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   作者:明灵不顾   文案:   将臣正欲死战,奈何朝廷软弱求和。   更恼火的是,司马厝抗旨开战回京面圣不得时,   传闻中那祸乱朝纲的厂督云卿安,立于高高的丹陛俯视着他,笑得不怀好意。   “想见陛下也未尝不可。你来,求我。”   *受是真太监,HE。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马厝,云卿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监肖想名将。   立意:虽与浅俗为伍,但也要有靠近炽光的勇气 第1章 序章 朔漠雪 盯着无边朔原望了一夜。   野云万里,枯涸的血痕连了朔原碎土,暴雪冲刷着漠地残破的尸堆狼藉。   “羌军偷营,可算是没让得逞。”时泾蹲在军营阵前,振奋地汇报着战况,“来多少都得爬回去,有够自不量力的。”   司马厝的视线越过时泾被冻得泛红的脸,却见营地的其余军士皆是神色木然,如同内里早已被蛀虫啮啃的木偶。   他的心沉了沉,表面却不动声色,“传柯守业来见。”   朔漠的白昼恍若回光返照只短短一瞬,最后一缕日光也被卷云吞噬。   柯守业领命入帐,里面只虚虚点一盏灯,忽明忽暗间现出里头人随意斜靠着的身形。   司马厝已褪去了墨黑胄甲只留玄色单衣,伤处匆匆做了包扎,周身威势散去略显孤冷。   他长得当真极好,面部轮廓似由兵锋打磨而出,融入了杀伐的锋芒却无半点粗砺,俊美无俦却缺少些人情味,在灯影下半敛的眉眼收拢了狠意却多了分阴翳,光映不进幽深的眼底,让柯守业不动声色的窥探落了空。   柯守业心下一凛,收回视线提步近前。   “这是缘由,亦或是借口?战意已失,你就已经废了。”司马厝倾身近前,目光近乎逼视,字字诛心不见血,“还望来日柯左副将降羌得升高职时,杀场对阵昔日旧主不必手下留情。”   “哐当——”杯碗掉落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伴随着某人的骂骂咧咧,打破这帐中沉重的气氛,“去你大爷的瞎撞……”   在这方狭仄军帐里,司马厝的叹息不轻不重却只有自己能听见,他轻嘲:“我能罚你么,罚了又如何。”   “这……”柯守业埋首,只看得到这圈起来的一方冷硬地面,踩着却不踏实,这位戎马多年的骁将再开口时竟是语带哽咽,   簌簌雪落,弦月残缺凉了望断山阙的征人。   “坐。”司马厝不咸不淡开口。   簌簌雪落,灯油点滴淌下,冷夜寂寥。   “你是不敢,可留你何用?身为副将,一不能力挽狂澜,二不能安抚军心,三不能肃清军纪。”   “大帅!”柯守业失声悲咽,“末将当誓死追随,断不敢有此等卑劣念想。”   从帐外探进个滚圆脑袋,时泾咧嘴一笑道:“爷,我给你捣鼓的宵夜刚被撞掉了,幸好没脏,将就着能吃。”   柯守业却是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得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说:“治军不严,消极怠战,末将有罪,但请责罚。”   司马厝淡瞥他一眼,说:“你吃没?”   他说着将掉落滚到哨兵脚边的粟米馍馍重新捡起,连同捧着的马奶献宝似的递到桌面摆好,龇牙露出个傻笑。   司马厝面色一凝,咬牙沉喝:“时泾。”   时泾腰背挺的笔直硬是把瘪肚子给鼓起来,说:“何止,吃撑了都。”   然月余已过,始终无回音。   柯守业跪伏在地却是噤了声,像一座被压得坍塌的土丘充作了尘埃。   司马厝蓦地起身,右肩及背后被刀刃撕裂的伤口再度渗出血,他却立得笔直,身影将柯守业周身笼盖,声声冷厉,“粮饷告急,难道军中还需要你吃白饭吗柯暮。”   他所言句句属实,司马厝也早有觉察事态严重,不惜派遣右副将贺凛连夜动身前往后方催促粮草。   司马厝往后靠了靠彻底隐没在阴影里,默然不答。   “羌军数次侵扰均是点到即止,拖延之意一览无遗。军饷补给迟迟未到,冷糠难求而士气萎靡,我等有心无力!”   司马厝目光缓缓下移,掠过桌上的吃食,在柯守业躬屈的后背定住,冷声开口:“提我枪来。”   时泾一撩衣袍扑通跪下,双手死死抱住司马厝大腿,恳切道:“别!爷别冲动啊。柯副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可不必……”   “瞎嚷个什么劲。”司马厝不耐烦,“闭嘴!”   时泾乖乖闭嘴,手却不松反紧。   司马厝无奈地看着像块狗皮膏药甩不掉的时泾,侧脸瞅柯守业腰间佩刀,说:“把你刀给我。”   腰间刀柄硌得柯守业生疼,刀锋的冷意霎时渗透他全身。他紧咬牙关倏地拔出佩刀,将刃尖对准自己恭敬地递到司马厝手边,沉默得像块木。   将令如山,司马厝就是要杀要剐,他也只得受着。   时泾从刀刃反射间觑着司马厝冷肃的脸色,心惊胆战。司马厝凉凉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松开。”   时泾脖子缩了缩内心还在挣扎,司马厝却已用了十足的力道抽出腿,登时就是一踹。   “我……”时泾冷不防跌坐在地,双手慌忙撑起欲拦却扑了空。   司马厝已拎刀掀帐走了个没影,留下这两人面面相觑。   已无草料可添喂,值班兵在漏风的马厩边歇息,伴着沉重呼吸捱过这漫漫长夜去迎接更为枯败的黎明。····司马厝沉默地踏过结了层厚霜的马厩前地面。他曾来此亲自给爱马凉锦骢刷毛遛食,柔和了神色望着在那骄阳下锃亮的马鬃。   可他现今提了刀,不同于以往。   白日的那场战斗中,刀刃削去了凉锦骢的腿,它行动能力已废,感知却没有迟钝。   凉锦骢在夜色里睁开眼注视着主人靠近,浅棕色的眸中溢满了星光,从喉咙间发出似委屈又欣喜的哑鸣。   守兵被惊醒,慌忙添灯却被司马厝拦下。   沉沉黑幕下,守兵却看清了面前年轻将帅墨如点漆的眼,听见了他无波无情的声音。   “硝烟迭起,羌军屡次进犯,我等守将皆当严阵以待,纵埋骨荒野也绝不后退半步。”   司马厝目光扫过守兵枯黄的脸,接着道:“然粮饷不济军心凉,忍冻捱饿更成常事。我亏欠三军,今斩马刀下以劳,望日后……”   守兵蓦然肃立。   凉锦骢用身体撑着地面想要站起却徒劳无功,它瞪大的双眼没有哀戚,隔着这短短一栅围栏对上司马厝的墨眸,映出他苍白沉郁的脸。   “百战不怠,战无不前。”司马厝将话说完,刀柄在他手中转出个凌厉的弧度。   马失蹄再不能驰骋疆野,它失去了尊严也即将失去它的主人,却会在刀锋下获得一个痛快。   在这片刻无声对视里,他们理解成全了彼此。   ——   晨曦的天际仍带有夜的痕迹,弹丸红日的光给兵卒脸染上些许朝气。   壮兵们三两围聚在营帐前,就手端起碗仰脖喝干醪糟,大口嚼着烤马肉。   众人笑谈间,时泾蔫头蔫脑地走过不理人。   “时小兄弟,大帅的伤好些没?”壮兵上前扯住人问。   “不知道。”时泾全无平日里跟兵卒谈天说地的兴奋劲儿。   “他人呢,吃马肉没?”   “他怎么可能吃得下。”时泾神色复杂,眺望远处半晌才吭声,“他心里不痛快,整晚没回估计是吹冷风去了。”   众人莫名还待再问,时泾却已匆匆走远。   直到司马厝昨晚下的军令传遍军营,众人才得知军中连杀多匹战马以食,其中包括凉锦骢!   诸军宛若挨了记重锤,连日来的散漫全然荡尽,站岗时挺拔如松,操练时更是口号震天,现出初入营时的澎湃热血。   司马厝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沉默着看了会,目光稍霁,转身回帐。   朝阳暖了风雪夜里不归的人。   时泾拍打着他玄衣上凝的冰霜,蹙眉嘟囔:“怎么也不披件外衣,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吗?”   司马厝没答腔,靠榻轻阖了眼。   他枯坐着被冷风吹了一夜,盯着无边朔原看了一夜,直至破晓晨光乍现。   时泾给他披了毯,从帐中退出时正好撞见在外立成冰雕状的柯守业。   柯守业急切迈开几步,欲要开口却见时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随他到僻静处站定。   时泾说:“爷歇下了,有事过会找。”   柯守业望天长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该让我负荆请罪的。”   “不急,有的是机会。爷又不吃人,不会真把你怎样。”时泾同情地望他一眼,复又忧心忡忡,“初六了,若是从衡州运了粮草来也该到了。”   他们驻扎在朔漠西边与陇溉平原交界附近,依靠衡州供给粮饷,可这期间已经断了几月。   柯守业神色骤然变得肃穆,说:“押运队今早刚到了……”   “欸你不早说!我这就告诉爷去……”时泾猛地一拍脑门,掉头就要跑却被扯住。   柯守业面色古怪,全然不见喜色只有晦暗一片,“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第2章 澧都秋 “去扶侯爷起来。”   大乾自先皇天衝帝平定羌戎、鞑蛮两族后安稳已久,而今硝烟骤起。羌戎于进犯北边战略要地,来势汹汹。   朔北军与之展开激烈交战并于通陇走廊退敌,而此战主将司马厝于今日还京。   偌大的行宫楼宇层立,琉璃瓦铺筑的重檐殿顶被缭绕于飘渺云雾间,尽显庄重恢宏。   “圣上就在里面,唤内臣通传即可,卑职先告退。”侍卫带领其行至奉先殿门前恭敬道。   此为天子日常处理政务,接见外臣之所。   司马厝颔首,大步朝殿门走去,目光掠过殿前人影时顿了顿,一改先前的急迫踱步到殿檐之下,嘴角噙着抹玩味的笑道:“程大人,好久不见。”   “有劳公公,区区酒钱不成敬意。”   程岱正讪笑着将一串银钱塞进殿门的小太监手里,闻言一愣,顺声望去时爽朗道:“呦,小侯爷回京了。”   司马一族屡世公侯,地位崇高。自司马霆逝世,长宁侯的爵衔就落到了独子司马厝身上。   时泾望其愤然离去的背影,苦涩道:“我看这十有八九是不会给通传了,这会儿可有的好等了。”   “圣上日理万机,得见不易。不过侯爷乃贵客耽误不得,可效以……”   黄门当道当真如毒瘤,浮云蔽日,腐朽至此。   “是啊,刮目相看,深感意外。”   “可我不想闻,也更不想进去。”   小太监神色僵了僵,嘴角下垂露出不悦,吊着嗓子道:“那敬请侯爷在此恭候,奴婢这就去通传。”   程岱彻底收了笑,阴阳怪气,“东厂牢狱可是个好地儿,该闻的不该闻的味一应俱全。若是挑,怕是只云厂督能让小侯爷闻个痛快。可别得罪了人把自个弄进去了,怪我没念着和你爹的情分提醒你一二。你好自为之,告辞。”   “赶明儿我做席,邀你来府上喝酒。”程岱亲热地上前,将手搭上司马厝的肩。   “当年你跟你爹回京述职时才到我腰这么点高。这不,现今打朔北一回来,当真士别三日……”   “不必。”司马厝眉梢轻挑,冷凝如霜。   “还成。”司马厝不冷不热回道,“不及程大人有本事,我就是学个十年八年也学不来。”   “是么?那程指挥使闻着这脚气可是舒坦了,神清气爽吧,可惜我没这癖好。”司马厝在日光下微眯了眸,负手迈出几步,“我挑,闻不得怪味。”   司马厝冷眼望着程岱恼怒离去的背影,“程指挥使走好不送,别行差踏错摔着了下不来地。”   “好,好得很。”   司马厝不动声色站远几步,眸光似是藏了一汪能压得人无法喘熄的寒潭,“程大人的酒钱够稀罕,司马哪敢劳大人破费。”   程岱的笑僵在了脸上,缓缓将手抽回正了正头上的缠棕帽,说:“小侯爷当真有本事,不但学会舞枪弄棍,连带着还学会了说话夹枪带棒。”   程岱冷笑,若有深意接着道,“你说,小童跟尊大佛比算得个什么玩意儿呢?屁都不是,偏生人家就杵在那,大佛脚下可比内城宅地金贵,沾的脚气都比酒肉香。”   “小的请侯爷安。”适才收了银钱的太监步下了台阶,瘦小的身子衣着一丝不苟的宦服,腰身微弯,油头粉面堆笑说,   他任职锦衣卫指挥使,身着青蓝色锦绣飞鱼服,身材伟岸,偏偏面颊两边多出些横肉显得颇有些圆滑。   “话别说太满,这年头就是去烧个香拜个佛,要进门槛还得先看人守门小童乐不乐意。”   殿廊道口,秋风穿堂而过平添阵阵寒意。   “那就等着,等到为止。”   司马厝神色不变,越过忧心忡忡的时泾来到三十九级汉白玉石阶前,竟是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泾忙不迭跟着跪下,不敢多言。   殿前丹陛空荡,站边侍奉的宫人皆垂眉敛目,战战兢兢,皇威之下莫不如此。   奉先殿内,头四方熏炉上燃起的檀香烟雾缭绕,内柱层层重叠雕龙画凤,似欲腾空而去。   元璟帝李延瞻已过而立之年,面相方正顽若坚石,着一身淡紫色夹绸衬底五爪金龙闲居吉服,身形圆润雍容贵气显露无遗。   他正倚靠着金漆雕龙宝座闭目养神,手虚虚扶额轻唤:“魏大伴,来给朕捏肩。”   良久无人应,李延瞻微恼,坐直了身正要发作,却见到来人时缓和了神色,唤道:“云督。”   来人步履沉稳,行于桌案前站定。   “请皇上圣躬安,义父身体抱恙,特命臣前来侍奉,万望陛下海谅。” 云卿安身着一身绯红色四兽麒麟纹妆花罗曳撒袍,头顶锚金乌纱帽,敛目躬身语调却不卑不亢。   李延瞻甚是放松,说:“云督来得正好,到朕近前。”   云卿安依言来到近前,却未给元璟帝捏肩,而是与之维持一步之遥,淡声开口:“陛下可是乏了,政务繁忙当劳逸结合才是。”····“锦衣卫越来越不中用了,连查个官员都查不好,区区小事都要来请示朕。”李延瞻不悦道。   朝中户部左侍郎虞崇被指徇私舞弊,锦衣卫指挥使程岱奉命查证却迟迟未有结果。   云卿安眸光微沉,不动声色间轻转指上玉戒,说:“若交予东厂,定不负重托。”   “允了,此案即日起就交由东厂全权查办。”李延瞻颇为满意,舒展了眉头,“有劳云督。”   “为君分忧,厂臣之幸。”   云卿安低眉顺目,目光含蓄地掠过案上摆得整齐、毫无翻阅痕迹的奏折,状若无意道:“陛下可要移驾西苑?”   李延瞻眸光一亮,却似有顾虑沉吟着没开口。   云卿安自是觉察,适时道:“偏门已然修葺一新,即日便可通行。”   “甚合朕意,扶朕起身。”李延瞻不再犹豫,懒散疲倦一扫而空。   云卿安嘴角微勾却转瞬即逝,如微凉拂过清河的风。   ——   宫殿内已早早点了灯,廊道通明一片愈显辉煌。   点稀残日将落未落,霞光滚烫点燃了殿前的石板地,却是将深秋的寒传至人周身。   长阶之下,时泾担忧地望着司马厝越发凝肃的侧脸,眉头皱得连成了条平线,忍耐良久后弱弱道:“爷,天要晚了,还没得见皇上,不如改日再来。”   司马厝攥紧衣摆的手骨节微微发着白,他半隐于霞翳中抬起眼。   前方是行行丹陛,延伸至那望不透的皇权顶端,高高在上。   虽曾踏过万里朔漠,却都没有眼下所见的殿前石阶寸步难行。   他此番入宫非因战功受皇上召见封赏,原因之一是因抗旨特来请罪。原因之二方才是重中之重,禀告军情,刻不容缓。   此次大挫羌军,正是将陇溉平原收回北防线之内的最佳时机。只需朝廷下令,后方物资供给跟上,驻守东北朔漠的小叔司马潜即可率军追击,彻底稳固北防。   倘若错失良机,恐迟早生出祸端。   他别无选择。   “朔北司马厝求见,抗旨开战有负皇恩,特前来请罪。” 他依旧长跪于地,俯身叩首,声音沉沉直穿透入内殿大堂。   他在这咫尺间的三寸实地上仿佛看见了杀场之上的累累血骨,听见铁骑刀枪的振鸣以及厮杀哀嚎,却都似浮光掠影一般散去。   惟余四周一片静寂,一片太平。   “岑衍,去扶侯爷起来。”一道声音自司马厝头顶上方传来,清泠泠犹如切冰碎玉。   极轻极慢的脚步,落于殿前汉白玉石阶,似天穹惊羽翩然而至又似凡夫俗子偷闲信步。   阶上一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突兀地闯入司马厝的视野,平白安了硝烟,扰了心神。   被唤作岑衍的小太监应声领命,躬身想要将司马厝扶起。   时泾低埋着头拿眼瞟着司马厝岿然不动的后背,着急又无奈,用膝盖挪动上前,跟岑衍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边胳膊使劲提,目光隐晦地往上瞄向来人,手中的动作却是一顿。   “爷。”时泾魂飞天外,轻声喃喃,“我的个娘诶……”   来人长相绝艳,世无其二。   病态冷白的容色中,薄唇却泛着潋滟透出些许锋利,有如罂粟花般侵略性的昳丽,却因着剑眉深目而并不显阴柔。   气质卓然立长阶,遗世独立动俗尘。   “云厂督,小的早早就劝过侯爷回了,奈何……”   先前索要银钱不得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云卿安身后,露出个谄媚的笑,目光时不时瞟向司马厝,其意思不言而喻。   云卿安只淡瞥一眼,看破而不说破,俯身低头挨司马厝近了些许,在这片刻的定格间无声地笑了笑。   堂堂朔北往来不败的司马将军,权位显赫的长宁侯爷,竟是以这般的屈辱姿态与他一介阉奴对峙。   “陛下素为国事操劳,今日不得空,侯爷还请回吧。”他的声音平和却又渗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寒意,出言提醒道,“当心地凉。”   当真是个好心的坏人。   (本章完) 第3章 立长阶 “你来,求我。”   司马厝依旧是维持着俯身跪地的姿势,只死死盯着面前那双踩在石阶上的靴子,甚至能够清楚地看见那不粘尘泥靴面上的烫金刺绣。   穿着的那人恐是个脚不沾地的谪仙人,亦或是偏得了富贵病的庸碌人。   而云卿安显然是后者。   司马厝不经意地咬了咬略有些干燥的下唇,眸色渐暗。   可惜了,他的枪不在。这般好的靴子就该连同那人一同被钉死在石阶上,烂掉了才好。   时泾则完全没留意到自己抓着司马厝胳膊的手死紧,挨靠之下已经几乎是将自身大部分重量施加到了司马厝身上,死沉死沉的。   而等他反应过来时已是被忍无可忍的司马厝掀翻跌坐在地。   “哎……”时泾吃痛地揉屁股,再抬眼望去时却是惊讶得双目瞪的溜圆。   只见那翩然而至谪仙似的人,竟是从汉白玉石阶上一个趔趄跌落,恍若最巧夺天工的瓷器突然间被打摔。   他眼睫微颤而神色不变,站得有如修竹颀立不露端倪,若无其事却也若有所思。   云卿安眉头微蹙,默默后退些距离挣开司马厝落在他袖摆上的手,行动间脚腕处传来一阵剧烈钝痛。   “是,厂督。”粉面小太监微怔,不情愿也不敢有异议,佝偻着身子来到司马厝跟前。   他只淡瞟一眼便无所谓地移开目光,再看向衣摆的主人时,忽而想到时人对这位东厂督主的评价。   他连个看起来稍微像样点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敷衍的很。   云卿安猝不及防间被司马厝一个抬手狠拽衣袍,直扯得他脚下落了空,身体失重直往前倾。   “我没银钱,穷,受不起。”   传闻中那翻云覆雨玩弄权术的佞宦,像极了不染纤尘的世外人。   白费了一副好皮囊。   云卿安将脏衣摆从粉面小太监手中抽回,似是不甚在意,而是吩咐道:“去给侯爷捶腿。”   司马厝缓缓收回手,这才想起他刚刚站起身时好像还往那衣摆上踩了一脚。   在他转头回望时,恰能看见司马厝轻抬的下巴,以及那转模作样伸过来虚扶着他的一只手。   “多有得罪,云厂督。” 司马厝偏着头唇角微勾,那眼神吊儿郎当,半是挑衅半是嘲弄,“跪久了腿麻,禁不住。”   所幸剩余台阶不多,云卿安踉跄着踏上地面,方在急急奔来的岑衍搀扶下勉强稳住了身形。   司马厝又是嫌弃又是嘲讽地躲开,闪身至三步远却偏偏挨云卿安更近,微一侧脸低头凑到他面前,鼻息间若有若无萦绕着那人身上沾了铜臭的白檀香,说:“不像厂督,民膏民脂只怕是搜刮了不少吧?”   司马厝太高了,他从不需要仰视谁,因而轻敛的眼眸常含傲然。更容不得被别人俯视,因而站得再高也会被他给扯下来。   “哎呦厂督,您的衣袍……”粉面小太监心惊地上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掏出帕子掸着衣摆上的鞋印。   适才一片镶金钳银边的衣角在他眼前晃过平白搅得他生厌,他便想也不想地伸手就势抓住一扯,借力站起身。   “厂督当心!侯爷这是作甚……”粉面小太监惊道,满脸愠怒。   谪仙皮邪魔骨,最是口蜜腹剑云卿安。   两人堪堪擦身而过,带起的疾风卷过暗潮,绯红与玄色衣袂翻飞间交缠各不相让,刀锋似的目光碰撞时不分伯仲。   司马厝的眼神又凶又狠,蛮横直白地近距离盯着他,像是监视猎物的恶狼,非要撕破这云淡风轻的表皮,直让其下的腐骨烂肉暴露出来不可。   周边宫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司礼监掌印魏玠势大当道,其义子东厂督主云卿安其下更是豢养大批穷凶极恶的鹰犬走狗,附膻逐臭之流无数。   众人避其锋芒,纵是徇私舞弊,贪赃枉法亦无人敢背后议论其不是,更遑论直截了当的当面质问。   “奉公办事自然是食君之禄,陛下不曾亏待咱家。”云卿安的薄唇边始终挂着淡笑,眸中却沉寂得半点情绪也无,不落下风地与他对视,“侯爷说笑。”   司马厝嘴角轻嘲的一丝笑已尽数散去,道:“是与不是你该清楚,用不着我说。”····云卿安神色不变,道:“倒也不妨说与我听听,我又不爱割人舌头。”   他说得这般无辜,修长的左手轻巧地抚过右手大拇指上莹白得几乎透明的玉戒,这般好看干净的一双手着实不像染过污血。   司马厝不置可否,说:“毕竟是打东厂里出来的,这谁说得准呢?”   云卿安轻飘飘回道:“区区雕虫伎俩徒俱花巧,用以招呼作奸犯科之辈而已,怎敢比之朔北杀场喋血而出的真刀真枪,杀人如麻。”   “冷刀子最是能捅死人。”司马厝冷哧,“厂督手下留情,不然我可招架不住。”   云卿安那双略微狭长的狐狸眼微眯,顾左右而言他说:“侯爷的鞋印子不错,我留着了。”   这是明摆着把他给记恨上了。   “那厂督可收好了,没了再找我要,要多少我给多少。”司马厝对此不以为意,目光淡淡扫过周边的宫人,以及那丹陛之上紧闭的殿门,眸色渐深。   圣殿难入,可他今天还就非要强闯。   “侯爷留步!”众人回过神来推搡着拥上去,欲拦住突然越过众人直往奉先殿门而去的司马厝。   司马厝脚步丝毫不停,毫不留情地将那些拦上来的宫人一脚踹开,若干人等哀嚎连连滚下长阶。   “竟敢强闯龙殿,胆大包天不合规矩!”粉面小太监尖声叫喊,满面怒容,“云厂督,您看这……”   “不必拦他。”云卿安抬手阻止了急欲上前拔刀拦人的宫廷禁卫,目光逐着司马厝的身影无动于衷,反而是凉凉地扫了那粉面小太监一眼,意味不明道:“倒是你,长进不小。”   只这一眼就让小太监周身发怵,跪下哆嗦着觑着云卿安的脸色。   云卿安却没再理会他,饶有兴致地往殿内行去,在刚迈入殿门口时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司马厝阴沉的脸,以及背后那空荡荡的大殿。   “侯爷若是对这内殿感兴趣直说就是,不会再有人拦着,反正也拦不住。”   云卿安绛唇轻启,略微垂下排扇般的羽睫带着些无辜的迷茫,却让司马厝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像是个奸滑狡诈老狐狸,不怀好意。   “你是御前伺候的,我就不与你多废话。”司马厝剜他一眼,“我问你答就是。”   云卿安淡笑道:“侯爷尽管问。”   司马厝道:“皇上何在?”   云卿安不疾不徐,说:“侯爷若是有何要紧事不妨告知于我,我自会禀告圣上。”   司马厝嘲弄之色愈浓,说:“你怕是没那资格知道。”   “哦,是么?”云卿安眉梢轻挑,笑容未敛,“若你不说我也知道呢?”   这狐狸笑里藏刀,油盐不进,难缠的很。   司马厝磨了磨后槽牙,半天没能从云卿安的神情中瞧出个所以然来,不耐再与他一来一往的周旋,索性拎起时泾转身就走,“起来,回去。”   玄色衣摆一晃而过,司马厝当真毫不拖泥带水,对之避如蛇蝎。   云卿安望着这两人离去,那挂在唇边客套的假笑渐淡,颇有些兴味索然。   待那两人步下了长阶,云卿安才不紧不慢地跟出来,悠悠开口道:“想见陛下也未尝不可。”   他的声音不大,随意得似是句不经考究的玩笑话,却是轻而易举地让司马厝倏地停下了脚步。   司马厝当即手一松将时泾扔下,转过身时板着一张压抑着火气的臭脸,冷到直掉冰渣。   天际霞光已然散尽,暮色微薄中宫灯摇曳,逆着光站于殿前的那人却是亮得晃眼。   如画的眉眼温柔实则凉薄,似沾上了致命的毒药,容不得旁人踏足,却又无时无刻不引诱着人甘愿陷入他精心布置的陷阱。   云卿安的薄唇边勾出一抹不大明显的弧度,轻飘飘引起人无限窝火。   “你来,求我。”   (本章完) 第4章 纵声色 请命于君,难言于口。   杯光映残夜,声色动鸣蛐。   偌大的宫苑院落中央筑起了一座玉砌高台,高台之上,红木圆桌摆满了珐琅彩锦的杯碗,其中盛满了珍馐佳肴。   “来来来,继续给朕倒酒!”元璟帝懒懒窝在一张贵妃椅上,舒服得微眯眼睛。   侍奉御侧的宫女太监目不斜视。数名朝臣伴于其侧,皆是着常服未戴官帽,按着官位高低依次于桌案落座。   仅次于元璟帝龙座之下的官员缓缓站起,端起酒盏靠近御前。   他着一身苍麒麟色佛头鹤氅,腰间系着本厂黑师蛮纹金缕带,下颌圆润,前额丰隆,赫然是当朝礼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温如海。   “陛下,这锦江春喝得可称心意?”温如海笑呵呵地给李延瞻敬酒。   “佳味难得,爱卿与朕畅饮同乐更是难得。”李延瞻满面红光,拥温香软玉在怀已是微醺。   旧有天衝帝携群臣微服私巡,今有元璟帝邀左右重官西苑同乐。   “罢了罢了,与你无关。”   他今已年逾六十仍为国事鞠躬尽瘁,不惜犯颜直谏直陈沉迷享乐之弊,对豹房一事更是唾弃。   豹鸣越来越近,直震得桌案杯盏碰撞,酒液晃动洒得一片狼藉却没人留意,所有人无不是屏息凝神,目光越过高台围栏落向不远处。   温如海顺应圣意,泰然自若地就切换上了一副拭目以待的神情。   西苑之所以常得圣临,其因在于豹房。   李延瞻冷哼一声,带着薄怒道:“休要提他!成天用一副古板冷脸对着朕,真当朕堂堂九五至尊乐意受他训不成?”   “皇上,救命啊!救救臣妾!”   众官却是面色各异,先前元璟帝命宫女与老虎共困一笼最终被活活咬死的荒唐场面还历历在目,不知这次又有何新花样。   美姬盈盈媚笑着给李延瞻捶背捏肩,娇嗔时吐气如兰。   她腰身被环系着条细绳线,牵出只色彩鲜艳大风筝低低地飞在她身后,拖着个长长的尾穗子拖在地面上。   忽听有女子尖叫声响起,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异常突兀刺耳。   “此酒流传久远,产自蜀路一带。”温如海轻捋着髭须,似是不经意地提及,“说来还恰好是颜阁老家乡所在。”   不多时,远远传来如同锯木头一般粗哑刺耳的嘶吼声,在场之人皆是端正了神色。   元璟帝尤好欣赏美姬与野兽共戏,流连忘返,长留此处。百官对此皆是见怪不怪。   殊不知又是哪位倒霉苦命的宫女被当作玩物。   李延瞻话音一落,身边待命的豹房护卫迅速领命退下。   只见一柔弱女子凄声叫喊着从绿林环绕的假山后跌跌撞撞冲出,披头散发。   “臣失言,陛下恕罪。”温如海忙欠身告罪,眼中却是闪过一道精光。   朝中无人不知,堂堂辅朝元老内阁首辅颜道为,一介忠耿老臣,曾深得先皇器重。   所谓豹房,即是帝王养猛兽之所,建造花销巨大,奇珍异宝被搜罗其中不计其数。明为居住和处理朝政之地,实为荒淫宴乐之密室。   李延瞻愠怒的神色这才缓和,随意摆摆手让温如海坐下,身体从软座上微微往前倾,期待地望着高台下方,说:“朕新得一豹,温爱卿你来看看,比之先前几只如何?来人,给朕带上来。”   而一头体型巨大、四肢强健的金线豹摇摇摆摆地踩着纸鸢尾穂而出,浑身光滑的黄褐色皮毛上布满了细小而密的花纹斑点,仰头不时发出饥渴兴奋的吼叫。   “哈哈哈,好!”李延瞻拊掌大笑,引得他怀中的莺莺燕燕也跟着笑得花枝乱颤。   “那位可是,苓……苓贵人?”   陪同观赏的官员们却是脸色大变,连一向镇定自若的温如海此刻神色也是晦暗不明。   先前被逼与兽共戏的只是些宫女,她们在皇上以及达官显贵的眼中命如蝼蚁草芥,死一百个也引不来什么风浪。   可偏偏此次被当作玩物推入险境的乃是朝中勋贵重臣陆良御之爱女,受诏入后宫被册封为苓贵人的陆苓雪。   “不要,不要过来,求求皇上饶了臣妾……”   陆苓雪双手环于前胸,被吓得身体微微蜷缩着艰难地想要往高台冲去。   “爱妃别怕,跑,跑起来!”李延瞻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畅快笑道,“把风筝带飞起来给朕看看。”   风筝制造很是华丽,绢帛材料之上雕龙画凤,却怎么也飞不高还时起时落。   金线豹双目放光地盯着大风筝,追逐着突然跃起,咬下一大片尾穗然后又不满地吐出来,伸出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舔舔尖利的爪牙,锲而不舍继续朝风筝扑去。   那风筝翅膀处的两根横竹条上赫然绑着被剥了皮血淋淋的半只生鸡。   “诸位爱卿,你们觉着这美人纸鸢戏豹图如何?”酒过三巡,李延瞻慢吞吞直起身子,打了个酒嗝说道。   “这……”····众人哑然,皆是目光躲闪地看向温如海等着他先开口,毕竟谁也不想说出不该说的话得罪陆家,更不愿惹元璟帝不快。   陆良御好歹是有头有脸的朝中重臣,若是得知自家女儿受这委屈,定然与元璟帝离心。   皇帝这是大发酒疯,彻底昏了头。温如海心底咒骂,表面却是淡定含糊道:“猛禽深林傲,贵人雅阁娇。回陛下,臣以为甚佳。”   禽是好禽,美人是难得的美人,可若是眼前这般却未必就是相得益彰。   李延瞻不疑有他,赞许地看了温如海一眼,醉眼朦胧兴趣正酣。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似钢针刮过耳膜。   金线豹略俯下`身把爪往地上一按,借着反冲力纵身一跃而起,整只风筝被它粗暴地按在地上,那半只生鸡竟是直接从风筝处断开被扑飞出去,如同索命般砸到陆苓雪身上。   金线豹再一次扑了空,求食不得发出怨愤低哑的吼叫,四肢将地上风筝踩抓成碎片,虎视眈眈盯着被吓得瘫倒在地的陆苓雪。   “不!畜牲走开别过来,来人救救我……”   陆苓雪凝着一双碧浅盈波的凤泪眼,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想要将落在脚边的半只生鸡蹬远些。   然而金线豹的目光却是牢牢锁定了她,露出嗜血的贪婪。   高台之上是元璟帝的畅快叫好声以及其余人投来的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   而她被逼着挣扎后退,那将近半人高的畜牲步步紧逼,兴奋地舔着犬齿,金黄的瞳孔在夜中发出闪耀的磷光。   在金线豹最后张开血盆大口那一刻,她能清楚地闻到豹口裂齿间腐肉的恶臭,真切地感受到似来自地狱的刺痛笼罩了她。   她即将死于非命,且被肢解吞食毫无体面。   陆苓雪绝望地停止了喊叫,缓缓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   忽而只觉一阵疾风刮过,模糊间她眼前似乎有滚滚黄沙弥漫,惟有破开沙帘而来的枪影白光灼目,生生撕碎这不见天日的黑幕。   急掠到近前的来人迅疾如电光一闪,紧接着金线豹如炮弹般俯扑过来的身体被重重掀翻在地砸出沉闷的巨响,不甘地怒声嘶吼着倒下接连翻滚好几圈。   “混账玩意!什么人胆敢来扫朕的兴,你们干什么吃的?”   李延瞻破口大骂,醉醺醺地站起身,丝毫不顾天子威仪地揪着豹房护卫统领的前襟质问。   “属下失职,皇上恕罪!”   护卫统领战战兢兢双膝跪地,额头已霎时间冒出了涔涔冷汗,他着实是有苦说不出,云厂督要带人进来他哪敢让属下去拦。   李延瞻被气得够呛,怒目圆瞪吐息急促,一身浓烈的酒气伴着凶戾之色,天子之怒逼得整座玉砌高台都要跟着震三震,让众人如坐针毡。   元璟帝向来暴虐成性,冷血不仁,在酒醉之下更是愈发毫无理智可言,不管是谁在此刻触了霉头铁定不死也要掉层皮。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一人缓缓步上高台,声音如同涓涓细流抚人心神。   翡翠杯盏碧光流转,映上云卿安噙着淡笑却冷白得没有血色的脸,看不出任何真实的情绪,他似是不经意间误闯入三寸泥泞地的惊鸿客,深陷其中却始终游离在外。   “云督说的是,陛下为此大动肝火不值得。”温如海率先上前,不动声色与云卿安对视片刻后移开了目光。   “朕听……听云督的。”李延瞻脚下不稳,骂骂咧咧地揽着美姬的肩坐回原位。   众官极为默契地换了座位将与温如海并列的位置让出来。   云卿安却并未落座,只从容不迫地抬手接了宫人特意奉上的清茶。   高台之下,护卫军迅速围上来将司马厝困于中央,没得吩咐暂没有轻举妄动。   司马厝默然而立,轻轻活动一下适才与金线豹碰撞间被震得发麻的手间虎口,眉目含霜。   他的视线轻蔑地扫过护卫以及高台看热闹的官员,凝了云卿安那张明艳万分却可恶至极的脸几瞬,最终戛然顿在了正中央那道身影上。   明黄色的龙袍似一团烈火,带着万般刺痛的热意灼烧进他的眼底,轰鸣着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撕个粉碎。   可他却偏在这无边的炽热里看到了万里雪漠,司马霆如刀削过的深沉面容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郑重的话语犹在耳畔。   司马霆对年仅八岁的他说:“为将者当护国定邦,守民忠君,提携玉龙,万死不辞。”   彼时的他虽听未明,后来的他未明但践。   不远万里奔赴杀场为君镇土,千里迢迢归来澧都为君复命。   而现下司马厝周围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干,溢出到了喉间请命于君的话语也一并似渺渺火星在湿草野熄了个彻底。   “皇上,来人当如何处置?”护卫统领小心翼翼地向李延瞻请示。   “剁了扔去豹房喂狗。”李延瞻眼也不抬,自顾自地继续灌酒。   “且慢。”云卿安随意晃了晃杯盏将茶沫匀到一边,神色晦暗笑得意味不明,意有所指,“臣为陛下寻得了新乐子,还请陛下赏脸一观。”   (本章完) 第5章 玄铁弓 良弓易开,人事难违。   大乾先皇天衝帝曾御驾亲征逼退外族,马背引弓,一箭破空取敌将首级定乾坤。   此弓乃天下至宝玄铁重弓,由天上掉落的陨石中提炼而得的玄铁制成,重达四五十斤,威猛大非寻常。   元璟年间,李延瞻数次挽弓力拉未果而暴怒掷弓而去,致使宝弓蒙尘多时,无人再敢提及。   然在今夜,几名东厂番役依言抬着黑檀木匣放于高台之下。   落锁的箱匣被打开,静静躺于其中的玄铁重弓重现人前,深黑弓身之中隐隐透出红光,一股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岑衍示意番役退下,行至司马厝面前,语调平稳地转述道:   “厂督请侯爷前来为皇上表演助兴,特意命人搬出玄铁宝弓,还望侯爷用得称手。”   云卿安站在高台围栏边上,枕着秋夜凉风袖手旁观,一双剪水秋瞳微眯似是要把人看得更清楚些,却又微微低头随意地理了理自己的袖摆,好像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司马厝将目光从高台之上艰难移回,将牙关紧咬间渗出的血往里吞,强忍下掉头就走的冲动,面容绷得死紧像拉到极致的弦,整个人仿佛被强行桎梏住了一般。   玄铁重弓宛若是为他量身定造一般,竟是出奇的高度契合。人成就了弓,而弓亦成就了人。   两个御前侍卫合力将玄铁重弓抬至司马厝面前。   “朕信云督,只是这弓可真他娘的难拉,这人要是……”李延瞻一派醺态却豪气冲天,突然伸出一只手远远地指出去,差点把美姬给戳得掉下去,“要是拉好了,朕重重有赏!拉不好就、就给朕弄死他!”   “古有年少万兜鍪,挽弓亲射虎的孙郎,今我大乾良将也定是不遑多让。”温如海试探着开口。   朝中重臣与元璟帝已生嫌隙,现如今边境良将若再与皇上离心,日后皇上恐成为外强中干的孤家寡人。那么这滔天的权势,只怕是会落在别有用心早早算计的人手上。   司马厝漠视在场的任何人,行云流水地接过青羽箭矢,搭箭,扣弦,举弓。   “温尚书好眼色。”云卿安指节不自觉地在桌面轻叩,偏过脸揶揄地瞧着他,不无真诚地道。   温如海心下一凛,他现在已然可以完全肯定挽弓之人的身份,定是朔北司马氏无疑。   刺骨的寒瞬间传至四肢百骸,司马厝唇边却突然扯出一抹冷嘲的笑,手上紧握扣住弓身,将之抽离稳稳地控于身前。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凝视良久,目光似是要在那上面灼出个洞来,他缓缓抬手触抚上漆黑弓身。   金线豹被看守的护卫重新安抚下来,却依旧蹲守在一边怨恨却忌惮地盯着司马厝。陆苓雪被婢女搀扶着哭哭啼啼地退下。   “这是自然。”云卿安淡笑着转身,语气竟是出奇的温和,“本督既然敢呈予皇上,也定不叫诸位失望才是。”   “陛下圣明。”云卿安落座收了笑,语调低得有些许的诡异,这一下竟是让众人都肃正了神色。   当真用心“良苦”,离间君臣玩得炉火纯青,这朝廷可不就是被他这么玩弄于股掌之中,跟恶臭瘴相去无几。   一抬头正对上云卿安那似带了审视的视线,温如海急忙敛了神色,不敢再往下深想。   司马厝哪怕什么都没做,只需往那一站便足以告诉世人,他当配最烈的马,当配最利的枪,更当配最好的弓。   “挽弓搭箭当以快、远、准为妙,若做不到岂非班门弄斧?更何况玄铁重弓非凡品,何人能使得起?”一位官员斟酌着道。   他的视线在风卷残云中几经周折,最终定格在断了线挣扎于天边的风筝上,乘着秋风越飞越高在黑沉沉的天幕中沉浮不定,仿若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消失不见。   而那半只生鸡被捡起绑在新风筝上,被宫人重新放飞。   他冷笑了声,怒视岑衍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劳云厂督费心。”   众人神色怀疑,只温如海凝神打量司马厝片刻,心中隐有计较却并未多言。   随着弓弦渐被用力拉动,司马厝越发冷沉了脸色。   他右肩本就未愈现已几近疼到麻木,后背的刀伤似是火星燎原连同焚烧了周身各处,扣弓的手骨节都发着白,手背凸起的青筋彻底暴露了他隐忍的克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司马厝强行压下手臂的颤动,若无其事继续将箭拉至右手虎口靠位下颌,拉满的弦几近形成满月状发出“咿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迸得四分五裂。   良弓易开,人事难违,余光中的绯红身影最是令他憎厌,燃得他生戾。   司马厝冷冽的墨眸微眯瞄准,右肩持续加力,同时扣弦的右手三指迅速张开。····扩张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收紧,青羽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出,破空而去若碧涛吞日超风驰电掣,快到没人能够捕捉到其任何一点痕迹,不见其形,只闻其声。   却径直撕裂了层层秋波,惊慌了皎皎孤月,只留众人伸长了脖子,费力而徒劳地张望。   须臾已过,风筝在瞩目之间兜兜转转,却依旧悬于天际丝毫没有要落下来的迹象,仿佛是在无情地嘲笑。   果不出所料,众官员摇头轻叹了口气。   素闻朔北司马一族枪法无双,莫非果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是射艺不济亦或是……   故意与他作对,不肯顺他意。   云卿安眸光微暗,轻蹙了眉望向司马厝,却见他正好收了弓,手中漫不经心拨弄着弓弦,微松的领口和挽至臂弯的袖摆显出几分落拓狂羁却透着不凡的风度。司马厝似有所感,在抬眸时冷冷盯着云卿安,嘴角上挑勾出一道挑衅似的弧度。   云卿安叩桌的指节顿住,他略带无奈地笑了笑,眉目转瞬之间就恢复成了一如既往的温润明澈,仿佛蹙眉恼怒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却让司马厝感到没来由的窝火,他迅速别过脸去低骂了声。   此刻的较量消磨就此融在了这片刻的四目相对间,在这场凉秋夜里凝滞成了实质,并于此后粘稠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没用的东西!”李延瞻大感无趣,气得直接摔下酒盏砸了个稀巴烂,一把将美姬推落在地。   云卿安眸中划过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整个人似笼在了层层阴翳里。   “什么破烂玩意也敢、敢在朕面前耍?来人,去给朕……”李延瞻摇摇晃晃,唾沫横飞。   “皇上快看!”席间有人猛地惊呼出声。   金线豹突然长啸一声,受了刺激般不受控制地越过看守护卫,激动难耐地纵身蹿起,凌空朝着一个方向飞扑而去,钢鞭一般的长尾抽打出凌厉的风刮起地面残缺的落叶。   场面一阵骚动,护卫面色大变急忙提步要去追拦。   人仰马翻时,金线豹却在跳到一座低矮假山时蓦地停住了,毛茸茸的脑袋低下探寻一阵,再抬起来时雄赳赳气昂昂,它的嘴里赫然叼着那从空中被射落的半只生鸡!   竟是一箭直入深云,断线落鸡干脆利落,却未毁风筝分毫。   众人见此倒吸一口凉气,俱是面露惊容。   “射得好!赏,朕重重有赏!”李延瞻转怒为喜,兴奋得猛地一拍桌案站起震得杯碗“哐当”乱响。   座中官员一见元璟帝这般,亦纷纷附和,拍手叫绝声、称赞声不绝于耳。   “箭艺之精湛真乃万中无一,展我泱泱大乾之威!”   “英才配宝弓,露不朽本色。云督为陛下筹备的这一场视听盛宴令我等大开眼界,实是有心了。”   云卿安客气地微一颔首,仍是平淡如常的模样,坐得端方雅正只举杯浅抿。   淡茶入喉却偏燎起一阵麻痒的灼烧感,他眸中终是闪过一丝动容,似轻雪降至湖心泛起层层涟漪。   “朕听闻古之雄才,有耳通八方闻声辨物之能,蔽目拉弓不在话下。云督,唤他给朕再露一手。”李延瞻兴致正浓。   寒窗苦读十年求仕不得,一朝进豹房献艺博元璟帝一笑而得加官进爵者不在少数,李延瞻自然而然就拿司马厝当耍技人看。   既是耍技的,那自然是天子让如何便如何,无非都是玩物罢了,何其羞辱!   元璟帝向来只听讨好奉承之语,不闻逆耳忠言声,又只识得御前卖笑耍艺歌姬,更不识战功卓著的戍边良将,若现在没人在旁提醒一二只怕是……   温如海不作声地猛灌了口烈酒将欲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一时间咳嗽不止呛得满脸通红。   浪流翻涌,乘舟同去,他只求明哲保身罢了,其余的又有何干。   “劳陛下恭候少顷,臣这便吩咐下去。”   云卿安起身退下,纤羽密睫带着诡谲的艳,在眼底落下片阴影掩去了眸中的情绪,薄唇边却露出几分意味深长。   既然元璟帝荒唐至此,他又何妨再添多一把柴,焚烧得愈演愈烈才好,两厢皆困于牢笼,而独他隔岸观火。   (本章完) 第6章 不得控 要怨要怪,可别放错地方了。   “厂督这是何意?”   司马厝冷眼望着宫人端近前来的托盘。   其上赫然摆着一根墨黑色布条,明明再普通不过却偏偏像是缚龙的囚索,囚鹰的镣铐,平白让人生出一股强烈的抗拒感。   云卿安已然走下高台,在司马厝身旁站定,笑得眯弯了眼,不答反问:“侯爷觉得呢?”   飒凉的秋风不明就里,撩动绯红色的衣袍,给云里雾间的纠缠填上了浓墨重彩。   司马厝厌恶地抽出一边手将身侧被风吹起的衣摆给打了下去,冷笑道:“玩我呢,还不够吗?”   “不知侯爷何出此言。”云卿安一脸无辜,“是陛下,有心要见识一下侯爷的能力,何乐而不为。”   “陛下”二字被似有若无地刻意咬重,是自云卿安嘴里跳出的尖刀,是能压垮骆驼的山石。   纵声色溺享乐的人是元璟帝,在场能命令得动他长宁侯的人,也只有元璟帝。   要怨要怪,可别放错地方了。   “皇意难测,圣宠难恃。侍君之道莫不如此,为臣者无敢不从。”   “还请侯爷转过身去,本督当亲手效劳,预祝侯爷引弓顺利,百无一失。”   “怎么,是怕我落了你云厂督的脸面,让你不好交差么?”   司马厝眼神丝毫不敢移到高台之上,他不想再看到那醉生梦死君王相,能避则避。   光鲜下的泥泞无人窥得,只他本人清楚脚下踏的是一条怎么样的恶鬼道,无所谓来路,只关乎前途。   司马厝一怔,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权势滔天的云厂督能说出来的。   云卿安收敛了神色,正色时亦和普通宫仆无差一二,压低的语气仿若湖底中沉落的一颗石子,翻腾不断却被如镜水面粉饰安然,他缓缓道:“为奴者更甚。”   司马厝压下翻涌的思绪,郁郁地扫了云卿安一眼,终是依言背过身去。   果是厚实的布料,够韧,束他绰绰有余。   云卿安只脸上复杂的神色一闪即逝,若无其事地行至司马厝背后几近接踵的距离,将手中布条铺展开来,伸手环腰绕到他身前,缓缓往上移。   杯影流光渐被墨黑覆盖,布条也被越收越紧。   可面前占据他大半视线避无可避的人,显然更让他烦躁。   司马厝握弓的手紧了紧,他竭力忽视的事实就这么血淋淋地被剖析在眼前。   司马厝嘲讽地笑了笑,“陛下很看重你吧,不然怎么放着你做过的那些腌臜丑事藏着掖着都舍不得花一丁点功夫翻找出来,留你在御前随进随出,难道还会为了区区这点小事罚你不成?”   偏偏这杀千刀的阉奴现今在这轻飘飘地充当个好事看客,将在浊浪中舟帆沉浮样看得一清二楚,旁人的挣扎痛苦对他来说皆无关痛痒。   云卿安捻着布条,微抬着头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司马厝的眉眼上,声音轻柔却像是警告,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侯爷可要想清楚了。还是莫要让咱家难办的好,于你于我,皆无益处。”   君言令下百臣哀,元璟帝即便是要他死,他又能如何?又更何况是引弓射箭。   云卿安对司马厝恼恨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抬手取过布条旋在指尖,轻轻捏了捏,满意地微勾嘴角。   若非佞宦祸国,又岂至于如此。   司马厝默然而立,任凭那布条将他双眼缠上,怎么着也比见着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来的痛快。   云卿安见着却似是还不太满意,复又再用力拉了拉,直到司马厝不悦地“嘁”了声才总算是停下。   他的指尖略带兴味地玩转出一个花里胡哨的结,手这才沿着带尾落下。   “云督,快些让他拉弓射箭!”李延瞻不满地拍桌。   云卿安目光掠过高台上的元璟帝及众官员宫人,眯了眸望向深空那越发飞远了的风筝。   逢场作戏却又充当着看客的,又何止他一人。   四周众人皆是屏了声息,思绪各异。   当射何物,又凭何以射?   “云厂督是还不准备退下吗?看戏还是远些看的好,不然司马可保不准引弓会出什么意外。”   司马厝察觉到那人在他身边始终未离开,白檀的气息萦绕不散,被人玩弄的恶感挥之不去,秋风竟也未使之有所缓解,偏偏脖颈间又似有发梢拂过的痒如火上浇油。   “奎宿星方位。”云卿安踮起脚靠近在他耳边低声道,偏头凝了司马厝冷肃的侧脸几瞬,复敛了眸光往后退去。   司马厝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惟余瑟瑟秋风抖落的一摊残局横亘在前,无处可收。····夜华流照拂转,却洗不尽将意凛然。   司马厝的面容在昏暗中看不大清晰,棱角分明的下颚轮廓线条稍显冷峻,经受了战场的打磨稚气不复,蒙眼黑带藏不住睥睨,苍白的月光都掩不住他溢出的戾色。   他再次挽弓搭箭,右肩膀处一股湿热却在这时蔓延开来,血腥气铺天盖地涌来。   仿若又回到了曾经的朔边战场之上。   羌军手中的兵刃自四边各个方向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朝司马厝呼啸而来,尖锐的刀锋划开他肩膀处的胄甲,割裂出深深的刀口,混合着冰雪的鲜血翻飞出赤色弧度。   提刀的羌戎敌将壮实如山的身躯被覆在古铜色战盔里显得越发坚不可摧。   “你右臂差不多废了。” 穆恪抖动着满是络腮胡的脸部肌肉,迎着冷风肆意地狂笑,“年轻人,枪挥不动了吧。”   司马厝厌恶地瞥了眼发麻破败的右臂,不甚在意,“不劳费心。都一把年纪了,不回羌戎老窝里躲着养老,上赶着来这迢迢雪地给我喂枪,不容易吧。”   “你……”穆恪气结,握刀的手背青筋条条暴起,浑身上下虬结有力的肌肉紧绷,咬牙挤出一句,“初出茅庐,也配狂妄至此!”   “哪能啊,毕竟你可是当年被我爹一枪挑下马滚了好几里的大人物,我敬重你都来不及,又怎敢狂妄?”司马厝不甚在意地低笑了声,复斜眼看往穆恪的方向,恶劣地补充道,“不过是怜你年老体弱,想一枪送你长眠罢了。”   “吁——”马的嘶鸣划破长空,沉沉的天似乎快要被震得塌下来,兵刃钢铁碰撞,喊打喊杀的声音撕裂般声声入耳。   而此刻,没有朔漠碎土,没有刀光枪鸣,惟猎猎的林动风鸣声传入司马厝耳中。   那狐狸计划得倒挺好,一举一动都被牵引着走。可无论是谁,若是敢以他为棋,就得做好被掀盘七零八落的准备。   鱼死网破,倒也不是不行。   箭矢被迫使拉开对准一个方位。   奎宿。   其再度破空而出的瞬间,空中被浮云托举着的风筝再也无法幸免,被箭尖开膛破肚再也乘不了夜风,顿时如断翅的鸟儿般直坠。   “赏!朕要重赏!”李延瞻拍案而起,“即日起,封他为回鹘队统领!”   “陛下,此举恐怕是不妥当,还请三思!”温如海眉头紧皱,斟酌一番后终还是开了口。所谓回鹘队,即是豹房专门设立的护卫队,负责看管蓄养等职,说白了就是皇家专属的驯兽奴。   暂且不说司马厝历来立下的赫赫战功,就凭着他是堂堂世袭爵位的长宁侯爷,怎可被天子这般轻视戏弄?   “温爱卿有何异议啊?可是觉得朕此举让他屈才了?”李延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   “哼,朕的回鹘队里的可全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勇士,朕更是不曾吝惜赐下奖赏。依朕看来,怕是比之朔北军队,也不落下风吧!”   李延瞻说罢哈哈大笑。   这位大乾万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此时揽入怀中的不止是美酒佳人,亦是那壮阔伟丽的千里江山。   只需他一声令下,便自会有数不尽的将卒为之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而独他高枕于那建在枯骨之上的玉砌高台,做着摘星揽月的春秋大梦。   温如海越发坐如针毡,却听一人适时开了口。   “温尚书所言在理。”云卿安径直来到李延瞻近前。   他比喝了酒站没站相的李延瞻高出了一截,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只微微垂目将目光落到天子的衣袖之上,语调不温不火,将分寸拿捏得极好。   若是旁的什么人敢在这时驳了元璟帝面子,非得被他随手扔个什么东西在脑袋上摔个粉碎,再随口一句吩咐乱棍打死之类的。   可他是云卿安。   “为何?虽说朕一向听你的,但云督这次总要给朕一个理由吧。”李延瞻目光迷离地盯着云卿安那张秾丽的脸,灌了酒的嗓音沙哑,总像是带了某种特别的意味。   云卿安神色不变,动作极轻却又力道极重地将笼袖被捏出的褶皱碾平,沉静开口:“本督认为……”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何会是这般……着实不该呀!”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高台上下此刻竟是如同烧沸的水炸开了锅般纷乱一片,众人皆是神色讶异,更有甚者慌忙放下碗筷颤巍巍地站起身,不安地瞧着元璟帝。   “何故……”李延瞻忙不迭转头去望,骤然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喝道,“妄徒大胆!朕……”   “哐啷啷——”   桌案被李延瞻暴怒之下一把掀翻,堆积其上价值不菲的杯盏佳肴被摔得一片狼藉。   *   作者有话要说:   云云和狗皇帝没啥   (本章完) 第7章 遍生寒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故意的   破碎杯碴混合着酒水四下迸溅,碎片割裂带出的血水一同随着酒污流淌无声。围聚在高台的众人首当其冲,吓得双股打颤却都是一声不吭,动也不动地生生受着。   云卿安不着痕迹地躲远了些,却仍不防被残炙冷羹脏了靴子。   他眸色渐阴冷了几分,缓缓落眼于高台之下。   “嗷呜——”金线豹已从假山上重重滚落在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死死瞪着双眼,嘴里发出断续悲切的嘶吼。   只见在它前腿根靠上胸腔的位置赫然被插入了一根箭矢,没入得极深只堪堪在外留出一点箭尾羽。   血流汩汩冒出,瞬间将它金黄的身子染红了大半,其胸腹间仍然可见呼吸时不均匀的上下起伏,却都止不住生命的流失。   残碎的鸡骨头散落在旁,金线豹却已是奄奄一息。   护卫们蜂拥而上,慌慌张张地上前查看却已是无力回天,俱是面色大骇。   谁人不知元璟帝爱兽如命,溺豹成瘾。   更何况此金线豹因斑点纹路状若铜钱,外形富贵喜庆,被元璟帝称赞为吉祥之物,重视非常。   此话一出,全场先是霎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司马厝薄唇紧抿,那双墨眸如同坠在深谷底,埋着的心事重重,沉默地踩上台阶。   眼疾手快的宫人急急奔过来一左一右将他扶住。   故意的。   一去就是十数载。   他再也握不稳了。   李延瞻却是不为所动,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只是重新坐下时感到一阵眼花缭乱,他随意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烦躁地道:“叫他滚过来。”   不知是谁人的无心之过亦或是有意之矢。   停寂半晌,方有老官员颤巍巍起身,不可置信低声喃喃道:“可是朔北司马一族,老侯爷家的儿郎……”   “朕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云督无须为他求情。”李延瞻怒气未消,但仍是伸手过来欲亲自将云卿安搀扶起身,却不敌酒劲上头,竟是一个脚下不稳失了重朝下栽去。   他恶劣地扯出一抹又是苦涩又是快意的笑。   “陛下万万不可。”云卿安将视线收回,双膝跪地俯首道。   云卿安仰头不无关切地道,却是跪着一动不动并无要过去搭把手的意思,那双状若真诚的眸中似是覆了层霜,其下藏着刺痛的严寒。   雕栏玉砌映朱颜,步步逶迤撼将行。   面前的宫人身形挪动间现出桌案翻落之下的狼藉一片,零落的鸡鸭鱼肉战兢兢地蜷缩成一团,人亦是如此。在场的织锦绣衫,蟒袍云纹,黑木红桌,碧玉波光,暗紫的冰蓝的,各色各样的人脸都被囚入这泥泞地溺进下水沟,林林总总杂烩得混乱不堪。   只是那又如何,金线豹已经死了。   五光十色也不过是非黑即白,臭不可闻。   很好玩吗,很好看吗?怕是不能吧。   “哦?”云卿安似是愉悦地笑了,“是吗?”   “给……给朕把混账东西拖下去,直接杖毙!”李延瞻望着金线豹倒地的尸体目眦欲裂,手遥遥指着那罪魁祸首,气得浑身直哆嗦。   传话宫人迅速退去。   “陛下可要当心着些。”   而这位小侯爷司马厝,为司马霆与赵氏郡主所生,自小被养在锦绣丛中,本是在澧都横行惯了的勋贵二代,却在其父母双亡后小小年纪就跟着叔父司马潜去了朔边战场。   蒙眼的黑色布条未经解开,却偏偏轻飘飘地随风落下,静默地躺于地。   他接连不断地射出第三箭,没留下任何余力,更没留下一点余地!   司马厝厌弃地瞥了眼自己破败的右臂,那里痛麻不堪已是差不多要废了。   那处本就敷衍的包扎已彻底告了磬,先前被刀刃破开的伤口在纵横捭阖间霎时血流如注,墨黑单衣被层层晕染,在夜霜下极快地结成了厚厚血痂。   只是现在,李延瞻望着他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却没来由地心下颤了颤,觉得这该死的秋风森冷得紧。   李延瞻瘫靠在宫女身上像一坨烂泥,目光始终是黏糊糊落在那个人身上的,仍不忘为他开脱,“这种人惯会使些下三滥坑蒙拐骗的手段。云督一时不察被他蒙蔽也是难免。”   原先拉弓的手被血流爬满,微微颤唞着却是被司马厝极力控制住。   他面前奉着大乾天子,身后守着疆土黎民。既事已至此,就算是如履薄冰他亦决不能退。   今夕竟是活生生地被失误射杀在元璟帝面前,只怕又要有不知多少人要为此送命陪葬!   护卫军迅速围上来将司马厝团团困住,由于没得吩咐暂没有轻举妄动,却皆是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掷下玄铁重弓。弓身撞落地面时砸得这本就不平静的一方地面剧震,随之一同落下血滴却叩地无声。   司马厝朝前迈出几步,在密集围拢的侍卫队形间躬身行礼,神色坚定,语调铿锵。   他没系牢,他没射准。   “跪下!”李延瞻将瘫着歪歪扭扭的身子摆正了些,极力摆出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架势,斜眼睨着他,“朕……朕问你,你可知罪?”   “无……无碍。”   颦笑依旧是昳丽无双。   “末将司马厝,叩见圣上。”   云卿安已然起身,在李延瞻身侧偏后站定,气定神闲地注视着那人步上高台。   周遭或惊疑不定,或又敬又怕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朔北司马氏,世代名将忠良,殚精竭虑镇守朔漠,立下卓绝战功无数。   他是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尊主,跪匐在脚边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臣奴!   “将臣知罪。”   司马厝屈膝叩拜,撞上天子脚底这片由破碎杯片及残垢铺就成的地衣,细砺侵蚀带来的丝丝缕缕痛意不断撕扯扩散。   而他却始终隐忍不发,只干涩的嘴角边扯出一抹自嘲来,有的是无尽的孤绝苍凉。   “呵,你知?”李延瞻戏谑地俯视着他。   司马厝疲惫得闭了闭眼,肃了神色沉声道:“末将罪在未能及时禀明朔边军情,致使朝中做出错误决断;末将罪在先斩后奏,不顾陛下颜面抗旨在先;末将罪在自不量力,听从佞宦唆使挽弓搭箭在后……”   “够了,给朕闭嘴!”   李延瞻气得狠一跺脚,直踏得地上的碎碴子迸溅打到司马厝脸上,在那失血过多的苍白上烙下带血的戾色。   “满嘴胡言乱语!到了此刻竟还想着攀污云督!”李延瞻恼道,“你是给朕打仗的是吧?就不怕朕命人断了你的手和脚,扔去沙场被踏成肉泥……”   “皇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臣着实看不下眼,涩声道,“朔边重将万不容受此等对待,恳请陛下圣明开恩!”   “陛下仁德,还请三思。”温如海亦出声道。   司马厝没动,似乎就这么被定格在此。   在这一刻,他不是驰骋沙场的冷面阎王,而是弃了兵刃后活活承受凌迟极刑的卑微士卒,滚烫的骨血被压抑着的情绪激得沸腾搅动,又被渗人的秋意凉得寸寸生冰。   冷过那飘雪朔原。   在那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之下,穆恪曾被他一枪钉穿在雪地里。····在身躯即将被雪淹没的时候,穆恪低笑出声却没有了先前的不甘愤怒,看向司马厝的目光变得阴森,在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如同杀人剖尸最恶毒的诅咒。   “你的坚守毫无意义,大乾朝廷不配……”   不配啊……   司马厝想,似是无所谓地惨笑。   他是忠将,战无不胜。他亦是良臣,却战而败逃。   “何故这般大惊小怪?”李延瞻不满地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身子,还欲倒酒,“有什么是……是朕做不得的,当朕的龙椅是摆设不成!还是说,有人胆敢不把朕放在眼里?”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开口的老臣一时竟也不知该做何表情,更是不敢再出声。   这一个说不好反倒是火上浇油,平白恶化了朔北和澧都的关系。   云卿安眸光流转间将一切收入眼底,纤手搓着袍袖,连带着白玉般的指间都染上了层红。   锦江春当真是难得的烈酒。   这会子酒劲还没过是吧,那就由他来勉为其难地兜头浇一盆冷水,来给这位皇帝陛下醒醒酒。   “朔北司马氏,承袭爵位的长宁侯爷,前征虏大将军司马霆独子,陛下可是想起来了?”   如鬼魅一般的声音飘响在李延瞻耳畔。   云卿安噙着冷笑,眉目却愈发的温和。他抱薪救火,望其和风燃起了烟,熏得李延瞻恍恍惚惚。   李延瞻在听到司马霆这个名字时竟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在暖炉熏香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帝王的强势威严在陈年旧事的突袭之下溃不成军。   彼时的他还不是皇上,只是在先皇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当着个窝囊废王爷。   朔北司马霆,天衝帝的左膀右臂,多年过去余威仍在。   动乱乍起时,那位身如磐石,声若洪钟的中年将领,手持深黑色蛟身纹路枪,以雷霆之势直捣黄龙把敌将如破麻袋般挑下马,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胆战心惊的李延瞻救下。   可李延瞻分明记得,那人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像是在看一个王爷!   “王爷无事还是莫出京都的好,外边不太平。”他道。   李延瞻唯唯诺诺应是,私底下却狠狠对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啐了口唾沫,觉得司马霆这绝对就是在明里暗里嘲讽他无用添乱。   酒意顿时散了大半,思绪渐渐回笼。   李延瞻艰难地从司马霆留下的余威中挣脱出来,不知不觉间背后已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清醒了些许终有所顾忌,却仍怨气难平。   今日司马厝胆敢当着他的面亲手射杀金线豹,就是没把他放在眼里,当真与其父亲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   可明明他才是君。   李延瞻思索一阵,方沉吟着折中道:“先给朕起来。”   “末将不敢,但请责罚。”司马厝未动分毫。   如同死灰。   却偏偏有股恼人风阴魂不散,非要将这土灰吹得复燃,搅得不得安生。   “侯爷又何必如此,陛下自会赏罚分明。”云卿安弯眸浅笑,不痛不痒道,“侯爷千里迢迢而来,何不先落座?当回灯重开宴,把酒诉衷情,君臣共乐才是。”   活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他边说着边踏过那方狼藉污秽地,还不惜纡尊降贵地上前俯身,装模作样地伸手过去要搀扶起司马厝。   “再者,此番若是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给人落下了陛下苛待将臣的话头,倒平白显得陛下不仁厚了。”云卿安一针见血道。   这既是对在场之人的警告,亦是对元璟帝不轻不重的提醒。   偏偏坏人是他,假惺惺当好人的也是他,现下只轻飘飘三言两语就想将此事翻篇揭过,虚伪至极。   司马厝冷笑,低着头时又恰好能看到朝他走来的那双黑色鎏金边尖头皂靴。   他恨透了这双靴子,更恨透了这个人。   当那双冰凉不带有一丝温度的手落在他身上时,他抬头狠戾瞪着那人,同样不带一丝温度地咬牙挤出一个字。   “滚。”   流动的风都停滞了半瞬。   “倒也是,咱家考虑欠周了。”云卿安似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自如地收回了手,低头抽出绢帛细细擦拭,恭谦道,“咱家这等宦奴的手不干不净,唯恐污了侯爷。”   “云督休要胡说!”   李延瞻不乐意了,愤懑道,“云督是在朕跟前伺候的。怎么,朕受得的你司马厝受不得,莫非你比朕还尊贵不成?”   “末将并无此意。”司马厝死死盯着眼前垂下的一小截龙袍,双目刺刺的钝痛。   李延瞻冷哼一声,干脆就随他跪着。   “无妨。今日天色已晚,侯爷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当早些回去休息才是,功过还且容后再议,陛芐体恤定是不会多做怪罪。”   云卿安目光落在司马厝的右后肩膀伤重处停顿了几秒,脸色稍变。   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强撑着拉开玄铁重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皮糙肉厚不知痛楚。   真够能忍的。   “听见没有,还不给朕退下!”李延瞻早已魂不守舍,饮酒作乐的兴致荡然无存,厌恶烦倦得像是在赶走一只扰人的苍蝇,“这酒不喝了,散席,扶朕下去。”   宫人应声上前侍奉,搀着元璟帝缓缓起身。附小做低的奴婢留下来窸窸窣窣地收拾残局。   众官员朝司马厝的后背落下意味不明的眼神,或叹或惜地亦纷纷准备抽身离开。   恐怕只云督能为他说上几句话,不然,唉……他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陛下还请留步!司马有事启奏。”   司马厝却再也顾不得其他,陡然直起上半身,跪下的双膝朝着元璟帝的方向寸寸挪动,对扎入膝盖处的碎碴浑然不觉,从他身上不断淌下的血流在干涸的酒痕上临摹增色,却涂抹不尽这醉生梦死。   不识时务也好,不知好歹也罢。   朔边遥远,战令早些下达就多一分胜算,事关重大,断耽误不得。   “恳请陛下传令朔边乘胜追击,此刻开战,收复陇溉平原指日可待。”司马厝重重磕头,“仅此请求,万望陛下成全。末将甘为所犯之过承担数倍罪责!”   这位昔日在战场上狂傲到不可一世的将军,却在此刻跪入尘泥。   将在外,可捱沙场饮冰,甘凭马革裹尸,昔君令有所不受,今他愿一力担之,只求守得民安足矣。   云卿安闻言回头凝望着他,喉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眸光深邃却多了几分难得的真实。   是个倔的,还是个傻的。   何必呢?   (本章完) 第8章 冰下难 “烧你啊……”   “朝堂之事就当在朕上朝时再议。”   李延瞻头也不回,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他是浴于夜风的逍遥客,却也是弹指间便可挥止晚风的独裁者。   他的话,不容反驳。   司马厝泛白的手猛地一撑借力站起,久跪得发麻的腿脚被牵动着僵硬地迈出死死踩碾着玉石台面,脚底下发出撕扯呻[yín]的残喘,绝望过那枯枝败叶。   而更撕扯的,是他自喉咙间挤出的字语,冷厉的质问被粗暴凿开了口,随着破冰噼啪迸溅。   “若他日北防崩溃时黎民百姓活如牲口,敢问陛下又当有何闲情逸致饮酒赏豹?若他日前线尸骨累累,敢问陛下又如何高枕安眠?”   他高高站上了这一方雍华凭栏处,却是被困在逼仄中的地龙烫上了枷锁,沸腾的腥热流滞一舐一舐地翻到他身上来,噎红了墨眸,带着几近疯狂的逼视。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军情紧急,机不容失!”   李延瞻被司马厝这突如其来的锋芒扎得脚下一滑,身体抽搐着像是正在褪皮的老树干,抖动着的双腮被细细枝条碎影划了几条老虎猫振振欲飞的须。   眼前的分明是个冷鸷的杀场修罗!   一抹绯红身影如潺潺流水。   云卿安不动声色间将李延瞻挡在身后,平淡地吩咐身边宫人:“扶陛下回寝宫。”   “放肆!给……给朕住口,谁借你的胆子让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朕说话!”   “爷。”   司马厝白了墨发,干涩的眼底红了一片,身后背着副将僵冷的尸体。从他手中掉落的冷肃银辉枪在地上翻滚几下后,颓然地被积雪渐渐掩盖,和小路摊贩边上用来耍滑的破木头没有什么两样。   他揉了揉鼻子,似乎酸酸的胀得难受。在光与暗的相互交替之下,他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司马厝的目光牢牢锁定着他,缓缓朝他走近,半散落着的墨发掩过那张没有血色的脸,飘扬间似乎都带了凌厉如刀的力度。   时泾的心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曾经见到过一次自家爷这般的神情。   他又回眸瞧了李延瞻一眼,神色温良道:“陛下早些安歇。”   ——   司马厝走下沿廊,面无表情地望他一眼。   他打了个寒颤。   里头深深的甬道廊腰缦回,不时传出些管弦奏乐的靡靡之音,飘出的酒肉味浓得发腥,让等候在殿门外望眼欲穿的时泾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其余的,不如,就让本督来为陛下分忧。   天际深蓝缎面被打落的香灰烧糊出了焦黑,枯涩的,灰白的。可那明明不是灰,是澧都皇城上方空悬的月。   在朔北漫天风雪里,枯落的败草固执地维持表面的生气。   话一出口却是干涩的沙声。   李延瞻上挑得高于顶的眼在这回总算是看清了那人身上的斑斑血迹,暗红得像是从死水沟里捞出来的。   头顶上将塌不塌的黑云扩散成大片,卷舒间杀气腾腾。   他费力地缓过劲儿,回过头时却是不受控制地上下排的牙猛地一合紧,磕得他舌头生疼直倒吸凉气。   奉先殿门一开一合间,光影跳跃,穿堂风自里而出带起来人衣袂翩跹,一阵骚动。   他无能为力,亦同现在。   “岑衍,将我最好的金创药取来,赠予侯爷。”   云卿安紧跟其后步出,脚步在一路蜿蜒的血色蔷薇之上踏了尘。   岑衍领命退下时,他对着那兜着一弯皎月的檐角由衷地笑了笑。   天边依旧黑沉沉的,劈头盖脸罩得人发晕,是长年累月的自然更替中人们所能够窥得规律的一角。可没有那琉璃象牙,没有那冠冕堂皇的客套。   以及那复杂的,不可理喻的表相。   “侯爷对宫道不熟悉,恐会迷了路。我遣人送侯爷一程。”   云卿安款款漫步至司马厝身旁三步以内的距离,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绷得死紧的侧脸,又缓缓凑近了些许,柔声说:“现在可是后悔了?当初你可是像条野狗一样。像条野狗一样求我带你去见……”   还未说完的的话却生生被掐灭在了嗓子眼,像断掉的音弦戛然而止,四周却只寂静了短短一瞬。   司马厝突然的一个反身,快如闪电地用双手狠狠环扣掐住身边人那截瓷玉般的脖颈,指节骨间发出的声响细碎哽咽却振聋发聩。   “快住手,放开厂督!”“嗳爷你冷静……”众人始料未及,太监们慌忙去阻,时泾也被惊得简直要魂飞魄散。   平日里冷静到不像话的一个人,今儿个怎么变成这样了?活像撞了邪似的。   可不就是撞了邪。   司马厝手中死死掐着人不放,他早已忍无可忍,再顾不得其他。   眼前这人三番两次的挑衅早已越过了他的底线,弹指间就将他的伤口给挑得稀巴烂,拎出来欣赏一番不说,又犹未满足,风轻云淡地往上面撒着盐。   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罪不可恕。····云卿安被脖颈间刚猛的力道迫使得直往后退,脚步虚浮如同被提着线的泥制玩偶,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他后背重重撞上了实处才勉强停下。   背后的墙冰冷得像块棺材盖,掐着他的手却烫得似要在这凉夜里徒手生起火来。   司马厝欺身近前,将他死死抵摁在墙面动弹不得。   他现下是引颈待戮的羔羊,毫无反抗之力却没有半点要讨饶的意思。   云卿安被迫抬头望着司马厝那逼近的脸,见他病态赤红的眼中充斥着狂怒。   “云厂督,你满意了吧?”司马厝恨得咬牙切齿。   “我要是还不满意的话,你怕是,要我的命啊……”云卿安扯了扯嘴角,声音艰难自喉咙口挤出,语调却偏偏显得温柔而多情,“横竖就贱命一条,死在侯爷手里,倒也不冤枉。”   司马厝嘲弄道:“拿你这条贱命,我还怕沾着你的血脏了手,洗都洗不干净。”   云卿安淡瞥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袍,短促地哑笑了声,道:“可明明是侯爷先污了咱家,怎的就颠倒了黑白是非?”   近墨者黑,带了鞋印子的绯红也未能免俗。   司马厝不理会,道:“你煽风点火,是何居心?”   云卿安望着他的目光纯良无害,却是浸了毒。整个人就像是被藏在毒液里泡烂了,复又被打捞出来被披上了层鲜艳夺目的外皮,将每一个靠近他的人拖扯去陪同他温良的昨日一起殉葬。   云卿安含笑道:“烧你啊……”   脖颈的禁锢陡然间收得更紧。   在发黑的视线里,云卿安只感觉骨头都似要散架了一般,呼吸一点一点被断绝,周身在逐渐丧失力气,强烈的呕吐感混着耳边嗡嗡的鸣响如深渊巨口将他吞噬。   恶心得想吐。   “来人,来人呀!侯爷要杀人了……”   宫人太监大呼着上前,极力拉扯想要掰开司马厝那双掐着他的手却都徒劳无功。   坚固得像个铁烙,像是从地狱伸出的棺材钉,现下要把他的骨头血肉都给捅穿粘连。   云卿安在眩晕中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给宫苑外墙顶上隐藏在暗处几近按捺不住的人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亦将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放弃了挣扎。   “怎么?侯爷求我的时候是一个样,求完了以后又是另一个样,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可别忘了,你可是,还欠着我人情的。”   自他喉咙间咽出的嗓音骤然变得冷厉,他冰凉的手指似从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般,怨毒又缠绵悱恻地划上司马厝的手背。   司马厝的手陡然一松,被锲而不舍的小太监忙不迭扯开。   他沉默地踉跄后退数步。   迟缓的疼痛直到这时才翻江倒海爆发涌来,右肩及后背数次撕扯开裂的伤口似是被万根灼热的利刃刺着。   他的手,已经完全使不上劲了。   “爷,别再过去了,我们回府。回府里就不冷了,咱回府好好养伤……”时泾担忧道,惶然地从自己身上扯出衣料往司马厝的伤口包裹。   像是在堵一个怎么也堵不尽的窟窿。而侯府里也早就没多少人了,料想也是黑灯瞎火孤零零。   时泾红了眼眶,说不下去了。   墙角的风被推搡着茫然无措,发出低低的啜泣。   赶到的侍卫围拢上前,却被云卿安挥手示退。   云卿安趁着这个空隙重重喘了口气,分毫不让地紧盯着司马厝,放低了声音紧接着道:“若是侯爷能慷慨赠一笔棺材钱,咱家就是上了黄泉路,那都是笑着的。等到了阴间去,我天天惦念着侯爷,念着侯爷您……”   “悠闲自得,长命百岁。”   祝福和诅咒的转换,也不过是在随意的颠倒之间。   多少的寒门百姓汲汲营营一辈子也不过才堪堪够得着那绿蚁酒库表面的一点点残渣沫子。   而司马厝出身勋贵,地位银钱自是无须忧愁。   可他早就做好了一生为戍边殚精竭虑的准备,愿趁着尚能饭时,在最后一场战斗中于飞雪落幕,沙场是他心之所向的埋骨之处,那才是他渴求的归宿。   家国尚未定,谈何悠闲自得,长命百岁?岂非是要他丢盔卸甲,庸碌到老。   他无声苦笑,定定地望了墙角的人半晌。   云卿安说的没错,当时是他跟条野狗一样放低了姿态,为见圣面自甘背负人情债……   事到如今,怪的了谁?   云卿安揉着颈侧,大半张脸都笼在了阴影里,看着司马厝如游魂般离去的背影,亦看到了他背后萧瑟的孤绝,这般倔傲仿佛天塌了也会抵力硬撑,至死方休。   “我与侯爷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本章完) 第9章 弦凝绝 清冷冷的看客,洁无纤尘。   深深宫邸灯火通明,黑压压的瓦檐下,红漆大门虚虚掩着。   这一处宫里头难得的好居所内,镶嵌在白墙里的是更加惨白的窗户纸,映着盏盏鬼火似的灯影跳动,从内堂传出断断续续的声响,是人声,却没有增添多少人气。   云卿安熟稔地越过守夜的太监宫女,行至内堂门口处站定,唤了声“义父”,也不待里头反应,便极为自然地推门而入。   他到魏玠这里来时是随意的,义父不会怪罪,便也就谈不得唐突不唐突。   可是这回,多少是有点意外。   只是深秋,屋内的地龙却是燎得正旺,将摆设的黑漆带雕花六角桌,红底寿字花盆毯都渲染成暖烘烘的黄色。   “不甘呐老祖宗,您可一定要替小的做主……主,督主!”   一身形微胖裹着藏青色贮丝曳衫的太监跪在地上,边抹着涕泪边哭诉着,冷不防听到声响,转头看向来人时惊了惊,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来。   云卿安置若罔闻,只淡漠地瞅他一眼便将视线投向一旁,神色恭敬有加。   魏拾咬牙,紧接着先前的话题哭诉:“老祖宗,小的奉皇命传旨至朔北,不受礼待反受尽屈辱,这司马厝这般嚣张狂妄,岂非不将您放在眼里?这口气如何忍得……”   魏拾气得一噎,却见魏玠在这时终于是睁眼瞧了他。   在朔北军营时的记忆渐渐清晰,司马厝手中掷出的银枪堪堪贴脸擦过他,将他衣衫连同整个人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与魏玠一左一右,并列而坐。   他迅速收了怨色,低头盯着膝盖。   他本名王拾,贱奴出身,为讨好魏掌印巴巴把自个儿姓给改了自荐当儿子。结果魏玠嫌他长得歪瓜裂枣,压根不拿着正眼瞧他,在他百般讨好之下,只松口认他当孙子。   一位佝偻瘦小的老人,头发没有一丝凌乱,根根银丝清晰可见。   “卿安来了。”魏玠缓缓睁开眼,抬手唤道,嗓音像石头缝中磨出的线绳又细又哑,却温和,“过来,坐这。”   “是吗?本督尚不知有此事,小魏公公不妨详细说来听听。”云卿安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响得魏拾眼前发虚,他总算是下定了决心般仰头悲愤道:   那语气,活像是对着三教九流里那唱曲儿的人讲的。   “呸!不中用的东西,话都说不利索,让你说你就说。”魏玠面色不虞唾弃道,脚下一用力踩得椅沿咯吱响。   “是,义父。”云卿安低眉敛目,绕过跪在地上的人来到魏玠旁边的另一张太师椅上。   可凭什么,他好歹如今成了御马监掌印,又掌管四卫营,不说与东厂督主云卿安平起平坐,怎么也不至于……   他正坐在一张浮雕博古纹饰太师椅上,支着肘撑着八仙桌面,半阖了眼。在那下陷的眼窝里,青黑色皱巴巴的眼皮微微耷拉。   其后他更是被众兵卒推搡着差点掉进军营粪坑。   魏拾至今仍气愤难平,但一想到司马厝冷漠的眼又抑制不住地双股打颤,哆嗦着道:“奴……奴不敢说。”   慈祥温和得像一尊佛。   可他不是佛,是魏玠。   仍跪着的魏拾眼神偷偷往上瞟着,阴损的三角眼中不无嫉愤和怨恨。   这一来,连带着给自个儿讨多了个爹。   “长宁侯眼高于顶,自是将咱等视作下贱之物。他指着咱鼻子大骂说‘没后代的魏老狗这是怕没人给自个儿养老送终,嗝屁了没人给收尸,养了一堆龟孙前拥后簇地搁这作威作福……’”   “砰——”   魏玠坐着的太师椅凳脚处不尴不尬地陷了下去,其底下的一小截木头早就朽了,又在方才被巨力这么一踏彻底报废,登时就贴着地面飞了出去。   刮得魏拾缩回了手,他哀戚道:“小的所言非虚,也正因记挂老祖宗您,这才气愤难平!”   云卿安搀扶着魏玠从椅上站起,挑挑眉瞟他一眼,并不做声。   “岂有此理!”   魏玠气得跳脚,枯瘦的手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在云卿安给他抚拍后背后才略略平了喘熄,冷笑道:“到底是不经事的狼崽子,没了爹娘在朔边野没边了,这是还没挨过澧都的磨,也亏得他敢骂到咱家头上来!”   他复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魏拾骂道:   “还有你这不成气候的孬孙,尽丢你老祖宗我的颜面。像咱家这等人到哪不是被人摁在脚底下踩,偏生还就得自个儿把腰杆子挺起来,还能指望着冲你吐唾沫的人扶你起来不成?受委屈了自个百倍千倍讨回去,上这用鼻涕给我洗地也不臊!”   “告老祖宗的饶!孙子知错,知错……”   魏拾匍匐着磕巴道,使劲把鼻涕给吸回去,泪眼朦胧中瞥见云卿安脚下的衣摆,在闷热的房中无风自动。   清冷冷的看客,洁无纤尘。····云卿安只是听,分外安静。   他搀着的这位老人并没有多老,却像一块陈旧的雕塑,冷藏在这间腐朽的黄金屋内日复一日地与他对视着。   他看不到人,却看到了他自己。一道遥不可及的青羽箭破风声,却将这静室都给搅烂撕碎了。   ——没后代的魏老狗养了一堆龟孙作威作福。   这可是把他给骂进去了。   他倒宁愿这当真是那人说出来的话。   衣服已然换过,脖颈的痛却火辣辣的,像被铁索烙着。   云卿安只轻叹,微笑道:“晚寝无益,我扶义父安歇。”   魏玠回了首,展眉点头。   云卿安搀着魏玠在临出门时,复又状若关切道:“小魏公公喉疾若是犯了,还是当心养着,好歹把话说得像样些。”   魏拾恶狠狠地转脸去瞪,却只见那一角衣摆,明已静止不动却被强带着移去无法抽身。   他看不到云卿安的神情,却想到了青苔上被打湿的墨迹。   阴阴的。   ——   魏玠被扶着卧躺到床榻上,浑浊的眼望着寝房顶梁久久不语。   云卿安静默地立在一边把灯捻了。   灯芯由黄变白,刹那间房中又是一片黑,却与原先并无多少区别。   魏玠眸光却亮了亮,开口道:“卿安,去,把你那日给我折的银杏枝取来。”   云卿安回道:“义父若要,我改日折枝新的就是,原先的不好了。”   枝叶晾了几日早该枯了,更何况是收在柜匣里,没准都被虫啃了。   “那你去取新的自己留着,添添绿意生气总是好的,至于旧的,义父替你收着。”魏玠将身子微微往边上靠了靠,和蔼道,“你也该多出去走走,犯不着跟我一老人家躲在屋里,又不是见不得人。”   云卿安妥协似地说:“成,改日天好了我带义父去外边逛逛。”   魏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得直咳嗽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   又如寂夜里的枭落了地,抖抖湿黑的毛发出似喜似悲的咽声在空旷中久久回荡,惊了这丑时更漏。   云卿安上前替他掖了掖被脚,说:“颜老此次不惜在朝上自请致仕以示决意,实是迫得义父被动了些,借着病假的由头等过了这阵子即可,皇上总是念旧的。”   魏玠阴笑道:“可不就是?这种人就是自命清高,不满权柄落咱家这等人手中又如何,连皇上都念着咱家,这老不死的较什么劲儿!”   云卿安沉默着没有再开口。   倾听者有时并无须多言,多言了,也不是魏玠想要的。恰到好处即可,他懂。   屋内有些闷,他走开了些,手落到窗棂上轻轻用指尖刮了刮,料想着外边冷风擦过墙瓦,沙石打着地阶,总该是有些热度的。   可他终是没打开窗,略有些飘渺地道:“朔北那边,义父打算如何?”   魏玠慢慢止住了笑,脚落在地面上半直起了身,脸却依旧隐在纱帘后只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似是在思考。   云卿安没等他开口,接着道:“昔天衝年间,朔边重将司马霆迎娶奉国公赵建章爱女为妻,一时风头无两。今两人皆已作古,而奉国公也早已致仕多年。偏勋贵家族同气连枝,肖家历来与赵家交好,也定会对赵建章的外孙多加照看,而不少朝臣还念着奉国公曾经的提携之恩,不好坐视不理。”   他的声音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单只是客观陈述事实。   魏玠沉吟片刻已明了他的意思,道:“实是如此,就算是皇上要动司马,也有的是人要保他。这事不好办。”   人越是心怀鬼胎,便越是要先发制人。蛀虫啃啮了梁木,便指望着房塌了。   司马厝是个祸患,魏玠不得不防。   “好办。怎么不好办?”   云卿安从容地将手自窗棂上抽回。他不愿推开窗门,却偏要将这外边的风和热都收入囊中。   “交由卿安便是,定不让义父失望。”   (本章完) 第10章 照夜白 倦意似秋风无声无息。   天际才泛着鱼肚白,大圆案桌上推杯换盏的人正打得火热,一片鼎沸。   司马厝神色不虞,抬脚踢了踢身旁的人,说:“就这,也值得让你不惜治好‘睡到日上三竿才能醒’的陈年顽疾,卯时就到我府上拍门板死乞白赖地劝我来?”   薛醒瘫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整个头往一边垂着,有气无力道:“你是不知道,现在澧都这群纨绔小饭桶天天吃饱了撑净搞些有的没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除了投壶行酒令就没别的了。我当他们今儿个还能整出点新意来,我简直是痴心妄想!”   司马厝毫不留情地说:“能的你,一百步笑五十步。”   还说人家纨绔小饭桶,何人不知薛小公爷才是名副其实的混账王八“勋二代”。旁的京都那些祸害跟他一比多少是落了档次,望尘莫及。   薛醒讪笑了声,用自以为老成沧桑的语气说:“唉,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这不甫一弱冠,我娘成天愁我寻不到媳妇儿,看我看得紧,恨不得把我给养成个娇滴滴的闺阁大小姐自给自足。还不是因着我一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都有传言说我是摔折腿起不来身,还是病入膏肓了,怎地这般消停了。”   “这传闻,我听了都信。”司马厝神色复杂地睨他一眼。   他俩虽说是老相识,却也多年未见。   现下见薛醒面容俊秀,双瞳明亮而稚气未脱,宝蓝色都布锦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硬生生将清瘦的身子骨给武装出了富态的圆润,跟个被纸糊的竹笼子似的,恐被沙袋一砸能凹陷进去。   司马厝这次索性装聋作哑。   “别想着搞出这等糊弄人的说辞!”薛醒皱眉打断他的话。   今日元璟帝不出所料地歇朝了,堆积在他心里那些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跟夏日里的咸菜似的被晾在一边,不尴不尬地拖着。   “薛小公爷好不蛮横。”温元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立得腰背笔直摆出一副周正姿态,振振有词道,“元青不过是作诗一首又有何得罪之处?在座诸位都给评评理。”   “话说我这不也是着急着给你接风洗尘吗?你大老远回一趟不容易,难得咱俩这会凑一块,不如……”薛醒总算把跟吊死鬼一样的头直起来,嘿嘿笑道,“考虑考虑重操旧业,重振威名?”   “悯玉有言,若有不正之处还请见谅。”   而这些个败家子怕是压根不晓得边境外敌虎视眈眈百姓疾苦,只知道吃喝玩乐,还自以为当今太平盛世。   司马厝手中的玉箸直接“啪”的转飞出去,他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桌,眸光冰寒。   “这位兄台怎的这般不识规矩?中途就离席也不打声招呼,未免也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说话的正是“酒司令”,他踱出几步神情显出不悦。   可是,同他们一般无二的人又何在少数。   司马厝心下一寒,昨夜刻在骨子里的钝刀子又在不安分地搅动。   薛醒先是一溜烟地从椅上滑下,跑过去拉住司马厝安慰道:“别跟那傻东西一般见识,狗仗人势的货吐不出象牙来!”   温元青冷不丁被玉箸砸中越发恼了,落了座阴阳怪气道:“若实在不爱听大可不听,换别的方式酒席助兴。”   薛醒这边说完,转过身去狠骂道:“温元青!你要是在温家吃不饱饭我施舍给你就是,在那酸不拉几地含沙射影谁呢啊?”   “咳咳,在下不才,给诸位抛砖引玉。”被催促的那人起身向众人躬身施以一礼,清清嗓子飘飘然道,“笙歌太平醉,麟凤不足惜。千金抛不尽,东风入律来。”   他斟酌一番道:“在下之意不过是歌颂升平,四海清明,将安民乐……”   “轮到你了赶紧的!”一人坐在桌案上首,眉飞色舞催促另一人道。   薛醒却是“噗”的一声喷了刚喝的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慌忙扭头去看司马厝,只见他已倏地起身,头也不回提步就走。   温元青只觉着司马厝看他那眼神像是随意得很,却偏偏带着一股令人生寒的威慑。   总归是比以前长得像模像样了些。   恰在此时,受邀前来唱曲的角儿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畴昔雄豪如梦里,相逢且欲醉春晖〔1〕……”   “元青说得是!薛小公爷多心了些,何须为这区区小事伤了交情。”其下众人纷纷附和道。   说起来,当年他在澧都做了何事来着,无非就是舞刀弄棍,把与他年纪相仿的小混蛋一个个拎上门,逮着人就一通招呼。又或是带着薛醒在达官贵人新开的茶楼酒肆乱转,所过之处鸡犬不宁……   现场又是拍手叫好声一片,好不热闹。   总是不一样了的。但具体哪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只听他装腔作势,朗声吟道:“攘攘街坊市,朝朝天子台。名将犹未老,伸手唤米来。”   这人在他风头正盛时拂袖而去,多少是没给他面子。   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断了,锋利的断弦剜出十指血肉,烂掉的靡靡余音却不绝于耳。   所谓酒令即是一种助兴游戏,席间推举一人为“酒司令”,余者听令而违者罚饮。   而这些个纨绔肚子没装多少墨水,居然还就偏好这文绉绉的玩意,卖弄风骚,期间得众人称赞一二便得意洋洋。   他急都急不来,憋着一肚子火。   “行吧,就是可惜了……”薛醒倒也没死缠烂打,悻悻然又瘫着了。   “你……”薛醒一噎,指着众人的手晃了半天,突然就往下一捞想要抽出个鞋底扔过去,却被司马厝扯住。   “好!有张兄珠玉在前,我也来给诸位献个丑。”坐于上首的“酒司令”也按捺不住,自请起身引得周围人一片欢呼。   薛醒那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拖着两根长长的鼻涕跟在他身后喊“锅”,“哥”字他说不清。   薛醒道:“别装,我记着你还比我小一岁来着。”   司马厝抬眼一瞥,心底冷笑。   司马厝回身越过他,干脆也不走了,一撩衣袍直接单脚往凳椅上一踏,随手捞过一根玉箸转了转,嘴角勾出嘲弄说:“不堪入耳。”   空说的好听,实际大意上无非是嘲笑将军无用武之地,吃白饭享安逸。他司马厝听到能忍才怪了。   “年纪一来,总有许多不得已。”司马厝慢条斯理地将话原路返回。   他是真没想到,那时的司马厝明明是跟他浑得不相上下的一个人,居然当真愿意舍下澧都繁华,说走就走跟他一别两宽。   苏禀辰突然起身道,字字如珠玑,“国之柱石,功在社稷。居安尚且思危,更何况羌蛮两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米炊虽贵不贵征妇,寒刃虽凉不凉将心,若无兵将血染边疆,岂有吾等安享清平?”   众人闻言,才注意到这位原先一直默默无闻的人,只见他身姿挺秀,着冰湖蓝都布直裰袍,腰系祥云纹宽腰带,冠发高高绾起,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温润谦和。   有逸群之才,若兰草白鹤。   温元青的脸僵了僵。   清流苏家不算位高权重,却也极有分量。   苏禀辰早年在国子监修学时便得赏识,年纪轻轻任职翰林院编修,素有“才德双馨”的美名,与他们多少是有些格格不入,却不知为何从不拒与他们往来,很多时候都是在一旁静静地不参与,单维持着和气的点头之交,今日却破了例。   司马厝收敛了眸中的讥诮,隔过长案与苏禀辰对视片刻,颔首致意算是谢过。后者微笑拱手后落座,一派风轻云淡。   ”说的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酸溜溜看不起武夫来了。我老爹当年率兵征讨西南,定妙计突袭敌后,以一人之力杀敌过百,尸堆如山。更是亲手斩杀生猛叛贼韩冀,终平定甘潼峡瑶民叛乱。你们这些个怂包怕不是被欺压怕了,搁这说风凉话打击报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绣花草包!”   薛醒脸红脖子粗地嚷嚷道,颇有不把人吼得狗血淋头不罢休的架势。   “知道你爹厉害,你以为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温元青不甘示弱。   “诶呦还敢反驳……”薛醒吹鼻子瞪眼,激动得整个人差点趴到桌沿上。   “差不多得了,想证明自个儿没病入膏肓摔折腿有的是机会。”   司马厝扯他衣领往后提了些,复冷眼瞧着在座人道:“不扰诸位雅兴,司马告辞。”   他这会心境出奇的平和,跟着这些人发火没意思还麻烦多,他嫌。顶多实在看不过得空把他们拎去揍一顿,有的是方法收拾。不像……   着实烦人。   司马厝也不顾别人是何表情,反正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只管拖着骂骂咧咧的薛醒走。   “且慢。”苏禀辰急步上前,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还请借一步说话。”   偏廊处静谧无人,偶有盆植点缀颇显雅致。   苏禀辰在廊柱边站定,恭谦地说:“羌管传怨,陶陶吟缀,将军止渴安得思此味。改日悯玉当静室酌茶,焚香抚琴以迎。况且家父与贵叔父旧相识,愿请侯爷一叙。”····朔北历来出边将,司马潜却是个例外,少时便不顾反对执意外出游学,倒是结交不少儒士。   司马厝虽没多大兴趣,倒也没拒绝,道:“改日即当上门叨扰,替我问令尊安。”   苏禀辰点点头,神色凝重道:“侯爷若有难处,家父虽人微言轻但也不会作壁上观。”   当今朝廷有人逐流而去奉谗献媚,也有人逆流而上汲汲营营,佞宦当道早已让许多清流文官见之不快。苏禀辰说出此话,便是摆明了他的态度。   司马厝打量他片刻,真诚道:“多谢。”   天已大亮,日头高悬似长明灯,蒙白了流水般的虚幻。   司马厝去时匆匆亦如来时,事无可避而往往来得猝不及防,脚步一踏,便是奔赴不见硝烟的战场。   苏禀辰没再回筵席,卓雅的身形落在长廊疏影间似是入了画,若点缀进世俗画里的一笔清墨,却毫无违和。   廊角处一人迈着碎步走出,正是适才唱曲那秀丽粉面的角儿,他试探着上前问道:“公子,是您唤小的前来?”   苏禀辰转脸看他,淡淡地道:“唱曲说书,工于哪样?”   角儿一时摸不准他的意思,讨好地回道:“公子若要听,奴都使得。”   苏禀辰掏出一锭银子递到他手上,说:“酬劳收下,记得回茶楼里唱点好听的。”   角儿一惊,这蓝衣公子向来不显山不露水,怎地这一次出手这般阔绰?这差事怕是……   “你看着办,我改日便要听见。”   苏禀辰只温和地笑。   冰湖也非无波。   ——   长宁侯府牌匾依旧恢宏大气,落叶在青石道路上被风刮着打着旋,被门旁迷蒙着眼的石狮无声凝望。   司马厝回府的时候,一人正和时泾候在府门前。   贺凛见了来人疾步上前单膝跪地,虎背熊腰仍可见身为武将的铮铮铁骨,语调激昂道:“属下无用,有负相托。”   “用不着杵这再给我添多一个石狮子,起来进里说。”司马厝随意应了门边恭迎的下人,率先入府。   “是。”贺凛忙起身跟上。   “爷,还有人……”时泾欲言又止好一会儿终还是匆匆把人喊住。   “侯爷可算回来了,当真让咱家好等。”一道矫揉造作的声音传来,直让人听了牙根发酸。   司马厝脚步顿了顿,继续抬脚往前走压根没有要搭理的意思,“关门,谢客。”   “哎呦,侯爷还在气头上呢,您看这不是专程上门来赔不是了吗?”魏拾风风火火地小跑过来,丝毫不见外地噔噔提步就进了侯府,堆着笑说,“快把礼物都呈上来,总得让侯爷见着咱家的一番诚意。”   小黄门得令麻溜地牵着马车停到府门口,从车内搬运出大小不一的箱子在门槛边上堆得足有半门高,黑木匣上绑着红结,看着俗气又喜庆。   府门的下人拦又不敢拦,门也关不上,只能干瞪眼瞧着。   “贺凛,丟他出府。”司马厝不耐烦道。   贺凛应声大步朝魏拾走去。   魏拾蹿蹿直往后退撞到府门旁墙上,忙不迭用手扒拉着门板死不松手,整个人跟粘上去了一样,强自镇定道:“这可是云厂督的意思。他可说了,这礼你收不收都一样,反正不出今日全澧都就都知道你司马收了东厂送来的礼……”   司马厝面色倏地一变,反身来到府门处,二话不说提脚就踹上那一堆礼箱。   堆着的小山轰然倒塌,哗啦啦地滚落在地。   魏拾胆战心惊,生怕落得个同样的下场,终于是舍得松开手往边上踉跄弹跳好几步远,不死心地道:“这些俗礼侯爷看不上也罢,把照夜白牵上来!”   不多时,只见小太监神色恭敬地牵出一匹马。   那马儿浑身像是沐浴在云彩里,洁如雪霜,亮如白昼,四肢匀称而有力,脖子上银灰色的毛一绺一绺地垂挂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澄澈得能照出影子来。   果是极俊的好马,百里无一。   可若是良马上了战场,常是见不得人间白头。凉锦骢倒在雪地里,眼里一片灰暗。   司马厝心下猛一收紧,空缺的一块地方被落落地灌着风,无以言喻的情绪交织凝成的刀片并没有划到他身上,刀锋却一点点肆虐爬满他全身。   他沉默着倚到实处,倦意似秋风无声无息,怠了鲜衣怒马人。   魏拾见他没反应便觉得有戏,油嘴滑舌道:“这可是打御马监里千挑万选出来的好马,更是被云督亲自驯养在侧,珍视非常。因得知您在朔边亲斩爱马,云督料想侯爷心里难受,便忍痛割爱将照夜白相赠。侯爷先前对云督多有误会,望日后化干戈为玉帛,断不要计较才好。”   也不知云督这是抽的哪门子风,竟让他上门去给司马厝赔礼道歉,偏生老祖宗还同意了。他拒绝不得,只能打掉门牙往里吞,攒着一肚子苦水。   时泾与贺凛在一旁直皱眉头,只听司马厝突然吩咐道:“时泾,驱蝇赶虫,做不好自个儿全吞进去。把这些个堵门口的玩意也全清理了。”   时泾一怔,慌忙上前赶人,板着脸道:“小魏公公这尊大佛我们侯府供不下,还请另择他处。”   “哎呦喂!”魏拾被推搡着后退,不甘不愿地和时泾拉拉扯扯,脸上现出屈辱的神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人可别太嚣张,得罪我们老祖宗回头必遭清算……”   “闭嘴,滚你的!”   清一色的小黄门被贺凛堵着左右为难,也只得慌忙地把搬出来的礼箱又重新搬进马车里。   场面乱成一锅粥,照夜白安静得任凭被牵着来,又即将被牵着离开。   “哦对了。”司马厝刚重新踏入门槛,却又反悔似的转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照夜白雪白无暇的身躯打量,目光似乎带了点邪恶的意味,“照夜白留下,宰了烤马肉犒赏军士也未尝不可。怪身娇体嫩的。”   像它的前主人。   魏拾怔愣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往地上狠啐的一口骂道:“龌龊!”   府内常年人稀,只伶仃仆役打扫却也不落杂尘,屋舍俨然比起在朔北军营饮冰寒枕不知温稳多少倍,只是与“家”的烟火气沾不上边。   “这屋够气派,歇着舒坦。”时泾步入里堂再次啧啧感叹,却在给司马厝脱下外衣上药时看到他肩膀恶化的伤势时神色一暗,“爷也能好生养着了。”   司马厝只淡瞥他一眼。   他见过了世家子锦衣玉食阁楼中,却甘赴边野宿冷沙,住行不论。若安定太平,身处浮萍亦可安憩;若盛世将倾,高枕锦衾亦是难眠。   府内下人摆好热茶,轻手轻脚恭敬退下。屋内一片静默。   时泾咳了咳,道:“老贺你当初上哪鬼混了?兄弟饿着肚子巴巴等你老久半点消息没有。”   贺凛咬牙道:“我受命不敢懈怠,然一路哨卡不得粮饷消息,押运官敷衍多时始终没给说法,故狠下心快马加鞭赶赴澧都请求面圣。”   时泾急问:“后来呢?”   “不见圣上,只识魏玠。”贺凛面有愠色,“魏玠那帮走狗拦着,将我置在一处犄角旮旯地儿,我连御门都进不着。”   “这明摆着要刻意隐瞒!粮饷十有八九就阉党给贪的,这上赶着赔礼道歉估计就是因着这事!”时泾气道。   “皇上此次下令停战议和少不得佞宦吹的耳边风,这帮奸邪献媚居心叵测的鼠辈!”贺凛凝重道,“朝廷被搞得乌烟瘴气,侯爷此番抗旨,恐……”   司马厝的手沿着细腻茶杯壁摩挲转玩,嘴角勾出嘲弄。   时泾所说也是他心中所想,深埋下的矛盾注定不可调和,那便只有抵死撕咬。   他落了杯盏在桌面叩出沉闷的声响,抬眼时眸中已是狠决一片。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赠郭将军》,本意社稷和风,将军安乐,在此处作反讽。   (本章完) 第11章 国士恩 他在掘地三尺,徒有不甘。   翌日即是犒赏军筵。   自古将帅立功回朝受帝王亲自接见,设宴接风洗尘,在文武百官面前赐下功名赏礼、加官进爵以示荣宠。   司马厝可没觉着自个有这福分,再次进宫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路上遇到的官员看他时神色各异。   他索性就挑偏僻的宫道走。   宫道灌木并不少见,而深秋银杏虽少却聚集,满头叶簇如兵至都城尽带黄金甲,凛然威风又从容自如,落地时亦铺成锦绣。   白昼灼日将杏叶周边镀描生辉,根根脉络透得分明,一只小虫被抓了个正着,无可遁形。   云卿安将手中拿着的杏叶从眼前移开,日光便落上他微阖的眼帘,似碧洋填了玉石岸。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却猛地一停又匆匆往回去了。   他拿眼去看时眉梢轻挑,好整以暇道:“旁人不知道的,还当侯爷与咱家有仇。可隔夜仇不算。”   云卿安似是无奈地说:“总归是过意不去,我给的药可用上了?”   司马厝瞪着时泾那鹌鹑样僵了好一会儿,没好气地回道:“刀钝了,欠磨。”   司马厝脸色稍稍缓和,却听时泾磕磕巴巴接着道:“是他身边的人塞我手里的,我……爷我错了!”   时泾忙不迭地摇头。   司马厝还未答话,身边跟着的时泾却猛一拍脑门,懊恼道:“糟!今儿个忘记给爷上药了。”   掐痕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晰,烙在瓷玉雪肤上却又极为扎眼。   红粉骷髅现下却好看得紧,他穿着绯色暗兰缠枝纹金蟒锦袍,一条宝蓝祥云纹腰带系在腰间,盘扣玉坠流苏垂落,明眸善睐。   司马厝烦躁地踢了踢脚下石子,回头扫了眼云卿安脖颈处,压着火气道:“有的是现成的,死在我手里的人命多你一个不多。”   “咱家惦念侯爷。”云卿安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侯爷右肩的伤可是不轻。”   见了就干脆直接掉头,无非是厌,无非是憎。   司马厝凑近他几步,沉着脸逼问道:“你给我用的药,是他给的?”   “怕是扔了连野狗都厌弃,便宜了臭虫。”司马厝垂眸望着他讥诮道,“没肉的红粉骷髅更瘆得慌,厂督还是掂量掂量你自己。”   云卿安笑得一团和气,低头转了转手中的枝条,无所谓道:“若能让侯爷消气,就是从我身上割下几块肉也无妨。”   周遭的气氛陡然凝固,将升腾的火苗给生生逼成了蔫蔫稻草干。   云卿安促狭地笑了声,闲庭信步般地走近前,好心地人艰不拆,转移话题道:“侯爷收了我的照夜白。”   连用个药都不安生,一没留神就内院起火,敞开时被凉风这么一吹就给燃出了黄花菜的沧桑。   司马厝轻蔑道:“你还没到让我自损八百的地步。”   手下人欠收拾。   “可差我一个也不差呀。”云卿安用手将前襟衣领往上拢了拢,不甚在意,“放了吧。”   时泾话刚说完就陡然觉察出不对劲来,一抬头正对上司马厝那要吃人一般的眼神,吓得缩了缩脖子。   司马厝斜眼瞧他,说:“厂督又何不放了我?”   不过是在铜臭金堆养出的烂俗人。   可他站在日光底下微微垂眸时,长而浓密的睫毛下却是藏了说不清是算计亦或是其他的情绪,复杂而又空洞。   云卿安两指将叶子对折一压就摁死了虫子,似是失去了兴趣般地扔掉了银杏枝叶,抬头认真地看着司马厝,语气笃定道:“侯爷犯不着装恶人,你会善待它的。它不比凉锦骢差。”   “身娇体弱,养死了我不负责。”司马厝恶狠狠道。   他可不觉得这种徒俱观赏性的马能有多少实际用处,跟他上战场那绝对不可能,跑死也比不过凉锦骢,养着也无非是多了个吃白饭的金口。   “一言为定。”云卿安满意地弯了眉眼。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粗犷的笑声。   “又明昨日才与我念叨小侯爷,今日就碰上了。”来人已年过半百,身躯凛凛,燕颔虎须染了霜色,声音却若巨雷。   司马厝闻声转身,道:“薛伯父往来无恙。”   又明即是薛醒的字,杜国公薛迈乃是与司马霆同一时期声名鹊起的武勋,曾麾下统率中央军无数,年事渐长后渐居闲职,近年受元璟帝赐升公位。   “云督也在,真是凑巧。”薛迈朝这边走近时,向旁边的云卿安投去一个略带探究的眼神。   云卿安偏身垂眸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藏在衣袖中的手缓缓将玉戒推至拇指头处。   裂冰玉戒透着凉,像极了那种不见天日的凉,也正因着不见天日,其上细碎的裂纹才未暴露于人前。   物之所适罢了。   “国公与侯爷叙旧,本督便不打扰。”   云卿安攥紧了手,再抬眼时目光平和无异。   “厂督可还要摘杏枝?”   岑衍跟在云卿安背后,眼见着他越走越远将那叙旧攀谈的两人甩在身后,不知为何生出了种误入乱流之感。   再回头望那簇金黄时,只觉得黄得颓败。   “不必。”云卿安应得果决。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犯不着僵着用旁的什么东西来中和添点生气。我不需要。”   由在枝头死,也比落他手上好得多。   ——····内宦宫娥手捧托盘,游移于明廊殿宇间,衣袂轻扬。   但闻乐工奏乐袅袅绕梁来,往来迎宾寒暄的宾客皆是衣冠楚楚,谈笑风生间踱步向宣和殿而去。   “声势规格实是浩大,光禄寺是忙得不可开交,内宦倒是又能从中贪一笔小财。”薛迈对此见怪不怪,同司马厝一同被引着入座。   滥用职权,中饱私囊,偷奸耍滑的硕鼠为着点利益什么都做的出来。朔边军粮被克扣一事都能在御前瞒得严实,可见到了何种地步。   “他们要是踩湿了鞋再被那么轻轻一拽,少说也能摔掉半条命吧。”司马厝嘲讽道。   “能是能,只是后边接踵而至的可就未必乐意了。”薛迈随意仰靠,用手敲了敲钿镜案桌说,“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司马厝望他良久,不以为意坏笑道:“毕竟是司礼监掌印,给的自然隆重些。”   薛迈微微一叹,凌云气魄好似都随着他的年龄一道归于沉敛,雄将再开口时像在诉说他人的纸短情长,道:“你小子可以,像你爹,脾气冲的很。”   司马厝眉头几不可见地跳了下,若无其事地掀袍落座,道:“与他无关。”   淡漠得像是在谈一个陌生人。   薛迈倒也不意外,干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殿内正中,金九龙御案坐南面北设在上首,左侧并排是镀金凤案,为帝后之座席。   其下殿左右两侧摆着数十张案几,案上金杯佳肴,饕餮美食皆已备齐,文武百官各自落座静候圣驾。   司马厝明显兴致不高,打那坐着跟个门神似的脸臭得要命,只在贺凛有些局促地进场时抬起眼瞧他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忽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皇上皇后驾到!”   在座人皆出列行礼,齐呼万岁千岁。   宫人簇拥间,李延瞻携着身侧的皇后龚芜雍容步入,他头顶华盖,皇袍曳地尽显天家威仪。   “众卿免礼。”   司马厝行完礼抬眸时看清了跟在李延瞻身边亦步亦趋却昂首挺胸的人。   着一身蟒纹花衣,头戴一顶竹丝做胎青罗面子刚叉帽,两鬓斑白但脸颊饱满,魏玠俨然一副“司礼监第一人”的作派。   他压下眸中的情绪而神色不变。   该来的,总会来。   元璟帝及众人一一落座,阶下首案却是空了出来。颜老不在,内阁次辅龚河平自然而然地成了首席,他与凤案后的皇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李延瞻红光满面,目光居高临下的环视一圈,最终停在了司马厝的身上,不吝褒奖地道:“今日乃我大乾大吉之日,长宁侯力克敌军,我大乾有此等虎将,实乃福气!”   他那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一时思虑不周竟是没给司马厝留半点面子,等总算清醒了些又听了谏言才后知后觉自己做法欠妥,便有心想要弥补一二。   司马厝躬身,说:“为国效力乃将臣本分,万死不辞。”   “好!哈哈哈……快快请起,特设佳宴以接风洗尘。望勿拘束,共享宴饮。”   话毕,李延瞻笑着举杯,官员们互敬琼浆。   丝竹声起,舞姬若粉白色花瓣翩然进殿中,楚腰卫鬓,玉带轻扬曼妙多姿,直教人看了心花怒放。   司马厝回身,不经意暼见殿内边缘的一处黑漆葵纹案后的身影。   云厂督独远偏安,清心寡欲得像个过场香客。   司马厝不悦地撇过脸。   倒是懂得低调,可惜了,没用。   筵至一半,却迟迟未见入正题。   是治长宁侯抗旨之过,亦或是赏挫敌之功,再或是两两相抵。元璟帝没明确表态,也无人知他是何想法。   苏和风缓缓起身,试探着道:“珍馐丝竹未免乏味,此等良辰佳日,陛下何不就功行赏,一展皇恩福泽,也容我等开开眼。”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肃了神色,凝神细听。   李延瞻却是偏头望了眼端坐一旁的魏玠,打着哈哈道:“苏卿可是挑了,改日也该见见新意。”   苏和风怔了怔,一时没能接上话茬。   沉默间,只见魏玠弓着身颤巍巍站起,慢慢走到元璟帝边上低垂着头站着,竟是开始着手布菜伺候。   司礼监掌印又何须作活如此。   李延瞻忙道:“朕知魏大伴侍奉尽心尽力,今日当同座享席才是。”   “咱家不妨事,伺候乐在其中。陛下您就是天,大得过四海八荒。”魏玠伏小做低,恭敬有加,只眼中阴损怨毒之色一闪而过,说,“倾囊效劳,听命于君,是奴等福分准则。若有人悖命,便是想要学那扶摇鲲鹏,不识好歹越过了天去!”   “此言甚得朕心。”李延瞻似是动容,微眯着眼望向司马厝,“长宁侯,你可有话要说?”   举座皆寂,目光聚集之处,司马厝抬抬眼,面无表情。   终归是落了把柄,抗旨不遵这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添油加醋一番,保不准会将风向引到什么地方去。他那日拒收赔礼,便是掐了与宦党的缓和之机,魏玠的发难是意料之中。   司马厝离席叩拜。   没有被战场沙雪掩盖的豪言壮语,肺腑忠言,都尽数埋葬在了那夜的和乐高台之上。   他在掘地三尺,徒有不甘,却终究,无话可说。   “将臣,甘受责罚。”   (本章完) 第12章 裂冰玉 “我要一个交代。”   “军中以军令为先,况且战局大胜,何罪之有?”广昌伯肖博简并不苟同,落杯起身反问道。   魏玠冷笑道:“不遵皇命,有愧天恩,难道理应受赏不成?”   “魏掌印此言差矣。得立军功凯旋而归,便是谨遵皇命;镇边守国殚精竭虑,便是不负天恩。”苏和风适时说道。   “混淆视听,岂非乱套?”   唇枪舌战,各说各理,毫不相让。无非是各有动机,各有所图,在这世故的浊流中立着的一截礁角林立对峙着。   司马厝却平静得好似皆与他无关,只任凭发落。   李延瞻手肘支着桌案,拉下了脸很是不悦。   敢情这是赏是罚,都不是他说了算。司马一族本就屡世公侯声望甚高,轻易受不得罚,若是要赏……恐怕如的可就非他本意。   “陛下思虑久,臣妾倒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话本先生道那虫鼠猖獗,私吞军粮。”颜道为望向魏玠,目光带着审视。   “陛下,臣以为不可。朔边军情不容懈怠……”肖博简闻言极力劝阻。   市井流言真假难辨,离谱到天方夜谭的都有,可往往又恰好贴近实情。不知何处漏了风声,竟出了这般大的岔子。   除非是,另有其因。   “将臣叩谢圣恩。”他没有不服,更没有为自己辩解,也犯不着让别人替他求情,还保不准会受到什么猜忌牵连。   “虽是如此,但……”肖博简意图再劝,却见司马厝已是磕头谢恩。   贺凛上半身依旧趴伏着,头微微抬起恳切道:“末将乃长宁侯麾下副将,相随征战出生入死多年,却……”   “颜老言重。”李延瞻惊讶过后,起身要去扶他落座。   李延瞻闻言道:“颜老请言,愿闻其详。”   他蹙眉沉思间,下意识地想用指尖抚上裂冰玉戒,却没有触到意料之中的冰凉。   “陛下明鉴,绝无……”魏玠尖声辩驳却见殿下一人已是跪倒在元璟帝跟前,膝盖重重撞地的声音令人闻之一震。   “颜老莫不是病糊涂了,怎地去听这等出自无赖之口的胡言乱语?”魏玠从容四两拨千斤,阴阳怪气道。   “这茶可是不合心意?来人,为颜老沏上最好的香茗。”李延瞻道。   殿内熏炉生烟把阴冷森寒都挡在外殿,只留下春光融融,以及那光怪陆离的是非。   李延瞻一愣,说:“此等谬言,不足为信。”   李延瞻拿眼瞧他,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问道:“所谓何事?”   他似是说不下去了,复埋头道:“但求归田农耕以养妻小。”   他眼底蓦地惊涛一片。   众人哗然,俱是始料未及。   龚芜盈盈福身,得了元璟帝应允后浅笑道:“天恩如山不可负,陛下仁德自是既往不咎。长宁侯有武略之才,此行迢迢而来任职京营倒也适得其所。”   “速为颜老端来热茶。”一旁的龚河平吩咐宫婢道。   自元璟帝不满太后龚绰干政以来,外戚被宦党打压已久。若是能引来外力将原格局打混,也不失为夺势可乘之机,更何况是与魏玠不对付的长宁侯,可谓是极佳人选。   京城三大营即千枢营,天威营,长锋营,素来担负着“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的重任,为皇帝直接指挥的战略机动部队[1]。   “请皇上金安。老臣来迟,还请恕罪。”他缓缓走上殿前正中躬身施礼,声音沙哑像将断未断的弦。   昔日悲愤难抑,今日却冷静得出人意料。他可不信瀑布能一下子滞成死水。   雅致小巧的茶盏落于案上,茶烟袅袅,淡香四溢。颜道为却是低头沉沉一叹,未动茶盏分毫。   “将去八千里,粮行稀且阻。虽战不得控,受遣还澧城。不闻有天子,只知有魏祖。黄门掩苦口,不知何说起。”颜道为怒视魏玠,伸手颤唞直指着他质问,“敢问魏掌印,此又当作何解释?”   颜道为却是忙疾走几步避开,伸手摸着一角桌案,猫着腰慢慢往位置上移,身子弓得下一秒仿佛就要断掉似的。   殿门突然被打开,白光照流尘似要揭了这锦幕后的遮掩,慢慢现出来人身形,佝偻瘦小得不成样,长长的发须皆白,一袭朝服却是穿得妥帖得当。   他言辞难掩激怆,似大漠孤烟万里无归。   “劳陛下挂念,微臣无碍。”颜道为说着却像是喘不上气似的胸膛剧烈起伏,忙用手抚了抚。   云卿安轻抿薄唇,目光流转不定,上挑的眉梢带上浅浅的意外之色。   “望陛下开恩,允末将解甲还乡!”贺凛声似洪钟,俯身跪地重重磕头。   “陛下不必。”颜道为才坐了一小会,又撑着桌站起,说,“微臣近日偶听得茶楼小调,实是辗转难眠。”   “伯爷此言差矣,有长宁侯叔父坐镇,想必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龚芜坚决道,在龚河平不着痕迹投来的目光中心下了然。   自有定数。   魏玠狠狠咬着银牙。   如此一来,便是削地方,收中央。到了天子脚下卖命,看似风光荣宠,实则框束颇多。   李延瞻自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关切问:“颜老身子可是好些了?”   “哈哈好,皇后惯会解朕燃眉之急。”李延瞻拊掌而笑,“众卿认为如何?”   众官纷纷侧目,对这位老人敬重有加。   军卒自有饷银俸禄,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贺凛!”司马厝突然摔碗怒喝,面色冷冽,“军有军规,岂容你御前放肆!你话里话外说的什么,是不满我亏待你不成?”   将卒同心齐力,方能致胜。若是传出将帅失德,苛待下属的传言,军心难免动摇,此为大忌。   “情非得已,万望体恤!”贺凛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李延瞻沉吟片刻,望着司马厝道:“是否确如贺副将所言?”   “将臣素来与手下同舟共济,极尽所能以劳。”司马厝将目光从贺凛身上移开,“若有亏待,实非所愿。”   “侯爷仁至义尽!”贺凛沉痛道,“实乃物资所缺而致。”   “陛下切勿听信胡言乱语。”魏玠觉察出不对劲忙打断道,“军用粮饷物资拨用自有户部肃清,断不会捉襟见肘才是。”····“说的是。”司马厝冷冷盯着他,“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魏掌印最是清楚不过。”   魏玠鼻子都要气歪了,原来这两人一唱一和唱大戏就是冲着他来的!   “侯爷此话何意?何人不知军中烤马可流油,炊饮有滋有味,可莫要污蔑……”   魏玠话音未落,却见贺凛从怀中取出一皱巴巴的布包,神情悲切道:“末将实受诸多关照,愧对侯爷。此为临出门时侯爷特地留与我,嘱我饭饱衣暖。”   在他那满是糙茧的手剥落的布包中,一块黄黑色的疙瘩现于人前。   “此……为何物?”众人神色凝重观察良久,犹疑不定。   贺凛重重一叹,望着那块疙瘩时神情柔和得能溢出水来,道:“此为军中饱腹至宝,糙米窝窝头。”   朔边艰苦,不料竟清贫至此!   在座一时肃然起敬又不由生出同情之感,再望向魏玠时目光皆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颜道为更是剧烈地咳嗽。   “不……不可能!”魏玠恨得咬牙切齿。   “魏掌印若是不信,还请一品芳泽。”贺凛用膝盖往魏玠方向挪了好几步,几近挨到他脚边,双手高高托举着黄黑疙瘩献宝似的呈给他。   自食其果,理所应当。   司马厝不端不正地坐回原席,案底下的手随意拨了拨衣角,嘴角勾出嘲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魏玠被逼得狼狈倒退,讨好地用目光向元璟帝求救未果,慌忙搜寻另一个身影,不出意料地眼前一亮。   “贺将盛邀却之不恭,本督愿请代尝。”云卿安越过琳琅案席在魏玠身后扶他,目光在黄黑疙瘩停顿一瞬,依旧清冷无漾。   来了呀。   司马厝凝视着他,身子微微前倾时手肘压着桌沿,缓缓笑了,说:“贺凛,不要吝啬。我赠予你的心意,送给云督便是,他担得起。”   “是。云督请。”贺凛忙道。   糙米窝窝头躺得无辜,像极了被泡烂捅穿的烂木。   又像,幸灾乐祸的恶劣嘴脸。   云卿安深深地望了司马厝一眼,伸手接过宫人递上的玉箸去夹那窝窝头,二话不说放进嘴里。   他竟是认真的。   李延瞻欲言又止。   “这……”众人皆是瞪大了眼,宛若在看壮士割腕赴死局。   “贺凛懂事些,快去给厂督倒杯水。”司马厝悠悠然说着风凉话。   难以下咽吧。   却见云卿安拒了贺凛乖巧递来的水,吃得面不改色,仿佛没有什么不妥。   司马厝眉毛挑了挑。   这窝窝头什么来历他自是清楚,先被丢去给墙角虫鼠啃了一通,又被扔臭肉馊水浸泡过再风干。   连这都能忍。   “既然云督已尝过了,可是有何问题?”   李延瞻问。他倒也不傻,自然是看出些问题来。至于追不追究,他乐得将选择权交出去。   若是云卿安一口咬定没问题……   司马厝心沉了沉,指节叩了叩案底。   “回陛下,厂臣深感军将不易。”云卿安行至御案前,郑重道,“愿自请查明此事,以三日为限,必给长宁侯一个答复,亦还义父一个清白。”   “朕允。”   云卿安话罢,就着旁边桌案斟满杯盏,端举着朝司马厝走去。   区区间隔几步遥,却是距离了青山几重。他立于云端看厮杀,却被扯入覆水不知几里冲流向他。   可司马厝明明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开。   “侯爷劳苦功高,本督心悦诚服。特敬此盏。”   眼前渐被阻挡,司马厝的目光顺着云卿安的衣袍一直往上爬,爬至那露出的下颌时又再次被那举着的杯盏挡了挡。   不识好歹。   司马厝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抬着看他,似是大意地从指尖旋出枚玉戒往桌面敲了敲,话尾轻挑,“你的?”   裂冰玉本白得透明,在司马厝的手中却似乎变了样,肉眼可见的沉固。   弄丢了,被他给捡了。   云卿安长睫颤了颤,平静道:“若得侯爷归还,感激不尽。”   “哦。”司马厝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接过杯盏放下也不喝。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   司马厝抓着裂冰玉戒把玩了几下,放到杯口上方堪堪停住。在云卿安无波无澜的目光中,挑衅似的,玉戒“咚”一声掉了进去,飞溅出些许酒液。   司马厝玩腻了般站起来。   也不知是否故意,杯盏再也站不稳被碰掉下去。水渍如泼墨,玉戒无助地翻滚。   “我要一个交代,云厂督若是给不出……”他欺身近前,目光居高临下,势在必得。   他卸去战甲落座时就是无双贵公子,散漫间可见出身勋贵的傲然从容,却在不时间现出长年黄沙刀枪间混出的流里痞气。   除了戏谑便是凶狠,似乎单用眼神就能从人身上硬扯下一块肉来。   “司马来日,便百倍讨要。”   (本章完) 第13章 周旋久 不安分,怎么敢答应。   往日里的京营校场与其说是中央军演武场,倒不如说是鱼龙混杂吵吵嚷嚷的大型广场。   所谓的操练,松如散沙。   而此刻,周边围满了人,静如鸦雀。   只见场地中央,一人如破麻袋般飞了出去重重砸落在地,激起来的灰尘伴随着骨骼碎裂发出的咔咔声,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地沾了胄甲缀了地。   龚铭看着这一幕脸色铁青,转头盯着在一旁刚收了手的司马厝,压着怒气道:“切磋点到即止,侯爷又何故下死手?”   “有心见见诸位的本事。”司马厝淡淡瞅他一眼,不以为然。   朝廷养的这群草包废物,空有花拳绣腿。若真是上了战场,死再多都不冤枉。若是国防依靠这一大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司马厝眸色渐深,在望向龚铭时多了分逼人的压迫,“原不知龚统领,手下一堆的酒囊饭袋。”   龚铭忽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猛地上前几步迎着司马厝的目光分毫不让,拔高了音量道:“自是不如侯爷有本事,出身高贵,光顶着个名头就能威风八面。”   “时泾,你也好久没练过了。去给营里的弟兄喂喂招,下手轻点别弄死人,免得龚统领肉疼。”   龚铭可不管,只顾着冷笑道:“侯爷若是看不起我等,何不回到朔边去?”   “是。”时泾步履稳健地走到场地中央,有些紧张却胸有成竹。   司马厝冲着时泾喊了声,“别留手了。他们要是不敢上,你就亲自下去拎着他们脖子吊着打。”   僵持不下之际,一道平和中带着清冷的声音传来。   “龚统领稍安勿躁,侯爷也是一番苦心。”   可他司马厝是吗。   这些人,干什么吃的。   “侯爷莫要欺人太甚!”一声声闷响不断传来,龚铭看着他手下一个个倒下,只感觉自己的脸面被司马厝死死按在地上摩攃,他气得双目喷火,急欲交涉。   “你老子龚河平没少给你操心吧。”司马厝随手拎了把椅子不端不正地坐下,不屑地说,“就你们这,以为我有眼看吗?”   回得去吗?元璟帝的赏赐可是不少,最“金贵”还就是三营总兵这把交椅。司马厝是不稀罕,可龚铭挤破了脑袋才当上一个掌号统领。   堂堂大乾京营正经军士轮番上阵,竟才和他一个随从打得旗鼓相当,有的甚至还瑟缩着不敢接招。   他年纪虽小,却是跟在司马厝身边被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刀枪拳棍什么的多多少少都会一些。今儿个他就替爷教这群吃白粮的饭桶做人。   龚铭闻声望向来人,嘴角牵出和善的笑,说:“不知是云厂督,有失远迎。”   “得嘞!”时泾跃跃欲试。   由着吧。   地方军侯世袭之下,后代子弟无父辈为将之才却把握着军权耀武扬威的,不计其数。   “无妨。”云卿安身后跟着十数名褐衣佩刀的禁兵,似是刚忙完公务无心地悠然步入。   司马厝却极有先见之明地干脆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枕着日光阖了眼,没理他。   日头白得让人发昏,日晕转过打斗时的人脸,红黑白拌着痛苦扭曲的神情,连同那薄如纸的破烂胄甲一同翻涌叫嚣。   “你……”   其中一人在他的示意下出列,拔出佩刀行至时泾面前,抱拳道:“四卫营聂延川,前来讨教。”   四卫营为宫廷侍卫亲军之一,由御马监官魏拾提调,本与东厂并无干系。可云卿安若要用人,没人敢不听。   时泾往边上瞅了瞅,见司马厝半晌没动便应下了,也从兵器架上取来了刀。   只见手腕一翻,聂延川连人带刀化作一道流光急射而去,出招之时凌厉非常。时泾顿感压力压力,忙侧身旋开,格挡时迅速将两人距离拉远,刀光碰撞间与聂延川缠斗在了一块。   局势顿变胶着。   先前被时泾轻易收拾了的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他们实力不济,连过招都不配。   云卿安没多与龚铭废话,只顾侧脸望向一边坐得没个正形的司马厝。   那头,时泾使劲浑身解数与之交手十多回合,数次堪堪避过刀势却是苦于支撑。而聂延川一心速战速决。   “铿——”刀被劈飞落地。   聂延川退后几步,道:“小兄弟承让。”   时泾挠挠头,倒也心服口服。总算遇着个能打的,可偏偏……   他忐忑地躲过云卿安,走到司马厝边上,声细如蚊说:“爷,输了。”   周边一点风也没有,着实有些闷。   蚊子跟老狐狸都凑到了一块,给他添堵。   司马厝磨了磨后槽牙,重重吐出一口气后总算是睁了眼。   差点没瞎。····云卿安着一身月白色冰纨织锦蟒袍,明眸唇丹,若和风细雨又带着冰雪初融的秾丽,正俯下`身来瞧着他,含了笑意说:“侯爷要的交代……”   司马厝压根没听他说,只往旁侧一个利落的翻身迅速站起,看着时泾不大高兴。   “丢人。”   时泾把头埋得更低。   “若是在此处吃力不讨好,四卫营随时欢迎指教。”云卿安说。   “我没多大本事,指教谈不上。”司马厝难得的谦虚,说,“跑腿听差,洒扫庭除,随便找个宫婢来教都比我强。”   当今宦官僭越,这些下等差事也就那些最低级的宫人做,若是进过宫廷内书堂的或者有些门道关系的自是能攀上一张大网。   禀笔批红,玩弄权术。本事大的很。   “侯爷高见。”云卿安对他的讽刺如若未闻,转而对四卫军说,“一屋不扫,无以扫天下。可都记着了。”   万没料到本意能被曲解得这般离谱。   司马厝一噎,顿了少顷后反应过来,“啧”了声一把抽了时泾手中的刀。他目光里带着坏,逼近云卿安道:“若是厂督用刀,我定不吝赐教。”   刀身长而轻,薄刃似能见血封喉。   明摆着要欺负人。   云卿安并未急着拒绝,低头似是在思考。   司马厝倒也愿意等着,他从这个方位恰好能看见云卿安额角处几缕墨发从黑色五梁冠后钻出,蹭着那冷白雪肤。   不安分,怎么敢答应。   司马厝目光停了好一会,刚想借此奚落几句,却见云卿安抬了头正正与他对视,“咱家怕疼,侯爷下手轻些。”   武场上还留着先前打斗的血迹,掉落的牙齿以及破残屑块。总是那么不留情面。   不怕死,倒是知道怕疼。   司马厝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候着云卿安先动手。   总算是起了些风,云卿安的衣袂微扬,他却是从禁兵手中接了把短刃。   长约一尺二,刀柄连接刀身的位置形如黑蝶展翅,而刃向外曲凸雪白光滑。短刃确比长刀翻转灵活,倒是适合近身搏斗。   司马厝乐了,直接把自己手中的刀往边上一扔,目光满是逗弄,勾起嘴角道:“来,往死里砍,把我砍死了命算你的。”   云卿安望了短刃片刻,像说惯了谀词一般笑说:“侯爷大度。”   四周寂静一片,眼都不带眨的欣赏着这一场“旷世之战”。短刃反着光,慢吞吞地在半空中优游,像一片笨重至极的大落叶。   司马厝随意抬手,用手腕轻轻一撞就直接把短刃再一次劈飞在地。   刀被打掉了又捡起来,如此反复。云卿安毫无招架之力,果然是一点刀法都不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没用。   云卿安毫不介意地弯身去捡起刀刃,脸上现出一丝讶然,双眸亮如遗星,似是被折服一般地道:“侯爷英武不凡,令咱家好生佩服。”   司马厝嘴角抽了抽,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话能信就有鬼了。   他戏耍逗弄,他乐此不疲,也不知是谁耍了谁。   “厂督这刀,是割韭菜还是切豆腐?”司马厝说。   “那要问问。”云卿安忽而一笑,握刀的手猛地往下一翻反手就往司马厝刺去,“侯爷你是个什么东西了。”   在袖袍的遮掩下突然出刀,角度刁钻而刀尖如剑,迅疾如电。   司马厝神色肃然一寒,他迅速横避时已是贴着刀尖躲过,小腹处不深不浅地被划了下,他烦躁地一把扣住云卿安握刀的手,粗暴蛮横地将人死死制住。   “突如其来这么一招。”司马厝阴郁地盯着他,失去了耐心,“有够阴的。”   硌得生疼。   云卿安不轻不重地咬了下舌尖,后背像是撞上了一堵钢墙,握着刀的手被紧抓不放和司马厝的臂膀重叠到了一块。   整个人都被司马厝锁死在身前,只够得着那下颌,吐息萦绕耳侧。   他像是误闯禁地,被霸道地囚成私有物,却仍是挑衅道:“侯爷手劲不大够用,药没用吧。”   “厂督赠药值千金,用不起。”