要自己主动问计,君主要做的是下命令,要的是服从,而不是商量,更不是问计于人。”   “你为大秦二世皇帝。”   “理应要有皇帝的自知之明。”   “也请称朕!”   扶苏身子微微一颤。   他的脚步停在空中,却是久久不敢踏出门槛,最终,扶苏抬起头,将眼中的犹豫跟挣扎清除,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他没有回头,只是冷冷的回了一声:“扶苏明白了。”   “朕……走了!”   扶苏走了。   带着一些迷惘跟怅然。   他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   却不敢去找少了什么。   他木然的向前走着,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他蓦然的察觉到脸颊又红又烫,心中似乎还在突突的跳着,不禁自嘲的笑了。   “扶苏啊扶苏,你这是如何了?”   “嵇恒说的可有错?”   “你是君。”   “大秦的君,天下的君。”   “岂能如过去一般,多次流连忘返?”   “嵇恒过去已教了你很多,父皇也曾多次提醒过,今后一切都要自己去走了,一切事情都要自己来负责了。”   “这就是帝王的宿命!”   “……”   扶苏停在了辎车前。   他缅怀的看了看四周熟悉的场景,静了静神,掀帘进入了车厢。   再也没回头看身后的屋子。   屋内。   胡亥跟嬴斯年面面相觑。   他们怎么也没想过,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嵇恒竟直接‘驱离’扶苏了。   虽然他们并没感觉嵇恒说的有错,只是心理依旧有些难以接受。   嵇恒将杯中茶水饮尽,看向嬴斯年,缓缓道:“嬴斯年,随着你父登基,如果中途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你当是大秦下一任储君,你知道生为储君的第一要务是什么吗?”   嬴斯年一愣。   他一脸忐忑道:“斯年未曾想过。”   “也不想去想。”   嵇恒轻蔑的笑了笑,他看向胡亥,淡淡道:“有些事,并不是说不想就能逃避的,身在其中就注定不能挣脱,而且大秦历来就主张争。”   “争是罪。”   “不争同样是罪!”   “你在这个位子,生来就背负着罪!”   “我过去并没有教过你任何东西,今日便告诉你一件事,身为君主的长子,你最关键的并非是什么能力,也非是迎合讨好扶苏,更不是巩固自己的身份地位。”   “而是……”   “活着!”   “活着二字看似很简单。”   “其实很难。”   “在这方面你可以多请教一下胡亥,他对这方面应该颇有感悟,在宫廷这个大染缸,想活到最终上位,从来都不容易。”   “而这也当是日后大秦储君的必修课。”   嵇恒轻笑一声。   转身回了自己寝室,他已有些乏了。 第448章 裨将韩信!   二月伊始。   扶苏正式即位登基。   为秦二世。   在登基大典上,扶苏宣布了,即将大赦天下,也宣布了大赦范围,并明确点明了相应的截止时间。   与此同时。   对于朝中一些官员的担忧。   扶苏也做出了相应答复,便是下了一道诏书,让地方多加留心注意,若是地方生乱,即刻上报,并令地方郡县迅速出手镇压。   此外。   便再无其他措施。   扶苏即位之后,多次召开廷议,商议加快落实,地方的大一统之政,加快地方初级学室的建立,完善盐铁等商品的商税制度等等。   好似根本不在乎地方可能发生的隐患。   然只有蒙恬等人知晓。   这只是假象。   朝堂的不作为,其实只是表象。   实则是外松内紧。   对于扶苏的举止,朝堂起初是有异议的,只不过扶苏并未解释,只是让朝臣莫要非议,并严令朝臣大谈关东隐忧,只不过扶苏的口谕,并未阻挡朝臣的雪花般的上书,扶苏在一阵不满后,终是执拗不过,简单的解释了几句。   便是朝廷求稳。   不会再像当年一样急于求成。   而是更注重最终成效。   但对于具体会做什么,扶苏丝毫不泄露半分。   不过随着几道传向蓝田大营、北疆、南海的文书下发,朝臣也总算明白过来,扶苏心中早就有了定计,只是不想跟他们透露罢了。   这也让大秦朝臣生出了不少的危机感。   不过扶苏上位之初,并没有急着对朝堂大动,而是继续沿用着之前的朝臣,并委以他们重任,只不过扶苏越是这般重用,越让这些朝臣心里没底。   因为扶苏变了。   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变得不对外表露任何情绪。   也变得让人猜不出扶苏在想什么。   这种情况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大秦的朝臣,在一次次碰壁之后,终于明白过来了一件事。   扶苏已不再是过去的扶苏了。   他现在是大秦皇帝。   秦二世。   继续用过去目光看待扶苏,只会将自己推入无尽深渊。   扶苏就靠着这般高深姿态,一步步让朝臣适应了自己,也让自己彻底掌控了朝堂,而且掌控的十分迅速。   北疆。   漫天晚霞之下,草原苍苍人马茫茫。   黑色秦军如风暴般席卷草原,犹如一道道黑色利刃,将天穹一分为二,漫天的云团,好似也经不住这庞大秦军冲阵,被撕裂的粉碎,甚至染上了一抹血色,数以千计的骑兵,就这么浩浩荡荡在草原上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这股黑色洪流,在一阵急驰之后,终于在天黑前,赶回了九原秦长城。   长城烽火台上,十几名驻守的士卒,望着这黑色洪流,眼中流露出一抹羡慕之色,他们自然知晓这是何人的军队。   韩信。   这个关东出身的将领。   仅仅一年半的时间,就连跨数级,从一个百夫长,一跃成了统领万人的裨将。   这晋升速度,放眼整个秦军,都是骇人惊闻的。   更关键的是。   此人目前才二十出头。   不过对于韩信的晋升,军中其他将领只有羡慕,却是并无太多的嫉妒,因为这是韩信自己杀出来的,他最初靠着练兵,赢得了军中将领认可,而后便正式开始了带兵,只不过韩信的带兵跟其他将领不一样。   他不是提防匈奴南下,也不是想着阻拦匈奴劫掠。   而是主动出击。   一年半的时间,韩信出击了整整二十几次,每次都有斩获,靠着这些军功,韩信也从一个百夫长,一步步晋升为了领兵万人的裨将。   而在半年前。   因韩信出击的太过频繁,引起了匈奴右谷蠡王极大不满,在草原埋伏三万重兵,想要伏杀韩信,而那时的韩信手中只有五千军马,然韩信就是率领着五千军马,血战草原,逼的右谷蠡王毫无办法,最终只能无奈败退。   通过这一战。   韩信正式晋升为了裨将,领兵一万。   也是从这次开始,草原各部对韩信都是避而远之,根本不与韩信交手,甚至草原各部一致相约,但有韩信在,不复再进中原。   匈奴单于冒顿更是多次表露不满。   想让秦廷将韩信调走。   甚至直接拿出跟秦廷的交好协议,想借此让秦廷退步,不过苏角并不为所动,只是轻描淡写的回了几句,韩信只是在草原练兵,并未有跟匈奴交恶的心思,反倒是匈奴咄咄逼人,多次欲取韩信性命,岂能恶人先告状。   双方在北疆扯皮不断。   最终匈奴争执无果,只能认栽,韩信所在的九原区域,匈奴人基本不愿踏入了。   回到军营。   军司马将这次外出的斩获上报了上去。   数量相较之前已是大幅减少了。   斩杀匈奴人不到百人。   不过这次外出本就以练兵为主,并不以斩杀匈奴人为目的,能斩获一些军功,已是意外之喜了,他们自不挑剔。   韩信回了大营。   他的甲胄黝黑光亮,显得异常有光泽。   见韩信回来,校尉严不识拱手道:“将军。”   韩信点点头,问道:“对于齐地的情况打探的如何了。”   严不识脸色微沉,凝声道:“从各方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齐地的田氏,实力都不容小觑,甚至称得上是关东六地之首,苏将军让我们从齐地南下,实在是有些棘手。”   严不识一脸郁闷。   他出身大秦严氏,严氏曾为大秦宗室一脉,为樗里疾‘嬴疾’一系,也正是从嬴疾开始,他们这一脉被改为了严氏,也渐渐从宗室一脉脱离,如今虽在大秦还有些威望,但早已不复先祖之前的盛况。   不过打探一些消息还是够用了。   正因为此。   他为韩信吩咐去调查齐地情况,只是在一番调查之后,却是对齐地的情况深感头疼,在二月下旬,他们接到了朝廷的秘密令书,着韩信领兵两万,驻守北原,观天下之变,若是齐地生变,可直接率兵南下,平乱。   除了韩信,北原大军还有一人,同样有此境遇。   便是翁仲。   此人身材异常高大。   足有八尺多。   十分骁勇善战,有万夫莫敌之勇。   他跟韩信同为裨将,分列北疆的一左一右,两人在北疆如今已算是两道铜墙铁壁,让匈奴人十分的头疼。   不过或许是因为韩信风头太盛,亦或者是因为韩信出身关东,而翁仲出身关中临洮,同样是领兵两万,各自驻守两地,他们负责的区域却大为不同,翁仲负责的是赵地,而韩信负责的是齐地,赵地距离关中较近,就算生乱,实力也不会太强。   以翁仲的骁勇,只怕很容易就打穿赵地,继而一路南下。   这能斩获的战功就太多了。   他们却要啃关东最硬的硬茬子,心中自是有些吃味。   除了北疆会安排两军南下。   蓝田大营,也会派出章豨,率领两万士卒东出,不过是从魏地出发,至于南海同样有两支军队,分别由杨武跟苏胡率领,他们则是从楚地出发,一共五路大军,共十万兵力,用以镇抚关东可能出现的叛乱。   至于为何兵力会如此分散跟稀少。   他们却是不知原因。   只知道这是朝廷下令吩咐的。   他们也并不是很在意,十万大军,都由良将统领,又岂是关东叛逆能敌的?   关东叛逆越多,对他们而言,斩获军功也会越多。   而且他们深刻的知道,若是关东真的乱起来,便是谋求军功的最好机会,若是能趁机多斩获一些反叛势力人头,他们的爵位军职都能提升不少,因而都想着先去挑一些软柿子,而且这样说出去也好看一些。   如今他们被安排镇抚齐地。   等他们将齐地的田氏灭掉,只怕其余几地早就摆平了,甚至都能派兵来援了,所以心中多少是有些介怀的。   “为何齐地是最强的?”韩信问道。   严不识道:“因为齐地最有钱,齐地背靠山海,拥有不少盐铁,还有不少的铜矿,自姜齐开始,齐国一直都很富饶,有钱便有兵,田氏最终能拉起多少人,我并不能打探出来,但数量想必一定不会少。”   “而且田氏在齐地颇得人心。”   “一来是当年朝廷灭齐时,齐王并未怎么抵抗,直接投降了,让齐地民众免受了战乱之苦,另外是过去田氏一直有收买人心的习惯,因而齐地民众,对于田氏颇有好感,若是田氏举兵造反,响应的人定不会少。”   “田氏过去为齐国王族,家财定然不少。”   “像是韩赵魏,因离关中较近,受朝廷影响较深,实力多少是不够看的,而楚地原本倒是实力雄厚,但在始皇巡行,清洗了一遍江东后,实力大为受损,这一来二去,可不就齐地实力最强了吗。”   “陛下明显未将六地可能生出的乱事放在眼里。”   “所以只安排我等五路出击。”   “其余四路,相较面临的反叛势力都较弱,他们平定也相对容易,等他们平定完,我们这边还没结束,这可不显得弱了一头。”   韩信目光平静,沉声道:“不管最终情况如何,你接下来继续打探齐地情况,尽可能的打探出齐地的虚实,无论齐地的反叛实力如何,最终都要灭掉!”   “我们不会落后其他人的。” 第449章 罗网已成,请君入瓮!   严不识出去了。   韩信独自站在营帐内。   他的身前放着一副巨大的堪舆图。   上面十分清楚的标注着大秦四十二郡,而他此刻驻扎的位置在九原。   不过随着朝廷的调令,他们在九原修整一段时间后,便会向东行进,去到高柳城,而后以高柳城为驻扎点,准备南下,韩信手放在地图上,将朝廷的命令,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他们要南下,首先要过燕地。   这一趟南下,除了他们要过燕地,翁仲也会过燕地,最终就会演变成双方的竞速,而他们主要方向是从辽东郡开始向下,因而速度上是赶不上翁仲的,因而他们真正的路线是从辽东出发,经孤竹、无终,抵达齐地。   天下真正的交战,也将会落在几座有仓库的大城上。   例如广阳、巨鹿、白马、昌邑、彭城、东阳、酂县等地,而他若南下,最有可能跟反叛势力交手的地方,就是广阳,而后便是博阳,随后便是临淄,即墨。   若是齐地平了,便四方皆可去。   韩信在心中暗暗盘算着。   他不希望打没有准备的仗,他这一路下去,除了广阳,基本不会遇到太多的阻碍,顶多是路上有些流寇,没有那么多的仓库城邑,所以严不识等校尉有情绪是正常的。   身为将领,自是希望能多打仗。   毕竟。   大秦最看重的就是军功。   唯有打仗积累军功最快,相较匈奴人的奸诈跟来去如风,剿灭中原的反叛势力,无疑立功来的更快。   不过。   韩信并不会大意。   更不会轻敌。   他深知六国贵族及地方的草莽、流寇,并不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中不乏有真才实干的,或许起初,六国余孽的实力,算不得非常强,但给他们一定时间,定会快速成长起来。   朝廷显然不想大动干戈。   最终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拉锯战。   韩信并不担心没仗打,他现在反而期待起来,六国余孽中会有多少人能脱颖而出,而他又能跟多少人交手。   并胜之!!!   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   韩信并未急着离开九原,而是带领着士卒继续驻扎在九原,丝毫没有动身前往高柳的迹象,这也让严不识、樊哙等人一脸费解。   只不过韩信在这一两年内,在军中积攒了很高的威望。   并无人敢去质问。   而且。   韩信是一个性情孤傲的人。   脾气并不怎么好。   因而也没有太多人敢去触这个眉头。   只不过随着天气渐渐转暖,军中越来越多人生出了疑惑。   然而韩信根本不屑去解释。   在军中一阵狐疑跟猜忌下,严不识倒是渐渐察觉出了一些门道,韩信不是不知道军中的情况,而是在故意放任,为的便是给燕地制造一个假象。   朝廷对燕地并不怎么在意。   这其实也能理解。   燕地本就苦寒之地,人口比不过其余五地,当年秦灭燕时,对燕国针对最为彻底,燕国的王族近乎被屠戮一空,仅有少数贵族侥幸逃生,虽然已过去了十几年,但燕地贵族如今恐依旧未恢复元气。   韩信便是故意‘轻视’、‘放纵’,好让燕地残余贵族能放开手脚。   随后。   他们一路南下也能有更多斩获。   而这本就是朝廷的策略。   而且相较其余几地,都知晓了朝廷的动静,而燕地在他们特意放松之下,是最有可能首先举事的,如此一来,他们反倒能后发先至,率先出击。   不过严不识,还是没想明白,韩信的真正心思。   因为这不太可能是韩信的真正意图。   韩信领兵,并不会仅仅盯着一城一池,而是看的十分高远。   这就不是他能想到的了。   ……   阳翟。   这座昔日韩国旧都。   张良身在其中。   他回到这座旧都,已有一段时日了,韩地他更为熟悉,而且离关中较近,也能更快时间得知天下变动。   因而在说动其余贵族后,他便回到了韩地。   如今韩国王氏韩成、韩信等人正在韩地招兵买马,摩拳擦掌,等待着天下生变,不过张良并未现身,而是隐匿在市井之中。   他对韩成、韩信并不认可。   这些人难成大器。   而且韩地距离关中太近了。   从他最近听闻到的消息,扶苏自即位以来,便很早就做出了策略,下令北原、关中、南海各调集了几支军队,驻守在四方,以应付天下可能出现的乱象。   韩地直面的就是关中出来的大军。   他虽不知会是何人领兵,但毗邻关中,扶苏又岂会不安排良将?而且韩地终究离关中太近了,即便韩成等人真的恢复了一些故土,也很容易为秦廷派大军覆灭,最终依旧逃不过败亡的宿命,韩成等人真正要做的。   便是从韩地拉起一支军队,而后跟其余贵族汇合。   再谋求复国之事。   只不过韩成等人目光短浅。   根本认不清这个现状。   他们依旧做着在韩地复国,而后固守城池,等待着其余贵族援助的大梦,更令张良有些无奈的是,他那位昔日的好友,何瑊,同样秉承着这个观点,甚至还一而再的说着,他跟楚地贵族关系莫逆,到时定能说动楚地贵族来援。   他能理解何瑊的心思。   流亡太久。   实在是怀恋旧土。   也的确是抱着为国赴死之心。   但空有一腔热血,却认不清真正局势,顽固的固守,只是在白白浪费力量,反而对天下反秦局势不利。   他想过去劝。   思考一番后,还是放弃了。   寄人篱下,背井离乡的滋味不好受,如今他们刚见到希望,自己就去拆穿、去打击,终是有些太过了。   而且……   他对于六国贵族能够成事,心中已抱有极大的质疑了。   他本以为自己抢先了一步,但最近,张良已渐渐明悟过来,他始终没有挣脱掉大秦的这张‘罗网’,依旧被死死的束缚着。   他抬眸,望着天空。   天空很皎洁。   但漂浮天上的洁白云朵,在张良的眼中,却好似罗网的一个线节,就这般在慢慢的罗织着,也在不断地下落。   攻守没有易型。   秦廷依旧牢牢占据着主动。   始皇驾崩,对他们而言,是一件天大好事。   他们也等待了很久。   但扶苏即位后的表现,却跟他们预想的截然不同,甚至完全是背道而驰。   扶苏丝毫没有任何的退步,依旧沿袭着始皇的大政,并未有丝毫缓和,乃至是短暂停止的想法,即位之初,便宣布要大赦天下,大赦范围更是有史以来的最广。   而后。   直接以明文形势,向地方官府发布消息。   让地方官府警惕可能出现的动荡。   此后更是直接陈兵四方。   以威慑天下。   扶苏的威慑之心,根本不加掩饰,也不加任何遮掩,就这么明晃晃的告诉天下,我知道你们有心思,但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如此。   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数月过去,秦廷对关东的戒备,就这么止步了。   而后秦廷的所有重心,全部放到了推行各种‘大政’、‘大一统政策’上,好似大秦皇帝的更替对大秦影响甚微,而对关东的防备也实在的起到了作用,在天下稳定的局势下,自该继续落实各种大政。   然事实真的如此吗?   明显不是。   但秦廷表现出的是天下就是这样。   在这种情况下,无疑导致了一个状况,便是原本该是秦廷警惕六国贵族闹事,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秦廷在各种挤压六国贵族的空间,倒逼他们不得不反,不得不跳出来,而一旦跳出来,便会为秦廷早就布置在四方的大军剿灭。   他们俨然落入了秦廷的瓮中。   这一切很莫名。   又让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这一来一回。   差距可实在太大了。   首当其冲的便是士气、人心。   本该是六国贵族携‘怨秦’之势,顺应民心揭竿而起,如今却变成了不得不反,他们的士气相对就低落了,而秦军则士气如虹。   天下一副转好模样,他们这一番举事,同样很难得人心。   而后便是地方官府的态度。   扶苏这一道明文政令下去,地方官府彻底没了选择。   只能二选一。   若是六国贵族举事,地方官府态度要么坚决反抗,要么就直接倒戈,而秦廷一副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的模样,这定会让很多摇摆不定的官员站在秦廷一方。   对他们同样大为不利。   更令他们有些绝望的是,他们已没有任何退路。   秦廷就是在不断收紧对天下的掌控,如今四方都有陈兵,明面上的确是在针对关东可能出现的乱象,但对于地方官府的威慑力同样极大,在这种情况下,秦政的推行,无疑会变得顺畅很多。   若是他们再不做出举措,秦廷步步为营之下,他们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最终彻底消失。   他们现在要么在沉默中消亡,要么在沉默中爆发。   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但无论选那一条,都落入了秦廷算计。   天下最终的结果,完全要看扶苏的胃口有多大,他想在关东做到什么程度,至于官府、六国贵族、天下士人,全都为秦廷玩弄于股掌之间。   而这便是扶苏不合常理下导致的局势变化。   罗网已成,请君入瓮。 第450章 秦廷不灭,天下不宁!   “唉。”   “大秦的罗网已成,终究是算计不过啊。”   “嵇恒,你真就算无遗策吗?”   张良负手而立,目光清冷的望着天空,满眼复杂之色。   若是能够。   他并不想去赴当年定下的约定。   他更想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大摇大摆的进入咸阳,出现到嵇恒面前,而后告诉嵇恒,最终还是自己赢了。   而他输了。   但现在的情况,张良并不觉得乐观。   嵇恒比他想象的,算计的还要深、还要远。   就关东修建中转仓库。   初看,还以为是秦廷为了‘开源节流’,而后便以为是在‘以退为进’,进一步加强对关东的控制,收回地方一定的经济大权,其中也夹杂着,削弱关东实力的想法,但以现在的目光再去审视,又有了不同的看法。   在关东修建中转仓库,实则是一石数鸟。   如今也都在一步步达成目的。   若是没有这个中转仓库,他们六国贵族,一旦举事,即便可以从地方强征不少的粮草,但想养一支数万,乃至十几万的军队,依旧是不够看,最终,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关中,在这种情况下,六国贵族定能勠力同心,联手进取关中。   但现在。   有了这十来座中转仓库。   六国贵族的目标,一下子分散开来。   各自为战下,实力大为削减,也难真正的拧成一股绳,而扶苏早就在四方陈兵,到时四方出击,各个击破下,六国贵族的实力,还会大幅削减,日后,就算六国贵族能联手起来,又能剩下多少兵力?又能支撑多久?当真能做到进取关中?击败秦军?   如若不然。   随着粮草耗尽,就只能等死了。   而这就是嵇恒的高明之处。   他始终会留一点余地。   虽然这个余地,就是明晃晃的陷阱,但依旧挡不住人,主动踩进去、陷进去,最终一步步的被困死在其中。   等秦军真的露出獠牙时,他们早就没了反抗之力。   现在这建立在关东的十几座仓库,落在六国贵族眼里,就是一块块肥肉,一旦吃下,便能借此壮大不少的实力,但殊不知,这是秦廷特意放下的鱼饵,为的就是将他们的心神,彻底的定在关东。   无法拧合在一起,更无法去威胁到关中。   战火燃不到关中,也伤不到秦廷根本,最终打来打去,只是在让关东越来越弱,等达到扶苏的目的时,便是秦军倾巢而动之时,到时关东根本就抵挡不住,秦军的虎狼攻势,张良已能预见到那个残忍的场景了。   更令张良感到无奈的是。   他什么都做不了。   若是关东没有这些仓库,他还能将六国贵族说服,让他们联手西进,但有了这些仓库作为阻拦,六国贵族的心散了,而且扶苏又直白的告诉给了天下,他在四方陈列了兵马,因而决然没有六国贵族想一开始就跟秦军交手。   最终。   他们的目标都会放在各地仓库上。   夺下仓库,一来要继续招兵买马,二来也提防秦军夺回,自没有多少余力去帮助其他贵族势力,更没有多少心思,急着联手西进,偌大的关东,也会随之陷入到一阵拉扯之中,关东贵族的心思也会更加分散。   各自为战之下,他们就是盘散沙。   而这便是局势生出的变化。   若是扶苏没有表现的这么强势,稍微弱势一点,都会让地方官府,生出摇摆之心,也会让地方不至于两极分化,但就是扶苏那一道明令,那四方陈兵,逼的地方不得不做出抉择,这也无形间导致,六国贵族想占领一城一池,都会耗费更多的时间跟精力。   日后还要陷入跟其他地方官府的缠斗。   如此一来。   哪还有时间一步步做大?   又哪还能分出心神,去对关中出手?   想到这。   张良神色一黯。   他们的反抗挣扎太薄弱了。   也太零散了,根本不成体系,也难以互帮互助。   跟秦廷的步步为营、深谋远虑相比,完全是在以卵击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秦廷的算计告诉给其他贵族,让他们多加防备,以及让他们早点清醒过来,目光不再只盯着那一时之得失,而当着眼于天下。   秦廷不灭,天下不宁!   但张良也清楚。   就算自己明明白白的告诉给了其他贵族,其他贵族也听进去了,他们也实在抽不出多少心力去西进,一来要解决粮草问题,二来则是地方官府会各种围堵绞杀,三则是还要面对从四方杀来的秦军。   如若不然。   便只能举事之后,各地贵族聚拢一地,然后再联手征讨,但若是真这么做的话,关东其他官府联手之下,兵力是远在他们之上的,又有精兵良将的秦军坐镇,他们无疑是被包围在了其中。   一旦战败,便会被联手绞杀。   毫无任何逃生机会。   进退两难。   进不去,退不了。   只能各自为战,按秦廷心思,被做出分割。   然后被逐一蚕食。   即便以张良的谋算,此刻也毫无办法。   这场棋局,很早就开始了,也早就落了子,如今临近收尾,才真正将棋盘落到他眼中,但棋盘之上大局已定,他一人也无力挽回局势。   除非六国贵族中,皆有能征善战者,能凭借自身伟力,将六国贵族的势力,连接成片,互为攻守,而后再一步步逆伐周边郡县,最终反过来蚕食掉整个关东。   但这要求太高了。   对于达成时间也有极大限制。   一旦拖上几年,没有足够的粮草,他们的同盟就自溃了。   也将会是又一场长平之战。   张良扶额。   他此刻也很是头疼。   而且秦廷只公布了在四方布置了军队,却没有透露出具体的信息,也没有说陈兵了多少将士,一切都是未知的,这让他就算有心想去做一些布置跟算计,也感到无从下手,秦廷就是在以各种角度,来增加他们的压力。   让他们一步步走向崩溃。   良久。   张良深吸口气,凝声道:“赵魏韩三地毗邻交错,若是真的成事,当互为友邻,也当尽快打通连接,以此让各方都能节省不少精力,至于燕、齐、楚,相较远离关中,秦廷只能从北原大军跟南海调兵,路途较远,相较更能成事。”   “只是若往东一退。”   “再想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且三面包夹之下,想杀出一条血路,也并不容易。”   “最终……”   “我等势力当以襄国、博阳、彭城、会稽为防线,据有江东、齐地,再以这两地为根基,南下九江,北取辽东、渔阳,只不过如此一来,防线太大了,我们的兵力,恐根本就支撑不住,秦廷各方出击下,只会越发疲于奔命。”   “难……”   人口不够,粮食不够,兵力不够。   武器军械也不够。   若是据有整个关东,或许跟秦廷还有一战之力,仅仅据有吴越跟齐地,想跟兵强马壮的秦廷争锋,实在是太难了,几乎就不可能取胜。   他们唯一的破局之法。   就是彻底豁出去,跟秦廷决一死战。   不去关心什么粮草,也不关心什么兵力,就靠着一股气,跟秦廷较量,若是胜了,秦廷败退,他们自有足够时间去壮大实力,若是败了,也就彻底败退,再无翻身之机,但这已是张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他们拖不过、熬不起。   唯有死战不休。   想到这。   张良重新恢复了几分斗志。   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迈步走出了屋子。   他要将这个办法,告诉给其他贵族,让他们不能着眼眼前利,而当以大局为重,更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跟毅力。   不敢跟秦人拼命,就绝无复国可能。   不能胜过秦军,也不用去谈什么复国了,根本就不可能。   在张良再次开始出去走动时,天下其他对局势有所了解跟判断的人,也是察觉到了当前的险要局势,秦廷好似拿捏住了他们的一举一动,从始至终都在从容不迫的布局、应付,完全没有半点紧迫跟压力。   一副静等六国贵族生事的模样。   也早早摆出要清除掉天下所有不稳定因素的姿态。   因而各方都达成了一个共识。   不能拖太久。   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   最终。   各方放弃了在地方完成上计后举事,他们没有这个耐心等到粮食入库,他们唯一能等的极限就是等到秋收,一旦秋收完成,便会直接举事。   彻底打乱秦廷的布局。   韩地的韩成、韩信,辽东的韩广,燕地的臧荼,魏地的魏咎、魏豹,赵地的赵迁,齐地的田儋、田荣,楚地的项梁、宋义等人,也都在紧锣密鼓的谋划着,他们深知时间不等人,已不敢再观望,去等其他人先举事,再随后跟上。   而各地官府,也严阵以待。   早早就各种提防,也互相通气联络。   就为防备这次。   临近秋收,项氏在一番激烈争吵后,终于定下了,首要攻占的城池。   会稽!   上次殷通等官员的背叛,项梁可是如鲠在喉,如今不用再东躲西藏了,自是要将这口恶气十倍奉还。   会稽是个大郡,过去项氏在此扎根许久。   若是夺回,不仅能助长士气,还能加强自身的根基。   如项氏一样,其他贵族也都确定了自己将要攻占的城池,也都确定了自己今后的路线。   天下风云正式涌动! 第451章 天下烽火!   “天下苦秦久矣。”   “伐无道,诛暴秦。”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暴秦无道,人人得而诛之。”   “……”   秦二世元年八月。   好似没有任何征兆的,天下皆反。   关东六地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在同一时段斩木为兵,揭竿为旗,正式拉开了反秦序幕。   仅仅半月时间,原本仅限部分郡县的举事,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关东,无数蓄势待发的六国贵族、草莽流寇,部分刑徒徭役,乃至一些地方官吏,都在这股反秦浪潮之下,开始了闻风而动。   安宁的天下结束了。   如今的天下,已是烽火连片。   咸阳。   关东各郡县,如雪花般的加急文书,一份接一份的送到咸阳,送到了扶苏的大案上。   望着堆如小山的告急文书,扶苏只是淡漠的扫了几眼,就没有去多看的心思,只是冷冰的下令,让地方官府派兵征讨,务必将地方叛乱镇压。   扶苏的回应轻描淡写。   似对关东的乱象完全不察,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认为是小打小闹。   这也让朝中诸多大臣心生狐疑。   扶苏当真不知天下实情?这绝不可能。   他们虽不知扶苏收到了多少告急文书,但就他们听闻到的,关东三十几郡,几乎大多数郡都生出了叛乱,还有不少是地方官府跟着叛乱的,如今火都烧到了眉头上,扶苏竟好像对此并不怎么关心,甚至连早前安排好的大军,都没有调动的心思。   这是何意?   起初朝堂官员还能坐得住。   随着陆续有郡县沦落,朝堂官员彻底坐不住了。   纷纷开始上书。   想让扶苏重视,并派兵镇压。   不过都为扶苏搪塞了。   扶苏只是淡漠的回了一句。   时候未到。   至于什么时候是时候到了,扶苏没有说,朝臣也没有问出来,如今的大秦,好似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关中一片祥和稳定。   关东战火纷飞。   关中的初级学室依旧在兴建着。   铜币的铸造,也没有丝毫的放缓,商品交易的买卖,在朝廷的监管下,也变得越来越规范跟有序。   一切似都走在了正轨上。   蒙府。   这段时间,朝中不少人前来询问,想从蒙恬这打探出消息。   蒙恬也实在是不堪其扰。   却也无可奈何。   书房。   兄弟二人相向而坐。   蒙毅看着兄长的无奈神色,颇为忍俊不禁,自己这位兄长,一向沉稳,很少会被外界所影响,如今却也被这些朝臣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不过。   他同样有些好奇,主动问道:“大兄,陛下究竟是何心思?为何关东糜烂至此,陛下依旧未有任何动静?甚至连之前安排好的几支军队,也未曾派出,这究竟是因何?”   蒙恬看向蒙毅,重复了扶苏的话:“时候未到。”   蒙毅挑眉,苦笑道:“蒙毅愚笨,还请兄长细说一二。”   蒙恬眉头一皱,犹豫了一下,惜字如金道:“关东目前还不够乱,局势还不够明晰。”   蒙毅轻疑一声,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不解道:“关东目前还不够乱吗?关东三十几郡,几乎每个郡都有人闹事,六国贵族、地方流寇草莽,全都闻风而动,不少身怀二心的官员,在这次也倒戈了,大半个关东都陷入到了战乱之中,这还不够乱吗?”   “不够。”蒙恬摇头。   “大兄,眼中的乱,要到什么地步?”蒙毅道。   蒙恬深深的看了蒙毅一眼,思索了片刻,凝声道:“要乱到关东各方势力,全部做出最终表态为止,如今的关东,看似乱了,实则乱的很表面,只是六国余孽揭竿而起,地方随之做了一些敷衍的镇压,大多数地方官府,都没有做出真正的表态。”   “他们只是在等朝廷做出回应。”   “若是朝廷派兵镇压,这些人会立即讨好朝廷,若是朝廷始终不明确表态,这些人则会依旧满心猜疑,不过他们心怀鬼胎,而六国余孽却没有退路,最终会倒逼,这些人不得不做出选择,要么坚定的站在朝廷一边,要么就倒向六国余孽。”   “过去关东跟朝廷离心离德。”   “地方官府跟朝廷也一直是貌合神离。”   “现在天下方乱,这些人又岂会这么轻易就露出马脚?又岂会这么轻易就站队?陛下之所以按兵不动,就是要将这些人逼到绝路,逼到他们不得不拼命,要么是为朝廷力战不息,证明自己对朝廷忠贞不二,要么就原形毕露。”   闻言。   蒙毅若有所思。   他沉声道:“如此一来,关东岂不要损失惨重?”   蒙恬没有吭声。   蒙毅张了张嘴,当即明白了。   陛下不在乎。   陛下只要最终的结果。   蒙恬轻叹一声,低声道:“如今的陛下,早已非是当初了。”   “始皇在时,一统天下,太过迅速,导致六地很多积弊,为朝廷接过,六国余孽也大量的逃逸,反叛势力残余很多,六地跟朝廷也始终心有嫌隙,陛下吸取了过去的经验,不愿再重蹈覆辙,故有意放纵了这次乱事。”   “陛下就是要让关东乱。”   “等关东乱到自己都承受不住,乱到希望大秦出兵平乱,乱到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时,朝廷才会将这场由六国余孽引起的叛乱,彻底镇压下去。”   “自此之后。”   “六地的民心也将彻底归附。”   “天下归秦!!!”   “此战过后,六国余孽在关东影响力将彻底消失,彻底为人厌恶,甚至也将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今后六国余孽再想图谋反秦复辟,也几乎不可能了。”   “人心尽失。”   “六地的官吏,在这场战乱中,死的死,伤的伤,反的反,逃的逃,留下的都是忠于朝廷的官员,至少这些人是真为大秦拼过命、流过血,而陛下这一两年,一直致力于兴建初级学室以及推行‘士官转职’,为的便是填补官吏空缺。”   “只要给陛下足够多的时间。”   “大秦足以培养出一批合格的官吏,用以接管战乱后的天下各郡县。”   “过去始皇力主的,天下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举国如臂使指,都会达成。”   “陛下意欲用关东的惨痛,来加快大一统之政的落实。”   听着兄长的讲解,蒙毅彻底明白了。   陛下不是不知。   而是早就有了定计。   陛下图谋的非是关东一地,而是大秦万世,只不过代价让关东民众承受了,但这未尝不是关东自己造成的,朝廷这十几年,给过关东很多次机会,只是在六国余孽、地方官府的阻拦下,始终落实不下去。   这也让陛下彻底失去了耐心。   蒙毅道:“如此一来,只是苦了关东民众。”   蒙恬摇头,笑着道:“未必。”   “大秦的体制,打仗,永远是底层最好的机会,这同样适用于关东。”   “随着各地生乱,地方官府无疑会加征不少的士卒,这些底层民众在这场天下大乱中,未尝不能得到机会,若是能抓住,完全能如关中士卒一般,扶摇直上。”   “这场天下乱事。”   “是祸事,同样也是机遇。”   “等到这次战乱结束,天下将再无新老秦人之分。”   “而陛下最近的重心一直在致力于关中发展,等日后天下平定,未尝不会将其推广至关东,几年的战乱,换来今后长久的太平安宁,未必真就错了。”   “那朝廷多久会正式插手?”蒙毅问道。   蒙恬摇头。   “不知道。”   “陛下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度的。”   “不过朝廷介入的时间不会迟,至少章豨、韩信、翁仲、苏胡、杨武等五支军队,在适当的时候,一定会被派出去,但这五支军队加起来,也就十万人,而且是各自为战,如此情况下,想借着这十万大军横扫关东,无疑要花费很多时间。”   “最终天下何时平定,要看陛下何时再派人。”   “亦或者……”   蒙恬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让这十万大军,后续归于一人统辖,再辅以地方郡县的兵力,构成十几二十来万的大军,继而一举荡平天下叛贼。”   “若是这样的话。”   “最终领兵之人,将会成为大秦新的上将军。”   “就如当年李信,王贲跟我一样,我等三人年纪相仿,都为始皇器重,最终都得到了机会各自领兵征伐六国。”   听到蒙恬的话,蒙毅愣了一下。   随即在心中思索了一下,似的确很是相像。   不过当年的兄长,王贲、李信,都是领兵一二十万,根本不是这五名将领能比的,但若是最终五人中有人能脱颖而出,执掌关东全部兵马,就已达到了这三位将领昔日的高度,日后未必不能如兄长所说,成为大秦上将军。   统领天下兵马。   他蒙毅出身将门,对军事有所了解,深刻的知晓,统领一两万兵马,跟统领十几万、几十万兵马是截然不同的,难度更是天差地别,这五名将领,目前或许都可圈可点,但日后恐未必真有这个能力,统领几十万兵马。   不过随着关东平定,天下也没有太多战事了。   那倒也还好。 第452章 我刘季要跑,谁能阻止?!   泗水郡。   如今的泗水郡风雨飘摇。   四处起火。   而且附近的战火,已有烧过来的迹象。   郡县上下人心惶惶。   如今的萧何正在沛县督战。   说是督战,其实就只是跑去当了个后勤主簿,这是萧何主动要求的,泗水郡,位置并不怎么好,毗邻魏地的砀郡,韩地的颍川郡,背靠着陈郡,如今是四面着火,萧何对自己的能力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没有领兵打仗的才能。   因而在郡里吵作一团时,直接找了个由头,跑回了沛县。   还从郡守那领了个督战的名头。   也不算临阵脱逃。   而今的沛县,其实相较安宁。   在刘季的各种率先出手下,沛县本地的地痞流氓,全都被收拾的服服帖帖,还有的一些直接被刘季纳入到了自己麾下。   眼下刘季作为沛县县尉,麾下的士卒足足有两千人。   不过刘季也清楚,死守在沛县是没有活路的,现在各地战火四起,他这两千人,扔到四处作乱的关东,根本就不算什么,尤其是项氏前段时间,已经攻下了吴县,如今正在攻占会稽郡,等会稽郡夺下,项氏势必会北上。   他手中人马不够。   只是跑,又能往哪跑呢?   砀郡?   还是三川郡?   若是跑了,朝廷怪罪下来,谁又能担得起?   最关键的是朝廷的援兵何时到。   他们需要坚守多久!   在巡视了一遍城墙后,刘季回了县衙,萧何如今在帮着处理政事,眉头却紧皱着,他对天下形势不太乐观。   他也曾多次上书朝廷,只是始终未得到回复。   如今天下狼烟四起,他就算想上书,也很难送到朝堂去了。   今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见刘季回来,萧何道:“县城四周情况如何?”   刘季道:“目前没事。”   “沛县短时间不会出什么事,我对沛县这地界还是很熟的,这大半年,一直在有意针对,县里的地痞流氓都处理干净了,不过这不是办法,泗水郡虽算不得四战之地,但毕竟位于楚地,附近不远还有一座彭城仓库。”   “日后少不了战事。”   “就郡里的情况,根本挡不住的。”   闻言。   萧何点头。   他知道刘季说的郡里情况是什么意思。   泗水郡并非人人都忠于朝廷。   眼下天下生乱,不少官吏都生出了心思,若是泗水郡上下一心,足以拉起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到时据城而守,六国余孽很难占到便宜,但问题就出在,泗水郡官府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若是真的据城而守,很容易遭到内外夹击。   这也是萧何不敢待在郡城里的原因。   而这不是泗水郡一郡的问题。   而是整个关东的问题。   萧何道:“你想怎么办?”   刘季目光阴晴不定,迟疑了一阵,凝声道:“现在郡里局势不明,如果死守的话,很容易把命丢在这,我认为该跑还是得跑,我那大舅子吕泽,如今在砀郡当差,而砀郡之前为朝廷上上下下清洗过,都是忠于朝廷的人。”   “我们逃到那,基本算是安全。”   “至于泗水郡……”   “等日后局势明朗了,再回来,反正不能在这边久待,郡里那些人,骨子里都阴得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把我们给卖了,这些人可没安过什么好心,若非我们在郡里,只怕他们早就望风而逃或者倒向六国余孽了。”   刘季一脸鄙夷。   “我们不战而逃,若是为朝廷知晓。”萧何有些犹豫。   刘季一脸不悦,不满道:“朝廷朝廷,你就知道朝廷,朝廷就算有心援助,等援兵到了,我们早就不知死了多久了,现在哪还管得到什么朝廷,活命最要紧。”   “而且我手中有两千兵马。”   “大秦的体制,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逃了又如何?大不了以后多杀点叛贼,将功补过,用爵位补上就行,你总不得,还想让我刘季,陪着你在泗水郡等死吧?”   “现在项氏、宋氏、唐氏等楚地贵族,正大张旗鼓的联络各方反叛势力,暗中还一直跟地方官员联系,试图让这些人倒戈,而且就我们知道的,各地弑杀郡县长官而起事,单单是楚国旧地几千人聚集成军而起事的,就多的不计其数。”   “在这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继续待在泗水郡,要么就跟着其他人揭竿而起,要不然就是在这等死。”   “就我们手中这点人马,挡得住别人几波?”   “到时人手没了,那才全完了。”   刘季骂骂咧咧着。   他可不想把命搭在这。   要是现在敌我明晰,他倒也敢待一待,现在敌我不明,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他们这大秦官员的身份,无疑是个活靶子,到时被人群起而攻之,跑都跑不掉,等日后敌我明确了,互相有了照顾,到时再杀回来,又有何不可?   萧何颔首。   他道:“行,听你的。”   刘季冷哼道:“这事你还真的听我的,现在我们必须快点跑,而今郡里这些举事的人,都还想着去攻打县城,没有心思在我们身上,等日后,他们攻打下来,或者是其他反叛势力杀过来,到时我们可就没那么好跑了。”   “而且再等一段时间,就算想逃到砀郡,别人也未必会收了。”   “人心隔肚皮。”   “人家那时未必还能信得过我们。”   闻言。   萧何脸色微变。   他也知晓了其中利害。   刘季做事很雷厉风行,一旦做出决定,根本不带犹豫的,直接就下令,麾下士卒带上一些粮草,即刻奔赴砀郡。   至于妻儿老小,让他们自己逃。   他哪顾得到这么多。   先保自己。   不过萧何倒没有刘季这么无情,还是私下通知了吕雉,也把自己一家老小带上了,而在临走时,还特意张贴了一张告示,通告了全县,让他们自相逃难去。   而在萧何刘季跑了后。   沛县的其他官吏,却是没有逃,而是摇身一变,跟随着县令,就地举事,而后带着自己的族人,在城中大肆烧杀劫掠,整个沛县乱成了一团。   ……   三川郡,阳武县。   陈平此刻为阳武县的主簿。   三川郡,郡治为荥阳。   这里是大秦在东方的中枢跟门户,肩负着经营东方的使命,也是‘绾毂天下水路’之地,为天下真正的战略要地,攻守要冲。   如今关东已乱,三川郡依旧稳如泰山。   并未发生任何的乱子。   坚如磐石。   不过随着河东、颍川、南阳先后出事,三川郡最边缘的几座县邑,已渐渐开始有了一些不稳。   其中最为不稳的当属阳武。   阳武毗邻砀郡,尤其是靠近魏地酸枣。   随着魏咎、魏豹等魏国贵族,在魏地造反,燕县,酸枣城都已先后落入到魏地贵族手中,而酸枣城紧挨着阳武,阳武自是面临着不小的压力。   每日都有大量流民涌入城中。   陈平等官吏压力颇大。   不过三川郡为秦廷经营许久,过去郡守又是李由,魏咎兄弟,并不敢直接攻打三川郡,而是继续北上,准备去攻略整个河内郡,即便如此,阳武县上下依旧是人心惶惶。   再次安顿了一批流民后,陈平去到了城墙上。   望着源源不断逃难来的民人,陈平却是回头望向了咸阳,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跟一抹不确定。   朝廷的举止似乎太反常了。   反应也太慢了。   如今魏咎等六国余孽,举事之后,都已慢慢站稳脚跟,开始图谋更大的地盘了,朝廷似还一无所知,根本没有做出任何的应对措施,只是下了几道不咸不淡的诏令,让地方征召士卒镇压。   但朝廷不可能不知天下局势的。   三川郡上任郡守是李由,如今李由已晋升到朝堂为官,因而三川郡的官员依旧能传书给李由,就算朝廷反应再迟缓,也早该知晓天下发生了什么。   然而诡异的是,一向刚直的李由,却迟迟没有做出回应。   仿佛没有收到书信一样。   处处透着不对劲。   陈平手掌放在城池上,将目光从咸阳方向收回,低声道:“朝廷究竟在谋划着什么?就眼睁睁看着天下陷入糜烂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天下一天天乱下去?”   “民不聊生,涂炭生灵?”   “这还是陛下吗?”   陈平蹙眉。   随即。   他猛地看向关东,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他似猜到了什么。   或许并不是朝廷无动于衷。   而是故意的。   为的就是让天下先乱,再去平乱,通过这次乱事,重扫旧山河,将昔日始皇未完成的大业一举完成,毕其功于一役。   想到这。   陈平目光微沉。   “若是如此,天下恐要乱上一阵了,只是陛下就这么有信心,不担心会因此出事?也不担心会引虎为患?”   而后。   他想到了驻守在三川郡的章豨。   一下明白过来。   不是不担心,而是早就做好了完全准备。   只要关东不彻底落入到六国余孽手中,朝廷再怎么不紧不慢的出手,依旧能将天下重新蚕食完毕。   这是势。   陛下一手促成的大势。   现在大势已成。   只看收网快慢了,而陛下明显不急。   想明白这些,陈平心思一下活络起来,他要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谋取一些功劳,以便日后得到擢升提拔。   “乱世是天下人才的试金石。”   “我陈平又岂能错过?”   “哈哈。” 第453章 关东乱,局势明!   秦二世二年。   八月。   又是一年秋收时。   关东这场大规模暴动,持续了已整整一年。   然而天下的局势,终究没有按照扶苏既定的想法去变化,而是生出了很多的变故。   动乱之初。   整个关东乱成一团。   分不清是敌是友,各自为战,关东三十几郡,狼烟一片,人人自危。   而在动乱之初,六国余孽的强劲发力,也是震惊了天下,短短一两个月,关东数个大郡就沦落,数以百计千计的官吏被杀,也有数不胜数的官吏倒戈,投降了六国余孽。   原本当为秦军诱饵的仓库,直接落入到了六国余孽手中。   在数月的动乱后,关东的局势,才渐渐明晰起来。   只不过这种明朗,有些出乎秦廷的意料,三十几郡,高达二十个郡沦丧,整个关东都开始朝着六国余孽的方向倾倒,忠于秦廷的官吏,更是在这种大动荡中,朝不保夕,处境艰难。   如此情况下。   即便镇定如扶苏,也有些坐不住了。   将早前准备好的五支大军全部安排了出去。   随着这十万大军的杀出,关东的局势的确得到了一定扭转。   起初。   也的确是势如破竹。   章豨率领的大军,从三川郡出发,直取韩地颍川,韩地受关中影响很深,即便韩成、韩信等人疯狂鼓吹、怂恿,但收到的成效并不大,地方的抵抗也颇为强烈,最终章豨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颍川大多数县邑,在见势不妙后,韩成等人也是连忙败逃,逃到了赵地。   另一边。   翁仲则从九原南下。   原本三晋之地,都该由章豨跟北上的胡苏应付,只是当时魏咎、魏豹兄弟,气势嚣张,攻占了大半河东郡后,还继续北上,想要夺走上党跟太原,最终朝廷下令,令翁仲领兵南下。   翁仲率领的大军,经过跟匈奴交手的洗礼,实力可谓很强。   南下之初,直接将魏豹率领的魏军,打的喘不过气,只敢距城而守,根本不敢再觊觎多余的城池,但也正因为翁仲的主力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对魏军的讨伐中,以至于让赵地的赵歇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机会。   自古燕赵多壮士。   赵歇在邯郸举事时,实力尚弱,但因其为赵王后裔,举事之后,不少地方草寇流氓来投,而后赵地的贵族也纷纷加入,以至于原本实力羸弱的赵歇,实力一下得到了急速的膨胀。   从拥兵不过万,一下拥有了八万大军。   更是有了相应的班底。   尤其是昔日李牧之孙李左车来投后,更是让赵歇的军事实力大增,起初的赵歇,并没有想救援韩魏的心思,一门心思想北上,攻取代郡跟巨鹿,想趁着秦军无暇顾及,收复旧地,光复赵国山河,只是被李左车跟张良劝住了。   在李左车跟张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赵歇最终点头了,出兵援助韩魏。   随着李左车率领五万大军西援,章豨跟翁仲凭借自身的兵力跟地方兵力,对抗三地大军,已渐渐有些捉襟见肘,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势,也渐渐陷入了僵持,若非韩赵魏三地粮草不足,魏咎、韩成、赵歇,又急于稳定地方,只怕三地局势会更加焦灼跟糜烂。   现在的三晋之地。   互有胜负,已陷入到拉锯之中。   若是三晋之地的情况,还在扶苏的意料之中,也在接受范围之内,那楚越的情况,就是扶苏怎么都接受不了的,苏胡跟杨武北上,不仅没有斩获多少战果,反而是损失惨重,若非杨武机敏,甚至都差点死在战场上。   从南海大军分出的两军。   胡苏率军北上,很轻易的就收复了黔中郡,随后便与南郡起事的共敖,开始了激烈征讨,南郡多水泽,作战多有不便,因而一踏入到南郡的水泽之地,便陷入到了苦战。   胡苏的情况尚能够接受。   只是兵力不足。   但杨武却完全不同。   他率兵攻略长沙,随后派兵东出,攻略九江,也就是在九江时,遭遇到了英布的当头一棒,英布十分的骁勇,虽手中兵力不过万,但在英布手中,却发挥异常的凶猛,杨武一时不察,几个冲杀起来,损失惨重。   若非跑得快,差点丧命于此。   而今的杨武,在收敛残部之后,只能龟缩城池。   根本不敢主动出击。   士气大衰。   至于四战之地的河东,更是凄惨。   在天下动乱开始时,随着刘季逃亡砀郡,其他忠于大秦的官吏,见势不妙,也纷纷逃亡了砀郡,而后在砀郡稳住阵脚之后,便开始南征北伐,在刘季、吴芮、缭可等人的指挥下,地方大军连连出击。   不仅收复了河东,还收复了东郡以及部分薛郡城池。   然而好景不长。   随着楚越之地的唐氏跟宋氏站稳了脚跟,陆续开始朝着淮阳跟泗水郡进攻,此外便是田氏,以即墨郡为根基,先后夺去了琅琊郡,临淄郡,更是图谋了大半济北郡,而北边陈余也在常山郡举事,不时率领几千士卒,骚扰东郡。   另外还有三川郡起兵的申阳,也不时率领几千人去攻打东郡。   整个砀郡、东郡,彻底沦为了四战之地。   烽火四处。   刘季等人彻底成了救火将军。   多次率领一万余人,各种救急,不过最开始的这些六国反叛势力,实力算不得多强,刘季等人出征,也算是屡战屡胜,更是在面临这么大的围堵压力下,多次反败为胜,更是夺回了不少城池。   但刘季的屡战屡胜,随着一人带兵北上,也随之戛然而止。   当时刘季因为屡战屡胜,在砀郡威望很高,麾下士卒更是直接扩充到了三万余人,装备也可谓精良,因而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多次主动出击,连败唐氏、宋义等楚越势力,风头正盛。   因而听闻楚越再有援兵来,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直接于旷野决战。   也是这一战,将刘季吓得半死。   他以三万大军,对阵项籍率领的一万大军,却是完全不是对手,项籍仅仅几个冲锋,就将他率领的大军,冲的七零八落,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因而在深刻知晓不能力敌后,也是直接跑了。   这一仗。   刘季麾下士卒损失惨重。   折损过半。   原本的攻势,随着这一战,也戛然而止,尤其是吴芮、缭可等人率领军队,跟项羽对阵了一次后,全都被吓住了,全然没有再与之出城一战的想法。   整个河东之地,秦军都采取了守势。   正是有了项氏一族的杀出,原本还占优的秦军,一下处于了大劣,原本已被夺回的东郡、薛郡、碣郡,也全都被抢了回去。   整个关东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全然没了之前的士气。   而且随着三晋之地,九江英布,南郡的共敖,渐渐站稳脚跟,局势已越发朝着对秦廷不利的情况转变了。   各地的告急信,再度如雪花般,送到了扶苏大案。   咸阳。   西城的小院。   城中方下了一阵小雨。   地面湿漉漉的。   而在一间书房中,胡亥跟嬴斯年,站在一张堪舆图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跟不安。   天下形势,他们已有耳闻。   并不乐观。   或许,三晋之地的情况,算是在扶苏的意料之中,但关东其余数地,却完全跟扶苏预想的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秦廷不仅没有取得多大的攻势,反而在被一步步逼退,将刚收回的城池,被迫的拱手让出。   如今关东看似处于焦灼。   其实秦廷在关东的攻势已明显受挫。   甚至还在不断收缩。   嬴斯年从一旁的竹简上,不断的比对,然后在纸上做出标识。   “这里是共敖,这里是申阳,这边是英布。”   “这里是……”   当嬴斯年将竹简上,各地上报朝廷的反叛头目,一一标记在这两三尺的纸张上时,才警觉关东已乱成了什么样子。   朝廷已丢失了关东大半城池的控制。   胡亥看向嵇恒,说道:“嵇恒,现在天下情况已十分不妙了,你当初提的想法,恐是不能再继续了,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整个关东就要落入到六国余孽手中了,到时朝廷再派大军收复,恐要付出更大代价了。”   “朝廷拖不起了。”   胡亥一脸严肃,神色十分凝重。   他虽不太懂军事,但也看得出局势严峻了。   嵇恒淡漠的瞥了眼嬴斯年弄出的地图,轻笑一声,淡淡道:“有什么好急的,如今所有反秦势力,都摆在了明面上,关东的局势也才正式铺开。”   “不急。”   “让关东再乱一阵。”   “到时,局势自然就一目了然了。”   闻言。   胡亥跟嬴斯年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跟费解,问道:“嵇恒,你难道看不懂这地图上的情况?现在整个关东朝廷已不再处于优势了,而是在被六国余孽步步蚕食,一旦三晋之地,还有楚越、田齐彻底站稳了脚跟,那局势可就难料了。”   嵇恒嗤笑一声。   他反问道:“你们既然这么担心,那我便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可听到扶苏派出的这几位将领,主动的向朝廷请援?”   “还有蒙恬、章邯、李信可有主动请缨过?” 第454章 韩信!一个很纯粹的人!   胡亥一愣。   他仔细想了一下,好像是没听说过。   嬴斯年好奇的问道:“难道这中间还有什么事?”   嵇恒走到两人绘制的局势图前,在地图上画了五条线,平静道:“从你们刚才念的情况来看,朝廷各路情况似乎都不太妙。”   “翁仲跟章豨被拖在了三晋之地,难以寸进。”   “只能互有攻守。”   “而杨武在九江惨败后,如今只能舔舐伤口,根本无力再阻止军力北上,而苏胡过去为北原大军将领,并不善泽地作战,因而也被困在了南郡的云梦大泽附近。”   “四战之地,刘季也好,缭可也罢,都惨败给了项籍。”   “如今也都只能采取守势。”   “至于韩信,因为太过偏远,面临的是具有辽东辽西的韩广,还有占据了渔阳、上谷的昔日燕将臧荼,后续还要面对陈余,跟田齐,局势同样大为不妙。”   “所以你们就认为大事不妙。”   “当直接派大军镇压。”   “军事乃国之大事,不能随意插手的。”   “也不该为人随便插手。”   “居于庙堂之上,看了一些天下各地送上来的告急信,便焦急的下令,这岂非是将军事视为儿戏?你们焉敢就这么草率?”   “如此心态,又岂能成事?”   “专业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即可。”   “若是朝廷无人可用,那倒是没有办法,如今大秦文有张苍、史禄、陶舍等人,武将有蒙恬、李信、章邯等将,文武兼备,又哪里容得到听了一点风声,看了一点消息,便枉顾朝中将领的意见,就自作主张?”   “蒙恬等将领既没有开口,那便说明天下局势,并未真如你们预想的失控。”   “而是尽在朝堂掌控。”   “只不过你们不通军事,看不懂天下形势罢了。”   嵇恒一脸轻蔑之色。   嬴斯年跟胡亥面面面相觑。   却也无法反驳。   他们倒也通晓过军事,但也仅限于文章,若是让自己带兵打仗,那是万万不可的,甚至连指挥军队都一窍不通。   嵇恒手指向地图,冷声道:“三晋之地,朝廷想收复,易如反掌。”   “只要三川郡不丢,魏地,韩地,便始终不能完全串联起来,逐一分割之下,韩魏,很快就被覆灭。”   “如今赵歇确实猖狂,但那仅仅是因为没有直接受到外部的军事压力,他北部是臧荼,南边是陈余,北边有长城,西边是魏咎等人。”   “一旦赵歇受到攻击,他又岂会再这么尽心尽力帮助魏韩?”   “没有李左车的南北救火,韩魏,又能挡得住秦军多久?而且三家一直都心怀鬼胎,不然以现在三家的兵力,完全可以反过来压制秦军,根本不会陷入到这么久的拉扯。”   “眼下不过是赵歇,想让魏咎跟韩成的士卒,去消耗秦军的实力,同时避免让魏韩两地快速做大,以免威胁到自身,毕竟现在的赵歇,并没有完全控制住赵地,旧日赵国的地盘不少为陈余、魏咎、臧荼给抢占了。”   “如今魏韩指望着赵歇相助,却不愿意将侵占的地盘吐出来,赵歇心中岂会甘心?”   闻言。   嬴斯年跟胡亥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至于杨武跟苏胡的确是出师不捷。”   “但也算不得什么。”   “共敖跟英布,的确骁勇善战。”   “而这两位秦军过去太心浮气躁,目空一切,如今被泼了一盆凉水,也该清醒下来了,日后自当会稳扎稳打,两军背后南海,就算不敌,也绝不会输得太惨。”   “不过杨武的惨败,的确太过丢人了。”   “朝廷未必真能接受。”   “因而或多或少暗中会给杨武一些支持。”   “至于河东。”   “眼下的确是步步退缩。”   “但你们仔细看一下地图,如今的河东、砀郡,就如同一柄刀子,深深的插在了关东的腹地上,将三晋之地,跟楚越、田齐、上边的陈余、臧荼给隔开了,只要朝廷还控制着河东跟砀郡,整个关东六国反叛势力,就没办法真的串联到一起。”   “也自然没有办法拧成合力。”   “那也意味着,朝廷依旧可逐个击破。”   “只要朝廷愿意,随着南海跟北原继续派兵,便可轻易突破三晋之地,以及西楚、九江,这四路大军一并东出之下,便会形成四面包夹之势,围剿最强的田齐跟楚越。”   “朝廷或许是有过担心。”   “担心的是砀郡失守,河东沦丧。”   “但在刘季、吴芮等人的力战之下,已经告诉了朝廷,他们的确是打不过项籍,但据城而守还是能守住,大不了一点点的靠放弃城池,慢慢的拖时间,慢慢的熬。”   “只要能拖住,那局势便在掌控之中。”   “现在朝廷不会急着动兵的,现在的情况,是朝廷乐于见到的,六国余孽各自为战,跟朝廷处于对峙拉扯,而后朝廷再慢慢的压过,倒逼楚越的项籍,不得不做个救火将军,到处率领大军驰援,疲于奔命。”   “只要六国贵族始终不能将兵力集中到一起,也始终不愿意将手中兵力,交由项籍、李左车、英布等将领指挥,那朝廷便可继续慢慢的蚕食,将六国余孽的势力,一点点吞噬殆尽,也一点点的拖垮项籍。”   “最终。”   “韩信,章豨,翁仲,苏胡,杨武,还有刘季等人大军齐出,将天下最后一点反叛势力给彻底剿尽。”   “让天下战事彻底止息。”   听着嵇恒的讲解,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看向地图。   也渐渐看明白了一些状况。   杨武从南海出发,攻略九江,而后是会稽,最终北上攻伐泗水,薛郡,而苏胡则是攻略黔中然后是南阳、南郡,而后是淮阳,最终也会抵达河东之地。   至于章豨则是夷灭申阳,韩成,抵达河东。   翁仲依然,灭魏咎,出上党,直取东郡,最终都会抵达河东。   韩信也一样,只不过韩信的路途更远,想要收复辽东辽西,再是平定臧荼,陈余,随后才能攻打田齐,但最终的目的地都是河东。   倒不是目的地一致。   而是在三晋之地,还有其余六国反叛势力败退后,他们只能向着河东这边退缩,最终就变成了秦军包夹围剿。   最终。   毕其功于一役。   而砀郡的固守,就显得尤为关键。   这是一柄插在六国反叛势力上的利剑,让他们如鲠在喉,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申阳、陈余等势力,宁愿不帮三晋之地,也要去围攻砀郡河东的原因。   就是想让六国的反叛势力连接成片。   避免日后被两面夹击。   想到这。   嬴斯年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之前蒙毅被派去砀郡,他其实还很是费解。   尤其是蒙毅在砀郡大开杀戒,他还很是疑惑,如今已全部想明白了。   蒙毅在砀郡做的种种,便是为了今日,正是有了蒙毅在砀郡的大开杀戒,将整个砀郡上下官吏全部清洗了一遍,也重新派遣了忠于朝廷的官吏,现在的砀郡才能如一柄利刃,坚定不移的插在六国余孽的心脏上。   让他们难受至极。   也给了其余忠于朝廷的官吏,一个落脚之地,保留了朝廷的有生力量。   这深谋远虑,实在让人骇然。   甚至是毛骨悚然。   嵇恒看着地图,从三晋之地,又看向南郡、九江,随后又移到楚越,田齐,最终目光落在了北地。   他双眼微阖,看了一会,笑着道:“不过天下局势,未必真会这样。”   “难道还有变数?”嬴斯年一脸好奇。   嵇恒点点头,他笑着道:“砀郡的刘季,前面的确经历了一场大败,但情有可原,这人的军事能力,放眼整个关东,当列第三,除了打不过项羽,附近的陈余,申阳,田齐的军队,都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这人能屈能伸。”   “打不过项籍就一直缩着,打其他人就下死手。”   “因而砀郡不容易出事的,有刘季在,他们多半会不时采用‘围魏救赵’的战术,靠着其他势力逼迫项籍不得不驰援,继而解救砀郡各城池的危机。”   嬴斯年一脸愕然。   这也能列为江东的第三?   随即。   嬴斯年好奇道:“既然这刘季为关东第三,那除了项籍,还有谁?”   嵇恒手指向了北方。   嬴斯年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仔细看了一眼,不确定道:“韩信?”   嵇恒点头。   “这人有这么厉害?”嬴斯年一脸疑惑。   嵇恒笑道:“等着瞧吧,关东整个烂摊子,最终都会由此人收拾完,而且极大可能朝廷不用再派兵力。”   “眼下有关韩信的消息并不多。”   “但当你听闻到的时候,你就会惊觉,此人竟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或许……”   “当韩信再度闻于朝廷之耳时。”   “他已手握十几万大军。”   “甚至更多。”   “不过以此人的性格,并不会急于跟项籍交手,而是会借助自身的优势兵力,先横扫整个北方,乃至大半个关东,最终才会跟不得不抱团的六国势力,进行最后一战。”   “一战定乾坤。”   “这人打仗很纯粹,纯粹到没有私念”   “只有胜负欲!”   “甚至哪怕是违令,乃至是为人不耻,也全然不在乎。”   “但此人的确是用兵如神。” 第455章 兵家四派!我为阴阳!   “十几万大军?这不可能吧。”胡亥一脸愕然。   他若是没记错。   韩信手中总共就两万兵。   就算将地方的兵力加上,也不过三四万,怎可能一下多出这么多?   而且这么多兵马,粮草辎重谁来提供?   嵇恒淡淡的看了胡亥一眼,轻笑道:“短时的确不可能,或许朝廷在第一次收到韩信发回的文书时,他手中只有三四万兵马,但辽东那边毕竟偏远,消息传回也有一段时间,等第二次消息传回时,他手中的兵力,早就今非昔比了。”   “韩信家道落魄。”   “又生性喜爱练兵,享受执掌万千兵马的感觉。”   “见猎心喜之下,未必会循规蹈矩。”   “而且……”   “他本就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说的便是韩信。”   说着。   他似笑非笑道:“周秦这场天地变局,属实是很有趣,兵家四派,目前已出了三。”   “兵家四派?”嬴斯年一脸好奇。   嵇恒道:“兵家四派又叫兵家四势,是军事学用语,指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兵技巧。”   “不过准确的说,现在的兵家只有三派。”   “便是前面的兵权谋、兵阴阳、兵形势。”   “兵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这类将领,自来不少。”   “而兵权谋家也应该是兵家中最为全面的一类,讲究的是打仗的谋略,谋定而后动,这方面当前最为典型的就是韩信。”   “兵阴阳者: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这一派……”   “兵阴阳家看上去是较为神出鬼没的,这一派最大的特点就是利用巧劲和智取。如果说权谋家是硬碰硬的,那么阴阳家就只是虚张声势,又笑里藏刀,一击致命。”   “这方面最为典型的当是我。”   “除我之外,当属张良。”   “只不过由于我的存在,张良被一直压制着,并不能将其才智,彻底发挥出来。”   胡亥跟嬴斯年对视一眼,也不由面面相觑。   却也深以为然。   嵇恒居于市井,却谋算天下,若非他们跟嵇恒相熟,只怕根本就猜不到,眼前这人,就是当今天下局势最大的推动者,而且大多时候嵇恒的计策,都是绵里藏刀,让人不寒而栗。   只是他们也有点没想到。   嵇恒竟会把自己跟张良,都列入到兵家的范畴。   在他们印象中,兵家都是带兵打仗的,这靠伎俩算计,当真能列入兵家?   不过想到嵇恒这天马行空的算计,这极其善于攻心的谋划,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一句话。   一言可当千万兵。   大抵如是。   他们也对兵阴阳有了具体的代入。   谋士!   嵇恒接着道:“兵形势者:‘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如果说阴阳家叫做智取,那么形势家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   “战场之上,形势家没有多少权谋,也不搞虚头巴脑的什么阴阳术数、故弄玄虚,甚至他们一开始都没有详细整体军事规划,但这类人是天生的武将,有着十足的军事天赋和敏锐性,他们能根据战场形势,瞬间做出最为有利的判断,看到敌方出现了破绽,就会迅速出击,抓住对方弱点取胜。”   “这人你们应该知道是何人。”   “项籍。”嬴斯年跟胡亥连忙点头。   这都不用嵇恒明说,只是听到嵇恒的描述,他们就直接想到了项籍。   这个分明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这一次关东之乱中,却是大放异彩,杀得刘季等人不敢出城,也杀得不少秦军胆寒,声威之盛可谓传遍了天下。   “最后一个兵技巧为何没有?”胡亥好奇道。   嵇恒笑了笑道:“不是没有,只是没几个出彩的将领,这一类,准确的表述当为‘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   “就现在大多数人的理解。”   “其实就是墨家。”   “大争之世数百年,稍微有名一点的,便是田单。”   “当年田单以火牛阵败燕。”   “算是一个。”   “王贲的水淹大梁也算一个。”   “不过他们并不能真的算入兵技巧这类。”   “但在我估摸下,以后兵技巧或许才会是主流,穷者其余三家,富者装备碾压。”   “只不过目前的军事发展,还没有到兵技巧成为主流的时候。”   听着嵇恒的话,嬴斯年若有所思。   嵇恒继续道:“现在的韩信,应该是在等朝廷的态度。”   “什么态度?”胡亥问道。   嵇恒轻笑一声,淡淡道:“朝廷信不信任他,对于天下局势,是否真有正确的判断,也是否真敢将天下的破局重任,交到韩信的手中。”   “若是不信呢?”嬴斯年道。   嵇恒讥笑一声,摇头道:“他恐会认为,满朝皆是尸餐素位之徒,今后也都会认为朝堂是群酒囊饭袋。”   嬴斯年一脸愕然。   胡亥也嘴角微微一抽。   这韩信当真会这么狂妄自大?   “若是信任呢?”   嵇恒沉声道:“他会以一己之力横扫关东,而且基本不会让朝廷再出手,他不喜欢在军事方面受制于人,而且他的眼里,从最开始盯着的便是王翦、蒙恬这类,他的志向是掌管天下兵马。”   “因而又岂会借助其他人的帮助?”   “韩信不会容许外人插手,甚至可以这么说。”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闻言。   嬴斯年跟胡亥都脸色一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岂是一个将军能做出的?   嵇恒扫了两人一眼,笑着道:“行伍出身的将领,他们的职责便是打仗,只要能赢,眼里便看不到其他,这是他们的优点,同样也是他们的缺点,不过相较于那些会阿谀奉承的将领,这一类将领,未尝不是更好掌握?”   “对于君主而言,并不怕臣子有能力,怕的是掌控不了臣子。”   “君主能没有污点。”   “但臣子决不能是完人。”   “若是臣子有污点,那他们的一切权力,便只能来自君主,这样的人,其实是较为好拿捏的,不然当年王翦何故要多此一举,向始皇索要良田屋舍?就是在授人以柄。”   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很久聪慧,又日常在嵇恒眼前,耳濡目染下,也是提升飞快。   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嵇恒摇摇头,并不准备就此多说,平静道:“你们其实没必要关心这么多军事,知道天下形势的大概就行了,不要生出自己的主张,更不要随意发表一些幼稚可笑的见解,更不要凭着自己心思就随意插手,这是取死之道。”   “到时变成叫门天子,一战送天下,可就真要贻笑万年了。”   “军事的事,交由将领负责。”   “朝堂真正需要上心的,其实是战后的重建,以及战后如何快速的恢复生产。”   “关东相较关中,人口较为稀疏,大战之后,人口更是凋零,在这种情况下,朝廷首要考虑的,便是如何能让关东尽快的恢复秩序,也尽快让关东回到正轨。”   “不过仅仅恢复秩序,恢复生产,这其实是不够的。”   “而且远远不够。”   “大秦也不可能接受。”   “这是为何?”嬴斯年一脸疑惑。   嵇恒一脸森然,正色道:“这是大秦体制决定的。”   “大秦这个体制,是需要很多人口来供养,需要很多的钱粮去填充的,天下未乱之时,大秦这个体系,就已有支撑不下去的状况,随着关东战乱,人口凋敝,就算日后恢复了生产,也根本赶不上过去,收上来的租赋税也是远远不足的。”   “所以只是平乱是不够的。”   “战后重建,才是大秦的重中之重。”   “如何以较少的人口,提供较大的产出,并加快商品货物的流通,继而创造出更多的商税,以保障大秦体制的稳定运行,这其实才是朝廷真正要头疼的事。”   “朝廷该如何做?”嬴斯年恭敬作揖。   嵇恒道:“发展生产力。”   “将天下旧有的技术更迭。”   “让少量人口,因为技术的革新,做到过去多人能做到的生产效率。”   “同时……”   “做好倾销商品的准备。”   “倾销?”嬴斯年一脸茫然,不知这二字何意。   嵇恒肃然道:“关中在接下来几年,都会进入到一段较为平和的阶段,而在这段时间,关中该大力发展生产力,囤积大量战后重建需要的粮食、货物。”   “而在关东战事结束后,朝廷彻底接管,首要的便是将铜矿收回国有,而后大肆制造铜币,推行‘以工代赈’,将这些钱币发到底层民众手中,用以他们重建家园。”   “此时。”   “再将关东囤积的商品,大部分贩售给关东民众。”   “以此收回发放出的钱币。”   “这一来一回,秦半两彻底为地方接受,而因为人口减少,导致的货币增发,也会随着商税,回到朝廷国库,关中民众则能借助关东重建,明显的发一笔财,至于关东则重建了家园,也感受到了秦廷的恩惠。” 第456章 没钱,就是空谈误国!   听着嵇恒描述的前景,嬴斯年眼前一亮。   若是真能如此,那关东又岂会再生出异心?大秦天下又岂不固若金汤?   唯有胡亥眉头一皱。   他可是记得分明,嵇恒说过不止一次。   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代价呢?   见嵇恒没开口,胡亥主动问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这么多人得利,那谁人少利?”   嵇恒一脸怪异的看向胡亥,也是不由莞尔,胡亥倒是很警惕,不过却是有些警惕到头了,笑道:“胡亥,你现在倒是有点一惊一乍了,此举,看起来的确是天下所有人都能从中得利,但你看到的其实是战后,若是从战前去看呢?六国贵族、地方官吏、豪强乡绅、士人,他们过去占有的利益都被分了。”   “假如天下的财富是定额的。”   “过去关东很大部分,都落入到了六国贵族、豪强手中,战后,只不过是朝廷将这部分收到了手中,而后再以‘战后重建’的名义,将其中一部分利益分润给了关东底层,好让他们尽快恢复过来,而关东底层拿了钱币,最初只能去购买关中倾销来的粮食、商品等,从而将这些钱币进一步消化了。”   “此举的确是多方得利。”   “而这。”   “便是朝廷下放铸币权跟蒙毅在关东将田地收归国有的意义。”   “为的就是让朝廷有足够多的钱去重建关东,去维持大秦这个庞大的体系。”   “有钱才好办事。”   “简而言之。”   “大秦是将关东跟关中做了划分。”   “整个关东都是在给大秦做嫁衣,甚至战后十几年,关东依旧会因为生产效率的关系,为关中压榨,这个剪刀差,至少需要十来年关东才会追上。”   “大秦要做的便是提高关中的生产效率。”   “让大秦不受战乱影响,即便关东生产情况大为缩减,但在关中大幅提升下,整个大秦的生产情况,实则并不怎会受到影响,而后朝廷在向关东大撒货币,让关中生产的商品,大量的被销往关东,继而到手更多的商税,以此让大秦征收上来的租赋税并不会因战乱而减少。”   “等到关东人口渐渐多起来。”   “大秦能征收上来的租赋税只会更多。”   “继而保障朝廷的正常运转。”   “关东战乱,朝廷的确可以借此大发横财,不仅能收回大量的田地,还能收回大量的钱币,以及收拢大量的铜矿,但朝廷是不可能真一直将铜矿用以锻造钱币的,也不可能一直维持这么多的外来收入,最终还是得依靠最基础的租赋税。”   “租赋税才是大秦政权稳定的根基。”   “而大秦的体制,对于钱粮的需求量很大。”   “若是因战乱,减少了收上的租赋税,朝廷就算国库有再多的钱粮,也经不起十来年的恢复消耗,坐吃山空是不可取的,因而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尽可能的维持现状,并长久而悠远的增收租赋税。”   “想要稳定的征收。”   “放眼天下,只有两个办法。”   “要么提高人口,要么提高生产效率。”   “经过战乱,人口凋零,就算想恢复上去,至少也要十几年,而十几年过去,大秦能征收上来的租赋税,还跟过去一样,依旧是不足以维持这个庞大体系的,因而真正的办法,只有提高生产力。”   “让商品货币流通起来。”   “继而收取更多高额的商税。”   “旧有的情况,就是一块碗那么大的饼,让天下分食,随着人口增加,每个人能分到的份额,只会越来越少,最终也会有越来越多人不满,继而天下不断滋生动荡。”   “而今,我提出的办法。”   “便是不断将这块饼做大,这样就算人口增加,也能大幅减缓不满的人口数量。”   “从而为天下争取到更多安宁的时间。”   “不过……”   嵇恒顿了一下,凝声道:“生产效率提高,固然是很好的,但大秦能养活的人口是有限的,对于商品的消耗,也是有限的,随着关东生产效率也日渐起来,最终大秦会逐渐出现商品过剩的情况,大秦到那时恐会不得不继续开启下一段的征伐。”   “人为打开一个商品倾销的口子。”   “匈奴、百越以及更远。”   “这只是未来大秦的一个方向。”   “大秦真正想踏上这条路,还需要很长的路要走。”   “可能上百年,甚至数百年。”   “乃至更久。”   “而且提高生产效率,并没有想象的简单,需要日积月累的成长,我之所以让扶苏在天下修建学室,并准备日后推行更为上层的太学,原因便在于此。”   “从天下数以千万计的人口中,选出真正的可用之才,让他们去踏出前路。”   “从而奠定大秦长久昌盛之根基。”   “至于为何,我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便在于大争之世,数百年来,天下已积累了很多技术跟经验,只不过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推广跟实践。”   “若是秦廷能够利用起来,我虽不知关中的生产情况会提高多少,但决然会比过去提高至少两三成,如此情况下,大秦就能用更少的人口,完成更多的事,也能获取到更大的价值。”   “而这才是大秦朝堂现在必须要考虑的事。”   “如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关东的战事上,却是鲜少有人注意到,大秦财政上即将面临的问题,若是不能得到妥善的解决,势必会危及朝堂的运转,而且关东战乱,让朝廷减少了很大的负担,关东三十几个郡,五六百个县,这么庞大的官吏体系,需要的年俸,可谓是海量。”   “如今朝廷很大程度是不用支出的。”   “虽然也收不上钱,但这个收支,其实是入不敷出的。”   “然而一旦天下重新归一。”   “财政的缺口,也就会彻底撕开。”   “而且这个豁口会越来越大,至少几十年都填补不上,几十年的入不敷出,还有犒赏功赏,大秦很难支撑的下来。”   “所以啊,治国,很大程度上就一件事。”   “就是搞钱!”   “有了钱,才能治国。”   “没有钱,空谈只会误国。”   嬴斯年拱手道:“学生记住了。”   嵇恒摇摇头。   他摆手道:“你少年老成,不过眼界太窄,做事比较冲动,大秦如今的情况,其实是很好的,关东财政上的压力,随着战事,其实大为缩减,而朝廷又只派出了十万将士,对朝廷的负担其实也不大,加之,还有战败的,压力更小了。”   “只要将过去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技术跟经验,真的大力研究,让墨家那些人,从天文星象上收收心,回归自己的老本行,还是大有可为的。”   “只要能提高粮食产量、各种矿石产量,什么搬运效率等等,大秦未来可期。”   “毕竟战乱之后,人口会有一段井喷期,而随着技术的推广,也能养活更多的人,这也算是一种正向循环,只要大秦老老实实不再去弄各种幺蛾子,至少能有五六十年,甚至更久的上升期。”   “至于上升期后,如何避免急转直下,就要看大秦朝堂的智慧了。”   “要么继续拔高技术,要么就只能对外扩张了。”   “不过这要你们自己考虑。”   “我就不多嘴了。”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   “大秦本质上是一个军国主义的帝国,骨子里是有着扩张的野性的,但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若是不能从政治经济上得利,毫无意义的扩张,其实是得不偿失的,而想要谋求到政治经济利益,就必须要从技术上突破,唯有技术上突破了,大秦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谋求到最大的利益。”   “或许……”   “有朝一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秦土。”   “凡天下之民,皆为秦民。”   闻言。   嬴斯年也不由瞠目。   随即就是一阵振奋跟激动。   这才是大秦该有的气魄跟霸道。   唯有胡亥眉头一皱,他狐疑的看了嵇恒几眼,却是觉得有些怪异。   嵇恒似乎话多了点。   这不像是嵇恒的日常风格。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嵇恒描述的宏图,十分的令人神往。   也十分有可行性。   只要技术能提升,大秦便始终处于上升期,实在提升不了,那就对外扩张,这同样也能缓解一阵,若是依旧不行,那也几近是到了帝国由盛转衰的时候了。   若是后世皇帝有才有能,也未必不能实现中兴。   而这至少为大秦铺了一百多年的路。   甚至更久。   嬴斯年跟胡亥出了屋。   嵇恒独自坐在躺椅上,眼中露出一抹萧瑟。   这一世。   他终究还是输了。   所谓的周秦变局,其实就是场骗局。   他最终还是以身入局了。   唯一让嵇恒有些欣慰的,他至少没让这场乱局,持续太久时间,也没有真的波及整个天下,也算是为天下指明了未来的发展方向跟前路。   但其他的。   他已做不到了。   嵇恒从案下取出一张纸。   稍加点墨,开始在纸上落笔。   他写的很慢。   当最后一个‘嬴’字写完时,嵇恒将手中毛笔扔出,整个人瘫倒在了躺椅上。 第457章 准韩信便宜行事!   咸阳宫。   嵇恒对赢斯年、胡亥说的话,如今都出现在了一份文书中。   也被呈到了扶苏的案上。   扶苏淡淡的扫了几眼,将这份文书放置在了一旁,而后在另一份写了不少字的竹简上,又添了几笔,只见在这份满是文字的竹简上,密密麻麻的登记着各种信息。   从最开始嵇恒提出‘官山海’时,明确提到的一个概念,细分精分职权,再到后面偶然说出的‘三级制下的行省’,再到后续的建立更为高等的研究性太学。   ……   诸如此类的笔记,扶苏记下了很多。   扶苏知晓自己并不聪慧。   也没有那么好记性,便将这些为自己深省的信息,都一一登记了下来,只不过从未对外声张过,就算是魏胜,也不知这个竹简的存在,如今他为秦二世,这份竹简,更不会为人知晓。   扶苏认真的观看着。   如今上面的内容又添了一个。   便是方才嬴斯年呈上的。   他将这份竹简合上,放置在了最顺手的地方,轻语道:“如今再回首,嵇先生从一开始就是有目的性、有针对性的,他所提出的一切建议,都旨在构建他内心自己设想好的天下,并非真是为了我,为了大秦。”   “这一切。”   “先皇很早就察觉出了。”   “因而对嵇恒十分的警惕,而我却一直浑然不觉。”   扶苏苦笑着摇摇头。   他如今为大秦的秦二世。   在这个位置上已坐了一年有余,也渐渐对朝堂事、天下事有了更深的了解,对于很多事的看法跟视野,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因而在见到嬴斯年送上的文书时,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深意。   嵇恒是为了将自己心中的设想,在自己的手中一步步推进实现。   扶苏深吸口气,肃然道:“嵇恒的很多事,都是为了将他的设想实现,从最开始的职能精分细分,看似是针对商贾,其实点的分明是朝堂,想让朝堂将朝臣的职权进一步细分,从而让很多政事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简化,也让职权清晰化、明朗化,日后归罪起来,也更为便宜。”   “也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人才浪费。”   “其中最关键的。”   “便是政、事两分。”   “将职权分为管事跟管政的。”   “有了这个划分,自然而然就要扩充机构,不然大量官员堆积在一个官署,明显是臃肿不堪的,因而就有了那随口一说的‘行省三级制’。”   “在郡县之上,再加一级。”   “将朝中的部分官员下放到这一级,同时让地方的部分官员升迁上去。”   “所谓行省,便是朝堂的触手。”   “又因为是政、事两分,地方官府,不仅要受到地方的管辖,也会受到相应的朝廷官署管控,借此提高朝廷对地方的控制权,加之行省、郡,都由朝廷负责安排,也避免了地方脱离朝廷管控的可能。”   “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再怎么划分精分细分,也始终避免不了一个问题。”   “便是多了一个机构。”   “就算一部分官员是朝廷官员外放出去的,但其中绝大多数的的确确是地方提拔上去的,因而俸禄等开支,将会提升很多,而大秦的体系,本就对钱粮需求量很大,直接推行,大秦根本就支撑不住。”   “所以嵇恒便提出了‘下放铸币权’。”   “他之前说了很多理由。”   “但真正的理由,其实就一个。”   “等货币足够充足的情况下,彻底废除布帛、粮食的货币性,让秦半两成为唯一货币,而朝廷收回铜矿后,也意味着将彻底控制货币的锻造,朝廷是能自己锻造钱币,用以发放官吏的俸禄。”   “所以必须确立秦半两的信用。”   “而方法,斯年呈上的内容,就已经说明了。”   “就是将这些钱币,通过‘灾后重建’的方式,发放到地方,让秦半两彻底为天下接受,继而一步步压缩布帛跟粮食货币性的空间,让秦半两成为大秦唯一的货币。”   “不过嵇恒也说过。”   “若是大量发行货币,必然导致物价上涨。”   “所以货币锻造是要受到一定限制的,但朝廷又需要那么多钱,故他又给了一个解决之法,便是提高地方的生产效率,让关中在接下来几年内,去支撑起整个关东的消耗,维持商品的大量交易,从而获取到更多商税。”   “将发下去的钱收回来。”   “而随着关东战事平息,休养生息之下,关东人口会不断增加。”   “也给了天下消化这么多货币的机会。”   “也会进一步促进商品繁荣。”   “继而正向促进。”   “接下来几十年,大秦将会进入到一个长久的治世。”   “而这个治世的年限,便要取决于‘技术’的极限,若是‘技术’能始终不断提升,大秦治世的年限,也会不断的增加,所以也就有了兴建所谓的‘太学’。”   “呵呵。”   “如今的一切恐都在嵇恒的算计之中吧。”   “不过。”   “朕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早已上了你的贼船,也早就脱身不了了。”   “也回不了头了。”   “既然如此。”   “那朕就走一走,看看你设想的康庄大道,是否真能走通,又是不是真能为大秦、为天下,走出一个安宁的未来。”   扶苏淡淡一笑。   当他洞悉出这些深意时,内心反倒平静了下来。   随即。   扶苏眉头一皱。   他冷哼道:“不过墨家的确该收收心了。”   “自天下一统以来,除了在水利上有所建树,越来越多墨家弟子,投入到观测天象之中,虽的确跟朝廷冷遇有关,但他们也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技巧本就为墨家专长。”   “如今天下方兴未艾,又岂容他们再置身事外?”   “来人。”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将墨家巨子请到咸阳宫来,朕有事要交代给他们。”   吩咐完。   扶苏便没有再分心嵇恒的事,而是看起来另一份奏疏。   这是关东各方战报的汇总。   如今并不乐观。   不过扶苏倒也并不怎么在意。   正如之前蒙恬跟李信所说,现在关东的局势,只是渐渐明朗起来罢了,根本没到朝廷大费周章的时候,而且章豨等四路大军,的确在平定叛乱中,出了一些状况。   但毕竟还有一路是好的。   便是韩信。   韩信是五路大军中出兵最慢的。   却是最有成效的。   仅仅半年不到,就将辽西辽东两郡收回,辽东叛乱的贼首韩广,也直接被活捉。   而在朝廷原本的计划中,就是五路大军围剿齐楚,眼下砀郡的萧何刘季等人,如铆钉一般,深深的扎在了关东腹地,让六地叛逆如鲠在喉,只要这五路大军,有一路杀出重围,便可瞬间破局。   也能重新扭转战局。   他自然没有到坐不住的时候。   不过在听到杨武大败时,的确心中颤了一下,心中或多或少生出了一些不安,但后续又稳定了下来,只是这韩信是出自关东,他对此多少有些疑虑的。   沉思良久。   扶苏突然笑了笑。   他摇头道:“天下万民皆为秦人,是不是出身关中,又有何必要?”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也算是朕一手提拔促成的,又岂能在这时疑神疑鬼?”   “天下未定,则专取其才,不考其行。”   说完。   扶苏取出一份布帛。   点了点墨,沉思了一下,落笔写道:“准在关东便宜行事。”   而后。   他让魏胜将这份文书送出去。   诚然。   这个举措很大胆。   但扶苏却是愿意去冒这个险。   他很清楚。   若是韩信真忠于大秦,他此举的回报,也会无比的大,不仅能让天下认识到,自己这个秦二世,的确没有新老秦人之分,对关东出身的将领,同样是十分的信任,这对于笼络关东民心,可谓是大为受用。   此外。   自己给了韩信如此大的便宜之权。   韩信又岂会不心生感恩?   就算韩信真有二心,这份厚重的文书,便是日后韩信身败名裂的证据,一个将领,知恩不报,甚至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自会受到天下嗤笑唾弃,对于士气的打击,对于人心的动摇,都是无比巨大的。   更关键的是。   就算韩信真有二心。   大秦南北两疆,现在依旧有六七十万大军,还有蒙恬、李信、章邯等将领,天下真正的粮仓,敖仓也在朝廷手中,他根本就不怕韩信反,就算韩信反了,他也能轻易的镇压。   这就是他敢让韩信便宜行事的底气。   而且。   他相信韩信不会反。   天下局势从来都很明朗。   韩信又是北原大军出来的,不可能不知秦军的强大。   扶苏抬眸,望着殿外,冷声道:“如今关东真正的乱秦之人,都已浮出了水面,就待朝廷一一围剿了,不过这场围剿,还需要几年时间,朕等得起,如今更为关键的,还是将关中给治理好。”   “关中才是大秦的基石。”   说完。   扶苏心神一定。   再度投入到了如山的奏疏之中。   随着一番深谈。   墨家巨子离开了咸阳宫,不过官职却提升了不少。   随着墨家的出手,关中再度活跃起来。 第458章 兵出无终!   秦二世二年,十一月。   无终城。   韩信的大军就驻扎在此。   如今的辽西早已大雪纷飞,天气苦寒。   而昔日为韩广占据的郡衙,如今已为韩信接管,此刻郡衙大堂里灯火通明,炉火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大堂内只有韩信一人,他看着一张羊皮制成的堪舆图,不时蹙眉深思。   距离关东大乱已一年有余。   经过这一年多的动荡,关东局势已彻底明朗起来。   魏地主要由魏咎、魏豹兄弟,韩地则是韩成、韩信,赵地是赵歇跟陈余,齐地则是田儋、田荣,楚地倒是颇为杂乱,主要由项籍、宋义等人,至于燕地则是臧荼,此外还有一些数千人的反叛势力,像是申阳、共敖等人。   这些主要的反叛势力,都为韩信一一标注出来。   在这张地图上,韩信也标了两条行军路线,一条是直接南下,灭陈余,而后攻略齐地,解刘季、萧何等人的燃眉之急,而另一条则是西进,灭赵歇,先盘活三晋之地,而后聚兵,将六国反叛势力,逼到一起,再一并灭之。   两种方案都有可行性。   不过。   按朝廷最初制定的战术。   当南下。   只是韩信并不怎么情愿,辽东辽西毕竟是苦寒之地,养不了太多兵,一旦开始南下,几乎就要长久陷入到作战之中,粮草供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并不怎么想向朝廷索取。   这时。   大堂外响起了脚步声。   “将军,陛下下达了诏令。”   闻言。   韩信眉头一皱。   他并不喜,别人对自己的事,指手画脚。   韩信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冷声道:“送进来吧。”   “诺。”   严不识进到大堂。   他微微扫了眼韩信,眼神带着几分惧色。   随后将一份文书放在了案上。   韩信并未去看。   目光依旧放在那张地图上。   见状,严不识眉头一皱,却已不敢再多嘴,缓缓的退了出去。   他已经在韩信这吃过一次苦头了。   甚至差点丧了命。   之前,在韩信的领兵下,他们的大军,势如破竹,很轻易的就扫灭了在辽东举事的韩广,而那时严不识主动的将战报禀告给了北原大军,也正是这一个举动,彻底激怒了韩信。   韩信暴怒之下,直接要行军法。   将严不识杀了。   只是最终为樊哙等将领联手阻拦,更是多次出言相劝,这才让严不识捡了一条命,但也因此挨了五十军棍,在榻上躺了整整大半月。   至于为何韩信会这么暴怒。   韩信只有一个解释。   他们奉朝廷之命,南下平乱,已经脱离了北原大军,也不再听命北原大军,自不用传信。   军事之事,不可谋于外人。   严不识此举,是在泄露军事机密。   自当军法处置。   韩信治军极为严格,也十分注重细节。   自己麾下的校尉,犯下如此重罪,自不该轻饶。   尤其其他人都不以为意,也都认为严不识没有做错什么,还一致认为是韩信在小题大做,更是让韩信大为震怒,对于军中这些人的想法,他根本不敢苟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看似合乎情理的上报,却是会将大军的实际情况给泄露出去,也会将大军的实际战力为外界知晓,虽然未必真会出什么事,但多一个人知晓,就多一份风险跟危险。   一旦为其他反叛势力有了警觉,日后出兵,想要收复关东其他地方,无疑会付出更大代价。   这是韩信极为厌恶的。   最终。   除了严不识,樊哙等求情的人全部被杖打。   这也导致军营中,不少将领对韩信怨念颇深,都认为韩信太过冷血,也不近人情。   对此。   韩信根本不在意。   他也不屑去跟这些人解释。   在审视了一遍地图后,韩信这才将朝廷送来的文书拿起。   他眉头紧锁,很不情愿的将文书打开。   只一眼。   韩信就眼睛一亮。   随后,脸上不由露出大喜之色。   朝廷终究还是没让他失望,也并未强行要求去做什么。   只让他自己便宜行事。   韩信朝大堂外高声道:“来人,去通知辽东、辽西的主官,让他们即刻开始,准备五万大军开拔的粮草,同时,除了必要维持治安的士卒,其余士卒全部归于我帐下。”   韩信的吩咐很简练。   也很快就传到了其他人耳中。   军中士卒为之一震,而辽东的大小官吏,却一脸茫然无措。   他们自是明白韩信此举在做什么。   是想继续动兵了。   但将辽东、辽西所有兵力,抽取一空,是否太过冒险了?   一旦前方战事不利,辽东辽西也就成了‘空城’,根本无兵可守,轻易就会被夺走,而且辽东辽西养不了这么多兵,之所以能聚起这么多兵,很大部分是收编的韩广士卒,还有就是各地官府零零散散聚拢的士卒。   这些人并无太多战力。   不过。   韩信并不在意。   只是让地方官府按自己所说去做。   并直言是陛下特许。   随着韩信的命令下去,辽东辽西两郡,也是运转起来,即便是大雪纷飞的时间,军营中,却时刻都有操练的士卒,这也让军中很多士卒对韩信怨念更深了。   严不识等人也很是不解。   如今已是冬季。   大雪封山、封路、封水,根本就没有行军的可能,他们也不信韩信会在这时动兵,那现在练兵的意义何在?而且练得很多还是辽东辽西的地方亭卒,还有就是一些流氓,这些人真能堪大用?   这不是纯纯浪费粮食?   不过在韩信麾下这么久,加之又有之前被杖打的事,他们虽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听凭韩信吩咐。   冬季过得很快。   而在韩信的强势命令下。   辽东辽西两地的官府,也不得不将去年本该上交朝廷的田租,转为了行军粮草。   在韩信的练兵下,地方的亭卒、流氓,也大有起色。   就在冰河消解的那一刻。   韩信出兵了。   在臧荼还沉浸在温柔乡时,就直接率领五万大军,以极快的速度兵出渔阳、上谷,臧荼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韩信率领的五万大军,就已兵临蓟城城下。   也是这时。   严不识、樊哙等人明白了,为何韩信会在冬日练兵。   为的就是攻其不备。   大雪封山之下,臧荼很难打探到辽东辽西的实际情况,又因道路不通畅,粮草运送困难,基本上,整个冬季臧荼都会很放松,也正是有了这一层的大意,给了韩信可乘之机。   他趁着冬日练兵,再趁着冰雪刚消融之时,直接出兵,打了个臧荼个措手不及。   等臧荼反应过来,早已是兵临城下。   蓟城已是一座孤城。   严不识、樊哙等将领暗中想了下,若自己是臧荼,恐也会大意,毕竟谁能够料到,冰雪刚刚开始消解时,道路依旧不通畅的情况下,韩信会直接出兵?而且会这么迅速,兵力也远超之前的预估。   一念至此。   众人也是冷汗涔涔。   对韩信不由得越发的敬畏。   只不过就在严不识等将领,一致以为韩信会下令攻城时,韩信却剑锋一转,直接下令樊哙率领三万大军即刻南下,兵出广阳、恒山,去攻打陈余。   并沿途发出消息。   臧荼已降。   这个消息,不仅传到了蓟城,落入到了臧荼之耳。   也传到了赵歇、陈余之耳。   城中的臧荼,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愣,随即满脸不屑。   他乃燕国旧将,岂会投降秦人?   就在臧荼想据城而守,等待着其余六国贵族驰援时,麾下的一名谋士的话,却让臧荼一下冷静了下来。   “将军,现在不是你信不信的事了,而是其余人会不会信。”   闻言。   臧荼一脸不屑道:“其余人又怎么可能不信?我臧荼过去乃燕将,如今也是我一手促成了燕地起事,其他贵族又怎么可能信我投降了秦人?”   谋士冷笑道:“将军,此言差矣。”   “在下认为,将军如今,只怕已为其他贵族,认为投降了秦人。”   “无稽之谈。”臧荼拂袖怒喝。   谋士一片镇定道:“将军,且听我说,如今城外围城的秦军,应该有一两万人之众,而最开始围城的秦军至少有四五万之多,而这韩信对将军是围而不攻,在五六天前,更是主动撤走了一些士卒,还直接放出了话,说要去攻打陈余。”   “将军可知,为何韩信会放出这些消息?”   “又为何会传将军已降?”   臧荼眉头一皱,凝声道:“这是为何?”   “因为其余贵族一定会认为将军已降,因为韩信过去为外界知晓的,就只有两三万士卒,如今这两三万士卒都去攻打陈余了,这岂不是说明,将军并未对韩信做出过任何阻拦?”   “而且如今刚入春,韩信就攻到了广阳、恒山,这岂不是说明,韩信在将军的地盘,如入无人之境?”   “什么情况才会这样?”   “唯有将军在冬季时,暗中投降了韩信,才能有此效果。”   说着。   谋士苦笑一声道:“如今,陈余恐已跟韩信的大军交上手了,只怕这时也早就将将军骂了个遍,将军眼下在六国贵族心中,已被认定是投降了秦军。”   闻言。   臧荼脸色微变。   他已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我该怎么办?”臧荼一脸不安的问道。   谋士摇了摇头,道:“将军眼下传不出任何消息,也就没办法为自己争辩,而且就算将军能传出话,其余贵族恐也不会相信将军的话,而将军想传出话,唯有跟韩信出城一战,但这个谣言,如今早已传遍渔阳、上谷,只怕其余城池,早就开门降了,将军就算杀出去,又能去哪里?”   “事已至此,不若真就降了吧。”   “也算顺水推舟。”   听到谋士的话,臧荼一脚踢开大案,怒喝道:“你这是找死!”   谋士闭上眼,引颈待戮。   见状。   臧荼眼中闪过一抹杀意,最终脸色变了又变,颓然的瘫坐在了地上。   “且为之奈何?”   “韩信,你这厮害我!” 第459章 虚晃一招,灭陈攻赵!   秦二世三年,七月。   韩信冬春之交的突然奇袭,彻底打破了关东旧有局势。   整个关东氛围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尤其是韩信在灭掉陈余后,近乎是马不停蹄的,率领在两地收编下来的七万大军,直接投入到了对齐地的攻伐,配合着刘季等砀郡士卒的出击,田儋等齐地贵族,可谓是压力山大。   与此同时。   宋义也迎回了熊心。   并借助楚王的名义,对项梁等贵族发号施令,多次命令项梁率兵围攻砀郡,以缓解田齐的压力。   彭城。   再次领兵被叫回后。   项籍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火。   他怒气冲冲的去到了项梁的大营,直接推门而入,怒声道:“叔父,这宋义,实在欺人太甚,仗着带回了熊心,并赢得其他贵族同意,将其尊称为了楚王,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将我项氏视如敝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若非宋义这小人从中作梗,多次在粮草上下绊子,区区一个砀郡,我项籍早就拿下了。”   “这人就没安什么好心。”   “要是让他继续在熊心身边使坏,我项氏只怕全部精锐,都会尽数折耗在长途奔袭上。”   “叔父,不能继续下去了!”   闻言。   项梁脸色也颇为难看。   但熊心毕竟还是名义上的楚王。   也是楚地贵族推选的。   项梁呵斥道:“休得直呼王上名讳。”   “你说的情况,我何尝不知?但现在不是内讧之时,若是我楚地生乱,只怕是让秦人得意,也会大大损耗我楚地的实力,目前先忍他一阵。”   “忍忍忍?还要忍到什么时候?”项籍怒不可遏道:“我们从会稽郡吴县起兵,当时手中有八千子弟,在占领会稽后,兵力扩充到了三万,随后北上,兵力始终被死死的限制在了三万,而宋义他们呢?”   “他们抢先占下了泗水、淮阳、九江跟部分东海郡,兵力足足是我们一倍之多。”   “粮草更是十分充裕。”   “如今更是挟持着楚王的信任,不断的截留克扣我项氏的粮草,也不断消耗我项氏的兵力,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叔父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根本就容不得我项氏做大。”   “叔父一直说着以大局为重。”   “我项氏顾及大局。”   “他们呢?”   “他们兵多粮足,却只带兵清扫周边小城小邑,像是彭城、六县都是我项氏拼死拼活攻下来的,这是我项氏子弟拿命打下来的,如今却被这些人堂而皇之的占据,甚至他们还不愿给我项氏补充兵力粮草。”   “这样的盟友,依我看,不要也罢!”   项籍怒目圆睁。   发泄着心中憋了许久的怒火。   他实在是受够了。   自从会稽郡北上以来,几乎是事事不顺心,不仅被各种摆布,还被各种克扣粮草,甚至还被各种阻拦扩充士卒,每次其他地方有求援,他们就必须要去驰援,若非项梁拦着,他恐早就将宋义枭首了。   这一次。   他眼看就要攻下外黄,又被熊心一道命令,不得不退回来。   他心中实在窝火。   项梁神色微沉。   项籍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知?   他们跟宋氏本就不对付,奈何,宋义在早几年提前下手,找到了外面隐匿的楚王后裔,这才借此一跃爬到了他们头上,也一跃成为了楚地贵族中最为声望,身份最高的存在,而他项氏在宋义得势的情况下,自是被各种刁难排挤。   而其他贵族同样在暗中使绊子。   他其实也早就不满了,但的确找不到合适机会。   加之楚王熊心不信任他们。   他也没有办法。   而且随着韩信的横空出世,一下打破了原本的僵局,现在关东的局势已很是不利,若是他们这时再跟宋义闹翻,不仅会遭致各方势力指责跟针对,恐还会极大动摇关东士气。   这是项梁不得不考虑的。   这时。   范增迈步进到其中。   见到叔侄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范增也清楚是为何事。   若是之前,他恐也会劝项籍一二,让他不要这么动怒,一切当以大局为重,不过这一次,他也认为该变一变了,不然一直为宋义这么欺负,项氏的实力只会停步不前,甚至还会倒退。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项氏没有足够的实力,只怕宋义等人会如豺狼般扑上来,将项氏给撕得粉碎。   贵族之间的斗争从来都很残酷。   见范增进来,项梁面色稍缓,问道:“范兄,可是又有什么变故?”   范增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们都被韩信给骗了,他看似调兵遣将,攻打齐地,其实只是假象,只是刘季等人率领着砀郡跟东郡的人手在攻打,而且是佯攻,而韩信的主力,早就暗中去到了代郡,如今正在攻打赵歇,现在赵歇正到处传书,想让楚地跟齐地出兵相助,以缓解赵地的危险。”   闻言。   项梁面色微变。   他惊呼道:“范兄说的可是真的?”   “那韩信没有攻打齐地,而是去攻打了赵歇?”   “千真万确。”范增肯定道。   范增目光深邃,沉声道:“这韩信用兵狡诈,善于释放各种烟雾,从最开始的奇袭燕地,灭掉陈余,到后面假意攻打田儋,实则只是虚晃一枪,转道赵地,我们都为此人耍了。”   “而今赵歇的主力都在跟翁仲跟章豨对峙,若是撤兵回援,只怕魏咎跟韩成扛不住,到时整个关东局势就瞬间崩塌,我们的处境也将变得无比艰难。”   “一旦让韩信灭了赵歇。”   “三晋之地,彻底落入秦人手中。”   “秦人大军会合之下,兵力恐将达到二十万,到时率兵南下,无论是申阳,还是共敖、英布,恐都不会是秦人对手,到时大半个关东无疑落入到了秦人手中,秦人二三十万大军围剿之下,我们楚越之地跟田齐,恐很难招架的住。”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继续陪着宋义耗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闻言。   项梁脸色微变。   他大步走到一张羊皮前,仔细的看着上面地图。   面色已越来越严肃。   他们六国贵族的势力已急转直下。   若是三晋之地,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让秦军给连成一片,他们也就彻底陷入到了秦军的包围之中,到时秦军各路围剿之下,他们很难应付的下来。   早晚有一天,会被蚕食殆尽。   项梁看向范增,询问道:“范兄,可有什么良策?”   范增抚了抚须,他笑了笑,镇定自若道:“目前有两个破局之法。”   “第一,联齐,灭掉砀郡的秦人势力,让我等六国势力,能串联成一片,互为攻守的情况下,能极大的阻拦秦军的共事,甚至还能主动出击,不过砀郡的秦人如今已十分狡猾,并不会随意出城,大多是据城而守,而且随着陈余被杀,东郡北部已无势力能牵制住刘季等人,他们也能集结更多兵力,去抵抗我等攻势。”   闻言。   项梁神色微动。   他们楚地若齐心协力,能派出十万大军,加上齐地的十万大军,足有二十万,若是真能攻克砀郡、东郡,也将彻底打破现有的秦军罗网,将天下局势给翻转过来。   但正如范增所说。   现在陈余被灭了后,刘季等人已无后顾之忧,也能腾出更多兵力跟精力抗衡,而且韩信也能随时派人增援,一旦陷入僵持,或者久攻不下,等韩信攻下三晋之地,他们恐只能落荒而逃了。   更重要的是。   他不信楚地贵族跟田儋等人会齐心协力。   田儋此人,目光狭隘,胸无大志,眼中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若是在天下动荡之初,田儋稍微有一点抱负跟野心,直接倾巢而出,哪里能轮得到刘季等人在砀郡站稳脚跟?   田齐实力本就最强。   结果一直出工不出力,出兵只为赚吆喝。   之前还一直对外声称只有五万兵马,结果韩信就那么一激,直接就变成了十万兵马,若是田儋能早早的将这十万兵马,派出去跟他们联手攻打砀郡,岂能容刘季等人猖狂这么久?   若是继续攻打砀郡,他项氏的兵马,无疑又要被推到最前面。   若是胜了,他项氏也会损失惨重,若是败了,实力大损之下,只怕宋义等人还会落井下石。   这一主意完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费力不讨好。   项梁并不是很情愿。   最主要还是就在熊心眼皮子底下。   他项氏怎么都会吃亏。   项梁沉声道:“这个主意不妥。”   “且不说韩信的兵马,能够驰援东郡砀郡,就是刘季等人,同样老奸巨猾,若是跟我等僵持不下,给韩信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其横扫了三晋之地,到时,就算拿下了砀郡、东郡,也大势已去了。”   “而且……”   “我信不过宋义跟田儋。”   “现在天下局势波谲云诡,我项氏身处其中,本就举步维艰,若是继续任人摆布,恐再难有翻身机会。”   “范兄,还是说说第二个办法吧。”   范增点点头。   他同样对这一策不看好。   他沉声道:“至于第二个办法,便是西进。”   “韩信想破三晋之地,那我们就驰援,让韩信寸进不得。” 第460章 兵败垓下!   范增道:“将天下局势禀告给楚王,让他下令,项氏、宋氏、唐氏等出兵,驰援三晋之地,并让楚王跟田齐商议,让田齐拖住刘季等人出兵阻挠,我等大军,此后便可经由淮阳,南阳,直抵颍川。”   “如此一来。”   “就算赵歇将大军调回,有我等驰援,也能保证三晋之地不失。”   “天下始终能维持在一个均势。”   “甚至……”   “在南阳时,大军可直接南下,帮助共敖跟英布,灭掉杨武跟苏胡两军,重挫秦军士气。”   “到时再挥师北上,同样能鼓舞人心。”   “当然最重要的是。”   “离开了楚地,没有楚王的挟制,宋义等人就无法继续压制将军,将军也能有更多的自主权,到时无论是趁机收复共敖跟英布的队伍,还是在路上招兵买马,都看将军的心意。”   闻言。   项梁目光一亮。   范增第二个主意确实不错。   最主要的是摆脱了楚地对项氏的限制。   不过,项籍眉头一皱,冷声道:“那大军何人指挥?”   “又是宋义那厮?”   范增无奈的笑了笑,道:“恐就是宋义了,如今宋义得楚王宠信,就算楚王答应了这个计谋,恐也不会将兵力尽数交到将军手中。”   “这不是还在受制于人。”项籍一脸不悦。   他很宋义很早就忍耐不住了。   见状。   项梁沉声道:“宋义此人的确有点能力,但带兵打仗的事,他并不怎么擅长,在局势压迫下,还是很有可能将兵权,交到我的手中,而且若是我项氏能招揽到共敖跟英布,实力同样会大幅提升。”   “到时未必就弱宋义一头。”   项梁不以为然。   这时。   范增眼中露出一抹冷色。   他阴恻恻道:“项兄,以为宋义此人如何?”   项梁眉头一皱,沉思片刻,缓缓道:“志大才疏,善溜须拍马,不过在其他方面,的确还是有点才能的,不然也不会将我项氏死死的压制着。”   范增冷笑道:“那项兄认为,宋义当真会直接驰援吗?”   闻言。   项梁眉头一皱,疑惑道:“范兄这是何意?”   范增笑了笑,看了眼屋门,压低声音道:“我这一两年,仔细观察过宋义,此人其实颇为精明,不会去做太过冒险的事,也十分精于算计,若其为上将军,就算熊心下令,让其驰援三晋之地,此人恐也不会直接出手,而是会等秦跟赵魏韩三家,两败俱伤后再坐收渔利。”   “他会在一地等。”   “等到赵魏韩三家抵挡不住。”   “这时才会出手。”   “而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什么机会?”项梁疑惑道。   范增冷笑一声,森然道:“诛杀宋义,抢夺兵权的机会!”   项籍眼睛一亮。   他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项梁却是脸色微变,有些不敢置信,这话是出自范增之口。   他惊怒道:“范兄,你在说什么?”   “若是当真如你所说,宋义乃领兵上将军,我等临阵杀将,岂不是死罪?”   “而且宋义的心思分明对我等有利。”   “我们岂能做出这种事?”   项梁一脸反对。   范增一脸不屑,冷声道:“项兄,都什么时候了,岂能这么优柔寡断,又岂能这么妇人之仁?你不对宋义下手,宋义就不会对你下手?都这时候,你还妄想能坐下来?”   “从当初秦始皇征讨江东开始,宋氏唐氏就嫉恨上你了。”   “尤其项氏吞并了很多贵族。”   “这些贵族过去很多都是亲近宋义的。”   “他又岂会不埋怨你?”   “而且宋义眼下尚且管不到项氏手中的兵力,就已经是多次的咄咄逼人,各种刁难发难了,若是让其彻底执掌了大军,岂不更加变本加厉?”   “我知道项兄忠心赤胆。”   “但有时候,要多为自己想想。”   “不然,在宋义的各种调令之下,项氏岂能落得了好?”   “只怕各种跟秦军硬碰硬的事,都会落到项兄头上,刀剑无眼,若是项兄出事了,项氏恐真就危了,事到如今,项兄你不能再退了。”   “而且杀宋义是众望所归!”   “众望所归?这是何意?”项梁目光微动,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下意识举动。   范增冷声道:“以宋义此人的心胸,定会在一地故意拖延,这又岂会不惹得赵魏韩三地不满?项兄杀宋义,难道不是深得其余几家人心?至于楚王,不过一傀儡罢了,等杀了宋义之后,项兄修书一封,让楚王封自己为上将军,熊心岂敢不从?十万大军尽在将军手中,熊心敢说一个不字?”   “有将军领兵,又有少将军冲阵。”   “这十万大军,足以踏破整个三晋之地。”   “到时未必不能跟秦军周旋一二。”   “如此一来。”   “将军日后不仅能尽揽军事大权,也不用再受宋义这些小人掣肘,楚地实力只增不减,到时对抗秦军也更有把握了,将军匡扶大楚的志向,也能实现。”   “如此大义,将军岂能无视?”   听着范增的话,项梁目光微动。   他承认。   自己动心了。   若是真的能行,整个楚地兵权,都会落到他的手中。   楚地上下齐心,又跟田齐结盟,未必不能跟秦军抗衡一二,若是他们日后能拔出砀郡这个铆钉,或许……未必不能再度席卷关东,将秦人赶回关中。   想到这。   项梁不由心潮澎湃。   这是自己父亲项燕都未曾做到的。   而且当年项燕落败,也跟楚国内部贵族,暗中扯后腿有关。   前车之鉴。   他又岂能再重蹈覆辙?   项梁目光不断闪烁着,项籍在一旁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替叔父做决定。   在一阵犹豫之后,项梁终于做好了决定。   “为了大楚复国,也为了覆灭暴秦,我项梁当仁不让。”   “宋义不仁,就休怪我项梁不义。”   “他若是胆敢贻误战机,我项梁必杀之!”   项梁目光灼灼。   范增哈哈一笑,道:“理应如此。”   项籍也是神色一振。   若是宋义真的死了,他项氏接管楚地军权,他们跟秦军交手,谁胜谁负,还不一定。   韩信?   又算得了什么?   一戟破之!   在仔细商讨了一下细节后,项梁也是将这两个主意,上报给了楚怀王熊心,而在一番争执之下,最终范增提出的第二个建议为熊心采纳。   宋义为上将军。   项梁为次将,亚父范增为末将。   楚地共发兵十万,即刻驰援三晋之地。   务必要挡住秦军攻势。   在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下,宋义率领着十万大军,正式开启了西进之旅。   秦二世三年,九月。   宋义率领的大军停驻在了江陵。   与此同时,项梁被宋义吩咐,率领两万大军,增援共敖跟英布。   关东局势随着再度大变。   ……   秦二世四年,五月。   天气清冷。   已步入了初夏。   嬴斯年又长了一岁,原本只到齐腰上一点的少年,如今已到嵇恒肩膀,整个人少了几分少年意气,多了几分镇定从容,不过此刻的嬴斯年却显得颇为振奋。   他低声念着:“去年十月,项梁率领两万大军驰援共敖,结果为苏胡跟杨武算计,丢了命,而后十一月,项籍以宋义贻误战机为由,在军营诛杀宋义,同时接管了楚地兵权。”   “自号上将军。”   “先封再去请赏。”   “而后领兵北上,在洛水跟秦军交手,最终以破釜沉舟之势,大破秦军四路联军,杀杨武、败苏胡,退章豨翁仲,声威振振,名动天下。”   “此人十分的跋扈。”   “在大破章豨等联军后,更意欲进军函谷,攻打关中,不过为韩信将军出手阻拦,加之携带粮草耗尽,最终只得败退。”   念着项羽的战绩。   嬴斯年虽早就有所听闻,真的看到也不由脸色一白。   实在太猛烈。   当真是凭一己之力,杀穿了除韩信外的所有大军,那时扶苏甚至直接将蓝田大营的大军,调去了函谷关,更是让蒙恬亲自披挂上阵,以避免发生意外。   好在。   这只是虚惊一场。   不过嬴斯年也知道,这并非是什么虚惊。   只是项籍不得不退缩而已。   因为齐地破了。   在项籍肆虐三晋之地时,韩信同样神出鬼没。   在听闻楚地派兵增援三晋之地后,突然再度回头,去攻打起了齐地,当时项梁新死,项籍也刚杀了宋义,即便田儋、熊心不断传令,让项籍派兵回援,项籍都没有任何理睬。   只是冷冰冰的给田儋回了一道文书。   让其坚守两年。   田儋手中有十万兵,韩信手中也就十万,就算加上刘季等人的三四万大军,就算不敌,守城也不当回出现什么问题,只是令项籍怎么都没有想到,田儋连一年都没有守到,就城破被杀。   而后更是在项籍准备攻打关中时,让韩信派兵回援了。   后方更是为刘季不时骚扰。   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项籍不得不搬兵回援,以免家中着火,最终无路可去。   只是这一退。   便再没有西进的机会了。   随着项籍撤离,韩信派兵收复了三晋,也将章豨、苏胡等手中兵力,全部聚拢在了自己手中,对外号称领兵三十万,在修整三月之后,大军东出。   跟项籍对峙于垓下。   秦二世五年,九月。   韩信先率前锋与项羽交锋,不利,向后退却,章豨、刘季从左右两边纵兵攻上去,楚军不利。   韩信乘势再次攻上去,大败楚军于垓下。   楚军大败,项籍不得不退入壁垒坚守,被秦军重重包围。   楚军屡战不胜,兵疲食尽。   夜晚听到秦军从四面传来楚国歌声,项籍惊怒之下,自知大势已去。   翌日。   韩信乘势进攻,楚军大败,十万军队覆灭。   项籍逃至东城,自刎而死。   秦二世五年,十一月。   天下重新归一。 第461章 论功行赏!   秦二世六年,三月。   冰水消融,万物复苏,咸阳城中,人头攒动,一片热闹景象。   大量市人涌上街头,迎接着即将抵达咸阳的平定天下战乱的秦军。   随着城外响起一阵金戈铁马的嘶鸣声,城门口也响起了钟鼓之声,高亢激昂的钟鼓声随着鼓手的敲击,瞬间引爆了整个咸阳。   鼓声很大。   响天动地。   一道黑色洪流,在领首银盔将军的率领下,一步步的踏入到咸阳,大军井然有序,就连马匹似都感受到了此刻的肃穆,显得镇定不少。   最终进到咸阳,乃至是去到的秦军士卒并不算多。   随着韩信进入城中,瞬间引起城中一阵热议。   无他。   韩信太年轻了。   只是堪堪三十出头模样。   “来了!”   “这就是横扫整个关东的韩信?看起来也没什么出奇的啊,这胳膊这手,跟我感觉也差不了多少啊,怎么就这么厉害。”   “天生将才!”   “凭借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在关东如入无人之境,各种战术层出不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将整个关东叛逆玩的团团转。”   “实乃我大秦又一位国柱。”   “他还出生关东!”   “……”   尤其是韩信出生关东,这个消息更是惊人。   城中围观的市人,好奇的打量着韩信,似对这位屡战屡胜的将军,充满了好奇。   韩信之后是刘季。   此刻的刘季可谓是春风得意。   坐在马上,不时向四周挥手致意,显得颇为的跳脱跟得意。   若论军功。   他只是弱于韩信。   至于翁仲等人,则跟他没多少比可性,他是从砀郡这个四战之地杀出来的,直面的是项籍、田儋等人的围攻,面对的是关东最精锐的势力。   在项籍没有大发神威前,刘季的评价并不算很高,随着项籍在三晋之地连破秦军,刘季的含金量一下被拔高了很多。   尤其面对项籍那么凶猛的攻势,也只是败退,并没有溃败,还一度没有援兵,这就显得十分的难得。   后续在韩信的指挥下,更是配合得当,将田儋死死限制在了齐地,不能寸进,更无法帮助项籍。   最终更配合韩信围剿了田儋。   而且在项籍没有出手之前,刘季的功绩也十分显赫,几乎是屡战屡胜,他只是没打过项籍。   但关东这么多将领,能胜过项籍的也就一个韩信。   故天下平定,重新审视战局时,刘季也是为很多人注意到,不过依旧有部分人认为,刘季之所以能得到如此赏识。   跟他出身事务府有一定关系。   但军功是实打实的。   也无人指摘。   紧随刘季后的是两名文士。   萧何跟陈平。   萧何在关东叛乱的四年多时间,在后勤保障方面,可谓是倾其所有,若没有萧何的后勤保障,韩信也不会这么快平定关东。   至于陈平。   则是在翁仲战败后,安抚人心,并各种出谋划策,这才稳住局势,拖到了韩信援兵到来。   后面的是翁仲,周勃等人。   相较周勃的激动兴奋,翁仲等秦将情绪显得平平,这一次关东叛乱,他们其实一直打的很憋屈。   若非最终成功平定了。   不然不仅没有战功,恐怕还要被治罪。   一行人策马进入咸阳。   咸阳宫。   扶苏身着黑袍,端坐在高台之上,蒙恬、冯去疾领衔文武百官,盘坐在下面。   殿内一片肃然。   众官员低垂着头,目光不时望向后方,神色阴晴不定。   相较于城外的喧嚣。   殿内百官,明显气氛有些低沉,他们很清楚,随着韩信等人入殿,朝堂的格局也会随之大变。   在一切都是扶苏主导并推动的。   很早之前,扶苏便主张天下无新老秦人之分,起初,满朝大臣并无几人真的放在心上,都以为扶苏只是借此拉拢关东出身的官员。   但这一次。   所有人都明白。   扶苏并不仅是说说,而是真的在将其不断的落实推进。   若非如此。   这次的关东之乱,根本不会持续这么久,有蒙恬、李信、章邯等成名已久的将领在旁,关东生乱之初,百越沉寂,匈奴跟朝廷缓和,短时没办法大肆南下,直接大可直接派兵平定。   不消两年便可横扫叛乱,诛灭叛军。   而这也是很多朝臣最开始的想法跟主张。   只不过并未被扶苏采信。   在这几年,扶苏对关东态度很冷淡,仿佛只将关东叛乱,视为一件无足轻重,难以危及大秦天下的琐事。   除了项籍大破章豨翁仲联军,难得在朝堂商议了一下应付之事,其余时候基本都旨在处理其他政事。   在这五年多时间里。   扶苏在关中几个郡,建立了近百间初级学室,而在去年更是特许墨家在初级学室之上,另建跟标准学室同等规格的太学。   只不过招收标准及其苛刻。   唯有天资聪颖,且为墨家认可,并通过测验考核后的学子,才能进入其中,关中高达五六千初级学子,最终只有不到两百人进入其中。   筛选比例可谓惊人。   此外。   在这几年,墨家也从过去完全被排挤出朝堂的情况,开始有所改善,不少墨家弟子进入到了朝堂,这也引起法吏出身的官吏十分警惕。   与此同时。   在墨家为扶苏逐渐器重的情况下,墨家弟子也爆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跟活力。   发展出了更为先进的堆肥沃肥技术,还改良了过去的不少耕种播种技术,在这几年,关中粮食产量已从过去一亩三四石,提升了大半石。   除此之外,对铜矿铁矿的开采技术产量也得到了极高的发展。   如今的关中一片欣欣向荣。   这一切。   随着少府征收上的田租,口赋有了最为直观的体现,除了这些,关中还有了其他的发展。   只不过并没有粮食产量,矿物产量这么直观,但对关中的影响同样不容小觑。   如今的关中生机盎然。   跟过去的暮气沉沉、民生凋敝,人口外流有了十分显著的改观。   做到这一切,扶苏只用了五年。   这还是关东生乱的情况,因而这般功绩可谓十分惊人。   不过朝臣对此体会不深,他们现在最直观的感受就一点,大秦过去的朝堂形式要变了。   随着韩信等人入咸阳,这些平定关东叛乱的将领、官员,无疑会得到大力提拔重用。   这对朝堂现有局面的冲击是巨大的。   而且……   若是真的去观察这次崭露头角的将领官员,却是会发现,这些人不少曾入过扶苏的事务府。   还有就是扶苏大政的受益者。   这也意味着,是扶苏一手缔造了当前的天下局势,也是他一手促成了朝堂的大变。   是扶苏施恩于下。   这些人如今风头正盛,对于扶苏又岂会没有感激?   想到这。   史碌、陶舍目光微微扫过其他朝臣,神色清冷。   张苍脸色如常。   心中其实很是惴惴不安。   其他人或许是担心,关东官吏大量进入朝堂,会挤压他们的权势跟晋升空间,但他不然。   他可是一直记得一件事。   一件当年并不怎么起眼,眼下却十分要命的事。   当年事务府草创。   扶苏是以他的名义去将萧何刘季吴芮等人征入的事务府,也即是说,他对于萧何等人是有知遇之恩的。   若是寻常时候,他张苍再怎么也是‘有功一件’,但现在,萧何、刘季、吴芮等人斩获大功,如此大功,足以位列朝堂。   那就不一样了。   无论其他朝臣怎么想,萧何等人都会被认为是自己一系的,那他这原本的朝堂孤臣,一下就变成了有众多党羽庞大的派系。   这就很有问题了。   如此一来,萧何等人越受重用,自己遭到其他朝臣的不满就会越厉害,而且自己没办法去争辩。   也不能去争辩。   若是萧何等人真跟自己表示亲近,张苍都不敢想,自己在朝堂会遭遇怎样的处境。   更为甚的。   若是让扶苏生出了戒心。   他张苍只怕真的是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张苍深吸口气。   不知何时,额头已溢出了白毛汗,他趁着其他人并未注意,将额头冷汗擦拭干净,又端正的坐在席上。   只是脸色越来越紧绷凝重了。   高台。   扶苏淡漠的扫过台下,百官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他并不在乎百官的想法。   甚至是乐于见到百官生出各种想法,帝王心术,便在于平衡朝堂。   不多时。   魏胜的声音高亢的传来。   “北原大军裨将韩信、沛县县尉刘季,泗水郡郡丞萧何……”   “在殿外求见。”   扶苏淡淡道:“宣。”   在扶苏做出回应后,恭候在扶苏身边,传话的胪传,也跟着大声呼喊道:“陛下有令,宣平定关东叛乱的有功之臣觐见。”   “陛下有令……”   随着七八名胪传传话,扶苏有令的消息,随之响彻整个咸阳宫,百官肃然。   殿外。   魏胜一脸笑意,笑着道:“诸位将军、大臣,陛下有请。”   说着。   主动伸手引出一条道。   韩信此刻也心潮澎湃,望着高大的咸阳宫,心中也是激动万分,对于这一幕,韩信其实想过很多次。   只是真的走到了这里,也不由感慨万千,在这一瞬间,很多过往的画面在脑海浮现。   年少时家贫,父亲早逝,跟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死后,更是掏不出给母亲办理丧事的钱财。   即便如此。   他依旧给自己母亲挑选了一处又高又宽敞的墓地,想着日后那坟地四周能安置万户为母亲守墓。   只不过那时,并未想那么多,接下来几年,生活越发窘迫,更是多次跑到昔年父亲旧友南昌亭亭长处吃饭,但时间一长,也是遭到了人厌,最终愤恨之下,直接拂袖离开。   而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此后便到处漂泊。   最艰难时,险些饿死桥下,还是漂母赠饭,才让自己活下来。   还有胯下之辱。   等等。   这一幕幕不断在韩信心中浮现,最终这一切都化为了坚定的目光,他也终于实现了过去的抱负。   出人头地!   韩信用力握拳,手上青筋暴起,随后又放松下来,他深吸口气,大步迈入到了咸阳殿。   这个天下的权力中心。   在韩信入殿的时候,殿内其他人目光都移了过来,对于韩信,他们还是充满了好奇。   一个关东出身的士卒。   不到七年。   就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的成长到掌御三十万大军的将领,成长速度太惊人了,完全不弱于蒙恬,甚至是超出蒙恬的。   蒙恬出身蒙氏。   先天起点就很高,这不是韩信能比的。   而且这几年,他们也听过有关韩信的传言,韩信入伍以来,便一直以蒙恬为目标,甚至说出要掌御天下兵马的豪言。   过去所有人都以为韩信在大放厥词,但如今,还有谁人敢小看这个年轻将军?   就算是蒙恬,恐也不敢轻视。   面对诸朝臣的目光,韩信眼中闪过一抹不悦,他不喜欢被人这么直白的打量,因而下意识冷哼了一声。   见状。   百官神色微异,但也将目光移开了,毕竟是得胜将军,心中有傲气很正常。   唯有一人例外。   嬴斯年。   这次朝会,他也来了。   对于这个被嵇恒盛赞的将军,他也是好奇的紧,因而得到消息,也是主动要求要来上朝。   今日得见。   只感觉名不虚传。   双目如炬,意气风发,满身贵气。   刘季、萧何等人陆续入殿。   这也引得了其他朝臣瞩目,只不过相较韩信的耀眼夺目,朝臣更在意的是他们曾入过事务府。   相较于韩信的拘束,刘季则显得很放松,在朝臣打量刘季的时候,刘季也好奇的盯着这些人。   完全不受影响。   萧何一脸肃然,态度端正。   根本不敢东张西望。   片刻。   扶苏笑着道:“这次召你们入宫,只为了一事。”   “论功行赏。”   “大秦对于有功之臣,从不会吝啬。”   “韩信听旨。”   “末将在。”韩信拱手道。   “大秦将领韩信领兵有功,降臧荼、杀陈余,诛赵歇,平三晋,定齐地,灭项籍,封淮阴户两千,赏万金。”   “沛县县尉刘季,安砀郡,定人心,连破叛军,御守有方,策应有功,封沛县,户一千,赏五千金。”   “……” 第462章 在关东设立经济特区   西城。   嬴斯年已回去了。   一脸潮红。   走起路来,更是一蹦一跳,显得心情十分的愉悦。   这次朝堂宣布了平定关东叛乱的功臣的功赏。   韩信封侯。   刘季获得了不少的食邑。   萧何陈平等人也都得到了颇多的功赏跟恩赏。   这是除开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功赏。   受赏者众。   不过……   很多朝臣本以为会同时宣布对韩信萧何等人的官职调整,但出乎很多人意料,扶苏并未急着宣布。   而是让韩信等人先游历咸阳。   扶苏这特意卖了一个关子,也不禁让人生出了更大的好奇,同时也在担心朝堂会生出怎样的变动。   院内。   嬴斯年将自己在殿内的所听所闻所见,有条不紊的讲着,眼中充满了激动兴奋,说到激动处,更是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不过会相对有些克制。   嵇恒平静的听着,也淡淡的颔首。   胡亥扫了眼嬴斯年,却是显得古井不波,他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当初大秦开国,赏赐场面更是好大。   封侯者更是两位数。   王翦的食邑万户,赏金,更是高的惊人,要知道,那是一向被人认作是刻薄寡恩的始皇宣布的。   对朝堂乃至天下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次的规模的确不小,但跟上次相比,明显差上不少。   他自然是兴致乏乏。   而且他现在只是一个黔首,对于朝堂之事已并不怎么关心。   之前也不算很关心。   嬴斯年在说了一阵后,小声的嘟囔道:“也不知道父皇会给这些平定叛乱的功臣安排什么官职。”   嵇恒喝了一口茶,将目光从嬴斯年身上移开,淡淡的摇了摇头,平静的问道:“还没有具体安排?”   “没有。”嬴斯年摇头。   嵇恒放下茶杯,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缓缓道:“你这父皇恐是还没想好怎么宣布。”   “我若是没猜错。”   “他为了不造成朝堂太大的波动跟动荡,也为了维持朝堂稳定,恐会在天下推行行省制。”   “准确一点。”   “应该是州牧制。”   “在郡县之上,另设州治。”   “以朝堂直派官员,对地方郡县进行更为强力的控制管理。”   闻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对这方面的情况没什么了解,因而下意识看向了胡亥。   胡亥怔了一下。   也是想起了行省制相关的信息,这是当年重走开国路时,嵇恒无意间提到过的一种三级管理制度。   他若是没记错。   当时嵇恒曾明确的说过,三级管理制是最适合大秦的制度,也是对天下能做到的最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   胡亥蹙眉道:“大……陛下想在这时推行行省制?”   “从故意压着不宣来看,应该是有这个打算,而且这次的事并不太好处理。”嵇恒正色道。   “过去朝堂大动,大多情况是有官员犯错,但这次,朝堂并无多少官员犯错,但关东这些官员功劳太大,若是不加官进爵,必让人寒心。”   “因而三级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的确是最好的缓冲办法,但你这位父皇,想做的事很多,然想的却太少了。”   “欲速则不达。”   “脱离实际情况盲目推行,不仅起不到缓冲作用,还会适得其反。”   听到嵇恒的话,嬴斯年跟胡亥都看了过来,一脸惊疑道:“推行三级管理制度有什么问题吗?”   嵇恒点了点头。   “有。”   “而且不小。”   “扶苏想的太少了,他只看到了行省三级制有了推行的机会,却是根本没有看到现在合不合适。”   “现在不合适?”胡亥一脸不解。   在他理解中,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候,朝堂横扫关东,正是万象更新之时,推行行省或州制,能为挤出很多的官吏空缺。   不仅可以让朝堂一部分官员以出将入相的名义去到地方任职,还能将地方不少官吏提拔上来,更能在朝堂上为韩信等人腾出合适的空间。   可谓一举多得。   而且以前不能推行,是因为财政不足,但随着天下安定,扶苏明显会把地方的铸币权,铜矿所有权,全部收到朝廷手中。   这就有了大量的钱财补充。   财政充足。   而且后续随着关东恢复生机,朝堂也能借此获得更多税收,这分明满足了各种推行的条件。   为何嵇恒会一脸忧虑?   胡亥不解。   “你认为内部条件跟外部条件都满足了?”嵇恒似猜到了胡亥的心思,竟直接把胡亥的心里想法直接道出。   胡亥也不否认,点头承认下来。   嵇恒摇了摇头,道:“外部什么条件?天下安稳,朝堂财政充盈,黔首集附?朝堂需要有这样一个缓冲的空间。”   “至于内部,无非是避免之前的开国老臣及关中臣子,跟才大放异彩的关东官吏生出冲突,继而搅乱朝堂。”   “归根到底。”   “就是既想稳定关中出身的官员,又想妥善安置关东的有功之臣,同时将两者之间的正面冲突尽可能的压下跟后延。”   “但扶苏没考虑到一件事。”   “就是关东人口太少了,贸然多出这么多官吏,这给天下的负担太大了,朝堂的确能从天下获得不少钱。”   “然花钱的地方更多。”   “关东人口经过这次的叛乱,人口虽谈不上减半,但也比叛乱之初,少了两三成之多。”   “关东人口本就不如关中。”   “这样下来。”   “关东的官僚体系太过臃肿了,更像是为了找一根剔尖刺,故意去烧了条鱼。”   “再则。”   “扶苏或许并没有想过这么做所需要指支出的成本。”   “大秦的官吏俸禄是有明确划分的,闻于皇帝之耳的最少俸禄为六百石。”   “即最少是户口达万户的县令。”   “若是新设一级。”   “俸禄官秩如何设定?达到省州之位的,不说寻常官吏,至少大多数主官要高于郡县,至于一省一州更是差不多要跟朝堂的重臣齐平。”   “这支出一年下来太高了。”   “而且大多数官吏的俸禄一定是高于郡,甚至是略高于郡的,这也相当于在郡县的基础上,再支出了一个大半的郡财政支出。”   “还有朝堂。”   “作为天下的主管机构,岂能俸禄低于地方?”   “这一旦也加。”   “大秦有多少财政,撑的起这么大的巨口?又有多少官吏,能填补进这么大的官吏缺口?”   “现在你们还觉得推行这个制度好吗?在不考虑实际情况的时候,一拍脑袋的确很有可行性,但执行之后呢?”   “朝堂依旧是三公九卿制,并没有对朝堂官吏进行细致的职务职能划分,因而朝堂对于省州的控制,依旧是混乱的,这只会造成行政资源的极大浪费,也会造成天下治理的混乱。”   “扶苏想的太少了!”   闻言。   胡亥也沉默了。   嵇恒说的并无问题,大秦的确是需要安置这些有功之人,但在没有考虑周全,也没有提前做好细致安排规划的情况下,提前推出,只会适得其反。   甚至会造成更大的动荡。   就如同军中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   嬴斯年辩解道:“但朝堂不是需要给这些功臣,一个合理的安置之处吗?若是不这么做,如何安置?”   嵇恒淡淡的摇头。   “在没有充分的考虑前提下,贸然推出一个并不怎么完善的制度,只会制造更大的混乱。”   “不过你说的的确不错。”   “扶苏的确需要一个两全法,既能安置好这些有功之臣,又能让朝堂官员不生出抵触不满。”   “而且不是没有办法。”   嬴斯年眼睛一亮,双眼殷切的看向嵇恒。   见状。   胡亥怔了一下。   嬴斯年这副神色,跟当年他与扶苏在狱中求问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如今……   回不去了。   胡亥眼中露出一抹萧瑟。   现在的胡亥生活早已归复平静,甚至举家都搬出了皇宫,落脚在了嵇恒一边的另外几间院子。   他现在只是一介黔首。   在经历了这么多风雨之后,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活着,自己娶的王氏妻依旧愿意跟自己同甘共苦。   只是……   他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如今的他,就像是被困在了这间小院,出不去,也没多少谋生之法,当然,至于恢复宗室籍,回归朝堂,这个心思胡亥早就淡了。   他想的只是怎么能给自己一家改善一下生活,年级渐长,也是让他感到了不小的生活压力。   他看着嬴斯年,久久怔神无言。   “是什么办法?”嬴斯年好奇的问出了口。   “现在在天下推行省州制,并不怎么合适,新的制度建立,需要很长时间的摸索完善,但……”   “若是阉割版的呢?”   “阉割?”嬴斯年一脸迷惑。   嵇恒笑着道:“大规模推行不行,那就小范围推广,人口稀少的郡县不支持,那就放在人口稠密的区域,如此一来,条件同样满足。”   “此外。”   “在没有彻底下定决心之前,有些事是不能让其他朝臣知晓的,军国之事,不可谋于外。”   “现在的关中,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已经从过去的民不聊生,恢复了不少的生气。”   “但关东不然。”   “经过这几年的战乱,关东民生凋敝,民众流离失所,逃难的更是比比皆是。”   “关东需要休养。”   “也需要尽快恢复生气。”   “但如何加快恢复,却是需要另外的考虑。”   “而这便是解决之法。”   闻言。胡亥跟嬴斯年都眉头一皱,对视一眼,不明其意。   这不是朝廷下令,进行治灾,然后通过大撒钱,用以恢复吗?这不是很早之前就确定的事吗?   难道有变?   嵇恒笑了笑,颇有深意道:“只是正常的恢复,的确也能达到效果,但实则效率不高。”   “若是在关东挑选几个大县,特许一些特别的政策倾斜,提供更多的钱粮,以及将关中的一些技术成果推广到关东。”   “这无疑会让当地恢复的更快,甚至不仅能快速恢复到战前,甚至还能比之前还好,这对于整个关东的影响力无疑十分巨大。”   “也会让黔首更加信服。”   “也更得民心。”   听着嵇恒的话,两人若有所思。   胡亥蹙眉道:“但只是对关东几个人口大县进行倾斜,也没办法解决功臣无法安置的情况啊。”   “那就提高这几个大县的地位。”嵇恒道。   “跟咸阳并列!”   “不过这几个大县,或者是少数大郡,只有经济层面的特权,并不享有太高的政治自主权。”   “不过这几个城邑的主官,跟朝堂重臣并列,日后可免去在朝堂沉浮,一步登天,位居九卿之位。”   “而这就是省州制的阉割版。”   “将原本的大省,缩小为由朝堂直接管辖的特区郡县,朝堂给予政策资金扶持,以作为发展的试点。”   “并给予极高的政治地位。”   “如此一来。”   “这些功臣就有了安置之处,也并不会感觉受到了冷落跟打压,同时也给了朝堂官员一个缓冲的机会。”   “另外。”   “这也是省州制的提前试行。”   “地方其他郡县,见到这几个区域官员身份如此高,也会心生嫉妒,这也就给了日后推行省州制提供了条件。”   “到时就顺水推舟了。”   “另外,这也是宰相发于州郡,猛将起于卒伍的直接体现。”   “而这本就是大秦未来朝堂的执政理念,没有底层经验的官吏,终只是停留在纸上,夸夸其谈,并不能真的证明自己的能力。”   “此举同样给了底层极大的上升空间,咸阳终究还是离关东太远了,但附近的郡县却离地方官吏很近,若是能做到这几个特殊区域的主官。”   “那就等同半只脚踏入到了九卿,这对于底层官吏的吸引力诱惑可想可知。”   “穷者思变,变则通,通则达。”   “遇事要懂得变通,不能死守着条条框框,而在这方面,扶苏其实是有欠缺的,也很不足。”   “他看事太表面,看问题不够深刻全面,很容易只看到好处,而忽略了实际落实情况及影响。”   “治大国如烹小鲜。”   “需要谋而后动,更要深思熟虑。” 第463章 杯酒释世官!   嬴斯年哑然。   却也不知怎么反驳。   “具体该如何做?”胡亥有些疑惑。   朝堂能给出什么特殊对待。   嵇恒轻笑一声道:“既然是在关东设立经济特区,自然是要给予足够的财政支持,但仅有财政支持是不够的,最重要是要跟其余郡县有明显的区分。”   “教育、医疗等等。”   “关中现有推出的体系,都可以在那几个特定的区域推行。”   “许可在当地修建一所太学,推行新的医疗选拔体系,新的俸禄体制以及将关中现有的技术提升,都在关东推行。”   “目的很简单。”   “打造出几座远超周边的城邑,以此来加强满朝大臣的认可,让他们都同意这几个地方高于其他城邑。”   “明显的突出。”   听着嵇恒的话,胡亥跟嬴斯年都神色凝重,这可不是小事,因为给予的太多了。   此举一出。   只怕关东很快就能恢复元气。   “这是不是有点太冒进了?”胡亥有些担忧。   嵇恒冷冷的看了胡亥一眼,缓缓道:“冒进,这有什么冒进的?难道真要关东跟关中始终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让关中始终高人一等,就合适了?”   “大秦的天下从一开始便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关中之人的天下,更非少数人的天下。”   “一视同仁。”   “这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础。”   “而且天下今后的步调是发展,以发展技术跟经济为主,这些东西早晚有一日会传到关东的。”   “因而提前传去,也能给天下更多的信心跟认同。”   闻言。   胡亥点了点头。   这件事胡亥倒是知道一二。   只是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介怀,主要给出的太轻易了,若是关中能始终保持,无疑会领先关中不少年。   而且过去始皇的政策,也跟嵇恒提出的想法,始皇主张的是强关中,弱关东。   嵇恒则相反。   “这朝堂恐不会同意。”嬴斯年迟疑道。   此言非假。   现在的朝堂,大多数朝臣都是始皇留下的,因而政策观念上也都倾向于维持‘旧制’。   嵇恒冷笑一声,并不怎么在意。   因为……   这并不是唯一。   只是之一。   他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茶,淡淡道:“这只是一部分,此外便要向朝堂及天下放风,将在天下推行省州制,另外就是推出退休制。”   “到点离职。”   一语落下,嬴斯年跟胡亥都不由脸色大变,看向嵇恒的眸子充满了惊骇跟不敢置信。   这个话题太吓人了。   自古以来,除非犯错或者主动退下,大多数官员都任职到死,这也是天下自古以来的惯例。   这退休……   到年龄就离职。   这若是真的说出口,只怕整个朝堂都会炸锅。   争议之大,无法想象。   仅仅是想了一下那个场景,他们都不由感到头皮发麻,手脚冰冷。   “这……这是不是……”胡亥已有些说不出话来。   嵇恒神色平静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臣总归是要退下的,他们的位置也注定要挪窝,不然,他们不体面,那就让他们体面。”   “而定下规章。”   “至少能让这些人得到一个体面,不至于被赶下去,或者找一些罪名安到头上,继而逼的退下。”   “不过年龄不会太低。”   “而且朝堂每年会给这些大臣进行定期的全身检查,派全国各方面最顶尖的太医检查。”   “暗地里。”   “可以传出一条背地的规则,即位列三公九卿的重臣,除非造反,或者罪孽罄竹难书,不然不会轻动。”   嬴斯年继续摇头。   他说道:“这恐也不行,朝臣不会答应的,当年父皇之所以让胡毋敬等人退下,主要还是这些人犯罪了。”   “没有罪责,何以功成?”   嵇恒吹了吹泛着白雾的茶水,淡淡道:“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是命令,这些人不动位子,怎么让其他人进来?”   “一直将关东出身的人排挤在朝堂之外?”   嬴斯年面色一滞。   是啊。   朝堂的官员不让位,其他官员如何上去?总不能将韩信萧何等人一直安置在关东吧。   时间短尚可,时间一长,只怕会生出异心,到时,又有各种技术加持,只怕天下又会再度陷入动荡。   这才是真正的稳定人心之举。   仅靠一个经济特区是不够的,再怎么抬高地位身份,终究是远离了咸阳,也很容易日后被收回特权。   唯有朝堂空出位置,让这些功臣看到直接的晋升空间,这些人才会耐住性子待在地方,以待后续。   只是……   太难推进了。   即便扶苏在天下威望已不错了,但这个退休制,挑战的可是所有官吏的心弦。   一旦处理不好。   恐会引得朝堂沸反盈天。   嬴斯年面露难色。   他无奈道:“夫子,你的想法我大致清楚了,只是太难了,满朝大臣恐鲜少有人会同意,而且地方官吏同样会怨念不少。”   “这恐不行。”   嬴斯年还是摇头否定了。   嵇恒轻笑一声,将手中茶杯转了一下,茶水沿着茶碗荡漾着,一次又一次的想冲出茶碗,但最终,都被挡了回来。   一滴未洒。   “他们没有资格不同意。”嵇恒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森然冷色,正色道:“现在的大秦蒸蒸日上,满朝欢庆,扶苏业已坐稳了皇位。”   “关东咸服。”   “军权也都控在手中。”   “大权在握的扶苏,已是民心所向,也是众望所归,而且现在关东这批人很多是扶苏的‘旧部’。”   听着嵇恒的话,胡亥跟嬴斯年一怔,有些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但当嵇恒说出下一句话时,两人全都面色大变。   嵇恒又道:“他们不许,那就换一批许的!”   胡亥猛的看向嵇恒,他已很少听到这般疯狂的话了,他自认自己经历了不少事,也有了不少的见识,但听到嵇恒的话,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太狠了。   这不是要血洗朝堂?   嬴斯年也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夫子,一向都不温不火,也都是谋而后动。   很少做出疯狂之举。   更很少说出‘惊世骇俗’的话,但这次的话,属实让他懵了。   “换人?”嬴斯年不确定道。   “不换思想就换人,既然不同意,那就换一批同意的,现在的扶苏有这个资格,更有这个条件。”嵇恒轻描淡写的说道。   神色淡定从容。   仿佛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四周俱静。   大院安静如幽谷。   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   胡亥看向嬴斯年,嬴斯年也看向胡亥,眼中都充满了震惊跟骇然。   嵇恒道:“扶苏的机会不多,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一次。”   “天时地利人和!”   “而且我相信,大秦的朝臣会同意的,不然扶苏恐要背个残暴不仁暴君的名号了。”   嵇恒神色清冷。   他的确没有说假,这是扶苏当下最好的机会,内外局势稳定,民心归附,关东经过一场大战,百废待兴,已不太可能再乱。   而扶苏这几年对关中治理很行之有效,民众对扶苏的认可程度很高,而韩信萧何等人的到来,也给了扶苏掀桌子的资格。   过去事务府官员是借扶苏的势,这一次,扶苏借助的是这些关东‘外臣’的势。   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将这个政策推行落实下去,恐就千难万难了,至于后世帝王,恐也难担负的起这样的重担跟压力。   也很难有这个的机会。   危险吗?   自然是有的。   但风险跟收益是共存的,想获得高收益,自然要承担高风险,何况这个风险明显是在扶苏的控制范围内。   胡亥深吸口气。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了,现在能将此事告诉给扶苏,甚至一定程度能左右扶苏决定的,只有嬴斯年。   嬴斯年脸色不断变化着。   他拿不定主意。   良久。   他才颤巍道:“夫子,真要这么做吗?”   嵇恒点头,感慨道:“我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朝堂变得纷乱,也不想让扶苏背负骂名。”   “但你知道我曾跟扶苏跟始皇都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嬴斯年豪好奇的问道。   嵇恒双眼迷离,道:“大秦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仁君,大秦需要的从来都是暴君!”   “始皇如此。”   “扶苏如此。”   “以后的秦三世、秦四世等后世帝王同样如此,当大秦的帝王不再残暴,而是端起了仁义时,大秦距离衰败乃至灭亡就不远了。”   “这是大秦体制决定的。”   “帝王只能当恶人。”   “不折腾臣子,臣子就会一点点的蚕食觊觎帝王的权力。”   “帝王是寡家孤人!”   闻言。   嬴斯年面色微变。   最终咬了咬嘴唇,问道:“夫子,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真就到了君臣异路的情况了吗。”   嵇恒轻笑一声,知道嬴斯年理解错了。   只怕胡亥也是这么想的。   都以为他建议扶苏以逼迫的形式,强迫臣子认同,并借此推行落实下去。   但这自是没有必要的。   当年赵匡胤那招就挺好使,‘以史为鉴’,效仿赵匡胤行‘杯酒释兵权’,不过这次是‘杯酒释世官’。   他平静道:“你们恐会错意了,我的确主张逼迫到龄退下。”   “但相对是温和的。”   “准确来说,更像是交换,通过一些背地的承诺利益让渡,让朝臣同意。”   “不会剑拔弩张。”   “更不会逼到刀剑相向的地步。”   “这次的兵刃。”   “是酒!”   “杯酒释世官。”   听到嵇恒的话,嬴斯年面色一红,也知道自己想岔了,嵇恒主张的分明是君臣坐下来,进行讨论,已促成最终的同意。   若是始终行不通,则也只能行逼迫之法。   不过若是真到了那时,只怕那些朝臣都会被扶苏换掉,用关东官吏替换,因而整体而言,就是以势压人。   让他们不得不同意。   只是扶苏相较其他君主的强横,会给予更多的体面,也会让臣子相对能接受。   思索片刻。   嬴斯年点了点头。   他沉声道:“我记住了,我即刻修书一份,上报给父皇,只是父皇会不会同意,我就不清楚了。”   嵇恒笑了笑道:“扶苏会同意的,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作为始皇之子,他有着自己的傲气,不会把本该自己解决的事,留给下一代的。”   “不过……”   “扶苏要做的事很多。”   “天下安宁,从大乱到大治的转变,不是那么容易转变的。”   “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   “一切才刚刚开始。”   听到嵇恒再度说出‘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胡亥也不由愣了一下。   他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只隐约记得,这是嵇恒在狱中说的,只不过随着大秦局势日渐糜烂,大秦朝野的重心都放在了天下安宁上,嵇恒的宏图大志,也鲜少有真正践行的机会。   如今天下一统。   百废待兴,万象更新。   嵇恒当年在狱中所说,恐也会随之一步步落到实处,只是……那恐就是始皇当年忌惮的原因了。   因为若真的按嵇恒想法变了。   那还是大秦吗?   想到这。   胡亥张了张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现在的大秦跟扶苏,还需要嵇恒出主意,去指明方向,但何时大秦能停下对嵇恒的需求,以及摆脱嵇恒对大秦的影响,他不知道。   只怕扶苏也不知道。   或许扶苏最终能控制住,或者根本就不可能。   嵇恒太恐怖了。   他就像是掐着大秦的命脉,一步步的驱赶着,大秦朝着他想要的方向行进,始皇知道,扶苏知道,自己知道,但都无法避免。   也都只能听之任之,甚至任其施行,而无所适从。   现在嵇恒又开始了。   只是大秦日后真的能停下吗?   胡亥沉默着。   他不知道答案。   也给不出答案,他只是一个黔首,现在这个棘手的事,需要扶苏或者是嬴斯年自己去回答。   另一边。   嬴斯年对此并无察觉。   他已回了书房,将嵇恒今日所说,无比详细的书信在了一张纸上,而后交给院外的侍从,让他们即刻交给扶苏。   很快。   这份书信就送到了扶苏案上。 第464章 地方小诸侯!   咸阳宫。   扶苏起的很早。   稍微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就如当年的始皇一般,伏案批阅起了奏疏。   案上第一份是折合起的纸文。   见到这文书。   扶苏眉头微微一皱,他自然是清楚,这文书是出自何人之手,普天之下,能用这纸给自己上书的。   只有一人。   便是自己的长子。   嬴斯年。   这纸虽为始皇认可,但正如嵇恒所说,目前的造价太高,远高于寻常的制造竹简,因而并未传开。   日前只在小范围内使用。   他伸手,捏着纸的一头,将这份纸制文书掀开,只一眼,扶苏就脸色微变,等看完,脸色更显阴冷。   良久无言。   扶苏就这么看着,来回看了数遍,最终将这份文书放下了。   “做暴君吗?”   “趁着内外安定,天下定于一,众望所归之际,将一些可能影响天下的不稳定因素给解决掉。”   “这便是由乱至治的过程。”   “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   扶苏低语。   之前的他,对这两句话,感触并不深,只是感到有些窘迫,如今却渐渐明白了这两句话的含义跟重量。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是帝王的职责。   非是不能拖着,跟朝堂大臣和和气气,而是这样一来,只会将麻烦不断堆积,最终让大秦积重难返。   而要将这两句话办到,无可避免的要成为‘暴君’,因为这就是要做到刻薄寡恩,翻脸无情。   片刻后。   扶苏将这份纸制文书撕的粉碎,而后扔进了不远处的火炉中,有纸的进入,火势腾地一下高涨,将扶苏的脸照的通红。   待这份文书彻底化为灰烬,扶苏才拂袖离开,他重新回到高台,开始琢磨起‘杯酒释世官’。   夏商周三代以来,世卿世禄便已成型,距现在已有上千年,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不过随着大争之世开始,礼崩乐坏,天下旧有秩序开始崩解,世卿世禄渐渐被抛弃。   但这也仅仅是让底层的‘士’有了上升空间,但士大夫这个存在,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一日出仕,终身任职的惯例。   也没人想去改变。   其中牵涉到的利益群体太多了。   遍及整个天下。   此外。   嵇恒其实几乎没有出过这般于大多数人为敌的主意,但这一次,嵇恒例外了,他让自己站在了天下大多数的对立面。   而且是以十分霸道的方式。   扶苏思索着。   最终。   他也是下定了决心。   嵇恒说的没错,有些事注定要去做的,自己不做,后世人恐就没有那么好的机会去做了。   而且越往后,朝堂的整体局势是越发趋于稳定的,越稳定,越没有求变的欲望跟需求,想要推动改变,无疑会更加艰难。   始皇是没机会。   天下动荡在即,不可能去做内耗的事,也没办法去推进,但他不一样,如今的他,万事俱备。   但也不得不谨慎。   稍微出点差错,对朝堂的影响太大了,对天下的影响也太大了。   下意识。   他就想找人商议。   但这个念头刚生起,就被扶苏掐死了,这种事不可能谋于外人,唯有自己去设计。   万幸。   他当初并没当庭宣布官吏任选,也没有直接说出要在天下推行省州制,不然恐真就追悔莫及了。   扶苏一脸后怕。   如今在嵇恒的梳理下,他已对自己之前的想法做出了斧正,他之前的想法,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兵!”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想要最终目的达到,就要从一开始就让百官生出不安,让其不得不选择折中。”   想罢。   扶苏朝殿外高声道:“魏胜。”   很快。   一直恭候在殿外的魏胜就到了,魏胜弓着身子,态度无比的恭敬,这几年,随着扶苏权势的增加,他能感受得到扶苏对自己有着一定的戒心。   原因很简单。   赵高。   “臣在。”魏胜道。   扶苏笑了笑,神色缓和道:“魏胜,你现在去通知朝臣,告诉他们,三日后,朕会在宫中设宴。”   “也想问问他们对于国家大政的意见跟想法。”   “另外。”   “再去把宗正叫来。”   “朕同样有要事要吩咐给他。”   闻言。   魏胜不敢怠慢,连连点头,而后快步跑去传信了。   殿内。   扶苏端坐席上。   脑海中思索着殿外领兵之人。   现任郎中令为冯劫,冯氏一族在朝中影响力很大,随着王氏衰落,李斯退下,冯氏已一跃成为仅此蒙氏的存在。   只不过冯氏深谙保身之法。   很少出风头,也习惯跟自己保持同步,更不轻易去表露自己的主见,因而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身在其位。   族中又有这么多人在朝,这又岂是想不醒目就能做到不醒目的?   他不是瞎子。   更不会当做视而不见。   如今冯去疾在丞相之位上已十一年了,也年过六旬,却从未提及过一句主动退下。   分明是想干到死。   或者是想坚持到,实在坚持不下去时再退下,放在臣子的角度,这一切都无可厚非,但他是帝王。   他要的是朝堂有活力,而不是始终为一群暮气沉沉的老人把持着朝野。   一朝天子一朝臣。   这又未尝不是无奈之举?   若是真的推行了到龄离退的制度,大秦的朝堂及地方官员,都能腾出很大的晋升空间。   于国有大利。   “谁人最合适呢?”扶苏一时没有太多头绪,他并不想用朝堂的官员去领兵。   他不想冒一点风险。   沉思片刻。   他始终没找到合适人选,就在他看着之前拟定的官吏人选时,一个名字突然引入了眼前。   缭可。   他记得这人。   是最早监督嵇恒院子的人。   而这人最终因嵇恒的提点,主动去到了军中,而后又踏上了士官转职的快车道,加之蒙毅在砀郡大开杀戒,造成官吏奇缺。   最终。   缭可被安置在了砀郡。   而后没两年,关东乱了,他这位在军中领兵数年的官吏,自然而然的要站出来,而缭可在抵抗陈余跟田齐的攻城中斩获了不少功绩。   这次同样位列朝堂赏赐的大名单。   缭可,他的晋升路线,很完美,完美的嵇恒的一切规划,都是为此人准备的,所有机会,他都踩到了。   扶苏蹙眉。   他内心并不怎么想用缭可。   但如今的情况,缭可最合适,他是嵇恒一手提拔的,虽出身关中,但跟朝堂大臣都无联系,又是在关东立的军功,同样需要晋升位置。   又因经过战场厮杀,身上有股铁血意志,让其安置在殿外,朝臣多少也会意料到气氛不对。   也更利于后续操作。   更关键的是。   无论缭可是不是嵇恒‘培育提拔’的,现在跟自己都算是一路人,他是可以去相信的。   大不了。   以后将缭可另作他职。   想到这。   扶苏面色稍缓。   这时,殿外有宦官传话,宗正到了。   扶苏收回心神,高声道:“让宗正进来吧。”   嬴贲入殿,躬身道:“老臣嬴贲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扶苏笑道:“宗正无需这般多礼,这次将宗正叫来,主要是想跟宗正商议一事。”   “陛下请讲,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嬴贲一脸慨然道。   扶苏轻笑一声,摇头道:“如今天下归一,内外安宁,何来让宗正去赴汤蹈火的事?”   “宗正就莫要说笑了。”   “朕这次叫你,只有一事,朕想动一动朝堂,宗正对此有何意见?”   闻言。   嬴贲心神一凛。   他抬起头,神色深邃的看了扶苏一眼,沉声道:“陛下是在忧虑如何安置这次平定关东叛乱的功臣?”   扶苏点头,叹气道:“是啊,当时没考虑这么远,只想着尽可能的减少人力物力财力,结果,到头来,却是问题众多。”   嬴贲狐疑的看了眼扶苏,他可不信扶苏当真是一点措施都没有,只怕是心中早就有了定计,只是不便说出来,这才想借自己之口。   嬴贲道:“陛下想法并无错,也的的确确减少了关中损失,也为关中休养保障了很长的时间,在这几年,关中发展迅速,黔首有口皆碑。”   “至于平定叛乱的功臣,臣一时愚笨,实在没有想法,还请陛下恕罪。”   嬴贲直接认罪了。   他的确想不到解决之法。   也不敢卷入其中,朝堂的官职就这么多,想把关东的官员安置进去,必然要朝堂的官员退下。   那谁退?   若是提供的官职低了,只怕这些功臣会心有不满,若是退的多了,又有多少人能同意?   最终朝堂只怕会吵的不可开交。   他虽为宗正,但这种事,明显不是他能够随意掺和进去的。   见状。   扶苏点点头,丝毫不意外。   他的确料到了嬴贲会有此反应。   毕竟这件事明显就是一个烫手的木柴,谁都不敢轻易介入,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得罪一大批人,更会惹祸上身。   扶苏叹息道:“但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继续这么拖,也终究不是办法,宗正当真没有建议?”   嬴贲摇头,苦笑道:“臣无能。”   扶苏默然不语。   君臣无言。   良久。   扶苏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朕之前曾听有人说过一件事,当今天下,最合适的政治体制,当是三级分管制度。”   “在地方上再新设一省或州,这部分机构代朝堂管理地方郡县,实现中央跟地方的双重管辖。”   “以此来保障朝堂对地方的有力控制。”   “不过想做到这一步,却是要将朝堂官员的职权细分,不再是三公九卿,而是以笼统的行政相关,设立出具体的事务部。”   “如此一来。”   “天下就会多出很多官职。”   “也就能容纳下这么多的官吏,还能加强朝堂的整合及对天下的控制。”   “宗正认为如何?”   扶苏看向嬴贲,眼中闪烁着亮光,仿佛对宗正的回答,充满了希冀。   闻言。   嬴贲眉头一皱。   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思索了一阵,最终摇了摇头道:“臣认为不妥,如今天下体制已经确立,若是贸然变更,恐会造成朝堂动荡。”   “内政混乱。”   “如此情况下,大秦刚刚转好的局势,恐会再度恶化。”   “臣不敢苟同。”   “请陛下三思。”   嬴贲一脸严肃,态度无比明确。   这个想法太草率了。   看似很美好,实则弊端太多。   得不偿失。   现在的大秦一片向好,欣欣向荣,这么做,无疑是在自乱阵脚,也会打破现有稳定。   “真没有推行可能?”扶苏问道。   “没有。”嬴贲很坚决。   “当真没有?!”   “没有。”   嬴贲回答的异常果决,无论扶苏问多少遍,他都是这个回答,他身为宗正,同样担负着为大秦保驾护航的责任和使命。   他不可能放任扶苏倒行逆施。   而且这个回答,并不仅仅是他一人的回答,也是满朝大臣的回答。   见状。   扶苏点点头。   并没有继续强势询问。   这倒是让嬴贲有些意外,同时也不禁暗松口气。   他还真怕扶苏一意孤行。   “那宗正可有什么其他好的解决之法?”扶苏把问题再度抛给了嬴贲。   嬴贲一脸尴尬。   却是摇摇头,不知如何开口。   扶苏也不动怒,轻笑道:“朕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宗正的话言之有理,之前的确是朕考虑不周了。”   “但当下的问题必须要解决。”   “贸然的推出省州制不妥,那可否将关中这几年的发展经验,如法炮制的搬到关东呢?”   “在关东挑选几个地区,作为重点扶持区域,让其跟关中一样,同时民生的快速发展,无疑也会让民人对这几地高看几眼。”   “甚至会将这几地,看的比郡府还要高。”   “如此情况下。”   “可否直接将这几地设为朝堂直管的特区,再从朝堂派出官员直接管辖,而这几个地区的主官,兼任朝堂职位。”   闻言。   嬴贲一愣。   他听的有些迷糊。   后续不禁垂头,暗自沉思了一阵,这才暗暗琢磨出了一些门道,这其实就是另类的‘分封’。   另一种虚封。   名义上是朝堂官员,实则是地方主官,但又身具朝臣的权柄,这已经近乎是一个地方小诸侯了。   这样安排,的确可行。   嬴贲迟疑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臣愚笨,察觉不到其中的问题,私以为可行。”   “请陛下明鉴。” 第465章 不患寡而患不均!   “朕认为不行。”扶苏拂袖,并未对嬴贲的赞成有丝毫满意。   闻言。   嬴贲倒是一愣。   他狐疑的看着扶苏,却是不明白扶苏究竟是何想法?   提出建议的是扶苏,否定的依旧是扶苏。   “臣愚笨。”嬴贲道。   扶苏冷哼一声,漠然道:“宗正何必如此自谦,若是大秦的宗正都愚笨了,那天下岂非大多数人也都成了傻子。”   赢贲哑然。   他低垂着头,双眸茫然不解。   他不知扶苏究竟是什么心思,难道真准备一意孤行,推行那什么省州制?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太突然了。   也太过武断,并没有经过详细的讨论跟计划,匆忙执行,只会适得其反,甚至扰乱大秦现有的进展。   见状,扶苏面色稍缓,似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强烈了,沉声道:“若是初看,这个想法的确不错。”   “但细细深究下来,却并没有那么美好。”   “短时的确可以将这部分功臣安置在外面,但时间一长呢?现在大秦的朝臣都年富力强,也都正处于为朝堂发光发热之时,让他们退下,朕于心不忍。”   “然不腾出一些空缺,朝堂又如何安置这些功臣,毕竟在朝堂的大力扶持之下,那几个地区无疑会得到飞速发展,这同样是大功一件。”   “若是立了功劳,而不行嘉奖,岂不让人寒心。”   “朕也做不到。”   “此外。”   “随着天下安定,大秦医馆制度不断完善,满朝大臣能为朝堂尽职的时间无疑会大幅提升。”   “久而久之。”   “却是会变成老人当政。”   “其他下层官吏却是晋升无门,如今韩信、萧何等人,是仗着自己立下的大功,让朕不得不赏,不得不提拔。”   “但日后呢?其他官吏呢?”   “他们可有机会立下这滔天军功?立下这济世安民之功?若是大秦寻常出身的官吏,需立下这么大的功绩才能槛槛立足朝堂,这岂不让为大秦效力的官吏寒心?”   “这段时间,朕深感忧虑啊。”   扶苏一脸愁思。   嬴贲脸皮一跳,他已察觉到了一些异样,陛下这是对朝堂的官员现状有了不满。   但这比前面那三级管理制更令人不寒而栗啊。   嬴贲深吸口气。   他已不敢开口了,他知晓,这次扶苏是早就有了定计,想对朝堂做一些变动。   之所以找上自己。   只是因为自己是宗正,这个官职不是其他官员能胜任,敢接任的,但除了宗正,其他官员的职位安排,陛下恐都有了心思。   扶苏冷冷的扫了嬴贲一眼,摇了摇头,平静道:“宗正无需这么紧张,这次只是随便谈谈。”   “臣遵令。”嬴贲道。   扶苏笑了笑,道:“夏商周三代以来,其实很长时间都施行的世卿世禄,只不过随着大争之世拉开帷幕,世卿世禄渐渐为天下摈弃。”   “士登上了天下舞台。”   “搅动着过去数百年的激荡风云。”   “世卿世禄的确被终止了,但世官没有,除非身死,或者是违律被废官,亦或者主动告老还乡,出仕者几乎都是当到死。”   “更有贪婪者,即便病卧榻上,依旧不肯放手,这也导致了天下治理出现了不少的问题。”   “而今天下安宁,急求大治,若是因这部分贪婪官吏,窃据权力,耽误了民生,这岂非是置天下大治于不顾?”   “朕为皇帝。”   “却是心中不忍啊。”   闻言。   嬴贲脸色惨白。   他身子微微颤抖着,额头冷汗四溢,嘴角更是小幅度一张一合着,脸色已是无比难看。   他知道。   这才是扶苏的真正意图。   前面的都是幌子。   扶苏想改变现有的官场规则。   废除终身制!   但仅在脑海想到这个念头,嬴贲就只觉头皮发麻,手脚冰冷,他根本不敢去想,扶苏当众说出,或者只是试探性说出时,朝臣的激烈反应。   嬴贲咽了咽口水,紧张道:“陛下,这是不是太过草率了?臣认为此等大事当跟朝臣进行再三商议。”   “臣惶恐。”   说完。   只听得噗通一声,嬴贲跪在了殿中,大气不敢多喘。   扶苏冷冷的看了一眼嬴政贲,眼中露出一抹萧瑟,轻叹道“宗正对朕的想法也不看好吗?”   “臣不敢。”嬴贲道。   扶苏摇头,拂袖道:“罢了,既然宗正不愿朕再提,这次就姑且作罢,三日后,朕会在宫中设宴,宴请大臣,到时朕就去问问大臣的建议。”   “朕同样很好奇。”   “大秦的这些臣子,究竟是私心更重,还是公心更重。”   “朕也想看看,大秦的臣子中究竟是那些人赞成,那些人反对。”   “不过……”   “今日之事,朕不希望,提前为他人知晓,宗正应该能理解朕吧。”   嬴贲连连点头道:“臣绝不敢外泄,请陛下放心。”   “对于宗正,朕还是放心的。”扶苏笑着道。   嬴政贲心神一凛,只感觉脖子处有道冷风刮过,冷的他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也是不敢再多待,急忙退出了大殿。   出了殿门。   嬴贲深吸口气,后背已经湿透,一阵冷风吹过,只觉透心凉。   他心有余悸的回头看了眼大殿,忍不住擦了擦额头冷汗,他知道,沉寂五载的陛下,如今又要再次掀起大动作了。   而且这次的大动作,相比以往,只大不小,也会极大的影响朝堂日后的格局跟天下走势。   朝堂又要变了。   这一幕,他其实经历过。   大秦立国之初,尉缭、王翦、蔡泽等开国重臣,除了刚开始还去朝会,后续基本都待在了家中,此后便是王绾,隗状等老臣退下。   在始皇驾崩前,李斯、顿弱、杜赫、老宗正等老臣,也都陆续退出了朝堂。   而今的朝堂,其实已稳定持续了五年,眼下,陛下又准备大动了。   大秦立国才十六七年,涉及多位三公九卿的大动就有了三次之多,眼下分明将迎来第四次。   只不过。   这一次会比过往任何一次都大。   大到嬴贲心慌。   嬴贲回过头,不敢再继续待着,快速迈步离开了。   他并不知道扶苏会怎么开口,也不知扶苏想怎么做到,但他却清楚,大秦的君主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去做。   这事不会改的。   殿内。   扶苏坐在席上,扫了眼宗正离开的方向,眉头微微一挑,他若是没记错,宗正年纪也不小了。   当年始皇还特意说过,宗正可用,但不能长用,如今也算是给了宗正一个体面退场的机会。   他收回目光,朝殿外道:“来人,去把缭可叫来。”   说完。   扶苏看起了奏疏。   不多时,缭可从大殿中离开,脸色很是凝重,更带着几分肃然,也并未在皇城多待,听令完便离开了。   没多久。   缭可担任郎中令下侍郎的文书就送到了缭可住处,他也是关东这批功臣中第一个得到提拔的。   因而也是迎来了不少人恭贺。   不过缭可却是知道,自己领的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也非是真的得到了陛下器重,而是成为了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只不过陛下用自己这把刀想做什么,他却是不清楚,只接到命令,宴会时,多安排人手,护卫大殿。   以作礼仪。   另一边。   缭可的被提拔,也是引起了不少朝臣注意,因为缭可被安置的地方太奇怪了,安排在了郎中令麾下。   郎中令乃是负责宫廷秩序,护卫皇城的官差,缭可固然是出身关中,但过去可是在关东做事,而今一下提拔到身边,这未免太过器重了。   也有些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所有人都正视起了接下来的大宴,因为这次大宴没有关东的功臣列席,只有朝堂的大臣。   这同样非比寻常。   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稍微看得清形式,都能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西城。   城中的暗流涌动,对院中几人并无影响。   不过现在嬴斯年在小院待的时间渐渐短了,唯有傍晚才会过来,寻常时候都得去皇子学宫读书。   对于去皇子学宫,嬴斯年颇为抵触,觉得是浪费时间,尤其是习惯了外面的自在,在学宫学着各种礼仪,更是深感痛苦。   不过也不敢不去。   而院中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嵇恒跟胡亥两人。   胡亥如今早就沉下心了。   他的注意力也一直放在自己制造的纸上,一直在做着各种改进,想把造价给压下来,继而让其得到正式的推广,没准他还能因此获得爵位。   嵇恒手持一把纸扇,颇为轻盈的给自己扇着风,不时会望几眼院外,似在等待着什么一样。   一旁。   胡亥顺着嵇恒的目光,看向了院外,好奇道:“嵇恒,你这是在看什么?院外不一直这样吗?”   嵇恒摇头。   他淡淡道:“我在等人。”   “等谁?”胡亥一时来了兴趣,他可是很少见嵇恒对他人这么有兴致的,当年就算是始皇,恐也没有这么殷切吧。   “张良。”   听到‘张良’二字,胡亥瞳孔微缩,一脸惊诧道:“张良?你跟张良有过联系?!”   嵇恒点头。   他淡淡的笑道:“当年扶苏向天下求贤时,张良来过,跟我也有过一段交谈,我跟他定过一场约定。”   “等天下乱局安定,我跟他再见一面。”   胡亥一脸不悦道:“张良有什么好见的?不就是一六国余孽,叛逆残党罢了。”   “徒有虚名。”   嵇恒看向胡亥,笑着道:“张良此人是很有才的,只不过是因为遇到了我,不然胜负难料。”   胡亥撇撇嘴,不以为然。   天下从来就不缺能人才子,但能够脱颖而出的,从来都只是少数,他不否认,正是有了张良的相助,三晋之地,才能跟朝堂抗衡这么久,甚至多次击败秦军。   若非三家心怀鬼胎,都不想让自家实力折损太大,关东最开始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   但正所谓成王败寇。   张良输了。   他看向嵇恒,问道:“你见张良作何?以现在关东的情况,就算他想鼓动生事,恐也办不到吧。”   嵇恒哈哈一笑,神色轻松道:“这自然不是,只是如见一位老友,叙叙旧,聊聊趣事,以慰平生。”   闻言。   胡亥一脸狐疑。   他可不信嵇恒见张良会这么简单,不过就算张良有什么歹意,也无济于事了。   天下已定。   而且嵇恒很明显不可能跟张良同流合污,不然之前也不会给扶苏献计献策那么多。   胡亥也不是很在意。   就算嵇恒跟张良真见上面,以四周的护卫情况,只怕张良刚踏入院中,转头扶苏就收到了消息。   生死都在扶苏手中。   他看了眼屋外,看向嵇恒,沉声道:“你真想废了世官制?等两日后宴会开始,只怕会吵翻天。”   “当年先皇在时,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也只是让一些臣子识时务的退下告老。”   嵇恒淡淡道:“终身制本就不合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直为人占据着高位,又如何能调动底层官吏的积极性跟进取心?”   “天下终究还是人治。”   “旧的去了,新的上来,这也意味着朝堂秩序会重新更换,只有这样,皇权才能稳固。”   “不然……”   “朝堂之上,全是几大家族的官员长期霸占三公九卿,掌控朝野,长此以往,其门人后生如云,岂不架空了皇帝。”   “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   “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利益的重新划分,避免利益大量集中到这些长盛家族手中,这样才能一定程度,保证天下的稳定。”   “人的贪欲是无穷的,这么长盛家族本就家财万贯,有长期身居高位,到时索求的只会更多。”   “他们满足了。”   “那是否意味着流入到中下层的少了?”   “中下层才是天下稳定的基石,所以有时候就要做‘杀鸡取卵’的事,不要去考验人性。”   “也不要相信人性。”   “没人会去吸取教训,就算知道会见血,他们依旧不会松手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保证流动性。”   “唯有这样。”   “才能在一次次权利的更迭下,释放出更多人为窃据的利益,以供给朝堂再分配。”   “天下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胡亥若有所思。 第466章 当年韩赵魏三家可曾有分晋之心?   三日时间,转瞬即过。   很快就到了扶苏约定宴会朝臣的日子。   这次的宴请十分隆重。   宫中早早开始布置,各种珍馐佳肴被送入宫中,随着时辰一到,百官陆续入宫。   望着殿外繁盛的一幕,无论是蒙恬,冯去疾,还是张苍,都神色肃然,眉头微皱。   他们早就参加了多次宫廷宴会,像这次这么庄重的少之又少,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前几日,扶苏还突然下令,将郎中令的职权一分为二。   分设为殿前司跟侍卫司。   虽主官依旧是冯去疾,但真正执掌宫中侍卫的两司主官,却是换成了缭可跟原本宗室出身的华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陛下这是有意在架空冯去疾的兵权,让其空有显赫的职位,却无太多实权,如今宫中兵权,已全部收归到了陛下手中。   陛下这么做意欲何为?   无人知晓。   但所有与会的大臣都清楚,这次的宴会恐不一般,除了陛下突然的动作,还有关东功臣的安置,这都是急需解决的。   他们若是没猜错。   陛下就是想在这次宴会中解决,只是陛下展现出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充斥着霸道跟强势。   这让不少人心生不安。   尤其是见到缭可、华寄等人手始终握在兵把上,大有一听令下,就直接拔剑的状况,更是心中不住打鼓。   殿外。   有官员小声的向张苍打听消息,张苍一脸苦笑,他那知道其中实情?他若是知道,也不至于也这么胆颤心惊了。   不过以他对扶苏的了解,扶苏不会轻易动兵的,如今安排的这么盛大这么庄重,只怕想做的事很大。   很有可能会死人!   就在百官窃窃私语时,远处有高亢的声音传来:“静!”   静!   静!   胪传高亢的喊声响彻云霄。   随着‘静’字落下,身穿华贵服饰的扶苏,大步出现在百官眼前,百官垂首,莫敢在此时抬头。   随着扶苏进殿,一句宣百官进殿,百官这才抬头,恭恭敬敬的走入殿中,只是每人在迈入大殿时,都会面对到缭可、华寄等人的犀利目光。   殿内。   扶苏坐在高座上。   他平静的扫过百官,笑着道:“朕即位已有六年,这六年承蒙诸位大臣相助,关中承平,民生安定,扶苏谢过诸位大臣。”   以蒙恬为首的官员,连忙拱手道:“这都是臣子本分,陛下言重了。”   扶苏哈哈一笑,颇为开怀道:“这几年,实在是辛苦诸位大臣了,朕也不愿打扰雅兴,先上宴。”   随着扶苏开口,魏胜连忙朝殿外高声喊道:“陛下有令,上宴。”   话语刚落。   就有宦官端着一个个精致的铜盘进入到了殿中,铜盘上摆放着各种珍馐佳肴,随着扶苏上位,筷子渐渐在朝堂流行起来,与之对应的各种美食也渐渐出现到朝臣眼中。   这几年。   烹煎炸炒等食物做法,渐渐盛行各大朝臣家中,不过最为寻常的剔骨羊肉还是国宴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这是老秦传统。   不过,望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百官却并无太多食欲,只是板正的端坐席上,目光不时瞟一眼扶苏,似很在意扶苏的一举一动。   扶苏面色如常。   他好像根本没察觉到殿内气氛的异样,反而颇有兴致的看着自己铜盘中的美食,跟百官简单举樽,说了几句场面话,一饮而尽,就自顾自的动起了筷子。   吃的倒是颇为尽兴。   见状。   百官心头更显沉重。   这些东西吃下去容易,等会吐出来可就难了。   不过扶苏显然没准备这么早说,基本会等到众人酒酣饭饱再开口,因而在犹豫了一下后,也是吃了起来。   这一顿宴会吃的很沉寂。   并无多少声响。   唯有不时有大臣碗筷惊慌落地的响声,但也很快归复平静,半个时辰后,扶苏已停下了碗筷。   他看向下方朝臣,笑着道:“朕好久没吃的这么尽兴了,果然吃饭还是要人多才热闹啊。”   众官员也笑着附和道:“臣也这么认为,能跟陛下共进食,臣实在是幸运至极。”   “感念天恩。”   扶苏哈哈一笑,让魏胜将铜盘撤下,突然叹气一声道:“今日这么多大臣都在,朕也就说说为何朕会举行这次大宴。”   “因为朕高兴。”   “随着关东平定,朕去拜祭过太庙,将此事上告给了大秦列祖列宗,对于天下弥合,天下归秦之时,诸多大秦先君给朕投梦,对朕颇为赞赏。”   “就连始皇也在其中。”   “朕自少年开始,其实就很少受到先皇赞誉,对于朕的一意孤行,朕见到先皇时,其实无比忐忑不安,唯恐遭到先皇不满斥骂。”   说着说着。   扶苏也是满脸慨然。   随即。   他不禁颇为自得道:“然这次,先皇没有怪罪,对朕也大为嘉赏,甚至称扶苏做的对。”   “哈哈。”   扶苏大笑出声。   颇有一朝扬眉吐气之舒畅。   闻言。   百官面色微异,同样是感慨万千,始皇对天下的影响太大了,给人的压迫感也实在太强了。   即便已离世五年多,依旧让扶苏这么惊惧,但这就是始皇。   不过。   张苍眉头微凝。   心中不安之感却越来越浓,他了解扶苏,也很知扶苏的秉性,越是这般感慨,越是要万分小心。   但口头上还是附和道:“陛下对关东的谋划,的确精妙,以小博大,以最小的代价,换来了天下安宁,此等功业,足以彪炳史册,自当为先皇赞许。”   “此陛下之英明决断也。”   “臣同样振奋。”   扶苏笑着点点头,似依旧沉浸在大秦列祖列宗的托梦中,感慨道:“朕同样是备受鼓舞,不过正如献公所言。”   “大秦之所以能有今日之伟业,盖是源于晋国分裂,继而让大秦不再受束于函崤,有了东出的机会。”   “也因三晋的混乱,大秦才得以笼络到天下如此多的良才,为大秦所用,自此奠定大秦强盛之基。”   “没有这个强大领国的阻挠,大秦才得以扫灭周边的戎狄,彻底清除腹背之患。”   “三家分晋的时候,秦国虽然表面上没有大举进攻,但其实获得了不少好处。”   “也为之后一扫六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基本上如果没有三家分晋的话,秦国可能根本没有逐鹿中原的机会,会被晋国这个强大的邻国用函谷关锁在关西。”   “大秦能一扫六合,一统八荒,最主要还是没有晋国的缘故,若是晋国尚在,天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只是……”   突然。   扶苏话语一顿,眉宇间露出一抹凝重跟沉思,他狐疑的看向下方百官,说道:“献公先祖却是要朕谨记晋国灭亡之患。”   “朕对此费解,不知诸位大臣,可对此有何见解?若有能解惑者,朕定重重有赏。”   一语落下。   整个大殿瞬间安静。   百官心神一凛,听到扶苏突然的发问,百官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前面扶苏说的一切,全都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这个问题。   晋国因何而亡!   这才是今日宴会的重头戏。   随着这句话的道出,这场宴会的大幕,才正式拉开序幕。   全场无人吭声。   全都低垂着头,思索着扶苏这一问的真正想法,他当真是想问晋国之亡吗?还是意有所指?!   百官暗暗斟酌着。   良久。   现任奉常陶舍出列道:“晋国之亡,亡在内争,亡在制度落后,最终为韩赵魏三家瓜分。”   闻言。   扶苏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是啊,晋国亡于内争,亡于制度,在天下纷纷开始改革大潮时,晋国依旧耽于陈腐的三军六卿制。”   “依旧沉迷于卿族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利益纷争,最终将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国活生生拖垮了。”   “最终竟为臣子夺了天下!”   “何其凄惨啊。”   “这就是三家分晋啊。”   听到扶苏直接说出为臣子夺了天下,殿下百官脸色齐变,一脸惊恐的跪伏在地,惊慌道:“陛下,臣对大秦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请陛下明鉴。”   此刻。   所有人都慌了。   扶苏这一句太过吓人了。   扶苏笑着看向下方百官,平静道:“诸位大臣这是何意?朕只是感慨了一下晋国之亡,你们这么惊慌干什么?”   “你们对大秦、对朕一片赤城,朕又岂会不知?又岂会怀疑?”   “诸位爱卿快快请起。”   就在百官颤巍巍站起时,扶苏又冷不丁的补了一句:“当年韩赵魏三家初为晋国公卿时,也可曾想过日后他们的子孙会篡晋?”   扶苏的声音不大。   但举殿四寂的情况下,却无比清晰的落入到了朝臣之耳,百官面色发白,双腿战栗。   他们不是傻子。   哪里还不明白,扶苏这近乎是明示了,他对大秦的臣子不太信任,担心有朝一日,大秦会重蹈晋国覆辙。   一念间。   百官只想重新跪下。   站着太吓人了。   扶苏坐在席上,举起酒樽,自饮自酌了一口,待酒樽放下时,目光却扫向了下方的百官。   从蒙恬开始。   其次是冯去疾,太尉李信,御史大夫马兴,而后是九卿,每从一个人脸上扫过,被注视的官员都心中一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蒙恬更甚。   他蒙氏在朝堂在天下影响力很大,更是世代相秦,若是真算下来,仕秦也刚好百年了。   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他蒙氏如今太过显赫了,又岂能不遭陛下忌惮?   冯去疾同样神色凝重。   他冯氏没有蒙氏那么显赫,但三公九卿,他冯氏独占三席,如此大的权势,陛下又安能视而不见?   其他官员虽没有蒙氏、冯氏这么提心吊胆,但身居高位,若是引得陛下忌惮跟不满,日后少不了要出事。   他们如何不忐忑?   但他们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后世之事,岂是他们能说得清的?而且陛下明显也不会相信。   大殿安静。   扶苏收回目光,笑了笑,主动缓和了气氛,道:“朕就那么随口一说,诸卿何必这么拘谨?”   “不过朕这次的确有事要宣布。”   “如今关东平定,天下急求大治,而关东功臣也需要赏赐提拔,但稳定关东还需一定时间,故朕在思索一番后,想出了一个折中之法。”   “在关东设几个经济特区,特区地位跟内史郡齐平,主官位列九卿之下,但在寻常官署主官之上。”   “对于这几地,朝堂会给予极大的政策财政倾斜,并特许将关中现有的一些技术制度,全部在这几郡进行推广,以彰显大秦对关东的一视同仁,也彰显大秦的治理之道。”   “同时加大教育医疗的倾斜。”   “准许在地方铺设初级学室,跟医馆制度的推行。”   “不过几地的财政全部归朝堂,统一由朝堂分配,也由朝堂直管,至于具体的年俸则由少府另行安排。”   “诸卿以为何?”   听到扶苏的话,百官心神稍安,他们还真担心扶苏死咬着方才的话题不放,那他们就真头皮发麻了。   至于在关东选几地为特区。   他们思索了一下,的确很有可行性,一来安置了关东功臣,提高了他们的官职跟俸禄,也彰显了朝堂的态度,二来借此举,向天下真正的展示大秦的威仪跟气魄。   让天下心悦诚服。   并由此,让关东彻底归心。   只是将这些功臣安置在关东,并不能算是什么长策,短时尚可,若时间一长,恐会引来诸多非议。   不过眼下,他们已无心于此。   既然陛下已考虑好了,他们自当遵从,不然要是给陛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将自身代入到了‘三家’之列,他们恐是哭都哭不出来。   一时间。   百官纷纷出声赞许道:“臣附议。”   “臣以为善。”   “陛下英明。”   “……”   听着百官的一致赞成,扶苏也是百感交集,深感嵇恒对人性拿捏之准确。   先提出拆房顶,后续再提开窗,就没多少人会反对了。   眼下便是同理。   只不过这次不是开窗,而是利益权衡。   但他这次宴会又岂会止步于此?   “既然诸卿都无意见,那便就此定下了。”扶苏道。   “陛下英明。” 第467章 咸阳移不动,那就移朝廷!   扶苏举樽。   百官亦举樽,君臣同饮。   待杯中酒喝完,扶苏突然道:“在关东实行特区制,的确能解燃眉之急,然并不能持续。”   “天下一统之后,大秦的疆域大幅提升,郡县制的弊端,在这十几年里已逐渐凸显。”   “关东太远,政令不畅。”   “若是关东生乱,传至咸阳,再由咸阳讨论出结果,再下发至地方,路途上耗费的时间太多了。”   “很容易造成局势恶化。”   “朕痛心于此,决议重新斧正天下秩序,重定天下制度,三代以来,天下奉行的是世卿世禄,奉行的是分封制。”   “大争之世开始。”   “世卿世禄制开始崩溃,大秦开国伊始,彻底废弃了分封制,于天下施行郡县制。”   “然正如当年王绾老丞相所言,郡县制固然很好,但大秦现有之实力并不足以落实完成,反倒容易让地方勾连,暗中脱离朝堂管控,继而生出乱事。”   “朕却是要做一些改变。”   “诸卿以为何?”   闻言。   百官眉头一皱。   他们没有开口,都暗自沉思着,扶苏今日宴会明显带着十分强烈的目的性的。   从一开始的敲打,到后面提出在关东挑选几地行特区制,再到现在,提出要改变现有的制度。   明显是有备而来。   只是……   扶苏意欲如何改?   政治体制的改变,可不是一件小事,动辄会危及国本,甚至会动摇天下安定。   蒙恬出列道:“陛下,意欲做出怎样的调整和改变?”   扶苏笑了笑,平静道:“将郡县制跟分封制做一个折中,择其优,弃其糟粕,以定大秦天下。”   闻言。   百官目光微异。   当年参与过郡县分封制讨论的老臣,此刻也一下被拉回到了过去,又重临了当年众口争辩的场景。   分封制有何益处?   按王绾老丞相的说法,分封,以地理远近定封国大小,王者分封,地愈近而封国愈大,地愈远而封国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诸侯。   皇帝领赵魏韩三地,是为帝畿,燕齐楚三地,则为分封诸侯,一旦有事,便可就近靖乱。   所以分封的真正益处,是因时因地而施治也,是以更好的弥合天下,天下九州,情势风习各异,难为一统之治,以分封,则能因地而推治。   不过随着六地的叛乱被镇压,关东已掀不起风浪,所谓的弥合天下,如今也就成了无稽之谈。   故真正的好处就一个,省却治民之劳,同时附带一些所谓的因地而推治。   至于郡县的优势,同样一目了然。   自孝公以下之历代秦王,虽时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领于一方,然皆以国府郡县官吏施治,王族子弟与重臣之效用俱在镇抚,以利推行法治。   此等领治,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而这就是郡县一治之特例也。   扶苏如今旧事重提,明显是对两者都有不满,分封是绝不可能的,只是郡县眼下,朝堂治理多有不便。   若是联想到前面扶苏所说的特区,蒙恬等人也是一下回过味来,陛下想要的是给予地方一地的自治权,让地方能因地而施治,同样又要保证郡县制的特质。   即领治内的赋税皆上缴国府,领治之地更无私兵私官,言而总之,地方能代行国政。   减少中途政令的传递不畅。   保证天下稳定。   只是……天下当真能有如此一举两得的制度?   众人心中生疑。   这时。   扶苏笑着道:“朕也只是有一些粗浅的想法,并不怎么成熟,不过诸位大臣下去,却是可以替朕多思考思考。”   “朕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咸阳不能移,那就移动一移朝堂,将朝堂从咸阳,移至邯郸,移至寿春,移至大梁等地。”   “大朝廷既然移不动,那就移小朝廷,过去天下划分为九州,如今大秦是四十二郡,七百多个县,那能否在这些郡县中划分出十来个大州。”   “将部分朝廷官员,用以直接管辖下属的郡县,不过若继续以三公九卿这般朝堂制度下移,却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了。”   “也略显大而无当。”   “而朕当初初涉政事时,曾主导过一场‘官山海’的改革,其中朕记得很清楚,为了防止那些商贾再暗中做破坏,有意制造混乱,莫去证据,故特令让商贾将自身的职能全部登记入朝堂。”   “若有事,负责相关职能的商贾必须负责,朕想来,此法可否用在大秦的体质上。”   “将职能细分,再总计。”   “而朝堂主官,主司其中一司的全部,并从官署中安排一名佐官去地方州负责相应的政事。”   “州下郡县,同样有此官职。”   “如此,一司出事,也不至于累及其他官司,地方也能始终保持稳定,若是地方有事,也可直接上报州治,由州治直接下令处理。”   “而后上报朝堂。”   “毕竟州治官员,本就是朝堂官员的一员,自有如此便宜职权。”   “同时。”   扶苏神色微凝。   迟疑了一下后,又继续道:“朝堂的三公九卿依旧保留,职权范围则进一步细化,相较于下面的官署,三公九卿则能下司几个大官署,职权并不在有具体限制。”   “且对其他官署有协调作用。”   说完。   扶苏笑呵呵道:“这只是朕的一些粗浅想法,并不怎么成熟,还需要再三的推敲,爱卿也可去帮朕想想,能否有更好的办法。”   听着扶苏的话,百官只感觉心脏被狠狠抓了一下,有点难以呼吸,如今扶苏话语结束,这才能呼吸几口。   只是脑海回想的都是扶苏的话。   扶苏在收权!   虽然扶苏字里行间说的都是在放权,朝堂放弃一些控制权,实则放弃的那些根本无足轻重。   一旦真按扶苏所说,丞相的职权,无疑会大为缩水,因为本属于丞相的职权会被分走部分,其他九卿的职权增加了。   看似职权范围不再受限,那也意味着过去的九卿职权,也要重新划分,谁分的多,谁分得少,就要看臣子自己暗自博弈了。   九卿的排序也将大变。   最终暗中的争斗也会更加严峻,甚至是残酷。   至于地方则极大收权。   过去地方的治理权,其实是很宽松的,不然项梁、魏咎、张良等六国余孽如何能一直藏匿?甚至为地方官员的座上客。   但‘朝堂’下移,设立州治,郡县的自治权可就要大幅缩减了,一切都在朝堂的眼皮子底下。   安敢在惹事生非?   此外。   职权的细分,职能的具化,在朝堂跟州郡县都有体现,那也意味着过去郡守、县令、县长,一言堂的时代结束了。   地方治理变成了双重领导。   既要受到地方主官的领导,还要受到直属上司的领导,对于地方的权势可谓是极大的收紧。   更彻底的集权中央。   所谓州治,就是朝堂在地方的分身,代朝堂管理地方,无诸侯之实,却兼具了诸侯之职能。   一念至此。   百官神色极其复杂。   扶苏这那是没有考虑周全啊,分明是早就考虑好了,如今只不过是找个借口向他们说出来罢了。   出于私心。   他们大多数人是不希望朝堂大动的,一旦朝堂大动,谁也不知,最终会变成何样,谁也不知最终自己会不会被陛下抛弃。   变数太多太大了。   但现在他们不支持又能如何?   如今的扶苏,早已不是当初了,在天下威望极高,尤其是在关中,而之前又通过事务府,培养了不少的官员,天下不知多少官吏,从扶苏推行的‘士官转职’中获益。   关东动乱的五年。   关东不知多少黔首,通过斩获军功继而进入到了军官学院,继而在地方获得了官职。   这些人都是站在扶苏身后的。   唯一让他们安心的事,扶苏并没有想着直接上马,只是提前说了出来,而这明显是放了一个台阶,让他们去下,让他们去同意。   所谓的下去思索,便是扶苏给的要价机会,这不是给的一种体面的下场,若是当真有人反对。   殿外的缭可、华寄可不是摆设。   扶苏这是吃定了他们,根本就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们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没得选择!   百官神色复杂的看着扶苏,心中暗叹不已,现在的扶苏,在沉寂了几年之后,再度亮出了獠牙。   这一亮,就势在动朝堂制度。   扶苏端坐其上。   神色清冷的注视着下方百官。   他没有再说话,现在需要百官好好消化一下自己前面说的话。   他相信。   百官能理解自己的难处跟担忧。   殿下。   蒙恬垂首。   让人看不清情绪变化,始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一旁的冯去疾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沉沉的叹息一声,眼中难掩愁思跟凝重。   张苍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模样,他可不想掺和进去,若是让人以为这是自己给扶苏提的建议,只怕自己又要白遭不少的针对。   而且……   他刚才深思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扶苏的做法是极对的,极大的提高了中央集权,还削弱了相权,更要紧的是,避免了分封制下私兵私官的存在,真正做到了集权中央。   虽然州治会分走一些权利。   但相较过往的治理制度,集权程度明显有了极大的提升,也能更便利的控制天下、安定天下。   不过……   他可是记得清楚。   扶苏前面说的那么板正,是想要改革天下制度,又岂会只局限于此?只怕这只是一个开始。   而这背后多半又是哪位嵇夫子在暗中谋划。   对于嵇恒的想法,他拿捏不透,也猜不到,至于大秦制度最终会变成怎样,他也猜不到。   但他知道一点。   嵇恒但凡出手,从未失手过。   算无遗策。   九卿排名稍次的官员,目光微动,扶苏虽口头上说着会保留三公九卿,实则今后只是保留了个空名。   真正的职权都会大变。   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的职权是提升的,从过去一些相较不那么重要的职权,渐渐获得了重要的权势。   而且……   如果真按陛下所说,他们各自下署的官署在地方同样有设立,他们整体的权势是得到了极大加强。   过去朝堂三公九卿看似高于其他朝臣,实则并不是这样,众所周知,九卿的数量并不是九个。   只是其中九个最值得注意。   像是管理京师治安的中尉,管理列侯事务的主爵中尉,管理宫室修建的将作少府,治理京师地区的内史等等,都是同属九卿之列。   要是真对职权做细分另择,三公九卿恐真就要凌驾在其他官员之上了。   殿内百官心思不一。   有赞成的,有欣喜的,也有不满的,有不露神色,也有眉头紧锁的。   最终。   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句话。   陛下英明!   见状,扶苏满意的点点头,道:“既然诸卿对朕的建议都认可,那接下来具体的情况,就交由诸位爱卿去规划了。”   “诺。”百官应声。   扶苏点点头,走下了高台,向着殿外走去,百官垂首,恭送,只是在临要走出大殿时,扶苏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   只是似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道:“诸卿有没有冒出这个想法,就是朕提出的这些建议,最终让大秦变成了晋国。”   “地方的这些州治,成为了昔日的晋国六卿,朝堂的官职是有限的,而官员的任期是终身的。”   “地方官员没空缺晋升,久治一地,最终这一地,成为了某些官员的私地,就跟昔日赵魏韩三家一样,如此说来,先祖的托梦,未尝不是在警告扶苏啊。”   “警告大秦有朝一日会变成过去的晋国啊!”   “朕觉得诸卿下去,也当为朕多想想,如何让大秦日后不重蹈晋国的覆辙,还有……”   “这世官的终身制,或许也该改改了。”   说完。   扶苏大步离开了。   只留下心有余悸的百官,等扶苏彻底不见眼前,这才敢抬起头,眼中满是焦虑跟不安。   这一次大宴。   实在让人胆颤心惊。   也让人不由头皮发麻,扶苏亮出的獠牙,让他们感到很是窒息,扶苏这是在挟天下之势,逼迫他们放手。   让权!   从而保障大秦江山安稳。   只是就这么交权,他们又如何能甘心?又怎么可能情愿?百官离开了,带着十分严肃的神色。   与此同时。   扶苏再度宣布。   将在又一个三日后,召见平定关东的功臣。   自此。   咸阳城中的硝烟气息渐渐高涨,所有人都能感到一股严肃跟沉重,关中跟关东似产生了较大的分野。   不过知情的人都知晓。   不是关东跟关中有了分野,而是陛下在借关东跟关中各自之手,在互相敲打对方,逼迫两方作出让步。   继而收权! 第468章 分权,控财!   随着又一场三日后的宴会,扶苏已将关东、关中大部分官员都见了一面,也将朝堂接下来的动作告诉给了百官。   十日后。   就在城中依旧好奇,扶苏两次宴请所为何事时,一道告书,就这么明晃晃的张贴在了城中。   看完告书内容。   城中原本好奇的市人,也当即知晓之前发生了什么。   陛下意欲在关东设立几个经济特区。   不过什么是经济特区,这特区具体要做什么,告书上泄露出的有用信息其实很少,还需日后公布。   西城。   城中的告书,也传至了嵇恒之耳,嵇恒稍加思索便清楚了扶苏的做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随即。   他翻开了一份书信。   这是扶苏今日差人送来的书信。   书信上的字迹很简练,也很朴素,但透着一股古朴大气,这是扶苏的亲笔信。   信中。   扶苏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决定改革天下体制,而首当其冲的并非是百官忧虑,及地方好奇的官职,此事急不得。   等真正落实,没有三五年,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也不敢贸然就这么大动,若是因此搅乱了当下的发展节奏,实则是得不偿失。   他需要先观察一下。   尤其是要看看这几个经济特区的实际情况,再便于他日后定夺。   而今的扶苏,变得更为谨慎,也更为成熟稳重,不会真就脑袋一热,就兴冲冲的将想法推进。   而是会有所甄别,取舍。   先易后难。   以观简单改革的后效,再徐徐图之其他。   已是明君之象。   在信里,扶苏认为天下集权,首重的当为兵,唯有兵权不失,他这个皇帝才能坐稳天下。   这是始皇告诉给他的道理。   随着关东平定,天下兵马迅速膨胀,如今已超百万,这么庞大数量的军队,每日耗费的粮草都是海量。   为此。   扶苏决定按之前的计划,将部分关东士卒填充进南海跟北原两大兵团,同时将部分服役当年的关中老卒退下。   继而达成精简士卒的目的。   按扶苏预估,这一番精简下来,关中至少能回来二三十万秦人,关东也能放回十万上下民人。   对天下都是极大的振奋激励。   只是他现在焦虑一件事,就是如何论功行赏,韩信手中很多士卒,严格意思上并不是‘秦卒’,也不是朝廷征发的。   但这些人又的的确确在平定关东的战事中,斩立了军功,也的确该行以功赏,只是按军爵制,大秦要给出的钱粮太多了。   他并不愿意。   也实在不想拿出来。   大秦国府中刚刚有钱,就这么一下又拿出去,实在让扶苏有些心疼。   因而扶苏想取个巧。   这部分未登录在册的士卒,不以战功封赏,而是以《盗律》中的捕盗去论功。   如此一来。   朝堂给出的钱粮会少不少。   同时,借助此法,削弱韩信在军中的威望,同时打散关东、北原、南海旧有的军队格局。   继而保障扶苏对军权的控制。   对于扶苏的想法,嵇恒摇摇头,颇为哭笑不得,他本以为扶苏会对军队作出神什么建设性的改动,结果只是零敲碎打。   与其如此。   又何必扣扣搜搜?   归根到底。   扶苏现在是茫然的,并不知该如何该,也没有具体的方向,因而只能去做这些零碎的改变。   但这明显是不对的。   改革,为的是将天下引向一条更为康健的大路,而不是在一条胡同里面打转。   他放下信函,淡淡道:“扶苏,对天下的理解不够,对天下的认识也不足。”   一旁。   嬴斯年好奇的瞥了眼那份已合上的树书信,很疑惑自己的父皇给夫子写了什么,为何会遭到夫子这么低的看法?   胡亥撇撇嘴。   他倒是对此习以为常。   这是扶苏一直以来的问题,目光太局限,看问题太浅,思考的层次也不足。   当然。   这主要看跟谁比。   跟嵇恒这么怪胎,那是没可比性,但相较过去已好不少了,至少会主动谋求改变。   片刻后。   嬴斯年问道:“夫子,我父皇书信中如何说的?为何夫子会如此的贬低?”   嵇恒瞥了眼嬴斯年,又收回了目光,他知道扶苏的想法,就是让嬴斯年代为传话罢了。   他缓缓道:“扶苏的理解没错,不过这应该不是扶苏的理解,而是当年始皇告诉给他的。”   “天下之重,重在四事。”   “枪杆子。”   “刀把子。”   “钱袋子。”   “笔杆子。”   “掌握了这几样,便彻底掌控了天下。”   “扶苏为长公子,储君时,唯一能触及的便是钱袋子,其余三样,并不敢有染指的念头。”   “如今大权在握。”   “却是在借此,将天下政权的大权彻底揽在自己身上。”   “所谓枪杆子,顾名思义,就是军权。”   “皇帝的威信,很大部分,其实是来自军队,只要军队在皇帝的控制下,那皇帝就能始终把持朝政。”   “让所有人忌惮跟臣服。”   闻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嵇恒又道:“至于刀把子,则是有清理朝臣以及斧正天下的能力。”   “钱袋子,则是钱。”   “笔杆子,大秦过去相对是有些忽视,尤其是独尊法术之后,对于舆论的控制力其实是有所降低的。”   “舆论同样是一种权利。”   “公权力。”   “而这部分,也是掌控天下的必经之路,唯有将这四样全部控制在手中,才算得上真正的大权独揽。”   “只是并不怎么容易。”   “就扶苏而言,他想集权,提高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降低军中将领对军队的影响。”   “故想对军队做些改变。”   “不过他并没有明白,该如何掌握军队,也没有真正的理解,该怎么对军队做调整。”   “大秦的军制该变。”   “不过应当是进行统一的改变,从上到下,里里外外的改变,因为扶苏不是始皇,他固然在这边积累了不少的威信声望,但依旧是达不到始皇的高度。”   “军中士卒对他这位皇帝,有敬有畏,但若是谈及忠心,愿意为扶苏赴汤蹈火,恐就未必了。”   “因而大秦军制的改变,不该只盯着些许蝇头小利,也不当注重于削弱军中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而是当从制度上做改变。”   “从制度上限制将领的权力。”   “而这明显是扶苏没有考虑到的,但若说扶苏真的没有考虑过,倒也未必,只是扶苏一时半会想不到好的主意,所以就有了这封书信。”   “想从我这寻求方向。”   嵇恒轻笑一声。   嬴斯年尴尬的笑了笑。   嵇恒道:“扶苏的想法其实是没错的,只是他对军队的是涉猎较少,并不知军队的运行情况,雾里看花,作为一个门外汉,自然想不到什么好的限制办法。”   “但其实很简单。”   “分权!”   “将现有的军权,一分为二,分为对内跟对外,两者泾渭分明,不得朝堂许可,不能轻易越界。”   “对外为国防军,负责大秦边疆稳定,主要以对外战争,防御匈奴,百越等边疆势力。”   “对内则以安保军为主。”   “用以镇抚内部,这里面又做一定的区分,从地方的亭卒,再到郡县的士卒,再到镇压地方叛乱的军队,等级分明。”   “借此将内部兵权,一而再的分化,各级也都由不同的朝臣控制,并不会集中到一个官署。”   “大秦的军制其实本就有所考虑。”   “虽然大秦有一个太尉的官职,但太尉本身是调不动兵的,一切都以虎符为准,甚至都不是太尉,大秦任何将领没有虎符都无权直接调兵。”   “太尉的主要职能,是负责对士兵进行征发和训练,运输粮草以保障后勤,各处关塞的防务等等,也必须有皇帝授权,太尉才能领兵出征。”   “因而太尉官职是高。”   “但手中真正掌有的兵权,反倒不及郎中令跟军中的将领,地位高但权力是有一定削弱的。”   “这其实也是必然的。”   “一个身居高位的大臣,既控制着军权,又有极高的身份地位,这如何不让皇帝忌惮?”   听到嵇恒的讲解,嬴斯年恍然开朗,也一下明白了其中关键,想靠提防将领去避免兵权旁落是不现实的。   唯有分权。   让将领手中权力不能集中,这样除非所有军队都叛变,不然朝堂实在是掌有兵权的。   而是军权内外两分合情合理。   在对内作出细致划分,对外的大军,同样做一些分权,身份地位威望高的将领,并不直接领导大军,只掌有大军的名义控制权。   想真正调集军队,必须得皇帝开口,拿着虎符才能调兵,不然只能在军队内部做一些动静。   我麾下将士的士卒,并不意味着是我的士卒。   就是靠着这种分权,让军队始终被牢牢控制在皇帝手中,并不能再为外界染指。   而且若是内部生乱,则可直接派国防军镇压,若是国防军有问题,则可以拍内部的军队去讨剿。   这样朝廷始终有余地。   “夫子高明,学生佩服。”嬴斯年一脸崇敬,若非嵇恒说出,他恐根本就想不到,还能这么操纵兵权。   见嬴斯年一脸激动,胡亥咧嘴一笑,他当年跟扶苏,又何尝不是这样?佩服的都快五体投地了。   胡亥凝声道:“还是有一些问题,内外的军队总归是不一样,你说的国防军,就算有意分权,手中掌有的兵权,依旧很大。”   嵇恒点头。   他笑着道:“仅靠对军队进行分权自然是不够的,但内军跟外军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外军是驻扎在边陲,或者是一些偏远之地,用以进攻或者防范敌军入侵,他们相较远离繁华地界,日常所需粮草辎重,都需朝堂调拨。”   “因而最后一道门栓是钱。”   “外军的粮草辎重一年一划拨,如此,则能进一步压制住军中军头的跋扈跟傲慢。”   “所以……”   “想控制好军队,必须让军队受到朝堂各方掣肘,不能真正的独立在外,更不能让其有自谋经济的可能,杜绝一切自己做大的可能。”   “军队严禁经商。”   “更严禁一切违背朝堂律令的经商活动,违者皆斩。”   闻言。   嬴斯年连连点头。   若是军队能自谋钱财,这对大秦而言实在太危险了,一旦做大,无疑成为一方诸侯,这是大秦决不能容忍的,更不想见到的。   财政大权必须经由朝堂之手。   而且还要不断对士卒进行不断的更替轮换,依次来保障,军队的控制权始终掌控在朝廷手中。   而退伍士卒,也可以继续本职,进入内军为吏,亦或者领一点军功奖励回家。   也算是有了条退路。   整体而言,夫子的想法,都是高屋建瓴的,也都一针见血,仅仅十来句话,就将军队的改革,彻底的梳理完毕了。   “斯年记住了。”嬴斯年恭敬的作揖行礼,态度很是恭敬。   嵇恒摆手。   他并不在意这些虚礼。   他沉思了一会,沉声道:“大秦改革真正的难处,其实并不是在制度上,而是在执行上。”   “再一个。”   “便是在收税上。”   “掌握军队,并不意味着能完全把控天下,天下终是人治,而人都是有欲望,有野心,也私心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但天下的钱财就那么多,终有一日,朝臣不会再满足朝堂一年发下的年俸的,到那时,大秦真正的困难才真真的浮出水面。”   “朝堂收不上来钱!”   “坐上皇帝位需要依靠兵权,但想坐稳靠的却是钱,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利来利往。”   “无钱百事难。”   闻言。   嬴斯年眉头一皱。   他有些不解,为何会收不上来钱?大秦的税收制度可谓严苛,真的有官员敢冒这大不韪?   不过嵇恒却没有多说的想法。   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一口吃不成胖子,唯有军权彻底降伏了,才能有后续。   而那才是真正的深水区。   也是真正的难点。   只不过那些隐患,本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凸显出来,他只是提前说了出来,让扶苏有个警觉。   不至最终尾大不掉! 第469章 六十为限!   咸阳宫。   嵇恒给出的解决之法,已出现在扶苏的大案上。   扶苏看完,放在了一旁,眼下,他还有最要紧的事去做。   没多久。   蒙恬、冯去疾、李信、马兴、史禄,张苍等三公九卿已按列次站在了殿内。   扶苏一脸轻松,笑着道:“诸位爱卿无需这么拘谨,就坐吧,朕这次将你们叫来,主要为了一事。”   “便是定下章程!”   “至于定下什么章程,诸位爱卿心中恐都有数了,天下的世官制度该变一变了。”   “这也是为了天下的稳定。”   “朕相信诸位大臣是能明白朕的苦心的。”   蒙恬等人对视一眼,连忙拱手道:“臣能理解。”   闻言。   扶苏笑了笑,压手道:“先坐下吧,此事不急,有的是事情,事关这么重要的事,岂是一时半会能说明透彻的?”   “诺。”蒙恬等人应诺,依次坐了下去。   扶苏又道:“对于朕提出的建议,诸位爱卿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跟建议,也都认为当以什么为限制。”   殿内静谧。   众人面面相觑,都无人肯开口。   稍许。   张苍起身道:“陛下给臣等思考的时间实在太短了,臣恐考虑不周,若是失言,还请陛下息怒。”   扶苏哈哈一笑,不在意道:“但说无妨,朕这次本就为寻求你们的建议跟看法,何罪之有?”   张苍颔首,他看了几眼四周其他官员,迟疑片刻道:“臣对陛下今后的制度改革并不怎么清楚,因而只能说一些自己的浅显认识。”   “从臣目前知晓的,及臣自己能考虑到的,陛下深感对天下治理的焦虑,决心加强对关东的控制,因而想在天下恢复上古时期的‘州’制。”   “臣之见,此事大有可为。”   说着,张苍话语一顿,他没有去看扶苏,而是微不可察的瞥了眼身边的其他官员。   见这些人依旧不动声色,也不由眉头一皱,硬着头皮继续道:   “只是如此一来,大秦很多方面都要改变,不仅是官制,俸禄,还有相关官署的职能,以及州域的划分,州府的确定,这恐不是一两年能轻易确定的。”   “故臣认为此事急不得。”   扶苏点头。   他淡淡的看了张苍几眼,嘴角掠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张苍眼下分明在顾左右而言其他。   制度改制之事,本就不会操之过急,他也没有说过要尽快推进落实,张苍一番洋洋洒洒,本质上就是在说一些车轱辘话。   说了一番没意义的废话。   不过,扶苏也知道张苍为何要这么说,都不想率先开那个口,若是说错了,无疑会引起其他人不满,还可能引来自己不悦。   所以在故意就轻避重。   扶苏缓缓道:“此事的确急不得,相关章程却也要提上来,不过具体什么时候落实,还需不少时日。”   “目前朝堂的重心当在特区上。”   “关东城池如何选择,就要丞相依据各地情况,做出筛选了。”   蒙恬跟冯去疾连忙道:“臣领命。”   扶苏继续道:“朕这次的确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   众人沉默。   良久。   蒙恬主动道:“禀陛下,陛下提出的建议,臣认为对大秦大有裨益,随着制度的不断革新,大秦过去的体制注定会慢慢跟不上时代。”   “也一定要做出改变。”   “地方官员基数的增加,必定导致朝堂官员的任选更加严苛,唯有设立行之有效的健全制度,大秦才能始终走在正途。”   “臣认为世官制度当废!”   “臣有几个观点。”   “其一,随着大秦疆域的扩大,对天下控制力的逐步增强,我等朝臣每日需处理的政事,相较过去变多了不少,长期保持这么高强度的任职,身体很难吃得消。”   “其二,天下一统之后,天下英才尽入陛下觳中,想将天下人才,彻底为朝堂所用,必定要给予足够的施展才能的空间。”   “唯有建立行之有效的进出体系,才能始终保证大秦体制的顺畅流通,也才能保证大秦体制的健康。”   “其三,人终究是会老的,一旦上了年纪,不仅精力匮乏,身体越发虚弱,而久在朝堂,对天下形式很容易失去正确的判断,也难以真正的跟上天下脉络。”   “到时很容易在政策上,执行上出现偏差,反倒置大秦于一个负面的状况。”   “于国于民于己,大秦都该变一变世官制。”   “臣以为善!”   蒙恬一脸肃然。   他知晓,自己这番话很容易得罪其他朝臣,但这些的确是肺腑之言,而今天下,早已不是过去了。   大争之世,曲沃代翼,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等事件的发生,已标志着君臣关系不会再像过去那么亲近。   君主始终是带着猜忌跟迟疑的。   这也是必然的。   如今扶苏已生出了改变之心,就算他们执意反对,又能有什么用呢?只会惹的扶苏不满,到时一旦政事上出了问题,恐就会被小题大做。   落得晚节不保。   他们不主动体面,陛下又岂会留情?又岂会给他们留颜面。   等真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其实带有一定点醒的意味,继续死咬着不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退则退。   他们唯一能做的。   便是趁机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   而这或也是陛下这次召见他们的目的,让双方都能有一个体面。   听着蒙恬的话。   马兴、冯去疾等人脸色微变,他们也是没有想到,蒙恬这么快就松口了,不过几人都是心思活络之人,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缘由,目光暗暗一沉。   顷刻。   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道:“臣赞臣蒙丞相的话,如今大秦政事越发繁忙,为了大秦,也为了天下,的确该做一些调整。”   “臣附议。”   “臣附议。”   “……”   有了蒙恬的率先开口,其他人也陆续松口,都开始表达了赞成。   一旁。   张苍暗松口气。   蒙氏在朝堂的影响力果真是了得,蒙恬稍微说一下,其他官员就同意了,若是换成他,恐根本无人听。   这也让张苍心头微定。   他心定的不是蒙氏的影响力,而是有蒙氏在前,就算自己真被认作是关东那伙人的魁首,应当也不碍事。   见状。   扶苏点了点头。   他深深的看了蒙恬一眼,嘴角露出一抹笑道:“诸爱卿都能理解朕的难处,朕心甚慰。”   “但又当以何为准绳呢?”   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这才是关键。   该以什么标准来评定进退,目前的三公九卿,相较始皇时,已更换了不少,但当时的辞官,或多或少,有着始皇的施压。   并没有成文规定,更没有什么墨守成规的潜规则。   如今。   却是要他们来决定了。   这个决定并不好做出,影响的会很多,不仅是他们自身,还有后续官员。   若是太过苛刻,或者太过紧迫,只怕他们这些做决定的家族落不得太多好,不得不慎重啊。   扶苏并不催。   他要下方的臣子自己说出来,不然岂不变成自己逼迫了?   陶舍、史禄几人对视几眼,看了看冯去疾,又看了眼冯劫,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见状。   冯去疾脸色微变。   他那里看不出,这几人眼中流露出的异样,陶舍几人对这个建议是很赞成的,因为这是在给他们腾位置。   冯去疾目光阴晴不定。   他心中很清楚,他冯氏目前已成为了众矢之的,族中三人位列三公九卿,过去碍于冯氏的显赫,其他人不敢表露意见跟看法。   但现在。   若是朝廷秩序变了。   他们冯氏一门三人的情况,恐怕就要直接改变了,而且自己的年纪相较其他人是最大的。   也是最有可能退下的。   到时。   接任的未必是冯劫或者冯毋择,而其他几人或许就能坐到自己这个丞相之位了。   沉思片刻。   冯去疾心中长叹一声。   他虽在朝堂各种谨慎小心,不轻易出风头,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蒙氏如今只有蒙恬一人位列三公九卿,蒙毅从关东回来后,却是因关东官员弹劾,只落得个御史之位。   他冯氏就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虽心中郁闷,却也无可奈何,如今他冯氏的存在,明显成为了其他官员针对的目标。   甚至……   也是陛下有意敲打的对象。   他沉思了一下,主动出列,事已至此,继续按捺不动已无意义,而且他这次势必是要退下的。   与其如此。   不如卖其他官员一个善意。   主动揽一些事。   他拱手道:“启禀陛下,臣观过去几次朝堂大动,基本都是老臣主动告老还乡,也都是因精力不济,年高体衰,无以与君主同步,也难以再胜任朝廷职事。”   “臣斗胆,建议以年龄为限。”   “请陛下明鉴。”   闻言。   扶苏故作惊诧,随即又露出一抹恍然模样,看向其他朝臣问道:“诸位爱卿又是何看法?”   蒙恬等人对视一眼,也是连忙拱手道:“臣附议。”   “既以年龄为限,这年龄又当如何取舍?又当以何等年龄为限制?的以仕秦年龄为主,还是实际年龄。”扶苏问道。   冯去疾沉声道:“臣认为当是实际年龄,出仕年龄不妥,不少有才之人,早早仕秦,眼下正值壮年,若是让其退下,岂不浪费人才?”   扶苏点头称是。   他问道:“那当以多少年龄为期限?”   一语落下。   举殿一下静如幽谷。   年龄这个门槛,可太重要了,多一岁少一岁,就可能卡住无数人,也能拦住无数人。   这是一步登天,跟跌落谷底的区别,他们又岂敢不重视?   冯去疾深吸口气,他的目光在其他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在心中沉思了一阵,目光阴晴不定,试探道:“臣……认为当以五十为限。”   “臣若是没记错,论语中有五十知天命的说法,因而五十岁退下,或许是最为合适的。”   听到冯去疾说的标准,殿内除了蒙恬、陶舍、史禄,其他人全都眉头紧皱,因为他们的年纪都过五旬了。   要是按冯去疾的建议,他们全都到了退下的年龄。   闻言。   扶苏连忙摇头,沉声道:“丞相可是在说笑?五十正值壮年,年富力强,岂能这么早早退下。”   “不行。”   扶苏直接否决了。   随即,扶苏主动说了一个年龄:“依朕看,那就定七十岁,过去的王老丞相,李斯老丞相等等,都是年过七旬才退下的。”   “如今就稍微下取一点。”   “诸卿以为何?”   听到扶苏的建议,蒙恬等人连忙摇头,他们又哪里听不出扶苏话里的深意,若是真按七十岁为限,那改跟不改又有什么区别?   “不可。”   “几位老丞相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那时情况处理的政事,政务的繁忙程度,都不及现在。”   “请陛下三思。”   见众臣一众反对,扶苏眉头一皱,面目不悦道:“朕倒是认为很合适,七十也不老。”   这时。   冯去疾苦笑一声,主动接过话道:“陛下,臣已年过七旬,深知自己的实际情况,精力已大为不济,根本承受不住朝堂这么繁重的政务。”   “若非陛下信任,臣早就退下了,七旬是万万不可的。”   “依臣之见,就以六十为限,朝堂地方官员到六十岁,除非为朝堂安排特殊任命,不然必须退下。”   扶苏摇头,淡淡道:“六十?”   “不行。”   “朕以为三公九卿不当在此列,大秦当以五年为一届,三公九卿可突破这个界限,但不能超过满一届。”   “诸卿意下如何?”   听着扶苏说出的范围,几人对视几眼,心中暗暗沉思着,最终都点了点头。   相较其他官员,三公九卿的任期时间,其实并没有怎么缩减,主要缩短的是下面郡县跟寻常朝臣的。   他们又如何能不同意?   不过能活多久,并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就目前的情况,天下绝大多数人都活不到六十。   所以整体而言,这个年龄限制,对天下真正的影响很微弱,但也的确是设置了一个上限。   旬日后。   一则告书张贴在了城中。   而且告书的内容,也随着邮人的传令,很快传遍了天下。 第470章 该让他出来了!   咸阳宫。   冯去疾等朝臣已退下。   殿内除了扶苏,只留下了蒙恬跟张苍,两人都是扶苏最信任的臣子。   扶苏高坐其上,神色清冷的看着蒙恬跟张苍,问道:“现在其他人都走了,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就给朕说说,为何这体制就这么难改。”   “朕想听你们的真实想法。”   刚才的确已确定了六十年龄为限制,三公九卿可略有超出,但真正商讨到细节时,却是难以寸进分毫。   甚至……   最终都不了了之。   只谈成了一个六十岁年龄的期限,至于其他的,没有任何的进展,也遭到了蒙恬、张苍等人一致反对。   张苍跟蒙恬对视一眼,眼神露出一抹慨然。   扶苏的想法其实是对的。   但没操作性。   也只能开个头,至于后续,根本没办法去推动,他们在前面的确反对了,而且态度很坚决。   这不仅是因为有私心,更重要的还是这想法的不切实际,以及对天下的影响太大,足以危及大秦安危。   扶苏的确想不到原因。   因为他是君。   而自己等人是臣。   双方看到的、关注到的点不一样,扶苏的想法,无疑是利于大秦,也利于皇室,却也跟大秦所有官吏的利益相背了。   殿内安静。   张苍跟蒙恬都没开口。   见状,扶苏眉头一皱,疑惑道:“此事就这么难以启齿?你们就这么不愿把实情说给朕?”   蒙恬连忙道:“陛下息怒,非是臣等不愿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陛下一心为大秦社稷,臣等感激。”   “然天下是陛下一家的。”   “陛下方才提出的建议跟想法,对大秦日后稳定,无疑是大有裨益的,也能促进大秦朝堂的流动,更能一定程度保障人才的集中。”   “臣斗胆冒犯陛下几句。”   “陛下及皇室的利益,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跟巩固,但大秦的官吏呢?他们又得到了什么?”   “诚然。”   “陛下方才已表态,会给予大臣一定的优待,臣虽不知陛下会如何优待,但想必定不会亏待我等。”   “而我等大臣依旧执意反对,非是存有私心,想向陛下索取更多,而是更多的为大秦在考虑。”   “臣等已为先皇、为陛下赏赐够多了,足以数代人富贵,但臣等作为大秦臣子,又岂能只有私利?”   “臣等因私利而同意了陛下的建议,那恐会将我等推至天下绝大多数官吏的对立面。”   “臣等惶恐。”   扶苏蹙眉。   他有些不明白,这对天下百官分明是利大于弊,为何蒙恬还有此一说?朝堂的官员不退下,那还有其他人晋升上来的机会?   张苍摇头。   他苦笑道:“陛下想的太简单了,陛下身居皇宫,却是忽略了很多的细枝末节。”   “这些细枝末节,其实本身不算很重要,但在这时,却变得无比严峻了,陛下可知,朝堂一年需发放的俸禄是多少?”   扶苏摇头。   他对此并不是很了解。   张苍轻叹一声,继续道:“朝堂发放的俸禄其实并不是关键,关键的是很多官吏,大半生就靠俸禄生活。”   “过去天下实行世官制。”   “官吏做到死,俸禄同样能拿到死,而今六十岁退下,底层官吏或许差别不大,甚至很多底层官吏就活不到六十。”   “但终是有人能活到六十的。”   “大秦现有官吏三四十万,这个数量是很庞大的,若是再推行州制,这个数量还会扩大不少,这么庞大的官吏数量,活过六十的不会太少。”   “如此一来。”   “一旦年过六旬,很多家庭就会一下少了一两百石,乃至更高年俸,由奢入俭难。”   “到时岂会不对朝堂怨念极深?”   “天下一统之后,按照臣的预估,寿命当会有不小的提升,而陛下在关中推行的医馆制,也能极大保障官吏的健康情况,因而日后官吏寿命还会提升。”   “真到了那时……”   “陛下轻易做出的决定,断掉的可就不知是多少官吏的日后生计,臣等为臣,又如何没有兔死狗烹之感?”   “地方官吏,都是有能有才的人,能活到六旬,只怕影响力不小,臣惊恐。”   “臣一时妄语,请陛下息怒。”   听着张苍的话,扶苏身子颤了颤,脸色有些发白,听完张苍的解释,他已完全明白了。   他只注意到了朝臣,却是忽略了天下绝大多数官吏,这些人的切身利益是触动最大的。   朝臣官吏仅靠俸禄,都足以衣食无忧,殷实数代人了,但底层的官吏没有这个条件。   这种情况下,只会加剧这些人腐化堕落,而且若是太多人生出了不满,甚至会动摇大秦在地方的根基。   制度可以变,可以改。   但必须要维护大多数官吏的切身利益,不然他们根本没动力去执行跟推动,只想马儿跑,却不给马儿草,这如何可能?   “若是继续……”还未说完,扶苏就自己摇头了,继续给俸禄的话,大秦根本养不起。   钱啊!   蒙恬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俸禄只是其中一部分,还有很多其他问题,对官吏的保护。   没有官身在,很多官吏只怕会遭到各种针对跟报复,这类影响太多了,退下很容易,也非是所有官吏都想死守在一个位置上。   但退下后呢?   他们的切身利益又当如何维护和保障?大争之世难道真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肯定是有的。   只是在权衡之后都放弃了。   弊端太大。   还不如当到死,这样反倒是问题最少的,人死之后,再被针对,朝堂需要承担的责任也最少。   对天下跟朝堂的负担也最小。   只是处理政事效率慢一些而已,相较做改变带来的各方面状况,这无疑是更值得的。   扶苏坐在席上,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   自己想的太少。   太片面了。   如果真这么好改变,大争之世只怕早就有人做了,正是阻力太大,负面影响太多,才无人去做。   “是朕考虑不周了。”扶苏道。   随即,扶苏看向蒙恬跟张苍,问道:“那真就不能改变了吗?”   张苍沉默。   蒙恬也沉默不语。   能吗?   或许也能。   只是代价很大,也会得不偿失,而且这一改,改的就不是一星半点,而是方方面面。   整个天下制度,都要重新设立,这相当于是要在旧有的制度上,重新创建一个新的体系。   这谈何容易?   