司马厝淡瞄他一眼说。   早让时泾给扔了。   “不过是用在阿猫阿狗身上的外伤药罢了。”云卿安艰难地试图动了动,却被桎梏得更紧,浑身发着烫,“不值钱。”   “敢拿我跟阿猫阿狗相提并论的,你是头一个。”司马厝面色不虞地抽出短刃,一把将他推开。   (本章完) 第14章 御门横 “臣,恭迎荣昌公主回宫。   “会武吗?”司马厝问。   “不会。”云卿安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那你这是拿我试刀呢?对我是有多轻视。”司马厝说。   “不是。”云卿安认真道,“应你所邀罢了。”   “别说的好像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似的。”司马厝又道,循循善诱,“不会武可不好,不然岂不是任人摆弄?”   “是啊。”云卿安仰头用那双潋滟勾人的眼望着他,“侯爷想怎么弄?”   司马厝偏头躲了他的目光,转身走开后捡了把长刀,不由分说地塞回他手里。   “拿着,教你。”   恶向胆边生,非把这狐狸遛一圈再剥了皮不可。   跨过了陈年不去枯槁死寂的梦魇,牢牢扼住了他,十年如一日凄楚却发不出声的哽咽一股脑地炸响在耳畔。   聂延川瞳孔骤缩,他本不敢反抗而身体先思绪一步做出反应,避无可避间双手死死抓着刀刃。   聂延川愣了愣,后知后觉地也从腰间拔出佩刀,目光却一直望着云卿安那已变得苍白一片的脸,心下担忧不已。   云卿安状若纯良,说:“怕您啊……”   “侯爷要的交代我给。”云卿安强行将长刀压下,正色说,“户部左侍郎虞崇胆大妄为,私吞军饷。今早被厂卫找到时已然在府中畏罪自杀。”   “别啊。“云卿安不动声色地退了退,温吞道,“手生得很,侯爷只怕是教不来。”   “再来。”司马厝说着便再次挥刀。   司马厝再没多理会他,也丝毫没顾忌他,卸了刀势冲着聂延川含怒道:“找你对刀,没叫你徒手死撑!”   温热的,带着生息的。   司马厝将他的动作收入眼底,冷嗤道:“打哪那么快就找来了个替死鬼,东厂办事效率让司马佩服得五体投地。得了个由头清除异党,收获不小吧?”   “别怕呀。”司马厝揪着他衣袖将人拽近,毫不温柔而带着坏地诱哄,“学不会又没人敢动你。”   “咱家不老实吗?侯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云卿安温顺地任由他带着,在手中的刀刃转至正对着聂延川的方向时,心下猛地一紧。   鲜血在聂延川那泛白的指尖溢出,在刀身纵横交错,缓缓流下染上云卿安的手。   司马厝不悦地皱眉。   时泾的刀法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不过,而聂延川能轻易地打败时泾,总不至于就这点水平。   司马厝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突然间出手将长刀直直朝聂延川的面门劈砍而去,快得无声无息。   司马厝一哂,就着这个姿势带着云卿安的手举起刀往一个方向而去,口气冷硬道:“老实些,没功夫跟你扯别的。”   色令智昏,败于光鲜皮囊也就适用于那些糜烂庸人身上,他司马厝对此嗤之以鼻。   “那你可别哭。”   聂延川咬牙,忙不迭举刀去挡,在巨力碰撞间被震得狼狈踉跄后退,手上更是血流如注。   云卿安眼底带了红。   这案子其中不知道藏了多少。连战事后方的军饷都敢贪下来,要说这是一个三品官敢干的能干的,他还真是不相信。   无非是牵扯甚广,背后主使推了个人出来当靶子罢了。   手中的刀被司马厝扔了出去,他对着聂延川这小心翼翼丝毫不敢还手的样子丝毫没有了对刀的兴趣。   “宁可徒手接刀,也不肯出刀。你说他是为什么呢?”司马厝凑近云卿安耳边,“他是你心腹吧。”   是怕误伤了云卿安啊。   “云厂督手段通天,东厂以外还有的是走狗鹰犬。”司马厝嘲讽道。   云卿安从他手中挣脱开,用绢帛擦了擦手上的血,冷了神色说:“贪官横行,国库空虚,朝廷贪图片刻安逸因而主和不主战,此为停战的主要原因。侯爷先前在朔边舍生忘死,如今知道了实情,失望吗?”   他反唇相讥,轻而易举地找准了司马厝的弱点。将臣正欲死战,奈何朝廷软弱求和。   朔原刀光剑影,暗无天日,留下的伤口还未结痂,血便会一直在流。   止都止不住。   司马厝用不知哪来的力气扯了扯嘴角,似是无所谓地说:“横竖也就抗旨受罚。”   而羌军是败了的。   “侯爷可知,今日一早来了贵客。”云卿安笑得阴寒,“元璟帝适才刚在金銮殿召见,不过现在,该是走了的。”   司马厝眉头一拧,指节不自觉地死死攥紧。   残云暗灼日,墨霾颤秋寒。   云卿安的声音轻柔却让人如坠冰窖。····“羌戎使臣前来就重将穆恪之死讨要说法,元璟帝同意了其索要赔偿、求娶公主的要求。”   “交代我给了。侯爷欠我的人情,也别忘了。”   ——   厚重的澧都外城门被城卫军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暮日倾洒万丈金光于道路,铺陈出大气磅礴的地衣。   地衣之上,赫然可见一窈窕身影现于其上,孤瑟而落寞。衣裙飘飞仿佛被风一吹就会彻底消散,易逝又易碎。   婢女清荷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望着那一袭霞裙月帔、定定地望着来路的女子,眼含泪花似是不忍心地说:“公主,我们该回轿了。”   李月回没有动,耳上的堆丝月光石耳坠像是将断不断的泪珠,被风吹得摇晃。   她无奈地苦笑。   大乾国都依旧歌舞升平,安泰和乐。   而她堂堂荣昌公主,无家可归。   “耽搁了这般久,公主也该看够了。”羌戎通史也钛打马近前催促道,面色不耐。   他身后是满载的车队,装着敲诈得来的财富与赏赐,使臣们个个神色倨傲。   李月回终是闭了闭眼,将手递给了清荷。   清荷牵过那纤纤玉手,眼角滑落的泪滴落了上去。   凭什么啊。   凭什么大乾尊贵的公主殿下要委屈下嫁给羌戎敌国?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披,没有彩礼,没有嫁妆,没有尊严,像个货物一样地被交易出去。   李月回被牵着回了轿,帘幔被放下将她的视线彻底隔绝。   翠盖朱缨的华轿随着羌戎车队缓缓驶行至外城之下,城门被推着渐渐合拢。   连暮光都彻底被遮挡了,眼前是漆黑一片,李月回眼中空洞一片。   锦绡未透,前路未明,朱颜染愁泪空垂。   “望乡何处是?见月几回圆。[1]”   她将和千万大乾子民望着同一轮月亮,却再也见不到圆满。故里遥遥,冷月残缺。   “公主小心!”   车轿突然急停,车身剧烈震荡毫无征兆地向着一边倾塌而去,宛若受到异物重击要散架了般。   李月回再也坐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地直往旁侧撞去。清荷帮忙去拉却连同她一起跌撞到板壁上,两人蜷缩着挨靠着角落疼得直抽凉气。   “此为公主轿辇,何人敢生事端!”也钛驭马回身,有恃无恐地冲着来人怒喝道。   “来都来了,何必着急着走。” 司马厝端坐马上,身形挺拔如剑,眉眼含霜,他周身的威压迫使这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冷。   华轿舆板塌陷之处,一杆银枪直插而入将之牢牢钉死丝毫动弹不得,枪身寒芒迸射似能目空一切。   司马厝丝毫没有要将手中的冷肃银辉枪从轿板中拔出的意思,凉凉瞥向羌戎使团,意味不明道:“来我府上坐坐如何?”   也钛目光滞了半晌,充满了忌惮之色。   多年来,大乾与羌戎接壤之处纷争迭起,而朔北司马氏却在朔漠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逼得他们望而却步。   那是羌军的宿敌,是他们开疆拓土的障碍。   马车内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李月回却不知为何心中出奇的安定,用手扶了扶旁边坐稳了些,轻声开口:“清荷,去看看外边发生了何事。”   “是,公主。”清荷小心翼翼地攀着轿檐,掀起帘幔的一角向外观望。   “不劳长宁侯费心款待。”也钛挑衅地说,强撑着气势与司马厝对峙,“贵国天子盛情难却,我等已是满载而归。”   盗贼抢得盆满钵满,已到了城门口即将扬长而去,却偏偏在此刻卡在了城门中央。   司马厝冷笑了声,恨得要吐血。   就说那死狐狸怎就乐意陪他耍刀遛圈,原是存了拖延之心,他一不留神就又被摆了一道。   “公主……”   清荷大致明了事情经过,回头刚想说话,却见李月回已然靠到了她背后,与她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外边。   来人越过也钛渐渐靠近轿辇,声音低沉而有力。   “臣司马厝,恭迎荣昌公主回宫。”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   原句“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园。”   (本章完) 第15章 是非间 保不准会被别有用心地利用   “哐当"一声,御书房的桌案被重重地一拍,其上堆着的奏折散得七零八落。   旁边伺候的宫婢被吓得心里一咯噔,赶紧跪在了地上,也不敢看元璟帝那风雨欲来的脸色。   龙涎香缓缓升腾却不成风骨气候,遇风即散,受惊即晃。唯有一人面不改色,墨色锦衣勾勒出他的挺拔身形,若岩崖松柏傲骨嶙峋。   “望陛下收回成命。”司马厝声音淡淡却透着坚定。   众所周知,元璟帝后宫妃嫔众多却子嗣单薄,早夭的不计其数。仅一位荣昌公主如花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为国都明珠。   若这般下嫁羌戎,丢的便是整个大乾的脸面。   李延瞻稍稍喘了口气,含怒指责道:“你当朕乐意吗?羌戎使臣都追到朕眼皮子底下冲着穆恪的死要债来了,若不是你下手没个轻重,朕又何至于这般狼狈!本已定共和协议,安好同荣指日可待,你倒好,先是抗旨开战,这回又先拦后奏。旁人还都当是朕出尔反尔……”   “陛下,羌戎通史也钛求见。”门外小太监的通报打断了李延瞻的破口大骂。   从窗进了些许的凉意,散了滞成团状的熏烟。   粉饰的那层窗户纸破了洞,雹冰敲打其上。   “卑使也钛,拜见乾皇,参见长宁侯。”也钛与他目光交锋片刻,便若无其事地迈步跨进,微微躬身却始终目视前方。一双吊垂眼略显浮肿,眸中却满是精明。   “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薛醒神神叨叨,拿着根手指出来比划了几下。   书房门开,司马厝冷漠地抬眸,对上了双似笑非笑的眼。   “城门得遇长宁侯实乃荣幸,卑使有眼不识泰山,若有言语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李延瞻见司马厝不回话便忙开口道,语气是小心又谨慎,生怕又把人得罪了冲他狮子大开口。   “诶我说,你这……”   野心露出了池面。   薛醒趴着桌直流口水,半梦半醒之间双眼朦胧,只觉得眼前的司马厝由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了多个。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的眉眼之上始终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哦?却不知……”也钛话锋一转,“长宁候意下如何?”   ——   司马厝缓缓抬眼,话音出口不带有一丝温度,“痴心妄想,你们也配?”   “那个啥,温元青。”薛醒说,“我让人把他给蒙着头揍了一顿,揍得破了相,出不了门更见不得人。”   也钛危险地眯起了眼,忽而哈哈一笑,“若不愿公主下嫁也未尝不可,自可用其他办法补偿。”   “多有得罪,使臣莫怪。”   “乾皇若觉得卑使原先所提要求太过分,多加商量也未尝不可,切勿伤了和气。”也钛说。   割城以让,岂不更好。   “哦。”司马厝惜字如金。   明灯高挂,雅阁楼宇廊畔河水幽碧,波光粼粼间染上金粉辉煌,已至更夜,过客往来嬉笑声渐渐远去,一片酒香脂浓仍存。   “我泱泱大国地广物博,富庶繁康,满足贵国区区一点黄金白银的求取自然不是什么难事。荣昌也到了适婚年纪,联姻同好不失为美事一桩。”李延瞻豪气道。   李延瞻稍有平缓,却仍是绷着神色道:“传他进来。”   “我血多的是,流不死。”司马厝打掉他的手,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酒。   “原先叫你来消遣,你不是扭捏得跟个大姑娘似的死活不肯吗?”薛醒不解道,“你怕不是憋坏了,这一来销金库快活得找不着北,是打算在这通宵一宿不成?”   丑时已至,醉春楼里的客人几乎走了个干净,空落落的包厢雅阁间,只有留下来打杂清扫的酒娘时不时地走动着。   即将人走楼空。   “是。”司马厝说,没什么表情。   薛醒回光返照般猛地从椅上弹跳起来,没一会儿又弹回去了,说:“得,我早定了厢房保管你住个够。”   杜国公府的家仆陆陆续续上来,把薛醒架着走了,他走时嘴里还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意犹未尽。   温香玉,软将骨,十里春风吹不得,悔教雪漠黄沙行。   真的,是吗?   司马厝不信,也不屑。   他只知道脂粉红颜不及河山秀丽半分,只知河山秀丽需用杀场横枪来守。   可结果却是朝廷当局者目光短浅,慈州被割让,北防被拉长。   夜风灌了进来,摇得窗棂咯吱作响,刮打在司马厝的侧脸上。   不知意,无可解。   “收拾河山,重整边阙,不逢时亦有凌云之机,何须忧怀?”   残污落桌,又被手中的布绢细细擦去,散乱的壶、凳也被端摆整齐。再平常不过的清扫打杂活,日复一日。   妇人没有哀伤,却似自言自语一般喃喃。   司马厝自嘲一笑:“当权者谋,与我何干?”   只见那妇人衣着朴素而身孱弱若如蒲柳,鬓发简洁,脸遮白纱却仍挡不住其下可怖的疤痕,她似是知道自己面容见不得人因而只堪堪露出双无悲无喜的眼睛。   “纵有事非得已。”那妇人停了手中的动作,盈盈福身说,“民妇虽名缄语,尚且都出言随心。”   “不喝了,收了。”司马厝放了酒壶。   没意思。   缄语默默给他端来了杯热水,恰好站在了窗边,挡住了风,亦挡住了空旷无依的天幕。····冷水静默了一夜,翌日照常如时生沸,当人声渐起时,沉寂轻而易举地就被翻了篇。   “这位贵客,我家主人有请,还请移步天字号雅阁一叙。”   “谁让你来的?”司马厝凝声问。   他不痛快,索性就一连在醉春楼呆了好多天,该去任职的点也给推了,两耳不闻外事什么也不干就是放空混。   可他今日不过是刚推开了夜宿的厢房门,就见面前站着一家丁模样打扮的小伙正低眉顺目地候着他。   “贵客一看便知。”对方守口如瓶。   司马厝嘴角勾出一抹讥诮,对方倒是把他的动向盯得够紧,“带路。”   家丁小心翼翼地将司马厝引到地方,轻轻把门掩合便退了下去。   司马厝朝四下扫视一圈。   雅阁门窗被关得严严实实,似是生怕被人窥探一般。   “侯爷来,坐。”从屏风后走出一人,和气地说道。   司马厝眸光幽深,倒也并不多意外,虚虚地笑了笑说:“龚次辅想必是有要事与司马相商。”   “确实如此。”龚河平哈哈一笑,他身着普通的常服显得十分朴实低调,与他的长相如出一辙,平淡得像个市井过客生怕引起人的注意似的。   像是没有抱负,没有野心,无欲无求。   可若真是,那就怪了。   司马厝倒也不急,任他做足了表面功夫,等着他切入正题。   “犹记先帝在位时,曾下令特嘱不准宦官干政,那时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又何须受黄门之气?”龚河平似是由衷感慨。   “偏生如今……”他突然沉默了。   司马厝似笑非笑道:“是啊,司马深有体会,可龚次辅是肱骨之臣,断不至此才是。”   现今外戚虽暂不及魏党势大,但绝不会被掣肘得抬不了头。   昔日龚太后还是皇后时便手握权柄,一时与天衝帝朝堂同进退,连带着龚氏家族水涨船高。虽今时不同往日,但毕竟是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世家,地位仍不可撼动。   “魏玠手段通天,这帮太监的伎俩层出不穷,就跟群疯狗一样,谁踩了它们尾巴就跟谁没完没了。”龚河平轻笑一声,似是不经意地说,“侯爷可有何打算?”   “没法,等着疯狗来咬我呀。”司马厝很自觉地苦了脸,一副混吃等死样。   有何打算?   谁不知道司马厝当众扇了魏玠一大巴掌让他下不来台,这是把人往死里得罪了不留余地,来日争锋在所难免。   “侯爷任职京营,当藏锋蓄锐,方为逆流而上之道。”龚河平提醒道。   司马厝只懒散地笑说:“皇恩浩荡允我洒脱恣意,无功无名乐得自在。”   他总也是见识过了云厂督的老谋深算,知晓了澧都这些官场人满肚子的弯弯绕绕,话锋兵不血刃。龚河平这可不像是单纯的好言提醒,事出有妖,顺着他的话去保不准会被别有用心地利用了。   不是个明白人。   龚河平见敲打没能奏效,僵硬地笑了笑说:“倒也不妨见见一物,侯爷或许会很感兴趣。”   家仆小厮在龚河平的示意下,迅速将先前妥善放置在一处的黑木箱盒提上来,谨慎地轻放于他脚边。   龚河平伸手在箱面上敲了敲,接着便用钥匙打开箱盒。   神神秘秘的。   司马厝没多少反应地瞧着他,兴致不高。   还能真有什么是他在意的。   “此为连子铳,侯爷可曾见过?”龚河平将一称火铳提在手中,意味深长地望着他道。   司马厝呼吸滞了一瞬,目光锁定其上。   还真有他在意的。   虽朔边冷兵器普遍,但他对于新式火器研制也并非没有耳闻。   连子铳为一种连射式手铳。铳身铁质,后安木柄,自铳膛中部向后装填若干用纸筒包好的火药,火药筒之间的空隙用引线连接,并在铳身开一个圆孔,垂直插入装着铅弹的铁管[1]。   射程一般在数百步至二三里距离,用于守寨和攻城等战中威力大增。强国利兵,此为重措。   司马厝从龚河平手中接过仔细端详片刻后,缓缓道:“龚次辅收的好东西。”   军事重器竟也敢私藏,所图只怕不浅。   龚河平捋着髭须轻笑了声,倒也不怕他看出来,坦然自若说:“侯爷是纵横杀场的,自然比老夫更清楚此物用途。若有兴趣,赠予侯爷倒也无妨。”   倒是舍得。   下那么大一块饵拿他当鱼钓。   司马厝假惺惺地挣扎思考了片刻,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连子铳放下。   铳身落桌,像是在战场上摆起了排面,分隔两方,无声对弈。   “司马也就用枪还算顺手,这些火器我拿不来,也就干看看图个新鲜罢了,有劳次辅一番心意。”   *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百度百科。   (本章完) 第16章 山河醉 允欠,允拖,不催,愿等。   无声无息来的人,同样无声无息地率先走了。   避嫌,掩人耳目。   司马厝静坐不语等了老半天,方才收敛去嘴边的讥笑起了身。   庸俗有庸俗的热闹,也未必比不过矜雅的格调。此时酒楼里像个大蒸笼般,鱼龙混杂,吵嚷一片。   门廊上,缄语刚好路过,抬头见到他时微一福身忙往一边去了。在面纱与额发阻挡下勉强露出的眼睛在他面前匆匆晃过,他却看清了。   眼尾带利的挑,却被顺垂的眼帘压平了棱角,像慈怜的野狐。   司马厝顿了片刻,眉头无知无觉地锁了下,转身回望时只见楼道拐角下边靠窗的一处位置上,云卿安仪态雅正,抬手接了缄语呈上去的托盘,微一颔首表示谢意,温和而有礼,在抬眸时便毫不防备地撞入了他的眼底。   野狐恢复了利爪。   眉头瞬展,司马厝不无善意地勾勾唇角,背手在后提步朝他走去。   像被哈着热气,融了,化了,便会飘然而去。   云卿安弯了眼睫凝视着他,目光近乎爱怜。   “见过,爷什么没见过。”司马厝接过酒,靠后倚在了窗边的栏杆上,衣袍被风带得猎猎作响,他偏着头诨笑道,“玉体玲珑颤声娇,香丘笼纱绕床头,云督是说这些吗?”   云卿安受之不却,神色却是越发柔和,说:“咱家看不到,只能看见侯爷您。”   冷风直对准云卿安涌了去,丝丝缕缕划过他的发梢,脸颊,脖颈,掀得衣领微微颤动,将冷白刮出了红痕。   也不需要人招呼,司马厝大喇喇就往那一坐,随随便便就挡了云卿安面前的大半视线,探出手从桌上捞了把瓜子,自顾自地嗑起来,嘴里一边往外吐着瓜子皮一边说:“看哪呢?指我看看。”   明明是毫无风度可言的举动,他做起来却不显粗俗,反倒格外洒脱。   云卿安起身躲开,那衣襟里的凉意就滑进了前胸。他难得的没有计较,抬手给司马厝倒了杯酒,笑容未散问:“适才咱家在酒楼门口和龚次辅打了照面,侯爷可是见过他了?”   司马厝板着脸丢了瓜子,捡起几颗花生米捏破了壳,再指尖一搓掉了层粉红皮,抓着往半空中一抛扔进嘴里。   话一出口,他就蓦地顿住了。   他看不到。   司马厝把坐着的凳子往云卿安身边挪远了些,用手把窗棂给粗暴地拉得更开了。   那搭过来的狼爪子果不其然扑了空。   是熟人啊。   他眼睛眨了下。   云卿安移了移目光,将托盘里的碟子摆上桌,慢条斯理道:“看疆域万里,河山壮阔。”   用绢帛擦不可能的,司马厝没这讲究,无非也就用手袖随便伺候,擦什么都是个擦。   司马厝嗤笑:“看得到吗……”   “湿了。我的错。”司马厝起身隔着桌凑近了他,闷笑说,“给你擦擦。”   一个个把他盯够紧的。   一颗不听话的滴溜溜砸进云卿安面前的杯盏里,溅出的液体飞到了他下颌上,顺着流进脖颈沿下。   醉春楼里的生意可多了去了,来这逍遥快活的客人要点几位姑娘伺候,春宵几度实在是正常不过。   云卿安上下打量他片刻,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说:“太后的人情债不好还。”   司马厝不置可否,说:“云督的人情债,更不好还。”   云卿安深深地望着他,“我不收利息。允欠,允拖,不催,愿等。”   “旧账就别翻了吧。”司马厝将空酒杯递过去,无赖道,“酒不错,云督再给倒些。”   云卿安被使唤了倒也不恼,顺意照做。等他喝完了才温吞道:“酒名想必也是侯爷喜欢的。”   “山河醉。”他微笑道。   他偏爱的,是立于第三方战场以客观陈述挑起纷争。   酒在腹中抽肠刮肚,愈演愈烈,只轻轻一戳就足以使那人在崩盘中摇摇欲坠。   他看透了他。   醒人不醉,除却山河。   云卿安轻步上前,将司马厝紧扣杯盏的手一点点掰开,把空杯摆回原位,复又近他身前,微微弯腰体贴地伸手将他背后的窗户关上。   耳边瞬间清净了几分,室内却仍未回温。   慵人春意浓,倾打的却是严霜。   司马厝面色冰寒,突然一用力就手扯住了云卿安前襟的盘扣流苏,将他拉近了,在他耳边狠声道:“这么迫不及待把脖颈凑过来,你是想找死吗?”   被粗暴地拽着,云卿安也不慌不忙,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轻声说:“我想活,望侯爷怜惜。”   “想活就离我远点。”司马厝手上猛地一用力将他推开,“我没那么好气性。”   这人就像条毒蛇,不去招惹也会缠上你,不甘被甩开反而恨不得贴上来咬你一口。烦。   云卿安被推远后站稳,用手理了理被揪乱的衣领,依旧用柔情似水的目光衔着司马厝。   “侯爷的气性是我见过最好的。”云卿安说,“既不待见咱家,咱家便也不在侯爷面前碍眼,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司马厝的目光在云卿安身上露了一截的锁骨处停了停,白如玉方才又被指尖刮得泛着红,似受摧凄艳的花骨朵。   他内心冷笑,倒仿佛是他在凌弱似的。   “楼里姑娘多的是,还用不着云督伺候。”他恶劣道。   只极浅的一声轻笑,云卿安从容地下楼,背影在楼道口渐渐消失。   司马厝狠狠地收回视线,出气般的用手一撞将窗打开,在冷风闯入的一刹那重重喘了口气。   “爷,那个……”时泾一路小跑过来,抓着小手忐忑道,“药还是没找到。”   司马厝面无表情盯着他。   “都扔好几天了,我……”时泾声音越来越低。   伤重难愈,偏就云卿安让人送的药好用,先前扔了,可是再找就难了。   司马厝可不管这些,“找不到,你别吃肉了。”   饿到掉个十来斤。   “唉别。”时泾苦了脸,想再讨价还价,司马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只能在背后小声嘀咕道,“爷这怎么跟吃了火药似的?”   司马厝猛地一顿,回头冷声道:“再说一次。”   时泾慌了神,忙摆手结巴道:“我,我说这里味有点冲。”   司马厝心下一沉。   ——   “督主,您吩咐属下的事已然办妥。”东厂大档头徐聿恭敬上前禀告。   “嗯。”云卿安懒懒应了声,步履从容行过重重巷廊。   东厂密室内昏暗不见天日,没有腐朽的味道,反而洁静得有些不寻常。   门被推开,室内的少年缩了缩身子将自己隐在更里处,眼睛却透过额前的黑发,死死地盯着门口来人。   云卿安背着光迈进来,看着少年目光毫无波澜,高高在上。   “你……你是谁。”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微微有些生涩的狠厉,更像是在质问。他的表情错愕了一瞬,万没想到来人竟是这般模样。   红衣鸾带愈衬肤如瓷玉,仪态雅正身如月宫玉树。   “大胆!督主名讳岂是你可以直问的?”徐聿厉声斥责。   云卿安似乎心情还不错,并不打算计较,只是看着少年问:“名字?”   “祁放。”少年将紧挨着墙角的身子挪出来了一些,答得落落大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   地面光影忽明忽暗,云卿安走近了他,祁放身子动了动,目光偷偷往上瞄。隐秘而贪婪的,却冷不防被云卿安抬脚提起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头抬高。   祁放眼底来不及掩藏的情绪就这么彻底暴露了出来。   “几岁?”云卿安问。   “十八。”祁放答,又有些不安地舔了下嘴唇补充道,“不小了。”   云卿安轻笑了声,将抬着他下巴的脚收了回来,“驯兽有何心得?”   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但祁放不这么认为。   “驯兽会耗尽你的心血精力,但你必须要全力以赴。”祁放黑白分明的眼中闪过一丝狂热。   他的嗓子很干,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喝过水,没吃过饭,他依靠兽而活,过的日子比兽还贱。他得表明态度,展现用处,否则那人绝对不会留下他。   “你在征服它之前必须要先征服自己,它有钢牙铁爪,你也得磨练出铜体铁肤,你要让它在撕扯你血肉的时候,牙口也绝不好受。终有一天,它的利爪会为你所用,你的命令会成为它至高无上的信条,这时你就是要杀要剐,它也绝对服从。”   周围沉默了片刻,徐聿不自觉地捏了捏腰间刀鞘。   这个少年是从昭王府里出来的,本该连同金线豹一同被进献进宫当兽奴,却被云督派人拦下了。   徐聿忘不了在第一眼见到祁放时,这个少年正和金线豹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他这个人本身比之任何都更像是一个兽。   一个没有人性的冷血恶兽。   “让你驯兽,委屈吗?”云卿安问。   祁放收了收自己有些放肆的视线,跪匐到云卿安脚边,呼吸急促道:“不委屈,祁放愿为督主卖命,任何事都会为督主办到。”   他渴求一个机会,一个留在这个人身边,彻底摆脱曾经的机会。   求求,收留他。   云卿安皱了眉,本想往后退远些,却终是没有动。   眼前的少年也就比司马厝小一岁,心性却差得远了,他那双凤眼里一半是卖乖讨好,一半藏的是其他心思,云卿安懒得猜。   驯兽么?   司马厝不愿听他的,可他还就非要司马厝听。   “徐聿,把他交给你。好好带。”   (本章完) 第17章 心各异 只听风月事,不闻塞外音。   黑幕如漆,连夜风都是唯恐惊扰了人。   夜来客却形似鬼魅,蹭着墙瓦落于长宁侯府内,在主屋窗户外停了停,似乎不知下一步该做何是好。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窗户却“吱呀”一声地开了。司马厝见到他也不意外,只是往里屋瞅了一眼示意他进去。   “久虔参见侯爷。”   来人轻盈地跃窗而入,足尖点地而悄无声息,拱手施礼道,虽周身笼在黑暗中,却仍可窥见其矫健身形。   司马厝借着月光打量着他,颇有些诧异。   有的人似乎天生就适合干暗卫这一行,比之黑暗更像夜里的主宰。就比如久虔,何况他又是刺客出身,能力自是不必多说,只是这样的人怎会轻易背弃其组织而甘愿投诚于司马霆,为司马氏效忠。   可他又确实是这般做了。   “替我办件事。”司马厝收回视线,“龚河平藏了好东西,你偷些来我瞧瞧。”   “可是指,军器。”久虔思索片刻,抬眸问。   若非如此,他又能做什么呢?反正澧都逍遥快活的人那么多,多他一个也无妨。   “不用。”司马厝目送久虔离开,若有所思。   不论是往耳朵里堵棉花,还是直接蒙头睡大觉,反正别让他听到有关“朔边”“战事”等字眼,他就干脆什么也不去想。   一只绿黑色条纹虎皮鹦鹉踩在笼条上,扑棱棱地扇动几下翅膀,正在院落中晒太阳。这鸟大爷是薛醒给送来的,除了睡和玩,就只会巴巴地叫唤着“好酒”“好吃”。   久虔见司马厝转身往后走了去,似乎没有要再吩咐他的意思,他正想开窗原路返回,却听司马厝忽然道:“等等。”   “聪明。”   “……”久虔似是挣扎,偷东西总归是有些掉他身价,可偏这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   司马厝早对连子铳馋得很,龚河平收的可能还不止是这个,若能弄来几份样本,日后没准有机会能派人加以研制生产。   “是。”他终是应下。   只听风月事,不闻塞外音。   他倒是想直接动真刀真枪,可容易吗?   深秋越来越临近节点,一转眼半月已过。   非阴,即明,看似容易。   “宦党势大,反对的人明明这么多,却偏偏几乎都被他给压下了。”久虔道,“若跟他玩阴的,恐怕大概率会输。所知不多,可需要多加查探?”   “侯爷若还有事,尽管吩咐。”   久虔将放在桌边的手抽回,像是不急着走,颇有些不确定地道:“这个人,比魏玠更不好对付。”司马厝挑眉。   将混样贯彻到底,才好让那些别有用心敲打施压的人对他退而远之。   “东厂督主,你可有了解?”司马厝默立良久,隐忍般地开口道。   司马厝虽是劳碌惯了的,但混起来过起安逸日子来倒也不赖,象征性地管管职务,不时去拜访广昌伯府或者苏家把礼节做到位。   那天在酒楼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云卿安发现什么,猜到什么。   敢在他面前显摆,不拿白不拿。   这可苦了时泾天天伺候,他这刚换完鸟食,就一偏头瞅见侯府下人正对着一盆里的衣服干瞪眼。   唉,他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自家爷要还云厂督的人情债,居然是以给他洗衣服的方式。   自然不是什么乐意之至的。   当时司马厝看到东厂番子小心谨慎地送来的曳撒袍时,脸色简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此正是先前被烙上个鞋印子,又被司马厝伤处流的血给染脏了的那件。记忆犹新。   尽管云厂督强调要欠债的人亲自动手洗,可司马厝可不管这些,会听才见了鬼了。   于是,司马厝就这么干耗着,没说洗也没说不洗,下人也不敢轻易拿去处理了。   “风流大才子!”虎皮鹦鹉忽而对着一个方向叫唤起来,时泾也跟着望过去。   只见薛醒手握一柄竹枝折扇,端的是一派风度翩翩,他正朝这边走过来,还边侧头同司马厝说着话。   “虽有千金,良驹难得。”薛醒在方才盯着照夜白哈喇子直流,这会酸溜溜地道,“啧啧!云督主大手笔,一般人可消受不起。”   果真是照夜白。   京贵跑马,横冲直撞以扬威。可谓是骄纵飞扬的意气盈满了整条道路,鞍马闪烁的亮光照得见细小的灰尘。   司马厝心底轻嘲。   两人正交谈着往候府外边走时,一出门却见前方已停了一架马车,虽看着很不起眼,却被清一色的提刀番役围在中央。   司马厝眸光一沉。   他来做什么?   车帘微微晃动,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撩而开,露出云卿安噙着浅笑的面容,与司马厝遥遥相望。   “侯爷今日可待见咱家这不速之客?”   来都来了,又何必问呢。   司马厝眯了眯眼,道:“云督要是还能让人看得再顺眼些的话。”   “非玉质金相,不入侯爷的眼。”云卿安无奈道。····顺意方能顺眼,非指其他。   “也就还凑合。”司马厝毫不客气地嘲讽说,“云督大驾总不会是为讨杯茶喝的吧,是要我端茶递水敬您么?”   若是连洗衣服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未尝不可。   云卿安笑得含蓄,道:“无功不敢受,来日若有机会定当讨要。”   司马厝冷笑。   话语间一来一去压根没给旁人留下插嘴的余地。   薛醒开了折扇挡一挡脸,正想默默地退后两步,却听云卿安话锋一转道:“薛小公爷往来无恙。”   薛醒惯会交际,被点到了干脆就大大方方地打过招呼。   “素闻京郊‘流金沟’不同凡响,故而本督特令人清场以候侯爷尊驾。薛小公爷向来对非寻常巧技研究颇多,何不一同前往。”云卿安说。   他司马厝想玩还不简单,设下大排面让他玩个够。   真乐意还是假乐意,一看便知。   自欺欺人连自己都骗不过,又有谁信呢?   “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薛醒一乐正要应下,却不想司马厝一口就替他回绝了。   “他不去。”司马厝直接一拽把薛醒给拽得老实了,在冷眼扫过云卿安时心里便已明了他的意。   既是冲着他来的,那就犯不着牵扯上旁人。   况且司马厝总觉得云卿安那日与薛迈在宫中碰面时神情透着古怪,今日这出搞不好别有所图。   “云督相邀,我奉陪到底。”   ——   山庄覆地甚广看似清雅,却非除却纷扰的世外地,不过是以“流金沟”而闻名京贵的另一处高端大气的庸人自乐处。   倒也有它的不同寻常。   这里的东家是个上道的,眼力自是惊人,殷勤地引着云卿安两人进去。   司马厝在到了所谓的贵宾坐席时也依旧是一声不吭。   凭栏而望,不见烟火。   “侯爷是不感兴趣吗?”云卿安就坐于他身旁,枕着和煦的风,虽是假惺惺但也不失真诚。   司马厝却是笑了,他的笑总是那样不真切,落于云卿安眼底时就已经轻轻地化开了,偏又印刻难灭。   习惯了隐于兜鍪的人,连神色松动都是奢侈。   “云督当真舍得破费。”   能包下这里,一掷千金了吧。   反正是从云卿安身上榨出的油水,他半点不心疼还有些爽快,只是一想到那人钱的来处,他又半点笑不出来了。   “物有所值,咱家为侯爷舍得。”云卿安将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淡淡道。   雅座地面为金块铺成,颇有流光溢彩的意味。东家笑脸相迎,命人将此处专用的点单——一个小巧精致的骰盅呈上。   这种开盲盒的方式,显然多了些趣味性。   “还请二位贵客下单。”   司马厝随手将里面的骰子倒几颗出来,眸光却是一寒。   骨头小方块,朱砂点染。   云卿安不去看对他毕恭毕敬的东家,只是侧头望着司马厝道:“本督只为侯爷而来。”   明摆着将选择权给他。   只是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马厝神色复杂地凝视云卿安几瞬,直接一把拎起骰盅大力地摇晃起来,活像个阎王索命。   直把东家给看傻了眼,在欲言时又被云卿安的眼神制止了。   是生分啊。   骄矜不敛,于尘污中独通透。   云卿安笑得玩味。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几声响,骰子挣扎着跳出滚到了地上。司马厝脸一黑,不悦地想要捡起来继续晃却被制止了。   东家抢先一步捡起来,对他僵笑道:“哎呦,侯爷好手气,抽中的可是可遇不可求的上等式。小的这便着手去准备。”   这么粗暴摇出的点数居然全是“六”。   鬼知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司马厝看着却是不大高兴,又听云卿安在他耳边安慰似地道:“侯爷若是喜欢,改日本督让侯爷摇个够。”   “不必。”司马厝冷冷地断口否决,转头望向一旁。   笑话,他会稀罕?   若是那人有朝一日落他手中,手脚都能给直接晃飞出去。   (本章完) 第18章 哀民生 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   玲珑棋盘被摆上桌面,红黑两方对立。   司马厝见到这所谓的上等式时,着实有些不屑。   “落棋之趣无穷,不单指其本身。”东家明白他心中所想,介绍道,“亦是作投标之用,享得本庄利润分成不在话下。”   也正因此,无数人趋之若鹜。攘攘皆为利来。   司马厝复又瞥了那棋盘一眼。   当他缺钱吗?还真缺。   在朔边军营时,他可没少自掏腰包来补给军需,现在回了京也是两手空空,说是勒紧裤腰带过活也不为过。   “老夫愿为侯爷对手,讨教一番。”   现场摆开了架势,司马厝和东家各执一方,落子有声。   “西城门外数十余里,黑崖林寨,为贩卖流民之窝点。”岑衍不知在何时跟了过来。   可这些人不见路有冻死骨也就罢了,居然还以活人为玩物。荒唐!   “他们是自愿的,侯爷可信?”云卿安缓缓上前,在司马厝身后不无残忍地解释道,“慈州被让,流民无处可去,便只得舍命讨钱以安老小。”   “胜注日后定当双手奉上,只是……”东家会意,却是在悄悄地瞟了眼作壁上观的云卿安后,语气莫名说,“在这之前,侯爷不妨先看看此局战果。”   只见庄园四周铺金盛水的沟渠缓缓朝一侧裂开,流水渗落进其下露出的深地两侧,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型棋盘。   云卿安垂眸。   云卿安放软了语气,道:“你该明白的。外敌未却,山河未定,家国未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司马厝平日里虽无闲心下棋,倒是用兵筹谋惯了的,应对起来倒也自成一派,沉静不迫而未落下风。   “督主。”那东家站稳,在云卿安旁边躬身。   止步,不好不坏。   “够了!”司马厝回身冷冷直视着他,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难为云督耳提面命。”   抢先手之利以掌握主动权,司马厝主杀伐而攻势凌厉,霸道而蛮横。瞻前顾后虽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可有时,也并非坏事。   倒也在意料之中。   无人相逼,有无人不逼,这让他们似乎已经不知该如何作出反应。   以棋作局,人命为注,诱他进场,输已成定局。还是自己费尽心力亲手下的棋,不想竟将活人推入死路。   “认输”这一说法,对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可惜了,没能试探出什么来。   司马厝的目光掠过棋盘上死气沉沉的人。   棋格之上,衣衫褴褛的人们横死其中。这一局对弈,竟是以人为棋!   司马厝瞳孔骤缩,猛地起身逼近东家质问:“这些,可都是你干的?”   红方落败已成定局,此局已无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良久无人应答。   “你们……”司马厝嗓音沙哑,眼泛着红,“何人逼你们来此?”   那天在酒楼,云卿安究竟有没有寻出端倪,若是寻出了保不准会将他和龚河平联系到一起。   司马厝往后靠了靠,下巴轻抬,那眼神像是在索问。   显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恰巧让他看到罢了。   云卿安只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司马厝先是接过棋子,毫无停顿地在棋盘放落后才歪着头挑眉看云卿安,目光带着嘲。   这小小的一寸方格,成了他们的落脚点,丧生地。   东家连连倒退,却也是见惯大场面的,硬气地答道:“本庄做的是正经生意,棋奴那可都是堂堂正正花钱买来的。”   “这难道就是你草菅人命的理由?”司马厝气极反笑。   司马厝蹙了眉头,总感觉哪里有异样,正想揪起人衣领子审问一番时,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声响。   “我生来贪妄,故而处心积虑索取讨要;生来狂寥,故而单枪匹马横冲直撞。你说呢?云督。”   “这样的事无时无地不在发生,侯爷还想听吗?”   司马厝确是存了试探之意。   司马厝已不管不顾抢过番役佩刀,斩断车绳夺马而去,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云卿安才偏过头,说:“把剩余流民好好安置。至于其他的,无你的事,下去吧。”   黑子持续所向披靡,司马厝正一边思考着下一步动作,一边伸手去拿棋子却不想触碰到了旁边人微凉的掌心。   不多时,被司马厝吃掉的红棋子在旁边成了一堆。   窒息般的压抑沉闷连同着一阵阵如车轮碾压过的麻木抽痛侵袭而来,张牙舞爪地在他面前磨牙吮血。   “凑我这么近,盯上什么了?”   “哈哈好!”东家节节败退也不恼,“今日可算长见识了,甘拜下风。”   祸起之时,民不聊生。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着的,真的是不想见就可以不见的吗?   司马厝深深地闭了闭眼,抬脚朝那棋盘走去。上面仅余的几人神色麻木地望着司马厝走近。   云卿安将棋子递给他,专注地望着他,不答反问道:“若要你认输,你可愿意?”   他舍命所求,民生安乐。   桌案棋局七零八落,输赢难料。   云卿安拿过一个黑棋在手中摩挲片刻,对身边人吩咐道:“多带些人手跟上。”   帮他出出气。   疾风在耳边呼啸,林木不安地躁动着,风雨将摧。   司马厝沉默地提刀踩过枯枝败叶,脚下断枝的声音被掩盖。   他是来寻命的。   天暗了大半,伴随着压低的呜咽声,小孩躲进大人怀里,对着惨淡的日光望眼欲穿。   而当家的魁梧大汉们围聚起来,吃喝得满嘴流油,时不时用脏鄙的目光望向他们的货物。   “呸!这烂骨头赏你们的,过把子嘴瘾。”   “这妞长的倒是正,那双眼瞪起爷爷时跟放电似的,想我疼爱就直说啊……哈哈。”····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女人们面如死灰。   如在炼狱。   刹那间,门毫无征兆地开了,风带着沙石一股脑灌了进来。   “老二快去关门!”骂骂咧咧间,一人嚼烂了块肉,大步朝外行去。   里头又恢复如常。   不知过了多久,风已停歇,门却被撞得直响。   “他奶奶的……”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伴随着从流民嘴里发出的惊叫声,一具无头尸体在门口处倾倒而下,沉闷的撞地声似能敲击到人的心底里去。   血汩汩而流,一双靴子重重地踩了上去,带起点点血迹往门槛里头蔓延。   司马厝在昏暗中抬起脸,周身携裹着戾气,刮打过侧脸的墨发也添上了肃杀之意。   “死有余辜,早日超度。”   ——   暮夜至,寒秋暴雨骤降,似天河决了口般肆无忌惮地咆哮。无人敢与之争锋,外边早已人迹罕见。   城门处却是不同。   未曾舍身离,停留雨幕中。   司马厝冒雨行至,勒停了马,冷眼望着面前那驾马车。   云卿安掀帘步出,岑衍忙上前去给他打伞。   分明抵不住这暴雨倾盆,伞下人却立得云淡风轻。   雨水模糊了视线,涌入眼眶时带起丝丝缕缕的痛意,而那眼底压着的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司马厝捏紧了刀柄,指骨青白交加。   在他身后,原先被云卿安派出去的番子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人前去复命。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听完,视线隔着雨帘落在喋血策马而归的那人身上。   横刀清敌,生人勿近。司马厝竟硬生生把他派去协助的人逼得毫无涉足之机,将林寨寨头团伙灭了个彻底。   只一人一刀,足矣。   司马厝从马背上跳下,手一扔将刀丢在地上,那刀就这么孤零零地躺着,被雨水冲洗着血污。   刀是借的,得还。   司马厝周身早已湿透,玄衣勾勒得他体形越发像出鞘的利刃,孤高而冷瑟。他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城门守兵亮出武器,喝止住他。   皇城戒备森严,到了一定的时辰必得城门紧闭,擅出擅闯者皆当论罪。   司马厝缓缓抬手,按上挡在他面前的兵刃,将之死死卡住。   守兵狠命抽拔未果,对司马厝怒目而视,“你……”   “本督的人。”   “随东厂外出办差,可还需要报备?”   一柄木杆素纸伞出现在司马厝头顶上方。   云卿安撑伞步至司马厝身后,望着他挺直的后背上,雨水顺着墨发流淌。   他在怨他。   他知道,却不在乎。   守兵认不得司马厝,却对云卿安唯命是从,忙卸了防令人将城门打开,道:“卑职莽撞,云督莫怪。”   黝黑的城道口,竹灯笼被穿堂风带得不安地晃动。   司马厝也不看云卿安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衣袖却被身后人拽住了。   “前路难行,还请侯爷与咱家一同前往。”   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   司马厝缓缓回头看他。   借着忽鸣的雷电,云卿安看清了司马厝的眼。   没有往日的傲然,没有似讥似嘲,有的只是无波无澜的沉寂。   云卿安皱了眉。   他不愿他这般看着他。撑伞的手被司马厝猛地一握住,手劲很大,掌心略糙而温热,在步步紧逼间将他手中的伞连同他整个人都往后推去,直到他腰背被马车沿重重撞上时才停下。   司马厝依旧按着他的手,将之推到了他耳侧的位置。   一如既往的姿态,云卿安无辜问:“气撒够了吗?不够就继续。”   伞歪向了一边,雨把两人都浇透了。明明是两不相让,在此刻倒像是同病相怜。   周遭的番子欲动却被岑衍止住,目光戒备地盯着这一幕。   “这都是你算计好的。”司马厝用的是肯定的口吻。   “侯爷不是认定了吗,又何必问呢?”云卿安毫无所谓。   “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等我回来好看笑话,可怜我么?”司马厝松了覆上云卿安手背的手,却是钳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整张脸被雨水淋得更狠。   “我还犯不着你怜悯。”   不知是被淋的亦或是其他,云卿安狭长的眼尾带了薄红,在雨滴敲打下呼吸是愈发急促。   他快要溺在司马厝凶狠的目光里。   出不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云这么急着逼他的原因,跟接下来几章要发生的事有关。   (本章完) 第19章 落谪仙 未诉之于口。   天穹在声泪俱下,而府邸内灯火通明,将雨夜隔绝在外。   司马厝步入里屋时带起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曳,跳动间映出梁上云檀顶木,玉制浮雕屏风。   里间物件无一不名贵,无一不讲究。   司马厝眸光晦暗。   区区宦奴,偏偏住所这般富丽堂皇。   云卿安跟随在他身后步入,掩上房门,略迟疑片刻后轻巧地落了门锁,走到司马厝身边时,见到他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   “有人栖高台,枕明月清风,银光万丈。有人宿深沟,拥腐觞滥流,锈迹斑斑。”   拥人间惆怅,碎银几两无可解。   云卿安埋头用手拧了拧身上湿透的衣衫,动作带了少许难得的天真,用似是哀求的口吻道:“侯爷何不理解一下我的处境。”   司马厝横他一眼,说:“我有明月清风,银光万丈。跟你换?”   不知是否是被冻的,眼尾的一圈红越发明显,勾得那琉璃色的浅眸越发摄人心魄。偏就生了这么一副祸国殃民样。   云卿安缓缓笑了,擦着司马厝身侧走过,复又回眸看着他,声音轻柔而暧昧。   头一回见人把有钱还说得这般无可奈何的。   “我要他非我独占,却非我不能有。”   司马厝移开了目光。   烛火急促地跳动,炙热得滚烫。   是清风徐来。   云卿安敛眸,视线几度流连并缓缓下移。   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承情对他而言,是件很难的事。他在等着对方打开天窗说亮话,等着周旋和讨价。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   偏了啊。   若让司马厝真的自甘堕落去和宦党同流合污,他是决计死都不愿。只不过若是做做样子,来日未必没有反咬一口的机会。   消息传得最是快,他此番动静闹得大了点,城里头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像条落水狗一般地回去。若非云卿安替他压下来,这般不合规矩,恐被问责。   “随意。”司马厝不再多言,果断三两步朝茶几走去。   光影里,长睫都盈上了浅浅的水渍,一缕墨发贴着冷白的脖颈肌肤,他整个人都似是氤氲在雾气之中。   司马厝嗤笑,“别妄想。”   “说吧,图谋我什么?”   司马厝拧眉看他。   他做什么都冷淡如斯,却又偏偏撩人痒。里衣本就单薄,沾湿了水更是脆弱,现出那流畅紧绷的轮廓线条。   明明是衣衫不整的模样,却也显出端正傲洁的风度,锐利的狂羁好似高枝棠梨,煎雪独酌。   真是活久见。   有,他本身。   云卿安眨了眨眼,似是考虑了一会儿,直勾勾地望着司马厝道:“我能独占吗?”   云卿安不疾不徐,缓缓伸手按上了司马厝身上的衣带。   趁着司马厝脱外衣时,云卿安轻轻帮他拉了拉前边的衣襟口子,指腹若有似无地滑过肌肤,在感觉到司马厝身体明显不受控制地僵了僵时,他才恰到好处地收回了手。   这么大一间屋子,居然连把凳子都没有。   “寒室简陋,委屈了。”云卿安只低低地笑。   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   “床啊。”云卿安不假思索道。   “坐哪?”司马厝扫了眼四周,烦躁地问。   等了良久,烛芯都燃尽了还未见人出来。   眼前是一片漆黑。   先兜着。   司马厝顿生警觉,下意识地一把扣住了云卿安的手腕,戒备地盯着他,不让他再有所动作。   云卿安的目光跟着他的脚步,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嘴角勾了勾,转身往屏风后换衣服去了。   云卿安在对上司马厝那墨潭似的眸时扬了扬眉,半点也不退却,思索了一阵后望向旁边的一张半人高的茶几,才慢慢吞吞地补充道:“桌案上也行。”   司马厝抓着云卿安的手将之甩开,冷着脸自己一板一眼地宽衣解带。   屋内一张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倒是显眼得很,边悬罗帐,风起绡动时可见那繁复华美的罗绸锦被如水色荡漾铺于床榻上。   他的图谋,已经够直白了。   “这外衣好重的血气,脱了吧。”云卿安神色淡然直视着他,温柔如水道,“不脱的话恐会脏了地方,没处坐了。”   司马厝等得不耐烦,正想从坐着的茶几上下去把云卿安给拎出来直接问话,面前却突然亮了。   浮光跃影间,云卿安手中拿着刚点上的火折子正抬头望着司马厝,秋瞳剪水似是含情。   他的头发显然是被擦拭过,没有戴官帽而是只一根木簪绾着,被雨水清濯过的盈肤似盛上了月光,一身素衫轻薄而淡雅。   玉面人,落谪仙。   “侯爷是急了吗?”云卿安弯眸浅笑道,“久等。”   心跳猛地漏了半拍,司马厝喉间几不可查地动了动。眼前的那团火似是能燃到人的心底里去,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司马厝向前倾身将云卿安的手抓了过来,低头就着这个姿势飞快地吹灭了火折子。   重归黑暗,只闻心跳,鼻息浅浅的纠缠。   看不见了,才好。太晃眼。   他在和云卿安谈正事。   “我能给你什么利益,朔边兵权,你敢染指吗?”司马厝语气轻蔑道。   现今宦党和外戚明里暗里间斗得个你死我活,权重筹码也势必要争个高低。这就找上他了,都不是好鸟。   染指?   云卿安没答话,因手还被司马厝紧紧抓着,便只是用脚踢了踢他坐着的茶几。   司马厝被踢得晃了下,把云卿安的手握得更加死紧,回脚压着他的给顶了回去,没听到他回话,语气加重在凉夜里带着低沉的鼻音,“嗯?”   耳廓有点痒,虽然看不到,但云卿安知道那里一定是红了。   隔着沉沉的黑暗,云卿安柔和地瞧着司马厝。   他知道他们离得很近,卸了装备,倒也算是坦诚相见。   “这你不必深究。”云卿安语气是不容置疑,“依靠着我,你可以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要在这没有人情味的搏斗场上给司马厝缚上链子,是困亦是护,但愿意最大限度地给他一片纵情的荒野。   司马厝面上一哂,“别到时候我做得过了,你不乐意啊。”   外边的雨渐渐停歇,液滴羞怯地从瓦缝间渗流出。大片大片的云雾在高处翻腾,游移过庭院低处茂密的枝干。   空气似乎都染上了黑。   司马厝寻了个大致的位置,急欲而去却不得,探手向下摸索。   他这才发现门上已然落了锁。又被算计了。   司马厝深吸一口气压了压窜上来的火,在转身时,那到了嘴边的混账骂人话却又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暗香浮动,纱幔轻晃。   云卿安刚摘了发簪坐在床榻上,在床头点了盏小小的灯,望向司马厝时似笑非笑,唇边缓缓吐出一个字,“冷。”   是真挺冷的。   司马厝深有体会,刚忙不迭翻窗跳出,身上的衣服跟没穿似的,又被外边的冷风直吹。   他难得的感觉,难以招架。但那都是些一丘之貉,是他最痛恨的。没有例外。   那人跑了,窗却没有关。   云卿安起了身,赤脚踩着冷地走过去。   宿雨惊扰过后,没有了后续。周遭静悄悄的,没有温度。   云卿安突然皱了眉,手扶着窗沿时,一阵不适感涌上。他却咽下喉中腥甜,对着窗外无声地笑了笑。   未诉之于口,止于无波风月。   ——   逾数日,宫廷。   手拿笏板的外臣陆续走出,在见到姗姗来迟的云卿安时,个个人的面色或多或少都有些古怪,不尴不尬地匆匆与他打完照面便急着离开。   户部的官员尤甚。   云卿安只和煦地笑,目送着他们走开,不动声色间将各人的态度都收入眼底。   等人都走完了,云卿安面上一冷,先是若无其事地进了平日里处事的内殿,落座后这才抬眼扫向徐聿,等着他回话。   平日里对他献谀的人,今日却不同寻常,这里面必定有猫腻,他手下人若是连这个都不觉察,属实就是跟废物无异。   “是长宁侯,催着户部要钱堵到了人家门口上。”   徐聿有些忐忑地斟酌着字句,答道:“主要是,他拿着云督您给的令牌办事,完完全全是借着咱东厂的势头。”   不服就去找云厂督。   云卿安挑了挑眉,茶在口中泛着丝丝甘凉。   司马厝这给他拉得一手好仇恨,存心隔应他,给他添堵找麻烦。不止去催过户部,还找他讹过钱扬言要好好享受,实际上司马厝想要干什么,云卿安一清二楚。   云卿安笑了笑,“由着他。”   他有能耐,也愿意罩着他。   “可是督主,老祖宗那边……”岑衍难掩忧色,提醒道。   是啊,魏玠。   云卿安眸光幽深,沉思良久却还是确定地道:“我能处理。”   魏玠不好糊弄,加之他本身就将司马厝视为眼中钉,恨不得拔之而后快。除非,能够让他满意。   “督主何必如此……”岑衍不解。   云卿安面冷心热,岑衍是知道的,可为何,他要对那司马厝这般上心?   “承故人情,能还则还。至于受不受,随他。”   浮萍飘摇,一栖之恩,旧事未封,追思久矣。云卿安将手指揉上额角,声音依旧和缓。   “替我传一封信予他。”   (本章完) 第20章 催人行 不是温润,是寒凉。   青瓦石墙,枝树枯败,落叶颓唐又被清理了个干净。   久虔在顶头暗处趴伏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侯府中下人忙忙碌碌。   不日前司马厝收到了封信,明明已经将信件揉皱扔掉了,突然又反悔了似的随口吩咐他一句,让他盯紧府中下人。   虽然他这么久都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但久虔依旧全神贯注地执行着自己的本分职责。   祸起萧墙,不得不防。   日头照得他视线有点发黑,他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呼吸骤然间急促了那么一下。   侯府后门被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个年轻的褐衣小厮探出头往两边瞄了瞄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后提着一筐物什走出。   久虔对这小厮大致有点印象。   应该是外出采购去的,府内用品总要有人打点,只是他的行为着实过于谨慎了些。   可不就是洪水猛兽,他得抓紧时间回去,将之在侯府里头藏好。   随着对三大营的情况了解得越多,他便越是窝火。   司马厝接过图纸,凝神端详起来。   司马厝淡淡道:“该的。”   集市喧腾,街道两边在茶馆中吃点心的百姓交谈不绝,拉客的算子,摆卖的制衣女红等新奇物数不胜数,人来人往。   司马厝将之收好,抬眸时眼神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属实用心。   一股疾风猛地袭来,小厮想要急呼出声,嘴却被死死捂住了,他拼命护着的手中篮筐也被身后那人强行将他手指掰开给硬生生夺了去。   久虔先前便等在人群中,在这时缓缓抬起眼,低调地继续跟上。   能讹就讹,尤其是这会还借着东厂的便利。   千枢营本为军器研制集中营,可因拨款未至而难有进展,都怪朝廷养的那群贪官污吏。想要整顿京营,发展兵器,必须得要钱。   澧都城内最大的一家当铺门口,那小厮从里面走出,照旧拿着来时的篮筐似是毫无变化,沿着来路往回走。   各种细碎的物品堆在其中,倒像是作掩饰用的,直到一个明黄色布包缓缓出现在他面前。   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他。   ——   司马厝的神色不自然了一瞬,又极快地强自镇定下来。   久虔将混了迷[yào]的布巾从他口鼻处拿开,将人拖着到一个地方藏得更隐秘了些,而后他的视线落在那掉在地面的篮筐上。   “站住。”   小厮不敢回头,装作没听见地僵着脊背匆匆赶路。   凉亭被花丛簇拥着。苏禀辰搁了笔,将石桌上横七竖八的军器图纸整理好,对司马厝道:“为数不多,但确是我多方搜寻所得,愿得侯爷大用。”   这倒便宜了司马厝,鸠占鹊巢,安心地休假。说是休假,其实也就是个用来掩人耳目的由头。   怀疑更多了几分。   苏禀辰带着温润的笑意,道:“侯爷这几日辛苦了。”   冷静如他,却在见到里物时瞳孔骤缩,眸中一片惊涛骇浪。   或许叫的不是他,但他心虚,下意识地觉得是。   原先是薛醒租下来的休闲地,后来他却嫌这地方太过于安静,无声无息,四处连个鬼影都见不到,渐渐地就将这给闲置了。   小厮徒劳地挣扎,整个人被钳制着带到了街巷暗墙后,在四肢剧烈地晃动几瞬后,终是两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地。   行经一条幽深的道口。   很难不让人怀疑。   一介文人,见识博广,百闻不如一见。   “只是东厂……”苏禀辰显然不能理解,“以我的了解,云督主不是好相与的,恐是别有用心。”   往来的人越来越少,小厮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的呼吸微微紊乱,手心都被冷汗浸湿了,宛若他手里提着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意不在此。   久虔敛了神色,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上去。   景榆林场地处偏僻,景致典雅秀丽,亭台楼阁一应俱全。   他蹲下将外观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异常后,开始着手翻找里头的东西。   他就是要把操练力度给拉满,逼得这群犊子从不适应到适应。   这般的当铺也就大富大贵的人才来得起。   他近来忙着把京营的腐化官兵给拎出来惩治。举石锁,砸木桩等任务一项接着一项,着实把那原先划水惯了的京营军兵累得够呛。   久虔将筐提起放于前胸,用自己的身体将之大部分挡住,确认足够谨慎后,才借着阴影小心地掀起布包的一角。   纸上被苏禀辰亲手作了标识,附以图文并茂的详细注解。   一张锦雕垂纱的床没来由地在他面前晃过。他知道云卿安别有用心,只但愿不是这样那样。   怕是会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公子!不好了……”有侍女匆忙地跑来,神色慌张道,“公子老师……他出大事了。”   老师,颜道为。   苏禀辰和司马厝对视一眼,桌案下的手猛地攥紧。   ——   夜风曳屋发出阵阵咆哮的低语,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跳动之上,黑烟自火把袅袅升腾,暗了这方天地。   黑压压的东厂番役单手握刀,将颜府上下包围了个水泄不通,兵锋直指府内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吓得抖如筛糠的家丁。   火光冲天,刃尖含霜,堵得人压抑。   “颜阁老身居高位却作风不正,因谏言不受纳而对陛下心怀不满,既而意图撺掇朔北起军造反。有违忠君之道,其心可诛!东厂奉命办事,特将之捉拿以听候审讯。”   徐聿话一说完,带领手下利落地公事公办。   “佞畜魏阉,走狗云贼!你……你们含血喷人,颠倒黑白是非,祸乱朝纲!折了我一把老骨头不要紧,偏还害得我泱泱大乾如此这般……”   颜道为身体两侧被粗暴地架着,在两位高大的番役中间越发显得瘦骨嶙峋,额上发已然全白,鬓角的青筋格外明显。····他痴痴望天良久,已是老泪纵横,却仍是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怒视向云卿安对着他破口大骂。   “这般的世风日下啊,黎民百姓平白遭罪。你们罪孽加身,该是要遭天谴的!”   一顶软轿被数人稳稳地抬着,似是凌驾于这一切之上。   云卿安只在起初时拿眼看了一小会儿,便颇感无趣地放了帘。   他面无表情地只是听。   风掀不起一丝波澜。   裂冰玉戒在他手上显得越发的苍白,几近病态的支离,如同他这个人本身。   霜雪浸染出的不是温润,是寒凉。他云卿安又不是例外。   冰玉尚且破碎,更何况是人。不过是借着光泽掩盖,而他不需要罢了。   久虔却远远做不到这般淡定,看着眼前这兵荒马乱的一幕,他青白的脸上没有了血色。   他本是刺客,早见惯了惨烈血腥。该无动于衷的才是。   但久虔不能。   多年前发生的旧事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背负的债。他想偿还,却不得已欠下更多。   “你家侯爷会明白你的一番苦心的。”岑衍在他身边好心地道,“你也是为了他好。”   久虔心下一紧,到底是没说什么。   哽咽的声音渐渐小了,府中人似是认命了般任由押解。   颜道为眼中含泪,这位孤身老人上无高堂,下无妻儿,一生为社稷汲汲营营,现在要走了倒也算是了无牵挂,只是连累这些无辜的家仆,他着实心中有愧。   尘埃落定,东厂来得浩荡,此刻功成而返,慢慢回行时,未熄的火把后是一片被风带得横扫的浓烟区域。   如同要毁尸灭迹一般。   “来者何人?”   在番役队伍中,祁放似有所觉,突然朝后方沉喝一声,却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来人重重踹翻在地,佩刀亦被一把夺过。   刃尖劈开黑烟,破风声似惊雷乍现,锋芒映出司马厝冷肃的面容。   眨眼间,他已是挥刀直逼祁放的面门而去,快而狠历,丝毫没有要留手的意思。   徐聿急速回过神,纵身掠出挡住他的刀势,巨力碰撞间接连往后倒退数步。   “扰乱东厂公务,侯爷可知该当何罪?”徐聿已认出来人身份,握刀的手微微发麻,却仍是气势不弱地拦在他面前道,“还是勿要插手的好。   “司马眼拙,当是有贼匪劫掠,不知原是东厂在此秉公办事。”司马厝没多大诚意地将刀柄转了一圈,语气嘲讽道。   “秉公办事”被他刻意加重强调。是何意思,众人皆心知肚明。那些阴沟里的手段,栽赃嫁祸,谗言污蔑,可谓是层出不穷。   云卿安却是笑得温和,眸中似是欣喜,被岑衍扶着走下来,道:“侯爷可是专程来看咱家的?”   一个人是该冷血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   像是,没有了良心。   在那日两人隔着火折子的对视下,氤氲着还未来得及升起的蒸汽,尽数在此刻如浮影一般破灭得无影无踪。   司马厝不置可否,望着被押送的颜府众人面色冷冽。   云卿安察觉到他的目光,诱哄似地说:“来了,就别走了。随我来看,如何?”   司马厝冷笑一声,逼视着他说:“看什么,看云厂督丧尽天良,挖人心肝吗?”   云卿安垂了眸,神色说不上是阴郁还是黯然,低语道:“云开月明,风朗气清,我会让你看到的。”   祁放手撑着地面站起往一个地方行去,抬头时望向司马厝的那眼神宛若是淬了剧毒。   司马厝向来敏锐,眼尾随意地扫过时对他并不在意,目光却在久虔的身上一顿。   看个下人还看到东厂去了。   久虔抱臂深吸一口气,上前躬身道:“参见侯爷,且容属下日后解释。”   司马厝一言不发,将手中刀对准了久虔。   解释?没有日后,只有现在。   但凡他手下人和此事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他势必会清理门户。没得商量。   “颜阁老心怀不轨,意图煽动朔北谋反。侯爷为大乾殚精竭虑,断无此意,故而惶恐特令属下将证物上交,揭发此事,以示对圣上忠心无二。”久虔面色沉静,语速极快地回答。   此事关乎重大,若不替司马厝撇清关系,必为大祸。现下无论司马厝对他是何态度,他也认了。   司马厝缓缓笑了,笑得格外讽刺。   他厌透了,亦恨透了。却不想残害忠良,他亦有责。   为求自身苟全。   云卿安爱怜地看着他。   “让开。”司马厝冷冷盯着挡在他面前的徐聿,“我对自己人动手,你没资格拦。除非你想跟他一块。”   “侯爷言重……”徐聿话音未落,却已被动地承受着司马厝用了十足力道发出的攻势,面色骤然一白。   几番交锋下来。   徐聿明显落于下风,周边番役皆对司马厝虎视眈眈,只需督主一声令下他们便会一拥而上,群起而攻。   可云卿安始终未下令,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分毫。   他哪舍得啊。   光影疾闪,刀柄脱手而出的瞬间,徐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一边倾斜而去,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才勉强站稳。   徐聿面色铁青,虽极力隐忍但看着多少是有些狼狈。   “没有挡我道的资本,就别在这碍事。”司马厝轻蔑地挑挑眉,径直越过他走过。   久虔一动不动地等着他靠近。   谁也没有让步,但实际谁都让了一步。各有原则,各有选择。   在众人皆屏息凝神间,祁放却早已在不被人注意时缓缓凑近司马厝,出其不意地掷出把红尾飞刀,直逼司马厝后背而去。   “小心!”久虔急喝出声。   (本章完) 第21章 玉指寒 毫无反抗之力。   司马厝猛地顺势一个转身,飞刀的红尾堪堪抽打在他腰腹处,带起一片血花。   他眸光微沉。   祁放却早已不管不顾地朝他冲过来,朝前一扑,双手死死圈住司马厝腿膝,“敢顶撞督主,你找死……”   这怕不是个疯子。   司马厝眼神冰寒,毫不留情地揪住他衣领,抬脚狠狠撞击他下颔。   祁放被撞得头往一边很难看地甩去,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低骂,却仍是卯足了劲扣着人,不肯松动分毫。   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这个人让他在督主跟前失了脸面,那他就势必要找回来。   云卿安蹙了眉,道:“去将他拉开。”   众人的神色或多或少都有些鄙夷。这么大点的能耐,还敢往司马厝跟前凑。   “本分所在,不敢贪求。”祁放答。   最前排忽一人返身来告:“督主,是魏掌印前来。”   若非如此,祁放早就烂死在了兽口之中。他只相信靠自己搏来的出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对司马厝怒目而视。   云卿安直起身正了神色,千般思绪绕回间,他将目光从司马厝身上移开,对手下番役冷然吩咐道:“将他送进我坐轿。无论何人,皆不得将此事泄露分毫。”   义父来了。   司马厝下意识地又往旁侧了侧,被拍得不耐烦了,脸一黑,突然间往云卿安那来不及收回的手上狠咬一口。   “心疼。”   不能让魏玠知道。   这一口来得猝不及防。   “疼吗?”云卿安俯下`身在司马厝耳边柔和地道,冰凉的手背在他脸上拍了拍。   周遭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   那该死的药!他气得肝疼。   云卿安却毫不在意,在见到手上沾着的鲜血时,心里一紧,“这药可会有碍?”   属下吃里扒外,此次又遭暗算,不想他居然沦落至此。因着后背被摁着,司马厝只得单膝跪地,生生跪在这佞宦跟前。   云卿安轻叹了口气,动作却越发得寸进尺,毫不避讳地伸手摸上司马厝的伤口处,极为轻柔。   常年驯兽惯了的人,自是有着非一般的法子和手段,在任何时候面对比之强大的对手,他们都敢拿命去搏。   祁放朝他粲然一笑,在徐聿转过脸时,他那笑容又极快地散了。   “疼吗?”司马厝挑衅地反问。   他的目光总是低着的,像是在藏着什么,露于人前的那张仍带有少年气的脸,却是这般无害。   各怀心思,心照不宣。   他抬手抚上腰腹处被飞刀划出的口子,那里竟是毫无知觉,难言的麻感不断扩散蔓延。   经此番瞬变,云卿安缓缓勾了勾唇角。周遭的番子得了他许可后,纷纷趁机而动。   虽是一片小小的飞刀,但他可是在上面放了极大的剂量。对付猛兽的药物用在他身上,怎么可能会好受?   督主对那个人,显然很不一般。   云卿安却是平静地等司马厝咬够了才将手抽出,将视线落于他的颈侧,盯着那硬朗的轮廓线条,眸光越发幽深。   周身似乎都被灌了铅。   “本督要给,你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云卿安用不容反驳的口吻道,转而看向徐聿,“叫他多替你分担些如何,俸禄就按着役长的标准来给。可有异议?”   中间被让出了条道路,云卿安朝司马厝走过去。   徐聿神色暗了暗,不着痕迹地斜眼凝了祁放一瞬,却和祁放投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   察觉到司马厝的异样,祁放狂笑着趁机将他撞翻在地,眼中满是阴鸷,大喊道:“制住他!我在飞刀下了药,他反抗不了的。”   该听话,逃不掉的。   手上咬痕清晰可见,红白交加。   却不料下一刻,司马厝渐渐慢了动作,眸色越发晦暗。   司马厝被数名番子牢牢锁住双臂,见云卿安到了近前,他索性恨恨地别过脸去,冷沉如水,一声不吭。   祁放终于从人墙中解脱出来,不卑不亢地来到徐聿后边站好。在察觉到云卿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他剧烈地喘着气,心跳得厉害。   如此一来,岂非是几乎和他平起平坐?   “是,多谢督主。”两人出列齐声应下。   “回督主,此药无大碍,专为驯兽所用,时间一到药性便会解除。”祁放极力做出平稳的语气,眸中却划过一抹怨毒之色。   明明受制于人,但依旧满是桀骜。   徐聿心下一惊。   “可要赏?”云卿安问。   司马厝忍了又忍。   “若不想司马潜出事,你最好听我的。”   风停了那么一刹,斜晃的火焰陡然变直,是人马前来所致。   “魏老贼!你不得好死……”   被番役缚住的颜道为使尽了力气叫骂,嘴却瞬间被堵塞住了,他瞪大的双眼充斥着无尽的怨愤,似已不会眨动了般牢牢盯向来人。   颜府其余人亦纷纷咒骂,大有在死前豁出去只求骂个痛快的架势。   “哈哈哈好啊!”魏玠缓缓走近,吊着眼梢视人,宛若他们都是些待宰的猪狗般,对颜道为的叫骂毫不在意,有的只是心底畅快。   “颜老,跟咱家斗了那么久也累了吧,好好歇歇。社稷的事,让咱家来替你忙活。”魏玠畅笑道,一字一句地往颜道为的心口戳,宣示着他的胜利。   “毕竟,陛下可从来都愿意听咱家的。您说是与不是?”   颜道为僵直了身体,好像下一秒就会彻底背过气去。   魏玠洋洋得意。   呦呵,活该。胆敢与他作对,这便是下场。   “卿安身体不适,不便下轿来迎。”云卿安掀帘露出他那略有些苍白的面容,带了歉意道,“义父莫怪。”   魏玠闻言,迈步向他行去,语带关切道:“可是着凉了,唤太医瞧过了没有?快让义父看看。”   望着他缓缓走近,云卿安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将身下的司马厝按得老实了。   ——“若有一日解甲归田,愿醉枕软玉温香。”贺凛曾经如是说。   司马厝自嘲了。   他这辈子从未有过如现下这般,被箍进人怀里的。   在这狭小的空间内,司马厝躺得极为别扭,还被迫将头枕在了云卿安腿上,他的腿脚简直要无处安放,大部分都落在了坐垫下面。   那人的气息萦绕着他,无处不在,将他困在其中。   司马潜,他的叔叔,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当初在朔边时,穆恪率羌军侵袭显然是早有预谋,所用战术又蹊跷得很,司马厝早就怀疑其与朝廷内部有牵连。   如今云卿安用他亲人的安危来威胁他,他不敢赌。   头脑越来越昏沉,显然是药力在发挥作用,司马厝不受控制地阖上眼,但还是听清了说话声。   “老毛病犯了而已,无碍。”云卿安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魏玠停住了步子,沉沉一叹似是痛心万分,“龚绰这恶女人干的歹事……”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   云卿安对着魏玠惨然一笑,借着咳嗽之时拉上了帘幔,在低头看司马厝时神色又恢复如常,嘴角的笑意愈浓。   他真乖啊,毫无反抗之力。····云卿安的目光柔得仿佛途经风铃的和风细雨,他用手轻轻捧着司马厝的脸,宛若掬着一股山间清泉般生怕化了散了。   歹事,受够了也就算了,无所谓。   还有他。   “哼,还算朔北那没爹妈的小子识相,不然借着这由头……”   魏玠阴森的声音再次传入司马厝耳中,他周身血液顿时冷了几分,热意却直冲头顶。   觉察到司马厝的动静,云卿安眸色一暗,将手插进他头后的发间,就势推按着把他的脸深埋在自己身前,堵住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杀意。   逼得,都烂回肚子里。   “义父不必挂怀。利弊权衡,他分得清局势。”云卿安若无其事道。   “若能为我所用,留着他也成。”魏玠愉悦地笑了,得意道。   堂堂朔边名将,竟也与那些逐利小人没什么两样!   再面对颜府众人或惊或怒的目光时,魏玠显然更有了底气,振振有词道:“每个人都在愤世嫉俗,每个人又都在同流合污。装什么清高!”   是了。愤世嫉俗并不影响世人同流合污,他们要的是兼得平衡,左右两全。   神灵也被扯下凡,随波逐流。   云卿安的手微微用力,指间的发都似在发烫,被圈着的那人在抗拒,脸却始终被抵摁在他怀。   而他在堵司马厝的口。   戴着裂冰玉戒的手指撬开禁闭的牙关,触着温热狠命地往舌腔里深探。明明是蛮横的侵入,不遗余力在舌尖翻动缱绻时又带着明晃晃的逗弄,蛮力都作绕指柔。   就是要玩弄他啊。   司马厝在咬他,可惜咬到了玉戒。对于云卿安的趁机行事,他根本无从下口。   再咬紧些。正中云卿安下怀。   他要做的,却不止这些。   黑烟渐渐失了,灯明逐现。   魏玠已然离去,欣赏完了颜府的惨状后志得意满。   已经驶入东华门,众番役凝神静气地等了许久,而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的云督主却都没有要从软轿里下来的意思。   风起涟漪,秋意染绯。   等帘角终于被掀起时,云卿安气定神闲地迈出,低着头用绢帛轻轻擦拭自己的手,只随意的几下便算是收拾好了。   岑衍跟在他身边,目光有些许的错愕。   以往督主总要把手擦个无数遍,尤其是对裂冰玉戒,恨不得给搓掉一层皮似的。   怎么今日,这般吝惜?   云卿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淡淡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各异的众人,最终回眸,停在那欲遮不遮的轿帘上,这才回味似地缓缓牵了牵嘴角。   “将侯爷原封不动送回府上。当心着些,别磕坏了。”   他得要进宫了,不便再多耽搁。   ——   司马厝是在三更半夜的时候才醒的。   先前终究没能抵住药力,失去意识的时候眼前是云卿安含笑的脸。   意味不明,却让他觉得似是被吃定了般。   很不爽。   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还在那顶软轿上,他猛地从中跳出,下地时还不忘回身往其上狠踹了一脚。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里头的空气味道有些不对劲。   府内静悄悄的。   来不及等司马厝细究,久虔便已疾步来到他跟前,跪下道:“属下甘愿受罚,虽死不避。”   一派坦然无畏。   司马厝含着火气盯他良久才移开了视线,冷着脸松口问道:“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确认周边无人窥听。   久虔想了想措辞,道:“原先被我盯梢的府里下人行动有异,我一路跟踪良久后,抢了他手中所得的物件。”   司马厝一挑眉。   他原先还不把云卿安给的信件提醒当一回事,不料竟真有反常。   “伪玺、玉制龙雕、密信……”久虔的声音越来越沉,“这些东西本来都是要被拿进府里的。”   显而易见的陷害,这一但被捅出即是大祸临头,嫌疑难洗。   “我劫下后,为绝后患本想在告知你之前自作主张先行销毁。可是……”   久虔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位东厂的云督主似是对这一切了如指掌,亦或是尽在他掌握,派来横路截下久虔的人足有数十位之多,让他动无可动。   他如今不是可以无所顾忌的刺客和黑夜里的暗卫,白日里以护卫的身份出现过在长宁侯府上,他是司马厝的属下也并非秘密。   他不敢轻易和东厂动手。然而东厂似乎也没有要真的与他动手的意思。   云卿安从容地走近他,目光居高临下。   “但凡和侦缉官员颜道为有所牵连者,东厂有权对之执行逮捕、审讯。”徐聿沉声道。   久虔虽然经得住吓,但在此时也是生出一股临渊般的战兢。   这会有什么后果,他清楚。   但东厂没有直接动手,想必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果在他纠结得差不多时,云卿安低头用手转了转玉戒,漫不经心开口道:“若想你家侯爷明哲保身,那便听命于我。”   “本督无戏言。若应下了,便会负责到底。”   久虔的手紧了紧,云卿安的意思很直白。   可是,信得过吗?   或是无可奈何、鬼使神差,亦或是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致使了现下久虔与司马厝的对峙。   一口气不上不下,司马厝话到嘴边却硬是说不出一个字,起伏的心潮却是难平。   来信警示他的人是云卿安,拦截威胁久虔的人也是云卿安。处心积虑一步步将他逼上这步境地,间接害了颜道为。   又被算计了,却不知云卿安目的何在。   “苏公子原先在此等了许久。”时泾见这边平静了些才敢出来说。   这倒在司马厝意料之中,颜道为出事,其先前资助培养过的一众学生难免担忧激愤。   “他后又匆忙去了,临走前让我劝……劝爷您不必自责,颜魏对立已久,出事是迟早的事。如今这样,好歹有了个由头将朔北摘出去……”   时泾的声音又变得越来越小了,也就说得轻松而已。   半晌,司马厝深深呼出一口气,不悦地瞥这两人一眼,转身进里屋去了。   “累了,回去。”他说。   时泾和久虔对视一眼,皆在这深寂看到了对方脸上的苦涩和无奈。   司马厝又何尝不是?   离了铁骑枪鸣,不想他却屡次折在一人手中,在这府内的华屋孤衾上气得想要吐血。   等捱到终于有了点睡意,司马厝却在脱换里裤时彻底被雷劈了个浇心透。   连汗巾子都被解了,光秃秃的。所留……可见。   他的脸黑了又黑。   (本章完) 第22章 暮霭沉 偏叫惊鸿落泥泞。   澧都城内动荡不平。   不日前,内阁首辅颜道为被司礼监掌印魏玠揭发罪行,先是被指贪污献宝巴结朔北军侯,信迎司马厝回京而意图撺掇其谋反。   后又被朔北举报并提交证物,为表忠心撇清关系。   此番一来,颜道为之罪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按理当诛。   元璟帝勃然大怒,指着颜道为鼻子大骂道:“朕寿辰时献礼这般寒碜,亏得朕还当你是清正廉洁不予计较,敢情颜阁老是觉得朕德不配位,受不得贵礼,当不得大乾的君不成!”   颜道为百口莫辩,这位勤恳半生的老人被押送入诏狱时已是泣不成声。   歌颂武将的文章也被断章取义,他对皇帝忠言逆耳也被解读成对皇帝不满。   一朝良臣成罪人,择日即当被斩首示众。   朝野内外哗声一片。   “呸!我看你跟朔北那不知死活的玩意儿一个德行!”魏玠将云卿安一把拽到自己身侧,也不管周围还有其他人就厉声斥道,“也不看看诏狱是什么地方?你敢在那动手,还先斩后奏!怎么,是还想再瞒过陛下和你义父我吗?”   牢房地面比外边矮入五丈,阴冷又潮湿,零丁的细小窗孔吊着如丝如缕的人命。   殿宇高阁,在这宫道不为人知的角落投下层层阴翳。   岑衍不自觉地心下一紧。   云卿安却神色不变,上前恭谦道:“卿安见过义父。外边风凉,何不进里处谈?”   ——   比之先前有些不同,魏玠明明可以进里处候着却偏偏停在外边,脸上不带一丝一毫的笑意,颇有种不把人等到誓不罢休的意味。   云卿安的手简直就覆不住,也放不开。只想狠命抓着不松手,都是他的才好。   洗不干净吗?   云卿安慢慢将手放于唇边,吻一般地触了触,那日的记忆片段渐渐浮现。   诏狱由北镇抚司署理,三法司无权过问,因而私刑可怖,疫疠之气充斥囹圄。   魏玠干笑了声,问:“去哪了?”   莫不是……   他并非刀枪不入,只是习惯了去抵。   锁在颜道为身上的锁链锈迹斑斑泛着血光,囚牢两侧的刑具发着黄,夹杂着的腐肉臭不可闻。   云卿安却对此浑不在意,面容平静无异。   他奄奄一息,度日如年。   “并无此意。”云卿安温顺道,就任由魏玠拽着,既不挣扎抗拒也不急着辩解。   云卿安低头道:“义父在上,不敢造次。”   魏玠眸光沉了沉,不悦道:“嘁,一群年轻气盛的书呆子倒是有骨气,也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还能掀翻了天去不成?”   是司马厝给的,来自他本身的。   旁人的痛苦是痛苦,那他的呢?   日复一日,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疏离未曾染,偏叫惊鸿落泥泞。   闻言,颜道为克制不住地抖动着身子,在脸上纠缠的乱发之间,一双怒瞪的眼闪着厉光。   不料出了这档子事,叫他怎能不气?   距离行刑的日子越发近了,通道间那扇布满铁钉的禁闭大门却在今日被打开了,狱卒恭恭敬敬地迎着来人。   “云督,请。”   魏玠骂得嗓子冒烟,喝了茶水才略略平复下来,犹余怒未消道:“卿安,往日里你都是个懂事的,怎地这次这般糊涂!”   云卿安才示意身边宫人全部退下,将魏玠引进内堂,替他满上茶水。   他分明记得,当时的手似是有了生命,被宛若跳动着的的滚烫沾满了。本冰凉透了,却头一次真正地有了温度。   他只是隔着牢栏心平气和地开口:“恶地荒鄙,颜阁老可还受得住?”   明知,故问。   岑衍陪同云卿安持节以谒,在前边开路时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云卿安没有动怒,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笑。   魏玠冷笑,含怒道:“东辑事厂好大的威风,卿安现在就敢不把义父放在眼里了。”   “宦党贼子……尔等奸邪献媚,败坏朝纲!”颜道为气若游丝,却依旧梗着脖子骂道,“千秋万载间,冤灵索命,大乾无你容身之地,天地无你安栖之所。你……你一身罪孽,洗不干净的。”   云卿安自狱中出来行回住所时,魏玠就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回来了。”魏玠见了他,既不冷也不热地道。   云卿安接过打阳伞,熟稔地给魏玠撑上,不疾不徐道:“方才前去诏狱,提前送颜阁老上路。”   等魏玠终于差不多撒够了火。   “卿安此举并非任意妄为,实有考量所致。”云卿安跪下,平静道,“义父可曾听闻博雅院文儒联名上书替颜道为求情一事?”   他就盼着杀一儆百,等着颜道为被斩首示众,借此好好震慑一番蠢蠢欲动的官员们,让那些个不满于他的人对他敬而远之。   “此是其一。”云卿安语重心长道,“义父可莫忘了,他们本身就出自寒门,最会顺着民意煽动民愤。况且不满我等干政的声音在民间早就存在,此番扬扬止沸,若真的闹大,来日出现迂回转机也并非全无可能。”   魏玠沉吟着没开口。   毕竟颜道为的威望非同小可,不然也不会在朝堂与他相持这般久。   难得找到机会将颜道为扳倒,便绝不能再有任何让他解脱的机会。   “卿安此次动手虽是仓促了些,但也并非毫无准备。”云卿安接着解释说,“颜老自愧晚节不守,加之不堪人前受辱,故而狱中自裁谢罪。”····这显然是给颜道为的死找了个最合适的理由。只要行事妥当,那么对于要犯的狱中暴毙,便无人能问责。   “既已成定局,外边就是闹翻了天去也是徒劳,在陛下的眼中就是无用的添乱。”云卿安重重磕头,“未及时向义父禀明,一是不愿害您担忧。”   “二是因着此事留有风险,若失手败露……卿安则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义父。”   云卿安的字里行间都是斟酌考量,为魏玠考虑分忧。   这让魏玠神色很难不动容。   见惯了各怀鬼胎的利益算计,在这深宫中虽不至于踽踽独行,却也是不胜严寒。   片刻的真心温情,都是奢侈。   云卿安不敢想,不敢念,却只敢言之于口。   手臂被缓缓俯下`身来的魏玠搀住,云卿安起身时不出意外地又见到了如往日一般的、待他温和的魏玠的脸。   这一步,虽是擦着峭壁而过,但他行对了。和乐之下疑窦消,责人不问喜笑去。   空无一人的屋内,云卿安默立半晌,耐心地等一个结果。魏玠此次是被糊弄过去了,可是他得确保日后毫无纰漏。   门被轻轻地推开,岑衍躬身进来,小心地在他身侧耳语道:“给魏掌印通气儿的小太监,先前被聂派人拦下了一个。他看到了不该看的,这会已经断气了,走得利落理应留不下任何把柄。”   云卿安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含笑问:“他看到什么了?”   “这……”岑衍越发谨慎,紧张道,“看到了咱运人出宫。”   牢里的尸体早已不辨面目,倒不怕被发现什么端倪,至于其他的,层层关卡人手皆被打点,虽是选的可靠的,却也不排除有走漏风声的可能。   云卿安夹着绢帛蹭了蹭鼻翼,淡声开口道:“将那些经事的人都轮换一个遍,通气口留他几个倒也无妨。”   魏玠的人不好随便动,只能先徐徐图之。   “是。”岑衍应下,目光微动,心知云卿安这意思便是要清人灭口了。   一星半点的恻隐都只能建立在残忍之上,而云卿安向来够狠,也足够果决,所以才能披荆斩棘。   岑衍对比心知肚明,只是……   “长宁侯不会领督主的情的。”   司马厝何止是不会领情?只怕是恨死他了,这会没准在怎么骂他。   倒也算是将情感掠夺去了大半。以及别的……虽然,远远不够。   云卿安低低地笑了声。   “在我这吃点苦头,也总好过他自讨苦吃。”   ——   苏府。   苏和风面容严肃,提笔而书间大开大合,在米白色宣纸上笔走龙蛇,浓墨铺陈。   而苏禀辰立在一旁,细细地给他研墨。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似是一块陈年傲立的碑拓,家风家气也只是碑拓上的一点字气,清正不屈,久远而浓烈。   苏和风运力在手,在眼,在身,落笔连势一气呵成,忌讳的便是一个“断”字。然而,到了笔画转折时,苏和风的手却滞了那么一下。   他拧了眉,继续卖力地拖动笔杆,可那片被失误加重了的墨迹却晕染开去,顿时黑了一块。   “唉。”苏和风掷了笔,颓唐地坐下,已全无心思再看那不尴不尬的墨宝。   任他挥斥着墨,内里依旧是难掩,难饰。   “父亲累了,不写也罢。”苏禀辰也停下手中动作,神色平和地在苏和风身边落座,静静地陪着他。   苏和风闻言苦笑,叹道:“极目所望,非黑即白。”   因着近日所发生的事,颜道为又被添油加醋地扣上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引导不正风向以使文生拥立朔北。   此后,在魏玠的趁风造势下,秋闱复试被延期耽误,朝廷更是以端正文士之风为借口兴起了文字狱,又接连出了要求文士所写的文章必须歌颂皇权,不得提及朔边等一系列规定。   这一来,那些为颜道为上书求情的博雅院文儒们都接二连三地惨遭报复。   “姚伯父宁死不屈,便是不愿顺了这世道。”苏禀辰道。   姚锡祥不过是先前在不经意间得罪了魏玠,如今也遭到了清算,落得自裁这般惨烈的下场。   “怕就怕在事无可避,擎苍者溃于荒野,蜉蝣者卷入险潮。”苏和风苦涩道。   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苏禀辰起了身,向苏和风深深施礼。   “这是做甚?”苏和风微感诧异,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苏禀辰却是坚持,恳切道:“悯玉虽不才,但愿自请入六科,以左右言路,纠察百司。”   苏和风一怔,收回了手,沉默地背过身去。   所谓六科都给事中,便是与都察院御史共同组成了言官体系。若进了里处任职,便少不得要弹劾抨击,与宦党等百官周旋。   以苏和风的人脉以及苏禀辰的才情,想要进六科并非难事。可是……   苏和风重重叹气,道:“为父先前只允你就认翰林院编修,便是不愿让你过多地被卷入是非。”   “悯玉明白父亲的一番苦心。”苏禀辰微微抬头,望着苏和风孤决的背影道,“任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但事在人为,悯玉自有分寸。”   若事与愿违,惟有逆流而上;若大厦将倾,惟砌之扶之,虽死不让。   (本章完) 第23章 殊未屑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葬。   云府上下张灯结彩,“囍”字极为显目。喜庆的红灯笼轻轻摇曳,府内却一片死寂,倒更像是空装得好看而实该拿去烧化了的冥物。   不吉利。   可这又确实是那位手握权柄的东厂督主云卿安的新婚夜。   月隐柳梢若无依,星语不解悲愁事。   入了婚房,倒像是进了坟冢。   坐于床榻边的新娘并没有遮红盖头,面白如纸,双瞳涣散,她只似是一个提线的木偶般呆呆地用一把剪刀裁剪着喜被。   一条长长的、蜿蜒如血的索命之物,在她的手中渐渐出现。   风吹红烛,残泪未干。   火没那么容易烧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日常所着的曳撒,连喜服都没有换,脸上情绪不辨,只在迈入门槛站定时才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那便交由你去办。”云卿安说。   愿化成厉鬼,换祸首报应不爽!   府外归人步履匆匆,将这沾满月光的夜路都生生踩成伏尸的沙场。   ——   云卿安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徐聿落到其身后安安静静的祁放身上,问:“何为驯兽最快捷的方式?”   “是,督主放心,必不出差错。”徐聿担保道。   姚定筠定定地枯坐良久才缓缓站起,爬到桌案上,就着这个高度控制者长绫从房梁悬挂而下,再将末端牢牢地打上个死结。   反正只要做足样子,让旁人都知道他司马厝跟东厂关系非同寻常就好。至于司马厝闹不闹腾,同不同他唱反调,云卿安不在乎。   旁观的云卿安面容淡漠,却还是吩咐下人道:“守到她醒,告诉她若要寻死觅活还有的是机会,姚锡祥的葬礼就只一次,叫她看着办。”   “派人将长宁侯府给盯紧。”云卿安对徐聿道,“尤其把表面拉拢功夫做到位,司马厝乐不乐意是另一回事。”   红事差点成白事,灯明未熄。   云卿安烦得很,怎奈魏玠打定了主意死活不听劝。   不知是否是借着夜色的原因,他周身的那股凉飕飕的阴沉挥之不去。   云卿安眉头紧锁。   祁放连忙应下,也不管徐聿是何表情。   姚家独女姚定筠,年方二十,闻名于京中,却非因容色女红,而因才情气魄。她早年即受颜道为看重得获破例进国子监修学,此后又于礼部拟定的女官选拔统考中夺得头筹。   他要速成的,只求结果。   求个了结罢了。   “是。”下人连连应声。   绥泰大街人满为患。   姚定筠到了云府上好歹能安生过活,权当被云卿安庇护着了,但愿她能想得开,别让云督难办才好。   只要将人控住了,出的其他事,云卿安都能给司马厝兜着。   祁放肃道:“圈养。只要圈养起来其野性慢慢就退化,鞭打和饥饿是最直接的手段。”   眼前一片红晃得刺目。   既然如此,她何不就挑选这难得的良辰吉日作为她的忌日?在新婚夜上吊自尽于这新房,也算作是报复。   就权当是在府里头多养了个人。别的,皆与他无关。   “督主,夫人……”云府里头的一个下人闻声走了出来禀告,脱口而出后又连忙改口,“姚锡祥之女已被送到里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小的记着督主的吩咐,并未难为她。”   主屋内被匆匆唤来的大夫面色紧张,数人合力在姚定筠身边照顾着。   百姓左右不得官家事,却又偏偏爱凑官家的热闹,上赶着到因着颜道为一事被抄家的官员府边围着,个个七嘴八舌。   岑衍随云卿安离去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微微一叹。   “不……不好了!”刚推门进去拆卸红绸的下人失声尖叫,“出人命,上吊了!”   “把这些装饰都拆了,一个不留。”云卿安随口将下人打发了,转身便往偏房走去。   姚定筠笑着落泪,满是凄凉与讽刺,踮起脚尖将脖颈够上那绝命索。   是以颇享赞名。   而姚定筠静静躺于床上,她面色苍白,但总归是恢复了浅浅的呼吸。   父亲已死,家破人亡,偏偏她一个孤女还不被放过,天杀的魏老贼竟强逼她嫁给云厂督当对食!   云卿安在门前挥退徐聿及手下众人,只留下了岑衍随侍。   虽祁放说的那一套在司马厝身上并不多适用,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些经验聊胜于无。   天理何在?   这样的人,却偏偏被存了羞辱之意的魏玠硬塞来云府上。   司马厝沉着脸,和薛醒从人群中挤出。   “不是说好了跟我出来找乐子的吗?”薛醒嘟囔道,显然很不理解,“又怎地跑去那儿寻不快去?”   司马厝没答话,神色郁郁。   他分明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却又偏偏忍不住,见了还平白让自己落得气愤。   他又做不了什么。   “喂,你说,东厂那边派来盯梢的人这会还在不?”薛醒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问。   司马厝冷笑了声,“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薛醒缩了缩脖子。   虽说东厂的恶名人尽皆知,可这也着实太变态了一些。这一刻不落地把司马厝监控着,就防着他做出什么事来。   司马厝原本确实是想做一些事,毕竟判定颜道为有罪的证物是以他的名义上交举报的,若是他亲自出面澄清解释,未尝没有机会。   可有的人不允许。   司马厝脚步不停,不动声色间把薛醒给带进了一条小陋巷。····“秋闱复试取消的事你该知道吧?”薛醒还浑然不觉,兴奋地把自己知道的有趣事一个劲儿地往外倒,“温元青的呆瓜表弟还大哭了一场,你猜是为了什么?”   半晌没等到司马厝的回应,薛醒自己就急了,嘿嘿笑着绘声绘色地道:“这呆瓜肖想荣昌公主,早早就做足了准备指望着在这次考试中一鸣惊人以博得她注意。”   “这下落了空,真怕他给难过得出个好歹来。不过,反正他怎么着那也是一场空,毕竟现下谁人不知……御城门前横枪拦公主车驾,弄月回眸荣昌乱芳心……喂喂喂哎!”   薛醒突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司马厝狠拽往一旁扑倒而去,迎面撞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够惨了的,却没想到接着就听到一声比他凄厉一百倍的嚎叫。   “司马……你!”薛醒被吓得心里一咯噔,愤愤然爬起来,下意识地去寻司马厝的身影,却在见了角落里倒地的那人后惊得一时间呆住了。   “呦这……呆、瓜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寻短见呢不是?”   温珧低低抽泣着,丝毫没听进薛醒的苦心劝慰,也没管自己的伤,只顾着仰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厝。   司马厝只面色冷然地盯着一个方向,身上分毫未伤。   他故意将人引到此处,便是为此。一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等到了现在,那人总算是舍得出手了。   虽隔得远,但对方手中弩机扣动的声音司马厝还听得清。   就是不知哪来多了一个显然不是跟东厂一伙的吊尾虫,倒霉催地被飞来的横祸误砸中。   该死。   手心被巷墙的沙石磨得微微发着烫,祁放屏住了呼吸,依旧没有现身,只谨慎地把手弩收了回去,寻找着机会撤退。   他先前一直没有对云卿安提起的是,驯兽还有一种手段用于最后,实在不服从的就没必要留了,直接弄废掉扔了喂给它的同类就是。   司马厝的肩膀本身就有伤,若是在方才被他命中了……   还是废掉比较好。   “怎么,云厂督难道没教过你们,来了就先打个招呼再走吗?”司马厝讥诮道。   巷头隐蔽处一阵窸窣,却没见人露面。一击偷袭不中就想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还是说,东厂里的走狗一个个都和你们主人是一个德性。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卑鄙龌龊……”   “你住口!我们督主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编排。”   祁放听了司马厝的话宛若是被触了逆鳞一般,再也顾不得其他,现出身来恶狠狠道。   像是炸毛的狮子猫。   其后的番役亦纷纷出现。   司马厝饶有兴致地盯了祁放一会儿,只轻慢地笑道:“倒是护主。”   一说起云督的坏话这就忍不住跳出来了。倒也确实有些手段,一不留神就容易着了他的道。   既然来了,索性一次性算清楚。   司马厝转了转手腕,抬脚就朝祁放走去,跟遛园子似的随意。   偏他那股狠劲一上来,荡于三教九流的匪徒都比不过司马厝那在长年刀里枪间混迹出的凶煞之气。   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   几名番役纷纷上前意图阻挡,祁放冷静了一些却是往后退,用了商量的口吻道:“现下人人都传侯爷是背靠东厂的,仗着我们督主才有恃无恐。横竖侯爷没吃亏,又何必要让人难堪?”   没吃亏?   司马厝冷笑连连。   现在出了这事意味着什么他最清楚不过,被拉上了云卿安的贼船还要他感恩戴德不成?再者……连汗巾子都能被拐,还能有什么是安全的?   祁放退无可退,眸光一寒,再次急速祭出手弩,打算趁着司马厝被番役拖住的时候动手。   司马厝却早有防备,返身间率先提起一名番役的衣领子,抬脚就是往对方胸口用力一踹,那倒飞出去的人被这力道冲得直接撞上了弩枪口。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祁放被撞得倒退,手弩不出意外地打到了被司马厝踹过来的番役身上。   穿体破腹,面容扭曲。   祁放看也不看死在他手中的人一眼,借力反身就跑,不死心地将手弩收于怀中蓄势待发。   司马厝哪里会给祁放机会,三下五除二将他追上制住,扔在地上便是一顿打。   其余番役纷纷走的走,散的散。   “别……”温珧被薛醒搀扶着颤巍巍走过来,看到这凶残的一幕时竟是急得直冒冷汗,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别打了,君……君子动手不动口。”   “好!横踢竖踢,反身侧踢,那叫一个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我给满分!”薛醒看得兴起。   小兔崽子偷窥也就算了,居然还敢玩阴的,害的他差点也跟着司马厝栽了,手弩这么好玩的玩意儿连他堂堂薛少都没有。   怎么敢的呀?   司马厝揍够了人才施施然收了手,没再多看地上如摊烂泥一般的祁放,侧头有些好笑地对着温珧道:“害受连累,怪我。”   “不!不不……”温珧磕巴着摆手,似乎很难为情,“我的我的。”   温珧原本也只是被吓着了,堪堪受了点轻伤,这会儿差不多缓了过来。   “呆……不是,温兄,你怎么会在这?”薛醒好奇道,目光中还带了些揶揄的意味。   以他横行澧都多年积攒出来的经验,能推断出对方十有八九是翻墙出来鬼混的。   “我,我就是出来……”温珧不安地搓了搓手,眼角余光瞟向司马厝,“想看看侯爷长什么样。”   司马厝一怔。   “我想知道,荣昌为什么看不上我。”温珧越说越委屈。   司马厝这次索性偏过头去不看他。   无话可说。   传闻都道温家人是出了名的墙头草,惯会左右逢源。却偏偏温家嫡系中出了这么个耿直呆瓜,虎头虎脑。   祁放阴恻恻地盯着司马厝,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一直死死抓紧弩机的手又渐渐地伸了出来。   狼狈得犹如昨日。   而今非昨日,他踏上了出路。   誓不罢休。   却被司马厝一脚踩上了手背,他再难动分毫。   司马厝俯视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云厂督收了把好刀,至于称不称手,那就未必了。”   (本章完) 第24章 凛冬至 非日薄西山渐沉。   不论在什么时候,在谈起寿康宫东暖阁时,无人不是端正了神色。   曾权倾一时,而如今已年过四十不再过问朝政的龚太后便长住于此,少走动。   非日薄西山渐沉。   荒山荣枯不定,居隅挂思,有朝一日或燎尽成灰,或藏芒归青。   殿里头沉沉的檀香萦绕鼻尖,却没能让龚河平的心绪宁静下来,他始终绷着脸。   “虞崇被拉下来了还不算完,连几个有点用处的位子全都被魏狗的人给顶上了。”龚河平恨道,“先前克扣朔边军饷本就是联手所为,这些个宦官占了大头先不提,东窗事发后这罪还都被他们推了个干净。”   害得他们损兵折将,胆战心惊。   龚太后闻言只是从容一笑,她的容貌并不多显老态,举手投足间仍可见当年绝代的风华,只是眉目平和地望着龚河平道:“毕竟是由东厂经手查证的事,做上点利己的手脚也是必然。”   她看得通透,也不着急,更不至于自乱阵脚。   殿外已是初雪挂枝,虽只有少数的星点,却也点缀得当。   可惜他的大哥病去得早,不然在早年司马霆身死时就能彻底夺了朔北军的掌控权,何至于现下这般外无强援。   龚芜吓得花容失色,盯着脚下被弄脏的金丝绒羊皮绣鞋,面色阴沉,“没出息的贱婢,留你何用?给本宫将她拖下去杖毙。”   龚芜生得好,晕红的鹅蛋脸,一双盈波的杏眼,着一身浅粉红虚针绣卫绒雨花锦,细腰曼妙,在花团锦簇间依旧是袅娜娉婷。   其余的宫女看得胆战心惊,又暗暗庆幸,却不料龚芜下一刻便转过头来神色不悦地瞪着她们,说出的话不带有一丝感情。   “啊!”龚芜发出一声尖叫,脚下一崴朝一边跌去。   可是宫人皆怕极了这位蛮横骄纵的皇后娘娘。   “你乱动什么!若是把本宫摔着了,你们担得起责任吗?”龚芜踩在匍匐宫女的后背之上,就着这个高度伸手去够那蕊芯沾雪的棠梅。   论起他们龚家也算是几朝权贵,不但嫡女多居凤位,须眉也皆是担任要职。   身旁侍奉的人早早就被挥退了,龚太后自己倒了杯茶,捏在手中却没有喝,问:“司马可有松口的意思?”   “有人心胸宽广,前脚刚扇了人一巴掌,后脚就巴巴地搭上人家船。”龚河平嘲讽道,“云督也是个大度的,既往不咎。”   龚太后见他如此便知是没戏,悠悠一叹,面上却没有多少遗憾之色。   那小宫女的手死死抓着地,紧咬牙关不敢动弹,身体却仍是不受控制地歪了那么一下。   龚河平的郁色却不减反增,从鼻子里发出冷哼声,不复以往的谦和姿态。   “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龚河平一怔,随后照做。   龚芜一声令下,侍卫纷纷出列将哭喊的宫女拉走。   龚太后忽然起了身,“扶哀家出去走走。”   “娘娘当心!”旁边的宫婢急急忙忙地上前将她接主扶稳。   误入皇家抱枝了,不散履地空化泥。佳人不感冬至寒,盛装打扮,顾盼生姿俏。   龚河平一听直接拉下脸来。   “还有你们,看着她不成事也不懂得从旁协助一下。是想存心借刀杀人吗?心思这般的歹毒,本宫也断留你们不得了。”   “不、不是,娘娘开恩……”   转瞬之间,打平常人家出来的好闺女就成了金枝玉叶的脚下泥。   不幸难争。   龚芜这才消了气,却已无了再摘棠梅的兴致,擦了擦手,盈盈转身时方才看到殿门前的龚太后二人。   她忙含笑上前道:“姑母,叔父,今日冬至,芜儿一早便想着来寿康宫拜会,因得知叔父在里头议事便未敢打扰。”   龚河平没应声,黑着脸望向一边。   龚太后倒是见怪不怪,象征性地牵了牵龚芜的手拉过来嘘寒问暖一番,也没有要留她的意思,找个理由草草地就给打发了。   龚芜全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如往日一般完成了任务似的,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龚河平再也忍不住,手握拳撞了下廊柱,怨道:“大哥乃人中豪杰,他女儿怎地就这般扶不上墙。”   龚芜自小娇生惯养,这进宫时日也不短了,又是被太后在旁提点着的。   怎奈毫无长进,也就在他二人叮嘱良久后才勉强能给元璟帝吹上点耳旁风。   “就当是大哥的遗物,若指望不上,看好她就罢了。”龚太后说,眸中多了分深邃。   “风头再盛又如何?人若是没能认清自个的本事,没及时摆正位置,吃亏是迟早的。”   矛盾被挑起,岂不就是,他们的契机。   ——   农业为安居乐业的根本,而风调雨顺则五谷丰登,旱涝则民不聊生。每到冬至日,天子携百官外出“迎冬神”以祈求得明灵眷顾,是为头等大事。   然今日,文武百官御门前静待良久,元璟帝却始终未露面。   “若误了吉时这可如何是好?触怒了冬神,可是要遭怪罪的。”众人急得团团转,纷纷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龚河平。   毕竟现下论资历地位,龚河平无人能及,升任首辅那也是迟早的事。   “诸位稍安勿躁。”龚河平站了出来,很有一副领头羊的架势,说出的话却跟打太极一般,“有魏掌印侍奉御前,断不会让陛下出差错才是。”····龚河平此话一出,当即便无人敢吱声了。   诚然,提醒陛下有所作为实是宦官占得便利。可饶是有不当之处,又何人敢追究魏玠的责任?   众人只得都神色各异地等待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有眼尖的大臣忽然道:“是……陛下来了。”   果真如他所言,远方一顶华贵轿辇缓缓驶来,阵仗非同小可,而前方伴驾的魏拾昂首挺胸。   “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未及轿辇驶近,百官皆肃了神色齐声施礼。   队伍后方的司马厝却无动于衷,眼神冰冷。   万岁?笑话。   待那轿辇越发的近了,魏拾不悦地瞪着司马厝,阴阳怪气道:“长宁侯何故不让道,是想目无尊卑不成?”   贵人出行,低者相让。   众人皆墨守成规,百官都屏息凝神。   司马厝却毫无自觉,端坐于照夜白之上,像看猴戏一样地看着魏拾,让他既羞愤又不自在,却有些隐隐的得意。   “魏掌印好大的排场。”司马厝冷声道,“怕是离那万岁,也差不了多少了。”   此话一出立马引起骚动。   众官员心下一惊,细细打量之下果真发现了不寻常。   抬轿的非帝王近卫,而是司礼监太监,可眼前这又分明是“四明辇”!   [1]所谓“四明”,便是指明了四时之耕作,招揽四方之贤才,明察四方之民情,广纳四方之言路,非天子不得乘。   是故自然而然被众人当作是元璟帝亲临。   不料却是魏玠。   彻底被揭穿,魏玠才慢悠悠地掀帘出来,假惺惺道:“咱家伺候陛下乏了,方才小憩片刻,因而不知竟造就此等误会,咱家深感抱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其尊荣,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够不着。可他魏玠方才在辇中听着百官的叩拜,活像是飘然升了天去。   龚河平等人皆面色不虞。   任谁都知道这是被魏玠给戏耍了。   “敢问魏掌印如何会出现在四明辇之上,陛下又何故不前来?”有人质问道。   魏玠和煦地一笑,道:“陛下今日贵体抱恙,特命咱家代劳迎冬以求社稷安康。”   “荒唐![2]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天神地祇由君主祭,岂能越俎代庖?”有老臣悲愤出声。   “咱家受误会怪罪不打紧,可若是害得陛下金体病恙加重,你们担待得起吗?”魏玠有恃无恐。   龚河平在众官渴盼的目光中,终于是出了面,反唇相讥道:“先皇有令,亵渎皇权者罪大当诛。魏掌印今日乘着四明辇出行,虽是沾了陛下的光,却也是僭越皇权。恐是不妥吧?”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   “这,咱家怎会……”魏玠怔了怔。   他先前在魏拾的撺掇之下,一时心痒难耐便听取了他的建议,本意是好好扬扬威风,不想会遭到众官一致这么强烈的反应。   引了众怒,这下可不好收场。   魏玠气不打一处来,盯着杵一边屁都不敢放一个的魏拾,干瞪眼却是哑口无言,忙用目光四处搜寻。   卿安,卿安呢?   银雪落得越发的大了,纷扬如絮。可来的真不是时候,怠了不该怠的人,醒了不该醒的人。   云卿安缓步而行,既不乘马,也不坐轿。原先跟在后边的东厂番役也被他赶往前边去了,这倒显得他有些落寞凄冷。   微垂的眉睫下,眸中满是阴翳,云卿安苍白的病容上不见憔悴反而更显冰寒。   魏玠要作死,他没拦住。那就随了去了。   他谁也不想见。   “云督姗姗来迟,是四明辇没地方坐了么?”司马厝吊儿郎当地轻拍了拍身后的紫鞍,奚落道,“爷可怜你,允你上来挤挤。”   云卿安抬头注视着他。   他是例外。   “得侯爷可怜,是咱家的福分。”云卿安说着便朝他伸出手。   这意思很明显,是要司马厝拉他上去。   还真是半点不客气。   冻结而纤细的手被晾在半空许久,通红一片,细碎的雪小心翼翼地吻于其上,茫茫然又无措。   司马厝只顾得上盯着他的手看了半晌。掌心快要被冻坏了,余温却仿佛还在。   他生得一双好手。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不知名资料。   〔2〕引自《左传》   (本章完) 第25章 徒接雪 不得语,妄贪结发一瞬。   司马厝俯下`身,错开了云卿安递过来的手,在他耳边恐吓般地道:“你抱上的粗大腿,这会儿快要蹶了。你怕吗?”   他与魏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侯爷若肯留我,便自是不怕。”云卿安的目光恰到好处地偏了偏,顺着司马厝的腿往上移,用了哀求似的口吻道,“咱家虽不才,伺候服侍倒或许还有一手。”   何止是有一手。   云卿安正欲把被忽视的手抽回来时,手腕却突然被司马厝一把捏住了。   司马厝压低声音道:“还我。”   虽是一如既往的冷肃神情,此时在云卿安眼中却半点威慑力也无。   凭本事拿到的,又为何要还?   “不还。”云卿安笑弯了眸,一时间把病色都给掩盖住了,声音柔和似水,“给你新的,我给你做。”   拿定他了。   倒不介意找个台阶下。   若是还想歪,那就真的解释不通了。   云卿安低了低头。   云卿安并未多抗拒,象征性地用手挣扎了一小下便任司马厝摆布,只静静地凝着他,眼神无辜而纯净。   照夜白发出一声鸣啸,仰头时提起前腿收住了往前的冲势,再落地时已是停止不前,任凭司马厝驱使也不做丝毫反应,犟得很。   司马厝绷着脸,提缰而去明摆着要拋下云卿安。   云卿安配合地道:“诚如此言,侯爷乐得,咱家也乐意。”   雪覆尘烟,人随车马渐远。云卿安促狭地笑了声,不紧不慢地将手指放在口中吹了声哨。   不轻不重地被灼了那么一下。   等他的手被融雪冲得差不多了,司马厝又将之使劲搓了一通,摩攃出了点热。   “可侯爷分明已经给我洗过了。”   司马厝压着火,差点没忍住一甩马缰,自个下路走去得了,可前方人皆已去,“迎冬”耽误不得。不看黄历的结果就是出门被缠,还真就栽这了。   补偿似的。接雪也是他给予的。   司马厝猛地扳直了后背,与云卿安拉开了些距离,却依旧攥着他的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云卿安望着他时,那眼角眉梢都似在调情,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简直比楼里的戏班子还会演。   难抵。   被桎梏的手心盛上了一汪积雪,在强有力的博弈间多情地交含融化。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朝云卿安抬了抬下巴,微眯了眸耍无赖道:“我也没说不让你上啊,是吧?云督。”   司马厝淡瞥云卿安一眼,差点被他这副神情给气乐了,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帮你洗手。”   “不允乘,何来邀?”云卿安款步跟上,像第三方旁观劝言似的,“载了吧。”   双方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云卿安在上马坐到紫鞍时堪堪贴着他的背,尚未来得及摆稳姿势,照夜白已被司马厝迫得一骑绝尘去。   风刮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但云卿安还是看清了面前,策马推景人犹在,墨发鲜衣缭轻狂。   从仅能看得到的一点侧脸也能想象得到那人的恣睢无束。   “我叔,如何?”司马厝问。   虽听似平静,但云卿安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急切。   司马家,就只剩他和他叔叔了。   “与你同好。”云卿安眸光沉了沉。   魏玠贪得很,连私自与外敌交易的事也敢做。那批在暗中差点流通到羌戎去的铁箭头,早被他东厂的人偷偷给扣下了。   “都说我背靠东厂,跟你云督主同流合污。”司马厝心下一松,继而自嘲道,“这罪名若是一直洗不清,来日我妻离子散那都是小事。”   妻离,子散?   云卿安神色不辨。   他挥手掸落司马厝背后雪,不容霜雪也贪恋倚靠,用指尖卷上几缕墨发,贴于唇边哈着热气。   让他背后有人,允他放手一搏。   “有我在一日,东厂便倒不了,至于其他事……”   根本就不会有。   司马厝不置可否,驱马的动作却愈发急切。   踏雪无痕,过不经留。   云卿安在不动声色间将司马厝头上束发用的簪子往外抽出了点,那半束的墨发便松了些许。   他又埋头从自己的长发中挑了一搓较好的,将之缓缓缠绕别上司马厝的发髻之间,认真得几近虔诚。   簪子又被推了回去。牢牢锁住了。····不得语,妄贪结发一瞬。   “契机已成,有人该向你下最后通牒了,侯爷可别让咱家失望。”   ——   京城北郊,祭坛周边被皇家护卫围了个严实,闲人退避三里之外。   此等大事本应由天子亲自主持,可偏偏元璟帝不在。魏玠被众官仇视了一路,这下倒是老实低调了,在底下低眉敛目地站着。   龚河平自然而然地被推出来主持大局。他正立于祭台之前,身穿冬至日贵贱通戴的岩叟野服,嘴里念着复杂的祭词,一派庄重而严肃。   炉盘里燃起了祭品,沉烟绕雪。   照夜白骄驰而来,在仪仗队伍后方被勒停。司马厝率先跃下马背,动作洒然利落,头皮却冷不防被扯得一麻。   “东厂什么时候还缺铁链了?”司马厝回眸时,皱眉不悦地轻“啧”了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该拴这。”   拴人也得有个讲究,这又算哪门子的野路数?   因着发梢相连,云卿安也被扯得在马背上低下`身来。他的眸中收了风雪,藏了水雾,浅笑着道:“这么粗暴的事咱家做不来,还是侯爷来做比较合适。”   想拴哪,在哪拴,都可以。   被这么不尴不尬地相牵着,不清不白地对视着,在这时没有一个眼神、一片飞雪是无辜的。   司马厝勾了勾唇角,展颜问:“怕疼吗?”   “不怕。”云卿安脱口而出。   然而下一秒,司马厝用手抓上那条连贯在两人之间的发桥,硬生生用力地给扯断了。   完事后,司马厝也不管云卿安如何,转身就走。   冷情至此。   云卿安怔了片刻,反应过来时无奈地笑了笑,对着那一簇跟被狗啃过似的发尾出了会神,珍重地将之收拢至官帽里头。   他在下马时羡慕地望了眼照夜白,而后踩着司马厝留下的脚印跟上去了。   又恢复成那位高高在上的东厂督主。   拜礼即将开始,魏玠按着仪式号令同众人一道跪了下来。   分明没有再犯什么错处,他却感觉如芒在背,始终有些不安,等见到云卿安出现在他身侧时,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般不着痕迹地往那边挪了挪,低声唾骂道:“那没见识的贱东西,等回头再好好收拾他,净给添乱。”   目光短浅,不成气候。   魏玠用眼角余光瞟见云卿安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单只跪得笔直而容色苍白,他便又柔了语气道:“义父近日不得空去照顾你,可是有大碍?”   “无碍。”云卿安语气生硬,复又觉得不妥,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义父行事还是保守些的好。”   他早就想拦的,可惜今日他有心无力。   “说的是,义父糊涂了。”魏玠说,“实该多听卿安的。”   云卿安平和地扯出一抹笑,“义父自有分寸。”   分是分,寸是寸,藏于沟壑,一不小心就被埋了。可云卿安不能退,活土里探出的污手会拖着他进里边殉葬。   他惟有自己,立稳了。   “陛下虽未能亲临,但太后娘娘多加惦念,特授意命人前来赐冬衣,赏鸿福,矜恤孤寡。”一位嬷嬷原先一直在后边低着头不吭声,此刻突然走到与龚河平并排的位置,颇有气势地道。   她本是在龚太后跟前伺候的,为此次祭礼寿康宫派出的代表。   众官猛地一抬头,虽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下却是受惊不轻。   按照以往旧制,皆是天子亲率群臣迎冬,并赐下宫侍及百官圣恩。今时却全然乱了套,元璟帝撒手不管派魏玠一个宦官顶替不说,太后竟还越矩至此。   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出口质疑,却被龚河平四两拨千斤地给挡了回去。   事到如今,不服又能如何?万般皆不定,万般皆定数。   司马厝眸色晦暗,借着垂目跪拜收敛了戾气,却听立于上首的龚河平忽然道:“长宁侯骁勇善战,赤胆忠心天地日月可鉴,实乃我大乾之功臣虎将。以苍璧祭天万不容有失,我龚某人才能鄙薄恐难当此大任,愿请长宁侯持璧作礼,诸位认为如何?”   龚河平说着也没等答复,率先从一旁宫人的手里接过璧托,径直走到司马厝面前。   百官面色各异。   璧为“六瑞”之一,向来为祭礼之重。龚河平这番将此推给司马厝,其招揽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寿康宫那位,彻底坐不住了。   司马厝抬了眼,目光在那被精雕细琢过的玉制苍璧上顿了顿,复又偏到了不远处的云卿安身上。   云卿安有所感觉却低眉敛目,破天荒的并未与他对视。   本不该看的。他知道。   而那人踏雪来时,眉上风止,烟火骤明,徒留他在世俗仰望。   “司马手糙茧厚,持璧以献恐有不敬之嫌。交与云督最合适不过。”司马厝笑得不怀好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苍璧捧到他面前以双手奉上。   风口浪尖上缺一个人,众矢之的便对准了他。而司马厝,推波助澜,既是拒了龚河平,又是捧杀了他云卿安。   司马厝复又装模作样地庄重欠身,压低声音道:“你说对吧,卿安。”   (本章完) 第26章 匕首现 无一予他,无一是他归处   魏府周边静谧一片。   月光误洒于院落银雪,盈了他处光华,然未亏勾弦流照。偌大的府里只主屋燃着光,却足够亮堂。   魏玠靠坐在软椅上,并未着撒袍,常服在身时看起来也不过是位精神矍铄的平常老人。   他随和地接过云卿安递来的碗具,用勺子搅了搅里头的水饺,连他头顶上的秃斑也似是沾上了点点的笑意。   “卿安,来坐。”魏玠说,“义父是个有福的,一年又一年,也就得你最有心孝敬。”   云卿安也给自己舀了碗水饺,手中汤匙沿着碗壁画着圈,凝望着魏玠温润浅笑道:“佑岁岁身体康健,心诚则灵。”   魏玠的脸僵了片刻,掩饰般地移开了目光。   “义父可是有事?”   魏玠心下一紧,忙咳了咳,略有些生硬地岔开话题道:“陛下近几日仍在养病,大大小小的杂事都经咱家的手打点,后宫的那位就是想干涉也够不着。”   他只有义父。   元璟帝在此前又偷偷溜到豹房喝酒了,结果喝糊涂了在那露宿躺了一夜,回来就冷病了。若非他这般荒唐,龚太后又何来起势之机。   整座府邸都在晃动,似乎摇摇欲坠。   魏玠起了身,来到云卿安身边弯着腰为他细细挑拣着那被掩在黑发里头的几根银丝,悠悠叹道:“事事难为皆可做,无悲无老无寸进。卿安,别回头,义父陪你走。”   “卿安……”魏玠担忧地唤。   苦心经营,如履薄冰,在那千秋锁、金玉牢。   云卿安却没有理会他,踩着自身流在地上的血痕步步踏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云卿安抬眸望着魏玠,在他那深刻的皱纹里品出了些许生老病死的意味,温情便藏在那日复一日的逝川流水中。   “云督。”徐聿率先用身体撞门而入,见到云卿安这般模样时猛地停住了步子。   然颤巍巍的那点平静也被天际之下的裂痕扯了个粉碎。   六连发的火弹一刻不停,响声震耳欲聋。待震响终于停止后,云卿安方松开了魏玠,踉跄着扶上一边站稳。   千枢营,司马厝。   祁放这时也冲了进来,看到云卿安时心头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含了怒气咬着牙补充道:“是在千枢营做事的官兵。”   他说着将一把火铳取出,插入孔还留有火引子烧过的痕迹,赫然便是方才的行凶之物。   别回头看,身后万家灯火盏盏,无一予他,无一是他归处,勿自作多情。   “呸!咳咳……”魏玠被呛得直咳嗽,堪堪睁得开只眼睛时,着实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个半死,“谋……谋杀,混账!”   “义父说的是。”云卿安眸色暗了暗,并未多问。   徐聿一瞬间便听明白了,忙禀告道:“已经被扣押下了,从他手里抢到了这个。”   “快去里头救掌印,督主!”府外有人急急赶来,不时还传出打斗的声音。   当府中火光同巨响突至之时,云卿安瞳孔骤缩,身体已率先一步做出反应,在浓烟弥漫、碎块砸落中毫不犹豫地将魏玠护在自己身前,猛地跨出好几步借着墙根作为掩护。   “人呢?”云卿安寒声问。   云卿安的面色瞬间又冷了几分。   ——   凛冬至,文人、士大夫者之流则相约九人饮酒,席上用九碟九碗,成桌者用“花九件”席,以取九九消寒之意。〔1〕   寒难消,人意浓。   门外阶梯离了红绿喧嚣,坐着的人徒听夜声沉沉,寒鸦啼鸣。如水的月光晃在司马厝的脸上,他在与街道尽头无声对望。   都城繁华,隐忧尤存。   羌戎得了好处,却也没有要罢手的意思,区区慈州还填不饱他们的胃口,因而羌军近月来北下至函壇关附近屡次派兵试探。龚铭得了战信自请携军以助关城边军。   可他司马厝,什么也不能做。元璟帝对颜道为拥立朔北一事不心存芥蒂是不可能的,言语中已流露出敲打的意味。   在这关头,他不能动。   苏禀辰从后方走出,也不多作讲究地来到阶梯上,掀了掀衣袍和司马厝并排而坐。   静静的,似解语不言。   司马厝手撑着一边脸,侧头望他道:“里头吵到你了?”   “我倒是无妨,本就是暄尘堆中出来的,不曾见过朔边万籁俱静。”苏禀辰说,如能通情,“侯爷可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司马厝笑道。   夜沉露重弦月冷,尤照无定戍边人。营地周边军士栖在那片静谧的天地却难得安眠,窸窸窣窣擦拭着饮血的刃尖。   声声入意,跟随着万里的间隔远去了,却到了梦里来。   苏禀辰正欲宽慰司马厝几句,周遭却在刹那之间被数十名锦衣卫重重包围。他们蜂拥而上,面色不善,其手中的绣春刀刀锋出鞘如磨牙吮血。   “与侯爷一别数日,相逢甚佳。”程岱出列,神色倨傲道,“锦衣卫办案,特来寻你一趟。”   “缘由未清,口说无凭,涉事也该有应循之规,程指挥使还是先勿要以刀剑论事,按迹查明才好。”苏禀辰面上不见慌乱,沉静开口道。····“说的是。利言刀锋都抵不过一张罪纸,就算想轻飘飘把我的名字加上去,也要看看这笔杆够不够硬。”司马厝情绪不辨地轻笑了声,缓缓起身将苏禀辰挡到了身后,在凑近程岱时用手把他腰间那半出的刀给生生逼推进鞘中。   程岱欲拔却不抵司马厝的手劲,一时又难堪又气愤,道:“侯爷也该听说过,过刚则易折的道理。”   “可不防一些人就是有总爱挑软柿捏的毛病在身,非得被踩上几脚才肯陷进去。”司马厝不甚在意地说,“程指挥使若要找,派人通传一声就是,何必大动干戈?左不过失一顿饭钱,司马定把自个儿收拾齐整亲到您府上。”   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凉薄中透着喑泠,轻飘飘地拨开人群传来。   “倘若要找侯爷的人,是咱家呢?”   司马厝蹙眉偏头。   在那锦衣卫让出的小道上,云卿安低头走出,在抬眸与司马厝对视时,他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不见往日的轻浮潮意,寒凉得似乎能剜人骨血,嘴角那一向被定格住了的笑意在此刻也荡然无存。   惟有血迹似由胭脂勾勒,在那张冷白如玉的脸上格外刺眼。   “那就得看看云督的手下,有没有这个本事把我的腿给打折了。”   方才在司马厝脸上捕捉到的那一点明亮坦荡的笑意已然看不见了。   云卿安偏了偏目光,而在望向司马厝背后的苏禀辰时,他霜白的薄唇微抿,似是似笑非笑的讥讽,又像是气流乍被滞凝,凝得心寒。   都不及他有本事,纵着他了。   “有劳程指挥使,替本督与义父讨一个公道。”   因着避嫌,锦衣卫接手了此事。程岱自是得了魏玠的授意,势必要将司马厝往死里弄。   “云督且放宽心,无论是谁,胆敢私自滥用火铳用以谋害朝廷命臣都是大罪。”程岱一派正然道,“锦衣卫向来一视同仁,按律惩处,皇亲国戚都不是例外。”   司马厝眼神一凛,他确能听出些不寻常来。   火铳管制极为严格,而千枢营归他掌管,一旦着了火,轻而易举就能烧到他身上来。   司马厝嘴角噙着冷笑,而后肃了神色道:“锦衣卫要拿人我自然配合,只是这由头也总得让我心服口服,不是个板上钉钉的事,也别想指望着谁认账。”   话尾被刻意咬重强调,似是挑衅,又似是示威。   云卿安不作声,默认了程岱的眼神征询。程岱当即便早有准备似地一声令下,属下架着一位周身铁甲早已被打得破破烂烂、身上血迹斑斑的人上来,将之推倒在地滚到司马厝的脚下。   “还是先睁大眼睛瞧瞧,你千枢营的人干的好缺德事,现在是个什么下场!当作何解释?”程岱冷哼道。   司马厝不动声色地扫了脚下那人一眼,他还未说话,却听那人抽噎着道:“事非得已,侯爷可不能见死不救,听命于你非属下……”   司马厝只听这两句,心里也早就明白了个七七八八,还不等他说完登时就给他迎头踹了一脚。   地上带血的牙齿都飞出来了好几颗,攀污构陷的话再也说不出。   “没个铁钳子都管不住这点斜纵歪扭的牙口,欺上罔下的缺德货干了缺德事自是得收,只去个半条命都算是便宜了。”司马厝拍了拍膝上的尘灰,若无其事地道,“清理门户不及时,让诸位见笑。”   “若三言两语就能撇得清,那还要律法做甚?”程岱不依不饶。   屋里头原先沉迷于“九九消寒”的宾客陆陆续续涌出来,见事不关己纷纷散了,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薛醒也被扛走了,惟有苏禀辰依旧没有离开。   这麻烦是找定他了,端的好大一口烂黑锅往他头上扣。   “律法那也是用来讨还公道的,此事本就与我无关,我自有辩驳的立场。”司马厝直到这时才想起云卿安身上的血迹,用毫不掩饰的目光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转了一轮。   “再说了,云督挂了彩不会也是赖在我身上吧,怨我没能飞到十几里外舍身相护不成?”   云卿安被披上了件锦缎墨色披风,堪堪盖住了后背斑驳的伤。   是如临深渊,是孤立无援,他够不着彼岸,沼泽无边而湍流无岸,渡有所苦。   “怨你,而怪我。”云卿安没抬头,鸦色垂睫隐了思绪。   “那云督是想听我解释吗?还是想直接杀了,反正连刑法律条都大不过云督的私断。”司马厝都要被气笑了,破罐子破摔般地迎着刀锋走到众锦衣卫中央,盯着云卿安恶狠狠地道。   大祸临头还不知收敛。   “私断不论,是杀是罚,陛下日后自有定夺。”明着受人之托终是不太好看,程岱便有些不满地道,尽可能地维护其形。   云卿安眉心跳了跳。   横竖都是让他满意不了,解释又要来何用?   良久后,他才扫了眼在旁一脸担忧的苏禀辰,恶趣味地牵了牵嘴角。   不杀。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网上资料。   有小可爱问是不是跳章了,没有哦。   云收不收苍璧其实结果都一样。   重要的是司马的态度。所以作者就卡在那个节奏点收了(啾!)   ————   “如增营养液,知是故人来。”   愿格雷小可爱天天开心。   (本章完) 第27章 压青松 也不算太坏。   冬至后的日头总是含蓄,欲语还休。山上松柏早就秃了,嶙峋的枝干迎雪对峙,静待枝朽或霜化。   长宁侯府向来萧索,只是如今更像极了那锁着怨妇的深闺豪宅,然不闻愁人泣泪,有的只是虎皮鹦鹉伸长了脖子开口说浑话。   “摸了个小手浑又圆,亲了个小嘴滑又甜。”   吕璋跨进府门时听到鹦鹉开的金口妙语后,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来,有些尴尬地和身旁的云卿安对视一眼。   云卿安却是淡定从容,只淡瞥了一眼那老流氓鹦鹉,促狭地笑道:“倒是和它主人,相去甚远。”   不无可惜了。他正经。   至少表面上是。   “锦衣卫执事,还请配合。”吕璋迅速将神态调整过来,恢复成一如既往的严肃,毕竟他是受命前来搜查侯府的。   如今司马厝虽暂被革职查办,但因着他的地位,没人敢真的让他吃苦头,无非就是逼得他没了自由。而时泾作为他的亲信随从可就没有这般的待遇了,连夜被抓去诏狱接受审讯。   云卿安立于一边袖手旁观,望着吕璋的背影时眸光深邃。   良久无人应声,徒留吕璋活像是对镜自照,他一时间着实有些拿不准主意。   吕璋一愣,沉思片刻后对云卿安拱手道:“自是信得过,烦请云督多费些心思了。”   躲得了吗。   但他愿意。只管扔就是。   而府里其他的下人大多没见过什么世面,战战兢兢地迎着吕璋进里搜查。   这会儿何止是清醒了。   当一盆冷水突然间从天而降将整床被褥浇了个透时,司马厝腾地掀被坐起,被子如破豆腐般被搡成了一堆,他剧烈的动作撞得床板也不安地晃动。   被飞来的湿衣服迎面砸了个准,云卿安面无表情地将之扯开,倒也没扔掉,捧在手上低头细细地给折叠好了。   云卿安微微颔首,待吕璋已然走到别处去了后,才收了唇边若有似无的淡笑。   锦衣卫向来以皇命为重,本就是被元璟帝紧紧拴着的。   可娶了温家女的程岱惯会在人前卖好,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因着收了礼不敢得罪广昌伯等人,故而把正直不阿一根筋的指挥同知吕璋给推出来挡事儿。   司马厝偏头看向进来的不速之客,寒着脸,二话不说就先把上衣给脱了。   “乱扔衣服的习惯不好,毕竟可不是谁都愿意像咱家这般,给侯爷折衣服的。”云卿安平和地说。   “吕同知若信得过本督,不妨将此处交由本督代劳。”   吕璋搜寻了大半地方皆未发现异样,却又不知为何府内下人听到要去通报司马厝时皆是畏首畏尾,他只得公事公办地亲自去敲那主屋寝室的门。   “在下锦衣卫吕璋,请侯爷开门受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须知秉政权臣多借“诏狱”之名,泄私愤,逞淫威,不受三法司的牵制。时泾受些刑罚皮肉之苦在所难免。   看这情势,显然是不太好对付。吕璋向来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将重任假手于人并不是他的作风,但云卿安作为此事受害人之一,本就有了全程跟进的权利,想必也不会徇私包庇。   ——   好算盘打得响。   “有的是人上门来给我倒洗澡水接衣服的。云督这不就是来了么?”   司马厝斜眼望过去,眸深如潭似能令人的心微微一悸,他的左手搭在躬屈的单膝上还在往下淌着水滴,另一条腿则压着床沿顺落在地,紧贴着的里裤衣料只薄薄的一层。   云卿安收回了目光,往房里头扫视了一圈,含笑道:“堂堂京营总兵分明讹了钱财,却偏偏穷得一清二白。破落得连张像样点的枕席都没有,又何以自荐?”   司马厝笑得有些坏,从床上坐得靠边了一些,手肘撑在略略分开的腿上,往前倾身道:“好说,云督若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能给攒出一张最大的床。”   够稀罕。   云卿安呼吸微微一滞,心跳猛地漏了半拍,抬眸时便撞入了司马厝揶揄似的眼中。   各自怀揣着的心思在此刻被见到了底,皆恶劣得不遑多让,那些原本被拿捏好的尺寸和距离也都似打了水漂。   反了。使来乱他的。····“我看你气性大得很,区区一场城门秋雨还淋不透你。我来给你醒醒。”云卿安冷言以对,却是掉以轻心地靠到了他身前。   上了他的钩。甘愿的。   “浇不死你。”云卿安的手指带着薄温,轻轻摩挲去司马厝身上的水渍,颈窝的小浅滩在他指腹中荡开了,浸染出了似带有热度的红痕。   “浇了我,还得云督亲自来擦干净,损人不利已的事情也不是头一遭,不单止面上不好看,也没见真的就捞到几个便宜。”司马厝说,“何必呢?卿安,别废手。”   单用手擦不干净,他知道。   可云卿安非要,以俯身拥抱的姿势用手够上司马厝的后背,声音轻柔道:“咱家不嫌麻烦。”   司马厝双眸微眯,难捱地僵直了背,手攥上了云卿安的撒袍,印上个暗红的湿痕,如同风雨欲来的前夕。   可他仍然是坐怀不乱的床上君子。   “我手底下出不了废物。”司马厝在解释。   本不想的。   想要谋害魏玠,犯不着用这么蠢的方式把自己给搭进去。真要做,也绝不可能用口软骨松的废物去做。   “我知,要动你的人可不少。”云卿安淡淡道,“妥协于我,我保侯爷置身事外。”   若那日火铳射落得稍微有点准头,他都没那么轻易地活着走出,击中点分散得更像是故意为之,徒造声势。   “托你的福。”司马厝自嘲,侧头问,“后边跟的谁?”   余光扫过时,门外边的人影踌躇不前。   “一个不上道的锦衣卫愣头青。”云卿安说,“比你好不了多少。”   “是吗?”司马厝笑出了声,趁着门开的空档在顷刻之间反客为主。   安静得莫名。   “云督,可有……”吕璋的话刚一出口就被迫咽了回去,脚下险些一个站立不稳。   进门时带去了风,却驱不去床帐里头的燥热。   衣衫半褪的男人手撑着床板偏头看他,没有恼意,反而和气地对他笑道:“出去记得关门。”   吕璋是怎么云里雾里地走出了屋的,这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还真就顺手带上了门,关得密实。   仓促得都忘了去看一眼,那被覆在身下的人。   云督呢,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得逞得容易。   受冻也得要整整齐齐的。逃不掉。   湿淋淋的被子又被重新利用起来,劈头盖脸将云卿安整个人给罩住。   “我是醒了。”司马厝在其上用两边手肘狠狠压着被子两边,低头时闷笑出声,隔着湿被用脸蹭上他鼻尖,“该轮到你了。你不也是淋不透的吗?天凉了,多盖点被。”   “司马你……”云卿安抬膝撞上他,司马厝却躲都不躲地生生受住了。   得寸进尺。   等司马厝玩够了,云卿安才能够一把扯过被子,将之甩飞到地上。司马厝却早已闪身哈哈大笑出门去了。   “云督,下回来记得多带张被子,仅用一张还不够。”   不够热,但其实冷着也可以,已经够了。   云卿安垂眸,静默地盯了散乱的床铺少顷。   再多的冷水都淋不透,可他却拼了命地想要抓住捂暖和了。虽皆未如约,不经意间,轨道各异的错路人却同淋了澧都深秋最后的一场雨,又共赴了凛冬的第一场寒。   也不算太坏。   (本章完) 第28章 难遂意(一) 尚未靠岸,穷途末路   如此又过了好些日,司马厝走了后门来看时泾时,时泾刚从诏狱里出来,被移送进了正规刑狱。   他的伤口还未结痂,囚服碎布陷进了血肉里。   这个昔日里神采飞扬的少年,在此时看起来精神萎靡,缺乏食欲,却还是不愿意辜负司马厝的一番心意,强撑着要吃完饭食。   司马厝蹲在地上看着他吃,问:“瘦了没?”   “没。”时泾忙不迭答,“先前都还积着食,想饿都饿不来。”   说的明显是谎话,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依据。   时泾从小跟在司马厝身边,说是被司马家养大的也不为过,尽管饭量惊人,但他从未受过亏待。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盯着时泾,让他平白有点心慌。   时泾咽了咽唾沫,压低声音补充道:“陆大人原先已派人来打点过了。想必此次能有缓机,他从中也帮了不少。”   “龚统领,先前说好的……给奴一个名分可还作数?”女人靠在龚铭怀中勾着他的脖子,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至于原先统管他们的龚铭,自然更不是个什么东西。   出了诏狱才好说,被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总归是有水落石出的机会,但各方对峙拉扯少不得费去许多的时间,这便导致此事难免陷入僵局。   反正是纸上画饼,再多再大又何妨?   零落的衣衫散落在地,这绯色撩人之景何似是在京营驻兵场所的内房。喘声伴随着女子发出的娇笑声,时不时传出门外,本该接受体劳的兵卒一时间也有些难耐地停了动作。   既然陆良御念着他相救苓贵人的情分,能帮则帮,他在临渊之时也断没有矫情拒绝的道理。   “是该酬谢陆大人。”司马厝说。   是同元璟帝,亦是同宦党。   “今天的任务还没完成,谁允许你们停下了的?”褚广谏放下刚举起的石鼎,皱眉提醒道。   皇城路,步步维艰。   ——   龚河平的拉拢,却之已是不恭,同异党对之即是火上浇油。世故的人,可留得好一个双面心眼。   “等着,爷给你讨债去。”   何人不知,龚铭向来是对红粉投怀不拒,来再多他也能照单全收,不论时间与地点。   “不稀奇。”司马厝语气平淡,“他们本就没多少人样。”   “作数,怎么不作数?”龚铭一口啃在女子的脸上,激得怀中人娇嗔连连,“一百个,一千个都能给。”   几名兵卒一听,忙肃了神色忙正事去了。   “……坑害咱的那死鬼坏小人头,爷给揪出来没?”时泾小心翼翼地问,虽然狱刑不好受,但他还是担忧司马厝更多。   “爷再怎么恩威并施,也还是会有不服于外人的死顽固,被整治了一番不乐意,估摸着平日里也没人教他怎么做人。”时泾寻思着道,“咱们营里定是有内鬼。”   司马厝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将从缝隙间投射进来的日光挡了挡,却让仰头望着他的时泾产生了一种,就是天塌下来他也能扛的错觉。   来者针对司马厝无疑,但意非扳倒,而在于离间。嫌隙一生,填不平,埋不齐。   “嘁!老褚。”有人却是不满道,“总兵近日又不在,兄弟大伙儿歇歇又怎么地碍着你了?”   “没点自觉也配留在京营当差?”褚广谏大步上前,当面怒斥道,“苛己以正风,正风以安民。总兵的言传身教,一日不闻还能忘了不成?”   那人满脸不忿,招呼了声身后的几人,抡起胳膊就朝褚广谏围了上去,冷哼道:“你被洗脑了别扯上咱,咱可都记得自个儿是跟着龚统领混的,虽说没你有能耐可也不是吃素的……”   褚广谏也不甘示弱,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就和他们扭打到了一块。其余一些人也纷纷分成了两伙人,使出浑身解数动起手来。   外边一片鸡飞狗跳,里头的龚铭却激战正酣,俨然成了泾渭分明,各不影响。   被两人死死箍住腰身,褚广谏一时难以动弹,却仍然将一双虎目瞪得浑圆,重臂狠狠朝着身下的人招呼而去,却在这时被第三人突袭放倒在地。   “老褚你一意孤行,也别怪兄弟不讲情面!”那人得手后哈哈大笑。   “呸!你们这些东西,愧对总兵……”褚广谏猛吐出一口唾沫,挣扎着起身怒吼着扑将过去。   他身形本就长得雄猛壮健,更怀龙象之力,他这狠命地一撞少说也能撞出半条人命!   与褚广谏交手的那人一看不妙,果断从腰间拔出了把锃亮的匕首,将刃尖对准了他。撞势难收,可褚广谏这用足了力道的一冲哪这般容易收得住?   眼看着褚广谏就要身中匕首,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来人忽闪身至褚广谏身前生生受了他这一撞。   褚广谏被反冲力带得踉跄后退,他勉强站稳再定睛一看时,司马厝已在被他撞后退的那么一瞬间功夫,迅疾旋身到那人身后将之整个人带倒在地,从后方劈夺了那匕首并将之打横扔飞了出去。   “总……总兵!”   褚广谏连同在场人皆是露出了错愕的神色。   司马厝已经许久不在此出现,众人私底下议论纷纷,甚至有的人认为他这次会彻底地沉下去。   有人欢喜有人忧。   褚广谏自是欢喜的,但一想到自己方才的那一撞,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也不管自己受没受伤,忙要去把司马厝扶起来。   司马厝却没有理他,一把将被自己带倒的那人给扔飞出去,随后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望着周围人时神色冷冽。····这些没出息的,偏偏还当自己多有能耐。   “参见总兵。”众人忙反应过来,一个个诚惶诚恐的。褚广谏欲言又止,却仍然是踌躇着没有动。   “别见我。”司马厝的目光掠过众人,只在褚广谏身上停了停。   褚广谏立马会意,却一下子不知从何解释起,这一五大三粗汉子的脸方才是被气得通红,现在是急得憋通红。   “是……动、动手……”   难得在龚王八的熏气通天下训出个比较像样的,他这会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   司马厝见了褚广谏这副样子实在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便去将原先持了匕首的那人给从地上拎起来质问。   “你说。”   “我有……有罪!”那人瑟缩着请罪,欲哭无泪。司马厝的铁血手段他也是领教过的,这会被当面抓了个正着,恐是有得他好受。   司马厝皱了眉。   一日不管,上房揭瓦,怎么这么快就整座屋都要塌了。恰在此时,尖细的女子哭嚎声此起彼伏地从内屋传来,一浪高过一浪。   司马厝霎时黑了脸,反手一甩把发抖着的那人扔得重重撞到了门上。伴随着几声脆响,木门碎裂时,里头荒唐的一幕现于人前。   碎衣女子不停地抽噎,趁着龚铭怔愣的功夫艰难脱身,跌跌撞撞地越过门外观望的众人冲出去,也不管自己是何形象。   活像是刚从修罗地狱间逃出来,甚至都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在短暂的片刻沉默中,龚铭恼怒地收了手中握着的铁棒槌,一边穿衣一边抬脚狂踢被司马厝当成活钥匙丢进来的那人,斥道:“眼红老子亲热是吧!敢坏老子好事我让你……”   “坏你好事的人,是我。”   司马厝目光淡淡。这一时让龚铭有些捉摸不透,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看到铁棒槌。   尽管自己气亏,但龚铭索性也就若无其事地系好腰带,大踏步从司马厝身边走过,到了门口时扬威似的道:“散了散了,都各忙各的去。”   众人心照不宣,有异议也不敢提,正准备纷纷散去时,却听他们的总兵大人在这时开了金口。司马厝的声音低沉仿佛没带什么情绪,却平白让人觉得凉飕飕的。   “有什么可忙的,现在又不是晚上。”   众人悚然一惊,听司马厝这意思,他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们的狗尿性。但知道是一回事,若捅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龚铭的脸僵了僵,强撑着做出一副正派模样道:“营中事务繁忙,我等皆劳心劳力……”   “不重吗?”   这显然不是问他事务是否繁重。   “放下聊聊。”司马厝抱臂背靠着门框,斜眼瞧他时神情中似含玩味。   着实有些重,而各色复杂打量的目光从隐秘处传来,更是让龚铭感到负山般的沉重不堪。   “老子要你管!”他再也忍受不住,登时就失控了般一个箭步朝司马厝冲过去,抡出铁棒槌就砸。   疾风猛烈,惊声四起。   司马厝不躲也不避,只是一抬手扣住龚铭抡过来的手腕,屈膝往他下半身狠力的一撞。   龚铭的身体顿时猛抖了一下,像条蜈蚣似的难受得曲起腰闷哼出声,面目痛苦而狰狞,他那紧握着铁棒槌的手也随之歪向一边,根本就砸不准人。   烂泥被甩到一边,司马厝收回手压了压指节,斜斜靠坐在椅背上,垂眸望向地上那蜷缩成毛毛虫的龚铭,嘲道:“就你这样的窝囊废,也配上边关战场?”   先前主动请缨的人是他龚铭,可偏偏他如今连半点战前的准备都没有做,竟还满脑子想着些龌龊事。   这样的人去了又能干些什么,率兵去街巷集市游街不成?   龚铭闻言却不怒反笑,擦了擦嘴角被磕破时流下的血,仰着头整个人呈“大”字型躺着,不时还用手锤打着地面。   这状若癫狂的一幕,着实让人看着心头一紧。   “总兵你是还不知道吧,函壇关早些日子叫羌军给围了,粮道被截断,现下那叫一个孤立无援,里头都是一群等死的可怜虫!”龚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档子破事谁爱上谁上!反正现在就是逼到人家门口都没人乐意接。”   原先战况大好时,眼前有这白立军功的大好机会,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挤着要去。而现在战况恶化,又有谁乐意当个出头鸟来自讨苦吃?   反正龚铭不干。   “除了你,怕就是跪下来舔人家脚趾头求着要去都去不了,哈哈哈哈……”   下颔又被重重踹了一脚,紧接着司马厝的另一只脚狠狠踩上了他的嘴。   被粗糙的鞋面狠狠碾压,龚铭嘴里刚吐出的一口血又被迫着吞了进去,连肠胃里头都似乎是在翻着天。   司马厝站于上首俯看着他,那面目落于龚铭眼中时便是倒立着的,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仿佛下一刻便能轧下来在瞬间要了他的命。   可那又如何呢?不过是个人罢了。   司马厝在往日里看向他时,脸上常现出的睥睨傲然之色在此刻全然荡尽,那一点固执残存的锋芒张扬也同他曾在万里朔漠时般,死死驻扎在了那雷涛惊雨的渡口,却已若风烛残年。   他尚未靠岸,他穷途末路。   (本章完) 第29章 难遂意(二) 为他所求,经年不改   薄暮余晖淡淡地洒在街巷那红砖绿瓦之上,精修了楼阁飞檐。   司马厝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车马粼粼而过,行人川流不息,商铺旗帜高高飘扬,皆从他身边掠过如烟织。偶有一声马嘶长鸣传出,可他清楚地知道,那并不是战蹄。   “没教养的!尽他娘的瞎冲撞……”   疾驰而过的商队在人流密集处不得不停下了,领头的那人不悦地跳出来咒骂,骂声却在触及到司马厝冰冷的目光时戛然而止,自认倒霉地又缩身回去了。   商流攘攘,所谓的盛世风华也不过如此。   司马厝低头时松了手,将方才在马车即将撞过来时,他急忙从路边揽抱过来的幼童放开。   原先被吓得啼哭的垂髫小儿余惊未消,却在看到司马厝时猛地止住了哭声,似乎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天快黑了,快回家去。”司马厝说。   幼童却突然间抖了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大哭着跑开了,边跑还边嘴里叫嚷道:“爹说大哥哥跟坏人是一伙的,幺儿不要跟他玩……”   薛醒一早就派人往侯府送来了信,邀司马厝来此一聚。却不知为何,半天不见薛醒的人影。   ——   司马厝望着他一路跑远了,才缓缓回过神。他本就不求声名,可隐忍负重求的又是什么呢?   “谢谢。”   “哥哥,给!”女娃恳切道,“这是我阿娘亲手做的,除了公子还有阿竺便没有其他人尝过。”   “等等!别走……”忽而一道稚嫩的女声从他背后传来。   包厢里头,夜风送凉。   阿娘……   布菜的小二前来将见底的茶盏换了一轮又一轮,对着这枯坐了大半天却连筷子也不动一动的客人赔着笑脸,道:“客官,请问还有什么事需要小的为您效劳?”   生民千万,有家可安,有亲可依。   他从阿竺手中接过那串糖葫芦,一直看着她终于满意了似的,提着裤腿哒哒走远。   司马厝蹲下`身来平视着阿竺,收敛了锋芒讥诮,他拥有的是一双载满星辉的眼睛。   为他所求,经年不改。   不同于朝廷的粉饰太平,澧都百姓身在市井却心忧国事。黄发小儿尚不识重理,却已明了是非。   等终于听到了这两字后,小二才如蒙大赦一般,麻溜地推门而出,却又在出门时被一捧枯黄蓬三绝的狗尾巴草当头砸了个准。   司马厝沉默半晌,直让小二看得有些忐忑。   司马厝本不想再作理会,可还没走出几步,他的衣袍就被双胖乎乎的小手给拽住了。   曾让无数人敬仰的堂堂朔边名将,一朝却沦为佞宦的厂下走狗,是为不耻。   他的阿娘,被埋葬在了那朔北荒原,受了铁蹄践踏,见不到黄泉出路。   他偏头回望时,一身粗布衣头扎红绳的女娃正瞪着双水汪汪的眼睛,高举着一串冰渍糖葫芦递了过来。   “不必。”   “哎呦!”小二的声音和媒婆的声音在这一刹那同时响起。   “陆二小姐,我的个小姑奶奶诶!既然都来了,何不就见一见这位薛小公爷?也好给夫人省省心!”   陆可意被媒婆扯得回过了头,不耐烦地将她的手给一把甩开,“谁说我要去见那个不学无术的薛三废了?”   也顾不上什么名门小姐的风范,她那张娇俏的脸上满是怒意,冷哼道:“你还真是为了那点红线钱连脸面都不要了,居然不惜用尽坑蒙拐骗的手段。本小姐活这么大,头一回见有人拿狗尾巴草当赠礼的!”   “这……”媒婆急得直跺脚,却支支吾吾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谁曾想薛家那位小祖宗竟然能不开窍成这样?还真是她用尽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恐是吹定了,黄定了。   媒婆心头疼得都快要滴血,还没揣热的钱串子估计没多久就要飞了,谁知她正一脸悲催地碎碎念着时,原先走在她前头的陆可意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媒婆一下子撞了上去,“哎呦”叫唤时顺着陆可意的视线往后瞄了一眼。   只见刚从包厢里头走出来的人一言不发地捡起那捧狗尾巴草离去了,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毫不上心一般。   ——   天幕在没有被四角院落圈占起来时,辽阔到无边无际,凌驾于人与地之上,可它仍然是为人地而妥协着的。   天黑得连一颗星都没有。不是没有,只是无人能看到。   闲惯了的薛醒在今晚可没功夫出来寻那不见踪迹的星星,他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不断偏过头去“啧啧”地吐着从高处飞下来的狗尾巴草絮。   现下这般的时节本早就没有了狗尾巴草的踪迹,可那是薛醒原先在外出时就给采摘好的,跟他的宝贝酒坛子放在一块藏了够久,天天被洒水保温伺候着,足可见其金贵。   薛醒不惜忍痛割爱将之赠予陆可意,也足可见其一番苦心。但那不是为了他自己谋求的。   而这捧狗尾巴草现在落到了司马厝手中,而司马厝正坐在高高的屋檐之上,将草茎挑出来一条条的往下扔。   “小公爷,此举危险,万万不可!”   “求您快下来吧,别……”   国公府那群随之出来的家丁,望着那正攀爬着高梯的薛醒,一个个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住嘴!你们都给我到一边去,去去去,别碍事。”薛醒转过头狠狠瞪着他们,却在一低头确认自己已经彻底远离地面时,浑身像是被雷劈过似的颤了颤,瞬间又把脸给扭了回去。   家丁们还要再劝,却又被薛醒那带着颤音的怒喝给止住了。又是一番唇枪舌战,家丁们败下阵来,终是被薛醒给撵走了。   耳根顿时清净,薛醒深吸一口气,闭眼默念“急急如律令”,死撑着也要坚持爬上去。····他打小就恐高得要命,可这回为了把司马厝给哄好,他下定决心要豁出去了。   手里渐渐地空了,司马厝揪出最后一根草柄在瓦檐上划了划,那毛燥的绒絮一下子就被他给捋没了,脆弱的枝茎也很快就折了,而瓦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意思。   他正打算把那根没了尾巴的狗草折三折,再一丢。却见薛醒在这时已经在瓦排边缘处探出了个脑袋来,贼眉鼠眼地冲着他咧嘴笑。   司马厝默默地别过脸去。   薛醒一见司马厝这模样心里一急,连自己现在这是在哪都给忘了,双手一扒,腿脚一抬,难得敏捷利索地爬上了屋檐。   “夜深露重,惨惨戚戚,何人忧叹难眠,静候兄弟我呀,舍那个舍啊命儿来相陪。”   薛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司马厝,活像是农夫在捕鸟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誓要将那绳条一拉,干枝一倒,将那找不着北的小鸪雀给收入到竹笼中去。   可任凭薛醒再怎么谨小慎微、势在必得,那“小鸪雀”非但没有找不着北,还岿然不动,只冷漠地瞥他一眼。   呦呵。   薛醒这还真就较上劲了,猫着身手脚并用地来到司马厝身边,和他并排坐着,笑得比媒婆还欢。   “我估摸着做上桩好事,要是不合老哥的眼缘,那就……就一别两欢呗!嘿嘿,反正又没吃亏不是?”   若能给长宁侯府添上朵娇花,给温呆瓜止止眼泪,又再顺道逃了自己的亲事,是不是一箭三雕?可薛醒想得美滋滋,万没料到司马厝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一只雕掉了队,剩下的那两只,薛醒也不都想要了。   “没怨你。”司马厝终于开了口。   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有些无力,仿佛被夜风盛着也飞不起来。   一块石头落了地,薛醒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他又挪了挪身子,觍着脸说:“那……是不是那陆二给你脸色看了?我就说,小丫头片子不识好歹,你别……”   司马厝突然起了身,“你回去吧。”   薛醒忙不迭也跟着起身,却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下去,得亏靠着司马厝扶他一把。   “老哥你别气,大晚上的生气可不行,会气出那个什么……什么来着?”薛醒不放心地道,“就龚王八那毛病!”   有的人,被称呼为王八那都是抬举了。   而司马厝心心念念的,是距离澧都千里开外。惨白的残月半隐于云雾,而它在旷野中呼唤时,光也会浸入到梦境。   感受手中银枪冰凉,望着远方浩荡兵马连成一片,他全无畏色,目光所及之处会是他渴求已久的战场。   沙雪滚滚而来,转瞬埋没了恍如隔世曾经。现在的他行于京都朱巷,与贵二代争执。   遥遥不可及。   司马厝眸色更暗。   薛醒一见他这神情,鬼灵精地立马意会,转头就大骂起龚铭来,先不管到底怎么回事,骂就对了。   怎么难听怎么骂,直到薛醒将龚混账的事迹挨个拎出来数落了个遍后,提到“就他这纸老虎一戳就穿,上了战场鼓一响就嗝屁”时。   司马厝忽然从屋檐之上跃了下去。   “哎!去哪?”薛醒喊道。   “东华门。”司马厝脚步未停,“求人。”   “东……东厂!”薛醒登时心头一跳,反应过来后冲着司马厝的背影撕心裂肺大喊道,“别去别去,你骨头再硬都不够被云督主折的,你好端端跑那去做甚!”   司马厝回了眸,他的面容快要被阴影吞没,这让薛醒眯着眼有些艰难地辨认着他的神色。   薛醒好不容易看清了,却将自己的见闻翻了个遍也不识得那种情绪名何。   “只要能出战,云卿安就算是要我给他当狗舔鞋……”司马厝语气平淡。   “我也认。”   樯倾楫摧之后的孤舟,在风平浪静中缓行。   做不到忘却在昔日朔北边防稳固时,漫天暴风骤雪尽埋敌骨,华瑞高照黎民安度丰年。而任凭今日朔边动荡飘摇,黑云压境肆虐猖狂,侵大乾领土,欺大乾百姓。   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羌戎外敌进犯,而他却只能窝在软玉温香装作看不见,听不见。   他认。   故而输得一败涂地。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也定不让羌军铁蹄踏破河山。”司马厝没再回头。   “在我身前,必定是伏尸百万,血流成河;而在我身后,必定是承平盛世,四海安定。”   他会让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得到。   *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在这时不可能知道云到底几分真心,只会觉得对方是另有目的要折辱他。但是!自己媳妇怕啥,冲就对了,啥事不能给你摆平!   —————   T^T虽然明灵天天都在骂骂咧咧说再也不写古权。   T^T但有你们在,我就会好好写。   感谢读我一回,度我一遭。   (本章完) 第30章 甘俯首 提灯会,夜投诚。   通往东辑事厂厂署总部的是一条长长的胡同,幽深得仿佛连打更声都传不进来,单边的一排老树哪怕是在青天白日也遮不了荫,到了这半夜三更就更不必提。   番役常在京城四处巡视,实际上没少打着为朝廷办事的名号来捞油水,而现在自然是没什么人影。   因此司马厝来的时候,只听得到行走时脚下踏踩石块的细微声响,只看得到两边挂墙的匾额密密麻麻成了一团黑,像是墓志铭。   云卿安不常回云府,他是知道的,至于今晚寻到此处来,能不能碰上也纯靠运气。   越进到深处,便越是觉得沉重的压抑。又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幽幽的亮光忽然出现。   司马厝眸光微动,走近时才见原是一盏红灯笼被斜插进壁缝之中,包裹而成的厚重木纸上呈现出一只白色玉兔的图案,灯笼垂穗无声地晃动着。   许是幼童听着亲人急切的呼唤,匆匆归家时留下的,亦或是别的。   司马厝把这盏红灯笼拔出来提在手上,望着其将他脚下的路照亮了一小片,继续缓缓前行。   借他一用,送他一程。会还回来的。   云卿安攥着被褥的手紧了几分,又按上炕板找着平稳。他知道自己并非坐在冰冷的榻上,而是上了一艘盛阳船,他刻意压缓的呼吸声便也如同那拂洋而过时起的风吟。   冰玉沾了薄温,粉霞绯了寒石。   ——   悉听,尊便。   但妥协都做到这份上了。他性冷骨子里又带了傲气,今已是低头。   司马厝却不为所动,目光越过岑衍淡淡扫向他身后,笑得有些冷。   水雾袅袅蒸腾间,司马厝的动作简单而粗暴。   这兔子看起来竟和司马厝手中提着那盏上的兔子像是一对的。   司马厝以往只听过嫁夫俯首为新妇濯弄玉足,做不好就上不了床的。可他这般自降身段来服侍一个阉奴又算什么呢?   “愿请战,出边关,百战死,无明日。”   岑衍出来时,见到外边候着的司马厝时有些意外,道:“督主在里边,只是现在要歇下了,侯爷可要改日再来?”   司马厝也没真的想要听他的意见,只管一板一眼地做着这“伺候”人的事。朔边一去多年,他早就不是什么被一堆仆役随从跟着的勋贵公子,他的手抚过的是冷硬的钢锋,干的也是将就着的糙活。   他那略显苍白却带着浅笑的面容,以及那单薄的浅色里衣皆被司马厝手中的灯笼映上了红。   云卿安眨了眨眼,笑望着他,道:“开不了价。但该给的和不该给的,都给。”   司马厝在置物壁架上找了一阵,回头望云卿安时,面上一哂,“可我不是来当说客的。”   “不是明码标价的交易,总归是不放心。”司马厝道,手缓缓按上了云卿安的脚踝似是在表示强调,他眸色很深而渴求难掩,“把我要的,给我。”   灯笼的笼杆被书桌的砚台压着,发着浅橘色的光,其上赫然有一只红眼长耳兔戏着红绣球,球上还被系着一根不知要将之牵到何处去的红绳。   “我的来意,你知道的。”司马厝说。   而司马厝的诚意究竟能交付到哪步田地,他不知道。   云卿安弯下腰小心地将之捡起,又拿起火折子想要重新点燃,手腕却被司马厝一把扣住了。   “我为云督入幕之宾,前仆后继听候差遣。”   “沐足,更衣,伺候上榻。”司马厝却只顾着半蹲下来,用手一把将云卿安缩进被里的脚给扯过来,冷着脸道,“这次序,可有差错?”   红灯笼从司马厝手中掉落下来,那点原先相得益彰的光便熄了,只留下一盏的独角戏。   云卿安倒也不反驳,只走到炕上伸手进去探了探,已觉没有了余温,他并不在意地坐上去,掀起一截被角虚虚地盖了盖,偏头对着司马厝的背影说:“等说服的自觉,我有。”   他折桂起身,抱寒而候。等一场冬夜投诚,燃尽过往沉苛,和烟而眠。他不知期限,只知那来人眉可聚山川,目可汇星辰,会被灯笼的光辉舒朗了眉目。   当司马厝打好了盆热水,回来将之放于炕边时,坐于上边的云卿安静静地望着他,眸中闪过诧异之色。   “伺候人,你会吗?”   “所候有期,但逾未久。”   “也算凭本事谋求。”云卿安善解人意地说,“得了好处,本督自不会翻脸不认。”   岑衍忙回头去看,只见云卿安已不知何时起了身。   云卿安无奈地笑了声,半点没抗拒,“倒也无错。”   “咱家不知道。”云卿安弯了眸道。   “久等啊,云督。”   退让并不属于他,他会于被动中找主动。激流拍岸时,卷的不只是浪花。   室内很是简陋,本就是供人草草休憩之所,而向来讲究惯了的云卿安竟也在这里呆得习惯。   云卿安毫不怀疑司马厝会将他的脚当成实该杀千刀的牛蹄,就这么一拨一扣一压,将之下油锅似的来开展所谓“沐足”。   “本就是特意给你留的,又何故要扔?”   显然是不信。   给人洗脚自是头一回。   “不知道的你还大晚上搁这喝凉风呢?”司马厝丢开了云卿安的手,越过他走到里屋周围打量着。   光线昏暗,司马厝步入其中,在见到一盏与他手上提着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灯笼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司马厝见他的脚被泡得差不多了,又捞出来捧在手里一顿猛搓,眉却不经意地挑了挑。   照理来说,做到这份上就算是块冰也能给融了,是铁块也能给暖透了,可却偏偏没有。   玉瓷就是玉瓷,明明不经碰,却武装着、逞强着,自送到烈日飓风之下,受着自以为是温存的洗礼。内里依旧是僵冷的,支离的破碎却不露在外。   “可以了。”云卿安垂眸道,腿脚不自觉地挣了挣。   司马厝深吸一口气,停了手上的动作时却怔了一瞬,抬头看向云卿安,似是征询。   他先前没找到用来擦拭的巾布,脸上那正经到近乎严肃的神情,难得的出现了些许的无措。   云卿安嘴角勾了勾,道:“随你。”   水珠顺着脚背滑落,莹白的光泽似是皎月。   司马厝如若未见,干脆就把自己的衣袍一撩,用来帮云卿安擦着脚上的水渍。在司马厝看来,“随他”的意思实际上跟“随便”没区别。····可那是云卿安自己选的。   云卿安本就没指望司马厝如何,可当他真看到接下来眼前这一幕时,心下却顿时抽紧了。   手被云卿安的双脚夹住了,司马厝那将之放近的动作便只得停下。   “你做什么?”云卿安蹙眉问。   司马厝抬眼望他,自嘲地笑道:“龚铭说,我就是跪下给人……”   “你信他?”云卿安的神色冷了下来。   “不信。”司马厝端水起身,没好气地道,“行了,收回去。”   憋闷到了现在的地步,反而无所谓了。   云卿安也是够能忍,先前吃糙米窝窝头时眼都不带眨的,冲到连时泾都受不了的味他凑近时都面色不改,如今脚被使坏地给摁进沸水里,他竟也一句抱怨都没有。   倘若不是和他打过交道了,司马厝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感知存异。   云卿安在司马厝离开后,目光定定地望着那被打湿的地面许久,听话地抽回了脚。   只要是他的,便足够了。   ——   虽说此处简陋,但那也是相对豪府而言的,应有的一点都没少。   柜门并没有锁,司马厝将之推开时,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传出,里头衣衫琳琅满目。   他并不知道云卿安需要什么样的寝衣,既然对方没说那他也懒得问,伸手在里边翻找间,一件看起来很是眼熟的衣袍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啪”的一声,柜门被司马厝重重关上了,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匆匆将目光收回,转脸时却恰好见到了跟过来的云卿安。   那才被濯洗过的双脚空空地踩在冷地上,云卿安低着头,大半张脸隐没在暗影里,因而看不出神色。   还是来迟了一步。   “自会更衣,不必劳烦。”   是一件暗深墨色锦衣被整齐地叠放着,被司马厝方才翻乱了一点。他认了出来,这是他的。   本在深秋雨夜沾满了泥泞血污,而今却一尘不染。   抓了个现行。浅阳在密云压顶时翻了个身。   司马厝缓缓笑了,探手从柜中取出那件衣服,并将之抖落展开在云卿安面前。   “想穿哪件,这件吗?”司马厝的话语尾音略微上扬,说不清是调笑还是戏谑,“是想我伺候你穿吗,穿在里边还是外边,穿得下吗?”   阳晖万丈,无从遁形。   云卿安呼吸紧了紧,几步上前越过司马厝想要从柜里重新取一件,柜门却被封住了,是司马厝背靠着柜门,正偏头瞧着他。   “怎么不答话,不试图说服我吗?”   光亮不大够。   云卿安抬起脸来,平静道:“为你洗的。”   “也只想看你穿。无他。”   司马厝盯着云卿安良久,只见他的眼中一派坦然。   风雨兼程濯清涟,所思所念皆无愧于人前。他该知道的。   忽然被司马厝的手拦腰抱过,云卿安整个人都撞进了他的怀中。   头磕在那人的下巴上,云卿安的面前全暗了。   司马厝将云卿安拉得近了,又托举着将他的赤足踩上自己的靴面,将脸偏向一旁,没什么感情地道:“我没那闲工夫,再给你多洗一遍脚。”   脚不沾地才好。省事。   云卿安是被司马厝给扛着回去的。   那略显清瘦的身子骨落到肩头时,司马厝道:“怪我走夜路不常打灯笼。晦气,撞了邪。”   桩桩件件,皆是意外。   云卿安用手环过他的肩背,含笑道:“物以类聚,亡命徒撞上恶鬼,倒也不蹊跷。”   “可人以群分,我怎么着也该见着些人才对。”司马厝说。   不知道的,还真当作是入了什么禁忌地。可他总共也就只是入了一人设下的套。   被打横放下时,云卿安用手在司马厝后颈上摁了摁,摁得他低下了脸来对着自己,才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不是我小看你,打了灯,你也见不着。”   司马厝闷笑了声。   是狐狸袒露于蒿野,玉洁近妖诱人怜爱,可那迷离含欲的眸中又分明是剔透,在收敛了带刺的锋利时,泛红的眼中似能落下泪来。   渴求,分明能被看得到。   “那云督呢,是人是鬼?”   司马厝就势压下`身来,却又极快地翻转过去,躺到炕塌里边挨着云卿安的身侧。   静得只听得到两人浅浅的呼吸和点点跳动的火星子的声音,无波无澜,无雨无晴。   最后一点灯芯也燃尽了。   在一旁常被点燃的安神香气味,料想是混上了别的味道,因而对云卿安失了效。   云卿安没有偏头去看身侧那人,他只在这黑夜里望着上边,视线明明是直的,所通却不是坦途。   司马厝的问话,他根本就回答不出来。   空了一片,薄被像一个巨洞,再多的体温也都能收纳。   直到司马厝的声音,明明响在他耳畔,却似越过了千山万水般传来。   “若是鬼,我囚你一夜,白日青天送你归魂。若是人,我当添置新宅,问名请期,迎你入门。”   (本章完) 第31章 为君故 做人化鬼,也甘愿。   是第一缕晨曦破昏晓,亦或是夜风吹尽、化了沉夜积霜,云卿安不知道,因为纵情的气息会将他整个人灌满,被暗幕怀抱着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他却有感觉,天快亮了。   夜里提灯微明的,在白日也该殆尽消亡了。   塌上很挤,他这一晚是靠着司马厝睡的。虽有所依,但司马厝不会习惯,他也不习惯。   拼命找着对方的弱点用作筹码,妥协与磨合留下的后遗症,要远在那点一夕同冷暖而不宣于口的共情之上。得不偿失,而弊大于利。   可云卿安无所谓,他披衣起身,回头望了一眼熟睡的司马厝。   安神香,安的人是他。   那两盏灯笼依旧是孤苦伶仃,在不同的平面上,他们极尽所能消耗而发出的光都照不到彼此之上。   云卿安捡起了灯笼,换了芯料再用火折子重新点燃,赶在彻底天亮之前将之高高挂起。   魏玠面色稍变,离了椅背向前倾身,连他那青黑如松斑般的皱皮上似乎都写满了阴沉。   “该去见见义父了。”云卿安将之接过来,低头时回忆起了枕边那人身上的温度,“替我在这守着他,在他醒来之后,为我寻一味安神药,药劲要更大些的。”   买卖交易讲究的是个平衡,共得利益,若一端陷下去了,天秤的另一端未必就能高枕无忧。   会成全他的。   “可劲大了不成……”   这就乏了么?   云卿安微抿了唇,敛眸禀道:“三营掌号统领龚铭滥用职权,私调军器,图谋不轨。”   “督主,这是要进宫里去吗?”   坐着的魏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显得异常疲惫,嗓音干涩道:“卿安看着办就是。”   疯狗被得罪了可是要咬人的。   云卿安都觉得,做人化鬼,也甘愿。   他随后踏出了门。   昨晚岑衍没敢走,一直在外边不声不响地守着,整个身子都冻僵了,一见云卿安出来还是连忙取出暖手炉来给他递过去。   “卿安你的意思是……”   那批丢失的箭木头到现在都没找着,羌戎人急切冲他威胁索要,逼得魏玠连着好些日子都茶饭不思,干脆掐断了同那边的联络往来,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魏玠此番便是急得焦头烂额。   尽管明知道司马厝随口说出的花话当不得真,也明知道他是假意逢迎,可就是为了他这么点的让步。   “弄了些个杂碎,义父可要过目?”云卿安恭敬道。   风渐渐停了,雪却快要落下了。   岑衍想劝,不能由着云督伤了身,可在目光触及到云卿安嘴角的笑意时,他忙改口道:“是,小的定会寻来。”   ——   “借刀杀人,进而有利,退则无害。”云卿安微笑提醒道,“义父可莫要被利用了。”   “哼!”魏玠一时气血上涌,重重地喘着粗气,“他们龚家人都是一溜黑的货色,最是见不得人好。”   “义父息怒,酌情采措,定不叫得逞。”····魏玠沉吟片刻,神色稍缓,“卿安靠近些来,义父有要事同你交待。”   浊日驱散了暗云,普照的未必是金芒,流尘虽匆匆地现了形,可依旧是无影无踪的,落到云府的门庭时便化为了乌有。   同质去,不留痕。   云卿安再回到这里时,身旁除了岑衍没有其他人,他转头吩咐道:“义父这边打点妥了,回头再替我跟广昌伯多提一句,他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待岑衍应下,云卿安推门进了书房。   许久未来,房里一切照旧,桌案是冷的,叠着的书卷自然也是。清霜几层,暗了窗花。   他大致地扫了周围一圈,弯腰将从桌边掉落到地上的东西捡起来紧攥在手中,随后步履从容地行至桌前坐下,铺纸提笔点墨。   寂静无声,有人覆手翻转心潮平,有人窃机失算难安定。   姚定筠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如今缩在一张用于藏物的黑木几案后头,借着案板遮身,蹲得腿脚都麻了。   天知道云卿安为何会突然回来,让她根本来不及撤离此处,可发展到了现下这般情况,姚定筠也唯有静静等待脱身之机,除此别无选择。   时间在不声不响间慢慢流逝。   云卿安搁下笔,偏头时似笑非笑,“藏也得挑个好些的位置,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进来到这里,无非是想要寻得他的把柄罪证,云卿安知道却不在意。   她根本寻不到。   姚定筠心下一惊,断不知是哪里露了馅。   “你不该碰掉的。”云卿安不冷不热地道。   姚定筠沉思了会,蓦地脸上一红。   谁能想到竟然会有男人的汗巾子出现在云督的书桌上,还是被用于包裹着数十枝圆木毛笔,和墨宝摆放在一块。雅正之所,成何体统?   她心知自己躲不掉,深吸一口气后缓缓扶着旁边借力起身,直视着云卿安,极力端平语调道:“云督事务繁忙,定筠不敢打扰,告辞。”   “姚伯父可是下葬了?”   云卿安那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刚迈过书房门槛的姚定筠脚步一顿。   怜她黑发送白发,沉痛的悲哀似一把凌迟刀尽毁生气而徒留骨立,泉眼明明纳不下的,可暗涌喷发时,事事由不得。   数日来她对自己的告诫在今日全然忘却。   “呵哈哈哈……”姚定筠陡然回过身时,被门框撞了个踉跄,而她的眼中已满是血丝,声音凄厉而充满了怨恨,“怎么,云督还想赏个脸同我前往一观不成?”   “以的是何身份,杀父仇人还是我姚定筠的丈夫?哈哈哈,你这种人也配?积点德,别脏了我父亲的安生地!”   听着这声声的咒骂,云卿安面无波澜,只是起身轻轻地将刚落笔而成的画作放于一边晾墨,复抬眼望着情绪失控的姚定筠,纠正道:“无合籍,不成婚,你我无相关,不牵扯。”   罪臣之女,谈何尊严?姚定筠被人当成物品一样地掳来,所谓的婚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笑话,用以羞辱作践她的罢了,自然更无其他的正式仪礼。   况且这两位当事人,没有一个是承认的。   姚定筠的呼吸略微平复了些许,冷冷道:“云督知道便好,可还有何吩咐?”   云卿安垂眸,望着裂冰玉戒时神色柔和了几分。旅归傍依之处,是那人恣意张狂的眉眼之上,可填山河的胸怀之下。   “见过云过千帆,暮霭沉落,再去评判是非曲直、好坏与否。于你于我,皆是交待。”   (本章完) 第32章 雪长暗 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景榆林场。   几日前不出意外地又下了场大雪,覆了荒林,加了银冕。   薛醒乐颠颠地来这里找司马厝的时候,他的后边跟了一群狗腿子,各人手中提着各式各样的渔具,热闹得跟舞龙游街似的。   “小公爷,您看看,鱼钉鱼叉鱼饵鱼网……到底是先用哪样?”   大冬天想吃上鲜鱼不容易,于是薛醒不久前特意命人汲了地热泉水,专门用来做一池专门用来养鱼的暖鱼塘。   这鱼养得比人都金贵。   “都、都都放着先。”薛醒随意应付了旁人的问话,扯了扯衣领子,放开了嗓子就冲着林木后头一声吼,“老哥!今日我们边抓边吃鱼,烤红鱼,酱醋鱼,十全大补肥鱼汤……”   枝干“咔嚓”一声地断开了,一摊落雪在半空中被枪尖挑飞出的木楔块击中,烂了个稀碎。   司马厝对薛醒的话如若未闻,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冷肃银辉上。   薛醒翻了个白眼,有些鄙夷他的没见识,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这叫练枪不误宰鱼功,反正你就甭管,等吃的就成!”   通过枪杆、枪尖与圆木楔贴缠抽拉来不断提升运枪的灵活度,直至两侧木头被刮磨成凹状方为功成。   “啊!好一个枪枪到肉,年年有鱼。”   众人听得心服口服,干脆也就都放停手在一边干等着。等别的不成,可若是等吃的就一个个特耐心。   一晃多年过,磨枪亦是磨人。   司马厝嘴角抽了抽,终是应下。   “啊……这如何使得?”后头人面面相觑,“小公爷不用这些个物件可怎么抓鱼?”   当数条鱼被一枪扎成了个排排队“并蒂莲”时,众人拍掌高声欢呼。   于是乎,日影西斜,司马厝收枪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要杀要剐,你们随意。”司马厝淡淡丢下一句,撤枪回身离去。   后来,八岁的司马厝就跟着小叔从最简单的扎飞袋和抖泥丸练起。   薛醒杵在一边,伸长了脖子观望一会,登时就乐了,回头对后边人道:“去去去!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给我拿回去。”   “嗳!好一个兄弟齐心,骨肉相连。”   用器三千,凡都忌讳手生,即便无用武之地,亦不能废练武之功。这是司马霆告诉他的,与之同时交给他的还有一杆两尺黑枪。   “阿厝年纪尚小,倒可从基本功练起,不必太急于求成。”小叔司马潜坚决不认同。   “呀!好一个争先恐后,舍我其谁。”   薛醒一瞪眼,拍着胸脯道:“我司马老哥这用枪一扎一挑那还不是妥当了么?我就不信那鱼还能有本事从他手底下偷生!”   若干人等皆齐齐向林望,苦苦候郎来。而最先双眼发亮的薛醒一溜烟地窜到司马厝面前表明意图,其余人亦开口附和,巴巴地望着他。   “司马兄这是在……”温珧沉思了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惊悚道,“在准备去杀人吗?”   鱼还能自个儿从水里跳出来,落人饭桌上不成?   众人也觉察到了司马厝那边的动静,纷纷睁大了眼去看。而温珧尤甚,惊得嘴巴张的都能塞下一个大鸽蛋。   薛醒笑开了花,看过瘾了也半点不嫌弃鱼肠子是不是飞出来了,叉着腰指点着众人将之收罗一空。   在场的人中只有温珧一愣一愣的,似乎难以接受般,低着头时眉头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饭时已至。   静夜以点点烟火为佐料,在热气蒸腾时便被唤得醒来了。   当全鱼宴被送上桌时,薛醒一根筷子飞过去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正想“啧啧”跟身边人赞叹几句时,左右四顾才发现司马厝并不在。   “他人呢,哪去了?”薛醒着急道。   “在东厢房那边,小的方才已经去叫过他了……”有人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薛醒要找谁,连忙道。   薛醒不再多言,果断起身,“行了,我找他去。”   不料等薛醒刚一走,温珧浑身湿淋淋地进来了,看起来一脸落魄。   他刚才捡了根又长又粗的树枝,也想试图插鱼来着,结果却……····“哎呦!子政你这是掉下水里了,快去换身衣衫了来,别冻着了。”有人道。   温珧抬起头,眼神依旧是呆呆的,似是没听到一般,越过众人跟在薛醒后边走去了。   留下众人半天都摸不着头脑。   东厢房。   薛醒直接破门而入时,司马厝手里正收拾着的东西还来不及收,于是各种物品如板甲、锁子胄、沙盘等便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这……这你真的要去打仗?”薛醒三两步冲到司马厝跟前,“在澧都好吃好睡不行吗,怎么老想着离开?”   司马厝沉默了会。   他来这里本就是为收拾东西的,先前偷偷命人研制的武器还藏在这里,还有自侯府被搜查一事后,一些容易引起误会的军物也皆暂存放于此。   他不知道云卿安是否会信守承诺帮他摆平,但他急切地想要准备好。   万一呢?   “我守的,你来看。”司马厝抬眸时轻笑了声,“添温酒,余空位,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留什么啊留,现在亲邀都不来。   薛醒重重叹了一口气,鼻子有点酸,掩饰性地往外边走,“行吧,你还是先出来吃点东西。”   他不能体会,但他想要搜肠刮肚地强行尝试去理解,也愿意尊重司马厝的选择。   别说是添温酒,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山长水远,他也都去除青草,上高香,点油蜡。   ——   腊月初,风雪长暗,旌旗猎猎。陈兵出师,向征战,无归期。   御城甬道被长长的朱红地毡铺就,两列皇城护卫军端正侍立,皆神色严肃,而其中明黄色华盖宝幡如翠玉镶连般地通向甬道尽头正中央的高台。   礼乐齐鸣,钟鼓三响,李延瞻一身真龙朝服登上高台,于百官中傲立,象征性地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   李延瞻都说了些什么,司马厝没仔细听,也根本听不见。   军队中清一色的墨黑铁甲闪耀着寒芒,雪色盔翎在炽光下熠熠生辉,银枪入他手再并非是遥不可及,他对枪身上的寸寸纹路都熟悉亲切无比。   他该是回来了。   肃肃仪仗间,在几重侍人的簇拥之下,一架辇车缓缓朝他驶近,车帘翻飞间隐隐现出里头人的身形。   “[1]风吹锣鼓山河动,腰横秋水雁翎刀。”云卿安未露面,只声音从中传出,“踏雪逐戎归,与将军解战袍。”   司马厝隔着车帘打量着他,眸中闪过些许复杂之色。   自古以来,边军将帅统领中央军时,旁人或多或少有些不服气,有隐忧亦或是忌惮。而任用宦官监军以传达君主命令,辅助将领便是掣肘之策。   但愿不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刀枪无眼,不留情面,监军自重,望勿添累。”司马厝冷言说。   “侯爷多虑。”云卿安温声答。   司马厝情绪不辨地笑了声,不再理会他。   自讨苦吃。   送礼成,祝声停,至那威仪军列如滚滚浓烟般消失在人们眼前时,路边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散去。   朝廷出兵大多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左右都奈何不了。   人群中的阿竺被散去的人挤得身子晃了晃,有些不安地伸手扯紧了缄语的衣裙裙摆,仰头问道:“阿娘,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都生病了,还跟着这个哥哥一起去做什么,难道不是应该好好养着吗?”   缄语的身形越发显得瘦弱了,也几近站不稳,但她还是定定凝望着远处,那眼中的神色说不出是伤感担忧亦或是其他。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也会懂得照顾自己。   她该体谅他的。   “公子远行,归期不定。阿竺,回去时随阿娘学洗手作羹汤,有朝一日,公子同那位哥哥回来时,相邀作客。”   *   作者有话要说:   [1]改自《送毛伯温》   (本章完) 第33章 渡有苦 自迎汝。   金鳞照雪,征路漫。   前线紧急,然行军即使是昼夜不停,也犹需花费数月不等的时日。虽急但慎,山川险峻、水道纵横,无地不可伏,无地不可截。   “侯爷,前方路段已经由步兵探查过了,山谷、密林皆无异样,唯有湍河阻路恐需绕行。”贺凛凝声对司马厝回禀道。   此时距离澧都已有数百里的距离,骑兵在前踏雪开道,步兵在后跟随,这般日夜兼程才难得有此速度,如若绕行又得耽搁。   司马厝的视线扫过被步兵插于地的五方五色旗,道:“无需绕行,就机渡河。”   贺凛一愣,不解道:“可是侯爷,腊月覆雪满荒山,现今可供砍伐的竹木缺乏,如何行得?”   若往时遇到这种情况,则派善水者携带军中粗大绳索游到对岸,相牵成索,随后伐木制筏,将之摆放在绳索上做成吊桥。   可当下明显行不通。   “掷枪替木,以衣甲扑设。”司马厝淡淡吩咐道,不容置疑。   司马厝就地而坐,看着那跳动的火苗,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道:“不必给我。”   褚广谏愤愤然,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被司马厝抬手制止了,司马厝起身朝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替司马厝感到不值。   没看到。   “是啊,总兵,还是歇歇先。”   司马厝在他走后,松了松手上的钢缚,回头望了一眼。   天快要暗下来了,不闻寒鸦几声,但见暗云已逐流去,晴夜当空,得安营扎寨了。他背后有数名兵士在埋头忙碌着,可依旧很空。   “小点声,监军方才出来了,这会儿没准能听见。”有人提醒道。   司马厝轻笑了声,拿出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干粮——五合面粉做成的香油蒸饼,“天虽是黑了,但还有的是路要走。”   “少说多做,天彻底黑下去之前务必要渡过河。”   担忧他是茶饭不思,众人纷纷劝道。   “总兵,刚烤好的鸟肉,快来尝些。逮着个肥鸟不容易,总兵忙前忙后最是该先享用。”褚广谏等人聚拢在火堆周边,数只连皮都被烧得红扑扑的大骨架子鸟散发着扑鼻的香味儿。   “就是,这一路带着个累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敢情还当这是他的东厂呢?”   有人酸溜溜地道,这话一出口便激起了众愤。   倒也可行,贺凛迅速反应过来,领命布置下去。   行军尚且如此,到了边关方是真正掀开帷幕,何以歇得?   褚广谏等人怔了怔,颇有些动容,再看向手里的鸟肉时竟也生出了些许鄙弃之意。   稍微有血性一点的将士大多都对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宦官监军有些不满,一不会行兵打仗,二不会探机决断,要来何用?更何况是这么个玩弄权术,逼得他们总兵屈辱低头的卑劣小人。   “我呸!也就在澧都跟着魏狗作威作福,也亏得他有些自知之明,没事不出来显摆,天天躲着跟见不得人似的,不然咱哥们几个非得趁着这天高皇帝远的,给他点颜色瞧瞧……”褚广谏也怨道。   “也快要到达济州了,前边消息说那狗娘养的羌军竟想出些阴损招,存心在那耗着。但既是如此,料想关城也还能撑几日,方啸行总也还有些能耐。”   “唉,我等夙兴夜寐,恐也就那位监军大人最是逍遥自在。”   ——   破冰的湍流激荡过山石之时,响声共振,那双白色帕子被浸了进去,颜色便变深了,称得那双修长的手愈发的苍白。   云卿安踩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块之上,身形几近都被笼进薄暮里,却又似翩然独立。他将帕子收回攥紧在手,那丝丝缕缕的凉意便自手心不断扩散。····忽然间“咚”的一声,一块不知从何处飞过来的石子砸到了水面中,溅得冷水与碎冰齐飞,也落到了云卿安的身上。   他忙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视线有些发黑。   “监军小心啊,别掉水里了。”   司马厝负手在后,缓缓靠近,仿佛那块石子不是他扔出去的一般。   “因着这河径陡峭而水急量冲,现下将冻未冻的湍流最是危险,若要过去少不得费一番心思。侯爷不愁吗?”云卿安回头望着这罪魁祸首,脸上并没有恼色,反而像是带了关切。   “我愁啊,监军能排忧解难吗?”司马厝看着河对岸,道。   “你不是有主意了吗,又有何需要我的?”云卿安敛了神色,低头时往后退了一步。   司马厝却在这时恰好也往后退了一步,偏头瞧着他,一脸认真地道:“恐衣甲不够,劳监军舍己为人去垫个路。”   竹木缺乏,若需要铺设过路,军士脱下的衣甲少说也需要数百,但这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也用不着以人替之,司马厝分明在胡说。   云卿安也不戳穿,嘱道:“那你可踩好了。”   话音刚落,云卿安就被一把扯得从石块上滑下来,撞在司马厝肩膀上。   “是你没踩好啊。”   司马厝乐了会儿后,将身旁的云卿安牵得稳了一些,旧事重提:“广昌伯能在朝上提议让我戴罪立功我不觉着稀奇,只是魏……你顶头上的那位又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兵书都没读过几卷,兵器也不认得几样,你可别说你是来游山玩水的,无暇多顾,伺候不周,别起怨言。”   魏玠竟然能做到极力支持,还在一边说服元璟帝允他出战。   司马厝隐隐觉得魏玠这一做法透着古怪,若是他没有别的意思,又怎会非要将云卿安推出来当监军?目的何在?   云卿安心平气和,眸色却暗了暗,说:“从来,就没有仰仗过总兵的照顾。”   被看轻也不意外,多言狡辩无用。   药瓶在方才被撞掉了,滚到石缝中,看不见了。   直到司马厝捏了捏他的手时,云卿安才回眸,声音有些低闷,“没了。”   司马厝挑了挑眉,还未明白过来,云卿安却已踮起脚抬起手强行将他的后颈按低下来,将额头蹭到他的侧脸上。   “我是说,我人,快被你搞没了。”   感受到那火烧般的滚烫,司马厝将云卿安推开了一些,借着昏暗的暮色看清了他的面色。   那近乎锋利的艳色没有被病容抹去,反而被渲染出股凄楚孤决的意味,他抬眸望来时,像是在带了怨地讨债。   欠了他的。   “别赖我,我没这么大的本事。帐里边有人看诊,自己寻去,草药也都有的是,叫你手下给你熬。”司马厝跳得离他三丈远,生怕被讹上。   这山长水远地赶路,身体吃不消不奇怪,可这一路来,云卿安病着竟也没多少人知道。可病了就去找军医。   “总兵,这边布置好了。”   贺凛朝着这边大吼了声,继续招呼着众人忙活,将渡河路加固。   “步兵护送锱重先行,其余人垫后,乱序者按纪处置。”司马厝吩咐一声,转身就朝那边行去,留下的话却落在了后头,“既然是监军,总得派上些用处,仗都还没打,命得靠你自己惜着。”   云卿安并没有跟上去,静静地看着司马厝的背影远去了才收回视线。   那场夜寒过去了,可他还没走出来。烧迷糊了。   (本章完) 第34章 出边关 “若真有那日,我自行火   济州边靠岐山城,为函壇关后勤重地,本与慈州共筑外围,齐连成西北防线,战略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雪沙混杂到了一块,这一路荒凉无际,辘辘的车辙留得毫无规律可言,活像是茫茫然逃命的。   连空气都带着干。   车帘猝不及防被挑开了,一袋水囊被丢了进来砸到里边休寐的人身上。   “别渴死了。”   云卿安睁开眼,从那帘口处瞥见了那一闪而过银色的枪影。他捡过水囊,轻轻地笑了笑说:“鱼龙混杂,形势难料,济州城怕是不好进。”   按理来说在现下这种情况,进出城人员皆应受到严格排查,这得查到什么时候还不好说,查完也不一定能够通行。   朝廷派军到此是没人会拦,只是恐也有些麻烦。   外边沉默了少顷,司马厝才悠悠道:“云督前去露个脸,没准人家还会卖你个人情。”   司马厝微眯了眸打量着他。   司马厝脸上的笑瞬间凝固了。   “云督才是杀人不眨眼,兵不血刃,伏尸如土。”   “侯爷脚踏实地,自是穿不下。”云卿安说。   先前渡河之时,云卿安以身体不适站不稳、行不便为由,却也不要身边的人帮忙,竟就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落在了队伍最后面。   给司马厝一个机会。   “不止杀人,我还鞭尸,只不过对你的话,鞭尸的手段不大一样罢了。”   “人情薄,用不上。”云卿安叹道。   司马厝被堵得一噎,冷笑道:“我自便,你给我这个机会吗?”   军中自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若要是非亏欠一笔勾销那是不可能的。不服气的,倒是可以趁机讨回来。   “翅膀又不硬,咱家飞不过去。侯爷自便就是。”云卿安淡淡道,油盐不进。   云卿安浅笑道:“倒也无妨,咱家前来监军奉的是皇命,侯爷若是嫌弃要赶人走,咱家也无可奈何。到时候侯爷只需要寻个理由,抱病亡故亦或是渡河意外而死,无人敢妄议不是。”   “新是新,旧是旧。”司马厝闻言笑了笑,手一用力将那车帘给彻底搅碎了,半真半假地道,“我自是不会同监军一般见识,监军可也别给我小鞋穿。”   可若是死无对证,无人知晓事实呢?   云卿安如今竟是独自一人在这里等着他还同他说这些,是真不怕死,在拿命来赌。   走了这么长的路以来,这是他头一回使性子。翅膀硬了就想过河拆桥的人是谁?   司马厝压着火道:“想死有的是机会,犯不着在这曝尸荒野。”   在前头的司马厝早已经行出了好几里,听到这个消息后被气得不轻,折返回去只见云卿安还在河对岸,神情平静,竟似乎是在等他。   有什么好赌的?   自古将领与监军产生矛盾是常有的事,可若是将领胆敢得罪或者私自斩杀监军,便是犯下了不尊皇命的大罪,若有朝一日被揭发到朝廷上少不了担责。   他说的确实有几分真诚,也确有几分可行。   脚踏实地?也亏得他还敢提。   “若真有那日,我自行火化。”   如果没有岑衍多留了个心眼的去而复返、要挟警醒,如果没有那能杀人的大雪夜韵,司马厝都不会多留下来看云卿安一眼。   他拎得清。   只是后来,当司马厝将云卿安背在身后,踩着那被泡得发烂的黑甲过河时,他拎得清的,便只有身后人那单薄的体量。   冷风砭骨,霜雪欲摧。   济州城外果是纷乱嘈杂,在那紧闭的城门之外,数不尽的蓬头垢面百姓围拢在此,神色激愤。   被派去探路寻消息的斥候回来时略带忧心地回禀道:“州城在几日前便已全面封锁,全面禁行。从前边一路逃难下来的百姓如今全被拒之门外。”   贺凛闻言面色凝重,转头望向司马厝等着他的决断。   照理来说,此举虽有些不近人情,倒也可以理解,无论是从城内秩序还是护城安全等方面考虑,大量难民涌入城实有些不妥,恐其中混有细作。况且守城责任重大,不容有失,官兵又不是活菩萨。   司马厝的面容隐于兜鍪投下的阴影里,让人看不真切,不知是何意味地道了句:“田遂良是个谨慎的。”····贺凛心下轻叹。   这时,城门却忽然被打开了,门缝很小,只堪堪容得下一列骑马兵队从中而出。   围守在城门的百姓一下子沸腾了,一窝蜂地朝前涌去,而守城的兵卒却毫不留情地拦住了他们,以冷刃胁迫,以暴力威慑。   “城兵出列,闲人退避,擅闯城门者,格杀勿论。”   可冷冰冰的警告并没有让百姓平定下来,反而越发激起了他们的怒火,多日来风餐露宿、颠沛流离早已让他们难以忍受,依靠着信念支撑求生,只求到了济州城能够受到庇护,却未想事实如此残酷。   “尔等欺人太甚,罔顾人命!田参将更是视我等如猪狗,他不配为人,更不配为将!”   “天理不公……”   有人大喊着不管不顾地就往前冲,甚至自送入刀口,鲜血迸溅,前仆后继推搡成一片,场面渐渐有失控的趋势。   司马厝望着这一幕眸光沉了下来。   这时,方才自城门口出来的那一列兵队中,为首的那人自马背上跃下,恭敬躬身道:“在下田参将手下千总杨旭,参见长宁侯。”   田遂良收到消息便立马派人前来迎接,丝毫不敢怠慢。   “城内现今如何了?”司马厝没有叫他起身,只是淡淡开口问。   “回禀侯爷,田参将早已将守城部署传令下去,如今城民安定,备况良好,侯爷大可放心。”   司马厝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追问道:“那些不安欲迁的城民,是怎么被安抚下来的?”   他的语气稀疏平常,毫无异样。   杨旭闻言却先是僵了僵。   怎么安抚的?很简单也很有用。禁令一出,城卫日夜巡视四方,违者抄家清口,死罪难逃。如此一来,见着了众多丧命的活靶子,那些个惶惶不安想要连夜逃出的城民也就只能敢怒不敢言,哆哆嗦嗦地藏回家里。   可杨旭在司马厝面前却有些难以开口,尽管他没觉着有什么不妥,便打了马虎眼道:“此处不便多言,还请先入城详谈。”   周遭越发闹哄哄的,一对像是父子俩的百姓正跟守城兵起了冲突,那位年纪大的老头被推得摔了一跤,而原先搀扶着他的那青年急急忙忙地上前理论。   人群中的起哄和唾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司马厝讥笑了声,倒也没拆杨旭的台,转而吩咐道:“有劳亲迎,老褚先带人进城。”   一直在司马厝身边待命的褚广谏忙应下,心下却有些纳闷,依着总兵这意思估摸着是要……   果见司马厝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朝人群中走去。   褚广谏也不怠慢,出言令下部众有序进城,随杨旭带领的兵队在多人的铁刃开路下缓缓朝城门处驶行。   天色似乎暗了些许,不只是乌云蔽日亦或是人动所致,黑压压地笼罩到了这片区域。   云卿安在后边一直默不作声,只看着外边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时微勾了勾唇角,却在下一刻面色微变。   “快停下,要碾死人啦啊……要死人了!”人群中有人惊叫出声,只见先前那被推出去老远的老头踉跄着摔倒在了杨旭率领的列兵跟前。不论是马蹄还是车轮,碾过时他必死无疑!   杨旭神色不悦,并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   “迅速给本督停下。”   伴随着云卿安的叫停,周遭却好似被彻底点燃了般混乱不堪,尖叫声此起彼伏。   杨旭只觉得眼前一花,下一瞬却已是来不及防备地摔下马。浑身骨头都似要散架一般,他却没功夫顾及,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对着那急掠而过的人影急喊出声:“侯爷小心!”   “吁——”惊马扬蹄之时,那跌到前来的老头早已不见踪迹,而那同他一伙的青年慌忙逃窜出去。   宛若清冽的冰面被刹那间击得破碎,堤岸摇摇欲坠。   “务必将那人抓回来,严刑拷问。”云卿安沉声下令道,目光逐着那逃跑的青年,神色冰冷。   “是。”贺凛先是微微一愣,转瞬反应过来后忙带人去追。   此番前援,恐早就有人意图阻拦,混杂的情势便是造乱之机,来者不善,早有图谋。   云卿安克制住不顾一切出去找人的冲动,强自冷静地命人将场面控住,手心却出了层薄汗。   似乎过了很久,又貌似只是在电光火石间,不远处突传出闷雷般的爆破之声,紧接着刺鼻的硝烟浓味,在这人仰马翻的乱局中弥漫开来。   (本章完) 第35章 荡戈平 “我圆滑周旋,容你自性   压城的黑云渐渐散了,曦和落银粟,平静地似是唯恐惊扰这荡起的连戈。   “参将,云监军已在里头等候多时。”听着手下人的禀告,田遂良的面上除了疲惫再没有其他的神情,他挥退手下,将盔甲摘下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里边的待客堂。   青瓷杯在云卿安手中轻转,他偏头瞧着田遂良时,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从容,只是那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既客套又疏离,“田参将功劳不小。”   “云监军这可是折煞我了,劳侯爷多加费心,监军多加提点。”田遂良在云卿安身边和他并排坐下,苦笑了声道,“城民安置有欠妥之处,实乃我等之失,顾虑繁多,万望谅解。”   无人问责时,他田遂良作为济州城守营参将自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关起城门来想做什么那都是他的事。只是现在外人一来还插了手,更何况此次司马厝执意命开城门迎流离百姓,又议另商安民之策,那多少是落了他的面子,就差明面上指着骂他无能了。   田遂良也就是表面端的客气罢了。   云卿安轻笑道:“久居澧都不晓济州事,司马莽撞,此番叨扰,田参将还勿见怪。”   田遂良微微一怔。   他对这位云厂督亦有所耳闻,万没想到对方态度这般客气,话语间竟似乎还有对司马厝的维护之意,可这两人又分明是极不对付的。   话罢,田遂良对司马厝道:“劳侯爷先恭候于此,且容我训一番那些个不成器的兵种,以防不驯。”   已沉静无异。   云卿安低着头仿佛听不见似的,用指腹在瓷杯上按了按,那僵僵的感觉却丝毫未消。   “敢问田参将麾下人几何?”   “城门出事,连累了侯爷,又惊了云监军,无论如何我也难逃其咎,不日定会给出一个交待。”田遂良郑重保证道。   云卿安垂了眸。   司马厝移开了视线,大步迈入,他周身的装束已然换过,离了那因受牵连而带血残破的胄甲,仿佛刚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身而出的人并不是他。   那人顿了顿后,赶忙应下。   田遂良重重地拍了拍桌案,含怒道:“咬舌自尽,只字未吐,但定是细作无疑。我早知当下多的是混水摸鱼居心叵测之徒,千防万防不料还是让其有了可乘之机。”   “可有审讯结果了?”云卿安敛了神色,问。   云卿安眸光微暗,并未答话。   “来人。”田遂良哈哈一笑,转头冲一边唤,等待命的属下出现在两人面前时,他嘱道,“稍后带侯爷了解边军相关事宜,凡事皆听他差遣,不得有异。”   司马厝直入主题道:“同京军整合收编迫在眉睫,借田参将权一用。”   田遂良起了身,礼貌性地想要同司马厝寒暄几句,却被他打断了。   此话出时,屋内的地龙张开了獠牙攀上了冰沿,热晕被挡了挡,便成了一团雾气默不作声地缭开了。   云卿安微一颔首,在抬眸时便对上了司马厝那含霜的眼。   门外响起一道通传声。   那被司马厝掷出老远的老头当场被炸得血肉横飞,连同周遭的人多多少少伤得不轻。总归是没在密集点出事,大大减少了损失。   生民以身携炸药,一经碾压定是剧烈爆破,如非司马厝及时阻断,后果不堪设想。事关重大本该追究到底,若就这样断了线索着实难办。   他看不见他的伤。   田遂良一顿,复正色道:“守备、左右营游击各数十名,马战兵七百二十三名,步战兵二百七十七名;官马五十匹,兵马七百二十三匹,驮炮骆驼七十只。总共有普通官兵四千余人。”   司马厝神色松了松,目送着田遂良匆匆离去。   扑面的雪气来了又散了,打了个飘然的圈,却停留在了这里头。   静了片刻,云卿安先柔声开口道:“田遂良若是个计较的,这会恐是记恨上你了。”   司马厝扫他一眼,不以为然,“记恨上我的人多了去了。走到路上都能得罪人,我还能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你若不想出门,没人推得动你。”   司马厝踱上前几步,平白在坐着的云卿安面前形成一种压迫,“云督招一招手,不是就巴巴地摇着尾凑到跟前来了吗?”   云卿安在仰头时弯了眉眼,抬手扯住司马厝的腰带将他又拉近了,将脸埋进他身前,鼻尖蹭上他的衣料。   “我圆滑周旋,容你自性昭彰。”   司马厝低头时只能看到云卿安柔发下薄削的后背,载不了雪也盛不住阳,一落上便会顺着那流畅的线条流下了,仿佛只适合倚靠在彼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不劳费事。但云督城门当断立决,司马记下了。”   云卿安没答话。应该的。   “云督高枕,余事勿近,繁事勿扰。”司马厝是在防着他。   可是怕什么呢?   潮汐非随风动,但追逐暖岸,仅此而已。   ——   沉蔼压星河,兵骑若生烟。   夜深时城内的军事演练场却一片火热,进退的鼓号和旗语变化不定,或“鸣金收兵、一鼓作气”,或“天门镇、八阵图”,队形阵法皆随之而变。   “侯爷,‘操’法已进展至大半,不出几日定可磨合顺利。”杨旭早已满头大汗,连凉风都吹不消。   京营中央军与地方边军自是有很大区别,若不能彼此适应,找准配合,则必定是不成气候,非益反害。   司马厝表情平淡,等杨旭急得快要绷不住的时候才“大发慈悲”地道:“那便先到此为止,明日继续。”   杨旭刚想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司马厝接着补充道:“转以‘术’法,射御替之,非令勿停。”····所谓“术”,就是指单兵搏斗厮杀的技术,射箭、驾驭战车等,此外便是根据装备选用兵器进行戈、矛、枪、戟的适用练习。   这怕是得通宵。   杨旭脸色变了变,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见司马厝身边一圆脸少年二话不说地出列执令。   正是时泾,本得了司马厝的允许留在澧都府内好好养刑伤的,他却执意要跟来,这一路跟着留在后头兼管伙食,到了现在也恢复过来了,他向来是对司马厝言听计从,毫不拖泥带水。   杨旭生生地又把话给憋了回去,顶着头皮硬着上。   另一端,但闻余响。   拾阶而上时,忽一道破风声生撕而来,随侍在云卿安周边的番役忙举刀去挡,冷锋碰撞间,一把残缺的飞剑被打落在地。   那番役见此怒不可遏,三两步迈上前质问:“瞎了你们的狗眼,若是误伤了我们云督,就是长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   失手的那人忙过来赔罪,眼神却含了其他的意味。   云卿安的发梢共衣袂微动,他神情却平静如水。   “没出息的东西,尽给总兵丢人现眼,还不快下去领罚!”不远处的褚广谏前来将犯事的人给拎了下去,三言两语给他开脱,由不得给云卿安发难的机会。   “演练场上,刀箭无眼,没事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好。”褚广谏复又躬身,提醒道。   那番役被气得一堵,“我们监军奉命督察,自是有巡视的权利,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说三道四……”   云卿安抬手制止,并没有要计较的意思。   褚广谏却听得不乐意了,伸直了腰杆大声道:“怕就怕有的人没个自知之明,在关公面前耍大刀逞威风,司马总兵自有分寸,向来无须他人多言!”   周围人闻声皆纷纷投来隐晦的目光,褚广谏的话或多或少应合了他们大多数人的想法。监军虽听着威风,可让一个外行的宦官处理军事,又有谁信服呢?东厂的淫威到了这里,也是消得差不多了。   云卿安只是将目光从场中上座那人的身上移开,唇角微勾,附和似的道:“总兵大人堂堂正正,一言九鼎,不容他人置喙。”   既是如此,他说出的话可就不能轻易地被揭过了。   欠佳名,缺良期。   热火朝天的喧闹声停止了一瞬,在众人退让空出的小道上,司马厝缓缓走近,不怒自威。   他对此处先前发生的事情避而不问,只示意褚广谏退下后,侧头对云卿安道:“监军到访理所应当,恭迎都来不及。”   云卿安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墨发被落了霜,凛冽便融在了他的眉心,不张扬于灼日,不暗淡于辉夜。   云卿安缓缓抬起手,司马厝却背过身去了。   “我引监军来看就是。”   城楼之上不见圆月悬挂,有的只是风过百里无归。高高的瓮城墙面,漏风的墙洞怎么也堵不住似的,迎风而望的人坐于墙上,他守住了风,守住了沙石城墙,也守住了人。   非抱残守缺。   司马厝微微朝前倾身,望着下方的云卿安,向他伸出手,“上来,看。”   风刮得人周身寸寸生冰,云卿安顺从地搭上司马厝的手,触上这稍纵即逝的温热。   脚面空空,视野陡变开阔,那火光升起,照亮的赫然是护国的尖兵利刃。   “看到了吗?”司马厝松开了云卿安,“满意吗?”   寒光落于城堞上,砖墙老旧得像是浮着一层黄沙,手指拂过那碎金般的沙砾时,便抹开了深色暗痕。   “侯爷想让我看的,不止这些吧。”云卿安沉吟良久,捻去指尖上粗糙的沙砾,在这咫尺的距离间终是抬手触上了司马厝的眉心。   不安一隅。   司马厝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场仗不好打,轻则功败垂成、铩羽而归。重则溃退无可战、踏尘埋骨。”云卿安轻声说。   司马厝说:“监军在我身后,难道不是准备给我收尸的吗?”   “换我在你前边也未尝不可。”云卿安道。   司马厝嗤笑了声,一把将云卿安给拽着靠在了身前,只用单手堪堪环着他的腰下,使云卿安的大半个身子几乎都从高墙上探出了外边,欲掉不掉。   下方是发黑的城楼砖道。   头有些眩晕,云卿安平缓了下呼吸,手抓紧了司马厝的衣袍,肃声道:“侯爷可知前支援守将何进为何会败?”   司马厝眸光暗了暗。   冷玉般的脖颈被笼在了黑暗里,却又似被罩在了月光中。而那环着的腰身似能轻易地被折断,却又似能够在臂弯里蜷曲,能在雪摧中孤立。   也不知道云卿安哪来的本事。   “总结为一个字就是:分。兵分东西南北四路,分进合击;而羌军则是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云卿安没有听到司马厝的答话,便接着道。   司马厝倾身靠上云卿安的后背,在他耳边低声道:“夜寒帐暖,监军还是藏好等着,诸事莫问。”   怕是快要摔下去了。   云卿安心想。   可他宛若踩上了云端,摇摇欲坠,却眷恋片刻安稳。承不住了,便化银霜降,不经来路,不问红尘。   (本章完) 第36章 战无前 踏痕纷乱,无处寻。   更夜,雪停,天未明。   而驻扎在济州城护城河外的大军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懈怠分毫。   战前自查军备向来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看盔甲是否腐朽锈烂、战弓是否裂体缺弦、火器是否光洁足弹、刀枪棍棒是否堪用,临战时若是以装备不全做理由推脱不战的,一律按军法处置。   若是主将之物,受到的对待自是有所不同,平日里会有专人看管,且战前被检查不下三四遍。可今日这般,监军前来为主将亲查的做法,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岑衍自是不会质疑自家主子的做法的,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军械帐所外边,挨个将那些原本的将器负责人给打发了。   他叹了口气。   云督大半夜就起了身来此,到了现在都还没出来。又何必这般吃力不讨好?   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轻稳得似是小心翼翼。岑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来人时吃了一惊,“见过杨……”   杨旭忙抬手示停,面色沉敛得如同被埋没在了鞘中。   岑衍速噤了声,这才留意到杨旭身后一人也无,且周围来往的兵卒都被屛退了。他心下了然,迎杨旭进入内后复又守在了外边,已是恢复了警惕。   只是云卿安此话何意?   杨旭一时间实在是猜不准他的心思,便只得稳妥道:“风过折帆本就是常事,择良船而栖,不求破浪而求稳进。云督吩咐即是。”   杨旭猛地一抬头,心跳已如擂鼔,然而他面前的云卿安只是神色淡漠,仿佛他是死是活、作何决定,皆无关紧要。   “来了?”云卿安将手中拿着的护心鳞甲放下,回头望着他时似笑非笑。   “步步高阶,踏之甚危,非同舟,无共难。杨千总还是当心着些。”   “田参将坐镇州城劳苦功高,静候佳音即是。”司马厝道,转身走下城楼。   沉郁的肃杀之气似乎都凝固在了这间小小的军帐内,进到里时压力顿增。杨旭的嘴唇白了一瞬,继而又紧抿成了一条深线。   如今羌戎呈环形包围边关,支援不容再拖,而最合适的途径便是驻入岐山,迫敌退让以击破围局。   仅仅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整顿着实是匆忙了一些,但能有此成效也实在难得。   若永远都靠不到彼岸,也配称良船?   一封密函被递到了杨旭手中,他迅速将之藏好退下,状若无事。接下来该如何做便不需要云卿安再多吩咐了,自行办妥便是他的能力。   “哈哈好,来日当洗盏铺席恭迎凯旋。”田遂良目送着他走开,背回手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杨旭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道:“杨某不才,愿听候厂督差遣,不敢违逆。”   瓮城门敞开之时,兵将整装待发,默然肃立。   云卿安打量他少顷,目光深邃。   云卿安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手背一圈一圈地划过如在冬日雪花中吐出的烟圈,却没有这般从容优游的气氛,他只是不置可否。   一地重将,遭了战败被俘这样的耻辱,虽逃过一劫,但心态难免发生一些转变,也在情理之中。   田遂良苦笑了声,道:“说来惭愧,自陇河兵败,我被调任退守此处,汲汲营营却终究是太过于保守了一些,让侯爷见笑了。”   立于城楼之上时轻易能将之收入眼底,田遂良不由得感叹:“在下原不知,将弓弦拉满才是训兵之道。”   “本就是让他们量力而行。”司马厝系上了臂缚,那浑如刀刻的面容上沉肃一片,“不足为道。”   田遂良悠悠一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岐山地势复杂,若要先行兵至岐山以图谋跃进之策,派出的侦查通信斥候须得万分谨慎,我麾下的人较为老成些,侯爷只管放心用。未能与侯爷并肩作战,实属一大憾事。”   司马厝道:“参将自有考虑,并无过错。”   所做之事本就是受嘱而为,行险路,线标也自是错综复杂。魏玠安排的线人原是杨旭,云卿安等了多日都不见动静,料想是他被司马厝整得分身乏术,因而难得寻机来见。   马道覆雪被清,袒露的土砖延展成了不安。   司马厝踏过其上之时,麾下众人皆已准备就绪,铁盔明甲,刀光鲜亮,风霜征尘都充作拭刀麻,非寒夜朔雪不洗,非穷虏溅血不休。   时泾却略有些忐忑地小跑了过来,急急地对他低声说:“云监军亲手接了战检活,把原先的负责人都给撵了,我寻思着去重检一遍却被拦下来了,我怕他……”   司马厝闻言却没多大反应,“他检查了谁的?”   “就……就爷您一人的。”时泾答。   司马厝淡应了声,没作过多的表示,越过时泾大步朝前而去。   时泾苦了脸难掩忧心,忙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虽说他这担忧来由多少是些站不住脚,监军本就是理因同主将肝胆相照的才是,没有理由陷害对方。但是他又确实觉得云卿安这种人不靠谱,甚至是不怀好意,若趁着检查军备时动上些手脚也不是不可能。   就怕万一,谁又说得准呢?   在那队伍前方,猎猎卷旗之下,褚广谏单刀在手同贺凛并排站着,两人皆神色严肃,大有分毫不退的架势。   “监军无事还是莫多逗留,总兵先行带兵突袭岐山,后边只需过些日子缓行、将锱重运送抵达即可。”····区区监军还是留在后方做些后勤事务的好,云卿安来到前边来做什么?还想要行使指挥权,让全军都听他的号令不成?   等到司马厝从军械帐所内出来时见到的即是这样的一幕。   云卿安静静地守在一旁,恭顺异常,并没有与那二人争执冲突,也没有要退下的意思,只堪堪僵着维持一个平衡。   琉璃会在荆棘中残碎,蔷薇该在月光下浅吟。他不该来的。   司马厝走到云卿安跟前时停了停,却是转头对着时泾道:“监军心思细腻,定保不出纰漏。”   这话倒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人一个都没听进去。   面对着从四周投来的各色各异目光,云卿安只是浅浅一笑,如若无人地用手轻抚上司马厝的心窝处,在他耳边温声说:“恨无翻云手、覆雨踵,不佑侯爷定河山,惟念高枕暖夜与卿安。”   相见清欢绕了这急欲破去的旌旗,卿语怜,可人念,却偏偏烧上了一壶烈酒,激得褚广谏等人皆是愤不堪言。   自家主将怎可容这般调戏?又更何况是当着三军的面,落了威风不说,还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臆测,这佞宦也着实不知廉耻。   司马厝寒着脸,将云卿安搭过来的手提举了起来,那玉洁皓腕便露在了凉风里,受着往里灌的刺骨寒。   “病好了?”司马厝冰冷冷开口。   这般不消停。   云卿安笑容未收,道:“还病着,不经凶。”   条件有限,若是身体抱恙便只得寻军医来看,好与不好都是命数。那夜里,云卿安被司马厝晾在了城墙之上下不来,等到岑衍带人来寻时方才得了助。   当时云卿安就看着司马厝跃落后对他不管不顾离去,他没有喊他回头,便也就如同司马厝曾经历无数次的那样,在深夜乘上寒风,盯着这似乎无明日的夜幕。有期无祈,不悲不喜。“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边风,还没吹够吧?”司马厝沉声道。   “换换枕边风或许可以。”云卿安叹了口气。   不忍卒听。   司马厝没功夫同云卿安瞎扯,不耐烦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出数丈远,转身回到队伍前,翻身上马,反手提枪在后。   其余众将亦纷纷准备动身。   禁喧疾行的命令一发出,四周静寂一片,惟余马蹄踏雪,整齐划一的沉沉脚步声,如潮水般朝一个方向而去。   云卿安垂眸不语。   只是想来送送他,仅此而已。   浩荡的兵马从身边掠过,战意凛冽。而云卿安的眼前只有那片枯地,被碾压出来的那么一点黄黑色的沟壑,坑坑洼洼,终究没能被雪覆盖,便也就埋葬不了昨日。   他没有去看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离去的背影。   踏痕太纷乱了,踪迹也无处可寻。   “督主,回去。”岑衍道,声音弱得仿佛一被风吹就要散了。   云卿安没有再执着,轻轻地应了声,慢慢地同岑衍行上回路。   却还没有走出几步,地上的一摊雪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溅上云卿安的袍摆,像是恶作剧似的粘在那绯衣之上,星星点点。   “监军若要做点什么也未尝不可。”   颈间被枪缨轻轻扫过,又被那抵着的冰冷枪尖迫得抬起头,云卿安不无意外地看到了司马厝那隐于兜鍪之下的面容,以及他嘴角边戏谑的弧度。   “温酒热枪,选哪样?”   云卿安抬头注视着司马厝,不躲不避地迎着他在马背上的俯视。   风袖飘起,发丝飞扬。   云卿安深邃的眼眸里泛着幽幽光华,长睫冷凝寒霜,梨霜缱绻在凝脂的肌肤上,衬得风骨傲立,孤清而绝艳。   未久。   擦着枪尖而过的,是撞刺的吻,自薄唇舌尖流出的鲜血顺着云卿安的脖颈缓缓流下,殷红染上苍白。   “侯爷要的,可是这样?”   (本章完) 第37章 无粉色 他的娘亲。   针势采措,适则功半。   司马厝没有冒进,而是采取了一条措施:合,把数万军队集中起来,抱成一个团,这样就不能被羌军各个击破。率军从济州城出发,采取“建立饷道,步步为营,边战边进,解围函壇”的策略,兵到岐山之后击退羌军设立大营,同期建立粮道以图进取。   硝烟起,度日飞。   待得胜岐山战捷传至时已过月余,后方运粮队伍加快进程抵达岐山之时,绵延恢宏的山营都被笼进了傍晚的暮色中。   放哨巡逻的兵卒们依旧警惕异常,并未解甲落器,但他们面上的神色却得以难得的短暂放松。陆陆续续的,火把点燃了岐山,一场虽草但重的庆功宴即将拉开帷幕。   车马颠簸,云卿安被岑衍搀着缓缓走上山道。   “督主还是先行歇歇吧,劳顿伤身。”岑衍担忧劝道。   本预计岐山退敌少说也要数月,今前方进程加快,后方自也不能落后。这一来,赶路自是压力顿增。   云卿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不为所动。   司马厝若无其事地往后靠了靠,“都别噤声啊,把战程说给监军听听,不然他给你们治一个军纪松散不作为之过。”   没有人对监军来此感到意外,却又都是神色复杂,热火朝天的嚷声渐渐止息。   大老远的匆匆来了,却又躲得远远的。   番役被唤退,云卿安绕过人群行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位置,绛唇轻启道:“本督不扰兴,诸位恣意就是。”   十数名番役先涌上前来,按理来说,军中本该没有番役,他们应被收编入大军当中同大部分人一样听从主将调遣才是。可谁都知道那是东厂的走狗,不能保证能收为己用,那便只能由着,泾渭分明,只求互不干扰。   当哨兵前来禀告后防已到达时,过风似乎停顿了片刻,连火光也都暗了暗,喧闹的氛围仍然存在,场面却仿佛一下子都黯然失色。   司马厝缓缓抬眸,便对上了云卿安那垂敛的眉眼,对视一瞬即又都不谋而合地移开了目光。   糊弄谁呢。   露天场地中央的篝火缭缭升起,围放在四周的席案上摆满了烤肉烈酒,众人正酣。   玉风盐   每到这时候,云卿安看起来都像是乖顺,可那种假乖怎么也掩不住,密睫挡了挡,挡的也不知是来自他人恶意的窥探或是哀怜他的风尘,那狭长的眼尾也不见了轻佻。   岑衍低叹一声。   贺凛率先起身,一板一眼地将战况汇报了一遍,继而对云卿安问:“监军虽未参与,如今可有高议?”   以往督主在澧都东厂时,受到的待遇自是不必提,高坐阁楼,运筹示下,不染风霜与纤尘。可自从跟了司马厝,默默在他身后打点担忧不说,还处处被人猜疑防备不受理解,甘受这军途劳苦,不怪不怨。   “横刀奔马,破虏啖血,今我聊发狂,日后斩天狼!”贺凛起身一口将酒饮尽,哈哈大笑道。   久违应如是。   杨旭自顾自地斟酒未语。   司马厝已然取下了铁甲兜鍪,坐于上首淡望着其下快意的兵将并不多言,他面上未带笑,藏满星辉的墨眸却似染了笑意。   “说得好!”他的话引得一片欢呼。   “老贺你不上道,怎么都不给咱们总兵先敬酒?来来来我来。”褚广谏先是推了他一把,而后自己拍案站起。   非局中人,不问局中事。   若是云卿安妄议便是贻笑大方了,搞不好就会被推上风口浪尖,在军中再难有真正的立足之地,毕竟此一时彼一时,抬出身份也对这些军痞子不管用。   被各种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岑衍已手心冒汗,云卿安只是神色平和,道:“咱家信得一人。”   信一人。   司马厝眸光微暗,他出战时留了心眼自检了一遍,并无不妥,只有甲胄上的护心鳞被换过了。   换的人是谁很好猜。可云卿安只是给他替换上了一块陨铁加固的,此刻都似乎仍在胸口发着烫。   云卿安说的这话半真半假,却让众人不重不轻地一噎,悻悻然收回了目光。惟有褚广谏有些忍不住,直白地出口讽刺道:“监军体美娇贵,能赏脸来一回庆功宴都是不容易,哪能像咱们一样真刀真枪地上阵呢?”   有人一听也不再顾忌地出声附和,阴阳怪气道:“舟车劳顿,监军身子可还吃得消?”   “来都来了,何不同兄弟们喝几杯,该不是看不起我等粗人吧,快给监军把酒满上!”   现场发出一阵热闹的哄笑声。   岑衍被气得脑袋嗡嗡响,正想出口驳斥几句,却见云卿安毫不迟疑地将兵卒给他斟满的酒捧上,以手袖微挡,一饮而尽。   “督主何苦……”   岑衍心口发着疼,眉头紧锁得像是打了一个死结。先前丢了药不说,如今难道他连忌酒也都忘了吗?   一碗见了底,众人瞧见了却对云卿安的妥协嗤之以鼻。既然有意要帮司马厝立立威出口恶气,就得给云卿安一点颜色瞧瞧。····褚广谏单脚踩上案几,手肘撑膝身体前倾,那在云卿安身上扫视的目光极为放肆无礼,“这一路不见云监军那可真是亏了,逛遍田野乡间,走尽花街柳巷,都难得挑出这么好的颜色。”   众人闻言亦都歪着心思去打量,果见那灼酒添香,冷玉染温。   “说的是!怕就怕,见得了监军腿软得连路都走不动误了正事,哈哈哈……”   “念想了监军,还要那送入帐中的横裹女作甚!”   污言秽语张口就来。   时泾一听,面色顿变煞白,急忙制止打断却已是来不及,心下叫苦不迭,急急转脸去看主座之上的人,忧心不已。   中央的火光快要熄了,温度也似乎跌降了几分。   寂静半晌,司马厝轻轻笑了,也不知究竟是何情绪,他端正了坐姿举起酒碗遥遥对着云卿安,“云监军同我等共进退,功不可没,司马甚敬,故自罚一杯。”   云卿安抬了头静静地望着他。   旁人如何说,并无干系。   待烈酒入喉后,司马厝起了身,声音略有些沉重飘渺,“都给监军赔个不是,省得被别人说我麾下的人小家子气。”   直到司马厝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时,褚广谏等众人面面相觑。   总兵这是,不高兴了?   只有时泾了然于心,脸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这是、郡……郡主了。”   时泾的话说得不清不楚,却让贺凛及在场的旧部兵卒俱是心下俱震,又是懊悔又是不忿。   ——   在山上是很难看到繁星的,它们被镶嵌在天幕中时,似乎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从上坠落而下。而且一旦落下了,就再也拼凑不齐全了,任曾经有多璀璨。   司马厝却是曾见到过的。   她作绣活时那纤纤素手灵动,懒画眉时那一抹黛色如烟,笑望着他时那满含柔情的秋眸,她总会在炊烟升起时倚靠在门边轻唤他一声“阿厝”。   星点灭了很久很久。久到在天穹也不被寻得到一丝一毫的痕迹。可司马厝在捕捉到些微的流光时仍然会不自觉地望很久。   早就看不清了,可他记得。   那是盈盈浅笑着的赵炽姮,他的娘亲。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却乱了思绪。司马厝没有动,“吩咐下去,明日卯时整军集合,不得有误。”   “时泾不在,被咱家给拦退了。”云卿安走近他身后,将地上掉落的酒囊给踢开了,“喝烂了,咱家可抬不动你。”   大半夜的坐在这枯山荒岭,吹冷风酗酒,还真是不像他。   司马厝转过脸来,淡笑了声,用手攀上云卿安的腿脚,仰头望着他时那目光着实不似往日这般。   倒像是,柔软的依恋。   云卿安的心塌下了一块。   “云督要唤人来搭把手又不是什么难事。”司马厝将额头靠上云卿安,闷声说,“是不打算把我交出去么?”   “那你喝就是了。”云卿安低下`身,从背后环抱上司马厝,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我就在这看着你,守着你,以天为被,以地为床。”   司马厝没有挣开他的手。   哀戚,无言。   横裹女,夜以薄被裹身被送入军营陪酒侍寝,白天则做繁重的杂役活,不是被杀就是受人凌辱,更有甚者在缺粮的时候还会被当成食物,死后都难落得全尸。   朔漠的残雪,此后带上了飘飞祭奠的黑羽。   “本督贵得很,不会自降身价。”   云卿安这般说着,却用嘴轻咬上司马厝的颈侧衣领,将之扯开时送入的不仅仅是凉风。   酒味很浓却不让人倦恶。   潮汛蓄谋已久,来得却无声无息,它翻卷拍岸之前早已纳入了潺潺细流,迎入了山谷微风,盛上了银粟皎月,急中带柔。   势在必得。   被司马厝反客为主地就势一拉,云卿安便撞入他的怀里,却没有安分的意思。   喉结上传来的热感似金戈交鸣般猛烈得无可不催,司马厝克制着体内暗潮的涌动,烦躁地用手掰过云卿安的下颌,迫着云卿安停下来与他对视,嗓音低沉喑哑又带着狠:“欠压是吧,又没人逼着你犯贱。”   “夜深苦寒。”云卿安泛着红的眉眼上写满了极端偏执疯狂的爱意,他轻轻地抚上司马厝的手背,“总兵,带我回帐。”   (本章完) 第38章 恨半进 “我留总兵,将功补过。   窃云藏欢不容露于草野,便被转移了阵地。狭仄的军帐内不会困人,却困得了人,在红尘荡起时,枯绝的碎土之上,连炽光都不会轻易靠近那处的水银泻地。   绯月被打湿在了深潭里,枪鸣戈振便也埋藏在了云雾间的呻喘声中。   不足为外人道的征伐。监军自能百战百胜,将军只需随机应变。   可云卿安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根本就是一败涂地。   昙花是在将近黎明的时候消失的,欲生的烟帘仍旧在掩饰讨好,摇尾乞怜。荒唐得无可救药,可当那琴弦断掉之时,靡音便戛然而止,清醒便轻而易举地破了这场旖旎生香入梦局。   司马厝那深邃无底的墨眸深处,是一片的仓皇凌乱。这是在做什么呢?国耻犹未雪,兵戈尚未停,他同佞宦苟且欢。   弃了便是弃了。   败逃的人不复后望,云卿安便只能默默收拾残局,他脸上的潮红未褪,低敛的眉目似沾满了情丝,索要未满未得。   是玉盏琉璃,破碎相,苦涩又自嘲。   他对昨夜的险些擦枪走火选择性地逃避,人前人后自是有些不同,好像足够刻意的冷落就能将之忘却。司马厝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云卿安也无可奈何。   司马厝头也没回,语气像是在敷衍。   前方的背影顿了顿。   “我等性情粗鄙,对监军出口不逊实属不该,多有得罪之处,甘请受罚。”褚广谏当着三军的面躬身向云卿安道歉时,用余光偷偷地往一旁瞄,却见司马厝只是沉默着,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这直让褚广谏心里打鼓。   司马厝总算是偏了偏头,目光也不知停留在云卿安身上的哪处,冷淡如斯。   “不是说,这狗屁乾国就是个瘦死还非要面子硬撑着的骆驼吗?腐败得不堪入目,朝廷里头文的无谋,武的无勇。管军马的克扣军钱,造器械的也处处减官钱。”封俟冷笑连连,对着他的手下恶狠狠地痛骂道,“对阵上了竟然还会败得溃退,是都想存心丢了我脸面么?”   “监军留你,将功补过。”司马厝看向褚广谏道,提枪走出。   ——   他没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能力,也没有真的想要搅动这仓黄局的野心,俗人一个但求七情六欲,照面执手许余生。   云卿安微垂了眼睫,低声说:“我留总兵,将功补过。”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又是愤然,心想云监军这也未免太过计较了一些。   枯木残延,泣血灌溉而出的只有腐菌,偶得晓露一滴便妄想春霖,却忘了身处洼地,求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溺亡。   燕岭城,羌戎军部下。   “简陋的军帐监军若是歇不惯,住我的就是。”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个不慎就犯了忌讳。褚广谏在知道内情后急得直接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后头人连忙跟上,褚广谏愣了愣后,在时泾投来的安抚眼神中如释重负。   衣服被云卿安渐渐穿上,犯的贱却根本就弥补不回来。可单是司马厝身上的余温,就足够囚他一夜了,他所求甚少,却又贪得无厌。   日昼已大白。   军令集结,乘胜追击,不容有失。既然粮饷一到,下一步便该向函壇关进发。   云卿安淡望着褚广谏,等到场面僵持得快要撑不下去了,才理了理袍袖上的褶皱,缓声道:“战前不论事,本督不追究,总兵大人自有定夺。”   戚怜生,恨半进。   败将先是在司马厝手下吃了瘪,如今挨了顶头人的骂也丝毫不敢反驳。   他们此次出兵,选择的突破口便是函壇关,一但其被围,粮薪奇缺,便会外援断绝,羽书告急。而燕岭城本在岐山城东北面百余米开外,与周边险山城池遥遥呼应,其早已被羌军牢牢占据。   只是现下挨了司马厝的突袭,羌戎兵力只得收缩了一部分在燕岭城。   封俟便也是在这几日接到了军报,因而带了麾下人急匆匆赶到燕岭城的。被大乾军队兵锋所指时,他正犯了旧疾难受得厉害,连带着脾气也越发的火爆,使得无人敢在这时候触这位尊贵二皇子的霉头。   只有龙骧将军葛连缙是个例外。   “乾国前几位任将皆战败而死,秦镐被活抓入狱受折磨而死,前任统帅何进也兵败自杀,这对他们来说定是莫大的打击。”葛连缙镇定开口,“重振士气本就不易,司马氏此次也不过是小试牛刀,一局也定不了输赢,诸事莫急,攻势还在后头。”   封俟眯了眯眼瞧着他,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忽而一笑道:“要论急,你可是半点也不比我少。”   葛连缙单手覆上左胸施礼,俯首道:“自是盼望主公大业成就指日可待。”····若说大乾朝廷面临内忧外患,但其实羌戎国朝内部也暗潮涌动。国君若退位,太子自然而然地接任便是名正言顺,朝权更迭也能少些腥风血雨。可偏偏羌戎太子是个痴傻的,国君却对他一向偏爱,不忍心废他位份。这般一来,眼红的人便多了去了。   二皇子封俟在暗中花重金,赏厚赐招纳贤才,所作为何,明眼人一看便知。   “怎么,当真就不怕你的夏提公主被许配给了别人?”封俟审视着他,语调陡然转冷,“好好为我卖命,否则,你连痴心妄想的份儿都没有。”   如今他得牢牢依靠着有才干的人办事,可也得防着祸起萧墙,不该起的异心还是尽早掐灭的好。   “是,末将定当殚精竭虑,为主公冲锋陷阵。”葛连缙呼吸一紧,连忙答。   封俟淡淡地“嗯”了声,神色转瞬又恢复平和,随同其余一众人等前去视察形势。   等脚步声渐渐远了,葛连缙才轻叹了口气,低头时望着手中紧攥着的一把烫花木梳子,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一张映在镜子中的明媚笑脸,梳妆盼归。   他受命于君,却愧对君恩,投靠了图谋不轨的二皇子本就是违背了自己的德守,可他无路可退。   “阵重前权,后守为次,对方这次,倒是有点意思。”封俟立于高处视察良久,说。   有人猛地醒悟过来,道:“他是接受了方信失败的经验教训,不分兵、以前方重队推进作为优势。”   一般而言,中军务必要强,后守次之,左翼右翼及前权要并重。司马厝显然是考虑防备着羌军专对着前头打援,故而把重点部署在前面,他这是不按常理出牌。   “通变则有致胜之机,墨守成规吃了败仗还能赖别人不成?”封俟不悦道。   那人瞬间又噤了声。   “人以长取胜,以短取败。优势往往也能成为劣势。”葛连缙跟了上来,低眉顺目道,“主公无需忧虑,不妨选取岐山城通至雁鸣山一带严整部署,合步骑兵,诱敌入,横截大路使其断联。”   雁鸣山地形复杂险要,人一旦陷入其中,做的便只能是困兽之斗。   封俟闻言,缓缓露出个微笑来,他那略显阴柔的面容上都渗出了一股冷意。   “养出来的狗到了这时候,也该动弹了。”   ——   烈风荡过似哀雁孤鸣,败逃入山的羌军如乘潮雁鹜无措,与波上下。而其后急促踏追而来的战蹄声声催命,过不饶人。   “总兵,就是这里了。”杨旭在前方先是勒停了马,认真道,“羌军意图断我方粮道,如今计谋败露,不战而逃。”   司马厝打量着四周环境,眸光微动,凉凉道:“还真是同围困函壇的策略如出一辙。”   “一群穷寇罢了,荡尽也是轻而易举。”杨旭神色急切,“胆敢进犯,务必对他们赶尽杀绝。总兵,容在下先行打头阵,定将他们的余威挫尽。”   司马厝淡淡应下,看着杨旭气势汹汹地率兵深入。   “总兵,我们大可与杨千总分两路进攻,双道夹击以制奇胜。”褚广谏提议道,跃跃欲试。   司马厝沉思片刻,却是吩咐道:“贺凛及骑兵随我深入追敌,其余步兵随同褚广谏回撤至岐山城外守着,不容有误。”   “这……为何?恳请总兵再给属下一个机会。”褚广谏又惊又茫然,总兵这莫不是不打算要用他了,赶着他回去?   “别瞎想。”贺凛拍了拍褚广谏的背道,而后麻溜地驭马跟上在前边疾驰而去的司马厝,“侯爷自有考量,这是看重你。”   褚广谏一时哑然。   雪暗凋旗,天光渐弱时,厮杀留下的血污已然漫了这穷山峻岭。   “哧拉——”尖锐的枪锋在羌戎敌将身上割裂出一道深深的裂口,混合着冰雪的鲜血翻飞出赤色弧度,让人触目惊心。   那敌将颓然地瘫坐在地,仰头望着面前的司马厝,说出的话却仍是挑衅,“我看你到底能撑到几时,你根本就杀不尽的。”   这本就是一个请君入瓮局,司马厝敢来就是找死。   “不劳费心,我就等着。”淡淡的声音从司马厝口中传出,非但没有他预想中的慌乱不甘,还而透着懒散的嘲讽意味,“来都来了,不见见你们的高层怎么行,他们难道就指望着让你来跟我打交道?”   “是太看得起你了,还是太看不起我?”   那敌将被气得不轻,还想要开口却再次被银枪洞穿身体直直钉入地面,未出口的话语哽在嗓子眼,双目翻着眼白圆睁未阖。   司马厝抽回枪身若无其事,却是偏头往后方望了一眼。   无闻人声至,黑石盛雪方相得益彰。托付出去了,别让他失望。   (本章完) 第39章 朝天阙 不巧,咱家来寻仇。   当总兵于雁鸣山追敌却遭受羌军埋伏的消息传出来时,褚广谏正在回途的路上赶得火急火燎。   得亏总兵把他给派回去了,因而想要搬救兵前去支援解困也还来得及。可褚广谏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在半路便遇上援兵了,而领兵的人赫然是那位本该安歇暖帐中的云监军。   云卿安见着褚广谏时,竟也毫无讶异之色,似乎早有预料。   “恳请监军号令出兵雁鸣山,援救总兵于水火。”褚广谏没功夫细究那么多,翻身下马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言辞急切,“事态紧急,望监军当机立断。”   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或紧张焦躁或忐忑不安的情绪翻腾时,那呼吸声重如擂鼓。   此时他们都在等着监军表个态。   若是在平常时,自是不会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云卿安身上。可如今司马厝临危不在,监军拥有的调兵权力便是最大的,是做何决策都必须要得云卿安的同意,别无选择。   “总兵大人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云卿安浅淡地勾了勾唇,无动于衷,“不劳我等多虑。”   他记仇得很。   司马厝反手握枪身,微偏头回眸,只见又是大批羌军兵卒倒毙于血泊中,新一批的举刀而上,他们满身血污而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喊,响彻天地。   一道闪着细微寒光的铁丝绊马索赫然在前,照夜白前腿距此仅一寸之隔,被堪堪制停在半空。   马蹄踏跃过倒下去的羌军尸身,沾上喷溅的血肉复又踩碎烂在雪白的冰雪里。在战场上一旦倒下就毫无尊严可言,他们的碎骨会为后来人铺路,却无人多看他们一眼。   而银色枪芒所至,命之所陨。   “打不过那就跑,没叫你去硬碰硬。”司马厝内心暗骂唾弃,却也识趣地不做停留,驾马掉头就逃了个风驰电掣。   ——   余下的羌军继续穷追不舍,却被司马厝恰到好处地吊在身后。   围困之下,再狠的凶兽也会显露疲态终将山穷水尽。   后方不远处的葛连缙见此一幕心中一松,纵马追上,他似已胜券在握,兴致勃勃地准备欣赏一场困兽之斗。   照夜白半身高高立起,司马厝堪堪稳住身形,手心处已渗出密密细汗。   他在熹微暮光下缓缓勾出张扬的笑,笑意还来不及扩散,在他转脸时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司马厝极速勒紧马缰,急力之下绳都几欲崩断。   活该让那人吃上点苦头。   “围住他!”羌军中有人大喊,“他撑不了多久。”   既是受了伤,力气会随着血的流失逐渐耗尽,断无力挥枪,坚持下去也是枉然。荒岭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地,飞雪会成为他落幕的陪衬。   司马厝急速翻身落地,转身就和前仆后继冲杀上来的羌军正面对上,冷肃银辉枪再度于交锋中进出。   贺凛一愣,忙不迭地也照做,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驾马狂奔,谁比谁溜得快。   “乾国的将士,你若现在收手还可以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葛连缙在马背上俯视着司马厝,似是惋惜地开口。   然停下之时,战马往前的冲势俱毁,后路无可退。仅这片刻的定格,羌军就已逮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纷纷扑将而上。   “侯爷,他们人多势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贺凛随手将一把飞来的短刀劈出去,苦了脸道,“也不知杨千总现在情况如何了,恐怕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   “废物一个,废话还多。本就是等着你来,我也好给一锅端。”司马厝冷眼扫过他,该下的重手丝毫未停,羌军中时不时发出的惨叫一声接着一声。   周边兵刃钢铁碰撞,交织着喊打喊杀的声音越发近了,撕裂般的声音声声入耳。羌军如同冲破天际的陨石在战圈中一往无前。   他这轻飘飘地陈述出的倨傲话语,最为让人恼火。   葛连缙面色阴晴不定。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司马厝这般的态度实在不像是落入绝地。可此次既是设伏诱敌,亦是调虎离山,两处部署,总该至少也有一处得手才是。   这般想着,葛连缙神色缓和,甚至还和煦地笑了笑,“不必自欺欺人,更不必装腔作势,我不吃这一套,却是敬你有几分胆识本事。在下羌戎龙骧将葛连缙,亲自送乾国长宁侯上路。”   话毕,葛连缙挥退其余军士,亲自提刀上阵,打定主意要速战速决。   长刀横劈而过,钢铁兵锋交接之时撞得银枪从司马厝手中脱出,连同兜鍪也被震得掉落在地,司马厝顺势就地一个翻身躲过密集而来的进攻。   被围困时受的伤不算轻也不算重,在这时却对胜负至为关键。   凡事先乱为大祸,沉静以谋是必有的素质,他既然敢以身入局便是有一定的把握。陡地即是依托,落地的冷肃银辉离他也不过是几步的距离。   他有的是机会。····“承让。”当冰冷的枪身回到了司马厝手中时,他迅疾站起再不迟疑,回身一个枪花挽出朝马蹄捣去。   “吁——”战马嘶声狂啸,仰头发出悲切的哀鸣,已然失控。   葛连缙不得已急速跃下马背,刚一站稳,转脸却见司马厝手中的枪尖再度出击,携裹贯破长虹的威势直指他的面门。   葛连缙不屑冷哼,不退反进持刀相迎,碰撞间寒芒迸射,枪尖被巨力带得在空中划出一道半弧线。   司马厝却是顺着枪势借力一个利落的转身背对着他拉开距离,丝毫不恋战。   还想逃?   羌军中爆发出哄笑,葛连缙对此嗤之以鼻,乘胜疾冲上前欲从背后发出致命一击,彻底结束这场战斗。   然转瞬间,葛连缙得意的神情却是倏地凝住,周边的喧嚣也戛然而止。   钉入葛连缙胸口的银枪泛着森森寒意,反射着雁鸣山之上在矮天重重黑云背后挣脱出的暗淡日光。   “一路走好。”司马厝抽出枪头带出汩汩血流,将这半支银枪重新并回原来的枪身上,“恕不送。”   合是“冷肃银辉”,分是“冷肃”“银辉”,第一枪虚招直刺对方吸引注意力,拆下的半枪再趁机杀个措手不及,双枪出其不意之下最能致命。   葛连缙断然没有料到,司马厝显露败迹却留有后手,为的就是这一刻。   “杀了他!报仇雪恨!”仿佛有火星一闪噼里啪啦将羌军的仇恨点燃,他们目眦欲裂,愤怒嘶吼着朝司马厝冲去。   可视的范围渐渐小了,灰蒙蒙的最是让人压抑,被无形中攫取的不仅仅是空气,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全身而退显然不是易事。但更让司马厝挂心的,却是岐山。   亲切的啼鸣声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似是急切与振奋,正是去而复返的照夜白。   司马厝寻了个空档从战圈脱身,对着来人的方向吹了声哨,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殷切与炙热。   “来了啊,卿安。”   云卿安却是在距离司马厝数丈远的时候堪堪停下了,没有和他对视,反而是轻飘飘地扫视围拢上来的羌军一圈,疏离又客气。   “不巧,咱家是来寻仇的。”   半进之仇。   ——   照夜白果真如同云卿安先前所言,并不比凉锦骢差。它在司马厝手下经受过一段时间的专门训练后,不论是速度、反应,还是作战时应有的态度做法都丝毫不落下风,已经足可以被称为一匹上佳的战马。   照夜白离开时便是去寻人引路的,行至中途遇见前来支援却找不到确切位置的大乾军队时,它自然而然地就选择了他的前主人,载着云卿安前往司马厝所在的方向。   “我若没猜错,岐山的屯粮十有八九是被盯上了,我早先便让褚广谏回去看着。”司马厝压下心里的急迫,在云卿安身后缓声问,“可有出事?”   照夜白在覆雪的山地之上一骑绝尘,风卷飘发却没能贪图这一刻的眷恋,云卿安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他太清楚他了。   司马厝无奈地低笑一声,探手轻掐上云卿安的腰。   是恶劣的逗弄,分明早就摸透了,司马厝若是要拿捏起来简直易如反掌,他也太清楚他了。   当难耐的声音终是从紧闭的唇齿间溢出时,防守已然告吹。   司马厝收敛了嘴边挂着的笑,将云卿安扶稳在身前,夺过他手中的缰绳,渐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监军想要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来寻仇,都行。”司马厝的声音低沉,不可言喻的情感夹杂在其中,似是要把他都给揉碎了,“别急啊卿安,你家总兵又不是不依你。”   云卿安狠咬了下嘴唇逼着自己清醒了。   这么恶劣的玩笑话,也就只有傻子会匆匆地被绕进去了,又匆匆地被冲流进阴沟泥泞。可他一点都不聪明。   “他褚广谏能给你看着的,本督自然也能给你守好。”   总算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司马厝挑挑眉,敛眸时盯着云卿安发了红的耳垂好一会,他没有忘记那日的冷肃银辉在他的手中几乎快要握不稳,某种可呼之欲出却又被强行止住的冲动。而后经了夜的感觉是有肌肉记忆的,虽不知该作何贴切的形容,却由不得他不正视。   攻势以折辱为名,沦陷的又何止是一人。   “监军能为我做的,可比褚广谏多得多。”   (本章完) 第40章 归无计 怕步履一落,即从他身过。   天似乎快要压下来了,葛连缙宛若是被劈头盖脸地重重砸着,连呼吸也越发的吃力。被艰难地从身上摸索出来的烫花木梳子已经磕烂了,他仰着头朝下边望,试图将残片给拼接好。   雪快要埋过他了。   “我听说,有所惦念就会负有累赘,心无旁骛才是真本事。葛连缙啊葛连缙,你这没用的窝囊样,我真真是看着就来气。”   葛连缙苦笑一声,任凭封俟的手下人将自己那冷硬的身躯从雪堆中拖出,没有反驳。   “乾国的援军已到,我们拖不了太久,他们的主将先前在此被消耗得不轻,就算是被人给带走了估计也逃不远,还没准会直接撞进我们在四周布下的埋伏,可要去追?”羌军中有人恭敬地向封俟请示。   这本是坑杀司马厝的极佳机会,却断没有料到对方援军能有这么快的反应和速度,就像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似的。   要不是有绝对的把握,封俟简直都要怀疑是不是养出来的双面狗不听话了。   可他怎么敢?   封俟缓缓俯身,抬脚把葛连缙胸`前那的被司马厝捅出的血窟窿给狠狠踩上,疼得葛连缙直咬牙,面容狰狞。   这一来,血竟是出奇快地被堵住了。   ——   司马厝松开他,在落下马背的瞬间就势狠力将枪身抽打在照夜白的前腿之上。   弱不禁风似的,却非得跟着他挨风霜,早知云卿安此行目的不纯,可他到现在也都没能完全摸透。   “有的人,迟早是要会会的。”司马厝拧眉了会儿后,展颜坏道,“我的能耐,卿安了如指掌。”   “追啊,当然要追,别让你们的龙骧将白挨枪。”   可是,司马……   风刮得他眼睛生疼,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顶出来了一般,连讨饶求缓的力气都没有。   “你现在可死不了知道吗?”封俟狞笑道,“以往你是否忠诚效忠于我,我不追究。但今后,你葛连缙要是还能喘上一口气,就得替我洒头颅抛热血,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云卿安冷笑,转过身时特意往司马厝胸膛撞了一下,把两人都给撞得倒吸一口冷气,“总兵才是贵人多忘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般有能耐,是怪本督,给你的还不够。”   四周仿佛都在震颤,不知从何处生出的险意似是能拨人骨血。   在同一时刻,隆隆的巨响声从山峰高处传来由远及近,再也支撑不住的崩雪滚石在地动山摇中张开了噬人的爪牙。   云卿安呼吸一滞,面色越发阴沉,“司马……”   唯一能玉风盐依靠的只有身后人。   “本督若是、从这飞出去,无论如何都要扯上你。”   感受到被云卿安用手死死攥着腰带,司马厝干脆大发慈悲地抬腿把他的给压实了,又空出一边手将他的眼睛给捂上,道:“扯上我也不意味着能多一个垫背的。早说了,受不得的,就没必要非去讨。”   “你坐稳。”   照夜白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被抽打后掉头朝着另一个方向疾冲而去。被缰绳勒得身痛欲裂,云卿安俯在鞍上闷哼出声,视线发黑,心口堵得快要喘不上来气,难言的苦楚和焦虑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后头的追兵阴魂不散,还真是不肯罢休。   然而,云卿安话音未落,在动弹时便猛地发现司马厝已用缰绳在他的腰身上系了个紧,他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却已来不及制止。   虽早知雁鸣山地势陡峭,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的在此受着在马背上或俯冲或突拐而带来的剧烈颠簸时,云卿安仍是感觉有些难抵。   若非如此,他会因为这一急变被甩飞出去无疑。   愈演愈烈。   前路逐渐明了,震耳的声音也被抛在了后头。照夜白冷静了下来,放慢了些许速度循着下山的方向而去,它洁白的马身上已然血迹斑斑。   棱角尖锐的乱石是能致命的,能逃出来已是万幸。   又能奢求什么呢?   云卿安面无表情,略微平缓下来后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缰绳斩断,也不伸手去抓稳扶好,他整个人就这么颓唐地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感受到重量一轻,照夜白停下步子,回身在跌落在地的人周边转着圈,鼻息重重地喷吐而出,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着急。   经此变故,羌军该是退下了。····云卿安头枕着碎冰,盯着马蹄踏出的印记怔怔出神。   他身上那被缰绳勒扯出来的青一块紫一块的瘀痕便是司马厝对他的馈赠。司马厝分明可以对他再温柔一点的,在曾经。可这已经是,云卿安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求而不得的温柔了,可他现在宁可不要。   空缺的地方被落落地灌着风。   云卿安缓缓站起,轻轻拍了拍照夜白脖子上的鬃毛,“小白快回去,回去找人来。你明白该如何做的。”   照夜白发出一声呜咽。   黑云翻卷间,雪面都映射不出多少光来了。他该随同照夜白回去的,他知道。   雪崩来得猝不及防,而暂停不是休止,如若他回去了,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怕是不堪设想。   “可本督,就这么一个企图,一个念想了。”   是死是残,他也总得去看一眼。   山风不知是在鬼哭,还是在狼嚎,清泠泠的唤声传来便惊起了埋人的碎雪渣。   司马厝侧头将脸上的沙雪弄掉,一时间竟不知是何心情,云卿安就算是想要回来给他敛尸也大可不必急于一时,他尸体又没人抢,况且他这一时半会又死不了。   方才不是脑子一热做傻事,他有考量。   在那种时候急转马向难度太大,但若是借着下马时挥枪的冲力就有可能办得到。只需将云卿安送走,接下来哪怕就是落到了滚石区,司马厝也能通过注视滚石的动向迅速躲闪,利用附近的基岩、陡坎来躲避遮身。   他还回来是想要找死么?   司马厝憋着火,差点就想干脆做件不厚道的事,不应声急死云卿安得了。   可他在担心他。   上方的峰壁被堵塞,沿下倾斜的陡面上滚痕清晰可见,混乱不堪,乱石堆积架空而成的窟窿深缝黑漆漆的。   云卿安的视线扫过那片死寂的区域,心下一沉,缓缓地蹲下。他踩着的这一方地沾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他用手轻轻抚过,指尖微颤而腿脚发着软,根本就寻不到一丝生气。   埋骨不闻人,不知何所踩。怕步履一落,即从他身过。   天快要彻底暗下去了,快要看不见了,云卿安抬起眼,攀着石棱跌跌撞撞地往前去。   “连寻仇都找不着北,我只当你是来送命而非送人。”   不期而遇也只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当那人恶狠狠的声音在云卿安耳边响起时,多余的,皆作无谓。   顶上又是发出一阵闷雷地裂般的“喀啦”巨响声,冲破堵塞的白龙在山背上呼啸而过,令随流的砺石都惊恐万状,嘶叫的旋风刮得天昏地暗。   疾旋的错位之间,云卿安被闪身而出的司马厝带得重重地坠到陡坎中跌陷进去,不仅仅是腰背,连周身都似乎被重轮碾轧过一般。   “司马……”云卿安剧烈咳嗽,着急地唤,声音却是弱得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司马厝将他护在了身下。   温热铺陈得无声无息,在寂灭般的僵冷中点点击溃着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云卿安湿了眼眶。   什么都看不见,又被石堆雪块卡得个半死不活。   司马厝以手撑地调整了一下位置,身体却仍是被挤得都要镶嵌进去似的。他没好气道,嗓音干涩,“我又欠下了。先前你送来的衣服我还没洗,这又多一件,要洗不完还不清了。”   云监军若是死了,回澧都又得面临一堆麻烦,难搞。偏这人情债又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小气鬼若是来寻仇讨债,司马厝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得了什么便宜。   方圆百里也就他一个冤大头。   身体却突然被死死地箍住,云卿安那冰凉的手紧环上了他,他的耳垂也猛地被咬住。   或撕扯,或舔舐,是轻柔的春雨击落了浮萍,转瞬间却又化为疾风骤雨的掠夺,猛得几近要将他给生吞。云卿安所有的意思心思,都直白而隐晦地藏在里面了,气息也喷吐在他耳侧。   “谁敢劳烦总兵大人洗衣服。衣服又不耐洗。”   “该洗、我。”   (本章完) 第41章 琉璃净 痂伤不疼,雪埋不冷。   “总兵!”雷鸣般的声音乍破,划开这凝固的风云撞来,大乾军旗猎猎舞动,火把焰光摇曳。他们终于是冲破了羌军的牵制疾驰而来,然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心忡忡,宛若是被一块巨石压着,连呼出一口气都是钝痛的。   “呸!羌戎那些个阴损玩意儿,总兵若是出个什么好歹来,老子非得跟他们同归于尽。”   封俟见势不对果然是带着羌军先行撤了,可他们并没有完全离开雁鸣山,反而是留下一部分人拖延设阻,逼得褚广谏等援军一个个暴跳如雷。   “唉,先赶紧找吧,多耽搁一刻,总兵就多一份危险。”时泾都快要急疯了,丝毫不再多言。   “快看,那是?”有人眼尖发现了一处染血的地方,正是照夜白在先前载着云卿安来过的,他在落地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   照夜白如云卿安命令的那般引了人前来,可它没法向人们描述清楚当时的情况。   “唉,云监军也没有走出来,真不知……”有在前头开路的番役担忧道。   “闭嘴!”褚广谏用刀刃撬着石堆,双目赤红,他这突然的一声怒吼把在场人都吓了一跳,多少是有些莫名其妙,“到现在竟然还敢提他?”   “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对咱们云督不敬?别以为云督看在你们总兵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还需要什么证据?”褚广谏理直气壮,对云卿安质问道,“敢问监军在此前为何会早早做好了支援雁鸣山的准备?”   “有情有义?”褚广谏刻意强调了这四个字,宛若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似的,悲愤难当,“嘁,这般龌龊也敢管叫有情有义,我那日分明亲眼看见……”   “还请慎言,没有证据还是不要妄论的好。”匆匆赶来与众人会合的杨旭皱眉道。   “总……监军!”时泾不知是翻了多少块石头才勉强将一道缝隙给打开,隐约可以看见里边的情形,他却腾地接连倒跳几下出去几丈远差点没站稳,下意识地想要捂住眼睛又突然反应了过来,猛地又冲上前去。   岑衍低身,心疼地想要为云卿安处理手腕上的伤口却被他制止了。   抵死纠缠。   云卿安抬眸,目光掠过这群忧心忡忡的人,敏锐地捕捉到不寻常的地方来,寒声问:“是何变故?”   褚广谏似乎对那件事难以启齿,目光扫过神色无波无澜、似乎毫不在意的云卿安时,他又一咬牙把话说完:“看见云监军三更半夜进了总兵的军帐!可去他奶奶的,这样的人就是把自个儿送到总兵的胯下也不会被总兵多看一眼,少往脸上贴金!”   