张苍挑眉,他抬起头看了眼扶苏,似想起了什么,好奇道:“陛下,你为何会突然想对天下体制做改变?”   扶苏蹙眉。   他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却是没有吭声。   见状。   张苍一下明白了。   是嵇恒!   他心中长叹一声,他已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劲,嵇恒在西城蛰伏了这么久,如今开始展现自己的獠牙了。   扶苏终究不是始皇。   他压不住!   眼下扶苏已被嵇恒牵着鼻子在走了,或许嵇恒的很多判断跟决定是对的,也的确有利于大秦。   但扶苏不知边界。   很容易掉入到嵇恒的算计。   从而让大秦任其摆布。   张苍看了眼蒙恬,又看了眼扶苏,忍不住道:“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人提出的,想必是早就想好了后续,只是陛下乃皇帝,当要紧惕,莫要因亲近而掉以轻心。”   听到张苍的提醒,扶苏脸色微变,他猛的看向张苍,呼吸有些急促,凝声道:“张苍,你这是何意?”   张苍咬了咬嘴唇,坚定道:“臣只是认为防人之心不可无。”   “嵇恒才智太高,非是常人能比拟,过去他的确为陛下提出了很多的良策跟主意,然现在的天下已非是过去了。”   “此人胸怀大志。”   “但其志向未必跟大秦同路,也未必利于大秦。”   “臣望陛下谨慎。”   蒙恬低垂着头,并未参与这场对话,嵇恒的存在,他有所耳闻,只是了解不多。   但张苍的才智,他是知晓的,此人竟能让张苍的这么忌惮,甚至是感到惊慌不安,这很是骇人。   扶苏望着张苍。   最终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脸上露出一抹很干的笑容,点头道:“朕知道了。”   经过张苍的点醒,他也清醒过来,自己过去太过依赖嵇恒了,而嵇恒之志,未必真就跟他一致。   若是自己继续受其影响,只怕天下会渐渐朝着嵇恒的想法去了,到时的天下还是他熟悉的天下吗?   扶苏阴翳的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制度还有改的必要吗?”   张苍无奈的苦笑道:“有。”   “也必须改。”   “理由。”扶苏清冷道。   张苍深吸口气,沉声道:“现在陛下已被架上了,此事也落入到了朝臣之耳,若是中途戛然而止,对陛下威望不利。”   “更重要的是。”   “朝堂需要有人腾位置。”   “不然关东的那一批功臣,恐会心有怨念,到时关中跟关东的隔阂依旧,天下而今的一统,也怕只是昙花一现。”   “步子已经迈出。”   “就决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何况天下其实都在此人的算计之中,大秦同样,现在大秦的局势已被架住了,进退两难,唯有继续往前走,摆脱束缚,才能真正脱身。”   “而这都需此人出手。”   “大秦固然能人辈出,但对各方了如指掌,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者,唯有此人。”   “臣恳请陛下请嵇恒出仕!”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却是没有想到,张苍会说出这番话,竟想让嵇恒出仕。   这可是先皇当初极力反对的。   张苍似猜到了扶苏的想法,眼中闪过一抹精明,冷声道:“陛下,此一时非彼一时。”   “过去此人不便露面。”   “但现在不一样了,六国余孽伏诛,天下彻底归秦,若让其继续藏匿于幕后,才是真正的不妥。”   “唯有让其摆在明面上,他的那些心思才会被外人洞悉出来,也才能让外界看清此人的真正意图。”   “暗处终是受制!”   闻言。   扶苏神色微动。   他也是明白过来,继续让嵇恒在暗处出手,最终只会将他架在火上,但若是将嵇恒逼出来,一切就将是嵇恒在承担了。   他反倒能隐于幕后了。   若是嵇恒出了差池,更是能随意解决掉嵇恒,不至于因其没有在明面上,而始终心有不忍。   他是君。   君主岂能次次冲在最前,而让臣民躲在幕后布局?   扶苏笑着点点头,道:“善。”   “朕倒是一叶障目了,你说的没错,天下形势变了,过去的他的确不适合抛头露面,但现在。”   “他即为天下局势的主导者,理应站到台前,去将天下事给一一解决掉,如此也不枉他辛苦一场。”   “臣正是此意。”张苍道。   一个人的才智或许是比不过嵇恒,但百官群策群力,却是能将嵇恒的心思弄的清清楚楚。   到时嵇恒真有私心,也会很快被弹劾,扶苏也能更快知晓,而且制度改革乃是得罪人的事,嵇恒主导,怨恨自然就该落到嵇恒头上。   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对扶苏都是利大于弊。   他又岂会不允。   唯一的影响,就是嵇恒出仕了,但他不会给嵇恒太多实权,更不会让嵇恒染指到大权。   只会让其做完这革新之制。   想罢。   扶苏神色一下放松下来。   他原本还很焦虑,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都想着自己要主动去找嵇恒一次,让嵇恒把后续说清楚。   但眼下没必要了。   让嵇恒自己来处理、来解决。   他只需盯着嵇恒做事就行,而且有嵇恒牵制朝臣的心神,他也有更多时间跟精力去完成军队的改革。   扶苏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下了,朕即刻下一份诏书,特令其为大秦博士,有参政议政之职权,用以负责大秦日后改制之事。”   张苍跟蒙恬连忙拱手道:“陛下英明。”   扶苏现在很开心。   甚至想浮一大白,奈何身边无酒,只能作罢。   张苍跟蒙恬见状,也是选择了拱手退下。   退到殿外。   张苍也不由长吐出一口浊气。   而今他总算是把这个重担给扔出去了,他又哪里不清楚,扶苏分明是想让自己跟蒙恬负责。   但这般事,他真不敢接。 第471章 ‘钟’恒接旨!   殿外。   蒙恬叫住了张苍,问道:“那嵇恒就这般为你忌惮?”   张苍一怔。   他狐疑的看了蒙恬一眼,似有些好奇,蒙恬真就这么不了解嵇恒?按道理不该如此啊。   但想到蒙恬过去要么在军中,要么就是待在蓝田大营,也一下明白过来,蒙恬还真没多机会听闻到嵇恒。   张苍点了点头道:“我张苍过去的确自视甚高,也很少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不过嵇恒此人,的确让我不寒而栗。”   “此人的才能很高。”   “我一生也算是见过不少天资卓绝之人,更是出自儒家大师门下,但像嵇恒这么出众的,也仅此一人。”   “他远远超出我等。”   “而且超出的范围非常的多,多到我们甚至无法想象。”   “他就像是来自天上,而我们全都是地上的肉眼凡胎。”   张苍苦笑着。   闻言。   蒙恬脸色微惊。   他还是第一次见张苍对这人有这么高的评价,也不由更加好奇,他其实听闻过有这号人存在,但一直以来都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一来,他知晓,此事不当为自己去探知的。   二来,的确不认为,有人真能这么天资超凡。   但现在。   他有些迟疑了。   “你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蒙恬一脸好奇。   张苍抬头,苦笑道:“蒙丞相,你这实在是折煞我了,这不是我的评价,当是后世人对此人的评价。”   “而且比我评价的只高不低。”   “此人的确了得。”   “其实真正论下来,我对此人了解的也不多,都是从一些事情上自己暗自推敲出的。”   “大秦现有的天下格局,都是此人一手促成的。”   “陛下当年推出的各种政策,其实都出自此人之手,遇到的各种棘手麻烦,也都是此人谋划解决的。”   “可以这么说。”   “大秦能安然的度过之前的天下叛乱,并让大秦这么快恢复正轨,且没有影响到关中,甚至还让关中秦人加深了对朝堂的好感。”   “都是此人推动的。”   “但正所谓,成也此人,败也此人,嵇恒这人对天下的影响太深太多了,导致现在的天下,已完全变成了嵇恒想要的模样。”   “我等根本插手不得。”   “只能任其独自施为,看着他一步步的操控着天下,将天下引向他想要的方向。”   “只是……”   “此人心气很高。”   “他的志向跟大秦不一样。”   “不然当年先皇也不会刻意压制着,始终不让其出仕,更不让他在外抛头露面,更不让外界知晓,为的便是减少他对天下的影响。”   “奈何,随着先皇身体欠安,陛下又急需稳定天下,只能不断采信此人的建议,最终将天下带到了如今的地步。”   张苍轻叹一声,也是颇为感慨。   若是始皇活的更久一点,或许留给陛下的时间会更多,也能给陛下更多的选择,不至于一条道走到底。   闻言。   蒙恬心中微惊。   他也是没有想到,这人竟这么了得,分明没有身在朝中,却对天下能这么了如指掌,就算是当年的尉缭恐也做不到吧。   “张兄,此言非虚?”蒙恬依旧有些不敢置信,非是不信,而是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也太过惊世骇俗。   张苍无奈道:“下官又岂敢在这种事情上说假?”   “这人很夸张,对天下走势洞若观火,对局势的判断更是无比清晰,对人性的拿捏,也是恰到好处。”   “算无遗策!”   “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   “那这人真正的志向是什么?”蒙恬神色一下变得严肃。   张苍摇头。   他苦笑道:“我其实没有跟嵇恒真正接触过,对于嵇恒的真实情况,也知之甚少。”   “他的志向只怕只有陛下才知晓。”   “但从先皇对此人如此的提防,以及陛下有意的隐藏此人信息,多半不容乐观,至少跟陛下的想法是有违背的。”   “从最近的这些事来看。”   “也的确如此。”   “随着关东叛乱被平定,如何安置平定叛乱的功臣,也就成了最紧要的问题。”   “但这一切的根源,实则就出自此人之手,若非此人给陛下建议,让陛下有意放纵,压着北原跟南海的大军不让出兵,关东乱不了这么久。”   “韩信等人也不会功高至此。”   “其中,或许是有陛下的私心,也有这个建议对大秦好处最多,大秦能收益最大,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连带着将大秦推向了一个更为棘手的事,便是推动政治体制的改革。”   “不改革,无官职可给。”   “一改,就要从头到尾改变诸多的现有制度,而这其实根本就没有在我们的意料范围内,短时,就算陛下想让我等拿主意,恐都拿不出。”   “当年谋划新朝制度的老臣,如今大多离世,少有健在的几人,也都年过七旬,难以为我们提供建议,而且现在的大秦的确跟过去不一样。”   “现在的大秦对天下控制力更强,能征收上来的租赋税更多,民心更加集附,需要面对的问题更多,也不再是要去维稳,要让地方始终保持安定了。”   “时局不一样了。”   “连带着需要改变的也很多,但……”张苍苦笑一声,轻叹道:“这些改变,其实未尝不是嵇恒在暗中推动的。”   “这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蒙恬目光一沉,寒声道:“此人就这么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张苍看向蒙恬,无奈的点点头。   他轻叹道:“这就是他的能力,将天下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间,而我们还说不得什么,因为这一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的确更利于天下。”   “只是这种任人摆布,不能自己决定的感触,实在让人有些不安。”   蒙恬点头。   他作为领兵打仗的人,对于这种为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事,是异常的敏感跟不安。   他很不喜。   甚至是很是厌恶。   蒙恬道:“所以你想将此人给逼到台前来,让他不能再藏于幕后,而且必要去面对天下所有人。”   张苍点头。   他冷冷一笑,神色复杂道:“嵇恒一直在暗处,我们对其了解太少,也根本探知不到他的真实情况,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必须让他走到台前。”   “唯有这样。”   “才能让我们更好的判断情况,洞悉具体的状况,也才能避免始终为人一步步的针对算计。”   “天下不允许这样的人。”   蒙恬深深的看了张苍一眼,这个一向脸上挂着笑容的人,在这时,终于露出了一抹狠色。   蒙恬跟张苍离开了。   如阵风一样。   殿外空空荡荡的,唯有沙沙风声在作响。   翌日。   天刚刚放晴。   嵇恒的住所外,就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脚步声很多,还略显杂乱,不过在靠近住所时,都变得轻微。   咚!   咚咚!   ……   一阵敲门声响起。   咯吱。   嬴斯年睡眼惺忪的开了门,望着毕恭毕敬的魏胜,一脸疑惑道:“魏府令,大清早,你过来干嘛?”   魏胜笑着道:“公子,大喜事,陛下已下令,特封嵇恒为大秦博士,即日起便可入朝,同时嵇先生还拥有参政议政之职能。”   “陛下亲允,特许嵇先生参与谋划大秦日后的制度改革,臣目下是来传令的。”   “啊?!”嬴斯年惊呼出声,他挠了挠头,有点诧异,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父皇下令让夫子为官了?   这怎么可能。   父皇不是一直很忌惮夫子,更是十分注重不让外界知晓夫子的存在,怎么今日一改做派,让夫子出仕了?   他疑惑道:“魏府令,你没有传错诏令?这是给我夫子的?”   魏胜一脸笃定道:“回禀公子,千真万确,臣哪敢在这事上弄虚作假?”   “这是陛下亲自写的诏书。”   说着。   魏胜将诏书递了过去。   嬴斯年将诏书接过,仔细看了几眼,的确是父皇的字迹,但这怎么可能?   父皇怎么突然就转向了?   他连忙跑进了屋,将这件事告诉给了夫子嵇恒。   然而,对于这份令书,嵇恒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直接让嬴斯年去传话,他没有心思出仕。   也不会出仕。   让魏胜将诏书带回去。   屋外。   听到嵇恒的拒绝,魏胜一脸难色,低声道:“公子,这是陛下亲笔写的诏书,哪能收回啊?”   “而且这令书不是商量。”   “是通知。”   “即刻起,嵇恒便将以钟恒的名字传闻于天下,为外界知晓,而且陛下日前正在谋划制度改革,亟需嵇先生出手相助。”   “还请公子代为传话。”   “臣感激。”   嬴斯年无奈的摇摇头道:“这我恐不能传了,夫子刚才的态度很坚决,而且这是当年夫子跟皇爷爷定下的,夫子不愿违背。”   “还请魏府令禀告父皇。”   见状。   魏胜一脸头疼。   若是换作常人,他只怕早就派人动手了,陛下有令,岂容他人拒绝,但这是嵇恒。   他可是知晓嵇恒对陛下的帮助,而且公子就在嵇恒这,他哪敢冒犯?   沉思良久。   魏胜只能拱手道:“既然如此,臣就先回去传个话,不过令书不能回,只能留在这。”   “不然这个罪,臣担不起。”   “行。”嬴斯年也没为难。   说完。   魏胜不敢坐马车,只是骑了一匹马,就独自往宫里去了,至于马车跟随行人员,都留在了嵇恒门外。   屋内。   嵇恒长身而立,目光定定的看向了咸阳宫,嘴角露出一抹笑。   “出仕?!”   “看来大秦朝堂有人对我的现状不满了,不愿再让我藏于幕后,想让我从棋盘外入局了。”   嵇恒收回目光。   他的视线落到了院中的桑树下,那张棋布如今已全然不见了踪影,唯有残余的一点布条,还束在树上,高悬在树枝上。   院外的动静,也是落到了胡亥耳中,胡亥穿戴好衣裳,慢悠悠的来到了门口,向嬴斯年询问了情况。   听到扶苏要嵇恒出仕,也是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凝重道:“陛下,当真这么下的令?”   嬴斯年点头,“诏书就在这,还能有假?只是我也不清楚,为何父皇会突然转变。”   胡亥接过诏书,仔细看了几眼,又交到了嬴斯年手上,内容不假,也不可能有人敢在这事上造假。   他抬头。   望向了屋内。   并不能看到嵇恒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往屋里走,别人或许不了解状况,但嵇恒自己一定清楚是怎么回事。   只是刚走两步,他就停下了。   这不是他能问的。   扶苏既然下了这个令,只怕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嵇恒出仕了,哪怕是换个名字,也绝不妥协。   “十二叔,这是什么情况?”嬴斯年一脸不解的问道。   胡亥摇头,无语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不过看这阵仗,只怕没有回旋余地了。”   “嵇恒这次一定要出仕!”   “你这个父皇,虽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但性格是很执拗的,一旦下定注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只是……”   “怎么就这么大转变了?”   胡亥一脸费解。   他想不通。   他如今就住在嵇恒这,对于嵇恒跟扶苏的交流,基本也都知道,没道理就突然变了。   毫无征兆。   也毫无任何迹象。   奇怪。   随即,他面露揶揄道:“不过以嵇恒的性子,想让他出仕,恐也没有那么容易。”   “这事没那么好解决。”   嬴斯年面露尴尬,他可实在笑不出来,一边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一边是自己父皇。   两边都不讨好。   胡亥也不理会嬴斯年,自己跑去搬了个躺椅出来,就这么坐在树下,兴致勃勃的望着两边门口。   静等着事情结果。   见状。   嬴斯年不由脸色一黑。   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手中诏书,最终将诏书交到了随行侍卫手中,而后一头扎到了后厨。   眼不见,心不烦。   只要自己看不到发生了神农,那就是不知道。   没一会。   烟筒就冒出了滚滚黑烟。   而魏胜在连奔带跑下,再度来到了嵇恒门前,只是脸色变得清冷不少。   他站在屋外,高声道:“大秦二世皇帝有令,‘钟’恒接旨!” 第472章 陛下想换棋了!   晌午。   咸阳彻底热闹起来。   西城,那块一直为外界知晓,但又始终无法为外界探知的地界,在这一天,彻底暴露在市人眼前。   街头小巷都在热议着。   林林总总的消息,也随着附近的民人的道出,渐渐为外界知晓。   西城南苑,咸阳的禁止之地。   外有侍从护卫。   附近的几十座屋宅,全部空置,也全都封锁着,根本不许外人踏入,内里的情况无一人知晓。   唯一传出过的消息。   还是七八年前,城中突有一阵风声,说里面关押着一名六国余孽,只是最终为朝堂辟谣了。   而那也是外界第一次知晓西城住着的是何人,大秦皇室的奴才。   此人出自隐宫。   后因立功特许被安置在城西,因身份特殊,不得与外界接触,因而在有了这么多特殊对待。   而且从始至终,城中都无人信里面关押这六国余孽,更不信当年传出的消息,里面关押着一个已死之人。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西城南苑的禁令始终存在,而市人也早就习惯,故都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但这一次。   西城再度映入市人眼帘。   还是以一种十分惊奇,乃至是十分匪夷所思的方式。   陛下亲自下诏。   他们也第一次知晓,西城住着的是何人。   钟恒。   至于钟恒是何许人。   他们并不清楚,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任何消息,仅有的一些只零片语,还是来自快十年前了。   那时朝堂刚推出官山海。   此人曾露过面。   此后。   再无任何讯息。   就算西城南苑不时有人进出,多是官府的人,或者是几名服侍的隶臣,或者是其亲友。   此刻。   西城南苑外人头攒动。   越来越多人听着消息,去到了西城那块地界,好奇的张望着,也颇为不解,这钟恒究竟是何许人,竟能让陛下这么器重。   接连数次相邀。   第一次,是宫中宦官传令,第二次则是公子高等人前来传令,但此人都不为所动,这第三次,更是驷乘马车来相迎。   这么盛大的状况,城中已多年不见了,上一次驷乘出行,还是老丞相李斯从朝堂退下。   但李斯毕竟身份特殊。   乃大秦开国功臣,更是为大秦谋划多年,劳苦功高,才能得到如此殊荣,眼下这钟恒何德何能,能被陛下这么礼遇?   而且……   此人不是皇室家奴吗?   怎么敢这么大脾气?还敢多次拒绝陛下的令书?   正因为此。   随着驷乘马车的出现,城西的情况,渐渐为外界知晓,也渐渐随之传遍了全城。   如今很多人都好奇。   这人是什么来路,又究竟想做什么?又能拒绝到什么时候。   西城。   嵇恒端坐席上。   正如过去一般,吃着午饭,好似根本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也根本不在意院外等候的众人。   见状。   胡亥也忍不住佩服。   泰山崩于前而喜怒不形于色,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他过去曾是大秦公子,若是遇到皇帝下诏,只怕根本生不出任何拒绝反抗的念头,但嵇恒不然。   他根本不为所动。   好似真的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外出,也不容变更。   即便后续公子高等人前来相劝,给嵇恒特意弄了个台阶,然嵇恒也全然无视了,根本没任何改变的想法。   后续即便是弄出了驷乘。   也依旧不为所动。   要知道。   自周朝建立以来,便立下过明文规定,一人一马,叫一骑;一马一车叫一驾;   两马并列拉一车,叫骈;一前两后三马拉一车,叫骖。   四马并排拉一车,叫驷;   而八马同飚,叫辇,这个只有天下最尊贵的人才能用,过去是周天子,如今是大秦皇帝。   今日来接嵇恒的便是四马一车,即“驷,又叫一乘,这可是大秦丞相的标准座驾。   寻常达官贵族都不敢有此尊荣。   若是放在周朝,这更是过去诸侯国王的配置,以如此优渥的方式,礼遇嵇恒,从任何角度而言,都已是十分的尊重了。   毕竟……   嵇恒并无官职在身。   只是介白身。   但即便如此,嵇恒却连出门的念头都没有,就一直悠闲的坐在屋里,静看着天空云卷云舒。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也面露一抹苦笑,若是换作其他人,这么大阵仗迎接,不说快步相迎,也只怕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但这是嵇恒。   他仿佛对这些视若无睹。   公子高道:“先生,陛下今日已盛情相邀,也足见诚意,若是先生还不肯出仕,只怕会拂了陛下面子。”   “我知先生志向清远,不愿踏入世俗洪流,但今日之事,还请先生移驾,以免为外界猜忌。”   “反倒误了先生名讳。”   只是说到名讳二字,公子高嘴角一颤,也是轻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去劝了。   胡亥瞥了眼自己的二哥,又看了看一旁其他几名兄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可不信公子哥等人能说动。   嵇恒是不怕死的。   他若是怕死,当年在狱中,根本不会说那些话,他甚至连始皇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岂会为今日的阵仗所动。   而且……   他渐渐琢磨出了一点东西。   扶苏这么急切的想请嵇恒出仕,多半是遇到了困难,有求于人,在这种情况下,嵇恒更是有恃无恐。   他开口道:“二哥,你们也别再劝了,嵇恒若是这么轻易被说动,也不会待在西城快十年了。”   “他若真出去了。”   “只怕当年不知多少人睡不着。”   公子哥点头,但还是继续劝道:“但今时不同往日了,过去的一些限制也该改变了。”   “何况这次朝堂这么大费周章,若是先生依旧不就,只怕朝堂会颜面扫地啊。”   “这如何能行?”   “还请先生高抬贵手。”公子高恭敬的朝嵇恒一礼。   嵇恒面色如常。   自顾自的吃着菜肴,根本没有听进去,等吃完,将碗筷一搁,就回到了大堂,拿着纸扇,慢悠悠的扇着。   似在扇着这些烦心琐事。   见状。   公子高长长叹息一声。   他看向胡亥,埋怨道:“胡亥,你整日住在这,也帮忙劝劝啊,现在陛下请先生出仕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也传的沸沸扬扬。”   “我来时,附近的街巷,更是有不少人驻足观看,若是不能请出,只怕影响不小。”   胡亥撇撇嘴,无奈道:“二哥,你让我劝,我怎么劝?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天天住在这边,吃的喝的全都靠嵇恒,我哪敢多嘴?”   “再说了。”   “你还没看明白吗?”   “这次是我们这位陛下先食言,当年的事,我比诸位兄长了解的更多,当初先皇在时,便说过,不许嵇恒外出。”   “嵇恒一直恪守承诺。”   “虽的确有出去过一两次,但那基本是特殊情况,也从未跟出仕产生过任何联系。”   “如今出尔反尔,这谁来担当?”   “何况这次是陛下理亏,以嵇恒的状况,多半是要陛下亲自低头的,至于为何要这样,我也不知。”   闻言。   公子高等人目光微动。   他们自是明白胡亥话中的含义,这已是明里暗里的说着,嵇恒跟扶苏已有了嫌隙,嵇恒出去容易,但回来可未必。   让嵇恒冒性命危险出去,他们这几个人哪有那么大面子?   公子高几人对视一眼,也只能作罢。   其实他们也很费解。   过去扶苏跟嵇恒分明相处的异常融洽,甚至都不能说是融洽了,而是琴瑟和鸣。   但为何突然就反目了?   这是为何?   而且扶苏究竟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意识到了什么,亦或者是感知到了什么,才如此急切的想逼嵇恒出去。   他们一脸惊疑。   嬴斯年今天很安静,除了最开始说了几句,后面全程都沉默了,他其实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   但从魏胜接连跑了数次,态度却是越来越强硬,却也能看出,父皇是真的铁了心要逼夫子出仕。   哪怕让嵇恒为外界知晓。   也在所不惜。   他老实的把碗筷收拾好,然后从人群中脱离,他可不想待在这漩涡风眼中。   而且他有种预感。   今日的事没那么简单,自己的父皇、夫子,只怕都各有算计,也都各有心思。   只是他还看不透。   城中。   西城的事早就传播全城。   也落入到了官员商贾之耳,冯氏,而今的冯氏,相较过去沉寂了不少,冯振听着隶臣传回的消息,眉头一皱,凝声道:“你说的可是真?朝堂真想让那人出仕?”   “家长,千真万确,此事城中都传开了,而且当今陛下的近臣宦官,今日更是多次进出西城。”   “不然不会引得这么多人关注,更不会落得人尽皆知,眼下西城那边的人,也把那人过去的情况,说了个七七八八。”   冯振沉默着。   他望了眼院内的桃树,点头道:“派几个人去那边盯着,若是哪位真的出来了,定要第一时间来报。”   “另外。”   “通知族里彻查,若有作奸犯科,坑蒙拐骗,欺男霸女着,一律送官。”   “我冯氏必须要谨慎。”   “之前已经吃过一次大亏了,而今槛槛恢复了点元气,若是再为这位盯上,只怕我冯氏真就要没落了。”   “快去。”   “诺。”隶臣连忙应允一声,也是快步传信去了。   站在屋内。   冯振神色慨然。   对于这位‘钟先生’,他是忌讳如深,这人并不待见商贾,之前就狠狠敲了他们一手。   让他们关中这些盐商、铁商好久都没缓过气,如今若是卷土重来,指不定还会弄出什么阵仗。   他可不敢去冒这个险。   冯振低语道:“不过这次的事怎么透着一股古怪,大秦朝廷做事,有这么松散?能这么快为外界知晓?”   冯振摇摇头。   他并不是很了解。   这几年,他的重心都在经营家族贸易上,尤其是关东平定后,朝堂更是开放了限制,准许他们将货物运送到关东。   这可是天下的好处。   他又怎么可能不上心,但也不得不说,在经过当年的折腾后,他冯氏的整体经营结构,得到了不少提升。   每年利润也在稳步提升。   但冯振也清楚,之所以能这样,主要是当年彻底倒向了朝堂,不然根本得不到那么多优待。   嵇恒的事,他了解了一下,就不再过多关心了,只要自己干净,就算哪位钟先生真的出仕了,也奈何不了他们太多。   如冯氏这般动作的还有其余几家,他们都是深受当年之害的商贾,也深知嵇恒的恐怖。   他们根本没想过报复。   更没有想过与之作对,只想着保全自己,不让自己家族再跌入那算计漩涡,甚至一些人以商贸的理由,直接跑到了关东,根本不想卷入嵇恒出仕的风波。   惹不起就躲。   此刻。   蒙氏兄弟刚刚进食完成。   兄弟二人盘膝而坐,对于城外传的热闹的消息,也都有所耳闻,蒙恬淡淡道:“这消息传的太快了。”   蒙毅点头,笑着道:“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不过城中当真有人有如此胆子,敢传陛下的谣?”   “还敢鼓噪宣扬?”   蒙恬看了蒙毅一眼,笑了笑,道:“你比过去成长了不少。”   蒙毅神色淡然,平静道:“但陛下为何要这么做?”   蒙恬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轻酌了一口,双眸微阖道:“在军事中,这是一场博弈。”   “只是陛下明显处于弱势,而且会越来越弱,最终低头的,恐也会是陛下。”   蒙毅面色微异。   他蹙眉道:“这人竟这么厉害,敢跟陛下对弈?”   蒙恬沉默。   他再度举杯,压着声音道:“我从张苍那了解过一些情况,此人的确非凡,而且这原本不是跟当今陛下的对弈,而是先皇。”   “只是陛下想换棋了。”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么大的阵仗,但换棋盘,终是要付出一些代价,就如战场上,临时变阵,终究要付出一些死伤。”   “陛下这次恐也不例外。”   蒙毅若有所思。   “陛下意欲何为?”蒙恬好奇的问道。   蒙恬沉默稍许,凝声道:“改制。”   “改制?!”蒙毅脸色微变,随即也一下明白过来,为何兄长会说是陛下想换棋了。   原来如此。 第473章 挟大势以令皇帝!   蒙毅端坐席上,沉思片刻,缓缓道:“改制,非此人不可?”   蒙恬点头。   蒙毅一脸惊诧。   蒙恬将茶碗放下,正色道:“我之前也不这么认为,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岂会受制于一人?”   “但这几日,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对大秦现行制度有了更多的思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如今的大秦不是先皇立下的大秦了。”   闻言。   蒙毅瞳孔微缩,一脸不敢置信。   蒙恬冷笑一声,淡漠道:“这句话的确很出人意料,但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很多人都没有用心想。”   “天下早就变了。”   “士农工商兵,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很明显能察觉到,跟天下方一统时,跟先皇初立时,已有了较大的区别。”   蒙毅低眉。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了一番,随即抬起头,露出一抹骇然之色,事实竟的确如此。   士。   过去只有学室一条路。   还有便是官吏的举荐,保荐,推荐,若是再细论,则是高爵者,按律可出入地方为官为吏。   但如今呢?   士官学院占据了新官吏的很大比重,无论是关中还是关东,都有大量士卒借此晋升为官吏。   旧有的出仕之旅变了。   至于工农,也较过去有了不小的改变,归根结底,便是墨家复起,从过去被排挤出朝堂,渐渐又获得了容身之所,并大放异彩。   连带着,在工农方面,都有了较大的突破跟改进。   至于商。   变化其实最早。   最明显的其实是朝廷‘经商’,从供销店的问世,再到后续中转仓库,以及关中不少商贾彻底倒向朝堂,旧有的经商路径早就变了。   现在的商贾,只是朝堂收税,敛财的工具。   兵亦然。   从过去精兵出关中出老秦,渐渐变成了天下为兵,天下征兵,士官转职制度的出现。   对军队的改观太大了。   这只是最浅显易察的部分,若是再继续细究下去,还能发现更多的改变。   过去朝堂是弱关东、强关中,如今已几近废除了,还有跟匈奴交好,暂缓长城修建等等,都跟大秦立国时定下的方略不同了。   大秦早就变了。   在这种大范围的变动下,大秦现有的制度,明显已难以担负了,因而体制必须要变。   但如何变?怎么变?朝那个方向变?满朝大臣恐无人有清晰的头绪,因为这一切变化发生的太快了。   朝臣根本来不及细细斟酌。   就直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要直面这次的改制大潮,这种情况下,又有谁敢轻易拍板决定?   他们很多人连天下脉络都没有摸清楚,又岂敢在这种事关大秦长久伫立的大事上开口?   如今天下急需革新。   但满朝大臣,并没有合适的方向跟积累经验,而想要从这股大浪潮下从容应对,唯有借助此人的力量。   蒙毅冷汗涔涔。   他满眼不敢置信跟震惊:“不对,为什么天下变了这么多,我们之前却很少有察觉?”   蒙恬摇摇头。   他沉声道:“你又错了。”   “不是没有察觉,而是一直有更大的事牵扯着我们的心神,而且单一一件事,并不算什么,然聚在一起,才让人不寒而栗。”   “这也是张苍为何会提醒陛下,不要再轻易的相信嵇恒,因为此人的一些出谋划策,都是带有自己想法的,或许起初的确对朝堂有利。”   “但一件件累计下来,就变成了当下的局势,朝堂非他不可,挟大势以令……陛下!”   听到蒙恬的话,蒙毅连忙噤声,他也被自己兄长的话吓住了:“兄长,慎言。”   蒙恬笑了笑,点头道:“我知道,只是理清了这件事,不由心头震撼,故多说了两句。”   “那这嵇恒究竟想做什么?”蒙毅一脸严肃。   蒙恬摇头。   他轻叹一声,神色复杂道:“不知道,不过按现在的情况来看,当是主持这次的天下改制。”   “至于会改成什么样,无人清楚,这次城中的事,恐多半是陛下吃亏了。”   “此人借由这个风头出仕,可谓是名声大噪,风头无两,尤其是压着陛下出来,就算朝中官员有异议,多半也会无济于事。”   “这嵇恒乘风起了!”   “至于何时能落下,就要看他主导的改制,什么时候结束,亦或者陛下什么时候容不下他。”   “唉。”   “天下果真能人辈出。”   “我兵家,之前出了一个项籍,又出了一个韩信,若是真的细论,那个刘季、李左车等人,同样也算。”   “至于谋士,韩信,张良,陈平、范增等人,也不遑多让,但这些人却都为嵇恒算计的死死的。”   “嵇恒也借助这些人之手,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的,身居市井,却窥视庙堂,还当真得成了。”   “实在是惊世骇俗啊。”   “平生仅见。”   蒙毅心中同样百感交集。   若是真论起来,他跟嵇恒还接触过,便是官山海的时候,也正是此人一番犀利针对,整个廷尉府遭了殃。   他也被免官。   直到现在,都没回到那个高位。   不过当时的他,对于嵇恒是有几分敬畏,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真将此人放在心上,只作为是儒学弟子那般口舌如簧之人。   而现在。   他明显是错判了。   但蒙毅也清楚,算不得是错判,因为嵇恒隐藏的太深了,也藏在太幕后了,全天下恐只有少数几人知晓真正的内情。   他不知也属正常。   只是如今回想下来,不由冷汗涔涔,头皮发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精于算计的人?   还算计的这么狠,这么毒辣?   蒙恬起身,负手而立道:“随着此人出仕,朝堂现有格局不会立即大变,但正如他过去布局谋划的那样,一旦真的让外界察觉到了改变。”   “定是已成大势。”   “我兄弟二人,身居朝堂,却是要谨慎一点,不过我蒙氏世代相秦,只要忠于陛下,一切自当无碍。”   蒙毅也站起身,点头道:“蒙毅知道了。”   蒙毅抬头望着天空,忍不住问道:“兄长认为,今日之事会如何收场?”   蒙恬沉默稍许,沉声道:“陛下低头,送嵇恒青云直上,从而让其顺利压制百官,继而推动改制。”   “陛下,当真会?”   “会!”蒙恬直接打断了,他转过身,看着蒙毅,淡淡道:“陛下对于大秦是充满信念的。”   “也愿意为此低头。”   “只要最终结果能达成,不过陛下这头一低,嵇恒日后的结果可就难料了。”   “不过嵇恒既然敢这么做。”   “只怕这些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或许之前的传闻是真。”   “他本就是一个死人。”   “不怕死,又如何以死惧之?”   蒙毅哑然。   蒙恬整理了一下衣裳,迈步走出了屋门,走上马车,去向了丞相府。   少府。   张苍在殿内来回踱步。   不时叹气。   他其实也没有料到,局势会演变成这个情况,而且他能够察觉到,嵇恒会出仕。   但经此一事,嵇恒很难善终。   嵇恒很明显是知道这个后果的,毕竟帝不可辱,他还以这般强势的姿态,让大秦皇帝屈尊。   只怕就没想活着退下。   张苍很疑惑。   为什么嵇恒要这么做。   以嵇恒的功绩,根本不用这样,只需按扶苏的心思,将大秦现有制度做出改变,便能安稳退下,何必要逼到这种绝路?   他真就不想活了吗?   还是真就抱着一意孤行的念头,坚决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革,不容朝堂乃至扶苏插手分毫?以如此强烈的姿态用来达自己的态度?   张苍深吸口气。   他现在心乱如麻,有种好心办了坏事的焦虑感,他的确是想将嵇恒逼出来,但也仅仅是想让嵇恒受到一些束缚,不至于肆意妄为。   “乱了乱了。”   “现在这算什么事啊。”   “这不是在逼宫吗?这样下去,陛下跟嵇恒之间恐就彻底有了隔阂,日后也不可能再修复。”   “嵇恒如此聪明,怎么这次就犯了糊涂呢?”   “这不应该啊。”   “难道他是一心求死?还是知道没有回旋余地,所以故意做出这么高的姿态,就是要断了一切念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改制上?”   张苍两只小眼滴溜溜转着。   他越想越感觉是这样,最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咸阳宫。   魏胜已将嵇恒的情况,再一次的禀告给了扶苏。   他的双腿微微打颤。   今天他可是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也是被累的够呛,若不是嵇恒,其他人胆敢拒绝皇帝的诏书,他直接就下令诛杀了。   但这是嵇恒。   他跟扶苏多年,深知扶苏对嵇恒的重视,加之长公子还在嵇恒那边,他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也不敢表露分毫。   只是可怜了两条腿。   “嵇恒依旧不同意?”扶苏淡漠的问道。   魏胜点头,作揖道:“回陛下,嵇恒坚决不就,其余公子都去劝了,只是都没有效果。”   “陛下,现在当如何是好?”   “而且因为臣的鲁莽,也导致城中不少人知晓了此事,也知晓了嵇恒的存在,臣请陛下治罪。”   魏胜一脸的紧张不安。   扶苏抬起头。   他冷冷扫了魏胜一眼,冷哼一声道:“嵇恒这是在等朕。”   “想让朕低头。”   “也想让朕抬他一手。”   闻言。   魏胜脸色惊变。   直接跪伏在地,浑身颤颤发抖。   扶苏嗤笑道:“这件事,他知道,朕同样清楚。”   “如今大秦落到现今局面,都是嵇恒一手导致的,是他一步步引导着朕,将天下引导成这样的。”   “也是他,利用朕的信任,暗中算计朕,算计大秦,为的就是实现他自己的抱负。”   “呵呵。”   “人都是有私心的。”   “朕有。”   “他同样也有。”   “而且他过去不止一次的对朕说过这样一句话,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朕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讲解为何会这么布局谋划,现在想想,他分明是在告诉朕。”   “他为朕出谋划策,同样是为有利可图,只是朕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继而一步步落入到他早就设好的布局中。”   “以至于必须委他以重任。”   “哈哈。”   “他不是不就,而是不将就。”   “他是要踩着朕的肩膀,去完成他的想法,同时去警告那些朝臣,他连朕都不放在眼里,同样也不会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扶苏冷笑连连。   双目几欲喷火,心中更是怒极。   只是在怒喝一阵之后,扶苏一下又颓然了,因为嵇恒现在就是有恃无恐,随着他当初的亲信,大秦改制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也必须去推进。   不然就是关东跟关中再度割裂。   虽然他自信在自己手中,关中跟关东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但假以时日,两地的矛盾,一定会再度激化。   到时局面只会更加残忍。   这不是扶苏想见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让自己堂堂的大秦皇帝,主动低头,扶苏心中多少是不情愿的,尤其是自认自己被嵇恒算计的情况下。   心中更是大为窝火。   魏胜整个人都快趴在地上了,整个人焦急的快要哭出来了,这些话,那是他一个宦官敢听的?   良久。   扶苏深吸口气,镇定下心神。   他看向下方瑟瑟发抖的魏胜,冷声道:“起来吧,去给朕备车马,朕就亲自去见见。”   “陛下,这……”   “朕让你去准备车马!”扶苏一脸冰冷。   魏胜不敢再说,连忙起身去准备。   殿内。   扶苏冷哼一声,漠然道:“嵇恒啊嵇恒,今日之事,只怕你早就预料到了。”   “所以在朕即位后,便让朕不要再去找你,你非是让朕不去找,而是让朕不要再私下去。”   “是要朕堂堂正正的去。”   “为的就是将你请出来,为的就是让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请出来,从而让外界知晓你的存在。”   “继而让你的改制,如商鞅一般,为世人铭记,你当真以为朕真的还看不透吗?”   扶苏一脸冷漠。   “你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那朕就如你的愿,去亲自见见你,也亲自将你邀出来。”   “朕倒想看看,你还能算计朕到何时?!”   说完。   扶苏猛的拂袖,大步走出殿门。 第474章 再无言先生!   “一、二、三……”   “八匹!”   “这是陛下的车辇!”   “陛下竟亲自出宫去请这人,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他不是皇室私奴吗?”   “……”   城中。   望着八匹高大雄伟的骏马,拉着的马车,路旁的市人全都惊住了,大秦是一个等级森然的天下。   唯有皇帝的车辇,才能用八匹马来拉,而现在车辇却朝着西城驶去,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西城那人,竟让大秦皇帝亲自出来相请,这种待遇,他们在咸阳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见到。   所有人满心震惊跟好奇。   原本他们还以为西城那人要大祸临头,毕竟秦二世已给足了颜面,却还在那里故作姿态,一旦惹怒了皇帝,还能落到了好?   结果。   皇帝不仅不怒,反而亲自屈尊前去,这属实出乎了很多人意料。   城中市人低声窃语。   互相打探着消息,好奇西城里究竟住着何许人,竟能这么狂傲,甚至连陛下都必须屈尊盛情邀请。   不过。   他们能打探出的消息有限。   问来问去,打听到的都很破碎,也很零散,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不过的确越来越多人朝着西城的街巷涌去。   想看看西城是何人。   顺便也想看去看大秦二世皇帝的尊荣。   西城的大道,早已为官府清空,留下了无比宽敞的大道,没一会,数十匹骏马就出现在了道上,其后渐渐多出了一两马车。   领首的将领是缭可。   走在熟悉的街道,他也是百感交集,尤其是接到吩咐,这次去的还是嵇恒住处,更是五味陈杂。   他能有今日之风光。   很大程度是因为嵇恒的提点,如今也算是衣锦归来。   策马扬鞭。   缭可微微一夹马腹,加快了一下速度,很快,一群人就到了嵇恒的住处,外面停着不少人马。   是之前来传信的侍从。   此外。   公子高等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如今正在院外恭候,缭可从院外等候的人脸上一一扫过。   却是没有发现嵇恒身影。   他翻身下马,去到扶苏的车辇外,低声道:“陛下,到了。”   马车内很安静。   并无什么声响,魏胜也早早搬了一个低案,垫在了马车下。   很快。   马车帘子被掀开。   一身常服的扶苏,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他淡淡的扫过四周,踩着低案,再次踏入到了这块地界。   扶苏望着已有些斑驳的墙壁,上面还留着不少岁月冲刷的痕迹,眼神也颇为感慨。   他已有五六年没来过了。   自从那时,听从嵇恒的建议,他就没再踏足过这个地方,有什么事,都是让嬴斯年传话。   倒也算是自在。   不过这一次前来,跟过去前来,心境已完全不同了,过去的他,对嵇恒可谓恭敬至极,甚至还带着浓浓的崇拜气息。   他能一步步登上高位,掌控朝堂,收复山河,都是嵇恒在暗处为自己出谋划策,指点迷津。   也正是有了嵇恒相助,原本大厦将倾的大秦,才能一步步扭转局势,一步步重回正轨。   这都是嵇恒的功劳。   其中付出的心力,扶苏也不得不承认,定是十分庞大的,正因为此,他一直对嵇恒敬畏有加。   从不去猜疑。   但如今。   他不得不思考,嵇恒出手,是不是别有用心,因为现在的大秦,已隐隐有点脱离他的掌控。   虽然大权依旧在握。   只是天下的方向,却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若非这次张苍主动提醒了一下,他恐还没有意识到。   但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   生出了警惕。   他才骇然惊觉,自己过去几乎就是嵇恒的提线傀儡,完全毫无主见的听取着嵇恒的一切建议跟政策。   并完全遵从。   这让扶苏心中很是惊恐。   他是大秦皇帝,天下的君主,岂能任人摆布?而且还甘之如饴?这让扶苏十分的恼怒跟懊悔。   后悔自己醒悟过来的太晚。   也懊悔自己没有多少洞察之力,过去先皇在时,不止一次的提醒过自己,要有辨别能有,要有洞察之力,他却不以为然。   更令扶苏悲愤的是,嵇恒之前也提醒过自己,自己当时还满口应下,自以为自己真的做到了。   结果……   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根本就没有独立判断思考的能力,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听从别人的意见跟主意,这本身并无错。   但他是君啊!   岂能偏信一人而毫无怀疑?   这是大错。   错的异常离谱。   错到扶苏每每想到,都不由咬牙切齿。   扶苏收回目光。   他定睛望向门口,嬴斯年等人早已恭候多时,只是门口并无嵇恒的身影,嵇恒也并未出门迎接。   这的确是嵇恒的性子。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并无言语,直接迈步朝院中走去,这段路,过去他走过了很多次。   但这一次,感受最为不同。   他很清楚。   当自己踏入这间院落时,他跟嵇恒过去的信任,也将彻底碎裂,犹如破镜一般,再无恢复可能。   随着扶苏朝前,缭可等人连忙快走了几步,将嬴斯年、公子高、胡亥等人拦在了院外。   不容他们踏入院子半步。   见状。   胡亥撇了撇嘴。   心中也是颇为的不快。   他现在就住在里面,把自己拦在外面,这算什么事?他还想听听嵇恒跟扶苏会聊什么呢。   之前几乎都没旁落过。   虽然心中不快,不过胡亥也不敢这时去触扶苏霉头,现在的扶苏跟嵇恒明显气氛不对,他这一平头百姓,要是惹的扶苏不快,扶苏可不会念着自己。   毕竟……   他已不是宗室子弟了。   沓沓沓。   扶苏的脚步很稳。   一步接着一步的踩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脚步声,四周很安静,扶苏的脚步声清晰的落入到众人耳中。   不过众人的心神,都不在此,都看向了那个敞开的大门。   最终。   扶苏走了进去。   魏胜轻咳一声,将院门闭上了,并不容外界探听。   也不容缭可等人进去。   院内只有嵇恒一人,他之前就已派人进去查看过,而且是里里外外的搜查,没有错过任何死角。   就为了避免生出意外。   眼下。   院内只有嵇恒跟扶苏两人。   扶苏拾级而上,进到了大堂,刚进入大堂,就见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嵇恒依旧很懒散。   他身子歪歪斜斜的靠在躺椅上,一只手望抓着一个纸扇,另一只手在拨弄着酒壶。   见扶苏进来。   嵇恒淡淡道:“来了。”   扶苏点头,拱手道:“扶苏见过先生,当年一别,如今竟已五年了,真是时过境迁。”   “先生比过去沧桑了不少。”   嵇恒将温好的酒,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向了扶苏,随后笑着道:“这还是当年你送来的酒,只不过我稍微做了一些改进,口感应该还行,你可以试试。”   扶苏看了眼清亮的酒水,满眼感慨道:“那我倒要好好尝尝了,还记得最开始,我每次来先生这,都必须带些东西,不然先生都不愿与我多说两句。”   “不过这次我没带酒水。”   “还请先生见谅。”   嵇恒点点头,并无言语,颇为放松的举起酒樽,轻轻的点了一口,似乎很是享受酒水的醇正。   见状。   扶苏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同样举樽,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道:“酒水不错,比宫中的御酒要好。”   “这就是御酒。”嵇恒道。   “但已不是当年我带给先生的御酒了。”扶苏感慨道,眼中浮现出一抹清冷。   嵇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它的确是御酒。”   扶苏沉默。   他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次,他没有一口饮尽,而是慢慢的品尝起来,而后道:“的确有御酒的口感,但跟过去味道不一样了。”   “这酒埋了十二年了,这是岁月的回甘。”嵇恒轻笑着。   扶苏不置可否:“是啊,十二年了,我跟先生认识也有十二年了,第一次见还是在狱中。”   “如今却也跟当初相似。”   “四周的高墙,跟监狱又有何不同?”   “陈酿深埋的酒,终究失去了最初的青涩,我还是更喜欢当年的酒,至少不辣,还有回甘。”   “先生呢?”   嵇恒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笑着道:“我都不在意,只要是酒,我都能接受。”   扶苏脸色一沉,不悦道:“但这是大秦,是我嬴氏的大秦。”   “先生过了!”   嵇恒面色一正,神色平静道:“酒再怎么深藏,再怎么发酵,它还是酒,它并没有变。”   “扶苏现在只想知道,先生想将大秦引向何处?!”扶苏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嵇恒,仿佛要将嵇恒看穿。   嵇恒沉默不语。   最终。   他摇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扶苏面露愠色。   嵇恒道:“我的确不知,我考虑不到那么远,天下从未有一劳永逸之事,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   “不会因一人而改变。”   “再好的制度,也需人去执行,也需人去遵守,我给不了你答案,不过我之前在狱中就说过。”   “我的志向是求变。”   “变国家,变治式,变生计,变民众,我从未动摇过。”   “我想要创建的是一个向上的天下,只是最终能走成什么样,我并不清楚,也不会去在意。”   闻言。   扶苏一脸阴沉。   他双眸死死的盯着嵇恒,不满道:“朕过去这么信任你,为什么你要算计朕?”   嵇恒摇头。   他看向扶苏的眼神有些古怪,笑着道:“我没有算计过你,我只是一直在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只是我们最初的路径一样。”   “我不愿天下涂炭生灵。”   “而你为大秦公子,想挽大厦之将倾,最终你我一拍即合,从而一同达成了这个希望。”   扶苏沉默。   他将杯中酒彻底喝完,沉声道:“你这四变之下,大秦还是大秦吗?”   嵇恒沉思片刻,反问道:“你认为天下真有永恒的帝国吗?”   “我是大秦皇帝。”扶苏道。   “但依旧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天下没有永恒不灭的帝国,创造这个天下的从来也不是君主。”   “而是在田间地头辛勤耕种的耕夫,是官道上来往的商贾,是朝堂上进言的官员,是挑灯苦读的学子。”   “他们中绝大多数注定默默无闻,也都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姓名,但这些人的的确确才是历史真正的主人。”   “我改变不了这个现状。”   “我唯一希望的,便是让天下能获得更长久的安宁,让万民少受点人间疾苦。”   嵇恒缓缓站起身。   他轻叹一声,神色很萧瑟。   正如鲁迅所写,翻开历史,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都写着‘仁义道德’,而那满本历史上都写满了两个字。   吃人。   这就是历史。   也是天下长久的现状。   从古至今,不外如是。   他其实能做的很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制度上做引导,从而为天下赢得更长久的安宁跟发展。   他不知何时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也不知何时天下能做到禾下乘凉梦,更不知天下是否真能实现古之先贤推崇的天下大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让人活下去,不至于人相食,易子而食再发生,也尽可能减少家破人亡,民众流离失所的情况发生。   但很难。   扶苏神色复杂的看着嵇恒,再次恭敬的一礼,沉声道:“先生志向高远,扶苏佩服。”   “但扶苏才是大秦之主。”   “是天下之君。”   “天下如何,当由扶苏说了算,而非是先生你。”   “扶苏这次前来,是请先生出仕的,为的是将大秦现有体制改良,以适应当下天下环境。”   “扶苏不希望先生再有私心了。”   “不然……”   “莫怪朕翻脸无情了!”   嵇恒一脸平静,并无任何回答。   他不会回答。   其实也早就做了回答。   两人都清楚。   扶苏右手掌死死的抓着酒樽,掌间更是溢出了血,他一直盯着嵇恒,想听到嵇恒松口。   只是终究是没有。   良久。   扶苏将酒樽扔在了地上,怒极反笑道:“好,既然先生早已打定了主意,扶苏也就不再劝了。”   “只是出了那院门,扶苏恐再难称你为先生了。”   “嵇恒!!!” 第475章 决裂?!   嵇恒无言。   甚至没有多余动作。   依旧平静的饮着手中那杯酒。   见状。   扶苏神色彻底冷了下来,他负手而立,冷声道:“既然先生执意如此,那朕也不强求了。”   “朕知道。”   “你一手促成的今日现状,朕也不会去苛责,也知道,你这么做,就是要将自己彻底引到台前。”   “为天下知晓。”   “更为了借此,来展现自己的特殊身份地位,以压制其他的朝臣,继而为自己日后主持的变革,减少阻力跟负担。”   “这些朕都知道。”   “你我相识一场,也为朕为大秦为天下,立下过无数的功业,此等功绩若是真论下来,只怕是哪位退下的李斯老丞相,恐都不及你。”   “不过那些终究过去了。”   “今日之后,也将彻底隐没,不会再为外界知晓,你应该能理解朕的用意。”   嵇恒笑着点点头。   那些事,他其实本身就没放在心上,而且那本就是交易,他又岂会去在意那些名声跟风头?   见状。   扶苏暗松口气,目光很复杂,嵇恒越是这样,越是让扶苏有种憋屈跟无奈之感,好似嵇恒真就神什么都不在乎,世上都在意的功名利禄,在他眼里,就像是过眼云烟。   都不值得一看。   然也正因为此,他对嵇恒也越发忌惮,越是表现的没有欲望,没有私心的人,往往越可怕。   因为他们图谋的更大。   扶苏深深的看着嵇恒,想从嵇恒古井不波的脸上,看出一些东西,但看了片刻,什么都没看出来。   只能看到岁月留在嵇恒脸上的痕迹,但也依稀还能看到岁月冲刷下,嵇恒的内敛跟沉着。   他转过身,不再过多关注,淡淡道:“今日之后,你所住的区域会彻底放开,不会再有侍从护卫。”   “嬴斯年也就从此地离开。”   “至于胡亥,他若是愿意留在这便留,若是不愿在这,朕会让他回到宫里,你跟嬴斯年的师生结束了。”   “还有……”   “朕会履行当年的承诺,将每年商税的一部分,投入到你之前提到过的太学,用以培养其他方面学子。”   “而你今后,不再是那个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的‘嵇恒’了,而是朕特意请出为大秦改制的‘钟恒’。”   “过去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也不准再提。”   扶苏没有看嵇恒,冷漠的将这些事说出。   嵇恒轻笑一声,很轻易的就接受了,平静道:“自无不可。”   “而且本就是一场交易,当交易结束,其实早就与我无关了,只是你太过在意了。”   扶苏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容不得他不在意。   他如今在天下能有这么高的威望,基本都是嵇恒暗中谋划的,若是为外界知晓,对他的威信打击很大。   更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嵇恒的提线木偶,这是扶苏绝对不能接受的。   也绝不能见到。   “朕这次会成全你,亲自将你送上车,跟朕同行。”扶苏又道:“这也是朕最后能帮你的了。”   “你我之前的情谊,也就此结束了。”   四周静谧。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了树梢,也吹响了枝头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嵇恒没有回答。   只是平静的看了看这间小院,最终直接迈步走出了院子,没有任何的停留跟犹豫。   见状。   扶苏脸色一沉,又很快恢复如常,随后也跟着走出了院子。   院外。   嬴斯年、胡亥等人一直注视着院内,见院门打开,也是连忙的定睛望去。   入眼。   便是一个灰衫男子。   男子面颊很白净,似很少在外劳作,衣服虽然很朴质,却也很干净,只是被洗的有点稍稍发白。   气质相对文质。   见到嵇恒从院中走出,就算是附近护卫的侍从,也不由侧目,好奇的打量着嵇恒,好奇这人究竟是有多大能耐,竟能得到陛下这么看重。   多次相邀。   这一次更是亲临。   只是打量了几眼,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除了长的白净点,有股出尘气外,跟常人没什么不同。   也不像是外界传的凶神恶煞,也不像是外界传的三只眼,四只耳。   嵇恒停在门口,平静的打量了几眼四周,目光落在缭可了身上,眼神微微有点异样。   他对缭可还是有点印象。   当年自己似提点过,没想到八九年不见,竟已攀爬到如此高度了,当真是恍如隔世。   见嵇恒看向自己,缭可心中一紧,不敢点头致意,唯敢将头微微垂下,不敢直视嵇恒目光。   如今的嵇恒出在风口浪尖,他虽心中很是感激,却也不敢表露出来,不然恐为自己遭来祸事。   一念至此。   缭可也不由一阵脸红羞愧。   但出于利弊权衡,却也不敢再也多余的动作,见嵇恒并未过多关注,这才暗松口气。   嵇恒的目光落在了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身上,几位宗室子弟,也是连忙朝嵇恒作揖行礼。   态度很是恭敬。   他们对嵇恒是很感激的。   若非嵇恒相助,他们恐还在提心吊胆的生活,哪里有机会随意出入皇城,更没机会得到爵位。   随后。   嵇恒的目光落在了胡亥身上。   胡亥此刻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不过尔尔模样,不过在迎向嵇恒目光时,还是有点闪躲,不敢直视。   最终。   嵇恒的目光落在了嬴斯年身上,他嘴角露出了一抹笑,似对自己这位学生很欣慰跟满意。   他朝着四周躬身一礼,淡淡道:“钟恒见过诸位,劳烦诸位多次前来,实在惭愧。”   “我本无心出仕。”   “奈何陛下诚心相邀,并愿为我以重任,最终我钟恒应下了。”   话音一落。   四周却响起了一阵骚动。   嬴斯年跟胡亥面露一抹骇然,他们跟嵇恒朝夕相处多年,自是察觉到了其中异样。   钟恒?   这是何意?   虽然扶苏下的诏书,的确是以钟恒的名义,但那毕竟是对外的,如今却是嵇恒主动说出了。   还有。   嵇恒这番话不对。   分明是扶苏求着嵇恒出仕,怎么现在反倒变成了嵇恒,贪图官职了?这根本就不是嵇恒的风格。   而嵇恒刚才出来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怕同样意义不少,他跟扶苏在院内究竟谈了什么?   以至于嵇恒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嵇恒是一个很傲的人。   绝不会轻易妥协跟退让,当年始皇都做不到,扶苏没可能做到的,尤其嵇恒跟钟恒两名字,虽只是一字之差,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   过去,嵇恒的确假以‘钟先生’,但从未真的说出过自己名讳,眼下分明是放弃了自己的名字。   也放弃了过去的一切作为。   这是为什么?   缭可也满心骇然,只是并未表露出来。   他知晓的并没有胡亥等人多,却也知晓,这一番话下来,嵇恒已从过去那个清冷孤傲的人,一下被拉到了地上。   两者差别太大了。   对于嵇恒本该有的名声,也会是要命的打击。   这时。   扶苏出来了。   他面色平静,眼中似还带着一抹笑,高声道:“朕听闻钟恒久矣,早年,也曾请钟先生出过手,只是钟先生过去喜好清静,不愿出仕,朕也一直没有强求,如今天下方兴正艾,正是用人之际。”   “故朕不得不再三叨扰。”   “幸钟先生对大秦始终报以最大的热忱,也愿意为大秦效力,朕心中也是十分感激。”   “这次特意前来,便是为求先生出仕,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   “哈哈。”   扶苏大笑出声。   笑罢。   扶苏继续道:“今日,朕得如此大才,朕心甚慰,钟恒,可愿跟朕同乘前往咸阳宫。”   一语落下,四周皆惊。   所有人都面露惊讶,都没有想到,这钟恒竟被陛下这么赏识,愿意让其跟自己同乘一车。   要知道。   扶苏乃大秦皇帝,能跟皇帝同乘一车,乃是多大的殊荣啊。   嵇恒淡淡点头。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辇车,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西城这间院子。   只是没一会。   胡亥等人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因为魏胜去而复返了。   而且之前为嵇恒准备的车马,此刻依旧停在外面。   这时。   魏胜小跑着到了嬴斯年跟前,做一道:“大公子,陛下有令,即日起,公子不用再在这边学习了。”   “这是何意?”嬴斯年蹙眉。   魏胜挑眉,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道:“臣也不知,这是陛下下的口谕,不过从陛下方才告诉臣的。”   “公子跟钟恒的师生关系,恐已结束了,从嵇恒变更为钟恒开始,就宣告结束了。”   “公子过去的夫子是嵇恒。”   “非是钟恒!”   闻言。   嬴斯年面露不悦。   这时,胡亥却看出了一些端倪,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以后斯年都不用再过来了。”   “也跟嵇恒彻底断绝关系了?”   魏胜面露一抹尴尬,依旧还是点了点头,无奈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臣只是来传信的。”   “父皇,这是何意?”嬴斯年一脸不满,嘟囔着:“我在这边好好的,为何要断绝关系?还要让我彻底离开这边。”   胡亥沉思了一下,轻叹道:“只怕是你这位父皇跟嵇恒关系僵了,不想让你继续受其影响。”   他心中费解。   为何局面会一下变成这样?   毫无任何预兆啊。   魏胜面露感激之色,这种事他可不敢乱言,稍微说错,可就是大祸临头了,有胡亥帮忙开口,他也是连忙转了话题。   魏胜道:“胡亥公子,陛下同样说过,若是公子愿意回宫,也可随着大公子一起回去,你当年住的宫殿,一直还为你留着。”   闻言。   胡亥眼皮一跳。   随即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回去?”   “我才不回去。”   “宫中有什么好的,处处受限制,我只是一介白身,去宫里也没道理,不回。”   魏胜苦笑一声,也是只能点头。   他又道:“胡亥公子若是不愿回,陛下也不会勉强,只是有一事,臣却是要如实相告。”   “今日之后。”   “西城的侍卫都要撤离。”   “胡亥公子若继续住在这,难免会有些不安全,因而臣建议,公子还是回宫去。”   闻言。   胡亥跟嬴斯年脸色齐齐一变。   如果之前那两事,只说明扶苏对嵇恒生出了不满,而今这撤走侍从,可就更不寻常了。   要知道。   侍从可是当年始皇安排的。   就是为了防止嵇恒为外界知晓,现在侍从撤了,那岂不意味着嵇恒可以为外界知晓了。   但这明显不可能。   那就只有一种情况,便是嵇恒真的死了,现在世上只有一名隐士名为钟恒。   此钟恒非彼嵇恒。   故嬴斯年须回宫,也不再认嵇恒的师生情,他同样受到一定影响,也正因为嵇恒没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护卫的必要。   今后钟恒的死活,跟大秦无关。   “这怎么可能?”   “魏府令,你当真没有听错?这真的是我父皇下的令?”   “我不信。”   “父皇过去对夫子这么信任,怎么可能突然就关系崩裂?还这么彻底,这么果决?!”   魏胜苦笑一声,缓缓道:“大公子,你就算借臣十个胆子,臣也不敢篡改陛下口谕啊,这的的确确是陛下亲口说的。”   “臣也绝无半句虚言。”   “我不信,我要去见陛下。”嬴斯年一脸不信,说完,就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魏胜一脸苦涩,朝胡亥拱手道:“胡亥公子,现在陛下跟嵇……钟恒已不比当初了。”   “公子还请早做决定。”   “下官就先行告退了。”魏胜拱手一礼,连忙朝嬴斯年远去的方向追去。   胡亥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离开,脸色阴晴不定,低语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且对这一切,嵇恒接受的还很坦然。”   “这是为何?”   他转头看向公子高几人,好奇道:“几位兄长,可知其中内情?”   公子高等人对视一眼,全都面露茫然,而后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前段时间陛下召集不少朝臣商议了一些事,只是最终不了了之。”   “而后就这样了。”   “从陛下跟嵇恒的决裂程度,唯有一个可能,便是陛下认为遭到了背叛,亦或者被嵇恒背刺算计了。”   “不然断不至于此!” 第476章 赦张良?!   帝辇中。   扶苏跟嵇恒相向而坐。   里面很空旷,摆放着几方案几,上面堆放着一些奏疏。   扶苏没有看奏疏,只是神色复杂的看着嵇恒,嵇恒在屋外说的那番话,其实很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没有想到,嵇恒会这么做,也没想到,嵇恒表现出的态度,竟比自己还决绝。   不过。   他也清楚。   嵇恒是为了什么。   有所失,必要有所获。   嵇恒从来都不是一个吃亏的人,他之所以在外面主动丢脸,恐是为了向自己索取更多。   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嵇恒,道:“你又想要什么?”   嵇恒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淡淡道:“我要掌控大秦改革跟发展的所有大权。”   “不可能!”嵇恒的话刚说出口,扶苏就直接拒绝了。   这权柄太大。   他不可能放给嵇恒。   而且他过去已为嵇恒算计、摆了一道,若是将改制跟引导天下发展的大权在度交到嵇恒之手,只怕这天下恐真就成了嵇恒的天下了。   “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再上你的当,之前你通过各种政策,将大秦很多制度跟政策已改的面目全非,若是在把大权交给你,只怕这天下真就要易主了。”   扶苏态度很坚决。   他绝不可能就此松口。   他本就没那个精力跟能力去跟嵇恒斗智斗勇,要是在把大权尽数归嵇恒,天下可真就要大变样了。   这大秦也真就换天了。   嵇恒轻笑一声,平静道:“这是交易,而且我的任何改制,最终都会呈到你的案上,你无须对我这么警惕跟戒备。”   扶苏冷哼一声,根本不信。   他可没那个心眼去跟嵇恒较量,就算是张苍都不一定能看出嵇恒的算计,他又哪有办法反制。   见状。   嵇恒眉头一皱。   他也知道,扶苏不可能退让,虽然心中早就清楚了,但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他又道:“天下改制的官员,要由我自己挑选。”   扶苏脸皮一抽。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咬牙道:“不行,改制事关大秦基业,岂能全由你把控?”   “不准!”   嵇恒摇头:“这个没有回旋的余地,改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机会也都是稍纵即逝,若是机构里有横插一手的人,只会将改制搅得乌烟脏气,乱七八糟。”   “这贻误的是大秦。”   “而且……”   “这些大臣都是你的人,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他们?总不能我一个跟他们素未谋面的人,跟他们见过几面,就能让他们倒头就拜吧?”   “若是当真如此。”   “大秦这天下还是早点易主为好。”   闻言。   扶苏脸色一沉,他迟疑片刻,挣扎道:“可以,不过名册我要先过目,最终再裁定。”   “可。”嵇恒道。   “还有吗?”扶苏一脸警惕,他可不敢掉以轻心,跟嵇恒这种聪明人大交道,不能有半点放松大意。   不然恐会被算计的连渣都不剩。   他可是深知,嵇恒谋算之厉害,就坐在西城那间小院,却谋算了整个关东,将整个关东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而且整个关东能看出这一切的只怕是屈指可数,就算看出了,也根本无济于事,因为大势已成,根本不是人力能撼动的。   “我要你赦免一人,并特许其进入改制府。”嵇恒想了想道。   “谁?!”   “张良。”   腾地一下,扶苏猛的拍案而起,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嵇恒,咬牙道:“张良?”   “嵇恒,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知道张良是谁,也知道他做过什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如今还想让朕赦免他?!”   “你真以为朕就任你拿捏。!”   “你过去跟张良私会的事,朕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朕知道,你跟他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但你想让朕赦免他。”   “绝无可能!”   扶苏一脸坚定。   他对张良没有任何好感,当年博浪沙刺杀始皇,而后又在天下各地各种生事鼓噪是非,扰的大秦很头疼。   在关东叛乱后,经过调查,也是张良在暗中串联,不然关东乱象不会那么快成气候。   而当初章欷、翁仲等人东出受阻,被拖在三晋之地,也都是张良在暗中出谋划策,各种破坏大秦进军的步伐。   因为张良,天下不知多死了多少人,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六国余孽,本该人人得而诛之,眼下嵇恒竟还想让自己赦免,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尤其是嵇恒还想让张良参与天下改制,这更是闻所未闻,哪有将反叛敌人引入大秦心腹的?   这不是给自己生事吗?   荒谬至极。   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大致清楚扶苏为何这么动怒,因为张良跟大秦一向是水火不容,也因为很多次谋划,让大秦损失惨重。   扶苏眼里根本容不得张良。   嵇恒点头。   他淡淡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气愤,也知道为什么你这么接受不了,但我选择张良,有我自己的理由。”   “朝堂官员也好,关东官员也好,他们都是大秦的臣子,换句话说,他们都是食利者,也都是大秦过去体制的获益者。”   “让他们提出办法,你真以为能做到?让他们自己革自己的命,你真以为那么容易实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道理是一样的。”   “张良跟大秦的立场不同,他看事的角度也不同,给出的判断跟观点,相较大秦的臣子,无疑更加敏锐跟锋利。”   “唯有全面考虑,全面看待,才能正确的评估一个制度的好坏,若只是为了满足得利者的改制,那这样的制度改与不改又有何区别?”   “不过是劳民伤财罢了。”   “朝堂官员代表着关中,萧何、曹参等人代表着关东,而张良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底层。”   “虽然他不是底层。”   “但想鼓动底层生事闹事,必然是对底层情况深有了解,这是朝堂官员、关东官员不及的。”   “他们的屁股没在地上。”   “改制是改的天下方方面面,而非只是改中上顶层的,我过去不止一次的说过,天下的土壤已经变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   “士大夫阶层以为这个民是自己,天下官吏认为自己才是皇帝眼中的民,贵族百姓,认为自己才是这个民。”   “但他们真的是民吗?”   “亦或者他们真能代表全部的民吗。”   嵇恒摇头。   “不能的。”   “他们是民,但只是一小撮民,天下真正的民,是时刻在田间地头耕种的黔首。”   “你真以为天下归秦,就是靠的武力?若真是靠武力,关东就不会复叛了。”   “六国贵族才多少人。”   “之前关东叛乱时,造反的又是多少,很大部分,便是民众厌倦了大秦,对大秦征发无度,索取无数生出了不满。”   “之所以这么快平定。”   “也是因为大秦真的在施行仁政,很多人消减了斗志,不然天下不会这么快平定的。”   “而且关中也会乱。”   “甚至于,关中苦秦还更久。”   “若是真让他们知道,天下其实还能有另外一番光景,只怕关中抛弃你嬴氏会很快。”   “底层人所求不多。”   “只为一家温饱,能有个自己的房子,有几十亩自己的田地,只是这么简单的愿望,依旧很难做到。”   “因为食利者太贪了!”   “他们恨不得敲骨吸髓,将底层人压榨的干干净净,永生永世为他们的奴仆。”   “甚至连生的盼头都要夺走。”   “我不喜欢。”   “我想要改变这个现状。”   “不过仅凭我个人是做不到的,所以需要在制度上制衡,但制度同样不是万能的。”   “因为制度需要人去执行。”   “故……”   “靠一个制度,就想江山永固,完全是痴心妄想,因而我想谋取另外一个道路。”   “靠提高生产力,大幅提升各类产量,借此保障底层温饱,继而给天下营造一个稳定的环境。”   “这条道路能走多久,我并不清楚,但可以预见的,只要技术能不断突破,便能将大秦国祚不断往后延,除非内政完全崩坏,必须推倒重来,不然大秦还是能立世很长时间。”   “然也正因为此。”   “在初期,对制度的需求很高,因为这将保障大秦今后几十年的发展路线,因而容不得半点马虎,更容不得有半点遗漏。”   “张良是六国余孽不假。”   “但我跟张良见过,还有过一段交流,其心志颇高,同样有济世之心,只是我跟他选择的道路不同。”   “然依旧能为我所用。”   “所以我依旧要坚持我的想法,特赦张良,特许其进入改制府,并委以重任。”   “以彰宽仁跟容人之量!”   扶苏阴晴不定。   “你当真能保证,他能为秦所用?”扶苏道。   嵇恒摇头,他笑着道:“我只能保证,其他朝臣会跟他争锋相对,继而让道理越辩越明。”   “从而为天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至于改制之后,张良是走是留,并不在我,而取决于你。”   扶苏沉默。   他沉思良久,点头道:“好,朕就再相信一次。”   “这也是最后一次!” 第477章 诸位大臣敢吗?   咸阳宫。   三公九卿早就到了。   此刻都等候在殿中,一来是等扶苏到来,二来也是想见见这位‘钟恒’是何许人。   他们中其实有不少人,知晓嵇恒的存在,也知晓真名为嵇恒,非是外传的‘钟恒’。   不过既然陛下诏令如此,他们自不会有异议,而且嵇恒也好,钟恒也罢,都无关紧要。   此人即将主持的改制,才是重中之重,改制非比寻常,牵涉到朝中每一人的切身利益。   容不得他们不在意。   尤其之前扶苏便提过要废除世官制,这已触动到了他们的心弦,而这恐只是这次改制的冰山一角。   嵇恒此人谋算极深。   他主导的改制,只怕变动很大,对他们日后影响也会不小,更会影响到他们身后家族的利益。   殿内静谧。   并无任何杂音。   蒙恬也好,冯去疾也罢,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漠不关心姿态,但明眼人都知道。   不可能真这么心平静气的。   张苍垂着头,目光好奇的望着殿门,右手在左手掌不断的画着圈,心中暗暗嘀咕着。   “陛下这么盛情邀请,只怕长了嵇恒不少风头,到时殿内的这些人,可未必真能压住。”   “甚至……”   “还可能被吃住。”   想到这。   张苍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嵇恒的心思缜密,不会为外界动摇,而之前陛下便提出要废除世官制,甚至还张贴了出去。   只是具体情况,没有半点进展推进,但以嵇恒的城府,此事多半能定下,而且针对嵇恒的人,还可能因此遭重,被陛下借故拿下。   张苍想着。   要不自己趁着这个机会,从朝廷的漩涡脱身?   他已实在有点受不住了。   现在关东的功臣集团还没有提拔到朝廷,他就已是如芒在背,若是真被提拔到了朝廷,只怕朝廷内部少不了一场内争暗斗,他恐将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与其如此。   还不如借此溜了。   自从担任少府以来,张苍感觉自己都瘦了,累瘦了,每日需要处理的事太多了,各种账目,算的眼花缭乱,片刻不得闲。   而且……   现在扶苏跟嵇恒已有了隔阂,到时自己恐也会卷入其中,他可实在是怕了,也实在是被扶苏坑惨了。   实在不愿再去掺合了。   张苍抬起头,随意的扫了眼四周,并无人注意自己,这才继续暗自思忖起来。   不多时。   胪传的声音传来。   陛下到了。   众朝臣心神一凛,做出恭敬样,微弓着身子,迎接着扶苏进殿。   扶苏踏着龙行虎步,大步走上了高台,坐在了席上。   他淡淡道:“诸卿入席。”   “朕这次召集你们,你们恐也知道了原因,天下方兴未艾,百废待兴,正是施展抱负的时候。”   “经过这几年的乱事,朕渐渐发现,大秦现有的体制,已不能满足大秦的需求,很大程度也阻碍了大秦长久平稳的发展。”   “朕这大半年时常忧心于此。”   “然帝国制度初创不久,若是这么贸然改动,朕实是心中不安,故特意去询问了李斯老丞相。”   “李斯老丞相只告诉了朕一句话。”   “治世不一道,则国不法古。”   “而今大秦时局跟昔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确到了该改变的时候,也到了斧正制度的时候。”   “甚至已迫在眉睫。”   “朕深感时局不安,也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天下改制非比寻常,也事关天下万民之生计生活,容不得半点疏忽懈怠,更不能有半点轻慢。”   “朕深思熟虑许久,最终想到了一人,便是钟恒,此人颇有才智,对大秦制式也极有研究,过去虽居于市井,却一直揣摩天下形式。”   “而朕跟此人相识多年,故特意将其请出,为天下改制。”   说完。   扶苏颔首,四周宦官当即会意,高声道:“陛下有旨,宣钟恒觐见。”   “宣钟恒觐见!”   “……”   随着一道道高亢的喊声,这道政令,瞬间响彻整个咸阳宫。   下方众官员抬眸。   也都将目光移向了殿门口。   只见,一名灰衫男子,信步进到了殿内,气质出尘,颇有一股漂移洒脱之感。   嵇恒停在了三公九卿位次末端,而后朝扶苏微微拱手,淡淡道:“钟恒参见陛下。”   扶苏笑道:“这就是钟恒。”   “朕从天下找到的改制能人,朕方才跟钟恒同车,畅聊了不少想法,其的确很有前瞻性跟预见性。”   “朕很欣慰。”   “朕没有看错人。”   “朕已决心将改制之事,全权交到钟恒之手,诸卿可有异议。”   扶苏看向下方诸官员。   蒙恬等人对视一眼,眉头微挑,嵇恒终不是朝臣,将如此紧要的事,交付于一个外人,这是不是有些欠妥?   让其参与或许就已足够。   史禄出列道:“启禀陛下,臣有异议,这位钟先生的确声名遐迩,臣过去也有所听闻。”   “但市井跟朝廷终是不一样。”   “将事关天下的改制重事交于此人,臣认为欠妥,臣认为,让钟先生参与这次改制即可。”   “请陛下三思。”   这时。   冯去疾也起身道:“臣同样有此疑惑,此人未为朝堂效命,更没有任何建树,这么草率的将此人安排到这般重任,臣有所担忧。”   “臣恳请陛下再斟酌。”   而后。   陆续有其他官员开口,或多或少都表露着对嵇恒的不信任跟质疑。   嵇恒面色如常。   等四周的质疑声渐渐小去,他才冷笑道:“我既然敢接这个重任,自然是心中有数。”   “天下制度繁多。”   “牵一发而动全身。”   “稍有不慎,便可能适得其反,将原有的体制,弄的分崩离析,制度崩溃,从而扰乱天下安定。”   “这般隐患,我又岂会不知?”   “但我既然敢夸这个海口,又岂会没有想法?诸位大臣之所以反对,无非是担心我不知大秦制度,也不知天下现状。”   “在一些方面,了解的的确不如诸位大臣,但我身居市井,从细微处窥视天下,见到的积弊,未必就比诸位大臣要少。”   “而且我不在朝中,没有卷入各种漩涡风波,更能独善其身,更能准确的权衡利弊。”   “再则。”   “天下之变,我比诸位更知道要变什么,怎么变,大秦目前最大的积弊,非是官制,也非是官吏任选制度,而是军功爵制。”   “我不才。”   “却是敢动一动。”   “若有大臣认为自己同样能胜任,甚至是敢为人先,愿意去触军功爵这个积弊,我甘愿拱手让贤。”   “只是……”   “诸位大臣有人敢吗?”   嵇恒淡漠的扫过在场诸位大臣,目光所至,众人尽皆垂首,无人敢跟嵇恒对视,更无人敢去触这霉头。   军功爵之积弊,他们如何不知?   但改,却是根本无从下手,整个大秦,上上下下近乎七八成的官吏,眼下都出自军功爵。   牵涉到的人利益群体太大了。   大到他们根本就不敢生出动军功爵制的念头,稍微处理不好,别说自己是三公九卿,就算是皇帝,恐都落不了好。   他们无法辩驳。   也不敢辩。   见状。   扶苏暗暗摇头。   大秦的臣子,在未晋升高位时,都锐意进取,然一旦登临高位,就开始驻足不前,日趋保守。   虽依旧尽职尽责,却也更怕去做改变了。   扶苏道:“现在让钟恒负责改制之事,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众人对视一眼,沉声道:“愿听从陛下吩咐。”   扶苏点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定下,至于改制府的官员挑选,朕也一并交于钟恒,诸位爱卿可要积极配合。”   “改制之事,不容有失!”   扶苏语气冷了不少。   众官员心神一凛,连忙拱手道:“臣等定倾力相助,绝不敢有任何私心,请陛下放心。”   扶苏满意的点点头。   他道:“如此便好,今日只是让你们互相见上一面,眼下既已见了,那朕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诸卿可跟钟恒多加走动。”   闻言。   百官当即明白,这是让他们退下了,也是连忙拱手道:“臣遵命,臣等先行告退。”   说完。   便朝着殿外走去。   嵇恒亦然。   走了大殿,并无人跟嵇恒走动,这些官员只是冷冷的看了嵇恒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嵇恒再怎么着,也只是一个博士,跟他们身份悬殊,而且改制之事尚未开始,就这么急着跟嵇恒走动,若是引得陛下猜疑,才是大事不妙。   这些人都是老狐狸,岂会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   嵇恒并不在意。   他也没有认识大秦现任三公九卿的想法,虽然这些人很多都是历史名人,也都名垂竹帛,但他这一生见过太多名人了。   根本没有那种肃穆感。   而且他是负责改制的,必定会触及到这些人的利益,到时这些人不恨自己都不错了,又岂会跟自己交好。   嵇恒站在殿外,好奇的打量着大秦的皇城,这座本该已毁于一旦的皇城。   他驻足片刻。   也是迈步出了皇城。   而城中,有关他的事迹,早已传遍全城,为大众知晓。   三请不就,陛下亲邀,与帝同车等等,如今已传遍咸阳的大街小巷,城头市人也热议着他的名字。   只是这个名不是嵇恒! 第478章 嵇恒真正的野望!   走在街头。   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跟不适应,他很久没有感受到四周的嘈杂,一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城头穿行的市人,交头接耳着,议论着他的存在,不时还能蹦出一些离谱夸张的话。   嵇恒脚步走的很轻。   他就在城中慢慢的走着,感受着咸阳这座大城市的繁华,作为天下乃至是世界上,第一座人口突破百万的大城。   大秦的坊街划分是很鲜明。   鳞次栉比。   所有的商坊,都挂着一张黑布市棋,旗杆下还有专门的市吏看着,咸阳没有宵禁,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可以贩售买卖。   这也促成了咸阳的繁华。   嵇恒并没在街头走太久,只是大概的走了走,便顺着人流,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外面围着不少人。   不过都不敢靠的太近,只是在过去的街巷外,远远的望着,这一块地界过去封闭很久了。   而且外面此刻还停留着不少车马,更有侍从护卫在车马旁,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他们很多人还是来到这边。   望着各种打量自己住处的市人,嵇恒摸了摸鼻子,也是颇为好笑,看热闹的习性,国人何时都存在着。   他挤出人群,当着众人的面,去到了紧闭的大门外,推开门,直接进入了其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屋门彻底关上了。   嵇恒并不知,外界又会怎么议论自己,会给自己平添多少流言蜚语,他却是没太多感觉。   回到院里。   胡亥、公子高等人迎了上来,公子高几人面色略显尴尬,他其实也没想到,扶苏会这么决绝,竟直接撤走了外面的侍从。   这岂不直接将嵇恒暴露在外了?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那岂不是可能害了嵇恒。   胡亥也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道:“我倒是觉得陛下不会真的撤走全部侍从的,顶多装装样子。”   “只是嵇恒,你跟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会闹到这种地步,我对陛下还是有些了解的。”   “除非真的是气昏了头,不然绝不至于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胡亥一脸好奇。   公子高几人也看了过来,满眼疑惑跟费解,这也是他们为何还留在这的原因,找扶苏询问情况,那是不可能的,也不敢。   唯有从嵇恒处打听消息。   嵇恒很平静,笑了笑道:“倒也没什么事,只是政治路线产生了分歧。”   胡亥摇头,一脸不信。   他可是知道嵇恒的能力的,就算真有分歧,也断不至于此,更不会落得这般地步,其中一定另有隐情。   他旁敲侧击道:“以你的能力,想做到求同存异,或者说服陛下恐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你这分明是直接拒绝了!”   嵇恒笑着点点头。   他信步回到了室内,如往常般做到了躺椅上,慢条斯理道:“因为这是政见不合,而在政治一途上,这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没人会退步的。”   “扶苏不会,我也不会。”   “自然也不存在求同存异的可能,政治之道,从来都是赢家通吃,输者失去所有。”   “再则。”   “天下改制,牵涉到的是方方面面的利益,说服一个扶苏是没用的,何况本就没多少机会说服。”   “根本利益不同。”   “彻底撇清干干系,或许在你们看来,有些难以理解,但从政治角度去讲,其实是最佳选择。”   “因为双方不用再顾及所谓的私下交情,讲究着所谓的亲疏,一切都以自己所需所求为准绳。”   “这对双方都是大有裨益的。”   “政治层面,其实关系越简单,越纯粹越好,不然反受其害。”   “另外。”   “在改制方面,我不止跟扶苏有冲突,跟其余大臣同样冲突很大,对于大臣而言,他们希望的改制,其实是在承认他们既得利益的情况下,再将天下的其他资源划分。”   “大家互相再多分一点。”   “你好我好。”   “但我想要的,想做的,却是要将大臣的既得利益给吐出来,然后再另行分配,其中的阻力可想而知。”   “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诚然。”   “是有能说会道者,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以德服人,以道理去说服他人,但那基本只存在于打天下时,真的到了坐天下时,更多的还是利益的勾兑。”   “利益的置换。”   “继而维持天下的和气。”   “如今扶苏的确大权在握,但他只是一个人,即便身为皇帝,也没办法事事如意,对于扶苏来说,远离这场政治风暴,以一个决裁者的身份,来平衡其中的矛盾冲突,显然才是最合适的。”   “而非是注主动先择边。”   “这只会逼的他走向满朝大臣的对立面,这对于任何一个当权者,都是十分危险的。”   “扶苏目下已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他自是能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故这次的事,其实算是互相的一种成全。”   “他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地的,更不会轻易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我也需摆脱过去大秦对我的影响,将自己的想法,尽情的在天下挥洒。”   “你们都远离朝堂,也很少牵涉进朝堂的政治漩涡,对其中的暗流涌动知之甚少。”   “大秦安稳的朝堂之下,其实一直存在着各种暗流,朝堂也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   “只是天下过去为关东叛乱,吸引走了绝大多数关注跟注意,所以这种隐患迟迟没有暴露出来。”   “当年我在狱中就说过,大秦这辆战车,其实内部早就腐朽崩塌了,全靠始皇勉力支撑,后因我的插手,又多了点挣扎的空间。”   “但内部的腐朽依旧存在。”   “军功爵制,这不完善的体制,这庞大而又累赘的体系,用民过甚,劳民无度等等,整个大秦,从立国开始,就只是搭建了一个草台子。”   “一群人在这草台子上,尽力的表演支撑着,但这个草台子是没有承受能力的,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倒塌的气息。”   “大秦能活到现在。”   “完全就是靠着无尽的压榨那些老秦人,靠着军功爵的大饼,来保持高强的军力,借此镇抚天下。”   “这层窗户纸是很薄的。”   “一捅就破。”   “只不过靠着关东吸引注意,加上军功爵制,对于关东人而言,的确很新奇,让他们没有生出质疑,继而大秦借势解决掉了关东问题。”   “也继续维持着体面。”   “但这种体面是很难长久的,商鞅立下的体制,在当下已难堪重负,人口的增加,地域的扩大,各种风俗的不同,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这套体制,随着天下安定,军功爵制下的虚假繁荣,外强中干,也会很快被揭穿的。”   “这套体制已玩不下去了。”   “大秦又依附在军功爵制上,靠着军功爵制而存在,朝中不少朝臣,也都依赖这个体系存在,一旦崩溃,整个关中对于大秦的清洗,将会达到一个极致。”   “现在的大秦,随着天下安定,大多数人失去了晋升空间,而朝堂也没办法一直兑现军功爵下的功赏,大秦也没办法一直宽赦。”   “军功爵的高压,严刑峻法的存在,会不断的冲击着底层人的心理防线,将他们一步步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因为这本身就是军功爵制存在的意义。”   “战时用其命,安平尽其力。”   “或许在你们看来,只要将体制改一下就好了,但这只能说明,你们太小看体制的惰性了。”   “也太小看官吏,准确说是官僚的贪婪,他们不在乎是不是秦,他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利益。”   “一旦触及到他们的利益,这些人就会如疯狗般冲上来,不断的撕扯,各种隐形的威胁,逼迫不得不维持原状。”   “他们是不在乎大秦死活的。”   “大秦倒了,亡了,对这些人而言,只不过是换个皇帝,换个天子罢了,依旧可以当自己的官吏。”   “就跟之前的关东一样。”   “只不过又有所不同,因为关东还有六国余孽,这些人的存在,一定程度是帮了大秦,让关东官吏必须要多费心神,以免最终两头不讨好。”   “也正因为此。”   “在关东生乱时,给了大秦将地方盘踞的官僚势力连根拔起的机会,也算是彻底荡平了关东的隐患。”   “不过这种平稳只是暂时的。”   “等新的官吏上去,地方的官僚势力也会重新组建完成,大秦现在要做的,便是在关东无事的情况下,重建体系。”   “彻底撕裂关中的官僚体系。”   “大秦的方略其实一直都很简单,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分化一部分,过去是团结关中,拉拢部分关东官吏,联手清理关东。”   “而现在要的是,团结关东,拉拢部分关中新锐势力,彻盘的清理关中。”   “等关中清理完毕,便是整个天下坐下来,各方势力,重新分配利益的时候,不过那时,至少有了体制的制衡,不至于始终一小撮人,长久的保持着天下绝大多数利益。”   闻言。   胡亥跟公子高满眼骇然。   他们根本意识不到其中的问题,等听到嵇恒开口,才知道其中竟这么凶险。   “大秦真就这么危险了吗?”公子高双眼发愣。   他的心都在颤。   他虽不知其中具体的凶险,但仅从嵇恒的描述,就已经能窥探到其中一二了。   何况天才才有了一次预演。   关东的叛乱。   朝堂清理关东,可谓是用心良苦,耗时多载,更是不知谋划了多久,就这还差点发生意外。   而关中……   只怕更加艰难。   只是他很不解,为何一定会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难道不能通过其他手段,改变现状吗?   实在不行就杀!   嵇恒并不知公子高的想法,若是知晓定会嗤之以鼻,杀人,历史上有个帝王的确真这么干过。   朱元璋。   每次出手多则上十万,少则也上千,可谓是凶煞之极,但结果呢?明朝真的遏制住了官员贪腐吗?   没有。   反而让官员越来越贪。   究其根本,便在于土壤出现了问题,不从体制上预防这种状况,不改变生成这个官僚体系的土壤,杀人不过是扬汤止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杀一批人,只不过是换一批人继续来贪罢了,完全无济于事。   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们唯一的懊恼,只是自己实在太不小心了,为外界抓住了辫子,这才出了事。   因而靠杀人来警告官僚是毫无意义的,尤其是官僚成型之后,上下一体,杀人倒成了官僚清除异己的刀。   等到一派独大,彻底控制朝堂,那就再无制衡可能了,所以这种局面必须要得到遏制,至少要改变。   不过嵇恒也清楚。   很难。   甚至就不可能,历史上某位伟人做过一次尝试,选择让人民来监督,只是最终依旧是失败了。   现在处于古代,各方面都不发达,消息传递闭塞,民智不开的时代,想如法炮制,完全就没可能性。   嵇恒也没想过这么做。   他要的。   是将天下彻底打散,将权力分散出去,形成另类的‘权利轮流掌,这一届到我家’。   靠着整个天下,各方势力来互相制衡、互相约束,甚至是互相清算,从而维持天下利益的重新分配。   难度极大。   即便是嵇恒,有着几世的经验和教训,也没有半点信心,不过他也并没有太过执着。   尽人事。   其余的就看天数了。   他只能尽力而为,最终能走多远,走到那一步,已不是他能够判断预知的了。   嵇恒闭上眼。   似经过这大半天的折腾,已有些困乏了。   见状。   胡亥等人也没再问。   各自安静的退了出去,只是走到屋外,身子骨还微微有点发抖,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跟骇然。   “大秦这天下,为何这么多艰?”公子高不由仰天长叹。   胡亥道:“或许不是大秦的命运这么艰难,而是嵇恒对大秦的要求很高,所以才让我们误以为很难。”   “若是真按嵇恒的心思做到,大秦的国祚或许会很长。”   “很长……” 第479章 小心取仕!   夕阳西下。   嬴斯年早已归来,神色带着几分没落,他并未去跟嵇恒说什么,依旧跟过去一样,去准备了一顿晚餐。   只是相较过去,丰盛了不少。   还温了几壶酒。   日落。   天色泛着昏黄,鱼鳞般的落霞,挂满了整个天空,将偌大的咸阳照的通红。   公子高几人站在院中,也没有去打扰,兄弟几人也都在此刻保持了沉默,任谁都能看出气氛的不寻常。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嬴斯年在嵇恒这住了六七年,从一个懵懂无知,少不更事的少年,成长为了一个聪颖青年。   虽然后期,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皇宫中的皇子学宫,但基本隔三差五都会回来。   眼下扶苏已有明令。   不准嬴斯年再跟嵇恒有来往,也禁止嬴斯年继续来往这边居住,君令如山,又是自己的父皇,嬴斯年岂敢违抗。   今日是他为嵇恒做的最后一餐。   胡亥倒是显得很坦然,他反正不可能搬家,嬴斯年走也就走了,只要这房子不被收走。   他都无所谓。   毕竟,若是这房子被收走,他可真就要流落街头了。   不多时。   一方大案上就摆满了菜肴。   嬴斯年跟往常一般,笑着道:“夫子,吃饭了。”   不一会。   嵇恒就出了屋。   去到水井旁,打了一盆水,稍微做了下清理,就坐到了位置上,他所在的案几位置,早已盛好了饭。   嵇恒看了眼案上美食,笑着道:“今日倒是有口福了,这次倒要多吃一点了,哈哈。”   嵇恒爽朗一笑。   也不讲什么礼节、礼数,也没去搭理公子高等人,自顾自就吃了起来,吃的是喷香。   胡亥也没那么多心思,伸着筷子就夹起了一块鱼肉,用力的嗅了一下,满意的点点头。   他就好这口。   见到嵇恒跟胡亥这模样,公子高几人倒显得有点尴尬,迟疑了一会,也是拿着筷子吃了起来。   对于筷子。   他们其实早就熟练了。   随着扶苏上位,蒸煎烹炒等家常做法,也渐渐传至了朝堂,如今更是在不少朝臣家中蔚然成风。   他们近水楼台,自掌握的更快。   相较其他人的随性,嬴斯年却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吃上一口,就忍不住看嵇恒一眼,欲言又止。   少时。   嬴斯年终于鼓起了勇气,怯生生道:“夫子,我……”   “我今日之后,恐就要离开了,父皇下了令,我不敢违抗,我前面找父皇说过,父皇没答应。”   嬴斯年声音细微如蚊虫。   显得底气不足。   嵇恒嘴里咀嚼着一快芦淞,含糊不清道:“我知道,你其实早该走了,这么大个人,哪能一直待这。”   “大丈夫之志,应如长江东奔大海,何苦恋倦这泥丸之所?你是扶苏的长子,若是没有意外,当也是大秦的三世皇帝。”   “你肩上的担子很重。”   “承上启下。”   “不过你虽见识跟胸襟不小,却跟之前的扶苏很像,对天下事情洞悉之力不足,对地方了解甚少。”   说着。   嵇恒也是莞尔。   他笑道:“当年我还让你父、胡亥几人去重走大秦的旧都,去体察一下地方情况。”   “不过那时因王贲突然病逝,最终草草结束,虽后续是走完了,却也是少了不少体验。”   “当时我记得还见到了几个不错的官吏,很多都不愿高升,只想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还有就是为其他官员把持了上升渠道,上升无门。”   “呵呵。”   “眼下这几人似还都不错,而这或许就是你日后要面对的问题。”   “如何提拔官吏。”   “让有能有才的人,能为大秦所用,而不是被安置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或者被人死死的压在底层,得不到晋升机会。”   “但也还好。”   “天下很大,人才很多。”   “大秦用不完的,也不可能人尽其才,人尽其用,但如何提拔官吏,却是一门艺术,其中门道,你却是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说着。   嵇恒迟疑了一下,说道:“大秦日后真正选拔路线,其实是相对单一的,便是从学室提拔,毕业即为官为吏。”   “就目前而言。”   “学室制度是很先进的,培养的都是全面的人才,即插即用,可以安排到任何位置。”   “但随着天下稳定,学室制度定然会出现崩塌的,到时几乎是可以预见的,从学室出来的官吏,都有着极强的素质。”   “能力高,文采出众,也有着极大的栽培能力,前景也更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新的一批人往往都会胜过上一代。”   “但这未必是好事。”   “学室的越发成熟,会导致几乎是模版化的生产官吏,这些人很多已缺乏了自己的想法,在寻常时候,基本是天下官吏很好的填充者。”   “然一遇到问题,或者遇到自己没有经验,没有学过,甚至是没有听过的问题,这类人很容易慌了神。”   “所以选拔官员,要多方向多突途径,不要固守一方,即便这一类看着很优秀,也不要迷信。”   “不然大秦绝大多数官吏,都会逐渐为一群‘家门、学门、机关门’的三门门生取代。”   “这些人是不知道底层情况的,也一向不食人间烟火,太多这类官吏把持地方,一定会出状况的。”   “故一就算用,也要压着用,把这些所谓的精干,全都下放到底层历练一阵,这才能检验出他们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而不是光凭门第。”   闻言。   嬴斯年若有所思。   他在心中咀嚼了一阵,也是连忙点了点头道:“学生记住了。”   嵇恒点头。   他并非是危言耸听。   后世出过太多这种三门官吏了,出了家门,就入学门,学门毕业,就直接进入各类机关政地,然后飞快的爬升。   在立国初是没问题的。   但随着天下越发稳定,这一套体系,就会为人利用,最终演变成模板化的官吏培养,这类人如果太多占据高位,那是天下的灾难。   而且他可是清楚。   明清时的文人,字写的很好,文章也有理有据,接人待物,让人如沐春风,在平常时候,可谓是一方精英,但真的出了事,当场就抓瞎了。   根本不堪大用。   越到后面,这种模板化培养出的人,就越没有底线,他们的目的只是升官发财,一旦掌握了权势,便会很快熟练自然的加入食利阶层,然后心安理得的吸食百姓的民脂民膏,毫无一丝一毫为民的想法。   当官便是为了发财,为了做高高在上的老爷,封妻荫子,而这些人往往就成了天下的国之大臣,青天大老爷,百里诸侯。   越是到后期,旧有的取仕之路,就烂的越彻底,唯有不断改,不断用新的方式,才能减缓。   但终还是有积重难返的一天。   这也是无奈。   胡亥、公子高几人也若有所思,他们其实就没想过这些,心里对学室制度也是很赞扬的。   却是没想到,嵇恒看的这么远,想的这么深刻,直接点出了学室制度日后的崩坏。   并对嬴斯年加以提点。   嵇恒道:“取仕之法,不能单一,也不能过去依赖一种,唯有多种并进,并不断更替,才能保障这些出仕的人,不是群模板化的工具人。”   “不过很难。”   “天下越稳定,对于制度的破坏就会越大,而制度是死的,是需要人去执行的,这就注定会出现问题。”   “我也没太多解决办法。”   “这恐需要你自己日后去摸索解决了。”   嬴斯年连忙点头。   嵇恒又道:“至于其他的,我其实也没什么能提醒了,无非是现在的帝王继承者,绝大多数都身居宫内,不知晓天下实情,这也没办法。”   “若是放在地方历练,却很容易出现状况。”   嵇恒摇摇头。   他对此也没啥建议。   这种二选一,就要看帝王自己的选择,但无论哪一种,都有隐患跟弊端,只能两害取其轻。   不过轻重不由自己定。   而是帝王。   嬴斯年恭敬的朝嵇恒一礼,举杯道:“这几年,多谢夫子教导,嬴斯年获益良多,受益匪浅。”   “嬴斯年感恩。”   说着。   嬴斯年举杯豪饮。   见状,嵇恒眼皮一跳,这酒桌文化可不建议,他可不想见到日后天下遇人遇事先敬酒。   这是劣习。   嵇恒瞥了眼酒杯,又望着嬴斯年殷切感激的目光,迟疑了一下,还是举了起来,淡淡道:“这杯酒之后,过去的一切就翻篇了。”   说完。   嵇恒将杯中酒饮了。   随后,也不再多言,继续吃着,他其实没啥太大的情绪波动,也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日。   这时。   胡亥笑着道:“既然,现在斯年要走了,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那长子马上也八岁了,要不你就继续代劳一下?”   “日后没准还能混个一官半职,也算光耀门楣。”   胡亥笑盈盈的看着嵇恒。   嵇恒脸一黑,冷哼道:“你家那小子,还是你自己教吧,我可没那个心思,嬴斯年我原本就没同意。”   “至于光耀门楣,你家那小子只怕有点难度。”   胡亥撇了撇嘴,嘀咕了一声小气,也没有再多说。   就在这时。   门外响起了一道轻微的敲门声。 第480章 张良前来赴会!   “张良。”   “前来赴当年定下之约。”   屋外,一道清幽的声音,缓缓穿过院落,落入到了公子高等人之耳。   “张良?”   听到这两个字,公子高,公子将闾不由一个激灵,整个人陡然精神不少,也猛的看向了嵇恒,低语着。   “我方才没有听错吧。”   “敲门的人,自称是张良?这是我记忆中的那一位张良吗?”   “哪位在博浪沙刺杀先皇的张良,在关东搅乱局势,为祸大秦的张良?那个旧韩贵族出身的张良?”   公子高几人一脸严肃,神色凝重的看向嵇恒,他们并不知嵇恒过去曾跟张良有见过,因而此刻听到张良前来赴会,也是难以置信。   几人紧紧的盯着嵇恒,想从嵇恒处寻求一个答复。   要是嵇恒真跟张良有勾连,那可真要出大事了。   嵇恒抬眸,面色淡定,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平静道:“门外那人,的确就是你们理解中的张良。”   “我跟他见过面。”   闻言。   公子高一脸惊骇,焦急道:“嵇先生这话可不能乱讲,张良乃大秦通缉要犯,罪行更是罄竹难书,他过去做了什么,你应当是有所耳闻的。”   “你怎么就跟他有联系了?”   “你这……”   嵇恒哈哈一笑,知道公子高几人是在担忧自己。   随着自己跟扶苏决裂,又将负责改制之事,这个消息若为其他朝臣知晓,他们定不会放过,一定会向扶苏弹劾,他岂能落得了好?   甚至还可能有性命之危。   “嵇先生,你因何发笑?这可不是小事,有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旦为其他人揪着,很容易将你拖下水的。”公子高急切道。   嵇恒轻笑道:“你多虑了。”   “我跟张良见面之事,扶苏早就知晓了,而且我跟张良相见,距离现在已有八年之久。”   “那时天下未乱。”   “而且今日跟扶苏同车时,我便已跟扶苏说好,大赦张良,并特许其进入改制府,参与改制。”   话音刚落。   不仅是公子高,胡亥等人都面露惊容,他跟嬴斯年是知晓,嵇恒见过张良的,也知晓此事扶苏知道,因而听到张良前来,并不怎么惊讶。   而且前段时间,嵇恒就已说过此事,他们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只是听到嵇恒为张良求情,要扶苏特赦张良,并特许其进入改制府,也是心中一惊。   也容不得他们不惊。   张良何许人也?   六国余孽。   当年在博浪沙,若非赵高护驾,始皇都险些遇难,此后,张良一直游走各方,撺掇各方势力反秦,给大秦镇压叛乱,增添了很多麻烦。   如此罪大恶极之人,按理就该五马分尸,腰斩于市,特赦就已很让人难以理解了,还让其参与改制,这简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扶苏能答应这么荒唐的事?   胡亥也忍不住道:“嵇恒,张良可是大秦的敌人,让他参与改制,这岂不是要坏事?你怎么敢放心将他引进去啊。”   “再则。”   “他当年可差点害了先皇。”   “陛下不可能同意。”   嵇恒摇头,他笑着道:“扶苏同意了。”   “为什么?!”   这不是胡亥一个人的想法,而是在场所有人一致的心神。   扶苏怎么可能同意啊,他不该同意,这可是要害始皇的人,还给他制造了这么多麻烦,这事一旦为朝臣知晓,不知还会生出多少麻烦。   扶苏怎么可能意识不到这点?   嵇恒瞥了眼门外,目光深邃道:“这就是政治。”   “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当利益大于仇恨的时候,敌人也就成了朋友。”   “哪怕只是表面的朋友。”   “但的确是朋友。”   “张良的确给大秦给扶苏带来了很多麻烦,让扶苏很头疼,甚至是意欲杀之而后快,但那是之前。”   “现在……”   “张良是有大用的!”   “他的身份过往,就已注定,他一定会站在大秦朝堂的对立面,而且他在朝中无朋党。”   “这又算得了什么?”公子高一脸疑惑。   嵇恒摇了摇头,笑着道:“因为他参与的是改制,改制要动的是天下旧有的格局。”   “他不容于朝堂。”   “因而他的观点,定然是站在朝堂大臣的对立面,有张良这相反的观点跟看法,佐以大秦官员的建议,再经过多方争论,最终得出来才是最切合实际的建议。”   “张良本身不重要。”   “改制中,有一个完全站在既得利益对立面的人,才重要。”   “而张良就担当了这个角色。”   “此外。”   “他过去搅动天下是非,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无非是制造谣言,鼓噪生事,但制造谣言简单,然让人能始终相信却是另一回事了。”   “这意味着他对底层情况,了解的十分清楚,不然不会如此深刻的让地方参与进来。”   “朝堂也需来自底层的声音。”   “因而现在的张良,其实已不是你们认知中那个张良了,而是代表着跟大秦朝堂对立,代表着底层声音的一个人。”   “只不过他叫张良罢了。”   “大秦想完成对内部动刀,张良这样的人就显得很关键,也显得手足轻重了。”   听到嵇恒的解释,公子高等人若有所思,虽然勉强听懂了,但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因为这可是张良。   他们怎么可能就这么坦然的接受下来?   嵇恒没有再说。   他起身,朝屋门走去,只听得咯吱一声,大门打开了,张良有些消瘦的身影,落入到了嵇恒眼中。   张良相较八年前,身形显得单薄不少,原本白净的脸颊,也多出了不少岁月的痕迹。   张良拱手道:“嵇恒兄,张良赴会来了。”   嵇恒点头,笑着道:“当年那一场作赌,看来还是我赢了。”   “哈哈。”   张良苦笑一声,苦涩的点点头。   嵇恒让开一条道,让张良进来,随后关上了屋门。   入内。   张良便见到了工公子高等人,他不禁每眉头一皱,但很快舒展下来,也是知晓,为何嵇恒这么晚来开门。   公子高等人早已起身,都神色冷冽犀利的看着,眼中的冷意甚至是恨意怒意,几乎是不加遮掩。   嵇恒看了眼屋内,似笑非笑的介绍着:“这几位你应该都不陌生,过去你也没少私下打听他们的消息。”   张良木然的点头。   听着嵇恒的话,尤其是见到张良没有否认,而是直接承认下来,也不由一阵惊怒。   张良过去还打过他们主意?   真是岂有此理。   见到场面有些压抑跟凝滞,嬴斯年倒有点无所适从,他对张良其实没太多认知。   张良做那些事时,他还小,等记事成年,关东也都平定了,而且对于张良在关东做了什么,也了解听闻的不多。   嵇恒笑着道:“仇人相见,当真是分外眼红,子房兄,看来你在大秦皇室里名声不太好。”   张良冷哼一声,淡漠道:“秦人眼中的名声,与我何加焉?我这次是来赴会的。”   嵇恒点头。   他看向狼藉的大案,蹙眉道:“说的也是,过去的事,终究已经过去了,六国也彻底化为飞灰,难有复国的可能了。”   张良沉默。   当年随着项籍兵败垓下,六国势力就彻底大势已去了,尤其是大量关东功臣的涌现,更是彻底挤压了六国贵族隐匿的空间。   加之这几年,大秦朝堂的高压针对,对关东官府控制的不断加强,六国势力已再无机会了。   仅存的一些人,也都背离了。   不愿在图谋复辟之事了,不少人更是选择归隐了山林,他也曾想过归隐,甚至都选好了去处。   只是想到了跟嵇恒的约定,再沉思良久后,还是选择前来赴约,他愿赌服输。   张良感慨道:“起初,我以为跳出了你的算计,也看到了一些曙光,甚至还幻想过,杀到咸阳,再邀你赴会,看下你当时的狼狈模样。”   “哈哈。”   “奈何终还是敌不过你。”   “为你算计了个干脆明白,我计不成,天命也。”   “你赢了。”   张良坦然承认了失败。   嵇恒笑了笑,道:“你能以韩赵魏三地微弱力量,阻拦秦军东出其实已很难得了。”   “你败给的不是我。”   “是民心。”   “天下厌战,你们又起事太过匆忙,各方准备不足,近乎是裹挟着底层民众举事,你们输不得,一旦输了,气势就败了。”   “而后便是一败涂地,如水银泻地般,不可阻挡,一泻千里,这就是天下大势。”   “是民心所向!”   张良默然。   民心……民众哪有那么多心思,他们所求的只是活下去罢了,只不过是他们做的太过,绑着底层人,让他们不得不买命罢了。   而且……   秦真就得民心了?   他从来都不相信,过去不信,现在也不会信。   只是这次秦胜了。   所以他们才得了民心。   仅此而已。   嵇恒并未就此多说,只是让嬴斯年去取那坛过去尘封的酒。   既然是赴约。   自然要履行当年的约定。   嬴斯年点点头,熟门熟路的去搬起了酒,至于胡亥,在迟疑了一阵后,也懒得收拾起了大案。   倒也没其他原因。   只想听听嵇恒跟张良会聊什么。 第481章 商人逐利,文人追名   大堂。   嵇恒跟张良相向而坐。   两人的中间,摆放着一壶酒,上面还冒着淡淡的云气,刚温好,还带着几分热气。   嵇恒给两人各自倒了一杯,笑着道:“这种陈酿的酒,我这几年也是第一次喝,也不知味道如何。”   张良看了眼酒杯中的清酒,脸色也显得很平静,举杯尝了一口,点头道:“味道不差。”   “哈哈。”嵇恒笑了笑,也尝了一口。   张良扫了眼一旁的公子高等人,摇了摇头道:“你终还是跟扶苏走向了陌路。”   嵇恒不置可否。   他淡淡道:“这其实很早就注定了,倒也不算意外,而且孑然一身,未尝不是好事。”   “至少洒脱。”   张良点点头,也没有否认。   张良举起酒杯,抬眸看着嵇恒,好奇道:“你还准备为扶苏出力?”   嵇恒点了点头,也摇了摇头,他轻轻的摇晃着酒杯,淡淡道:“我还想再试试。”   “你还想试什么?”张良眉头一皱,眼中很是费解。   嵇恒目光深邃,冷冷的看向嬴斯年几人,肃然道:“我想为天下试试另外的路,我要改制天下!”   “节制天下权势!”   闻言。   张良眼皮一跳。   他摇头道:“你不可能成功的,他们不会给你机会,也不会容许你那么做。”   嵇恒冷哼一声,淡淡道:“哪有如何?机会是自己争取的,而且我也没想过靠我一人之力就做到。”   “但为天下做个引路人,却也勉强算是合格了,至于天下最终会走向何方,变成何样,那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我只能尽力而为。”   张良沉默。   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嵇恒,对于嵇恒思考的事,他其实很少去想,他过去的注意力都在反秦上。   根本无暇分心于此。   但他几乎是可以预见,其中的艰难,他结合六国贵族之力,裹挟地方民众,尚且难以倾覆大秦。   如今嵇恒分明是想以肉身之躯,去抗衡整个天下旧有之格局,跟天下所有既得利益者去抗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   秦皇帝就是最大的阻碍。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天下制度最大的受益者,改制,便是要重新划分其中权利利益,秦皇帝又岂能甘愿?   就算嵇恒谋算滔天,能够凭一己之力改变旧制,但撼动制度易,撼动人心难。   在华夏这块土壤上,经过成百上千年的沉淀积累,世人早就形成了较为稳固的思想观变。   有权者谋利,有钱者谋权,有权有势者,只想着变得更有权有势。   “你做不到。”张良直接下了判断。   嵇恒很干脆的点了点头,道:“的确做不到,也没办法做到,人心太复杂,制度终究靠的是人治。”   “但以此为驱动力,却是能极大促进社会向前,也能因此让天下获得更长久的安宁。”   “因而何乐而不为?”   嵇恒一脸笑意。   张良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沉声道:“我虽不知你的真实想法,但可以预见,你改不下去。”   “大秦这些官员不会同意。”   “该改革从来都很难。”   说到这。   张良也一脸唏嘘。   当年韩非子试图在韩国掀起改革,只是还没开始,就被韩国大臣给排挤出朝堂了,郁郁之下,这才为嬴政请到了秦国。   韩国是这样。   其余诸国同样如此。   改制,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是需要耗费很大心力跟精力的,不仅要想着建立较为完善健全的制度,还要跟朝臣斗智斗勇。   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就算最终制度敲定了,日后的推行落实,同样是阻力重重,很可能到最后都不了了之。   眼下的大秦真有这个魄力?   真有这个决心?   随即。   张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确定道:“这就是你有意划分出关东跟关中的意义?”   “你想靠着制衡两方,从中左右逢源,继而达成改制?”   张良又摇了摇头。   “不够。”   “关东终显得弱了点,不足以抗衡关中势力,你眼下也不可能得到扶苏明面上的支持,而且你一旦触及到太多本有的利益,关东跟关中未必不会站在一起。”   “到时你根本无力制衡。”   “你还有其他的东西为助力。”张良很肯定。   他对嵇恒还是有所了解的,知道嵇恒不会草率出手,即便这事是嵇恒想做的,他同样会谋而后动。   将自己能准备的做到最好。   只靠关东跟关中互相制衡,借此来走丝线,这不符合嵇恒的性格,他一定另有依仗。   嵇恒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局势是变化的,人心很复杂,难以长久的揣测。”   “与其说我另有依仗,倒不如说是在局势的推动下,有人会主动为我摇旗呐喊。”   “谁?”张良皱眉。   嬴斯年等人也望了过来,满眼好奇,这改制影响的,不就是关东跟关中官员吗?除了这两方,还有谁能为助力?   陛下?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直接被打消了,不可能的,在这种局势不明的情况下,扶苏不会轻易下场。   嵇恒之前都明说了。   那还能是谁?   嵇恒笑而不语,淡淡道:“我其实也不知道,要看情况,或许有,或许没有,要依时局而定。”   张良眉头紧皱。   他紧紧的看着嵇恒,试图从嵇恒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只是嵇恒太平静了,古井不波,看不出任何东西。   张良道:“若不是关东跟关中的势力,天下能影响到的,有机会影响到的,只怕不足够。”   嵇恒轻笑道:“够与不够,到时就知道了,或许这本就是我的一厢情愿,哈哈。”   “不过我不介意为他们添堵。”   “我已为扶苏请旨,特赦你,并准许你参与这次的改制。”   闻言。   张良瞳孔微缩,眼中满是诧异跟难以置信,他实在没有想到,嵇恒竟会为自己开口。   还让自己参与这么重要的事。   他就不怕自己使坏吗?   毕竟……   大秦可是自己的仇人。   有这国仇家恨。   嵇恒双目灼灼的看着张良,正色道:“子房兄,可有想法跟我再去这浑浊的世道走一遭?”   张良沉默。   他其实根本没想过这一出,甚至这次前来赴会,都抱着必死的信念,而且对他而言,死倒是一种解脱。   所以在得知嵇恒外面护卫的侍从撤走后,便直接过来了,但他没想到,嵇恒竟为自己求特赦。   还想让自己参与天下改制。   这实属出乎他的意料,他甚至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   也想不到。   张良看着嵇恒,神色复杂道:“我可是张良。”   嵇恒道:“我要的就是张良,这事还非你不可,在关东叛乱的那些年,你应该看到了地方的惨状。”   “这是你的赎罪!”   “我一个人终究太过单薄了,有你在,能给我分担不少压力,他们对你可是恨之入骨。”   “这岂不是快事。”   张良心念一动,还是摇了摇头,道:“天下事已了,我无心掺合进这类事。”   嵇恒不置可否,道:“不要先急着拒绝,可以多考虑考虑,你其实知道,一旦卷入其中意味着什么。”   “会面临着什么。”   “不过以你的情况,根本不会在意那些,过去的事已了,也该向前看看了,你的才能,不当被埋没。”   “也不能将天下,让给自己厌恶的人,你说是吧。”   张良哑然。   他凝声道:“我是韩人,跟秦有着血海深仇,让我为大秦效力,我做不到。”   嵇恒摇头。   他淡淡道:“我没想让你为秦效力,我只想让你站在大秦官员的对立面,这何尝不是一种反秦呢?”   “有时候,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身边的人,而是敌人。”   “我需要你替我,将朝臣粉饰的虚假给撕破,揭露下面的森森白骨,揭露下面的血肉狰狞。”   “如此。”   “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才能让这些人不得不露出更多破绽,继而有更多机会去谋求更多。”   “这事,只有你能做到。”   “其他人都不行。”   “他们没那胆量,也没那见识,更没那个能力。”   “我知道你不是很情愿,也的确不想再卷入进去,但天下有时就是这样,半点不得人。”   “你好好考虑。”   张良双拳紧握,手上青筋暴起,心中很是挣扎,他的确不想掺合进去,但也不得不说,嵇恒想做的事很有吸引力。   或许不会成功。   但参与进去,却是能让自己有很大的成就感、满足感。   他过去几乎都是为了复仇。   很少为自己谋划,也很少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眼下嵇恒抛出的事,让他大为心动。   这是敢为天下先。   敢为天下不敢为之事,敢为天下不敢想之事。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仅仅是想到这个场景,张良早已沉寂的心,也不仅感到了一些躁动,甚至是生出了几分欢喜。   良久。   张良一脸苦涩的看着嵇恒,颇为懊恼道:“你就这么吃定了我?认为我一定会同意?”   嵇恒笑着道:“之前还不确定,但现在确定了。”   “商人逐利,文人追名。”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经受得住青史留名的诱惑?虽然也有可能是遗臭万年。”   “但我相信,历史最终会给予公正的评价。” 第482章 改制府人选!   “公正……”   张良咀嚼着这两字,面露异样道:“这也包括我吗?”   “自然包括。”嵇恒道:“历史是很拥挤的,大部分人都没有资格出现在上面,出现在上面的人,也大多只有寥寥数笔,语焉不详。”   “世人真正知晓的。”   “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完整过往跟经历,仅仅是一些只言片语,而这也将是天下对此人最普遍的认识。”   “在大秦不少官员心中,你的确是罄竹难书,罪孽深重,但在历史上或许只会留下简短几字。”   “弃暗投明。”   闻言。   张良却是笑了。   明暗,那是那么轻易能定下的?不过若是真为秦献计献策,只怕同样会留下骂名不少。   他正了正心神,道:“你想怎么做?”   “不急。”嵇恒淡淡道:“明日带你去宫中,顺便去见一见,那些你曾厌恶极深的官员。”   “不过在这之前。”   “你我可先比较一番,看看我们的想法是否一致。”   嵇恒笑着看向张良。   张良眉头一皱,颇为好奇的看向嵇恒,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改制府人员还没决定。”嵇恒道:“你对关东的那些官员较为清楚,而我更熟悉关中,因而互相择选官员进入其中。”   “顺便看看,在你我心中,是不是心意一致,对于改制的看法,及官吏的择选标准相同。”   说完。   嵇恒看向嬴斯年,道:“斯年,去书房取几张纸来,再去取两幅笔墨来。”   嬴斯年点点头。   也是连忙朝书房走去。   胡亥跟公子高几人对视一眼,也是来了兴趣。   这可不好选。   关中关东都可谓人才济济,就算改制涉及很广,但最终也只会选定少部分人进入其中,因而选择何人进入其中就显得尤为关键了。   而且这个度也很值得推敲。   若是选择的官员,其中一方太过强势,势必会逐渐占据主导,继而让场面一边倒,这对于改制十分不利。   因而必须要制衡好。   关东眼下的确风头正盛,但整体而言,还是比不上关中的,因而想要达成平衡,没有那么容易。   张良默然。   在嵇恒说出的时候,他就已明白嵇恒的心思,就是想看看自己跟嵇恒是否想法一致,以及在自己看来,改制的人选标准,及选入的官员又当孰先孰后。   这都需耗费很大心力。   他看了看嵇恒,嘴角露出一抹笑,淡淡道:“既然嵇兄有如此雅兴,那就试试。”   “我也想看看,我跟嵇兄相比究竟差了多少。”   很快。   嬴斯年就拿着笔墨纸来了,墨汁早已磨好。   嵇恒并未立马动笔。   而是颇为悠闲的喝着酒,静等着张良理好想法,他的开口有些突然,张良也的确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至少要理好自己的改制思路。   胡亥几人,也慢慢靠近来,一脸好奇的盯着两人,同样也很好奇,最终两人会选择那些人,又是以何为标准。   半刻钟过去。   两人始终没有动作。   不过无论是嬴斯年,还是胡亥、公子高等人,都很沉得住气,甚至还给自己搬了床席子来。   又等了一会。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张良终于点了点头,他伸手,拿起案上的笔,沉思了一下,率先写下了一个名字。   这时。   嵇恒跟着落笔。   等两人都写好第一个名字,嬴斯年伸手接了过来,然后将两张纸上的名字念了出来。   一个是蒙毅。   一个却有些出乎预料。   是陈平!   见状,胡亥跟公子高几人对视几眼,眼中露出一抹惊疑,蒙毅他们其实能猜到,毕竟蒙氏这么显赫,无人参与其中,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陈平?   他何德何能第一个落名?   论军功,比不上韩信刘季,论内政也比不过萧何、曹参,若非依托着关中,只怕三晋之地,早就出事了。   这首要人选,怎么看都轮不到陈平,几人狐疑的看着韩张良,似想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一抹轻蔑不屑。   张良只怕是有私心。   当初关东叛乱后,张良主要的活动区域就在三晋之地,在较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压制着陈平的。   故首选陈平。   未尝不是在暗中抬高自己。   想到了这个因素,几人不免对张良生出了几分鄙视跟不屑。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对于张良的选择,嵇恒却点了点头,似乎对此很赞同,这让胡亥等人一脸费解。   胡亥口直道:“嵇恒,他选陈平分明是有私心,陈平在关东这些功臣里,怎么都排不到最先的。”   嵇恒瞥了眼胡亥,笑了笑,反问道:“那你可知选择的标准?以及我为何会选蒙毅?”   胡亥一愣。   他直截了当道:“自是因为蒙氏的缘故,蒙氏如今在朝堂很显赫,改制这般大事,岂能不让蒙氏参与?”   “正因为此。”   “关东也该出个对等的。”   “且不说是行伍出身的韩信,至少也该是刘季吧?!”   胡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嵇恒笑着摇摇头,道:“错了,蒙氏在朝堂的显赫与否,跟这次的官员择选毫无关系。”   “因为首要官员的选择,标准并不在于身份地位背景之类的,而在大秦的根本上。”   “大秦的根本是法!”   “蒙毅过去为廷尉,执掌大秦律令法条,对法十分了解,而陈平同样算是法吏出身。”   “故他们的身份是对等的。”   “蒙毅经过一番起落,对于大秦的律令有了更多的理解,而陈平是从微末爬上来的,对律令同样了解很深,因而两人其实都是法的代表。”   “只不过一人是法关中。”   “一人是法关东。”   听着嵇恒的解释,胡亥等人恍然大悟,也是有些汗颜,看向张良的眼神有些心虚。   方才他们分明小人之心了。   张良面色如常。   对于胡亥等人的误解,根本不在意,继续提笔,写下了第二个名字。   嵇恒亦然。   嬴斯年再度将两个名字念了出来。   一个萧何。   另一个是张苍。   对于这两人的出现,他们倒是并无意见,张苍管经济,萧何管内政,很大程度是差不多的。   整体而已,张苍其实略高。   不过外界一直有个传言,萧何就是张苍发现并举荐上去的,因而两者不太可能生出太大冲突。   一为法。   二为财。   那第三个人选会是什么?   张良跟嵇恒都没有停下,继续落笔,写下了第三个名字,只是在写之前,张良其实有意的等了一下,似有些拿不定主意。   等嵇恒写完,张良才将这个名字彻底写下。   嵇恒写的缭可。   而张良写的是李左车。   这同样让胡亥等人一脸惊异,这两个名字都有些出乎意料。   缭可真能算是关中?   他的确出身关中,但发迹跟崛起基本都是在关东,只不过如今在朝中任职罢了。   至于李左车更是离谱。   这人是降将。   是韩信攻打赵地时,收复过来的,若这是以武将为标准,怎么都轮不到一个降将啊。大秦别的都缺,就是不缺武将。   嵇恒似猜到了胡亥等人的质疑,主动开口解释道:“第三为兵,缭可是关中从底层爬起的将。”   “李左车是出身贵族,而后浮浮沉沉,最终走到如今,两人某种程度都是从身份低微,一步步爬上来的,只不过一个身份低微在出身,另一个则是降将。”   “他们对军中大部分状况,都是很有了解的,对于大秦军功爵制,也是了解较为深刻,并以此收益的。”   “故两人大体趋同。”   “这是依循军功爵定下的。”   “我知道你们或许更认可韩信,但韩信在关中并无对等人选,总不能把蒙恬加进来吧。”   “这明显不可能的。”   “而且韩信太天才了,改制面向的更多是寻常人,他的建议注定跟常人不同,故只能从下取。”   胡亥点点头。   对这个理由也很信服。   韩信这人的确太厉害了,明明出身不太行,打仗却异常生猛,大秦也算是出将领了,但朝野恐无人真敢夸口,敢稳胜韩信。   他的确不太合适。   而后,嵇恒再度落笔,张良却没有再写了,非是不能,而是已明显比不过了。   嵇恒接下来写的是李二郎。   李冰之子。   他能写的只有一个公输让,但公输让虽是公输盘的后人,但跟李二郎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而且越到那些较为细分的人选,关东方面能拿得出手的就越少,非是这些人才能不够,而是没有机会展示,更没有机会证明自己。   一定比不过的。   故,在迟疑了一阵后,他也是很利落的停笔了。   但在嵇恒将自己的名册写完后,张良还是将遗漏的几个人选给补齐了,不过那些人名,只怕大秦上下就没几人认识。   不过。   张良也颇为自豪。   自己跟嵇恒的想法,某种程度是很相近的,都是以大秦最为重要的根基出发,再延伸至枝条。   张良跟嵇恒所书的名册,最终都被嬴斯年收下了。   他等会回去时,也会将其送到扶苏的案上,让扶苏来抉择。   不过嬴斯年还是很确信的。   这份名册最终一定会通过,因为理由都十分的充分。 第483章 磨剑斩君泽!   见嬴斯年将这份名册收下,张良看向嵇恒,问道:“这份名册真能通过?我所选的人,很多官职偏低,不少人根本不曾扬名过。”   “相对关中,太过低微了。”   他有些好奇。   为何嵇恒敢把这样一份名册交上去,就不怕引起朝堂太多异议,也不担心关东跟关中势力失衡,继而让他不得不耗费更多心神在其中?   嵇恒笑了笑,毫不在意道:“哪有如何呢?”   “你选的名册问题颇多。”   “我选的同样,像是李二郎等人,一直在巴蜀,虽被列入关中官员一列,其实根本算不得。”   “整个改制府真正算是关中朝堂,并未朝堂认可的人,屈指可数,而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因为他们影响不到!”   “或者是想影响会更困难,这些人绝大多数过去都扎根地方,对关中关东的实地情况了解更多,对于大秦体制的弊端了解也更为深彻。”   “这些人才是干实事的。”   “而非是朝堂上这些,一件小事都能掰扯半天,就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跟权威。”   “跟这些人商议,才是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嵇恒摇摇头。   “至于扶苏会不会同意,我相信他会同意的,他也清楚若是安排太多朝臣进入,能不能成事姑且不谈,但坏事的可能性却很高。”   “这些人老奸巨猾。”   “并不容易改变旧有想法的。”   张良点头。   他低眉,深思了一下,刚才的那份名册,脑海陡然浮现了一抹灵光,他好像隐隐捕捉到了,嵇恒以为助力的关键了。   只是这抹灵光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张良再想细想,已是记不起了,只感到一阵空虚。   他轻叹一声。   虽没明白嵇恒真正的依仗是什么,但有了之前那灵光乍现,也让他对这次的事,有了更多信心。   他问道:“你想从何处着手?”   嵇恒笑了笑,平静道:“这不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吗?”   “自是从废除终身世官制开始。”   闻言。   张良眼皮一跳,凝重道:“想废除世官制,恐没有那么容易,这一来就挑选这么难的,是不是有点太过冒进了?”   “冒进?”嵇恒双眸微阖,深吸口气,缓缓道:“这已经是相对最好啃的骨头了,若是从土地,税收,官职,分权等方面着手。”   “只怕刚有个苗头,扶苏案上的弹劾奏疏,告官奏疏,就如雪花般飘过去了。”   “世官,至少已经开了头,也已经率先张贴出去了,也得到了,至少表明上得到了百官同意。”   “若连世官都改不动,这改制基本就不可能再推进了,不过,无论是不是真心不情愿,还是装作情愿,百官在这事上都必须要低下头。”   “至少表面功夫要做够。”   张良沉默。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神色很是复杂,嵇恒这那是想改制啊?他这字里行间分明是想改整个天下。   这简直是要命!   张良一脸苦涩,已有些后悔了,他若是知道嵇恒野心这么大,未必真敢答应下来。   因为名垂千古的可能性很小。   遗臭万年的机会很大。   一旦失败。   必定遭至天下各方势力围剿抹黑跟污蔑,根本无人会为其声张,只会被一遍遍的造谣。   “你……”   “唉。”   张良指了指嵇恒,苦叹一声,整个人已没了说话的欲望。   嵇恒看向张良,笑着道:“用不着这么焦虑,天下形势没有那么坏,天下方定,对于天下的治理,也都还处于摸索探索阶段。”   “乾坤未定,谁又敢轻断胜负?谁又知,笑到最后的不是我们呢?”   嵇恒大笑一声。   将壶中最后一点酒,彻底饮下,然后大步回了自己房间。   在临进屋时,他似想起了什么,缓缓道:“胡亥,我记得这边还有几间空着的屋,腾一间给张良吧。”   “不然……”   “我担心他恐活不过几天。”   “偌大的咸阳城,想取他首级,邀功的人可不少。”   “就算是大秦那些官吏,若是知晓他的存在,恐也会生出一些心思。”   闻言。   胡亥点点头。   别说其他人了,他刚开始见到张良,同样有杀了张良的心。   吩咐完。   嵇恒进了室内。   胡亥等人对视一眼,也都从席上站起,心怀不轨的看了张良几眼,最终也是按耐住了眼中的杀意。   他给张良挑了一件屋子。   让张良自己收拾。   而后便去到门口,帮嬴斯年收拾起了行李,今日张良入住,嬴斯年离去。   等帮嬴斯年收拾完,已到了夜深时分,嵇恒的房间,早已熄了烛火,一片昏黑。   嬴斯年站在院门口,满眼不舍的看着,最后朝嵇恒的房间,作揖幸亏,便踏上了马车。   胡亥目送着嬴斯年远去。   一脸感慨。   嬴斯年初来时,只是孩提大小,如今已长大成人了,朝夕相处几年,此刻也是五味陈杂。   公子高道:“嵇先生虽然口头上不说,但对斯年还是很上心的,然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图谋的太大了。”   “前途未卜。”   “而且斯年已成年,也该出去增加阅历了,他毕竟是陛下的长子,生来就肩负起了很多重担。”   “他不可能停下的。”   “而嵇先生也不可能停下等,两人其实注定会分野。”   听着公子高这清晰的话,胡亥看了公子高一眼,若有所思道:“二哥现在倒是比过去话都不少,看来嵇恒对你们的评价不错。”   “你们其实知道大秦的问题,只是不想卷入其中,不愿承担这危险,想我当初,还以为你们真那么不争不抢。”   公子高几人一愣,也是苦笑道:“你争过,结果不已很明显了吗。”   “正如嵇先生所说,大秦以前局势很难,若非先生出手,根本走不到今天。”   “我们几个的确没争的想法,也很早就放弃了,只想安稳的走下去。”   胡亥白了一眼。   公子高等人越是这样,胡亥就越感觉自己以前很愚蠢,被赵高牵着鼻子走,还差点把命搭上。   也幸亏没有成功。   不然以他的能力,只怕大秦败坏的更快。   胡亥现在很有自知之明了。   公子高看了眼四周,低声问道:“你跟嵇先生呆的比较久,你认为张良刚才说的其他助力会是什么?”   胡亥很干脆的摇头了。   他无语道:“你问我,我问谁,连张良这种聪明人都想不明白,那是我这种蠢人能想清楚的。”   “不过以我对嵇恒的理解,他十分擅长分而化之,通过拉拢,打压,分化的方式,将看似铁板一块的对手,逐渐削弱,继而达成目的。”   “这次恐也不会例外。”   “但具体会怎么做,就不得而知了。”   公子高几人点头。   他们也只是出于好奇。   天色不早,他们也没有多待,坐上马车,朝着宫里去了。   夜已深。   咸阳宫,扶苏并未就寝。   他一直在等。   等嬴斯年回来,不过时间相较预估,却是长了不少。   是夜。   嬴斯年刚回到宫里,就直接去到了咸阳宫,将那份名册交了上去,并将嵇恒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给了扶苏。   没有任何隐瞒。   “张良在嵇恒的住处?”听到这个消息,扶苏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浮现一抹清冷。   看这情况,只怕嵇恒早就猜到,或者早就算到张良会来找他,所以才会在车中让自己大赦张良。   他翻开纸。   看着嵇恒跟张良拟定的人选,眉头一皱,关中的官员尚好,他多少是有所耳闻,但关东这什么公输让等,他之前从未听过。   更没有做出过任何赏赐。   至少,没立下过能被送到自己案前的功劳。   扶苏一手拿着名册,另一手手指轻轻的敲击着桌子,眼神阴晴不定,似在权衡其中利弊。   半晌。   扶苏定下心来。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既然把这事交给了嵇恒,理应表示支持,尤其是刚开始,若是现在都表露不满,只怕朝堂一些人会多出很多心思。   不过,他对嵇恒的做法也有些不满,这么重要的名册,竟然去轻信一个六国余孽。   他又岂敢真的保证,张良写的这些人,真会对大秦忠诚,也真会从大秦的角度出发?   嵇恒分明在借机施压,逼迫自己不得不同意。   扶苏冷哼一声,道:“既然他们已商量好了人选,就依他们吧,朕也想看看,靠着这些名不见经传的人,嵇恒能办成多少,能办到多少事。”   “父皇英明。”嬴斯年拱手。   扶苏颔首,道:“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下去歇息吧,今日之后,你也该开始接触一些政事了。”   “儿臣遵旨。”嬴斯年道。   扶苏摆摆手,示意嬴斯年可以退下了。   等嬴斯年退下,扶苏望着殿外,眼神十分的犀利,冷声道:“盘彻天下,给后人何等江山。”   “当年先皇草草创制,便不得不中途结束,如今我扶苏同样接过了先皇的遗志。”   “治世不一道,则国不法古。”   “说着容易,做着难啊。”   “也不知我这么做是错还是对,不过不管如何,我也该为大秦去磨一柄利剑了。”   “以斩天下之君泽!” 第484章 百官共监之!   翌日。   咸阳宫。   扶苏召开了一次廷议,商议的便是这次改制府的人事选择。   这一次。   嵇恒起了个大早。   也是早早的赶去了咸阳宫。   殿外。   嵇恒独自站在末端,显得形单影只,而以韩信等人为首的关东功臣,则稍在嵇恒之前,但隐隐间,都跟其余朝臣隔着一定距离。   嵇恒的到场。   自是引来了很多人关注。   尤其是前段时间城中发生的事,早就传入到了千家万户之耳,自然也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刘季、萧何好奇的打量着嵇恒,对嵇恒充满着好奇,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扶苏对嵇恒的重视程度是在他们之上的,而且还高出不少,这自然让他们心中很是惊疑。   他们可是平定了关东叛乱,如此功业,都没有得到扶苏亲身相迎,更没有得到扶苏这么礼遇。   嵇恒凭什么?   还将改制之事全权交到此人之手,这更是让他们满心困惑,一个不在朝堂的人,来负责大秦改制,这是不是太过儿戏了?   也是否太过荒唐了?!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刘季也好,萧何也罢,都没有露出分毫,只是好奇的打量着,并未有接触的想法。   不多时。   随着胪传的高声呼喊,百官鱼贯而入的进入到咸阳宫,在一番见礼后,恭敬的坐在了自己位次上。   但现在。   嵇恒的位次不在末端了,而是一跃来到了最前端,几近跟九卿同列,这一幕,也是落入到了百官之眼。   众人心头微动。   对于嵇恒在扶苏心中的地位,又暗暗提升了一大截,此人不可小觑。   扶苏扫过全场,将百官的神色尽收眼底,淡淡道:“这次朕将你们全部召集过来,只想宣布一件事。”   “随着天下再度归一,扰乱大秦十几二十来年的六国余孽,几近被全部覆灭。”   “天下即将迎来一个新时期。”   “一个安定平稳的时期。”   “然诸卿不可轻易懈怠,天下方兴未艾,百废待兴,需要诸卿出力,献计献策的地方还很多。”   “不过……”   “朕即位这几年,对于政事了解更为深彻,也渐渐察觉到,大秦体制存在着诸多问题,也严重阻碍着大秦日后的长久发展。”   “故朕沉思良久,决心对大秦现行制度做一定斧正,让目下隐隐跟不上天下大势的制度,重新为天下认可,也更适合天下形式。”   “此事朕其实早已说出。”   “朕目前已经敲定了相关改制府的人选,今日百官都在场,就一并公示了。”   “诸卿若有异议,但说无妨。”   扶苏看向下方的魏胜。   魏胜将手中竹简缓缓打开,声音高亢洪亮的宣读着:“事务府人选暂定为,主官钟恒,佐官为蒙毅跟张苍,下属官员为陈平、萧何,缭可,李左车、李二郎、公输让……”   魏胜的声音很有穿透力。   即便咸阳宫的宫殿很高大空旷,依旧清晰的落入到了殿内百官之耳,只是听到这份名册,很多人都面露惊疑,私下更有交头接耳着。   都在表达着对名册人选的不理解跟疑惑。   蒙毅张苍,他们能理解。   都是陛下十分信任并依仗的人,入选其中丝毫不意外,也是在情理之中,但缭可、李左车、李二郎,这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那什么公输让、孙盖子,钱产,这又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听都没听说过。   殿内议论不休。   不少人交头接耳着,询问着里面是什么人,也仅仅知晓孙盖子是汉中官员,钱产是下邳官员。   但官员都不高。   也是知晓了李左车为李牧之孙,但只是个降将,还有那公输让是公输盘后人之类。   具体有用的消息很少。   而且这些出身的人,当真值得朝堂委以重任?也当真值得朝堂信任?他们心中很是困惑。   其实不仅是朝臣困惑。   关东官员很多都一脸费解,他们本以为至少也该有韩信跟刘季的,结果都没有,反倒是多出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这些人他们都很少听说,只晓得也仅仅是耳闻过几次,若是问这些人具体情况,那是全然说不出的。   就这群人,竟入了陛下之眼?还要被陛下委以重任?   很多人都有点懵。   此刻。   李左车也一脸迷茫,他根本没想过会有自己,而且论军功,论战绩,论地位身份,无论是韩信还是刘季,都在自己之上,怎么都轮不到自己。   自己怎么就入选了?   就因为自己是李牧之孙?但这更不可能了。   他祖父当年可是跟秦军对峙的,秦人又岂会那么尊重和重视?   相较于百官的私语,墨家弟子却是态度很强烈,因为公输让,这是鲁班的后人,鲁班跟墨家至人墨翟过去可一直不对付。   眼下他们墨家情况刚有好转,公输家就来了,这让他们很难接受。   殿内杂议声不绝。   半晌。   陶舍出列道:“陛下,这份名册是否有些太过草率了?其中很多人选,臣认为不当,也不该入选。”   “尤其是后几位,更是没有身在咸阳,这一来二去,来回的时间可就拖长了,臣恳请陛下从长计议。”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随着陶舍的开口质疑,一些心中有想法的官员,纷纷开口,都表露着自己对这份名册的不满跟不解。   扶苏颔首。   似早就意料到了这个情况。   他淡淡的扫了嵇恒一眼,嵇恒眼下一副神游模样,仿佛对这些质疑声充耳不闻。   扶苏蹙眉。   他轻咳一声,让百官安静下来,淡淡道:“诸位爱卿的疑惑,朕同样知晓,但改制之事,牵涉到方方面面,并不仅限朝堂。”   “这份明册也从不以朝堂为依据为标准,而是以天下实际情况而定,其中牵涉有法、内政、工等等,为的便是全面而深彻的改制。”   “其中关东跟关中互有对照,以此来保障对天下情况的深刻了解,这只是当下参与改制议论的人选。”   “日后也会逐步充实,相应的官署,以监督落实改制的政策,眼下只是初步拟定。”   “另外。”   “朕还要宣布一件事。”   “朕决定特赦张良,并特许张良入改制府,参与天下改制。”   一语落下,举殿皆惊。   前面的名册,已经让他们深感惊讶了,但听到扶苏现在的话,全都目瞪口呆,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特赦张良?   还让张良参与改制?   陛下这是失心疯了吗?张良可不是跟大秦一条心的,前面的那些人,再怎么样,都是朝堂的官吏。   但张良。   他可是六国余孽。   张良对大秦犯下的罪状,可是罄竹难书,如此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徒,陛下竟要赦免?并委以重任?   “陛下,三思。”稍许,廷尉史禄出列反对,他沉声道:“陛下,张良此人对大秦犯下之罪不计其数,对大秦造成的伤害跟影响更是滔天。”   “不杀都不足以平民愤,岂能再委以重用?”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史禄态度坚决。   身为廷尉,他却是不能不开口,不然大秦律令不就成了儿戏?   扶苏颔首。   他又如何不知,其中的不妥?但正如嵇恒所说,大秦眼下需要张良这样一个‘对立’面,以此来倒逼大秦改革更彻底。   他笑着道:“爱卿的担忧,朕同样清楚,但朕过去听说过一句话,最了解自己的,往往不是自己本身,而是自己的敌人。”   “朕这次的确会特赦张良,但只是让其作为大秦的一面镜子,并不会始终委以重任,若是其真是别有用心,心怀不轨,诸卿可尽管弹劾。”   “朕定严惩不贷。”   “朕同样知晓,改制之事非比寻常,也非同小可,不能这么轻易草率,但朕同样有自己的考量。”   “先皇在世时,便不止一次的说过,大秦的功业,从不是所谓的四海一统,而是深彻盘整天下,文明再造,在河山重整,在天下太平。”   “如今四海彻底归一。”   “天下正式步入到了新阶段,对于天下的盘整也该继续进行了,朕不愿将目光局限在一城一池。”   “而是要放在整个天下。”   “不仅只是对大秦现有制度进行改正,更是想改制华夏文明,盘整华夏河山。”   “这份名册虽是出自钟恒之手,但的确是得到了朕的同意,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朕既然决定任命钟恒改制,便只会坚定不移的相信,然若是其当真难堪大任,或者别有用心,到时朕同样不会姑息。”   “朕愿相信一次。”   “也希望诸位爱卿能相信一次。”   “不过朕丑话也说在前面,若是谁胆敢在改制上乱动手脚,亦或者意欲图谋不轨,那就别怪朕不客气。”   “天下百官共监之!”   “陛下英明。”扶苏的话,刚落下,嵇恒的声音就紧接着传出,这也让其他人眼皮一跳。   不少人冷冷的盯着嵇恒,眼下也只能跟着附和道:“陛下英明。”   嵇恒一脸平静,对百官的神态,直接无视了,他只需要结果,眼下结果已达成,其他不重要。   