都到了现在,谁人还不知道云卿安对司马厝藏了见不得人的心思,背地里不知道还使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蛊惑总兵,害得褚广谏当面折腰来给云卿安道歉。   此话一出,外场人俱是面露惊容,大家方才可是都看见了那一幕。   “云监军当真好谋算,令我等大开眼界。”褚广谏用力一插使长刀深陷到了山土之中,冷冷注视着云卿安道。   “都先别吵了,老褚你也少说两句。”贺凛面色凝重,叹了一口气,“目前勿轻举妄动,等听侯爷吩咐。”   “我稀罕个鸟……”褚广谏掷出一块山石砸飞出去,气得脸红脖子粗,还要发作却被一声惊呼打断了。   他该是累了,歇歇就好了。   “哼,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在昏黑一片的坎坑中,总兵已神志不清,偏偏监军还不肯放过。   褚广谏只后悔当时出口欠周犯了跟郡主有关的忌讳,却并未真正觉得自己对云卿安说的话有何不妥。   姓云的也不看看自己在京城和些什么臭鱼烂虾为伍作威作福,勾搭辱没重臣勋贵出身的长宁侯,他配么?   众人的注意力被集中了过来,纷纷动身前去帮忙,“找到了?快,都注意着些!”   岑衍在褚广谏面前矮了一大截,却仍是走出几步,怒视着他道:“不知褚将何出此言?一来督主从未坏过军纪,更不曾得罪过诸位,二来对待总兵更是有情有义,不出错处,阁下可莫要再闲生事端、咄咄逼人!”   云卿安只是草草地给自己的手裹了碎布条,仍圈着怀中人,静默低头,和时泾一同小心地将司马厝腰背上的破甲烂衣给挑开,清理好伤口再将之缠好,其上的血流已然干涸,触目惊心。   云卿安低头没有回答。   杨旭心下一紧。   “说来也巧,总兵出了事,云监军还能跟心有灵犀似的。等我们一调出了援军,羌军还就直接来了一出围岐打援。”褚广谏的话意有所指。   敌方反应极快,将原重点围困函壇关的兵力转移到重点打击援军。这就使得大乾军在燕岭城对羌军的包围被粉碎不说,连同岐山大营也几乎崩溃沦陷,而唯一庆幸的是,岐山屯粮被及时调运才避免了其在烈火之下化为灰烬的命运。   如今函壇、岐山、济州彼此孤立,无法互援,他们显然是陷入了劣势。   “若不是军中出了内鬼,我等还真是被打死也都不相信羌戎人能有这么料事如神的本事。”····诡异的一片沉默。   “可接下来如何做才是当务之急。”贺凛和时泾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深深地望了云卿安怀中的司马厝一眼。   将者定,不可撼。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1]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司马厝曾只身一人辞别故里,征战时不余热忱,归来时不叹风月。叔叔再没有了朗朗读书声,阿娘再没有了颜色,凉锦骢也再不会在星夜里企盼着他。   生老病对他而言太过遥远,他不受长久的馈赠只论朝夕,痂伤不疼,雪埋不冷。强灌给他的温热他不要,却被迫着接受。   安营扎寨,便算作是有了家,系不牢丢失了的,却又好像一直在。荒山若没有了林木,便会在归途中等着他。   察觉到司马厝动静时,云卿安收敛了周身的戾气,停止了同人争辩。周围人也一下子个个都噤声了,紧接着发现情况后却爆发出惊呼。   “叫丧呢。我睡一会就成了这点出息。”司马厝烦躁地别过脸去没眼看,却忽而意识到自己还被云卿安箍揽着,整张脸都埋到了他身前。   一阵恶寒。   司马厝二话不说挣开云卿安的手滚出老远,带得后面腰背上的伤又是钻心刺骨的疼传来。   “总兵!切莫乱动!”   时泾拨开慌乱的人群先一步将司马厝给扶住,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里,“爷您别怕,大家都看着没出事,啊不是,没出大事!”   可就这也能被吓到?大场面又不是没有。   “爷,回头再听详说,你先做个决断,还有另外一件大事……”   贺凛忙打断了时泾这有些错乱的叙述,条理清晰地向司马厝将事情禀告了一遍。虽说不容乐观,但总得正视起来才能有转圜的余地,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留在这总不是个事儿,但照目前来看,却不知究竟是该折返岐山或是先退至济州。按田参将派人传来的消息,他的意思是建议先退至济州,后徐徐图之。”贺凛道。   此次损失着实不小,若能回到济州整顿一番确为稳妥之举。只是时间不容耽搁,突击而出折返岐山则可以缩短时长。   司马厝听完后沉默了一会,眸色越来越深,抬头时借着火光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云卿安。   只见云卿安微蹙着眉,在留意到他投来的目光时便舒展开了。又仿佛只是错觉,带潮的眼方散了湿意,是空山新雨后的琉璃净,轻轻一触就要坠进去了。   “监军,意下如何?”   褚广谏眼皮一跳。   “过关斩将,直入函壇。不退反进,承锐突击,壮士断腕。”云卿安淡声道,全然没有了最初对众人提起时的言辞激烈。   若司马厝累了,他可以扛下压力替他决断;若司马厝醒了,他只听命于总兵。   “按监军说的做,集兵待命。”司马厝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时泾身上,面无波澜,斩钉截铁。   众人都被惊得吃了一惊,该不会是,色迷心窍了吧?而褚广谏激愤道:“总兵三思,他行为有异,说出的话不可信,可莫受迷惑……”   “行了。”司马厝冷眼瞧着褚广谏,出声打断。   他说话时竟又觉得耳上泛起了热意,面上却依旧肃然,“其余的事容后查证,若是军中真有人做出了吃里扒外的勾当,该怎么斩就怎么斩。总兵我只受鬼勾魂,却没功夫夜晃荡。”   也是,总兵是什么人啊,瞎担忧,这么做也定然是有道理才对。褚广谏心底挣扎,神情讷讷。   云卿安移开了目光。   不容于情。他心里清楚的。   “羌军若是在退路设伏,派精兵伏于山道及连通的诸要路,特别是在退往济州或岐山的必经之路——鸿桥,加之掘长壕,断粮道,我等便会自投罗网陷于绝境。可还有异议?”云卿安淡笑着解释道,“总兵有恙,诸位多担待。”   *   作者有话要说:   引自《诗经》   (本章完) 第42章 凝夜紫 金戈不负威,生杀罔顾人   “在下……有负田将重托,有心无力,难再为侯爷当马前卒鞠躬尽瘁。”杨旭的声音听起来实在虚弱,干哑得不经磨似的,让人闻之叹息。   此番突进函壇,战况不可谓不激烈,但总归是到达了目的地。函壇关将当信知之甚喜,调兵亲往接应,却敌以迎入关城。   “愿请休,不立于前场留碍。杨某仍心系宕石,与诸位共生死。”   司马厝彼时被时、贺两人一路架着走,虽旁人都叫他歇着少管些,但他又还没歇菜凭何不管?就算真的是歇菜了,只要棺材板还没被钉稳,他恐都能听到号令战蹄下一秒就掀棺而起。可这怎么也都掩不了自己是个伤患的事实,伤的可真够,废腰的。   他本来已够郁闷了,可这会看到面前那被数人用担架抬上来的杨旭时,已不知自己是何心情了。   杨旭浑身几乎都被用绷条缠了个遍,血污成衣,奄奄一息,仿佛没被抬稳摔一下,他就能当场蹬腿儿归天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金戈不负威,生杀罔顾人,浊浪淘尽,残留的是将骨。   “准。”司马厝的嗓子有些干,他的话也不单单是说给杨旭一个人听的,“好好养着,也别自暴自弃。总能多收点抚恤金。”   杨旭弱弱地苦笑了声。   “本督对你还有些耐心,羌戎人可没有这般的耐性了。”云卿安风轻云淡地开口,“自证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听明白了,本督要的,是济州城的军事部署图。”   又被加配了人手,担架再次被稳稳地抬起时,即隐于人后的一道清癯身影便入了杨旭的眼。   在先前那人仰马翻的突围战中,杨旭却是忽被叫住了,当他急急地跟着前来带他的人去见云卿安时,只见云卿安好整以暇,于车厢间抱琴相候而不落琴声,全然不似在战场,却又似能运筹帷幄。   杨旭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这是被云卿安怀疑。事出蹊跷,他也实不明白究竟为何,但他的嫌疑,确实大了。   “若非本督挽补,此次可就全作前功尽弃。杨旭,你当作何解释?”云卿安笑里藏刀。   声音很轻,却让杨旭心中一震。   云卿安淡望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死物。   部署图,即是一方州城的命脉所在。杨旭得拿命去搏。   杨旭压下心中的疑惑忐忑,故意拔高音量、挑刺一般地道:“雄将行关马蹄急,监军勿自乱阵脚。”   寒意再次爬上杨旭的脊背。留给他自证的机会,只有一次。   该杨旭自谋的。   中军愿意留下他这个累赘,人情味已够了。   到了如今,杨旭拖着一身残躯向司马厝讨了休,终得以在人前视线中退下,而云卿安对他的这一出苦肉计也只是不着痕迹地投上个眼神。   四周是喧嚣沸腾一片,云卿安在这时候派人找自己来,难道是都不愿意花一点闲工夫避人耳目了吗?亦或是他打算破罐子破摔、逃命去了不成?   他本奉云卿安之命送出军情密函,为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出丝毫差错。却不知为何在战时仍是出了偏差,甚至还差点让司马厝一路破敌顺若无堵。意料之外的是,杨旭也不知羌军哪来的手段,竟也能及时做出调整,逼得了个措手不及。尽管过程坎坷,但他和云卿安最初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在这时,周边的厮杀交战声也能充作遮掩。杨旭忙急近几步,压着嗓音却难掩激动道:“杨某誓死效忠云督、魏掌印,断无异心,尽责办事未尝另作谋算,万望明察。”   早知是剑走偏锋,与虎谋皮。同他打交道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人,若云卿安疑虑难消,他将来不管是落到那群阴损招数层出不穷的番役手里,或是羌戎人的狼窝,后果都是不堪设想。   考虑的倒是周全,可惜了。   只求结果,过程不论。   云卿安浅浅地扫他一眼,神色晦暗不明道:“杨千总有的是本事,瞒得过旧主,晃得过本督。”   等杨旭再走出时,仍觉得里头那人的压迫挥之不去,他的面色沉郁得如同堤岸泣血,又带着破釜玉风盐沉舟的果决,横刀立马嘶声厉吼后破群而出,讨杀去了。   硝烟弥漫,霜重鼓寒,冰覆的紫土深色得若燕脂。函壇关城,清一色的精兵在方信身后默然肃立,不畏朔风撕扯,密密麻麻的人影似乎都沐浴在了血色黎明里。历经了一夜鏖战,到了这时仍不得松懈。   “报!四万羌军已承锐围拢而来,不出两日即将兵临关城之下。”   “回禀都督,马匹箭楼矢羽所剩……”   道道军报从前方斥候口中传来令人心惊,这方区域如同被闷雷倾压致关城欲摧,已然难以支撑,可就指望着援军了。   方信在司马厝身边挺直了背,举目极望,心中那一丝刚升腾出来的希望在转瞬之间转为凝重。   “想我方啸行戎马半生,担任陇、函、济防线内州城都督少说也有十数年,与滨土城民共兴同亡,堂堂正正,就算不能顶天也能立地。”方信的目光深沉,他身上铁甲已多日未解,难卧塌休,难阖涩眼,意及此不由得捶胸顿足地道,“虽死不憾于生,只恨未能得尝夙愿。”····司马厝将时、贺两人推开了,站起时神色平淡,“山河远阔,却不经步量。舆图漏出的空,我以身去填。硝烟虽难平,但羌军敢来摧之成疾,我就敢还他们尸山血海。”   失血过多而致的苍白在司马厝的脸上并占不得上风,生杀予夺的气场会随着他的目光逼人而来,眉目虽归于沉敛,战意却在愈发张狂地肆虐。   方信一怔。   “行者不言恨,方都督自能如愿。”云卿安身形未动,不引人注目而稍显孤高。   “总兵,你战衣松了。”   司马厝的目光在触及到云卿安眼中促狭的笑意时,他挑了挑眉。   ——“踏雪逐戎归,与将军解战袍。”   哪来的把握?   只见云卿安缓缓开口道:“本督既奉命为监军,便有亲自督战之责。防战任重刻不容缓,移权于我,我为总兵身前卒,在则不弃,溃敌以报。”   此话一出,众人闻之变色。   虽说这一路突围,云监军半点未闲着,亲力亲为替司马厝稳住军心。可若云卿安侵扰军政,恐会贻误战机、决策失误不说,更有甚的,直接调一手精兵护送自己逃亡先撤而不顾大局也不是没有可能,这跟不战而降有何区别?况且如今他是否为内鬼都还未被查清,凭什么给他指挥的权力?司马厝会同意才怪了,云监军简直是痴心妄想。   方信脸色发黑,因着司马厝在此才未急着表态。无论如何,他也不敢信任一个监军的太监,还是一个祸害得朝廷乌烟瘴气的佞臣。   关城精兵皆露出不悦,而番役们出列亦面色不善,仿佛随时准备动手。   司马厝却是对着他们轻笑了声,“怎么,这个时候还想要窝里斗不成?窝里窄,赶紧换个地去,护城河这风水宝地不错,到那去耍也好在羌军面前露露脸死得痛快些。”   等到双方都忌惮地收了手。   司马厝才负手走出几步,明明是一个伤残却都还能居高临下,他用那眼神看着云卿安时,就像是要把曾经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加之于他,说出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却又极为认真。   “我身前不缺士卒,身后不缺卫队,可监军为我分忧,却之不恭。传令下去,麾下皆听凭云监军调遣,不得有违。”   ——   直到权接完毕,褚广谏、方信等人都仍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听错了。   简直就离谱得……总兵怎么可能会同意?活像是见了鬼似的。别说是他们,就连时泾也浑浑噩噩,万不想自家主子这般……或者是,司马厝做出此举是别有考量,反正他们一时间都是百思而不得其解。   话要是说多了,唾骂都差点没能忍住,还不知会不会被那个借了总兵权狐假虎威的云监军听了后,头一个就调派去送死。   “唉,我就说,祸害躲不过。”褚广谏痛心疾首,“身前不缺,身后不缺,还能是哪儿缺?总兵也是一时色迷心窍,上了那奸邪献媚恶奴的……”   “诋毁总兵,可是重罪。”   城旗已被冻得扬不起来了,灌了铅似的寒冷,而整座关城却似在颤动不休。   登楼而来的人面色从容,身上的织锦宽袍袖被烈风刮过带起,腾云蟒纹银光浮动,露出的一截冰肌玉骨潇潇独绝。何故风华压霜华,自不乱人而人自乱,不载摧楫狂兵。   褚广谏咬牙。   白白败坏了总兵的名声。   “余事不提,既往不咎。”   云卿安没看任何人,而是将手搭于楼沿,在沙雪倾覆间微眯了眸。不问坚守为何,不假借于人,曾在司马厝身边小心翼翼窥探的,也皆于黎明时明朗,亲临至此,已然通晓。   “本督既是借用的,便定会分毫不差地还回去。”   与之一并相还的,还有其他。   “用兵以谋,诸位若想分崩离析内部瓦解,大可对本督所言置若罔闻,回头自行告与总兵请罪。若求背水一战,不失战机,当不悖言,不违命。”   云卿安敛了神色,话语掷地有声,“本督说一不二,既担相托,必竭力而行,负则自刎于关楼,以死谢罪,三军皆可为证。”   与之并肩,为之担承。纵四面楚歌,亦共亦同。   *   作者有话要说:   疑在后揭。   (本章完) 第43章 东风恶 对总兵不设限。   时泾是临时被贺凛给替换下场,专去给那位养伤暂退的司马大爷端盘递水的。他总觉得贺凛看他的眼神中似乎是藏着了什么,却又秘而不宣。   说来也是,毕竟现在谁也猜不出那位主儿是个什么心思,临到阵前,自己却首先成了个躺床上的伤患,以他这要强的性子,心里能好受才怪。   伤的倒不算重,就是不养好担心恐在腰背落下毛病来。据说还是为了云监军才搞成这样。   时泾叹了口气,在轻手轻脚推开门时还踌躇了一会,空出一边手来搔了搔头。   “头屑还能用来堵伤口是吧,真给我省事。”   一道凉凉的声音从里屋传出,直让时泾哆嗦了一下忙缩回了手,干巴巴地扯了扯僵硬的面皮。   昏暗,寂无声,却无法安歇。   时泾到司马厝的跟前去,蹲在塌边替他把身后的伤给细细清理,换药擦拭,端来的水很快就被染红了。   “亏了。”时泾的心揪了一下,这话来的没头没脑。   等他的伤口被处理好了,时泾在即将端水下去时,回过身来,咬了咬嘴唇上的干皮略带不安道:“我就说句话,可能爷不爱听。”   时泾苦了脸。   时泾悚然一惊。   “爷的心里可以装得下很多更多人,可我也真没见过有谁可以被装个满。”时泾闷闷地道,“就比如我,也不知是一条胳膊还是一条腿入了您的眼。”   “我倒不是怕爷的抽,就是……”时泾纠结着。   “其实,不管爷您做什么,总有人会选择理解的。您大可不必藏着掖着一个人担着,反正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时泾语不惊人死不休,“云监军若是敢把您踹下床,我……我就敢把他的腿骨给捆实了。云监军若是奸邪成性,我就去和尚寺讨一捆经书,教化他不成,我就投尽尘世因果,为您去业障……”   时泾浑身脏兮兮的,眼睛却很清澈,而他那短短的脖子上,一条绣得很精致的穗串环着一顶小小的皱巴巴的虎头帽将掉不掉,见了人还流口水,滴答滴答地又被那脖子的“兜”给盛住了。他的家人肯定很了解他,也很爱他,可惜分散了。也不知司马霆这黑心眼的那回怎么就愿意大发善心带回了他。   司马厝不忍心地往里侧偏了偏头,“老贺没那么不中用。我的印信,在他那,若有变故,听他的就是。”   ——   司马厝的笑意更甚,想起初次见到时泾之时,这个年幼娃娃肿得跟个大馒头似的,也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灌水了,整一个大蒸笼都装不下,也就曾经的司马将军府能勉强收留,给他一个安身去处。   司马厝半点也不着急,静静等着时泾说,心知他们一个个都憋坏了不吐不快,就是不知他会义愤填膺,还是哀其不争。   鬓发如云绕指柔。   司马厝却听懂了,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你还能帮我讨回来不成?”   自有打算。   司马厝的脸僵了僵。   司马厝依旧懒洋洋地俯趴着,撩起眼皮瞥他一眼,“我爱听的,也没听你说过。还指望我这跳起来抽你一顿不成?”   “您也别笑我了。”时泾局促道,“当初是谁左看右看看不顺眼,还非要给弄成钢丝来着。”   “头发丝。”   “时、泾。”司马厝实在听不下去了,咬牙喊出他的名字,阴寒道,“你忘了,当和尚吃不了肉,想给府里省点花销也不是不行。”   “不是我啊。”司马厝抵死不认。   不论是何因、何地、何为,司马厝都在扛,却从不会单为一人扛。   函壇关隘的关城为封锁突破口、保障纵深内控制的兵力反击侵敌的有力支撑,所处位置控制着内外通路,凭险筑关于敌我必争的高山峻岭、依山傍水的咽喉之地。   附近峰峦叠嶂,峭壑阴森,高高的墩台依傍着城墙一段,间隔不远护着前哨阵地岔道城。   松柏被树下的人给撞的晃了晃,断碎的干皮没骨气地落了下来,落到底下那张手工粗糙的黑木长椅之上,而其上瘫坐着的那位——身残志坚的司马大爷在发号施令。   “喊你们竖壁清野,你们慢吞吞地搁这遛鸟儿呢,照这进度到天黑都摸不到床板。还有,往两头跑什么跑?集中堆放,羌军还没来到这就上赶着投胎,不是,别撞一块投怀送抱……”   “是、是是的总兵。”若干人等忙得灰头土脸。   所谓竖壁清野,就是将城池周边的、一切有利于敌军的东西全部搬进城内甚至销毁,让对方无处藏身,一但其失去了隐蔽自然成为守城方攻击的活靶子,增强胜算。····应战的事多,从早上折腾到黄昏都应付不过来,不论是谁都是急出了满头大汗。可是总兵这会儿脾气也实在是臭了点,谁也不敢在这关头上前招惹。   西城门被缓缓打开了。   褚广谏等一行原先得了云卿安命令的人从城外回来时,个个面色难看得跟吃了土一样,倒是让那位吹毛求呲、乐此不疲的司马大爷看乐了。   被招来同他瞎扯扯时,褚广谏率先破口骂了一句:“心真够黑的,逼着那些个生产硝石、硫磺、铅、铁的工匠和商行人都被困在了一块,动都不能动出去一步。谁不是有妻女老小的,如今却生生被当成鹌鹑一样圈着!总兵,咱看不下去。”   或是愤然或是叹惋,指的是谁虽未明说,但这都能猜得到。   司马厝将手放于脑后枕着,没急着答话,只略想了想就明白了云卿安此命的意图。   加强物资管控,避免流通交易使羌军得以裨益。够狠,也够利落。云卿安这回的作风倒是对他味儿。   众人见司马厝这不大上心的态度,心里又失望了几分,偏袒得明目张胆。   褚广谏呼吸急促,狠啐着唾沫星子添火浇油道:“可不止这,阴损的路数他挨个能使个遍,连关里头人家的农药老鼠药都被搜罗一空,城池外围的河流以及空潭里面,这会儿在他一声令下后全他妈的沾了毒药!”   果是阴狠到瘆人的路子,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却多少又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不厌诈不厌损。”司马厝却是笑了,“一攻不得,僵持拉扯之下,有得羌军好受。”   褚广谏一噎,无可反驳。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之无过,本督心善。”   云卿安款款来时,四下噤声。   而那位大老爷则是将脚底搁在老松树的树窟窿蹭了蹭,仰头闭眼干脆不见不闻放死赖去了。   周围的人皆被挥退,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指望着司马厝迷途知返,却又无不是徒增悲叹。   感觉到在难得的静寂中,那人靠他越来越近,司马厝扯了扯嘴角,伸臂一捞将云卿安带趴在他身上,似是忌惮一般地道:“吊着一口气,以便折磨人是吧?”   不握菩提珠,横陈诛人刀。假仁善,就是立地成佛都渡不了厄。   “留着给你出气。”云卿安眉眼弯弯,偏头时用下巴刮着他的腿根侧,磕撞着那硌人的硬骨,连睫毛都似带了温柔的笑意。   司马厝神色复杂。   好像,他就算是狡兔三窟、行千里路地绕了一个又一个的羊肠远道,也都能被云卿安给带回去,结结实实地栽手里去了。   “总兵,我说与你听。原先从岐山运过来的粮草少说也备了两千石,虽不宜打持久战,但好歹一段时间内兵卒都能吃饱,老人小孩也饿不死。”   云卿安将司马厝那跟老树皮不死不休的脚给掰过来捧在自己怀中,低着头用手自下而上地揉捏按压。   没劝他收敛些有毛病似的臭气性,反倒还乐意惯着。   “物资先是从仓库中调拨,其余都是来自民间,油、木制炮架、石灰、钉子、锄头等,城民参与分派协助。”云卿安笑望着他,“百姓愿意,他们相信你。”   “相信朔边名将的脊骨受倾压而不倒不折,相信得还一片海河晏清,相信虽无厦宇亦有檐屋大堂,有田有米,往来种作。”   司马厝呼吸微滞。   清内鬼绝不可能会手软,但凡云卿安在这关头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司马厝都不可能会放过他,就是不知会可以狠决到哪般地步。   对于他的用意,云卿安却只是看破而不说破。他故意在明面上给出一个机会,设下试探所想要的结果和解释,云卿安便默默地做足了。虽不知是否是装出来的。   “我又不管你这些。”司马厝敛眸,按住了那只自他腿脚往上作乱的手,似是毫不在意,顾左右而言他,口气像是质问又难得地带了些近乎幼稚的气恼,“我只问你,禁购酒水,谁下的令?”   时值冬日,酒水可以取暖,限制民间采购而发放给士兵暖身子正合适。不巧的是正赶上城兵统购,统计发放调拨都工量巨大,司马厝想要就得等上好一会。   “我。”云卿安轻声说,“对总兵不设限,我替你收着。”   暮色来时,替他温酒。   (本章完) 第44章 万骨枯 惜命,不殉城。   羌军兵至,鼓惊生烟,雪暗凋旗。   苍穹阴霾密布,飞鸟俯冲落在血污斑驳的尸骸之上,发出阵阵嘶哑的鸣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就绪,放!”随着方信的一声令下,黑箭射出如瀑,羌军仍旧在密压压地涌来,人多势众。   掉落的残破长矛利刃被掩在了泥土和尸堆中,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光似是苦苦挣扎的亡灵,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不住地飘荡,几近要淹没这整座关城。   “慎动,以守替攻。羌军厉害的是骑兵,城外一马平川为他们至为关键的优势。出城迎战则难有胜算,利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坚守阵营方为上策。”方信庄重道,生怕身边的云卿安一个冲动乱来便坏了大局。   “本督知晓。”云卿安也不介意,配合地应下。   他们二人皆立于城楼,在这一片蜿蜒峻岭的前沿迎惊涛拍岸。   原先便在壕沟有所布置,插上削尖的木棍,以及撒上铁蒺藜等迟滞敌军前进的东西,大大延长其受箭的时间。   守城以箭守为妙,虽不足以完全抵抗,却是极为有效的消耗阻碍。而此前,云卿安命诸多工匠不眠不休地连夜赶制弩箭,其被众兵守着督促。这多少有些专制,却着实起了成效,尽最大能力地填补了箭楼的空缺。   方信额头的青筋直跳,扣住兵刃鞘柄的手用力得仿佛都在颤唞。他后方的精兵也好不到哪里去,而贺凛抱臂时刻注视着这边,暂并未多言。   番役迅速应下着手去做。   “本督惜命,不殉城。不过是想在总兵来前给羌军一点彩头罢了。”   “诸位稍安勿躁。”云卿安拢了拢雪鹅氅衣,长身玉立却仍略显单薄,清丽得似能被风摧破碎,神情却始终平静淡然。   “且慢!”云卿安淡望着城下,面无波澜,似乎是对这十万火急的战情置若罔闻,却是又忽然间斩钉截铁地出言制止。   然他的报告声已顷刻间淹没在了城楼上无数人撸起袖子摩拳擦掌、不断提水浇水而发出的嘈杂声中。   云卿安回过身来,似笑非笑,未同他追究,而是唤了一众听命不二的番役上来,冷声吩咐道:“传本督之命,除却在外城随时待命作战的兵卒,其余凡是留守在内城里的壮丁皆需于半柱香之内,武装完毕提水登上城墙,违令者斩。”   没有人知道云卿安意欲何为,周遭的气氛简直是肃穆得压抑。   只见在番役搬上来的木檑中,其毫不例外地都被打上了逆须钉,混金汁,故而投掷杀敌、砸毁攻城器具的威力也定然随之大增。   方信眸光深沉。   “报!前方近十万羌军主力逼近,覆压百余里不计。”   方信吐出一口浊气,立下决断,“千钧一发不容耽搁,速随本将……”   方信眸光微闪。   城外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参差的刀剑闪着冷冽的寒光,贴地的马蹄发着沉重的巨响,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如海潮般袭来,令人望而生畏。   “报!护城河之内发现有众多羌军前锋潜入正在试图侵城,可要派人出城迎敌剿杀?”   此时箭雨停歇,已是告罄。   虽是当守,但这么躲着也万万避免不了开战,总得硬碰硬对上的。既是有了敌人潜入,羌军显然是对夺城有了把握、势在必得。若不先把这群玩阴的前锋清理掉,等到对方主力到达之时,我方将会压力剧增,顾及不暇。   在这紧要的关头还敢来横插一脚,方信一时间着急得恼意上头,脱口骂了句粗话。   严寒烈风之下,关城外温度低到水覆城墙转瞬就能成霜化冰,量多之下,函壇关城成为一座冰城也并非不可能。在场无人再说一句多余的话,皆在不遗余力地按着监军的指令做事。   行动果迅疾非常,待城楼之上布置完毕时,只听其下羌军用撞锤冲击城门的巨响传出,脚下的大地也跟着晃了几晃。   传讯兵踉踉跄跄地从城楼跑过,污渍斑驳的面上透着掩饰不住的慌张,“报!羌军……”   非临时起意,为谋划周全。   他一时间也再难提出异议来。   眼前是摇摇欲坠的城墙,羌军们的囊中之物。却未想结冰的城墙坚硬而光滑,苦苦搭上的云梯翻了一架又一架,滚落下来的兵卒不计其数。   除此之外,更要命的是那带有绞盘的狼牙拍,撞击得他们死伤惨重。   在后方指挥的羌将见此狠吐了口唾沫,转而试图派人另寻途径却始终无可奈何,他这才黑着脸凝声道:“撤,先去回禀二皇子。”   收到失利战报时,封俟仍端坐马背之上,没有多大的神色变化。   倒不急于一时,他们将近十万的大军压城,就算一时半会攻克不下,也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直到听闻前方督战的人是云卿安时,封俟才皱了皱眉,猛地俯下`身揪住通报那人的衣领,逼问道:“你说的什么,再说一遍。督战的人,是谁?”   “是、是乾国那位东厂督主……”他话音未落就已被封俟甩飞在地。   被一双双不明所以的眼睛看着,封俟强行压了压面上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戾气杀机。   这些个奴颜屈膝的软骨头果真是不可信,姓魏的是如此,云督亦然。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在背后给你捅上一刀,最是阴险狡诈。   “不仁不义,本皇倒要看看,谁玩得过谁。”····——   “誓死坚守,吾辈与城关共存亡!”方信于城楼中央位置振臂高呼,响应者齐声重若惊雷,守城初胜的片刻喜悦都化为了无尽的高昂士气。   “誓死抗羌……”   在周围一片火热沸腾中,云卿安却是在听了飞奔上楼来的人的禀告后神色微变,疾声喝道:“迅集精锐于城下,破地道偷袭!”   覆于城脚井口之上的七石瓮发出了响声,守候听音者便可第一时间收到警示来向云卿安汇报。   偷袭若成,那么形势便会突发急转,腹背受敌,里外夹击,关城很容易就能被攻破。   众人面面相觑,半惊半疑。   方信微一怔,他经验丰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原先也有派人专门盯着以防万一,不成想云卿安收到消息竟更为快捷,也不知是用何渠道。他一咬牙,二话不说忙带人行动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羌军主力逼近城下之时,炮火投石声伴随着杀声四起,内外交鸣,震天的声浪里夹杂着不尽的惨嚎,战野肃杀一片,血染大地。   部分的羌军果然是发动了地道突袭,幸而及时采取了对策。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云卿安却是在此时不住地退后几步,似是在逃避着什么,而那一片空白般的无力感仍渐渐朝他席卷而来。   并非不知何由,震耳的声音也慢慢地离他远去了,而他轻眨眼时没能缓解那股干涩,反而越发看不清眼前物,竟在刹那间有些分不清现下究竟是昼是夜。   他却清楚地知道,是该到这里为止了。隐忧成为事实,无以立足。   岑衍被人群推搡到另一边去了,在回头时发觉云卿安有异时,却连惊呼都被喧声压了下去。   督主……他怎么会不知道失了药控的后果,又怎么会不知道劳心劳力的损耗极大,可为何就是不愿多顾念一下自己。   “监军就不考虑一下,同我换个位置吗?”司马厝的声音清冽。   余晖被困于云雾中将溺,泼墨勾勒出的山峰棱角却没有坐视不理,不过是盛了盛光晕,密云便被揉乱了。   云卿安被揽靠在司马厝身上,并没有乱动也没有言语,只那手死死抓着他刚换上的战袍,目光似是凝固般。   不够了。   “替我热好酒,我回来就要看到。”司马厝用单手将云卿安那没骨头似的身子正了正,低头在他耳边道,而另一边手上的冷肃银辉则被转到了身后去。   这人方才还端着一副的坦然无畏、风骨卓绝,不想到了这会被炮响那么一轰,就在他跟前成了这副模样,站着都踉踉跄跄。   司马厝转脸望向城下,俊挺的五官夺目而不灼人,似是骄阳留下了余温。他启唇缓缓吐出几个字。   “开城门,收割。”   ——   千里江山,风景自是各异。而据说,那距离澧都并不多远的淮扬河一带已然有了些许春暖的迹象。   也不知这是否为诱商的噱头,其中真假虽难以辨别,可那催人痒的春风倒确确实实是吹到了那皇城里去,刮进了元璟帝的耳中。   于是,天子便在那位最是衬他心意的掌印魏玠陪同之下辞别,不顾反对劝谏地摞下朝中琐事,浩浩荡荡地逍遥快活去了,这倒苦了一众清流大臣忙得脚不沾地。   “苏大人,您先前要的六部事务簿已然送至,现在可要过目?”来人恭敬道。   “容后观阅。”苏禀辰轻轻抬眼,血丝已清晰可见,“有劳徐左给事。”   “不不不,职责所在怎称劳烦,能为苏大人出一份力实为荣幸。”徐有谅忙谦卑道。   他与苏禀辰共事也有一段时日了,心里多少有着几分计较。   苏禀辰所任职的吏科给事中为正七品职位,品级很低,但有些方面的权力却很大,甚至可以抗衡尚书。日常除了辅助皇帝处理奏章,稽察六部,其余的就是负责归档登记,抄送内阁备案等,还有权参与朝堂廷议。   品性作风如何,在细微之处自见分晓。而苏禀辰显然是个有抱负有能耐的,不愁没有出息,徐有谅倒不介意多和他套套近乎,拉拉关系。   “纵是公事繁忙,也得当心身体。”徐有谅说。   苏禀辰礼貌地笑笑,继续埋头整理着桌案之上被堆得满满的奏章,道:“内政不修,外乱不止,国势日衰,吏民失业。我能为之处寥寥无几。”   浊世不乏为民请命者,汲汲营营。   徐有谅微叹,沉默了会儿后,复微笑道:“良辰吉日近,到了秦娘子进苏家门的那日,我定上门讨一杯喜酒,备薄礼送上聊表心意。”   苏禀辰怔了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瞬,面上染了浅浅的笑意,疲色不见。   婚期将至,寤寐思之。   (本章完) 第45章 愁永昼 扬州有琼花,世间洁无双   扬州湖畔,清秀婉丽,一枝独异。不乏文人骚客前来此感受细雨如丝,于如烟雾般飘渺中吟诗赋词,亦尤适帝王隆至,添上点虚无的龙气也能被传成一段佳话妙谈。   乍暖还寒,初闻莺啼,湖心小亭,雅致怡人。   可今日的李延瞻却忽然失了初来时的兴致,他郁郁地扫了一眼面前玉湖上往来不绝的商船,不大得劲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转脸对身边陪行的昭王道:“商旅繁荣,也不知是沾了何光?朕难得亲临此,竟也不识停舟驻足,当真是惯得了这些贪图蝇头小利吊钱货。”   且论先皇余子李延晁,于洪武十年嗣位,得封昭王后逾二年就藩太宁,其封地为淮扬河渡峰口外以河南布政司官署为历代王府官邸。今元璟帝有兴游经此处,便得了昭王的随同伴驾。   昭王闻言哈哈一笑,“扬州的盐商和徽商虽闻名百里,又怎及陛下余音一声?他们不识好歹,大可一改通商税令,也好让他们反省反省。”   商为政限,当权者之策,可决商路商情。   “此话在理。”李延瞻神色缓和。   “龙潜浅渊,虾米不知者不怪。自是陛下有心微服私访,不劳扰民众,故而甚寂。”于一边躬身低眉侍奉的魏玠有心活络气氛,讨巧地道,“就是可惜了那玉人佳颜难露于天子前,不叫红颜落华殿。”   李延瞻闻言豪迈一笑,若志吞万里,“朕倒是有心瞧瞧这贵地好风光。”   魏玠心下一叹。   静衡师太走到房门前,刚推开了一点门缝,却发觉秦霜衣没有跟上,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面容带了些厉色,回头催促道:“秦小姐,何故止步?”   素鸡虽像是真的鸡肉,实则仍为素食,与玉翅真肴自不可比,可区区一间陋寺,一时半刻上哪儿找出些荤腥来?皇戚权贵想要消遣又何必来她们这种佛门清净地讨无趣,这可是愁煞了这群老师太。   “断无不敬之心,万求……求恕罪。”师太们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魏玠忙停下了为他布菜的动作,伸手一指周围的师太,拉下脸来怒声道:“岂有其理!安敢献上此般鄙物,借鱼目乱珠玉,你们好大的胆子。”   她轻蹙了眉,停下了脚步。   “过于神乎其神了,朕还从未……”   昭王眸光微动,低头沉吟片刻,旋即若有深意地提议道:“陛下不妨随臣前往一地。”   “淮扬巡抚秦时韫,有女待字闺中,端庄娴雅,巧笑倩兮,唤作霜衣。”   径深空幽兰,素女怜人语。   大圆桌案上,菜肴精致而不奢华,都是上等的佳味,而以素仿荤的斋菜为此处特色,李延瞻却仅仅吃了一口就气得摔了碗筷。   从这个位置仰头往上看,恰好能够看到寺外后院矮山上种着的一株高丈余的琼花树。树叶繁茂,花开白如玉盘,被树下的一架秋千带着时,落英便细碎纷扬坠下,其下的倩影似惊鸿落。   前来烧香拜佛的世俗香客皆被屏退而去,青衣师太们个个战战兢兢,侍候这到此来的几尊大佛。   素闻淮扬岸边的女子多素雅温婉,却自带一种别样的柔媚,和着这醉到流光里去的风景尽迷人眼。怎奈多拘束,轻易不抛头露面。   这位王爷做事也实是欠考虑,就这也还想同他套近乎?   昭王却从容不迫,浅抿了口花茶,忽而起了身,大步行至庭院外伸手遥遥指着外边的一个方向,眯着眼睛道:“扬州有琼花,世间洁无双。”   古刹公祠,林堂芳圃。   秦霜衣被静衡师太引至一处偏僻的外院堂房时,天色已近黄昏,却不见往日里洒扫来往的人,笼在余阳中的屋舍空空如也。   李延瞻却忽然噤了声。   ——   李延瞻冷嗤一声,不愿在此地多待,随口让魏玠打发了这群尼姑,他便也起了身走出去。   李延瞻只觉得看着她们这一个个年过三旬、寡淡得跟死了丈夫似的模样着实是晦气,他干脆别过脸去,连带着对昭王也有了不小的意见,不悦道:“敷衍也就罢了,偏还挑得了这么一个薄地,当真令朕长见识。”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   秦巡抚家的贵女自幼身体多疾,因而被特意送来此处静修养神。以往她们这些寺里长辈可都是把秦霜衣这位闺阁千金当做祖宗供着,好声好气。   秦霜衣微怔,忽闻房里头传出一些动静来,她继而隔着房廊朝着静衡盈盈福身,淡淡笑道:“可是有贵客需要霜衣前去拜见?师太告知一声即是。只是霜衣未曾整理仪容,又身无女伴,冒昧一见恐有不妥,还请稍候片刻,霜衣去去就回。”   有礼有节,合情合理。   静衡师太沉思了会,却在觉察到房内人投来的目光时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依旧对秦霜衣劝道:“面容素净并无不妥,清规所在,不会怪罪。可若是令客人久等实是有违待客之道,难免会辱没我寺清名。秦小姐既身在此处,也还请多加斟酌,莫让我难办才是。”   秦霜衣闻言沉默了,抿唇陷入了纠结。   尘外地多不愿收纳世俗中人,她能有机会来此处静养,还是因她父亲花下重金建造了一座禅院、捐赠了不少香油钱。而她来了此处也从未耍过娇小姐脾气,吃的喝的一应从简,她并不愿意让旁人难做。   “还请师太引见。”   梁间的垂帷被掀起时,在静衡师太身后的丽人便缓缓现于坐在上首的李延瞻面前。   当秦霜衣微敛着眸打量着他时,那出尘的韵道便同她身上的清丽巧妙地结合了,灵动又似欲语还休。····李延瞻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半晌才回过神来,“来,到……身边坐,不必拘谨。”   屋小而简陋,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其余者,桌床凳几都被堆放到了一块,着实让李延瞻来时倍感嫌弃,如今他却是乐在其中矣,甘愿放下`身段亲起相迎。   秦霜衣的目光掠过李延瞻的腰侧,在那龙纹的玉佩之上停了停,她心猛地一沉,表面上却是故作淡定,只是如若未见地客气欠身道:“家父当下赴远办职,未居府内,贵客不妨于日后提帖拜访,家父定不吝亲迎恭候。”   “找你父亲作甚?区区一个巡抚大臣罢了,又不止他一个。”李延瞻不悦地“啧”了声,急欲扶上秦霜衣的肘臂将她搀起,却被她后退着躲开了。   这一看似再正常不过的避嫌之举,落到了李延瞻眼中却像是她在躲洪水猛兽一样。   气氛一时有些僵。   静衡师太见着李延瞻面色不对,忙笑呵呵地打圆场道:“秦大人尽责为民,向来得受圣重,秦小姐也是个有福气的。这不,贵客可是专门准备了厚礼相赠。”   李延瞻便踩着这端来的台阶下,恍然似的从袖中摸出一个玉镯子,不容分说地就抓过秦霜衣的手腕往其上套,“好玉衬佳人,快戴上看看。”   选玉可谓难得精良,度势而造,雕琢精致。   秦霜衣挣扎未果,直接惶恐地跪倒在地上,将那玉镯使劲地往外意图摘出来,“不可,受之有愧……”   “让你收你就收着,还想要拒绝不成?”李延瞻冷下了神色,转身时一甩袍袖,其便冷冷地刮打到了秦霜衣的身上,连带着她的颊上都泛起了红。   “秦姑娘,今夜寒舍不眠,愿对窗夜谈。有缘得识,莫做推辞,不然朕,有的是手段。”   连身份也不打算遮掩了。   一锤宇枫岩定音,一夕荒唐。   夜至,等秦霜衣满脸苍白地告退离去时,她走着竟还不小心被路上的一颗不起眼小石子绊了下,身子磕撞上那石制的灯盏,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手腕上的玉镯似能将她紧紧箍住,而蹑履也如同失了平衡一般,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   那人果真是元璟帝,一如传闻的那般,无可救药,他竟连她对自身已有婚约的解释都听不进去,于这种佛门净地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以至于……   在被李延瞻那双滑腻的油手强行拖摁着、被那一团麻布牢牢堵在口中时,她除了无声地落泪已别无选择。   而秦府先前派来在暗中保护她的的护卫显然是早就被皇家的人控制住了,谁敢不遵皇命?   坠入了泥潭间,再也起不来了。   她又仓皇地回头望了一眼。   静衡师太仍静静地候在门外,显然是对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却始终无动于衷,她脸上的五官都看不清了,要被吞没了一样。倒有点像慈佛,只是没有悲天悯人。   ——   当王府属下前来禀告此事已成之时,昭王正于矮山边负手而立,月影如晦,映上他那若黑岩峭壁的深沉面容之上,狠戾便藏在了暗眸中,可他说话时的语气却是温和。   “本王送的千里江山舆图,陛下看过后可是喜欢?”   御侧陪驾也总得做个周到来,用不用心一看便知,总不能落了个不敬的由头,使上些个手段讨了元璟帝的好必不可少。区区一个秦家女,能被送到龙床也是那秦时韫的恩德。   “咱家自是应该早早地将舆图呈到陛下跟前的,也不能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心意,不过……”对面的魏玠摆摆手挥退了其余的下人,似是在叹息地道,“王爷也看到了,陛下近日繁忙,甚是疲累,观图亦需耗费心神,故而此时献图未必合适。”   这种打马虎眼的话竟也说得出来。   “魏掌印莫不是嫌本王给的巨额私礼还不够?”昭王嘴角那刚挂上的笑容陡然转冷,“可是还要再准备多一份,在陛下的跟前亲手献上,掌印才肯多为本王的事上点心不成?”   昭王此前曾因被指证目无王法之罪而遭褫夺了维持一支王府卫队的权利,至今难以恢复,可他又急需军事支持,所以他得想方设法恢复卫队。   然他先前屡次打点扬州的提刑按察使不成,对方口风紧的很,同秦时韫一路的货色。昭王便将主意打到了魏玠身上。   魏掌印深受君王器重,若是能在元璟帝身边吹上点耳旁风说说情,何愁顺不了意?   “真不怪咱家吃人嘴短却不拿人手软。”魏玠轻飘飘地道,“王爷打的什么主意,咱家也不是不见得。”   “哦?本王何意?”昭王玩味道,丝毫不紧张。   “江山舆图,波澜壮阔,却又连四海之内,偏隅一角,皆可窥得。”魏玠说,“王爷,咱家可有说错?”   了解得够深。怕是元璟帝听都没听过的地方,昭王都一清二楚。不知是想一展宏图,或是折腰探囊?   昭王叹息一声,对魏玠的态度心知肚明,对方既是未将舆图呈给皇上,又亲来试探他的心思,无非就是想要加大筹码,为利罢了。   “魏掌印不日自能见到本王的十足诚意。”   天光将亮未亮,惊落了一地碎琼花。烂透了。   (本章完) 第46章 欢情薄 “总兵大可不必为难。”   函壇关城。   连日来都无人再见过那位云监军的身影,他就宛若是在此地销声匿迹了一般,难知其缘由。而他此前亲督战、挽狂澜或多或少都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关内百姓记得,方信等人也都记得,可他们到了这会又皆是对此讳莫如深。   侵城的硝烟总算是暂时停歇了,可羌军仍驻守在旁虎视眈眈,短时间内没有要退却的意思。   城内被众多重兵把守包围着的,不是何机密要地,而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厢房。房檐修筑得很新,琳琅小角绕云生,可在这时却色泽暗淡得像是枯了的。   曾有琴音徐徐从中传出,但仍像是没有过声音的一般,只因无人细听。   屋内桌案边的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瓷盘,而右边洋漆架上悬着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无风便不会摇曳,有的只是沉沉坠着。卧榻床上悬着的纱帐极为厚重,几近要将那孤衾夜寒人的呼吸声都给阻隔了。   听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时,云卿安仍是躺着,只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饮鸩,也止不了渴。   “总兵,可是累了。”   云卿安虽不知外事,但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他移腿过了榻沿,脚无知无觉地踩上靴面,垂眸低声道:“可惜衾冷难暖,总兵若是迟些来,或能再满意些。”   被司马厝下令囚禁在这里都这么久了,云卿安竟也都从不抱怨过一句,就是岑衍上赶着要来相陪却都被他坚决给拒了。   还是一如既往地惯会往人心口里钻。   床榻边突然传来一声跌撞时发出的闷响,惊得琴弦微颤。   他嘴角似是带着笑意,只是那淡若琉璃的眸中现今暗沉一片。   司马厝进来后并未答话,隔帐望着云卿安时,他的目光便似是被揉进了浓云重雾里。   那酒坛子还在云卿安怀中被紧紧抱着,幸好没摔破,却被司马厝不甚在意地捧过放一边去了。   寂默如自怜,云卿安缓缓掀开了被,用手肘撑着床板坐起身来,墨发便如雨顺势而落,散散地披在了他的肩上平添了几分慵懒温和,在那身绛红色单薄寝衣下,冷诮般的骨感可见,盈盈可握。   司马厝打量云卿安片刻,在看到那被他在床榻上既盖着被子又抱在怀中捂热的小黑酒坛时,他面上冷峻的神情略有些松动,扬了扬眉说:“让你温酒,倒是尽职尽责。”   “下个床还能摔。”司马厝短促地笑了声,踱步过去,弯身将云卿安抱起横放回了榻上,“走路是不是都要被人扛着。”   “事有疑虑,本就当按着军法处置。肃清风气,惩治内鬼,咱家受得住。”   “总兵大可不必为难。”   司马厝将后背往案台靠了靠,侧头时便瞧见了那张断弦如泣的焦尾琴,说:“那你现在是要赶我走吗?”   若说先前云卿安支援雁鸣山一事露了疑点,此次他被囚与外部断绝一切联系便是司马厝对他留有余地的试探。而此后的守城战及战略反攻虽交着艰难,却都算是进展顺利,未再出过任何异样。这很难不让人生出些对云卿安不利的猜想。   复杂而空远。   近日来,诸军将相继谏言要求彻查清祸,还一个昭然大白,腹背设防皆坚不可摧的强盾。   也不知是否在自责,可已经是尽力了。不多的,难以共担。   “总兵今日不喝酒,要干正事。”   而那担忧得不像话的小太监天天巴巴地在层层重兵之外候着等着,求情表意的话说了一通又一通,却都无济于事。可又不是一言定论出人命,岑衍紧张什么。   怎么会。   云卿安会意般地点点头,仰着脸深望了一会,伸手环上司马厝的腰间熟稔地为他卸甲,将之剥落摆在床褥之上,又覆过去张口咬扯他里衣的衣带。   司马厝眸色微暗,波澜不惊地盯着云卿安的举动,旁观了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几乎是咬着牙地将他给推躺回床榻上,倾身压上去并将他的手给摁在枕边。   “活腻歪了,这般为所欲为,是料定我不敢对你下狠手是吧。你背后倚仗着谁?”   “仗着您。”云卿安想了想说,“可义父给了我势,我权。”   司马厝面无表情,盯着他的眉眼道:“其余的,就从我身上榨。不如就索性一次榨个干净,也好过思思惦念。”   云卿安显然是深感赞同。   他怀中残留的酒香似是溢出来了,温冽缭绕。   “可是,不论何时何地,根本就从无随心而为这一说。躯干虽服从于自身的调令,却是奔赴进了俗世人事的碾压消耗。归根结底,你我皆是奴役。”   “总兵,放了吧。”   放了那隐忍孤高的身段,放了那左右维谷的顾虑。   他可做万人唾骂的佞宦,而留他的将军高坐马上意气风发受百民景仰。是和风细雨地瓦解,而偷来的片刻温存,就当作是昨日祭奠的洗礼,梦醒南柯时,不回首,不留痕。   “自觉我还有,毕竟手脚是自己的,也就负得起责。”司马厝却是说,“云督是什么人?是身不由己还是顺心而为。”   “姑且就当咱家长在什么地方就是什么人,深纠无益。”云卿安轻转过脸去,耳上染了红云。····“若不想我给你盖棺定论,你就直说。”司马厝将他的脸掰过来,那视线中带着灼烧般的压迫,坚持道,“总要给我一个说法,我听不听信是另一回事。”   何必呢?   “可咱家不要你的盖棺定论。”云卿安的嘴角勾出一抹嘲,抬起脸时贴了贴他的侧脸,“我要你,先入为主。”   话音刚落,醇味未散。   却忽听重重的破门之声传来,碰得框板都似要散架了一般,而群人同凉风一股脑地涌入之时,连刃芒都被掩着灭了下去,忽明忽暗间映射出的是诸将极为难看的面色。   褚广谏一人当先,大刀负在身后,声若洪钟道:“还请总兵勿要心慈手软,尽早定夺!”   “是啊总兵,流程不可规避,审讯查证自是严谨肃明,更何况清者自清,而浊者难辨。监军若无罪,也能早日得还一个清白解了囚局,免得多受惊疑……”   其后之人亦是相劝。   在军中的处决自然是狠快两不误,受些拷打逼问再正常不过。如今那些个东厂的番役都被大军牵制着,就是得了云卿安的吩咐也断然掀不出什么浪花来,都已经得罪了,又何妨再抛开一些顾虑,狠狠出上一口恶气来整整这种玩弄奸邪淫术之辈。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不知廉耻地意欲勾搭总兵?幸亏他们一直守在外边,见里头迟迟没动静,生怕让云卿安得了逞忙冲进去提醒总兵。   司马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如若无人地低头用手拢了拢云卿安脖颈下略微有些凌乱的衣领,见云卿安静静仍地注视着自己,而那眼眸中似是盈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云督,请吧。”他只轻轻地凑近,用嘴吹了吹。   云卿安浅浅闭上眼,水雾便消失了。   迎受,甘之如饴,平和而从容。   ——   青甲兵没有理会他的同伴,无声无息地只身在地下暗巷中穿行。   斑驳墙壁上的火把光亮跳跃,映出的是那被乔装打扮得再显眼不过的人脸,隐隐能窥探出杨旭的点点样貌特征。   济州城中心地下建着的是一座暗无天日的私牢,这在边军内部不算什么大秘密,毕竟在哪里没有一点见不得光的事,留着这么一个地方,想要做点什么事可都方便得多。   对此知道的人不在少数,杨旭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借着休养的由头,偷偷溜到了这里来的,后又打扮成守卒混了进去。   “呃啊……”痛苦的呻[yín]声不时地从奄奄一息的囚徒口中发出,他们看着来人时的眼中目光似是毒蛇吐露着信子。   森森寒气蔓延。   杨旭原先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却在走过一个牢间时,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停下脚步,偏头往那处望了一眼。   里头是空的,但好像曾经有人。   他没多做逗留。   一处拐角后的角落中,活石墙块被指节轻叩了叩时便往里面凹陷了一点,随之而来的,是暗门缓缓地自动打开。   是所要窃取目标的所在,且不会再有人出现在此。田遂良旧伤复发闭门久矣,杨旭早已打听清楚。   他提步入内,踩乱了尘土,惊了平地。   里有亮光,却依旧昏暗得瘆人。   “能到这里来的,可都是田参将的麾下心腹重才,只是不知阁下是何称谓,能否告知?”忽一道清朗的青年声音从中传出。   杨旭心神俱震。   “怎么不答话,同是为田参将办事的,阁下还看不起我不成?”那青年步出,布衣素衫凸骨肩,瘦得像从没吃过一顿饱饭似的。   此正是那位先前于济州城门外随老头闹事,推搡使之引炸,而后被抓该受严刑逼供的“难民”青年。   “还是说,阁下在偷摸着做些比为参将卖命更要见不得人的勾当……”那青年言未尽,而电闪般跃至杨旭身前,劈手作刃斩落而下。   其反应之迅速饶是精雀都过而不及。   杨旭的瞳孔倏地瞪大,他腾起旋身,以双肘为护,就势扣锁住青年之攻而化解了杀身之噩,借力蹬踩着实地的腿脚只这一片刻就隐隐发了麻。   “皆是误会,切莫冲动乱事!”   他有心低调留手以免弄出大动静引来了旁人,却不知青年返过脸来森冷一笑,“是么?田参将可是早有吩咐——”   “此处严加看管,违进者,不留活口。”   凛冽的杀气犹如实质,而就在青年的手腕一翻间,泛着莹绿色光芒的小刀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流光射进了杨旭的腰腹处。   怒不可遏之下,杨旭与之抵死相搏,却已是他成为了强弩之末后的回光返照,为时晚,再难为敌手,攻杀招式频频被对方轻易化解。   伤口处鲜血喷涌出之时,剧痛难以言喻,而他喉咙间的血水竟也涌了上来。杨旭刚发出一声惨叫,下一秒就被青年死死地堵住了嘴,再被轻轻地一推,他的身子便重重地朝后面倒去。   (本章完) 第47章 烽火急 不该是这般看他的。   呼啸的钢鞭狠狠抽打在奔马之上,驱使着其不断地向前跑着,带得后方的车轿在荒路上剧烈地颠簸,女子哭哭啼啼的呜咽声时不时地从中传出。   驾车的人正是方才杀了杨旭的青年,他如今面上已全是汗水,而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敢停歇,仿佛只要一停顿一回头的功夫,他所能触及到的便是修罗炼狱。   “给我闭嘴!再敢哭一声,老子现在就把你们娘儿俩给扔下去摔成肉泥。”马车之内,田遂良狠狠地踹了自己的夫人一脚,他而今全然没有了先前泰然威严的模样,脸上青黑色的胡茬根根可见,身上更是邋遢得不成样子。   他的夫人捂住了嘴不敢再出声,跌坐在车垫之下仍未起来,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蜷缩成一团,楚楚可怜。   “尽是些混账东西!要不是为了你们,老子也不至于这么憋屈,给狗屁的羌戎人做牛当马!”田遂良咒骂出声,愤恨之色溢于言表,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裂。   “参将,此处距离济州城已有百余里。”青年沉声禀告道。   “继续赶,往死里赶,不要停。”田遂良急道。   虽说羌戎人说好了只要他交出军事部署图,就会放了他的妻女同他离开济州城另谋生路,可天知道那些个丧尽天良的歹徒恶鬼会不会出尔反尔。   田遂良事事谨慎,先是派了数辆马车率先出城以混淆视线,又专门挑了这个人稀的时候选个偏路逃亡。   路段越来越荒僻,枯朽的树根疏桩绵延到尽头时便成了荒林,密集得仿佛连风都绕不进去,却又偏偏在摇曳着枝干,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像是沙哑的倾诉。   “杨千总。”那青年语气带了些不解。   青年回头时甩了甩冷汗,忙不迭地回答田遂良的问话,“想必是受累过重,马停不前,可要先歇歇?”   田遂良冷笑,“跟了长宁侯一段时间就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远万里地潜回来要置旧主于死地呢。”   百姓尸体像被收割的麦杆一般无力地倒下,羌军座下战骑嘶鸣着扬起四蹄,踏得其下骨肉分离,闪烁着寒光的刀剑却因着鲜血的挥洒而变得暗淡。   直到夕阳残霞似枯血一般流动在州城内的杀场之上、透出股嗜血冷然的意味时,余光已照不尽无数城民的仓惶。   那车轿同马的连接已被生生勒断,趴在地用手死死抠住车板的青年满身带血,冲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牙。与此同时,荒林中黑压压的人形影子似吸血蝙蝠张开了双翼……   “出了何事?”田遂良厉声问。   疾马蹄下忽然间如同被绊了一下似的停了停,这使得青年的身子险些冲着前方飞出去,在他狠命的抽打与催促之下,马却依旧是止步不前。   田遂良想要暗度陈仓,又担忧被人发现州城中的端倪,故而下了死命令派他严防死守,竟果真是解决了个麻烦。他在匆匆解决掉那人后,细细观察之下才发现那人的真实身份,心里也是吃惊不小。   后方陡然一松,田遂良忙在疯怔的快马之上悚然回望,面目狰狞而声嘶力竭,“不、不要!夫人……”   这可是大事不妙的征兆。   ——   “谁?”田遂良单腿跨出车间,神情严肃。   “啊——”不料凄厉的女声相接而来。   “还有一件重事,属下先前于暗室处理了一人。”   这主从二人各怀鬼胎,明明恰巧都被羌戎人利用着,却又都在对方面前装出个正直模样来,因而谁也猜不准谁,谁也摸不透谁。   “没用的东西。”田遂良啐了一口,纵身迈出直接粗暴地将青年扯落下去,亲自跃上马背。   只见田遂良抽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马后,对他不带有一丝怜悯。在一声震天的嘶鸣声中,马携车轿如破矢掠去。   “参将……勿弃!”青年被地上的碎石磕得痛呼出声,目眦欲裂。   灾难来得并非没有征兆,烽火台不日前就忽被点燃,却没有多少人对此在意,只当作是某位士兵的错误之举。   济州,已然不复往时的荣乐,在田遂良弃城而逃的那一刻,就不再是他们的家了。却是以这样剥夺生命的方式,给了他们一个痛彻心扉的结局。   古朴厚重的城池几近破碎不堪,将近暮夜时分,该到的人总算赶到。   “总兵——”   后方策马而来的一行人片刻不停地一往向前破进城门,终于是追上了司马厝的身影,后发制人。   而那几宿未眠的将军双目赤红,早已不管不顾地提枪奔杀进场,似煞神临世,破军而来卷起千堆血。   “司马厝!”云卿安未待车马停稳便从上跳下,奔向前几步,极目所望。   惟看到那人后背的黑发散乱狂舞,而手中的银枪在纵横开阖之间,无人敢近他身。先前行凶的羌军即将付出惨烈得多的代价!   司马厝的头脑一片空白,他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担忧和焦虑都纷纷卷涌上来,燃得他的理智无数次在崩溃的边缘堪堪游走,直到确认这一幕在自己眼前发生之时,所有的情绪都陡然间转为无尽的杀意和悲愤恨意。   田、遂、良……   谁也没料到,州城百姓的噩梦竟是由一直守护他们的田参将带来的,而屠城的仅仅是几百人的羌军。他们得了吩咐隐秘地留驻在此附近等候契机,直到城军将领田遂良不战而逃,边军中除却那些跟随司马厝而去的、所留下的也不过是千余人。羌军借着熟知军事部署图带来的优势,对此人数差距丝毫不惧,轻易地挑出军置薄弱点杀了个措手不及。····失去了主心骨的边军惶惶然多失战意,而城民百姓更是毫无还手之力,如待宰羔羊般白白地受了这劫难。   纵是救兵提前收到了消息赶来,避免了丧州城亡的结果,可对于那些已然亡命的部分百姓,谁也无能为力。   对付区区小数目的敌军并非难事,须臾间杀声渐渐小了,可那压抑的哀嚎和啼哭如梦魇般挥之不去。   在一片狼藉中,在场人都一动不动地静立,陪着司马厝站成了雕塑。呼呼的烈风从他们之间刮过,却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响,唯恐一点声音就提醒了人们,眼前这一切是难以改变的事实。   云卿安在司马厝身后不过几步之遥却没有上前,他分明也已经面色苍白,悲苦不弱于旁人,却仍是在岑衍的搀扶下,固执地望着盔甲破损而身上伤痕遍布的司马厝。   看风带起他的墨发,却再也带不动往日里那张狂肆意的风姿。   “司马,不怨……”   不怨什么?怨又何用?   此刻就像心脏是一辆重达万钧的车驾巨轮碾过一般,沉闷着,堵塞着,紧缩着,若被附骨之蛆不安分地搅动。   司马厝却仍旧没有说话,侧头淡淡凝了云卿安一瞬,只这一下便让云卿安的心猛然揪成了一团。   那目光中没有狠戾怨怼,似乎,只是一种深深的疲倦,看不透,而再不愿深想和细究,却并没有释然,倒更像是——失望。   可他不该是这般看他的。   “怎么会这样?老子真是瞎了眼,左右都没看出来,原来姓田的竟是这么个没胆的玩意儿,做出猪狗不如的事,尽往自己人的背后捅刀子!敢情先前那些的缺德事他干起来还爽利得很,害得白费周折。若是咱们收到警示再迟来一些,是不是这里都要被那区区数量的羌贼称王称霸,直接屠戮一空了?这简直就是欺人太甚!”终于有人破口大骂道。   急赶而来见此,实是极其憋屈。   “总兵快看!那人……人好生古怪!”有人忽然惊叫出声,伸出手遥遥指着城楼之上被高高挂着的一物。   实际上,那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仅仅是一颗沾满血渍污泥的头颅,现已然被褚广谏从其上摘取下来,仔细辨认观察。   竟是杨旭。   “不可能!杨千总怎会在这?他明明……”褚广谏愕然不已。   “不关小的事情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被揪出来的杨旭替身嚎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声讨饶,却死局已定,血溅当场。   军中不容逃兵,相助其欺瞒者自当杀无赦。   “唉,杨旭这估摸着是怕了,不敢留在前线受罪,故而装伤借机偷偷溜了回来。”贺凛思索了一阵,分析道,“却不想撞破了田狗的混账事,他与之发起争执冲突而被杀了灭口。”   这解释得颇为合理,也极有可能发生。共事之情谊本就在利益之前不堪一击,而怯懦的人也未必就全然不讲道德大义。   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   司马厝却只是又回头望了一眼,声音略带无力,说:“半柱香之内,把战场打扫干净,把人都收敛好,安顿好。”   尽可能地全最后的布置。   “是!总兵。”众人闻言立刻照做。   云卿安在司马厝将要从自己身边堪堪擦过之时,抬手将他拉住,涩声说:“羌军刻意派人在此留守是早有预谋,只要留下了一点点的空隙他们就会无孔不入,百密尚且有疏漏,更何况……”   “监军说的,就跟司马少时在白纸黑字上面看到的满页虚言无何相差,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司马厝漠然道,“功是功,过是过,我能分得清。”   云卿安苦笑一声,说:“是咱家多管闲事了。”   司马厝甩开他的手,边走开边道:“留城暂休整顿一些时日,返京时不会再多做耽搁,监军自顾一二。”   现在到了这般的情况,也只能如此。   残败的城门处忽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立马又全神戒备了起来,只见那横策而过的仅仅只有十数人,却清一色都是百里挑一、逃跑时快如神速的精骑,马背及战盔之上皆印着羌戎军的褐色标记。   竟还敢来?褚、贺等人不待司马厝下令便已怒吼着奔将过去,意欲与对方拼杀个你死我活。   “诸位且慢!我等是奉二皇子之命前来给各位送一份大礼的。”敌方为首之人不慌不忙,在勒马后退之时,他的手从后背甩出,随之被扔到地上碌碌滚远的包裹散了开来,其中露出的赫然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正是田遂良一家三口。   众人一时间都瞠目结舌。   而羌军中的那人仍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临走前还不忘再不轻不重地在平地丢下一颗惊雷,他猖狂地哈哈大笑道:“奉我们的二皇子之命,承蒙抬举,此次特卖贵国英才云厂督一个面子,诸位好好消受!”   (本章完) 第48章 共潮生 大度地,彼此偿还。   寒日朔风撕扯,州城门闭,民平而藉清,其看似已然恢复了平静但依旧是被浸润在刺目的血色之中,那是被羌军临丧前疯狂一击过后的伤疤,殇愈无时。   而连飞雪都遮不住城外道路之上翻滚的烟尘,时不时回望的人们眉上皱出了几道深壑,挥鞭赶路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原先呈弧形包围在函壇关的羌军见久攻不下讨不得好,今已全面败退,丧局已定。   此次急往护州乃当机立断之举,为确保行动足够的迅速,只遣了不到两千的精英人手率先随司马厝轻装上阵,因而众人于济州城内驻留了些日子,待大部队回达之时,便是他们凯旋之日。   济州城的府库里堆积了不少的蜜蜡,在待着那些时日里,时泾没少去捞点吃的,这一来二去之下,他竟还撞见了岑衍不下六七八回之多,一时相看各异,却又皆是秘而不宣。   “督主,您先尝一些试试,吃不下大不了就吐了便是。”岑衍在狭窄的车厢中躬着身,举着那一小截的蜜蜡,好说歹说地劝道。   云卿安的头靠在一边动了动,他睁开眼,微眯着有些吃力地辨认了一下岑衍的唇形,而后摇了摇头。   岑衍咽下苦涩,心脏如同被强行迫得收缩了一般,钝钝地绞痛着。   连东西都吃不下了该有多难熬,偏偏连压制的药还被弄丢了,这一路,他是拿命在消耗。   例外直到了那曾在朔边残阳西斜之下,驰纵恣意的人心坎上去了。   云卿安浅浅地又阖上了眼,弄玉疏影浮落于眉睫,惟留下清尘柔朗。霜雪浸染出的不是温润是寒凉,只他一个例外。   云卿安缓缓笑弯了眉眼,慢吞吞地行至照夜白近前,朝司马厝伸出手。   暮霭时分,高远的天穹仿佛是被雪水洗过了般的澄净,连原被洒下了一片暗金色余晖,初融的水河在新鲜草野之中奔腾而过。   “没事。就是问你一声,可要歇歇脚。”司马厝答得坦然干脆,照夜白在他身下晃了晃脑袋,雪毛白得发亮,白得嚣张。   “我在。”他语调平稳,温声道,“总兵,何事?”   矝贵啊。   他身形几度不稳,直到背靠到了司马厝身前冷硬的铁甲上时便如舟泊了岸。   云卿安在岑衍的提醒下,坐直了身,隔着一方小小的帘框仰头望着外边特意前来寻他的那人,视线触碰时,他的眉目便如同那清流淌过山石,暖风抚过柳梢般,堪堪将春柔韵色晕染开了。   “云督。”司马厝的声音响在外边,岑衍从中听不出一丝的异样来。未待人反应,还不过须臾他便又来了一声加重语音话尾拖长的“卿安”,这一来就有了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岑衍细声道,也不知是在安慰着谁,肩头却被云卿安轻轻地拍了拍,他抬头望时,便见云卿安含笑地用口型回了他一声“我知”。   该报仇了。   “这些甜玩意儿,都给督主收着了。等回到了澧都就可以派上大用场了,和着药送,不苦的,真的,别怕。”   心里分明跟明镜似的,做的却偏偏是想不开才会去做的事。虽说早先众人对云卿安的怀疑指证到了现在,总算是随着田遂良一事不攻自破了,横着竖着都被挑不出什么毛病和由头来,可是他默默做了这么多……到底值得吗?   哪怕是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外边也都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这厢,尽管岑衍明知道云卿安的想法,却也难以苟同。   并非没有得失衡量,并非没有足够清醒的理智,其实,云卿安都知道的,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恐耽搁了行程。”云卿安垂眸答。   奔马时扑面的水汽犹带着凛冽,云卿安咬紧了唇,那纯净又明媚到不像话的景韵落入到他泛红的眼眶里时,便凝成了游走在这两种属性之间的涩欲意愫。   “不耽搁。”司马厝偏了头,语调是不容置疑,在盯着他时那沉寂的墨眸中似乎带上了另一种在往日里不曾有过的意味,“还是说,你想歇多久?”   要,便来。   盔甲不挡严寒,不沾人情味似的。而每次深碰上之时,云卿安总觉得很冷,冷得好似下一瞬就要身消血融化作一滴水珠被揉烂了开去。   只映得下一人的冬寒料峭。   可他愿意。   “苦心算计你的人是我,苦心替你守周全的人也是我。”云卿安用手攥着司马厝的腰带稳了稳,在他发问之前先一步解释,语调在急速说话时有些不稳,“总兵若想一劳永逸,决断便是。”   最初对田遂良起疑来自其对城外青年细作的审讯不力,而番役暗中多次找寻其线人未果。直到情况真正出了异时,云卿安心知他做的表面功夫——用密函传出的虚假军情,根本就不足以乱,这个猜测便在他脑海里加深了。逼杨旭动作便是打草惊蛇,对田遂良的试探。   “你说是,就是了吗?”司马厝语气有点冷。   每当这时候,他总是显得那么的漠然,就好像是任人跨越了山长水远的路程也都难以接近。   云卿安只抬头怔怔地盯着他,无声地笑,声音也越来越低,“真假各半,反正横竖经不起推敲,你要信我吗?”····在奢求着些什么呢?   云卿安先前派出同杨旭一块的人一发觉内部断了联系,立马点烽火示警,因而留了挽救之机。   而司马厝并没有像大多数人一般将此当作一场误失之举,来于他对险机感知的敏锐,或许也来于,对云卿安作态的点点考量。   也不知信任究竟值几分几两。   司马厝的目光所及为前方,他只会看见成千上万的铁骑涌入冰川河侧,而地面和山谷中皆回荡着轰隆的雷鸣。人仰马翻的厮杀中,前路根本就所剩无几,若不是被羌军杀死,就是被追击的战马踏死。   心都是冰的。   照夜白突然一个往下俯冲越过坑洼,云卿安被带得俯身趴撞其上,偏向了一侧去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后腰却被及时地扶住了。   “我找你要解释了吗,急什么?”司马厝低笑了一声,揽人的手收紧了一些,与云卿安所隔的距离便缩没了。他稳稳操纵着马缰,丝毫没有要停缓下来的意思,照夜白依旧在颠簸中横行无忌。   “信你,报仇从不会心慈手软。”   多余的,根本就不需要。   留于济州的这几日,司马厝思前想后地将事情理了一遍,总能拼凑出一点实情来。   谋挫济州是羌军临退的最后一口反咬,出其不意。而最后那看似多余的一举,则是攻心为上。与其说是挑拨离间以乱局,倒不如说是针对云卿安一人的报复。若非司马厝这回态度出奇的强硬,执意要将那些对云卿安动机存疑的声音压下,严刑逼供审讯恐又是必不可少。   他们既往不咎,大度地,彼此偿还。   云卿安没说出口的言辞便被吞了回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紧抓着的是什么,管不过来了。   而那线条如画笔勾勒出的腰背顺着马鞍延展成一个优美的弧度,云卿安在回眸时,情意便漾过了河山,指点征伐。   虽无角声满天,河畔旌旗漫卷,可结出的冰碴被抖落化开,战甲和衣袍都被染透了,泞中人摇摇晃晃的理智便在溃散中一点点地被吞食殆尽。   难耐的抓握也只是徒劳,云卿安的手心发着阵阵软热,长发柔柔地散落被汗水打湿。他根本就使不上一点点的力气了,只能任凭后潮将他卷涌吞噬。   怕不是快要被颠下去了,云卿安想,仅仅依靠着的坚实支点却又让他分外安心。   掉不下去的。   芳雨霖淋之时,司马厝舔开了他后颈的湿发,凑到他耳边闷笑说。   是半进吗,半进,是吗?   不是。   云卿安微张了口想要应一声,却不知哪里来的水滴落进他唇齿倏然润开,哑火未灭失了言语。   至后,照夜白也似难以承载了般减缓速度,晃悠悠地行至一处水滩边停下。云卿安的喘熄却没有止,嘴里衔着的一截草根飘然落了下来,他眼角通红,凌乱得若能破碎。   司马厝率先跳下,回过身时将云卿安摁稳在紫鞍上,用从他身上摸索出的帕子试图擦了擦一些地方,却不过片刻就放弃了。   着实不容易处理。   云卿安也回过脸来看了看,忽为方才这轻狂感到一闪即逝的羞愧,疲惫地动了动嘴唇,声音低低,“抱我下去。我来。”   “还犯不着云督亲自动手。”司马厝瞥云卿安一眼,将他打横抱下,那神情严肃得恍若什么都未发生过。   不会翻脸不认的。应该是。   “褚广谏办事向来尽心尽责,留与他做就是。”司马厝淡淡开口,低下脸时,他嘴角的那一抹坏嘲的笑显得极为恶劣,“怎么,卿安,你不愿意?”   云卿安的呼吸一滞。   比之或示威,或挑衅,正名相护起来更是要命。   他用手环上司马厝的肩颈。   若止水之风,胜扰月之云,这世间的皎白与晦暗,朝阳与残暮,此刻皆为他独揽,独有。   (本章完) 第49章 凉初透 借扶摇之势,扬万籁之风   澧都的昼夜换了一轮又一轮,朔风细雨来了又去皆未带走分毫,草木枯荣交替。而不变的,是皇城宫阙外的歌舞升平,像是被牢牢装裱在戏台之上般,而之内的深宫冷苑,日复一日地烟斜雾横,椒兰焚香,奢华极致。   或有婢女梳妆守望辇轿,亦有怨人无语凝噎。   “小……小主,你昨儿个讨要的菱角,奴婢今日寻了来。”桑笺小心翼翼道,依着吩咐捧来了铲子锄头等工具。   秦霜衣先是不为所动,枯坐着盯上铜镜里头自己的脸,面白如纸,眼若寒洞,长发被一根紫水晶簪子别着,仍旧是少女的发饰。   她忽而沉默地起身,接过桑笺递来的物品,飞快地推门而出。   “小主当心,河潭虽旱,但近则危!”桑笺微微一怔后,慌忙提步跟上。   外面是一处围潭的院落,秦霜衣也不管周遭的下人们是何反应,自顾自地靠潭蹲下,挽起袖子锄着其下的泥。   “奴婢来帮你。”桑笺心下苦涩,话语带着哽咽,她何尝不明秦霜衣心里的悲苦,却只能说一些称不上是安慰的安慰话,“小姐答应过老爷的,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让他担心的。”   现下秦霜衣草草得了个婕妤的封号。   秦霜衣抬眸望着温旖旎,不卑不亢,轻飘飘道:“贵人们若是大度,不嫌弃菱角外头皮缝沾了污泥,里头还被害虫啮啃过了,只管挖便是。霜衣候其高抬贵手。”   温旖旎抬手拨了拨发髻,她着一身水红色罗裙,身段随着走动摆出好看的弧度,嗓音带着慵懒,“免礼。”   玉容殿的宫婢战战兢兢,却见秦霜衣无动于衷,连头都不抬,这明晃晃的忽视让人都屏着一口气。   而宫人都道这位秦家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带着秦家都要风生水起,尽管她旧有婚约又如何?只要得了圣宠,就是直接翻脸不认都没一人敢在背后乱嚼舌根。   带着对苏家的愧疚,对自己的洗脑劝服,她挣扎而无济于事,只能把血泪都咽进了肚子里。   温旖旎掩唇咯咯直笑,眼中的怜悯又多了一层,像是在嘲讽她过于天真,说:“当真是极少见有人在这宫里种菱角的,倒是个稀罕物。若是贵人们一时兴起,派人大刀阔斧地要给挖出来也不是不可以。”   “桑笺,覆好土。”   宁可把自己给埋了,也不显露于人前。虽处干涸地,也秉持濯清涟而不妖的品节。   菱角被扔进了泥坑中,秦霜衣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迎着温旖旎的视线,面容沉静,微一福身道:“霜衣偏安一隅,敝帚自珍,自覆为盖,不扰人,不乱局。贵妃娘娘可还有何指教的?”   “噫,要是没点眼力的,还当作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乡野村妇头一回进了这宫里。”那侍女得了温旖旎的默许,率先开了口,阴阳怪气。   只是这么多些日子以来,被无数人盯着说着,秦霜衣也从未多露面,把自己过成了个囚犯。   “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众人忙福身道。   污泥被挖出来了一堆,黑漆漆的铺在了石子路上,因而温旖旎在被一位侍女扶着款款走过来时,一个不慎就被那飞泥脏了鞋。   温旖旎的讽笑声倏地止住了。   看起来这做派倒像是个不争不抢让人省心的,但若说这秦家女懂进退吧,这般油盐不进的,又实不知好歹。纠结起来倒无裨益,反正不管她如何,这次的下马威是给定了的,毕竟龚芜可是个说一不二的。   秦时韫得知时,一夜里白发都多了几根,却还要装作欢天喜地般送别了女儿进宫,至今苦苦在为苏家找交待。   这位贵妃向来同龚芜走的近,久而久之也习惯性地摆摆谱。   “听闻秦婕妤是个心思玲珑的可人,本宫受皇后娘娘所托特意来看看。”温旖旎低着眸上上下下地瞧着秦霜衣,神色越来越冷,又带了些怜悯的意味,“不知婕妤过得可还习惯,对这宫里的规矩可还清楚,不妨让本宫来提醒一二,也好让妹妹在日后不落错处。”   也难怪惹了恼。   不管是哪来的新人,凡是被那位正宫娘娘看不惯的,可都是难免要吃上点苦头。   秦霜衣被安置在了宫中最静的一处地,虽和那皇帝正居隔得远,但也不见着就是不受重视的意思。须知原本在玉容殿周边种着的尽是淡雅的兰花,如今新主一来,清一色的琼花小树被新种下了,据说这还是元璟帝亲口下令的。   “来人啊,送秦小主——”温旖旎弄了弄指上的蔻丹,吐字如刀,“濯清涟。”   待命的一列侍卫应声而出,重重包围在涸潭周边,朝着秦霜衣渐渐逼近。   “你们干什么?可别乱来,陛下可是……”桑笺急急张开双臂挡在秦霜衣面前,她尖叫起来,却引得周围人一阵冷嘲。   “千岁爷疼你一回,还能再疼上千百回不成?皇后娘娘可是有了喜事,还等着陛下的隆赏呢,至于秦小主你啊,怕是只有瞪大眼睛看着的份儿!”   “可不就是……”····秦霜衣一看便知他们的意图,深吸一口气阖上眼,并不做多余的反抗,任凭被侍卫推着坠落下去。再谨小慎微,也在旱地里失了足,污泥快要埋过她了,桑笺哭喊的声音响在耳畔。   她却微笑着。   不苟全,也算作自尊。   再次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白昼,面前扶抱着她的人看不大真切,秦霜衣动了动干燥的嘴唇,随即她便感觉到有一股温凉的水流渗进口腔,润开了那灼烧般的苦涩。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旁边桑笺喃喃自语,泪眼朦胧之时忽重重跪倒在地不断磕头,“阮嫔娘娘之恩,奴婢替我家小主在此拜谢,此后万不敢忘。”   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位阮嫔娘娘却愿意伸出援手,亲派人唤了太医过来替秦霜衣诊治,还留于玉容殿细心照顾。   “快请起,勿多礼。”阮嫔道,转脸示意宫婢将秦霜衣安置回里屋,“秦小主好好休息便是,本宫就先不叨扰了。”   “还请留……留步。”秦霜衣却是挣扎着坐直身,仰头怔怔地望着阮嫔,泪水涟涟落下。   决堤只需一刻,蓄不回去了。   “唉,莫要招惹温贵妃同皇后娘娘就是,家世显赫又荣宠加身,还是些争心重的,谁遇上了都得倒霉。”阮嫔复又蹲下来,轻声安慰道,“她们若要来,妹妹就先忍一忍。”   她的容貌看起来实在不算出众,却让人如沐春风倍感亲切,说出的话语并不特别,却又能让人甘愿信服。   两人交谈安抚了一阵,直到秦霜衣渐渐缓和过来。   阮嫔在相送下走出玉容殿几步,又缓缓回过头来,有些出乎人意料地问:“且容唐突一问,你可听闻过云厂督?”   秦霜衣眸光微闪。   她多多少少是从父亲那里听闻过一些的,都是些激愤指责的言辞,诸多不屑。   “姐姐何意?明说便是。”   “前朝后宫三两事,是非曲直难定论,借扶摇之势,扬万籁之风。”阮嫔渐渐走远了。   不知是否是因着距离隔得远了,秦霜衣在这时竟是从她那柔弱的身形上看出些许料峭的意味。   细看之下又消失了,和那是是非非的传言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   司礼监,内值房。   一块砚石被重重地扔了过来,砸到人身板上时发出的声音像是能渗进人骨头里的沉鸣。   跪在地上的云卿安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地一声不哼,只道了声“义父息怒”,伏身将额头抵着其下冰裂纹铺就的地砖,任凭那侵略性的冷意一直传到他的四肢百骸。   “让我息怒?我看你是想气死我!”魏玠背着手在云卿安跟前反反复复地踱步,气得七窍生烟,“临走前你应允过我什么的啊?结果一转身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可好,让司马轻轻松松地打了胜仗回来,你是想让狗急跳墙的羌戎人在为父身上撕扯掉一整大块肉下来才满意对不对?”   “卿安不敢……”云卿安敛眸。   “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一次是这样,两次又是这样,先斩后奏玩多了也就越来越娴熟了是吧,我看你是压根没把为父放在眼里了!”   魏玠粗声粗气地打断,没给云卿安解释的功夫,他此刻正心急乱如麻,说好了要就铁箭头丢失一事给羌戎做出补偿,因而他在出战前便向元璟帝提出让云卿安担任监军,阻碍取胜才是其目的所在。   可别说设阻了,现在传来的消息都把司马厝给说得神乎其神,如何破军夺胜轻而易举,更有的说司马厝若是想要那羌戎二皇子的人头,那也是探囊取物的事。这简直让魏玠听得胆战心惊,生怕羌戎人一个恼怒之下将怨气发泄到他的身上来,寻他麻烦。   “哼!你就回宫监房那跪着去吧,好好看看你的来路,掂量掂量清楚,给自己醒醒神。”魏玠气不打一处来,甩袖便走。   要是飞腻了,那就摔一摔,饶是那潇潇雨中的孤竹也能被摔折成两三段,较个什么劲。   “是,义父。”云卿安神情平静,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知道。   他既承得了过,则也担得起果。   (本章完) 第50章 不思量 神采飞扬,苟延残喘。   所谓的宫监房位于恭俭胡同中,“宫监”也由此谐音而来,其和宫里头大部分侍人们住着的一样,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建筑。唯一不同寻常的,大概就是宫监房顶上有着三个大烟囱,专给刚净身后的太监们休养保暖的。   丝丝缕缕的烟气打那儿缭绕升起时,那将断不断的一口人气便就这么地被吊着了。人命尚且还不如蚁,而他们都在偷着生。   云卿安早就走出了这里,而如今又被罚到了这里来跪着,直面这曾刻进他骨子里的、既得的事实所赐。   西斜的日影纡尊降贵似地照了来,将他映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显得有些萧索,可他仍是在这宫监房外廊阶下一动不动,腰背笔直。   有窥探的目光从不远处投来,像是疑惑和探究。堂堂东厂提督若不是犯了事,何至于如此。   云卿安微抬眼。   里屋那从气若游丝的人口中响起的细碎呻[yín]声仿佛是直直地灌进了他耳中。既像是别人的,又好像是他自己的,余音回响。   他的过去。   在那一片寂静的房中,惟听噼啪火星子跳动的细微声响和人浅浅的呼吸声。   “义气值个芝麻钱,这姓岑的也是一时脑热,想上管事那偷些东西哪是容易的事儿,一被抓住了就是受一阵毒打。”有人酸溜溜地道。   原是一处禁闭的院落内出了异样,住的是得了痨病而不得宠的宫妃,没人敢靠近那处地方生怕被传了病。宫里头规矩森严,有可疑人从里头出来自是要追查到底。   “那可不?瞎行事儿……”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将小猫拉回来,将之收在自己的背后遮挡着。   他们大多家境贫寒,被父母抛弃入了深宫,就比如岑臻和岑衍两兄弟。但岑臻看得细,云卿安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简直和那从高门大户里出来走散了的娇贵小公子没什么两样。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周围人都躺下休憩着了,静默无言。而岑臻还没有回来,云卿安的手心冒出了一层薄汗。   “怎么,没了那苦猪胆和硬鸡蛋你还能没了命不成?嚎什么嚎,就这点事都扛不住还是趁早找个地把自己埋了吧。”那人没有半点歉意,反而冷嘲热讽,手端上自己那装得满满的一碗摇摇晃晃着,像是在示威。   别出去,不安稳。虽说靠着他也差不多,但好歹能彼此依着暖一暖。   可他为什么到了这里来?岑臻不知道,也识趣地不去问。   顷刻之间,刺骨的寒风通畅无阻地涌入其中,这些个准太监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个个神色仓惶。   若非如此,极其虚弱的他们很容易就命丧黄泉。那随着烟漂浮来去的路途轨迹,不由抉择地通向了深沟泥泞。   “不用。”云卿安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他牵了牵嘴角道,“真的。”   云卿安的眼眶发着涩,胸口被堵得闷闷的。他凝望着岑臻的身影消失了,后在周围人投来的或打量或嘲讽的目光中,轻轻枕着收回来的手臂埋下了脸,没有再说话。   突然“哐啷”的一声响将云卿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那是底下的碗被打碎了,接着便听见岑臻在他身边含怒道:“眼睛都长头顶上了啊!搁床底边的东西都能给踢飞,这要是放在路中央,你是不是整个人都能翻进去?”   尽管如此也没人敢违抗,他们皆都忙不迭地麻溜爬起,在侍卫不善的逼视目光中,被刀锋指着抱头蹲在门外边廊处,一排排的像是待宰的牲畜。   在这样的年纪里,岑臻多少都对“模样周正”这个词有了些概念,只是在他见到云卿安的时候,那积攒出来的概念好像就被推翻了。云卿安跟岑臻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不在是吧?”那掌侍卫官四下扫视一圈,“连个人都管不住。”   后背突然被某个毛茸茸的物件蹭了蹭,云卿安心下一凛,只见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暗黄色小猫低着脑袋左嗅嗅右探探地,从他的身边绕了过去。   泛红湿漉漉的眼角搭上无辜的眼神,让他轻易带出一股孤僻忧郁的气质。这股子脆弱感,裹挟着让人想要探索的欲望,云卿安分明看起来这般的纯良温和。可岑臻清清楚楚地记得,旁人进入这里时多少都是带着恐惧悲观的,惟有云卿安始终平静,看着那端过来的麻汤和白蜡针时,眼神中有的只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又仿佛是周围所有人都欠了他的。   他们先前遭了那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劫难,本就身体异常虚弱,撑不过去见了阎王的不在少数。而那半刀窗户纸就是用来粘糊着挡风的,好歹能给他们增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可如今这一出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这样的一幕,在无时无刻都可能发生着,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凭什么,自视清高的废物耀武扬威就可以不把人当人,又配得上何人的仰望?   暮色中的飓浪成疾只是遮蔽了天光,而他们,不配。不配分得丝毫暖光,不配立于长生殿,而将脏鄙脚碾过极乐堂,随口一唾沫浓痰,就埋葬了他们的故乡。   弄翻了的,是他的,但真的不必为他劳烦。   好似是轻雨落于朽木。   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谁赏你脸让你多说这个?聒噪!”侍卫手中那长长的刀背拍到了那人的脑袋上,继而他整个人都歪倒向了一边,歪斜的嘴里哗哗往外吐着黄水,两眼一翻彻底噤了声。   嫌弃厌恶之色毫不掩饰,到这里来一趟都是晦气,谁乐意见着这些个奴颜屈膝还断子孙的卑贱玩意,低人一等。   里头发着亮,浓烟会顺着那大烟囱排出去,溢出来的那些便混杂在血腥味里头,那股闷热也就成为了这些个准太监们的保命符。   恶心的感觉翻江倒海地涌来,云卿安低垂着眉眼,薄唇紧抿,生生压着那被卷烧成赤红的戾气。   正在他焦灼忧心之时,外边忽然传来多人的重重脚步声,急促得像是发生了耽误不得的要紧事。这一下可把宫监房里头的大多数人都惊醒了,他们都纷纷不安地抬起头来。   “抖什么抖,信不信老子下一刻就能把你捅成筛糠!”在清点人头数之时,一侍卫不耐烦地踹了一下那匍匐在他脚边的人,对着管事太监递上来的名单画像比划着,“问个名字半天都答不出,岑臻是你不?不说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你等着,我去给你寻。”岑臻说着便不顾云卿安的劝,翻身下炕一路扶着板沿出门去了。   “你睡吧,有事我叫你。”岑臻说着便使劲地往炕边挪了挪身子,将手伸下去抓着铁杆拨动两下那火盆子上由芝麻秸烧成的灰。   “府军前卫特来纠察执事,里面的,都出到外边来等候挨个排查!缺者违者,皆以可疑人论处,就地格杀!”只听宫廷掌侍卫官气势汹汹地高声说着,手下的侍卫直接粗暴地破开门。   “你……”岑臻被气得不轻。挪身就想要下地,却被云卿安扯住了。   岑臻苦笑了声,道:“苦猪胆不要也罢,可鸡蛋还能吃呢。你说,咱们日后整天待在宫中服侍所谓的‘主子’,到老还会被逐出宫去,无依无靠孤独至死,能图些什么呢?平日里能省下一点吃食是一点,能攒下一点养老钱就是一点,总比没有好。”   底下的榻板像块从冰窟里挖出来的石头,钻心的冷。云卿安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身子,在他周边的几乎都同他一样,是些不过十岁出头大小的少年,青涩稚气的面上如今全是阴霾。   “不、不是……”被踹的那人把脖子给缩得几乎都陷进了上衣里去,磕磕巴巴道,“奴名叫二牛,老黄牛的‘牛’……”   云卿安自是没有睡,垂下眼帘就当作是自我的防护,好像这样就可以找寻到一点点安慰,哪怕是许久未曾入眠,他也都不敢睡。   “喂,我给你说,幸亏我们遇上个还算心善的,好歹把这些保命的要紧东西发下来了没给克扣,要不然……”岑臻在炕板上趴着小声嘀咕,面朝向云卿安龇了龇牙做了个恐惧的神情。   “十三斤小米、两篓玉米棒、四担芝麻秸及半刀窗户纸。每个人都看好了,丢了也别想着再要,没有就是没有。自个儿不珍惜命弄嗝屁了,就等着被收尸吧。”管事的太监在众人旁边巡视一圈后出了门,公事公办地道。   云卿安点了点头,在岑臻的注视下轻闭了眼。   “欸这个……”掌事太监愁眉不展。   他临走前才清点了一轮人数,这半会儿的功夫竟就不见了一人。若是被指包庇罪犯可就糟了。   掌侍卫官见他这样,便摆摆手动了动嘴皮子道:“那就是有鬼,藏着不敢见人。速速听命,即刻排查抓捕宫监房杂碎岑……”   人群中一道声音突然传出,将掌侍卫官的命令给打断了。   “禀告这位爷!小的知道岑臻的去向。”云卿安越过人膝行几步上前,跪地谨慎道。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引得侍卫这般大动干戈地搜查,但若再不出面解释,恐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这些人是铁定会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的。   他不希望岑臻有事。   在场人皆将目光投向他,那掌侍卫官面色铁青,并未改口只让手下人继续去寻人,他后又将手中的佩刀转了一转,恰好将刀尖对准一个方向,“知道还不早说,莫非是一伙的——”   “哟!是个正的。”掌侍卫官的说话语气带了个转折,那抵在云卿安喉间的力度越发大了,迫得他完完全全抬起头,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暴晒。   云卿安闭了闭眼,等略微适应了一些才挑着话儿肃道:“奴婢的同伴因急着出恭,又恐有了矢气多作得罪,故而未能亲来接见各位爷,奴婢替他赔个不是。”   背后的小猫一溜烟地又溜走了,来去匆匆,所幸这会儿没人留意到它。   “赔不是那也得拿出些个诚意来,不然谁知道你俩是不是串通好的说辞?”掌侍卫官不依不饶,出言恐吓道,“等把你那同伴搜出来了,一并带走刑具伺候!”   比那如来佛祖还要威风八面。   云卿安嘴角勾出淡淡的冷笑,只是当那抹笑浮到脸上时,就成了另一种看着光鲜的软刀子,他状若善意地提醒道:“自是有诚意的,只是地方腌臜多是晦气,勿待为好。不然余时过尽,这位爷您可就该入不了土了。”   “呸!给脸不要脸。还真当自己是个玩意了,窑里的姐儿可都比你强,端什么端!”掌侍卫官双眼一瞪,狠力一脚踩上云卿安的后颈,踩得他趴伏在地面上,“见着那脏泥缝了没?入不了土的贱种就该被塞进那里边去,好歹让你识识自个,活腻了我就大发善心送你一程!”   绵绵密密席卷上来的是磕碰摩攃时的苦楚,一阵的头痛欲裂,连骨头仿佛都要被碾碎掉。云卿安的内心却是癫狂一般的痛快,伴随着咳嗽声的笑断续溢出。   “哈哈哈哈……什么不比我强?什么都比我强,可凭什么我还没烂透!”   还不是这些人没用。   憎恨既不能被忘却原谅,那就注定只能肆意徒长发酵,它会不管不顾榨取一切成就郁郁葱葱隐天蔽日。暮夜不是终止,晨光不是开端,只在旁人不经意间它会张开尖棘淋淋吞啮血肉。   他倒宁可被烧成飞灰被塞进泥缝中,却不知何处来的雨丝错途轻落。   “来些人,有事交由你们去办。”后方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悠悠传来。   来的人说得这般轻慢,一时让掌侍卫官很是不悦,他皱着眉狠啐了一口,从云卿安身上抽回脚似是嫌弃万分。刚被捧舒坦了,不想这会儿还来个不长眼的。   于是,他只是昂着头,在众侍卫的簇拥中抱着佩刀岿然不动。   “是废物吗?”司马厝缓缓步来,虽身高比之矮上了一截,气势却不显弱,抬眼淡瞥他惜字如金地道,语气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方才来得急,那跟在后头的一众侍女小厮都被甩掉了,耳根总算得了个清净,可这一路来都没找到大橘的身影,也不知它上哪找母的去了。杵在这的这些个饭桶侍卫也不知抽的什么风,听个话都听不明白。····掌侍卫官拉下了脸来,正想要发作,却见不远处有人匆忙跑来,嘴里头还急叫着。   “少爷!您要上哪儿去也得有小的陪着才是。”   “老侯爷若是知道您在宫里乱跑就难免发一通臭脾气,地面恐又得跟着震三震了……”   掌侍卫官听得心下一惊,忙敛了眸细细地打量面前这少年。   只见他年纪虽小而身形挺拔,眉眼仍略带几分青涩而过于俊朗,一身矜贵不显于雍华着装而露于气场,意气纵得胜过那明昼骄阳。可他现在周身都似乎写满了“不高兴”,尤其是在下人口中听到“老侯爷”之时,仿佛在下一瞬,他就能把屋顶都掀穿摆烂似的。   是个不好惹的京贵横主儿。   掌侍卫官霎时间反应过来,躬着身挤出一个笑容道:“世子有何吩咐,在下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也定将事情办妥。”   司马厝背靠着廊柱将四下打量一番,视线掠过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云卿安时顿了顿,片刻后便不甚在意地移开了。   “犯不着你去赴汤蹈火,小事而已,别的你也干不来。”司马厝的话听着和气,却又若有若无地带着种挖苦的意味,让人听了面上发着热。   掌侍卫官干笑了声,恭谦道:“不知是何事?还望告知。”   司马厝的目光柔和了一瞬,正想要开口。   这时,屋内忽而传出像是什么被撞翻了的沉闷声响。掌侍卫官剜了那掌事太监一眼,让其打了个哆嗦。周围的其余小太监巴巴赔着笑。   这人都在外边了,里头怎么还会有动静?   “少废话,进里头给我再搜一次。”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其他守在外边的侍卫正准备行动。   “让开!”   还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司马厝已越过他们抢先撞入里屋,惊得后方人胆寒不已。危险与否尚未知晓,可不能让这位横冲直撞的小祖宗出了差错。   掌侍卫官忙带人迈入门槛,宫监房那简陋得不成样子的陈设便暴露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并成一排排拥挤的床褥,跟那安置牲畜的格栏不相上下,墙壁边都是些被熏得黑黄的痕迹,地面的污秽发着臊味。若是在平时估计连一步都不愿意踏入,但现在可没人来得及顾忌这个。   “此处不堪入目,恐污贵履!世子还是留于外边等候……”   司马厝没作理会,目光扫过最里边靠墙那一角略微鼓起来的部分被褥,以及地底那被碰翻的火灰盆和米盅,而后他几步上前倾身用力一扯,一只趴伏在榻上蜷缩着的毛茸茸黄色团子便露于人前。   大橘低声呜咽着,气喘不已,面上皱得像被挤拧过的大烧饼似的,显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厌弃至极的神色来,它还不停地张开嘴伸出舌头胡乱舔舐。   “哪来的野畜,不干不净,来人,迅速将之拿下处理!”掌侍卫官眼睛一横,急欲表现而先发制人。   “不干不净?”司马厝加重了这一句,斜睨他的那一眼像是掺着一记刮人的霜刀子,“我看谁敢?”   其余蠢蠢欲动的人顿时噤了声,眼睁睁地看着司马厝在转脸时将毛茸物抱在怀里。   大橘是一直被养在司马厝身边的,这会儿跟着他从侯府进了皇宫,却又在没人注意时偷偷溜走了,使得众下人都陪着司马厝前去寻找。   听了提醒解释后,掌侍卫官不尴不尬地咬了咬嘴唇,搓了搓手觍着脸道:“都怪小的有眼无珠,世子爷带着的爱禽果真不同凡响,连区区狸奴都生得一股子大气魄。”   有忽起的压抑窃笑声从后方传出。   司马厝的眉角跳了跳,压着冲上去把人抽一顿的冲动,低头细细地给大橘翻身做检查。   它那一直延伸到胸腹部的乳白色毛底变得焦黑枯糊,其上还沾了不少黏腻米渣,而脸颊四周环绕着的一圈颊毛不见往日的威风凛凛,蔫巴巴的,连发出的声音也越发像极了猫叫,可它分明是只小老虎。   司马厝彻底沉下了脸,在抬眸时伸出手朝那最前头的掌事太监一指,道:“你,过来。”   太监悚然一惊。   因着司马厝这会这神情,明摆着是要发脾气。   “何事?您尽管吩咐。”   等那掌事太监凑近了在他身边弓下腰,司马厝怀中的大橘忽然像被雷劈过似的一个腾起扑上,舒展开的粗大身子快准狠地撞上掌事太监的前胸,将之推得倒退几步远。   “哎呦!饶命……奴婢实在不知是何有了得罪,还求垂怜开恩……”那太监连连讨饶,哀嚎声尖利刺耳。   司马厝听着心烦,走出几步在门框边站定将大橘唤回来。   只见大橘从掌事太监身上落下之时,嘴里还带着撕扯下来的破碎衣料。它余怒未消似的摇晃了几下尾巴,又跳回司马厝怀中去了,双眼瞪得溜圆,仍是炸毛焦躁模样。   众人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宫监房外边的地面是要比里头的要更加矮一些的,发着的那股因被无数人脚底脏靴碾过的臭味,栖息在这上面的人,似乎也难逃同样的厄运。   云卿安维持着一个卑微至极的姿势久了,竟也在这时生出些自以为难得的疲倦来。   可若是在荆棘险地里踽踽独行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地卸掉自己的武装的。除非是隐隐约约地窥见了一处港湾,又或者仅仅是一方被淡光倾洒过的、稍微清洁一些的实地。好像到了那个时候,受着风吹或日晒,他也能得一个安稳。   可不会有的。   云卿安的眼帘轻动了一下,一闪而来的黄影堪堪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大橘不知何时又蹿了下来,围着云卿安转了转后挨到了他脸旁。它将脖子上的一大簇毛发蹭上了他的耳侧,随后也不管云卿安是何反应,自顾自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身上了。   云卿安唇边牵出一抹苦笑。   里头的动静他听清楚了,它倒是挺有气性,怪闹腾,就是披着猫皮也能发威。可这却是只没眼光的老虎崽,近他干什么,怕是连野狗都会嫌弃。   怕不是个傻的。   可有什么打紧,就是这么一个傻老虎崽离开了虎窝的庇护,也还有人看着抱着。它的小主人同它一样的闹腾,分毫不让。   料想是什么物品被踹翻了,一阵乒呤乓啷的声音,伴随着司马厝咄咄逼人的质问声同时响起。   “这些是能吃的?连鬼都不敢碰,害得我的老虎在你们这吃坏了肚子,今日必须得讨一个公道。”   “又不是柴房的,点个火盆子在这当夜壶呢,我老虎的皮毛都被烫糊了,缺地龙去我府里要去,报我名号去没人敢当你抢劫!”   “怎么摆放的这,差点没把人磕摔死,留点过路成不成?”   “是是是……世子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差人改办。”   长宁侯府的老虎崽子走丢后在宫监房混了一圈,竟引得结果如此,掌事太监叫苦不迭。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又闭了闭眼,复缓缓用手撑着地面直起身,挪到一边同其他小太监一样半蹲半坐着。他尽可能地低着头,薄唇微动间似是嘲讽,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   司马厝的话在他听来多少是有些嚣张可笑,同那些无知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二世祖嘴里放出的狗屁没有什么区别。坐于高台之上的人,可以既幼稚又任性,可以既骄傲又恣意,有显赫的家世作为底板,仍凭其或激进或溃逃,造就的依旧是工笔画。   而他的画纸,在一开始就被捅穿揉烂了,留给他的,是一片除不净揭不开的荒芜干草地。   根本没法相提并论。   有暖热的感觉传来,是大橘使劲地挨靠着云卿安拱了拱,它那眨动着的眼睛全是灵气。   云卿安静静和它对望良久,意外地并没有从它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狼狈不堪。紧绷着的神经终是略微松了松,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抚上大橘的后背。   大橘没有抗拒,还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赖在云卿安的脚边躺下了,昏昏欲睡。是真的随遇而安。   来了,就姑且当作是不会走。可它又能在这陪他多久。   予一处温枕,窃一晌余慰。   云卿安眸光略暗,正想要撩起一截衣袍将它大半个身子遮盖住,大橘却忽地曲起腰腹坐起身来,瞬间让他的企图落了空。   “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没这闲工夫等你。”   司马厝将方才踢了踢大橘后墩墩的那一只脚收了回去,神色有些不悦,却在大橘耍宝似的跳起来咬着他的衣袖荡秋千时,墨眸中又漾起了星点笑意。   在即将转身离开时,司马厝回头瞥了云卿安一眼,带了些探究的意味。可那人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瑟缩垂目,单薄的身躯佝偻软弱。   他转过了身去,淡淡道:“得它欢喜的,除我之外,你是头一个。可我也没觉着你有什么特别。”   脚步声渐渐远去,恍若惊鸿归穹宇,不经凌渡野原。   云卿安低低地讽笑了声,注视着司马厝走远了,他才郑重而毫无意义地挺直了脊背,掸了掸身上的尘泥。   自以为是。犯不着谁管。   彼时他神采飞扬,他苟延残喘。   *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还有后续。   (题外话)作者其实知道写这种文会很冷,但还是写了/笑。尽管很冷,可你们还是看了/笑。   所以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谢谢!   (本章完) 第51章 立中宵 “成事不说,逐事不谏。   子夜,宫巡未止。   “督主,督主……”   彻夜守着的岑衍面露担忧,端着药碗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他急切却又尽可能轻柔地试图将溺入梦魇中的人给唤醒。   沉香木雕花的阔床边,轻纱遮掩,朦胧中依稀能看见其中一个侧身躺卧的影子。   纱帐之后,云卿安闭着眼睛,眉头却是紧皱,连唇色也都是破碎的病色,而黑发之下是被冷汗润湿的孤枕。   被困住了,锁住了。   岑衍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替他擦拭着额头,又细心地将云卿安那紧攥着被褥已发了青的手抚开,酸涩在这一刻几乎都要溢出了喉腔。   自长跪不起终不省人事后,云卿安被送回来时便已是这般了。他从关外回宫里时自是吃了药的,可断药这么长时间留下的害处也一并显现了出来,非但依赖没有摆脱,连病发也来得越发气势汹汹。   都说人命如草芥,在软泥里扎了根,在坚土里存了肥,也就只剩这么的几根干巴巴蔫茎叶子留在外头充作排面,却没能立得住场子,是被野狗衔去或被尘土吞噬,皆由不得。分明行不到尽头,迈过一个又一个的坎,意义又能有几何?可总归是捱过去了才好,哪怕是图一个念想,一个惦记。   他撩起眼皮淡瞧岑衍一眼,抬脚匆匆往屏风后边走去了,在开口时声音竟是带了几丝疲惫,几丝柔和,“咱家就是特意来,看看卿安。”   他那苍白的脸上被描上了几笔血色,琉璃淡眸里的是害怕是无助是泬寥。   不知在此时告知是否合适,又恐过后耽搁。   可云卿安很努力地回想起司马厝的声音,回想起当时并不坦然的窥视,回想起那被他封藏好的曾有温存。   岑衍依言,在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心下松了口气。   魏玠肃望他良久,沉吟着开口道:“所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算太坏。”   “为父带你在身边,送你去内书堂念书,派人教你行事规矩,指望个什么你又不是不懂。抱死守枯,成疾而摧。这么多年来都好好的,怎地如今就乱了分寸?”   “义父……”云卿安轻睁开眼,模糊中看到的一切都像是被晕染开的不真切,可魏玠这个人本身却是极为真切的。   莫怨莫怪,无悲无喜焉知就能拂散往来。   阿姐那断断续续的歌谣晃啊晃,晃到了百八十里之外,又落到水河里散成了千滴万滴,接着又被那卷过舔血刀尖的罡风搅没了,不可触碰找寻的水汽从此便不知所安,同他一样。   主将凯旋主动把军功都归让到监军身上的,这属实是大乾开国以来的头一回。   “咿呀”的一声,是门被倏地推开了。来人既无通报,也无叩响。   在那场挥之不去的陈年梦魇中,族灭家破,痛似乎是会喘气的,甚至还把人胸腔里头的一点点生气都给攫取榨干。   “军功难立,立则功大。多言宦官监军不成气候,不是遇敌时则拥精卒自卫,战胜时则纵部下抢功。”魏玠缓缓笑道,“今儿出了个例外,也好挫一挫那些长舌根的气势,司马也算是有点识数,卿安,你该得赏了。为父与有荣焉。”   使人战栗的冰冷爬满云卿安周身,他看不见路了,却被推着走,被抽离,被肆卷。   “起来吧。”魏玠身上裹着一件繁绣披风,斑白的脸颊沾了霜,不见了之前的愠色,在左右两旁并无其他小太监搀着侍奉,他是自己一个人提着灯来此的。   宛若是坠下了,不知所处何地何时,观感中的一切都像是被断断续续拼凑而出的。音符奏残乐,往冬画不全。   “勿多思多想,往时再难也都能咬牙撑过去,有为父记挂着,终可无恙。好好休息,眠则无虞。”魏玠临到门前又回头望了一眼,云卿安已经重新躺下了,他的身影在纱帐之后看不清晰,却让魏玠生出一种寂寥的感觉。   “云督,阮小主那边传有消息……”岑衍将门和窗都牢牢掩上了,迈着轻飘飘的碎步走过来弯身试探着道。   慢慢地,他好像就真的感觉到自己宛若置身在了一个怀抱中,炭火般的热度传来,熏暖了那未明寒冬。   “你看那阿父乐得胡子翘,系红兜的娃子笑呀么……”到这里便突然戛然而止了。   在岑衍接过药后,魏玠亲自用绢帛替云卿安拭汗,像曾经许多次的那样,“卿安,不要仰头望。自古以来,良将看不起酸墨文臣,勋贵看不起寒门……”   “掌……掌印!”岑衍抬头望去时吃了一惊,忙不迭上前躬身施礼,“奴婢见过老祖宗。”   岑衍心里边不忐忑是不可能的。云督先前便是惹了魏玠的恼才受罚至此,在宫监房忍捱许久,也没得魏玠的一声松口。到了这会若是还来追究,又如何能撑得住?   莫提人情冷暖,在何处摸爬滚打不也都是靠着一个“狠”字,所对的,亦他亦己。   坑坑洼洼的雨路,一脚一个深沟印,万物苟且而活,无人可分担背负太多。   云卿安枕于玉枕淡应了声,双瞳里似乎没有焦距。   端药的那只手腕被云卿安紧紧握上,魏玠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慈怜来。   在血腥味极重的温热中,云卿安却是分辨出了,滑下来的那是阿姐的泪水。因那像个圆球一样的,她的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只怕是凶多吉少。   以利益为纽带的关系并不意味着不牢固,过情甚之,无何不妥。他们皆为深宫囚徒,却也相互依靠了很久很久。   在次次反复而来的肆虐中,也就那么一点灯盏火星遥遥跳到他的身上。是魏玠半夜对他忧心,披衣起身来探,是魏玠独立中宵,担他苦楚知他冷暖。   魏玠行得惯了,对赘沓出来的裹脚布裁剪适宜自是不在话下,变数也能应付。就是有点心疼羌戎那边的大肥肉,一而再再而三地起了不满,以后想要再合作交易,难度可就翻倍增加了。但终是有舍有得,多纠无益。   当药汁被强灌着入口时,云卿安竟是觉得一阵血腥味涌上,却并未得到解脱。长久以来被刀尖抵在咽喉,踩踏着无数人的飘摇江山,神魔蝼蚁也不过沧海一粟,所恨难消,所欠难偿。   “最不值当的就是生出忠良之心,自古留名多奸佞,不闻忠骨埋青山。不怕你愚笨无知,好歹为父能在身边看着你,就怕你知是非明善恶,来日将尖刀利刃对准为父心口。”魏玠坐于床边,在岑衍的帮助下给他喂着药,似是叹息一般地喃喃道,“卿安,莫怨为父。”   “成事不说,逐事不谏。”云卿安苦笑了声,拉了拉魏玠的袖袍以作提醒,“恩重不忘,向死不负。”   魏玠拉下脸来,故作严肃地说叨了他几句,随即在确认其一时半会并无大碍后,起身嘱咐了岑衍一句便准备离去。   看不清,却是知道的。窗花帐顶应是落满了尘,灰扑扑的。他置身其中,不该是否该庆幸因此而和外边的视线灼光隔离。脱轨的纵情也只是一瞬,抽离过后的复原,是一如既往。   “说。”云卿安阖上眼,用手按了按眉心,他的神情仍有些疲惫,而音调上却并无波澜。   云卿安低眉,不知是何意味地轻笑了声,“有过在先,害义父担忧。卿安不敢居功。”   ——   “明月下山了,篝火更旺了……”阿姐躬屈着背死死地将他护在身前,那阿鼻地狱似的嚎声仿佛短暂地被掩盖住了。   理智已然回笼了大半,绵密不散的苦楚由不得云卿安不清醒,他用力支撑起身靠坐着,敛眸等着魏玠继续开口。   岑衍组织了一下措辞,尽可能言简意赅地道:“淮扬巡抚秦时韫之女蒙圣恩入宫多得重视,故遭凤后暗中打压而得阮娘娘相助。此为事因。”   云卿安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后听岑衍接着道:“凤后或当娠,虽未表明却多有此态,扬威日甚。阮娘娘恐此举引祸上身,愿督主弃之而后立。”   阮嫔虽未直言,但她荐的人是谁不言而喻。野蓬快要风化零落了,自退留路也作坦然。····静寂了片刻。   云卿安眸光微动却未置可否,忽而话锋一转问道:“太医院周院判近来可诸事顺遂?”   “听闻周太医烦于幼子鲁莽多冲撞……”岑衍愣了一下,稍作思索后迅速回道,“奴婢明白,督主放心。”   “回头再替本督给楼里递个信,向她报个平安。”   ——   澧都,京营总部军务所内。   皇谕是在数日前下发的,元璟帝先是命户部颁发粮草彩缎不计,工部发出御酒二百坛,着礼部加封赐财地若干等。   “张协理,你这清点来来去去老半天了,可是把数目弄清楚了?”时泾好奇问道,他是专程替司马厝来跑一趟的,有了好处拿去适当挥霍也算自在。   营中向来设有文臣几名辅佐事务的处理,称为协理。   张协理摇摇头叹息一声,道:“都是些必不可少的流程功夫,以求得体面一些罢了。总觉着不大够。”   毕竟此次风头被让给那位“神乎其神”、“胜强借东风之功”的云厂督了,因而其余众者所得之赏誉,在对比起来多少有些“寒酸”了点。可谁也没想到首当其冲的司马总兵却依旧老神在在,半点不吝啬心疼。   “可爷说了,让我们不得多嘴议论。”时泾忽然觉着牙根处有些酸疼,捂着腮含含糊糊地说,“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溪水东流,而后汇于江……”   “鄙人不才,也就只听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张协理心下不服气,“东厂的油水还能流到京营来不成?”   时泾喉间一哽,半天没想出合适的措辞来解释,却在这时偶然瞥见外边一个熟悉的身影牵着马行过,他忙开口叫住了。   “喂!老褚你上哪儿去?总兵不在……”   “行了行了,我知道。”褚广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极快地将视线移开到一边,平白觉着脸上发着的热久久不散。而他牵着照夜白缰绳的手都不自在地收到了后背处,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就打算前去侯府上。”褚广谏闷闷地说,“为差事复命。”   “这会不是闲着么,爷又丢给了你什么活?诶,老褚你这是打算徒步走过去?总兵的马又不是不容骑,若是急你就……”时泾的话还未说完,干看着褚广谏落荒而逃的背影着实有些茫茫然。   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又不计较这些,毕竟他以往总舍得把凉锦骢借用给部下来着。照夜白不也……一样的,或许是的,吧。   长宁侯府门外的踱步声不知持续了多久,至日影西斜拉长了人影。   当听到府内下人对褚广谏到访的通传时,司马厝干脆大步行到屋廊前的几级石阶坐下,好整以暇地等着。   “总兵,烦请过目。”   照夜白明明被褚广谏规规矩矩地牵着,马蹄却是出奇的欢快跟撒欢儿似的,鼻息不断喷吐着。   司马厝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他微眯了眼上上下下地将其打量了会,嘴角噙着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客气道:“有劳。”   尽管明知道司马厝这就纯粹是意思意思地这么一说,褚广谏还是照旧地肃了神色恭敬道:“不敢。职责所在。”   褚广谏这回倒像是一根竹雕,笔直笔直的,被叫往东绝不往西。只是他的面容僵硬得仿佛用青黑色的泥土刚刚塑上去似的。   司马厝一挑眉。   他还真没听到过那个正经的主儿训得出这么“懂事”的下属。   “管这叫职责?要是你就这点出息和志向,京营可就白养你了。”司马厝忽而起了身,拉着照夜白朝一个方向走去,看也不再看褚广谏,“收拾好你的东西,回家种田去。”   “不,不是的总兵,我就是……”褚广谏这么一个八尺大汉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亦步亦趋跟在司马厝后头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模样显得有些滑稽。   直到久虔实在看不过眼了,过来将褚广谏拦下,好说歹说地相劝才将之送出了侯府。   毕竟司马厝又没真的要褚广谏上交腰牌,他大可不必太过慌乱紧张,消停点就是。   久虔在送完了人抱着剑回来时,便看到了院落中这样的一幕。被拴上侧边古树的照夜白在转着圈圈,而旁边的司马厝坐于石凳上,坐姿随意而神情认真,正摆弄着桌台的各种物件。   骨刺、墨汁、图样……   “侯爷。”久虔走到他身边,公事公办地将一封描线信函递过去道,“是从司礼监那边得来的确切消息,云受魏责,两厢或存异。”   司马厝拿过信函拆开,大致地扫了两眼便将之又往桌案边一丢,他像是一点都不在意,也不意外。那沾了墨的骨刺在他的指捏中晃了晃,像兵锋所指之时锐利而又流淌着暧涩。   存异倒是不奇怪,一条绳子拧出来的死结还各种形状朝向的都有,若不是一丘之貉,却还共藏于暗窟,十有八九是另有目的。只是云卿安……长跪宫监,生恙不省。   纸糊的?偏先前还这么敢折腾。   在司马厝面前,云卿安分明一直都没有舍弃下从东厂带出的利刺,可却又总是显得那么的,逆来顺受。仿佛无论司马厝对他做了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哪怕是受不住了,他也要又一次次地主动迎合着,索要着而不知疲倦似的,那哀怜而偏执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在翻卷着淹死人不偿命的情潮。是全无顾忌的放纵,当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般,疯狂得不计后果。   红白交织。   司马厝将视线从骨刺上移开了。   “不承功恰好能隐瞒了实力,在这关头还是低调藏锋的好,招摇就成了活靶子。”久虔思考了一会前因后果,了然地说,“京营的弟兄也确实该收一收。”   司马厝没有否认。   “只是侯爷,且多听一句——”久虔低着头,终是开了口,“人心难测。空穴不来风,存忧非无理。”   司马厝抬眼瞅他,缓缓吐字说:“稀见。”   少见即深刻,经之难忘。或是金风玉露难相逢,又或是人之常情劣根性作怪。   而久虔多言也是稀见,他眉头紧锁不知想到了一些什么,神情复杂半晌,随后却只是淡淡地陈述起来。   “属下打听多时,所得关于这位东厂提督之所以受宠信的缘由论断不一,众说纷纭。但最为多数人听服的是——”   “其以色侍主,故获专权。”   (本章完) 第52章 难将息 “御案,也是这么坐的?   菱形窗透着的暖光溶溶洒入了云府书房内,临着窗摆放的月牙桌光泽流转,连同那由两半儿月牙拼接所出的裂痕都似是被消去了一般,皎洁又圆满。   而其下置炉焚香几缕丝丝萦绕,笼着那碧纱橱、屏风。在与窗户相对着的遥遥另一端,姚定筠将目光从手上的书卷上移开,抬眼时不经意地被此刺痛了一下眼睛。   恬静安然的表象。   “宫廷女官的招收向来以德才、品行为主,组紃功礼为辅。若是通过了礼部组织的初选,接下来的复试便不足为虑。”云卿安正将从宫中带回的奏折放在月牙桌面上摊开阅览,声音平静而神情带了抹讥讽。   最近魏玠从元璟帝那接手过来的批红任务是越发的多,忙不过来了就得要他分担。   且不说因着元璟帝出游淮扬,诸多事宜耽搁下来,奏折本就堆积了不少。此外,年关来临之际,各地方官会回京述职,经通政司上报的汇信一道接着一道。之前因为一些事情拖延下来的殿试考核又得要提起日程着办了,各部都在等着元璟帝的批示。   李延瞻起初还能在百官面前装出一个勤恳模样来。却没过多长时日,他便无法忍受了,先是明确表明了对出席殿试监考不乐意,后干脆把大部分的奏折丢给了魏玠。至于他自己去了哪,这对侍宦而言也不是什么秘密,无非就是溜去滛宫温泉那边打夜狐去了。   云卿安这话是对谁说的,姚定筠自是清楚。她只是冷笑了声,起身将书卷放回柜里,还算和气地回道:“姚某才疏学浅,不敢高攀。家父丧期未过,不做打算。”   自内廷权宦势大,女官便多遭打压,初式考核人数连年是急速减少,而能通过司礼监主持的复试之人更是凤毛麟角。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复试中却有明文规定,即应试者需备博广学识。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就是故意将门槛提高,以就其衰落之势。   那是从朔北传来的。   他本来就是不告自闯,自然也没指望着要什么接待。这么掉价的事,是他打朔北回京之后头一回做,没成想这一进门直接就撞见人妻了,人家这还客客气气地要去端茶递水。   来者身份倒不难猜,她亦有耳闻。或是出于先前根深蒂固的敬意,亦或是出于自己本身的道德修养,姚定筠丝毫没有辩驳地应下,客客气气地向司马厝欠身福了一礼,“侯爷稍等,招待不周实属不当。”   云卿安抬眸望去,正好对上了司马厝那向他扫视过来的冷眼。   这是,对她的宽慰?   忽听门边传来一声惊呼,姚定筠显然是被来人吓得不轻,因而难得地失了态跳着往后退了好几步,“何人擅闯?”   恰好在书房遇上正主是个意外,往时姚定筠都会想办法错开时间,但既然遇上了,共待在此处太久会让她无法忍受,还是寻机离开为好。   司马厝这才将正眼放到姚定筠身上。   司马厝对姚定筠的质问置之不理,神情晦暗不明,“云督好大的手笔,金屋藏娇。”   窈身素衣,面容秀丽而不失英气,姚定筠倒是和这书房相得益彰。   倒真像是,识人不清。   云卿安自是心照不宣,对姚定筠的去留并不在意,只是在翻到一折时,他的指节不由自主地绷得青白。   姚定筠秀眉微蹙,一时间有些答不上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云府过得甚为安宁,没有被过多地监视干扰,作为随意,她想要走动到书房看书竟也不受阻拦。除了偶尔梦到父亲的惨状时,她会在夜半惊醒,冷汗涔涔,时不时地重温对佞宦魏玠的深恶痛绝,对云卿安的怨恨。其余的时日里,她又会生出一些荒谬的想法来,越发的摸不准云卿安的心思。   “承蒙云督看得起,还望若真有那一日,司礼监网开一面,可以少使些磨人的绊子。”姚定筠尖酸道,转身迈步准备离开书房。   罪臣之女,何来安宁?可云卿安又确确实实地尽可能如约给她了。   “能者就任,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云卿安面容沉静,淡淡道。   姚定筠眉心一跳。   姚定筠自是不甘,经诸多努力破例取得了就读名额,首试告捷后却因父亲出事前功尽弃。说不怨愤失落是不可能的。   日光被门前的身形遮挡只能挑着空处投射进来,像是和谐的一幕忽而被人撕扯开了,唯有地面的黑影泛着寒意。   云卿安绷紧的手缓缓松开了,他含了柔情地与司马厝对视片刻,后嘴角噙着淡笑,转开了目光从容不迫道:“不知侯爷到访,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定筠备茶。”   “姚氏?”司马厝侧过脸,遥遥逼视着云卿安,话尾上挑玩味道,“督主夫人?”   姚定筠方才往外边退下将门掩了一半,闻言停下了脚步,面色有些发白。   “误人名声,总归是不道德。”云卿安没再抬头,清冷又疏离。   伪君子,向来会玩又会拿捏尺寸,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误他名声的时候又怎么不说?   司马厝冷嗤,抬脚直直朝着窗棂边走过去,负手在后慢慢地踱步,倒也算中规中矩,只是那眼神跟狩猎似的,让云卿安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垂着的眸也似漾开了涟漪。   在走到能靠上桌沿边的位置时,司马厝停下了,像模像样地伸手从其上的竹筒中拿过一柄小巧的戒尺,放在云卿安面前晃了晃,说:“有几分道德水准,云督还能给我量出来不成?”   “不是买卖,便丈量不得。不论斗,不论斤。”   云卿安抬手抓住了那柄让人眼花的尺子,用一截指尖在尺身上弹了弹,这振动便传过去了,连人手心都能被带着发热。在司马厝甩开了手时,他温声说:“论高低深浅,昼夜更替,以日以年。”   门在这时被虚虚地全掩上,姚定筠的影子停顿片刻后也离去了。各人入各家,各鸟入各巢,不戳穿就没人知道是哪方越了轨。   云卿安将注意力又放回了桌面上,说:“惜忙则无暇分顾,所幸念及则来。”   寻适时,适地。合情合理,合乎心意。   “云督忙也要分个轻重缓急,被怠慢了我可不干。”司马厝忽而将桌案上的东西都推到靠墙的一边,腾出了一大块空面来。   置气似的,和他当年给虎崽讨说法时如出一辙。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从凳上起身,低头时牵上司马厝的手,真诚地道:“墙不好翻,我为你开扇门。故分星月入我室,红锣喧鼓,攘攘以迎。”   是十指相扣。曾遥不可及。   “云督考虑得周全。”司马厝凝他良久,将手抽了回来,“到时候可就谁都知道,司马品性恶劣,合流污,渎人夫。道德坏透了。”   藏书辟蠹用芸,萤窗白首。却若有朔边长野的碧连天,卷原风,被挡在外边进不来,掠去了百里无所向所留。   空手无依,心结又被拧紧了几分,云卿安眸光一暗,仍怔怔地盯着他,试探着道:“征蓬孤雁皆随长风去,归人当何?”   凤凰不蓄,不止,非私。   “回朔北么?我倒是想啊。这一路的盘缠早就攒够了,不够还能伸手找云督讨要。”司马厝嘴边勾出抹自嘲,随手从桌上抽出一支笔来,蓄谋般的夹在手中。····云卿安闻言不自觉地苦笑,脸上血色全无。   到了今日这般,云卿安完全可以做到认为往事都不值一提,也可以利用东厂的鹰犬走狗作威作福,将散乱的尊严又拾捡起来充作排面。   但都是对着无足轻重的、除一人以外的别人。   那一直以来被他死死压抑掩藏着的奴性,会不受控制地在司马厝面前暴露出来,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像是在卑微地乞求一丝垂怜。   “下贱不得其用,愿侯爷行得万里路,得偿所愿。”云卿安垂眸,脚步虚浮而往后退。   “你下贱又有什么打紧的。”司马厝忽而逼近几步,手扶上他的侧腰,面容正经得看不出丝毫端倪而声音浅淡。   “我下流啊,逐野弄云,不是圣人。”   一道折章落了地,又被云卿安不动声色地用脚踩上踢到了角落,从朔北来的音信便暂时传不到司马厝的耳中。   存了私心,这一刻,余事不合。   “咱家知道……”云卿安抬眼展颜,话音未落而身体已被提离而起,受着力抵坐在桌面旁沿,将滑不滑。   姚定筠在亲手沏了热茶端过来之时,将脚步声放得很轻。   所过之路都透着凉,而雕甍绣槛隐于疏影之间看不真切了,惟见青溪流玉,石磴穿行。   她眉头始终紧锁着,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朔北司马氏向来尽忠为国,这点毋庸置疑,可是否能轻易地同她在某一件事情上达成一致可就未必了。   权佞不被扳倒,则局难清。   姚定筠轻叹了声,将面部表情重新调整了一番,继续向书房步去。   突如其来的扰风拖着书房窗边的竹帘微微晃动着起伏不定,时不时还拍打着厚厚的书叠,掀开了这隐秘的一角。   担心为何,忍耐为何。   云卿安的眼睫不住地轻颤,面色愈艰。而司马厝递过来的一支笔杆如今被他衔咬在口里,失了声息。   他不知道能给司马厝什么,却又愿意把什么都给。不论是带了发泄意味的粗暴肆虐,还是恶劣的起性亵玩。他都可以完全不顾自己,甘之如饴地尽数接受,只想要让司马厝尽兴。   零碎也好,只一刻也算作慰籍,他醉溺其中。直到其后在司马厝冷冷的一句问话中被霎那间击得粉碎。   “御案,也是这么坐的?”   ——   “督主,侯爷。”姚定筠莲步轻移上了书房门阶前,手托着端盘两边先冲里边唤了声。   西斜日薄,雕门虚掩。   姚定筠凝思片刻,而后上前抬手便要推门。未想,门却在被她碰触到的一霎那间从里向外重重地全闭上了,连原先的缝隙也变得密不透风,无可窥。   沉闷的声响让姚定筠惊了惊,她旋即镇定过来,开口道:“既然有要事相商,定筠自是不便打扰,落茶即走。”   女流旁听扰事,可不过就是这么点功夫而已,有何妨?   仅仅隔着一扇门板,云卿安却似是与浅岸隔了百丈远,临渊难平。   花几置架就在门边不远处,距离他的指尖不足一寸,就快要触碰到了。可下一刻,云卿安整个人就又被巨力顶推而起,上身无论如何都寻触不到一个实点。   快要撑不住了似的往侧边倾斜了一下,云卿安急忙用力借劲稳住,后背被粗糙的门板刮得一阵火辣辣。   他彻底恼了神色,低下脸狠狠咬上始作俑者的肩骨。   笔杆已被司马厝夺了过去,与之一并被夺走的,还有他的尊严。   “给出个说法,云督。是把我当作什么了?”司马厝双手撑在门上,对云卿安的反抗毫不在意,岿然不动。声音被他刻意地压低了,是柔谧与凶狠的两种极端杂糅。   若是为利为谋,可以色侍。那他司马厝呢?也许根本从头至尾就是一个被云卿安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蠢货,一个笑话。   “那咱家,又算什么?”云卿安默然一瞬,松了口,无力又空洞。   齿印既是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沟壑难堪斑驳连掩都掩不住。一处自净地,一点炉盆火,他坐拥企盼,仰望其生烟,斜横纷乱间被缭绕包裹,却没来由地将自己灼伤。   冰凉从肩头顺落而下,司马厝低眸,云卿安的眼角泪痕有如使彼此两败俱伤的一根刺。   心就这么被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始终未得到里边人的回应,姚定筠深深盯了闭门半顷,无可奈何地俯身将端盘放于地,告退离去。   等到外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环腰的力道却一松,司马厝忙托抱着将掉的人,目光在云卿安的后背停了停,转身大步往里走去。   未得语,不罢休。   月牙桌边的竹帘陡然被扯掉,光影照不尽满纸荒唐言,泪眼中的隐忍凌乱都曝光在了人前。   云卿安死死咬住下唇,坚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毫不轻柔,在无声地抗拒。   “原是司马罪大恶极,竟逼得云督委曲求全。”司马厝黑着脸松开了他,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眼神冷漠得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休寄,无凭,两欢。朝晖夕沉,消弭于洋。   *   作者有话要说:   只要搞清楚司马真正在意的那个点是啥,就知道他不是渣!   很快就和好了也就几章的事。   (本章完) 第53章 鲛绡烬 过客逢迎,点到即止。   望雨阁位于御花园地势颇高之处,可观霖落霏霏,可赏百花争姸。帝后共聚于此,邀众妃同乐。秦霜衣也得了请柬,还是元璟帝开了金口指名过的,不得不来。   她来得不早也不晚,既恐引过多打量,又不愿让人觉得是自恃身份摆架子。   却不成想帝后皆已早早到了,温旖旎正陪着他们坐在那里喝茶说话,旁边围绕了不少的人,朝她望来时神色各异。   秦霜衣不动声色地缓了缓呼吸,上前躬身行礼,说:“臣妾恭请陛下万福金安,给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请安。臣妾来迟,万望恕罪。”   四下里沉默了一瞬,继而李延瞻和煦笑道:“免礼平身,来,到朕身边坐。”   秦霜衣敛眸应下,却只谨慎地挑了个离李延瞻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断不敢逾矩。   不料李延瞻却是不惜移了移贵体,凑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一旁的龚芜被这幕生生地扎了一下眼睛,连她那额前的艳色花钿都带上了一股尖利之感。她其后在温旖旎投来的安抚眼神中渐渐把这口郁气给暂时沉了下去。   和絮进逼谷,受搅烂成几何还不是由她说了算?   “如若本宫未记错的话,前儿个可是派人给玉容殿送上了不少物置,锦妆花缎月华裙、插针鸣布披肩……本宫瞧着都还看的过眼,怎么,可是没有一件能合婕妤心意的?”龚芜浅抿了一口茶,悠悠开口道。   秦霜衣敛眸,却似乎是将外边瓣落枝折的声音都听进了耳中,若多个更漏不寐的清夜。   桑笺心下一叹。   别的好处她给不出,但替自家主子说几句好话总是没问题,也好让秦霜衣日后好过一些,少招点仇恨。不想如今也仍是此般。   此番也纯粹是走个过场罢了。   自元璟帝驾临秦霜衣所居之所多次后,后宫众人的态度或多或少地生出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桑笺也明白这个道理,怎奈秦霜衣仍旧是无动于衷,冷淡孤决的态度十年如一日,一律拒之不理,完全不计后果。   李延瞻一噎,半天没接上话。   龚芜掐着这个时机,倾身上前装模作样地给李延瞻斟茶,巧笑倩兮地吸引注意力,吐气如兰。   李延瞻脸上一僵,不由自主地朝秦霜衣望去一眼,旋即坦然道:“哈哈爱妃莫不是也想要讨赏,劳碌自是多得,朕从不亏待。”   龚芜咬唇浅笑不语,而温旖旎附和着开口道:“可不是呢,女为悦己者容,皇后娘娘侍奉陛下尽心尽力,连香料也是精心挑选的,心意明然可鉴。”   凤仪宫来的嬷嬷命人将新衣裙衫用木架子撑起来,展示给秦霜衣看。这些衣裳款式不一,制作不可谓不用心。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蹊跷。   众人打量之时,果见如之所言。秦霜衣好歹是婕妤的位分,朴素得实在是,在这后宫里头显得寒碜。   李延瞻自是受用得很,这会同龚芜热闹一番,自然就将秦霜衣晾在一边了。   花开花败自有时,各入各眼,但现今在这望云阁里没有几个人的心思是落到亭子外边去了,侍君如侍虎,无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谨慎。   故而连着最近几日,玉容殿的门庭就未曾冷落过,攀交送礼的人来来去去,连龚芜也都不得不对表面功夫重视起来。   秦霜衣只是拿侧眼瞥了一边低头垂目的桑笺一瞬,不紧不慢道:“谢陛下关心,霜衣自得其乐。”   她担忧不已,只得背着秦霜衣私下里拿了装有银锞子的荷包作为回赠,对龚后的抬举千恩万谢,顺带赞针线局的手艺佳。   李延瞻也略带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对秦霜衣嘱道:“若是凤仪宫送过来的不衬你意,只管去尚衣局挑,别亏待了自己。”   李延瞻果眉目舒展,鼻间轻嗅时问:“朕向来知晓皇后国色天香,几日未见,又是让朕耳目一新。”   照理来说,有来有往,堂堂凤后这样上赶着示好,秦霜衣自然不能不识好歹。   忽听龚芜娇笑两声后,才似是不经意地提道:“陛下日理万机,实难得空闲陪伴臣妾,幸得良臣替君分忧。说起来,臣妾前些日子就听闻,陛下可是给了苏和风苏大人厚赐,隆恩可谓是羡煞旁人。”   虽皇权在握,凡事也终归是得要顾全一下颜面,人家有婚约在先,若是因此传出一些夺臣妻的流言蜚语实是不好听。元璟帝自认为自己这般又是给苏、秦两家赏赐、又是抬高官位的做法已经足够作为补偿了,仁至义尽,识相的就该老老实实闭嘴谢恩了。   “金口真言,驷马难追。”龚芜一嗔,桌案下的手轻抚过小腹,笑得意味深长。   她忽而将视线掠过秦霜衣,又话锋一转,故作惊讶道:“秦婕妤可是有何异议,或是身体抱恙?”   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果见秦霜衣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整个人就像是一颗露珠忽然在烈日炎炎里头被烘干了似的,神采全失,眼神空洞若神死。她这副模样简直是让李延瞻看得兴致荡然无存,烦躁火大。   又听温旖旎才反应过来似的,出声煽讽道:“依臣妾看来,秦婕妤有情有义,自是愿旧情郎志得意满、功成名就,又怎会有异议?莫非是怜自身……啊!臣妾说错话了,实是该罚。”   后妃跟外人有过牵扯,哪怕是在曾经,这多少都是让人有些难以启齿。   李延瞻不满地瞪了温旖旎一眼,却是差点没被心头涌上的酸水搅得天翻地覆,强自忍着此感,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对秦霜衣道:“哪里不舒服,去传御医过来看看。”   “难不成是昨日在本宫殿里遭了罪?倒是怪姐姐照顾不周了。”龚芜阴阳怪气说。不过就是在秦霜衣来凤仪宫请安时,罚她跪了几个时辰,区区小惩戒罢了。   “无……无碍。”秦霜衣闭了闭眼睛,硬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跪下,“扰诸位雅兴实属不是。”   事已至此,事与愿违。她却仍是在听闻旧人音信时几欲落下泪来。   “妹妹言重。”龚芜从婢女的手中接过一枝花芽,似是叹气一般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你们说是与不是?枉作那垂泪梁祝。”   各人又哪敢说不是?皆都笑着附和,唯有一直在一边默不作声的阮嫔借着举起茶盏的动作挡了挡。   秦霜衣微抬了眼,对上龚芜若有所谋的目光时忽觉心下一寒,果听她下一瞬状若随意地道:“闻梁祝,不见蝶舞岂不可惜?婕妤若有心为扰兴赔个不是,不如……”   话音未落,两名婢女齐齐迈着小碎步走过来,皆手托绝妙华服,美轮美奂。   温旖旎嗔笑着,转脸对秦霜衣道:“蝶衣舞裙,芳华举世。皇后娘娘赏脸容婕妤表现一番,也容我等长长见识。”   意图一明,四下皆是屏了呼吸。李延瞻慵懒靠坐,目露期待。   而秦霜衣面上最后的一点血色也荡然无存。····在凤仪宫受到的刁难历历在目,她膝盖处的淤青至今未消,更何况她从不曾存了争宠的心思,宁受冷落白眼,也不愿现于人前,却为何又非要苦苦相逼?   “臣妾舞技拙劣,恐污圣眼……”   “妹妹说的哪里话,尽力而为即可,心意为重,陛下自能明晓。”龚芜说着,小心翼翼打量着李延瞻的面色,“莫非……”   “朕只问你。”李延瞻果被带着往另一面想去了,语气沉肃而目光带着迫人的威势,“这支舞,你跳还是不跳?”   跳不跳?   秦霜衣没有躲避李延瞻那灼人的目光,抬头怔怔,流珠不受控制地滑落而下。   任她寻遍了新园寸地,琼花与人皆非昨日。皇权倾压,半点不由人。   “臣妾不才,但或可以献丑一二。”一道略微清冷的女声在这片压抑的沉默当中响起,阮嫔缓缓起身在李延瞻面前福了一礼。   此幕落到秦霜衣眼中时,她心中的酸楚隐隐被山泉抚慰,仅受过的丝丝温暖,是阮嫔给她的。   最终,由阮嫔中规中矩地一舞毕,众人也渐渐散了。龚芜和温旖旎在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相互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招是温旖旎支的,恰好让元璟帝对秦霜衣起了不满,在这时将好事禀告圣上,自然就最能够得到欢心,总该让李延瞻知道到底谁才是向着他的。   都是看人眼色过活的罢了。   ——   不出意外,当元璟帝得知皇后怀孕的消息,又经太医院确认后龙心大悦。龚家自也是水涨船高,一时风头无量,连龚铭也被提升进五军都督府任职。   初在朝堂听到这个消息时,连魏玠也不得不避其锋芒,他下朝后僵僵地堆着笑向人恭贺一番,一转身就沉了脸色,郁得似能掐出一盘黑水来。   “都说后辈女儿不顶用,这不?一有了龙种就升天了。”魏玠酸溜溜道,“哎呀,隐天换日终有时,也不知道龚河平能笑到什么时候,估计这会都替咱家备好丧财了。”   “义父长命百岁,自是用不上。”云卿安低眉垂目跟在魏玠后方,同他一块踏过那长暗的宫道。   云卿安虽明面上看着较为冷静,却多少是有些心不在焉。   朝上所言皆是重事。其一,后宫少子嗣,后娠足以引得天子大赦天下,又恰逢年关贺岁这样有排面的时机,想不受重视都难;其二,边官还都,地方军侯亦会回京述职。外戚势起影响朝权格局,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云卿安更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到了今日,司马厝自是知晓了司马潜会至澧都的消息。   魏玠对云卿安的话不置可否,却缓了一口气,忽停下脚步,道:“横竖提权增重也不止一条路子,左右都是多多益善。那些个吃糙饭的盐帮能得了什么大能耐?打几个巴掌,还怕他们吐不出甜枣来?咱家既被叫老祖宗,吃的可就是孝敬粮!”   盐铁官营,利用垄断特权牟取私利,盐价极高,利润十分丰厚令人趋之若鹜。而河南一带的草莽之辈聚集形成“盐帮”贩运私盐以图牟取巨利,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与之合作者间的竞争不可谓不激烈,看就看谁的拳头软硬,能给出足够的倚靠和筹码。   而魏玠踌躇满志。   “义父定能旗开得胜。”云卿安自是对台面上的谀词顺手拈来,只是这回连魏玠都听出了他的敷衍。   思及云卿安近日来都不大好的状况,魏玠倒没多说什么,淡淡嘱咐了句便与他分别。   云卿安望着魏玠渐渐离去,眸光也暗了下来。   脚下是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光,回首时是那被袅袅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的琼台殿宇,而檀香木雕刻成的飞檐龙凤腾云欲飞,不宥于室,不居一隅。   欲仙欲死仅一瞬,过客逢迎,点到即止。可潇洒快活,可宴请四方,可浪迹满桌,如轻舟穿云点水,行千里路而不与江多言。   他本就明白的。   司马厝从殿廊而过时,似乎在不经意间偏头遥遥地望了云卿安一眼,又好似谁也没有看,神色淡漠而从容,身形在散朝同行的众勋贵朝臣中若隐若现。   其后方不远处忽有一贵女打扮的姑娘轻唤出声,提裙逐着司马厝。司马厝闻声回头时,同行的人识趣地退下了。   陆可意眨巴着眼睛,颇有些气喘吁吁,跟随她的侍女匆匆追上来又停下了。   “你的,给。”陆可意也不耽搁,说着便打开手中的绢帛,里头包裹着的赫然是一盒失色的旧胭脂。   那白琉玉刻螭粉盒周边的折枝纹路已经被磨损得看不清,却承载了红颜旧。   司马厝目光一柔,抬手将之接过,“多谢。”   陆可意摆摆手,不以为意。   她原本是进宫省亲的,刚从苓贵人殿里出来,恰好在路上捡到了一物,故追上前去将之还给失主。   只是陆可意心存着疑惑,本想问个究竟,在这会一抬头看着司马厝的脸色又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必是他很珍视之人的,问则唐突。   洁练飘零久,而沉没得无声无息。   云卿安收回视线,敛眸压下了翻涌的思绪,若无其事地转身随岑衍行出宫门,袖袍中蜷曲的指尖却是嵌进了肉里,一抽一抽地发着疼。   是自私,也是耽误。   宫道上渐传来车辇驶动的声响。   “督主,是回府还是……”岑衍探问道。   有区别么?   “东华门。”云卿安说。   车辇停下,驭夫恭敬地躬身施礼,旁牵着的竟是照夜白。它被褚广谏洗的很干净后又还了回来,依旧是一尘不染,意气生骄。唯独在那马身后靠近臀尾部的地方多了一处张牙舞爪的纹身。像是明晃晃的,侵者扬,恶劣又霸道。   云卿安的呼吸骤然间急促了一下。   零碎的,跳跃着。书房,月牙桌面,毫笔落墨,后腰窝。   断了,可别忘了。这算什么?   (本章完) 第54章 曙色灭 贪看一眼,也算作尊重。   逝日急,“腊月末,糖瓜粘,官三民四又船家五”,小年祭灶便陆陆续续在各门各家开展起来了。与此同时,边地官员等也依靠着驿递快马来进京城向元璟帝朝觐,盛况如此颇有太兴之意。   因着对那些个意味不明的拜访都拒了,苏府的宅门本就是冷清的,格格不入得简直都不像是在这皇城内该出现的,今日却总算是有了点人气。   “客访需呈拜帖,审核未过则一律退还不见……”守门的小厮打开门,老来熟地道,却在见着面前的司马厝时露出了笑脸来,“侯爷请进就是,用不着走那套,这是我家老爷特意嘱咐过了的。”   司马厝微微颔首,毫不停留地迈步入内,任谁也看得出他的急切。   他本得了驿信打算前去都外百里亲迎司马潜及其亲卫精兵,却不料司马潜得了急递铺和火牌的便利,抄近路提前到达了,置兵面圣后却并不急着见见他这个侄子,而是先去了苏府拜见旧友了。   府门开,迎故人。   苏和风一改丧然挂上了久违的笑意,很是客气地忙前忙后招待着,拂席拥慧,亲力亲为一点不嫌麻烦。   “何须如此,经年一别,倒是见外了。”坐席之上的司马潜无奈道,他周身的凛冽霜寒还未卸去,面容却是温和丝毫不见那种迫人的威势,带着股清冽的儒雅,一如既往。   苏和风讷讷一瞬,反应过来道:“是我糊涂了,将军又怎么会讲究这些虚礼。志高远,当不拘小节,目行四海八荒。”   “未尽然。”苏和风往四下扫视了一眼,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窗门确认无人偷听后,沉重地说,“虽此,若将朝臣横劈两半。有心无力者不在少数,负重前行者更是如过江之鲫。只是难逢其时,故隐而不发罢了。”   苏和风会意,却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苏三小姐幼襁出月,宜其室家矣。”   苏和风怔了怔,目光落到司马潜那略有些消瘦嶙峋的手腕上,沉默半晌才道:“品茗问道终远,可司马兄曾心心念念阅览的那套藏书《青石史》今仍被保存在我府上书匣当中,愿借与观。若是一辈子都做不成几件顺心的事,未免遗憾。”   “镇边可一切顺利?”苏和风问。   无人继续这个话题,就此揭过,叙旧也就自然了些。   “可叔的喜酒,我等到现在也都没喝上。”司马厝被引着落了座,从容不迫,只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苏和风。   苏和风的喃喃细语传不进神相耳,仿佛一阖上眼,曙色即灭。   司马厝思索了一阵,深以为然,“确实如此,不是临机取巧就能应付得来的。有倚仗,战则狂。”   静默了须臾,一时无人再开口。   堂屋对面灶王龛上的神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好像这样就能辟邪除灾、迎祥纳福。而胭脂盒落了灰又被擦干净了,日复一日。   司马潜难掩怒容,斥道:“天子失德侍从左右难辞其咎,莫不失职,惯是些只会苟利逢迎的奸佞小人!”   古树枝干横纵交错,他们就驻扎在深土老根,除弊病增生意。若是一朝失望了,便只能用后起无数升腾起的希望去弥补。若是一步踏错了,那便是步步修罗,行行深渊。   函壇关城,暮色静归。   苏和风倒也不避讳,缓缓道:“子累,今已休,连告日假。”   鸥鹭竞翔,沉鳞竞跃,非天穹清波不近。   曾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坦然随心。可内忧外患,司马霆不在了。稳局存薪,司马厝年幼,需要一个安心成长的环境。朔北不能没有顶梁柱,总得有人受任而出,烂摊子需要收拾,担子也需要人背。   直到司马潜似是如释重负般地笑出了声,指节轻叩桌案,说:“还请改日替我向之送上一份祝礼,望勿以我之名。”   “我也就能功成身退了。”   “叔!”外边的声音传来之时,恍若一下子将司马潜带回了多年以前。犹记侄子顽劣而心性未定,唤他时总带着欢快无所顾忌,也就是人常说的“没大没小”。   “扶摇志谈不上。”司马潜只浅浅地抿了一口白开,他的神色并无太大的变化,好似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般,“初心不改。”   苏和风垂眸不语。   有心以重,却未免不合时宜。   “只是老夫,甚难矣。”   话到此处,他又忽地想起一人来,眸光微暗。   直到司马厝起身告辞离去后,苏和风终是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司马潜淡望着他,轻轻替他倒满了温茶,斟酌着道:“可有碍?”   旧欢已为人妇,人母。   “多回头贪看一眼,也算作尊重。”   司马厝也目光定定地等着司马潜回答。   苏家表面被赏赐受荣宠,苏禀辰病一场,实际已经开始消沉了,元璟帝赐了很多珍贵药材慰问做个样子,却并无裨益之处。   司马潜和苏和风对视一眼,后笑呵呵地打了个马虎眼道:“想,想看你早点娶个媳妇过门,叔到时候也能……”   私议可是重罪。   司马潜的嘴角边牵出一抹淡淡的笑,没有赶着抬眼去看急冲冲而来的那人,而是继续对着苏和风把话说完。   “羌贼虽野,朔边犹可自安。”司马潜开口道,神色却不见任何的懈怠,“设关置守为关键,垒筑强则少忧。若能在陇溉平原以下设重防,连同隘口、重镇、军堡建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防御大网,或可更为稳妥。改日进宫,我得同皇上提一提。”   曾与苏三两情相悦,却因战忙恐误其终身,故而狠心断绝,今也在意料之中,两相安好,别来无恙。   “只是驰道的修建动工已久……”司马潜蹙了眉,语气颇有些沉肃,“却与原计划相去甚远。”   司马潜却是很快地从回忆中走出来,清朗的眉目中不见丝毫的怨色,反而带了隐隐的自豪,说:“书卷虽无金戈,字墨但衔山河。既是做不得逍遥鸿鹄,不也能够尽一番心力,有责便有用。等再过一些年,吾侄彻底独当一面——”   多少是有些没滋没味,可司马厝也不懂自己的这种惘然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只知道在最后听闻司马潜那回过神来似的悠悠一叹时,他再也坐不住了。   ——   所谓驰道的修建,便是为了加强中央与边境的联系,及时掌握边境动态以传达朝廷的命令,可使双边快速驰援,有效地遏制羌军的侵扰。但实际上,新修的驰道两旁多用金属锥夯筑厚实,白玉点缀华而不实,而路中间大部分为专供皇帝出巡车行之用。倒更像是为天子闲游提供便利的。却无人敢对此提出质疑。   “叔想退任?”司马厝进内堂时,先是对苏和风施过一礼,后注视着司马潜问道,似是极为认真,毕竟他从未听闻过司马潜吐露过内心真正的想法。   城东百里。   下了一夜的雪洁白无暇,忽经几匹赤膊高头的快马跑过,“哒哒哒”的声音极有节奏地响起,地上细碎飞雪扬起像是几道流光。踩踏留在地上的痕迹很快地又重新被雪覆,像是从未有过人迹。   约莫跑出去半盏茶的功夫,祁放一拉马缰,对身后的云卿安说道:“若无差错,寻处就在前面了,咱们不能再骑马,否则会被发现。”   云卿安毫不犹豫地率先落地,目光掠过周边荒寂之境,淡淡嘱咐了句,“乘轻,慎动。”   徐聿、祁放等人皆低声而郑重地应下,面沉如水。   此番前来打探所带之人不多,前后分行,后来者隐于其后,有异则动。可他们都万万没想到,云卿安竟然会执意亲自前来。   “督主在后即可,必不有失。”   徐聿将马藏好,自动自觉地抢先走到前边开路,他瞥祁放的那一眼暗隐了火星子。而祁放却是大大方方回望了他一瞬,意味不明,转身就跟到云卿安身边亦步亦趋去了。····这让徐聿的心中腾地窜起一股火来。   这来历不明的滑头惯会弄巧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还给督主丢人。祁放先前在司马厝手里吃了亏被他奚落了一番,却不以为耻,死乞白赖地跟他挤着同一个位置。   会点邪门歪道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也不知督主为何就要留下他?徐聿不敢多问,却对祁放暗暗存了打压的心思。   “路难行,督主当心。”   云卿安对祁放递过来想要搀扶的手未加理会,兀自在深雪中缓行。   消息是近日所得,能够在宣纸上译读出来的东西不多,却足以引起东厂的重视。账本上记载的若真是龚河平的一些藏污纳垢之事倒是不足为奇,怕就怕其能产生足够大的威胁,在这关头不可不防。   祁放对他的忽视也不在意,只收回了手垂目跟着。   雪行可隐痕迹,却难发现陷阱。丘行崎岖,有竖石立于雪丘而缝参差,其下是一块枯地,旁人若是从这经过时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   徐聿却是在此处驻了足,俯身下来仔细查看,分析道:“此处宽阔各方皆可通行,又被皑皑雪覆,若是有异怎么也该留有些痕迹来,或以实物作为标记。”   云卿安没有反驳,静候其动。   四周本是了无人声,却恰在徐聿踩上那方坦露的土面时,竟如点燃了火引子一般的警铃大作。   “呵,依我看,徐大档头这回可是错大发要把我们都害惨了。督主,随我撤!”祁放唾弃道,迅即作出反应先将云卿安护在身后。   徐聿在这时也立马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懊悔便迅速抽刀做出戒备之态。   只见周遭凭空出现了许多人包围而来,他们皆身着黑衣手持武器,而脚步无声无息,仿若是在这白雪上的一末轻羽,杀伐之气却如同鬼魅。   “杀出去。”云卿安掷字如刃,面容冷静而现凌厉之色。他既然敢亲来,便自是做好了打算,如今也不过是被发现了而已。   “是!”被拒绝了相护的要求,祁放终是妥协,抽出随身所带的一柄软刃,同徐聿等人一并加入战圈之中。不过顷刻,这一片白雪地就被鲜血染出了交错的绯红,带着颇具死亡气息的美感,血色蔷薇蜿蜒无声像是一幅画。   云卿安自知拖累,在掩护中默默后退,他凝神注视周围片刻,而眸色越来越深。   那些扑涌而来的杀手各自手段不一且都层出不穷,倒像是三教九流之所出来的,又经过了严格的训练而致将异融于合。悍不畏死,一波又一波的袭击侵来,对方是摆明是要务必将他们困死在这里。种种迹象都表明,这里的确藏着极为重要之物!   祁放、徐聿等人自是撑不了多久,若不出意外,后方潜藏的另一批东厂缇骑闻声便能迅速赶来,此番局面也构不成多大威胁的才是,只是这样的话,便是彻底打草惊蛇了。   非云卿安本意。   那即将要被点燃的传讯旗被倏地打灭了。   等徐聿和祁放等都有些应对不暇之时,云卿安终是被黑衣人找到破绽拿了下来。   “督主!贼子胆敢轻举妄动……”徐聿怒不可遏,乱刀挥舞间愈发疯狂。   “放人,其余的,皆可商量,筹码随开。”祁放却是迅速收了手,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挟持云卿安的那名黑衣人,尤其是架在他脖颈之上的寒光薄刃。   若能见血封喉。   云卿安并没有出声求救的意思,只是感觉到刃尖粘腻的触感之时皱了皱眉头。   黑衣人相互对视,没有应声,反而是目露威胁之意,带着云卿安缓缓后退。   “站住休逃……”徐聿话音未落,却是被又一轮冲杀上来的黑衣人彻底拖住了,分身乏术,祁放亦然。   又是一片杀声骤响,暮霭暗雪。身在乱局,夙寐难安。   ——   “又是些不要命寻过来的,上赶着给咱填荷包,这回咋样,照旧按老规矩办了么?”   “不好说,劫贵人少不得钱财,只是这朝廷里头的……”   “怕什么,朝廷几斤几两咱也不是不知道,横竖都摸得透了,谁怕谁呢?”   昏暗中,高矮各异的数人守在这梁脊破败、门户寒陋的一处密室内外,他们的面目掩于黑衣毡帽之下难以辨认,一样的是,俱带有一股蛮寇不入流的野劲。   一人说着回首越过破窗孔往里头瞅了一眼,压低声音沉吟道:“若是容易坏事的,下手务必得干净利落,但若是有点价值的,还得交予上头定夺。咱们受交待过的,可都别忘了。”   经萧萧风掠劫荡不平,漆黑又窒闷,急促的脚步声纷杂繁乱,而心跳声在狭仄的空间里回响,几乎快要撞出胸口。   此刻,云卿安唯一能分辨的唯有声音和一点点模糊不清的视觉。   他不知自己究竟被掳到了何处,他可以确定的是所在位置距离原先战点并不多远且较为隐蔽,本是为追查龚河平而来,却忽落入这样的一个蹊跷不明的窝点多少是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一阵无力感袭来,喉间干涩欲裂,先前云卿安被一名彪形大汉架住,跌跌撞撞地被推倒在干草堆上。料想是那口中所塞的破布絮发着浓重的霉味,而束缚了周身的绳索更是勒得死紧,他只能静观其变。   忽有刺目火光投射进来,门被来人重重地踢开了,云卿安借此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四下空落脏乱,桌椅歪斜,灰黑墙角堆放着干草麻袋甚至还有铁索,一滩黑红的污渍歪歪斜斜,像是痛苦而狰狞的面庞。这让他想起了宫监房,黑长直的大烟囱,其中滚滚升烟恍若才是唯一的生命,几乎完全压过了,残喘的生灵。   云卿安眉头一蹙,迅速将脸偏向一边,恶心的感觉一时间有些难以抑制。   “到了这就老老实实,哥哥爷爷们也不是铁血心肠不肯大发慈悲的人,少些矫情,命也就能拉长点。”来的人生得肥头大耳,蜈蚣一样的刀疤在他那似是睁不开一样的小眼睛旁,让他猥琐中又带着凶厉的意味。   他先是俯身搁下了一只盛着灰糊糊东西的土碗,复从腰间摸索两下掏出一截布条,转脸盯着云卿安时,目光奸邪而肆无忌惮,狞笑道:“不该看的别看,省得待会还得费工夫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脏手还费事。”   云卿安冷眼望着他缓缓凑近,随后被他屈下的膝盖压的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干草堆中,又被其里夹杂的锋利枯枝硌的生疼,云卿安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那截布条被牢牢地缚紧,彻底将云卿安的视觉剥夺,强光极暗交替引起的眩晕感也一并涌来。   脸上还被一双糙腻的手不安分地覆过,云卿安嫌弃难忍地挣了挣,果是引了恼。   “少给老子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来,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那人暴躁地将云卿安猛拽起来,扯着头发提至他身前,狠狠唾骂道,“不过是点头哈腰伺候主子下贱烂货,内里都脏鄙透了,当谁会稀罕看你一眼?不干不净也不嫌臊得慌!”   手骨力道奇大,头发被揪得一阵发麻,云卿安被拽得直往前跌伏而去,他却不管不顾似的猛然以身撞向那人的胸口。   虽借势用了十足的力道,却怎么也就只是区区威力罢了。不料却听得一声低哼,钳制云卿安的力量陡然松开。   那人身子一颤,闷声呛咳着跌到地上,单手捂胸,而指缝间泅出鲜红一片。他原先在打斗中受到的创伤刚好被云卿安这一撞给撞裂开了。   “出了何事?”   “该死的欠收拾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   外边的人听闻动静急忙闯入帮忙,见此俱都骂骂咧咧,用如刀的目光盯紧了云卿安。   饶是什么都看不见,云卿安却也能感到如芒在背、野兽嗜血一般的恶意笼罩了他。   他却是心底冷笑,痛快未有一瞬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的,便又是丝丝缕缕的钝痛,在听到骂声后突然冒出来了,却是一直伴随着他的。   (本章完) 第55章 莫贪欢 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   浑浑噩噩间不知已何时,好似受煎熬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弹指一瞬。没有紧锣密鼓的折磨,也没有无孔不入的巡视,他们眼下还顾不上云卿安,只得先将他关在此处。   水食皆没有,唯一可以和吃的沾上一点点边的,只是先前被搁在地面上的那碗东西。   云卿安艰难地往一边挪了挪身子,用被束缚住的手使劲地往旁够,摸索着去寻那个碗的位置。   这样狼狈的事对于他来说丝毫不陌生,如今再次面对时,他唯有苦笑。而他更为关心的是东厂那边的行动如何了,在生变之前搜寻才是最为要紧的,但愿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若不然,日后即再难有机会。   碗“哐当”的一声被打翻了,手刚一触碰到粘糊的流动感,云卿安就立马撤了回来,心下自嘲。   不过是狐假虎威了几年,装腔作势了几年,还真就养出了些诸多挑剔的毛病来。   可他又算得是个什么东西。   愿求活。   依附膻臭的蛆虫匍匐而行,而他从草堆渐渐朝那处挪近。渗透进了骨髓之中的耻辱尚且食过知味,这又算得了何?   好不容易够着的碗却是一下子在云卿安的手边被踹得飞了出去,在墙角上撞破时发出撕裂的响声,连同他的尊严都碎成了大小不一的许多块,又在来人那凌乱沉重的脚步之下被踩踏。   清凉的,新鲜的,润开了。   他目前根本就弄不清这伙人的来历,此番究竟是意外偏差,亦或是对方早就在守株待兔了,因而也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与藏物有所关联,可他们显然是对他的身份毫不忌惮,哪来的底气?   云卿安未能如愿等到后续,便在司马厝动作停顿片刻后,用那刚被松开一些的手去环圈上司马厝的脖颈,有些难耐地起身凑近舔吻上他的颈窝。   何故徘徊?   呼吸交缠得不分彼此,他在泥泞中求欢,愿在痛苦中得片刻欢愉,草堆承受不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承受得住,他要陷进去了。   他从东厂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来,自己也说不上来当时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心情,只知那是从未有过的,很不好的。如今总算见着了,却直逼得他气血上涌。   试探若不通过言语还能用什么?他入了虎穴,本就存了目的,若是没能从对方的口中探出些有用的信息来,岂非白白遭罪?   云卿安将腰背顺着草堆挺直了一些,仰靠着抬起脸来。他的本意是维持一个在狼狈中稍微能够体面一些的姿势,却未想落于他人眼中时则成了另外一番体态。   云卿安丝毫未觉,舔了舔干燥的唇,继续激话道:“阁下若是背有倚仗,不把本督放在眼里倒也是理所……”   来的只有一人,云卿安自是能听得出来,可对方却不像先前的任何人。主事的那位坐不住了是吗,来得正好。   云卿安却还未来得及再做出一些其他反应来,整张脸就已然被那人掰了过去,唇口也忽被对方强行堵住了,他惊怒交加,随即却忽觉嘴中被率先地渡进了清水。   连谁给的都不知道,云卿安竟然都敢要?   司马厝冷笑一声,动作是报复般愈发恶劣。不想他却在见到那环雪腕的淤青时,宛若被刺了刺眼睛。   紧接而来的,侵进舌腔的深吻毫不温柔,生疏僵硬得如一张白纸,可就是这样,却让云卿安的脸上现出难以承受的情动之色,凄碎又迷离,若待放将摧的秋雨海棠般缠绵悱恻,恍恍惚惚地回应着。   云卿安的心沉了沉。   云卿安心下一紧,忙借劲一侧身将藏于其下的香匣撞到了地面上。只要匣盖被摔开,里头的迷香味泄了出来,他就有把握破难局。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云卿安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身体后仰着靠了靠,几乎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感觉到云卿安那几近疯狂的热烈迎合,司马厝却是气得彻底寒了脸。   话音未落,来人却已是用手摁上云卿安的肩膀,直接朝他欺身压下,那股凶狠的意味一点也不少,力道却是隐忍而克制。   他在这一瞬间红了眼眶。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口里塞着的破布团被拿开了,云卿安顺了顺气息,嘴角扯出照旧的那种客套的假笑来,哑声说:“承蒙款待,本督记下了,今日之恩,来日必还。”   衾布蒙眼,而绳同青丝散乱缠绕,现出冷白之上被勒出的红痕堪怜。若幽袅而不孤冷的梁上月,枕着漆潭飘零久难定,静候抚慰。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断然反抗不得,轻而易举地就能引得观者喉结微滚,而眼中有幽暗的邪火跳动。   食髓知味即念念不忘,就算没有那渡过来解厄的甘霖,云卿安想要认出司马厝也不难,而难的是,蜜意泛着悲凉再无清明。   愿他如挥刀杀人时那般狠决果断,就算在他的粗暴蛮横之下鲜血淋漓,云卿安也绝不会有半点的异议。若还能得他怜惜一二,轻吻伤口,就算下一刻就是没了命,云卿安也都心甘情愿。   “够了么?”司马厝却是推开了他,紧锁的眉宇之下,双目的冷意仍存,“云督好兴致,一般人可都奉陪不起。”   云卿安看不清他的面色,却也能想象得到个八九不离十,他压下心中的苦涩之意,冲司马厝无所谓般地勾出一抹笑,“怨总兵,不管够。”   还想做不想认。   司马厝倒还真是想过要不明不白地办完了事,后再若无其事地把人丢回东厂里面去,好歹省事犯不着纠结。可惜现在不行了,不但认出还说开了,也不知谁就一时冲动地当了个倒霉鬼。   解了其困又抬手一把扯开那蒙着云卿安眼睛的绸带后,司马厝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那衣衫不整之态,和他拉开了些距离,口气冷硬道:“都进了寇匪窝,想换个死法我可不依你。云督不如一声令下试试,看看厂下番子是不是随叫随到。”   气话轻而易举就出了口,可司马厝又禁不住会想,若是他迟来会如何,是否结果依旧是如此。云卿安逆来顺受,挪着去够那破碗,都是怎么过来的?   司马厝分明有着极好的耐性,交战对阵皆可从容以对,却屡屡在云卿安这里情绪失了控,分明见不得他的这副自贱模样。····欲念害人,心软害人,早就知道不应该跟这么一个口蜜腹剑的权奸纠缠不清,就算其与魏玠有异,或可利用来作牵制瓦解之器,但谁又知云卿安的其他居心为何?   无非就是他给自己找出的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而一旦行差踏错了,损兵折将还算小事,若是有朝一日真的彻底抽不出身来,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如何面对他一直所坚持的信仰,手下兵卒对他的失望,黎民百姓的谴责,还有,他的叔叔……   云卿安眼睫微颤,掩去眸中晦暗的情绪,从草堆上翻过身后将那香匣子重新捡起来盖紧,又放于唇边轻轻地吹了吹。   尘烟便渐渐消了,解香自被旋开的另一孔溢出,破之无碍。   他蹲下敛眸,脸上看不见丝毫的委屈之色,只是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轻喃:“若能以权势压人,咱家也不算是一无所长。只求总兵,同行一程。”   终途为何,皆不重要。   ——   漆黑不见天日的甬道,两边被杂物堆塞得严严实实,七弯八拐,而沉重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斜插着的火把分立,夹峙着其中通道。   云卿安寸步不离地跟在司马厝身后,低头踩着地面那若能使人安心的影子,被他带着朝前走,沉默而乖顺。尽管不知晓司马厝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又是如何引开了人一路顺畅无阻的,但他愿意来,这就足够了。   穿进来的凉风忽使火把摇曳得厉害,近旁的光也就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   云卿安下意识地用手拉扯住司马厝的后腰带。   司马厝脚步未停,回头瞅了云卿安一眼,虽还气着倒也没有拨开他的手,语调没多少感情地道:“回去记得把赎金送我府上,各不相欠。”   被掳了就用钱赎,此番就当作是赊来的,千方百计寻借口。   昏暗略微遮掩了面容,如遗星的眸却藏了萤光,云卿安只听下了前半句,抬头浅笑着应下,“好,咱家依……”   其话音未落,司马厝便已觉察身后劲风的不对劲,他骤然回神,手上便已做出反应,却不是防卫而是率先将云卿安用力推出老远。   脚下踉跄欲倒,云卿安早已面无血色,却是根本就顾不上自己,急唤脱口而出,“小心!”   只见通道转角处,潜藏的黑衣人看准时机迅然出动,几乎和黑墙融为一体的身形敏捷滑动,借着反劲时,那携刃的枯手利爪直逼司马厝的咽喉要害而来。   司马厝快而不乱地速一偏头,横劈出掌击开喉咙边的手腕,后仰时堪堪擦着闪烁寒光的刀锋而过,趁机拉近距离直击背后的人。   出奇制胜的优势已失,那黑衣人一击偷袭不成身形一滞,忙抽刃旋身如游燕般的腾跃而起。   墨眸中厉色一闪,司马厝毫不迟疑地朝他扬腿横扫。避无可避而劲势难收,黑衣人只得重重地生挨了这一记,飞出去的身体猛然间撞翻了旁侧杂物,一息之间,大大小小的物什排山倒海般倾落,在狭道中荡起震岩似的响声。   “什么人胆敢在此闹事?将之拿下!”   此番动静终是引得未远处一阵兵甲晃动的钝响传来,紧接着的是若有数十沓人的脚步声火速朝着这边靠近。   司马厝神色一凝。   因先前寻迹急切而另寻他辙,本以为久虔后倚之势一出手定然是摆平不成问题,不料这里还有漏网之鱼。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   无意逗留与对方多做无谓的消耗,司马厝正欲带着云卿安迅疾离开此地,他却在转脸时,冷静自持荡然无存。   遭了重摔的黑衣人自知不是司马厝对手,在转眼盯向一边称得上是累赘的云卿安时,眸中狠戾之色掠过,他只顷刻间便如绝地孤狼一般用尽全力地纵身跃起,凌厉地出掌拍向云卿安!   千钧一发,势在必得。   云卿安紧闭着眼,在这一刻只觉周遭涌起漩涡般噬人的狂风,阴寒的气息似能扼住他的咽喉,思绪也宛若停止了转动,惟最后看司马厝的那一眼记得格外清晰。   多贪看一眼,算不算尊重。   预料之中的痛楚却未至,只觉身侧一阵疾风掠过,竟是有人箭矢般旋身而来,生生地以身体接住了黑衣人这突袭而来的招式。   “祁放?”云卿安见此,眉梢一挑。   “督……督主,我在。”祁放面容扭曲,被这力道撞得酸麻不已,连同他用来在胸`前格挡的整条手臂都好像变成了根管道,刺骨痛意沿着血肉攀爬窜涌,震得脏腑剧痛。   他步履不稳,身子歪斜地朝后方栽去。   那黑衣人闪身撤力,欲往后奔逃,却被司马厝狠狠箍住肩颈,在他的一踹之下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其后便是受着那狠决异常的毒打,甚至连痛呼都未溢出牙缝便已断了气。   司马厝慢慢收回手,用靴底碾了碾地上的碎血渣,回首望着云卿安时,那唇角的一抹讥讽尤为明显,后幸而丝毫未露。   “自下而上,惟云督命是从。”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误会,有些吃味罢了。   (本章完) 第56章 正愁予 无意竟引浇香透,霜寒迫   翼骨不堪折,故而蝶迹也就难寻。卷涌暗云漫过这锦绣宫殿从宇之上时,残败天光照射着的,是那宫道中由数名太监抬举着的藤条担架,覆盖其上的白布被枯黑斑驳的血迹染透了,徒留极少人无声的抽泣。   阮嫔,殒了。在深宫中实在是无关紧要,其中缘由也不过侍人口中的一桩闲谈,兴味还多了一些。   所谓蝶刑,即是受刑人被四条长长的铁丝穿过锁骨和手掌,不尽的鲜血从那被铁丝穿透的伤口里流出并顺着身体蜿蜒而下,汇聚成潭而被悬挂在半空,如同浴血的蝴蝶。   凄美是极其震撼的,然任何剥夺生命的手段和场面,都不美丽。   “娘娘,万万不可!您快回去……”宫人急急地喊道,试图将这一路如幽魂般怔怔跟在后头的人劝止住。   晦气的很,旁人想方设法地避开都还来不及,生怕沾了骚惹得皇后不快,却还有想不开的不管不顾往上凑。   秦霜衣如若未闻,她的身形越发纤弱萧索,还没走出几步就已是踉踉跄跄,脚步虚浮得只能先弯身下来撑着膝盖稳一稳。她在泪眼朦胧中,只能看得到那白布一角堪堪露出来的一只手,分明阮嫔不日前来探望时还轻抚过她的鬓发,笑吟吟地替她挽髻。   ——“位分以称听着生疏,我本名采衡,蔺阳蜀郡人士,虚长两岁,不嫌愿以义姐居何如?虽才疏学浅文墨不佳,可说几句体己话总还是行得通的。”   ——“贱者自轻,弱者自怜。往后但步履从容,踏尘而往。”   “主子我们回去,回去罢。”桑笺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急急上前将秦霜衣搀扶住。   名为女工,实为正宫下人欺凌泄愤之聚点。   那宫女一怔,在龚芜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迅速反应过来,连声应是。   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能有什么后果显而易见。   一位宫女会意,抢着上前躬身施礼,巧言令色道:“生来慧质乾坤颂,日吐珠玑盛世夸。不许浊兰空自顾,但见牡丹动倾城。”   死个宫妃还不简单,尤其是不多得重视的,圣眷正浓无人敢妄议不是,看谁还敢去护她看不惯的人。   怎么个“伺候”法,想也能想得出来,皇后这是明晃晃地在找秦婕妤不痛快,顺意而为即可,可不能让秦婕妤不烦忧才是。   无意竟引浇香透,霜寒迫。   不知何处风卷破纸一落,周遭忽然变得极其的压抑沉肃,宫人们仿佛都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分候而立毕恭毕敬。   多留无益而平添伤感,若是还传到了那位的耳中……思及此,桑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将手里的裙袖拉扯得越发紧了。谁能想到长得国色天香的皇后娘娘这般的蛇蝎心肠?   秦霜衣难掩悲凉,竟是无力地跪了下去,眼中是空洞一片宛若被抽取了所有的情感。   对这一不怀好意的来回如若未听,秦霜衣只抬眸,双臂直直地垂下而在袖中紧握成拳,眼底的恨意在盯上龚芜这一刻毫不加掩。   龚芜故作惊讶地以绢掩唇咳了咳,身边的嬷嬷得了眼色,随即指着秦霜衣主仆二人冷声斥道:“贵后出行,不速来拜见也就罢了,还胆敢不识抬举、目无尊卑!”   “请皇后娘娘吉祥,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愿意,奴婢愿意。”那名宫女神色一喜,忙叩头道,话罢,她回眸对上桑笺不满的眼神时,丝毫不以为意。踩低捧高为人之常情,有何不妥?   不料,却听龚芜浑不在意地接着道:“那便好,即日起你便是玉容殿的人,拿了牌子就得好好伺候,莫让秦婕妤烦忧。”   “既是陛下瞧得上的,本宫也就大度一回,送去教化一番也就是了,教坊司女工何如?”   “倒是个口齿伶俐的,本宫瞧着也爽快。”恰被说到心坎上了,龚芜多看了她一眼,倒也没有追究她是不是爬着过来的,丹唇轻启道,“可愿换个地方当差?”   得孕不易,故而她连日来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却不知为何娠应这般严重,接连召了众多太医前来看诊皆断无异,又在喝了周院判亲调的安胎药后放下心来。龚芜这几乎就一门不出二门不迈了,可乏了总得找点乐子。她的视线扫过阮嫔之覆躯,笑容一冷。   其间之意不言而喻,旁人或多或少露出艳羡之色,若能入了贵眼前去正宫办事也是好福气。   “皇后娘娘开恩,我家小主并无此意,只是……只是一时情切,娘娘是受福泽庇佑的,万望开恩!”桑笺登时被吓得失色,跪爬着到凤辇前不断磕头解释。   秦霜衣只觉眼前渐渐发黑,一种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摧心欲死。在囚笼里头唯一的那么一点温暖火光,被狠狠地碾碎。劫灰烬,而不见蜉蝣从上,烛芯断无痕。   凤辇遥遥被抬过,自有贵旌宸游、鸾觞禊饮之盛。而在多人簇拥中央的龚芜高高在上,以单手支着额,在翻摆的金幡后淡淡睨了眼其下众人,似笑非笑,说:“爬过来说声好听的,本宫便让你们平身。”   秦霜衣却只是无动于衷,在侍卫近身时全不反抗,任凭被押着,而余光仍停留在那白布袒露处。   曾也是皓肤雪腕,怕不是已然僵冷了,泥埋也充作暖被,却恐难入土,纷扰堆里作朽枝。   她宛若看到了前路。   要起驾了,龚芜轻飘飘地拨弄着身上的丝绸锦带,又想起菱花镜前的妆容,红颜只一刹,碾人为己。   贴身的宫婢忽而从后头小跑过来,在她身边低声道了句:“是云厂督来了。”   龚芜柳眉一蹙,扯着的料子竟掉了丝。她眼角一瞥,惟见风雪萧疏,孤枝清败,而宫道上漏出一线天光,一列躬着身的小太监虔敬地迎着来人。   “厂臣拜见皇后娘娘,凤体安康。”云卿安从容开口,也就只是点到即止地微一欠身,无需何人赐平。   “毛草貂皮是近日新上贡来的,娘娘若挑得欢喜的,臣便吩咐下去命作些新裳氅披送至凤仪宫上。”   龚芜的目光落他身上。   那是澧都城里除了魏玠最炙手可热的权宦,领提督之职,掌东厂稽查之事,行走宫廷时的阵仗若山海。那还是个极其好看的人,细瓷般的肤容,喜时可见月明,狭长的眼尾勾上了紫棠颜色,胭脂谪容万般妙,总带了星点的笑意却到不了底。   云卿安长的这模样做甚?害人不浅,还差点就成了陛下的侍宠,所幸未成。若真的让这一介奸媚阉奴爬上了龙床贵榻,她这个堂堂凤后的脸往哪搁?   龚芜咬了下唇,神色一冷,却是和气地道:“有劳厂督记挂。彩霞,去给本宫挑些上得来眼的料子,总不能驳了人面子。”   她似是根本就对此不屑一顾,而委屈将就的一般。   云卿安收敛了唇边的笑,神色却是平静,只任凭那小婢女彩霞挑了又挑。片刻,彩霞面露难色,这些个可都是皇后娘娘往日里最喜欢的款,何其难挑。····又听这时,龚芜不悦地催促道:“本宫可没空多耽搁,若是这般费事,干脆就把这些东西都送过去,容后细看就是。”   言出,宫人浩浩荡荡欲行去,云卿安却是侧脸瞧了失魂落魄的秦霜衣一眼,后若含玩味,不轻不重地道:“娘娘且留步。”   “厂督还有何事?”龚芜慢悠悠的声音传来,似是揉进了雾气里头似的,说不尽的不耐。   “臣自知多言,只是陛下之令不敢违。道秦婕妤未深谙御侍之道,特遣臣嘱下调教指点一二。”   龚芜心下一惊。   能得常在御前侍奉的妃嫔可谓是凤毛麟角,何其尊荣,连她都要上下打点疏通人脉以求,凭什么这个便宜能落到秦霜衣的头上?   云卿安却是对龚芜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怒视未予理会,只是命人同押着秦霜衣的侍卫交涉。   他若要保人,自有手段让元璟帝一开金口。   秦霜衣怔怔抬眼,在对上云卿安目光的那一瞬,似有千丝万缕的思绪交织在了一块。喧嚣未歇,而最后又现出阮嫔温婉的笑,和那只苍白的、不可一握的柔荑。   ——   宫檐琉瓦的冻雀扑棱棱地飞了去,逐温痕,跳杏无红,徒望孤留声,其下人影。   “公主殿下可要跟紧了老奴。”   “是,多谢嬷嬷提点。”李月回恭敬地应下。   陈嬷嬷正在前边领着李月回往寿康宫而去,见她一路走来目不斜视,规规矩矩的而面上又不露出丝毫局促之色,心中不由得生多了几分赞赏,也难怪其在最近得了龚太后的多加关注。   “回太后,荣昌公主已带到。”   甫一越过殿槛,便觉一股使人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毡垫下方之座,宫妇低眉顺目,未见也可知上位之人威仪不薄。   李月回敛眸,碎步上前屈膝行礼,道:"荣昌拜见太后娘娘,躬请万福金安。”   龚太后端坐着,用一双厉眼把李月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见她梳环髻,穿戴、行事礼仪都挑不出一丝错处,目光渐柔和,缓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李月回闻言抬头,坦然由着龚太后端详,只眼帘微垂以示恭敬,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倒是生得一副好样貌,再过两年,可是不比我那不成器的侄女逊色。宁才人育有方,福泽不浅。”   “蒙太后娘娘谬赞,薄妾本责不敢居功,荣昌得青睐实是有幸之至。”适才那宫妇忙起身躬拜,一副喜不自胜而又诚惶诚恐的模样。   宁氏本后庭奴婢,偶沾君恩竟育下一女得封公主,也是因着元璟帝淡缺子嗣,她虽无尊无宠倒也能凭此安分过活,好歹比当仰人鼻息的婢仆强。   李月回眼睫轻颤,心底莫名涌上不安。   她们母女二人一直这般在宫里头不温不火的,不知今何故,宁氏忽然就得了赏脸抬为才人,早在几日前便同她提起过受龚太后召见一事。此外,莫名其妙的赏赐都被寻了个空泛的由头赐下了。尽管知道凡事有因,可李月回根本就拿不准龚太后的心思。   龚太后深沉的目光就没离开过李月回身上,见她一直保持着见礼的姿势,便放下了手中那刚端起不久的茶盏,柔声说:“无妨,名花姿在自逢春。到哀家跟前来。”   李月回恭声应是,依言到了她跟前。   经嘘寒问暖一番,才听龚太后似是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宁氏,哀家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荣昌可是年方十六了?”   “回太后的话,确是过了十六生辰。”   “好,很好。”龚太后的眼神越发显得慈爱,“桃之夭夭,静女濯华,荣昌可有心上人?闲话家常倒也不必见外,哀家或可替你做主。”   此话一出,李月回脸白了一瞬,下意识地想要从龚绰的掌心中抽回手,却是在对方渐紧的力道中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不可说。   殿中伺候的宫人大多都被谴出去了,而宁氏有些坐不住,讪笑两声,忙着承太后的意,道:“贱妾鄙薄,倒是连累了荣昌,若得太后垂青提称一二,实是好事一桩!”   这宁氏是个识时务的,好拿捏。也难怪,在这深宫里头坐惯了冷板凳的人一旦得了点甜头,就容易坐不住了。   龚太后浅笑,有了这一来二去,接下来的话可就好开口了,“侄子龚铭,年岁正适。来日或可多多走动,洽谈其乐……”   外头的日光有些暗了,煌煌灯火次第会起,屏风帷幕之后的影子却是不复先前。当寿康宫外一婢女入内时,龚太后的视线在李月回那故作镇定的面容上停留了一会,这才“大发慈悲”让人把荣昌母女二人送走。   她又唤心腹陈嬷嬷来给自己捏了捏太阳穴,而后从婢女手中接过信件。   消息是龚河平那边传来的,内容很多。   龚太后眼神一暗,半晌后才摇了摇头,略有些疲惫地道:“左右也得多劝劝龚芜这傻丫头,好歹收敛一些。”   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这回的动静着实闹得大了些。   “让太后烦心了。”陈嬷嬷叹道。   “还有,改日替哀家探探臣弟。”龚太后思虑片刻,虽来信道并无损失,如旧化解,赶在暴露之前彻底转移了藏址,断落不得什么把柄才是,可她总觉着此次受探非无意。   务必再谨慎一些。   (本章完) 第57章 忆昔人 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有司致言,辞令庄敬,修德正容,礼之始也,是为冠礼。未入宗庙祠堂,但迎银簌朗清,成于逐客台上,而宾客皆止声以候。   [1]“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当最后一爵弁被司马潜抬托而起加于束发之上时,端跪着的司马厝忽而郑重地躬身,向他施了叩首礼,没有听唱拜,而是他自发的。   当得起。   司马潜眸光微动,在替司马厝又整了整仪容后,压了压唇边的笑意,那伸出来欲搀的手就停顿在了半空,说:“就权当替你父亲受下了,看了你小子那么多年,没看出朵花来,反倒是把养老本给赔进去了。”   自是成不了花,他那凛然的肃杀被收敛在了正冠庄服之下,冷淡的眉眼灼锋不现,过于年轻俊朗的面容便成了另外一种不居天潢贵胄之下的观感。虽曾经草野朔风扑卷,依旧是骄矜如旧。   “可叔,”司马厝仰着脸看他,只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你已说过,不拜权功禄名山石斗海,惟念日月养恩半两白银。叔若亏功,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在以后回了朔北时,掺一把黄沙去。”   因着备战未敢松懈,司马厝简直都忘记了自己生辰的确切时日,只知自己受加冠的年岁已至。又和叔叔分驻两地,未得长辈提及主持,此件重事就这么的被耽搁了下来。直到司马潜这次回了京,坚决要给他补办。   占筮卜日,择其良时。阵势并不算浩大,却也可见重视。   时人省而为然,故此后台名更改,毁台一喝唤得民间争相见军帖,声名初传。   赵枳姮选择了理解,不过反对自作了决定,逐客台便成了她的拜婚堂,在此后无数个妆台蒙尘的时日,她便在小小的司马厝面前,浅露一露脂红。   乱世中的情缘本就如同剪纸一张,平常的百姓但求共暖薄衾,一桌烟火,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便是安然。可那些在前局冲锋陷阵之流,又当何如?落花尚且受战马践踏,区区慰藉若能得以在锦书尺素之上跃存就已是幸运,求尽了也即是举案齐眉,夜雨寄情。   对于父亲的名字,他并不陌生。那是在其过去许多年后,依旧常在耳边响起的,从他人的口中,亦或是别的。意味什么也很难说明,可不论是荣耀,悼念,埋怨……都有,却都不尽然。可那是司马霆,他曾深怨过的人。   司马厝微抿唇而未插话,至此才回眸朝广昌伯所望方向盯了一瞬,一时也不知心下是何情感,只似是不在意地道:“他这臭的要命的脾气原是打那会就有了,十年如一日。”   “只是后来,你爹因战急而致聘礼迟迟未下。赵建章护女心切,本不愿答应,无奈彼时,逐客台上一诺许,相送候期终身定。”   司马厝短促地笑,说不上是讽还是其他,道:“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   “司马不知。”司马厝明白其中自有用意,却没打算刨根问底,反正他听叔叔的。   正说至兴起时,广昌伯忽而正色道:“当时郡主青睐你爹也是因此。”   司马厝行揖的手微僵了一瞬,复又极快地松开了,他只浅浅地“嗯”了声。   沽名钓誉。   他倒没有过多的嘱咐,好像一直都是这般,随和而又态度认真,那是他对司马厝的一种信任与放心。   广昌伯从司马厝手中接过酒盏还过礼后,目光投向逐客台时略有些复杂空远,说:“忠将十年弹指瞬,及子已成而难见,无论怎样,司马霆也该是欣慰了。”   司马厝将之听完,血仿佛一股脑地涌上了,自持在硝烟弥漫中即欲崩盘,他终是疲惫地闭了闭眼,如同陷进了一个密闭空间里。   司马厝脸上的笑容彻底散了。   “典故你应是听说过的。逐客台原名结客台,古往今来,无数才人智者汇聚于此,雄心勃勃,共听裨言,共逐途程,实为展翅扬帆之始所。而你可知,然昔年你爹也曾登上此台,却是做了一件轰动一时之事。”广昌伯娓娓道来,“横劈刀枪,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毁掉了台基,便是如今能见着的那一方残缺,此后,一度有人想要修葺完善却都被制止了。”   “倒也确实如此,只是当时可无人关注这一点。”广昌伯苦笑了声,接着道,“司马霆毁台后面对怨言,毫无退意,他先是斥台上众人过于高谈阔论而无去敌之勇,明言结客可有而逐客不可或缺。兵卒归逐万里,思征之意,可容于疆野杀地,可容于山川边石,而不限在一区区尺台。”   多年前的那场争执却至今历历在目,酸涩与愤恨交织着,让他无所适从。   广昌伯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结仍在,半晌,才叹气道:“你可知为何,你叔要在逐客台上给你补行加冠礼?”   司马厝应下后,起身与台下之人一一见过。来的人中除了父辈们的旧识,剩下的便大多数是一些沾亲带故的朝贵官员。   司马潜只无奈地笑,在替司马厝把冠缨顺了顺后,才拍拍他的肩道:“去吧,下堂表敬,拜谢来宾。”   年九岁,在那黄昏色的朔雪里,时人步履艰难,每走一步即扬起沙砾碎雪,而腿脚半陷进雪坑。司马厝这回可没管司马霆的指令,在其副将一时心软的偷偷带领下,总算是极为难得地跟上了父亲急匆匆的步伐,却是见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受押于对军阵前的女子身形单薄好似牵绳欲断的纸鸢,再用不着风吹雨打就能被摧折。而敌军的笑声猖狂至极。   “你的夫人在我们军中轮了个遍,还要不要?给出个准话。要是不要,我们就替你清了,若是还要,你知道该怎么做!”   战车檑具疾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轰击着人的脸颊衣襟,却让人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有如麻木。   “娘!快放开我娘……”   在人群后方,司马厝的脑中嗡鸣一片,目已发红,在经过短暂的神思空白后,他失控般地拼命撞开副将的牵制,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在这一刻宛若都成了雷霆细线,在不真实地疾掠飞转却离那天际日光越来越遥远,而那从厚云挣脱出的惨淡白辉转眼间就成了墨渍,被融烂了。   不是说娘正在探亲和肖舅娘叙旧未归吗,不是说娘一直好端端犯不着他瞎担心的吗?司马霆这黑心黑肺、彻头彻尾的骗子!   挟持着赵枳姮的敌将哈哈大笑,此番可是正中他的下怀,他粗鲁地赵枳姮的头发扯过来并将她整个人都推倒在脚下,像扔什么完全入不了眼的腌臜物件一般,狠狠地往其脸上碾踩吐痰,道:“你们父子俩先跪下磕几个响头给咱听听再说……”   “羌狗做你们的白日梦!你们这些活该被千刀万剐的东西,我爹定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小少爷,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是谁让谁生不如死。”那敌将的脚上越发用力,目光轻蔑,嗤笑道,“还指望依凭你那到了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的没用爹吗?”   不是,他不是的。   赵枳姮的视线发着黑,完全看不清遥遥远方,她只能勉强听到一些声音,有心想要替司马霆辩驳却除了低低呜咽再发不出其他声音。任她已在军帐辗转之间尝尽了屈辱,却都没有这一刻来的难堪,只因这是在她最在意的两人面前……····“要不然,他怎么还没下一个决断?是击钲而退换尊夫人一条命,还是同我等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退!退兵换我娘……”   司马厝没有丝毫犹豫地出声喊道,然话还未说完,便已被策马反身而来的司马霆全然不顾情面重重一枪挥打下雪地。   “稚子胡言乱语,给我捆他回去!谁违背了规矩将他带过来的,按军法自行领罚。”司马霆沉声吩咐,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   这位曾浴血沙场身经百战的将帅,从修罗血池走出并曾一度登临高台、屹立于众人面前的一方重将,他的面容在此刻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大的不同,而身上的一袭墨黑战甲依旧被敌血濯洗熠熠生辉,又宛若是至寒的坚陨,不带一丝温度拒人千里。   而在司马厝的眼中,他却没有凛然如天神,倒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冷血怪物,陌生至极。   “是,末将有罪。”那副将神色复杂,抱拳躬身终是未多开口,脚步极为沉重地朝那倒地的孩子走去。   本就是自作主张,想让娘俩再见上一面,受罚也就认了。   棱石刺硌而无察,身下所触坚地有如看不见的囚牢。司马厝愤愤地瞪着那高高在上、开口间便能掌控生杀予夺的将领,如鲠在喉,凉若血空只顷刻又被那血腥的烈酒兜头浇得发辣发苦。   自以为是,独断专行,铁血心肠。曾经多年相处以来小打小闹的不满也被无限地放大,将“父亲”二字都给凐灭成了模糊不清的痕迹。   在他生辰时对他不闻不问,在他病躺床榻时对他冷眼以待,无数次将他的期盼淋了个透……不及叔叔一星半点。   “横裹之辱,颜面有失,抛可挽之……”   又有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传进耳中,激得司马厝听了一时再顾不上什么忤逆不孝之过,他所做的激烈挣扎举措全然无效,只能任凭被副将死按着带着下去,却仍是执拗地回过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霆那张冷酷的脸,质问声声若凿坚之杵。   “难道娘成了横裹女就不是人了吗?你凭什么嫌弃她丢弃她?你以为你自己又算得上是什么高高在上多了不得的大人物?不过是一个连妻子都护不住的窝囊废罢了,还谈什么护国安民?司马霆你配么哈哈哈哈……”   头一次直呼名讳,头一次这般情绪失控,可他根本就枉为人夫人父!   司马霆却对儿子愤怒的话语如若未闻,既看不出生气,也看不出其他的任何情绪。他只是兀自将枪尖一转,在冷地上划出一道似再难弥补的裂痕,转脸时用那隐于兜鍪暗影里的沉目,在无人知晓时,眸中若已汇聚了他此生所有的情感,此刻都投到了一个方向,狼狈屈于人下而形销容枯的,他的妻子。   知他看过来了,赵枳姮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脸去躲避,却被敌将拎起来,迫得昂起头与司马霆隔了人海硝烟正正对视。   “都死到临头了别嘴硬,唤你丈夫退兵,容你们一家三口团聚。”   下颌被紧紧箍住,糙手强捏开她的嘴,赵枳姮的眼角只一滴泪滑落,始终无声。她不该让他们为难的,早知道的,可她只是,想再看他们最后一眼。   还有,阿厝还未在她面前试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也不知合不合身。本约好了改日穿来给她看的,可她还未看见。   她不能失约。   “为将臣者身披明甲,当挥兵遣卒禁暴征乱,杀破虏,复烟陲。”司马霆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压下了这冰锋所指的沉霭,而搅碎了漂浮绿萍上的晶露,“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甘以山河为冢,雄兵逐仇——”   及尔逝,失同偕。   泪转瞬即被烈风吹干了,残痕似是对昨日的铭记,赵枳姮却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缓缓勾出一抹笑。知足了,也释然了,只是余光中的孩子还是那么的倔,那么的不听话,顶撞了他爹,日后可还会有谁护着他?   司马厝痛骂的话在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口,他只能默默地盯着前方,连感知悲愤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这即是他的父亲,他敬畏又敬仰的父亲,终是做下决定弃了他的娘亲。司马霆可过关斩将,可亲慰邦邻,却不能多将一些柔情给妻儿……   昔日的苦楚漫上心头,过路却非刀枪不入的荆棘武装。   怨恨的根深埋在地里很多很多年,朽没朽,烂没烂,谁也不知道。   “你叔想看到的,其实并不是你过早地负重负累,自困高台。”广昌伯在这时恰好瞥见不远处的司马潜朝这边走了过来,他面带着微笑继续解释道,“而是望你自由恣扬。平明相驰逐,挟此生雄风[2]。”   “老半天了,都给我侄灌输了些什么?少来教化人的那一套。”司马潜脚步加快,佯怒道。   广昌伯无奈地一笑,摇头说:“非也,司马兄多虑了。”   听着这两人的客套,司马厝只是静静地凝望了司马潜好一会儿,才涩声喊了声“叔”,倒让司马潜听后愣了愣,顿时止住了同广昌伯那滔滔不绝的话头。   “礼举虽仓促了些,非面面俱到但所幸人至礼至,既加有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至于给你的表字实是早就定下了的。”司马潜沉吟着道,“为‘忆之’二字。”   “叔赐的字,我自是乐意。”   “不,不是我。”司马潜肃色道,“是你的父亲,在许多年前为你取的。”   司马厝眸光一寒。   斯人已矣,惟忆之念之。这算什么?司马霆给出的,迟来的解释吗?解释他并没有自私凉薄,解释他对妻子的死并非没有感伤吗?难道他就这么地没用,连亲口回答自己儿子的质问都不敢吗?可他分明是那般的自大妄为。到了现在有何意义?   迎着叔叔征询般的目光,司马厝只是若无其事地弯了弯唇角。   司马潜从来就不擅长领军打仗,司马厝是知道的,可叔叔临危受命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克服困难、重整散乱军心,中间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心酸?这些司马厝都不知道。   犹记其只愿摘取月光一捧,恋枕过舟清风二两,以文游览八方。可司马潜又分明是在司马霆故去后临危受命自承了那最重的担子,受了那最沉的枷锁,却仍是希望侄子能够自由。   “叔,说好了要亲自下厨的,合蒸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做?”司马厝的声音已与平常无异。   “哦,哈哈好!”司马潜反应了一瞬后乐了,两步走过来伸手扳过侄子的肩膀,“就今晚,酌大白,话常情。”   灶火起时,对桌共食,冷暖同知。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土冠辞》;   [2]摘引改自《少年结客场行》   (本章完) 第58章 照无眠 风停了,却并未揠旗息鼓   每至近年,京城的百姓们都陆续走出屋中来到大街小巷上采购年货,就连那些甚少出过闺门的妙龄少女也都相约出门为自己添置首饰,裁剪衣裳。民间这么热闹,宫中也不例外。一场官宴是少不了,既为了保佑京朝来年风调雨顺,也是为了迎接地方官员与军侯回京述职,文武百官均要携眷参加。   虽说是君臣同乐,众人却也心知肚明,这宫宴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臣子在君面前也不可能毫无规矩。   还未开席,宾客稀至。司马厝在前头随意地坐着,偏头看着在一边沉默得像块木头的久虔,问:“前夜你去哪了?唤不见人的。”   “属下知错,可有耽搁事?自愿领罚。”久虔肃道,收敛了原先的思绪。   “又没要追究你这个,你的剑——”司马厝低眸,望了望他原先佩剑的位置,说,“是用腻了,还是嫌它用不称手?报备一声,要什么回头给你换。”   久虔常年带着剑都不离身的,又能把半条命给搁那去跟自暴自弃了似的,好好的索命利器被扔晾在了院角一夜,今早差点就被打扫的当破烂给收了。   “不,不必。合适的,再合适不过了。”久虔讷道,他根本就无法说出心里的压抑和挣扎。   寒凉会从剑身爬上他的手臂,继而侵袭遍了全身,那是让人自责的罪证,在司马厝的冠礼之上时,他就下意识地想要丢开剑,可又明知在不久后他就又会将之重新收起,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能忘。   “既已退,凭何联系?”司马厝问。   太监旋即朗声宣道:“龚氏攸德,温婉淑德,为六宫表率、天下之母仪。内驭后宫诸嫔以兴宗室,外辅圣躬以明法度,有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特授金册印尊为贵后,钦此。”   里边现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也不清楚,久虔沉思了一阵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接着俯低身向司马厝补充道:“若非东厂里有人露了踪迹引得对方折返,那次本是万无一失的。”   呈到前台之上被打开露于人前的,赫然是名贵至极的宝石凤雕,珐琅饰之不尽奢华,此外,宫女会意托举起来的孔雀羽线织锦贵袍更是绚烂夺目。   “接连被扰,他们干脆就连夜撤了,干干净净一点拖延也无,倒是重视避人耳目。”久虔将所知一一道来。   “另外的更重要。”   李延瞻微一错愕,随之转为甚喜。龚芜却是柳眉微蹙,定定地望着献礼之人目光复杂,指上丹甲几乎陷进肉里。   “旧式未易。”久虔眉间拧了一瞬,显然这于烟与否也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孤芳不同处一地,本就是各顾各的,似乎从未有过交集。   “老爹陪同陛下去狩猎充实豹房的时候受了重伤,至今不愈,卧榻不起多时,他皮糙肉厚的可是身经百战,这回竟伤的这般严重,终是年岁渐高不堪厄。想我浑浑噩噩混迹多年也都这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不想霉运竟落在我老爹的身上。”薛醒这萎靡不振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是有些可怜。   是际遇,还是能让其有了能不管不顾同东厂作对的底气。   涿东守备军总督,就任在位时间不长,平日里低调不见闻,却突然一掷千金在帝后近前显了脸。如一颗石子被丢下了湖面,各端也不过是受溅起的水花沾了片刻。   “薛伯父定能平安无恙。”司马厝并不擅长安慰人,只得投其所好地给薛醒递了个被黄绸包着充作黄金的银条玩。   身边忽而传出一声重响,是薛醒茫茫然地磕翻了凳子整个人摔下了地,惊得连近旁的司马潜都不由自主地望了过来。   “将臣备薄礼,特此恭祝。”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将场中的嘈杂之声都欲盐否盖了下去。   其背后曾为世无其二的江湖势力,传讯方式没变也就罢了,久虔退了这么多年,所赋旧物之权限竟也还能保留,使他轻易地同旧桩取得了联系,故而可为司马厝匿名委托办事。   隔了山海地纠缠亲昵。   而司马厝要一个明然。直到确定从久虔这得不出什么,他只得先按捺下来,“是我高看。”   他来瞎凑什么热闹?   徐羁冲却是在献完礼后淡淡回座,若无其事,也没理会龚芜是何反应。   “那附近原就只有一个不入流的贼匪窝,靠着打家劫舍混吃混喝。说来也怪,论其兴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搞不准是得了际遇。”   不多时,座位上人渐满,太监嘹亮的声音骤然响起,“皇上皇后驾到——”   待薛醒缓和了点后,司马潜才又斟了杯酒,将目光从徐羁冲身上移开,往侄子这边靠近了些叹息着道:“往将不可追,廉颇老矣,后起辈出。”   “小公爷倒也不必太过于忧心,或许就冲你这一片孝心,国公也会好转过来。”司马潜也温和地出声宽慰道。   “这不我先前送去给你的吗?嫌弃就直说。”薛醒有气无力地扯出一个笑。再怎么混账,他都对自个儿的爹心疼得要命,这和司马厝不一样。   司马厝颇有些好笑地挑挑眉,却在听到薛醒下一句的时候肃了神色。   众人瞬间噤声,随后帝后缓缓走向主位,待落座,元璟帝才不急不慢地开口:“众爱卿不必多礼,君臣同乐!”语气倒没有严肃,众人自然是惶恐地应了。众多视线汇集之处,各来京的边官接二连三地回应陛下的慰问。   司马厝嗤笑了声,说:“谁可都是十数载年岁走过来的。”   司马厝选择性地跳过了话头没理会。   “动路有辙,横竖飞不出去。”司马厝倒不着急。   “有也落不到我的手里,一掏着尽是碎石子。”薛醒被扶着坐回去,面色颓然如土,道,“这会子估摸着是犯太岁,或者是遭报应了,没得个安生。也不知道这狗运气会不会牵连到温呆瓜,他现今可是闭关一心只读圣贤书准备科考殿试去了。”   久虔抿唇未再语。   同其他人的目光不同,司马厝不动声色地盯了御前不远处在魏玠身后的云卿安良久才缓缓移开视线。   自是不会放过,只是……   宴上的气氛渐渐放松,李延瞻这才拉起身旁龚芜的手笑着说:“诸位爱卿,朕今日有一喜事昭告,皇后已娠,承我大乾泱泱鸿福,朕甚喜,特大赦天下,赏赐众卿。”   要是没点稀罕处,谁会狠插一脚?反正他不相信。   “云厂督的过去,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过一般。”久虔不确定地答。   又不是凭空出现。   但那人的目的动机始终像是被蒙了一层纱,明明看不真切,却在相触碰时轻易地就能把人烫伤。墨玉色的瞳仁里隐满雾气流光摇曳,惯会在他心窝上挠却从不露正迹,蒙混推诿着让司马厝捉摸不透。   “诚然。若说还有什么稀奇的,那或许是在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处深谷绝壁,本被传是福泽浑厚的洞天福地,可后来接连出了一些怪事。”久虔的话语顿了一下,试探着道,“侯爷可要追查到底?”   除了独自行动的祁放还能是谁?   司马厝火得很,强压了压才接着问道:“探出那是什么个风水宝地了?”   “地上有黄金捡呢?”司马厝偏头笑道。   一旁的龚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而龚太后却只是在表面上端庄笑着,在座的其余亲族脸上的洋洋得意却是掩饰不住。众人瞧见了也只能是心下感叹,随之而来的便又是各种恭维之话响起。   “何以见得?”司马厝问,却仍是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司马潜却打开了话匣子,说:“要说起来,你可记得卫所的施行?朝廷授予军户土地进行耕种,军户出人进卫所当兵。徐羁冲便是打那里走出的,可他最初也不过是一位馀丁。也许是寒门子弟更用功,又或者徐羁冲本来就是天赋异禀,直到同鞑蛮战起而涿东一带又遭受大旱,乱七八糟的起义军迭出不穷,他才开始渐渐发迹。”   制度初立,朔北也逐渐推行,却因着各方面制约始终比不上涿东。   “若是享受免税的土地被不法军官、豪强侵占,这样朝廷的收入没有增加,开支却大幅度提升,恐这一大笔钱财都是流到一些人裤腰带里面去了。”司马厝凉凉道。   不然徐羁冲哪来的豪气?   “讨天子赏自是不可能,回不回得本还难说,其余的封赐又能高到哪儿去?寒门出身的槛本就迈不过,皇上既还得考量顾及勋贵氏族的颜面,就断然得压一压他的风头。徐羁冲不可能想不到这层。”司马潜说,“不过他也确实是不容易,除了手段还得看能力,军功和声望都是一次次用命实打实换来的,作不了假。虽说鞑蛮顽野而智不足,这些年还没少被羌军蚕食成不了大气候。”   司马厝以手撑着桌面,似是开玩笑一般地道:“我同他开战的话,谁更胜一筹?”   司马潜微愣。他是偏心的,却也只是说:“得打过才知道。等带你回了朔北,你再上阵试试别手生。”   求个人情,愿得元璟帝松口。   “知道。”司马厝心不在焉。   不像是近乡情怯,而是……好像没那么所谓了。皇城晦暗,竟也能待得惯了。   ——“归人当何?”一了百了就算,有何惦念?   “禁殴,慎动。”薛醒在方才只听进去了“打”这一字,挺尸般地坐直了身子,语重心长,却没有引起那两人的重视。   时机差不多了,司马潜本想提起想带侄子一起回朔边之事,可奈何,他刚开口却忽听龚太后状若无意地道:“司马将军,想来汝侄今年二十已至,而荣昌公主今年恰值芳龄,均到了婚嫁年纪,如此,哀家便点回鸳鸯谱。”   其话音刚落让外场众人皆是静寂怔愣,四下落针可闻。····不过也是了,如今皇后将会诞下龙嗣,若是个皇子,将来能成太子自是再好不过,而边将功高盖主,手握重权,还屡屡与其有所作对,为了保证将来上位顺利,自然是要逐渐使之放权的,而让少将尚主可不就是个放权的好由头么。   元璟帝不好在人前无故驳了太后的面子,“母后难得好兴致,朕,乐见其成。”   司马潜面带担忧,而薛醒不明就里,擦了擦眼睛迷糊地道:“恭喜恭喜……”   恭个鬼的喜。   司马厝心下烦躁,下意识地看向隐于人后的云卿安,见他仍是冷静平淡的模样,秾丽的眉眼似含了胭脂,却像凿出了千尺冰无法驱退。   他们同时感受到了一瞬之间涌起的陌生,也都从彼此的眼底中洞察出了相似的意味。   好像就这么地,清楚划开了界限。   ——   酒楼里的别致台阶又被精修了一轮,踩踏时木屐发出声声脆响,流客怡乐。然夜风灌进狭仄的里间通道时,稚童隐隐的抽泣声止都止不住,接连响起的还有女子不断的低声安抚。   “说好了不能让阿娘去陪酒接客的!那些个大猪蹄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会欺负人的,凭什么说话不算话?你们都是坏人,阿竺不要再喜欢找掌柜玩……”   缄语弯身,用手轻柔地拍着阿竺的背,止住她的挣扎哭闹,轻声道:“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不是那样的。”   “是啊是啊,小阿竺,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娘才是。”那掌柜蹲在门边,苦着脸劝道。   “我不管,反正阿娘不可以去!”阿竺手脚都在胡乱蹬着从缄语怀中跳出,皱着一张肉肉的小脸大喊抗议道,“再说我就、就……”   门被撞开了,阿竺却在抬眼见到里屋坐着的人时忽而噤声了,她忸怩不安地又钻到了缄语背后,紧紧捂住了嘴巴显得有些怯。   司马厝刚抬手制止了侍者的伺候,神情不变,半张脸隐在暗里被灯影勾勒出利落的锋棱轮廓,却仿佛能让人清楚地看到他眼中丝丝点点的冷然。   照常来说,袍服霁亮的贵公子大多性行乖张,来了这地方传人来能图个什么?可他还偏就不是那样。   “阿娘,他怎么不同公子一块来?”阿竺藏不住话,眼神乱瞄倒总算是不再抗拒了,她小小声凑在缄语耳边问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请他们来吃好吃的呀?咱们手艺可好了。”   缄语轻抚了抚她身上起皱的衣衫,领着她进了里边,目光里一时间有些无奈,同样细声道:“你不用操心,公子自有安排。”   两人的窃窃私语,司马厝自是能听到,尽管没留意听内容,他的脚踩上那截凳杆条磨了磨,拿侧眼极为冷淡地打量了一瞬这对母女。   同云卿安私交甚密的人不多,他让久虔把澧都翻了个遍找出来的也都屈指可数。有传言说,她们是云督主在进宫前便有的妻女,是他如今借着东厂有了权势后特接来安置在此以便一家团聚的。   可不论是谁人传出的,司马厝听完后都想要把人拎出来拆了骨头、拔了牙地刨根问底。现既见不到云卿安,那就上这整事闹些动静,也好借此把人给逼出来。   “人一来,你们便走。”司马厝转开了视线,冷声道。   “是。”缄语恭顺地应下,待那掌柜的关门退下后,她就抱着阿竺自觉地退到了窗棂口。   也不知他们在怄什么气,但愿能好好谈开解决了才是。   灯烛被燃得只剩小小的一点,透过蝉翼轻烟一样的软烟罗窗纱,依稀能看到看外边朦胧的夜色。   又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始终寂静,阿竺眨巴着眼睛,专注地盯着一边,直到这时才见着一笼温煦近,门帘边上嵌着个俏色旖然的人影。她伸手一指想要出声提醒却被缄语急忙阻止了。   云卿安从容地挥退了随行之人,在依傍着泄入的月色走进时,盈如璧人,只是那脸上的神色,着实是太淡了一些。   任谁也看得出他的心情也不好。   缄语心下一沉,欲言又止,却最终仍是什么都没有说,与之对视片刻后匆匆带了阿竺离去。   泾渭分流在两端,暗房内如聚而不凝的团雾,困人临于阵下而未可坦诚。他们极为短暂地隔了那层墙对视。   “准皇亲国戚,深夜外宿也就罢了,何必同孤苦娘俩过不去?既没品还掉侯爷您的价。”云卿安脚步未动欲进不进,垂目缓声道,难得地带上了少许的刻薄之意。   “怎么,云督要来讨我的罪?东厂的网可拉不了这么宽。”司马厝向前倾身,饶有兴味地盯着他道,“外边都把我传成什么了,混账到了什么程度,欺负谁了?”   云卿安抬眸深深地望着他,说:“不是好话,可咱家也不是不听得。”   反正一个字不信。   “原先就是拜你所赐,也该耳熟能详才是。”司马厝歪着头嗤笑了声,用脚背一勾将一张花梨木椅子拉到自己近前,“椅子在这,你过来。”   云卿安那隐于琵琶织袖下的手指节几不可查地蜷了一下,他却没有依言过去,神色流露出几丝复杂。直到司马厝不耐烦地催,他才闷声道:“侯爷成了公主裙下之臣,本就与咱家毫无干系。令叔父驻边有功,回京述职,在这关头,自是毋须看何人脸色,更是不必借靠区区佞宦的庇护。”   放了,也不是不行。只是他回不去朔北了。不知是否该庆幸。   司马厝沉默了片刻,忽而轻笑出声,说:“毫无干系?云督的脸色,我从来都看不清。拐我上榻暖被,即是你给的,所谓庇护?”   呼吸陡然一滞而喉间哽涩,云卿安眼睫轻颤并未答话,在司马厝面前,他其实从来都不知所措。   是庇护吗,是吗?他竟是不能确定了。自身尚是苟且,滥局中弄一时之权迫之低头,万一真的是他自私自大呢?只怕非护而害。   “承蒙提点,这才没至于一股脑地找霉头触,说起来,还该道声谢。”司马厝却是起了身,缓缓朝他逼近,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讥诮,眼神平和。   是在护着他,他知道的。   是真诚的,可云卿安却不敢信了,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只下意识地往门框边后退想要同他划清界限,他的手腕却被紧握住,身撞上旁边摆设的挂木之时,一声突响便使得门外边守候的番役们心下一紧。   “督主可有碍?”祁放最先反应过来冲到门边,以刀鞘抵着门缝急切问道,能看得见的影子消失不见了,他半晌没能听见里边回答,急如火烧。   “不得令未可轻举妄动。”徐聿摁住他的肩头。   夜深露重,风却浇得人一阵一阵地烧。   窗户的插销被司马厝一把拔开了,高楼之上的危感便使人感受得极为真切,云卿安微眯着眼,被迫以腰背抵着窗沿,他只能手上用力地把人搂紧了,尽可能地不回头去看那临渊的背后。   底下琳琅如繁星降落,司马厝却没多少兴趣,低头只见笼华描边,清丽卓绝,话音出口时带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他动机不纯。”   云卿安只仰头目光柔顺地看着他,却是道:“至少比你听话。”   有目的,还留有用罢了。   司马厝眉梢一挑,报复似的又把云卿安带得往窗外靠出了些,几乎使之大半身都空悬着,惊得云卿安的手上力道再次加重,颤声细语道:“别……”   “不该说的话,云督还是留着烂回肚子里去,用你惯常的口蜜腹剑那套来应付我也未尝不可。”司马厝捧起云卿安的脸,声音带着狠,“别站得太高,不然我会托不住。当初卿安费尽心机把我拉下水,现在要放,早就迟了。”   两不相干,糊弄谁呢?   哪怕知其有着诸多不好,甚至连云卿安靠近他都可能另有目的,以私谋权亦或是别的,但心乱则认。   过去的追究不得,那今后,他便将云卿安看住了,让他根本就顾不上其余的。   云卿安的眸中渐渐泛出莹润水意。   “私通在先,司马意志不坚,故而行差踏错入了套,若是落了个破坏皇家姻亲的罪名,就不信卿安你还能坐视不理。”司马厝又在他的耳边蹭了蹭,嗓音低低,“若是天明遭罪,咱俩可是要一块下黄泉的。我说的,你记好,占了我的地,就别去旁人那涉足。你家总兵给得起。”   云卿安歪靠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青丝铺散如缎。   在一瞬间生出的冲动常常过之即抛,不知过多的回味是否真的有必要。有心想讨好司马厝,可除了权色以何交易,又能用什么来留住他,云卿安不懂,也不敢轻易涉足难明的领域,只能空想将一腔的琉璃明净献赠给他的将军。   然,即使他这般失策,这般笨拙,司马厝还是转过了身,回眸时将他收入眼底。   像个姘头似的,可无论什么身份,都可以。从来,就仅容得下一人而已。   窗棂微动,绯色月影沉入这汪寒潭底端,被揽撕不复皎洁。凉风灌进里头,惊恐转瞬被淹没,盼更多些,以图安稳。不求绣履遗香,馥簟爽眠,虽处高楼危宇,而他在这一刻竟是生出如露在白昼人前的羞耻感。   因那分明不是风。   风停了,却并未揠旗息鼓。   (本章完) 第59章 天欲晓(一) 编缀罗缨,昭意其上   明曦初起不见日,囚宫不容清辉。   紫檀木妆台泛着淡淡的幽凉香味,今时镂空雕花嵌着羊脂玉的铜镜映不出昨日笑颜,已是破碎不堪。   李月回从冷地苏醒过来时,全然没有理会自己身上的斑斑血迹,而是冷冷盯着身边服侍她的清荷,质问声带着颤,“连你也要这般对我,监视我不容易吧,太后给了你什么?”   盛装出席时远远观望,她灿若芙蕖,此刻全无笑意。   “奴婢,奴婢……”清荷低头哽咽得几乎要快说不出话来,吞吐道,“不想看到公主伤害自己。”   “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留着我,本就是另有目的罢了。”李月回艰难地将身子往后挪,想要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清荷仍是啜泣不止,说:“可公主金枝玉叶之身,就算有怨,打骂驱赶就是了,何苦要跟自己过不去?更何况,宁才人还……”   李月回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顶梁,只剩苦涩。   若是被许给龚铭也就罢了,自己如何都不重要,万没料到太后另有打算。现下里里外外都被寿康宫派来的人严密看管着,无意加重拖累于他,她想自残求死破坏此事都是奢望。   宋桓知却是悚然一惊。   李月回只觉得胸腔都被猛地收缩紧,窒闷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别白费心思了荣昌,你生来就是要换得李氏江山昌盛繁荣的,既然和亲没去成,那这就是你的命。还想不想你的母妃活下去,自己做个选择。”   “别天真了,你是大乾唯一的公主,既是皇族的血脉,身份何其尊贵。从此以后,你就是拴着长宁侯的锁链,不管你是残了废了都一样,平白受苦罢了又改变不了什么。你若是有个好歹,长宁侯若敢以此为由头拒婚就是不把皇室威仪放在眼里,而且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和他成亲的是个残废垃圾!你说,这下他司马家会被人怎么嘲笑?”   到了这回谁还敢再给他呈递?   宋桓知眸光渐暗,数求未果故只得接回退折,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外走。   门忽而被宫人推开了,龚太后将其余人都挥退,缓缓行至李月回近前,居高临下,语调冰冷。   文书房之设,掌收进章奏题本并发下圣旨御批。俱以宦官为之,外则阁票,在内则搭票。若不得其接收,写得再好也是白搭。   “少在这文绉绉地吐酸水,让人平白看得眼涩……”那掌房宦官眼睛一横道,他在瞥到门外侧时忽而话锋一转,殷勤的态度同先前判若两人,“小的参见督主,督主别来无恙,有何吩咐但请一嘱。魏老祖宗可是安好?”   可惜他宋桓知耗无数心血,直陈时弊祸端之起,试举改进之措,却因多参而受厌弃,再难有机,更罔谈受重视了。   ——   不过是一个区区刊缉经籍、讲读经史的翰林院侍读罢了。接二连三地上奏,还尽是些皇上不爱看的,先前呈到了御前又被驳回来骂了个灰头土脸,连带着他们文书掌房也受了牵连。   连日逝,内廷文书房。   “为劳苦功高之臣,实令拜服。”掌房堆着笑附和道,恭敬地将云卿安引至奏案前。   “不用太费力气就可以轻松取得政绩,则谓‘官运亨通’。反之,即便宵衣旰食也难以出彩,则谓‘官运不济’。今不逢时矣。”宋桓知喃喃自语。   “宋侍读,奏本既已退,便没有再收纳备案的道理,还是请回吧,多纠无益。”掌房宦官正不耐烦地赶着人。   “听闻荣昌不听话,哀家放心不下特来看看。”   云卿安熟稔地进了里边,淡扫了宋桓知一眼,视线在其手上一顿随后便被移开了,他公事公办地说:“掌印自是身体康健,特嘱本督前来预览奏书,也好免去些不必要的麻烦,替陛下分忧解难。”   宋桓知脚步一顿,随即移身让道,垂首立于一边。   纵横家惯无坚定立场,依据一些大风向和个人的意愿来选择手段,这也就是所谓的“谋权之术”。竟连上折也要诸多干涉,专横至此。   残镜断了青帘,意难违。   炽盛而压人。更何况内廷宦官升转司礼监秉笔、随堂太监等要职必由文书房出,故而其少不得对权宦托捧一番。   既无弹劾的能耐,多留也是无用。宋桓知微一躬身正想赶忙退下,却听云卿安在他背后唤住了他。   “且慢。退回的折子倒不妨交予本督,检阅若可自会呈上御前,也不留心血白费。”   “回督主,承蒙抬举,但在下区区薄宦,所书不足为道。”宋桓知回过身,话虽如此,神情态度却不卑不亢。   云卿安没有在相迎之下落座,而是含笑端详他一会儿,慢慢开了口:“本督虽眼拙,识人尚可。可莫忘,西轩学房至今留有宋侍读当年所作贴门楹联。”   宋桓知只觉眼中干涩一片。   曾虽年少时读过几年书,但好景不长,家无力供。于是他只能在家帮母亲做豆干,每日清晨走街串巷地叫卖,渴书未弃,常偷偷在学馆外听课,偶被当时的先生指点入学,以致其后一发不可收拾,终不负所望,却在仕途中屡屡受挫,如何心甘?   “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怅惝无益。国子监司业一职或可任之,本督言尽于此。”   司业虽薄可暂避风头,有能自然能借此机会结交掌握更多将来可能进入官场的才士,人脉通即是百利而无一害。该给的提点就这么多,余事自图,不得则废。   出了文书房。   路道空荡,一如既往,银絮坠得缠绵悱恻,实地接之而不留。途过的步履却是被放得极轻极轻的,尽管过多的同情只片刻便被冲去一空,长刻着的烙痕却始终明晰。   云卿安将手中接住的飞雪碾碎了,神情没有落寞却未释然。   既服衣冠,加礼以赠,编缀罗缨,昭意其上。可在那静谧深夜里,在不经意间碰触到司马厝身上带着的胭脂盒时,他终是撤回去了。   其余的不知,他只知道司马厝若非很珍视,是决计不会带着的。隐隐的不安会不定时苏醒,败逃也好,隐藏起来也好,更怕的是揭之则接受不了。····已有之,他之所赠何如?   “云厂督,皇后娘娘跟前的尚容女官今早来过了,说是有要事见您。”岑衍在东胡同口边等了许久,甫一见着人,便提着官服一溜烟小跑着来到云卿安身边替他打着伞挡一挡风,语速极快地通传道。   云卿安淡淡地应了声,收回了思绪而并无多少意外之色,说:“现在呢,人走了没?”   “坚决不肯走,这会儿还在伸长了脖子候着,督主您看……”岑衍征询道。   “那便再让她等上几柱香,本督用膳沐濯过后方来。”云卿安的语气是不容置疑。   都不是些善茬,与之相对则留不得半分薄面。   ——   凤仪华殿,妆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兽形香炉,吐出的缕缕青烟散发的是淡淡檀香。   “皇后娘娘,奴婢可是将这送上来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挑了一遍,麝香、牛膝、槐花、干姜这些不宜之物断是进不来,娘娘放心就是。”婢女殷勤地对龚芜道,心存的是讨赏之意。   谁可都知道龚皇后自从有了喜,她的行为态度皆是变得跟换了个人似的。因着有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的讲究,这一来,修身养性有所收敛,龚芜心情一好,连带着对下人都和气了不少。   “本宫知晓,退下吧。”龚芜只顾低头摆弄着一盆绿芷兰,在叶根处落剪极不合适地将之截断了,不像平日里的打理倒像是泄愤。   本不宜用剪,可如今偏偏就拿来用上了。   那婢女听着龚芜这郁郁的语气微怔了一瞬,心里直打鼓,这位主子怎么像是不高兴了。   “本宫的话你是听不见?”龚芜冷眼扫过她,极为不耐烦。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听见了。”她忙福身施礼,有心想要挽补便灵机一动转而道,“奴婢新学了《诫子经》受益良多,知晓阴晦日月食、大雾大旱之弊端,地利人和之优劣,可为娘娘令瞽诵诗,道正事……”   孕为大事,育化为重,故而近日来凤仪宫多请良言问学。   本是借机投好之举,可谁知龚芜这回也不知道被触了哪片逆鳞,竟是彻底失了态,她腾地站起来扔了剪刀,又将其余零碎的东西统统都砸到那婢女身上,嘶声大骂起来:“给本宫滚,滚出去!你个贱婢,活该被撕烂嘴……”   “娘娘饶命,奴婢有错,还请放过奴婢这一回吧,再也不敢了!”   “娘娘息怒,凤体为重。”外边的嬷嬷被惊得都匆匆推门进来,诚惶诚恐。   好不容易被劝停了下来,龚芜的面上恼意未消仍挂着冷笑,极力平了平急喘,指着人骂道:“凑什么热闹,本宫用得着你们指手画脚?你、你还有你,少在本宫面前碍眼,自己找个见不得光的地把自己埋起来!都出去,本宫的笑话也是你们可以看的?”   在场的宫人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哆嗦着要退去。   “站住!”龚芜突然高声道,眸中划过一丝不自然,“把尚容给本宫叫过来,好好谈谈。”   “是,奴婢遵命。”   不过一息时间,刚从东厂回来的尚容女官经通传后急急入内时,龚芜已经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正倚靠在贵妃榻上闭眼假寐,听闻人至声音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问:“怎的去了这般久才回,若不是本宫对你信得过,还当你是流连忘返忘了正事了。”   “回禀娘娘,本官对娘娘吩咐的事自是尽心竭力,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了,本宫只要结果。那帮死太监应下了没有?”龚芜直入正题。   尚容女官的额上已渗出了密密的冷汗,她不动声色地退远了几步,低头斟酌着开口道:“送过去的礼是一件不落地被收下了,但是……”   “怎么,你倒是给本宫说啊。”龚芜微掀眼帘,压抑的怒火翻涌却已难以发作,大起大落分明让她身心俱是疲惫不堪。   因天子纵,损耗精元而致子嗣艰难,太后又多番施压,心切而难求,好不容易得以成竟是到头来一场虚无。   ——“娘娘除了虚疲劳累以外,可有在黎明时出现幻觉,双眼滞涩?可还……”   症状皆能一一对上。   ——“经此多量,娘娘实为脾疾之症,误食奇物而致假孕之象。自知一步错步步错,良心受谴故不敢再多加隐瞒。罪臣之过失,惶恐不安故自辞去院判一职,愿求责罚!”   周院判好歹也是太医院的老人了,竟能出这么大的差错,龚芜听了简直快要气疯,连牙都差点没一口咬碎。   前不说,晚不说,偏在这个时候给了她当头一棒,元璟帝已昭告天下,龚太后也总算是对她另眼相待。若是事情被揭开,失了圣心不说,欺君罔上的罪名一旦被扣下来何其事大。龚芜可丢不起这个脸,更不想在六宫、亲族面前抬不起头来。   迫不得已只能先将此事压下,而后边陆陆续续前来给她请脉的大夫都被她找各种由头打发了。她状若无事,打定主意就先这么瞒下去,可谁知那群阴魂不散的死太监不知从哪里窥探到了不寻常,竟然敢胆大包天地讹诈上她来了。   尚容女官“扑通”一声地跪倒在地,面色发白,颤声说:“云督、云督要您亲自前去道歉,还有……还有其他的条件要谈,他说区区薄礼诚意不够!”   “放肆!诚意?本宫何须看何人脸色,区区阉奴也配同本宫谈条件?咳咳……”龚芜重重地咳嗽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面上青白交加。   她打小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威胁。金玉其外,也不过是各得其忧。   “娘娘息怒!此一时彼一时,秋后算账不愁出不了这口恶气,还请三思!”   闻言,龚芜忽而笑得连眼泪都要出来了,用手重重地抓着尚容女官的肩膀不放,以此来发泄。良久,她才叹息一般地道:“你说得对,不怕报复不了,本宫记下了,就看他们能嚣张得过几时?”   暂妥协,求保全。   (本章完) 第60章 天欲晓(二) 性张行劣,难配。   寿康宫。   “陈容,你进来,扶哀家到外边走走清清邪气,哀家甚难安。”寝殿的珠玉帘帐后,龚绰半支起身,轻唤道。   没了那人前的威仪,现在的她只是顶着一张略显憔悴的无妆素容,银丝根根分明。   “太后娘娘,奴在,只是外边风冷。”陈嬷嬷依言进来,身上裹挟了霜寒。   “无妨,哀家还受得住。”   龚绰却是坚持,陈嬷嬷也只得妥协,连忙过来替她披上外袍。   “这宫里头待得是越发的闷了,还容易心绪不宁的,哀家当真是倦。”   “太后仁德忧民,日多思而夜难寐。可还要再添引几条红鲤解解闷?”陈嬷嬷扶着人起身,提议道。   “罢了罢了,那些个有灵性的小东西还是留在溪流河川的好,若是到了哀家这里,只怕又是得白眼一翻,平白造孽。”龚绰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其余的不必提,改日得空不如陪哀家去一趟寂照寺,许久未去上香诵经,恐被怪罪缺少诚心了。”   陈嬷嬷敛眸应声,陪着龚绰缓步而行。   只是,该从哪方面让步?   陈嬷嬷顿时不敢再接话了,所幸现下并无旁人能听见。   “阿芜将为人母矣,总算是本分消停了,少来请安。”龚绰说,“皇上这些个日子倒是常来同哀家说话。”   “东厂的缇骑也太有恃无恐了一些……”陈嬷嬷愤然。   景榆林场。   陈嬷嬷知晓她的忧虑为何,劝慰道:“娘娘倒也不必过多担忧,兴许即日便可化险为夷,龚辅定能妥善处之。”   空庭边角的地板之下是一方洞口,洞盖被揭,那混着泥浆的雪水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这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处地窖,只是如今藏了重物。   既已居安,自是少扰。   “娘娘是个有福气的,陛下孝敬您也是理所应当。”陈嬷嬷道。   蹊跷得很,恐有内异。   久虔刚从这下边爬上来,面色严肃异常,看着等在边上的司马厝而未回话。   “不好说。”龚绰摇头,“对方既是有备而来,明摆着就存了针对之意,不达到目的断不会轻易罢手。”   先前出了事,转移便可,却不想此后接二连三地又走漏了风声,吃了大亏不说,还因此留了容易被人揭发的把柄,哪能不愁?   阙楼雅阁静谧中,胧月不落而照尘,碎步未惊天语,廊前几声更漏。   ——   龚绰敛了笑,将腕上的檀木佛珠取了下来,说:“哀家孤寡,膝下无子女,未有大谋之野心,也就求个家族兴旺,不想亦是艰。”   龚绰闻言却是轻笑了声,也不知是何意味,说:“终非血肉至亲,往时他可是怕哀家怕得紧,怯怯的都不敢拿正眼瞧上一回,初登基时,加礼以待,到了后头可是越发的有能耐了,借着一些个太监在旁边撺掇生起的胆量,明里暗里地削哀家的权。”   “他们循迹而来倒不稀奇,只是这回动手的另有其人,番子们撇了个干干净净。”   连日等候而未见其动,更像是将临一场有留余地的谈判,龚绰做好了被胁迫让步的准备。   司马厝眸光微动,会意地把周围人全都挥退了,“说。”   “其下收纳的箱子皆已被细细检察过,看上去平淡无奇而体积极大,箱身下角有一个极浅的暗记。”久虔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更重要的是,里头装的全是金银和军火。刀矛枪戬毫不例外全是开了刃的!”   话音刚落,边雪又被抖落了几簌,饶是司马厝也很难不动容。····须知在一般铁匠铺里打造的军火,甚至就算是中央军备,也只会在等到临近战前的时候,才会被允许磨利了刀锋枪头。而这些,就是被用了稻草秸秆分开包裹,仍是有着极强的压迫感,在于其沉敛的杀气。   东西是他们在日前得了从东厂那边传来的消息后,按着位置指引盗出来的。既是云卿安的意思,司马厝也就没多问,顺着他照做了,没想到得了个不知是祸是福的大便宜。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捅到御前谁也难逃其咎。私藏可是重罪,侯爷打算如何处置?”久虔神色忌惮。   司马厝眸中狂热仅浮现一瞬,随即便极快恢复了平静,他再瞥了那漆黑洞口一眼,转身走开了,道:“落我手上,就没有再送出去的道理。藏好,诸事莫问。”   卿安给的,他要得起。   仍是清晨露重,林场后场院却早已有人在。   司马厝隔着老远就瞧着那用铁木习武的身影有些眼熟,近了看,才知原是那温家的呆瓜。   温珧到底是没什么功夫底子,折腾得着实艰难了一些,连最基本的挥耍动作做得都跟扭麻花似的,脚步也颤颤巍巍,身上的袍子脏兮兮的,想来是没少摔跤。   别说虎虎生风了,也就地上的碎雪块首当其冲,糊得坑坑洼洼。   司马厝在旁默立片刻,见温珧始终是不得要领,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样练,就是练个十天半月都没什么效果。”   “铁木”便是用来训练手腕、腰肌的工具,结实而分量足够,这么盲目地练下去别说出效果,还指不定就把自己给弄成伤患了,故极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温珧显然是没留意到场院边还有其他人,他先是被司马厝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时神情愣愣的,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就没头没尾地被铁木的动势带得转了一个圈,差点又没站稳。   “你先看着。”司马厝说着便脱了外袍上前,从他手中拿过铁木演示了一遍,动作行云流水,“你若想要练功夫,那得先学会用腰腹使力,其次以手力辅之,不然招式流于表面,最后也只能是花拳绣腿。”   温珧一听,登时臊得涨红了脸,低着头小声道:“多谢侯爷费心指点,但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并不是想学什么武功,所以也就……”   这自然是个虚假说辞。   司马厝深深地看他一眼,只说:“有毅力难得。”   “侯爷过誉。”温珧闷声道。   ——“估摸着因为你是个文弱书呆子,故而荣昌公主看不上你。”   薛醒曾如是猜测道,让温珧一下子“醍醐灌顶”,接连多日,他都坚持白天抽时间偷偷到这里来练习,晚上则挑灯夜读,所想的,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没用罢了,不想较之所差甚远。   直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消失了,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之时,温珧终是开口没忍住喊住了人,“侯爷,等……等等!”   司马厝停步回望,等着他的后文。   温珧和他对视半晌,眸中闪过迷茫和挣扎,最后却只是低叹了一句,“无可比之机。”   ——“乡为身死,定还故里。”   他又想起那日在东厢房门口听到的话来,只觉说不尽的震撼服气。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1]。有德故可以薄死,却从未见过真的有人,心甘情愿尽瘁埋骨,拜无功,守无边。   司马厝瞧温珧的这副气馁样子,有些不太确定地道:“荣昌?”   温珧顿时越发局促了,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怕不是会被嘲笑。   等了半晌,却听司马厝的声音轻稳平和,让他不自觉地抬头,眸光亮了亮。   “司马性张行劣,难配金枝玉叶,温兄有意,何不溯从?”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初入峡有感》   (本章完) 第61章 逐流去 阶上几重雪,除意皆作尘   至年,天刚微亮,青雾笼阙。   “陛下心情不佳,厂督当心一些。”伴御的内侍候在殿阶边,见了来人便小步上前行礼道。   云卿安会意点头,在锦靴踏入殿前门槛时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挪步,连脚下踩着的盘龙地衣都仿佛是污的。   里边只虚虚地点了几盏薄灯,壁上明珠映出几缕烟雾,吉祥纹都快要被吞没了,只有几名太监在李延瞻跟前侍候着,面色紧张。   “厂臣,恭请圣安。”云卿安在距离李延瞻数步之外停下,垂目施礼道。   “行了,你们这些个笨手笨脚的蠢东西都给朕滚下去!让云督来伺候朕即可。”李延瞻不耐烦地赶退了人。他适才沐浴完,正被伺候着更换上正装,即将前去养心殿参加“开封”仪式。   “是,奴婢告退。”小太监唯唯诺诺地应声,躬身退了将门关上。   因着事多劳碌,李延瞻早就攒了几肚子的不满,缺的就是个发泄的时机。   几缕凉气卷进似是刚从润雨花枝之上轻盈掠过的,沉威却压覆至殿中,薄凉地打在云卿安的耳侧,冲撞得他愈发清醒。   玉衣雪肤,棠瓣被咬在唇齿间,艳色更甚,目光却是清而怯似盛上了一汪碎月,云卿安这是在怕他?   李延瞻眸光越发的暗,正欲再有所动作之时,忽听云卿安状若无意地道:“陛下龙体金贵,若是沾了病气可是不合,罪臣虽死难抵。”   “不必,朕信云督。”李延瞻在昏昏的光影中将视线直直落他身上,又流连过雪棠面容,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析分,“过来,伺候朕。”   原先伺候的内侍都已经差不多把事情办妥了,不必效劳。到了这时候要该起驾了,不然朝拜的官员也该等急,贺岁耽搁不得。   “你不愿,故而在提醒朕?”李延瞻恼怒不已。   九五之尊近年总是忙的,依照习俗,皇上在腊月之初就要开始亲笔写“福”字,以赐给官员作为新年赏礼。可元璟帝一来对自己的书法不尽满意,而来存了躲懒之心,故命云卿安替之。   “字已尽书,陛下可要过目。”云卿安道。   李延瞻低眸,望向那覆盖了一半舄履的袍摆,示意云卿安替他理好。   云卿安阖眼,眉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   未可松半分。   初时,魏玠有意讨好,常常为他搜罗各色宠奴,李延瞻也乐得接受。而在云卿安第一次被塞到御前侍奉时,李延瞻本正打算摆驾凤仪宫,却在其后乱了神。   云卿安垂眸,眼底幽暗如深洋,而面上却是平静,道:“陛下衣冠齐整,可是还有哪处不满意的?”   “讲究另论。”李延瞻的声音被刻意放轻了,依旧没有要罢手的意思,“朕乐得,喜你。”   “厂臣,遵命。”云卿安只得行至他跟前,跪下来照做,声音与殿内的檀香气味淆合后是越发的沉。   区区宦奴,能以色侍既是云卿安的福气。本就该是这样的。   屈尊,人下。   重重的一声破冰脆响,是瓷盏被李延瞻摔砸得四分五裂,迸飞的碎块在云卿安侧额上跳划出一道细细的伤口,渗血刺目。   不知脸上被抚蹭了多久,若遭恶风夹裹尘土拍掠而过,李延瞻那发烫的指腹如散着蛆虫的汤药,任云卿安就是凛住呼吸,都仍旧觉得被那股苦臭渗透进了心肺,恶心至极。   ——“陛下,此贱奴来历不明,又沾了恶疾,恐污龙体,勿失一时心智而留大害。”   怕什么?得圣宠便无惮,李延瞻愿意临他,如果没有龚芜情绪失控前来闹腾。李延瞻正想让禁卫把那疯妇给赶走,却因一语犹豫了。   李延瞻抬手想要去抚上他的脸,指腹堪堪要触碰到时,云卿安却偏头躲开了,“陛下还需拈香行礼,勿脏手为好。”   病色是遮不住的,莹泪若残。   李延瞻怕了,云卿安便被遣送回去。自是没成。   今非昔。   “厂臣,实为陛下考虑。朝贺即举,还请陛下及早亲至。”   ——   阶上几重雪,除意皆作尘。   在岑衍匆匆来禀时,云卿安正迈步下了殿阶,绯衣带霜。他用绢帛在颊上不断擦拭着,神情却是极为平淡。   “督主,掌印那边出了事,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被迁怒上的都没命了。”岑衍忧心忡忡,“您要不要去看看?”   其他的也就罢了,而云卿安先前在魏玠身边埋下的钉子也有几个遭了罪,若不劝止,那日后收集把柄、掌握动向通信的活就得难办。   云卿安还未作声,岑衍忽瞥见了他额头上的伤口,焦声道:“您的伤……”   “无碍,随本督去劝劝义父。”云卿安淡声说,眸中阴冷晦暗一片,将绢帛丢给了岑衍,“拿下去烧了。”   连灰都不要留。   龙椅上那蠢货消停了几年又动起了歪心思,嫌腻了。也该,多放他点血,祝别太早死。   司礼监,秉笔直房。····既是二十四衙门之首,监内贵珰虽有直房,然居于皇家要地,无人敢设庖畗。魏玠却敢命人大兴工木,爨室自炊,旋调旋供。他要私下折磨小太监出气,自然也是无人敢妄论不是。   云卿安自炊堂出来时,正巧赶上魏拾被轰到外边去,他随意地拭了拭手,含笑说:“小魏公公,别来无恙。”   跟在一些个被拖着的气息奄奄小太监身后出来的魏拾灰头土脸,他还捂着自己高高肿起的半边脸,在见着来人时目光忿忿,终是把快要说出的话给憋了回去。   任他自求多福吧。   压抑的咳声简直在人耳根上磨,屋内炉火在劈啪作响,周边华美的匣壁仍是不可抑制地发着黑。   恶手的茧子抚摸过温盏,转瞬带得其失了温度。魏玠的脸始终是阴沉沉的,听到通传声也不抬一下眼皮。   “卿安拜见义父。”云卿安在他跟前站定,低眉说,“天干气燥,忧义父痰热惊狂,特亲熬了一碗沙参银耳汤。岑衍,替本督端上去。”   魏玠这才瞥了那羹汤一眼,却没抬手去接,喜怒不辨道:“卿安可是听说了?”   他先是收买了一批管制官兵,漕船私带之处也被多加打点,给盐枭的面子可是做足了。却不想贩私的生意被抢了大头去不说,这回还被彻底被排除在外。此还是魏掌印得势以来最无面的一件事,不但利益受损,还把热脸直接贴上人家冷屁股去了。   “回义父,已闻之。”云卿安声线平稳地回道。   事出突然,云卿安只得在来时匆匆做了些打听,更何况此事原是魏玠势在必得的,也没容他多作参与,故而他所知甚少。但他不可退,无论如何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魏玠跟前周旋妥了。   “你说说看,该是怎么个谱?”魏玠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勺子舀着羹汤。   额前的伤口仍泛着抽疼,云卿安沉静道:“持械贩私,产、运、销不通则无路,上下皆得交涉。卿安若是没有猜错,凜河以南地区的官府郡守早就连同他们沆瀣一气,只是顶上那位始终未露脸罢了。在这关头,敢和义父作对的人屈指可数。”   “可不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那些个钱串子就上赶着站队!”魏玠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滁凜两州的知府原先是同虞崇一块当过鹰狗的。他们要横,那咱家便成全他们,看这滩脏水被泼出去了,还有谁上赶着去凑!”   本即异党之争,皆不为怪。   “汤该凉了,义父。”云卿安仍是站着,适时提道。   静下去了,才好说。   “望三思,未足,慎动。”云卿安只能尽可能地去劝,“急则恐留复燃之机。”   魏玠只浅浅地抿了一口,而愠色未消,也不知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侧旁的炉烟却是偏了一瞬。   ——   结在手心,苏禀辰借着殿廊昏光将之看清了。   曾受双针连理线织结回赠,而那由丝缕锦带编成的信物,如今已经被挑碎得不成样子了。是秦霜衣派人传回给他的。   君夺臣妻,天经地义?他苏禀辰,谢主隆恩。   “呦,这位可是苏家的公子?还请留步一叙。”一道粗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欲走却被唤住,苏禀辰缓缓回过身,原先还算平静的深眸在这一刻激荡出了裂痕,屈愤在其中溢出,漫过了昔日的纵伤。   还未言语。   他身边的苏府侍人率先怒斥道:“姓朱的混账!你是个什么不入流的东西,还有脸提……”   出声的侍卫昂首挺步,在那衣冠楚楚之下端得像模像样,丝毫不以为耻,闻斥也不在意,笑嘻嘻地拍了拍腰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这会可是拿了牌子当任的。苏公子不比我等粗俗人,也该让手下人好好说话才是!”   朱岫原先是乌烟瘴气的斗鸡场所投商人,偶结交了龚铭,如今得以捞了看守西苑的官位当当,名正言顺地行走宫廷,跟上得了台面似的。   “听说苏公子最是会舞文弄墨,可肯赏个脸……”朱岫厚脸皮道。   “你休想!”苏府那侍人以手指着他,气得直哆嗦,“一字千金,是谁都配求的?你还没那个资格!”   文人书,傲骨藏。   公子曾受骗邀,在那受到的侮辱至今未消,他们以粗鄙的玩笑为借口,撺掇凶狠恶鸡啄伤的不仅仅是皮肉。   被驳了意,朱岫冷下了脸来,眼尖瞥见了苏禀辰手中的碎结,语气极为不好地道:“怕不是要为旧人以泪洗面了?可我方才途经前殿时正巧遇上了那位婕妤娘娘,笑颜正浓……”   苏禀辰手上一僵,下意识地抬眸想要多问上一句,却又想要逃避。   “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1]。”   朝贺大典的喧嚣传不进他的耳中,后宫的形影也是难寻。潮却未退未消,几近滞固的湿气封成了一层隔膜。他见不到的,憎恶的人却能轻易见到。   等到朱岫的背影在面前消失了,苏禀辰半晌才低低地苦笑了声,“改日,从我书房挑一副楹联送过去,充作其招客排面,恭贺兴隆。”   惊了穹羽。   出卖,也可。   *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相思令》   (本章完) 第62章 千百度 连晦土都作皎洁。   宫门福联门神静望着这守岁年夜,高殿飞檐的铜铃也被火光点照,奏乐歌笙,君臣相贺,喧嚣鼎沸。   然终不相通。   云卿安从司礼监回来时没有打轿,周身冰冷的戾气掩都掩不住,他蹙着眉眯了眯眼才堪堪瞧清脚下的路,所见所感似乎都是晃动着的,实在行不通了才叫上岑衍来扶。   刚喝了药,却是效用不大。   临走前,他还回头望了一眼魏玠沉重的黑脸。   “分明同本督一样忙得焦头烂额,却还有力气发火,白费多花心思应付。”   星光都洒不进厂署的通道,风却是冽冽,人声响起时都带了股缥缈的味道。   “魏掌印也是一时气极,好歹还能听着您的几句话。”岑衍压下心中的酸涩,挑着好听的话说,“督主,咱们这会儿就点起蜡烛或油灯,准能把一切病疫照跑驱走,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这个时候就是平常百姓都在其乐融融了,可……往时魏掌印心情好的时候还好说,会派人专程来唤上云督,就是聚着吃一顿饭说说体己话便已是极为难得了,不然深宫里头还有谁能凑上一凑。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说:“温珧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咱家倒也得备份谢礼。”   司马厝倾身向他递过手,“卿安,年夜快乐。”   云卿安抬眸。   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出的一只小兔落到青石地板上,径直来到云卿安的面前,低头咬扯了扯他的袍摆。它那毛茸茸的雪白毛发上宛若发着微光,抬眼时看着他的目光似乎带了恳切。   是要做什么?   云卿安静静等着它动作。   船荡开湖波停至近前,其上之人长身玉立而衣袂飞扬,眉目清朗,温暖的笑意直至眼底。   何人满心欢喜?   云卿安弯身将小兔抱在怀里,一步步走近渡口,眼眶莫名湿热,连带着视线都有一些模糊了,恰似星辰被摘落至人间,呈他眼前,讨他开怀。   温如海简直要被气得个半死,温龚两家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为了此事交恶着实不应当。不料龚太后在这时竟是松口了,后也只得同意了让其择日成婚。   没有单独而分赠送的道理。   小兔和花相得益彰,可云卿安却是抿了抿唇。总还是欠了些温度。   “达官显贵忙着应酬交贺,俗众皆前往斋戒听讲,顶礼膜拜。你我算何?”云卿安就跟在司马厝后边不远不近,不时低头安抚着怀中拱动不停的小兔,眉目清润,依旧是宁静的,在这人群中倒像是意外闯入的世外客。   “算是闲得慌没事干的。”司马厝没有回头,却极为认真地说,“我不是信众,也不会是皇亲国戚。你该知道的,卿安。”   只见小兔寻到了人后,便一股脑地扯着他往一个方向去,甚有灵性,似乎在发出着无声的邀请。民间有言,兔子引路意指幸福祥和,可遇而不可求。   前景却让他意外。   经过三座桥下无水的石桥时,吆喝声一声高过一声。   “行像”的彩车队伍攘攘而过,舞狮在前,宝盖幡幢等随后,音乐百戏,诸般杂耍,热闹非凡。   “自备谢礼倒是不必。”司马厝随手接了一枝路边姑娘扔过来的花,转脸就塞到云卿安手上去了,继续脚步不停地向前走,“来日送去贺礼,连同算上我的那一份。”   “来来来,来喽喂!谁能打得准,把铜铃打中打响,这一年他就会顺顺当当儿,事事如意,得福得利!”   云卿安淡笑应声。   是生得这样好看,霸道地敛尽了这世间的风华,能将这星辰银光都统统比下去。含笑时连花绽都能听见声音,皱眉时连狂风也能变得温柔。   事情的发展多少有些出人意料,先是温珧在御前殿试上得中第一,被问赏时语不惊人死不休,把其他的提赐都谢绝了,张口闭口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要自荐当宋昌公主的驸马,几乎都要在殿前打滚撒泼了。   “自是去了该去的地儿。督主不必挂心,都这个时辰了,锦衣卫也是候时当差的。”岑衍目光一凛,回道,“皇上还在接贺,一时半刻下不了台,皇后娘娘恐得独守空房。”   路上愈发的空无人影,云卿安也乐得清净,他只是还未走出多少步,连身边的人息都似乎止了。   只有中间一个桥洞是打开着的,两侧各设一方桌,有两位道士分东西盘腿打坐——所坐的桥洞上端,东西各高悬一直径约为两尺、厚为三寸余的纸胎,上面糊以金纸的大金钱。行客们即于两侧桥面上瞄准相距五米开外的金钱孔上的小铜铃投掷[1]。   司马厝走过时目不斜视,尽管没有刻意加快速度都仍是走得较快,丝毫不受人流影响。   “本督本以为多少要多费些功夫,现看来——”云卿安嘴边噙着一抹玩味,慢慢地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了,“琼花酿,倒也不差。”   “岑衍……”他轻唤,回头时已是不见其踪影,四下皆黑。   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走了一段路。   距离远,铜铃小,能打中纯属偶然,不过不少人总是想要试试“运气”。   前方通道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头,狭道凉风却驱散了寒气。既归路难寻,随行。   本非坦途,何需墨守成规。   又只剩下他了。   原先的提议也就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可当下,魏掌印竟是自始至终都没留意到云督额头上的伤口,虚虚地慰问了其身体一句就算走过场了。就是疲惫透了,谁又会多看他一眼?   云卿安的脚步慢了下来,说:“程指挥使收了本督的份子钱,这会上哪鬼混去了?”   那是澧都的城内湖,沿途灯盏一直延伸到渡口边,而碧波湖面上,艘艘小船同盏盏花灯火光漂浮着,被夜风掀动微微荡漾,四周都是轻轻的,流光溢彩,不见年夜的喧嚣而宛若是到了清宫之上。   云卿安久久地凝望着他,几乎要把别的全都忘却。魏玠说了什么,元璟帝做了什么,朝廷腐朽枯败乌烟瘴气又与他何干?   司马厝就在他眼前。   ——   他曾逐他入孤潭深坠,他今引他临灯火暖洋。   刚停了咳,云卿安分明没有后知后觉地品出药的苦味来,反而是觉得喉腔越发的干。   解机算是寻对了。拿捏了龚芜才好挖出线索,进而胁迫太后退步。   “都让让,别碍手碍脚的坏事!这次小爷我还就非得要打中不可!”一人气势汹汹地把周边的人推搡开,卷袖叉腰想要有一番大作为。   拥挤之下,靴面被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云卿安眉头微蹙,并没说什么只是想要寻路离开,再不跟上去的话就看不到司马厝的背影了。   “呦呵,打中了哈哈!”   在那人的笑声响起的同时,小兔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猛地从云卿安怀中蹦跳而出,拦都拦不住。   来不及理会其他,云卿安心里一紧,忙用目光四下地搜寻着。   小兔怕不是会被踩死。   “砸中了一只肥美兔子嘿嘿,干脆连人都一并收了……”周边人哄笑出声,纷纷一窝蜂地聚过来围观,叫嚷起哄声接连不断。   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各种不知其意的肢体碰触令人生厌,云卿安的目光寒了下来。   始作俑者洋洋得意,笑得不怀好意,他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冠,挤着来到云卿安面前,正想开口再叨几句却忽惊觉后衣领被人提了起来,连同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被拖着往后退去。   那力道却又猝不及防地消失了,他这一下只得重重地一屁股坐到地面上,疼得龇牙咧嘴。   司马厝厌恶地将他踢得滚远了一些,面色不善地扫视周围人,“不该凑上去的,都退开。”   凶比劝来得实在的多,这一下众人皆纷纷作鸟兽状散开了,场面瞬间静了许多。剩二人视线相对时,意愫生而不自知,未惊起波澜。   受惊的小兔被送还回来,云卿安垂目片刻,声音有些闷,“咱家快要跟不上你了。”   满心满眼皆是,却也若即若离。   司马厝深凝云卿安良久,伸手揽他至近前,将下巴搁在他的发间低笑了声,说:“不会牵紧些吗?后腰带,袖摆,再不济,在我身上系根绳子也行。”····云卿安往他的肩头蹭了蹭,轻声说:“可咱家等着被你牵……”   温度却是瞬间冷了下来。   借着昏光,司马厝将云卿安的脸捧起,目光在触及到他额角的伤时骤然如霜,抬手却只敢用指腹在其周边轻轻绕过,而不敢多碰一下。   “等我。”   知晓司马厝将要转身离开的意图,云卿安忙两人拉住,解释说:“不关先前那人的事。不必去寻,咱家无碍。”   待司马厝终是停了步,云卿安忙接着道:“不小心磕着碰着了,岑衍给上过了药,料想是过一些日子就能好。侯爷若是觉着难看……”   其话音未落便猛地止住了。   过往不须怨,前路尚可待。虽未见盈月满池,银辉已然蓄满。是额伤处被落下了极轻极轻的吻。   眼中莹光闪烁时,连晦土都作皎洁。   司马厝没再松开云卿安,握上他的手腕,背过身去时似乎仍有点不大高兴。   哪来的嫌?   缘岸之堤,驻足放生者不缺。即是将被捕之鱼、鸟等,放生于池沼、山野。   云卿安抚了抚兔耳,抬头问:“冷天罕见,从何寻来?”   司马厝平静地答:“从薛醒那顺手拐来的。喜欢?”   这来处可谓是扣在哪都解释得通。   云卿安嘴角的笑弧浅浅,却是掩都掩不住。是由衷的,在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柔顺地瞧着人时,他就像是不带棱角的河川。润玉枕月,值拥爱怜。   司马厝望着这一人一兔半晌,眸光微暗,未再言语,径直越过路边的箩筐,不怎么讲究地寻了一块来往人稀的空地坐下。他宛若又看到了那片白茫茫的朔原。   寂空万里,故而未平。   小虎崽应是骄毛的,豪横的。   云卿安敛去了笑意,与他并排坐着,没急着追问而是默默陪同。   良久,才听司马厝似是苦笑了声,侧过脸来,回忆着道:“我原先不顾反对,自己捡了只虎崽回去养,天天好吃好喝地把它供奉着,指望着靠它扬名立威,带回澧都好好吓一吓那京贵纨绔。”   云卿安思索了一阵,柔声说:“就算没有虎崽,你本身也可以做得到。”   “那不一样。”司马厝眉梢微抬,说,“总兵向来爱吩咐手下。”   云卿安乖巧地道:“幸而咱家向来是受吩咐惯了的,依得来总兵。”   这句话却是不经意地让司马厝的心被揪紧了一下。奴颜屈膝,看人眼色,即是他的常态。   惯了的。   司马厝拧眉一瞬,后低下头凑近云卿安,伸手划过他的颊边往耳垂处捏了捏,颇有些耳提面命的意思,道:“我不轻易给你吩咐。别人的,你爱听不听。”   是阳奉阴违找借口,或是别的法子推诿,好歹让自己好过些。   苟且逢迎且可抛。   “在总兵面前,你永远都可以直起腰来。”司马厝的手轻轻滑下云卿安的后腰,复低首在他耳边声音平稳道,“犯不着全依我,我可保不准自己有没有什么坏德性,若来日祸端一出,你即帮凶。”   小兔探头探脑地跑开了,小心翼翼,而后却有如入了归穴。   云卿安渐渐抬眸。   所知所感皆被司马厝一人牢牢占据。朔雪万里,偏落半末眼睫,原风过经,偶卷袖惊人,却历久未息。往日苦茶,尽化甘冽。   该作何回报?   喉间连绵不断传来的吻感滚烫得惊人,司马厝极力稳了稳呼吸,想要把怀中拱蹭的人按老实些,不料云卿安却是越发的肆无忌惮,舔舌烙印上寸肤时带着疯狂而虔诚。   “总兵若有令,卿安必行之。允坏纵恶,甘之如饴。”   依你。   司马厝微扬了眉,道:“我像是坏的吗,为难你了吗?”   邪火轻而易举地就被云卿安三言两语点得过炽过盛。   云卿安挨凑着他,说:“总兵恭谦俭让,良民难得,故而本督,咄咄相逼。”   司马厝搂紧了云卿安的腰,下巴抵在他的额上,低低地叹笑一声。   没了那尖刻的棱刺时,云卿安就是另一副温软的缠人模样,大橘也老爱往他身上凑。   “司马霆骂我不学无术,天天跟只老虎鬼混像个废物。我娘虽然害怕幼兽,却仍是同意留下,时不时还会多做一些食物让我去投喂。”   朔原是极为空旷辽阔的,可受过了驯养的鹰却极少在那处落脚。该是属于自由的。小阿厝和虎崽皆不愿受过多的管束,故而常常作伴嬉玩,于日落归家时再听着司马霆的骂骂咧咧和赵枳姮的殷殷呼唤。他俩之间的感情比起那点微薄的父子情分只增不减。   “现在,它总该是能咬人了。”云卿安温声说,心里柔软一片,“我若见了它,它会伤我吗?”   大橘曾经停留在了他身边,暖绒绒的,同司马厝一样。那点翻卷的烬灰就被这么一下地抚平了。   “它不会伤你,它对我身边的人从来都如对我一般。”司马厝脸上的神情渐渐在夜色中看不清了,声音也是情绪不辨,“可惜它有些笨。走时,我才十五岁。随司马霆出去了一趟,护了我爹,自己丢了命。”   大橘不同于一般的兽,在长期的训练中掌握了一定的战斗技巧,在刀枪之下发动偷袭亦是游刃有余,上到战场之上或是探查或是别的自有其独特优势。在当年的沙雪枪影里,虎崽不顾一切地冲向危局,只下意识地想要保护下小主人的亲人。   尽管司马霆从来没有指望过它,带它出来,也无非是想要寻个由头让司马厝消停一会。死了,也未必能得他一声认可。   云卿安只觉胸口一阵阵发着闷,不自觉地将司马厝环得更紧了一些。   “我甚至会想,在当时它管我爹做什么?”司马厝的嘴角勾出一抹嘲,“司马霆挨了那么多回疼,也不差那一回。”   后来,司马厝见到虎崽尸体时,默默替它立了冢烧纸,自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跟司马霆说过一句话,被骂了也是无动于衷。   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便也就和解不了。   “可它惦念的,从来都是你的那一回。”   已落至唇边的轻吻小心翼翼,又带着难言的缱绻明恋,心头缺失的那一角,好似便被这股漫出的温热填补上了。云卿安在用自己的方式,极尽所能替他慰解,就像虎崽曾经无数次轻舔他的伤处一样。   还在的。   今后彼此相望,便也有了依。   “替我寻一张谶图,求签以查吉凶。”   至时,香客常于命星塑像前焚烛祝告、祈愿。   “云督,这不厚道。这关头你还要掂一掂我的好坏,家底是不是也要翻一翻?”司马厝偏头道。   “本督不逢不化,不趋不避,前路不计。”云卿安对上他的目光,认真说,“只恨生不得干净,难为你求。”   “劳烦总兵,替咱俩走这一趟。”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网上资料。   (本章完) 第63章 惊鸿羽 记仇的很。   滛宫后山,枯雪荒芜,寒寂一片,鸣叫声伴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时不时传出,稍显普通。不过贵人常来的地方自是不可能毫不讲究,除了定期会有专人前来搜寻检查以保证安全以外,也得想方设法多添一些乐子进去。   故而甚合圣意。   “皇上,这里边不好进,还是留在外围好一些。”御侍太监亦步亦趋地跟在正在搭着弓箭的李延瞻身后,战战兢兢地劝说道。   “废话,朕来这就是图个尽兴的,要是这不成那不成的,跟留在宫听那些个千篇一律的朝贺有何区别?”李延瞻不满道,继续带着侍卫队一步步向着林子中心走去。   他此次照旧是偷偷溜出来的,当昏昏欲睡却在殿前强撑着时,听到御侍太监对滛宫的提及便再也坐不住,心里头痒的很。   “是,奴婢多嘴了。”太监不敢再多言,在李延瞻后边不远不近地跟着,眸光微动。   雪隐痕迹却也偶现爪印,越发添了趣味。   李延瞻脚下踩断干枝发出的响声惊落了几簇雪,白缎垂下时忽见前面不远处的树干后闪过一个黑影,侍从提的灯笼火光有限故而照不亮远处,只能隐隐约约间现出一点动物的身形轮廓。李延瞻眯着眼细细打量,脸上浮现出兴奋之色,先是示意侍卫停止前进,而后将手慢慢摸向箭筒,挽箭欲射。   箭矢飞出仅几息的时间,只听得黑影发出一声嚎叫,跑出未远便倏忽倒地。   李延瞻心头一松。   周边并没有什么异动,李延瞻却忽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感觉难明而真切,他的身后不自觉地起了一层薄汗,可侍卫们仍是毫无所察的模样。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李延瞻来不及多加思索,嘶吼道,“都……都来掩护朕,朕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来,你们通通都要被诛九族!”   “护、护驾先撤!”   “是。”几个侍卫拔出长刀开着路缓缓靠近,在灯笼的映照下,只看见一只野狐倒在地上只能微弱地动弹,而血肉都被旁边的枝从划烂了着实恶心。   不知走了多久,李延瞻已觉有些疲惫,只是没有寻到想要的,实在不肯就此折返而回。   “有危险,快保护皇上!”   其原是从边盟土国远渡而来、经驯养后充实豹房的,曾深得李延瞻喜爱,受称为“犬中之王”。今夜它却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这里,还性情大变。   数十侍卫应声照做。   在一只庞然大物猝不及防地袭出之时,侍卫们纷纷将李延瞻围护住,忙不迭以刀横前。   一旁的几名侍从躲闪不及,被獒犬纵身一跃扑来时,重重地撞到了旁边的石头之上血流不止。   恰在这时,细微的喘熄声隐隐传来,当他凝神去听时,只觉那喘熄声越来越粗重,宛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凶狠。   言罢,他继续带着人往更深处走去。   李延瞻侧头一看,后被吓得差点没登时就双腿发软瘫倒在地。前方赫然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獒犬,在火光的照射下,獒犬的双眼血红状若癫狂,嚎声震耳。   夜晚出没的动物本就较少,打到称心的更是难得,打来打去都是收获的这些早就腻了。   林深难尽,暗影跳动。   “禀皇上,是只野狐,可要收了带回去?”侍卫回道。   “上去看看。”李延瞻松出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臂以及指关节,吩咐道。   李延瞻迅速向声源处射去一箭,却只听到箭矢钉入树干的沉闷声响,还不待他反应过来,现场已是惊惧蔓延,气氛骤变。   李延瞻皱了眉,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似是极为不满意,说:“不必了,再随朕一路前行,总要寻得更好的。”   “你,到朕的前边去。其余的统统过来,将朕围在里边。”李延瞻道。   被尖刀对着,獒犬非但没有停止进攻,反而是扑咬得越发猛烈,似乎完全感不到疼痛一般,凶厉的目光竟是牢牢锁定了李延瞻,明摆着是冲他而来。   在血腥味的刺激之下,场面越来越趋向失控。   獒犬吼叫之后又发起新一轮猛烈的攻击,冲破人群瞬间咬住了李延瞻的左腿,强大的咬合力使得其腿骨断裂,鲜血涌出湿了土壤。   疼痛感使李延瞻面目扭曲,眼前出现黑点。他跌跌撞撞地后退,哆嗦着抽出几支箭,却被撞来的獒犬扑倒在地,胸口被挤压着几欲窒息,如临血狱。獒犬用鼻尖在他身上一通乱嗅,泛着寒光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孽畜!你敢伤朕……”   李延瞻狼狈地抬头看向四周,猛然惊觉,他带的数十侍卫除了死伤了的,其余的竟全都不见踪影,原本御侍的太监也不知在何时离开了他。偌大的林子竟似乎真的就只剩下他和面前发狂的獒犬。   不,不可能的。   李延瞻忽而又生出一些希望来,用尽最后的一点气力叫喊着。   锦衣卫!对,滛宫原本配置的侍卫不像样,但还有锦衣卫在,随形伴护,一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来救驾。   “速来救……救朕!”   ——   “徐大档头,难为你百忙抽空一行,不过倒还不如不来,给督主坏了事可没人担得起责。”祁放抽空回过身来,看向姗姗来迟的徐聿时的那眼神带着戏谑。   今夜这事是被一手策划好了的,天知地知东厂知,他祁放就随同清一色的厂番一直在这滛宫外围守着,窥知动向,退拦外人。   徐聿面带怨色,捏着刀柄的手隐隐发青。   祁放发号施令,得心应手。那这个大档头的位置他徐聿白占着好看不成?受排挤至此。   徐聿扫视众人,冷笑道:“怎么?又跟着个小混账东西去了外边吃烤肉,这一来二去的就把自个儿给卖了,乐意给这么一个打昭王府出来的低贱兽奴当孙子?”····有人不服地辩驳道:“徐兄,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没见着打豹房里头弄出来的那玩意发起疯来有多吓人,若是没有祁哥出手,咱们哪能干好?”   “原本就是有能者上任,酸个什么劲儿?督主的看重就足以证明其实力……”   听着这一句一句的护辞,徐聿心头苦水直冒。   这苗头很早就有,但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却终究落此。这小贱种坏水多又善讨巧,惯会在不知不觉中将风向引到自己那边,借机把他打压得连毛都不剩,活生生成了一个外人!   “大档头,您可也别尽怨我啊。谁都知晓今夜这事重大,可您竟还敢迟到,是有多不把督主放在眼里?”祁放不疾不徐地负手踱步过来,笑得春风得意,“我急着忙活,故而代权。倒不妨与我等说说看,徐大档头方才是去了哪,这般重要?”   “重要”二字被祁放咬得极重,他那脸上不怀好意的笑,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匹盯紧了猎物的狼。   “我要做何事去往什么地方,何需同尔等多言?”徐聿梗着脖子,目光忿忿。   祁放似是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状若无意地道:“也是,枝干野长迈过了旁处去要被重新修理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也不知道,等会督主来了有没有这个资格过问?”   “你……”徐聿心下一寒,又被气得怒火直直蹿上头顶,差点就想抽刀动手,却在最后一刻极力忍住了,“还犯不着你来置喙。”   他终是郁郁地瞪了祁放一眼,转身跟上岑衍准备去恭迎督主了。   背后如何是一回事,在主子跟前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得不得好是另说。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   祁放意犹未尽地收敛了笑,带着人迎上前去。   视线的前方,一顶被簇拥着的华容锦饰轿辇稳稳停下,岑衍率先上前躬身,其后众人纷纷施礼。   “参见督主。”   内部的硝烟算是暂时停歇了,祁放和徐聿经过匆匆的眼神碰触后又若无其事。   岑衍凑近垂帘,禀告道:“云督,诸事皆宜,有条不紊,陛下虽受害但自有专人看着免了性命之忧。现已可行魏掌印之策。”   他自与云卿安分开后,便留守于此处死盯情况。   徐聿跟着僵僵点头道:“小岑公公所说极是,现在前去护主就是雪中送炭,必得大器重。”   “本督,何时说过要去救驾了?”   里边传出的声音凉凉,又带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让众人俱是心下一惊,屏息敛神。   此为何意?一时无人敢妄加揣测。   裂冰玉戒在微微照进来的月光中如若透明,却依旧没有任何的温度。云卿安不甚在意地将它贴近唇边,轻轻在其上吹了吹。   就权当看不见的轻尘离他远去了。   分明才离开了那么一小会,他却想念起司马厝来了,匆忙间寻了个借口将之引开,司马厝回来时该是见不着他,不知会不会生气?   是个意外。   本来是被魏玠派来救元璟帝露一露脸的,可他若是偏偏对皇帝的求救置若罔闻呢?他记仇的很,不妨再缓缓。   忽有人急急来禀,云卿安闻言嘴角勾出一抹冷嘲。   不想锦衣卫里还真就有个尽忠职守的,这一来东厂实在不好再出面恐露疑。   “不必管,路是吕璋自己选的。他既然想当忠臣,那本督就成全他。”云卿安慵懒靠坐着轻阖了眼,风轻云淡道,“滛宫清夜起,皎皎者易污。本督脚不沾地,却的的确确是来赏月的。”   耽误他时间。   岑衍众人心跳得厉害,花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稳住紊乱的呼吸,不敢赘言。后山受着难的,那可是圣上啊。而他们都在这杵着干瞪眼。   “督主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皇上这会自是在宫里头同官、妃同庆的。”祁放却是很快就接受了,神态自然。   鸿羽未落,惊了天幕。   投掷香火,解签为引。折断的签还没有丢,被若无其事地收着了。   吉凶不避,司马厝又不信签文,也从不需要借着通灵祷告寻求安慰。因而他只是要求换了一个好的,也没理会解人的劝。   拿回去哄人的罢了。   停靠在岸边的小舟空荡荡的,惟一低眉顺目的船夫被留下来传话,“那位公子说身体不适,故先行离开。择日期,相适佳。”   司马厝却没有离开,淡淡凝着眼前之景半晌。   湖面起了涟漪,断签飞过,沉没不过一时。   ——“一则‘是非吾所谓情也,便如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是是非非自所难免,而庐山未现,二则‘姑舍是’不宜合,断弃之。施主重酌。”解人如是说。   似乎是心焦着想要确认一些什么,又像是根本就不屑一顾。   竹篾制成的飞雁恰在此时越过盈波,落到他的面前,竹信传讯若此。   司马厝抬手将之接过。   飞雁又扑棱棱地离开了,宛若从来就没有来过。可那人分明在他的心头打了一个转儿。   何忧之有,又偏偏是,怕了他了。   (本章完) 第64章 问命笺 隔岸观火仍未平。   业劫撼了金缦帐,滛宫静苑阁楼却如在幕后,隔岸观火仍未平。   “你派人盯着我?”云卿安的笑意不达眼底,轻声道,“咱家,原是让侯爷这般放心不下。是因为什么呢?作奸犯科在前,亦或是花言巧语在后……”   未待云卿安说完,司马厝已经提脚将琴案给踹到一边去了,只顾眸色沉沉地盯着他。   一波三折找到这里来,却只能看到悠闲抚琴之景,死活问不出什么,越是这样就越是担心。   说了要看着他的。   云卿安神色平和,走出几步,抬手轻轻抚上面前人的脸颊,道:“中途离开不对在先,理当赔罪自罚。不愿听咱家抚琴,那便换别的?”   手被一把扣住,司马厝的胸膛顶推着云卿安缓缓后退,连他的视线都被挡住了。   司马厝的声音有些冷,“换,自是要换。卿安说了,听令于我,故前来找你计较。”   压迫感笼罩而来,云卿安却是从容依旧,只等着司马厝的质问。却未想,一剪红标竹签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林深而荒,血腥气挟裹着恶臭,一击一击地在人心间的防线上凿,直逼着那仅有的自尊都化作虚无。   “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司马厝也没看签,只面无表情地念道。   “吕璋抢尽了风头,他憋屈。先前退了一步,便是失职,如今想进一步,即是上东厂来敲。可本督从不做施舍人的事。没看好属下,他自己窝火去。”   云卿安却是沉默了,只是拥着人的力道越发地大,心潮的起伏却仍旧是难以传达。   他一声令下,有人抬物赠上,装饰小巧而精致,岑衍推脱不过只能由着了。   屏风后沉默了一瞬,岑衍始终垂着目,不敢窥视映于其上的重叠人影。   听出拒见之意,程岱干笑一声,说:“礼不可失,自认冒昧,寻得的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也当作赔个不是,劳转送云督,望勿嫌弃。”   ——   送走了人,岑衍回过身来,提灯行至内房屏风前,叹气道:“督主,您说这眼红的赶上门来装模作样,偏生咱还就不能拿扫帚去赶人。”   这只是一个噩梦,一睁眼便又会是盛世繁华,高枕安眠,犯不着他担忧。   不愿同云卿安争执。   “不先看看吗?走这一趟费的功夫可不少。”司马厝没好气道,意有所指。   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纷杂而迅疾。   岑衍恭恭敬敬地见过礼,道:“云督挂忧陛下,劳碌颇重。程指挥使因事而急情有可原。”   “呃啊……谁来救朕,朕乃九五至尊……滚开不要过来!”   任谁被耍了脾气都好不到哪去,更何况云卿安还明显是有事情瞒着他。滛宫周边的番守严密也不知是在做些什么,这种天子常临之所若是出事那就必定是大事,不安的预感在他心头隐隐翻搅着,可再焦急也得先耐着性子压下来,徐徐问之。   苦味自知,怜他则谓甘。是为如何,皆可受纳。真的,不必有负担,何不坦然,开诚布公。   “夜深,明日恐有得忙,督主还是早些歇了……侯爷亦是。”岑衍谨慎地斟酌道,“奴婢告退。”   “畜牲不识好歹,胆敢伤我主……”吕璋挥刀在前,目眦欲裂,“皇上切莫恐慌!臣这便带陛下回宫!”   利器之优势已失,吕璋一路寻来焦急万分,此刻更是丝毫不敢懈怠,只得拼了命生生地以肉身和发疯獒犬缠斗在一块。   云卿安展了展眉,也没理会司马厝是何态度,就势窝靠上了他的怀里,仰脸说:“看的不算,我要你亲口念与我听。”   是匆匆赶来控场施救的厂番和府军前卫,前道被让了开来。云卿安不紧不慢地迈出几步,目光只是轻飘飘地扫落,绯色盛皎不似带猩红,衣袂却是锋利。   识趣的就该是退了。   他的这副狼狈模样与往日里的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求生罢了,可不过是徒劳无功。   尿味浓重,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   说着,李延瞻似乎瞬间又被注入了力气一般,头也不回,也再顾不上身下是个什么地形,借着劲就直滚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   他答得婉转而滴水不漏,在这关头不顾着避嫌也就罢了,若是还传出去什么食君之禄而心安理得当着甩手掌柜的风言风语,岂非又是多了一处话柄?还得是先说起场面话来撑着。   程岱立于阶,因着从家府里头匆忙而来,未着官服未佩刀,对着岑衍客气说:“冒昧打扰欠妥,但实有要事相商,不知云督现可还在厂署办差?烦请小岑公公通报一声。”   “可以了?卿安。”司马厝低下头,在等着他。   李延瞻披头散发,脸上满是血痂脏污,双眼滞得仿佛连动一下都不会了。他手脚并用地往外攀爬,使劲乱蹬,好像这样就能更安全一些,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   李延瞻快要撑不住被吓晕过去了,想他纵乐豹房多时,何曾沦落至此,他不甘心,只觉被不尽的怨恨充斥着堵得难受。   忽传来的声音却如雷贯耳。   摇出来的,解出来的,也都不作数。   “这就交给你了。”李延瞻眸光一亮,嘴唇颤唞着道,“朕、朕定会重重地赏……”   程岱走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心知对方是避而不见,多少是有些不甘心。   獒犬戏耍般地在李延瞻身边晃荡,时不时又往他腿上的伤处舔咬几口,使之血肉模糊,却鼻尖微动,四下目探似是在忌惮着什么,迟迟未对他造成致命伤。   刀被用力劈向獒犬,没入体内的痛楚越发激发了其暴虐的凶性,吼叫声嘶令人胆寒,蓄力纵身朝吕璋一跳将他整个人都撞歪向一边,迫得刀柄都脱手而出。   云卿安的声音倒听不出什么异样,使得岑衍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下。   他没有躬拜,只轻轻启唇,声音几近要消散于夜色中,“厂臣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廊檐几漏风,萧萧攀笼焰。   渐远门闭,夜静但闻愁声。   云卿安的心却是高高提了起来,应付旁人可以草草敷衍了事,但对他不能。这从滛宫回来的一路上,司马厝的脸色都很不好,他未对此表态,云卿安便未敢真的松下来。   “云督从不做施舍人的事。”司马厝将环着云卿安腰身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面色晦暗不明,声音很低,“没收住心没看住人,也自个窝火去?”   “就当是说错了话。”云卿安用揽他颈的手指尖在其上轻轻打着旋,讨好地道,“不耻败于光阴苦短,如见山渺春还义无反顾。咱家,从来都是靠着侯爷的施舍。”司马厝不置可否,只是放于椅下的脚往上踮了踮,带得云卿安整个人都有些晃。   身侧又被案沿硌了一下,云卿安果是停了手上的动作,安安稳稳地坐着了,坐他腿上。   “我施舍你什么了,嗯?三更半夜都有人上门来送东西,我能有什么是入得了云督的眼的?”司马厝却忽地把人从身上推开了,站起来慢悠悠踱步到外边去,声音凉凉道。   望着人离开的背影,云卿安眸光暗了暗,微整理一下自己略有些凌乱的衣襟,无奈道:“乱七八糟的人塞上门来的,我自是看不上。”   话出口未久,他却是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只见司马厝走回来时,手上正把转着一个小匣子,墨眸幽深,淡望他一眼。匣子被打开丢在桌案上,里边之物便现于人前。   棠紫花脂包裹着的,赫然是一件环状中空的玉制品,中可容数指通过,而不平的纹路刻于其周边璧身,足可引潮激荡,暗愫迭起。   “狎具?”司马厝嘴角轻勾,只是他这眼神怎么看怎么让人生凉,“都说逢迎需得投其所好。卿安,别的先不论——”····“这个,你打算怎么用?”   有些隐秘之趣算不上什么稀有事,只是这些与他云卿安压根就沾不上边。   云卿安稳了稳呼吸,蹙眉道:“程岱小人之心罢了。”   司马厝没有反驳,只是戏谑般地盯着云卿安,止住了他想要将其物收好的动作,说:“云督君子之腹?”   “你不妨再凑近些来看。”云卿安抬眼,不躲不避地迎视着他,淡声道,“不过都是些在夜里溃烂的俗人,难登大雅之堂。看清了?”   亦是浅鄙。   “又没让你登台入庙,安歇缱拥处可没那么讲究。”司马厝说着缓缓上前,还不忘取过桌上的东西。身影完全将云卿安笼盖了,能把人囚住似的。   云卿安没有退开,任凭被司马厝打横抱起。   是接洗礼,也是受讯。   被打湿的褥角是捏不住的,也暖不过来,云卿安却丝毫不敢放开。在这逼仄的一方空间里,他仿佛整个人碎掉了。   被往狠里去。   “司马……”眼眶很快就变得通红,云卿安还是高估了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若不是真真切切地受着司马厝的,他完完全全就不想要。   “皇上出事,故意拖延救驾于你有什么益处?”司马厝并未停,稳稳地将云卿安托着。   宦权依靠皇权,密不可分,并无此动机才是。若真是想要谋害元璟帝,何必这般周折而又多此一举。   “还是说,想以此为渠将祸水引给谁?这是谁的意思,卿安你吗?”其下,越发得寸进尺。   云卿安终是没能克制住,泪水涟涟而落,润湿了司马厝的肩头。   司马厝仍没有心软。口风紧不好撬开,但总要与他摊开说个明白。   云卿安咬着唇,无声摇了摇头。   司马厝短促地笑了声,总算舍得低下脸来吻了吻云卿安的额头,接着说:“若是因龚有皇嗣,魏知所处不利,故而设局,那卿安,你就是在推波助澜。”   对于这种耍手段,甚至把皇帝都玩弄在股掌之中的党争做法,司马厝向来是反感的,更别说认同。   云卿安对此心知肚明,却仍是点了点头,算是认了。   若非则何如?   之所以要瞒着司马厝,而后又在滛宫替司马厝遮掩行迹,便是不愿让他掺合进来,无半点好处不说还易受牵连。   “卿安今后,是要继续听你那义父的被当作刀使,还是听我的?”司马厝片刻不停地逼问。   寸寸推进。   云卿安下意识地想要去躲,却早已被司马厝桎梏住,连身体都被湿褥狠狠裹紧,软毫般的青丝落在锁骨,浅银流淌如碎浪,哀切迷离。   这一幕差点要冲破了那最后的一道理智防线,却生生被忍了再忍。   司马厝在昏光中看着云卿安的脸,抵上他,目光真诚,终是在他耳边软了口气哄道:“我不把你当作其他。你是卿安,将来是要跟着回朔北给我当媳妇的。”   虽近在咫尺,云卿安还是看不清司马厝的脸,压抑难耐到神思几近都要崩断,“唔……”   司马厝还是不肯给他,偏偏要这么磨着,逼他松口。   “你可知,我原本,是打算清君侧的。”司马厝缓声开口,“放权,撇清,我带你走。朔风连原,碧浪千顷,去见见我的叔叔好不好?”   无形的压力再重,他也愿意扛下来。就是追着要云卿安的一个态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妥协,同过去清清楚楚地划开界限,将今后托付于他。   只要应下了,他就是他的。   不要什么厂督的身份权势,不要番役官民的逢迎簇拥,不要再假笑卖好于人前……   云卿安心下苦笑。   传来的短暂温度,烧得人越发容易失守,可这终究埋葬不了待在晦暗皇城里沉疴旧疾。痛苦就是痛苦,仇恨就是仇恨,本来就不可能和解,故而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还没开始,不能应了。   再等等他。   云卿安紧闭双眼将蓄满的泪水眨落,随即低下脸来,对着司马厝的喉结张口就是一咬,必要将自己现在的难捱加之于他。   骤然将之推分开,司马厝靠坐于床头,伸手捡过上衣缓缓穿着,郁着脸没再出声。   云卿安这便是拒了他,又目的动机皆不明的,也就他自己一股子脑热,多想什么呢?自以为重,一厢情愿。该拿云卿安怎么办才好?   断烛快要燃尽了。   云卿安缩身躲进被窝里,在司马厝正要起身离开时死死抱紧了他,俯低下脸来,卑微地恳求道:“总兵,再疼疼我一回。”   有什么用,姿态放得再低,骨子里也都还是倔的,半真半假。   司马厝本没想再理会云卿安,却在一边脚刚迈下床沿时,他猛然一怔,紧接着屈起一条腿似在极力遮忍,声音低沉而微微发着颤,“卿安你……”   固守在热吮间渐解。   随后,轻吻落在司马厝发红的耳尖,云卿安毫不介意地抚了抚唇边潮渍,眸光潋滟,攀上他的身并探手摸索着扯衣,“还要走吗,还要吗?”   先前都作徒劳,低骂也不知究竟是在骂谁。账容后算,现在顾不上。   司马厝平了平喘熄,终是面无表情地倾压过去。   司马厝不明白,云卿安明明都露出了难以承受的神色,却似乎远远不够。就像是,只看今宵不管明日,把命都交出去了。何必要这么的,任他作践,还宛若是受到了恩惠般。   对他明目张狂的勾引和无度的索求,近乎病态。   终得其所愿,云卿安浑身脱力,双臂依旧软软地环着。他终于缓缓勾出一抹笑,得逞般的狡黠。   陡紧,激得愈切。   却听见云卿安的嗓音如若带着被雾气熏过的热浪,“想听真话吗?这就说与你听。”   司马厝却下意识地不想听。   “昏帝不可扶,为良臣难有好下场,总兵不妨掂量清楚。”云卿安缓声道,飘飘然投下一颗惊雷,“咱家离经叛道,作奸犯科。一不尊皇权,二不奉庸主,三不为良臣。观朝纲腐坏,当以赤绯蔽世,骨骸为基,筑万里极乐台,遗臭千古亦流芳百世。”   司马厝果瞬间变了面色。   然退未成。   云卿安早有预料似的,轻轻以唇碰了碰他,道:“司马,总兵。别弃卿安。”   想撤想收,晚了。   (本章完) 第65章 待鸪雀 始终没有去动那蜜饯。   “陛下早醒惊梦,噩魇未消。特还殿,盼人声。”跑腿的太监一溜烟地过来,压低声音告道。   暗曦绕着横七竖八的枝桠,雾霰逐流,奉先殿仍如在沉眠,帝王却不得安稳。昭昭而难辨,倒让人想起了司马厝初一回京,不算愉快的一场会面。   见圣何难。   云卿安收回视线,好整以暇迈上殿阶,似笑非笑道:“本督这不是来了?给陛下安安神,定定心。”   “云督说的是。”小太监麻溜地去通传开殿。   窗缝一点都没露,连空气都似乎是静止的,凝滞得一如李延瞻失神的双眼。他当下正蜷在龙椅上,什么也不做像是一座雕塑。有人来了,也不知他究竟有没有见到。   “厂臣拜见陛下。”云卿安的话顿了一下,复接着道,“素知陛下操劳国事,寅时过早,当心龙体。”   李延瞻猛地颤唞了一下,四下惊惶观望,在先看到案上奏折时面色变了变,涩声道:“云……云督,此非朕意,何至若此。天久久不亮,朕难安歇。”   “陛下多虑。回头咱家给陛下寻些安神香料燃着,再打点一番御膳房,辅以烟食调理一二便妥。”云卿安温声慰说,“宫人口风紧密,此事断不会被传出去以致有损陛下英明。”   “岂有其理!好一个擅离职守,朕受苦受难之时,这些吃白饭的睁眼瞎还在寻欢作乐!”李延瞻拍案欲起,却是又重重跌坐了回去,“快给……给朕治他们的罪,朕要他们统统被拖进诏狱,受尽折磨而死。”   “陛下圣明。”云卿安仍是低着脸,嘴角淡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微不可见,他缓缓道来,“獒犬失控,经辨为专物引疯所致,而用陛下那日所除之衣测其果是应验。沾香有异,故而激之。”   他那日繁忙压根寻不得空宠幸妃嫔,不过是心痒招了一位平素不起眼的小宫女,贪图新鲜亲热了会。连她的脸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身上的气味特别好闻不亚于李延瞻往日里闻过的任何一种,因而质量必定是上佳。可小宫女银钱总共也就这么点,够个衣足饭饱已是不易,哪来的名贵熏香?   云卿安斟酌道:“诚如。非厂臣危言耸听。”   李延瞻眸色渗寒,一字一顿道:“云督是说,有人故意用引香陷害朕。”   “陛下还是且放宽心。太后娘娘对陛下可是挂忧得紧,多番嘱咐御侍的宫婢多加当心伺候,交待得事无巨细,心意可见。陛下定要多加保重才是,勿让太后和皇后娘娘忧思成疾,也对龙嗣孕养不利。”   “不必受批,直接给朕将人拿下。这些个混账玩意儿,看都看不住,合该被挖出眼睛来!”李延瞻气得直喘,粗声如雷。   李延瞻沉默了,有些恍惚却极为努力地回想着。   在当时得救了以后,李延瞻本想命人将獒犬就地格杀却被云卿安劝止了。但若其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得安宁,夜夜觉得瘆得慌。   一条绳子上被拧了许多的结,獒犬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到了滛宫后山去,还恰好是在天子脚下。而看守豹房的不过是第一道关卡,必是环环相扣。   李延瞻目光一凛却是手上发着软,拿都拿不稳,半晌后终是撤回了手,疲惫道:“云督,告于朕。”   “是,陛下。”云卿安垂目说,“驯兽外逃,府卫军侍卫朱氏诸人,看守豹房失职之过板上钉钉。责令卸职受过草书已起,不日便可实施。”   “厂臣,遵命。”云卿安应道。   “回陛下,暂未对其处置。”云卿安掀袍跪下,赶在李延瞻再次发火之前解释道,“事出蹊跷,厂臣心忧陛下安危,不敢不重视。但现今借其突破寻得线索,即刻便可动手处理了,也好给陛下压压邪。”   “好,好啊。”李延瞻吊着的一口气渐放,目光狠厉,接着追问,“有查出何眉目速速禀上,朕,绝不轻饶。”   “你过来。”李延瞻目光沉沉,颤巍巍递过一只手。   云卿安的话说得温软动听,却是让李延瞻不自觉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那孽畜死透了没有?该是被扔去午门人前鞭尸暴晒。”李延瞻狠声道。   云卿安微笑着,依言过去,却在李延瞻的手就要搭过来时,往之塞上了一纸罪状,说:“根由已被揪出,明溯不遗,烦请陛下过目。”   “慎重起见,陛下不妨再出言禁一禁职时滥叙私情。”云卿安恰到好处地提醒道,“事出有因。新上任的朱管卫据说是和龚统领旧交甚笃,当天正被邀去饮酒……”   还是在外缘罢了,但总是跟龚铭扯上了干系。慢慢来,不急。   告退而下了,殿内又是空荡荡的像一座富丽堂皇的牢房。如来佛应是高坐明堂之上,看似光鲜实则诸事不干的,那他李延瞻呢?   他和母后相对如何彼此都心照不宣,外戚不愿旁落,故而甘愿僵着。可若是有了可替代的,更妥帖的……   ——“哀家甚喜,盼得天伦。特打一对长命镯,留于阿芜腹中皇孙儿。”   思及此,李延瞻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卯时已至。   云卿安出了殿,先是派人放了周院判那可怜巴巴不成器的倒霉儿子,给太医院那边偷递了信。   掺和进来后还能有个带着一家老小远走高飞、彻底消失的机会,也算作幸运。   云卿安兴致不差,故而在遇上祁放时倒也和颜悦色,对于他的请求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侧过脸来睨着他,说:“给本督一个理由。”   祁放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就在云卿安跟前跪下了,定定望着那截精绣不染尘埃的衣摆。他避着问话,只执拗求道:“还望云督成全。您曾说过,不介意在后山一事过后给属下一些奖赏的。”   “本督不用你提醒,说到做到,只是——”云卿安收了收脚,说,“你为什么偏偏要这个,有何特殊之处?”   祁放抿唇,迟迟不答话。   云卿安就不疾不徐,等着他。   良久,却见祁放仰起头来,目光深深地望向云卿安,道:“若这让云督难办,换一个也行。”   云卿安饶有兴味,“说。”   “同司马断绝往来……”   “放肆!”云卿安脸色骤冷,抬脚将祁放踢开到一边,“做你分内之事即可,本督的人,本督的事,还轮不着你来过问。”   祁放擦了擦嘴角,重新端正了跪姿,道:“难有后果,难容于世,云督自是清楚。”   非不察不觉,云督从来都只有在司马厝面前时,笑才是发自内心的。细详之下,经床笫后的端倪简直让人发疯,可他也就只能遥遥观望。明知云卿安不会乐意听,故意这般激他应下而已,却也是在往自己的伤处捅。   云卿安冷笑了声,转身离开,“区区一条不听话的獒犬罢了,本督给得起,拿了滚。”   “谢督主成全。”祁放重重地磕了个头。····身形渐被淹没在尘埃里。   ——   “苦死了,给本宫端下去倒掉。”龚芜看着眼前那瓷碗黑药,眉间轻蹙,不悦道。   被关着实在是闷到不行,还三天两头被送来安胎药。她起初还能在人前装模作样地喝上几碗,越到后来就越是不耐烦,明明犯不着。   “娘娘万万不可,这可是皇上今儿个特意开了金口,命太医精心熬制的。对娘娘的重视可见一斑。”彩霞苦心劝道,讨好地取出几颗蜜饯,“再说,陛下跟前的红人太监还在外边守着,等着回去复命呢。”   蜜饯晶莹剔透,就好像又见到了过往豆蔻。少女甜甜地微笑着,正想要从那憨厚的少年手中接过。   龚芜猛然一惊,不着痕迹地掐了自己一下总算清醒了。经此番心绪仍然是有些不宁,她却也没了再细究的心思,道:“行了,本宫这便喝。”   药很苦,可她始终没有去动那蜜饯。   彩霞轻步退下将空碗送到太监手中,谀笑说:“走这一遭,公公辛苦了,还望回去后替咱娘娘多多美言。”   却只见那太监脚步未动,一时半刻没有要离开凤仪宫的意思,饶有深意地望她一眼,说:“娘娘鸿福,咱家也省了跑腿的麻烦。”   彩霞怔了怔,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还待再问个明白,却听宫内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还伴随着各种东西被砸落在地的声音。   那太监冷眼旁观,而彩霞匆匆忙忙地同其他宫人冲过去大力拍门。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别吓奴婢呀……”   “别吵本宫,走开不许进来看!没有命令不准……没事,没事的。”龚芜无力地跌坐在地,面白如纸而声音发着颤。   怎么可能会有事呢,她先前偷偷喝了调理葵水紊乱的药,如今看来总算是生效了,但怎么能让宫人看到将消息传出呢,只是,腹中传来的绞痛真的令她难以承受,诡异得很。   众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而那送药前来的太监却是大步越过众人,昂首念起一道圣旨来,响亮的声音直入内殿,“——龚氏品行不端,贿使宫宦,藏赠异香,谋害皇上罪大恶极,遂夺其后位,即日起贬为……”   “你胡说!凭什么污蔑本宫,本宫要你这贱奴去死!”龚芜一听再顾不得其他,用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站起来跌跌撞撞冲出门,冲着人就抓。   “啊!太医,快传太医!”场面一时乱得不像话,有眼尖的婢女看清了血,忙不迭出声喊道。   那太监面色厌恶地甩开扑过来的龚芜,使她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冷然道:“娘娘还是省着点力气,尽早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冷宫吧。犯了事就合该是如此。”   “不,不会的,我们娘娘何错之有?更何况还有龙嗣在身,肯定是冤枉啊!”彩霞哭喊道,这一出事自己也得跟着去冷宫,前途无望。   “龙嗣?想的美。至于冤枉?分明是证据确凿。”那太监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引了陛下到滛宫后山去的那位咱家同宦,被搜出礼物后什么都招了,亏得皇后娘娘出手阔绰。而致獒犬发疯的香料亦是在不日前库房新拨到凤仪宫里头的,出了问题还能推托不成?”   怎么可能?不对,若说哪里落了把柄,那定然是先前为了封住这些阉奴的口,不让假孕的秘密外泄,跟谋害皇上有何关系?她又何曾动过香料的手脚?   龚芜想要出声辩驳却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闷哼断断续续,从未有过的痛苦煎熬,如坠冰窟。   越来越不对劲。太医,太医呢?   终于有太医赶来替她诊断了一番,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起身对那太监道:“为小产之象。”   此话一出,凤仪宫所有人均若遭五雷轰顶。尤其是龚芜,用尽所有的力气咬牙挤出一句“庸医”,目光愤恨。   她哪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小产?   “娘娘这般盯着微臣,微臣也是无可奈何。周院判已然离职,若是娘娘心存质疑倒不妨另寻高人。”太医这般说着,不痛不痒地开了份药方。   “死心吧,这碗堕胎药可是皇上亲自赏给你的,君恩如海。太后娘娘发过话了,日后前来送一程也算尽尽姑侄情分。”那太监命人端着空碗大步走开了,似嫌晦气。   凤仪宫便落在了幽暗之中。   这着实是太骇人听闻了一些,宫婢们纷纷躲得离龚芜越来越远,徒留她一人痛吟如剥落的残茧。   不该是这样的。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将来会成为贵后高高在上。因而,她自受娇惯,目中无人,后来也就推开了那少年带着茧的手,尽管对方的手中有她喜爱的蜜饯。然今时,她形如死狗。   姑姑终于失望了,要放弃她同她撇开关系了吗?还有,尚未出生的孩子。直至这时,龚芜方真真切切感受到腹中生命的流失,多么的傻呀,钻进套里被阉党利用欺骗。   恨难消,惟无声的苦笑,无声地落泪,一如那些被她鄙弃过的枯骨红颜,烂在深宫里。   那送药太监从凤仪宫迈出后,瞧见不远处的倩丽身影时怔了怔,经过短暂的目光交流后,他便若无其事离开了。   事已至此。   秦霜衣的神色平静,只是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谁的身后不是带点影子,踏出一脚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踩上了谁的,万一是自己的呢?   “云厂督,也太可怕了。”桑笺瑟瑟道。   与虎谋皮,利弊难量。   秦霜衣却是道:“可怕的多得是,这可不算。虎毒尚且不食子,但这是圣上自己要做的决定,又不是听了旁人的劝。”   帝王家凉薄如是,虽不敢明面上将太后得罪得太狠,但若是寻个稍微说得过去的打胎借口,先斩后奏,谁又敢多嘴?   桑笺仍是不敢苟同,秦霜衣却没有再在此处停留的打算,也没唤轿,就这么徒步走着,途经蜿蜒曲折的宫道。   “既已出手,多思无益。”秦霜衣说,“香料一事,今日过后便将之遗忘了。”   “这是自然。”桑笺忙点头。   秦霜衣叹了口气,无悲无喜,说:“采衡也该是,无怨了。”   故人叹,恨晚矣。   “阮嫔娘娘这般好的人,可惜了。”桑笺哀道。   秦霜衣不再出声。   阮嫔,或许待她也未必有几分真心,但没必要再追究了。谁又真的值得相信,各有所求而已,她目前需要在后宫站稳脚跟,至于其他的,姑且后论。   ——“实不相瞒,时家族因朝斗构陷遭了殃,正得云督暗救之恩而存于世,故愿效之。”阮嫔曾言。   在那日的约见时,云卿安所做所言滴水不漏,很容易就能让人信服。但真正让秦霜衣动容的,还因从中确认了一人的消息——颜老先生隐居世外中。   肃清风,或可行,故从。   (本章完) 第66章 尚开张 途人过经而当还。   宫阙被浸在霜末里,琉璃颜色或多或少生出了些许变化来,却仍旧是立云端。   明里私下皆忙碌,上头底下各官僚心思各异,招呼来了又去。云卿安光顾着应付,全然没把旁人说的放在心上,只在魏玠上到跟前来时,打起精神听上几句。   “鸟争出头拼得个你死我活,这人啊,见着便宜就往上凑也不怕走错了地儿。御赐的恩典能有个几回?绣蟒左右,鸾带生威,姓吕的估摸着还在被窝里偷着乐,挨咬几口这回就立功扬名了,这下谁不知,他这升得比我魏老祖宗更痛快。”魏玠的怨气简直能扑面而来。   原定了是要落到云卿安手上的功劳,这下没了,吕璋得升高位,这不就明着往他魏玠的脸上刮巴掌么?   云卿安神态平和,道:“义父消消气,犯不着计较。杂枝冒了出来,不修又怎知刀子利不利索。”   原就是他故意让出去的,不稀罕。   宫道渐渐人稀,清枝暗景,行迹便也说不清是凌乱还是悠然,人为而起或是推卷而去。   “卿安,义父这次可是操之过急了?”魏玠停下来,问。   云卿安便也就在他身后停下,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言不由衷地说:“非义父之过,龚河平巧舌如簧,故而辩解得了空子钻过去。”   野风至澧城,萌绿脱尘新。自古王孙儿郎所去万里,封侯拜相,途人过经而当还,驻外的朔北亲军早早相候。   “这你拿着,若想从皇上那求个人情还能用得上。”司马潜取出一物,郑重地将之递给司马厝。   云卿安送着魏玠走开了,默然一会方从岑衍的手中接过一张地图,低头端详,指尖轻触。   “苏伯父先前替叔准备了不少的送别礼,我也给叔准备了份大的。”司马厝转脸笑道,命人在司马潜面前开了一个黑箱。   “我不是不信叔。”司马厝说,“只是现在真的不行。”   “义父说的是。”   “你先前都劝了我一晚上。”   “而当年先帝在位,新型军器的发展虽刚刚起步,却颇可见其威力。”司马潜回忆道,“昔日西南三州动乱,瑶贼叛首韩冀便是从中吃了大亏。甘潼峡遭炮击之时不可谓不惨烈,别说是那一座小小的空明山寨,就连铜墙铁壁一般的土司旧堡都被移为了平地,方圆皆枯骨血流,生灵涂炭。”   不知不觉已入偏僻道口,却见早有车马停置,守人皆面色严肃。   司马潜闻言苦笑一声。   这回他实在是不大能想得明白。当年一个跟薛醒玩得疯到不行的毛孩子,死活扯着他的衣袖要跟他去打仗。为的是什么,司马潜很清楚,赵枳姮的仇他不可能不报。可是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确如所言,尽管他多番整顿千枢营,暗中派人搜罗图纸,加强研制,成效也依旧有限。   臣恩在君恩面前也不知究竟有几斤几两。   司马厝一脸的无所谓,道:“龚家没落,这批见不得光的军火,留着也是留着。叔带了走也能派上些用场。”   “督主,龚辅即将赴任之地在此,为涿东与肃源交界,州土虽广却繁杂异多,算不得什么施展抱负的好去处,因而也较少才士汇此。”   还需要一些时间。   ——   魏玠粗声粗气道:“倒也无碍,出不了乱子。太后既已请退入佛寺,那便姑且当她就是去吃斋修禅的。落了就是落了,也能歇个安稳觉。”   云卿安坚持不愿跟他走,他能怎么办?只好先留下来守着,日后再寻个机会把人给拐了。好几次对着司马潜欲言又止,终还是没有开口,姑且瞒着。   司马厝沉默了。   在京城这好几个月,他虽没有很刻意地去打听司马厝的消息,但总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跟一个佞宦纠缠不清,还是那方面的关系,何其荒唐?   他自是不相信的。司马厝想要留下来,也定是有了其他的考量。   琢磨不透,凝重感挥之不去。   “行,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虑。”司马潜终是妥协,“叔管不着这么多。”   “能用则用,要是他不敢。就当作是本督看错了人。”   司马潜叹了口气,说:“也是,让你同我回朔北你都不肯,天大地大,也并非择连原而处。只是皇城,实在是不好待。”   这便是要在新任官里置人的意思了。   云卿安将地图还给他,其上标注密密麻麻的,一时半刻也看不透,说:“走了一批人,新的也该是来了,这些天多同吏部的人走动走动。给本督过过眼。”   有意思?早就提醒过不宜急,而此番魏玠反口就揪着贩卖私盐一事为引,辅以权案把柄朝对方发难,连证据都掌握得不够充分,这就是没有把最后的一丝喘熄之机给堵死。   云卿安淡淡应了。   司马厝挑了挑眉,倒没拒绝,用指腹在其上微微摩挲,看似风轻云淡地收下了。   这样看来,对方借此机渗透入民间招揽才民的可能性不大。但未必就不是别有企图,端倪在何?   “还是先缓缓,督主日后未必不能想个明白。”岑衍见着云卿安紧蹙的眉头,劝道。   “叔说过,自有办法让皇上松口。”司马潜重复道。   司马潜快要动身离开了,没成想被侄子带着毫无目的地七拐八绕好一阵,终于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别情重,逢日稀。舍不得很正常,差不多也就得了,日后再同叔一块,并肩退羌。”   此次进展得也太顺利了一些,故对其企图存有疑。太后的这一妥协,使得皇上不再追究又何尝不是对势力的一种保全。至于龚河平,做法一样是有些耐人寻味,甘愿接了个不轻不痒的罪名,受贬官至外地。   白天里耗费心神也就罢了,也不知督主怎么就寻了个身心俱疲,但他显然不这么认为。   “我可没这个意思。”司马厝回头看他一眼,道。   只看一眼,司马潜心下便陡然一紧,不是惊喜而是忌惮,速速让人关了箱匣,把侄子拉着盘问一番。   “说得轻巧,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司马潜神色凝重,“当今朝廷对新式武器研制不力,却不知巨贾豪强贪官私下里如何重视,求器若渴而缺少管制,这样下去恐迟早会发展成大祸害。”   一枚刻有龙纹的玉佩,其上的挂绳发着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对上侄子询问的目光,司马潜言简意赅道:“你爹的功劳,出手相救故得人情凭证。”   岑衍思索了一会,试探着道:“宋侍读……”   “这般情况下,又有何人还敢同朝廷作对?韩冀倒也算是个有勇有谋的枭雄,有的是骨气,抵死不降。今时不同于往日,一时不如一时,怕就怕外忧未解,而又难以震慑内患。”   过往的战事,到了今日就算被提及,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无人再能窥见那时的悲切。   “还能撑着,倒不了。”司马厝又何尝不知这个事实,可他所能做的便也是像前人一般,若退无可退,纵一撞迎。   司马潜面色担忧,道:“外戚权大好歹也能起制衡之用,这回,阉党只怕是要越发专横。你留于京中,凡事谨慎些勿正面与之起冲突为好,但若真乃祸行,必不……”   司马厝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   夜幽,险归晚。   好说歹说终于说消停了,司马潜才忽然想起正事来,整理一番来到军前,回首时不失威严而面容带笑,“欲成大树,莫与草争,有剑不斩草绳。遇烂及时止损,遇事……”   “知道。再替你将来的侄媳妇跟叔说一声,祝顺风。”   京营总部的场子向来是热着的。既然是靠着铁锈铸成的路,踏则无退,练则无余。来自总兵日复一日的警醒总能起些效果,守都戍边,建功立业,不枉。也正因此,遭事才格外的愤怒。   “总兵,魏阉欺人太甚!咱们吃的是皇粮饭,干的是正经事。他却偏偏要从中抽调人手做他自己的随行护卫,把我们当做什么了,当他魏阉的看门狗不算,还要被他遛着走?”褚广谏唾骂道。   “就是,士可杀不可辱,凭什么要人他,干脆当他娘的在放屁得了!”其余人纷纷附和。   听着这闹腾,司马厝没急着表态,而是吊儿郎当地先坐下,招了时泾过来问情况。   “今早魏玠出行遇刺,手下死伤惨重,估摸着他是被吓怕了,想要加强防备,荒唐了些倒也情有可原,但我一百个不答应。”时泾答。   司马厝:“哪来的?”····“爷说那股刺杀势力吗?这个尚未被查明,不过东厂那边已经在严寻了。也真的是有够胆……”   司马厝讽笑一声,不以为意对褚广谏等人道:“魏玠要你们去,去就是。掉不了胳膊断不了腿。”   云卿安对魏玠有异心,若在这关头加以绸缪……   虽说多少有人对堂堂总兵面上向阉党妥协有些不屑,但这些跟他接触较多的将士最是清楚,原则不弃。总兵这般看得开,褚广谏虽咽不下这口气也得按捺下来。   时泾正想退下。   “云厂督,可有事?”司马厝抬眼瞧他。   时泾的话头一顿,声音越来越低,“好像是,有那么的一点不顺遂,可轻可重可大可小……”   并不多加留意,他所知也不过是模模糊糊。司马厝却已先起身走开了,留下众人面色各异。   云府的门槛在这些天都快被人给踏烂了。   “督主暂在养伤,实在是不好方面见各位,望谅。”姚定筠语气生硬地道,她倒是想要闭门谢客,奈何被缠得没有办法。   她既不好就这么自作主张地接受了这些人的巴结,但也不好就直接赶人。毕竟人家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僚人物,前来都准备得极为隆重,还是放下了身段给巴巴地堵到云府门口来了。故而,她便始终是木着一张脸,时不时同他们勉强应付着说上几句话。   以现今的形势,权宦炙手可热若此。   “督主夫人,您也就别推脱了,这好歹也是一番心意。”   “是啊是啊,云督操劳事务繁多,实乃国之栋梁,肱骨之臣,我等所尽微不足道……”   司马厝来得也还算得上是光明正大,毕竟这回是走的正门。   他见着这闹哄哄的场面也不多意外,对姚定筠视若无睹,而后直接越过了众人迈上门槛,回过身时轻飘飘地扫了那各种“排面”一眼若有不屑。他这看起来倒是个从容有傲骨的,偏偏他说出的一句话时像是市井无赖。   “我替云督,照单全收。”   言外之意就是,送出去的肉全当泼出去的水,这些人都可以滚了。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哑然,反应过来后将各种复杂的目光都纷纷投向姚定筠,却见她神态自若,只是做出送客的手势。   他们也只好顶着张苦瓜脸,退散了。   素檐梅枝,犹可见那稀稀的冬寒销尽了后留下的清浅痕迹,而府中主人不似经了风雨,雪松般的清冷却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故而脊背有玉艳而孤绝。   司马厝坐于床边,手中的伤药轻轻落下时,那半隐于缎被的后腰便不受控制地颤了颤。他锁了下眉,问:“痛?”   云卿安仍是趴伏着并没有吭声,只是将原先撑着枕面的一边手放到身后去,搭上了司马厝的腿侧,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未久却是被司马厝拨开了手,他的声音没多少人情味似的,“再乱动一下试试。”   云卿安果不再动了,唇边勾出浅浅的笑。   缎被被这一动作弄得又往下滑了些许。宛若被烫了一下,司马厝神思微凝,停顿少顷随后移开了目光,不为所动似的起身去摆好药瓶。   屋内便一下子静了下来,像曾相拥而眠的静夜,潮伏过后的。   司马厝在回来时手中端了杯温水,将云卿安扶起,把水递到他的唇边。   云卿安便乖顺地就着这个姿势喝了,唇色就如同沾了暖春的墨画。   司马厝盯着云卿安半晌,用空出的另一边手帮他把衣裳笼好,说:“云督若有吩咐,自有专护昼夜当值,如影随形。”   随行者不缺,却终归还是差些能护得住周全的能士。既是来势汹汹到能把广受簇拥的魏掌印都吓着的刺杀,凶险必是不容小觑。   云卿安垂下眼睫,拿开了司马厝端着碗的手,状若天真地问道:“总兵诸多忙碌,也能抽得出空来吗?”   只想他来。   司马厝似乎认真考虑了一瞬,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搁下了碗,说:“看情况。”   云卿安没有死缠烂打,淡淡地应下了,只是害怕失去般的将司马厝环抱住,越环越紧,还恰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露出自己肩膀上发着红的伤口。   司马厝:“……”   “义父今风头盛,千防万防仍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惦记。若是缺了些谨慎,我恐得折……”   出事之时,云卿安只是在马车中,车绳断裂颠簸不稳故而在碰撞间受了些轻伤。他回忆着道:“对方清一色的傩面青衣负剑,所掌皆为疾魅杀招,一击则毙,若无可寻之机辄眨眼间消隐得无声无息,来头看起来不小。只是让我更忌惮的,另有其他。”   司马厝眉梢挑了挑,轻轻吹了吹他的伤处。   听起来倒是和久虔提到过的组织特征能对的上,只是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请得动?   “能把动向摸透不易,精准蹲伏更是难上加难。若非要找出一个解释,我倾向的是,一则为在澧都有人脉渗透之人所为,不然也是有着内线在京中接应,又或是简单干脆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价开的高什么事都有人去做。”云卿安缓缓道,“若是早有预谋而来,料想他们断不会轻易罢手,此番也是保留实力的试探罢了。”   往后恐会越发难以应付。   “卿安觉得会是政敌的报复,还是出于别的目的?”司马厝说。   “皆有可能。总有人遭了清算利益亏损故而急着咬下一块肉来的,又或者,惦念着义父的人头,单纯想要为民除害或是——”云卿安低了声音说,“借此夺望,笼络民心。”   司马厝侧过脸道:“要是这事是我干的,图什么?”   云卿安答得不假思索,“杀父夺子。”   “我有违人道了是吧,卿安。”司马厝几乎是咬着牙道,“卷铺盖走人,总兵留你。”   堵着的一口气不上不下,要是云卿安当时愿意同他离开多好,随着时日过去,他越来越有了一种上了贼船下不来的感觉。乱流翻卷,如何平衡?   云卿安目光柔和地瞧着他,下一刻却面色微变,忙低了脸借着阴影掩住了难色。   司马厝沉思未觉,问:“可听说过十夜绝陵?”   “仅对极上坞略有耳闻。”云卿安迅速反应过来,压下声音中的微颤道,“你的意思是,或同他们有关?”   能将拿钱杀人的勾当做出名堂的着实不多。   司马厝没有否认,说:“江蓟关郡极上坞确为他们总部旧址,现今位置有没有更改还是个未知,不过其在各地所设暗庄及线人的做法倒是十年如一日。‘舫陵’即是分支窝点,‘渡人’便是那一处管事的。”   “你可有寻得他们之法?”云卿安问,声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低。   若以此作为突破口,未尝不可以寻得应对之策。   司马厝沉默片刻,道:“难说。”   他可不指望着久虔还愿意出卖重信对抗旧势,先前借着一点便捷东风已是个意外。虽然不知久虔和司马霆之间究竟有过什么交易,但司马厝并不就能心安理得地认为久虔欠了他的,还是得自己解决。   “若真有事,我在的。”   “好……”云卿安虚虚地朝司马厝笑了一下,正急着想寻一个借口将他支出去,却再难掩藏异样。失力后的陡晃让他整个人朝一边倾去,又被箍进怀里,而唇边血溢之时连热息都似乎凉了下来,碎色如蝉翼。   病发时有,这次却是在司马厝的面前,瞒不住了……视线渐渐模糊之时,司马厝靠在他耳边焦灼的急唤也似越来越远,原还是紧张他的。   云卿安轻轻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以示安抚,明知司马厝不会赞同自己的要求,却仍是用了失去意识前最后的一丝清明,态度执拗地道:“找……找我义父。”   (本章完) 第67章 寒销去 予过活,赖周旋。   雅山和黛色也可是泾渭分明,泊云其上,土丘便被覆盖了,与之一并暗下来的还有疯长的野草。老树未及春至已凋,遮挡了一丝丝的昏光即是贡献,毕竟孤坟是不配有人驻足的。   在忌日时烧纸都可算是打扰,不明不白的,做些表面功夫又有什么意义?可云卿安还是得做。   岑衍在不远处静静地守着他,在那片略有些孤凉的纸灰碎暮里,只能看到的,是一个仿佛印在了陈年旧事中的皂青色身影。是他的兄长岑臻的,却渐渐地和云督的重合了。   皂青,奴者的低位之象。经久都若挺不直腰板来,而翻卷的火光宛如回光返照,回头看又是做什么呢?   岑衍满心担忧。   不同于以往,云督这次的态度极为反常,在召伯前来替他看过开了新药以后,没在府里等着药煎好喝下,竟是趁着还能缓过气来的空隙不声不响地到了这里来,也没惊动多少人。把司马厝给赶了出去不算,就连迟来慰问的魏玠也被他敷衍着找理由拒了。   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岑衍不知道。   “所有的药,都带来了?”云卿安仍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烧着纸,苍白的病容就被燃火添上了一丝明色,眼眸却是冷寒。   似是在故作镇定,又好似是,什么都无所谓。   云卿安与其他人一样,忙得脚不沾地,自是也没有多余的一些眼神给无关的食物。故而他在被岑臻偷偷拉到一边偏僻地时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发出声音,所幸被及时地捂住了。   那个遭到许多人憎恨唾骂却向来高高在上的恶奴,见过知晓他的狼狈脆弱与卑劣手段,本就是一路上的,因而他所不愿在司马厝面前展露出来的,却可以在魏玠面前毫无顾忌。   云卿安平了平呼吸,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活儿都被岑臻接了过去给搁置到一边去了,敢情这是在拉着他躲懒叙旧。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答:“还好。”   原先那同一批的宫监房太监如今都正式上职了,机灵点的自然就能得个好去处,稍微没那么幸运的也就干一些不能在人前多露脸的苦差事。岑臻是个有心眼的,自幼流浪混出来的本事,别人就是想学都学不来,就连不久前侍卫来搜查时,他这都能靠着些半吊子的缩骨功夫躲起来,让云卿安白担心一场。   云卿安不回答。   “你呢?”云卿安关切地问。   过去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真的过去。   可是,现在不必了,不必受怜悯。鲜血淋漓的真相一旦被剖开了,不论是出于真心或是愧疚,以义父之名给予的关怀依靠都变得不值一提。   此后谨小慎微,以虚掩实,自欺欺人,似乎这样就能周全。   “手脚麻利点,别慢吞吞的让人看着眼酸!出了差错那可是要砍头的……”太监总管在一旁不停地督促呵斥着,显然是对此次之事极为重视,尽管他们所做的准备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固执得,不似在坟外,与之对视的,分明跨越了很远很远。许久,他才恢复了平和的面色,声音带了缥缈,道:“寒冬销尽,时日已至,可缓缓退归矣,宫门沉厚,携缠同去,愿期路程通坦,濯消前尘。然皇宫里,缺了个岑氏阿臻,皇宫外,多了个游魂野鬼。你说本督,算不算作两不是?”   元历纪年不过是个干巴巴的数称,若逢上重事自然而然就被淡提了,说起来也只会记得那是天衝帝在位之时的昭功大典,盛况不可谓不空前。只是对于在宫里边忙忙碌碌而又默默无闻的侍宦而言,也无非是更得谨慎着些,云卿安也不例外。   岑臻笑嘻嘻地望着他,说:“好久不见,特地来看看你,没有被为难吧,可还过得去?”   岑衍上前,弯身将包裹取出铺落,大大小小的瓶罐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打着旋的烬灰玩弄于其上,施舍着零丁的温度。   何不释然?   “督主你……”岑衍猛地惊呼出声,想要阻止却因云卿安的眼神强自忍了下来,终是面带悲色道,“这是何苦?”   云卿安嘴边似是带了一丝轻笑,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岑衍的话听进去。   可岑臻会的,云卿安不会,又因着先前得罪了人,也就只能留在宫监房后边熬日子。但自从司马厝前来闹过一通了之后,条件倒是在短时间内有所改善,也不知是好事坏事。   云卿安伸过手一个个地捡拾起这些曾经给他吊命的东西,打量过后便是无声地讽笑,下一刻就将之全扔进了火堆里,干净利落。   岑衍再也止不住泪水,怔怔地望着云卿安半晌,摇着头想要否认,却只能讷道:“阿兄,从不远游。”   每次犯疾难忍之时,魏玠都会陪着他熬过去,不眠不休地照顾他,真心得同平常人家里的父辈做法没多大区别,因此他会下意识地唤出“义父”。人皆可鄙他而魏玠不会,人皆可唾骂魏玠而唯独他云卿安不可以。   “我嘛,过的也还成。”岑臻揉了揉鼻子道,“左右也就是依着主子们来就行。”   “见风使舵?”云卿安道。   “大概……适当拐拐弯呗。”岑臻含糊着说,他其实听不大明白云卿安说的意思。   云卿安沉默了。这他如何做的来?   “你听我跟你说,在打前边过来时,我才第一回 瞧见了真真真大的阵仗,那些个贵人打扮得个个跟那寺庙里头的观音菩萨似的,估摸着到了晚上黑灯瞎火都还能发出光来。可惜了,你都没看到,不然也能开开眼。”岑臻感叹道。   云卿安不置可否,也没有要打断岑臻的话,只是听着并无兴趣。旁人如何高贵又与他何干?   岑臻喋喋了半晌,在视线落至云卿安脸上时不由得一叹,道:“要我说,你就是缺少一个机会,若是你能在贵人面前露露脸铁定能够出头,你长得好他们看着也高兴,这样一来赏赐准少不了,也就不用啃着那干菜馒头过活……”   没有一条路是通畅的,一旦踏出了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应对的是什么了。····云卿安低下脸来,后退了几步正想同岑臻告别继续回去干活时,却听他无意中道:“那个侯府的贵少爷这回也来了,摆着张臭脸就没松过,伺候他的人都不敢大喘气。”   云卿安一怔,直直地注视着岑臻,有些怀疑地确认道:“司马家的……”   “对,没错了就他。”岑臻笃定道。   云卿安微垂下眼帘,盯着地面出神。   心里好像有些不是滋味,隐隐发着酸又好似有那么的一点点,雀跃。人皆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是吗,谁也不会因为身份而免俗。在同一片天穹之下,又在同一座皇城宫阙之中,距离算不算可称得上是近了些许。   “只是,如司马厝一般的人,难道真的会有烦恼吗?”云卿安虽未亲眼见识过,却也听闻过“无病呻[yín],贪求不满”。   “有倒也不稀奇,毕竟他前些日子没了亲娘。”岑臻将所知的消息道来,面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出席之时,他连对他爹的态度都是爱搭不理的,后边跟着的一个女人在低声下气地哄着他,据说那是他的舅娘。”   对父亲不敬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可司马厝仍旧是我行我素。有着这样的家世,也定是缺不了宠爱,亲戚都会对他好。   终究不一样。   云卿安眸光暗了暗,不大走心地道了声别想要转身离开,岑臻却是喊住了他,提议道:“咱俩不如在大典结束前暂时换个当差位置?该怎么做我同你说,你去了跟前也能见见世面,若得了赏钱,回来也能好过一些。”   这样吗?倒确实可行,忙得团团转的时候可没人对侍宦多看一眼。岑臻也是随口提议,云卿安答不答应都无妨。   云卿安抿了下唇,考虑一阵后,还是点了头。   只是想去看看他。   彼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决定,就草草地定下了他们的命运,此后各异阴阳不通。时至今日,云卿安也就只能匆匆回望而望不到头,一条道越走越黑。   岑衍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云督因此将他带在身边,关照得明目张胆,这些他都知道的。   “从不远游的人,是本督。”云卿安扶着老树直起身,在视线发黑之前先站稳了,“皇城之于我,不是樊笼是驰场。逐高梯,登临步,予过活,赖周旋。”   可他分明是曾被当成奴隶一般掳掠而来的,又受着诸多束缚和左右。既已如此,致瘾麻木的所谓良药,不要也罢。命虽贱,却也应是属于他自己的。   此前,魏玠是义父。此后,魏玠便只是魏玠了。   ——   掌印遇刺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却是较广,尽管过去了有段时间,倒是愈演愈烈了。   苏府的门廊边连着好几日来都是点着灯的,不论昼夜和时辰。好像这样就能驱走什么似的,自渡自照,落寞难消。药味从府中传出来时,苦气却没有一股脑地全倒出来,依旧在沉沉地压抑着。   “召大夫,我父亲的病如何?”苏禀辰将人带出内屋,引至会客厅坐下,他的语调虽极力保持着平静,却难掩急切。   一旁的司马厝抬眸,带着关切之色。   那位前来看诊的大夫发须微白,目光有神,他微微佝偻着腰身上前几步,缓声道:“令尊忧思多疾,又旧疴复发。苏公子还请放宽心,我定竭力而为。”   语气倒不算沉重,显然是有着几分把握。   苏禀辰心下微松,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出去,再回来时于司马厝身边落座,倒上了两杯茶,真诚说:“召大夫不好请,此番得解燃眉之急,悯玉拜谢不尽。”   澧都城内的名大夫不多,召易之恰好是最难请的一位,平日里见首不见尾的,医术却颇享赞誉。还是靠着云卿安的人情才请来的,而苏禀辰不知道罢了。   司马厝没受他的礼,道:“苏伯父如今这般情况,不宜谪迁外地舟车劳顿,你打算怎么办?”   苏禀辰苦笑了一声,也没有去动茶盏,说:“只可请求缓期,日后动身。”   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几分,是个什么回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魏玠受惊后越发暴虐,将身边守卫布置得密不透风还不算,有点风吹草动都会怀疑是敌对官员想要害他,遂着手整治。连嚣张的龚铭这回也胆战心惊,使尽了手段讨好魏玠,才只是落得个被贬去亲军都指挥使司任职的结果。而苏家自是不会做出这般的举动,于是就成了最先被拿来开刀的。   “陛下因殿檐遭天灾特下求言诏,父亲情切,上疏提及圣应亲理政务而莫使权下移,故遭怒。”苏禀辰涩声道,“先前投靠了外戚的官员没少被暗中清算打压,其余大多都自请辞官或者巴结魏掌印去了,不妥协的,落得个什么下场都不稀奇。敢上疏言事者少之又少。”   再因着和后宫宠妃秦霜衣曾有过的关系,他原本所处的位置就尴尬,随便被拎出个由头来,同元璟帝的关系就能被挑拨了去。   司马厝敛眸未语。   旁观不可与,悲喜难相通。亦如云卿安与他,总会有说不清说不尽的。他便留着那片无人扰的清净地,没有涉足,愿等坦然相对。   可这样,真的合适?   *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几章拉快过然后接下卷。   (本章完) 第68章 墟里烟 破晓而来的,未必是清曙   太宁常偃郡睢城既为藩王封地所属,所呈之貌自是与皇城内部不尽相同。   较着一股劲般的。入夜时分未能窥见弦月,倒是被街市上的烟火气吸引了目光,这里的宵禁规矩松因而也造就其繁热。不说贩摊如何忙活得应接不暇,就连到这打尖住店的也都是络绎不绝。   换过了一身不打眼装束的岑衍看起来和客栈里边的店小二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几间客房看着都干净,没有什么问题,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就包下了,这些天都会歇在这里……”   岑衍在经交谈颇为融洽地进行了一回银钱交易后,回首时才蓦地发现找不着云卿安了。他的眼皮瞬间跳了跳,在同行之人的劝说之下才稍微安下心来。   云督连着这几日情绪都很不稳定,断了原先的药,按着其他药方服用之后的身体也时好时坏,出去走走散散心,倒也好。   往人稀处选道而行,影随而声远。立于万里开外,又落于三尺之内。   云卿安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不喜欢热闹的,但他可以旁观很多很多的欢聚,也可以坐拥场场落幕。这些都不会催动他太多的情感,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意料之中地临近。   “皮影小人,十两一个,成双则免,强买强卖。”那人声音却是冷冰冰的,也不管云卿安是什么反应,走近时直接将东西塞他手里。   要不要,扔不扔,也都无所谓。   此前先是魏玠的利益渗透在这一带遇到了铁板,自龚河平退任后投靠过来的盐帮夹带了一大批私货而行,结果不知去向,其余能榨的油水都极为蹊跷地流到别处去,魏玠忧虑不已,因而云卿安被派来此秘密查看,只是借着个东厂办事的由头。   云卿安低着头,将司马厝递过来的一双小人拿起来在昏光之下仔细端详,委婉地说:“手艺不精,未尽刻本督形貌。手艺尚可,堪绘侯爷一二。”   而司马厝将这在街道小巷中传得火热的戏名念出来时,面无表情似是和自己毫无关系,却在话刚落下后他又迅速补充道:“你若不喜欢,可以重新编排。以你为准,不是作假。”   若不是亲身体会,他是无论如何也都想不到,司马厝逗哄起人来这般勉强生硬,却又恰如其分。   “既不是纸上谈兵,也不是空头支票。咱家,可是卖了命的。”云卿安没有抬眼看他。这样全身心的尽数付出,分明是实打实的。   脸上终是含了浅笑,轻轻牵上司马厝的手向前走着,云卿安问:“你为何会一路跟来?”   自那日匆匆分别过后再见竟是这般,云卿安这一通情绪来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疏远是为何。司马厝不由分说地扯住人,与云卿安对峙良久,终是把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寒声道:“曲不终,你敢散,那就是不把我当做一回事,原先都是逢场作戏糊弄我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寻借口使自己暂时离开京城,放心不下故而偷偷跟着一路相守。司马厝却没有顺着云卿安的意思照实回答,而是道:“可我想说的,你未必知道。”   可这些本都和司马厝无关的。   云卿安忽而转身就走。   驯良之下是贪婪倔强,心淡又何必牵扯连累上别人,可若牵扯上了呢,根本就放不开。   云卿安也收了收自己的情绪,倒没扔下小人,只是慢慢仰起脸,有些无力地问:“恐席无可落,戏台作何唱?”   被传得极不合适,但又颇为合理——乡野村夫赶鸭子上架,东厂督主从从容迫将侯折腰。   此为恰好遇上故而买下来的。也不知将其制作出来的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或是为了褒贬时弊还是其他,总之就是把那长宁侯的模样制得好,而将东厂督主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个修罗夜叉。   司马厝似是松了口气,握着云卿安的手也放轻了力道。   云卿安竟似是早就觉察到他了,只是并未说破而已。   俗世人情如何实不清楚,旁人作何看待他向来是不多在乎的,除了在牵扯到同司马厝的这一件事情上。他竟然好奇地想要探听。   司马厝定定望他一瞬,转过脸去看着前路,道:“分管边地班军,故借此离身。”   云卿安微愣。   云卿安牵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停下脚步,道:“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别抬举。”司马厝侧脸看他道。   若不是因为单只知晓云卿安的情况不对劲而对其他毫无所知,他也不会这般谨慎地将之守着。   “意不相通,哪怕难以共担也总该要让我知道。卿安,不是要逼你。”   云卿安垂目,靠上他的肩。   酸涩翻涌过后又归于无声,执手而过,则得过且过。   寂夜不见所至的绕城边居升起炊烟,却也少闻人喧。冷月清霜拂照着流水涓涓,闪动起滟波。这里边家家户户都是通明,透过窗纸仍可以看见跳跃着的煤油灯焰。   司马厝的眉头微皱,将牵着驴车的红绸系到一边,伸出手把云卿安从其上扶下来,道:“这里好端端的,该不会是被诓骗来了?”····路上所遇卖酒妇诸多哭诉难事连连,故被引寻至此。   云卿安没急着下定论,静静打量周边少顷,目光在河径边满用的晾衣竹架掠过,说:“未断然。夜深露重,浣衣女不至疏忽若此。”   这会的衣服早该是收了才对。   越近越觉不对,太过安静,竟连狗吠声都没有,司马厝和云卿安对视一眼,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门没有落锁,“吱呀”一声被推开后,空房地面上赫然躺着的是一具蓬头垢面的女尸,双手环在胸`前,尽管躺倒了也依旧是双膝跪地,呈保护姿态。   司马厝上前轻轻拨开散落的衣裳,露出了女人黑色的头发和部分肩膀,将已经僵硬的手掰开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稚童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气氛骤然变得凝重了几分,原不论何时何地,战祸未起仍皆多不太平事。或因仇怨致恨,盗贼洗劫,生民亦遭殃。   “孩子留在这恐出意外。”云卿安上前探了探稚童尚存的鼻息后将他抱起,凝重道,“不知其他户人家的情况如何,细探方知。”   司马厝点了点头,率先出去周围查看民舍一番,不多时回来后仍是眉锁未展,沉声说:“遭难的多有数十户,而无一例外皆老弱妇孺丧命,不见壮年身影。”   “若是恰好他们全都外出,未免说不过去,除非来者是有意图谋,劫掠劳力。”云卿安说,“先回去寻人过来将这里的尸体收敛了,旁事另议。”   司马厝应下,却恰在和云卿安一前一后走出的瞬间,不远处燃烧屋顶枯草而起的浓烟被风吹向他们的方向。   “咳咳……”云卿安忙掩住口鼻,却仍是被呛得直咳嗽,面色都苍白了几分。怀中的稚童在这时也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咽声。   司马厝伸臂一揽将云卿安带近身护着,脚下片刻不停地循着来路而去,欲带着他先快速离开这里。   自是知病体不经久持,然先前追问时,云卿安也只一言带过地说是陈年疾疴,避之不谈处,司马厝未尽究而只忧心其遭罪。   火势却越来越旺,弥漫在空气之中的酒味也越来越浓烈,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然猝不及防间,在浓烟的掩盖下,一些身影穿梭其中,四面传来怨恨咒骂的声音,接连不断有人从各处涌出,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不管不顾地朝他们两人打去。   “杀了他们,报仇雪恨!”   “丧尽天良的恶盗,做尽坏事还不算,竟还想一把火把这里烧了毁尸灭迹!连孩子都要抢,你们是该遭到天打雷劈的……”   被误会得彻彻底底,在这种情况下,口说无凭的解释也都是徒劳,他们根本听不进去。司马厝眸光一寒,不得已松开了云卿安,被迫停下来应付他们发疯似的攻势。   一颗颗粗砾石子被扔了过来,打在了云卿安身上、手背上,擦破了些皮肤。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在这个时候只能尽可能不给司马厝添麻烦,又似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根本来不及捕捉,只得先观其变。   乱流迭起,激愤如刃。   民众可以毫不忌惮地拼命,可司马厝却不能,他又不是真的前来要他们命的,还得顾及着下手的力道,这样一来难免吃亏。被疯狗缠上啃咬着一般的,偏偏还不能泄火。   在被扑过来的一人叫喊着死死箍住腰身时,司马厝终是忍无可忍,用肘骨狠狠地撞击上去再把人甩出去,忽听身后传出异响,他转脸望去时惊唤出声,“卿安——”   坍塌的屋舍被卷撕在火海里,人也几近被淹没。   司马厝忙极力在纠缠中抽出身,匆匆掠去将云卿安从废墟边缘带起,将他背在身后,用劈手夺过的镰刀作开路之用,再次交手时已是少留情面,见血不避。   “没天理!以前的好官出了事不见人,新上任的派人来收了我们田产,抓壮丁去锻武器也就罢了,还非要把我们赶上绝路,干脆把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漏网之鱼一并弄死,偿不尽你们手中的杀孽!”   “冤有头债有主,自己睁大了眼睛讨去少拉替死鬼。都让开,想死我们可不奉陪。”司马厝眉目含霜,听着云卿安虚弱压抑的咳嗽声心里越发焦躁,出招也越发狠。   逼得周围人一时生出了惊恐退缩之意,却又是一轮不甘不忿的责骂,悲观而无力,也不知是在控诉着谁,“杀千刀的恶霸弄权,为非作歹!”   云卿安靠着司马厝的背,眼中泛出的酸涩被他使劲眨着暂时压了下去,却是没顾得上其他,在司马厝耳边提醒说:“那个孩子还在。”   司马厝会意,果断折返而回。   等众人见到被救出的孩子时,皆是心情各异,等再听到司马厝的那一句“脱身细说,给你们讨回公道”时,他们终是眶藏热泪,多少是信服了一些。   反正是无可奈何,何不先听之。   火色吞没了残舍瓦屋,逃者逐生。浓烟遮掩了黎明晨光,破晓而来的却未必是清曙。   清一色的亲卫军突临到场,面色不善地围拦在众人面前时,一切却都像是在被意料之中。   众簇拥间,一身着深蓝色儒袍的中年文雅男子款款步出,施过礼后从容道:“在下为昭王府下幕僚沈沧济,幸闻督主、侯爷贵至,特奉主令邀一聚,望勿推辞。”   (本章完) 第69章 月下逢 歧道的晦暗共汇。   沈沧济带着两人进了王府,朱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入眼的便是端着佳肴的仆人来来往往进出的景象。整个前庭已经有三个农户家大,花圃里还种着许多名贵花草,两旁相间竖立着琉璃灯,大气又奢华。   “王爷,云厂督和长宁侯到了。”   司马厝和云卿安一跨过门槛,便看到厅中放着张楠木圆桌,桌子上足足摆放有二十几道菜式,穿着清凉的妩媚女子立在两侧,薄纱让她们曼丽的酮体若隐若现。   司马厝收了收视线。   李延晁端坐上首,似含玩味道:“二位来之不易,快请入座。”   “承蒙款待,本督感激不尽。”云卿安似笑非笑。方才整理了一番才不至于形容狼狈,然嗓子还是烧的厉害。   原打算先暗中派人通传消息回京,将那伙纵坏的人清理干净后送受难百姓离开,不成想昭王以百姓作为威胁设宴有请两人。到了人的地盘上,许是一早就被盯上算计了,下马威来得气势汹汹,无可选。   “云督客气了,既是到此,本王做东也是应该。”等两人入座后,李延晁一挥手,两侧的侍女上前为他们斟酒,“好好伺候贵客。”   司马厝身侧一位身穿粉色薄纱的侍女靠得越来越近,整个人都快陷进他的怀里了,轻柔的手抚上肩头,轻声道:“侯爷,奴婢为您揉肩。”   云卿安心知这十有八九是落他手上了,倒是笑容未敛,半点不在意似的,说:“为利为义,许是价格实惠而买卖实诚,王爷可认同?”   “云督自是眼光独到,也定能不失所望。”沈沧济沉吟片刻,恰提道。   李延晁不咸不淡地应声,对认同与否却是闭而不言。   李延晁也不管他们是何反应,自得地饮足了酒,才慢悠悠提到:“本王不日前才搜罗来了一副珍妙弈具到府上,恨无人切磋一二,故特意将秦巡抚请了来,不成想,切磋了半个月有余,始终不得尽意。云督可知是为何?”   歌舞声起,华而不实的贵席千篇一律。台上人客套片刻,怀揣的心思各异,自是没有人轻易动席。   有不可告之,故而受重视。   现如今,陛下对秦妃娘娘越发重视,秦时韫若是想要名利权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他却偏偏认为自己政绩不济,故而不足为道。活的太实在。   云卿安慢条斯理,不答反问道:“凡事计较掂量得多,自是多有局限。显山露水尚在一隅,卧虎藏龙不在局中。王爷何先不让咱家开开眼?”   弈技在这时候往往成了不足挂齿的,其间受诸多左右,不论是处境地位,还是目的动机皆可为动局东风。   那人苦笑一声,起身施礼后道:“下官淮扬巡抚秦时韫,政绩薄,位低难入眼也是正常。”   李延晁在沈沧济暗中递过来的眼神中会意,不疾不徐,沉吟着探道:“本王自是有严管藩属之权,只是不知,云督所说之帮队有何特别之处?”   那心思曲曲折折的,或试探关系以图拿捏离间,或打着在打过巴掌之后给甜枣的主意。隔岸观火,自成斜风,总也不会吃亏。   云卿安不由得多看他一眼,说:“秦大人过谦。”   李延晁微眯着眼,对他这带激而意有所指的话语轻巧巧地避过,颇有兴致地道:“本王倒觉得是人和未至,因而难宜,见招拆招自可成见闻。不如请厂督同侯爷赏脸切磋一番,胜者得射覆之筹,也能容本王观摩一二。”   “本督为何而来,王爷应是清楚。不知,贵府可有探知盐商所经去向,若能告知,义父定是高兴。”   云卿安含着淡笑,看向司马厝没急着应声。   云卿安见此没多大反应,佯装浅酌一口清茶,目光在居于重位的沈沧济身上打量片刻,而后落向李延晁身旁低头沉默的人,说:“本督眼拙,未曾见过这位大人。”   这就是把魏掌印抬出来了。   一时间被浓重的脂粉味给包围住了,司马厝不由得身体僵了僵,果断伸手将女子的柔荑拂开,拉开距离后冷着脸不吭声。   云卿安轻旋了旋指上的裂冰玉戒,了然不破。   不谋而合倒未必。   对之,矛盾现才可掩人耳目。   司马厝与他对视片刻即了然,往后靠了靠,嘴角微勾道:“云督,请。”   ——   是夜,星稀风淡。   云卿安跟着侍女来到置给他的院子,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霜寒居”。踏进院子可以看见一棵红枫在院子左侧,红枫树枝上挂着红绳和红木板做成的秋千,虽未见其盛却也可知其灵动灼艳。   “督主,这里便是您的住处。”侍女将门推开,立在一旁等待吩咐。   云卿安点头,走进屋内。   屋内分里间外间,外间就是待客处,红楠木制成的桌子摆在外间的中央,桌上放着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两侧木柱上围绕着白云木雕,可见鹤形。   “你可以退下了。”云卿安说。····“未可,王爷有所吩咐,侍奉不可疏忽。奴婢需得伺候督主歇下了才可退。”   看得紧,倒也在意料之中。   他偏头似是不经意地问:“装饰别致,点缀得当,敢问先前所住何人?”   “这……”侍女为难道,“一妾生前所居,可是怠慢了督主,奴婢可与王爷告。”   “不必。”云卿安道,绕过屏风进了里间。   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梅花印伴着剑锋雕刻其上,一纸黄色冥币镶嵌入内。他眸光微凝,忽而问道:“其死后,可有丧礼?”   侍女一怔,面色白了白,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云卿安瞥她一眼,已从她的反应中猜得七七八八。多半是不得善终,可按这个院子的规模以及房内摆设的贵重程度来看,这个妾室生前应该很得宠才是。   待侍女被支着走开后,云卿安伸手拂过梅花,在泛白的那个梅花印上摸到凸起,轻轻一按,台下就弹出一个暗格。里边赫然是一淡紫色的手帕,之上绣了两只交颈的鸳鸯,像是被锁死在了里面,囚困压抑不可见光故而蒙尘。   他端详片刻,将东西收好重新放回暗格。所添若无,而歧道的晦暗共汇。   夜雨落时,窗棂斜映枝桠,黄叶零乱,那几点烛火在霈霈灌风里摇曳,床衾余温薄,异人独听。   察觉到床榻有人悄悄上来进了他被窝时,云卿安无动于衷,仍旧是浅阖着眼。凑近过来的先是清冽寒意,接着便是被揽上腰而起的归属感,以及那一点相靠的温热。   然谧,拥眠,置边。   “被伺候舒坦了?”云卿安忽然出声,喜怒不辨。   席散后,千娇百媚的舞姬亦步亦趋地跟着司马厝回了房,被昭王明令指示过的,还能是做什么。   司马厝眉梢挑了挑,撑起上半身俯过去,用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否认道:“没。”   “是没够,故而找本督接手?”云卿安转过脸去瞧司马厝,伸过手去用指腹轻拂上他略微溼潤的里衣,力道不轻不重而语调却被刻意加重。   司马厝不回答了。   先前被谋算得多少有些狼狈,连换洗的衣物都被偷收了个干净,差点就和风月尤物坦诚相对。其所谓的解孺慕之思自是个借口,征战劳累缺个体己侍奉的可人也全不存在。   他只想使些暴力手段来摆脱,便也就这般做了,虽说在那关头不好拒昭王的意。但,他有人了。   云卿安似笑非笑,自是知其燥意所抑藏,从司马厝怀中挣开并将之轻轻推睡回原位。他坐起身后,伸手摸向床头案上的花瓶,一枝插在上面开得盛的野百合瓣间沾满了雨露。   “卿安。”司马厝抬眸轻唤。   不明所以。   云卿安拿过那枝野百合放在鼻翼间碰了碰又放开了。下一刻,指尖却在水露碎瓣间搅动,他回眸时看向司马厝的目光似是心疼又或是别的,薄唇轻启道:“本督,又不曾亏待你。”   云卿安靠枕着他,低声问:“来的时候可打点过外边,昭王开出的价位你看过了?”   司马厝握着云卿安的手腕,深眸如墨,有些走神,过了会儿才道:“我待片刻就得走。”   盯梢的可不会轻易退去,暂时理一批止止罢了,来去匆匆偷着会见。自是清楚。   云卿安埋下脸来,极为乖顺地点了点头。   “射覆之筹倒是有些意思,零散的残页信件和紫金朝服。卿安,输了你,更遭罪。”司马厝接着说,“似是而非又引人猜忌的物件最是不好处置,一旦同阵营靠上了边就连撇都撇不干净。”   故作争锋相对之象,而成杀伐之局,胜棋者得物,天经地义,可这一来就是被彻底拖下水了。   云卿安温声道:“有威逼就有利诱,所给之筹,东厂尚且还收得住,故而我赢得起。”   司马厝不置可否。   这显然是个冒险之举,但形势不由人。他们所带随下毫不例外地都被王府亲卫控制住了。   “其已暗中成势,恢复已裁撤的护卫,蓄养亡命,杀逐幽禁地方官员和无罪百姓,强夺田产,劫商藏盗。这任何一件都是欺君罔上之过。可他偏偏敢做,还做得游刃有余。”云卿安缓缓道,“能瞒得严实而没有让一丝消息泄露到京都,绸缪恐久,府下幕僚倒也有些能耐。”   “澧都中必定有李延晁的势力眼线,就是不知其中被渗透瓦解了多少。”司马厝提醒道,“东厂里边估计也不干净。卿安,清人别手软,不行我替你。”   这次出巡动向分明就是一早就被对方摸透了,先是铺厄警告,接下来或许就是被软硬兼施,试探以寻合作,步步推之。   云卿安淡应了声,渐闭上眼。   (本章完) 第70章 依山尽 如在六月弭飞雪。   鼓声嘶哑若孤鹰,皇城如在六月弭飞雪。   登闻鼓,即有冤情者,上达天听,由皇帝出面主持公道。不过现下朝中谁人不知,君正值力学之时,然视朝迟而免朝多,奏事渐晚而戏渐广。进谏多无用,击鼓陈情也自成虚设罢了。   “老祖宗,吕璋的旧属不识好歹,妄想以卵击石地来折腾,已经被奴婢让四卫营给拖下去了。”   故而在魏拾匆忙来禀告之时,魏玠正泰然自若,心安理得地享着孝敬,宫人端上来的燕窝羹都没能让他多看一眼。毕竟他这会子多了个“贵翁”的名头,身价似乎也能跟着翻倍了似的。   “嗯,看着办就是。本印乏了,不乐得见血,这些个没眼力劲的贱东西偏生还一股脑地往上凑。”魏玠慢悠悠道,又有些不耐烦似的。   他心情本是甚佳,却因着接连遇刺而窝着火,什么不入流的乱党组织却难以摸透。为自己的安危提心吊胆,续气的人参都备了好几根,还故特传了召大夫进宫连日候着,有备无患。   “是,老祖宗英明。要说也真是活该,一人犯事,连坐受罪。吕氏家人可都被流放到泔西铁岭卫服役去了,也亏得老祖宗仁善,才不跟那些个家伙计较。”魏拾挑着好话道,自先前遭了厌弃后,他难得有机会露露脸。   魏玠仰着头,目光却是平着的显得有些倨傲。他不以为意道:“你可知你说错了哪里?”   魏拾一怔,腰板越发弯曲,他先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不安地道:“还请明示。”   苏禀辰抬头淡淡望他一眼,嘴角竟是牵出一抹笑容来,却怎么看怎么僵硬,像是冥纸上糊出来的般。   吕璋才身居高位没几天,下场便落得凄惨。下颌脱落而牙齿都被打掉不说,还受了钢刷之刑,皮肉碎裂如丝,可怖异常。皆知他是魏玠眼中钉,被罗织贪污罪名打压至此,却不知,元璟帝也自有算盘。   魏玠斜睨他一眼,“有何异议?”   苏府。   愚忠臣骨最是易折。   外交虽由礼部执掌,其下机构亦权重不落,今来矣,则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有可商。   生杀夺予的至高威严不可损,而滛宫后山丑态尽现,如何忍得?提封是为了颜面,此事默认也是为了颜面。魏玠知李延瞻的意思,因而拿捏起吕璋来轻而易举。   魏玠果是稍微正了正神色,唤人落座听禀。   今势大则看心情,何须再像从前一般为羌人憋屈。   徐有谅心里说不尽的难受。   心病共旧疾来势汹汹,苏和风好不容易稳定未久,又因着朝事凶险犯噩。而丁点的希望也失,召大夫被请进了皇宫不得出诊,连消息都难通传上。   仲长栾愣了一下,“这……”   仲长栾本不敢落座,违命更难便只得如坐针毡,强自定了定神思后才开口道:“下官有言或不当讲,却仍需掌印提点,以今国库之况恐难此番朝贡回赐,可要……”   徐有谅放下手中拿着的物品,斟酌了半晌才叹道:“苏伯父今盛飞鹤去,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1]。灵志尚在,还望节哀。”   苏禀辰立于庭前,丧服缀身,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徐有谅前来拜访时,他才客气地作了个揖,却也没有要把人迎进去的意思。   若是以往,羌戎贡使携带特有货物朝贡,朝廷则根据其物品的多少,相应地给予回赐。因着魏玠擅权之后与外族的那层见不得光的关系,羌戎胃口渐大,以虚数冒领赏物原是习以为常,这回却没讨到便宜还挨了冷刀子。   仲长栾忙敛目道:“掌印所说极是,下官不敢有异,这便传话下去。”   近日前来凭吊者稀少。那挂于廊上的长明盏彻底熄灭了,白幔悬挂,丧气如古。设酒脯、燃香烛,布灰于庭,静候逝者“回殃”。   魏拾忙连连应是,正暗自琢磨着如何赔个礼,又见魏玠挥挥手命他退下,纵有不甘也无可奈何,弯身退下时恰瞧见主客司郎中仲长栾提步而入。   魏玠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声,到没有真和他计较的意思,饶有深意地说:“可不是本印仁善不计较,毕竟那是陛下的意思。”   “那便叫礼部按实数发赏,削价半付其索求。”魏玠轻飘飘道。   苏禀辰着急父亲的病,一时情急故甘愿担罪受屈去妥协求人。身带重枷在国子监门前示众,身顶烈日,坚持三天,时友人忧之故伏阙上书,请求肯允而遭拖延。   徐有谅虽替他感不值却不敢相劝,父命关天,余皆可抛,事却仍不遂人愿。   “父亲不愿见我堕贱,故失望自弃而去。说到底,还是我不孝。”苏禀辰平静道。   自责痛恨,彷徨挣扎,仿佛都在这一别中逝去了。那些曾引以为重的骄傲自尊,也都不值一提,都过去了。   徐有谅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如鲠在喉,他还想要说些什么来劝慰的时候,苏禀辰却已转身,声音淡漠。   “还请回吧,免沾晦气。”   ——   墨开时吞晖,天色即暗时,茶山止了散清,竹海哑色听涛犹在,傍依无归不见来客却似能没人逐路。浓雾昏压压的也隐不住宛若窃窃私语的哑声,险险的锋利被虚虚地盖着了。   “天黑恐不好赶路,侯爷,咱们不如快些……”有人急切道。   绥下陂为自藩属通京必经之地,王府派人前来送行之际,去人已皆整顿齐整,只等候着司马厝的一声令下,即可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毕竟昭王如今忽而极为爽快地将他们这些被扣押的盐帮和正经商人放了,并提出派亲卫军送他们随行出城,“困”起来的那月余时日好像只是一场错觉。用意何在?也不知是否为掩人视听之举。   司马厝不能没有计较,故而在面对诸人的催促时,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那望不尽的竹海暗影中收回,来到云卿安身边与他一同在高石上坐下,淡道:“暮已至,多一时少一刻也不差。”   众人面面相觑,也只得压下焦急耐心等着,被火把光晃得人心有些惶然。····而非惊弓之鸟。   云卿安用捡起的一根竹枝轻轻地拨着枯叠,像是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司马厝靠近时,他才丢开了竹枝,先是往旁侧的身影瞟了一眼后才道:“颠簸流离,秦巡抚诸多不易。”   秦时韫此次同他们回京要面临的可是麻烦事。   司马厝挽过云卿安的手,在他那被竹枝浅划了一下的地方周边抚过,低声道:“魏玠的手谕不好拿,更不好藏。事有轻重缓急,若是换了一个人也断不会计较太多。”   盐帮贩私已是罪,亲提手谕层层打点,借此夹带京营特有私器同外商来往便是罪加一等。当从昭王和秦巡抚的口中得知并确认此事时,司马厝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魏玠作威作福惯了,竟敢妄为至此连动摇国基之事也敢染指,瞒得严实也不知其究竟暗箱运作了多久。   云卿安暗了暗眸,说:“他急派我前来探查原是因此。若得赵国老出面引线,勋贵重臣联合清流携证弹劾揭发,未必不能致成。”   借由深有威望之人搭桥共谋,分庭抗礼还需此。   “会与外爷联系,他也定不会坐视不理。”司马厝亦知其重,道。   云卿安淡淡应声,在他肩膀上靠了靠,道:“若有需,我也不会置之不理。”   多少是有所关联之人,一有了风吹草动避都避不开,被指认了信算又能有多大?   司马厝凝眸,留意着云卿安的神情,见他始终无异才落了落心石。   终不是和魏玠一路的,不枉法顾私情。   “云督还请随在下移步,王爷尚候,有事相商细谈。”声音从后方不远处传来。只见沈沧济端着和煦的笑,做出请礼。   云卿安还未开口,司马厝已然先起身,不经意般地将他挡了挡,凝声道:“王爷要吩咐何事,本侯听不得?”   沈沧济摇摇头,面容半隐显得有些难以看透,客气地道:“王爷只请了云督一人。”   司马厝的眉目骤寒。   周边的竹海浪浪相推,风声若鹤唳。脱身不易,此送本就莫名,独自折返进了里边未必就不是遭困有危。既已暗通讯息命人在此有所准备,他倒是不介意来硬的,结果如何是另一回事,杀意却在这时被安抚住了。   止其动作后,云卿安缓缓从司马厝背后走出,平静道:“有劳沈幕僚引路。”   府廊已经空无一人了,奢光都被熄掉了,残场便是这般的人去楼空,可这明明不是。不是未曾有过猜想,只是当被引进一间府邸地下密室之时,云卿安多少还是有点意外。   众多陈旧的牢笼刑具摆放在不同的位置,不见任何血污的痕迹反而是一尘不染,交相围绕着中央的案桌。这里没有灯盏,只有蜡烛,映照出墙面破碎的壁画,隐约间可见剑舞之盛景。   “久等。”云卿安的视线在坐于案桌旁的李延晁身上停留片刻,也从容地在他身边坐下了,也不管所谓规矩。   李延晁在此刻衣着得极为简朴,像是他很早之前的装束了,远没有封王后的气派。他望着那壁画许久,这才转过脸来,没滋没味地笑了声,说:“周折颇多,劳云督不计较。”   沈沧济吩咐那在昭王身边侍奉的美姬退下后,静静地立在一边。   香纱轻迈转过时,云卿安抬眸看清了,她是原先被安排去司马厝居所上伺候的,后又被阳奉阴违地拒了个彻底。司马厝本也明知瞒不过就没真的打算瞒着,打掉门牙往里吞的事坚决不肯干,露就露了。   “王爷既是要放我们回京,等着看魏掌印吃苦头。”云卿安单刀直入道,“然绥下陂通阻皆隐秘,敢问王爷设愈方宴伏几何,此又为何意?”   所带属下皆被扣留,今时又受了昭王交出的魏玠罪证手谕不说,还遭监视送归。云卿安也不得不对昭王的这一手推波助澜,隔岸观虎斗心服。与其说此,倒不如说是对那位出谋划策的沈幕僚另眼相看。   都到了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凡事皆可被摊上台面。   李延晁也没再搞似是而非的那一套,说:“愿得诚待,云督若允,本王立即传话撤伏。”   云卿安不避不让,“同本督谈诚意?”   “虽亏礼在先,却相待不薄,云督也该明白。”李延晁不紧不慢道,“自古有了张良计,便有过桥梯。本王知云督和长宁侯有暗通联络之渠道,未必不能借机破退。”   欲以某人为某事,威逼,利诱,导之以谬。也正因此,才在府中给足了极优的礼待。   云卿安讽道:“总不会是异想天开,妄以本督作筹。”   “虽知以二位之交情或可一行,但本王若有此意,早些时日便可动手。”李延晁叹道,“既是愿得诚,便不愿做此下等之举。只是,若长宁侯真的动手闹出了动静来,那就是给本王送把柄,这些个杀逐官民和劫商藏盗的罪名,可就要易主了。”   云卿安眼神一凛。   昭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在自己的藩地之上若真要推罪构陷,没人拦得住。此次就算能脱困,司马厝回京后要面对的便是更为凶险的难局。   再淡定的周旋也可因一人而妥协。   “本王要的不多。”李延晁见时机差不多了,低笑了声,开口道,“云督手上的玉戒不错,可留与换。”   *   作者有话要说:   [1]引自《悼亡诗》 第71章 声不起 人远当殊,寒光零落。   宣君权神授,万民朝拜,共呼朗朗千秋,拥陛下高枕山河万万岁。澧都中盛况将至,然明堂风不近街头巷尾,博雅院旧址本已荒废多时,今日却是当朝清流重士秘密汇集商讨,酝酿等候,心照不宣。   他们也是因听闻了赵建章将至京城的消息,或多或少地生出了些希望来。   “赶上这个节点自是面临诸多难处,气盛而形衰,筹备正急,宫内事宜皆被置在了魏玠的眼皮子底下。”大理寺卿王阆坐立难安,语气沉重道。   现下这情况虽急,却还不到向阉党发难的好时机。   “可不动,又怎知魏阉会在朝拜时做出什么来?他前些日子可是才被封为了‘贵翁’,万一这回他也想要给自己加个神授高权的名头来呢?怕就怕到时候拜天拜地拜菩萨,访辈访堂访魏玠……”翰林伴讲谌方止嘲讽道。   气氛有些凝重,谁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诚然,手有权柄自能权倾一时,黄牙利嘴有时候也能胜过罄竹罪书一状。但有备无患,总有东风经来日。”秦时韫停下了手中的笔,将所书推置于众人眼前,“进言书已初拟,还请诸位过目一番,若无异即可落名进与。”   路经波折而至,既然想要联名上书弹劾,书罪陈情自是不可少。   “秦大人所言在理。”有人叹息一声,附和道,“吏民不修,内忧外患,江山摇光不可曳。立心立命,我等尽力而为,余下的,就交给天意。”   “你个杀千刀的小贱奴,在长宁侯那得了不痛快,有种上侯府撒野去!气撒我身上就能逞威风了是吧?方圆百里就你最能耐……”徐聿话音未落,便又被祁放重重地一拳砸跌去了墙根,早已鼻青脸肿。   人远当殊,寒光零落,香雪着蒙。   “开弓没有回头箭,但已无路可退,总不能让魏狗一直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横行下去,腐朽晦气,受苦的还是百姓生民。”王阆斟酌半晌,终是服气了般地妥协,“陛下受小人蒙蔽时日已久,清名染浊,未可明谏匡扶,实愧吾主。”   今苏和风逝,这种局势之下又不好亲自前去府上拜见露脸。司马厝自能理解倒不意外,只是问道:“祭礼可收下了?”   但留以筹划的时间仍是不多了。   谁也都知道风险不小,毕竟前些时日受难的官员惨状仍历历在目。   久虔迈入门槛走过来到司马厝面前,告道:“苏家因事拒托,未能前来。”   司马厝回过脸去看着院屋里边的情景,沉肃而未再追究。   “明谏匡扶,实愧吾主”之言经他耳畔打了个旋,固思被渗透得悄无声息,怀疑扎了根时哪怕是捕风捉影都是罪证,但若是空口白牙地认定了反而会简单许多。   督主离开后的这一段时日都难得其音讯,直至今时,司马厝来厂将督主的命令传达命人布置下去。祁放追问督主行踪消息,毫不意外地在司马厝那吃了瘪,他窝着的火这会全拿徐聿发泄了。   司马厝眸色柔和了一瞬。   昔交握察玉戒空失,经问知遗,当择银室新打,结对以赠。   木桌连同锅碗瓢盆被来人踹得七零八落,颠倒碰撞声乍现,伴随而来的是徐聿的破口大骂。   东辑事厂主事里房。   “未。”久虔的话语顿了顿,他心里的那股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我前脚刚走,苏公子便派人又送回去了,只说心意代领。”   听信和抉择,从来都是被推着去的,早定也是枉然。   此次本就仓促,只能在草局中谋周全。从王藩回京一路之上原被促使远离官道绕行以图避人耳目,而他设法拖延,行至折渡时与久虔等人明里暗间动手反制,故而摆脱得以寻宽。   众人纷纷聚拢上前,确认无异后陆陆续续落名按下手印。也有人犹豫良久,终还是不敢冒头灰溜溜地离开,出去时还不忘颇为尴尬地向候在门边的司马厝抱歉似的作了个揖。   祁放厌弃地收回手,擦了擦嘴角,狠声道:“还是先顾着你自己吧,徐大档头,你可是自身都半陷进土里了,就等着那一盖可就连脸都露不着了。至于同司马厝的仇,我日后再慢慢算。”   卿安……   司马厝没理会他们,单只眉梢挑了挑。   徐聿却只能恶狠狠地盯着祁放,吐了一口唾沫嘲道:“怎么,我看你是被猪血泼糊涂了,你是看不清自个几斤几两了吧,以为自己甩了点手段把我给挤了下去就真真正正是东厂第二人了?呵痴人说梦哈哈哈……”   “你想找死,我成全你!”   被迎头重重砸过来的是一张残坏方凳,不多时,徐聿便已是头破血流,嘴里却仍旧骂个不停。   他先前在共事时遭了祁放的暗算,受了重伤未愈不说,还连指使的权力都被彻底夺了,恼恨都积攒着恨不得化成千刀把人给剐弑。   “姓徐的你给我听好,就你这两面三刀摇摆不定的嘴脸早该被撕烂八百回了,别以为外边一些不干不净的人给你些脸就真当自己成香饽饽了,不过是看在督主的面子上留你一命,趁早滚省得我费力气踹你!”   “你……你监视我?呸,你卑鄙!”徐聿已然连话都说不利索,强定了定神。   对方探他意思抛出橄榄枝之时没少乔装后与他暗中约见,祁放显然是发现了的,但更多更深的,定不会暴露才是。   “你可真是,耽误了我不少时间。”祁放不屑地剜他一眼,砸打得越发狠。都是为了向上爬不择手段,碍了路就得被清。   又不知过了多久,呼出的气都比进的多,徐聿渐渐地都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了,只隐约听到祁放愤怒离开的脚步声和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徐聿心下松了松,未几果等到窗棂异动,便知是过来接他逃离的内应来了。他嘴角扯了扯,却是有一股带腥热液流淌而出。   在东厂待不下去,不合故转投,本就是求前途罢了,奉何主皆可。   ——   京外的别庄所距未远,而足够掩人耳目,低调而不显庸俗,就算曲亭水榭往来之客是奢纵惯了的,却也都能偏安一隅,纷流似乎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了。桃柳之涧,暖风拂槛,阁廊檐道弯曲间,回眸便窥青山鲤戏。   然,被用刑的恶声却时不时地能被听到,候在暗房外门的人俱感到一阵生寒,连头皮都在发着麻。薛醒就最先一个后悔不迭,正想急忙忙跑开却发现脚步沉重,挪都挪不动。   “小公爷,您看这……最是心狠手辣云厂督,大佛来这歇脚,什么时候才能送走?”小厮颤巍巍小声嘀咕道。   薛醒忽而有了气力,横他一眼,道:“着急送什么送?时候到了我自会送云督回京,我兄弟的媳、媳妇还能反了天去不成,说了要给他把人看好的。”   “这,这……”小厮吞吞吐吐,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薛醒也没功夫理他,暗自琢磨着,司马还能好上这一口。   浥水泛舟游玩时偶得遇,人多混杂的地方易出是非。薛醒只记得他当时正兴致勃勃在湖水之上抛着红绡,见着后正想热热闹闹上前打个照面,不料司马厝却在船里动手和人打斗起来,云卿安趁机抽刀插进船板致渗水生乱,后这两人竟直接跳下水里了。   得助后在怡楼见面时,司马厝却没功夫多和他叙旧,只简单解释道:“手绑船绳故不会冲散,卿安受了伤,我走不开。”   薛醒听了忙让人把先前刚准备好的毒药给扔了,他原以为司马厝想要联合他把死对头搞死来着的,不知怎么发展成这样……后来司马厝恳切地向他道“回京有险,卿安留与你,另置一方劳照看可行?”之时,薛醒还是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说到做到。   门开,血腥之气一拥而出。   云卿安迈过门槛时却只是回头淡淡望一眼,再习以为常不过,接过旁边侍人递过来的绢帛擦了擦手。   没有了裂冰玉,却是一样污秽。   “问、问出什么来了?”薛醒话一出口便对上云卿安清冷疏离的视线,他想把话收都来不及了,一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般问。   云卿安倒没有介意他的唐突,只边往外走边温声说:“套知内幕,以便日后寻机报复。”   昭王之所以派人一路监视他们,不过是不愿多留把柄,但离开了藩地,想要动手就简单了。昭王既已得了妥应,今也不会再追究为难,办得干脆利落点自可。   听到“报复”二字时,薛醒没忍住再去探头瞅了一眼那被拖出来的亲卫将领,其已然十指尽断,又被厚厚雪盐铺盖。他没来由地干呛了一声。   这里自是刑具缺乏,有的也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工具而已,云卿安也只得用最简单粗暴的手段来撬开口,他站得离薛醒不远不近,等着他神色稍缓才似是不经意地问起道:“敢问贵庄可是公爷一手置办?”   薛醒点点头,过了一会才后知后觉否认回道:“不不不,云督高看,我薛某虽是豪阔了点,视钱财如粪土多了那么一点,但可没这么大的财气。这原是我爹的。”   云卿安淡淡应声,没再多问,步履从容地行至一亭内,酌茗以味。   薛醒观察云卿安良久,只觉得他多少有点表里不一。君身白衣出尘逸,除雪过拂不胜,偏步霖雨沾带。横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也索性自个儿一边去了,司马厝的事他不管,可他又确确实实是管了的。   庄内下人略有些局促地步进亭道,在云卿安身边恭敬道:“督主有何吩咐,小的定竭力而为。”   云卿安偏头瞧着他,嘴角边带着淡笑,随和道:“厢房素净,劳替通敞添置雅竹一二。说起来还是本督诸多叨扰,承蒙接待。”   “小的定会办妥,督主既是薛公爷的贵客,不必如此客气。”庄内下人应声道。   云卿安几不可察地打量了一瞬他的神色,状若随口一问:“是个好地,养性平心,多益伤痊,你们老爷可常来?”   那下人回忆片刻后,中和了一下稳妥道:“未多时。督主可有何要事?”   云卿安未置可否,目光在旁边小池上停顿片刻,其上小小的漩涡下一刻便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是绿萍将其收纳了,无波无澜。他只说:“已可退。劳再另替本督跑一趟腿,事轻少费。”   方才暗房的小厮在收拾擦拭着,闲置着的钩镰刀泛着寒光。   岑衍等人既已解困,也该将事情吩咐下去了,离开澧都这般长的时间,朝中虽有意外及形势偏转,久筹尚能入轨。只是……   云卿安微蹙了眉。   ——“府上从不立妃,但夫人、夫人只有一个,其所出,早就被扔去野外……”逼供所得甚少。   灼艳的败院红梅枝长,又似被出鞘的剑锋陡然削断了,浅薄的纱幔全是尘泥,相隔对望间俱不辨眉中怨情。   经年的烙印,又一跳一跳地跃存而上。   (本章完) 第72章 凌云劫 滕蓝饶致,韩氏专属。   前选良辰定吉日,今晨熹现,破云动起幡,风冽冽,天子始出登车,领文武百官阳行,将直抵昭民坛下。   去时不闻喧声,肃穆已至。魏玠行得前,借着御前近侍的便利得以压人一头似的,故而他在折返而过时,面色与举动如何也是真切落在旁人之眼中的,忧为代皇命急宣或另令通达。   司马厝同进未停,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他在魏玠的车轿前来时虚虚地作了个礼,无甚重视地道:“魏掌印有何事相嘱?”   “司马总兵乃有功之臣,本印替吾主幸。”   回答是慢悠悠传来的,魏玠先是不急不忙地挥手令周边行者熙攘而去,在车马流动间被小太监托扶着直起身,在和司马厝对视时不带有仰视之态。   司马厝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倒也没打算拆他的台,说惯了谀词一般地道:“七材八料,多分运数,承蒙魏掌印同云厂督,多加抬爱。”   臣自古侍君,得赞誉或贬低也自当由君断,何须他人置喙加以评头论足?至于功过,一推到底。   魏玠的嘴不经意地撇了下,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道:“云督实能为本印省心。”   这话也不知是否在说给他自己听的,云卿安有故而延,魏玠自是受了传讯知晓,只是其中详情因果则是一概不知,也不知事情处理得如何,再心焦也得先忍下来,借机从旁敲打出一二来。   “军务事大故而忧心不减,越问多嘴还请谅。总兵舟车劳顿,赶往所地分管班军实属不易,可有何见闻?”魏玠似是无意地问道,“说起来,本印的旧乡便是位于那一带,思情甚故愿得一问,若可赏脸歇脚,鄙村亦可传扬将风。”   司马厝若无其事,拉了拉缰绳提醒道:“时候不早了,魏掌印若还想深知不妨容后细听,卿安或可相告,现耽搁恐遭陛下怪罪,恕司马不作奉陪。”若后追讨,必有所牵连,将云卿安置于外边恰好能避嫌。许久未见,也可,他不愿云卿安再同魏玠的这些破事扯上关系。   鸣钟起,位卑者止步,故而李延瞻在诸多宫人簇拥之下渐渐现出身来,他徐步而上高台时,坛前悬着大旗招展威凛,之下官员皆穿戴齐整,寂静无声。   司马厝这话说得,极为无耻。   司马厝若有所思地望他片刻,未急着答话。等到魏玠脸上的神情僵得快要挂不住的时候,他才客气含笑道:“甚巧,正凑上云督故而跟行一路。踏山水闹民情,游夜市争软榻,司马不知轻重,轻浮鄙薄致行诸多劣举,死乞白赖有失礼数,劳云督隐忍不弃。掌印莫见怪。”   “野狗才有那闲工夫去尸堆乱晃,本侯有要事在身。送上门来的,衔住了就没有松开的道理。”司马厝头也没回只随意地道,显然是没有把魏玠的警告和羞辱听进去。   即元璟帝而后步上的是魏玠。他端着架势一丝不苟,身形正立,在清了清嗓子后便开始代宣皇命,请有司及礼官登坛行礼。   又是哪门子乱法,换标不换本,如法炮制地来蒙蔽皇上。自古便有天子沉迷丹道追求长生而不务朝事,劳民伤财之举,今又重蹈覆辙。   笑话,去了一趟好不容易揪出了些魏玠的把柄,怎会放?再者,勾搭就勾搭了,光明正大又犯不着解释。就算云卿安喊了魏玠一声“义父”,可他司马厝照样不会把魏玠当回事。   而一双双或清或浊的眼睛,永远也都观不清那一小截的皇辇飞料,在台下顶礼膜拜之时也不会例外,可他们都在随着大流叩首着而又翘首以盼。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消耗坚持之下,便也就“如愿地”,在那天光乍现之初堪堪窥到了所谓的王。   因养伤请休久不露面,他如今也不得不出来以示重视,气容显出几分亏损,多少还是有些勉强。   “这些道士都是被魏掌印请进宫里来的礼,炼丹寻法,如火如荼,因而陛下对他们重待,其受的乃贵礼,随随便便拿的赏赐可是此州郡以下的地方官员劳碌一整年的俸禄都要多。”其下的薛迈便位于司马厝身边,他眯了眯眼睛,语气平淡陈述道。   应声而出的却是清一色的老道士,向北而立,嘴里念念有词,“[1]格尔众庶,悉听圣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天命殛之,予惟闻汝众言;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尔尚辅予一人,致天之罚,予其大赉汝……”   针对从来就没有藏着掖着,故而处处提防。   所谓的“万民朝拜”,究竟为数几何还是另说,规模礼制定可称为极重。   怨愤都居于人后,人前便又都是正襟怀礼。   “你……”魏玠倏地迈出几步,上前对司马厝怒目以瞪,气得一时哑然,想骂都还得忍着骂不出,急喘时连胸口都在颤巍巍地抖着。   泱泱皇图之内,莫不称臣俯首,澧都内外绵延尽里州郡等地皆为所下所属。天命即皇命,诸多械文诵书会时刻将之弘扬,一次又一次的皇权加固,兴办礼乐耗费的却是民财。   而卿安何曾受过这般委屈?有要事在身,情急而又遭了这竖子胡闹逗弄,为不露端倪对唐突忍而不发,今时之况实令魏玠忧愤不浅。   府卫禁军分驻各方,其护拦之外也是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人头攒动喧议纷杂。   在身边的小太监一下一下地顺气之下,魏玠才得以缓了缓,阴郁地盯着淡定离开的司马厝,在他身后声音不高不低地唾弃道:“咱家倒是要在陛下跟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哪里来的野路子豺狼惦记了不该惦记的肉,是要落得个什么下场?这样的畜牲是被怎么在尸堆里处理都是该的!”   “怪不得尽听道术所言,不闻圣贤之论书……”有人叹道,声音几乎在人群中被淹没。   眼前的黄幡翻飞将此幕挡了挡,司马厝的手握得紧了几分,而后夺过旁边守卒的刃鞘陡划间将飞幡打得缩了回去。在周围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中,司马厝将手中刃鞘抛回去,面色不虞地道:“难得一见,也好让百姓开开眼。”   或哀或忧的目光又都瞬间被收回去了,讥讽之意皆知,谁也都看破不说破。苏禀辰隐于重重百姓之后不为知处,僵僵地扯了扯唇角。   本因丧退,今逢闹剧一场,视而无动于衷。   九天阊阖,在魏玠示意之下,如惊涛骤响般,乐鼓齐鸣时尽压人声,高者得天独厚,威严贵不可侵,所视皆为苍澜壮阔之象。   “朕,今上承天意,下奉民意,厚抚诸恤,肃政兴邦,接往来之基,开万世之泽——”李延瞻昂首其上,扬广张袖,举手投足之间似能挥斥方遒,指点日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同官民在同一时间皆下跪施礼,排山倒海的高呼顷刻间将人淹没,经久不息,声声胜雷。李延瞻飘飘欲仙,若置身云巅飞穹,脚踏八荒四海,心潮澎湃间全然忘却了不日前整天的昏昏沉沉,亢奋如在决堤的刹那之间爆发而出,连带着一双虎目都微微凸起,若染赤红。   他李延瞻就该是这样的。既有皇族血脉,既名正言顺,本该如此不是吗?看不惯的,杀了就是,闻不喜的,诛又何妨?   代神,凌驾于诸上。   魏玠察言观色便知是时候了,他随即从从容来到台前跪下,卖力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生怕不被看出诚心来,而后又在李延瞻发问之前,声情并茂地高声道:“陛下之能,尧舜禹与,威仪无双,万寿无疆,恩泽天下。特献上万民之书以陈浩海景仰,拜皇恩浩荡!”   气氛骤被推至顶点,其下亦倍感震撼。   “万民书?”司马厝却偏了偏脸。他对内情倒也了解一些,实是魏玠逼得朝中勋贵掏腰包,东拼西凑花了大价钱来讨好皇帝的表面一套罢了。   这晦气东西,简直败透了。   而万众瞩目中的李延瞻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连呼三声“好”,仰脸笑道:“朕甚喜!赏民允赦,普天同庆……”   话音未落,穿帏狂风却突如其来,断系而无托,直将李延瞻头顶的冕旒激烈带动,摇晃刮打使得他的脸上都泛起了红。还未等他怒意涌上,众人便已见那极其尊贵的帝王之物如破件一般滚落而下。   李延瞻没能把它稳住。   这种情况下的礼行是极其苛刻的,一丁点的意外都会被无限地放大,若是在场的没有人能说出些好话圆回来,那这可就成了此次的败笔。   魏玠心惊胆战,忙不迭地起身扑过去将那快要落地的冕旒接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颤声说:“紫气东来为祥瑞,过御环龙气而惊,为盛华之兆,陛……陛下息怒。”····“好!说得好!”李延瞻怔了怔后也赞同不已。礼官和道士们也皆都反应过来,纷纷如若无事地持续进行着,惟惶然一瞬似是错觉。   可烈风依旧未停,在人潮拥挤间肆虐生嚣,滞得人连呼吸都有些闷。天际滚雾倒腾得如在版图长河跨越着,直至一道电光裂痕般地突闪,却压抑得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礼近至成,李延瞻正想要从上步下时却陡生异变。   “保护皇上!乱臣贼子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妄想伤主,速速来人将之拿下……”魏玠惊叫道,周围人也一时呼声连连。   只见数几不知从底下人群之中的哪个方位射出的飞饶在迅风急掠中直破向昭民台而去,在其所过如收割般的摧枯拉朽之中,黄幡龙幔断裂了个彻底。周边的府卫军忙抽刀闪身而去将那些飞饶击落,然未久,接连有箭矢不断袭来。   “岂有其理!朕乃九龙天子,奉天命……何人敢生事端!”李延瞻只觉领间被一股风灌进去,宛若是脖子和脑袋下一刻就要被那飞饶割分下来了一般。虽有多人极快速地上前来将他团团掩护着,可他仍竟是吓得瑟缩不已,腿一软就直接蹲了下来,不安地抱着脑袋,整个人都像是一只萎靡的黄鹌鹑。   雨滴轻坠而下,落于众生时不带一丝情感,违了那“神乎其神”的良时测预。   “勤学苦读入仕为官,但求效忠朝廷,为民做主!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世风下,天道沦,人道丧,大乱源起而吾独见,甚哀矣!”   在一道石破天惊地呐喊声中,昭民台基边角仍是白玉石坚,刺目的殷红却是蜿蜒淌下。毫无征兆地,御史言官季维松竟是挣开了禁卫拦束,以头抢撞血溅丧命当场。   所视者无不是脑中空白几瞬,然未及思出个所以然来,紧接着便又见一人自官列出,竟怒掷官帽,先是折刀截发后自断一指,引颈而泣称“断指不仕”。   司马厝和秦时韫遥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解与震惊。   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满之声也一直有存,但当下这般也实过于突然了些。倒像是有人撺掇而致,可会是谁做的?   这一下使得现场瞬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百姓激愤的情绪也骤被这一幕点燃,隐有暴动失控之象。人群中有人怒不可遏地唾骂道:“圣人何曾顾得上我们!年关不付诚求丰年大顺也就罢了,光想着打夜狐玩乐去,就不怕神灵谴责怪罪吗?”   “天子失德,视我等如蝼蚁而已,何配代行天命……”   苏禀辰不知在早先何时已越过人流,若无其事地往外围离去。   此等宫室丑事本该是被藏的严严实实才对,不成想今下却突然在百姓中传播开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满的呼声震耳欲聋。   闻之,李延瞻是越发地惶恐不安,早就下了高台,太显眼的地方最是危险,他得好好躲着,怕的不是那赤手空拳却口吐芬芳的百姓,而是那暗中行事的、前来欲要他命的恶徒。   “都睁大眼睛盯着,不轨之徒一个不留!都来护着朕,若让朕出了一点意外拿你们的九族是问!”李延瞻粗声喊道,“速速掩护朕离开这里,这群无知暴民都该死,给、给朕制住他们,不计手段!”   皇令一出,各方皆动。   司马厝的眉头是越皱越深,他不得已横刀在手,观其变却未急着有所动作。   这个时候,皇上丝毫不想着平抚百姓而是想要离开,命令禁军暴力镇压岂非落了失德口实又更激民怨?但有人对皇上光明正大地动了手,这就不可不止,不可不查。   “贼子作乱,下皆随我执事,不得有误。”府卫军统领张从顺率人迅速在百姓里外搜寻,不时便先寻得蹊跷之人,双方登时动起手来,逼得周围空出一片。   对方打扮得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有了低调的样子在这时却没有了要低调的打算,獠爪已现,稍稍观察则可以发现他们举止的不同寻常之处,在或惊慌或激愤的拥乱人群当中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一人忽挥刀趁着局势焦着的间隙就向张从顺头顶砍来,张从顺横举佩刀用力一推,挡了回去。   而后对方竟手腕一转,掷出一对银制飞饶堪堪从他的腰背间擦过继续朝着远方不偏不倚地飞去,赫然又是李延瞻所在的方向。   “总兵务要将此物拦住!”张从顺匆匆一瞥间,提醒立刻脱口而出,语调难掩急切。   司马厝目光微动,纵身持刀由下往上一挑,翻转碰击间恰挑落那对银制飞饶,他将之捡起时,低眸凝思片刻。   所谓飞饶,乃冷暗器里边数一数二的存在,之所以杀伤力巨大,不仅仅是刃尖的锋利,还有飞出去时的旋转力量,就连坚石都能给削掉又何况是人,攻击范围较之普通的箭矢广而又广。   而只见这对飞饶的外观极为特殊,外围有手持的凸起,边帽部位通常被打磨得十分锋利。更为奇异的是,银刻精美飞禽花草,又被辅以宝石镶嵌,一看就非同小可。   掷器之人见状心下一急,在张从顺攻势袭来之时就着落地时的缓冲蹲下,从裤管处出刀向他的小腿刺去,接着换招的功夫移身向司马厝急掠而去。   只觉一阵风抽过,司马厝却不避不让,收下飞饶后陡然抬手与之相对。在周边一片混乱之中,他虽无多闲暇分顾,却也觉对手个个都有精湛的刀法技艺和矫健之形,绝非朝夕而成。   “飞饶交还,余事不纠。”那人眸光沉沉,冷声道。   司马厝不慌不忙地从对式中稍一离身,道:“既不是寻常百姓,也不是专程来要人头的杀手,背后谁养的你们,昭王吗?”   可若是这样,其又显然和他原先在王藩所接触过的王府私军不同。   “这飞饶很重要?想让我还总得用些实在的来交换。”   其明知现下对皇上造不成任何伤害却还是将此物祭了出去,定是别有目的。   对方见夺不回飞饶心下无奈至极,闻言立即就全神戒备一言不发了,打定主意不肯让司马厝从他嘴里掏出丁点的信息,却又似顾及着什么,对他又多有客气似是担心将人得罪了一般。   这一来二去的,司马厝有些不耐烦,正想利索点把人给踹消停了,却见他忽而把一根竹笛子横在面前,疾吹传出的声响在周哗中几不可闻,却没来由地让人心为之一悸,同伙们也皆像是得到了指令般寻机欲撤。   高呼未停,遭到踩踏的人也越来越多,置身其中不由己。   张从顺心悸未消,急步要追便只得先客气道:“劳总兵出手,回头定当拜谢。”   “我只问你。”司马厝直截了当道,“这飞饶是何来历?”   张从顺当时的那紧张万分的反应属实不太对劲,若非知晓一些内情何至于此。   张从顺果面色微变。   司马厝抬眸凝视着他。   对峙未久,张从顺终是叹道:“引旧事重提罢了,西南甘靖之乱,族落覆灭,滕蓝饶致,韩氏专属。”   这样的专物若是到了皇帝跟前,又是当下这般情势……司马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张从顺便又匆匆告辞随即又消于人群追去了。   策划者如鱼得水,而惊惶却犹在鼎沸中升腾未消。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尚书·汤誓》   (本章完) 第73章 断弦歌 他会不会冷。   宫道很直而空旷旷的,脚步过经时发出来的细碎声响几乎都能够被人听得见,或许还有风过沙墙的倾诉,雨落龙檐的哀怨。可这在往日里分明不是这般的,莫不是走错路了?   具体又是怎么样子的,李延瞻在这时却是记不太清了,只觉得其看起来似乎变得狭窄了,好像连让他通过都困难。他只知道曾在众多侍卫的巡视之间,宫道都宽广得不像话,妃嫱萦绕梳晓鬟,燕肢柳腰袅袅婷婷地在宫廊里边穿梭,都得不来他的一瞬注视。   又是一道银缺破天,繁华殿繁华相,一朝惊雷失言语,若嘈嘈切切的断弦绝歌。   “快送,送朕回正殿。”他急唤。早就被护送着离开昭民坛了,那简直不是他能待下去的地儿,乱七八糟。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宫人早就急急地上前给李延瞻打了伞,可还是让他身上那尊贵的龙袍变得湿淋淋的,威仪不复,他想要大发雷霆,却被头顶之上的那雷电交加逼得没有了一点脾气。   尽怪天公不作美,且预时者出了错误,定不能被轻饶。   现在却没功夫追究,李延瞻身边跟着的这群道士几乎是在同时一拥而上地跑到了他的前面,连头都不回一下而嘴里却念叨着道:“动乱一事自有专司处置定能稳妥,皇上就莫要再操劳耽搁了,天降业劫,外边不宜久留。”   “大师所言极是,朕……”   李延瞻正好抬头,四下扫视一刹便觉自己已经被带得过经了一个极为眼生的地方。可他却仍是能当即就认出来那是座偏僻而废弃已久了的宫苑。   门庭无人却是大敞开着的,一张残破的凳椅搁置在那,被风刮得吱呀摇晃。   被请来作势恐吓的死士不过十人而已。   还是在那处明堂之上。   寻了这么个时机可不容易。且不说上十二卫中,除府军前卫、锦衣卫与旗手卫外,其余诸兵俱都巡警京师各门,单是那近御的直属侍卫就不好糊弄和截断,又就那宫廷内外来往的人而言,想要避其耳目将元璟帝偷引而出都极其艰难。部署犹需严谨,所幸无差。   连日来御供所用宝丹带有致幻的效用,如今皇上被引出,又即被故作出来的杀伐危险假象这么一吓,假的都能当成真。至于后果,疑神疑鬼,担忧有人谋逆弑主是必定少不了,会不会神思恍惚疯癫还是另说。   太多余,太无用。   “龙体为重,请皇上移驾,借室挡雨,落脚暂避!”那群道士在不远处大声喊道。   李延瞻闻声再也顾不得其他,忙不迭地迈步朝他们而去。   道士摘了头上那湿漉漉的帽子,在离云卿安距离稍远处止了步,正了神色禀告道:“督主,事已尽善,还需贫道作何?悉听贵令。”   为魏玠所送入宫,却是云卿安引见的,其怀揣着的心思自然也就是一套掩一套。   道士忙摆手推道:“督主说的哪里话,为人谋故而忠,受托成事理所应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再者,既生逢此世道,昏主脑热,群起而……”   祁放的呼吸都陡然间停了一瞬。   “皇上保重,臣等先去替陛下问上一卦……”那些道士有模有样地拧了几下衣裳,整理了一番仪容,却是异口同声寻个借口想要离开此处。   云卿安却朝他凑近了些,继续发问:“得护而命够硬,昭王府把你扔去那些个地方受苦,后来却又留了你一命,是看重你啊。怎么,今日你也舍得对之刀戈相向。本督是该夸你重情重义,还是鄙你薄情寡义?”   “那别的祸患,你也要替本督斩草除根?”云卿安这才拿侧眼瞧他,玩味道,“若无记错,昔日睢城乡州矿难,覆盖甚广,你的同伴可是都死光了,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以至于他在看到角落的黑火盆时竟生出了一些奇异的冲动来,想要生,想要燃,可这在殿底烫得火红的地龙前分明什么都不是,却又好像没多大区别。   “哈哈哈……好!朕,朕的……”   李延瞻又被道士们连塞过来好几枚宝丹,他捧在手里时如获至宝,再想要留人时却是忽噤了声,牙根打着颤时咽了咽唾沫。   虚实已然不分,晕怔至此。   “侍卫官爷,劳你们守好陛下,切勿让贼子中伤吾主。”甚至还有的道士摇头晃脑道,没了那神神叨叨的神秘劲,一出口就露了那不入流的口音。   祁放眉心一跳,仍是平稳回道:“让他逃了。”   “是。”道士忙应声,躬着身缓缓退下了,心里却克制不住地多虑。   至京急,偏殿无人,恰逢烟织。   ——   他这一参与,便是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愿博一回大的。   檐顶上方被跳动敲击着,雨水便又散开了。厂番这回着实是有些低调,渐近时显得平常无奇,可众人之间都似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沉霰,也都知道终究是有些地方不同了。   “所通去为何?人呢,在朕跟前伺候的那些人都滚去哪了?擅离职守可是重罪!”李延瞻慌忙回头时却见跟护过来的侍卫竟不知在何时已少了一半,余下的皆面容沉肃却没能让他觉得踏实,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   刀光剑影混同张张恶鬼丑面翩飞翻卷而来,血刃似要取他性命,刺目的乱象中只有发亮的银色飞饶残影若能刻进他的脑海当中,厮杀就炸裂般地响在耳畔。   冠冕堂皇之语谁也都会说,好像这样就是大义之举。可就是云卿安也从来没有否认,本就是谋求私利的小人而已,做的自然也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正经事,却也懒得费事去为自己寻个多么光明的动机借口。   祁放抿了抿唇,复补充道:“徐聿用心不良,与外牵扯不清,忠诚可摇,这样的祸患留一日害一天。若得机会,定替督主将他除了。”   云卿安倒也没有打断他的话,耐心地将之听完后,才慢条斯理道:“等闹得差不多,别忘了送那位皇帝陛下回寝殿,费些心替他压压惊,过一阵,本督会亲自去一趟,问候。”   他只知阴沟里会有虫鼠,脏鄙缝会有蛀虫,宫监房则养了一群供人驱使的贱奴。可这一刻,他的眼前依旧是金碧辉煌的,重重叠叠着,旋转的觥筹在光影中交错,声色在重重宫肴边汇聚沸腾,锦绣龙袍万里图景都近在咫尺。   “督主,徐聿私自脱离犯过在先,不遵律令,更是不把督主放在眼里。务请严惩而示,以儆效尤。”祁放位于最前的位置,迈出几步,垂目沉静道。   “死了没?”云卿安似笑非笑,偏过脸去也不看他。   太冻了。   烟囱早就停用了,沉寂的宫监房空无一人也并没有因帝王的意外到来而有所改变,只是那经年累月的污垢在被雨水浸泡之时越发的暗,但也越发的扎眼。   宝丹滴溜溜地滚下了地,像是被根细丝绳子牵着似的,向着那黑火盆而去。   云卿安微垂了眼帘,语气温和道:“道长言重,本督不日定当备上一份谢礼。”   李延瞻忽而大笑起来,身子不稳地摇晃欲倒,虽有侍卫的搀扶却还是被磕绊了一下,他感觉到痛时却没有一点生气,而是面色忽然骤变,嘴里慌乱地喃喃:“真的,真的……吕璋速速给朕,过来!”   这俩要如何整治是一说,本就该由着的,优胜劣汰的规矩,在哪都一样。   任凭滂沱人匆,洒进来的只有浅浅雨雾,过而不沾,从宫殿檐廊处轻垂亦自容气度。冰凉凉的触感自是能让人所感更加真切,云卿安却只是收回手,后退了几步,便又离那滴落泥泞地远了些许。   其余人都没敢搭腔,云卿安却又是没多大反应地听着,似乎根本就对此毫不上心。   祁放猛地抬眼与云卿安对视着,似是在极力地证明着什么自以为重却又在对方眼里无足轻重的东西。他忽而退下几步屈膝跪了下来,溅起的雨水在他身上勾勒出些许污痕,声调带着的是难掩的恳切,道:“所言不假,督主所厌所恨,便为属下兵锋所指,不会有任何的例外。”   众屏息敛神之间,番役目不斜视。   云卿安却未动容,再激昂铿锵的表忠言论听多了,也都一文不值。更何况他本就不需要。   当时不过是想要查一查藩王的项目支收,结果重翻出了这么一件事情,多留了个心眼掏出多了些消息,因而注意到了祁放这个人而已,以便于日后查探。   不值得为此淋了雨,尽管雨已经小得快要停了。   云卿安长身玉立,只隔着浅雾低下脸来看着他,柔声问:“你这张嘴,可还能再多说些话?”····祁放恍惚了会,后反应过来连忙道:“督主有问,知无不言。”   这即要从他口中撬话的意思,能被用得上就好。   云卿安却是凝他片刻,短促地低笑了声,望向番役中另一稍有位量的人,改了主意道:“为本督前去太宁睢城,多带些人手,受待听事。出了岔子,回头本督就拿你曹闻中是问。”   李延晁敢阴他一局,他就敢还他一道。   曹闻中迅速郑重领命。   “至于祁放你,”云卿安悠悠道,“既不好责你,该如何做,你自己看着来,至于到什么程度才好回见,也自行斟酌决定。”   “别让本督轻易信你,也别让本督轻易疑你。”   这恰恰是最难的,却也是祁放自找的,他却没有半分犹豫地就应下了,尽管所谓机会,也不知是好是坏。   雨终是彻底停了,无法长久即收。云卿安的视线不经意间投往宫监房的方向,只能隐约看到废用的黑石囱形廓,料想内里如旧,虽有漏缺亦有难护的干衾余温。   沉潮越发加剧,晦暗的陈污都要汇集成了一道暗河,在宫阙间吐纳流盈。点得着吗?   “本督,却偏要它烧起来。”   不回望,贪得一个干净。   ——   遭新洗透,气凉如秋。昭民即成阻民,停民,持续至此而动乱未平,然现场已经彻底成了两番泾渭分明的阵营。   “既需魏掌印主持大局,又何故要先行退场?置重礼于不顾,若是触怒天意,乱我大乾气运,又是否担待得起?”尽管在这里耗了这般长的时间,广昌伯却站得依旧是姿势端正,腰板挺直,在对魏玠开口质问时的气势丝毫不弱。   先前犹念担当,不可弃民不顾,可现下周遭乱围,混贼未明而难以移行,出席的大部分官员都被困在了这片区域,被堪堪遮蔽着挡了雨,却仍多少是有些狼狈,没法轻易离开。偏偏魏玠还想要带着四卫营的人先偷偷溜了。   就事因而言,佞乱君侧少说也占了一半,这关头想撂担子躲被窝,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魏玠暗自咬牙。他原先想要好好借着这个时机表现一番,不料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未及魏玠出口狡辩,同一队列当中的另一位官员也沉沉出声,不无讽刺地道:“魏掌印位高权重,心怀大义,自是仪礼之担者,也定不会动了早退的歪心思,必为我等量小而度君子之腹,多虑了。”   发声之人正是陆良御。尽是些不好太过得罪的重官,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给魏玠把退路都堵死,搁一块在这担惊受怕,不得安生。   魏玠气得干瞪眼,却没法揪着这个话头来发难,便故作轻松地将脸扭到一边,阴阳怪气反击道:“本印向来行得端站得直,迎得过陟罚臧否,更担得过荣宠重信。不像有的人,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还不知做上了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苍天有眼使之被搜出个端倪来,咱家可就想听听,在君前该作何辩解?”   广昌伯和陆良御等人闻言俱是同时变了面色。   “东厂欺人太甚,有违常道……”众官窃窃私语中是藏不住的怒火。笑话?此番出事,东厂行动得倒是极快,没有上赶着做上什么有用之事,反而是滥用职权,打着个搜查祸源的由头到他们这些官员的家中搜查去了。   