嵇恒缓缓站直了身子。 第485章 重建爵位体系!   “钟恒有奏。”嵇恒背脊挺直,微微拱了拱手,再度开口了。   扶苏抬眸,又很快恢复如常,道:“讲。”   “草民认为,改制府应当是陛下负责,我等只是辅以陛下,日后制度变更,也当由陛下颁布。”   “如此方为正道。”   嵇恒的声音很清亮,殿内也很安静,他说的这两句话,也清晰的落入到了百官之耳。   众人脸色微变。   都是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人,又岂不知嵇恒的心思,若是改制府全权交由嵇恒负责,无论最终是否真要进行改制,百官都有各种办法加以阻挠,但若变成了陛下负责。   这无疑就多了很大的风险。   这嵇恒分明是预料到了这点,所以特意在朝堂上提出,未尝没有警告他们的意思。   扶苏双目微阖。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神色阴晴不定,在迟疑片刻后,也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颔首道:“理应如此。”   “诸卿可有异议?”扶苏看向下方百官。   百官尽皆沉默。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陛下的态度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就是要委以钟恒以重任,决然不许其他人在这时插手阻拦。   何况这是陛下自己愿意的,他们又如何能阻拦。   不过从这只言片语,他们就已经意识到,这‘钟恒’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对他们也是十分的提防。   若是敢小觑此人,恐会因此吃大亏。   在此事定下后,朝堂又商议了一些其他事,主要就是关东官员的升迁,在丞相府多日的讨论下,已定下了几处关东特区。   分明是蓟城,邯郸,寿春。   其中还有几个郡会作为朝堂重点的扶持郡县,提供额外的资金,用以加快地方恢复。   对于韩信、刘季等人也都重新安排了军职,韩信重新回到了北疆,担任了北原大军的副将。   刘季则为朝堂官员,并兼任了寿春的郡守。   其他官员都有了安排。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满意,但也算是争议较小,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特区也好,还是各种兼任也罢,都只是安稳一时。   真正的重头戏在改制。   唯有对大秦现有制度进行变更,朝堂才能腾出多余的位置,安置这些需要晋升的官员。   只是如何改,又如何能让人信服,这都是嵇恒需要做的。   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   嵇恒能等。   刘季、萧何这些人却未必愿意再等了,因为靠等是等不来晋升空间的,唯有其他人退下,且没有被关中的人抢先,他们才能晋升上去。   而且。   这非是刘季等人在观望。   而是整个关东。   连刘季这般立下大功的人,都没办法晋升到朝堂中央,他们这些关东的其他官吏又岂能有机会?   散朝之后。   嵇恒并未急着离开。   而是将蒙毅、张苍等改制府的官员召到了一起,他前面就已经知晓,他这改制府的办公地,是过去博士学宫的场所。   因而在蒙毅等人的引路下,一行人直奔了博士学宫的旧址,如今的博士学宫早已人去楼空。   空荡荡一片。   张苍揣着手,好奇的打量着嵇恒,他比其他人知道的事更多,因而对嵇恒也更加好奇。   在一行人去到论学堂湖畔时,张苍忍不住开口道:“钟先生,眼下改制府初创,人员不齐,你这么急忙将我等召集所为何事?”   嵇恒转过身,看了张苍几眼,望着那宽大的身影,不由忍俊不禁,随后止住了笑意,淡淡道:“自然是商议改制之事。”   “啊?这么快!”   张苍有些愕然,现在改制府人都没到齐,甚至互相都还不认识,就这么开始商量起改制的事了?   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嵇恒笑着道:“天下事哪有那么多提前规划好的,都是随机应变,也都是临场发挥,而且这次并不会定下什么,只是想问问你们对改制的意见和看法。”   “另外。”   “便是想听听,为何你们会阻止改制,我要知道原因跟理由。”   听到嵇恒的话,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嵇恒会如此开门见山,更没想到会这么干脆直接。   众人互相张望,却是无人开口。   嵇恒面色淡然,他看向蒙毅,道:“你过去为大秦廷尉,执掌律法,对大秦律令较为熟悉,我也不太过为难你。”   “也不太为难你们全部。”   “这次就只针对一件事,对于废除官吏终身制,你们认为有何阻力,又认为为何会被阻拦。”   蒙毅脸色微凝。   他深深的看了嵇恒一眼,神色十分的严肃,他也实在没想到,嵇恒会这么犀利。   一来就问这么尖锐的问题。   废除世官制。   蒙毅沉思片刻,缓缓道:“在我看来,应该是观念,世官制度根深蒂固,也早就深入人心,想改变无疑是要改变天下世人的观念。”   “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另外……”   蒙毅迟疑了一下,又道:“权势对人的吸引力太大,没有多少人能抵制的住诱惑,想废除世官制,几乎是跟天下官吏站在对立面。”   “难!”   嵇恒点头。   他接着看向了张苍。   张苍抚须,没有急着开口,等思索了好一阵,才缓缓道:“真正的难点在于权势带来的利益。”   “为官在任。”   “能够获得的年俸是很高的,一旦退下,除了少数官员,会得到朝堂优待,大部分官员,只能靠原有的田地过活,或者靠积蓄。”   “而由奢入俭难。”   “其中落差很大,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住的,因而想让官吏同意,至少要给予一定的优待。”   “不然……”   “只会激的官吏皆反。”   嵇恒深深的看了眼张苍,并不以为蒙毅跟张苍说了全部,他们恐都还有所保留。   不敢真的和盘托出。   见嵇恒这么盯着自己,张苍心里也有些发毛,却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就这么任由嵇恒看着。   嵇恒看向陈平。   陈平看了下蒙毅跟张苍,又看了看嵇恒,眼中露出一抹挣扎,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   “刚才两位长吏的话都有一定道理,但站的太高了,对于天下绝大多数小吏,他们很多人是活不到那个时候的。”   “而废除世官制,也利于大秦官吏的流通,不至于被人为的堵死,让人进取无门。”   “假设当真有地方小吏能活到安然退下,却是会面临到一个问题,就是人走茶凉。”   “这不仅体现在仕途上。”   “更在田间地头。”   “没有了那身衣裳,也就失去了官府的庇护,也定会遭至过去很多人的打击针对报复。”   “因而对于地方小吏而言,非是不愿,而是不敢。”   “以天下如今的情况,人的寿命无疑会提高不少,或许未来是有很多官吏能达到那个年龄。”   “但然后呢?”   “什么都被剥夺了。”   这时。   萧何跟着附和道:“其实最重要的是爵位。”   “大秦制度跟爵位休戚相关,有爵跟没爵天差地别,不仅是在衣食住行还有法律上有不同。”   “更体现在仕途上。”   “《内史册》规定,政府任用佐官,必须要用壮年以上的人,不能任用刚入户籍,没有爵位的士伍。”   “即除佐必当壮以上,毋除士伍新傅。”   “最高也就做到县稍次一级,官秩三百石,再往上,就不可能了,而这类人有官职在身时,很多时候做错了事,都会从轻发落,然一旦退下,他们还不如那些有爵者。”   “现在天下爵位获取太难了。”   “日后只会越来越难,而底层的官吏,今后的处境,其实会很窘迫,因为他们大多数是无爵的。”   “无爵就意味着没多余的田地,退下没有年秩的补充,家境无疑会很窘迫,又地位偏低,还比不上那些捐钱获爵的豪强商贾。”   “久而久之心里会越发不平衡。”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加剧贪墨的发生。”   闻言。   蒙毅跟张苍沉默。   萧何其实说的很含蓄。   秦律规定,有爵位者违法之后,量刑上也会宽松很多,有爵者可以见官不拜,对无爵者犯罪,获刑也会很低,这其实也是秦律有意的。   就是要时刻提醒上位者的优越感和加剧底层民众的自卑,只是若是世官制度废除,原本高高在上的官吏,一下被打回原形,很多人承受不了。   尤其是退下后,人走茶凉,若是在官场上得罪了其他人,在被人有意的针对,你根本毫无反制,还有各种经济利益的影响。   种种因素,最终导致,没有人想脱下这身衣服,因为脱下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多到大多数人接受不了。   嵇恒点点头。   他知道几人说的都是对的。   只是面向的群体不同,蒙毅张苍相较家境殷实,并不怎么在意退下,即便退下后,朝中也无人敢小觑。   但地方的官吏不同。   最终只能加剧地方的腐败,或者懒政、怠政。   而对于这一切,在嵇恒看来,就一个影响因素。   便是爵位!!!   大秦的爵位太重要了。   也就有了这次叛乱,才让关东官吏有了继续往上爬的可能,但这种机会很少,以后会越来越少。   而废除世官的关键,也当落在爵位上。   他要重建爵位体系。 第486章 勿谓言之不预!   嵇恒看了看几人,缓缓道:“你们说的这些其实都是改革的难点,不过在我看来,并不完全透彻。”   “秦制之根本在军功爵。”   “大秦现有的等级秩序,尊卑,等等都跟爵位休戚相关。”   “甚至……”   “就是爵位高低的直观展现。”   “而大秦的二十级爵位,从低到高,分别是士——比大夫——卿——侯。”   “而士这等级中最高的不更,意思也很直白,不必服更,也是从这一级开始就可以免除更役了。”   “在之前,关东未乱时,整个关东爵位达到不更的,数量极少,这也意味着大部分官吏也是要更役的。”   “这就导致了,这些负责登记安排更役的小吏,在安排完毕后,也要自己去服更役。”   “不过实际情况,除了一些严格执行的地区,大多数关东官吏,都没有时间去服役。”   “因而这其实算一种特权。”   “即免役。”   “虽只是底层一定程度的不作为,但这的确已成为地方官府的一种私下默契。”   “若是废了世官制了。”   “很多的少吏,胥吏,根本做不到法定的六十岁,自然也达不到免役年龄,这无疑会遭至很多底层官吏的反对。”   “他们不愿去服役的。”   “而在比大夫级别,从公大夫开始,就已算作高爵了,在这一级,见了县令,县丞可以只行揖礼,不用拜倒。”   “再往上的公乘,就已是民间民爵极限,再想往上,则只能通过当年实现,即成为县令,县丞等县级官员。”   “对于这一级而言,是不存在服役的情况的,而这部分官员,但担心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利。”   “固然他们可以见官不拜,但跟当权时完全没有可比性,这种上下落差,无疑会让很多人不安跟不满。”   “而卿一级。”   “从最低一级的五大夫开始,得到的实际好处,就已不仅仅是所谓的得多少田地,不要磕头之类的。”   “而是其他显贵荣耀待遇。”   “这种待遇,基本跟官职绑定,一旦没有了官职,很多优待也就消失了,越是官职高,得到的特殊优待也越高,特权也越重。”   “一旦被剥离,对官员及其家族都是一个极大的削弱,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及家族的利益,他们都会坚决的抵制。”   “而这就是改制的困难之处,牵涉影响到的群体太多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不能给出妥善的解决之法,恐会遭致天下大乱。”   “官吏怨声载道。”   “但这一切其实都跟军功爵制,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因而想改变,必须抓住关键。”   “即动军功爵制。”   “至于如何动,如何改,如何能服人,又如何能让大多数人满意,这就需要诸位下去好好谋划了。”   “我相信以诸位的见识跟才能,应当能相想出一定的解决之策,故等其余官吏到齐,即一个月后,再到这边一聚。”   “再行深彻的探讨。”   “诸位认为如何?”嵇恒面色淡然,平静的看着蒙毅几人。   张苍跟蒙毅对视一眼,眼中露出一抹凝重,嵇恒分明已知晓其中的困难,却依旧要坚持从废除世官制开始,这让两人不由有些不安。   尤其嵇恒还想改军功爵制,这牵扯到的事只会更多更大,牵涉到的人也会多到无法想象,其中的阻力更是大到离谱。   稍微出点事。   可是会动摇大秦根基的。   张苍看向嵇恒,问道:“这是不是步子跨的太大了,一来就动世官制度,还想动军功爵制。”   “这太冒进了。”   “改制之事,我认为当由简到难,循循渐进,而非是这么仓促,这么急切,正所谓欲速则不达。”   “何必要急于一时?”   蒙毅也道:“朝堂的确有改变世官制的想法,但此事在朝堂上其实进行过商议,最终不了了之。”   “非是不能。”   “而是需要变动的太多了,短时间根本就不能去动,你如今负责改制,肩上可是担负着天下稳定,岂能这么草率去做决定?”   “我建议。”   “等改制府的其余官吏都到场后,再一并商量,决出首先去改制的情况,继而再稳步推进。”   嵇恒默然不语。   他淡淡的看了张苍跟蒙毅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了陈平跟萧何,冷笑道:“你们是不是同样持这个观点?”   萧何跟陈平面露一抹难色,随后还是实诚的点了点头。   他们其实知道嵇恒野心很大。   想做的事很多。   但有的事就是急不得的。   一旦急了,就很容易生出问题,尤其这废除终身制的事,牵涉到的问题更是多的离谱。   他们是改制府的官员不假。   但更是秦吏。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们又岂能不为朝堂多做考虑?   嵇恒轻笑一声,转过身,望着朝阳初升下的湖面,淡淡道:“你们的想法我清楚,但我也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们。”   “这事只能快不能慢。”   “你们等得起,因为你们本身就在其中,但大秦等不起,天下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   “这个群体,随着天下安定,会逐步的靠拢在一起,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壁垒,阻碍着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数。”   “天下改制,其实不当在二世皇帝时去做的,当在始皇时,只是大秦统一天下太快,无形间接过了六国旧有的积弊。”   “因而始皇后续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镇抚关东之上,并无暇分心在改制上,大秦的制度也是草草。”   “眼下就是改制的最好时机。”   “一旦错过,想再继续,只会越来越难,越来越无济于事,甚至越来越难以推进。”   “所以……”   “我不可能放慢脚步的。”   “只会越来越快。”   “因而对于相关的官员要求,也会越来越高,故我从一开始,就有意做出了一定的取舍。”   “选择都是有目的性的。”   “为的就是以雷霆之速,在天下还有改制动力的时候,将天下的制度彻底搭建完成。”   “而这你们也需谨记。”   “你们是改制府的官员,目的是为了改制,不是为了掺杂其他杂七杂八的想法跟私心。”   “若是心不正,那就莫怪我,最终禀告上去,将尔等除名,并彻底归罪。”   嵇恒一脸冷漠。   众人心神一凛,已不敢再小觑嵇恒半分,嵇恒这分明是豁出去了,抱着极大的勇气。   张苍沉声道:“你究竟想要改制多少,又想做到那一步。”   嵇恒看了张苍一眼,重新转过了身,淡淡道:“我要节制天下权力,将天下大多数权力塞进笼子里。”   “此外。”   “我要将天下上上下下,都能感受到改制的影响。”   张苍脸色微变。   他深吸口气,眼中十分的严肃,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恭敬的拱了拱手:“张苍受教了。”   嵇恒颔首道:“这一个月,你们下去需好好想想如何让人信服,若依旧跟现在一样,藏藏捏捏,始终不肯展现真实的想法。”   “莫怪勿谓言之不预。”   陈平等人对视一眼,脸上有些苦涩,嵇恒这话里充斥着威胁跟警告,而以扶苏对其的器重,只怕当真是会听信的。   只是嵇恒要做的实在太大了。   大到让人心有不安。   不过对于嵇恒,他们内心还是很倾佩的,敢为人先,敢为天下先,完全没有任何顾虑,考虑的都是天下。   这种一心为公的心思,也实在让人佩服,但他们不同,他们或多或少是有一定倾向的。   但也不得不说。   想完成嵇恒的吩咐,需要耗费的心神一定是海量,也一定要付出极心力,根本就没办法偷懒。   几人朝嵇恒拱手道:“下官定倾力而为,尽我所能,定不负陛下器重跟长吏要求。”   嵇恒点点头,他笑道:“其实没有必要畏惧天下改革如虎,改革很大程度是因为不得不变。”   “不变就难以维系。”   “就算勉强维系,也只是修修补补,终究是有包不住的时候,等到那时,所有人都会受到影响。”   “改制影响的是当下。”   “利的是长久。”   “不过天下未有无流血牺牲的革命,也请诸位谨之慎之,莫让自己为奸人算计,最终名声扫地。”   张苍等人脸色微变。   他们没想到嵇恒对此事看的这么严峻,不过想到嵇恒要做的事,只怕遭到针对跟打压,恐是必然的。   他们身在其中。   又岂能真的置身事外?   一念间。   张苍目光阴晴不定,他突然对嵇恒留下的一月空余时间,有了一丝异样的感受。   这恐不是留给他们的。   而是在有意对外表露态度,并不会那么急急忙忙的去做,也不会匆忙的就开始改制,而是会有条不紊,循循渐进。   但这只是假象。   真正的用途,恐是在陛下身上,因为嵇恒已说出了,改革是会流血牺牲的,这的确是事实。   从最初的吴起变法,再到商鞅变法,以及后续的其他变法,从来就没有不见血的。   都是杀了不知多少老世族,这才将政令颁布下去,让改革得以推进,只是如今又要断那些人的头呢?   亦或者……   掉的是他们的头。   而且想杀人,至少要掌兵,想到这,张苍默不作声的看了眼缭可跟李左车,若说缭可还可以理解。   但李左车是否有点突兀了。   他真能担得起这担子?   张苍一脸狐疑。   其他人也都各有心思,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嵇恒的话。   这时。   嵇恒已转身离开了。   他该叮嘱的话,该交代的话都说了,一个月后便见真章,若是这些人真有那一腔热血,自然可以委以重任,若是始终心存忌惮,那就只能换掉了。   就如他自己所说。   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慢着来。   他能慢。   大秦不能慢。   天下不知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们,背地也不知已形成了多少风暴。   若是不能趁着关东跟关中还有隔阂的时候,将一些事尽早摊开,日后只会越发束手束脚,最终……   难以继续,中道而废。   张苍等人目送着嵇恒离开,而后互相打量了几眼其他人,也相继离开了。   一会儿后。   张苍跟蒙毅走在了一起。   蒙毅道:“张少府,你认为这位钟先生所图之事,机会有多大,又能真做到什么程度?”   张苍苦笑着摇头,道:“你当真太高看我了,我那能预知到那么多,就目前而言,这次改制势在必行。”   “不容外界动摇的。”   “至少从目前来看,一定要做出一些事来的,不然如何向陛下交代?又如何给天下交代?”   “只是后续会如何。”   “这就实在让人无法预估了。”   他这是实话。   若非是嵇恒在谋划,他甚至就对这次改制毫无任何信心,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而且看似陛下会支持,但实际上,只会提供除了实际支持以外的一切支持,陛下不会轻易下场的。   一旦下场,势必会将事情引向另一个较为严峻的局势,这不是陛下想见到的,因而最终都需改制府独立完成。   这谈何容易。   蒙毅点头,轻叹道:“如今改制已成定局,天下各方都在观望,有的充满期待,有的冷眼旁观,还有静等着看笑话的。”   “若是出师不捷,恐真就让人贻笑大方了,只是此事牵涉的人和事又太多太繁太杂。”   “难以下手。”   一向坚毅的蒙毅,此刻也眉头紧皱,对将要做的事,充满了一些迟疑跟犹豫。   张苍摇摇头。   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迈步朝前走去,既已被委以重任,只能尽力而为了。   至于其他的。   就要看嵇恒暗中博弈了。   出了皇城,嵇恒直回自己住所,等到了院里,也是笑着对张良道:“子房兄,如今你已为扶苏特赦,这次你恐挣不掉了。”   张良哈哈一笑,并不是很在意,道:“你都不惧,我又有何惧?只怕很多人还在打着注意,想看看我们要如何开始。”   “殊不知。”   “这一切早已开始了。”   “唯一的不同之处,便是不由我们主导,而是扶苏,第一步变的,也非是外界惊疑的终身制。”   “而是兵!!!” 第487章 我笑你不懂经济!   西城。   接下来半月,嵇恒仿佛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去过朝堂。   一直深居简出。   也终日的坐在家中,跟张良商议着改制之事。   不过两人并没谈太多细致的东西,只是大致列举了一些方向,并做了一些探讨跟争辩,而更多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思索着大秦的改制方向,跟改制的可行性探讨。   一旁的胡亥却一脸惊疑。   因为这半月下来,嵇恒跟张良并没有太多明确的改制方向,而且两人对改制的推进跟落实,有着不小的分歧,张良认为想要改制落实,至少要将朝堂的官员拉拢说服过来,如此情况下,才能让改制顺利进行。   至少不会受阻。   但嵇恒却好像没有意识。   一副一定能落实的样子,全身心都在改制的方向上,对于如何说服其他朝臣,以及如何让大臣认可,则是丝毫没担心。   不过这种大事,不是他能掺和的。   胡亥虽然满心费解,但也不敢去打扰。   又一日黄昏。   张良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找到嵇恒,开口道:“嵇兄,为何你这么笃定,世官制一定能落实?也很是确信,大秦的军制一定能改下去?若是扶苏不能完全的控制兵权,大秦的改制,很可能根本就进行不下去。”   “其中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的。”   “为何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一副成竹在胸模样?”   张良一脸好奇的看着嵇恒。   这同样是他的疑惑。   他最开始也认可嵇恒的想法,想要推动改革,必须要抓住兵权,不然很容易生出乱子,又没有办法制住,到时恐真就进退两难,稍微为朝臣攻讦,便可能功败垂成。   因而他起初的观点是先不动,等待扶苏将军队的事安排好。   然嵇恒并不同意。   他认为当尽快决定改制的事。   越快越好。   两人之间渐渐生了分歧。   嵇恒抬起头,他看了看张良,嘴角微微扬起一抹弧度,笑着道:“子房兄,你关心则乱了,自关东平定以来,你恐鲜少再去关心天下的局势了。”   张良蹙眉。   他疑惑的看了看嵇恒,点了点头道:“倒也不尽然,有所关心,但没有过往那般郑重了,而且随着大秦横扫天下,天下统一已是大势所趋,根本不为外界阻拦,除非大秦内政发生极为严重的问题,不然对天下的局势,影响甚微。”   “然也不得不说。”   “你我主导的改制便是大秦最危险的事。”   张良侃侃而谈。   随即。   他眼中露出一抹疑色。   他知道嵇恒不会无的放矢的。   难道自己这一年来的松懈,让自己遗漏了很多关键?   张良沉默着。   他眉头紧皱,回想了一下自己听闻的消息,又仔细的梳理了一下,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天下四平八稳的发展着,虽然在关东还有少数几地有暴动生出,但很快就被平定了。   大秦官吏也早就重新安置。   并无太多不当。   整个天下都步入到了休养阶段。   那是何处有问题?   张良沉默稍许,看向了嵇恒,凝声道:“还想嵇兄直言。”   “张良不明白。”   嵇恒笑了笑,他起身去到书房,从书房中取了一张纸,而后在上面写了两个字。   匈奴!   见到‘匈奴’二字,张良瞳孔微缩,眼中露出一抹了然之色。   他喃语道:“匈奴,我倒的确没有太过关注,随着当年蒙恬北却匈奴,匈奴对北地的影响已很微弱了,在关东生乱时,匈奴也未尝趁乱南下,加之大秦依旧有雄兵驻守在边疆,因而的确没有太多关注。”   “匈奴有异样?”   “这似乎也不太对。”   “我若是没记错,大秦已跟匈奴互商,双方商贸来往,相较过去,已频繁了不少,而今大秦兵力强盛,匈奴没可能会在这时南下的,也应当没有这个必要。”   “嵇兄,为何会单独列出匈奴?”   嵇恒淡淡的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锐利,道:“匈奴也是这么认为的。”   闻言。   张良脸色微变。   他猛地看向嵇恒,眼中露出惊疑:“嵇兄认为,匈奴会南下?”   嵇恒点了点头。   “这是为何?”张良道。   嵇恒轻笑一声,缓缓道:“一来是现在天下休战,很多人都下意识会放松警惕,二来北疆各地跟匈奴互通商贸,互相交流很频繁,以至于很多人会疏忽大意,三来,则是匈奴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们不得不南下!”   前面两点,张良倒是认可。   至于第三点,张良则一脸惊疑。   匈奴活不下去?   这怎么可能。   随着两边互通商贸,匈奴的生存环境,无疑会比之前要好才对,毕竟各种物资都不再紧缺,虽然很多铁、盐,依旧为秦廷严密控制着,但其他商品,匈奴可是获得了不少。   这如何就到活不下去了?   胡亥也一脸好奇。   他也有点理解不过来,分明匈奴是稳中有升,为什么嵇恒会突然断定,匈奴会活不下去了?还断定匈奴要南下?   这似乎没什么道理啊。   嵇恒哈哈一笑,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缓缓道:“你们对北地的情况,其实了解的不多,尤其是对匈奴,这两年,匈奴的情况并没有你们想象的好,尤其是去年遭遇了一场雪灾,而在今夏,据传北地有部分区域有干旱的迹象,在这种情况下,匈奴的生计是会出现很大问题的。”   胡亥疑惑道:“但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吧?”   “他们大可将牛羊马等牲畜,卖给大秦,这不就能换来粮食了吗?”   “再不济,将这些牲畜杀了,不同样能活吗?”   胡亥不理解。   也怎么都理不通。   张良眉头紧皱,似想到了一点,但又没完全想通。   嵇恒摇头,冷笑道:“天灾同样意味着有人祸,去年的大雪,今夏的干旱,都会造成,草原那边大量的牲畜死亡,而这些牲畜是过往匈奴人赖以生计的,数量的减少,势必导致粮食缺口增大。”   “如你所说。”   “匈奴可向大秦购买。”   “而这就是其中的问题所在。”   “朝廷不买?或者高价贩卖?”张良不确定道。   嵇恒再度摇头。   他嘴角带着一抹笑,缓缓道:“你们其实都小看了大秦跟匈奴的互通商业,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是对两方都有利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大秦单方面得利。”   “大秦贩售过去的都是茶、盐等商品。”   “价高物少。”   “而匈奴贩售过来的,大多是牲畜之类。”   “对大秦而言,牲畜并不算是刚需,因而一定会遭到压价的,但茶、盐对于匈奴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这一来二去,匈奴在草原辛辛苦苦放牧,最终一年的收成,几乎都落入到了大秦这边。”   “加之,双方互商有几年了。”   “大秦跟匈奴之间的商贸,也几乎都是最大程度的。”   “即匈奴一年能卖给大秦的东西,基本上都卖了,产出减少,势必到时贸易量减少,其中的贸易顺差太大了,大到匈奴接受不了,辛辛苦苦养的牛羊马,全都卖给了秦人,自己只得到了很快消耗尽的茶盐,完全是在给秦人打工。”   “这种不满,随着天灾的降临,一定会大量滋生。”   “他们只觉得自己吃大亏了。”   “正常情况,若草原没有一统,天灾之下,草原各部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南下劫掠,而是抢占草原,掠夺其他部族的牲畜,吞并其他部族以壮大自身,但随着冒顿将草原再度一统,这种可能性就很小了,内忧之下,必然只能发动战争。”   “以此来安抚草原各部。”   “并劫掠到足够的过冬物资。”   “顺便狠狠的发泄一下,在商贸上吃的大亏。”   “因而匈奴一定会南下。”   “而且会比很多人意料要早。”   “因为匈奴的情况,随着干旱的蔓延,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时朝廷一定会警惕,在那种情况下,想要南下大有收获,无疑会变得十分艰难,因而我若是冒顿,定会在秦廷还未警惕前,提前发兵南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继而满载而归。”   “此举不仅能让草原各部更加归心,更能让草原度过难关,还能助长自己的威信,以冒顿之才,不可能想不到的,他必然会南下的,很可能已经在暗中准备了。”   “甚至……”   “已经南下了!”   闻言。   胡亥脸色大变。   “匈奴已经南下了?这朝廷可有预防?”   张良沉默。   他还有点理不太通。   但又感觉嵇恒说的很有道理。   嵇恒将案上的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木柴堆里。   张良不理解是正常的。   甚至。   大秦朝堂都没几个人能想通为什么,因为互商是刚刚萌芽的,很少有人能洞悉‘经济’的关键,也很难去想到,通过商贸,大秦其实已暗中掌控了匈奴的命脉,只不过眼下还不太明显罢了。   正如当年管仲使出的‘衡山之谋’。   兵不血刃的将衡山国灭国,这便是经济战的威力。   只不过,管仲的时代距离现在太远了,远到很多人都想不起这事了,也想不到经济竟有如此杀伤。   但这就是经济战!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只不过匈奴明显玩不过,最终选择不玩了,直接掀桌子,趁着还有几分元气时,挥兵南下,想要阻止继续为大秦吸血,但现在的大秦,又岂是匈奴能够抗衡的?   而且现在北原大军领兵的将领可是韩信。   韩信在军事上从不小看敌人。   只要这一战爆发,并将匈奴彻底击败,大秦的局势,也将随之改变,而原本固守不思改变,甚至意欲阻拦的关中大臣,恐也会瞬间态度急转,主动要求嵇恒他们改制了。   这是势!!! 第488章 一切都在计划中!   张良低眉。   他仔细的思索了一下。   依旧没想明白其中的关键。   不过从嵇恒这笃定的神情,他几乎可以断定,匈奴南下恐早就定下,只要秦廷应付得当,势必会大败南下的匈奴,甚至可能重现当年蒙恬的创举。   犁庭扫穴。   若当真如此,对天下局势,又会有何影响?   张良暗暗沉思着。   只一念。   他就想到了现任的北原大军主将,随即,又摇了摇头,过去的北原大军主将是蒙恬,只不过随着蒙恬胜任大秦丞相位,北原大军的主将,其实是空悬着的,由苏角、涉间等将领管理。   不过,在半月前,韩信被任命为了北原大军副将。   想到这。   张良眉宇间闪过一抹异色。   他惊诧的看向嵇恒,眼中露出了然之色。   只怕当时,嵇恒跟扶苏,就已暗中敲定好了其中的事项,只是一直引而不发,最终大秦朝堂的心神都放在了嵇恒领衔的改制府上,却是疏忽了对韩信的任命。   这个任命,初看并无问题。   因为韩信过去就出自北原大军,眼下重回,自当是理所当然。   但他乃平定关东叛乱的最大功臣,本就战功彪炳,眼下又迎头撞上匈奴南下,或许在最开始,秦军是会有些猝不及防,然若是韩信早早就知晓,匈奴会南下,又提前做好了准备,那结果又会是怎样?   韩信将再度立功。   到时,朝廷诏书一下,或可直接擢升其为北原大军主将,统领北原三十万大军,等秦军稍作休整,便可对匈奴进行反击,以韩信的军事能力,匈奴根本就不可能是对手的。   对于这一点,张良深以为然。   其他人或许对韩信的军事才能,没有太深刻的理会,但他是直面过韩信军威的,他统领的大军,跟寻常军队完全不是一回事,对于很多将领而言,能够领兵几万,乃至十万,就已很困难了,尤其是临阵调度,然而韩信不是,他似乎脑海中对战局有着十分清晰且明了的判断。   即便没有身处各路大军的中帐,却也对大军的实际情况,有着细致的了解,并由此做出对战局最为有利的决策,运筹帷幄之间当如是也,他对各路秦军的行进情况,当下所处的位置等等,都洞若观火,而且秦军本就强悍,器械精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强悍如项籍,也依旧不是韩信对手。   项籍不行。   冒顿则更不可能。   或许初期,趁着秦军不备,是能占一些便宜,但随着秦军反应过来,冒顿根本就抵抗不了,只会节节败退,而在这种情况下,以他对秦廷的作风,以及对时局的判断,韩信当会继续追亡逐北。   到时甚至可能踏平狼居胥山。   若是如此。   韩信在军中的威望将扶摇直上,彻底追上昔日的蒙恬,而蒙恬如今位列大秦左丞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韩信在朝堂的晋升之路,又有何人能阻拦?   又有谁敢阻拦?   再则。   现在的北原大军,已不是过去了。   其中有不少关东出身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这部分将领,同样也会得到提拔,在这种情况下,大秦军中的状况,可就会发生明显的改变。   以韩信为首的军功集团的快速崛起,不是关中旧有军功集团想见到的。   因而定然要做出针对跟打压。   如此……   张良看向了嵇恒。   脸上浮现了一抹骇然跟震惊。   关中的军功集团,可能会亲近他们,以换取对关东集团的打压,继而维持住自身利益,而在这种情况下,嵇恒再想推动改制,无疑会容易不少,也更容易被接受。   因为旧有的制度,对韩信等人而言,无疑是条康庄通衢。   唯有改制,改变旧有的制度,通过新的制度,才有可能阻挠关东更进一步的势头。   诚然。   改制对他们影响同样不小。   但现在的改制府中有蒙毅跟张苍,而关东的官员明显还比不上两人,加之随着半个多月前的朝会结束,关东大部分官员,都已重新回到了关东,关中官员的话语权明显更大。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明显能争取到,更有利他们的改动。   最终。   嵇恒就是借助匈奴为大秦经济压榨,不得不南下,继而形成一股关东起势之象,再趁机裹挟着关中官员,不得不跟他们站在一起,继而推动大秦的改制。   而这一切。   看似跟嵇恒毫无关系。   他也并未参与其中任何事,却是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这一切看起来是自然而然的。   但张良却很明白。   这是势。   这也是嵇恒的道。   他从为秦廷谋划以来,就一直在借势压人,以势破局,这一次只不过是如法炮制了,过去嵇恒算计的是天下,如今嵇恒的目光却是看向了大秦之外。   张良露出一抹苦涩。   跟嵇恒这般妖孽的人为敌,当真是莫大的不幸。   憋屈而无奈。   而这的确就是嵇恒的不凡之处。   嵇恒所做之事,看起来都很轻松随意,但其实是万分惊险,需要对天下时局有准备的判断,并做出大胆的预估,唯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提前做好准备,趁势而动,顺风而起。   这对时局的判断是很苛刻的。   一旦算错,便可能满盘皆输,只不过嵇恒一直都在嬴。   张良感慨道:“嵇兄之才,深谋远虑,张良佩服,借匈奴之势,来推动改制,其鬼斧神工,张良实在叹惋,昔日败在你手中,实属不冤,甚至是理所应当。”   嵇恒笑了笑。   他平静道:“子房兄过谦了。”   “大争之世,其实为天下留下了很多宝贵财富,只不过随着战乱频起,很多东西都被忽视,乃至是丢失了,大秦跟匈奴这一战,其实是注定会发生的。”   “只不过提前了。”   “正常情况,冒顿还会休养几年,等到兵强马壮,才会再度南下。”   “但随着互通商贸,大秦对草原资源的掠夺,却是加剧了,而草原的资源,很多是需要多年才能生成的,不像大秦,茶、盐,近乎是源源不断,在这种经济的摧残下,匈奴只会越来越不堪重负,而这两年草原灾害的发生,则进一步倒逼匈奴不得不冒险。”   “战争是门很大的学问。”   “除了常见的剑斧钩戟,还有看不见的兵刃。”   “这便是钱!”   “财政是一个政权的命脉。”   “摧毁一个政权,最好的办法,就是断了其财政。”   “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战争,在大争之世,就已经发生过几次了,只不过很多人忽略了,还以为是大国的无聊之举,殊不知,这种经济的战争,取得的成绩,往往是比攻伐大战,来的更立竿见影,也更让人毛骨悚然。”   张良点头。   这种手段的确惊人。   也很容易不为人防范,等意识过来,早就为时已晚。   不过正如匈奴可能会做的,若是另一方实力较强,未必不能以武力去破局。   这种只适合大国对付小国。   想到这。   张良若有所思。   眼下天下归秦,四周再无诸侯,唯有一些游牧部族,这些游牧部族的实力,是远不及大秦的,这是否意味着,大秦可以如法炮制,通过此法,主动拿出一些商品,跟附近的部族交易,继而不断的疲之,等到对方实力羸弱不堪,或者想临死挣扎时,再直接出兵夷灭之。   甚至……   可以借助武力,强迫对方商贸。   这也未尝没有可能。   若是这样,大秦周边恐不会再有能威胁到大秦的存在,还会被大秦不断影响,最终一步步蚕食。   而大秦之所以能这么做。   主要是一点。   长城。   长城隔绝了大秦跟匈奴的绝大多数路径,逼的商贸不得不走法定渠道,继而保障了商贸始终在朝廷控制范围,不至于最终演变成资敌。   还有一点,便是抑商。   大秦对走私贩售打击十分严格。   正是有了诸多外在条件,最终才促就了这样的局势。   一旁。   胡亥一脸懵逼。   他完全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前面张良还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样,结果这才多久,张良就好似全都明白了,眼下竟只剩他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胡亥轻咳一声,不悦道:“嵇恒,你这就不对了,要说就说明。”   “为什么匈奴会南下?”   “为什么这还对改制有利?”   “这就算匈奴真南下,也是大秦去解决啊,又不是你去,这怎么就影响到改制了?”   “……”   胡亥一股脑问了很多。   嵇恒跟张良对视一眼,都相继无言,只是拍了拍胡亥的肩膀,淡淡道:“你就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听到,匈奴大军南下的消息,也用不到多久,你就能听到,匈奴败退,秦军在韩信的带领下追亡逐北。”   “改制急又不急。”   “急是对外表现出来的姿态。”   “不急,是改制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要根据形势而动。”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如此。”   “才能让人防不胜防,也才能让人算计落空。”   “你还是好好改良这些纸吧。”   “或许用不了多久。”   “你会出仕。”   嵇恒深深的看了胡亥一眼,转身回到了室内。   只留下胡亥一脸无措。 第489章 变革前夕!   张良回屋去了。   院外,独留下一脸茫然的胡亥。   “我?出仕?”   “这不可能吧?我能出仕?”   “我出仕能做什么?”   “……”   胡亥一个人自言自语。   随即。   他也是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到了脑海,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就是将匈奴即将南下的消息,告诉给大秦朝堂,只是在临出门时,他又止住了脚步。   他想起了张良的异样神色。   “从张良这样子看,我那大兄应当已经知晓的,不然张良不至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而且之前嵇恒跟扶苏单独乘车过,或许早就将这事告诉给了大兄。”胡亥嘀咕了几声。   他又走了回去。   他虽然焦心大秦安危。   但也并没有关心则乱,还是保持着一定沉着。   既然嵇恒都没有主动上报,那想来是不会出太大问题,自己这匆忙去报信,只可能适得其反,扰乱嵇恒的想法,想到这,胡亥的心一下定了下来。   他坐到自己位置上。   又开始想着,自己该不该出仕?   是不是该矜持一点。   自己出仕,又该做什么?   想了一会。   胡亥已十分确信自己能出仕了。   毕竟他现在又不是大秦宗室,只是庶民一个,怎么着也有资格出仕。   只是自己出仕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胡亥却挠头了。   他也不知自己能做啥。   胡亥轻叹一声,嘀咕着:“嵇恒这也真是的,怎么还跟我有关上了,这不是坏我心神吗?”   ……   三日后。   一道加急的‘恒署书’,从云中郡送至了扶苏案上。   不到一个时辰。   消息传出。   匈奴莫顿,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公然撕毁互邻友邦的文书,大军已直逼云中郡。   一时间,满朝哗然。   随着匈奴南下的消息传出,相较已有些平静的朝堂,再度高效的运作起来。   一份份命书从咸阳发送到了北疆。   天下局势陡转。   听到这个消息,胡亥瞳孔微缩,眼中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才多久?   三天。   匈奴南下的消息就送到了。   那也意味着,匈奴当真如嵇恒所说,很早就在图谋南下了,而今只怕早就策马进入到了大秦北疆,而在胡亥看来,朝廷之前显然是没有预防的。   一念间。   他对嵇恒也是越发叹服。   当真是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   胡亥心中也纳闷。   人为什么能聪明成这样?   跟张良比,他就已显得很拙劣了,跟嵇恒比,甚至有点不类人了。   这就离谱。   他再怎么也是出身大秦皇室。   自幼受到良好教育。   自诩是比大多数人要聪明不少,结果跟真正的聪明人一比较,却显得自己平庸的有点不像话,以前胡亥也是深受打击,也就这几年,才渐渐放下心中的介怀,坦然接受了自己是个废物的真相。   不然他未必就能这么沉得住气。   正因为此。   他对始皇也越发崇敬。   这么厉害的人,依旧为始皇压制着,不敢有任何异动。   这岂不证明始皇才是最厉害的?   想到这。   胡亥心中很是坦然。   天气渐热,胡亥开始弄起了制冰。   这手法已十分的熟练。   ……   入夜。   城中响彻着刺耳蝉鸣。   不时还伴着一些蚊虫叮咛的响声。   空气中夹杂着燥热。   蒙府。   蒙毅这段时间,一直在家中伏案,整个人消瘦了不少,而对于改制的想法跟建议,也书写了整整数十卷,堆在角落,已累如一座小山。   这时,门开了。   一身常服的蒙恬走了进来。   蒙毅抬头,见是兄长,也连忙见礼道:“大兄。”   蒙恬颔首道:“天色不早了,早日歇息。”   “不要累着身子。”   蒙毅笑着道:“距离钟先生约定的时间已不剩多少了,但改制的头绪却还很繁杂,还需要多加整理一番。”   蒙恬摇了摇头道:“你太小看嵇恒了,这人之心智,当为天下第一,他既然负责改制,心中又如何没有想出办法?如今只是在借你们之手,迷惑外界罢了。”   闻言。   蒙毅眉头一皱,凝声道:“兄长这是何意?”   蒙恬将书房门关上,坐到了一旁,淡淡道:“北疆的消息,可都听到了?”   “知道。”蒙毅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蒙恬正色道:“北疆现在的领兵将领已是韩信了。”   蒙毅神色越发疑惑,这有什么关系?   见状。   蒙恬肃然道:“朝堂的格局要变了,嵇恒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之所以对你们说是一月后,看似是为了等关东还未到的官员,其实是在等天下之变。”   “而这场变已经来了。”   “便是匈奴。”   “目下,匈奴大举入侵,大秦跟匈奴的再次大战,已不可阻挡了,在这种情况下,以韩信的军事能力,只要不出现什么惊天出错,匈奴没有太多还手余地。”   “而此战之后。”   “北原大军的主将也将会是韩信。”   蒙恬声音很平淡。   语气却无比的肯定跟笃信。   闻言。   蒙毅脸色微变。   他看向自己这位敦厚兄长,眼中露出一抹惊疑。   若是平常,兄长不会给自己说这些的,更不会将心中看法道出的。   但这次却例外了。   “北原大军日后的主将是韩信,那北原大军中……”蒙毅正小声念叨着,猛地反应了过来,眼中露出一抹惊骇,“兄长,你所说的话当真?!”   蒙恬轻叹道:“自然是真。”   蒙毅心中一沉,若当真如此的话,那对大秦朝堂影响可就太大了,北原大军,可谓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若是主将换成了韩信,而以大秦现有的军功爵制,朝堂这些大臣,恐没有几人能压制住。   这样一来。   蒙毅当即想到了改制。   他看向大兄,眼中露出一抹骇然。   蒙恬点点头。   他沉声道:“改制府的那些官员,这段时间在各种想办法,但实际上,嵇恒只是拿事务府的官员,用来诱导其他人,让他们意识不到军中发生的变化,不过随着冒顿的南下,一切都晚了。”   “陛下早前就已让韩信北上,并逐渐接管大军了。”   “这次也将是韩信再度扬名之时。”   “朝堂局势变了。”   “与之而来的,便是改制府的事,只怕会成为不少人关注的点,你既已在其中,却是要谨之慎之,莫要为他人抓住了漏洞,继而让自身陷入危局。”   “另外。”   “改制府的事全权听从嵇恒。”   “莫要有太多杂念。”   “此人心智如狐,每一步,都提前设计好了,这次的改制大潮,不会轻易就停下的,甚至进展会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快,你未必能够更得上嵇恒他们的节奏。”   “因而当以做事为主,提出建议观点为辅。”   蒙毅点头,拱手道:“蒙毅谨记,多谢兄长提醒。”   “只是随着韩信执掌大军,他的声望恐会不亚于兄长了,到时朝堂恐会多出不少争辩。”   蒙恬摆手,不在意道:“名声为虚,不用介意。”   “这次的事,陛下明显知情,也一直为暗中推手,有韩信接替大军主将,这其实是很合适的,他的才能很惊人,而且有他的存在,我在朝堂也会少很多压力。”   “与我是好事。”   蒙毅点头,沉声道:“按兄长之见,朝堂局势将会大变?”   蒙恬迟疑了一下,摇头道:“非是现在,而是大势,陛下其实一直有意在打压关中,想将关东扶持上来,以分庭抗礼。”   “而今关东的确开始大步崛起,这对朝堂的局势影响是很大的,并非所有朝臣都能接受,在这种情况下,针对关东的情绪,恐会高涨起来,而改制就会成为不少人利用的点。”   “我若没有猜错,嵇恒恐早就知晓。”   “他一直在等这个时机。”   “现在时机来了。”   “而今急的不是嵇恒了,而是朝堂一些官员,他反而会慢下来,因而你并不用太急,可以慢下来,将时间拖一拖,拖到朝中大臣有些按耐不住时,或许就到了正式改制的时候。”   蒙毅若有所思。   他看向身下整理的竹简,不由露出一抹苦笑,缓缓道:“只怕我提出的一些想法,根本就入不得眼,嵇恒要的并不是我等给他补充,仅仅是让我等用来迷惑朝堂,让我等去落实改制的。”   蒙恬笑了笑,淡淡道:“这又何尝不可?”   “当年商君之变法,同样不受人待见,但最终依旧落实了,而且也让大秦自此强盛,如今军功爵制已然到了革新的时候,自当再度做出调整,我等深受军功爵制影响,并不一定客观,也并不一定公正。”   “让其主导,或许才是最好的。”   蒙毅拱手道:“蒙毅明白,多谢兄长提点。”   蒙恬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如今朝堂,乃至天下都已处在了变革前夕,至于天下会如何变,却是无人知晓,就如当年商君的改革一样,在没有彻底推出执行时,谁都不知具体情况,我蒙氏世代蒙受君恩,却是不能自误。”   蒙毅心神一凛。   他又如何不知?现在关东集团跃跃欲试,已有跟关中分庭抗礼的态势,而关中出身的官员,又岂会视而不见?两者之间定会暗中发生争斗,其中少不了腥风血雨。   最终。   结果难料啊。 第490章 变数已至,未来已来!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昔日博士学宫的旧制,如今已被清理完毕。   重新挂上了门匾。   改制府。   萧何、陈平等人,在后面大半月,基本都在里面办公,在后半月,巴蜀的李二郎,关东的公输让等人也陆续到了,每个都获得了一个不小的办公地。   只不过作为主官的嵇恒,除了当日朝会结束后来了趟,此后便没有来过。   倒是张良。   在后半月不时前去。   只是张良毕竟身份有些特殊,萧何、陈平等人,也都下意识跟张良保持着一定距离。   张良也不在意。   除了询问一下基本情况,便就是在改制府里打探朝廷消息。   不得不说。   临近皇城,各路消息,听的总是比外界要齐全,也更快速,至少在这半月里,张良对北疆的情况有了一个较为具体的认识,对于嵇恒所说的‘经济战’,也有了不小的认识。   在大秦跟匈奴互通商贸下,大秦对外表现出的是很需求牲畜。   尤其是牛羊。   在最初一两年,更是高价收购。   故匈奴人见有利可图,在后续几年,都将很多草地,用来放牧牛羊,以换取高额回报。   大秦一直信守承诺,但凡匈奴人以千头数量的牛羊来贩售,都能卖的一个不小的高价,然若是数量低于千头,则只会落入到边疆的小商贩手中,而这些小商贾唯利是图,斤斤计较,最终会不断压价。   因而后续几年,匈奴各大部族,其实都有所调整。   主要以大量畜牧牛羊为主。   而这自然要抢占到其他部族的操场。   这无疑也挤压到了其他小部族的生存环境,甚至匈奴大部对于小部族的吞并还因此快速了,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跟大秦互通商贸,在有利可图之下,匈奴很多草场都变成了牛羊的放牧场,马匹数量也随之减小不少。   随着双方互通有无,牛羊的数量越来越多。   大秦朝堂开始有意压价。   而这直接导致了草原的牲畜价格大跌,草原原本就是为了贩售才畜牧这么多,眼下这一被压价,整个草原的经济状况,陡然的急转直下,卖不出去,就要一直消耗草场。   加之又遇到几次有一定规模的旱灾跟雪灾,这更是让草原本就捉急的情况雪上加霜。   最终。   一番清点下来。   匈奴人贩售一头牛羊给大秦的利润,相较过去几年的付出,实则是入不敷出的。   在各种抱怨下,匈奴人不干了。   也就有了这次南下。   在张良关注北地的情况时,萧何跟陈平也注意到了。   两人在一番深思后,也发现了这点端倪。   相较于陈平跟张良,萧何对内政方面更精通跟熟练,很轻易的洞悉到了其中的关键,互市,本质上是相互的,但大秦地大物博,中原若是真的论起来,是更需要草原的马的,只不过大秦偏偏并不怎么缺马。   倒也不是不缺。   只是大秦对养马很擅长。   大秦立足关中的秦非子就以养马而擅长。   后续几代君主,也或多或少靠‘驱车’或者给周王室送好马,给自己积攒下的基业,因而养马这门手艺大秦皇室是很看重的。   这就导致大秦对马的需求量并没那么高。   大秦对匈奴索取更多的是牛羊等肉类,这就导致匈奴掉入到历史上管仲针对小国的那般算计,只不过匈奴人反应过来太迟了。   仅仅是通过商贸,其实是达不到效果的。   其中的关键是长城。   在某种方面,这时的长城不再是军事设施,而是更接近一种贸易壁垒,大秦通过长城,将中原跟匈奴的贸易线路跟交易节点死死的控制着,让匈奴没办法讨价还价。   这只是其中之一。   大秦跟匈奴互通商贸,还有一点很关键。   参与之中是有商贾的。   而且是大商。   这些大商贾跟过去不一样,这是背地朝廷控制的,而这些人深谙经商之道,所以对于边地可能串通匈奴的小商贩进行了围剿,继而保障了贸易的主动权,死死被抓在了大秦手中,而通过早期的高价,也逼死了那些小商贾。   从而形成了‘皇商’的一家独大。   店大欺客。   从始至终,大秦跟匈奴的商贸,主动权都牢牢被抓在大秦这边,匈奴根本不能反制,大秦可以不换匈奴的牛羊马,但匈奴却难以承受没有茶叶、盐巴、丝绸之物。   如此一来。   ‘逼反’匈奴,也是大秦可操纵的。   想到这。   萧何面露一抹骇然。   他已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如果真是朝廷在逼着匈奴‘反抗’,继而导致了这场南下劫掠,那是否也意味着韩信的北上,也是在朝堂的预谋之中?   就是为了扶持韩信‘上位’。   继而打压关中集团?   “萧兄,你看出了什么吗?”陈平见萧何面色惊变,也不由好奇发问。   萧何收回心神。   他擦了擦额头汗渍,镇定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让陈兄见笑了。”   只是说着这话时,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了张良。   他有种预感。   张良一定也察觉到了。   不然不会一来就打探北疆的消息。   在萧何看向张良的时候,张良也看向了萧何,两人互相对视,张良面带浅笑,对萧何露出了一抹善意的笑容,以及一抹难以言喻的欣赏。   见状。   萧何立即明白过来。   他拱手道:“张良兄,一早便看出了?”   张良摇头,淡淡道:“没有,不过后面渐渐看清了。”   “这是一场局,一场很早就布下,一场刻意针对匈奴,一场最近才引动,就为了改变目下大势的局。”   “对我们而言,北疆的情况,其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改制!”   陈平蹙眉。   他看得出来,从这段时间的这些文书中,萧何看出了一些自己没有看到的东西,而从张良的话语里,他更是敏锐的听出了暗藏阴谋的味道。   而且还算计了很久很深。   只是他还没看明。   萧何微微点头,再度朝张良一礼,沉声道:“张良兄,萧何受教了。”   张良摇头,淡淡道:“我受不了你一拜。”   “我同样是后知后觉,只不过比你们稍微早点,因而的确会比你们考虑的更远一点,不过,改制的方向跟关键,并不在我们手中,而是在那位府主手中。”   闻言。   萧何心神一凛。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张良,看得出张良并非在说假,那是否意味着,改制府的那位府主,其实很早就看穿了此事,所以才能风雨不动安如山,静等着‘优势在我’?!   但这未免太惊人了。   陈平站定。   他的目光在张良跟萧何身上来回扫视,心中已然是越发好奇起来,因为他能够很明确的知晓,两人实则在谈论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只是他进不去。   这让陈平颇感郁闷。   他自诩自己才智不孰,虽然当年的确为张良压制,但也没到如今这么分明,而萧何一个管理内政的人,没道理比自己还反应的快。   他定下心神,再度看起了案上竹简。   势要看出一些蹊跷。   改制府的其他人,此刻也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只知道两人似乎在谈论一个很复杂又很重要的事,互相对视几眼,也跟陈平一般,埋头到了这些竹简上。   见四周的异动,张良眉头微蹙。   又很快舒缓过来。   张良道:“现今天下跟过去不一样了。”   “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而今的大秦朝臣,很多都已跟不上了。”   萧何望着附近其他人,苦笑一声,也不知该说什么,若非他对经济内政很了解,不然也难以抓住其中关键,更不可能这么快想到这么多。   而从张良的话里,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   大秦对匈奴发动的‘战争’,或许并不是意外,而是一种必然,甚至会逐渐成为大秦对边疆部族的攻伐利器,这种攻伐相较过去的刀兵,无疑是不见血的,但战争的惨烈程度,却未必比不上过去的刀兵。   而且这种战争是落在国门之外。   这种新式的战争,再辅以改制,只怕大秦很多官员,根本反应不过来,甚至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唯有等到‘战争’结束,或者像是匈奴等部族走投无路不得不反时,他们才会后知后觉。   但太晚了。   这种官员又岂能窃据高位?   也势必会被陛下一步步给清理出去。   而今……   陛下已经在做了。   只不过是借着改制之手,一步步的清退或逼退朝臣,给这些人留下一定的体面。   想到这。   萧何的心沉甸甸的。   他已意识到自己手中的事多重要了。   关乎着很多人的生死。   也决定着大秦的未来!   改制府很安静。   萧何已再度投入到改制任务中,对于之前整理出的一些想法心得,如今却有了不同的感悟,不少都为他抹去了。   日中。   在伏案一两个时辰后。   陈平的双眼已布满了血丝,身前的大案上,更是书写着不少‘关键’,在深彻的想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终于明白张良跟萧何谈论的是什么。   是匈奴之变。   更是一场天下之变。   大秦的改变,也将从这场‘变数’,正式拉开序幕。 第491章 严且公,苛且正!   翌日。   嵇恒到了改制府。   正式进入改制府,这还是第一次。   改制府内的官员并不多。   很多面相都带着几分拘谨,尤其是李二郎等人,面相黝黑,整个人显得很是低微,甚至不敢抬头多看嵇恒几眼。   一副市井小民模样。   嵇恒入座。   他主动开口道:“今日算是改制府全员到齐的一日,改制府顾名思义,就是为了改制而临时创建的,而改的什么制,自然是现行的秦制。”   “天下已变。”   “制度也该随之变更。”   “这是天下千古遵从的道理。”   “若是不懂得审时度势,不懂得与时俱进,最终只会为时代抛弃,成为历史的尘埃,而大秦自立国以来,便孜孜求新,事事求变,这才有了跟周制完全不同的天下。”   “然大秦立国尚短,很多制度并不完整。”   “也并不完善。”   “或许在诸位看来,大秦的体制是很完备的,也都是经过了一百来年的验证,但此一时非彼一时,商鞅的变革,固然促成了大秦的强盛崛起,只是如今的大秦,早已今非昔比,无论是边疆,还是人口等等,相较过去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而大秦过去的制度在眼下已担负不起了。”   “因而改制势在必行!”   “我知道你们对改制,有很多自己的看法跟见解,也有自己的观点,这个我都可以接受也欣然认同,只是有一事需说在前。”   “若是大政已决定,便不容任何人质疑,更不许在暗中阻挠。”   “你们只能服从!”   “若对此有异议,可直接离开。”   “我绝不阻拦。”   “但若是留下,还阳奉阴违,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大政之事,容不得人半点破坏,我已上告陛下,请求铸一柄利剑,用以斩杀府中不臣之人。”   “我现在把选择交予你们。”   “是留还是走!”   嵇恒端坐席上,目光平静的看着下方,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蒙毅、张苍等人对视一眼,眼神同样很坚定。   他们不可能退出的。   若是之前,张苍是有退出的打算跟想法的,只是在知晓匈奴南下后,也是直接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意识到了,改制府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张良垂首。   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仿佛对嵇恒的话是充耳不闻。   至于萧何跟陈平,两人已看出天下大势,自不会在这时动摇。   缭可一脸肃然。   他就没想过离开,尤其主事者还是嵇恒。   更无离开的道理。   至于李左车、公输让等人,听到嵇恒的话,的确脸色微变,但在沉思一阵后,也是选择了留下,天下像如今这样登堂入室的机会可不多。   若是错过,恐再也没有了。   至少对他们是这样。   半刻。   所有人都做出了选择。   无一人离开。   见状。   嵇恒满意的点点头。   他笑着道:“既然你们都选择留下,我自是尊重你们的选择,对于你们呈上来的各种竹简,我大致翻开了一下,觉得不成体系。”   “也难成规章。”   “大秦奉行的是法制。”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而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便早早确立了明确的法制,其中常见的是六律,即《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若论及其他,还有什么《传食律》、《行书律》等等。”   “一切自有章程规范。”   “而你们呈上来的办法跟主意,往往都很零散也很宽泛,大秦总不能因为你们的建议,就弄出一门大而无当的律法吧?”   “什么类型都沾一点,但又涉猎不多,仅仅就为了一事。”   “这未免太过浪费行政官吏了。”   “也太过耗费底层官吏的心神跟精力了。”   “因而这是不可取的。”   “也不可用。”   “当下你们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新建一个成文成规章成体系,能够容纳你们提出的这些观点意见的律法脉络,而且是一门完整且成条理的主脉。”   “大秦已经有一门《法律答问》了。”   “不需要再有一本。”   “你们要做的是创建一门新律!”   “一门独立于大秦现有律法之外的新律,能够完美的包容你们提出的各种观点跟看法的新律,甚至还能随着时间不断补充完善的新律。”   “这就是今日之会的内容。”   听到嵇恒的话,所有人脑海一下懵了。   创一门新律?   这‘钟恒’当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秦现行的律令,已经有上百年了,经过上百年的发展,早已十分的完备了,想要在已经很完善的律令下,再重新创造一门新律,这怎么可能?   大秦完备的法令下哪有这个条件?   嵇恒提出的要求,不仅李二郎等人懵了,就算是深谙律令的蒙毅、张苍、陈平等人,也全都一脸无措,被打了个始料未及。   另起新律?   这当真有可能吗?   大秦哪还有另设新律的空间啊?   自商鞅变法以来,天下对秦律的评价,一直都是密而繁。   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   秦朝的法条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比秋天的荼蘼花还繁多,并且秦朝的法网是比凝固的油脂还要细密的存在。   在这种丰富而繁琐,条目繁缛,体系繁杂的律条下,还要另创一门新律。   这当真可能吗?   殿内安静,无一人吭声。   全都头大如麻。   李二郎等人更是很想去问一下他们的这位府主,你当真了解秦律吗?你知道秦律有多细有多繁密吗?   此刻不仅是蒙毅等人一脸不敢置信,张良同样是瞠目结舌,被嵇恒的话给惊住了。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但这也太离谱了。   哪怕他过去身为大秦的敌人,也从来想不到这种离谱角度。   望着下方众人的目瞪口呆,嵇恒暗暗摇头,继续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有些匪夷所思,甚至是离谱至极。”   “但总要试试嘛。”   “不试,怎么知道大秦律令的败坏。”   “我了解秦律,甚至不比你们了解的少,秦法从某种意义上讲,算得上是丰富而琐碎,条目繁缛,体系繁杂,控制着底层民众的方方面面。”   “但大秦律令很多法律概念模糊,某些条文又相互重复或自相矛盾。”   “大争之世,除秦之外,奉行的其实是另外一套办法,即‘刑新国用轻典,刑乱国用重典’,而秦是反其道而行之。”   “统一前遵循法家思想苛政治国赢得了天下。”   “但统一后,天下伤痕累累,百废待兴,民众亟待休养生息,大秦的律令却依旧因循守旧,不思变通,依旧持续压榨着底层民众,让底层民众苦不堪言。”   “归根究底。”   “是大秦律令已跟不上时代了。”   “而这也是改制的方向。”   “你们真正要做的,是跳出现有秦律的框架,在保留着秦律的重法轻礼,重刑轻罪,以及严格但又兼具公正和审讯的宽和,在这些条件下,重新研究出一门新的法律,然后用这门律法逐渐代替过去老旧的律法。”   “严且公,苛且正!”   “不过现在还考虑不到那么远。”   “你们要考虑的是从什么角度来设立新法,以容纳改制的各项规章跟制式。”   闻言。   众人若有所思。   他们已经听明白了。   嵇恒是想跳出大秦现有律令的框架,只保留秦律最基本的原则,在这种框架下,重新设立一门新的律令。   但这同样不容易。   他们生活在秦律下,受到现有秦律影响太深了。   并不是说跳出去,就能跳出去的。   而且这一切太突然了。   他们毫无准备。   更不知该如何起头。   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安静许久。   蒙毅道:“还请钟先生为我等指点方向,这一切太过意外了,完全出乎了我等意料,也出乎了我等的想象,实在是毫无头绪,脑海空空。”   众人也一脸苦笑。   他们本以为自己已做好充足的准备。   结果。   真的面对嵇恒时,才发现准备远远不足,而且是差的非常多,多到让他们无所适从。   嵇恒蹙眉。   他已经给这些人一个月时间准备了。   但显然。   他们还没准备好。   嵇恒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缓缓道:“你们其实没必要考虑那么多,只需要抓住一样,便是秦律之根本是什么。”   “是法!”   “是军功爵制。”   “而为何大秦律令会繁而杂。”   “便是因为军功爵制下,明确规定了,爵位是用来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荣显,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为了加以区分,最终层层区别下来,就变成了繁而杂。”   “大秦之根本是军功爵。”   “所以想设立新法,也当从爵位开始。”   “出于爵,又胜于爵!”   “而新律想要从旧律商脱离,自然是要脱胎于军功爵,但又要跟军功爵有明显区分,故我的想法只有一个。”   “将爵位两分。”   “民爵是民爵,军功爵是军功爵。”   “以此来重定尊卑、爵秩、等级等地位和待遇。”   “开民法!!!” 第492章 我不急,可以等!   “开民法。”   听着嵇恒这慷慨激昂的话语,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眼中布满了震惊跟难以置信。   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嵇恒会这么疯。   何为民法?   那便是约束民众之法。   而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早就确立了各种律法,整体而言,已经是有了一门‘民法’,只是杂而散。   不成规章。   然嵇恒却对此并不满意,想完全的跳出现有的框架,重定律法,进而创造一个新的天下秩序。   一个有别于过去的秩序。   只不过嵇恒稍微做了一下掩饰,称之为民军两分,实则就是直接跟过去割席。   之前大秦执行的所有律法,大多数都会归到军功爵下,唯有少数会归入民法,如此一来,一切都是新创。   而民爵对应的民法,已是一种全新的体系了。   一个国家两种并行体系。   这真合适吗?   无人知道,也没人清楚。   张良双眸微沉,终于明白为何嵇恒对自己之前提出的一些想法不以为然了,因为那些想法,终究落于窠臼了,没有真正的跳出军功爵的影响。   军功爵制并非不好。   但军功爵制适应的时代变了,军功爵制适应的是大争之世,适应的是有战争攻伐的时代。   然随着天下一统,这个基础已经没有了,继续使用这一套体系,只会让越来越多人感到压抑跟痛苦。   因为获爵的机会太少了。   而军功爵对应下的田地赏赐,对应着的各种等级,以及在和平时最让人渴望的减刑,都无法获得了。   这只会让越来越多人不满。   这其实是显而易见的,只是真的敢说出来,乃至是跳出来,并提出创建一个脱离军功爵的体系,这无疑需要莫大的勇气跟胆量及魄力。   非常人敢为。   他同样未曾考虑过。   一来,他有着一定的惯性思维,习惯从已有的体系上做思考,二来则是并不知该以什么为主体构建。   但嵇恒给出了答案。   爵位!   大秦靠着爵位来笼络民心,若是直接抛弃爵位体系,莫说大秦朝堂,只怕关中民众都无人会答应。   因而爵位必须要保留。   但军功爵却必须要做出切割,所以只能在旧有体系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开设一门民爵。   以民爵来驭民。   两者的侧重跟特殊处都不同,因而的确可以弄出两门体系,也很容易为人接受。   张良颔首。   这的确是开创性的建议。   于大秦稳定有大利。   一旁。   蒙毅跟张苍对视一眼,眼中同样布满深深的震撼,当听到嵇恒说军民两分时,以他们对秦律的了解,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其中的利害。   一针见血。   亦如醍醐灌顶,让他们振聋发聩,脑海嗡嗡的,不知嵇恒是怎么能想的这么透彻的。   他完全摒弃了现有体制。   另起炉灶。   以这个角度去思考,则彻底甩掉了很多包袱,可谓是轻装上阵,也完全给出了一条合理的主脉。   蒙毅深吸口气。   他压下心头的震惊,眼神渐渐恢复平静,在脑海不断思索着这样的可行性,只是考虑的越多,越感觉这个想法的不同寻常。   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张苍亦然。   他其实一直都很高看嵇恒,也从不敢小觑嵇恒,只是嵇恒依旧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于他,也一次又一次的刷新着自己对嵇恒的看法。   这个人太超然了。   完全不受世俗的任何影响,考虑事情也根本不会受到各种框框限制,完全只取决于他想达成什么。   但若说嵇恒真不考虑?   那定然是不对的。   从爵位出发,这几个字,就已是对大秦的体制有过十分细致且缜密的研究。   不然难以触及核心。   越是如此。   越是让人惊叹啊。   陈平跟萧何此刻也完全说不出话来,他们只是在脑海稍微想了想,就知道这个想法的精妙绝伦。   能做的很多。   能就此改变的也很多。   一旦新律为天下认可,大秦对天下统治的认可程度,也会随之提升一大截。   于国大利。   但也有一个难点。   就是大秦会不会同意,朝廷会不会开这个先河,尤其是御史府、廷尉府等官府,只怕会攻讦不断。   这当真能行?   所有人都心中存疑。   因为嵇恒的步子太大了,大到连他们都始料未及,只怕外界的其他官署,乃至陛下恐都还不知情。   这一番话,若是传出,恐也会在咸阳掀起一番轩然大波。   殿内静谧。   四周鸦雀无声,无人敢开口。   良久。   蒙毅才出列道:“钟先生,你之想法的确让人叹为观止,但想法太过惊人,只怕难以执行。”   嵇恒冷哼一声,淡淡道:“没有什么不能执行的,就看想不想,对你们而言,需要考虑的不是这些。”   “而是要打破观念。”   “扫帚不倒,灰尘不会自己跑,若是不把各种包袱放下,轻装上阵,就大秦现有的各种负担,很容易将一个体制压垮。”   “而且你们做的便是改制。”   “一切自当是外界来适应你们,何来让你们去适应外界的说法?”   “那还是改制吗?”   “那还是在破而后立吗?”   “既然要改制,就要有改制的样子,更要有改制的胆量跟魄力。”   “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   “若是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掺杂了太多的想法,最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那只会两头不讨好,一事无成。”   听着嵇恒的话,众人都沉默了。   嵇恒又道:“你们无须有太多心理负担,你们要做的,便是以民法为基础,将你们之前提出的观点和看法,逐一的加入进去,充实民法的根基跟脉络,继而完善这门民法。”   “只不过民法的基础跟过去一样。”   “都立足于爵位。”   “而且也都特殊在尊卑、爵秩、等级等方面,不过你们要做的,便是让军爵跟民爵区分开,军爵有军爵的优势,民爵有民爵的优势,两者是有着一定的区别的,并不相同,而且民爵更具有普世性,面向的是天下所有秦人,而非仅限于有爵之人。”   “换句话说。”   “人人生来都有机会获爵!”   “甚至,人人到一定年限,都能得到爵位。”   “哪怕只是最低的公士。”   “不过军功爵制有‘士,比大夫,卿大夫,侯’等明显的划分,而民爵同样当有此划分,只是以什么来划分高低,以多少为度量来做出等级,这都是你们接下来需要去做的。”   “其中的任务量很大。”   “我会向陛下请旨,从御史府、廷尉府等官署,征调一些官吏前来协助你们。”   “你们中牵涉的行业不少,有民,有工,有兵,有吏,所以你们目下主要负责的就是你们自己最适合,最了解的那一部分,而且我在择选时,特意是从关中和关东分别挑选的,因而日后你们两互相的异同,也可作为一个讨论的点,加以更贴合地方。”   “不要有任何的负担。”   “更不要有任何的心理压力。”   “我们有时间。”   闻言。   众人都一愣。   一个月前,嵇恒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他们不能慢,只能快吗?   为何现在又说有时间了?   这是为何?   一旁,萧何跟陈平对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苦涩。   他们自然知道原因。   他们现在的确不急,甚至可以慢悠悠的。   因为随着北疆的局势平定,急的反而是其他人,到时这些人反倒会催着改制进行,而嵇恒明显是早早就清楚了这点,也死死的拿捏着,做着一副很急切的模样,实则一直都有条不紊,优哉游哉的。   随着今日这场会议的召开,其中的内容传出去时,只怕又会引得不少人心惊。   但同时又正合不少人之意。   想将军民两爵做划分。   以此来保障自身在朝堂的地位不会受到太多影响,也不会受到太多冲击,毕竟按嵇恒的说法,军爵是军爵,民爵是民爵,唯有在军中的人,才有军爵,两者的待遇是有区别的,并不能画等号。   这也意味着,军民是两个体系。   自然不会影响到他们。   就算日后军转民,那决定权至少也掌握在朝堂手中,要不继续留在军中,要不就为他们控制着,将其爵位降一级任用,也未尝不可。   嵇恒现在就是有意在等事发酵。   然后再等着匈奴的事了结,继而让自己在这场风浪中,获得最大利益。   而今的嵇恒稳坐钓鱼台,根本不担心会生出意外。   目前能理清其中事情的人不多。   所以嵇恒不急。   他可以任由改制府的官员,去慢慢打磨民爵法,去慢慢的充实,这也是嵇恒在暗中施压,也是在表达态度,非是他无力,而是政事太过繁琐,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实在没有办法弄得那么快,他也心急,却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嵇恒可以一直拖。   拖到韩信获得封赏,拖到关东功臣入朝。   