有头有脸的人都顾着几分颜面,这样憋屈的事可说是极为过分,甚至可言为侮辱,偏偏他们在时前听到这个消息之时还制止不得。   知众此刻不满而无奈,魏玠心下终是舒坦不少,眉头一松,那双迷蒙却又锐利的眼望向四周就当作是看风景了。   他想起十夜绝陵那群下三滥的拿钱货这阵子突然就很是消停,不知因何却暂时也是一件好事。还没来得及缓缓神,此时他的膝盖隐隐地发着酸麻,风湿又犯。卿安既已回来,又该念叨着他了,像以往那般烧热水、忙前忙后服侍着他。   不论别的,这也挺好。   另一边。   “司马总兵好大的威势,横行晃得人找不着北不算,还往我这倒踩一脚。”龚铭一边躲着拥上来的百姓,一边郁着脸骂骂咧咧。   为把这些暴民收拾妥帖,他好几次都下了狠手却……若非是要抢功,司马厝这有意无意的阻止是存心来隔应他呢。   司马厝冷笑了声,不以为然,只是和龚铭拉开了些距离,照样“钓鱼执法”。   以暴制民也做得心安理得,把这当成升官的垫脚石?人模狗样的彻底没救药。只是这回历经下来,司马厝心头的凝重便又多了几分。百姓中混入诸多别有用心之人,一时都分不清哪些才是被假扮的,若非有人暗中策划有意煽动,何至于此。   百姓之声此起彼伏,在禁卫之下却如被囚进了铁笼,未隔断愤怨声只徒添烈烈锈哑,艳色夕阳斜斜铺陈下的人头攒动在刀锋边缘堪堪擦过,雨血俱是新鲜的而犹被践踏。   碎掉了的,还有不知从何时飞过来的竹篾,只剩残片。   司马厝眸光一寒。   喧未沉,而在那象征着尊权为上的锦绣江山腾图坛毯被来人轻轻迈步踩上之时,动戈乱声都似乎没于喑风。数十厂役公事公办地开道,护拦在边,肃杀一片。   底下再多的震惊意外也都掀不起浪来。   云卿安衣不沾尘,身后的袂摆带出的厉弧挡了挡霏雾,既在高处,下视而清。混泞是别人的,他自安处,虽亦是于倾厦之下。   既要控场,然从旁呈过来的皇谕,他没急着接,只是静静地将那温柔的目光落于人群之中。遥遥相望间,所触即有沉寂,疏离,连先前曾有的审视都已无。   可云卿安只生出了一个念头。   他会不会冷?   淌下的水绕过墨发,在那紧绷的面容轮廓上如同擦拭过薄刃锋棱而无法将之柔和一瞬,身形越显刚冷不可靠近。司马厝早就在这一场纷象中被淋透了。   何不并肩同处,旁观无扰?想要给总兵生一回热又或者替他发一场烧,想要把别的都抛在脑后而先帮他细细地把身上擦干了。可这分明是在把他拉扯下来。   坏了,慌乱着的。   诸官等不住了,云卿安这才收回目光,从从容地将皇谕拿过在面前摊展开来,轻启唇而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出。   “民拜千秋,昭告兹大,误而忧思成多不可止,罪证足具则严惩不殆,乱源西南土州瑗城,官寇勾结致民不聊生,谋害御前罪不可恕,亟待肃察风清。”   “——敕诏三营总兵司马厝,受令亲带兵捉拿疑贼祸党,以听候调查归案。故兹谕告,想宜知悉。”   人选是云卿安要定下的,除他外皆不可。   私语骤热,诸官疑惑顿生而面面相觑。如何可以这般草草了事?东厂虽查,而那所谓的证据尚未露于人前但何以来得这般快捷?不过是经短短几个时辰,倒都像是现成的摆上台来似的。这所为方式极为简单粗暴而光明正大,而这动机若是细究下去……指令专向一人,众皆心下微沉。   司马厝侧脸躲开了那些从各方投来的视线,步出前先甩手扔了那把用来装模作样的佩刀。   前几夕仍在夜间拥眠,自以为是的互通共敞,不日前仍在耳鬓厮磨,妄图将四散的回音困于一块。碎篾在暗滩,够不着天边近暮的奢光。   还来。他玩的,够大啊。   仅存的幔幡彻底动不起来了,依附虚贴着杆桅,相对也算无隔坦畅。   接旨并无何意外,他们脸上的神色都看不出一丝端倪,坛毯却落了印,若盖上昨日痕迹。   “将臣,谨遵主令。”   *   作者有话要说:   云:就要叫老公去。   (本章完) 第74章 枉回首 漫山遍野的摇风草。   “厂督,陛下刚歇……”于寝宫候着的内侍太监话还没说完,云卿安就抬手制止了,随口将他们支了下去。   他们退时躬身垂首,生怕把人给得罪了,任谁也能看出云督心情很不好,眼尾的余光扫过来时,不耐烦都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也是,毕竟皇上刚醒过来就闹腾了一回,逼着要云督放下要事亲自入殿觐见。   内殿里边,云檀顶木作梁,琉璃宝珠串成的帘幕垂挂,龙涎香蒸腾出的烟雾在来人步近时滞了一瞬。   阔床边的明黄色宝帐轻掩,李延瞻躺于内,依稀可见他重重喘气之时胸膛的起伏不平。   “厂臣,见过陛下。”云卿安的语气敷衍,站定后只顾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袖袍,那绯色落在他眼里时似是越发暗淡了。   宫监房着的火不大,却把里边该消的都消了。倒也成。   李延瞻在这一声中收拢了散乱的神思,昔日红光满面今已萎靡不振,眼皮沉沉耷拉着,唇周都发着黑。他对云卿安浅淡随意的态度没有察觉般地,只有气无力地伸出一边手,沙哑唤道:“云督,咳咳……”   他后知后觉地忆起,吕璋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陡然惊觉周边无人已成孤寡一具也只是短短一瞬,他依旧是前簇后拥的帝王。   “陛下可按御医嘱托按时辰休养了?”云卿安没靠近他,似是关心地淡淡道。   “回陛下,臣已皆打点稳妥,替陛下传令下去,无何差漏。”云卿安敛眸道。   这皇帝的龙体早些年就折腾得没边,身弱还易得风寒邪病,长时手脚冰凉还不知收敛,渴求不满还尽爱寻些旁门左道。投机卖好,成全他罢了。   高处不胜寒,置身难安,愿得侍暖。既有宝丹,无需顾忌。   云卿安隔着床幔淡淡瞥李延瞻一眼,回头喊来了内侍去给他把地龙再添上些。   “不用了。”李延瞻却粗声粗气地制止了,移身腾出来的那处还沾了他的寒凉,他抬头时那浑浊的眸光像是掺了一簇暗火,“云督,你过来,来朕这里。”   “一群庸医,尽劝朕不可做这不可碰那!”李延瞻从鼻子里发出一道重重的哼声,不满道,“既尊于人上,诸事可为,何须束手束脚。只是,朕……”他忽而深深闭了闭眼。   云卿安眼神一寒。   上了台面的借口,以牙还牙,用相同的方式一报还一报。适时在圣侧引导风向要得皇谕,也作实在。   “陛下多虑,往昔之乱臣贼子早已被五马分尸,暴晒街口,现民乱缘由既已揪出,内臣定平不遗。望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忧心。”云卿安语调平缓地陈述道,似乎所言与自己毫无关系。   “朕谕可……”李延瞻似乎想起了自己恍惚之时发生的事,颤巍巍道。   有所改善,有了希望总是件好事。   这回倒是想起来了。昔日先皇早被架空,李延瞻同等人一手酿制下的苦胆,如今被他们尝着,可算余味无穷。所谓的冤案在当位者眼中也不过一颗沙砾,所谓的罪民就算是伏尸千里,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何人多顾?   可那时的空明山瑶寨族落,在硝炮中失了俗常的烟火,也失了那淳朴的民语,他听着许许多多的人,形形色色的指责。仿佛被当成了罪人,必须要首领的头颅被砍下才可以消恨一般。云卿安曾经不懂,阿父究竟做错了什么?   原是这世道本就如此。   这时节还能虚得蜷成这个样子。   太费事,干脆连醒都不要让他多醒了。   云卿安心下冷笑,表面却是温和道:“陛下可是梦魇了?”   “好,好,做得好。”李延瞻自是不知其间实情,闻言只是松了口气。他手撑着榻半起身时,龙被就往下滑了滑,“云督,再给朕抱一床暖衾来,还不够……”   所做无非是找出并亮出“证据”,假装去抓人搜查逼供,令之交待罪状,按着安排好的进行罢了。既被说成了反贼,那他们,便就是反贼,若要哭诉就说是他云卿安给逼的。   声音明是渗着冷的,阴凉结成了垢。   当岑衍见着云卿安从皇上寝宫出来的时候,他小跑着上前去却把脚步声压得极轻,显然是雀跃着的,说:“督主,召伯那边的研制一切顺利,定是好的,好着的……那些药都替督主收着了,服下肯定有用的……”   李延瞻又是剧烈地咳嗽起来,微缓后道:“隆兴万泽,噩缠夙夜,难以安稳。梦见前朝妖妃白嫱,梦见生民反叛,梦见羌戎贼军相逼,梦见甘潼州府下土司祸乱……朕,甚是疲累。”   “臣不是一直在这吗,就在陛下跟前守着。”云卿安沉默半晌后才含了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暗霾绕上了睫羽,“陛下还想要臣,去往哪里?”   虽岑衍说得语无伦次,云卿安还是听明白了,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染上星点的笑意,道:“你也累了,夜间回去歇着,先别来当值。”   岑衍连忙摇头,坚决不肯同意。   尽管现在一切顺利,但魏掌印此番估计是要沉寂一段时日了,云督一手独挡大局何尝不也是要费心费力?他不放心。   云卿安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寝殿门,似是说起什么无足轻重的事情般,也不在意有没有人听到,道:“让那些道士放开了手脚多折腾。此后,陛下长休,高枕无忧。”   若李延瞻因拒怒也无妨,将之掌控,何为不可?   岑衍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强压着心头的急跳紧张,终是颔首应下。····天际缎蓝仍像是新雨过后,沁凉不知是沾了哪一处的琼花馥香。两人行出未远,一婢女悄无声息地过经,惟留锦帕记语。   “秦妃怀恙,祸福相依,当掩为宜,望早立证。”   ——   西南诸里,漫山遍野的摇风草生得贱且野,带有回声的民谣早已是凌乱不成调。而瑗城官酋的贵宅周边部署被攻破得不费吹灰之力,摇摇欲坠的一堵瓦墙似的,到了合适的时机被推了推就能倒得四分五裂。   “是……是祸躲不过。”   这是他们在此刻脑海中仅有的念头,涌上的是沉重的恐慌和压抑。这么多年的谨小慎微,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仍是不能被放过吗?   可实如被养起来般的,骄奢淫逸之下是软成了一摊烂泥。   那位受派前来的年轻将军照样没有留情,按着天生而就般、不带有人情味的执事方式僵化贯彻而来的结果,也就是让他在将众者完全管控起来之余,探究之时才多了些用来谈话的耐心。   “云厂督隔着老远都要盯上你们,图什么?”司马厝的语气不辨,道。   这么明显的针对,谁也都看得出,而结合了诸多信息后的这连日来的思索仍难纠出个所以然。   被捆实扔到地上的一人挣扎着抬头,紧紧盯着立于上首的司马厝,愤恨道:“自是那佞宦只手遮天,罪该万死!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之举,我等安民立业未曾做过恶事坏事,如何遭了这飞来横祸?还望这位将军千万勿听信妖言,为我等讨回一个公道!”   “是,是啊!我等安分守己,对大乾朝廷忠心耿耿,未曾有过谋逆之心,此番昭民动乱实非我等挑起……”   诸多语调激昂的唾骂控诉一声接着一声,直往司马厝的耳里灌,也不知是哪一些词眼就成了把刀子往他心口处戳。“佞宦”,“千刀万剐”,亦或者是“死有余辜”。   若为利益玩手段,恶意迫害至此。   太刺耳,难听。   “都先给我住口。”司马厝的目光冷冷扫过这些人,令他们消停了才示意属下将图纸分发下去,逼问道,“可认得这个?”   滕蓝飞饶的样式一出,周遭竟是先陷入了一片沉默。他们曾可都是这一带的地方官及其下员,怎会不认得?可无人敢提,然而司马厝显是不会给他们闭口不谈的机会。   先前最先发声的那人被兵卒拎了起来,他只得咽了咽唾沫让自己稍微好受一些,才开口回答道:“下官蒋储,在九年前原是甘潼土司属下的宣抚司,受朝廷委派巡职,兢兢业业。此等韩贼旧物自是认得,只是过眼晦气,不提也罢。”   司马厝抬了抬眼瞧他,意味不明地道:“我倒是另有听闻,昔日甘潼峡诸多部落民众安居乐业,对任者多有拥戴。韩土司当年,独独薄待你了?”   蒋储微怔,而身后其余一些人的脸明显地僵了僵,他随后才冷哼一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等居心叵测之辈,枉为同仕!以权谋私的勾当暗地里也不知干了多少,那些个年头,又能有几个手脚干净的?在白天里用两条腿走路的也不见得就不是衣冠禽兽。”   司马厝打量着他的神色,没急着搭腔。   土流参治之下,朝廷派遣出定期轮换的官吏之权可轻可重,监督、考察当地的各方状况以成牵制。彼此心照不宣也好,互相演戏也罢,中央成功地在地方安插了“眼线”。两方势力各取所需,但若是起了矛盾……   得不到印证,片面之词,所得有待推敲。   暮光将云霭铺染成了淡金色,明媚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熟秋的原野,很快就盖过了其下纷繁的、一顶顶耸立的毡堡,明明不是无坚不摧。   口风是会偏移的。   “那行。既然皇上没有下令要当即剿灭,本侯也就奉命办事,捉拿已成,则押送回京归案改日提上日程,内情如何,三法司一查便可知。”司马厝转过了身去,打定主意要先把这些人在这晾上一晚,改日再来审。   不料,蒋储等人闻言却是极为紧张,面色都已然发白,哆嗦着道:“这……这,如何使得?”   司马厝偏过脸来,挑眉问:“皇谕如此,有何异议?”   “呵哈哈哈……”蒋储突然彻底反应过来似的坐倒仰头大笑起来,状若癫狂,嘶声道,“自作孽不可活也,我今认栽自尽,只愿云督手下留情,给我后族之人留一条生路……”   司马厝眸光一凛,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   “苟活一时又有何义?云督早就视我等如生养待宰之猪狗,使受着诸多摆布玩弄!”他们已陡然间惊悚地意识到,这实际是必死之局面,根本没有后路。   难怪云卿安愿意留手这么多年,原是因此。   胆战心惊地过活着生怕遭了报复,他们长期而来如被牵线一般引着走,歧路绕了一圈又一圈,把柄早就被对方拿捏透了,无论怎样也就是换上几样堂堂正正的死法轮着来承受。体验的这种绝望一如曾经——留给韩土司族落众部下的,所谓的招安机会,根本就不可能有。   说不得,争不得,苦全咽下,何尝不算作是异议?只是轮到了自己身上,而已。   (本章完) 第75章 承欢殿 至限张狂,没有本钱。   异于一方,虽处不为人知的深谷之下边村,摇风草依旧热烈。   “告诉聂婶婶,我不要喝白米浆!”   绿意盎然爬满了房前架,其上挂着的小铃铛迎风生响,垂髫稚儿嬉戏追逐而过时,笑痕便如脚下印般地留下了。炊烟都不曾染浊色,和乐就像是一圈圈的涟漪,暗涌过后的平湖清而浅。   坐于一边的妇人正在编制着竹篮,她侧脸时含着笑,柔声道:“好,小阿竺难得回来一趟,想要喝什么都行,等你的雨涧阿娘回来给你盛。”   又是一阵欢声,阿竺脸红红地跑过来帮她把做好的篮子放到合适的地方去,接着又兴冲冲地往一边跑过去了,小辫子像条尾巴晃着的。   聂嫀笑意未敛,注视着阿竺一路去到从不远处石径行来的纤弱女子身前,她的神情忽而就僵了僵,犹疑喃喃:“那是……是谁?”   周遭人抬眼时俱是心神一震。   缄语拉着阿竺的手,略有些抱歉地看向身边的司马厝,道:“他们并无所知,是民妇自作主张地要带侯爷来此处,若有接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司马厝微微颔首,并没有介意,随她向前缓行。   若这即是云卿安所为之因,弄权术反朝廷,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让那些致成者自食其果,着实算不上坦荡却也极为有效。可此次被牵连的无辜之人呢?在昭民坛下动乱中遭了难的百姓,以及今瑗城所属的那些难逃波及的现有城民,云卿安又何曾顾及过了他们?   自私和残酷,未曾分。   “诚然,土司军队本来就是半驯化的战争猛犬,也难怪被万般防着。”司马厝道。   难得纯粹。   司马厝眉梢一挑,接了杯清茶以示尊重,似是随意地追问道:“你说的公子,是谁?”   司马厝明晓她所说之意,再坐下时深吸了口气许久不吭声,未经人苦,他难以置评。   等到阿竺听话地出去了,缄语才恭敬地立于一旁,福身叹道:“民妇管教不严,童言无忌,失了礼数。在此代她向侯爷赔个不是,也代云督,向侯爷赔个不是。”   缄语苦笑一声,说:“如果是团结起来倒还好说,可内部的情况如何,也就只有其下属落子民心知肚明。自己人也未就必会同情自己人,相互之间,也难逃算计和陷害。”   司马厝沉默了片刻,才起身道:“你觉得,这是我能说了算的吗?你同他,什么关系?”   缄语用面纱重新把脸掩上,继续道:“朝廷不可能不对我们这些西南边地部落存戒备之心,赐予土司赏赐以示恩宠,可这也不代表就能将这种关系纽带彻底稳固。各土司之间本来就有复杂的亲戚关系,势力扩大后常常都在一致地行动,偶尔发起小打小闹的叛乱也不过是为了图谋更多的利益。”   司马厝道了声谢,借着低头擦拭的时候掩去了面上的神色,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确如她所言,韩氏被覆,其余的土司们纷纷交出印信和兵器表诚,先后缴敕印、纳军器二万余。   缄语凝视着他,声音略有些干涩缥缈道:“福薄未敢贪图,苟愿亲人无忧康健,不求脱罪复清名然旧恨难平,言不由衷……侯爷怜见,少怨可好?”   阿竺睁大眼睛瞧着他,显得有些不能理解,诧异道:“怎会不知,可你们不是在一块的吗?就是……一直在一块的,连晚上睡觉也……”   虽内情如何并不明朗,但司马霆的态度也可以作些说明。   “可坏就坏在,捅刀子的恰好就在内部,所谓的联盟本身就摇摇欲坠,到头来,愿意共进退的也就只有聂氏。”她再也难掩悲切,“先父为此殚精竭虑,自然而然也就被当成了朝廷用来杀鸡儆猴的出头鸟。更何况当时……元璟帝虽未即位,却也有了收权加势的心思,这本就是必然。”   竟是和云卿安有着五六分的相似,只是她那半边脸的伤疤虽经年仍是异常可怖,可知当时下手当真是极狠的。尽管如此,她也很难真的和“不堪入目”扯上边。风尘中的净玉有了碎痕,瑕不掩瑜。   司马厝的手上倏地落了茶水。   司马厝不以为然,道:“我爹他能做什么,那会估计都还在去往朔边的路上,忙得脚不沾地。”   司马厝道:“若是当年韩土司清节为公,厚待于民,那甘潼祸乱自何起?”   简易搭建起来的木屋里边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缄语在门边抬手示意围拢过来的众人先退下,而后引着司马厝落了座,说:“贫室简陋,望勿嫌弃。”   早知这母女俩同云卿安渊源颇深,细想来,他们或许为亲族之人。   “实为民妇自发。”缄语闭了闭眼睛,说,“我知,可是他信你,我便也就无条件地选择相信。再者,令尊的恩情,我等皆不敢忘。”   尚在娘家休养,出事时她却连自己的稚子都见不上。   “反叛之罪,出师之名,何论冤状?”   缄语摇头,说:“虽是这般,但令尊仍是尽了心力的。招安械文空有仁义而只是个虚幌,若无得暗助,族民沦为贱奴或命丧成泥者恐是更多。”   “朝廷派来的流官又有几个会真心为民?贪官污吏的剥削从来就没有停止,族民生活苦不堪言。往时,瑶寨部落诸多族人日夜劳碌,所做也只是完成征木之任等,为其升官媚上之踏脚石罢了。”缄语解释道,“除此,最重要的是当地土司也不会例外,这般的压榨下,民愤被激起也是迟早的事。”   不然这些部落的遗民指不定还会落得什么惨下场,民籍皆失,哀如蝼蚁,多者暗为东厂私训卖命。   “说来惭愧,民妇乃往昔乱首余孽,韩氏长女,本名韩雨涧。于乱起时为避色祸自而毁容貌,东躲西藏以求携幼弟韩云修得周全。怎奈终未如愿,受掳掠而流离失散,多年方会。”   司马厝静静等着她开口。   有着这样的心机,还冷静得可怕。   缄语沉吟少顷,方无奈地说:“瑗城至槟南河域一带,受封的土司加起来少说也有近十个。而我们韩氏族下又何尝不算是人微言轻,先父虽极力护民又如何全能左右?最终的结果,也就定然是联合反抗,所为不过闹出些动静为族民求得些许缓口气的余地。”   缄语的目光似有了一瞬间的沉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让她几欲落下泪来,可她最后却只是轻轻抬手将蒙纱摘下了,露出那不适合显露于人前的面容。   司马厝道:“告诉我这些,是谁的意思?你可知此事一旦被上报给朝廷,你们都会是什么下场?”   一个小小的虎头帽被阿竺的手腕穿过,赫然成了环袖。她顿了顿,又仰脸补充道:“公子也喜欢的。”   瑗城执事可说是顺利,也可说是不顺利,在于归京之时,所押竟是自尽颇多宁死不从。司马厝在路途中遇上缄语前来求见,只知她是知内情愿透露一二。   原此,曾也是一方州城土司府下,锦衣玉食的公子,可过往皆作烟云再被拎出时已成刺刀一柄。云卿安即不甚在意地用此来揭开自身上的陈年伤疾,报复针对以之于圣前谋利,一举两得。   司马厝眸光微暗。   阿竺乖巧地关上门将各异打量的视线都阻隔了,学着娘亲的样子往小桌摆上一些自制的鲜花饼和清茶,怯生生又不失礼貌地说:“给,请你的。”   司马厝心下松了松。   “阿竺,你去帮聂婶婶编东西去。”缄语闻言忙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制止了她,看向司马厝之时带着更深的歉意,把一块绢帛递过去。   “他……”缄语也在他的身边坐下了,神情有些黯然,道,“将自己置于临渊地,溺进深沟,而将许许多多他想要护着的人,都留在了世外源。”   “而皇上呢,他是不是也没想着放过?”司马厝忽而直直地盯着缄语问。   可是缄语根本就没法回答。   谁又说得准呢?   司马厝缓缓移开了视线。   早就该明白的,云卿安这样的人,太疯太过太肆无忌惮,不受掌控也根本就不是能被任何人轻易看得住的,却也难以指责。若有朝一日彻底脱轨,与之相对,又会如何?   ——   奉先殿是一如既往,长年累月积下来的庄重恢宏亦似宫墙之上固守的朱色,内里变没变,谁也不知道。   “替我通传,求见陛下,就受旨往西南之要事禀告。”司马厝随意地吩咐了句便静静在旁候着了,在这时候自然是没有人敢怠慢。   那小太监麻溜地应声走开,转身时看司马厝的那一眼却有些意味深长。   皇上早就歇下了,横竖又是见不到的,除非云督松口。这自是不可能的。   因而未过多久,在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司马厝干脆就头也没回,脸往左下侧了侧,他恰好可以看到那一截浅浅的影子,随即语调没什么起伏地道:“云督还想拦着我?”   “侯爷何不先与我说?”云卿安恰当地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恐凑太近会遭了厌烦,试探着道,“本就该是让我先听的。”   这样逾矩的话出自他口,早已是见怪不怪。····司马厝仍旧没有看他,只语气略有些僵地陈述回道:“土党污吏今遭报应,乌合之众畏罪自杀。云督可还满意?”   这都是如他算计那般。   “得侯爷成全,感激不尽。”云卿安弯了弯眉眼,走近时从背后旁若无人地伸过手环上他的腰身,脸紧贴其上,含笑说,“将此事禀上御前,侯爷是有功要被升官的。所以,何时下聘?还是要本督,带着嫁妆上侯府大门?皆可,也愿等。”   大庭广众之下的,上不得台面的关系。周边的宫人虽有察觉也不敢多动一下,天子近前,都战战兢兢的犹如雕塑。   可是司马厝的神情仍是极为不自然,也不知是否为在隔应着什么,毕竟连他自己也说不准,但终还是忍下了将云卿安推开的念头。   云卿安自是知道他的异样,也知是因何而起,环着他腰的手上力道却不减反增,虽未现慌乱而是急切想要确认道:“侯爷一言九鼎,所说定是作数。我仍是纸醉金迷烂俗人一个,若你穷了养不起,我就自个收拾好给你送去,要杀要剐还是物尽其用,你都自便。”   司马厝低头时想要将云卿安的手拿开,动作很轻却似乎并没留多少的余地,回头与之对视上时,他脸上的神情已说不出为何,声音有些哑,道:“可你的所谓嫁妆,我从来都不敢要。”   云卿安怔了怔,抬头时没有多少意外地,在司马厝的眸中所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本该是天边高挂云间月,一夕堕入泥泞和着腌臜血污被践踏撕碎,复又一点点的,被生硬地拼凑在一块,勉勉强强粉饰成了个不大健全的病态人格。沉暮会为晨光取代,秋残终有一日也会被暖春覆盖,可他还是云卿安。   若非这般,又哪儿会有一丁点的机会予他?他的将军又如何会停下脚步多看他一眼?什么都可以忍,费尽心思去争去抢,而司马厝,是他拼了命也想要得到的,无时不渴望着将其身心都掠夺得干干净净。   可云卿安最怕的,莫过于成于此,也败于此。然无可选择。   “侯爷可知,[1]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咱家要求一刻的安愉,就得用无数个日夜的难寐去换,咱家要将清然明朗给一人,就需用肮脏诡谋给无数人。”云卿安的脸色有些苍白,仍自说,“我作奸犯科,徇私枉法……这见不得光的桩桩件件恐都与我脱不了关系,自难求何顾得来旁人?”   司马厝不置可否,只是彻底放开了云卿安的手,郁着脸未答话。   “重林可暗芳丛,浅云何曾遮晓雾。君主用人,贤时用,不贤黜,是清是奸,旁人说了都不算,只有自己信服并能完全掌控的才作数。”云卿安温声道。   司马厝眸光一寒,道:“我同你说的,都抛之脑后了?”   被步步相近直至背抵靠到殿侧廊墙之时,云卿安只得承受着他的压迫,这里的阴影似乎更加的密集,周边宫人的视线也越发隐晦。   “罪名都是我的,不干侯爷的事。而叨扰了你,我不会说亏欠。”云卿安抬眸凝视着他,苦笑道,“想隐瞒却欲盖弥彰,何不认,你敢说……”   “可若是周遭的都像你一样,荒诞无常。”司马厝皱眉说。   无法赞同他用这般过激的做法排除异己,损了人也未必利己,站在了这样的一个高度若来日遭到反噬之时的后果根本就不堪设想,也无法……   云卿安缓缓扯出一个无所谓般地笑,含雾般的眼神似是要把眼前人完全都浸透在里边。他伸手轻抚上司马厝的颈后直探进衣里,又将脸凑近了柔声说:“你该深有体会,可你还未入围。”   明知难抗拒的。   司马厝眸色渐暗,也不知究竟有没有上他的勾,只是慢慢地将自己的一边手顺着云卿安的腰线向下滑,诱着他轻喃发出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时,才突然用力地抓住关节处下将他屈着的整一边腿都提高起来,膝盖恰好顶在合适的那处。   云卿安象征性地将之顶着动了动以作感觉,随后迫切地仰脸想要吻上他。   司马厝却迅速将脸移到一边去,口气冷硬说:“别疯,不是时候。”   云卿安蹙了蹙眉,并不认同。   就是要,要把他圈紧狠狠往死里要。   容不得他纠缠,司马厝就忽而撤身后退和他拉开了距离,迈步直接朝奉先殿而去。   ——“出事之前,我们姐弟俩何尝不是天真无忧。他很爱听先生讲学,明晓了便会回来说与我听,那时的先生说他天资聪颖,定有高就……”   ——“摇风草可以被编成许多草环,寨子里边的水涧之流潺潺一年四季皆长清,我们曾经都傻傻以为,可以立于高处看日沉又升很多很多年,后来才知,在那般的情况下,惟有只手遮天才有资格妄想。”   缄语的话犹在耳侧。   心疼,放不下。   脚腕处一阵冰凉的触感,云卿安低头,呼吸微滞。司马厝留下给他的,是一串草绳系着的步摇铃,那是在遗村的摇风草架之上的小铃铛,也是阿竺常常戴着四处乱跑之时会发出清脆悦耳之声的……该是都被知道了,关切的平慰便这样来表达了。   云卿安的目光逐着他的背影。   看吧,你终是对我心软。   想要得寸进尺。   殿内果然是空无一人,浓重萦绕周边的哑香莫名。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不死心地确认一下罢了,司马厝刚一迈入便倏地停下了,转身正想退出时,面色却异。   云卿安紧跟而来,然在他面前只袖手旁观,轻飘飘地解释道:“熏香点的时间太长,量也太多,难免效烈了些。这可是陛下极为珍视的,临至后宫时不离身,侯爷可知为何?”   极强的催情香而已。   呼吸是越发重得难以自持,小腹之下的异样更是燃得人极为难受,司马厝掐了自己一下勉强维持着神智,没有耽搁抬脚便要离开。   虚虚掩着的殿门之外,白日昼光与司马厝不过短短的几步之遥,虽未能尽观,却也可料想丹陛周边宫廷禁卫分立何等肃穆,而他……   “卿安,别……别这样。”   云卿安竟忽然到他的脚边跪下了,环臂将他抱着死死不松,任他如何抗拒推挣也都咽声受着,尽是荒唐之色不堪描摹,痴意裹缠偏执曳动而浮。   低笑两声似是自嘲,也不管司马厝作何反应或是如何看待他,云卿安接着便如同用尽了所有力气般地缓缓道:“司马,一些事你不知道的,不记得的,我说给你听。我初被掠进宫的时候,无数次想要逃,想要回去找我长姐,想要回去给我父亲那七零八落的尸体好好收敛了,我在想他们这些人要对我做什么,我的族人家人又做错了什么?可是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回答我,谁人都可以在路过时将我踩上一脚,哪怕死了也不过像只发着恶臭的耗鼠一样,白白弄脏了地方而已!”   “我最初到宫监房的时候,活着跟死了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想就这么算了,不想就这么轻易揭过了,可憎恨只能烂在骨子里,翻搅的也只有自己的血肉。你那时见了我对我说过,得虎崽欢喜的,除你之外,我是头一个。可你也没觉着我有什么特别……”   司马厝瞳孔一缩,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可你知道吗?当时的我就连多抬起头仰视你一瞬的资格都没有,甚至都不配和你怀中的虎崽相提并论,至少它有你护着照看着,而我什么都不算,自然也就不得你的高看。”云卿安继续道,声音越来越沉重,内心却是越来越平静。   伤不能愈合,结痂破了就还会疼,可这区区的过往根本就不值得被他反复回味,根本早就不算什么了。他故意卖惨,所求的不过是司马厝的疼爱。   如此利用,算不算卑鄙?   贱也好,愚也罢,心机也皆不为重。   “不是的,卿安……”嗓音沙哑得似从钢锋之上磨过,司马厝深深凝视着他,从未有过现下这般的情绪,揪心的疼痛之下,周身竟似再也难以动弹分毫,更做不到狠下心把云卿安丢弃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不是他那曾有的长满摇风草的家园,也不是先生说过的定有高就……本该不属于他的。   “零零散散,何不捡我一下?”云卿安神情很快地恢复了平静,依旧维持着跪下的姿势没有改变,慢慢地探手过去,解开,捧着司马厝的。   贪婪的攫取,本就该如此,在碰撞之时失了理智,摇铃声曳。   皇殿之内,这方曾被无数外臣官员屏息凝神时来往步经过的地衣,被勾勒得活色生香,这般所看,高不可攀的殿堂也不过是如此,宛若触手可及。   情潮卷漫过甬道之间。   云卿安似是清醒着的,舔吻了吻司马厝的耳尖,声音温软得如被皂角晕烫过,语出却是让人惊心。   “总兵,抱卿安,上龙椅。”   权势枷锁,皆可为他寻暧恣欲之用,败世不封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桎梏声讨,都是些活该被他云卿安踩在脚底之下的东西。肆意妄为,甘仰喧嚣,今不管不顾执夺于手。   要这君臣堂,左右不过他的承欢殿。在贱泥中栖生出的至限张狂,没有本钱。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寤言》   (本章完) 第76章 不由衷 及时止损。   子夜时分的京营,喧热早就歇止了。   夜值的将卒巡视时栖在浓月浅雾里,柔软的,绵密的,不可多得而似无处不在,周身都被笼罩着了围得严实,水银泻地又沾满了刚硬的衣甲。   行快者对此浑然不觉。   时泾得了司马厝传来的吩咐急急跑过去时,宿所里头仍是黑灯瞎火的,让他睁大了眼睛瞧上好一会儿才看清人到底在哪里。   “爷,是不是还很疼?忍一忍我这就给您上药。”时泾揣着的一小堆伤药瓶这会全被他哗啦啦地倒了出来,也管不来摆放得如何,哪样跟哪样,一股脑地全都往司马厝的后背上招呼。   司马厝皱着眉,硬是一声也不吭。   时泾感受到不对劲,忽而磕磕巴巴道:“怎……怎么会这么冻,爷,您……”   司马厝言简意赅,道:“刚冲的冷水澡。”   “您这是做什么?方才受了杖责现在还……伤口恐是会恶化流脓的!”时泾吓得手一哆嗦,在昏暗中根本看不清司马厝的脸色,就算是有光亮他也没法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压根就不知道自家主子这想的是什么。   ——   ——“别跟你老子提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私更改的下场,根本就无人承受得起。战乱纷起,损坏的是一个国家的根基,而且在此后的无数年月都难以复元,造反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王朝覆灭,生民当何如?”   把皇权践踏,成败难权衡,一将功成万骨枯,搞不好是将整个大乾推入绝路。故必不可自私妄为。   时泾瞬间苦了脸,重新坐回去,小心翼翼地凭着仅有的感知给他上着药,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就算此次西南瑗城出的事有蹊跷之处,可这也不是爷您的错,奉令所为而已,也犯不着为此事自责。再者,皇上也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不是吗?既念着您为君分忧有功,欲赐来着,还不是您不肯要。”   司马厝的语气冷淡,道:“我知。”   他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司马霆郑重告诉过他的话。   ——“这片天下会写着一人的名字,那即是大乾的君主。只有他可高坐龙椅上,掌管万民之命运,保八方安泰。江山百里,尊祖从道,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开放富足。”   愿受军法自罚的,着实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到了现下越发的加重。   道不同不相为谋,及时止损。   这只是其一而已。白天在皇殿之内这般荒唐疯狂,到现在是无尽的后悔和心悸。司马厝意识难得清醒之时慌乱地想要抽离,云卿安却变本加厉以至于他到后来也彻底发了狠,而正中其下怀。   玉壶光转,[yín]靡旖旎,鎏金龙椅上的龙腾也仿佛看见了他们二人所做的苟且事,金鳞被摩攃时发出沙哑而米幻的嗤声。他声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上下吞吐缠绕的气息,失控间纠结痛苦却渐渐涌上心头。   又能陪云卿安疯上多少回?虽他有着非做不可的理由,言不由衷。   不能够这样,凭什么能这样?   可他还是要这样做,不然……后劲太大,很难缓解平静下来。   “我去点个灯,给您好好看看……”时泾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司马厝拉着制止了。   司马厝眉梢一挑。   浪荡的余音刮得他耳又疼又烫,被咬上的痕迹更是异常清晰,宛若是在映证他犯下的越矩之罪,是以他不敢让时泾点灯。   而见了那驯良之下的獠牙后,司马厝也没有办法就这般眼睁睁地,无动于衷地由着云卿安握着权术这把双刃刀越陷越深,不择手段,自私放纵,视其他的皆为无物,或当做是他的脚下泥。毕竟这样的路怎么可能走得长久,日复一日后他又会成为什么样子?   那所选似乎也就只有……   观念不同而产生的分歧,挣扎再多也无必要,他到底该如何对待云卿安?   “至于云厂督,爷和他终不是一路人,但是……”时泾的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了,还说了什么,司马厝不知道也没有对此加以留心。   司马厝没经历过云卿安所经历的,可谁都有着必须要坚持不弃的立场,他既没有资格将云卿安束缚掌控,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去逼云卿安成为如何干净无辜的模样,更没法仗着云卿安对自己的喜欢而强令他做出某种改变。   相对总是不合时宜。   上朝上的是群臣的朝,听政为替,笔录以呈奏闻。往日里御侍的太监都会寻个合适的位置站着,垂目敛神,本是最没有资格旁听的,却也旁听了。朝议的风向时时刻刻都在变,他们却是岿然的,所视所闻仅主颜主令。   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卿安就算是默然立于上首,全无干涉,在场之风也会无形地被引往一方向偏转,然总不会是所有人。   诸官开始接连上奏时,司马厝始终没抬眼多在那人的身上停留片刻,也谈不上是在走神,他的回忆也就还停留在最近的旧时。   流着泪的眼藏不住勾引满是情污,泛着红的餍足神情从不骗人,从不拒人,掺上了玉鲛绡一般的能把人渗透包裹,暧愫不断从热眶中溢出,微张而窄紧的,嘤咛喘熄都充作其次,求之若疯。   被云卿安完完全全地吞衔住了。明知诸多荒唐与万般不该,最后的结果却是将之当成为数仅一的放纵,因此而愈发恶劣。····可责该共担。   “……天下承平既久,然癣疥之疾生于肋腋,魍魉之辈起于边远。羌军接连滋生事端,又攻北防恶心昭昭,引致动荡作机不良,实为藐视王师威仪之举,不堪容忍!”兵部侍郎孙珏出列奏道,语调激愤难平。   连日来,所得的军报一道又一道,俱是言羌戎敌贼复始起兴乱。   “冥顽不灵者,也不学学他们的旧部收着脑袋做人,看看鞑蛮现今是如何畏畏缩缩!东风安能借他们乱胆野志……”有人唾弃道。   孙珏恳切地望向前方作着笔录的云卿安,接着拜道:“朔边驻守为重,牵一发而动全身,兹事重大必不容失,恳请速奏皇上,愿请尽快定夺。”   是何决断,朝廷总该迅速吩咐下去,就算真得开战也好让前边有个准备。   关心则易乱。   司马厝闻言心下一寒,随即是忍不住地抬眼,恰对上云卿安瞟过来的那双似笑非笑含情眸,已没有涩雾,沉静时含万般明净于其中。此也只是片刻便被错开了。   窥不到。   云卿安神色很淡,中正而疏离,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孙珏的话给听进去。   “我国同羌戎向来商往频繁,讲究的是双方颜面利益,因而合作算共洽。此番羌戎有所动作也定是与此脱不开关系,利益受损才颇多微词,而致生出怨怼不满,却不知所谓哪般?”主客司郎中仲长栾在这时出声道,不经意似的朝司马厝望过去一眼,语气带讽而意有所指,“敢问长宁侯,对器运暗遭扣押一事可知情?”   毕竟受邀请落字联名的官员里边少不得态度不明而又多嘴的,因而一些风声多少都是会走漏,秦时韫等人的动静仍是会被传出消息去。朝官对此得知前因也不是难事,双方虽还未在明面上针锋相对,但其实谁也都知道风雨欲来。   可这种魏玠同人勾结干出的蠢事也敢摊到台面上说,妄图借机提前减罪?   司马厝冷笑一声,道:“说起来还是本侯之过,千枢营特有的一批神火飞鸦都能被有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偷了卖出去,只手遮天的能耐,真是不敢不服。”   该兵器被设计成黑鸦之样,通过火药的推动再加上翅膀的辅助,可飞行较远距离然后引爆,用来偷袭敌人的军营杀伤力极高。无论在哪都是上乘之器,也怪不得昭王抢了就不肯吐出来,偏让人奈何不得。   仲长栾眯了眯眼,对司马厝存了责备之意,先发制人地狡辩道:“既已商,诚用为大,稳于大局而不计较一隅,强行遏止而致羌军发狂,何尝不是有违安和之道?”   究竟为何因致使羌军生戾起争,仲长栾心知肚明,前不久与魏掌印所商讨的压羌戎贡物半价之事仍历历在目。可到了现在,他必须得先把脏水给泼出去。   司马厝差点都要被他这颠倒是非的言论气得当场踹人,被广昌伯家的肖世子拉了一把才强自压了压火气,受过杖责的后背隐隐发着疼,他在察觉到上边的那道熟悉目光投来时也没作理会。   被用于记录的笔在手中停顿了片刻,云卿安收回视线之时神色未变,却不自觉地咬了一下舌尖。   本来就没有插话权,便不敢在司马厝面前开口,抢来的不算,怕会遭了厌。为何司马厝会受了军罚,现在又怎么样了?云卿安心下所想皆不得答。   外场的不少人面色也极为难看,却都知道既然听记的是云厂督,本就是魏玠一路的,他们出言驳斥也无用。   其余所奏之事或大或小,时则僵僵沉闷地流逝着。   朝散之后,贺凛万万没有想到,会先遇上宫里边四卫营的人特意前来寻自己,而他本是在外门等着自家总兵的。   聂延川客气地向他做了个揖,打听的即是杖罚一事,贺凛犹豫片刻。却不料在他终还是说出了些什么的时候,司马厝恰好行过来,神情冷冷地往他们两人这边扫了一眼。   “京营里边的事,还犯不着四卫营的人来过问。”司马厝脚步顿了顿,说,“改日有事同你们云督商量,得闲一叙。”   总该说清楚的。   听完聂延川的讲述,云卿安许久未吭声,微垂的睫在他的眼底投下阴郁之色,不久前才蓄满了笑意的浅眸在这时却仍是平和的。   “侯爷莫不是因为魏掌印的事迁怒于您?”   云卿安未置可否,心里却清楚地知道不是的。   虽察觉到司马厝的冷落意图,但还有希望不是吗?病体未愈,苦求良药终有了些转机,只望一个相携长久。   姑且就当既能容得下他走的,那便不是歧途,非沿袭旧路,也不是明朗的坦道。可哪怕还有一点点的光与热予他,他也都会就这么走下去,权当死咬着不松手就不会散,千般讨好也可,总之就要纠缠不放。   “本督看仲长栾不顺眼。”云卿安道,意思为何,手下人一听便知。   未久,他低眸,又轻轻地补充了一句。   “不要让他知道,他会不喜欢的。”   (本章完) 第77章 当何依 山溪一渡,交情浅浅。   霜是一夜之间覆了澧都皇城的。   碎末不堪重负时,寒液也就轻一下重一下地顺势淌过丹殿,不照金銮。   经数日的车马行程遥遥而至,昔年的奉国公已垂垂老矣,然不怒自威,以之厚望及人脉,出面使得官中勋贵和清流两相联合、形成巨大压力共同将矛头对准对阉党着实不算多大的难事。更何况魏玠此次的罪名确确实实,证据充足。   元璟帝自是得对赵建章表示礼待,虽说他经休养了一段时期后,于明殿再次出现在朝臣面前时,脸色非常的不好看隐隐还有些灰白之色,因而这君臣关系或许也就表面还算融洽。   除了秦苏陆等家都来朝堂上义正言辞地纷纷弹劾魏玠之外,哪怕是隔岸的人也不介意模棱两可地顺手推一把晃舟,温如海即是如此。   先前寻的什么退避躲风头的借口都没法奏效了,魏玠是叫苦不迭,干脆彻底丢开了脸皮一哭二闹,在李延瞻脚边跪着道:“咱家之忠心昭昭而灼,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周复沐衣,焚香祷告,为求我大乾万事繁盛太平,为佑我主万岁福泽康健。因责碌难观内外而致不实流传,祸引上身,咱家甚难!”   不过到了这时候,诸事皆容不得。   魏玠攒的郁气也得在人前忍着,只能在后时方可发发牢骚。这日子过得始终是提心吊胆的,这般僵持下来也总不是个事儿。   在收到魏玠的示意时,云卿安丝毫不觉意外。处于劣势,向赵建章送礼以表妥协讨好向来符合这位掌印的作风,只是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云卿安却微眯了眸,不动声色地同他拉远了些距离,目光下掠时,像是随意而又阴凉凉地说:“自知之明有没有,你家老爷的贵眼污没污,本督一概不知。不过,如今既是本督的靴遭了秽,那就总该要有个人被抽干了皮肉拿出来赔。你说,是与不是,算不算天经地义?”   那侍者停下动作,抬眼扫视了一圈在场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云卿安身上,不无挖苦地道:“贵有自知之明才是,若连此也无,怕是会污了我家老爷的眼……”   根本就没打算忍着,该修则修。   故翌日,跳跃的虚光在府门前一瞬凝实,可有可无地勾勒出形异分明的影子,立于人前的,位于人后的,级级的石阶边端亦如是。   吓唬一二罢了,又没真的有这打算。云卿安薄薄地扯出一个笑,正想出言让人把他放了将此事就此揭过之时,眼尾余光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现出,脚步微沉。   正在洒扫的侍者面色不悦,出口的话也是冷漠,道:“国老爷向来少接见外客,况且今日来的也不是时候,督主还请回,勿误时辰。”   云卿安光只抬眼瞧着司马厝不吭声。   以赵建章的气度断不至于吩咐下人这般放肆无礼,这一来,那便是其自作主张,顺手教训一番也无妨,坏不了事。   “放开!你们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如何能够乱来,仗势欺人就不怕……”那侍者被一左一右地架着肩膀不说,还受背后的重拳砸跪到了地上,头发被用力往后扯着迫使他只能仰起脸来,原先倨傲的神色荡然不复,为悚然的惊愕取而代之。   “云督留……留情,小的知罪,这便替您把靴子擦得干净。”侍者随赵建章来往京城时日短而所知不多,他万没有想到对方态度这般的刚硬,知无转圜的余地终是松了口。   他低眸时停顿了会,又不大有必要地补充,“见谅。”   而云卿安只是淡望一瞬便移开了视线,不以为意。   此番动静不大不小,也只能引意者注目。岑衍有些忧心却忍着没敢多嘴,虽说是解了气,但上了人家门前还弄成现在这样总归是不好的,关系不但是缓和不来,还致恶化。   云卿安没有拒。   司马厝却没作理会,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到了云卿安面前站定与之两相对视片刻过后,才声音不露喜怒地道:“怠慢了云督,实属不是。”   其所过时,浊尘暗起,致人侧避,又有脏水溅起。   岑衍皱眉,下意识地上前去挡又用手在半空挥了挥,偏头去看身边云卿安的脸色。却见他平静如常,嘴边噙着抹淡笑,客气说:“那依你来看,本督何时当来?”   既是服软求人,也该有相对应的样子,而这怕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个所谓合适的时候。   听明白了这中间的意思,其后的番子亦是冷了神色,抬脚便朝着那侍者围上去,不容分说地将之束缚住。   那侍者回过头时目光一亮,脱口喊道:“小的见过表……表少爷。”   此话一出,周遭气氛骤然冷抑。却因念诸多顾忌,从者未好表露。   对行迹动向早就知晓,得遇本就是意料之中,时机却是出了点偏差。被司马厝看到这样的一幕会不会很糟,可又好似本就如此,因而也就无所谓了。   他记得明明在不久前的曾经,极近距离地端详过锋棱被染上暖欲,那藏尽了无边朔原星野的墨眸似乎也只能容得下一个人而已。可山河明明是博广的,在途经而受困于窄道之时,倦色会不受控制地溢现出来。而他云卿安即为始作俑者不是吗?话出却都不像是经自己之口。   “躲不过,故而就亲自来见你了。”   “本还想要再缓缓,想你或许会等不及,专程上门去寻我一趟也说不定,毕竟总兵向来下手干脆利落,也不会例外留有余地。”   司马厝有意地和云卿安错开了视线,彼此皆心知。   欲约见明说而遭拖拒,至此好像就可以改变一些什么,可总是要见的。浅浅的一小截间隔玻璃纸,在沾上丁点火星子的时候就会极快地消尽。   余者都被屏退,而未得应有的坦然。线一样被牵引着的关系在维持着,似乎绷一绷就能断掉了般。   “怎么还是这一双,就没想着换?”司马厝缓缓在他身前蹲下,替他擦靴,动作一板一眼间又带了难得的温柔认真。   他太懂得“先礼后兵”的道理了。   云卿安的眸越来越暗,他没有乱动,深凝着而任由司马厝动作,赌气般闷声说:“哪来的说换就换,本督念旧得很。”   “徒行四方,以日以年,所观所阅纷至沓来,本就不论新旧。”司马厝假假地低笑了声,有心要敷衍过去,然目光在触及到云卿安脚腕上的小铃铛之时仍是若被不轻不重地烫了一下。   “可咱家不像总兵,能够这般拎得清放得下。”云卿安在司马厝刚一站起来之时,即步步近身用目光将他完全围裹,再开口时眼角都泛了红。   “说到底,还是咱家缺了点本事。若是有朝一日让兵戈全都生了重锈连提都提不动,跑马战蹄全成了田上耕犁,五湖四海皆被升平烟喧填据。总兵卸掉寒甲后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是落草为寇图个山头取乐,还是当个自在闲人日落而息,息时作何也都全受咱家一人尽数摆布……”   哪怕是真的被弃了也会想要拼命挽回。可所言分明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司马厝却没有办法因此而嘲笑云卿安的荒诞不经,良久后,他才叹一般地道:“别多想,卿安。”····“置身贫瘠而贪望远大属实不该,可是又有谁言过,所谓的分内分外之事就不能被换上个定义。还是,你现在要同我这般说吗?你要告诉我,这本就是该被遮遮掩掩,可有可无……”   司马厝微皱了眉。   清晰的痛感传来,是锁骨处又被重重一咬,原先的痕恐会愈深难消,这是来自云卿安的回赠。趴伏过来圈环他脖子,又如小兽般发狠扯他上衣,肆意地用舌齿在其身上顶啃发泄,言不尽的皆汇于此。   司马厝被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定了定神,抬手落在云卿安的发间,抚时忆起他过往的乖顺,终是没能狠下心来把人从身上扯开。都曾给对方露过脆弱柔软的一面,挨靠着相互取暖之时也并非是从未想到过明天。   片刻的纵容也好。   待停,司马厝低下脸来,恰看见怀中的云卿安怔怔地盯着那咬痕出神,从中流出的血又被他尽数以唇小心翼翼地含去,依赖和迷恋丝毫不加遮掩,遐致人乱,偏他那溼潤通红的眼极为清澈。   “你明白我的意思。”   司马厝用手将云卿安在不经意间滑下的泪轻轻拭去,他沉默思索了一下断别的措辞后,正将要之言于口时,却忽听一道重重的咳声突兀从旁处响起。   不显老气横秋的疲音,中气伴着沉而重的威慑,直让人听后下意识地敬从心升,随来的侍从皆屏息凝神。   赵建章眸光幽暗,里边排山倒海酝酿着的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他那已着实称不上太硬朗的身躯在微微发着抖,昭示着诸多不平,额头暴出的青筋清晰可见。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会猝不及防间见到这样的一幕。   司马厝侧脸望见来人时,亦不由得心下一紧,他几乎是条件反射性地落了手,迅速后退和云卿安拉开了距离,语气是明显的慌乱,“外爷……”   仅可拥片刻的温忱在更声中打了烊,未拭的残痕便被置弃了,如剩客冷台,薄星的影光还未来得及走出那道空巷。   视线仍停留在原处,云卿安随后敛去唇边的自嘲,在司马厝之前先一步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他转身朝着赵建章所在的方向躬身行礼,而不卑不亢道:“晚辈见过国老,国老贵安。”   既没有端着厂督的身份架子,行的揖也是平常用来见长辈的,这多少是有些令人意外。   赵建章只是用余光淡淡扫了云卿安一眼并没有理会的意思,而是走上前几步光盯着自己的外孙,用不容抗拒的严肃口吻喝道:“其余人都走开,司马,你给我过来!”   其余人既是跟来的下人,所指还包括了谁,不言而喻。赵建章此举或是还顾及着司马厝几分颜面的缘故,而这也明摆出了对云厂督不待见的态度。   司马厝垂眸,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的云卿安,定了定神后行至赵建章身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听外爷那颤巍巍的话语。   “[1]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泾渭不明则乱,是非不分则殆。”赵建章比司马厝矮了整整一个头,气势却分毫不弱,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道,“原先都当你是个有分寸的,你这是……”   司马厝沉默了片刻,终是在他面前跪下,道:“司马有过,外爷息怒。”   和小时候犯了事被责罚的时候如出一辙,他脾气倔得很和司马霆争吵没半点消停,却在赵建章面前极为听话,哪怕是国公府里边的管教更加严苛。可往往每次,心软的都是长辈,偏爱是掩不住的。   赵建章强自平了平喘,俯下`身来想要将他扶起,缓了口气仍抱有希望地问道:“你来告诉外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实话。”   哪怕是逢场作戏也好,一时妄为未必就不能回头。而回应他的,无声形如默认。   执拗未动,司马厝根本没法替自己辩解。   “国老若想听,本督尽可告知,基于实准,不偏不差。”云卿安在对上赵建章投来的审视眼神时,淡淡开口道。对先前的驱赶无动于衷,他所念的,不过是司马厝的处境,惟望其顺意。   赵建章对云卿安已含了诸多怒怼,此刻闻言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家事自有商讨,无需容外人置喙。今日阁下有何高见且替魏掌印传达的,不妨还是先行住口,也免遭人生厌。”   “国老误会,本督前来是自发之意。国老避仕已久,清明远扬,今迢迢而来屡进谏言为国为民,肱骨之臣实该受敬重,故而拜访无关其他。至于司马……”云卿安低首道,“所为不过本督的一厢情愿,手段卑劣,迫他的。”   司马厝猛地抬眼看向云卿安。   所见却只有平静的表象。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责任都推卸到云卿安的身上,事实究竟如何他自己清楚。   赵建章冷哼一声,对云卿安打量几眼后讽道:“原是如此,云厂督真能令老夫大开眼界。被调教出来的一身好本事,媚主欺下,奴骨祸色,蒙蔽人心,也难怪能扶摇直上……”   “非一人致成,还请外爷责罚。”司马厝忽而重重地叩首,声音不算大却字字清晰,“始于相对,陷于心乱,挣于理德,一步一步,非我所愿,而情意昔起难为。卿安于我,不是穷迫。”   相悦而已,更谈不上是走投无路之举。   静寂短短片刻,而又仿佛过了很久。   云卿安的眼眶发着热。   不管今后如何,但终是在司马厝心里占有了一个实实在在位置的。   司马厝本来完全可以当做他们二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口否认就是,云卿安也会无条件地配合,这样就算作把那段见不得光的过去彻底抹杀。本就要断了的,这又有何妨?只当做是初尝人事的误举,翻脸便可不认,一干二净。   可司马厝无论如何都不会这样做。   “他于你,不是穷迫?”赵建章惊愕过后,跌撞后退数步,怔怔地失神了般,“你给我起来,把话说清楚!”   而再次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重的叩头之声。既然是司马厝亲口所出,又如何由得他找理由开脱否认?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还是说,我赵建章不但在当年管教不好自己的闺女,白白让她被个瞻前不顾后的铁心肠兵棍子挑去,其后还遭了那么大的罪!我愧对于她,而只能够想方设法地在你身上尽力挽补,这么多年来,我难道亏待过你不成?”赵建章仰着脸,那几乎全白的髭须被泪水瞬间润湿,悲痛道,“如今,却还要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外孙误入歧途,置声名礼法于不顾……司马,放你上战场是抗羌杀敌保八方安泰的,不是回京之后同一个阉奴沉迷于床榻之上颠鸾倒凤!你要如何给出一个交代?”   清佞宦,扶社稷当为重任,将者必担之。他简直不能想象,这两人方才就已亲密至此,而其在背地里都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如何能为世人容?有辱脸面,何其令人不耻。   山溪一渡,交情浅浅作另说,可这,是吗?   *   作者有话要说:   [1]《问道诗》   莫慌,期末有点忙,作者打算攢一下稿子。   爱你们_(:з」∠)_   (本章完) 第78章 朝闻道 立足驰骋,伟业可图。   又数月稍纵即逝。   朝服冠冕加身时,多多少少地都能让人生出一点正襟危坐不得松的感觉。可明黄锦缎宛若敛了日月的光辉,彰显更是极重,无论是光化青天还是霾暗千尺,其位也不可撼动。虽然是一如既往的仪仗侍卫在侧,官奏以闻,李延瞻却只觉厌烦。御桌上是厚厚一沓待批阅的奏折,他就算不看也知道里边的大致内容,全是令他头疼的。   自同羌全面开战后,朔北接连起了几次战事,所幸应付得来。   御侍的小太监见他正在以手支额闭目养神也没敢打扰,轻手轻脚地在旁添了添龙涎香,蒸腾间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让人都能看在眼里而讳莫如深的是,圣颜分明是变了,所谓的尊容明相不过是亏空疲怠,浓彩重墨糊出来的空架子。   “朕问你,垣真道人近日可有给宫里传过消息了,他推算出准确的得道之机了没有?”片刻后,李延瞻才抬起眼皮直了直身子,自然而然地就问出了他当下最关心的事情。   “回皇上,真人有言,天机窥知需得慎重,万不可于求成,故忍一时而谋。望陛下稍安勿躁。”小太监低声下气道。   是怎么个一回事,明眼人也清楚。   如今共起弹劾得成,朝臣百官扬眉吐气,皆纷纷磨刀霍霍要作为,谏言一道接着一道。尽管云督被皇上维护着而后代行了掌印之权,宦党随着魏玠之势焰今时低迷也在所难免。经事收敛,道士在这关头也都还不敢乱动。   “陛下恕罪……”跪着的人哆哆嗦嗦着,除了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饶,其他什么也不会。   说得容易,刀枪无眼,条件艰辛,谁乐意亲自去那些打仗的地方受罪?   “内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魏玠果然是拘谨了许多,步入后双膝跪在地上而不敢直视君王,往昔嚣张的样子不复存在,越发显得佝偻瘦小。   这一番话恰恰说到了李延瞻的心坎上,令其动容。他们二人相伴日久,一路走来,李延瞻所恐惧的,所忧虑的,所经历的,魏玠也都清楚。   李延瞻却对这般处事极为不习惯,他闻言面色越发不好,眉目的郁色更浓。   “陛下可是在为朔边战事烦忧?”魏玠适时问,得其默认后,又跪下诚恳道,“皇上,多事之秋亦可谋求重功,这何尝不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御驾亲征,鼓舞士气,此战若胜,陛下定当青史留名,后世千千万万代都要尊圣荣光。从此以后,这朝堂内外,市井高台上下,又还会有谁敢再多言多语,横加质疑于陛下?臣也定竭尽所能,辅佐陛下成就万世功业。”   “给朕住口!何时轮得到你来多言。”李延瞻忽而朝他一瞪眼,怒道。   “陛下息怒,奴婢有罪!”小太监不明所以,而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他重重地跪倒在地,抬手就朝自己脸上抽巴掌,打得声声清脆听着就让人觉得生疼。   李延瞻却完全没有消气的意思,双目赤红,起身就伸出手指着人破口大骂,也不知究竟在骂谁,道:“你们有罪?你们有什么罪?有什么过错还不是得靠朕来担着!朕休息了一会儿的功夫就是怠政无能,朕器重宦臣就是听信祸言是非不分!人前恭敬有加的,在背地里还不知是怎么个对朕不满法,既然一个个的都这般有本事才干,那还要朕这个君做什么?白给你们这些舔鞋底的烂东西脸面!”   若是跟通敌这样大的罪名扯上了边,相比于凌迟等,被当即诛杀都是网开一面了。而魏玠仅仅只是被贬职治罪,李延瞻念着旧情,想要对他维护的意思更明显。   李延瞻沉吟着没答应。   李延瞻抬眼时眸光一亮,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温和道:“在朕面前,魏大伴不必如此,快快平身。”   李延瞻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传!立即去给朕,将魏大伴传来觐见。”   恐被牵连遭骂,小太监忙察言观色道:“虽说事务繁忙,皇上可是看奏折看乏了?何不先行……”   这些日子以来,明里暗里地听了许多指责不满的声音,李延瞻也根本就没打算用这些官员呈上来的政言建议,只觉得这些人吵闹。凭什么要他们来指手画脚?难得有个让他顺意的魏玠,还接连数月的连见都见不上面,顾及着这和那的,既然怀念不已,又何须如此憋屈?   待其领命退下,周遭瞬间恢复了安静。李延瞻重新坐下,揉了揉眉心,他在这一刻竟恍惚生出了自己实为孤家寡人一个的感觉。   暂歇又能如何,过后还不照样是得忙得焦头烂额,身处高位偏生没得自在舒坦,万一他一个不慎就又会被逮着引起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今分别多时重新会首,难免心下思绪不平,相谈愈热,宛若先前的隔阂也都不存在了一般。   李延瞻深深地闭了闭眼睛,让他到跟前来,叹道:“满朝上下,朕信任之人不多,降罪冷落也是情非得已。让爱卿受苦了。”   魏玠躬身深深一拜,语气诚恳道:“内臣许久未能在陛下`身边侍奉,实在是有愧,臣实是日日夜夜为陛下忧心。”   过了未久,通报声传来,紧接着便见宝珠帘幕在来人脚步声中微晃。   魏玠直起身子,迈上前几步,压低声音道:“不瞒陛下,所谓同僚之间定是诸多手段,虽都是吃皇饭的,承皇恩浩荡而立场皆是为陛下分忧,嫉妒之心生于阴暗。受诋毁而难开脱,咱家甚苦,所求惟有陛下事事平顺。”   “陛下无需多虑,臣自会为陛下考虑周全。臣早已派出探子深入敌军,消息灵通,此战可谓是百利而无一害。以陛下之无双气概,我军的神勇忠心,要击溃敌军实是轻而易举。”魏玠坚决劝道,“何况战局接连大顺,优劣分明,羌军妄图以卵击石又有何惧?”   他若不借此表能力忠心,以及与外敌势不两立来打众官员的脸,恐就再难以起势。再者他本身与外敌有联系,得到情报能拿捏住对方,立功扬名指日可待。   郁闷已散了大半,李延瞻听之,眸光微动。   虽安稳久,壮志偶现,俯视江山又怎会不起惊涛?眼前犹是这方堂所,却如窥图腾波澜壮阔,立足驰骋,伟业可图。   ——   翌日的金銮殿朝堂之上。   手拿笏板的朝臣于左右成两排站着,屏息凝神,毫无例外地都在赵建章的身后。论辈分威望,无人敢与之争锋,可毕竟是致仕的国老重出,诸多不合适,因而他也就只是顶着个代职的微薄官位,得以名正言顺地进朝议政。   这般做派还是头一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后流无人衰败至此,可无人敢明言。   李延瞻极力坐得端正,神情却仍然是显得有些勉强,也不知他在朝臣的七嘴八舌之间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议至半,赵建章低垂着眸,挥开披风至手为拜三叩,沉声道:“老臣得边关报信,硝烟不平,兵戈争鸣。实是难安,故而斗胆进谏。”····“讲。”李延瞻皱眉说道,就算他不乐意去听也实在是不好当场表露自己的态度。   “当今我朝面临内忧外患,文官兴任而寒门武才难得重用,偏颇易至捉襟见肘。”赵建章语调激昂道。   “臣认为社稷为重,提拔武官稳军武实权也不可忽视,更何况今逢战祸迭起。既有文举,武举亦可有状榜探三元,只有国强兵壮才能广为百姓造福,保四方太平,国泰民安。故恳请陛下下令加强军备,兴化武举,重用京营三部,加研火器。”   “一切事宜,交由兵部去办就好。”李延瞻所知不多,故而不假思索道。   孙珏闻言心下发苦,侧脸时瞥了户部的官员一眼,不得已出列吞吐道:“皇上,国库如今的情况……这所需开销银两……”   顿时又是一片沉默。   赵建章眉头紧皱,道:“重本之措不可亏,如何会致为难?”   以朝廷这么多年实力的积累,断不至于如此积贫积弱才是,若是这个时候皇上还不能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放弃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的习气,又如何能够使局面有所转机?   有念头一闪而过,随即李延瞻思索片刻,往前倾了倾身子,郑重宣布道:“所说在理。然朕观王京臣宰,忧无人掌师。寡人任重,当迎难而上,先行不避,除朔江铁蹄践踏之灾,免黎民涂炭之苦。只需朕率力重为,御驾亲征,便可率领边境众将士一鼓作气,冲锋陷阵破敌千里,扬堂堂大乾国威!”   这一番话说得可谓是铿锵洪亮,大义凛然。李延瞻本以为朝臣断不会反对这既能让他声名流芳,又能激励将士作战的好决策,却不料因此激起千层浪,朝臣一个接一个地跪地奏请其收回成命。   “皇上,犹记天艮年间边将抗命,氷帝亲征,败绩于千亩,致车徒大损,军数不充。此举危险重重,万不可如此冒险。”孙珏胆战心惊道。   赵建章也深深行礼,劝道:“陛下三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将不可一朝轻改。此时还不是陛下亲征之时机,若是即刻落措强军……”   “望陛下三思而后行,慎动。”   李延瞻本没有对上战场那么热衷,此刻见到一个个大臣同自己唱反调,脸色立即沉了下来,不满道:“朔北边军本就兵强马壮,无可匹敌,连捷不骄,若能再得朕以龙气助阵,亲慰士气,何尝不是如虎添翼,定助势不可挡!”   决意甚坚。   元璟帝怕不是被朝堂连日的坏消息气昏了头脑,竟生出如此脑热的想法,作出如此冲动的决定。所谓的龙气如何助阵,难不成还能指望其胜过东风,越阵直斩敌将不成?不知皇上此次又是受了何人的谬误唆使?   赵建章心下震动,欲言又止。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去那原是魏掌印的位置上,脸色越发凝重,怨愤又增。   可云卿安也只是对这一幕冷眼看着。   因得代行掌印之权又得格外器重,他这才得以在朝堂旁听,站得低调似同普通宫侍没有任何区别。   中央军武外强中干,偏元璟帝自大,此番多与急欲复出的魏玠有关,见多不怪。   “陛下,此时非彼时,万不可同日而语!昔日先帝率兵向漠远征,存粮久而后又经整顿肃清数年,方有战场上势如破竹之势,得以大胜羌、蛮。可如今匆忙应战本就不利,若再……”赵建章心里泛苦,但仍是得极力劝道。   李延瞻现在满脑子都是魏玠曾说过的亲征所能得丰功伟绩,闻言不悦,黑着脸打断他:“赵国老早已屡上谏言,这又满口先帝,可是对朕这般不满,认为次之?”   此话重,一时满堂俱寂。   赵建章满目错愕,万没有想到这一对比立马就引火上身,实在是有口难辨。   李延瞻见他如此,心觉扳回一局生快意而感有理,咄咄质问道:“亦或者是国老觉得,既朔边有司马良将镇守,朕前往即为多余之举,莫不是怕朕,夺了风头而撼其地位?”   广昌伯心中一凛,忙出列替之言道:“将才明君实为福事,赵国老退久,清心随平,断无此意!”   说得难听的,这么一个早就乞骸骨的老人到了这个时候,其言也善,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李延瞻却微眯了眯眸,又忽然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骇然道:“莫非你劝诱朕强军,加强京营,是为了后人的野心铺垫?若朕没有了解出错,赵国老可是对朕任下的总兵,很是重视。”   手掌军权,又有朝向助之,难免使君生出忌惮。   赵建章猛地一抬头,只觉晕眩之感袭来,连他胸口的起伏都变得不稳。   难以置信和心灰意冷在这一刻简直无以复加,他迢迢而来,不管已经致仕的尴尬身份厚着脸皮重回朝堂,所求不过社稷清平,佞奸得除,却遭猜疑厌弃至此,还牵连上自己的外孙。莫非真的是世道沦落,无力回天?   “皇……皇上,天可怜见!老臣绝无异心。”赵建章重跪于地,垂首悲痛道,“司马他对陛下更是忠心不二,鞠躬尽瘁……”   朝臣惊疑不定,李延瞻却在这时找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威严般,冷笑连连,道:“赵国老年事已高,思虑不周,即日起遣居府内,不必再过经朝事。来人,替朕送赵国老一程。有异议者,一律同行论处!”   两名披甲的侍卫奉令上殿,即刻就要把这位老人从殿内拖走。   把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逼成这般,岂不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众臣面色激变,纷纷欲动却退缩于李延瞻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怒气。   云卿安淡淡收回视线。   这里虽没有他多言的份,但也任他照旧。   “国老劳苦功高,忠言逆耳,陛下仁德,又何与计较?至于司马总兵——”云卿安的嘴角如含了笑意,他在和赵建章对视上时目光不避,“本督惜人,眼光甚高,除却难视。”   自该相护。   (本章完) 第79章 明高堂 两肩天地,可承风雪。   屋堂之内,壁挂专台上的漆微暗而新,落尘早已被扫除。焚香时的缕缕青烟缓缓上升,神位如闻祭语,来者皆沉静,一前一后。   赵建章手中微颤,极力高举端平着将两柱香一同插上专位,偶有香灰在火星子闪烁中抖落到他那满是皱茧的手背上,他似对此毫无感觉。   “承良时吉辰,敬天地圣贤,求人事,一气化三清……”赵建章神色庄重,嘴里念念有词,却在上第三柱独香的时候,他的动作蓦地一顿。   是熄的。不知是沾了水意亦或是残秽,燃不起了,其上焦黑可见。   赵建章心下愈寒。   旁边却有另一根燃香被移近与之相碰,尖顶两相挨触碾磨间,共而复明,功成则收。   赵建章的呼吸紧了紧,不由得拿侧眼去多看了身旁那已是和他并立的云卿安一瞬,却见他行态雅正,眉目清朗,从上丝毫挑不出错处。   “方才国老既未共香而上,那这最后的一支,想必是另有寓意,留轴为重。”云卿安轻声开口道。   赵建章收回目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自顾自地先对着神位弯身行完礼。   “三香各异,分代芥、丁及茴。为表下定决心就必能够戒恶,有定力、有定数、有坚志。”过了片刻,赵建章还是解释说。   “高攀?”赵建章含了苦涩,直视着他压着怒气道:“哪门子的高攀?老夫还不至于这般不识好歹,无清局势。圣上偏袒你,走狗拥戴你,朝权栓于你手,云厂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要这世势为浊,民处为艰……”   妄当什么英雄?   “司马有没有幸我不知道,不过以他那莽撞的性子,能得云督的殊待相护也是稀罕,说来还是仗着情分。”赵建章的语气仍是带着讽刺,却是比之先前缓和了许多。所说也是事实,司马厝回京后的境况他也并非全不了解。   云卿安眸含温柔,垂首答道:“承蒙不弃,咱家高攀于侯爷,得遇即是有幸。”   “语有出入,咱家清高。”云卿安却是道,不顾赵建章会如何讥嘲相待,他伏地叩首,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姿态,“跪亡族民灵,跪至人无厄,亦跪他亲高堂。前后所及,皆可为之覆。”   难免偏颇,他先前本是不在意,而今时他若要看自己得到的线报对不对,就得通过云卿安嘴里说出来的话以图确认。   赵建章略带探究地眯了眯眼瞧他,不褒不贬评价道:“你倒是谨慎。”   仪表确可称,无怪得欢喜。然野欲之心可窥,不加遮掩,那落到了他手里的香迟早会被浸透。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道:“专替他上的,司马有幸。”   既受请而来,必有事商。   敬他所敬,苦他所苦。避嫌久不见,念想重。   “虽然咱家并不知道肖世子所说为何,但知他一贯是平和正直,有礼于人,可能对咱家行为偶有些看法,怎样说也无可厚非。”云卿安温声答。   “对云厂督所知甚少,除却道听途说,也不过肖瓒的片面之词,你可有话说?”赵建章道。   说是低贱,却又偏偏傲过了那王侯。   知其心知肚明,云卿安微微颔首。   而以今逢之势,若难明哲保身,祸福又何辨?逆流难,为生民立命故不却。赵建章有私心,自独女逝世之后更甚,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但愿司马厝这个人能好好的,平安顺遂,甚至不想让他去学他的父亲。   赵建章的面上有些僵,在这时才总算是难得地放下一些固有的评判与看法,不掺其他的与云卿安相对。   赵建章冷笑道:“若不猜错,云督上一回跪的人还是皇上吧?老夫又何德何能受得起云督这般的低姿态。”   “国老言重,咱家区区贱鄙薄宦,自视轻。官海沉浮,今朝殿厦林立,他日倾覆只需一息之间,不敢肆妄,但求能谋求时竭尽所能圈占一处立足地,可载双重,相携安康。”云卿安在他面前欲跪却被手拦制止。   既没有直接辩白而平添心虚嫌疑,又以称赞止恶言,维护佳形,炉火纯青。   云卿安也未在意。   既然赵建章是司马厝重视的至亲,他便甘愿如此。不以名才圣贤、位高与否而论,云卿安只能看到他所在意的,珍视的,可全尽所有付出。   假若真的能有这般的重待……   赵建章整个人都似乎是摇晃了一下,在他的话语中忽想起往事,不知不觉之间泪眼已然模糊,久怨难平,后退着喃喃道:“当年司马霆没护住阿姮,抛下了她……”   云卿安抬眸,诚重不减。   往今不一样。····“苦了那孩子,任谁都知道他没娘又没了爹,却只见他年小胡来,嚣行不成才!若阿厝不记国仇家恨,大可在国公府庇护下没心没肺地当个少爷,自小在锦衣玉食中长大。他要什么,我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愿用尽手段捧去给他也可,保管他在京城内外都能横着走没人敢得罪。可他却偏偏还是个连枪都提不稳的半点大一孩子,就跟着他叔到朔北吃沙子,我想方设法去留,都留不住啊!我又能左右几何?”赵建章形销鬓白,已只剩一身的落寞,嗓音发哑带涩,差点就站不稳。   是茕茕孑立,是无可奈何,本就是普通的人,有着普通的悲苦。这即是司马厝的坚持,也是赵建章的遗憾。   云卿安忙起身将赵建章扶着,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这异辈的两人,只觉一阵酸楚涌上,眼眶泛出热意,道:“国老总该信他。两肩天地,可承风雪。”   将军可入深漠,可踏万里,可孤枕金戈,驰纵铁马,也自能共明霰除暗远扬。云卿安完完全全都信。   赵建章没有将云卿安推开,抬头时浊目深深凝望着神像,那两盏如豆的长明灯发出昏黄灯光仍在,把过往都藏得快要分辨不清,还映得他的眸光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甚慰。   “莫言白日催华发,自有丹砂驻少年。[1]”   那个孤苦的孩子不是当年的了,自可考量,本就不会永远在谁人的庇护下,莫以己苦态加之,意气风发正当时。该放。   “是啊……”赵建章不知是何滋味地笑了一声,擦干泪后他才回过脸来,对云卿安问,语气勉强可称温和,“你年岁几何,祖籍安在,八字生辰可还记得?”   无论如何,总要先问个吉凶。   “国老若愿听,咱家自会详告。”云卿安轻声答,诚恳得近乎沉重。   屋堂无风,专台余烟升腾未止,如在疾道中披荆斩棘,闻人语时添热度,至柱香燃线的尽头。   ——   傍晚时起了一层白雾,浅晖微明,如满载百宝的船将要沉下来了,秋桂般清凉的箫调不知出自何处,阑干连堂在交接的影层中仿佛都被掀过了一面,只是不隐来往的侍人。   屋檐遮挡若无,下方仍在余光之下明澈。   几乎让人听不见的铃铛声,在云卿安踩上石阶时偶会响起,情愫在云端间起伏不定。道不明存了什么心思,风过无意,慢慢地。   他似带着怀念的,贪望着新的,可留以回味的,炙热的眷恋。   可再不来,就该走了。   担忧或是急迫,已过经旷野不知几里,再匆匆,却也尽被隐忍。   过经门外廊,偏头恰对上司马厝的墨眸,云卿安却没有带着往日里常有的浅笑,认真的对视里旁的都是多余。   他们无所顾忌,却恪守礼节,甚至未再近分毫,却也算作是久别重逢。   又已该是临走告辞。   “总兵,见过我了。”云卿安的视线不偏不倚,缓缓启唇道,“可回。”   未得的续引,不过匆匆一瞥。人走时茶冷了,杯沿的胭脂渍晕出截弯弯的艳色弦月。先转身离开的背影,似盛未落的清雪,而其后没有了碎铃声。   司马厝暗了暗眸,半晌才转过脸,还没来得及移步跟上去,便见赵建章刚从里屋走出来,他那板着的面孔像极了旧书堂的严肃老先生,似乎一出口就会是教化人的那一套。   满腔担忧在赵建章扫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烟消云散,而后惟听他叹息着道:“司马,要去即去,久抑恐出毛病,送客一程的礼数还是得有。是如何,都要做一个决断。”   赵建章说完就迅速转身,只当作是眼不见为净。   看着他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安分守己却魂不守舍的,没得个出息。   雾里的轿辇被番役堆着似的远远地过来,又和着其前哒哒的节奏向着暗地渐去,不会远的,而是会停下来等着云厂督。更近一些的,可闻来人脚步是轻轻的,收敛着,拘谨着,可这分明不在皇殿,而是在幕后的中央。   间隔不远,岑衍眼一见便知,低声唤止,道:“云督无需我们多费功夫,可撤。”   有人不明所以,探出个脑袋来意图东张西望,却被一下子弹了回去,说:“路远,何用走?”   “今儿个可是正月十六。你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罗浮山下书逸人壁》   (本章完) 第80章 渡百厄 “暮已深,天明见。”   往昔的这个时候,天刚一黑下来,家家户户的人们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出行,人声鼎沸,甚为壮观。由一人持香前导,见桥必过,认为此能祛病延年,称作“走桥”。   禳除逃过,渡百厄。   草野地没有了生气也仍然是草野地,瘦桥像一弯弧线悬挂着,底下早已经干涸,沾桥的夜霜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辰辉洒落。许多人虽然是出了门,也都是含羞露怯般地低着头,断不会走到这般偏僻无声的地方来。   七弯八拐走了岔,孤魂野鬼似的,何人还在后迁就一样地一路跟送?   云卿安行到桥头时便再也不动了,身影就在司马厝的眼里时就忽明忽暗,他回过脸来轻声地道,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总兵你来,搀我过去。”   这要求,很是执拗。   司马厝先前与云卿安一直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未埋没隔痕,却是将他真真切切囚在视野里的。这时便走近了他,递过一边手去,说:“扶着。”   云卿安却没有急着去扶他的手,望着司马厝的目光朦胧朦胧,浅粉微醺不仅仅是在眼尾,像月色下浴露的松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气。   司马厝挑了挑眉,说:“外爷刚才留你喝酒了?都说了些什么,你可以……”   “你先前,也没有问过我可以不可以。”云卿安缓缓道,“可其实,都无妨,只是下不为例。”   是讨好的,依赖。   云卿安只短促无声地笑,品出了些许楝树汁液般苦涩的味道,所看只有司马厝的背,可似乎仅有用尽了拙劣的方式才能换来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多停留片刻。   被动地接受着,却都心甘情愿。事还没有翻篇,也不想追问。云卿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过去抓住了司马厝的手,十指相扣,不再是自作主张。   长长的败草没至小腿,独独的一棵树,远近再无作伴,在月野边不动声色的静止间却带了远古寂寞的韵律。   “若不好拒,你告诉我……”司马厝忽然就意识到这般说得有点重,便立刻改口,他下一瞬回过脸时,却清晰地听到了云卿安压抑的微喘声,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淡淡的草药气息。   “那我现在问,你打算怎么答我?”司马厝的视线在交握的手上停顿了几瞬,说。   “不能碰的别碰,谁劝你都一样,不说冷言冷语回绝好歹也能借故推托,犯不着死撑,从来都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司马厝松开了手,说。   司马厝就这么看着云卿安慢慢闭上眼睛,面颊在他那呼吸间呵出的温热气息里,被越靠越近,一阵轻风吹过,将棠梨的迷乱芬芳压了下来。   云卿安还是没有应声,只是靠近,似是想要靠上他的肩头。   很远很远处,只有蒙蒙的淡烟和沉浮不定的影子,淡蓝如烟的天幕很少漏下星光来。这里应是和朔原不一样,一切都是平和单纯的。不着边际的清夜,虚飘得连气力都难用,极尽了也只是去够一回相拥。   赵建章早十年就藏好的烈酒,能把喝不惯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就呛出满面的眼泪来,云卿安不该沾的。   “若是难,自然就有得受,容易了,你却也不愿。”司马厝就着这个角度俯视了云卿安一阵,终还是低下`身来轻柔地拿开他的手,为他一下一下地在其上按揉着,说,“好好歇一晚上,会没事的。我方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既然上次司马厝没能把话说出口,那就任由之被堵着永远都不能说出,就这么蒙混过去,云卿安干脆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经这段日子的暂别各自考虑之后,眼前的,仍然是他的。   云卿安缓缓地在树干底坐下,眉间微蹙,他用手在额侧按了按,恍恍惚惚地抬眼笑着说:“司马,你来看看我,这里……这里难受。”   掌心还是捂不热般的冰冰冷冷,司马厝深深地看云卿安一眼,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却又极快地敛去了,在他的身侧先迈出步子,镇静地说:“看脚下,别怕。”   “走过了,就是岸。”   “反悔了,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云卿安忽寒了神色道,“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身边人没有答话。   避之不谈,短短的桥路,相携,极稳。   若走不过……   似觉那泛凉的唇就在耳边。   司马厝没有躲避,起伏的心跳似乎就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却觉对方也定能够感到。   预料中的吻却没有落下,云卿安在他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说:“正月十六,登城祈愿,我之生辰,较君年长,早经疾厄。”   “卿安……”司马厝微怔,随后低头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前额,郑重道,“以喜乐,以永日,共迟暮,惜芳辰。”   云卿安的身体似乎很沉,他将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司马厝的双肩,把脸深埋,那琉璃般的凄迷目光,融进了无限深邃的夜里。   冬夜会把人冻坏的。····司马厝感觉到云卿安似乎在他怀中微微地颤唞,柔声说:“迟歇易头疼难消,我现在送你回去。背你,听话。”   云卿安先是沉默着,犹豫战兢却又抵挡不住般地抓过司马厝的手,使之探进自己的前襟中,仿佛那里是一处极为疼痛的伤口迫切地需要安抚。   引导着被之占领,会在其下泛红战栗,会在其下婉转起笙,无声的邀请,他分明更迫不及待。   司马厝这回没有全顺着他。   疏星终于是落到了宅道,半搂半抱带着人走,行至时却只见云府寂若无人,竹笼下的影子被流霜浸染。   司马厝还没有要把云卿安放开的意思,云卿安却自己先抽身离开,步履平稳不似有异,走到门前后回眸时平静道:“劳总兵一路相送,不胜荣幸。”   是使人失魂落魄的神情。   云卿安太想要得到一个确认了,好像满腔火急火燎的不安最终只能通过最直白的方法来平复,不愿被他推拒。   司马厝心下微叹,问:“可还觉得难受?里边怎么这般静,伺候你的人都……”   “都被遣了,一个不留。”云卿安闷声答,“姚氏是连夜收拾包袱走人的,就在你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前一天。”   魏玠那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姚定筠去留都无关紧要,这样倒能自在一些。   邀入室共度暖夜的意思,再令人清楚不过。不甘心一般的二度流连,云卿安在等着他。   司马厝显然是对云卿安现下的境况不太放心,却不经意般地避开了那近乎能够灼人的目光。   “国老触了圣怒,虽有诸多异议也不适再多进谏。总兵今遭猜疑,削权难避,偏安即可。”相对无言片刻,云卿安像是对自己毫不在意,慰他道,“时正则起,不必烦扰。”   司马厝嘴边露出一抹自嘲来,说:“我如何倒是无所谓,横竖从朔北一回来,是被怎样胡乱搁置一通也都在意料之内。让我名正言顺地卸任可以,我定将总领之权双手献上,犯不着弄这么个废物饭桶来我跟前隔应。”   京营三部为重中之重,兴火器,置军械,一桩一件都不容懈怠。而龚铭如今借得了东风提职入内,白白被这么个大便宜砸中,虽说就是一打压司马厝的工具,微不足道却也足够他扬眉吐气好一阵了。   “总兵是人心所向,不好逆行,便只能对此徐徐图之,逼你找理由以自请退。”云卿安往后退了退,直至有靠。   “也就这点能耐,应付随意。”司马厝道,“可是卿安……我最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连天的雪漠遥遥如万里,跨越回首故国家乡,所感皆历历在目。   “我娘曾说,绕着澧都城河边梳洗的稚童姑娘每次都会有新的颜色,贩卖豆腐的麻婆若换了身好衣裳,便是难得的遇上了好事,耕夫收了柴,归时可得安憩,小摊小贩交着薄税,回步都是轻轻的。我从没真真正正地去看过,便也就不知真假。”   “郡主说的,都是真的。”云卿安垂目,心间微颤但仍是没有犹豫地应道。   和乐安定,朝风肃清,不可不掂量,以求心安理得,堂堂正正,很简单的一个愿望,却也是横亘当下极难以迈过的一道深坎。   “那都是在我眼前的,却一不留神,就会迈开步踏过了。戈马在侧,疾驰于我,即是常事,不容回看。”   “卿安,别让我为难。”   所能说的做的,只能尽于此,已很明确,司马厝还没有如释重负。“尽责”二字,从来都沉似千斤。缠枝折桂,窃雨行欢,不想忽醒时惊觉乱泞中,沾了绯袍和战衣。   叹息落了地,总要踩着流泻的密密银光,在渐闭的门处暂时分别。   云卿安静静地听,对之明晓。司马厝所想,即是他日后所行准则。   “若可,我也在总兵的眼前,若否,随时也可至你背后。未有相欠,不论牵连。”   “暮已深,天明见。”   司马厝望着云卿安的面容在眼前缓缓消失,他停留片刻而后转身,去行一条从未熟悉过的小巷,伴随着仅有的冽冽深风。   走百病,除病灾,守平安。需过足足十桥,桥桥相异,不可经来处。   这一路跟随所过,司马厝也都默默于心记着。剩下的,他去替云卿安走够,尽数补全。   (本章完) 第81章 逐王师 “兵者凶,可自护,弃则   “天意下旨,兴天兵,锋芒所指,定荡魔扫邪不留后患,清六合肃八方,顽冥不灵之徒当同俱诛。故勇武之士,应相随王师,忠为吾皇扫荡贼党,涤清天下……”   不日前军帖自朝出,民起攘攘。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   征将列队,屠宰后的牛羊还要在队列左右转一圈,号为“殉阵”,军旗、战鼓、金铎、兵器等都要被淋上一点牲血,胙肉则分享用。经筹备久,封兵拜将,校阅授旗,可壮观瞻,振威鼓气。   旁人内心究竟是个如何的想法,魏玠不知,只是当场便激动地站起,在元璟帝身边大声说道:“烈日忠心一片赤诚,实乃大幸。有如此问战而喜的将卒,小小的羌戎贼国根本不在话下。陛下,咱们此时发兵,料想到了来年冬季降雪之前就能够班师回朝大胜而归,彻底结束战争,保举国安泰!”   李延瞻闻言连称三声“好”,在万众瞩目当中,肃容宣道:“传朕旨意,大军即刻进发,怀克将军龚铭领京营三部之军五万为我大军先锋,抵氏校尉东方宏,护肃都督张百贺各率本部各兵将随中军同行出发,共计兵马四万,加营州牧,征羌将军的九万兵马,总称二十万,随朕大驾,征讨南羌跳梁群丑,共图功业。”   “在朕率军出征之后,令昭王监国摄政,提东厂云督任为司礼监掌印从协,不得有误。”   旨意掷地有声,且不论是否为意料之中。   “侯爷,皇上的诏令已经下达各部,命大军完成集结出发,征讨南羌。”贺凛从前方不远处行来,说道。   皇上这一去,便是得率中央军同司马潜麾下的朔北边军汇合,协力迎敌,按理说来,也能分担前线压力,有利无害。   司马厝倏地停了脚。   他把那“前”字咬得格外清晰,生怕不能够提醒人们司马厝现在所处的尴尬地位似的。在这阅兵典上只能充当个旁观者,手底下一手带出来的人管了别人喊“老大”,反正明面上就是跟司马厝成了半点关系没有。   司马厝随意地撩起眼皮瞥他,不怒反笑道:“你这身明光铠不错,倒是能拿得出手不丢面的,花了不少银钱打制吧。”   “丢盔卸甲时也能有些份量,多给你抱头鼠窜地去逃命拖着些时间不是?花钱保命,实不冤枉。”司马厝正要背过身去,慢吞吞地补完下一句,侧眼的余光淡淡回扫时,果然见到了龚铭那突变成难看得要命的神色。   龚铭立马噤了声,回过头时却只见浩浩荡荡的司礼监专人其下仪仗,不知为何,忌惮的感觉仍是油然而生的。   而不少人仍然是对龚铭怒目而视,对其间隐晦的威胁不以为意。一直以来他们都把司马厝视作自己的主心骨,是他们在京营之中的上官。   旁人闻之,一时沉默,却听一道夹枪带棒的声音从队列前方传来。   “此言差矣。咱们带兵打仗的,靠着一腔血气和骨气,既然是朝廷的前卫先锋,就得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的本事和胆量,是个黄毛小儿在后头远远地见了军旗也懂得点头致敬的理儿,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着挺身而出跟随出战的爷们才是真肝胆。”龚铭面上忽红忽白,却自得地挖苦道,“跟个孬孙一样躲在后边干看着的,也就那么点儿事后诸葛扇扇凉风的劲,你说是吧,长宁侯爷?”   四周投来的目光很是复杂,似是在憋着笑,而又忧心忡忡。京营实权被这么一个没本事的人接替,来日也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可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贺凛拧眉,随后解释说:“羌戎南部边界的呼延氏族诸多异动,恐有攻击陇东之地的企图,紧急军报称其有大规模集结的现象。所以圣决如此,要对之趁早打上一个措手不及。”   任谁也知道他又被搁置着,无用武之地。这一去朔北还能和司马潜叔侄俩来个联手弑君造反不成?可只要遭了疑,那就什么都成为了可被看得极为真切的,杯弓蛇影。   “不是说正月之后才出兵的吗?怎么就提前了。”司马厝不解道。他的部下将士还没有完成全部训练任务,一下子跟随其提前出兵,恐会有些匆忙。   龚铭愣了愣,自卫而戒备地审视了司马厝一会儿,挺直了脊背,傲说:“这算什么?迟些再给加上凤翅尖枪红缨盔,麒麟吞肩甲,配上一根兽头腰带……”   “哦,那有何高见?司马前总兵不妨说来听听,且不说让龚某长长见识,也让底下那些打了已经不下十几场战役的老兵们也都来洗耳恭听一下。”龚铭高坐马上,面带戏谑的神情,道。   众人闻言一惊,贺凛的心也猛地提了起来,不过片刻却又平静下来,他朝着另一个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故意道:“卑职参见云掌印。”   身披甚重,他早前在两名副将一左一右的帮助之下才总算能够穿上,打算走走过场即除。只是在龚铭自己原本看来,这盔甲还是不怎么好看,要是能再多沾上点羌敌的血,更添荣光。但要是能够在司马厝面前扎扎眼,也算是物有所值。   司马厝沉吟片刻,说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2]。此战预艰,准备未足,为大忌,好功难胜。”   “丢盔卸甲逃命?侯爷这话说的可是不妥,难不成是觉得这仗还能败北不成?若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还当侯爷是意图动摇军心,不敬圣上……”龚铭越说越来劲,威胁似的眯了眯眼,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把柄。   不要妄言妄动。   司马厝已无所谓地行开了。   “吾皇之征,如日方升,天下纷扰定为此平,龙威浩荡谁与争雄,灼日吞海,王予兴师,得护康宁功垂千秋。吾皇万岁万万岁。”昭王现身得很是低调,他稽首时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支撑在地上,然后将头郑重叩首到地。····过往的人都能看出他的诚惶诚恐,也绝不会有人想到他在得皇上的召见之前,就已经私自偷偷回京和属下官员碰头商议了,因而连着一批官员纷纷不约而同般地在朝堂上提议让其留镇。   人前一派君亲臣友,李延瞻亲自从高位步出去搀起他,笑容和煦,道:“所言甚合朕意,不必多礼……”   云卿安远远地看了会,敛去了异色。   他自然也收到昭王派人传来的密信,被要求从中周旋,既得知李延晁已经回京,他也就索性面上同意,反正无谓,逆不由他。   ——   天气阴冷冷的,笼得周边物像被微雨沾了毛发的大狗,没得个爽利,连带着人的鼻尖不知为何都在发着痒,长长的御门城外道路便是即将要行上的。无利不图的人,谋求时应有的征程。   魏玠在一边看着底下人忙里忙外地替他收拾折腾,张罗着送别该有的排场,他没有了往日的挑剔,在经询问时也是显得平易近人。   “差不多就得了,咱家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佛,既然是要同着陛下一道出征的,也该有个郑重的样子。省得有些个爱在背后款嚼舌根的货色说咱家比之将卒受得高待,让他们失了平衡,嫉妒了去。”魏玠接过不知名小太监递过来的炉子热着手,咂嘴说。   身边立马就有人讨好着道:“老祖宗说的都是哪里话?亲侍陛下,相随王师,劳苦功高,谁人又敢妄议不是?”   魏玠没多大兴味地笑了笑,那矮小的黑色身影就凝固在了一尘不染的地面,他又拢了拢厚厚的冬衣,两鬓发白的发须里稀稀地露出一丝丝的日光。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凄凉一样的谦虚,很是奢侈。   “义父可是还缺了些什么?我需替义父准备妥当,望多加保重。”云卿安自人群中行出,目含关切。   魏玠不急着答话,等着云卿安朝自己行过来,见他的模样一如从前。   温和而带利的那套应付到何人的身上都是一样。   “缺的,恰好是一禽一兽。”魏玠无意一般地说,眼神不知悠悠落到了哪一处,“文官袍服绣禽,武官袍服绣兽,咱家拿的那点俸禄难养。一旦其同流打起来,是个祸患。”   云卿安的神色不起半点波澜,说:“若真是如此,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些。明龙尊蟒在侧,自该兢兢业业。”   魏玠似是满意了,却是锁眉叹气道:“此去甚远,归期不知,或一行错,即是永消。卿安,可还藏着银杏条,可还能赠一枝予义父?”   这个时候早就没有银杏了,没人留意,被刻意地珍藏保存着,自然也是踪迹难寻的。不值得回味了,轻得风一吹就散,连捧都捧不起来,可又是沉甸甸得近乎烫手。所谓的真情弥足珍贵,而不值钱,只有衣衫褴褛走投无路了,才会哀求着人收下。又有什么好确认和试探的?   云卿安可没有了那回望枯枝败叶的习惯,或青黑或暗黄,大小不一的坑洼洞口,连用手拿去扔都嫌脏。在此刻也自是拿不出来的。   “义父若愿,来年功成秋归,满城金甲层开,绩染阖外。”无可予,他则以祝胜相避。   谁又知道这一出会有什么幺蛾子,以魏玠的那折腾劲。无法阻拦而放心不下,也该安排着人跟随至朔边监视着,随机应变。必要的时候,借机把该除的都除干净了才好,说是表里不一,包藏祸心也未尝不可。   云卿安含着淡笑。   魏玠听罢,随即释然,凹陷下去的脸颊两边起了褶子,这便也是在笑了,说:“[3]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时造我等,时不我待。”   其后所谈皆如平常,轻言压着生分。   离时至,魏玠仍是站在原地停了许久,而后丢开了手炉,连带着将披在肩上厚厚的毛绒披风也扔了开去,他转身时,云卿安可见其孤矍的背,闻他所言深深。   “不让昭王,不避污名,务必要将该有的权位牢牢掌控。别丢下你手里的那把剑,兵者凶,可自护,弃则亡。”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左传》; [2]自《孙子兵法》;[3]自《封丘作》   (本章完) 第82章 望升平 借雪一窥,可见白头。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按着轨迹流去的,偏没偏是另外一回事。   温如海从昭王府里边出来的时候没有打伞,官袍就不出意料地被雪润湿了一片,他却走得极慢,似乎是在等着人。   阶淌着打翻的茶水,却不影响同仇敌忾的人打得火热,偌大的屋宇,偌大的弈台。   随后而来的是张从顺,他看起来可比温如海情况好得多,至少还是干爽居多,正对上温如海投来的视线之时,也只是客气地一颔首,是像以往那般的距离。   温如海却不像以往,抬头看了看天,在他身边口气极为自然地道,“可是不巧了,没赶上那屋漏连绵,正赶上了这飞雪连天,张统领可知道往哪避去?何不一道?”张从顺淡淡看他一眼,听到脚步声,知是薛迈也跟了上来,便提步直走,说:“有什么好避的?天这么大,躲屋里头看着像是被削成了四方角,可是那重量可是一点不减。”   以中正之道立,不偏不倚。   “也是。云掌印踩着的天,要变也是变不了去。”温如海笑说。可云卿安曾在朝堂上建议过让昭王回京留镇,这或许就是表了一个态度。   薛迈从温如海身边路过时,神情也是平静得,比雁过还要干净。   温如海心底暗啐了一口。一个个藏着掖着尽装没事人,好像就只他摇摆不定,左右都觉得烫手似的,可他非得要探探这口风不可。   别被绕进去,带着走。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司马厝立在阶沿,望着广昌伯匆匆离开的背影片刻,谈不上是否为在想着些什么。时泾过来喊他回屋时,他没立刻进去,也不管身下铺着的一层厚厚雪霜,兀自坐下了。   ——   直到一只乌云盖雪的野猫儿在高树上瞪眼嗷叫了声,激得虎皮鹦鹉气得直哆嗦之时,时泾才如释重负,很夸张地嚷了一声追上去了,同时还有似是在不远处的女孩笑闹的声音传来。   “广昌伯来这一趟不容易,以所知尽告。若是我被这么以刃抵着,也都未必能够做到这个份上。”云卿安在司马厝身后站定,目光顺着他的所望,说,“比起以世家之间的情分,我会更相信是因为总兵你。他是这般看好你。”   论起此,说的好听是为理政而听议,又为何不到朝堂之上?紫晖金是王府给出的,恩威并施之下的拉拢手段而已,按理来说,这种象征着皇权的贵物段不可这般流通。昭王这是直白的僭越。肖、陆等世家之人登时就变了脸色。这样直接驳了面子的总是少数,有些人在背地里收没收,谁也不知道。   温如海一时拿不准他的意思。   身后的木屐声很轻很轻。   “皇上如今出征不在,昭王监国急要对政事多加了解,故召集我等汇此,容其听议。此事关乎重大,既未退朝服,我便也就没有躲病不出的道理。”薛迈行得虽慢却稳,道,“还不至于这般不中用。”   “前天内人见过嫂子了,大理寺卿那边的约宴还成,也算他识相……”任武的或多或少关系都要密切一些,张从顺恰好就是薛迈的旧部,因而这两人无隔阂,相谈甚欢。   薛迈眯了眯眼睛,忙扯住了身边欲动的张从顺。   他同王阆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文武相看两厌,正想要给出个化解的机会,不料对方表里不一。   毕竟真的不担心被酷吏、刺客威胁到身家性命的官员,不会有很多。昭王的甜枣给得足,铁钳子也着实够狠。   初雪够不着灰蓝的天空,沉坠而下时仍带着往昔美好结成的晶莹,偶尔抱枝时,稀湿地,发出蓊郁的人气。侯府承载得了这样的重量。   “薛大人的腿伤可是好全了?何不减少行动好好在府上歇着,若是走得不利索,倒也能叫上一顶好轿辇抬着,紫晖金雇个轿夫,大材小用也未尝不可。”温如海跟上去,在这两人身后说。   堪堪糊着的玻璃纸分明一戳就破。   “爷你……”时泾怔愣着,拿不准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毕竟云督还在里边候着。   温如海不经意般地道:“以清流居,可是有气节得很,是嫌金子多的人。和咱们不一样,张统领觉得呢?”   温如海也不介意被忽视了,默默听了一会,闻此言便道:“王阆这般穷酸,哪里还能借此赔罪?前些日子我倒是听了他在怡楼的陈情哭诉,正寻思着是何人敲了他的裤腰带没个同情心?”   张从顺额头上的青筋一跳。   “你不会被刃这般抵着,也用不着定要做到这个份上。”司马厝道,伸手往边上一捞,触及云卿安身下那薄薄的一层衣料时果然是皱了眉。   “出来也不披上件外衣,乐意挨冻?”   云卿安低了头,脚下踩着的木屐被落了雪,露在外边的脚背迅速可见地变得通红,他似带了歉意一般地道:“我原先当你会很快回来,急着寻你……”   为什么不呢?或者两厢暖榻共枕是罪恶感的来源?   “在等我?”司马厝抬眼。   云卿安抿唇静默片刻,被冻得显得越发可怜,终于是无法忍受了般地低身,顺势挨抱在司马厝的身前,蜷缩进他的怀中。   “在等你,冷透了。”云卿安道,急切地蹭着他的脸颊、耳尖,以图一点点热般地,腿熟稔地环上腰,乐意被刃抵着。   明知司马厝只要还有一点心疼他,便不会把他推开,也就轻而易举拉近了距离。   是真的冷透了,被抱着的人所着寝衣都带着水渍,柔发是刚被洗过了,淡淡的香味在他身上都显出了祈怜般的味道。放不开的。   司马厝拥紧了他。   想要抱他回去却被唤停了,心疼怜爱必须是就地当即的,不然,好像来不及铺垫的下一瞬,就再也抓不住。   只能在极其有限的禁锢之中,竭尽所能地给予。   “不论是酷吏还是刺客之用,都是手段,昭王只要把告密的线索一一解决,也就把那些可能成为威胁的人都给处理了,借此排除异己,钳制舆论。”云卿安如了愿也就满意了,温声说,“有再大的野心,再大的能耐,若是没法付诸实践都是白费。世道从来都需要不安于现状的人,而不代表就能容得下他们,谁想要上位,就都得先被人接受,哪怕表面再不情愿,也是一个态度,一个信号。先定下来,日后慢慢渗透,不怕会有养不熟的狼。”   成了焦点就有利有弊,能把众目光都转移到如何自保、如何应对这些不安定分子之上,自然而然就转移了矛盾。   司马厝猜测道:“为了达到目的,跟什么都能拉扯上关系。借刀杀人总比亲力亲为来得省事,那些持凶犯事的人里边,也不知得了多少王府派下的便利。”   前一句恰听入耳,云卿安心头紧了紧,身子也不由得一僵,见司马厝不像是有其他意思,这才又平静下来。   所幸说的不是他。   “上位需要造势,这便是个机会。只要逼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昭王再反手除掉了几个祸害做做样子,解除上悬在手下人头上的枷锁,到那个时候,少不得有人欢呼他的盛名。”云卿安偏过脸,对着落在司马厝侧发上的飘雪哈了口气,直至凉丝丝顺他耳滑下,又收入唇吻。   司马厝只觉急促的呼吸异常滚烫。····他刚才是为什么不迅速回去?卿安,应该以衾覆。   “这种先打后拉的施恩术,无非就是能让他用最小的成本获得民心,怎么看怎么划算。若不怕道德谴责良心不安,但也确实可行。”云卿安试探着问,“可若是本督捷足先登,你乐意看?”   当下的情况,谁也想增大权重以稳固地位,来日一旦对峙定不可或缺。阴暗的那些手段既然是李延晁干的,截胡也就能心安理得。可若是司马厝不同意,他绝不轻动。   “乐意,怎么不乐意?”司马厝无所谓地说,“横竖拆台也麻烦。”   “行,唯命是从。”云卿安弯眸浅笑,而后正色说,“只是另有一事。京里头的官员有多少是暗中为昭王卖命的,所察不过星点皮毛。先前我在昭民坛出事之时,借机翻家搜查,或多或少能整理出些可疑名单。总兵可曾听说过彭宥此人?”   “我若是没有记错,前一任卫上直亲军领校尉确是叫这个名字,但那也是早年的事,现在就算是半退了我也不会意外。”司马厝回忆片刻道,“卿安是觉得,他有问题?”   “这说法从何而来?”云卿安问。   各部门的任职总是具有一定的稳定性,轮换更新过快,多少显得有些不合常理。   “直属禁军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份不错的差事,好歹也是被皇上亲自指定的,他们就算是六亲不认也在职责范围之内。”司马厝道,“可皇权一旦被内阁相权所侵夺,他们这饭碗也就握得不踏实。亲军二十六卫除了锦衣卫之外,都逐渐由兵部控制,文武官各看不顺眼的事情常有,这样一来,背后没点实撑的,只短短时日就被替下去再正常不过。此举也能避其统领久根基牢固,气焰盛起。”   “还称不上是有问题,还能放着,无碍。”云卿安了然,随即淡淡道,“这出听议,能听的东西可不少,暗着来总是要高明一些。我们直拒在先,又不表态,昭王该有意见了。”   说是邀众听议,实则一种区分敌我、区分亲疏的测试方式罢了,逼着人趁早站队。所行僭越,对此默认的人自不必说,不满的人也好理解,锦上添花者多为必然,敌我分明。   司马厝应了一声,不在意地道:“这也是迟早的事。道不同,本就不相为谋。”   云卿安眸光一暗。   许是过于敏[gǎn],他总易患得患失。只言片语,好似总能够唤醒他隐隐的不安。   是冬,却像春寒。依旧是冷,只是相拥之时,冷也是缠绵着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柔情蜜意几两也不知究竟散没散。得不到认可,避人耳目的幽会,自送上门的温存,云卿安偷来的。   借雪一窥,可见白头。   “日后,带你去正式见见我叔叔,换一换身份。”没有藏着掖着,尽管或许永远也得不到认可。   停战会是在什么时候?朔边的战况如何,司马厝怎么可能不担心,虽然他没有说。   云卿安凝声道:“前线情况难料,毕竟皇上有多大能耐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恐叔叔会遭拖累。不得不防。”   所言确实,司马厝何尝不明白。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君前也不过是一块碎石,抛头颅,洒热血,死得其所不打紧,怕就怕在从令从言窝囊着被背后捅刀子。不希望司马潜会因此出事,可他又能做些什么,该做一些什么以作警醒?   “我会递封信,加急至边。”他半晌后才道。   内容是什么,司马厝没说,云卿安知他已有决定便也不多问。   庭院里灼灼梅花满树不入深眼,但见雪梨飘飞如霰。   “你可会,迁就我一回?”云卿安忽而加重了语气,将落到手上的一捧雪不容分说地塞进司马厝的衣领子里边,仰着脸近乎哀切地望着他。   司马厝没拨开云卿安的手,低笑了声,把他托着往上颠了颠,说:“想要几回?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嗯?”   被那尾音搅得有点痒,云卿安环着他腰身的腿不由得多圈紧了几分,而后却没忍住地,浑身又都卸了力。   在被司马厝抱起身的时候,云卿安只恍恍惚惚地还记得。   事多忙碌常不得抽身,见上一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宫中专居之处旁在他命下新建了一所可行私会的夜憩暖阁,是要司马厝,偶尔过来陪他的。   不明不白可算委屈?会不会愿意?   ——   墙头被扒得光了一片,时泾在底下累得直喘气,都快要把嘴皮子都说没了才把阿竺这心高胆大的小姑娘哄下来。他不是不能使出些强有力的手段把人赶跑,但他并不愿意这样做。   阿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玩,时泾不知道,但他看得清楚,她非常喜欢这里,这里的景,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   “可以啦,够了够了……”   一块黑瓦摇摇欲坠,阿竺半点不慌地迈着碎步躲开了,反而是在那瓦片掉下来雪地里砸出一个坑洼的时候,时泾被吓得脖子一缩。   真不怪时泾胆小,只是恰好他的注意力全在阿竺手里拿着的小石头之上。   这种小石子他以前也见过,以用来乱涂乱画,也可以用来往人的头上砸,当然一旦落到了他的手中,那用处就定然是后者,结果就是被司马厝拎着一顿抽。   时泾不解地问:“什么够了?你拿那么多石头,要去干什么?”   阿竺指着那落下的瓦片示意他去看,可那上面只有凌乱的石画线条,看不清了。阿竺见状便举起双手,在他的面前比划了一阵,反正时泾看不懂,而后阿竺低下头用目光搜寻,找出一根枝条,又在地上蹲下了,在雪地上认真地画。   画的是,她方才在墙头上看到的,双小人图,拥抱的动作活灵活现。   时泾猛地左右张望了会儿,见无人注意到这边,忙不迭地一脚踩过去,碾了几下把画作消除掉了,弯身慌说:“这是能看能画的?你的娘亲在哪,再不回去就该着急了。”   阿竺丢开了干枝,嘴一撇就坐下了,言简意赅说:“阿娘忙,我专程替她来看……”   时泾伸长了脖子,还没听她把话说完,阿竺却又一骨碌地站起身,在四周仔仔细细地查看,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手紧紧地抓着一边的衣袖,而嘴里念念有词道:“不见了不见了,阿竺的乖乖不见了。”   时泾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找了一会。   丢东西本该习以为常才是,东跑西跑,爬上爬下的哪能总不出些状况。丢了,找回来就是了。   只是她这般着急,丢的东西这般重要?他想起阿竺说的很忙的娘亲,用鸡毛掸子打孩子之类的事情会不会也是常有?阿竺会带出些什么,梳妆匣上的珠花或者是别的小物件,万一,因此挨了骂……时泾没法再想下去,他非得做些什么才可。   “行行,你别急,同你一块找,人多力量大不是?”   一大一小谈不上是在翻箱倒柜,毕竟这里也就这么点空空旷旷的地,只要不是真被雪埋了就好说,或许被埋了,其上也还藏有种子。来春一至,吐芽即现。   (本章完) 第83章 徒离忧 捆花被翻摆而出,里头全   “本印观吏风渐酷,刑讯逼供手段暴虐,有违仁德之道,又恐罪名罗织真假难辨,致满朝内外人心惶惶。故令东厂率先自查,从其下起,纠冤假错案,稽除败吏,以正清风。”   云卿安的传令下达之后,连日来无数嚣张的恶吏被问责,血洒断头台。原先都战兢不安恐被牵连遭祸的官员纷纷松了一口气,动摇不定的态度也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些偏向。   该撇的撇,该抢的抢。   李延晁在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气之下接连把属下幕僚都骂跑了好几个,而静心后他自能觉出其中的问题来。   云卿安这是明摆着要和他针锋相对,置先前虚虚达成的合作关系于不顾。既如此,即当以十五还诸初一,尔虞我诈皆不让。   [1]五鼓初起,列火满门,将欲趋朝,轩盖如市。次日朝堂虽明着无异,百官仍是倍感压抑。   吏部官员章复濯定了定神,出列呈奏道:“科举考试选拔出来前往观政之人,皆已由都察院考核评定完毕,合格人员名录,还请殿下过目。”   昭王身在次龙椅之下的最高位,不缺肃正威仪,在太监将之递至时,他象征性地接过来观阅一番,道:“朝中能才大有人在,后流辈出,本王甚是满意,可按此着以提任。”   他又顿了顿,转脸示威一般地道:“云掌印可有何异议?”   云卿安仍是不疾不徐,说:“制在人用,因才而重。御史依责巡视官绩,察适特荐,何不先听听其意?”   ——   若是将云卿安对任官的意见转移到对整个选拔体制上来,牵扯到的可就多了,也定然使他引起朝中诸多不满。   他说的有理有据,所按也是条据之中。昭王尽管不乐意也不好否决。   云卿安饶有意味地朝吏部那边看了一眼,心里清楚。   “掌印多虑。”昭王不悦地眯了眯眼,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是通过千挑万选而出,本王自可委以亲信,提任贤才。若是这样还能成就庸辈,那恐怕就是制有不周了。”   其推举来的一批清流居多的官员,其中少不得向着云卿安的。这是直接又把巴掌甩到他脸上了,他先前听议时所言的与云卿安两人已成合流,完完全全地成了一个笑话,还是在众官面前失了礼。   昭王一口气都梗在脖子吊着了,郁色不散。   举荐存在连带责任,如果受到举荐的官员在得到提升后被发现名不副实,那么保举人也会受到惩罚,因而需得万分谨慎。警示之意分外明显。   章复濯对上昭王含怒的目光,心下一寒,忙反击质疑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王御史可是确确实实识清了?可莫要让有些人鱼目混珠,免得你自己一番苦心付诸东流,来日还遭了拖累……”   不然还能怎样,方才之言犹在耳,他能说不信不成?就算可以独断专行以得顺意,但这种行为必然会遭到明里暗里的抗议,而被提名的官员往往也会因为惧怕同僚们施加的压力,不敢轻易上任。   当一名官员到了四品以上的级位后,吏部考核就成了其次,职务升迁与否更多取决于天子或代天子的任命。但作风强硬的当权者总有办法将自己的意愿传达给内阁和吏部,再由他们经过名义上的集体讨论,将提名人选呈送批准。看似公正合理,难落把柄。   也不知打哪来的底气,所留筹码之重竟也不多加以掂量。云卿安这回,做得巧。   早得云卿安的授意,故而王御史随即步履沉稳地出列,告道:“殿下,卑职不负所望,遍观庶吉士内外,考察时久终寻博志能者,特荐六科给事苏禀辰、内阁其下宋桓知……”   宫廊不隐娥眉。   来日必讨。   以高官引导风向,昭王要借此进行势力渗透。   “有司商讨所出,咱家自是无可质疑。”云卿安缓声道,“只是专位高置,能者任之,事关社稷庙堂,又牵扯部下民众甚广。名录所记之人经验浅薄,是否能堪大用,还需谨慎斟酌。”   王御史面色不改,理直气壮地出言相对。时间悄然而过,双方这一言一语来往得着实让场面有些僵持不下,其余诸官也是面色各异。   昭王越听脸色就越是沉。   云卿安从容地等了一会,方亲开口道:“咱家相信王御史的为人,行有依据,为有考量,殿下想必亦是如此。”   姚定筠跟在尚宫局主管身后之时,仍是举止得体,行间不乱,落人眼时也令满意。   她在收到从司礼监传出的女官录用消息时,多少是有点不敢置信,且不说这一路考核顺风顺水的,到了最终关头竟还能容得下自己?   “六局一司,其下管辖二十四司彤史共二十五个分支,尚仪、尚服、尚食局各局设职官居正五……”主管领着这批新人前去挂牌,说,“身处内廷,务必事事谨慎严肃,掌管各宫事务不容出差错,一言一行当皆为表率,勿与外廷产生诸多牵扯……”   话蓦然一顿。女官所设与宦官衙门相互制约,相之对应,何尝不是能够间接影响前局朝堂?主管立马止了声,司礼监那边的意思不是她能够揣测的。   姚定筠呼吸微滞,后迅速调整过来,在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当中坦然自若,说:“定谨遵教诲。”   顶着前督主夫人的名头倒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她当下心情也是诸多复杂不定。   主管点点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接着道:“正六品司言姚氏,是个懂规矩有分寸的,也不枉费前边的姑姑抬举你,连带着司礼监的保举名单上也有你的一份,往后顺风顺水定是少不了。”   周边是或嫉妒或羡慕的眼光,姚定筠错愕一瞬。   尚宫是除宗室女眷外的女官能够爬到的最高位置,导引中宫,而她能直任其下从辖司言何其被抬举。   从云府搬出来后,姚定筠就真真切切意识到自己的家早就没有了,尽管云卿安对她仁至义尽,为她把后期所用尽数安排妥当。可下半辈子,该如何走下去?曾经的志向,便又被她重新续接起来,也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为多。   可是现在这般,云卿安到底什么意思?   ——   院落屋檐下落了一摊水,清汪汪的,挂灯晃盏发着温光,似乎这样就能更有人气一些,可仍旧是寥廓的。····此次虽说不算简陋,但也实在称是不起奢华,毕竟只是宫外的一处商贾住宅,自是和皇宫里面的玉容殿没法比。却是适合的。   桑笺从外边收衣服回来的时候,有些匆忙地小跑着,她忍不住开口埋怨道:“主子,凶妇又在欺负人!我们在这挂几件衣裳又怎么碍着她的眼了?那婆子一瞧见就嘴碎跑去告诉她了,这家丁一来……你看,全搁地上湿透了。”   这般咋咋呼呼的,要是在宫里肯定不敢这样。   秦霜衣闻声推门出来,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从她手里接过衣裳,无奈地笑了笑,说:“无事,重新洗一遍就是了。”   天冷也不妨事。   桑笺始终低着头,定定站着看起来像是还在懊恼,也没跟秦霜衣进里屋,神情显得有些纠结。   她们二人在皇上离京后偷偷迁到宫外居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都是靠着云掌印的打点,低调避退总能周全一些。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件事,除了偶得消息的商贾正妻,疑心丈夫偷养相好,时不时就来骚扰一阵之外,都无大事,秦霜衣也就没让暗护的厂役有所动作。   “还在为这个生气?”秦霜衣转过身,说,“拌拌嘴打发时间也就是了,不用放在心上。”   桑笺抬眸看她。   眼前的小姐在样貌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而那双顾盼灵动的眸子多了分近乎沉重的,载了微雨的柔和。总是不一样了,她的身上多带了沉甸甸的担子,一个轻盈的,无辜的小生命。   桑笺忽而觉得眼眶发热,莫名溼潤,哽咽说:“主子,这样的日子,你是真的能够接受吗?”   秦霜衣一怔。   桑笺的问话虽然是猝不及防,可她也并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起初她会认为如何?怨愤,难堪,亦或是别的?她很确认,进宫不是她愿意的。争妍斗艳,攀高踩低,落井下石者不知几何,诸多厌倦,诸多不耐。   而这些时日以来,她见到了别的。   “比起无人问津,更愿说是清净,俗人有俗人的自渡自乐。泼辣的婆子,老实的杂役,像流水一样的,轻轻过去。”可是又能在宫外待多久?或许,不管在何地,安于现状也是一种宁静了。再者,她还有坚持下去的理由。   “人的脚步终归也就这么点大,迈多了,就容易摔着了,心也就被牢牢拴着,横竖都飞不出去。”秦霜衣的嘴边似是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无悲无喜,有的只是平静,说,“找点罗网羁绊未必就是坏事,随风而动未必就没有陷入过沼泽。小方院已够,挑挑灯花修修眉,听听雪漏长更,也能入眠。没有什么不好,你说是不是?”   桑笺偏脸,在阴影处拭泪。   若非是自身有了变故,主子或许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其实还想要问“想不想离开”,闻言却是问不出口了,究竟该不该告诉主子那件事?   秦霜衣关切地看着她。   桑笺对上她询问一般的目光,终还是故作轻松道:“小姐,可还想要尝一尝新摘下的青梅?”   轻快得仿佛遥远的旧日。   秦霜衣的面色白了白,抚上小腹的手也彻底停下了,她提步进了屋里边,语气僵硬地说:“陈时不提,言慎。”   “不,不是,我……”桑笺连忙跟上,想要解释却发觉都是徒劳。   不是什么?苏禀辰得了提任的消息早就传出,桑笺得知留在玉容殿里的婢女收到了苏禀辰的传物时,就瞒着秦霜衣回了一趟,也就得知了他的期约苦等。旁人不知青梅之所藏何意,可桑笺清楚。   ——“依期至,弃尘去,旧情念,勿失约。”若可真的离开,会不会就可以如愿顺遂?   “本宫为皇上所封,名正言顺的秦妃。”秦霜衣冷声道,“端正仪礼,侍奉君侧,孕养皇嗣,天经地义。”   拒绝得斩钉截铁。   桑笺不由得落下泪来,躬身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小姐狠下心来抹去的东西,其实都是她曾经在身处深闺阁楼之内,满怀希冀低语倾诉过的,到了如今重似千斤的芳辰心事,不堪回首似的总角之宴。   少时相遇初见不过只言片语,投缘已现。   青梅枝,梨子茶,对诗书。最逾矩之举也只是,各赠其物。他们都太懂得发乎情止于礼,也以为既是门当户对,便可水到渠成。   可有的,只是泾渭分明。   充沛的便也就成了寒酸。桑笺攥了攥手,低头望着脚底,布鞋一针一线都有些模糊,仿佛又看见自己在暮春时节陪着小姐难得地在街上逛逛,各种新奇物件琳琅满目,却回头一瞥就看到了淡得发白的花捆,面容可亲的花贩转瞬成了刽子手。   凄清的微笑再也找不着了,不能再想。   桑笺吸了吸鼻子,正要转身退开时却听里屋传来杯碗落地的声音似是撕裂,秦霜衣的急唤很不清晰。   “主子,你怎么了……”她慌张冲入,触及所见已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剩余的参汤洒倒在了地上,那是云掌印命后宫的人定期送来的。秦霜衣面如白纸,痛苦不已,嘴唇开合之间已说不出一个字,鲜血自口渐渐溢出……   捆花被翻摆而出,里头全是飞灰。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明皇杂录》   (本章完) 第84章 愿无违 不用回看,是告别而已。   入阁门便是后宫,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官之戒。   来往的内侍或多或少都在脸上现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所行宛若是阴阳两界,一盏接一盏的笼光是和着铁锈般的颜色,照着脚下的影子像是无底深潭,浮起了不知名的皇城月,在霸道地占据着地盘。   “轮班守值的点儿过了,何必还留在这白费劲,等着打风呢?”有人叫了下旁边的那位,要离开时善意地提醒道。   侍者点点头,在昏暗中微抬起头,目送着他走开,心里越来越沉。   内廷里的人,不缺会有愿意给云掌印的朋友卖一个面子的,毕竟云卿安掌权以来对苏家的提携也是有目共睹。只是除了少数的苏家几个心腹之外,也没人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只当是纯粹地行个无关紧要的方便。   付了诸多周折与代价,这好不容易打点妥当。也不知苏公子那边的情况如何?倘若秦小主仍是迟迟不至,恐怕就再难有机会与之离开了。   阴的对立面惨白一片,像是被扯上帆的小船,受伤的雀儿没有出笼过经,伤痂柔了羽翼。   苏禀辰拿起火折子,在烟升起之时极迅速地将信笺同心焦燃尽,忽明忽暗中难现神情,他连自己究竟有没有走远都不大能够记得清了,只知道自己走得很慢很慢。清霜融进地面,他本不愿意去踩。   盼过而难握,许是寅时了。   元璟帝在亲自把龚芜的腹子扼杀后的一段时间内都如疯魔了一般,急需寻找一个替代品弥补。催孕之药伤身,秦霜衣还是被灌着喝下。   苏禀辰眼神一冷,蓦地停了步。   云卿安说:“娘娘可要移驾回宫?定命人更护谨慎些,不出差错。若是玉容殿不合意,可另图修葺或觅择他优。”   又是一驾马车粼粼而过,苏禀辰的视线没有在其上停留,继续前行如若未见,勒停的声音响在后方,随后尾随似谋。   秦霜衣靠在榻上,带着惨白的微笑,那刚被桑笺用玉梳梳直了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又被细细摩干一丝不苟。她是个讲究的人,会客有会客的体面,尽管不是在弄堂之间。   “云掌印,你可否过来,听我把话说清楚一些。”秦霜衣微叹,闭了闭眼睛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如今成了现在的局面,实难预料。这回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自己,她都不想要再花心思管那么多了,命可随去。   辽远的地方不见却触手可及,除了回府还能够去哪里?他记得不久之前,分明是有一列车马从这里经过,嫁娶的锣鼓喧天,红妆烈烈。璧人执手共谁还是另说,他更在意的是,秦霜衣始终没能拥有过,入宫都这般潦草。   ——   “阁下可是苏公子?高仰已久,还请留步。”其后之人抬手掀开了轿帘,沈沧济嘴角带笑,被忽视了也不在意,接着道,“佳人所在,可为探知,愿请赏脸。”   “在这里总是要好一些的。”秦霜衣摇了摇头,思索了会儿又道,“掌印若是有了安排,霜衣也自是听的,以此为重,无须多加以过问。”   秦霜衣苦笑了声,不置可否。   外边一点风都进不来,云卿安偏过脸似在隔窗打量,而后淡淡说:“娘娘的意愿,总是不能不多掂量几分。”   可他身无分文,穷困潦倒,新官服也都还没有穿上。   他得了消息匆匆而来,只能极力挽补,而秦霜衣余毒仍未全清,体况愈下。   沉默许久,苦涩的味道蔓延而出。桑笺在旁静静看着,眼眶通红一片。   “云掌印事务繁忙,霜衣平添许多麻烦,还望勿要怪罪。”她微微直了直身,语调平缓而不露丝毫异样地道。   昔时弄堂里冒着炉烟,待客时斟茶,瓷碗逊皓腕,浅笑盈盈。而后小炉“砰”的一声,不用回看,是告别而已。   在前些日子,他恍惚之间听到家丁同他告歉说不小心打碎了碗,碎就碎了,处理干净就是。可苏禀辰没有说,那碗本来就碎了,只是留在原来的位置不曾改变过。   屏风之后,云卿安和秦霜衣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端详那映在其上的迟重残虹般的影子片刻,闻言凝声说:“娘娘说的哪里话。咱家本就负有其责,一时不察而致所赠之汤膳出了问题,连累得娘娘在鬼门关走了这一遭,必行严查问罪,不日定给出一个交代。”   如大梦初醒。   云卿安依言而做,也没在意那混合着血腥的浓浓药味。   “我的意愿……哪来的意愿?可是云掌印,你不欠我的,落得如何,也都是我自己选的。龚皇后的后尘,步入也是难料,横竖都是烟花绽得一瞬,能够收拾的都是残场。只是,只是皇上这般……为何还不遭到报应?他会拉扯上许许多多的人,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澧都内外州城百里,洒扫宫廊的宫婢,整理六籍的侍员,日夜操劳的百姓……”她的声音越来越弱,目光怔怔。   听闻大夫询问保选以谁为重之时,她自弃。   尽管或许难以被称为在顾全所谓的大局,当明白自身所处关乎重大,无可奈何之余,她觉义不容辞,只希望不是看错了人付错信任,而是单纯地做了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云卿安眸光真诚,他抬手将三山帽缓缓摘下扔进火盆,郑重地道,“本印定竭尽所能,除弊攘凶,以安生民,以正社稷。他日若违此誓,五脏皆溃,六腑俱焚。”   火舌跳动着舔舐而上,滚烫得似切开厚重雨幕的刃。   他从来都没有山河热忱,所做只全当是为了一人。不过是司马厝想要看到的,只要是这样,他则可尽数付出,将之悉数奉上。····秦霜衣缓缓扯了扯嘴角,望向云卿安时眸光亮了一些,问道:“我的父亲,他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亦许久未见,改日则专程拜访。可要替娘娘捎去家信?”云卿安说。   “许是不必了吧,提笔也要费些力气,他恐会看出端倪来。若是还有琼花馥枝,可就好了。”   秦霜衣把紧攥着的手放松了一些,青丝鬟簪似乎缓缓地和她这个人分开了,各成各的再也衬不到一块去。她别过脸,眼皮颤动时时如微风刮过窗花,对上了一面只有一半的镜子,看得不多真切。   “咱家可为娘娘办到。”云卿安也望向那面镜子,没有选择残忍地帮她去够,桑笺犹豫了会儿也还是没有动。   秦霜衣嘴唇微动,似乎仍然是看到了那纸做般的容颜。她怕已经是时日无多了,残喘还能有几天。   有一人,她始终不敢问出来。终归是会好好的吧。   她记得桑笺提出去晾晒过的衣裳会沾有新鲜的,泥土的气息,明艳至昏沉,那便是宁静的一天就这么悄悄溜走了。花瓣铺落,沾满了水露,途经学堂的稚童或许也会对此怜惜一二,一切都静静地充满了希望。   很多年前收藏的一个镯子,秦霜衣让桑笺替她取了出来,等自身补养得圆润了些,戴上才会好看。   “掌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秦霜衣抬手扯住云卿安的衣袖。   云卿安垂眸,看着她用指尖一笔一划,亲手做着最后的、也是最冷情决绝的交待。   关于皇嗣。   ——   天阙空出的地方,连墨洇都要对此遗弃。所见只有紧闭无声的院门,人去渐黑。   “所寻正是此处,告辞。”领路的傩面人匆匆落话,赶着要回王府去复命。   苏禀辰抬眼,能看得见墙后露出的一截竹竿,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雪水渐渐在他伸出的手背上消失了,残烟燃烧的一样,烫得手有些刺痛,痛感又绵密地扩散到了手心。   是留不住了,该抛掉。   难进难退地踌躇了许久,未起叩门之声,先惊见端盆步出的桑笺,红得扎眼的一摊水随着她的身体摇晃着几乎要倒洒在地。   苏禀辰下意识地递过手去帮她将之稳住,视线凝于其上。   “苏……苏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桑笺惊慌失措,心虚地后退几步,只觉得面前的苏禀辰,极为的遥远陌生,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病气的阴郁。   前一刻小姐刚随云掌印离开回宫,留下的寥寥几人也只是清理后场的,不知他这算是来迟还是及时。没法掩饰。   苏禀辰移开眼,没有出声,抬脚就往里边走。   “且先留步,所为何事还请告知……啊!”