若是真能以韩信为首的官员,被陛下安排在了朝中任职,那朝堂的格局可就真要变了,到时容不得朝中一些官员不急,而在这种情况下,关中一些官员就会生出动摇,也会做出更多让步。   嵇恒的改制推动也会更快。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第493章 为的是安民乐业!   萧何道:“敢问先生,如何对军爵跟民爵做出区分,又如何实现人人能获爵?”   萧何出列。   将心中想法道出。   这同样是在场不少人的想法,军功爵制深入人心,也早就深入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想另寻差别,可实在不容易。   极大可能是类同。   这种没什么太大区别的差异,对于创新律毫无意义,反而会引起很多的质疑跟否定。   最终适得其反。   不仅得不到认可,反而会遭致各种口诛笔伐,各种反对,还可能被认为是瞎折腾,劳民伤财。   而人人获爵。   也属实有点出乎预料。   大秦的制度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人人都能有爵,只是让秦人有机会有资格去获得爵位。   仅此而已。   若是人人都有爵位了,那差异性尊卑性又如何体验?   这同样是个难点。   萧何也清楚,这恐只是他们对大秦体制了解不够深刻,也不够透彻,所以才区分不出。   一时也难以想到。   但改制之事,既然已经定下,自当要尽快将大体方向定下,不然岂不是在白白空耗时间?   其他人也看了过去。   嵇恒面色如常,他淡淡点头,平静道:“你们当局则迷了,既然要改制,自然是要跳出原本的范畴,不受旧有观念约束。”   “你们目前还没跳出。”   “民爵顾名思义,面对的是大秦所有臣民,是具有普世性的,而军爵在做出调整后,只限于军队。”   “两种面对群体有很大不同。”   “大秦有民两三千万,这么庞大的数量,定然是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因而民爵的存在,更多的是面向大部分人,符合大部分民众的利益。”   “越是贴合底层实际利益,则越是容易得到民族拥护和信任。”   “人生在世,难逃衣食住行,因而便可通过此法,来做出相应的爵位待遇划分。”   “这其实跟军功爵制差别不大,所以这部分当从军功爵制移到民爵上来,不过要放宽限制。”   “只设几个小的差异。”   “然并不那么严格的规范,什么等级必须吃什么等级的粮食,吃什么等级的肉菜,只是较为粗略的划分,你若是公士有资格吃粗粮,若是公乘,则能吃上精细饭食。”   “再高。”   “则没有太大的差异了。”   “只是将衣食住行,分别划分到不同的爵位,依次来做出区分,继而一定程度保证爵位间的差异等级。”   “而越是低等级,互相间的差异就越小,而越往上,则越高,从只能吃狗,猪,到能吃羊,再到能饮酒,随着爵位提升,种类越发多样。”   “衣裳服饰也是。”   “出行乘坐的工具也是,从步行,到牛车,再到马车等等。”   “越往上越显贵。”   “锦衣玉食,美酒珍馐,都有资格去食用。”   “民爵不是来压迫的,因而不会对最底层限制太过严苛,只会依据他们本身的情况而定。”   “这样他们一年也就能吃上一两次肉脯狗肉河鱼等,继续让其有资格有何不可?但若是想吃的更好,穿得更好,那就对爵位有更高要求了。”   “如此。”   “对他们实际生活影响很少,也更容易为底层接受,也一定程度放宽了对高爵的限制。”   “这其实得益于跟匈奴互商。”   “让朝廷获得了不少的牛羊,不然这其实是不现实的,但正因为此,朝廷放开,其实是得民心的。”   “但越往上,牛羊的价格就越贵,这又是一道隐形的门槛,你有资格吃,跟你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继而在高爵位间,又做出了细分。”   “靠着这种差异,让人直观的感受到等级森严,爵位之间的差距。”   “同时。”   “对于无爵位者,则当以罪罚的姿态严格要求,除了特殊时候不准吃肉,不准穿麻衣,不准吃五谷。”   “特意拉开有爵跟无爵的差距。”   “先生,前面所说,我很是赞同,只是这最后一点,实在不敢苟同,天下无爵位者才是大众,这样一来,岂不是绝大多数人生活都被压到了很窘迫的情况?”李二郎蹙眉道。   嵇恒笑了笑。   他淡淡道:“所以要给每个人获得爵位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便是纳税,纳税满十五年,便可从白身自动晋升为公士。”   “以此作为朝廷对遵纪守法,依法纳税的奖励。”   “皇恩特许!”   “让人不敢逃税、避税、违法,不然一旦为朝堂知晓,就只能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各方面都是最差。”   “也会让人掂量一下,违法的严重性,固然爵位可免刑,但爵位一旦没了,生活质量一定会大幅减小。”   “这同样会降低违法行为。”   “无爵者,对于大秦日后而言,就是罪犯,也当以犯罪论之,有的人或许是因为出身,或者是外来者等等因素,成为了无爵者。”   “但只要替大秦效力十五年,依旧能获得爵位,这是大秦律法赐予给大秦子民的永久权利。”   闻言。   众人若有所思。   以嵇恒的观点,大秦今后只要是老老实实生活的,都能获得爵位,那些违法犯罪,或者是外邦来秦的,则必须要接受大秦的剥削。   以获得朝廷认可,获得爵位,唯有如此,才能恢复秦人正常的生活。   “但十五年是不是太长了?”陈平有一些担忧。   嵇恒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抹狡黠,笑着道:“初看的确很长,但大秦现在婚姻多是十四五岁,而结婚之后,夫妻二人会以家庭的形式,累加年限。”   “生养子女亦有额外减免。”   “按律,大秦民人分家之后,开始自己生活,从娶妻生子,再到达到年龄,若是快的不过四五年,慢者也就六七年。”   “也就槛槛二十出头。”   “如此既保障了大秦户口增加,也增加了大秦人口,还保证了大秦税收等各方面稳定。”   “此后十来年,底层基本会处于一个相对安定的状态,生活质量稳步提升,再到三十出头,开始为自己张罗自己子女的成家立业。”   “从而循环往复。”   “民爵是以家庭的形式存在。”   “只要没分家,则一家都能享有这些,但商鞅变法后便明确规定,家有两子的家庭,必须分家。”   “这条必须保留。”   “大秦是不需要大的宗族跟地方贵族豪强势力的。”   闻言。   蒙毅等人眼皮一跳。   嵇恒这分明是意有所指,因为他们基本都是以家族的形式生活的。   这条秦律一直以来都只对底层有用。   随即。   嵇恒笑了笑,又道:“不过对于高爵位者,可以放宽限制,大宗能够生活一起,小宗则必须分家。”   “这同样是高爵的特权。”   张苍脸皮抽了抽,他能够感受到场中气氛有些异样,嵇恒这句话针对性很强,分明是想有意拆解大秦的各大家族。   不断削弱打压。   让其难以形成过去贵族一样庞大的势力,只是能同意的恐少之又少。   毕竟若是没了家族的存在,大秦朝堂很多人,其实是走不到现在的,也走不到现在的位置。   若是只有大宗,而将小宗分出,假以时日,大宗跟小宗之间,一定会渐行渐远,甚至互相伤害都有可能。   大争之世几百年,这种事太常见了。   嵇恒没有在意有些凝滞的氛围,继续道:“前面说的,都只是最常见的区别,还当有其他的,主要就是为了拉开有爵者跟无爵位者,低爵位者跟高爵的差距。”   “除了之前所说,还有教育、医疗等方面,都可以做进一步的限制,最末两级的低爵者,子弟能入学,却不能更进一步,能就医,却只能寻寻常医者,想要更进一步,以及获得更好的对待。”   “可以。”   “但得加钱!”   “要么靠爵位直接获得名医名师的指点,要么就只能靠给钱去获得这个机会,给钱与否,同样也是身份地位的体现。”   “大秦是公平的。”   “你可以获得一切朝廷给予出来的优待,但你必须要有对应的爵位,或者额外付出金钱等物。”   “甚至于到了某个爵位。”   “他们的子嗣入学是免费的,他们接受到的医疗救治是最好的,而且需要支付的医疗费是很低的,甚至是朝廷全包的。”   “而大秦官吏,除了试为吏,正式的官和吏,自被大秦任用,就会获得相应的民爵。”   “随着提拔贬黜,爵位也会做出同步的调整,而当他们六十岁,从位置上退下时,可获得朝廷奖励的退休金。”   “不过要降一级发放。”   “至于具体的金额,则要另行规划设计,而这同样适用于寻常民众,若他们有年满六旬者,同样可获得朝廷的退休金。”   “按爵位领取,爵位越低,获得的退休金越少。”   “大秦就是要通过这一级接着一级的爵位,将人不断的细分,分出尊卑高低,让他们直观的感受到差距,继而拥有向上的动力。”   “即便没有太强的欲望。”   “保证遵纪守法,依旧能获得最基本的生活质量保障,而这就是大秦民爵给大秦带来的稳定和长久。”   “保障底线,提高上限。”   “安民乐业!” 第494章 这就是大秦的体制!   萧何摇了摇头,开口道:“先生的话很有诱惑性,天下大多数人都恐会接受,也乐于接受。”   “但前期尚好。”   “后者退休金之类,对于大秦财政的要求太高了,大秦的官吏数量本就不少,若是还要分发这么多钱粮出去,大秦的财政是支撑不起的。”   “还有先生提到的教育、医疗。”   “对于医者、授书先生的需求也很大,大秦目前是提供不了这么多人数的,再则,就算可以徐徐图之。”   “各地兴建医馆、学室,都需要很高的支出,这同样是一笔花销,供养这一批也需要钱。”   “何况地方本就青壮缺口很大,即便只是孩提对于很多家庭而言,都是一个劳动力,让其送至学室,很多家庭都不会同意的。”   “这对于底层的引导等等,也极为耗费时间跟精力。”   “诸上等等,都是大秦目下做不到的,先生的想法太乐观了,也太不切实际了,甚至是脱离当世太远。”   萧何直抒胸臆。   将心中的想法一并吐露。   他同样为嵇恒的想法惊叹,但惊叹之余,却也要开始思索可行性,若只是口头上说说,不能落于实际,这种空话假话,天下太多人能说了,未必不如嵇恒说的更好更夸张。   其他人也渐渐冷静下来。   民爵是一个很好的启发点,也的确很适合他们去做改变,其他的衣食住行,同样是源自军功爵制。   只是不再如军功爵要求的那么严苛,变得更以稀为贵,一切都依据民人的实际情况,几乎将民人目前能获得的全部恩准了。   这自是极好的。   也是他们改制颁布后,最容易得人心的,只是后续的无论是教育、医疗、养老等等,太空泛了。   也太不切实际了。   冷静之后,也是深刻知晓其中的空洞,而且大秦是需要底层免费提供劳动力的,没有底层的无偿奉献,大秦的花销只会更高。   这很容易拖垮大秦。   嵇恒点点头,露出一抹欣慰,笑着道:“我自然是清楚这点,所以那只是后续,在财政充裕的条件下。”   “在此之前,都优先以确立民爵体系,并借此做出明显的区分,借此推动改制罢了。”   “不过以天下的现状,诸位认为能够享受的起那些优待的是哪些?”   众人一愣。   张苍眉头一皱,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若有所思道:“只是现在?”   嵇恒点头。   张苍道:“有功者!”   当张苍说出有功者时,其他人也露出恍然之色,嵇恒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要所有人都享有。   而是有资格的人才能享有。   甚至是有资格,并能担负得起的人才能享有。   这是有明显区别的。   那就意味着,朝廷不会为此担负太多额外的开销,只需要保证基本的运行,甚至还可借此从地方的豪强乡绅士人那赚钱。   因为这些人大多无爵。   有功者显荣。   在秦两次横扫关东的际遇下,天下其实有很多的有功者,而民爵特意推出的另类功赏,实则就是专门发布给这些人的。   让他们无论是衣食住行,还是子嗣的教育、医疗等等方面,都有资格跟机会,接触到过去接触不到的。   这是惠的有功者。   这部分人又如何不感激涕零?   虽然借此,朝廷是在一步步收回发放下去的奖赏,让其通过教育、医疗等形式,重新将那部分之前发下的钱粮收回来。   但这是很多有功者乐于接受的,甚至是欣然接受的,因为他们很多人之前根本没机会也没资格。   这一下惠及的将高达数十万上百万人。   这部分人本就是大秦体制的受益者,如今大秦改革,依旧是受益者,因而这部分群体,对于大秦是更加拥护跟爱戴的。   张苍比其他人看的更透彻。   时间!   嵇恒再度通过时间,将天下臣民两分了,而且让人毫无怨言,有功者显荣,这自古的道理。   因而大秦给予这部分人优待,无人反驳,也没办法驳斥,而嵇恒额外提到的那部分,都需要这些有功者,额外付出钱粮的。   若是以往。   他也会认为朝廷担负不起。   这些年,他是知晓一些事情的,比如医馆制度,还有公子高等人编纂的《语书》,标识,还有胡亥弄出来的纸张,都在不断降低运行成本。   只要学员足够多。   一定程度上,朝廷还有利可图,若是能源源不断补充生源,朝廷甚至还能借此获得一笔稳定收入。   只不过要将成本尽可能的摊到那些‘有功者’身上。   最初。   能进入学室的,注定是少数,所以朝廷的支出不会太多,也不会存在着用人不足,学室不足的情况。   等到制度不断普及,靠着这种明显的等级区分,以及早先那一批人的起势,来催动其他人自己参与进来,再一步步扩大规模。   而那时,萧何提到的问题,或许已不是问题了,这便是嵇恒很早之前就提过的用时间来换空间。   这次同样。   他的确着眼的是天下,只不过依旧有分层,优先的,还是对大秦有好感的人,靠稳这些人来稳定基础。   再徐徐图之。   若再想开点,嵇恒优待的也不是所谓的有功者,而是优待的‘中间层’,只不过这部分阶层是活的,是可以不断更替的。   张苍一下想到了很多。   嵇恒优先有功者,但同样给予无功者日后有同样获得的机会,借此实现对中层的财富搜刮。   至于底层。   只是让他们看的。   让他们知道,他们自己是有机会进入到那个环境,只不过需要付出更多代价,而这个代价,大秦至少很长时间内,没太多人担负得起。   等大秦底层民众能担负起时,天下只怕早就变了模样。   嵇恒道:“现在诸位想明白了吧?这些优待,看着很诱人,实则隐形门槛很高,大多数秦人,就只能看着,并不能踏入。”   “对于中层,他们是有资格参与进来的,只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继而实现对这部分人进行筛选。”   “以此来实现旧有军功爵之下的阶层流动。”   “而且学室制度,早就跟过去不一样了,初级学室跟正常学室,是有着明显差异的。”   “初级学室出来的,绝大多数,进入的还是以墨家医家农家等为首的技工类学室,而非是培养法家为主的官员学室。”   “天下一直都会有分级。”   “而且就那么明白的告诉天下人,想突破更进一步,可以,为大秦做出一定的贡献,继而让自身及自子嗣实现更进一步的跨越。”   “不然只能困守原地。”   “甚至随着时间推移,还会不断下滑,天下是公平的,有人进,就有人退,想始终向前,以及保持原位,都需要付出努力。”   众人沉默。   只感到一阵发麻。   他们不清楚。   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对大秦更有利的方式,而且更容易为人接受,因为一切都明明白白。   只要你不犯法,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是一定能有收获的,只是改变不会那么突出。   嵇恒冷声道:“你们可知世上从来都只有国富民强,没有国富民富的说法,可知是为何?”   “因为常规情况那是不存在的。”   “富裕本身就是靠压榨其他人积累下来的,若是国家富裕了,那必然是压榨了底层人,不然国难富。”   “而想要国富民富,其实也有一个办法,就是将压榨的对象,从本国人转移到外面,变成压榨其他的人,继而实现一定程度的国富民富。”   “不过目前的天下情况,你们也知晓,匈奴、百越,根本就不堪一击,也没有太多人口,支撑不起大秦。”   “因而大秦能做的。”   “便是先让国富,继而实现民强,再试图一步步的开拓,从而达成国富民富的目的。”   “我所提出的一切,本质上跟军功爵是一样的,带着极强的攻击性跟侵略性,为的是开拓是进取。”   “不过大秦想达到那一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还需要很多沉淀,因而大秦现在要的是稳下来。”   “定下来。”   “而这跟军功爵制一样,只要民众能从这个体制不断受益,那大秦就始终能保持着强悍的进攻性跟进取心,它本质上是跟军功爵制一体的。”   “只不过一个适用于战时,一个适用于和平时,但效果是一样的,都是靠压榨底层,来提升国力,也都会给民众一些甜头。”   “而这就是大秦的体制。”   “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为这个体制不断添砖加瓦,以利民惠民让民的形式,驱使着逼迫着民众向上,或者是不得不努力。”   “诸位肩上的任务很重。” 第495章 权利的形式已经变了!   嵇恒离开了。   带着对他们满满的期许。   只是听着嵇恒的那些话,即便是蒙毅等人,也都只觉头皮发麻。   太直接干脆了。   尤其是嵇恒临走时说的一句话,律法是维护统治得当权者的,非是维护什么的公平正义,对于底层而言,他们需要的是公正,从来都不是公平。   所谓的公平,只是当权者,特意弄出来给底层看的。   只要大秦的制度是公正的。   就能得民心。   就能得人信任跟认可。   所以在制度的确立时,务必要保证的是公正,不可特前为勋贵功臣等开后门,大秦的制度本就给这些人开了后门,便是爵位,若是还要在律法上给空子,那就太过荒唐跟荒谬了。   嵇恒让他们接下来去研究废除世官制。   以民法的基础上,通过爵位的形式,尽可能为这些人争取权益,但不能过多损耗国力跟民心。   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嵇恒没有说,只是让他们自己去弄。   殿内。   蒙毅跟张苍对视一眼。   只觉压力山大。   深吸口气,蒙毅缓了缓神,开口道:“这位‘钟先生’,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等分明是来研究废除世官制的,结果他洋洋洒洒一大堆,却是将旧有律令全部踢到了一旁,想要另起炉灶。”   “此人之魄力,蒙毅服了。”   张苍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是?”   “但也正如此人所说,或许唯有在新法的基础上,大秦的改制才有推进的可能,不然在旧法的框架下,受到太多束缚跟限制了,也根本施展不开,反而会遭到各种针对跟驳斥。”   “今日我等之商会内容,一旦为外界知晓,只怕不少人会坐不住了。”   “不过也不重要。”   “我等想改制,必定会面对诸多困难,主动跳出来,反而扫清了很多障碍,也更适合我等大显身手,以我对此人的认识,他给我等说的,多半只有少部分,还隐藏了不少。”   “通过明面上的‘放宽’,来笼络民心,再通过下放一定‘门槛’,来换取其余‘有功者’的支持,这一来二去,他几乎就将天下大多数人拉拢到了自己这边,这才是真正厉害的手段。”   闻言。   蒙毅若有所思。   张苍笑着道:“我现在也明白了,我们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我们以为,此人没有额外的助力,其实不然,从北疆的乱事,再到如今的宽民,其实他都一直在各种拉拢,正如嵇恒所言,今日之会只是为了定调的,而接下来废除世官,这是借的关东之势,日后推行其他新制,则是借助的天下万民之势。”   “一人小民,的确无足轻重。”   “若是千万小民,又有谁敢小觑?”   “若再加上,上百万的有功者,天下又有谁敢抵挡?”   “甚至于。”   “他接下来要做什么都告诉大家了。”   “便是借助有功者,对天下推动一波改制,再借助天下万民,再推动一波改制,最终酿成一场席卷天下,又为天下臣民认可的改制风暴,从而真正实现大秦的改头换面。”   “此技艺神乎其神啊。”   “真正受憋屈的,其实是我等朝臣,及那些不上不下的官员。”   “然而就算知晓,我等又能如何?”   张苍摇摇头。   嵇恒此人才情超出他们太多。   他们根本反制不了。   即便知晓嵇恒要做什么,也根本无力阻拦。   因为他始终站在大多数人的利益面。   就比如今日所说。   开民法。   已经很石破天惊了。   而嵇恒提到的各种观点,若是传出去,定会惊的人目瞪口呆。   但那些观点有半点实质性的利益分配吗?   没有!   从始至终都是虚话。   只是将民众本就获得的、或者是向往拥有的,用明文的形式公布出去。   但仅仅如此,也足以让底层感恩了。   朝廷会因所谓的民法,为底层民众提供所谓的粳米?   不会。   会低价为他们提供羊猪狗肉?   也不会。   这些依旧需要他们自己去买。   朝廷只是让他们不用再受旧法的约束,可以光明正大的去吃去买。   仅此而已。   买不起的依旧买不起,吃不上的依旧吃不上。   只是将原本就不对的缰绳放松了一下,就已足够让底层民众感恩戴德了。   这也说明了大秦律令之严苛。   之不合理。   蒙毅点点头,沉声道:“少府认为天下改制会变成何样?”   张苍沉默稍许,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们根本猜不透嵇恒的心思,此人明显对天下是很了解的,看似很多想法很异想天开很突兀,但实则真的细想下来,其实都是有可操作性的,而且极大可能落成。”   “此人的眼界太高了。”   “高到我们难以企及,甚至连靠近都难。”   “而且我有种预感,只怕我等死了,都不一定能见到最终的模样。”   “而嵇恒想打造的天下,定然是一个别开生面,也定然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去建设的天下。”   “非是一蹴而就的。”   “也非是短短几年,十几年,乃至几十年就能建成的。”   “我等只是棋子罢了。”   蒙毅苦笑。   他也深有同感。   面对嵇恒充斥着无力感。   只能听之任之。   无论是想法还是思维都跟不上,完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受蒙毅其实很久都没有体会过了,只是如今跟嵇恒呆着,这种感觉太过强烈了,内心也实在有些波动。   张苍又道:“倒不用想那么多。”   “改制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们只需做好分内的,至于其他的,本就由不得我们,又何必庸人自扰?”   “从嵇恒现在的情况看,他其实是故意在等。”   “等事情发酵。”   “一来等到匈奴的事了结。”   “二来是等到今日之会传至外界。”   “等到风声势头起来,他才会真正有所动作。”   “当下,我们要做的,还是将相关的民法给敲定一部分,不过仅限废除世官那部分,至于其他部分,不要急,更不要自作主张,等到天下的风声明确后再做决定。”   蒙毅点了点头。   张苍深吸口气,望着空阔的改制府,也是转身离开了。   蒙毅也并未停留。   府内。   陈平跟萧何等人依旧在。   萧何倒是没有急着去改善律法,而是满怀心思放在了推广教育跟医疗上,他想算算,若是真按嵇恒所说,朝廷会有多少开销,若是当真能担负得起,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   而且此举还能打破士人对知识的垄断。   还能减轻民众看病问题。   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都是利大于弊的。   只是要考虑成本。   陈平则是思考着如何在新民法的基础上,让世官制退出的更体面,也更得‘官心’,不过想着想着,陈平的心思就偏了,如今改制府初创,各类官署人员不足,因而嵇恒给与了他们一定特权。   除了从御史府、廷尉府选人,还可自行挑选几人。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魏无知。   当年若非魏无知提醒,他恐也没机会去咸阳,更谈不上获得如今的身份地位,而且当年关东叛乱时,魏无知也曾暗中相助过自己,于情于理,自己都该报答。   只是是否将魏无知引进到改制府,他却是在心中犹豫了起来。   片刻后。   陈平目光一定。   知遇之恩,不可不报。   而且当年魏无知本就是为时势裹挟。   如何不能入内?   何况还有一个张良在前。   想到这。   陈平站起身,从身旁取出一份空白竹简,开始提笔,准备将自己选定的人选记下。   然后上交给嵇恒,让嵇恒来定夺。   另一边。   张良也未在改制府。   早早的就回到了西城的住所。   嵇恒早已归来。   张良看着嵇恒,悠悠道:“你可真是够清闲的,你今日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只怕多少人会心神不宁,我本以为我过往所做之事就已算得上惊人,但跟你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你最终的依仗是民!”   “对吗?”   嵇恒笑了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点了点头,揶揄道:“这都被你发现了,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所谓的天下大势,归根到底还是民心大势。”   “民心思定,则天下求一统,民心思安,则天下寻一治。”   “真相往往就这么简单。”   张良颔首,蹙眉道:“但你仅凭所谓的民心,真能推动整个改制?”   他心中很是费解。   民心太虚了。   嵇恒没有吭声,只是抬眸望着院中的桑树,淡淡道:“所以我说过,天下早就变了,只是你们很多人的观念还没有转变过来,过去天下的权利是由上至下的,但如今的天下权利,早已翻转。”   “是从下至上的!”   “谁掌握了底层的权利,谁就能拥有天下。”   “只是太多人轻视了。”   闻言。   张良眉头一皱。   他在心中反应咀嚼着这几句话。   “何以见得?”   “时间会证明给你看的。”嵇恒笑了笑,“这个时间不会太晚,只是还需一定时间的酝酿,但这场天下的变革,很早就已经发生了,只是在慢慢的积攒能量,等待着最终的释放。”   “到那时……”   “世人才会知晓,天下人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非君之天下,非臣之天下。”   “而是民的天下!” 第496章 继承和发扬百家思想!   “自下而上……”   张良站定,双眸闪烁着异色,他看的出来,嵇恒对此是深信不疑,甚至他的很多想法策略,都是以此为出发点的。   只是这跟张良他一直以来接受到的观念完全相悖。   权力是自上而下的。   是君主授予的。   而君主的权利是来自于天、来自于神,也就是所谓的君权神授,但嵇恒却是完全否认了这点。   准确地说,并不算否认。   而是再有更新。   他看向嵇恒,怔怔道:“权势何曾来源于下?过去未曾,现在同样也不是,或许将来也不会有。”   “你的想法太疯狂了。”   “对自古以来的传承观念近乎是完全否定,你真以为扶苏会同意?你也真以为世人会认可,会接受吗?”   “这是彻底的离经叛道。”   “与天下为敌!”   张良紧紧的盯着嵇恒,若是常人,他只会笑一笑,便将这番话语抛于脑后,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这是嵇恒。   他很少无的放矢。   也基本不大放厥词,更不会轻易口出狂言,还是这般无法无天,乃至是离经叛道,与世俗不容。   嵇恒是认真的。   他也当真是这个想法。   这太恐怖了。   嵇恒想要的是颠覆整个天下过往的一切观点和看法。   重塑天下!!!   嵇恒负手而立,他平静的望向天空,眼中带着几分坦然和平和,淡淡道:“是有点,也基本做不到,我也没想过凭自己去做到。”   “不过让世人知晓这个道理,却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而在此之前,还是先为天下重塑一个秩序为好。”   “大争之世数百年,天下旧有之制,早已千疮百孔,不堪重负了。”   “其实这些事本不该让我来做,而是当大秦朝堂自己去做,然而人心终究是利己的。”   “很多人早就失去了动力,只想着在旧有制度上维持权势,也全然没有了天下之念,更不会念着,将大争之世数百年的经验教训完全总结。”   “再吸取其中的宝贵经验,继而从各种方面实现对大争之世的全盘总结吸收,推陈出新。”   “从而铸就一个更璀璨更辉煌的大世!”   “只是结果你也看到了。”   “大秦其实有过尝试,但也仅仅是在制度方面,从而加强集权,并没有从其他方面,认真的吸收大争之世数百年的经验教训,去对天下进行一个深刻的改革和开拓。”   “你其实可以换个角度去想。”   “若是当年关东叛乱成功,天下会变成何样。”   闻言。   张良眉头一皱。   他在之前其实想过,只是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光复韩国,让周制重新回到天下。   不过随着战争的进行,他那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天下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也只是恢复了一个名字而已。   本质上还是受了秦的影响。   若再细想。   以他对当时举事者的了解,就算灭秦后,这些人恐很轻易就会内讧起来,互相攻讦不会少。   最终。   极大可能为项籍夺了天下。   不过无论是项籍,还是田齐,亦或者三晋之地的三王,最终无一人会做嵇恒所说的事,去整理天下过往的典籍文章,去吸纳总结,天下诸侯的得失成败。   更不会去冒然的改变。   他们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有那种雄心跟魄力,也只想着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最终周代六百年的典籍,极大可能成为一堆废竹简。   吃灰腐朽。   最终为世人淡忘遗忘。   乃至不为外人知晓,唯有少数人有机会借阅,但大多都成了少部分人的私家书库。   对天下的影响极微。   也基本不可能再延续百家之盛世,甚至百家之经典,之想法,都会渐渐被隐没。   良久。   张良点点头。   他感慨道:“或许你是对的,只是诸子百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很多百家都已泯灭世间,不复存在。”   “不过若能继承和传扬诸子先贤的精神和典籍,或许是会给天下带来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只是秦对诸子并没有那么的尊崇跟崇敬,对于诸子的典籍,也没有那么重视,加之大秦奉行的是法。”   “法吏不会容许其他学派登堂入室,更不会容许其他学派跟自己平起平坐的。”   嵇恒颔首。   他对此并不否认。   大秦是以法立国的,这是不可能改变的,也绝不会去改,但在天下制度稳定后,去总结大争之世六百年的兴亡得失,大秦还是能做到的。   而这其实已足够了。   至少……   让百家不至于成为绝唱。   至于百家思想之余晖,能对天下造成什么影响,就看实际情况了。   不过在嵇恒看来。   百家思想最重要的还是开启民智。   对于人和世界的看法,提供了很多开创性启发性的思路,若是大秦能够将百家思想尽数吸收,转化为自己的底蕴,其实完全能够让大秦在现有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至少精神建设上会高一大截。   张良坐到席上。   他没有再去开口。   他现已大致能理解嵇恒的思路了。   他认为天下的权势,从来都不来源于‘神’,而是来源于‘民’。   嵇恒眼中的民,并非是大多数人理解的民。   而是最底层的那些黔首。   他对大秦的改制,很大程度是源于对这些人的尊重,以及对这些人的解放,只不过想真正做到这些,嵇恒需要付出的努力会很多,因为天下并没有发展到这个阶段,至少张良不认为已经有这个条件了。   贸然进取。   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若是其他人,他恐早就定言失败了。   不过对于嵇恒,他还是保留着几分信心,因为嵇恒敢这么做,只怕还有一番心思,只是会如何做,他却是不得而知,而且现在的一切,都还只是一座空中阁楼,并没有真正落到实处,唯有真正开始推进,到时才能知晓,嵇恒真正在做什么,又会怎么达到。   另一边。   扶苏已听闻了改制府的消息。   当听到嵇恒说要另创‘民法’时,扶苏脸色不由一变,只是在一阵变幻后,再度冷静了下来。   他其实是赞成修改法令的,只是没有想到,嵇恒会这么干脆,直接掀了桌子,将旧有的法制,一股脑推向了军功爵制,继而在一块完全空白的领域,另创新法。   此举固然会让改制变得轻松很多。   却也给他带来很多麻烦。   不过。   扶苏也清楚。   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不然光在旧制上拉拉扯扯,就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   而且有了新法,才会让朝臣不知所措,也才会让他们不得不做判断和选择。   军法的繁重,也利于他对军队的改革。   整体而言。   算得上是相辅相成。   而有了民法这个框架,大秦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也有了改变的理由和借口,再借助‘爵位’的本质,对天下施行一番‘推恩’,继而让民法如‘军功爵’一般,为世人接受。   只是对于嵇恒提到的教育、医疗等方面。   他心中始终抱有忌惮。   他总感觉,将这些方面放开,会对天下造成不利影响,也会影响到大秦对天下的控制,毕竟自古以来,擅长滋事闹事的,多是读书人,读书人多了,天下治理恐也会难上不少。   不过。   依旧是能接受的。   在仔细的想了一番后,扶苏颔首道:“虽然嵇恒的想法很大胆,也很别开生面,但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也唯有此法,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始终掌握着改制的主动权,不至于落入到朝臣的攻讦和争辩。”   “只是刚一开始就妄动了大秦根基。”   “今后只怕会更甚啊。”   “嵇恒啊嵇恒,朕可以容你,也准许你改制,但朕终究是有底线的,若是你真为你所谓的理想抱负,视朕的大秦于不顾,朕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再继续的。”   扶苏喃喃低语。   这是他说给嵇恒的话。   同样,也是说给他自己的话。   想让自己始终保持警惕。   另一边。   改制府今日商会的内容,也很快传至到朝堂大臣耳中。   听到嵇恒口口声声说要另立新法,不少官员都面色一变,甚至是面露愠色,认为嵇恒太放肆了。   大秦本就以法立国。   他们对现行秦法是极为了解的。   若是另立新法,他们现掌握的秦法,也就成了无效之法。   虽名义上依旧在执行。   但按嵇恒的说法,那是军功爵下的法。   只适用于军中。   他们身在朝堂,又几人能领兵?又有几人能跟军队打交道?那可不就相当于,辛辛苦苦背了几十年的律法,一下子全都变成了空文,这让他们如何接受的了?   而且一旦律法变更,对于他们处理政事,也会带来很多麻烦。   这又岂是他们想见到的?   一时间。   群情激奋。   不少官员,尤其是御史府、廷尉府的官员,更是信誓旦旦的叫嚣着,要跟嵇恒理论一番,更有甚者,直接一份弹劾书送到了扶苏案上,想要弹劾嵇恒的胡作非为,还有人将整个改制府的官员都给弹劾了。   以彰正义。   整个朝堂因改制府的一次例外吵成一团。   不过吵的内容却极其一致。   都是在指责嵇恒。   翌日,朝会。   “陛下,臣认为钟恒太过放肆了。”   “大放厥词,并试图篡改大秦律令,他区区一个改制府的官员,何来职权去做律法变更?”   “这是廷尉府的职权。”   “臣,大胆弹劾,钟恒此人专权。”   “请陛下明察。”   “臣同样有话要说。”   “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现行律令已施行一百多年,早已深入人心,岂能因此人一世兴起就乱做变更?新律的推出,势必会造成天下震荡,民人本就不懂法,若是有颁布新法,只怕民人对大秦律法更为陌生,此等情况下,大秦焉能安定人心?”   “请陛下撤职钟恒,还天下一个太平。”   “臣有奏。”   “钟恒此人无法无天,目无法纪,做事全凭个人喜好,全无国家之念,更无天下之忧。”   “此人根本就不知大秦律令的重要,更不知妄改律令对天下的影响,这影响的非是臣等,还有大秦千千万万的官吏,还有地方的黔首、商贾、工匠等等。”   “影响的是大秦的每一个人。”   “如此大的影响,稍有不慎,就会危及大秦安危。”   “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   咸阳宫。   一个接一个的官员起身。   他们眼神十分的坚定,甚至带着几分怒意。   满腔正义的吐露着自己的不满。   以及对嵇恒的怒火。   听着下方百官的弹劾,扶苏也微微蹙眉。   嵇恒的想法很好,但真的想落实,阻力也是出奇的大。   而今八字还没一撇,百官的弹劾就已连绵不绝了,若是真的弄出来,只怕百官都要死谏了。   扶苏也深感头疼。   扶苏道:“诸位爱卿的想法,朕都知晓了,而这些话毕竟是外界传的,何以当真?现在改制府的人员才刚刚到齐,诸位爱卿就想让朕废掉改制府,还想让朕撤换掉主官人选,这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至少也要等改制府的正式奏疏呈上来才行。”   “不过诸位爱卿大可放心。”   “若是钟恒真这么胆大包天,一意孤行,朕绝不姑息。”   “另外也希望诸位大臣不要听风就是雨,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就胡乱猜忌猜疑,这若是传出去,也有损诸位的名声。”   扶苏淡淡开口。   听到扶苏的回话,百官眉头一皱。   明显有着一抹躁动。   不过扶苏说的也有道理,现在嵇恒只是内部说了一番,具体会不会这么做,还没有正式的定下,但从改制府其他官员日前所为来看,此事又怎么可能是假?   立法岂是小事?   对于大秦上上下下都有很大的影响。   岂能凭嵇恒一人武断定下?   就在朝臣争执不下时,一道加急文书从北原送到了朝堂。   “报!”   “启禀陛下。”   “北原大军副将韩信来报,冒顿率领的二十万匈奴大军,目前已为大军在河北地拦截,眼下韩将军正在收拢大军,或能在入秋前,彻底击溃冒顿大军,到时韩将军希望能挥师北上,对匈奴再来一番犁庭扫穴。”   传令官的声音落下。   举殿皆寂。 第497章 设立‘吹风’报!   这番朝会草草结束了。   不过对于改制府官员的针对并未结束,相较于蒙毅、张苍、缭可、李二郎等关中出身的人,陈平、萧何、公输让、钱产等关东出身的人,此刻在朝中明显人微言轻,因而也就成了弹劾的重点。   陈平的过往都被翻了出来。   甚至还炮烙出了一个‘陈平盗嫂’的流言,也是让陈平这几日黑了脸,他的兄长的确休了大嫂,也的确跟他有一定关系。   但盗嫂是万万没有的。   而且前大嫂为人势利,待人刻薄,多番刁难苛责于他,他又怎么可能去跟这样的大嫂生出关系?   简直荒谬至极。   然流言汹汹,根本禁止不尽,等陈平知晓这消息时,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也是让他恼怒了颇久。   再说了。   大秦对于婚恋是很开放的。   这种破事、琐事哪里可能值得这么大肆宣扬,分明就是有人在借机生事,扰其心神,逼迫其退让。   像陈平这样的遭遇,萧何、公输让都有经历,只不过萧何尚好,毕竟之前朝堂的上计大会都评定为最,朝堂的那些人又岂会反过来说当初评选的有误?   不过一些私事也就被大肆传扬,尤其是当年不告而逃,直接从泗水郡跑到沛县,再逃到砀郡。   也是为人一阵诟病。   不过萧何虽也深感郁闷,但也没有太过理会,毕竟这些斥责对他影响不大,但对于其他人影响就不小了。   尤其是公输让。   他为鲁班后人,本就跟墨家弟子有一定嫌隙,虽然是祖辈留下的,但多少是有些不对付。   现在墨家在关中渐渐起势,因而对于他也是十分的排挤跟厌恶,私下各种针对,各种弹劾。   他本就官职低微。   在遭到轮番针对后,也实在有些支持不住了,整个人萎靡了好多天,但当初是自己咬牙坚持的。   也不敢轻易提退出。   只是整个人却是越来越显得疲惫跟难堪了。   钱产等人同样不好过。   不过他们面临的总还有些底线,而张良面对的可就直接成了惊涛骇浪,各种针锋相对,几乎就没有断过,甚至是张良去改制府的路上,都会被人一直指指点点。   对此。   张良心知肚明。   有些人是不可见改制的。   只是明面上扶苏的话不能违背,只能私下弄一些小动作,扰其心神,这些终究是小道。   唯一让张良蹙眉的只有一点。   嵇恒胃口太大了。   另设新法的消息一经传出,便遭到了各种针对,而且很多理由都有理有据,朝堂争议很大。   对此。   嵇恒并未理会。   只是改制府很多官员经不住这般高压,给嵇恒多次吐露后,嵇恒才最终同意。   改制府内。   改制府原定官员都到了。   陈平等人神色略显憔悴,显然这段时间被折腾的不轻。   这时。   李二郎出声道:“钟先生,这段时间改制府的官员填充很顺利,只是随着人员的不断补充,朝堂的不满跟争议已越来越大。”   “下官心中同样有疑惑。”   “烦请先生解惑。”   李二郎恭敬的做了一揖。   嵇恒颔首,平静道:“但说无妨。”   李二郎道:“之前先生建议让我等跳出旧律令的限制,另设新法,起初听到这个消息,下官也很是激动兴奋。”   “下官过去任职巴蜀,对地方的情况有所了解,知晓秦律在很多方面其实是教委重叠跟繁重的。”   “因而对创新法是很认可的。”   “但凡事不能脱离实际,先生的想法太疯狂了,一旦新法出现,大秦上上下下其实都适应不了的。”   “这只会造成更大的动荡。”   “下官认为先生的想法欠妥,也有些太过不切实际,太过忽略天下官吏及黔首的接受程度了。”   闻言。   嵇恒脸色微异。   他还以为李二郎会说什么,结果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他抬眸望向下方,淡淡道:“你们也都有这个困惑跟疑虑?”   众人点头。   嵇恒脸上露出一抹无语,他摇头道:“我的确提出了要设民法,将天下法律二分。”   “但我何曾说过要一蹴而就?”   “也未曾定下个时日。”   “只是让你们放开束缚,不要受到大秦现有律令的限制,从而束手束脚,民法一定会推出的。”   “但不会那么急。”   “只会一步步的来,你们真正要做的、该做的,只是在民法这个框架下,填补上‘废世家官’的后续。”   “至于其他什么贼律、盗律等等常用律令,何曾说过要立即推出?我那番话的确是说给你们听的。”   “但也是说给其他人听的。”   “让他们知晓,大秦将要改变法律,让他们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来就将所有律法变更。”   “这怎么可能?”   “顶多是先由易到难,一步步推进,最终用十几年乃至是几十年的时间,将民法的一条条给健全。”   “也让大秦上上下下臣民,有足够多的时间适应跟接受。”   “你们想差了。”   听到嵇恒的话,众人脸色微滞,只觉脸颊微红滚烫。   他们已反应过来了。   自己理解差了。   在他们理解中,嵇恒是要他们把民法给创建好,然后直接推行出去,实则嵇恒只是让他们放开限制,在毫无限制的情况下去大展身手。   加之朝臣也这般理解,最终让他们深感压力,实则并非如此,完全是他们想多了。   嵇恒要的只是他们完成保障‘退休制’的提出和完善,至于其他的,根本就不涉及。   张苍揉了揉太阳穴。   他也有些恍惚。   但张苍清醒过来很快,也很快明白自己为何会掉入到这种状况,完全是因为嵇恒带来的影响太大了。   之前嵇恒都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以在嵇恒说出军民两分时,他下意识的代入到了全部改制。   但实际。   这完全理解错了。   而且错的异常荒唐乃至是荒谬。   因为以嵇恒对天下的理解,怎么可能犯下这么大的错误,又怎么可能不知冒然推行新法对天下的影响?   他根本就没这么想过。   只是他们被那番话唬住了,然后信以为真,深以为然了。   想到这。   张苍也不由老脸一红。   他过往很少犯这么大的错误,这次竟接连犯蠢。   属实不应当。   嵇恒并未就此多说。   虽然不知为什么这些人会把那番明显短期完不成的事当真,但也并不是很重要。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将民法的说法,传至了大秦朝堂,也传入到了百官之耳,不过这明显还不够。   嵇恒缓缓道:“对于废除终身制的一些建议和想法,你们其实都想了不少,只是并不能肯定,最终会不会通过。”   “因而我意欲新创一个宣传司,用以向咸阳臣民宣传改制之事。”   “设立报社。”   “名为‘吹风’。”   “借此来试探民众对于改制的接受情况及对一些新政策改变的态度。”   “对于宣传司的官员人选。”   “我个人选择的是嬴高,嬴将闾等人,而报社的媒介,选用的是胡亥制成的纸。”   “不过吹风报上面的文章,都需你们来负责,再由他们刊校跟印发,最终再收集天下民众的意见。”   “以此来确定改制的可行性和为天下民众的接受度。”   “同时,借助‘吹风报’,来不断向世人告诉,大秦改制的进度,让他们提前知晓改制的方向跟内容,继而加强他们对改制的认同。”   说着。   嵇恒从袖间取出了一份‘报纸’,上面内容很少,只是简短的介绍了一下何为‘报纸’,而后大多数位置是空着的。   蒙毅等人已将目光看了过来。   嵇恒随手将这份‘报纸’递给了蒙毅。   蒙毅伸手接过,其他官员,也先后起身,拥到了蒙毅身边,好奇的打量起了这份报纸。   报纸的出现。   张良还略显诧异。   他跟嵇恒算是住在同一屋檐下,之前并没有发现,也并不知这个东西,甚至他都没有想过,纸张还能有这用途,不过当嵇恒将这份‘报纸’拿出来时,张良也不由一个激灵。   他知道。   这东西对于引导民心太重要了。   而这同样是嵇恒‘为民’中的一环。   他并不像过去一样,所有的律法,都取决于朝臣,而是将一定的判断权跟知情权,告诉给了民众,让民众也能参与进来。   虽然最终底层民众的意见,并不一定会被采纳,但在这一份份报纸的宣传下,民众对于改制的方向和改制的内容,无疑有了一个提前适应的过程。   这对日后各项法令的颁发,显然是有着莫大的好处。   甚至……   可以跳过朝臣的不满。   蒙毅等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份空白许多的报纸,眼中流露出各种异样神色。   他们是何许人也。   自是在见到报纸的第一眼,就知晓了这东西的不寻常。   一旦真的在城中传播开来,大秦改制的事,只怕很快就会传的天下皆知,而他们对于改制的一些想法和思路,也可以通过这一份份报纸,提前告知给底层民众,让底层民众提前知晓,甚至是给出反馈。   如此一来。   他们所创立的一门门‘法令’,无疑比过往的法令更合人心。   也更容易为天下接受。   到时。   大势所趋之下,就算有官员不满,又能如何?   当真能制止?   就算真有人制止了,此人的事一旦泄露出去,只怕瞬间会声名狼藉。   因而任何人都得掂量一二。   张苍拱手道:“这报纸造价几何?”   嵇恒道:“造价不菲,就目前而言,远高于竹简。”   “因而这报纸发行的数量不会多,只是用于改制的宣传,除非日后造价成本大幅下降,不然都只会在咸阳城中发布。”   张苍颔首。   即便如此,也很惊人了。   这报纸的载体,分明比竹简更便利。   也能书写更多字,能记下的内容也会更多。   若是日后能降低造价,将其大肆传播开来,只怕大秦的入学成本,还会随之一降再降。   大秦对旧有士阶层的打压也会更彻底。   即便现在造价不菲,但用在小范围内传播,也会有奇效,至少对大秦朝臣而言,绝对是始料未及的。   等他们反应过来,只怕根本就阻止不了,这同样是在向大秦朝臣施压,逼着他们不断让步。   而更绝的是。   嵇恒把这个宣传的事,交给的工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这让朝堂那些人就算有心针对,恐也不敢有太多动静。   不然若引起了陛下不满,只会为自己招来祸事。   这也意味着。   这份‘吹风报’,除非陛下出面阻拦,不然一定会传开,也一定会让人大吃一惊。   其他人此刻也面露异色。   这段时间他们明显有些束手束脚,时刻会遭受朝臣的打压,试图逼迫他们做出一定的退让。   但有了报纸。   他们就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了。   有了这个场面上的主动,再结合韩信在北边的施压,最终改制的大权会完全交到他们手中,朝臣根本影响不到分毫。   甚至……   他们还要俯下腰身。   陈平的目光已不局限在这次改制了,而是盯在了这份报纸的其他作用上,过去大秦对天下的影响力其实越远越弱。   但有了报纸,大秦对天下的影响力也会大幅提升,还能借此宣扬大秦的各项政策。   利处很多。   只是这纸是从何而来的?又有多少人知晓其具体的制造之法?这却是一个问题。   不过陈平并没有去问。   这种国之利器,嵇恒很明显不会告诉给他,而这多半也是扶苏私下透露给嵇恒的。   在关东叛乱的几年,关中从未停下过脚步,恐是在很多方面都取得了进步。   如今只是在逐步展现出来。   嵇恒道:“你们可还有疑惑,若是没有,便可花点心思,将自己对于废除终身制后,对官吏的安置情况做一份书面说明,到时一并交给将闾等人,让其登报发行出去。”   蒙毅等人拱手:“下官遵命。”   他们明显神态中带着几分兴奋,也很好奇自己等人的想法,是否能获得咸阳市民的认可。   见状。   嵇恒淡淡的笑了笑。   他并没有将那份报纸模板收走,就留在了改制府,随后进宫去了,他要将此事禀告给扶苏。 第498章 是风,是浪,是青萍,是微澜!   咸阳宫。   扶苏高坐其上。   当听到嵇恒要开设一门名为‘吹风报’时,扶苏就眉头一皱,而在听到扶苏要公子高、将闾、胡亥等人致仕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手指敲击着案面,不动声色道:“朕现在只想知道,你口中的报纸是何物?跟纸有何关联。”   嵇恒笑了笑。   他伸手,从袖间掏了掏,再度掏出了一份‘报纸’。   魏胜见状,也连忙小跑几步去到嵇恒跟前,将这份报纸拿在手中,而后恭敬的送到扶苏案前。   扶苏低眉看了几眼。   这才伸手将报纸拿在手中,在仔细看了几眼后,眼中露出一抹疑惑,这跟之前书写的纸张并无太大区别。   惟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纸张要大点,能书写的内容多点。   他看向嵇恒,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报纸?”   嵇恒点了点头,知道扶苏并没有看出其中的妙用,淡淡道:“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扶苏来了些兴趣。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嵇恒道。   扶苏颔首,面露一抹笑意,道:“自是有所听闻,这句话当是出于楚国宋玉的《风赋》。”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   他对这几句还是很熟悉。   顺口而出。   嵇恒点了点头,笑着道:“陛下手中的报纸,在我看来,就是风,是浪,不过它引导的是天下舆论!”   “是时势!”   闻言。   扶苏脸色微变。   他再度看了下手中的报纸,眼中露出了一抹凝重跟谨慎,问道:“朕要知道更多。”   嵇恒挺了挺背脊,侃侃道:“报纸初看平平无奇,也并无出彩之处,然若报纸不再局限于一份,而是幻变为千份、万份呢?”   “自古以来,书都藏于贵族、士人手中,民间市人知晓的很少,对于政令的了解往往都来自官府跟士。”   “一定程度上。”   “朝堂的政令是不下地方的。”   “只会传至士这一层,再往下,会传成何样,基本不由朝堂掌握,而官员向上的禀告,同样会因此受到一定的蒙蔽视听。”   “报纸便是打破这个限制的。”   “让朝堂的政令,可以直接传至地方底层,落入到那些识字的人眼中,让政令得到一个更好的宣传。”   “打破官吏对朝堂的信息控制,也避免朝堂受到太多官吏的影响,虽然目前天下识字者不多,但随着大秦政令从过去的从上至下,层层传导,转变为从上至下,只经过报纸一层,更能保证政策的不失真。”   “也能减少官吏的欺上瞒下。”   “可以这么说。”   “随着报纸的问世,过去为官吏体系垄断的信息发布,朝堂的接收信息的渠道,也会逐渐丰富。”   “对天下的控制,也会更强。”   听着嵇恒的描述,扶苏心念一动,已经明白了报纸的妙用,便是打破地方官吏对政令的阳奉阴违,让政策能完完本本的传达到底层。   这对于朝堂打破地方官府对地方的封闭掌控有着很明显的作用。   地方也会受制不少。   想到这。   扶苏神色稍缓。   他颔首道:“若是这报纸真能起到如此作用,的确对大秦大有裨益,朝堂的政策也能更好的传递。”   “只是你说的势,又是什么?”   嵇恒平静道:“若是这样的报纸有千份、万份,发行于咸阳,城中会有多少人知晓报纸上的内容?”   扶苏沉思了一下,缓缓道:“以市井上的消息传递速度,只怕不消数日,报纸上的内容,就会传的人尽皆知。”   “若是其中报纸发布于整个天下呢?”嵇恒再度发问。   扶苏脸色微变。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报纸的作用在于将信息精炼,以较为下沉的方式,将信息快速的传递开来,如此一来,很多消息是捂不住的,也会为天下更多人知晓。   知情者一多。   势必会影响到天下舆论,民意汹汹之下甚至能引动天下大势。   这便是聚势。   也就是嵇恒口中的风。   两者相似。   嵇恒嘴角微扬,淡淡道:“如此国之利器,若是当真问世,岂能不掌握在朝堂手中。”   “而改制之事影响者颇多,若是直接让朝中大臣接手,难免会让插手影响到舆论,从而对改制作出阻拦,而公子高、将闾等人,出身皇室,改制对其影响不大。”   “而且他们本身颇有才学,让其负责相应的校对,也是最合适不过,至于胡亥,因为这些纸都出自他之手,自然当授予官职。”   闻言。   扶苏沉吟片刻,也是点了点头。   如今报纸的作用还没有真正得到实践,若是真有如此神妙,即便是他,也不敢轻易交于朝臣之手。   如此想来。   的确是掌握在宗室手中最合适。   而且让宗室致士,其实很早嵇恒就在说了,只是他自己一直没下定决心,也担心会遭到反对。   如今嵇恒主动开口,而高、将闾等人过去就已经获得了爵位,让其致仕也算是理所应当,只是官职不可能太高。   同时也借此推动宗室子弟的‘削籍’,让三代之外的宗室子弟,从宗室籍除名,以减轻宗室负担。   想罢。   扶苏点头道:“可以,不过你们所编纂的每一份报纸,都需朕提前过目,朕不想报纸上出现一些朕不想见到的内容。”   嵇恒道:“自当如此。”   扶苏将案上的报纸,重新推到了一旁,让魏胜送回到嵇恒手中,神色深邃道:“朕现在就等着,看看你还能为朕带来多大的惊喜。”   “也会为天下带来多大的影响。”   “陛下会看到的。”嵇恒笑着应了一声,将报纸重新叠好,放到了袖间,微微拱手,便退出了大殿。   扶苏目送着嵇恒离开,随后道:“魏胜,派人去嵇恒住所,将胡亥掌握的造纸工艺学会,这般重器,朝廷必须要掌握。”   魏胜心神一凛,连忙道:“诺,臣这就下去安排。”   扶苏点头。   他挥了挥手,让魏胜退下。   扶苏缓缓站起身,舒缓了一下身子,望向了殿外,淡漠道:“嵇恒啊嵇恒,朕如此信任你,在天下方定之际,便着手天下改制之事,你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更不要出现太多差池。”   “朕不希望原本能安稳的大秦,因为你的改制而乱做一团。”   ……   翌日,西城。   公子高、公子将闾等人今日都到了嵇恒住所,眼中都带着浓郁的兴奋跟激动,他们昨日已接到了扶苏的令书,他们从明日开始,便会进入到改制府下的宣传司,专门负责宣传之事。   这已是致仕了。   大秦宗室子弟,自从始皇之弟成蟜之后,基本就断了出仕之路。   随着扶苏的这道政令,他们有了出仕的可能。   也不由心情澎湃。   院中。   胡亥也颇为兴奋。   他的官职是比公子高几人要高的。   胡亥笑着道:“我就知道,跟着嵇恒,早晚有一天能出头的,也不枉我在这造纸了几年,如今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只是……看嵇恒这模样,我造的纸,只怕很快就会被他用光了。”   说到这。   胡亥也颇为郁闷。   他花了整整六七年的时间,才造出了几万张纸,虽然算不得多用心,但的确耗费了大量心力。   而今却都要落到嵇恒手中了。   公子高笑着道:“纸没了可以再造,但我等出仕的机会,可就只有这一回了。”   “虽然官职不算高,但总算踏出了第一步。”   “宗室籍看似风光,实则限制太多了,我等苦读几十年,根本无用武之地,像是荣禄,喜好军事,却只能在宫中舞刀弄枪,不能如过去的叔伯一般,上阵杀敌,整日只是徒耗时光。”   “眼下陛下念及兄弟之情,为我等重开致仕之路,若是我等能抓住机会,未必不能如过去宗室子弟一般,拜将封侯。”   “虽脱了宗室身,却也换来了自在。”   公子将闾也附和道:“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这还是嵇先生告诉我的。”   “纸,这东西固然很好,但只为少量人知晓,却是毫无用处。”   “不若换成官职。”   “何况幼弟,你本就被废了宗室籍,如今靠着嵇先生才能过活,而今有了官职在身,也就有了俸禄,日后怎么也会比现在更惬意,不过整日去官署,你恐还真会不习惯。”   “哈哈。”   将闾的话引得一阵笑声。   多是调侃胡亥。   胡亥也跟着笑了笑,并不是很在意。   自从被废了宗室籍,加上当初见到诸兄弟为自己求情,胡亥对这些兄长,内心只有感激,根本不会因此生气。   如今的胡亥年近三十。   也早就成长了。   看着公子高几人其乐融融模样,嵇恒莞尔道:“你们不要高兴的太早,改制府面临的压力很大,其中很多官员都有些承受不住,若非当初我刻意要求过,只怕很多人早就提出退出了。”   “报纸的事,我的要求很简单。”   “就是要一鸣惊人。”   “如今改制的风波,只传动在朝堂,并没有落到地方,更没有闻于地方民众之耳,而报纸的问世,就是要打通跟民间的障碍,让朝廷的一些想法,直接落入到底层民众之耳,继而倒逼一些故步自封的官员,不得不做出退让。”   “民进官退!”   “而报纸的印刷也并不容易。”   “我之前虽让高,你去勘字署,让他们篆刻了不少的铜印,但印刷毕竟是倒置的,想将上面的内容,毫无错字的印刷出来,需要花费的时间是很大的,眼下宣传司的官吏,就只有你们几人,你们恐要为此花费不少心神。”   公子高几人心神一凛。   他们之前也很奇怪,为什么嵇恒要他们去勘字署,要一些‘颠倒错误’的铜字。   如今才算是明白了。   不是错误。   而是为了‘印正’!   单是纸张,效用的确不显。   若是有了这活铜字,那效果可就太强了。   只要排列完成,纸张充足的情况下,就近乎可以无限制的印刻。   这对于书籍的传播大有裨益。   只是纸张的存在,还有这印刻铜字的存在,仅他们几个人知晓,就算是勘字府的官员,也毫不知情。   因而对于一鸣惊人,他们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   这是全新的东西。   纸张世人都没有见过,更何谈内容完全一致的‘报纸’了,他们现在都开始好奇起来,世人见到这报纸,会是如何的震惊模样,朝中的大臣,地方的士人,见到这般‘奇物’,又会作何感想。   想想都感觉精彩。   嵇恒笑了笑。   他只想说公子高几人想的太美好了。   活字印刷,的确很惊艳,但报纸上内容的填充很多,因而需求的铜印也是极小的,真正使用起来是很费时费力的,基本上几天时间都会花在排版上,这般强度,几天下来,很容易就变成斗鸡眼了。   因为铜字真的很小,方圆不到四分之一寸。   他也没多提醒。   等真的上手后,他们就会知晓,活字印刷为何在古代效率很低了。   嵇恒并未在屋内多待。   只是在临走时,还是给公子高几人提了一醒,让他们早点将铜印做一番筛选,以免真的要用时,还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寻找。   公子高等人满口应下。   回到改制府。   陈平等人已将自己对废除世官制的想法,尽数写了上去,只是看到那近上千字的内容,嵇恒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打了回去,让陈平等人再精炼精炼,字太多了。   在陈平等人几番修改后,最终成文递到了嵇恒手中。   嵇恒简略看了几眼,现在的内容精炼了很多,只是着重强调了一下,改制的必须,世官制的弊端,及废除世官制的好处,同时另几名官员则陈述了对于退下后的官吏的安置情况。   内容言简意赅。   嵇恒点点头,转手交给了公子高等人。   让其规划印刷。   只不过原本信心满满的公子高几人,在真的接手之后,却是整整耗费了三四天,才刊印出了第一版,整个人为此憔悴了一大圈,不过随着初版的完成,后续的印刷明显容易很多。   两天时间就已印刷了上千份。   第三天。   报纸正式问世咸阳。 第499章 这是一场斗争!   “朝廷要改制了?”   “随着天下战事停歇,军功爵制已不适合现在的大秦了,为了给予民众更好的获爵机会,朝廷准备逐渐改变一些旧有政策。”   “比如人人到龄可或爵。”   “还可以获得就医、教育、衣食住行上各方面的现实改善,降低之前一定爵位的限制。”   “……”   咸阳的街头小巷。   随着这千份报纸的发行,终于是再度热闹起来,舍店、旅舍等等,供人落脚的地方,此刻都在热议消息。   他们很多人并不识字。   但咸阳作为天下首个百万级大城市,作为大秦的首都,识字者自不会少,随着这些人的宣扬,‘吹风报’上的内容就已传遍了全城。   人人皆知。   尤其是吹风报前言的部分。   更是引得了咸阳民众极大的热情跟好奇,尤其朝廷自动提出,要改变军功爵制的限制,降低民众获爵的难度,更是让人拍手称快。   这同样是很多人的心声。   城中一间简陋的客舍中,鬓角发白的舍人,正倚在木柜上,听着店内来往的旅人,热议着‘吹风报’的各类消息。   “朝堂真要另创民法,以调整当下军功爵制法的严苛吗?”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小口喝着热汤,眼中充满着希冀跟好奇。   一个衣饰华贵的士子,轻笑道:“都说了是吹风,什么是吹风?不就是询问询问你们的意见吗?”   “你们若是有意,那朝廷也会随之变更,若是你们无意,朝廷自然也就罢了。”   “那肯定有意啊。”一个瘦黑青年嘟囔着:“现在爵位获取太难了,要不是继承了我父的爵位,想获得个上造,还不知怎么办。”   “朝廷还是念及到我们的。”   “知道现在爵位获得不容易,这就开始想改变爵位制了,据我听说,那报上说了,朝堂准备放松律令。”   “还能自动获爵。”   “人人有爵。”   几人的谈话,也吸引了店内其他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魏无知白净的手掌,轻轻的转悠了一下陶碗,眼中露出一抹无奈,他是刚来的咸阳,为陈平引荐。   只是刚来就被要求去了解底层对于吹风报的消息,改制的消息,报纸上的确有涉及。   但篇幅很少。   只是简略的提了一下。   更多的篇幅,实则都在废除终身制上,只是似出乎很多人意料,实则是在意料之中。   咸阳民众明显只对改制有兴趣,在城中热聊的、议论的,也都是改制跟减轻律法限制有关。   对废除世官制的讨论寥寥无几。   魏无知喝了口热汤,他这身华贵的士人模样,很受其他人关注,他淡淡道:“既然是吹风,那的确是意味着朝廷动了这个心思,但想要真正的推动下去,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变法不是简单的请客吃饭,是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跟精力的,各官署也要投入很大心力,天下也需要一个适应的时间。”   “因而是快不了的。”   “从那份吹风报上的内容,朝廷的确开始做改变了,不过优先改的是官吏方面。”   “即废除世官制。”   “大秦日后的官员,除了少数,都会在六十岁退下,为后续的其他青年才俊提供晋升空间。”   “保障朝廷的活力。”   “而那份吹风报上的主要内容,其实都是关于这方面的,比如有的官员认为当给予退下的官员一定特权,让其能参政议政。”   “有的建议这些官员每年可获得旧有年秩一半的俸禄,还有的官员建议提升民爵一级。”   “这才是吹风报的主要内容。”   “改制、变法,只是有个大体的想法罢了,具体如何去改,多久去改还都是未知数。”   魏无知侃侃而谈。   闻言。   四周的民人轻吁一声,显然对这个说法并不满意。   客舍的舍人睁开眼,浑浊的双眼闪过一抹清明,冷声道:“敢问足下,为何能这么确定?”   魏无知一拱手,昂然答道:“魏国士人,这段时间受邀,前去改制府参与天下改制之事。”   一语落下。   四周传出一阵惊呼声。   看向魏无知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跟火热。   之前那位骨瘦男子道:“按这位公子的话,改制朝廷的确有这想法?”   魏无知肯定的点点头。   他沉吟道:“大秦法制,一直为天下诟病苛责,随着天下战事平定,靠军功来获爵的机会,基本是越来越少,而民人对爵位的需求却很高。”   “军功爵制已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只是改,面临的阻力会很大,不是一道政令下来就能改的。”   “律令的变更,意味着很多官署的职能会有变化,很多旧有律令会被抛弃,这适应是需要很长时间的,不然只会造成混乱。”   “因而只会慢不会快。”   “不过朝廷既然已经注意到了,自然也会慢慢的去调整,只不过采取的先易后难,先少后多,牵涉到天下千千万万人的律令,基本会放到最后,眼下着手的是解决官吏问题。”   “不然官吏始终霸占位置,其他官吏得不到晋升空间,没有多余的位置,就算一些获得了爵位,恐也只是空有个爵位罢了。”   “朝廷是想扫清一些障碍,等到各方面条件成熟才会跟进,不过诸位可以继续关注吹风报。”   “日后朝廷改制的最新进展,都会优先以报纸的形式公布出来,也会有专门的官吏收集信息。”   “因而诸位若是有什么好的想法跟建议都可以尽情说出,不过仅限吹风报的内容,若是妄议其他,就别怪其他人去告官了。”   魏无知提醒了几句。   四周众人也是连忙点点头,而舍人更是热情的想再给魏无知盛点热汤,只不过为魏无知拒绝了。   他朝四周拱手,大步离开了。   废除世官制,终究还是离底层民众太远了,他们很多人根本没心思在这些上面,自然也听不到什么建议。   出了客舍。   魏无知深吸口气,神色略显异样,他本为魏国公子,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大秦官员。   当真是世事无常。   他微微侧目,看了眼客舍内的众人,依旧目光注视着自己,轻轻摇头,朝着改制府的住处去了。   如魏无知这般的人员,这段时间已先后来到了咸阳,也都有魏无知这样的经过。   去底层收集信息。   另外就是给底层民众泼点凉水,不至于仅仅听到见到一些风声,就信以为真以为朝廷很快就要推动变法。   虽然……这的确是改制府不少官员的真实想法。   但欲速则不达。   他们同样明白轻重缓急。   丞相府。   冯去疾的官署。   此刻,冯去疾的办公地,已站着不少的官员,眼中都露着惊怒,而冯去疾的大案上,摆放着数十张报纸。   听着下方官员的抱怨,冯去疾抚了抚额,他自然知道这些官员来找自己是为何事。   这份报纸!   吹风报的凭空问世,打乱了很多人的想法,尤其是通过报纸的传播,很多事未经他们许可,就下发到了地方,为民间民众知晓。   如今民意鼎沸。   尤其是废除世官制的事,他们之前都不知晓,改制府会怎么安置,结果改制府的人另辟蹊径,直接不经丞相府,传到了底层。   这是他们绝不能接受的。   更是权威的践踏。   他们为丞相府官员,负责天下大小事务,整个大秦的事都会经他们之手,因而也是养成了一股傲气。   但现在。   报纸的出现动摇了他们的权势。   给他们带来了强烈的不安,以及对于自身权势丧失的强烈担忧。   看着下方群情激奋的官员,冯去疾开口道:“诸位大臣稍安勿躁,这份报纸的情况,你我都还没了解清楚,不要轻易妄下定断,而且大秦很早就有明令,不会听取底层的意见,无论是好与坏,朝廷的政令也不会随之变更。”   “至于诸位担忧的。”   “我同样清楚。”   “不过改制府的事,不容丞相府插手,而今这报纸,我等同样插手不了,不过我会向陛下启禀此事,报纸如此重要的利器,绝不能落到改制府手中,必须为丞相府掌控,更不许他们借此引导舆论。”   冯去疾简单安抚了几句。   眉宇间却浮现了一抹忧虑跟不安。   他年过六旬。   已到了改制府定下的退休年龄,因而改制之事,他首当其冲,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朝堂很多官员暗中靠拢的对象,这段时间,朝中很多大臣或多或少都跟他表示过亲近,以及询问他对此的态度。   他心知肚明。   这些人想让自己带头去反对改制。   阻止这项政令颁布。   他内心并不愿意,只是身在其位,又坐在这个位置,很难随心所欲,渐渐也为时势裹挟。   这段时间明里暗里,都有意的打压过改制府官员。   本以为在自己的暗中施压下,嵇恒等人会做一定退让,结果并没有,嵇恒不仅没有退让,反而像是激起了火气,直接弄出了‘报纸’这样的大杀器,一经推出,就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尤其现在咸阳城中人人皆知。   丞相府的一定权柄,已为这份报纸取代了。   这是十分危险的迹象。   只不过虽然心中极为不满,但为时势裹挟之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破继续对抗,只是在见到嵇恒层出不穷的手段后,他的信心已越来越少了,也越发感觉到,丞相之位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好在。   事情之初。   他便示意了冯劫跟冯毋择。   让他们不要卷入这场朝堂纷争,能躲就躲,不然若是冯氏全部卷入其中,这场大风暴之下,恐都难以脱身,他必须为冯氏保留一些元气,只是现在,他却是要去‘质问’一番了。   这是他作为丞相的威严。   冯去疾整理了一下衣裳,正了正头冠,沉声道:“既然诸位如此在意,那我又岂能置身事外?”   “罢了。”   “我就进宫一趟。”   “将此事原原本本的禀告给陛下。”   “让陛下定夺。”   “我对改制并无意见,只是报纸关系重大,不能由这些‘六国之人’执掌,不然他们一旦动了坏心,对大秦的影响太大了。”   “我身为大秦丞相,责无旁贷。”   说完。   冯去疾朝四周官员颔首。   而后迈步离开。   司马欣等人目送着冯去疾离开,眼中的急躁跟不安依旧存在。   报纸给他们造成的危机感太严重了。   这让天下有了不经丞相府,直接传达政令的机会,久而久之,丞相府的职能恐会有一定程度的削弱,这岂是他们这些丞相府官员想见到的?   尤其是改制府本就负责改制。   又直接堂而皇之的将改制内容公布出去。   这不是逼着他们同意吗?   堂堂大秦官员,岂能这么受限制?   若长此以往,大秦的政令,还需不需要丞相府参与了?还是让改制府的人就这么自行决定?完全跳过丞相府?   这是斗争。   你死我活的权势斗争。   司马欣沉思片刻,咬牙道:“这事不能退,仅靠丞相一人,难免有些单薄,我即刻上书一份,呈明其中坏处,势必要打击改制府这些人的嚣张气焰,将一些权柄给收回来。”   “善。”   “理应如此。”   “此事绝无妥协可能。”   “我也去。”   “……”   随即。   司马欣又道:“从那份吹风报上的内容来看,这些人目无法纪,眼里更无大秦现有秩序,受影响的不仅是我丞相府,还有廷尉府、御史府,我等当将此事告知给他们,一并联名上书。”   “此等歪风恶习绝不能纵容!”   “更不能开!”   司马欣眼神很锐利。   他对于这次的事是有企图的。   随着改制进行,朝堂势必会有所变动,而位置一旦腾出来,就势必要有人填补上,因而在这时就当有所表现,不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赢得其他人信任。   借此更进一步。   若是打压改制府的人成功,也算是成功打压了六地之士,这份号召力在朝中是很大的。   对于日后的仕途大有帮助。   他过去曾在关东任职,为栎阳的狱掾。   只是当年扶苏初即位,对朝廷官职有所变动,他被调回了朝廷,没有机会参与到那场平定叛乱,因而错过了很多晋升机会,如今见到很多官职原本低于自己的人,一个个爬到自己头顶,司马欣心中很不平衡。   而这次朝堂纷争,在司马欣看来,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若是能抓住,或能扶摇直上。   至少会得到提拔。   所以这段时间,司马欣一直在积极运作,各种联系官员,给改制府官员施压,就是想让自己在这场斗争中凸显出来,继而换取到日后晋升提拔的机会。   改制府,与他而言,就是垫脚石。 第500章 这不是改制,这是变法!   咸阳宫。   听着冯去疾的弹劾,扶苏面色如常。   他将手中正在看的竹简,随手扔在了案上,笑着道:“丞相啊,这两日,可是有太多官员弹劾改制府的胡作非为了,只是朕当初说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刚开始,就让朕治罪,朕实在是做不出啊。”   “这样吧。”   “朕将钟恒叫过来。”   “你们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到时也可一并解释清楚,顺便朕也听听,改制府究竟想做什么。”   “丞相,意下如何?”   闻言。   冯去疾面色微变。   他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而且他听得出来,扶苏是不想退步的。   沉思片刻。   冯去疾拱手道:“臣遵令,臣或许跟改制府的官员,的确有一些意见相左,或许双方开诚布公,也能将这些误解给说开。”   “丞相能想的如此明白,朕就放心了。”扶苏笑着点点头。   他朝魏胜吩咐道:“魏胜,去将钟恒给传来。”   魏胜连忙道:“诺。”   回应完,便小跑着传话去了。   不多时。   嵇恒出现在了咸阳宫。   不过并未出现在主殿,而是被安排在了偏殿。   冯去疾已等候多时。   见状。   嵇恒当即明白是什么意思,朝冯去疾微微作揖道:“冯丞相。”   冯去疾冷哼一声,不假颜色道:“钟恒,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吃风报’,是否是出自你之手。”   冯去疾虽是询问,但语气无比肯定。   嵇恒点头。   他整理了一下袖子,笑着道:“的确是出自我改制府,不过丞相是有高见?”   冯去疾道:“高见自然谈不上,只是你这报纸,一经发布,便搅的满城风雨,让城中市人人心惶惶,如此利害之物,却是让人有些担忧,改制府鱼龙混杂,若是这般技艺为外人学去,恐会影响到天下的安宁。”   “我身为丞相,不得不察。”   嵇恒轻笑一声,笑着点点头,认可道:“报纸的确对天下舆论影响很大,也的确是一柄双刃剑,可以帮助大秦,也可以伤害大秦,只是丞相想让我将这门技艺交出来,恐是找错人了。”   “我的确用了这一门技艺。”   “只是这门技艺并未在我手中,而是公子高、公子将闾,还有胡亥等人掌握,我只因跟胡亥关系亲近,这才有机会借此来使用,而且纸张的造价很高,就算丞相拿过去,恐也无法大规模制造,更别谈印刷了。”   闻言。   冯去疾眉头一皱。   他却是没想到嵇恒会是这个回答。   属实出人意料。   若报纸的制作工艺,掌握在公子高等人手中,这便意味着是皇室之物,他虽为大秦丞相,也不敢轻易妄夺皇室之物,不然一个对皇室没有敬畏之心的罪名,就会被御史安在头上。   他虽不惧,却也不想沾麻烦。   冯去疾冷冷的看着嵇恒,漠然道:“一面之词,岂敢轻信?”   “就算真是为皇室掌握,也的确不该丞相府僭越,但这般能轻易引动成城中民潮之物,丞相府有权提前知晓。”   嵇恒摇了摇头,淡淡道:“丞相有些太过高看报纸的作用了。”   “这次报纸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一来,是新事物,引得了城中民众很大的热情跟好奇。”   “二来,则是改制之事,深得人心,因而才让城中市民有这么高的情绪去讨论。”   “而真正涉及到的废除世官制,底层几乎没有谈及。”   “底层民众是很现实的。”   “他们大多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   “而对于新法的如此期待,这同样可以视为,民众对于现在的律令充满了不满,急切的想要改变,不然民众又岂会因为一些只鳞片羽,还不知何时落实的话,就如此兴奋激动?”   “在我看来。”   “丞相有些舍本逐末了。”   “身为大秦丞相,面对汹汹民意,第一时间不当是阻,也不当是惧,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丞相府看到了那些报纸,也阻止了这些报纸下放,但底层的呼声就会消失吗?”   “尔等真正要做的,难道不是顺应民意,积极推动改制变法吗?”   “何以故步自封,甚至是掩耳盗铃?”   听着嵇恒的话,冯去疾不以为然,冷笑道:“治国,我比你有经验。”   “正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易大动,改制变法之事,对于大秦而言,本就不合时宜,只是陛下亲信于你,这才冒险尝试,然大秦好不容易安稳下来,正是休养之际,却贸然卷入改制变法,稍有不慎,或者是变法出现问题,就很可能导致大秦安稳不再。”   “我身为大秦丞相,岂能置若罔闻?”   “目下就不适合变法!”   “底层对现有法制有微见,这一直都存在,但就因为底层民众心有不满,就要去变动律令,那大秦的律令还算得了什么?”   “朝令夕改,岂不乱套?!”   “你或许认为你满腔热忱,都是为了大秦着想,殊不知,对大秦来说,安稳才是最迫切的,天下大争之世结束才十几年,而后又经历了一场五六年的叛乱,民众疲敝,根本就经不起折腾。”   “而改制就意味着变法。”   “底层民众好不容易才接受了秦律,这突然又要变法,这近乎是要将一切推倒重来,底层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折腾?这一番折腾下来,最终苦的还是那些底层黔首。”   “你口口声声说着是为了天下。”   “那当真是为了天下?”   “我看是为了满足你的个人私欲!”   “将个人欲望,凌驾在天下安危之上,钟恒你太自以为是了!”   冯去疾怒目而视。   嵇恒沉默。   他淡淡的看着冯去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半晌。   才接话道:“你说的没错,很大程度,的确是出自私心,我有私心,你难道就没有?”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底层民众的苦与不苦,从来都不在兴亡上。”   “而在于官员的欲壑难填。”   “索取无度!”   “你阻拦改制,当真是为了天下?”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这么大的一顶高帽,你当真戴的起?”   “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你位及丞相,名利皆有。”   “但人都是不满足的,所谓的改制,其实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正的说法是变法。”   “是革命!”   “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罢了。”   “为了维护在旧有体系下的官僚利益,你当真在意底层的所思所想?”   “呵呵。”   “你真不知大秦现有律令的弊端?”   “真不知底层对律令的抱怨?真不知天下苦秦之事?”   “你都知道。”   “但你根本不在乎。”   “因为你的眼里根本没有那些。”   “你看重的是自己的利益,看重的是你冯氏的利益。”   “一旦改制,你这个丞相,便要从朝堂退下,这对于你而言,对于冯氏而言,都是十分不情愿的。”   “而且改制后,朝堂会变成何样,你心中没底,也担心冯氏的权柄,会遭到一而再的削弱,最终如司马氏、王氏一般,迅速的衰败。”   “未知才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恐惧。”   “而你对大秦未来的一切充满了未知,因而极其抗拒变法。”   “因为你注定是受害者。”   “所以你抗拒变法是可以理解的。”   “但变法是人心所向,岂是你一人能抵挡的?”   “变法势在必行。”   “我之所以不曾轻易说变法二字。”   “是因为大秦朝臣都清楚,变法二字的残酷跟冷血。”   “那是要死人的。”   “所以我愿意做一定的退让。”   “至少会给你们这些朝臣一定的体面。”   “但这种体面是有限制的,若是丞相依旧死咬着不放,想要继续阻拦变法推进,或许……”   “我只能请丞相淡出朝堂,乃至是远离朝堂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民心在安定,在于休养,在这时,若不放开民众身上的束缚,还一味高压逼迫,那才是真正的适得其反。”   闻言。   冯去疾面色大变。   他没有想到嵇恒还敢威胁自己。   他可是大秦丞相。   区区一个改制府主官,就敢叫嚣将自己驱离朝堂。   他哪来的胆子?   冯去疾怒极反笑,冷声道:“一派胡言,我作为大秦丞相,对天下之事了解的比你更多、也更透彻,我冯去疾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这岂容你污蔑?!”   “而且我冯去疾行的端、做得正,有什么怕的?”   “反倒是你。”   “本就来路不明,还各种瞎折腾。”   “你才是想毁了大秦。”   嵇恒淡淡一笑,负手道:“冯丞相,人有私心是正常的,若是人没有私心,那才不正常。”   “但私心却是要为天下让道。”   “我之前对你说的那番话,其实并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胁,而是心里话。”   “大秦改制势在必行。”   “就算你有心阻拦,也阻拦不了的。”   “而且我有时间耗,眼下韩信对匈奴的追击不停,只怕不消一两个月,就可以传回捷报了,只是捷报内容是犁庭扫穴,还是比蒙丞相更进一步的封狼居胥,可就不一定了。”   “到那时。”   “韩信携胜归来。”   “丞相可想好如何压制?”   “只要大秦的军功爵制不变,韩信便会是当今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存在,也一定会位列三公。”   “到时丞相你的坚持还有意义吗?”   “你作为大秦丞相,已有不短的时日,其实也早就清楚,在这个位置,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并不能由你主动去做事,而是为会身后的群体推着向前。”   “韩信亦然。”   “他是关东出身的将领。”   “代表着关东六地数十万的官吏。”   “如此庞大数量的官吏,一定会将韩信推到三公之位。”   “大权在握的韩信,又岂会不投李报桃?”   “朝堂关东出身的官员,在接下来几年,一定会越来越多,加之朝廷加重了对关东的扶持,不少官员定会得到更多的晋升空间,你固守的这套旧体系已经崩溃瓦解了。”   “继续固守毫无意义。”   “关东跟关中的隔阂差异一定会破除。”   “弥合东西,这本就是皇帝要做的、该做的,任何阻拦的,都是站在皇帝的对立面。”   “而你们没有能力抗衡。”   “且恰恰相反。”   “你们阻拦的越起劲,朝廷对关东的扶持就会越大,大到让你们不得不退缩,只是那时恐就不是老秦人官员说了算了,而是关东出身的官员说了算。”   “你应该能明白这个理。”   闻言。   冯去疾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沉默了。   他知道嵇恒是何意。   也清楚嵇恒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一步若是退了,他在朝中就无立足之地了。   而且还要背负骂名。   冯去疾神色幽幽的看着嵇恒,道:“你对你的变法就这么有信心?”   嵇恒笑着道:“若是没有信心,又如何敢接下?”   “不过我主持的变法,持续的时间会较长,改变的事也会很多。”   “甚至是对天下都有会全盘整改。”   “虽然很难,但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同样是其乐无穷。”   “我本可以不来见你。”   “只是你身为大秦丞相,终究需要一个体面。”   “我可以在改制方面,为你们开一些方便之门,不过自适用于短时,时间一长就众人平等了,但相较,还是对关中出身的人更有利。”   “这是我唯一能承诺的。”   冯去疾阴晴不定,却是拿不定主意。   嵇恒没有想再说的想法,只是道:“三天后,我会让陛下将三公九卿召集起来,到时一同商议,正式颁布‘废除世官制’,到时我会在那场议会上,再做一些让步,但也是最后的让步了。”   “而且……”   “民爵相关的事必须要定下。”   “民法可以缓、可以慢,但民爵不能拖。”   说完。   嵇恒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冯去疾站在殿内,望着嵇恒远去的身影,脸色变了又变,最终轻叹一声,回到了自己的丞相府。   只是整个人消寂了不少。 第501章 民爵成!   三日后。   经过三天的发酵,咸阳并未因此消寂,反而议论的越来越多了,而且也开始传向附近郡县。   咸阳的中下层官吏也议论不断。   只是相较城中的热闹,各大主要官署的官员都保持着安静,并未有明显的表态。   一切都透着异样。   暮色时分。   咸阳各大官署的官吏,陆陆续续回了家,只是蒙恬、冯去疾等人,却并未急着离开,而是乘着马车,去到了改制府外。   这座昔日的博士学宫,在改制府越来越多的官吏到来后,已重新焕发出了生气。   府外。   有不少士卒站列。   蒙恬面色平静,跟冯去疾等人对视一眼,踏入到了这块地界,刚走进便有小吏前来热情相迎。   见只是小吏,冯去疾、陶舍等人面露不悦,他们身为大秦重臣,身份显赫,如今屈尊前来,嵇恒怎么说也当亲自相迎。   让几个小吏来迎接,这岂非是看不起他们?在故意给他们上眼色,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不少人冷哼一声,更有性子急的,直接指桑骂槐的数落起来,不过也只是表露了下不满,并未小题大做,他们还不会因此太过掉身份。   不一会。   蒙恬等人就到了大堂。   嵇恒早已在大堂中等待多时了,他看着蒙恬等朝廷重臣,嘴角扬起一抹弧度,道:“方才陛下派了人来,忙着跟那几名刀笔吏吩咐些事,误了诸位大臣,还请诸位见谅。”   说着。   嵇恒朝众人微微躬身。   蒙恬微微振袖,淡淡道:“无妨,都只是些粗枝末节,陛下交代的事更重要。”   “我等这次前来,便是想来听一下,你对改制的想法跟主意。”   嵇恒点头。   他让诸位大臣落座。   然后又派人送来热茶,在一番简单的列席后,嵇恒喝了一口茶水,稍稍润了下嗓子,道:“其实诸位大臣心中都很清楚。”   “改制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其真正的名称当是变法。”   “我之所以用改制二字,便是不想如过去变法一般,大动刀戈,也不想将事情弄的太过冷酷。”   “究其原因。”   “并非是于心不忍,也不是什么下不了手,而是前几日冯丞相说的那样,现在其实并没到改制的时间。”   “大秦并未到生死存亡之际,现在的大秦整体上是欣欣向荣的,也正朝着安定的状态过度。”   “我与诸位大臣并无嫌隙。”   “更无恩怨瓜葛。”   “之所以助推这看似有点不合时宜的‘改制’,其实只是想为大秦奠定一个更长久的根基。”   “吹风报诸位恐都有所耳闻,也听闻了当下城中的民心民意,而那才是大秦大多数民众朴素又真挚的真情流露。”   “大秦眼下的安稳,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安稳,而是对天下过往纷争战乱的厌恶。”   “所以他们甘于忍受。”   “而这种忍受并不会持久,因为始皇遗留下的体制,本就是残缺混乱的。”   “始皇有革新天下之志,奈何天不假年,加之受时事束缚,很多都潦草结束,亦或是虎头蛇尾,亦或是各种政策拼接,最终成了缝缝补补。”   “并未盘彻天下完成。”   “当今陛下有继承始皇遗志之心志,又有了改制天下的基础,故才有了改制府的问世。”   “这次改制并不会有之前激烈,也不会有过往变法的残忍,究其原因只不过是在继续始皇的革新。”   “这是改制的前因!”   嵇恒正襟危坐,将改制的原因徐徐道出。   众人默然。   并未有什么言语。   嵇恒又道:“前言已经给诸位大臣说清楚了,诸位也当明白,我推行改制的必要。”   “改制势在必行,不容阻拦,这是大秦今后能否长久的基础。”   “不过今日,我首要讲的不是其他方面的改制,而是军。”   “此事,蒙丞相、李信太尉恐都已经知晓了,或许还有其他大臣,或多或少已有所耳闻。”   嵇恒看下一旁的众人。   蒙恬蹙眉,李信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又很快收敛下去,张苍、陶舍、史禄都目光微凝。   冯去疾、马兴几人则神色微异。   他们对此并不知情。   但他们都是心思活络之人,看到蒙恬跟李信的神色,就已经明白嵇恒所说是真是假了。   李信道:“军事乃国家机密,不便为外界知晓。”   嵇恒颔首。   他笑着道:“军事机密,的确不当谋于外人,但诸位都是朝廷重臣,有些事还是当知晓的。”   “而且这也事关改制。”   嵇恒双手放在案上,淡淡道:“大秦正在逐步将军权两分,一部分主外,一部分主内。”   “主外的为大秦国防军,由北原大军,南海大军组成,主要任务自然是戍边护卫,开疆拓土等职能。”   “只负责边疆跟对外。”   “而像是地方的亭卒、县卒、郡卒等地方士卒,今后都归为内军,负责内部的治安、稳定等方面。”   “具体会如何做,我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也是内外军分野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外军适用军功爵制,而内军则按民爵内政。”   “军籍通过士官转职等可以变成民籍,而民不能转为军,除非特殊情况,皇帝特许,不然一旦退伍,便不能再回到军中。”   “太尉主内,至于国防,则由另外的一套体系负责,两者互不干扰,也没有职权交错。”   “我之所以说这些。”   “便是要告诉诸位大臣,民爵是必须要推出的,而且是越快越好,不然影响到军队,恐就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再则。”   “军政分家也利于天下稳定。”   “军民两分是大势所趋,也是当下之迫急,不仅是军队需要,朝廷需要,更是天下所求。”   “另外。”   “我对韩信有所了解。”   “此人并不喜为政,只善军事,若是军政两分,此人多半不会选择离开军队,而是会继续留在军中。”   “与之相似的不少。”   闻言。   不少大臣目光微异。   尤其是听到韩信不喜内政时,更是瞬间明白嵇恒的想法,以韩信之军功,若是为政,定然位列三公,到时有韩信在朝中压阵,关东势力势必大涨。   若是韩信不能入朝,少了韩信在朝中的支点,关东势力恐还会被继续压制。   嵇恒淡淡一笑,注视着一旁三公九卿的神色,端起案上茶杯,小口的品味起来。   神色轻松写意。   片刻。   李信摇头道:“在朝跟在军身份地位截然不同,就算韩信真的善兵,也未必能忍住入朝的诱惑。”   李信直接泼了盆冷水。   嵇恒点点头,不过神色平静,并未有任何变化,继续道:“所以国防军的政治地位会大幅提升。”   “提升到跟朝堂一致。”   “只不过朝廷是管内政,而国防是主外,今后军队的事归军队,内政的事归朝廷,除了特别情况,军政不相见。”   “不过粮草辎重等方面,还是必须由少府来节制,而这方面,是每年上计大会时,地方官府,朝廷官署,军政各方面来共同协商。”   “在地方,军中将领有地位,但无实权身份,在军中,朝廷大臣有身份,却没有调动指挥职权。”   “施行彻底军政分离。”   闻言。   李信目光微沉。   他自是明白其中的深意,就是在限制军中将领跟朝中大臣勾连,特意划开,让在朝的触碰不到兵权,领兵的,不能跟朝中大臣勾结。   而粮草辎重都为朝廷控制。   如此一来。   地方郡县的主官,身份地位是低于驻守边疆的将领的,因而一定程度避免了地方跟军队勾结。   而边疆将领接触不到朝廷官员,也没有经济的自主权,也难以生出其他心思。   最终保证军权不旁落。   从另一种程度来讲,这也削弱了丞相府的职权,各大官署的相应职权也都给削弱了部分。   沉默少许。   李信好奇道:“这般军事机密,你是从何得知的?”   嵇恒淡淡道:“自然是有人告诉,而且我负责改制,又岂能对此毫无了解?”   李信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最终开口道:“朝廷的确有将军队内外两分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军政混乱,以及避免军政往复,势必会用一种新的方式安置。”   “军民两分,在我看来,有可取之处。”   随着李信开口,其他人面色微变,李信乃当朝太尉,位高权重,而且牵涉到军队,他一旦开口,对其他人影响很大。   而且李信这是第一次承认民爵。   蒙恬颔首道:“军队之事不可有任何懈怠,军民两分,在我看来是极好的。”   蒙恬也表达了态度。   嵇恒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又岂会再出言劝阻?   陛下明显有收权之心,嵇恒就是仗着这点,借着陛下之势,在压着其他人同意另设民爵。   而一旦开了民爵,就如同大堤开了口,很多事就由不得他们了,在嵇恒这凶猛来势下,这口子只会被越撕越大,涌入的潮水也会越来越多,最终将大秦现有的体制及他们彻底覆盖淹没。   他们还无可奈何。   其他人同样深知这点。   因而也是迟迟没有开口,这口一开,基本意味着改制将开始正式落实,他们的职权也会逐步受到限制,乃至是削减。   嵇恒并不催。   只是独自自饮自酌。   目光却微不可察的扫了一眼,附近提笔书写的几名刀笔吏。   今日所说,都会被纪录。   但会不会真的就载入史册可就不清楚了。   大殿死寂。   冯去疾、马兴等人面色颇为难堪,眼神很是犹豫,只是在沉思许久后,终还是不情不愿的低头了。   他们执拗不了的。   这明显是带着陛下的意志,何况蒙恬跟李信都开口了,他们又岂敢再直接反对?   再则。   反对又有什么用。   让韩信入朝位列三公?到时只怕争议更大,如今只不过是两害取其轻罢了。   随着冯去疾的开口。   其他人也陆续动摇了,最终朝廷的三公九卿全都同意另设民爵。   嵇恒满意的笑了笑。   他神色轻松道:“既然诸位大臣都同意了,那很多事就好办了,我这次也能直抒胸臆,将心中的一些想法尽数吐露了。”   “我意欲将民爵位分为十八级,即除了彻侯跟关内侯不在民爵范围,其他跟军功爵制一致。”   “而民爵在体制内则分为九级,亦或者可以称为九品。”   “单为下,双为上。”   “副为下,正为上。”   “假为下,真为上。”   “以此来将大秦的官吏,通过各自的官职职权,进行明显的划分,从亭到里再到县,郡,不过再往上要多设一个州,再到朝堂。”   “以此再对俸禄等进行调整,不过此事并不用急,也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细致的规划。”   “此外。”   “便是应尽早将退休制度定下,让民爵得到初步的适用,同时借此宣扬至天下,而后便可根据民爵,对律令进行相应的调整变更。”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要先从官府抓起,逐步落实下去,让地方官吏知晓其中的实情。”   说着。   嵇恒顿了顿,刻意停了下,而后没有继续就民爵开口,话题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开口道:“诸位大臣都知晓吹风报上面的内容了,对于上面提出的办法,诸位可有意见跟见解?”   冯去疾冷冷道:“政策可以推下,但一些具体的情况要另议。”   嵇恒点头道:“其中一些想法的确不太合适,也的确当变更,这一点倒也正常。”   “只是诸位当真认可了?”   嵇恒看向一旁官员。   冯去疾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抹愠色,但还是压着火气道:“此事已传的人尽皆知,就算有异议,又能如何?还能阻止不成?”   “我只是好奇,你还要做什么,这所谓的退休制,其实并不关键,年过六旬者毕竟是少数,对天下绝大多数官吏都无太大影响。”   “再则。”   “你也算开了个先河,也给了民爵很好的一个落脚点,并不会因此得罪太多人,反而会赢得不少人支持,而这也意味着……”   “你想做的事实则更大!”   “你还想做什么?这次既然将我等召集过来,就别在这种小事上糊弄了,说吧,你的真正用意。”   冯去疾也彻底拉下了脸。 第502章 野心之大,旷古未有!   嵇恒爽朗一笑。   他抚帐道:“冯丞相果真是快言快语,既然冯丞相如此心急,那我自也不会遮遮掩掩。”   嵇恒瞥了眼一旁的几名刀笔吏,主动起身,去到了开着的大殿门前,给外面护卫的侍从说了几句,随后,几名侍从联手将大殿门关上了。   只听得砰的一声,大殿门彻底关上了,天色本就渐晚,没有了暮霞的光彩,整个大殿昏暗了不少。   见状。   蒙恬等人心神一凛。   但也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嵇恒一人,又能做什么?不过从嵇恒这么谨慎的态度来看,只怕他想说的话,并不会那么稀疏平常。   甚至可能是惊世骇俗。   嵇恒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并没有再添烛火,整个大殿就只有四周还燃着几团火光。   嵇恒道:“事关天下机要,我也就多注意一点了,这次的会可以被称为闭门会议。”   “我也就畅所欲言了。”   “我很早之前就听闻过一个说法,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我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不知诸位大臣对此话是何见解?”   闻言。   蒙恬等人面露一抹异色,没想到嵇恒会这么直接了当,也没想到嵇恒会说的这么直白露骨。   不过从这句话,他们也察觉到了一些意味,嵇恒恐是想跟他们做一些利益交换,继而加快推动改制。   蒙恬道:“并无看法,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念。”   嵇恒点了点头,笑着道:“理应如此。”   “民爵是一切的基础。”   “而民爵的出现,定然会导致法的变更,不过不同于过往的变法,这次改制的法是慢慢替换变更。”   “短者十几年,长者数十年。”   “而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大秦在很多方面都会陆续改变,不过最开始的一定是体制。”   “除了刚才所说的军权两分,还要在天下推行双重领导,即当年对商贾推行的那套,地方除了郡守县令等主管地方官员,同时其余官吏分管的政事同样还会受到相应的中央官署管理。”   “故朝堂的职权也将两分。”   “一部分主政,一部分主事,主政者归丞相府统领,主事者由各部官署主官负责,交由政务院统管,不过丞相兼领政务院,对天下政事具有协调规划作用。”   “但仅仅是丞相。”   “另外,御史府的职权不变,依旧负责督查天下官吏,不过地方官署同样具有这般职能,两者分属不同,不受另一方影响。”   “对于军事方面,同样如此,督查职能,不仅军队内部存在,还受御史府监督,亦或者其他官署负责,没有令书,盖不听令。”   “……”   听着嵇恒的话,即便是蒙恬都不由脸色一沉,嵇恒这是在不断分解三公的权柄,同时压缩九卿的地位。   近乎将所有大臣的权利削弱了。   过去丞相统领天下政事,如今只统领“政”的方面,对于“事”则只是起个协调作用督促作用。   看似相差不大,实则权柄缩小了很多,而御史府同样,直接将监督军事的职权给剥离了,同时一部分剥给了地方官府。   至于太尉职权削弱的更多。   在嵇恒的描述下,大秦的权利构架完全变了,变成了政务府,丞相府,御史府,太尉府,军务府及另外几个新组成的官署。   ‘三公’变成了了五六个人。   至于九卿权势削弱的更加明显,直接变成了上面几个官署的下属官署,权势还被分成了几个。   这变得太多了。   嵇恒面色淡定,这只是开始,大秦现有的政治体制,其实并无太大问题,只是权势太大了。   陶舍目光阴晴不定,沉声道:“你的想法的确很大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疯狂,大秦现有的体制其实已很完善。”   “对于你之前所说的设立州制,其实也很有可取之处,只是州制下对官府进行细分,分为理政跟理事,而后统一归朝堂管辖。”   “你这般划分,有些太过不切实际了,对于天下钱粮的需求也很高,就我而言,并不可取。”   马兴也道:“职权这么细分,政事效率无疑会大打折扣,对于官吏的需求也会很多,这都不是大秦现在能满足的。”   “此法不可取!”   其他官吏也纷纷开口,对嵇恒的提议直接拒绝了,这样分权,太过强势也太霸道了,他们不可能接受。   嵇恒颔首。   他自然知晓这些官员不会同意,而且他也没想过会被同意,只是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嵇恒道:“我知道这些想法,在诸位看来很匪夷所思,也根本是不可接受的。”   “但在我看来,权利就当被关在笼子里。”   “不过你们说的的确有道理,想将这一套体系推广落实,需要很长的时间,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   “也的确不是现在大秦能担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今后不能担负,故这只是我对于体制的看法。”   “另外。”   “再说一个于诸位休戚相关的,既然大秦的官吏享有退休待遇,自然就要放弃一些东西。”   “而放弃的……”   “便是不用纳税的权利!”   “等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后,大秦的官吏跟地方民众一样,都要纳税,民爵只意味着不用服役。”   “至于原因,诸位或许清楚,或许并不清楚,便在于土地兼并,诸位手中掌有大量的权利。”   “而以诸位的身份,自然是无需纳税纳粮的,但这也意味着,这其实是给诸位乃至天下官吏开了方便之门,便是有地方民众会主动‘献上田地’,以规避徭役赋税。”   “长此以往。”   “田地大多为官吏跟地方豪强具有,天下钱粮朝堂征收上来的越来越少,而大秦的体制本就开销很大,又要负担很多改制后的花销。”   “最终只会不断的摊到地方黔首身上,因而大秦今后不会准许官员不纳粮不纳税,不过在此之前,朝堂并不会因此亏待诸位。”   “也会相应提高官吏的待遇,以弥补官吏因纳税缺少的钱粮,这只是一个表态,一个给天下民众的表态,大秦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要纳税。”   “无一幸免。”   “甚至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听到嵇恒的话,在场的官员脸色更是大变,前面分他们的权,已经让他们有些跳脚,接受不了了,而今嵇恒还打起了他们的‘利’,这属实太过分了。   也太丧心病狂了。   在场所有人都黑了脸。   即便嵇恒说了后续会提高俸禄,这依旧不是他们能接受的,一旦开了这个口子,这损失的利益,根本不是朝廷的俸禄能补上的。   诸位大臣的神色,嵇恒看的分明,这些政策想落实很难,因为已经触及到了官吏的核心利益,一个权,一个财。   不过嵇恒并不怎么在意。   他只是把这件事悉数告知而已,至于最终成与不成,这就是一个互相妥协的过程。   嵇恒继续道:“除了这两个方面,大秦还会在律法方面做一系列的调整,这部分诸位应该是在就有所了解,我也就不多言语了。”   “一切立足于民爵。”   “再则。”   “大秦还将一定程度放宽户籍的限制,准许民众去经商、为工匠等百业,另外也会让农家、墨家等学派,在各地修建相应的职业技术学室,用以培养发展大秦百业的技艺。”   “这同样是有违大秦律令的,但这同样也是必然的,就城中的医馆,诸位恐都有所知晓。”   “其实很多人都是家学,但这么多年下来,很多医者只是在照本宣科,按图索骥,并无太多实质性提升。”   “因而放开一定限制,准许更多人进入,以加快百业的发展,以提高大秦各方面的经验积累。”   “这不仅能提高大秦各方面的技艺跟水平,对于整个天下都有极强的促进作用。”   “当然。”   “有利就有弊。”   “世人逐利,也都是趋利避害之人,见到某一行有利可图,必然会导致很多人大量涌入,继而酿就良田荒废,无人耕种。”   “因而需有一定门槛。”   “即唯有获得公士乃至是上造的民人才有资格去做选择,而且也需经过专业筛选,才能进入其中。”   “这同样是基于那份报纸上的一些划分定下的。”   “也都是日后才会着手的。”   “与之对应的,便是大秦在接下来十几年,乃至是几十年,将会为重新划分州治做准备。”   “鼓励民间生育。”   “以民户数量,最终决定几十年后州治所在,以及州制下几个主要方面的大郡,这些人口大郡也将获得朝堂额外的提携。”   “还有便是改革田地制度,现在大秦的田制是相对有些混乱的,公有制跟私有制混合。”   “关东跟关中也不尽相同。”   “为了实现天下一治,也为了遏制土地兼并,以及鼓励民间开垦荒地,我个人建议,将田地性质两分。”   “城邑范围内的田地,归国家所有,而地方乡、里的田地,归当地的乡、里所有民户所有。”   “朝堂不能霸占侵占。”   “另外,朝廷当派墨家子弟,重新丈量田地,重新对地方的乡、里进行地域划分,如此一来,在乡里的治理下,一定会极力开垦荒地。”   “因为这是地方自己的土地。”   “而地方也只能分配这些归属于乡里的田地,随着人口增加,开荒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事。”   “对于地方开荒的田地,朝堂给予多久的免租免赋,这就由少府去决定了。”   “地方的田地,只能流转,不能买卖,更不许卖于外乡人,肉就算是烂了,也只能烂在本地。”   “任何关于地方田地的买卖契书,朝堂一概不认,也一律违法。”   “除了田地,还有就是鼓励地方生产,以及大力推广新型技术跟工艺,以加快地方生产跟恢复。”   “对于生产有限制提高的技艺和相关人士,大秦当给予嘉赏。”   “还有道路。”   “除了特殊时期,道路将会一定程度放宽限制,准许地方官吏、商贾出行,不过朝堂可借此收取一定过路的费用。”   “另外在经济允许的条件下,朝堂当给予足够的财政支持,用以地方道路、水利等设置建设,以加快天下的商品信息流动。”   “以此来加快天下整合统一。”   “还有大秦一统天下,为正天下正塑,当广招天下士人,修周史,除了修政史,还当着重修相应变法史、经济史、文化科技等方面。”   “以史为鉴,以史为镜。”   “……”   嵇恒一口气说了很多,只是他所说的很多想法,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不少人只觉耳目一新。   但与此同时。   也感受到了深深的压力。   这要做的事太多了,多到即便只是一件,都让他们感到头疼,或许唯一能为天下轻易接受的,便是鼓励生育,以此来定州域。   其他的。   每一件都很有难度。   有的难度来自于朝堂本身,有的来自于地方阻力,有的来自于官吏士人等的私心。   单一件就让人只觉头晕目眩了,嵇恒想做的更是一体完成,这庞大的改制,已是重造天下了。   完全超越了过去任何一次变法,其深度、广度,影响的范围,都不是过去任意一次变法能比的。   全场静谧。   一旁的刀笔吏,也被惊的停下了笔,满眼不敢置信跟震惊,握笔的手都在颤抖,也忘了自己该做的事。   其他官员亦然。   满心震撼。   之前嵇恒针对他们,他们还以为那是刻意而为,而当听完嵇恒的全部想法,才陡然明白,这根本不是在有意针对。   只是嵇恒改制下的一环罢了。   他要的是重整天下,而且是从体制、国家、治式、民众等诸多方面,全盘彻改。   野心之大,旷古未有。   张苍瞳孔微缩,看向嵇恒的脸微微抽搐着,心中更是直骂疯子。   疯了。   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些想法太疯狂了,完全没有任何妥协,只想自私的去建立一个崭新的天下,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死活、想法。   良久。   蒙恬豁然起身,双眼直直的盯着嵇恒,脸色铁青道:“你知道你这些想法是多么惊世骇俗吗?多么不可理喻吗?你当真觉得有可行性吗?!”   嵇恒似笑非笑道:“所以我说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而且我也认为……”   “事在人为!” 第503章 朝堂的艺术!   冯去疾道:“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以为治理天下就是这么容易?随便脑子一热,想出了一些东西,就想要借此推行天下?”   “你以为军国大事就这么简单?”   “你对天下治理之道又有多少了解?”   “你的确是陛下请出,为大秦改制的,但从目前来看,你的能力,根本担不起这个重担。”   “你的这些想法异想天开。”   陶舍、马兴等人也纷纷开口。   对于嵇恒的斥责,几乎是不加遮掩。   他们也是怒极反笑。   出仕为官多年,像嵇恒这么毛躁,这么不可理喻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就因为为陛下看重,就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才能,也真以为自己能够澄清玉宇,能将天下的方方面面全部革新,他们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何人给他的勇气?他又哪儿来的这么大底气?!   真以为治天下就这么简单?   更令他们想笑的,事到如今,嵇恒还大言不惭,还在那自以为是,真把自己当成旷古难出的奇才了?   在大秦就算是奇才,也要遵从一定的规则。   而不是肆意妄为!   嵇恒还没有这个资格。   冯劫、李信等人也都先后开口。   言辞虽没有其他官员这么激烈,但态度同样很坚决,对嵇恒的想法完全不屑一顾,只当做是一堆没用的废话。   嵇恒沉默着。   他就安静的坐在一旁。   静静地盯着众人数落、叱骂自己。   等四周的声音渐渐沉寂,嵇恒才抬起头,颇为闲情逸致的喝了口茶水,淡淡道:“诸位可说完了?”   “若是说完了,就轮到我了。”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冷冽的扫过全场,嘴角扬起一抹轻蔑的讥讽,漠然道:“诸位大臣似乎还没有理清楚现状,有些事并不是你们拒绝,你们抗拒,乃至是反对,就一定行之有效的。”   “你们只是权力中心的一环,但并不是天下运行的必须。”   “也即是说。”   “你们全都是可替换的。”   “而今天下战事停歇,蒙恬丞相、李信太尉,还有其他将领,都是可以为韩信、李左车等将领替换的,至于冯丞相、张苍少府等官员,也都能在天下找到替换的人选。”   “这个天下从来都不是缺了谁就不能运行的。”   “你们不愿意。”   “的确有不愿意的理由。”   “但谁在乎呢?”   “我不在乎,大秦不在乎,天下黎庶也不在乎。”   “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你们自己罢了。”   “你们并不高贵。”   “也并不是所谓的缺之不可。”   “我前面说的那些变革,的确很让人脊背生寒,也让人不禁不寒而栗。”   “因为在削你们的权,夺你们的利。”   “在毁你们长盛的根基。”   “所以你们不愿意,不甘心,这么言辞激烈。”   “只是你们不愿意,天下愿意的人,可从来都不会少。”   “你们说是吧。”   嵇恒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   眼中冷漠明显。   闻言。   众人怒目而视。   对嵇恒也是越发难以忍受。   实在欺人太甚。   也太把他自己当回事了。   对于众人的愤怒,嵇恒直接无视了,他笑着道:“时代变了,过去关中出身的官员,在天下一家独大的情况已经变了,随着天下时势的变更,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后起之辈想要登上历史舞台,想要晋升到大秦的权利中心。”   “朝堂官员的离场,是很多人乐于见到的。”   “甚至大秦体质的变化,也是底层中层愿意见到的。”   “虽然为此会付出不少代价,甚至会给天下造成不小的动荡,但只要朝廷愿意做出取舍,愿意让出足够多的利益,我提出的那些政策,多半能在这些人手中推行下去。”   “过去天下,三公九卿,几乎垄断着天下权势。”   “而关中官员,更是霸道的控制着地方郡县的主官位置,很多关东官吏求而不得,不知多少人暗叹怀才不遇,也不知多少人心生怨恨,若是因为体制变革,让他们有了更进一步,甚至是直达天听的机会,我相信,很多人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诚然。”   “我提出的官绅一体纳税,废除世官制,也会在他们中引起不少的非议跟不满,但相较于权利上的极大提升,这些其实都是可以忍受的,大秦的体制一直都很明确。”   “甚至这也将是天下的主流。”   “即官本位。”   “为官者享有绝大多数特权。”   “不仅是财富,还有名声、权利等等。”   “你们身处权利中心,先天性就享有这么特权,而天下绝大多数官员是没有资格的,但他们却是深深的知晓这点,世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只要有利可图,便会有无数的人冒着尖往上钻。”   “这才是天下的现实。”   “你们从来都不是不可或缺的。”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而这就是我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站在你们身前的原因。”   “现在诸位冷静下来了吗?”   “若是冷静下来,或许我们就可以谈谈那门妥协的艺术了,毕竟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去大费周折?这一番折腾下来,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必要。”   “你们终究是大秦的功臣。”   “于国有功。”   “对你们这般刻薄寡恩,也终究让人于心不忍。”   嵇恒负手而立。   他的确是有恃无恐。   在韩信等人崛起之前,关中的官员对天下是占据主导的,但随着韩信等关东集团的崛起,大秦已不再是关中集团的一言堂了,天下已有跟他们分庭抗礼的存在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固执的想维持过去,注定是不可能的了。   关东跟关中的冲突,随着时间只会越来越剧烈。   最终。   就如历史上的河北士族和关陇集团一般,两者爆发出旷日持久,且频频爆发的冲突,这种矛盾冲突纠葛,到后面是远远超出简单的个体利益范畴,而是直接进入到了全国性战略的博弈。   对此。   嵇恒并不愿见到。   他要在两个庞大利益集团彻底对撞前,将这种可能导致分裂的因素给扼杀掉。   彻底弥合东西。   让大秦的权力枢纽,不再以地域划分。   而是以权利多寡来划分。   举殿死寂。   蒙恬、冯去疾等人都沉默了。   他们低垂着头,没了之前的气焰,显得很是阴沉。   嵇恒的话,几乎将他们最担心的情况,赤裸裸的给揭露了出来。   天下变了!   天下一统时的盛况,如今早已成了过去。   关中并未受到太多实质的削弱,但关东在这六七年里,却是得到了显著的提高。   两者的地位悬殊,也不再是天差地别。   而是咫尺之间。   对于皇帝而言,用关中的臣子,跟用关东的臣子,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皇帝只需要能遵从政令的臣子,能按他心思执行命令的臣子,至于这些臣子是什么出身,出自于何地,皇帝本身并不关心,也并不在意,而且很早之前,扶苏就一直在强调,要让‘老秦人’成为过去。   天下就不该有新老秦人之分。   在这种情况下,扶苏启用关东官员,完全是能预见的。   何况韩信等人的崛起,本就是扶苏有意推动的,他对关东出身的官员,是有大恩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担忧跟忌惮,更是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这些关东官员。   但这不是他们能接受的。   只是就像嵇恒所说,他们在不在意,接不接受有用吗?   陛下若是铁了心,要对天下改制,就这么告诉关东的官员,只要他们同意,便能晋升到朝堂,只怕关东那些官员,都是趋之如骛的,而他们这些老臣,自然也会被一脚踢出朝堂。   张苍额头冷汗涔涔。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中也是一阵的胆寒。   嵇恒太狂了。   这些话,正常情况,无人敢说出。   但嵇恒敢。   他不仅敢说,还敢以此威胁,逼迫大秦重臣,不得不坐下来。   这份胆识跟魄力,张苍是心惊不已。   他悄悄抬眸,看了看四周。   现在殿内其他大臣都沉默下来,明显都在思索着其中利弊,不过张苍心中却是清楚,嵇恒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也极有可能借此将那些改制给彻底确定下来。   因为……   其他大臣没得选。   不换思想,那就换人。   这就是嵇那番话的真正含义。   虽然短时间是不可能的,但谁又敢断定,陛下没有另做安排?   他们不敢赌。   更没有任何信心能胜。   如今的扶苏羽翼已丰,根本不缺可用之人。   就算将朝堂换个一遍,乃至是两遍,依旧能提拔上来人。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会如此的不安。   良久。   蒙恬紧紧的盯着嵇恒,问道:“你就这么确信,你推行的政策,一定能得偿所愿?”   嵇恒摇头。   他轻笑道:“世上哪有绝对的事。”   “我只提供大的方向,其中的具体细节,还需各大官署去完善。”   “而且我推行的改制,并不会急于一时。”   “而是以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为期限,不断地推进夯实,不过我对其有信心。”   “就我看来,天下今后的动乱,很大程度是基于现有生产力的不足,天地不足以养人,而我的想法,却是借助墨家、农家、阴阳家等学派,不断积累经验,提高农业、手工的生产力,继而最大限度的保持天下的底线。”   “只要这条底线不被触碰,不被践踏,那大秦始终是安稳的。”   “至于朝堂动乱。”   “诸位真以为底层黔首关心?”   “底层民众是很现实的,只要能活得下去,谁又会想着造反?”   “而六国余孽已不成气候,百越、匈奴元气大伤,大秦内外环境稳定,是有条件去‘折腾’的。”   蒙恬蹙眉道:“你想让我等同意你那些荒唐的举措,甚至是助你去推行那些政策。”   嵇恒点头。   他笑着道:“的确有此意。”   “权利的更迭是需要时间的。”   “你们需要适应,关东官员也需要适应,天下万民同样需要。”   “为诸位博个名,也不算什么坏事。”   蒙恬不置可否。   若是可以,谁稀罕这个名?   这可是用自己实打实的利益被迫换来的。   蒙恬道:“你既然敢夸下海口,或许是有几分心思,但你的这些想法,的确太过跳脱,也跟大秦的实际情况背离太远,我等固然在朝堂有一定影响力,但也只能约束自身,想让其他大臣也同意,并非易事。”   嵇恒面色平静,嘴角噙着一抹笑。   他轻笑道:“大争之世是士的时代,在那个璀璨的大世,‘士’一直想促成一件事。”   “便是刑不上大夫。”   “民爵最后两级,对应现今的三公九卿。”   “这两级爵位的官员,除非犯下造反、谋逆等罪大恶极的罪,不然都不会被处死,即便有贪渎、作奸犯科等罪,依旧可以免除一死,只是情节严重者,会被降低退休后的实际爵位待遇。”   “诸位大臣意下如何?”   闻言。   众官员眼睛一亮。   这相当于是获得免死之权了。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他们身处权力中心,对此是深以为然。   若是有了这个承诺,对于他们的安全,是一个极大的保障,也不用担心遭到杀害。   蒙恬深深的看了嵇恒几眼,摇了摇头道:“其他大臣不会同意。”   嵇恒道:“朝臣的子嗣,朝廷可保障,定有一人能进入到朝堂,不过官职会比这些朝臣低一级,但也只能保证官秩,并不能保证所处官署跟实际官位,至于能不能追上他们的父辈,乃至是超越,就要看他们的能力了。”   蒙恬脸色微异。   他也没想到嵇恒会这么大方,一口气许诺这么多‘官员’。   如果前面的免死是保障的三公九卿的特权,而则就是保障的朝臣的特权,让他们的家族不至于快速衰败,至少在朝堂还有一席之地,至于能不能维持,就要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了。   而且只承诺一人。   相当于父走子继,只是降低了官职。   继而为朝堂始终保留着一定程度的流动性。   毕竟越往上人越少。   这时。   冯去疾道:“朝臣或许会同意,但关中的其他官员呢?你的那些想法,对他们损耗很大。”   嵇恒又道:“对于郎官,即中郎、侍郎、郎中等关中出身,又为朝廷认可的后起之秀,去到地方,都是从县一级开始。”   “我想要在天下宣扬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因而想晋升到朝堂,定然要下到地方,至少要有县一级的为官经验,不过我可以承诺的是,这些郎官去到地方,一定能被提拔一次。”   “但此后就看能力了。”   “而且……”   “这不是只适用于关中。”   “而是适用于所有在咸阳的官员,无论出身,只要满足上面的条件,都能获得这些特权。”   “也就是所谓的潜规则。”   “咸阳乃是大秦国都,自会有一定的特殊性。”   “尔等身在关中,任事在咸阳,一定程度上是占了不小优势的。”   “所以这是对咸阳官员的特权,而非仅仅是关中官员的特权,更不是单独为朝堂官员弄出的特权。”   “两者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你们如今是占尽优势,若是有如此优势,还不能守住,那自然是很明显了。”   “能力不够!”   “无能之人,岂能大用?”   “诸位说是吧。” 第504章 时不我待,杀伐开路!   众人静默。   虽然对嵇恒的话颇为不喜,但他们也知道,这恐是嵇恒能给出的最好办法了。   不若直接换人。   他们什么好处都沾不到。   眼下虽然让利很多,但至少自己能安稳落地,家族也能得到一定的延续,还给了朝廷官员一定的优待。   相较而言已很是宽容了。   嵇恒也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尊重,只是天下事毕竟不只有关中,还有关东,他们可以同意,但此举对关东的影响不小。   嵇恒又想如何应对?   张苍道:“下官有个问题,以先生之见,重定天下秩序,定年俸,这定然会折损大部分底层官吏的收入,也会引得底层极大不满。”   “先生又当如何处置?”   “此外。”   “还有田地的变化。”   “大争之世,田地兼并严重,不少田地为地方大族豪强霸占。”   “虽经过一场动乱,让田地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释放,但依旧有不少在地方豪强大族手中。”   “此举恐会惹得地方动荡不息。”   “最后一点,便是这些政策落实至少需要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在这段时间内,大秦真的做好准备了吗?真的能够担负这般开销?”   “以先生的建议,朝廷在这些年需要增加的开销可实在太多了,哪怕有所谓的官绅一体纳粮,但依旧填补不上。”   “先生又有何等应付措施?”   “天下事没有小事,哪怕一件看似轻易的事,最终都很有可能成为影响深远的大事。”   “不得不察。”   “也不得不谨慎啊。”   张苍将心中的困惑一一道出,并未因自己身处改制府,就因此视而不见,乃至是有意放任。   他是改制府官员不假,但更是一名大秦官员。   其他朝臣颔首。   他们就算同意,也未必能说服其他官员,尤其是关东的官吏,这些潜规则里,对地方官员几乎无用。   而地方官吏折损很大。   且不说不能一直任职,还要缴纳税收,更要接受一定程度的降年秩,这恐会引得很多官吏不满。   到时那些政策未必推行的下去。   而且。   最重要的一点,钱来自何处。   想改制必定要砸很多的钱进去,尤其是嵇恒野心很大,改的方面很多,对于钱粮的投入更是海量。   没有钱。   一切都是无米之炊。   嵇恒哈哈一笑,眼中闪过一抹精明跟狡黠,底层的态度的确很重要,但某种程度而言也不重要。   他推出的政策并不会一蹴而就,而是会给地方一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让地方官吏慢慢的接受。   整体而言。   是对大秦体制官吏的筛选。   能者上,庸者下。   嵇恒笑着道:“时间就是一切问题的解药。”   “这些政策一旦传出,的确会在地方引起不小的轰动跟震荡,但这些政策其实都只是吹风,并不会急着落实。”   “等真的落实下去,至少也是在十几乃至几十年后,在那时,无论是官绅一体纳粮,还是降低官吏年秩,早就为天下潜移默化接受了。”   “再则。”   “朝廷一直在给他们机会。”   “官制的改变,会给底层提供大量的晋升空间,在这十几几十年里,若是现在任职的官吏,抓不住机会,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便是他们能力不够。”   “能力不够,又岂能占有更多的好处?”   “接下来十几年,将会是天下官吏互相竞争的角斗场,在这段时间里,会有越来越多有才干的官吏冒头晋升到更高的位置。”   “有的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治下人口的提升,直接获得较大的提拔,也或者是治下经济生产的提高,而为朝堂青睐,亦或者是恢复生产速度远胜其他,继而得到提拔。”   “这是最好的时代。”   “也会是天下最坏的时代。”   “很多底层会迎风而起,成为天下的弄潮儿,扶摇直上,也会有更多的人,在这股大浪淘沙的浪潮下被拍倒,彻底泯于众人。”   “这股浪潮席卷的,并不仅仅是官吏,也有地方民众,这是底层逐渐拉开差距的时代。”   “也是大秦腾飞的时代。”   闻言。   众人目光一沉。   他们已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压力,这是一股时代洪流,在嵇恒手中,如山谷中的风一般,在不断积蓄力量,最终化为一场风暴。   席卷天下!   嵇恒笑着道:“至于张少府的担忧,其实我可以回答。”   “民爵的出现,势必导致地方官吏的年秩降低,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这么庞大的体制,根本就支撑不起来。”   “这也是为何我会提出官绅一体纳粮,同样是为了降低朝堂的负担,只是诸位似想错了一件事。”   “天下是动态变化的。”   “随着人口增加,生产力提高,秦半两的不断铸造,天下的生产总值是在提高的,天下的钱粮也是在不断提升的。”   “因而大秦能征收上来的钱粮也会提高,在这种情况下,目下传出的降年秩,其实并不会落实,而是会随着时间贬值。”   “最底层的官吏依旧是这般年秩,只是随着天下的发展,钱币已没有过去那么值钱了。”   “而随着官职向上,其他的的俸禄是在提高的,然而在最开始,纳税的范围是较高的,只是随着俸禄的提升,越来越多人达到了这条线。”   “这是一个缓慢的接受过程。”   “一个顺应时代发展,历史潮流不断前进的时代,起初他们的确会有异议,只是见到眼下并不会影响到自己,所以相较不会有那么多争议。”   “加之朝堂提供了不少机会,也会让这些人备受鼓舞,甚至还会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为朝廷缴纳税收。”   “以此来彰显自己已达到了某种地位跟身份。”   “时间将这些争议都抹平了。”   “而且有这个降薪的前提,也会激励底层官吏不断奋发向上,继而更进一步促进天下的发展跟休息。”   “整体而言。”   “这只是一个有意释放出来的消息,用以搅动底层的风云,让底层官吏不得不奋发。”   对于嵇恒的话,其他人尚还有些迷迷糊糊,但主管经济的张苍却是听明白了,嵇恒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便是天下会得到长足发展。   在这个发展的情况下,大秦各方面都会得到显著提升,与之对应的,便是官吏的俸禄提升,他的确传出了交税跟降薪的预估,实则在十几年的发展下。   ‘降薪’只是原地不动,而较高的交税高度,则也会渐渐成了世人追捧的一点。   嵇恒是通过时代发展来消弭掉其中的负面影响,甚至借此作为一种对天下的激励。   而这些想法是很大胆的。   天下安定下来之后,的确会得到长足的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天下恐无人有嵇恒这么自信,敢直接豪赌天下将得到极大提高。   嵇恒的一切想法,都是立足于天下有个长足的发展,这其实是很多官吏根本不敢去多想的。   想到这。   张苍陡然明白了。   为何嵇恒这次会将李二郎、公输让等人进入改制府了,也一直强调提高墨家等百家地位。   原因便在于此。   他想极尽可能发挥大争之世积累的技术跟经验,继而推动整个天下快速发展,不仅是农业,还有手工业,继而延伸到商业。   让其反哺朝廷。   继而达到一个较为正向的促进,通过这十几年乃至更久的时间,让天下消化掉这次的变革。   平稳而安定的过渡。   这是一次极为大胆的预估,唯有对大秦有着十分的自信才敢做出这样的事,而嵇恒就是这般的人。   张苍苦笑一声。   他已不知自己当说什么了。   这种对大秦的空前自信,只怕扶苏自己都没有这么确信,但嵇恒就敢,不仅敢,更是敢将其作为基石,对天下来场豪赌。   赢了,便是空前绝后之盛世。   输了,则身败名裂,千夫所指,为天下长久的抹黑。   这种胆识跟气魄,举世罕见。   张苍面向嵇恒,微微拱手道:“先生大义,张苍佩服。”   嵇恒哈哈一笑。   张苍能察觉出来,他其实并不意外,作为当代最优秀的经济管理者,张苍相较其他人的确更容易察觉到其中的关键。   见状。   其他重臣目光微异。   他们看了看张苍,又看了看嵇恒,眉头微皱,心中已然知晓,张苍恐是看出了其中的更深层次的深意。   他们沉默不语。   只是眉头紧锁深思着。   渐渐的,也想到了一些灵光,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良久,才有人轻咦出声,看向嵇恒的眼神充满了复杂跟凝重。   嵇恒一脸平静。   他给了众人一点消化的时间,而后缓缓道:“至于田地方面,这是必须要做的,自古以来,田地都是天下最为要紧的资源。”   “天下绝大多数人都靠着田地存活,若是不把田地的活力给激发出来,天下依旧会死气沉沉,得不到较大的提升。”   “随着时间发展,土地兼并进一步恶化,到时趴在田地上的大族豪强,只会不断挤压天下的发展潜力,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尽管会引来很大争议。”   “但哪有如何?”   “天下是大秦的,田地也归朝廷所有,岂能容忍地方大族豪强长久窃据?甚至是据为己有?”   “天下没有不流血的变法。”   “大秦会给予体制内的官吏一定的宽容,也会给他们一定适应调整的时间,才会陆续做筛选。”   “但这只限体制内。”   “至于大秦体制之外的农工商,以及部分‘士’,大秦根本不会在意他们的想法跟感受。”   “只有一个态度。”   “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若是有人不从不愿,那就以杀镇之。”   “杀一人不行,那就杀十人,百人,千人,万人,杀到地方这些人再无异心,杀的这些人不敢轻易违抗朝廷政令,更不敢窃据田地。”   闻言。   众人心神一凛。   嵇恒终于还是展露出了獠牙。   他的改制,对天下影响这么大,怎么可能就这么安稳度过,一定会滋生出很多动荡跟不安的。   而嵇恒显然考虑到了。   他的解决之法,十分简单明了,就是靠杀,靠着武力,逼迫天下人臣服并认可。   这的确是最便宜的方法。   嵇恒目光清冷,冷声道:“田地的活力必须被激发,民人的积极性不能因为田地的缘故遭到遏制,乃至是消磨。”   “这是底线!”   “任何人想挑衅想挑战,都得问问自己的脑袋,有没有大秦的利剑利害,能不能扛得住万箭穿心。”   “大秦需要的并不是跟地方讨价还价,而是让地方服从听令,而这也是你们要去做的。”   “我这次跟你们商会,便是想知会你们,而今大秦已迈上了新征程,这是帝国上下都需鼎力支持的时候,诸位或许心有不满不甘。”   “但朝廷能做的该做的妥协都已经给出了,若是诸位还不满意,那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时不我待。”   “天下动荡太久了,为了避免再度陷入长久的动荡,也为了给天下打造一个根更为安宁平和的环境,改革都是势在必行的。”   “这是民心所向。”   说完。   嵇恒朝蒙恬等人微微拱手,而后迈步离开了大殿。   他能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至于蒙恬等人会如何抉择,那已不取决于他自身了,而且他相信蒙恬等人都是聪明人,不会为了眼前一时之利,让自己沦为众矢之的的。   众人目送着嵇恒离开,心神久久不能平静。   殿内无人吭声。   都在思索着嵇恒主推的变革对自身的利害,也在思索着自己当做出如何的抉择,以及抉择之下,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这非是小事。   只是考虑的越多,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他们,已经被架住了,根本逃避不了,只能二选一。   而一旦点头。   天下的走势也就跟他们彻底没有关系了,全都将落入到嵇恒主导,他们也都会变成执行者。   其中落差是很大的。   半晌。   众人将目光移向了张苍。   见状,张苍脸色微变,心中更是暗骂不已,这到头来,怎么还成了他的事了? 第505章 重百家而轻诸子!   冯去疾看着张苍,问道:“这钟恒私下究竟给你们说了什么,以至于会有如此强的自信?”   张苍苦笑道:“丞相误会了。”   “这钟先生私下并未给我们说任何相关的事,不过他为何有如此自信,我其实知道一二。”   “此人极为精通时间方面的战略,他的一切布局都是以时间着手的,这次同样不例外。”   “或许在诸位看来,他力主这么多项改革,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但正如他自己所说,这次的改革,将会是跨度十几年乃至更久的时间。”   “而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这些改革均摊下去,其实就没有这么耸人听闻了,虽然依旧有点难度,但总体而言,其实已算不得什么了。”   “加之在吹风报,朝廷的政令,还有民人的奔走相告下,很多政策其实早就为外界知晓,最终只是难在最终的敲定下。”   “一旦落实。”   “便会很快发生作用。”   “而他之所以有这么强的信心,便是深谙化时间为战略的大势,加之对天下未来形式有着极强的自信,极为看好大秦的未来,这才促就他这次的改革。”   “一啄一饮,自有天数。”   “而他眼中的天数是事在人为,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只不过他的眼界跟我等都不同。”   “我都更看重实际跟短期,而他着眼的是未来,看重的是大争之世各方面的积累,还看到了大秦体制的积弊,数百年下来天下的沉疴。”   “再则。”   “便是民众的渴求。”   “他以十几年及几十年的布局,想为天下奠定一个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长久昌盛。”   闻言。   众人都沉默不语。   张苍的话的确很出人意料,但细细品味的确很有道理,他们过去着眼的都是当下之事,很少看的那么远,更不会定下如此恢宏大政。   但嵇恒不同。   他不在朝堂,不受身份地位的约束,也能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天下未来走向,继而才有了承前启后,更进一步之心。   跨度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战略,这样的谋划,秦国历史上恐只有一统天下这一个的宏伟愿景。   其他的。   都没有这么深远。   如今嵇恒给大秦补上了一个,一个和平时期的治国方向,以国家发展为蓝图,以十几年及几十年为长度,进行国家体制发展的建设。   这是一个很大的补齐。   对于日后大秦乃至天下都有着极为积极的影响,而是政策的一致性,对于稳固大秦天下也大有裨益。   他们这些功臣,某种程度而言,就是与国同休的,大秦能这么长久安定,他们同样会受益很多。   一念至此。   众人也满眼唏嘘。   他们本以为嵇恒是夹杂着私心,结果只是他们小人之心。   蒙恬道:“既然改制的大体方向都已确定,也为天下指明了发展方向,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岂能不倾力而为?”   冯去疾迟疑片刻,也点头道:“天下方兴未艾,理应以发展为重点,我也认为这些想法不错。”   “对朝廷也大有裨益。”   “此人直抒胸臆,对关中官员、朝廷官员也给予了极大的尊重,我等又有何理由阻止?”   其他人纷纷点头。   简单说了一下各自的感受,众人便相继离开了。   另一边。   那几名刀笔吏,抱着手中竹简,快步去向了咸阳宫,将这次闭门商会的记录详情,全部交到了扶苏手中。   扶苏没有看。   语气平静的询问了一番,这几名刀笔吏不敢有任何的隐瞒,将殿内官员所说一五一十全部说出。   听着刀笔吏的讲述,扶苏目光微动,挥了挥袖,让这几名刀笔吏退下,等这几名小吏离开后,扶苏喟然道:“嵇先生还是那般斗志昂然,也依旧是那般志向高远。”   “借助着关东起势之风,压迫着朝廷这些官员退让,继而实现一步退步步退,达成变法目的。”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一点。”   “将过去的地域之分彻底打破,转化为权利之分,咸阳此后将不再是关中人的咸阳,而是天下人的咸阳。”   “是天下的权利中心。”   “入咸阳者,无论出身门第,都可享受到咸阳的特权,继而彻底消弭地域上的分化。”   “这是更形而上的处置。”   “至于其他政策,乍听之下的确很惊世骇俗,但若是拉长时间,只是稍微有些难度罢了,若真推行下去,未必不能达成。”   “另外……”   “便是对天下的差别对待。”   “对朝廷官员给予实际的优待,对地方官吏给予可预见可实现的期许,对于底层则只是‘空话’。”   “也是最晚才能达成的。”   “嵇恒的这一套手法依旧是那么娴熟啊。”扶苏轻笑一声,将案上的竹简缓缓翻开,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将其交给了魏胜,让其封存。   嵇恒的想法都深合他意。   甚至……   还远在他考虑范围之上。   他自己的确有延承始皇继续集权的心思,只是对于该如何集权,并没有太多明确的想法,但在嵇恒的指点下引导下,一切都明晰了。   在军中行分权。   将兵权一分为二,继而削弱军中将领的兵权,同时也大幅度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影响力。   毕竟……   军队是对外的。   自然对内的影响力会大幅削弱,加之将从太尉府摘出,军中将领对朝廷的影响也会大幅削减。   其次,也避免了将领跟朝臣勾连的可能,还有便是继续保持钱粮都由少府控制,完全遏制了军队的咽喉。   不过嵇恒也再三提醒过。   军权的钱粮,不能彻底为少府管控,必须在每年上计大会时,便提前规划好来年的军费开支。   不然军中粮草辎重钱粮长久为少府控制,早晚有一日,这些本该拨划给军队的钱粮会被不间断的削减。   最终军备松弛。   国大危。   对此,扶苏是深以为然,不过如今军改尚刚刚开始,太尉府的职权也才开始拆解,而且韩信还在领兵讨伐匈奴,短时还不能完全推进。   不过对于军队改制,扶苏还是有着很强的信心,秦国跟大秦从立国开始,就对兵权看的十分重。   外人很难染指。   更几乎不可能将大军窃据。   再则,嵇恒对朝堂的整顿,通过一系列的拉扯,让蒙恬等人不得不妥协让步,乃至是让渡手中权力。   将丞相府、御史府的权柄拆分,让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避免让丞相府大权独揽。   毕竟丞相府主司天下政事,权柄实在太大了。   至于后续所谓的官制改革,律法革新、田地改制、爵位更新等,扶苏倒不是特别在意。   因为拉长时间下去,这些事其实最终都能推进,对天下稳定是大有裨益的。   而这都是他的功业!   只是他始终没有想清楚一点,从目前的任何角度去看,嵇恒的所思所虑都一心为公,没有任何私心,也全然是以天下为念。   但真的可能吗?   扶苏心中是存疑的。   他对嵇恒已不敢完全相信了,嵇恒的心思太深,根本就不是他能琢磨透的,而今每走一步,都必须反复斟酌,唯有断定无事,才敢走下一步。   不过就目前来看,嵇恒并未暴露出太多企图。   随即。   扶苏蹙眉。   他指尖从大案上划过,最终落在了一份书函上,这是嵇恒昨日送来的,里面的内容只有一个。   将过往的重诸子轻百家,变为重百家而轻诸子,在天下广兴墨、农、阴阳等百家,以此助推天下昌盛。   对于嵇恒的观点,本心来讲,扶苏是赞成的,过去朝堂对百家过于轻视,对于诸子先贤看的太重,如今抬高百家身份,也有利于将百家学说彻底掌控在朝堂手中。   加深朝堂对思想的控制。   若换成其他人提议,扶苏自是欣然同意,但这次提出建议的人是嵇恒,这不由让扶苏有些多心。   他翻开这份书函。   仔细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定下了心。   嵇恒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唯有将百家过去积攒的经验全部调动起来,才能将改革彻底化,深入化。   也才能奠定大秦强盛之基。   扶苏颔首。   他朝魏胜道:“魏胜,去给嵇恒传话,他的想法朕同意了,等几日便会召开朝会决议。”   “令让其专心的谋划改制。”   “朕会全力支持。”   闻言。   魏胜连忙点头。   而后快步朝改制府跑去。   另一边。   嵇恒独坐在官署中。   身前堆放着一摞摞的竹简文书,都是蒙毅等人近期整理出来的,主要是涉及到他们各自擅长的领域。   内容很多很杂。   嵇恒并没有看的很详细,为官跟为将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都只负责做决策跟定方向,具体的细节,都是由下面官吏去完善。   他也只能说个大概。   若是事无细巨,都全部参与,只怕累死都玩不成。   不一会。   魏胜来了。   带来了扶苏的口谕。   嵇恒嘴角掠起一抹弧度,思想的口子终于还是打开了。   天下真正的改制,也将从此正式开始,百家思想也将在沉淀后,陆续在天下重新释放出活力。   继而成为天下革新的动力源泉。   而且经久不息! 第506章 天下大治(本书完)   一月后。   关于废除世家官制的政令正式颁布,也明确了相关官员的最高任职情况,不过具体实施却是要延后几年。   给天下一个适应的过程。   另一边。   改制府很繁忙。   无论是张良、蒙毅、张苍,如今几乎昼夜不息的扑在政务上,在进行着后续改制工作的推进,尤其是跟其他官署之间协作,定下相关章程。   忙的是不可开交。   而李左车等人,则是前往了蓝田大营,他们奉命操练一支千人大军,用以随时镇压,地方可能出现的动荡跟不安。   对此。   嵇恒不止一次的提醒过。   不看重过程,只注重结果,有时杀伐同样是稳定的一种手段,尤其是越往后改革,触及到的利益越多,引起世人不满的也更多。   到那时。   军事力量就是改革最坚定的支持。   而胡亥等人,如今全都投入到了登录报纸上,整日都在整理文稿,每隔半月一月,就要对外发布一份吹风报,而且范围已不止是咸阳,还陆续传至大秦剩余郡县。   只是这工作量无疑也大了不少。   连月下来。   胡亥等人也是瘦了一大圈,不过精神依旧矍铄,还颇有乐此不疲的感觉。   相较于改制府其他官员,嵇恒反倒是最轻松的一人,他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很少去过问改制的进度,几乎都是等到张良等人把事情筹备的差不多时,才会去一趟改制府,跟其余官署的官员商议,定下相应的章程。   除此之外。   他很少在外走动。   真正走动的,只有一件事。   便是百家。   在嵇恒的建议下,诸子百家有再度兴起的迹象,不过百家很多典籍遗失严重,想真正回到之前的昌盛无疑还需要很长时间。   对此,嵇恒并不怎么关心。   他关心的只有一点,现在被朝堂重新拔起来的百家,有没有重走回老路上,继续延续着先秦的重诸子而轻百家。   这是嵇恒一直注意的。   他很尊重诸子,但诸子是诸子,百家是百家,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以诸子代百家,只会让百家愈发保守趋于内耗,难以为天下所用。   唯有百家各有所长,并能不断的突破,这才是天下想要见到的百家,也是天下需要的百家。   西城。   嵇恒长身而立。   他独立在庭院中,望着院中桑树,这颗昔日的小树,如今早已挺拔清脆,只是过去系在上面的棋布,在岁月的冲刷下,已完全没有了痕迹。   在嵇恒身旁,站在一个面色清秀,一脸坚毅的青年,青年面带浅笑,眼神颇为沉稳。   青年正是嬴斯年。   嬴斯年一脸感慨的望着小院,心中同样五味陈杂,他过去在这边居住了整整数年,相较其他弟弟,生活无疑多了几分色彩。   今日前来只是寒暄。   不知不觉间,他已快到了加冠的年纪,而朝中近日一直在商议,让扶苏立其为储君。   嬴斯年不厌其烦。   最终请旨,回了这件小院,暂时规避一二。   嬴斯年笑道:“初来夫子这边,我心中多有不快,尤其是夫子过去一直叫我做很多琐事,我自持身份,虽面上不说,实则一直颇为不悦,只是碍于父皇旨意,不敢违背。”   “当初想着只是待上一阵,等父皇想好了,就把我叫回去,哈哈,只是没曾想,这一待便是数年。”   “待久了。”   “反倒渐渐接受了。”   “也在跟夫子的接触中,尤其是跟小叔的日常中,了解到了很多新鲜事物,一些新奇玩物。”   “也不由感慨世间之瑰丽。”   “只是学生一直不懂,夫子分明懂得这么多东西,有些道理若是宣扬出去,定能造福天下。”   “为何夫子却敝帚自珍?”   “这是为何?”   嬴斯年一脸好奇的询问。   嵇恒转过身,淡淡的看了嬴斯年一眼,摇头道:“没有意义,就像如今已为天下知晓的纸张,还有便是外界有所猜测是活字印刷等,这些东西固然对天下很有用。”   “但这是站在你的角度。”   “你作为大秦现在的长公子,生来便享受着最好的生活,并不知这些东西造价多少。”   “就当世而言。”   “完全是得不偿失的。”   “再则。”   “近些年,百家复起,你当有所耳闻,大争之世数百年,天下冒出过很多新奇之物,然很多都在战火中,渐渐遗失。”   “天下没有那个土壤,也没有那个生产力,再好的东西,都要为万民的生路让步,最终要么束之高阁,要么彻底遗失。”   “天下是很现实的。”   “所谓的好坏,不过是因人而异,就像是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然这只受用于士。”   “若是放在农、工身上,则完全是胡说八道,你的视线是很高的,所以你能看到其中的价值。”   “但代价呢?”   “代价就是为了所谓的推广,要征用大量的民力、财力,最终还很可能落得一地鸡毛。”   “天下演变的过程,从来都是循序渐进的,也都是基于现有的生产力的。”   “所以真正想将那些东西推广并为天下受益,只能不断提高当代的生产力,解放更多人力,继而让剩下的人有精力投入到这些方面。”   “这也是我启用百家的目的。”   “百家若是注重实际跟生产结合,可助推大秦发展的更好,不过百家整体而言,对大秦是一柄双刃剑,等时机合适,百家是要被废除的。”   “到时大秦需要建立一套更为实际,扎根于实事求是的唯物体系,唯有这样的体系,才能保障大秦能始终向前,不会重走百家老路。”   “故步自封,亦或是因循守旧,困在旧有的思潮中,难有寸进。”   “不过真到了那时,天下恐还会生出一些动荡,到时你恐还需费一些心神。”嵇恒莞尔。   嬴斯年轻笑一声。   他倒并不怎么把百家放在心上。   百家再厉害,也是大秦扶持起来的,等百家将大争之世的数百年的积累尽数的施展出来,释放出来。   百家的有无就并不重要了。   如今大秦只是借百家之手,让天下过去数百年的经验积累,尽可能的发挥出来,为天下受益,借此促进大秦的改革。   一旦改革完成。   大秦定然会建立自己的体系,不会继续假以他人之手,而且大秦从骨子里都有一种高傲。   便是想自己制定规则。   嵇恒继续道:“天下过去的秩序,从来都是自上而下,而改变了思维的百家,其实导致的是自下而上,通过底层生产力的提高,继而改变天下现有之格局。”   “这跟大秦的改革是相辅相成的。”   “甚至……”   “自下而上还更重要一些。”   “体制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只是一个载体,最终依靠的还是人,天下从来都是人治,只要人靠谱,任何制度都能有序运行。”   “然生产力不够,却是会酿成很大的困境,便是人活不下去,而这便是我跟始皇的观念不合。”   “我重民。”   “始皇更重天下。”   说到这。   嵇恒抬头,望向了天空,淡淡道:“天下的革新方向,你应当都听闻了,先易后难,最难的其实并不是所谓的体制改革。”   “而是田地!”   “这也是当年,我一直极力避免去触及的,现在也同样,大秦对田地的改革,只能在体制之后。”   “在此之前,则要充分发挥百家的潜力,将生产力大幅提升,等到田地问题解决,从而促进天下生产的快速爆发。”   “以此来夯实改革的成果。”   “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其实都是行走在悬崖上,稍微有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便会极大的提高风险。”   嬴斯年眉头一皱。   嵇恒继续道:“不过治理天下本就如此,重实际,而轻民意,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日后自会有民众为你喝彩。”   “你作为大秦长公子,当要秉持一个观点,以长久为念,以天下长久的发展为目标,切莫急功好利,也切莫好大喜功。”   “为君者稳字当先。”   嬴斯年颔首。   他拱手道:“嬴斯年记住了。”   嵇恒转过身,突然道:“你其实可以回去告诉扶苏,我无太多私念,所为只有一个目的。”   “便是改天下既往之风气。”   “让天下逐渐进入到真正的发展阶段,给天下开辟一个新的土壤,让世人能摆脱旧有之束缚,认识到发展技术对天下的便利。”   嬴斯年苦笑。   最终。   他拱手道:“学生记住了,定回去详实的告知父皇。”   嵇恒点头,笑着道:“如今世官制已废除,韩信对匈奴的讨伐已接近尾声,天下改制也将迈入到新阶段了。”   “我并不会参与其中。”   “我只在意百家对生产方面的改良跟改进,至于其他方面,我都会陆续放权给改制府其他官员。”   “到时扶苏不用传令于我。”   “直接传至改制府其他各司其职的官员即可。”   “我本山中客,坐井谈天阔!”   嬴斯年点头。   三月后,韩信犁庭扫穴归来,扶苏正式对兵权进行了拆解,天下的改制浪潮自此彻底拉开了序幕。   随着百家对大争之世数百年积累书籍的整理,大秦现有的生产力都得到了较大提升。   不过这些技术上的突破,并未直接推广至天下,而是优先传授给了大秦的几个经济示范城邑。   其他郡县依旧以鼓励生育为主,以推动十年后州郡县的成型,与此同时,大秦也在对官制做着调整,改制府的官员而今已很少待在改制府了,几乎都在外面奔走。   尤其是李左车等人。   在田地制度一个郡一个郡的推广下去时,更是没少被安排出去,镇抚地方。   整个天下改制虽有波折,但最终还是平稳的推进下去。   秦二世二十年,天下大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