桑笺忙跟上阻拦,却被苏禀辰甩手重重地推开,她失重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撞去。   嗓子发着烧,她在地面无助地瑟缩着,瞪大眼睛看着对方朝她逼近,继而被粗暴地拎着头发提起身来,被苏禀辰拖到门后用力掐死仿佛也只是短短一瞬就会发生的事情。   生冷的眼神里荡尽酸楚,如同被撕开成了各异的两半,他一字一顿近乎是咬牙切齿道:“所问,要你半字不落地回答,若敢隐瞒……”   桑笺只能哭着,提线木偶一样,点了头,是毫无生命的对视。   “猜知或存有异,却不想以而今端倪来看,恐是个大祸患,不得不除。殿下决断还勿心软。”沈沧济斟酌着道。   李延晁看着回禀的傩面人,也不迟疑地下了死命令,道:“让你们堂主亲自动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错杀。”   待其领命退下,李延晁再难压怒气,在场胡乱发泄了一通。这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云卿安是要与他彻底势不两立,非致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权旁落,高位空悬,他才能有上位机会,倘若皇嗣得以保下,不利于他。   “苏悯玉没说拒绝,料想是可行的,得其暗中协助定能事半功倍。”沈沧济道,“若是云掌印真的掌控了皇嗣,我们确实是会被动一些,但也并非全无办法。殿下稍安勿躁。”   李延晁抬手示意他直说。   沈沧济便道:“情况如何,血脉正统,是否属实,这些都有待考究。避人耳目确实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却也给出了豁口。我们需要做的,不过是混淆视听,到时候流言四起,真假难辨,就算云掌印一手遮天也堵不住悠悠众口。阿猫阿狗也可以被推上台面,可又有谁会信服呢?现有的引绳,当即可用。”   李延晁闻言果眉目舒展。   此言在理,立行。   (本章完) 第85章 案齐眉 虽执残破,守他清名。   “下官乃尚宫司言姚定筠,有要事需求见云掌印,烦请公公通传一声。”姚定筠敛目,本已经做好了等候许久的准备,却不料仅仅过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她便已被专人引往云卿安的所在,不费一点周折。   是不是真的受待见还另说,至少云卿安对她的态度还算平和,也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姚定筠不过是在过路之时,拿侧眼往旁边匆匆地一掠,眉心却不由得跳了跳。   万没想到宫丛当中还有这般的景致,还没跨进殿阁,便能听到几缕流泉般的琴音从不遥的楼阁之上传来。随进里边即可见其雅静不俗,熏香缭绕炉炭,新卉点缀,四面又垂着厚重的珠帘,故而温暖如春,可谓是被布置得极为用心。   “姚司言,掌印在候,奴婢且先告退。”待旁人都退下了,姚定筠稳了稳心神,目光在触及案桌后的那道身影之时仍是浮现出纠结。   表质难辨,实属不该。   “中宫约束颇多,条条框框抑性深。可还能适应?”云卿安还没抬眼看她,只是亲手将焦尾琴细拭,语气随意地道。   “行得正,站得直,自是无需刻意,在其位则负有其责,未曾懈怠……”姚定筠下意识地肃容回道,却又迅速地反应过来收住了话,这回她连自己都察觉到了自己的僵硬。   这般相见,难免尴尬,可她仍然是觉得自己非来这一趟不可。   “如此,即是本印多虑。”云卿安这才抬眸,视线又极快地从姚定筠的身上移开了,他的神情上并无多少变化。   姚定筠只觉得气血上涌,一阵怒气难遏说不尽的难受,却又见云卿安侧过了身,他随后缓声道:“不必因为失望而加罪于我,我从来都是这般人。也不必因受一些小恩小惠生了动摇,官录难入故而应自珍。”   姚定筠也没有忘记重事,她深吸了口气,沉默了一阵才道:“下官多悉后宫之事,觉疑故存,对掌印近日之重查严监一事略有耳闻,愿以线索告,或可用。”   云卿安抬眼看她,肃了神色。   就当是还他相提的人情,不欠才好。   “本随应,何来忏?”   “姚女官言重。”云卿安语调平和,解释说,“本印所做的,也只是将考核情况如实评定,并无戏耍之意。多虑了。”   ——“不用和她们一般见识,疯狗而已,姑娘可是要行正事专仪之人,眼界也当甚广。”   云卿安却并无任何犹豫地就对此否定了,凉薄的目光里倒没有嘲笑的意味。所说轻淡得让人恼火,不值一提般的。   他确实自私自利,自顾不暇何来他顾?所谓的后悔自责也根本就不存在。   越发的不能理解,她根本就对云卿安这个人看不透一星半点。他做什么都像是没有目的般随意妄为,前一刻捅刀,下一刻给糖,说他是玩弄权术的奸佞,如今这副雅高的正直清臣模样又是为了哪般?   经排除细究,怀疑暗中对秦霜衣下手的人,很有可能出现在后宫之内,姚定筠来得适时。   姚定筠方又镇静了些,正视着他,冷言直问道:“下官冒昧前来叨扰云掌印,所讨不过一个说法,愿得肺腑之言二两,逐遥遥亡志、不辜之民。自认无平步青云之能,云掌印对民女多加偏袒,可是因为良心发现,真意悔过,故而弥补?”   似是并不注意,又或是根本不在意。   当今后宫之内诸多混杂,不缺心思歹恶之人,或许有人做出了什么得罪云掌印的事,即将要被揪出来处置。   若非是这样,她简直不知道该要作何解释,所处而知的,与她先前所闻所认定的都不一样。时过境迁,报仇或许也没了太大的意义,她甚至很难再去想起,但总想知个所以然来。   云卿安淡淡下了逐客令,道:“若姚司言无旁事,还是请回。”   姚定筠仍是对此难以相信。   她又想起那日偶至冷宫之时所见到的冲突一幕,疯癫的弃嫔们为了争抢一颗珠子大打出手还险些把她都给弄伤,一片嘈杂之中,惟有一姿容俱佳的女子过来替她解围,相谈时笑容很是和善。这不算什么大事,便也就没在掌印跟前提,怕他厌她多言琐碎。   步出之时,姚定筠心头微沉。   姚定筠冷笑道:“这便是云掌印随手拨弄一番,给出来的施舍吗?下官可当真是,承受不起!”   ——“虽说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但也就这般了吧,吃的不好,嘴里也就发淡,总想看看别人的,又担心这样那样到底不痛快。整天无所事事连带着连琼花开都见不着几回,许是花期早都过去了……”   姿态是格格不入。   姚定筠后来才从宫人口中知道,那是前皇后,曾为贵女如凰。   渐行渐远,身后的琴音又缓缓响了起来,倾诉蕴含为何,与姚定筠并无关系,是局外人一个,她知道的,可此刻她竟似乎真切地会得了曲中意,心头猛地为之剧烈一震。   是关于云卿安。   “纵生诸多无聊,对厄讨好,面佛逢迎。春折残兰冬逐明,未曾端详深河月盈。问过司命,不得要领。改过名姓,惨淡经营。夜深自扰,破晓成牢,踽踽独行才是人之常情。   自知无可做清民,众口难调,不如索性闭目塞听。直见一人,雪落眉锋,怀寒初惊。   方知,也想效仿幽王烽火,玄宗疾骑,于这蹉跎荒芜之间去扑一扑,七月流萤。”   ——   “国老此行这般匆忙,咱家还未来得及相送,于礼不合。路上的邸店驿站,回头传令叫人妥善安排,总是周全些。”云卿安牵着司马厝的手进来,让他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恰好能盛着一汪暖色的洋。   语气是带了歉疚。   “肖姨娘都替外爷打点好了,不用担心。他身体也还硬朗,行李繁重有侍从肩挑担扛,就算遇歹人劫匪,也有护卫照护,出不了事。”司马厝没松开他的手,视线也停在那里,是骨节分明莹玉般的。   出门在外,坐车颠簸,难除风尘。若非是昭王搞出的动作实在惹了赵建章的厌烦,他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走,宁可去费些气力走访恤民情以做些积德闲事。   “所以,你来了?”云卿安就站在司马厝的身前,嘴角轻勾,用指尖一下一下地在他的掌心处刮蹭出阵阵痒意。司马厝没有否认,止住云卿安的动作,低头浅淡地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以来,都像是在背着长辈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感觉很是莫名。   云卿安偏了偏脸,从旁边案几上的糕点中拣出一块最好的。极为善解人意,专用来抚慰着司马厝的心虚似的,他眉眼间的星点笑意却掩都掩不住,说:“是我长姐和侄女做好送来的。”   他后又补充道:“只赠予至亲。”   被很近地递到唇前,细微的指尖凉意都能够感受得清楚。司马厝顿了顿,没拒,耳廓不经意地起了层红。····案牍多劳碌事。   将待批阅的公文都推到一边,云卿安眸色暗了暗,还是选择同司马厝坦诚道:“想必你也听说。凉州发了水灾,难民无数,当地的父母官谭颂诚倒是一心为民,今亲自上了朝廷请命,恳求拨银钱去赈灾。昭王可不管那么多,只管对自己有利的,一段时日下来忙着掌权正事,嫌咱家诸多阻碍,怨言不断。”   双方大大小小的冲突被处理了不少。而州城这么多的人命,难道就可以不管不顾,因私弃公了吗?   司马厝沉默片刻,关切问道:“那卿安,你打算如何做?”   “你可知为何,灾情紧急而在路上必定耽误时多,可谭颂诚仍是不惜迢迢来京?”云卿安知道他的担心,便道,“无非是当地豪门大户、邻州县官等诸人都一致地袖手旁观,分文不捐不借。而本有又积贫积弱,故而谭颂诚不得已才为之,抱着最后一点希望闹到了殿前。”   司马厝自是听出了端倪来,寒声说:“谁的手笔?”   定是有权者的默认操纵。   云卿安垂眸,将剩下的糕点放好,思索了会儿道:“温如海早些年提的改稻为茶,指望着这能提高税收充盈国库,到了现在留下的全是烂摊子,成效难提不说还留了祸患。洪水一发,一了百了,还有谁能追究他的过失。再者,他这些年伙同凉州的官府之人得来的赃款,攒到现在也该是连私置的存房都要装不下了。”   “朝廷养着的这些世家,多朽化得不成样子。旧措诸多弊端,宋桓知举出的新改法子或能作用一二,我也就由着他去办,这样一来,可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怨恨上咱家因而偏向昭王了。”云卿安似是毫不在意,口气却又带上了较真,说,“总兵,你觉着我会怎样?”   在这关头,云卿安若是没有选择对此棘手之事置之不理,而是有所作为的话,无疑是会有所损失,世家的铁板谁也不好去撞,吃力又不得好。可这都无妨,何人都不及司马厝,云卿安不愿让他为难,也更不会让他失望。   司马厝凝视云卿安许久,随后唇角轻扬。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四周的纱幕阻绝了会被光诱引来的虫蛾,烛台的亮被水烟笼罩,淡淡的圈晕如在梦里。   替他沐侍时,司马厝的动作生疏,但也并不显得笨拙,用心认真。所做不过是用短柄镶着玉石的木勺舀了水,缓缓浇下将云卿安的发打湿,又从嵌莲小盒里取出香膏涂抹而上,缓缓揉搓开,青丝柔柔铺散着被渗透,是上好的松露香。   “这些事,该让咱家替你做的才是。”被热水升腾出来的雾气熏蒸着,那轻薄的衣衫湿透之后自然就紧紧贴在了身上,云卿安本是微阖了眼,仰靠时眸中朦朦胧胧的,映出的司马厝侧脸线条都少了冷硬。   司马厝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了移,说:“我没那么讲究,也没这个必要。”   云卿安神色慵懒,但还是说:“可咱家的服侍本分没做好,你是要吃亏的。”   司马厝打量了他的神情片刻,道:“若是在意,那你看着办,怎么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亏的我不跟你计较,至于占了便宜的,你也别找我讨,行?”   “可咱家是天生的讨债鬼。”云卿安起了身,勾上他的脖颈,说得半真半假,“无论是哪般,都是要去碰一碰,沾一沾。”   “犯不着和我商量,我身上没带驱邪符。”司马厝低笑了声。由着他。   寝屋的摆设都如同是有风度的。   微颤的长睫逐渐安静下来,云卿安在帐帘遮挡投下的阴影中仰起脸,柔软雪白的肤上泛起一圈淡红,烛光在他的眼中荡着。   是司马厝在为他把湿发擦干,这般多年以来从未有人待他这般好。他觉得自己在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沉陷下去,身体思绪,一切都是向着眼前之人。   云卿安忽而眸光一冷。   忆起前几日手下番役才截断的流言传途。私自进宫落了把柄,竟被造谣出长宁侯与宫妃私通,淫乱后宫。谁做下的,目的何在,云卿安细细一想便知,因着收到禀告言他们当时前脚刚离开商贾院宅,后脚就来了昭王的影卫,虽行动隐蔽还是露了踪迹。   “怎么了?”司马厝停下动作问。   窗棂外边似乎有了异响,料想是开始了。不出意外的话,讹传今夜就能遭破且堵住,要的就是先发制人。   云卿安淡淡笑了笑,迎视着司马厝道:“无事,应歇。该换我伺候你。”   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却会为他默默把事情都摆平。   虽执残破,守他清名。   ——   那是苓贵人所在。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尤其是后宫,众者皆不知事情怎么会闹得这般大,像是早有预谋似的。带着火把的侍卫蜂拥而上,宫婢们,女官们,其他的宫外人……吵嚷成一片,各种伴着哭泣的或是辩解或是指责的声音乱得不堪入耳。“外男闯入”“探亲”“含血喷人”的字眼不停地往外迸。   得的是云掌印的私令,久虔随同厂役隐在暗处,他静静地按紧了剑柄,警惕地窥伺着四周,却对这场被刻意造出的闹剧始终不为所动。   皇嗣在宫里的消息被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去,真假先不论,引为昭王卖命的刺客前来一趟探探究竟总是绰绰有余。此举一则是试探实力,二则……也能让陆良御破例省亲更有说服力一些,妃嫔因恐慌见父,却被指认不干不净的罪名。有了捕风捉影的荒谬事迹在前,多少是让昭王后期难行,众官也难免会生出一些不满的意见来。   久虔虽了解得不多,却知云卿安可信,只要是在牵扯到侯爷的情况下都不会有例外。   “有声音……”身边的一名番子有些怀疑地发出提醒,久虔还未来得及回应,眼神一凝,只觉危险的感觉疾涌上心头。   不远处拔刀抽剑的声音几乎听不清,可见来者骇人的速度与诡魅的巧技。宫苑难得古树,枝影在不可名状的风雨里细微摇晃。一道黑影幽魅似的落在树梢,足底轻盈地踏过几片湿淋的碎叶如迅疾的飞鸟。   换过一般人,看到的只会是不清晰的身影,而落在久虔的眼中时,他能清楚窥到来者的形相体态,黑暗影响不了他分毫。   年轻的杀手半张脸覆着古银色的傩面,藏下的刃光好似野兽的眼睛般无情。出现在视线当中的竟只有一人,若非是不自量力,那定是另有蹊跷,不知是否有其余者隐在幕后。   “已至,慎动。”   叶落之时,久虔敏锐地纵身掠出在前拔出佩剑,压抑的金石激鸣之间,剑刃已同从上空袭下的柳叶刀紧紧相钳着。对方未得手而一个转身,撮指成刀,旋风般地接近往他的颈项疾劈。   一切发生得太快。   久虔已陡然绷直了身体,应激仿佛也只是瞬间的事,他只瞥见那人一截泛白的手腕,带出尖利的破空弧度似是讥讽,指刀忽然力道一轻,他的心头不合时宜地跳出一个故人的名字。   而不待看清,仅瞬间其又抽身而离再度隐匿进黑暗里,不知去向。   “见了鬼了!他这是在视察引动,有危则必退。”番子纷纷欲动,而后却陡然意识到问题。   惊疑未定,久虔沉着脸,面色已然发白,与来者泛白的手腕看起来没多大区别,道:“留守勿追,我随去。”   无论来的人是不是殷无戈,他都必须走一趟。为回岸,为公道。   (本章完) 第86章 战未休 急之所急。   朔边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数月,杀场已被清理过,而空气中仍然是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自朝成立,边军虽说无法杀进寒冷的北境击溃羌族,却也将缘城各方看守得固若金汤。   烽烟台是浓黑色的,此非彼。   “报!司马将军,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是否……”传令兵急急地跑过来。   “且慢,我要再去劝一劝陛下。”司马潜闻言,放下手中的舆图走了出来。   他先是示意传令兵原地等待,而后迈步走向后面的营帐,那是当今朝陛下所休。走在路上,烈日灼不化坚寒,司马潜不由得回想起了三日之前陛下刚刚来到时的场景。   条件恶劣不缺兵卒在路途当中昏厥倒下,而坐在豪华马车上的李延瞻喝着带糖的西域葡萄酿是感觉不出什么不妥的,更何况还带了贵妃前来做伴。   御驾亲征,尤其是来了以稳固著称的朔边北境,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上一代皇上英年早逝,元璟帝急急登位,且不说他对率兵打仗毫无经验,连筹划布局的心思也都还没有应该有的缜密。   跟随来的魏玠倒是老谋深算,可怕就怕在其小聪明都用错了地方,一来到军营,就怂恿陛下把主将司马潜叫来重新布置作战计划,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这个理。这里终究是不适合被用来打算盘,也更承受不了满盘皆输的局面。   司马潜不可不斟酌,不可不谨慎。   李延瞻仍是那副慵懒舒坦的模样,随意地挥手令司马潜起身,却也没多看他一眼,而一人躬身站在一旁满脸谄媚,自是魏玠无疑。   这时右边首位的一位身穿甲胄的将士在司马潜的示意之下,上前几步说道:"回禀皇上,属下为司马将军麾下副将任阳,已然奉命打探清楚了,呼延捷所领骑兵四万,步卒八万……”   李延瞻一时面露难色。   李延瞻左右摇摆不定,思索了许久才终于是含含糊糊地道:“所说皆有理,爱将且退,容朕考虑一二。”   表面恭敬却也无可奈何,皇上一来就下了各种各样的备军命令,没任何实际性的作用不说,只要没有坏处也就算得上是大功一件了。可此番断儿戏不得。   帐房内烛光摇曳,司马潜在通报得允后步入内,恭敬对着眼前人,道:“将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魏玠也不过是刚刚来到这里,所知甚少,道听途说罢了,且不说消息是否准确,竟还提出让百姓帮守?以为仗着人多就可高枕无忧了不成?何其愚昧。   司马潜眉目骤寒,对于这些身居高堂、不懂得战争残酷之辈,他没有作过多理会,只皱着眉头看了魏玠一眼,便劝诫着皇上道:“臣经三思以为,深入作战一事还需要从长计议。”   听了魏玠的话,李延瞻心感赞同,直了直身子,转脸对司马潜问道:“那就好,准备得应该也差不多可行,如今可探清呼延捷其下兵力如何?”   谁也能听出其中的不悦。   司马潜不能退步,只得尽可能地耐心解释道:“羌戎这么多年来都没能攻入我边,因水网丛林,本就限制了其骑兵的作战效能,加之江河天堑难断。反之,缺少骑兵的我军在北伐时,也同样难以适应,畜运不够而更倚重内河之运,然现下时机实在不适。一来,通坦无遮蔽的平原便于羌戎骑兵驰骋,使我军处于被动,二来河流结冰颇多,航运和作战屏障之能大减,诸多不利。因顾大局,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司马潜心下愈寒,沉声道:“战损难填,谁又能确保有失必有得?怕就怕在事倍功半,决策不可不重。”   四周寂静了片刻,李延瞻抬眼瞧他,粗声粗气道:“此话怎讲?”   顾着自己的安危才是头等的大事。   魏玠闻言,在李延瞻身边打了个眼色急急开口道:“陛下,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即使损失惨重,如若换得数十年安定,也是物超所值。到时候陛下也必定名流千古!”   “皇上,如今羌族怂弱,我朝大军若是长驱直入,守得安定指日可待呀。何须惧怕这些茹毛饮血之辈!”   “哈哈好!区区数卒罢了,安敢斗胆挑事,朕定要他们有来无回!”人数不及,便判定悬殊,也不知是否片面。李延瞻却洋洋自得,道,“那如今,守城内备情况是否布置完成?”   司马潜欲言却被魏玠抢先打断。只听他胸有成竹一般地说道:“还请陛下放心,水师三万早已经整装待发,破冰渡河也就是一声令下即可的事,居庸城内已经全部戒严,五万守军也已经全部布置完成,如果战事需要,随时可以动员城内百姓上城墙帮守。防线就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倘若南羌的贼人敢来,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这就是在下逐客令了,没让魏玠退,亲疏一看便知。   司马潜只得退下,出帐时和任阳对视一眼,回过身来只见其内影影绰绰如风花雪月,他难掩忧色,心下难定。   烽烟台是焦黑色的,逢人过往时,会被添上一点料子,会是猩红的。····——   街道边的成衣店不见了来往的客人,有的只是借着现成地,换身行头前来办正事的官属役从。   温珧很是拘谨,虽然是被热情招待着的,他还是干巴巴地坐下对着门外守望了大半天,才终于是等到司马厝这个大忙人回来,他猛地站起身来,说:“侯爷,我……”   “听说了。筹出些赈灾银钱不易,卿安费了不少功夫也才逼得朝官不情不愿自掏腰包,难为你一下捐出这么多。”   司马厝先是示意温珧不必紧张,而后随意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身边落座,把腿脚上沾的泥泞擦了擦,抬脸认真地看着他道,道:“都该跟你说声谢。”   “不不不,不是的。云掌印如今下发田作新令,收编遇灾流民入军,侯爷还得忙着亲自督行其令,立信于民。困难不乏,事关重大,我本就理当急之所急,能帮则帮。”温珧低着头,显得很是过意不去,说,“要论起来,我也有责任。州城百姓遭了难,白白挨了这苦头,怎么也挽补不够。”   司马厝深深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太多了,死再多的百姓,也只是权官眼中的一个数额,不值一提般。同出一门,立场相对,也是少见,温珧和那些人不是一路的。   温珧忐忑地问:“凉州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经这一遭,摊贩摆出来的书卷丹青自是全没了,淹乱中护不住奢侈之物,就算是‘惊天神算,一卦六文’的算店估计也没预料到还能有柳暗花明的时候。天灾总要过去,人祸也能平,那就还会是一日三餐,饭饱衣暖,会好起来的。”司马厝道,“驸马得闲还在练武?”   尽管他只是随口一问,温珧点点头,严肃道:“一直记着侯爷先前说的方法在练的,或许,也该是相较有了长进。让侯爷见笑了。”   司马厝自是没笑。   “可我不知道这样到底算得上是个什么水准,如果上了战场,侯爷估摸着我这能杀死多少个羌贼?”温珧小心翼翼地问。   司马厝沉吟片刻,还是如实告道:“基本功可用于强身健体,过于较真,就会得不偿失了。”   温珧眸光渐暗,难掩失望。   司马厝又安慰说:“征战起将卒纷立,得清平世则生民不复忧。你不用有太大负担。”   温珧沉默了会。   蠢蠢欲动的想法又被暂时地压了下去。他见过很多很多的圣人言礼义廉耻,见过被记载下不胜枚举的将臣良绩,可他连厮杀都未得见,怕是见了死人都会呕吐。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温珧埋头理着自己衣袖落出的针线,又没话找话一般地说:“我和公主……当时收到你们送的新婚贺礼都很高兴,这一番心意,记下了的。”   司马厝淡淡说:“不挑就好。”   浅叙止,温珧临别时纠结半晌,还是没能把一些实情在司马厝面前说出。   他一个穷酸驸马而已又向来不愿要家族的财物,而这些捐出的钱其实都是荣昌公主拿出的全部嫁妆,她听闻了消息便示意他这般做。她为什么要这样?温珧暗自琢磨了很久,最合理的解释不过是其心善大方,至于别的,他能猜到而不想深究。   灰扑扑的人海中,温珧踏出的步子像是向天而去的船帆,一两声的嗡鸣持续不断。   “侯爷,久虔因故辞行,所往江蓟关郡极上坞。”久虔来得匆匆,神情带着不容易察觉的凝重,他虽急着走,但与舫陵相对抗的门路也不能不交待,尽数相告。   “我留写下的暗语标识就先收着,用的着就用,十夜绝陵想必是被昭王操控以谋利的,先前魏玠遇刺也定与此脱不了干系。”久虔顿了一顿,接着说,“至于云掌印,掩藏秦妃……”   司马厝对此没多意外,说:“他做的事情,我知道。”   久虔心头一跳,一时间都不知道涌起来的是个什么感觉。关心则乱的密切关注,或是担心相护的举措,又或者是别的……难以妄论。   若是听闻云掌印对此次凉州之事无动于衷,甚至是推波助澜以求权官趋附,久虔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可偏偏不是。   “早去早回。”司马厝最终只如是说,不必多问。   (本章完) 第87章 将有作 最后的剑舞,不复惊绝。   太宁常偃,藩属睢城。   暗夜厮杀起时,寥廓的昭王府室也在厂番刀下作了阎罗殿,无多悬念。   身后的火光似乎远了些,曹闻中从偏门冲出,浑身被汗水浸得湿透,他暂时有了喘熄之机,筋疲力尽地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呼吸着,舌腔中的浓腥怎么也吐不干净,咳嗽着大骂道:“祁放!你这个烂心烂肺的卑鄙小人,不仁不义的混账狗东西……”   他话还没说完,连着偏门的暗巷突然被人扔进来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飞溅的温热液体扑到了他脸上。   曹闻中狠狠啐了一口,胡乱地伸手往脸上抹了抹,待看清楚时,只见地上躺着好几具王府侍从的尸体,都被削断了手脚,血肉模糊。他悚然一惊,用尽了余力拔腿便跑,恨不得马上从这里消失。   一柄轻巧修长的软剑猝不及防地袭来拦挡在他的面前,视则如遭凉秋渗骨,锋尖破碎而愈添犀利,肃杀的剑光中映照出那一双似含了笑的凤目,犹非黑即白无他。   祁放后又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友好的,撤了剑伸手过去扶了曹闻中一把,云淡风轻说:“一时疏忽有所不察,竟让曹兄险些葬身火海,多有得罪,料想区区小事也不能让曹兄吓破了胆才是。”   曹闻中狠狠盯着他,咬牙切齿道:“奉督主之令,有要事在身,可不是来杀人纵火供你消遣的。”   祁放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该做的正经事情可是一件不落,至于别的,也算不上什么消遣,曹兄误会。”   “爷,前边出了事,实在难以管控,恐怕得劳烦您前去处理一趟。”时泾急着跑过来,连气都没有喘匀便在司马厝身边禀告道,“好一批下发来试用的耦犁耧车都被人扔石头给砸了,他们嚷嚷着东厂来的缇骑存心损田,上赶着要去讨一个说法。本来不算得上是什么大事,这一路下来有人不满小打小闹两三回也是正常,过阵子就消停了,可是这回不一样,接连出了好几条人命。”   ——   枯叶和灰烬成了最后的剑舞,不复惊绝。可祁放一点也不觉得同情,他收好了剑,自顾自般地道:“你就一直在这白白耗下去,做个孤苦伶仃的游魂,别等着我给你烧纸,我不欠你的。‘夺滟’可用就替姑且你收着,多杀了几个人,反正命债都算在你头上。”   逼走了徐聿,又来个人牵制他。   红枫霜居在焚烧中不可再留,尘镜未经移出,就永远地葬在了那里。初时无可奈何,后来有了能力和机会又为何不离开?痴心妄想,当断不断。   曹闻中站直了身子,眼神嘲弄,说:“你都做到这步田地了,还顾忌这个,不能吧?”   “督主可没有让我们必须要手下留情,斩草不除根就是愚善,王府里的可都是昭王的手脚,没有一个是例外,都死尽了也不可惜。”祁放凑近他,缓缓笑说,“只是,你何不再跑得快一些?这样就没有什么脏东西追得上你了,连我这样的下贱货色也都望尘莫及。”   声音随着暮色渐失,鸿影同剑锋一道归敛,未待破晓,稍纵即出。   曹闻中猛地想到那些断了腿脚的尸体,身体下意识地作出相抗的反应,却不料祁放只是借他的衣摆擦了擦剑上的血,露出那在这时才又堪称是柔美的剑形弧度。   祁放笑容微凝,掩去了眸中难以言明的异色,若无其事道:“无事了,我已取得督主所要之物,令急传送回京。此地不宜久留,曹兄若是没别的什么事儿,也就不必留在这里看热闹了,烧焦的死人味可不好闻。”   这些日子以来,田作新法尚在推行,今派人手有组织地推广新农具,指导在澧都皇城周边的官壖地区率先试验,而后以图逐步推广到关农和边郡等地。若出了这样的事情,发起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动摇不说,闹得大了还甚至会前功尽弃。   是她泠剑姬自找的,活该。   剑尖慢悠悠地晃过去。   所做即是尽毁昭王后路,把藩地其下势力都暗中除掉或者收买威胁,将被幽禁者放出,破除行径搜罗罪证……昭王若举,定拥兵起京,若遭迫退则定还旧址,云卿安不可能再给他留下任何的,可以缩避喘熄而寻再起的机会。   “我得走了,这条路,我会走得比你好上千倍万倍,不会同你这般愚昧无用。至于别的人,我会送他下去,你自己看着办,别再心慈手软了啊……”他在走开时嘴边勾出一抹笑,像是天真的残忍,“督主那边,可是还用得着我,让等急了不好。”   怪不得督主要用他,却不放心去用,而是存了监管戒备之心。祁放行事虽然狠辣乖张,但确实极可称用,桩桩件件的正事由他干起来都出不来岔子,再难也总能办妥,他到了睢城也如鱼得水,对这里的情况不加打听竟都了解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对昭王府的构造暗道都似乎早就摸透了一般。曹闻中自认不如。   司马厝倏地面色一寒,往桌面搁了杯盏,起身道:“怎么回事?”   若被舞起来一定很好看。不知这样怪异的想法从何而来。   “那你好自为之,吸了太多脏东西进了里边可是洗不干净的。”曹闻中冷笑了一声,还是先行转身离开。   祁放不动声色地盯了他的背部一瞬而后再不理会,只是将视线牢牢锁着不远处的一个方向,所藏道不清是怨恨,怀念,又或者是别的。   祁放似乎很是满意,视线在其上顿了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警告道:“督主很信任你,这我知道,但劝你最好不要乱嚼舌根,搬弄是非。”   时泾回忆起当时的场面,凝重道:“人一窝蜂地乱起来时就连是非对错也都管不了这么多了,真有人故意往刀尖上撞去也都不稀奇,若不去制止他们,恐怕就连犁具都要被砸得不成样子。究竟是个什么回事难说,民众或许也是遭了旁人有预谋的唆使煽动,不然也闹不成这般的情况。言称的罪行真假难辨,还有的老妇控诉被厂番掳掠……这蛮劲儿简直没完没了,反正更多的人都是骂其不可信,为佞宦之私举而已,居心不良,逼着要云掌印亲自现身给出一个说法,否则他们决不罢休。”   话语越来越沉。   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权宦,在民间的恶名不亚于魏玠,云卿安此举遭到的质疑可是不少,可他仍然是顶着这样得罪朝官而又吃力不讨好的压力,若成则增加民产得清平,可若是败呢?   司马厝也皱了眉,提步而出,道:“你随我前去,务必将此事压下来。”   时泾犹豫了一瞬,还是跟着上去,说:“其实爷您先别急,云掌印已经先去了,估摸着现在正……”   司马厝闻言,却忙加快了脚步。   空中飘荡着雨粒,冷夜的风能轻易地把人冻得欲言投降,然从来都是无路可退,也就不存在先行缴械。在一所破庙外,被围拦着的人群中,激愤之声讨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是朝廷的官又如何?长得再人模人样也照样是个祸害,这世道哪来的什么天理,拿咱们当狗使唤,还指望着被感恩戴德不成!害人不浅的东西,还想把我们欺骗到什么时候?”····“东厂下的败类走犬,借公做私,无恶不作,说什么分发相助我呸!”   听着这些谩骂,此次下行而来的官兵厂番面色都非常的难看。岑衍挡在云卿安的身前,同样是神情极为凝重地看着这一幕,又有些忧心忡忡。   人多易生混乱,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一番场面真的失控,危险难避,掌印又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仍然是得亲自赶来。   云卿安淡淡扫视一圈四周,收敛了心神,他抬手时番役迅速会意,尽可能地控场喝静,而在他开口之时,现场果是静了一些。   “所做仅为民生谋利,无关其他。本印说一不二,存疑可解,若有过失之处,定不辞其咎,依律严惩。”   从来不缺沽名钓誉的人,可他要的,也就只是在心上人跟前卖个好。   现场静寂了片刻,众人面色各异,而后一壮年在推搡之中挣出来,激动地大声道:“空说的好听罢了,做出来的假惺惺样子算得上什么?阉人多恶事,整一出是一出。前几年朝廷才下令改种下的茶地,东拼西凑总算是买来一些茶苗子准备填土,到了现在根本就连本都收不回来,现在又暴力毁田弄些其他的幺蛾子,这是要把我们逼到什么地步!就不怕做多了亏心事遭报应吗?”   “说的是,好好的田土叫你的人给坏了!今后还能靠什么来指望过活,依靠什么来谋生?”   云卿安心下冷笑,这收拾的尽是前边人胡乱折腾留下的残局。这一方水土种茶,必定会是种多少死多少,根本不适宜,若不及时止损只会导致损失更加惨重。   “想要雪上加霜,恕本印绝不奉陪。茶苗自会有收购补贴,交诸有部适地宜时专养,至于暴力毁田一事……”云卿安侧过脸,望向缇骑中的一人沉声道,“袁赣,可为属实?”   袁赣出列应声,坦荡无异道:“告掌印,属下不过是依程行事,毁田纯属子虚乌有。”   “此话怎讲?”云卿安没有理会周边的躁动,只是问说。   袁赣解释道:“耢、耙本就都是由畜力牵引的碎土、平土、覆种之具,经新改过后自是有所不同,故而呈现出来的也颇多差异。我等竭力试行开田以待春耕,又怎能谈得上是行恶事纵坏?恐怕只是不明所以的人道听途说。”   云卿安沉吟少顷,一听便明。   因地制宜的权衡利弊之下,选择与全面翻耕的平翻方式相配的方式,而与半面耕、作垄沟的方式相扞格。行这般特殊的垄沟种植,或能使春旱问题获得相当程度的缓解,只是让民众接纳信任实在不易。毕竟先前就吃过亏,现在又有谁还会相信这些劣迹斑斑的朝廷权贵是真心实意对待他们的?   岑衍适时道:“其中缘由诸位也都听见了,既然是误会一场而致如此恶言相向,掌印也不会加以追究,还有什么异议?何不小事化了?”   “且慢!就算你们能空口白牙地把黑的说成白的,敢问那在光天化日之下枉死的十多条人命呢,大家伙可都是亲眼瞧见了的,你们这些人又要作出什么解释?难道真的就可以仗着强权威势目无王法了吗?”   此话一出,果是激起了愤怒,责骂愈演愈烈,罪名层出不穷。   “分发下具都是在规划排候的地点合乎规矩地进行,何曾强闯入过民宅?至于故意杀人、欺男霸女,更是荒谬!掌印,还请明察,我等未曾辱命!”袁赣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因着云卿安的命令下得够硬,他们都忙得够呛,哪来的闲工夫?只是人命之失着实蹊跷,他们分明并无过激举动,却……更像是刻意制造而成,目的何在?   云卿安眸光微凝,目光在掠过那最先忿忿出头的壮年之上时停顿一瞬,带了审视。   民众本身对此所知有限,若是有着蓄意闹事的人存了利用之意,十有八九就能被当成了无往不利的手中刀。可当务之急,不在于对此深究,必须得先稳住场面。   “……制有旧短,不易恐深,而前欲以贩商运茶为事,名不合实,流弊百出。故例行新措,以日为期,若民有亏,本印一人全数填补,得盈则尽充国库。今下文书,典证画押以订契约,无出戏言。”   经云卿安亲手落笔,并以司礼监专印而盖的薄薄纸张看起来虽毫不起眼,却数有足多,而其上明言尽书一清二楚,分量不可谓不重。随后,即是交由左右前往下发传阅,张贴以示。   笔书如云烟,然稳力而运,称不上是杀伐果断,却可见张扬若锋。   卿安的字迹。   隐在人群后方的司马厝低头将传书仔细端详了一阵,而后又将目光重新落回位于上首的人身上,他的嘴角边几不可察地带出一抹笑意。   吾之拙荆。   旁是窃窃私语的嘈声,云卿安收起印信,抬眸时似有所感,神情未变而藏于袖中的指节不经意地紧张微屈。   自我加压,不留后路,登堂视众,堪入他眼。   人们面面相觑时皆惊疑不定,而先前的那位壮年见此脸色一黑,伸手指着前边,不甘罢休地激动道:“区区文书罢了,莫不是想欺负我们这些下里巴人压根不识得几个字,内容是个什么东西还不是可以被生生胡说编造出来的!墨水又能值几个臭钱,真有了祸害靠这个赔得起吗,给几张破纸就想打发我们,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再说了,补出来的钱财不也还是从我们这些当牛做马的苦命人身上压榨出来的,假惺惺地做什么活菩萨!”   语石惊浪,气氛愈劣,相抗中接连有人在碰撞之下摔倒,混乱陡剧。   “本就是对诸位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举措,如何这般不识好歹?”岑衍欲辩而难言,显得有些无措,很是苍白。   云卿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有着这样引导风向的话术和胆识,若说这壮年不是早有目的、有意为之,他可真是毫不相信。   对方也恰在此时转脸盯了过来,挑衅地眯了眯眼,讽刺道:“高居庙堂,自然也就难解世俗疾苦,怕是连锄头有几斤几两都未掂量过一二吧……”   “锄头有几斤几两虽未确量,但本侯的剑,或还可值些份量。”   (本章完) 第88章 投名状 一行一令都无出公义。   风雨飘摇,置室何安。   这间庙里边陈旧的霉味很淡,或是被了那显得近乎可怜的古朴庄重而掩盖,破落的摆设像是被狂徒逃跑之时丢下的。不知自何敛来的点点虔诚,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剩下案台厚厚的灰,固执地滞留而下。   正对着门放置的蒲团已经黑得不成样子,司马厝进来时将之踢到一边,抽出其下作垫用而稍好些的那张草席子,他的眉头仍是不经意地锁了一下。   “上传下达有了出入,言行有差,隔阂难消,故易引争端。可若是没能彻底下渗普及,惠利的或就只有官家公田及一些富豪之属,所得成效即会大打折扣。”云卿安随后而来,目光始终逐着那道背影。   司马厝没再理会那草席子,转过身来,道:“循序渐进,向正则无虞,这事先放一放。卿安,过来。”   云卿安弯了弯眉眼,行到近前靠入司马厝的怀中,用手环过他腰侧。   那曾别了剑。   “你的剑,我定替你要回来。”云卿安说,“愿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桩桩件件皆不容有失,一行一令都无出公义。总兵,信我,断不会让你为难。”   “我知道。”司马厝柔声说,顺势加深了这个拥抱,将下巴抵在云卿安的发间。   云卿安不得不顾忌。   漏缺不乏外侵,角落的炕盆只有湿漉漉的禾草堆,却仍是燃烧得正旺,泛黑的火烟伴着热温徐徐升腾如回光返照。外雨浇淋,暂远人喧。   没有必要了,搞不好还会是自讨苦吃。他先前是逼捐赈灾,现在又是极力担保以使田作新法下行,触及利益之争,因而在朝中得罪的世家贵官已经够多了,其中有意见想要暗阻使绊子的人更是不缺,但好歹各自也都维持着表面风平浪静的关系。可有了引线,也就意味着遇火星子一点就烧,若他将这层平衡彻底打破,在明面上与之起了冲突,看似扳回一局,可到时候的情况又究竟是好是坏?得拥权重若减,何其难言。   司马厝低眸静静看着他,是明白的。   他很安稳,而全无睡意,抬手欲轻抚上司马厝的脸侧。   将所执利器,皆为至重,经沙场迂回,出鞘啖敌血,所蕴是铮然灼心,不容多让。若云卿安所下发之言不足以为信,那他司马厝便再加上些可用的筹码,押剑而示,震慑相护。   “在田埂被抛出来的死躯有大半被毁尸灭迹,虽未有明据,但十有八九是被人不知从哪弄来故意嫁祸的,我若派人不依不饶地追查下去,自是能寻到蛛丝马迹以揪出幕后之人。”云卿安道,“但我不会选择这么做,诸事急迫,经不起做无谓的消耗。”   声音如旧,而心里的异样感挥之不去,司马厝其实还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口,是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分明是在他的面前,可云卿安似乎是处在强控之下而小心翼翼的,得到了他的允许才敢有所动作一般,可普通的征询又何必这样谨慎?是急切地表明立场,要与过去划开界限?   然而一时间周遭的气氛还是宛若滞了一瞬,被敏[gǎn]地觉察到了。   “一言为定。”云卿安神色立松,随后说,“明起御门听政不能耽搁,过不了多少时辰我就得回宫去。”   云卿安仰起脸,能够隐隐地看到司马厝的下颌轮廓,忽明忽暗。现在他上半身大部分的重量都被司马厝承着,得以奢侈地窝进暖怀避风港以憩。   隔绝了地的潮,是司马厝的外衣被解下铺落,似乎还带着余温。   前来也是因存有相见之意。   “可有查出其中唆使之人的来历?”忆起当时的情景,司马厝眸色微沉。   被放下的寒铁铸剑虽未出鞘而沉威穷逼,引人颇多忌惮,总算使场面渐稳消停。那壮年倒是机敏,见势不对,立即借着适时退入人群,眨眼间逃得不知去向。   “从来都没有谁可以做到形单影只地呼风唤雨,但我并不是对此舍弃不下。”云卿安把脸埋在司马厝的领间蹭了蹭,似带了哀求般的缓声道,“只是,要真到了那个地步,隔岸观虎斗而坐享其成的人就是昭王了。允我不再深究可否?司马……”   “凉州受灾时,哀鸿遍野,今得赈渐复,仍是满目疮痍。纵凶的人,在下一刻也能心安理得地成了仁善之辈。他们端着一副翩翩神仙相,实该被装裱作滥流之巷揽客匾,玉堂高所投名状。”   “依你所言。”司马厝道。   司马厝轻笑了声,牵着他往庙里少风偏安的一处位置去,说:“应付朝官不易。夜已近半,你且休,我守着。”   云卿安向来对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官这般的嘴脸嗤之以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知不可而为,一些事做就做了,考虑不来结果,问心无愧本来就难。”司马厝的声音很轻,是沉重过后的释然,“可是卿安,这就已经很好了,真的。”   云卿安忽而撤了手,又若无其事地阖了眼,笑容稍纵即消。····因此刻的他陡然意识,这般所举竟似乎亦是他的投名状,专用来交予司马厝的。   曾满身斑驳不曾有外人觉疼,郁气横生,而他如今竟蹒跚学步着试图去推己及人。他承认虚伪,惟愿司马厝别嫌他太过难堪,只一个企图了。   ——   御门听政,则于适所正中设御榻及本案。黎明时分,及代天子升座后,起居注官列于西阶,各部院奏事大臣列于东面,各就本位。   “刑案之处置绝不容姑息,屠杀无辜家户满门实属罪大恶极!”刑部尚书汤颍疾言厉色,道,“张统领为罪犯中地位最高者,将之问罪毫无疑义。至于其他暴徒,捕获则需按法将其斩首处死,断不能使这些为非作歹之人得以苟延残喘。”   闻言,张从顺的心又往下坠了几分,置身于百官各异的目光中,如陷泥泞。事发突然而难有征兆,短短时日之间,他竟已被认定是犯案之人,戴罪之身。   这始于他的下属。   上直卫亲军中的彭宥以及另外几名世袭千户们,领着几百军余耕种屯田,靠父余荫,没学会什么本事却染上吃喝嫖赌的毛病,整天游手好闲,所支军饷也根本不够开销,他们日常自然就得千方百计地寻财。   张从顺对此并非不知晓,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些个混账败类,竟然在这个关头被抓捕指控为谋财害命,这一下就和他扯不开关系。其中实情究竟如何,是否为被栽赃陷害,这连张从顺自己也都不知道,也实在是难以辩解。   “罪犯已然尽数供认无误,证据确凿,张统领,何不明认告罪?”   照常而言,这种情况之下,三法司按照律例判处,又经刑部拍板议决上报给代天子,经同意即可正法,从速办案。可核议的时候,大理寺官员却提出反驳,这是云卿安曾给下的意思。   现在又是几番口舌交锋下来,随即就有人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道:“凡事与公沾了边,严肃对待怎么也是基本之礼,就是外边不入流的小衙役也都懂得因事告假的道理。”   这样的场合,也就云掌印久久不来,此番缺席甚至都还没让人知会一声。场下气氛沉凝了片刻,各有忧愁,各有意图。   昭王位至尊崇,从容而端,他的视线在其下众人扫过一圈,落于张从顺的身上停顿片刻,适时地开口道:“兹重大惨恶,狱情已由司、部、该道往复勘核成招,三法司极能推鞫,务得实况,早正国法。张从顺,你可还有话要说?”   “臣……”张从顺面色发青,有口难言,左右而视却见往昔旧友皆冷漠无动。只闻一声令下,带刀众者鱼贯而入欲押他退去,然未想还有转圜的余地。   日晕已升,溢出了人的酸楚。   云卿安姗姗来迟,步至时面色还有点苍白,衣不沾霜,眼神却是冷肃。   令其止下,他象征性地向昭王和在场众官行礼告歉后,开口道:“本印尚对此事存疑,有待细酌。守狱众卒或有酷风残余,审时仓促,不缺有非法凌虐、暴力逼供的嫌疑,故而所得未必属实。”   此话一落,昭王饶有深意地望了云卿安一眼,将身子往后倚了倚还未有表态。   竟然还能来?这着实是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过,无碍。   汤颍不退不让道:“云掌印何出此言?这是信不过下官之刑部所为,还是觉得放任这些枉法之徒多些苟活时日能够……”   “并无此意,只是不可少经推敲,失了公道。宜下令焚其刑具,出其系囚,送刑部重新审录以示公正。”云卿安强自镇定道,虽视线有些难以控制地发黑,他的姿态上仍不露丝毫异样。   临行前遭拖延而耽搁了一些时间,司马厝助他脱身赶回,而他在路上却忽发觉自己的状态是越来越不对劲。   阵阵的闷痛侵袭上胸腔,窒息般的感受挥之不去,眼前晃出的模糊影子像是庙里的那一堆禾火黑烟,这让他莫名起了疑,怕不是被算计了。   昭王似乎心情还不错,也出奇地有耐心,道:“劳掌印为本王分忧,所言甚是。姑且除却此事,愿再详闻朝奏,诸位还请尽言。”   要将这场御门听政维持得更久些。   他不疾不徐,就算先行退步看似在此案落得了下风,而实际上只要云卿安独断专行的形象被烙印下来……再者,病恹恹的又能忍到什么时候,在众官面前一旦撑不住露了馅,即尽失人向。   环环相扣,志在必得。   (本章完) 第89章 一寒辞 如这刻的岁长朝夕。   “依老朽遍游四方、博览群籍的见识经验推断,阁下之症乃是……心焦多虑,神思恍惚,惊梦连连。”   在薛醒对面坐着的是个神神叨叨老道士,手中洁蒲扇,身上紫阳巾八卦衣一样不落,倒是显得凤目疏眉,面色红润。   他究竟活过了多少年岁不大能让人看得出来,反正他就是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长生不死地在人世间熬了上千年,薛醒也都可以勉为其难地姑且一信,惯爱听爱听的图个乐,便就不再深究。   “也就是说,我这心里边有问题得要去寻个地方清净一下?”薛醒往后靠着,摇了摇歪椅跟,从这茶楼往外看,恰能看到一片繁华隐朴闲。   老道士打量着他,道:“此言非虚,但话也不能这样说……”   薛醒打断,不悦地说:“行了,不就是很多年前我比你抢先拍下了一柄宝剑让你一直赌气不痛快吗,故弄玄虚用来讹骗我钱财的次数也已经是够多了,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过去,这回就别了吧啊,斤斤计较有个哪门子的舒坦?再者,我早说把宝剑送人了,不可能再给你要回来。”   “贫道并无此意。”老道士忍不住叹气,面容显得有些紧张,“事出有因,卦象作证,‘存灭’为凶,虽为无双利器,经涤淘尽称雄,难驭则……”   “不劳费心,我相信他。”薛醒极力将混梦里边的怪诞记忆抹去,他无所事事地以茶漱口又龇了龇牙。   没什么好多想的,估计是得去别的地方待一阵子,最好是可以清心安远的。   先再等等,许久未会,约见一面。   岑衍压低声音说:“已谨遵掌印所令,细核绝无遗漏,有异样之人尽数遭当即灭杀,以儆效尤,还请放心,断不会让此消息泄露出去。”   “确是,不曾有易。”岑衍忧心道,“诊言为遭药引催发旧疾。除此之外,掌印恐是劳累过度,夙夜难息,还请多以身体为重,勿急心烦忧。”   云卿安淡淡地应了一声,熟稔地从他手中将那药碗接过喝下,心里却是寒了寒,说:“这可还是经召大夫之手所出的方子?”   药引催发?   云卿安的视线在展开的信纸上方朱砂字迹上顿了一瞬,他随后抬手拿过包裹打开,却不想在猝不及防间,指侧被其轻轻地刮了一下,一道细微裂痕现时挣出了红得近乎妖艳的血珠,在冷白之间颇为明显。   加之先前秦霜衣出事,最后只除了几个冒头称是因为嫉妒的奸妃,疑点重重却难进分毫,后宫势力残留错综复杂,也少不得要被清理一番。   暮斜稀疏,倦鸽飞旋而不落亭檐。   京都宫阙平漏出千顷烟雨,朱墙杏色却只薄薄一片像被抿起的青白唇线,而寝殿之内更显寂凉。   岑衍说:“回掌印,已是申时了。且先喝药,其他后言。”   软肋短柄定是有人暗中搜集告密。   而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疼痛感觉。   “掌印醒了?”守在旁边的岑衍声音都带着颤,连忙过来替他轻拭平顺。   ——   “本印倒是要看看,周边被埋下的,有多少是外来的钉子,合宫内外,能比司礼监还要手段通天。”云卿安轻声道,又使劲地闭了闭眼以让自己的眼前能够变得更清晰一些。   “让人去查查昨夜所留庙中炉盆的燃草剩料,速去速回,不必与旁多言。”云卿安拧了下眉,道,“那些个知道一些本印隐疾内情的太医,可都被细细排选过了?”   “咳咳……”云卿安猛地睁开眼,伏在榻边咳喘起来,胸口似被锐物刺破袭上钻心的痛楚,冷汗湿软了额间的青丝,如浅墨般沾在玉颜上。   方才在朝堂之上时,他硬是撑着一声不吭,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现出端倪来。这一下了朝,他立马传令谢客不见以封锁消息,后竟觉病情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势汹汹,何致恶化?   云卿安却没能就此放下心来。倘若这真的是昭王在背后派人设置下的连环套,若先是拖延致迟,火烟暗害,而后再到御门听政处置张从顺……既得利益者,皆指向他李延晁,可哪怕是怀疑甚至是有了证据,又能如何?水火不容,本就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云卿安往后靠了靠,涩声问。他的身子虚脱无力,惟有胸腔里的心脏如闷雷过般猛乱跳着,久久难平。   “祁大人他们或许就快要回来了,自太宁传物已早至,现可阅?”岑衍说。   恍惚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半醒之间,往事梦魇又如薄暮曲江头的乌桕风,吹得人沉进了迷蒙颠倒而又分外清醒的境地。可云卿安仍始终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现下所处,是四方棺一样的宫城,日子过得乏味可陈。   流照的光方顾这一厢,来人刻意压低了脚步声,连带进的风转动之时都很轻很轻,唯恐惊扰。   云卿安眼睫微颤。   下刻,他那落到被褥外边的手腕被对方轻轻握着送进里边,僵冷的足底却被带着上移,触及到一片温热,是来自胸膛的给予。   “司马……”云卿安轻而易举地就唤出声来,心弦震动之时,转瞬又被难以抑制的情感填满,咽得他几欲落泪。   再多的病痛也能一时忘却,只当无关紧要。   “我在。”司马厝一边替云卿安揉捏着发酸的脚腕,一边稍稍俯低身子,他的目光温凝而声音有些沉,“卿安,受欺负了。”····拒了薛醒匆忙赶来,概听此事,他行入宫路上撞见刑部的人时只恨没佩刀,堵着的一口气不仅仅针对昭王。   “心疼我?”云卿安却只是眉眼含笑,分外专注地瞧着司马厝,把足底从他的衣襟里边探出,抬高屈腿勾环住他的脖颈,再一用力将他往自己的身前带。   是眸染胭脂,一溪风雪盛于底,凑近时,便可觉其中蕴意格外分明烫人,不知不觉地就让人的心底陷软下去了一块。   司马厝没有否认,埋下脸挨在云卿安的腰腹处带着鼻音地应了声,顿了一顿,随即用手从他的脚腕下方顺着线条抚摸而过,又在一个位置上轻轻捏了捏。   大腿根内侧传来一阵酸麻之感,满床锦被又在云卿安嘴里不自觉发出的低低喘咛声中凌乱了几分。哪怕是态度再强硬,说出来的话也仍是哀软,他道:“只有你能欺负得了我。所以,整晚你都得要留宿下来作陪,我不让你走了。”   “本就没打算走。”司马厝解掉了外衣,自动自觉地躺进里边给自家媳妇热被窝,一本正经地道,“被卿安的腿勾住了,勒得行不动。”   借着帐外昏光,司马厝侧过身盯着云卿安的病容瞧了好一阵。   仍是青丝如锦缎披落肩头堪堪在锁骨窝上打着旋尖,那琉璃双眸带着淡淡水雾,在与他对视上时才会露出勾人的泛红潋滟,少了一尘不染而多了分让人欲罢不能。   “你身上药味是哪来的……”咫尺可闻,司马厝打定主意要对此追问个所以然来,却被云卿安仰脸靠上前来的凉唇堵住了问话,吮舌异样莹润,两人纠缠时抵夺各不相让。   见他神色愈急,云卿安这才偏一偏脸停下这个吻,只是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道:“昭王属下弄出来的小伎俩,区区迷烟罢了,已是无碍。只是张从顺一案,可用于定论的确切证柄不多,但要大理寺从中周旋出个转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可以开脱减罪,他恐怕也是地位急降,难以服众则不同于往日,在京城里统管禁卫的名头也就再担不稳。他已经是差不多废了。”   “卿安原本的意思,是想要将他保下?”司马厝道,稍微平了平心躁,将云卿安自身边揽抱过来。   云卿安低脸贴着他,道:“可以这样说,但也未尽然。经先前的偏向试探,推测昭王下一步即是排除异己,中立者出事或多或少都与这脱不了干系,诬告也或只是个由头。张从顺掌管禁卫,正所处风口浪尖,他一旦被拉下来,接任的则十有八九是昭王心腹,借此渗透以掌控其势也就方便得多。”   这于云卿安有害无利,他自能明白。   司马厝皱眉,道:“刑部的背后是昭王,其单是以代天子的身份说出一句话就足够有份量,而你让大理寺提出驳正,这必然不会得到同意。”   未久他即反应过来。   但云卿安还是得要去保张从顺,为的也是安抚所从余官,表面样子必须做足出来,结果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司马厝问:“营部的人在前几日传信告诉我,褚广谏即将被你调任到上直卫亲军去,是要用他来渐渐接管并取代张从顺的位置?”   确实是有意为之,如何弃帅提卒以谋求最大程度地控局不可不思量。   昭王除了会担心任者的能力外,还有对异方势力壮大的忌惮。而褚广谏虽有几分才干,但以他的资历也不过是个无名之辈,况且又曾在明面上对云卿安有过怨愤,隔阂众知,故较易在昭王眼皮子底下提用,还能增加自身不计私怨、一心为公的威望。   “因为他是你手底下的人,我自是信得过,理所应当。”云卿安这回却是含含糊糊地点头,答话也显得有些敷衍。   “你是想……”司马厝怔了怔,低眸时用手轻捧起他的脸,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腹肌却不由自主地收缩一紧。   “我在想什么?除了你还能有别的?”云卿安勾唇轻笑着,望着他的墨眸因自己而变得越发深色,交织着的滚烫呼吸染上深藏的野性,又趁机亲了亲他的嘴角,底下动作却一刻不闲,一寸一寸摩挲过经,至所探是连布料都藏不住的剑拨弩张。   怎么都像是在被挑衅,还压不住他了?   司马厝别过脸去一瞬,随后认栽般地重重缓了口气,正欲将身边不安分的人扳过来收拾,不想云卿安却已先一步起了身离开床榻,顷刻之间只留空晃的帐纱,暗影浮动。   间隔相望时,云卿安立于旁案边,朝司马厝无辜地晃了晃手中刚捧起来的杯碗,缓缓说:“特意叫人熬好端来的膳汤,再不喝,恐就得凉了。”   总是很有道理。   司马厝沉默躺着自顾自冷静了一会,直挺挺地也坐了起来,面色不虞地盯了云卿安一瞬,后提步向他走去。   窗口减小时,薄灯被随手点起,照出屋内一片明然安谧。   拢披上来的是一件缀绒氅衣,云卿安眨了眨眼,只见司马厝低头帮他在前边打了个结,恰好能挡住有些漏风的寝衫内领。   “该叫我给你端。”他有些不满地道,“膳汤凉没凉我不管,你别给冻着。”   云卿安忽地红了眼眶,手上的碗也晃了晃,他涩笑着闷声说:“早知道,这膳汤,我就不喝了。不仅是苦的,还是凉的。”   人走茶凉一般麻烦。   司马厝显然是不赞同,抬手替云卿安把碗稳住,目光也都牢牢拢着他,郑重说:“凉的我就给你热,倒的我就给你满,没有的我就给你新熬。喝与不喝,怎样都不妨事。”   认定而下,皆可容。瓷沿泛着细碎的光泽,就好像共同设想的,过经的,都可以定格被装进镶着玻璃纸的罩子里。   往后昼夜往返,也就可如这刻的岁长朝夕了。   (本章完) 第90章 绕旌旗 “侄若反,叔可同?”   此时距离朔北大军营帐较远处,一位全身包裹着在白色兽皮之下,脸上有一道刀疤横亘在右眼上的男人正在听着手下的汇报。   “天将,这次朔北军里像是有个大人物,就连魏玠那个老东西都对其恭敬的很。两军对垒,那个营帐却是金黄色的,与其他的普通营帐甚是不同,不知是天仙还是人皇?”怪就怪在其行欲盐否动得太过张扬,斥候得信也是容易。   “哈哈哈!”呼延捷甩手搁下了盛奶酥的碗,仰头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他随即吩咐道,“马上派人过去禀告单于,就说我们已经将乾国的皇帝所在探清。”   南羌部落俱是听从北羌王族调遣,呼延氏便为当地显贵,而呼延捷年纪轻轻已得单于器重,又和众孤涂交好,与太子封括与私底下称兄道弟,得“天将”之称亦不为怪。   以勇著称,非等闲之辈。   “且慢,属下还另有急事要禀。”那人显得有些凝重。   “说。”呼延捷摆摆手,神色泰然。   “已探查到敌方集结之象。乾皇此次率兵出征,来势汹汹,二十万兵马深入压攻,我们如何能够抵挡?”   呼延捷连日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根据前方探子汇报的情报,我猜出来此次乾皇所为有可能就是单纯来威吓一下我等,炫耀军威的。先不说他们集结匆忙,之前并没有什么迹象来显示其要深攻,又无大力打造水师战船之举,他们那兵不过两万,战船不过四百艘的水师终究浅显,连破冰都是难事。况且,以更深所察,乾军在营地囤积的粮草只够数万大军月食,辎重运输车队规模也不过尔尔,至于其余重要的多数物资,料想是都被运至护城之内,作战之备还不如守城之用充足。”   众人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边上有人快速说道:“通史大人,不必拘泥于礼数,有何见解快快说来。”   座中一人看着难掩忧心的呼延捷,清了清嗓子奏道:“告天将,我倒是对于乾皇此次率大军北上有些不同意见。”   就算他有直面之勇,麾下诸将卒也难免会怯懦。   呼延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之色,他自是把也钛所言听进去了,站起身来振奋说:“好!传令下去,召集商议就此加以筹谋,务必要一举得突破。给我们的弯刀祭祭血,也给神山之巅的烈野天狼开开眼。”   呼延捷眼睛一亮。   这般的话出引众惊,未免想的太过于天真。有人下意识地想要出言质疑,却被呼延捷示意止住了。   也钛的语气带着嘲讽,他又想起曾在那明殿之内看到的可笑一幕,道:“与其说是深攻,我看他们更倾向于守着躲命图安生,所以,斗胆得此推断。这样虚张声势,落到不知情的人耳里,能得的声名好听一些,国民都当膜拜的万岁爷有通天的能耐,勇猛无双。”   “愿闻其详。”呼延捷说。   “意图让双方都给彼此卖个面子,装个样子出来。”也钛解释说,“只要我们配合一二,呈现败局,好处少不了,姓魏的这回可是打算把老本都掏光出来了。或可对此加以利用,将计就计,打一个出其不意!若是能把乾皇掳来……”   这下压攻为虚就是确认无误的事情了,左右之人听闻魏玠的做法,皆是面露鄙夷。   在场有人仍是带着怀疑。   也钛见此,轻飘飘地又加上了一把火,笃定道:“自大清高的人,总是不屑于一顾。蒙昧的人,倒是觍着张狗脸。天将可知,魏玠那两面三刀的东西可是传话过来了,要与我等好好联络联络感情。”   多年之前,大乾就有边军不可超过十五万军备的命令,无非就是为了制约。只要乾国皇帝在军中发号施令,迂腐的司马潜必定会听从,这样他根本无法发挥出朔北军应有的实力。   也钛依言起了身,说道:“我认为,此次大规模的乾军集结或只是徒造声势,根本就不足为惧。”   出了这样的祸害,也实在是他们举国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他心中清楚。   同司马潜对峙久,也能觉其作风稳妥为上,很难从中挑出漏洞差错,如此一来谁也讨不了好,因而陷入僵局也是不可避免的事,可若是真的迎面相碰呢?人数上的压制终究是道难越的坎。   呼延捷沉吟片刻,往后靠了靠寻个更舒服一点的坐姿,嘴角边挂着冷笑,说:“通史大人所说倒也不无道理。话说回来,该有的应战准备还是必不可少。”   势必要摧枯拉朽。   ——   元璟帝陷入圈套遇险发生在刹那之间,消息传出时,下惧心惊。   晨中浓雾尚未消散,鼓声号角大作而军随之出动,与此同时,急急赶来的司马潜令下,两翼骑兵呼啸迎击,重甲步兵亦是势不可挡,跨着整齐步伐如山岳城墙般的向前推进,恍似黑色浪潮平地席卷而去。   “敌袭,保护皇上!”惊声伴随着火光冲天,纛旗在风中几乎要被吞噬,杂乱之中,羌戎的一支鬼魅精兵影子若隐若现,弯刀仍发着嗜血的寒芒。   虽被众兵掩护在后,前排不断有人倒下,李延瞻早已被吓得瑟缩不已,腿脚发软几欲瘫倒。   司马潜神色凝重,驰马深入,在乱中几经搜寻方才心下微松,沉声大喝,护卫们应令突破而入将李延瞻所在之地重重包围,手持兵器严阵以待。   所幸及时,这支护卫队曾经过特殊训练,他们面对奔袭而来的精兵眼神中没有丝毫慌张,秩序井然地组成专门对抗骑兵冲刺的枪阵。   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却几经厮杀相抗,刀刀见血。   已失利机,马上的呼延捷自然也认出了这个与他对战多次的对手,知道这次恐怕难以得手因而也不打算再做拖延,他随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大吼一声:“撤!”   随其离开,周边大火也已被扑灭,司马潜领众人陆陆续续在李延瞻身边汇合。····惊魂未定的李延瞻望着面前的一片狼藉,被人扶着不住地扭头干呕,眼泪都要流出又被他硬生生忍下憋回,他哆嗦道:“魏……魏大伴何在?”   魏玠的脸白了白,颤巍巍地从旁边兵卒的围护之下行出,在李延瞻跟前扑通跪下道:“回皇上,臣一直陪伴在侧,随时待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个混账东西!”李延瞻对他一反常态,怒目圆睁地指责道,“可记先前如何与朕商?既劝言羌贼已降,相邀谈判却之不恭,朕纡尊至此竟遭劫凶,你该当何罪?”   魏玠忙故技重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辩解,哭诉自己的委屈。   这次说来也确实是他罪责难逃,而怎么想怎么感觉冤枉气愤。羌戎人实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冷不防就被摆了一道,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没法将此直说。   “多亏爱将救驾及时,朕定有重赏。”李延瞻恨恨地瞪着魏玠,而后转脸对司马潜道,仍心有余悸。   司马潜已翻身下马,施礼说:“将臣职责所在,万不敢贪功,让陛下受惊了。”   李延瞻正色打量他片刻,心里稍稍定下来。果然是军将特有的铁血与刚毅,眼神满是冷静坚定对敌时又带着愠怒,想来也定能护他无恙。   司马潜忽而看向一旁的魏玠,朗声道:“定退羌敌,陛下不必担忧。不过臣探查到一些事情,事关重大,还请陛下明鉴。”   李延瞻见他神情严肃,不由得心下一紧,忙说:“有何异处,快详告于朕。”   魏玠拿眼偷瞟他处之时僵直了背,忐忑不安,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听司马潜字字铿锵道:“这几日臣派人暗中探访,觉察我城所属的商队有大规模北上的迹象,其押送的物资多是北境稀缺之物,故猜测恐出居心叵测之辈,意欲趁着战乱与羌族交易,助敌气焰。更甚的是,遇拷问则称奉专令行,我现下倒是要替泱泱国民问上一问,魏公公对此作何解释,安的又是何居心?”   此话一出,司马潜逼视向魏玠,所指为谁明然。听到这番话,李延瞻也是知其中的端疑,面色不悦,“此话当真?”   既敢直揭,定是手中有了证据,轻易撇不清。此番本是安排得妥当,如何会接二连三出此恶事?或是内鬼出卖,或是遭刻意针对,皆不明朗,诸多怀疑,此事若过,不可不回头查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尽管心里越来越凝重,魏玠还是强压下慌张,脑中电光火石间诸多念头闪过,他后干脆一咬牙认下道:“陛下,虽是如此,但臣绝无二心,示意商队押送的物资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棉花而已。”   “棉花而已!北境环境恶劣,常年冰雪覆盖,我大乾兵士有着棉衣才得以在此生存,而羌族每年冬天难捱,故成我等优势。”司马潜疾言厉色逼问道,“这难道也是在你眼里无足轻重的东西?是要将我等置于何种境地?”   “魏玠!”李延瞻咬牙切齿,提腿就踹。   “陛下息怒,且听臣言。”魏玠愣是就故意不躲不避地受着,一时间隐忍委屈尽现,其后方理直气壮一般地解释道,“臣虽明面上是要将棉花贩卖给羌戎人,可是陛下您也知道,羌戎制作之业向来低劣,要想把这些棉花做成棉衣需要花费不少功夫,而这一举动还可以让那些头脑简单的敌族放下戒心。我们只要在这期间将南羌攻破,为日后征战北羌奠基,扬我国威,自然可以没有任何损失,还能平白换来不少的物资扩充军备。”   言罢,他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大义凛然似的说:“陛下,臣并不怪罪司马将军打乱了臣的计划,只怪臣自己没有提前告知于人,这才引出如此闹剧。无咄咄追究之意,只望能还臣一个公道!”   巧舌如簧最为难缠。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延瞻的神情终是有了松动,缓声说:“你先起来。”   司马潜又哪里比得过老谋深算在朝廷上摸爬滚打过的魏玠,好不容易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不想三言两语就被驳回来,连板上钉钉的证据都还没有来得及亮出,他心有不甘:“陛下,臣……”   还不等他的话说完,一旁的魏玠急忙打断道:“陛下,朔北军可是在这周围修建了临时营地,他们护卫不利才让这些精兵闯进了这里,甚至还让陛下您受了惊吓,即便您宽宏大量对其护卫不周不予追究,可也万万不能再给什么奖赏呀。若因情私,又如何整风肃威,令诸下信服?再者,又怎知其所为是否为有异心?毕竟贼喊捉贼的人多了去了。”   这说得滴水不漏,魏玠就是要将此次的责任推卸出去,顺便再把脏水往外倒。   “异心”二字落在耳中格外的重。   李延瞻的身子不由得颤了颤,他忽而又想起朝堂之上对他恨铁不成钢的赵建章,司马氏叔侄二人……还有在出征来朔北路上偶得的一纸文书,上述“首将作天子”。来历不明,但很多的时候,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谁会是那个“首将”?他慌,真真切切的慌。   “凡事都要论个青红皂白,莫要妄加揣测!”司马潜窝着火,闻言开口解释道,“陛下,末将有责。这次的营地匆匆搭建之下布置得比较简易,羌地趁乱点燃了几座营房,末将先是去阻止火势,听之迅速带着卫队前来保护陛下周全。”   魏玠眼睛一眯,还要再开口辩斥,却见李延瞻的身子无力地歪了一下,他忙讨好着“哎呦”一声急急上前搀扶,说出来的关切话简直能热到人的心窝子里面去。   情常常在了理先,直让李延瞻对魏玠的火气又散了几分,故而他只是停顿片刻,把气都歇顺过来了以后,摆手令退,“朕乏,事容后议。”   他没再把一个多余的眼神给旁人。明摆着是要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搁置着。   司马潜的心沉下了一半,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告退,率麾下部将而去。   素闻魏玠贪婪成性,恐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先前已经将深入出兵一事拖了再拖,实在拖延不下去,后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被自己派遣前去探查以寻转机的任阳身上。   暗中有助才能得此转机,只是对方愈方宴是谁,目的何在,司马潜心存感激但仍是对此无法得知。但当前也只能先行一步,看一步。   没有了风沙莽烟,视野仍是狭隘。所处隐蔽,自澧都皇城而来的信语不经兜转,终传至手中。及观,司马潜向来沉静的瞳孔骤然一缩。   寥寥字句,触目惊心。   “侄若反,叔可同?”   (本章完) 第91章 清宁引 “黄历已落尘,何时作新   虽不闻边野号角声,澧都城内也是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空妇或得优待,白丁知强魄……身处战时,铁蹄也就可远可近。朝廷即是天秤的中轴,当其令下,民间祈福,万众聚心,助吾军威,莫敢不从。   于是,各杂劳作一时止歇,移重于此,贩边天灯骨架和纸都在顷刻间售卖一空,被定于夜暮正时齐燃升以表诚意,来往之人也皆是神情肃穆似信徒。   或许这些都是不及,将起的、难以窥得的宫中之景。昭王亲率,百官加仪,静焚祷告,请止暖乐,请战烽火。   然而,这都与此刻暂不相关。   司马厝在旁阶负手而立,冷眼观着侯府院内的这场逼供。   虽在光天化日,手段也依旧是极为残忍的,已不知维持了多久。贺凛的手中还捏着一根三折的刮刃钢鞭,他手腕急动时,那鞭子就一提一落抽在庭中央被束缚住的那人腹部与后背之上,抽破了衣衫钻进皮肉中,带出碎肉血溅之时,其口中发出的嘶吼声哑得迟钝,而又忽时尖锐如芒刺入耳内。   “最后再问你一次,与你交接的线人是谁,目的何在?”司马厝的视线在地上那烂掉的铜傩面具上停顿片刻,他而后抬手,制止了贺凛的动作。   察舫陵暗点近来诸多异动,既然其为昭王的手中刀,那就不可不重,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也可成为引撼全局的偏差。   那人饱经折磨后似乎终于有了些动摇,他艰难地动了动眼珠,嘴唇被极力牵扯着微动,却根本就发不出任何能被听清的声音来,只有“呃啊……”的寥寥模糊字语。   云卿安轻应了声,又道:“刑部那边连日加快核程,对张从顺一事的驳发重审已经出了结果,倒是没有让我意外。两造越诉,告者遭笞五十,生事者杖百,因判定罪因为受他人教唆而被减责得以发边远。”   司马厝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一刹,却感云卿安将脸缓缓凑近他的耳边,而没有打算就此放过他的意思,气息渐浓,声音温徐。   [1]儒生无阀阅,所能不能任剧,故陋于选举,佚于朝廷。可见一斑。   云卿安果如预地看到了司马厝泛红的耳尖,停留着盯了一会,后才正色道:“只是在各种功勋中,唯有战功是最难得的,而且王朝不会一直打打杀杀下去,那就总要在其他方面多留给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再者,帝王之道,在于平衡。”   “咔嚓——”是司马厝过经时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声响惊动了那只打着呵欠似的懒鹦鹉,它扬威似的昂了昂脑袋,终还是敢怒不敢言。   “我虽不这么认为,却也承认这确实是有着几分道理。”司马厝挨着他在廊边栏台坐下,接着道,“若在以往,唯军功方可授爵,除了开国拓疆之臣,建功立业几乎可以说全是军贵才能参与的事。就算是号称以‘耕读传家’的平郡文杰大户也都因为无军功于国而不受待见,不管家族传承了几十代、数百年,就算是高阳子裔或者上古贤王之后,也都不可能弄两木头柱子放家门口当作阀阅排面,不被重视优待也就理所当然。”   司马厝语气平淡地说:“今时不同于往日,无怪得有的是人说摊上了什么样的时势,也就落得了什么样的命。”   “他们这是打定主意要对诬告一事避而不谈,轻飘揭掉,不过也是,收赎或者发配驻军为奴的代价不好承担。”司马厝说,“张从顺果真是要废了。”   云卿安转眼看向他时,清浅含笑,竟似画卷陡然鲜活过来了般,道:“问出什么来了?”   司马厝眸光微动,令贺凛继续审问,并唤时泾过来对着那人的口型尽数加以记录下来,容后细观。   他随即转身,提步入了里苑。   口风严紧难探,借着久虔先前所留嘱才勉强寻了些门道,解开暗语转译出来也需要一点时间。   值日光微醺,棠梅微掩住了一角屋檐,横枝又斜斜地倾盖在墙外,而散瓣落到回廊下,在一人发上打着旋,远远看着就像是一副淡雅的水墨画。   “为之夫人,与有荣焉。”   司马厝行到他身侧,将梅枝递过去,道:“难说,我让时泾都先记着,等下你看看能不能找出点有用的讯息。”   阀阅即是唯有靠铁与血才能换来的荣耀,武侍出身之人,有大半辈子都是为了这个玩命。虽借着祖上的光,张从顺摸爬滚打了多少年才爬到这个位置,其中有多么的不容易,恐怕也就只他自己清楚,重重跌下却是轻而易举。   云卿安笑凝着他,目光里似乎带了几分促狭,道:“总兵说的是。”   闻言,云卿安抬手在司马厝的腰侧刮了刮,仰脸正视着他,说:“你也这么认为?”   无论如何都是两方交涉相妥协得来的,到了这般地步,也不见得谁就真的能得什么好。   云卿安沉吟少顷,说:“可这也未免太可惜了些。他好歹也是士阀出身,无论是立功还是犯罪,都要被移送文书记档,好好的阀阅上有了这样的污点,不说用来兴耀门楣、光宗耀祖,就连往功拿不拿得出手都成了问题,今后张从顺就是对此藏着掖着也再不能安稳。”   “就因着这彰优显贵的,人逢也都不吝啬于给点薄面,就算犯事也哪有那么容易倒?不然当年我爹也没那气焰,也没我敢在全京都的横……”司马厝说着话语戛然一顿,他忙侧过脸去瞧身边的云卿安。   “你说的没错,确是如此。无论是何种势力的一再膨胀,都必然引起权者的警惕和打压。”司马厝定了定神,道,“因此便有了以嘉先圣之道,宣招四方之士为名,论文德行褒。彼时的颜道为,说出的一席话可不比真刀真枪的份量低。只是真真正正的有才文士又能有几个?大多是靠广结朋党以及相互吹嘘造就出来的假清高,又恰恰是为了功利和官位。”   矛盾就此而出,各看不顺。   云卿安轻蹙了眉,道:“若是没有了尚武的优处,又该如何保证自身地位的长盛不衰?当名头成了虚衔,锦绣荣华或就一夕间成了云烟,无远忧则近患加。”   司马厝说:“遇战则无暇分顾其他,就像我爹,都还来不及考虑到那一步就先行归了西,马革裹尸一了百了,不管怎样他也算得上是省了不少周折绸缪的麻烦。”   云卿安抬眸,道:“可你父亲和你,都是个例外。”   无论所选通途为何,都相差无多。起点为对自身能耐和本事的掂量,终点为对利益得失的考量,而能坦然无畏地走上去,哪怕是中道失足一无所有,也都洒脱不计。这从来就不是他们为了自己所走上的路,眼前是风沙弥漫,只有擦亮刀枪寒光才能堪堪映照出遥远的身后,那里是一片太平与安康。   司马厝不知是何滋味地低笑了声,对此未置可否。   云卿安眸光微凝,道:“折戟沉沙,故引反思。积极出仕有利有弊,可得尊表,但谁明面上跟政权捆得越紧,覆灭得或许也就越快,而想要更进一步,会是场不小的赌局。”   司马厝说:“狡兔尚且有三窟,更何况是人。分势落注,或总有一支可保无虞,不至于全盘皆输。”   “这样一来,暂避风头以免提前惹祸上身,倒是显得高明许多。”云卿安似有所思,慢条斯理道,“我若是没有记错,薛屿阔的伤退可是正赶上了巧时。”   加征大将军得爵后却很长一段时间再难高进,随后虽处高位却实权大减的,薛迈?而当年的土司之乱是他亲自领军前往平定的,与云卿安还存了这一层的关联。   司马厝蓦地直起身,心下一沉。····静寂未久,廊上斜枝被风吹得轻轻偏了下,露出的,不知是日籁或阴影。虎皮鹦鹉仍在上边搔首弄姿,却让人只想移过眼去。   云卿安敛去了脸上些许复杂的神色,从司马厝后背伸手环抱上他的腰,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道:“所言不为私怨,也并非空穴来风。”   “卿安,你想说什么?”   “对于钩镰刀,总兵断不会陌生。”云卿安回忆着道,“薛小公爷曾领我去的那处京外曲亭水榭,小厮忙碌收拾的武器当中赫然有之,新用而非空置,扩充武备的痕迹可窥。这本不算什么罪事,却都被有意地隐瞒了下来,我能偶得发现也是意外。”   司马厝自是明晓。   在作战尤其是对付水匪、海盗中经常都会用到钩镰刀,以结阵作战,钩割匪贼的四肢和首级最为合适,杀伤之力可见,屡试不爽。   说是剿匪,但这样做的用途可不止单纯为民除害而收拢人心这点,于麾下战力军备都是一次次实打实的磨练与提升。若真的身退,薛迈又如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为韬光养晦,而又藏下了何种目的,在隐隐筹划着何事?   “况且,以他与张从顺那素来的亲厚关系,他何至于在此案一反常态,袖手旁观也就罢了,却还要出面落井下石地加踩上一脚。”云卿安讥讽道,“对于相扶提携的旧部可以是惺惺相惜,但也可以是冷刀相向,这些情分或许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些有害有毒的小仁小爱而已,微不足道。”   司马厝没有吭声,也知云卿安所说的都是事实,却更平添纠结。   他被拥得越紧,直至颈后传来温凉之感,又听见云卿安柔声道:“我知道你在顾忌着什么,不用急于下定论,我总是在等你的。”   无论什么情况,都愿共同面对。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率先打破僵局。时泾急冲冲跑过来时,猛地意识到不对想要及时刹住,转身往回退,却听司马厝的一声冷喝“过来”,他忙又硬着头皮上前去。   司马厝没跟时泾多废话,只让他把文纸呈过去给云卿安过目。   云卿安抬手接过先行略阅,看着其上的一个名字,不大确定地道:“徐聿?”   时泾认真应道:“的确是他。此人便为舫陵的其中一位渡人,但是他接触这个的时间不长,所知的东西应该不多,一旦联系有了异常,他们的接头地点、地道入口也都会随之改变,但也总归是有了些许线索,或可就此加以追踪。”   “那便以逮捕东厂叛徒的由头搜查下去,活要见人,死要毁尸。他们这回的动静闹得不小却极为谨慎,但恐怕不是要杀人那么简单。想必昭王已经下了很重的命令,这便坐不住了么?”云卿安自嘲一笑,越看下去神情却又严肃了几分,冷声说,“总兵,借你的人予我一用。”   敏锐地觉察到不寻常的意味,司马厝二话不说地应下,吩咐说:“时泾,把贺凛他们全部都叫过来。”   候时沉凝,将近暮的那一刹阳晖恰好是最刺目的,像是近于枯萎的璀璨,抬头却能见除尽云雾的阴翳,横陈在宫城内外,吞吐了不知几何。   待至,云卿安用沉静如古井的目光扫视众人一圈,尽管谁也不知要发生什么,但都感受得到一场临渊的压抑,就宛如乌云后翻滚的雨珠随时都有可能倾盆砸下。留以交待布置的时间不多了,对于一场终要收尾的权力博弈,云掌印显然最有发言权。   “贺凛,去将京营底下所有剩余的卫队都秘密调集于一处,盔甲加身,刀剑配齐,随时待命。”   “时泾,带着我的印信前往厂署,用尽一切力量打通与宫里边的联络,务必确认两端的通讯顺畅。”   “还有你,去带人盯住这本名册里边所有官员的动向,并随时监视舫陵下一步的异举,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及时禀告给总兵……”   有人稍作迟疑,却见同云卿安并排而立的司马厝望过来的眼神冰寒,而他说出的话是不可置疑,“皆听凭云掌印差遣,无须我作首肯。”   一道道命令被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宛若整个潜伏的巨轮开始飞快而有序地转动起来。   云卿安的语速极快,末了才得以微微停顿,隐于袖下发凉僵硬的手忽被温暖紧紧包裹住了。他转脸朝司马厝扯出一个笑,平静道:“所谓宫夜战祈,确实是听起来很不错的幌子,不仅能堂而皇之地把人都引到宫里去,还能把可用以拒绝的理由都堵死。”   他该是要入宫了。   无形的逼迫最为压人,事情早就传到民间中去,顺应才是众望所归,逆拒即是诸多不容,虽明知昭王这是在为了下一步的动作铺路。明里暗里的针锋相对早已不计来回,持续到现在,哪怕是成王败寇也总得有个结果,脚踩着的这方皇土左右不过为当诛的囚下阶或是登天的封皇梯,站不站得稳作另说。   无可阻止。   司马厝攥紧了云卿安的手,恰交握放于胸`前的位置,借着将离的明晖将彼此的面容神色都端详得一清二楚,或多或少相互都烙印下了本属自己的痕迹。   “袁赣所领,厂下番众,都留与总兵支配。”在这关头,云卿安仍是选择把能用的力量分了出去。   司马厝皱了眉,对此并不同意,却听云卿安坚持道:“你会比我更需要。皇殿之中有太多可顾及的,而会在宫外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才是最为关键,这也是对方敢于兴动的底气所在,兵行险招图的是个出其不意,而究竟为一锤定音还是功败垂成,这得靠总兵你来更改和确定。”   全付信任,踏实却也难免担心。   “但对我而言,这些都不是被首要考虑的。”云卿安又如往时一样弯了弯眉眼,正视着司马厝说,“因托付于你,即是我所能做下的最无误的决断。”   字字句句皆出肺腑,绕过了沉沉宫阙,浮浮烟烬,犹是清冽共赤诚撞进心底。   司马厝垂眸,视线在云卿安的指间停留良久。   曾记“俗娶先以金同心指环为聘”,又称为“约指”,有约束、禁戒之意,以定此人此生。故他早前特嘱打制结对,现欲为其戴上,又恐无良辰吉时而显太草率仓促,难表庄重。   所制经深思久,卿安会喜欢的。   他后只是道一句。   “黄历已落尘,何时作新翻。”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论衡·卷十二·程材篇》   (本章完) 第92章 隔碎幕 愿倾极,步皇巅。   所谓的更迭取代也不过发生在短短的时间内。当数不尽的天灯被点燃徐徐升起,被灼明的不仅仅是黑沉的夜色,黎民皆为其下信者,而无人知,通坦的华幕一旦彻底碎裂开来,显出的是多少滞涩不堪的虚荣。   宫中今夜明显是加强了戒备,若非有着司礼监的便利,要把消息传出来都极其不容易,可就是从现下所能知道的寥寥字句,也能推知其间情况之抑。   虽少敢缺席,整个外殿中场却肃穆得似乎是静若无人,屏息凝神若此。昭王仍是位于众人上首,所着已是不复以往的服饰,单只是装束细小的差异也可见是今非昔比,他的举手投足之间亦若有变化,所言之声沉沉。   “本王之上,为乾坤日月朗朗,本王之下,为数载生民攘攘。今奉众意,亲率诸官,夜祈于宫墙之内,只为求我大乾和平昌顺,战定清乱。”   众官忙目不斜视,纷纷躬身跟着行礼,云卿安则是象征性地跟随作下表示,好整以暇。就算任谁也知道此非真正的目的,却只能静静候着。   近乎霸道的灯火投射,在此时竟也无法将昭王深眸所隐窥探出一二,但他显然是不打算再把其中的欲意和野心继续遮掩,该要放到明面之上来了。   果然,话语转折之时即起惊浪,令人闻则面色一变。   “而观民愈艰,繁庶空许,始于平庸之君,碌碌无为,恶于奸宦唆使以致昏聩不明、冥顽无道……”他竟是当堂直接控诉君主之过,非单只出言驳斥,随着他话语落下,罗列着元璟帝多条恶行劣迹的罄书被宫人早有准备地分发下去以供众官观阅。   云卿安见此先是神色平静,任凭其下诸多波澜。   司马厝神色微凝,道:“传我令下去,不必再继续搜寻。此外,御门守城之人是谁?”   只是当怨愤通通都堆积到了一个临界点上之时,一些浮影早就摇摇欲坠,更换不失为解机,可又凭什么对此定下选择,谁能确定昭王有这个能耐,有这个担承所谓天义的资格?说的好听而已,就他配么?   见已适时,云卿安缓缓行出几步,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往上方看去时目光不退不避,勾唇冷笑道:“敢问殿下,一未能止暴止杀,二未能除陈积弊,三未能功于民益。何得恣意以就明义自居,又将凭何担之?”   上位若有一个正当有名的理由便可更减争议,多受拥护,所作所为,皆为契机,皆为造势。大义凛然的样子,装一下谁不会?   “你起开,我来。”   那是云卿安正面对着的情局,难免为之紧张,可他再如何都必须要使自己保持充分的冷静,哪怕是一丝的思绪不稳也可能造成极重的失误。   司马厝亲自替代了那番子的位置,用极快的速度在纸上标记着自每时每刻传来的各类信报。   “本王何曾对皇上加以污蔑诋毁?所呈皆为条条事实,板上钉钉,本王又何曾枉法造次愧对于国律?今时不得已而为,并无对权冒犯之心僭越之意,不过是因天命所归,民之所向。”昭王却是不疾不徐,振振有词道,“为正明理,故而本王义不容辞,愿倾极,步皇巅。”   他用着最直白的方式,残忍又血腥地剥开在皇权之下用来伪装的表皮,污秽丑陋狰狞。   其实他的心也高高提着,但当前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蛰伏多年仅有这一次机会,皇位在前,可掌握万民生杀予夺之势,迫俯首叩拜,不成功便成仁。   “爷,那些个疑似为舫陵暗点之处已然全都人去一空,外城门已关闭,正令人在城中加快搜寻的动作。”时泾已是出了满身的汗,下马之时随手将马绳一甩,他都来不及缓上一口气就忙飞奔进来。   袁赣唤来的一名随役正提笔分析着那些陈杂繁琐的消息,一抬眼便见司马厝朝他盯过来,目光急切,他不由得淌出了汗。   所书确实不失为真。兴办宫室,劳民伤财,暴虐掠民……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多,而只要在位者一天不更改,其永远不可能会出现在史册之中。   下列众人之中,倒吸凉气的声音不乏,有人观之大怒,却并非怒于罄书上所陈述的事,而是挺直了腰板子来大骂昭王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出言诋毁圣上,是为大不敬。   隔绝开来的,也就依着这同一片的沉穹堪堪共通,攀爬上的,是钝钝的翻腾喧嚣。   源源不断地有消息从宫中传出,在外府整理汇报的人是一刻也都不敢松懈下来,所处是极度的精神紧绷。   既已至此,对方定然是早已收到了风声,想必这回已经撤手,再搜下去也是白做无用之功。只是他们究竟有没有得手,又在暗中操控了几何犹未可知。   “郭校尉。”时泾快速地道。   “郭淮晋?”仅短短一瞬,司马厝即反应过来,吩咐道,“暗杀其附属近尉,以赵远枫诸人取而代之,注意勿要打草惊蛇。”····初时昭王刚进澧都,前往相迎得极为殷切的人中赫然就有郭淮晋,东厂给出的名册对此便有所记录,他及其亲信自是昭王的人,故而必行控制。   时泾忙不迭地点头,对于司马厝的决断,他向来是全力执行而无有半分质疑,当即便又快步冲出,驾马驰奔而去。   袁赣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向司马厝告道:“方才在康泰大街的暗路岔口拦下了一辆不大显眼的马车,其所行为出离的方向,据察内为刑官汤颍之家眷数人,这恐是昭王所属直系官员为自己留下的退路。”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一不留神就容易对此错过,可袁赣却是立马就感到不对劲,这几乎是他在东厂之下练就出来的敏锐本能。   司马厝果断道:“立即加强对通城各道路口的严密监管,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借此空隙出城,一旦发现就一律将其抓起来。”   “从侯爷令,断不有失。”袁赣领命,抬手示下,便有几名役从在眨眼之间转身消失不见,他仍是异常严肃准备着随时待命。   随着局面变得越发错综复杂,渐到了几乎环环可见异常凶险杀机的地步。随后又有几人陆续回禀,司马厝同样是以极快的速度作出判断并下达命令,领命之人甚至都来不及多思考一下,无形之中已然唯他马首是瞻。   袁赣在这时候不由得心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来,一种莫名的信服。   侯爷与督主两人,在某些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沉静果断的时候显得并无多少人情味,而让人永远看不出他们的内心深处究竟藏了多少惊人的思量,可这又显得这般的理所当然,似乎本就该如此。   双方就这样在宫墙内外遥遥相扶相望,互为后盾共同进退,甚至都不用多余的沟通,就能够以一种无声的默契成为彼此最亲密无间的臂膀。   待暂时安排完一批事情,司马厝这才得空抬眼看向袁赣,凝重道:“你们掌印先前可还有留下过什么命令?关于官属亲眷。”   与此同时,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的心上浮起。于昭王而言,只要将对党下众的软肋拿捏住,便能最大限度地谋求掌控。若是因此陷入劣势,该如之何?   袁赣思索了会,道:“侯爷大可放心,掌印向来谨慎,对于所属官员信息的处理更是如此,未曾有泄露半分。”   “那就好。”司马厝稍缓了神色,看他始终崩如急弦,又道一声,“多亏了你们的高效,有劳。”   袁赣微显怔愣,颔首回说:“职责本分,全赖掌印提携,得用就好。”   “是啊,卿安的人。”司马厝的脸上不经意地浮起一抹笑意,直至随后缓缓消散。   而此刻的澧都城内,点燃天灯的妇叟青年,老翁老妪们都忍不住对着眼前这一副亮彻天际的盛幕发出最由衷的感叹。那将会到达如何不可一世的境地,可凌绝顶,俯视万众又能如何?乘着凉凉的夜风,通往的却不知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了,似乎只要一直往上走,往上升就是正确的。而有的飘灯在半空残破开来,意图在降落之时寻找一栖之处都已经是再难以做到,谁又是究竟是不是无可奈何?   也许有城民会感觉到今夜气氛莫名的压抑,也会为了尚未到达规定时辰,而城门却已早早地关闭感到纳闷,疑惑那乱窜的行卫兵马又意味着什么,但这与他们皆无多大的关系。他们更关心的是明日旭阳初升之时,集市上的热闹与否,菜贩是否能得一个好买卖,而不会知道的是,他们遥遥不可及的皇宫之中以及现下所处的皇城之内,都即将陷于一片水深火热。   至于无人窥见的暗道里,傩面忽然现出的寒光如清风般飘然带过,惟在地面上落下一行暗红的血迹,明暗交替间勾勒出一幅诡魅至极的画卷。他们都知道对敌人留情就是对自己残忍的道理,也充分地明白该在什么时候把敌人的退路彻底堵死。   不同的地点,一样的残酷。   温热的液体洒下时会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天降暖雨的错觉,那却泛着浓浓的腥味。正好有偶过城楼的百姓觉察到了异样,仰头喊了一声,“哪个没教养的乱扔臭鸡蛋……”   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穿着兵盔的营卫在阴影中如若无事地抽出带血的匕首和刺刀,经过重新的布置伪装,现场仍是一片太平。没有大张旗鼓的打杀,有的只是更为简单凶狠。   而那些在不久之前仍在展望光明未来的郭校尉心腹,视线被定格在了最后的一抹刀光之上,在迫近日升那一刻便会彻底消亡。   是一切都如未曾发生过。   (本章完) 第93章 争锋意 却之不恭。   而在司马厝有条不紊地控局,使一切都朝着有序的方向发展的时候,身处漩涡正中的云卿安更是严阵以待。   皇宫殿阙各处都在同一时刻被紧密地封锁起来,厚重的侧门关闭时发出的沉闷声响如若是能够敲在人的心头之上。这座明堂般雄伟的牢笼在这一刻彻底显露了原本的特性,把身处其中每一位朝官的后路都死死堵住。像是不光彩的事情,还是要放在隐蔽处的通明之中,他们皆对此心照不宣。   现下的情形显得是愈发的压抑,官袍肘腋之间未曾流动的凝压,亦如同在日复一日皇权侵淫之下早已枯朽不化的壁观宏形。昭王的脸色极为阴沉,却又隐隐可从上窥见几乎快要跳动而出的兴奋,在那些将会称臣的官员面前,与云卿安两相对峙。   “凭何担之?左有豹房昏君当道,冷血不仁,右有掌印弄权为势,假仁假义。本王自认较之不及,堪堪能立而已。”昭王玩味似地讽道,目光闪过一抹厉色,“成王败寇,能者故上,云掌印可是认同?”   静寂片刻,云卿安只是缓缓说出四个字:“却之不恭。”   从最初觉察到太宁藩王收支有异开始,他便在着手对此调查暗访,至从王府卫队权限恢复,其反心早已是昭然若揭。可哪怕是回京后加强了警惕戒备,从各处寻求破势之机,可昭王不知已经对此筹谋了多少年,渗透进入的爪牙何其牢固,又怎是短短的时日就可以被拔除清理掉的?   这也就毫无意外的,在与之彻底刀锋相见的时候,巨浪喧嚣彻底漫卷了这庄严无比的宫殿,血流会在这陈化的苑墙涂上新鲜的色彩。   惶然跪着的百官们俱不敢言语,冷汗自身上不受控制地涔涔流出,有的人在不自觉地回头望时却已是什么也无。局势轮不到他们行中庸之道,前一选错就是万劫不复,而今也唯有暗暗祈祷。   宫墙内外已全是两副境地,各不相知,难见的硝烟隔绝了战场,战卷被撕裂成了两半。   当从袁赣口中得知与宫里的消息联络完全断绝之时,司马厝不由得眉头一锁,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否能再搭上其他的渠道?”   袁赣一怔,道:“可是侯爷,这可都是云掌印特意为您留的……”   当下手里可用的,除了东厂的缇骑番众,便只是京营三部之中减去跟随龚铭前往边境征战余下的那一批人,都是经悉心培养出来的精锐,量少却可抵大用,而他们毫无疑问地都听从司马厝的调遣。   “是!总兵。”应声如雷,贯破血夜。   也不知卿安现在如何了。   “袁赣,你现在带着这东厂其下的所有人进宫,用尽一切办法,务必要护守在你们掌印身边,快!”司马厝快至队伍前方先一步翻身上马,语气是不容置疑。   “爷,出事了!城门口那边……”时泾再次匆忙回来向司马厝禀告的时候,神色比之先前要更慌张得多,而他随后所言更是令人心惊。   “把贺凛召回来,营部余者五百都先随我动身一同往城,诛杀作乱奸人,留防以待外犯。”司马厝抬脚行出几步,拿眼扫视了一圈身边待命之人,其手中所握为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剑。   司马厝还待再问,却被一道忽传来的声音打断。   “是!”时泾直到听到司马厝的命令,才稍微心定,他实没有能够在错乱的局势当中始终保持淡定的能力。   城门之事是个不良的征兆,这意味着什么,司马厝对此稍加推断也就能窥出个大概来。兵力武暴是夺权当中必不可少的,而昭王暗中蓄养亡命,招买的私兵到了现在必定会派上用场,那就必须要为进京创造一个机会,今夜他们十有八九就伪装聚集地在距离京城不远的外围驻扎着,随时都准备冲进城门,以杀定局。   事情究竟是怎么开始的,谁也不大清楚。   他顿了顿,又沉声吩咐道:“会有恶战,但要记住不可乱伤百姓。”   “不必多言,听我的就是。”司马厝态度坚决,若非这样,他根本没办法放下心来。   过路的老伯突然被身边的人啐了一口唾沫,气不过才拉长了脖子想要回骂几句,却被挥过来的利刃割断了咽喉。放完天灯回来走走停停的妇女在路边,低头正想要擦一擦绣花鞋上的泥,却被路过的大汉撞了一下,正想要扯着嗓子控诉几句……或许仅仅是一场民众之间不起眼的争执就成了最初的导火线,恰巧给了其间隐藏的凶歹之徒合适的契机。   见无可以商量的余地,袁赣便也只能依言照做,说:“侯爷放心,属下明白。”   司马厝不自觉地扣紧指节。   而他,绝不能顺其意。军力的动用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对付羌戎奸细的由头再合适不过。   对方由暗杀转为明杀竟然是快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同情心地将尖刀对向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们,而这次,十夜绝陵之人是出奇一致地放下了他们隐于黑暗中常备的傩面具。恰巧的是,发生时机与地点都极为敏[gǎn],赫然就是外城内的门口。   这样的情况属实有点让人始料未及,以司礼监对皇宫的掌握,若称一则无有敢称二,毕竟那可是渗透已久,可为何此次断联会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且难以招架?若是昭王,怎么可能会有这般大的能耐?   袁赣越想,心里也越忍不住对此担忧,一种隐隐的不安渐渐浮现,可他并不敢在司马厝的面前多表现出来。   “速去通知赵远枫等人,严密监查在城外附近之人,但凡发现有意逼近城门者,一律以羌戎奸细之名拿下,对反抗之人,则就地格杀勿论!”司马厝眼神微凛,声音冰寒。   袁赣无奈地摇头,说:“是被刻意封锁了消息,眼线和探子再多恐怕也都无济于事。侯爷还请稍安勿躁,掌印定能周旋应对。”   司马厝颔首,再不多作耽搁地率兵而去。   往时之言犹在耳,但愿接下来将横刃相向而不死不休的,不是熟人。   ——   御园凉亭仍是无波无澜。   无人知道现下究竟是什么时辰了,却可确认这漫漫长夜还未过去一半。甚至是,还没正式开始。   新上到桌案的茶不到几会功夫就已是凉了下去,再清澈的甘茗在这时也成了古井下死滞的苦水,没有那样的雅致闲心,做什么都是白费。   昭王却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传宫人把茶重新换上,俨然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而属下幕僚们在此刻都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尽如胜券在握一般。从这个方位,恰能看到不远处的场内仍在战战兢兢不敢乱动的官员们。   现下之所以还能这般近乎平静地客套,不过是因为双方都还在秘而不宣地等,毕竟外城变数未定。   “夜深霜寒,难为云掌印奉陪不却,恐怕也就长宁侯敢这般不给本王面子。”昭王的语气带了不满。   云卿安自始至终都未往其上的茶递去一个眼神,闻言这才故作客气地道:“殿下言重。有不便出面之处,故本印为他代劳。”   昭王眯了眯眼睛,经打量后古怪一笑道:“本知朔北司马一族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原不想长宁侯亦是浅薄的,难以消受帐暖红粉恩。却不知云掌印深有本事,用的何种手段?”   周边幕僚附和着,露出极为无礼的窥探神情。   云卿安却只是从容淡笑着,说:“侯爷难断选择,可也并非没品罢了,故纡尊降贵赏咱家一个脸面。”   维护之意极为明显。   昭王面色一僵,离间未果而后如若无事地冷笑道:“云掌印所作所为实在是出乎本王意料,既然原已相商甚洽,共谋伟业,却又何故出尔反尔?与本王作对,你又能落得什么好处,莫不是认为本王开出的区区条件,尚且还入不得你的眼。”   都是些贪婪之辈罢了,为了打点,他当初可没少给魏玠塞好处,甚至是许诺给出一个国师之位,才让对方松口答应给元璟帝献图。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但好歹也是一个突破口。   云卿安平静道:“本印并无此意。政见相左,各有立场,故而泾渭分明。”   昭王的脸上之色显得越发嘲讽,说:“那些个正经伎俩用来糊弄一下无知百姓,装装样子也就罢了,难道还能真凭着这个来彰显高风亮节、名垂千史,施加些小恩小惠就能得以立地成佛了?都是在官场堆里混迹出来的,云掌印总不至于这般天真愚昧。还是说,真想洗心革面,可这也不见得就真的能让人高看一眼。”   云卿安没有反驳,也不必对此做出解释,只是虚虚地说:“本印如何,实际又作不了假,内里该是什么样子就还是什么样子。只要没有被完全折烂,那小人骨也就还是小人骨。”   是这般敷衍的说辞。····昭王见无法探究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失了耐心。   沈沧济察言观色便当即会意,起身朝下方做出了个手势,说:“云掌印心意已决,多言无益。只是,再怎么拖延下去也是费力做无用之功,毕竟王爷有的是底气……来人!”   紧接着,宫苑之下瞬间生出异动,交锋打斗的声音随之响起,若在人的耳边凭空炸起一道惊雷,血雨翻腾而起的战场在此刻降临近边。可能够在宫里面如此迅速而光明正大动手的,明明只有宫廷禁卫。   云卿安神色一凝,笃定道:“直卫亲军里边,有你的人。”   昭王轻笑一声,自顾自地说:“云掌印可曾听过,自下而上渐渐渗透的方式?”   云卿安立刻明白过来。   其指的是单只着重于底层官兵的埋入。耗时不可谓不长,动作也足够轻小隐秘,甚至是到了让人忽视的地步,可这恰恰是极为有效的法子。如此一来,不管掌管者究竟是张从顺,还是褚广谏都根本毫无关系。这批人实打实都是昭王的打手,但也仅限于这一小部分人,不可能做到全数掌握。   云卿安若有所指地说:“算得上是深谋远虑,但单凭这部分人,殿下也不可能这般有恃无恐。因东风未至,故而也就还有候时。”   昭王不置可否,随意翻看了一下沈沧济呈上来的信纸,目露阴狠道:“不必对此加以试探,是祸躲不过,到了那时候任谁也就只能乖乖受着。云掌印若有闲时,不妨先对此过目一番。”   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惊喜。   那张信纸被递到两人中央,云卿安沉思片刻,仍是接过以观,下一刻却不由得面色微变。   消息遭泄露得毫无疑义却不知因何而起,被劫持的党属官员亲眷,名录所书清清楚楚,可他们分明都是被掩藏起来了的。为何人起异致此?   “云掌印可是看明白了,何不自行考量又还有什么资格以作抗衡?”昭王将他脸上的细微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心里自是得意。   云卿安静默未语,思绪却是于乱中百转,低脸时不自觉地蹙了眉。   其可于宫中行兵控,可要挟以令群臣,恰到好处地从异处进行拿捏,如何看来都是难有胜算。   昭王状若随和地又添上一把火,道:“往时旧物,到了现在也该找个归还的时机,或者干脆些直作大用。掌印意下如何?”   随即,被昭王取出搁置在桌案上,亮晃晃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央的,分明是裂冰玉戒,犹是光泽流转不沾尘埃,剔透可映星辉掩心亏。   落进了云卿安如玉色淡漠的深眸。   是毫无瑕疵。   “论起旧物,本印或也该将其归原主,虽说是假手保管了一段时日,但总归是有所不周。”云卿安移开目光,非但没有惊惮,反而是无所谓地笑了。   横竖无可选择,不如以攻心为上。   一方淡紫色的绢帕渐渐在双方面前摊展开来,两只交颈错位的鸳鸯被蒙上了略显陈旧的色彩,在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幽似怨,不无坦城地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扫视。曾在王府暗格之中,而今却忽然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显得有些莫名,甚至可称之为滑稽可笑。   “云掌印可真的是让我们大开眼界,这些个女儿家的玩意儿也该藏于闺房才是,莫非还要将之当成政条也让我等评判一二,断断这绣工到底是能值几个铜板子……”一些幕僚对此嗤之以鼻,纷纷朝云卿安投去不屑的眼神,出言讥讽。而没人注意到昭王那被笼在阴影之下瞬间变得青黑的面色。   云卿安却是置若罔闻,就这么当着昭王的面,用手拿着这方绢帕轻轻擦拭着茶盏之下的污渍,丝毫不介意会将之弄皱弄脏,就此一点一点地敲击在昭王紧绷的神经上。   他随后又不紧不慢地答说:“说起来,本印目光短浅,才识鄙薄,确实不知这般的绣工能值何价,故而诚心诚意愿向各位请教一番。”   沈沧济神色古怪,在此刻立马反应过来要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忙道:“掌印抬举,我等不敢妄议。”   众幕僚中一人却是轻蔑一笑,没有理会沈沧济这再明显不过的反对态度,潇然起身,自告奋勇地倨傲说:“在下为前年高中的探花郎杨冠清,愿为掌印作答。余观其做工粗糙,线头丑陋,实在是……”   “够了,都给本王住口!”昭王在发话之时竟是连声音都微微带着颤,他显然是在极力隐忍着那涌动欲宣的怒气。   杨冠清被吼得一噎,半晌都没缓过神来,直至脸上憋得通红。   因觉自己满怀诗书经纶,他自视甚高,不轻易为人所用,而随入王府之后一直被昭王以贵礼相待,愿逐从龙功以展宏图志,未听过一句重话,又何曾像这样遭当众落了面子。他当下便觉得心有不甘,自己不过是想要出个风头挫一挫云掌印的威风,何错之有?却白白落得了个如此尴尬的境地。   “在下不识好歹,得罪了王爷,还望高抬贵手以行宽恕,勿要怪罪。此外还望杨某今日所举能给诸位提个醒,随时都得谨言慎行,俗话有说伴君如伴虎,而今竟已可见一斑,所费心力恐是不亚于十年寒窗。”杨冠清阴阳怪气地讽刺道,忿忿然又落了座。   其余幕僚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显得有些惶然不安。   事关大业,确保手下追随者的忠诚尽能极为关键,若是因此反遭离间,有了隔阂而流失可用之士,那便是得不偿失了,还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昭王这才不得不强行稳了稳心神,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绢帕如何会出现在云卿安的手中,及其背后又动了多少手脚。他只能先装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来,对杨冠清等人温声慰道:“本王并无此意,切莫多虑。”   沈沧济也忙出来打圆场,道:“王爷是识才惜才之人,向来愿意广纳谏言,容我等争相出力,诸位还请放心。”   不缺人亦表赞同。   云卿安只是饶有兴味地旁观一阵,复又低头,视线不经意地落在自己的指间,是一道血痕犹在。   直到这时,杨冠清才缓和了神色,故作勉强地说:“在下也并非斤斤计较不可容之人。既然如此,姑且不计,愿下不为例,以诚相待,方可共舟一心……”   “且慢。”云卿安转脸似笑非笑地瞧着昭王,插话道,“对于殿下的宽以待人,仁厚之德,本印实属大感意外,或当刮目相看。”   他的声音清浅却是让人没由来地觉得不妙,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的挖苦和嘲笑。   昭王彻底沉下脸来,冷冷逼视着他,说:“你什么意思?犯不着在这拐弯抹角地故弄玄虚。”   闻言,云卿安干脆就瞬入主题,让身边的一名小太监直截了当地照着绢帕其上终于显现出来的字迹念出来,其言声音极为洪亮,却是让人初时闻之不知其所以然。   “[1]念兰堂红烛,心长焰短,向人垂泪。翠钿晓寒轻,独倚秋千无力[2]……日日见君不相见,惟伴霜泠独愁绪。松昶如晤,犹记闰酉二年丑时初见,哀下眉头。”   旧事像一盆带着刺骨冰锥的冷水,兜头兜脸地把人浇得发虚发狠。   “不过是有位姬妾暗中同人苟且,情起落字而已。”   云卿安状似随意地瞥了那面色发白的沈沧济一眼,淡笑道:“本印原本以为,一般人对于这种事情,向来是要将其处死得干干净净以作泄愤的。可也今夜才知晓,前人后者旁从左右,皆无昭王殿下之海量。沈大人,你觉得本印说的可对?”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撼庭秋·别来音信千里》   [2]自《如梦令·满院落花春寂》   (本章完) 第94章 逝火慢 待事了,终可安。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外城已然陷入一片惊惶混乱,血腥的杀戮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也恰巧给了外势趁虚而入的契机和堂而皇之的正当借口。   “京中乱党横行,不流组织祸乱百姓,罪不可恕。我等奉昭王殿下之命,进城剿灭以清,定护安平!”在军队之前亮出手中令牌的排头兵大声喊道,有恃无恐。   待郭淮晋在高楼之上经过与他以细微的举动匆匆交流而离开后,薛迈率兵停在城门之外遥遥观望一阵,眼里泛起火热,以往伪装而出的疲虚一扫而空。   他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澧都皇城内会是灯火通明,而其必然会成为一纸绚丽而残酷的战争画卷,而自己将会是这幅画的落笔人之一,如胜券在握。   是另一副图谋的神态。   后随着郭淮晋的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两侧发出一声巨响,是即将要被打开,迎兵入内。   “今夜便是吾王入主皇巅之时,建功立业的机会近在眼前,若战而胜,你我都会成为从龙之不世功臣,地处尊荣。如若未胜,遭以乱臣贼子论罪,就让我的骸骨和你们一样永远地留在这京都的战场,无路可退,誓死以争!”薛迈的眼中愈发坚定。   随着他这一番破釜沉舟般的陈词,麾下士气高涨,欲向前奔袭而去。恰在此刻,赵远枫等人纷纷不再掩藏地拔刀出鞘,就在城楼处率先行动起来与郭淮晋周边众者厮杀在一块,并毫不犹豫地出手向将启城门的士兵斩去,他们同样早有应对之策地高声大喊。   “侯爷有令,死守城门不容外侵,胆敢擅闯者皆为敌边奸细,当杀无赦!”   薛迈毕竟曾为一个握有实权的勇将,身经百战也自然是遇敌无数。然而司马厝却是与他所遇的诸多将领大有不同,即使是那位驰骋疆场多年的重帅司马霆,也未曾给薛迈带来过如此强烈的感受。   “内城重防严谨,阁下还请留步,若一意孤行,恕不留情。”司马厝的语气不可谓不客气。   “羌戎贼子妄敢闯入,尔等速速受死……”   “断链,破桥,进城!”薛迈移开视线,没有犹豫地吩咐道。正如他早就知道,从搭上昭王的那一条船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后路。   回应未起,各作打量。   像是与昭王取出来的一模一样,让人看清了,却又没完全看清,挑衅似的。   枉他器重贤才,枉他网开一面终是留下那对母子俩的性命这般多年,竟不想被欺骗至此,徒留这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在他面前若无其事,虚情假意地为他“尽忠尽力”。终其他彻头彻尾只是一个遭玩弄的窝囊物件!   难免遭到波及,杨冠清等人都瑟缩到了一边,目露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完全没了初时的得意气焰。   可与之一同被带走的,又岂仅仅是这些?   ——   哪怕是毫不避让的对视也都看不清双方的面容,却也能依着身形轮廓猜出个七八分来,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确定无疑,却都对彼此的身份没有明说,似是假装不知道一般就能够让心里轻松几分。而分明凝重不减。   他努力地在昭王的暴怒之下扬起头,却觉得头顶上的天在此刻坍塌下来了一般,什么也都看不清,只能费劲地含糊道:“事不怨我……都怪那个贱人的勾引,好端端的都是被她害的!府中来往出入的文士这般多,天晓得背地里同她有过一腿的人究竟有多少?那……那杂种是个什么来历这谁又能说得准?凭什么出了事就得赖我,都把责任扣我头上!”   就在云卿安动身欲走的刹那间,暗作护用的四卫营禁兵立马现身为他断后,仅下一刻,就与昭王其下纷涌前来阻拦围困他的亲军各不相让地动起手来。   振鸣的响刃交织出一片猩红的密网,对戈之时挥出的犀利凌风似乎能刮穿每一个人的肉肤。   沈沧济被牢牢桎梏着,整个身子都趴伏到了地上,后脑勺被巨力一阵又一阵地重重撞击着,宛如是血浆脑液都要迸出来。   可昭王这回根本就对此顾不上,只用充血欲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惶恐得震颤不已跪在他脚边的沈沧济,发出的声音哑得像从钢缝里挤出来的,“沈松昶……被从王府扔出去喂野狗的那杂种,跟你关系不浅呵哈哈哈!”   云卿安竟然就这么闲庭信步般地借机离开。他在转过身时,恰好露出那端平于身前、袖口以上的手部,指间又一戒环玉影就随着他的举止有意无意地在人前掠过。   司马厝同样果断,所令只有一个字:杀。   可他必须要将对方围拦住,不然这片江山都要易了主,以昭王那更为凶狠深沉的德性,既然在藩地都能做出这么多恶劣的事情,若真夺了大权,恐怕比之元璟帝也不遑多让。   京都皇城那高大而又巍峨的观感快要在众人眼前荡然不复,而当薛迈抽出手中的宝剑下了命令时,惟念的是前途。早已准备好的器械被用以发动冲击,同时士兵们锋利的刀刃齐刷刷地如同收割般砍下,沉重的铁索和木桥不断发出噗通的重声跌入水中,并被外城河湍急的流水瞬间卷走。   司马厝赶至时,所见便是这样的一幕,在那欲摧摇坠的城门间隔之处,黑压压的铁甲泛出冷光。   “毕竟是王府私事,外人不便留守以观,恕本印冒昧,先行告辞。至于不实之物,就没必要再加以细究,殿下若不介意,欲做何用也都无妨。”   其年纪甚轻却仿佛是已经天选,带来的压迫感像是烈日之下新凿而出最为张狂无忌的嚣火,迎风升腾而上之时势不可挡,足以肆意燎原。   闻言,昭王脑中顿时空白了一瞬,一股说不上是怨愤还是悲切的情绪席卷上来,竟一下子就将他的愤怒掩盖住了大半,他提剑到了半空,欲当即将沈沧济杀死并碎尸万段的动作戛然停住。   被夺去风华潋滟,柔情同剑骨尽销,睹物思人亦如空,余下是无边的痛惋,愿倾极珍视的,愿尽能爱护的,却被恶待至此。他甚至会想到,假若沈沧济但凡对泠剑姬有一点点的怜惜,他可能都会在心里好受一些,可凭什么是这样?   再多的言语在这时能够从他李延晁口中喃喃而出的,却只有钝得不成声调的四个字,“她怎么就……”····陈旧涩苦,染上新酌的清茶,混淬出的是桑色血痂。   “王爷息怒,当以大局为重,断不应在此乱了分寸啊,犯事者可留后处置,还请三思!”有人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劝说道。   一来,其在当下侧视而来的百官面前这般毫不顾忌地失态,恐人心散尽。二来,谋业尚未成,便与属下幕僚关系破裂而相争相残,这会造成何其严重的后果?经这一事,清名受损且不说,昭王将来又如何再去相信其下贤才,后者又如何再敢为他效力卖命。对近远之境都是一次极重的打击,诛心撼立,不可谓不毒辣。   这轻轻地一推居然能起了这么大的反应和效果,云卿安也属实是没有料到,反正是稳赚不赔,还恰巧给了他从昭王跟前脱身之机。   内情因祁放于先前主动地不吝告知,这样的身世被揭开却只有云淡风轻,横竖都在王府里以“杂种”的身份不尴不尬地待了这么久,是否真的这般毫不在乎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裂冰玉戒,本来就是他的,觉异时为确保万无一失而做替换暗藏,今连同那方作掩盖用的绢帕一起被从太宁传了回来,自然也该是在他的手上,真的假不了。   只是,动荡持续未平,昏沉沉的天际偶有闪电划过却未起磅礴大雨,连声泪俱下的机会也半点都无,底下奢靡绮丽的殿景就像是在昨夜短暂停留的一场空梦。   眼前这条长长宫道上弥漫的沉闷气息仍然分毫不减,地面未免也太干净了一些,净得空洞诡异像是许久都未有人过经。终于,在其上现出了许多匆忙凌乱的黑色身影,被折断的箭矢掉落而下,如同在为一张泛白人脸上添加了模糊不清的五官。   随着污血洒下,沙哑的痛呼声持续不到片刻便彻底消失,在打斗中丧命的人露出都一样难看的嘴脸。四卫营的禁兵也越来越少,可以相协的厂番大多数都被调到了宫外去,在这种局势下根本就占不到上风,聂延川仍是维持着全神戒备,领着手下人护送云卿安离开。   可是能去哪里?在这宫里有哪一处地方是绝对安全的,究竟被昭王掌控了多少?这本就是不死不休,你存我亡的对弈,断没有对敌人留情手软的道理。现下能有喘一口气的机会,不过是因为昭王还没对此完全反应过来,一旦他加派人手前来追击,落到其手上必定是凶多吉少。   “我等死不足惜,保护掌印先撤!”   “掌印您怎么样?可是因为病情的缘故?属下搀着您走……”   云卿安在昏暗中费力地抬起眼,只觉难控意识的迷乱,这突发状况使他面色已然是如纸般苍白一片,竟似乎是连思考这种麻木失感的异样从何而来都变得格外费劲,却能肯定这与病情毫无关系。   他在身边人的层层围护当中将目光落到一个方向,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说:“本印无碍,送我过去。”   暖阁空凉,他要去到那里温一盏小火,安一处小休,等司马回来。   “掌印放心,定依言办妥。”聂延川会意,尽管神情冷肃,然还是迅速地一咬牙应下道,将云卿安托付给周围人后便握紧了他手中仍在淌着血的绣春刀,反身而去准备继续应敌。   厮杀声如影随形,身边的人呼吸声像是在往下坠着石头,唯有刀光照着暗路,每走一步都极为沉重吃力,可云卿安完全不敢停下来,也断不会再往回看。   此刻做下这个选择,或许不是最明智的,但却是他现下最想要做到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找一个最为隐秘的不可见人的地方,是死是活都看天命了,可他想任性一回。   再多的权势滔天,再多的阴谋诡计,都不敌一回共剪窗烛,他只是在大厦将倾之时,妄图有一个厮守之处,哪怕是纷繁中的简陋。   待事了,终可安。   他终于在唇边扯出一抹勉强可称为上扬的弧度,脚下却是在这时被不轻不重地绊住了,失重之时,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了一下,多亏了旁侧的一位眼疾手快小太监把他给扶住了。   “看着还有些距离,路不好走,掌印累了,可要先行歇一歇?”   宫里的暗道永远都是四通八岔的,一条接着一条仿佛走不到头,但云卿安对此认得真切,是快要到地方了。故而他摇了摇头,将手从身边搀扶的小太监那里移出来,继续往前提着步子。   饶是这并不算远的一段路,走得却并不踏实。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像是散步一般轻松,又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贴到他的背上。   越来越轻,也渐渐没有了初时的纷乱,不再是人多之象。   云卿安倏地停了脚,却也没有回头瞧身后的那人,凝声问:“岑衍被你们弄去了哪里?”   似是颇有些意外般的,答复并没有立刻响起,因而周边静默了一瞬,却没有再给漏去的残风留下回旋的余地。   “掌印何出此言?难道不是应该先问一问,您接下来会被怎样处置,竟还有闲工夫去关照别人。”那小太监缓缓走到云卿安面前,挂着的假笑显得非常油滑,眯起来细长的眼睛却像是利爪,他接着道,“说起来,掌印也该记得我才是。奴婢是兼管后宫膳食的阿甫,本是要被您下令给处死了的,可还有印象?”   云卿安对他稍加打量,同样用着极为随和的口吻道:“本印确实记得,虽说像你这样居心不善、被外势收买作刺的小人死一个是一个,不足为提。”   自从先前出过事以后,他确实是有深疑故而下令严查肃清。   “奴婢确实是卑微,也承蒙昭王殿下的看重,故而还能派些用场。”阿甫回脸看往来路,挺直了脊背,阴阴地说,“现已定方位告知于殿下,相信不消片刻即可追至,掌印自求多福。”   (本章完) 第95章 照铁衣 难战难退,愿求痛快。   “报——侯爷!殿下命弃抵抗,立刻停止不必要的伤亡,迎军入城,称臣听服者皆受重赏!”城门拐角处的传令官飞奔赶来,嘶声大喊着传达了昭王的诏命。   正值众人闻言出神之际,一嗖利箭紧贴着时泾的脸颊而过,箭羽划破了他的额头涌出鲜血。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后背皮肤的毛孔扩张开来,他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装模作样地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细作妖言惑众,务必将之拿下!”   随即,他飞快地冲上前去用佩刀往那传令官的脖颈处一挥,便见鲜血染红了刀锋,滴在地上化作一滩渍,随之倒下的人眼中惊惧的眼神始终都未曾消去。   密集的人群中喊打喊杀声交织成一片,其中不乏疯狂逃窜的兵卒,仍是茫然无措,却根本就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各不相接的异端争相逐涌吞噬,春寒料峭的薄冰被尖端打碎,赤白的虎尾凭空冒出獠牙。   这本该太平静寂的城夜,被生生撕烂成了两半。   迎面袭来的破风之声伴随着嗜血的阴冷似能撼动人的灵魂,势如破竹的蓄力双向贯击直向面门,一切都太快了。薛屿阔自然没有当逃兵的可能,司马厝也就索性见招拆招。此刻只论对手,不辨故人。   待再堪堪能看清时,只见战马在跪倒之前最后一刻高仰着它的头颅,在为没有日光的明日凭吊,而器械的碎块往四下里纷飞迸溅,蒺藜仍然挂着沾上血肉的碎铁。人声却似乎彻底地消失了,水雾早已凝固到了急变的边缘而迟迟都得不到一个结果。   难战难退,愿求痛快。   周边厮杀四起,人仰马翻,前仆后继中有不尽的失足者被践踏。他们在战圈中短暂地抽离,却没有给彼此留以任何喘熄的机会。   闵澈目色赤红,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以至于破绽连连被久虔找到机会轻轻松松地甩飞了出去。   每一回合都是难逆的消耗,薛屿阔完全没有办法用这般费力的打法支撑太久,体魄不容,他想要的是速战速决,在状态彻底衰弱之前结束这场战斗。   “你觉得你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同我们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们的决定,替谁卖命效力更是轮不到你来过问!十夜绝陵早就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个吃里扒外的薄义小人就活该跟着司马霆那个东西一块去死……”   久虔在闵澈朝自己冲杀过来的时候只是轻轻松松地闪避开来,应对得游刃有余,而没有要还手与之缠斗的意思。   司马厝旋身躲避的同时,却是不退反进,借着卡刀的间隙拉近两人的距离,恰好闪过了其落力的重击点,然侧手出刀缓招格挡之时仍是被震得虎口抽裂,说不上究竟是痛是麻,惟有血流触目惊心。   久虔说:“事出有因,我并非要干涉你们的决定,只是有些隐情,有些真相,必须得摆到你们的面前。”   那柄周身漆黑的陨铸重剑被灌入了十足的力道,眨眼就破空临至司马厝近前,是不具丝毫花巧以粗暴巨力制成的杀招,若硬着来相对上根本得不到什么优势。   “久、虔!”闵澈在方才被击退之时往后倒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他转过脸看着面前出现的人,确认其身份后,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多年不曾提起的名字,随后的声声质问中带了满腔的怒火。   就是闵澈的招式越来越毒辣不念旧情,他也没有计较,却在听到其有关司马霆的话语越来越难听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眉,冷声提醒道:“慎言!这种话可不是你配说的。”   徐聿想要隐藏身形,却首先被拎出来砍了个半死不活倒在血泊之中,再不被多顾。刺客如今不再是刺客,在人群里反而是越发逍遥与残忍,而欲行阻止的来者沉肃不惊。   身边都是乱哄哄的一片,闵澈本可以很轻易地又从废墟中爬起来,可是他却迟迟维持着跌倒狼狈的姿势,没有抬头看,怨愤却是泄露得一清二楚。   他却对此全然未顾,在下一瞬迅疾以横出的刀背阻止了重剑的回收之势,身同肘猛击在侧,随着一道刺耳的锋裂之声响起时,薛屿阔已是被重重撞翻摔落,腰腹被踹得铁甲破裂,连带着倒地时整条手臂都“咔咔”骨响着一阵脱力。   脚上是这片动荡的土地,这片寸土寸金的皇城贵地,深埋底下的枯爪欲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渐渐归于腐烂。尽管这般,浪野在外的人还是因此而归心似箭,懦弱的人却对此顶礼膜拜。   可司马厝又怎么让他如愿,既然重剑运力不易,那就偏要与他近身搏斗。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城内已犹如成了一个白热化的对峙牢笼。   以往的首领还在世之时,诸多事情都被隐瞒压下,以致十夜绝陵内部的许多人都被蒙在鼓里不清是非,而后来的许多年,久虔想找出当年事发的明证都无从下手,与内部失去交集这般久,他连组织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其没落得已成了昭王的手中刀。直到不久之前,他重遇到殷无戈后才得以向其借了权限回总部一趟,寻查出过往的藏纸记录。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谁对谁错又怎么分得清?拿钱办事天经地义罢了,但毕竟可是他,堂堂名将司马霆,亲口下令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是做得这般狠啊!”闵澈却是仰脸哈哈大笑起来,似是不在意又似是说不尽的难受憋屈。   “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抱头鼠窜的时候又有谁可怜过我们?不过也是,有了这样的后果也是我们活该,本就是活在打打杀杀之中的,拿了人头也该偿命!可凭什么,就你可以对此袖手旁观,想要退隐也就罢了,那会儿又没人可以再拦你,可偏偏你还嘴脸一变直接向敌人投诚去了。你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怎么你还能活着,还活得心安理得,活得好好的?”····是啊,为什么呢,是因为陈年不化的内疚感吗?自认亏欠司马家,或是因为还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至于归隐,那是他很早就有过的念头,尽管他自小就在十夜绝陵那残酷的培养之下长大,仍是一心想要脱离,若是八年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或许就真的可以实现了。可已经再不会有。   久虔沉默了片刻,缓缓走近闵澈,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冷不防被其突起的偷袭得了手。   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受控制地俯身弯腰,下一刻就被重重地踹翻在地,随后接连来的殴打如雨纷至,却让他生不起一点躲避的念头,只拼命想要解释什么,却始终是断断续续。   直到这些劣举都骤然被勒止,连同萦绕身侧暴戾的气息都如同收了收。紧接而来的,是殷无戈的视线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所言掷地有声。   “让他把话都说完。”   ——   前来相助的兵卒被一律挥退,此战不容插手。   谁都知道天快亮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是极为难熬的,拉锯的时候谁若着急便会容易落入下风。他们都知道这个道理,可越是这么耗下去,差距便会越来越明显。   鼻间的血腥浓得使人发昏,四肢早已僵硬如铁,身后的铁甲硌上了他的脊背,不停地给他施加着压力。薛屿阔眯了眯眼睛,以重剑支撑着身体,用力地向前踏出一步,在身下那积水的陷坑中又施加上大部分重量。   呼吸声越来越沉重,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也渐渐明显。他见过无数猛兽体力不支倒地的模样,剩下那些狰狞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快速浮现,渐渐与他在剑光当中看到的自己交相重合。   可是不行,不能这样。   “又明去京中找你了,见过面了吗?”薛屿阔忽然收敛了狠厉之色,对司马厝态度平和地说。   只是一个晚辈啊。   刀许是钝了,劈砍而出时都得不到一个利落。司马厝似乎根本就对此听不见,也没有做丝毫的回应,身形再度暴起之时,手腕翻转带着迅猛无比的力道,刀宛虚影向他突刺而来。   薛屿阔双目暴睁,前跃而出提起剑端往上一横,并时刻提防着刀口所向的位置,避免空隙被人识破。却不料眼见着就要劈开那刀锋时,司马厝却又疾步后退,旋即在退让间运刀如剑反身一刺,直指他的后腰而去。   运重则灵活受限制,在试探之间,早已将弊端暴露无遗,亦是成为了司马厝针对的突破口。   发出的只有沉闷的声响,伤处似乎被牢牢地堵住了,可分明是鲜血从中汩汩喷涌。下一瞬,薛屿阔脸上凝固的神情皲裂开来,他自喉咙里发出一道沙哑至极的嘶吼声,同时伸出反持剑刃,一股暗劲儿自掌间运于剑身使连柄都猛烈一震,硬生生靠着这鱼死网破般的疯狂反应将司马厝的刀锋弹开。   蛮横的劲道散去,两人身形各退。   刀已是脱手而出,重剑也无力地砸落到了地上,快要穷途末路了。却与司马厝无多大的关系,他甚至可以在这个时候充当起一个看客来,是将迎收割。   “你完全可以用上腰侧那把剑,随时给我补上致命的一击。”薛屿阔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形,略有些困难地抬了抬眼皮,停止了动作却忽然道,“虚伪的让步在人看来只是更为可憎。”   不甘心一般,如受到了耻辱。   司马厝正视着他,道:“可你说错了,我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剑名“存灭”,为友之赠,亦凶亦利,却在此刻根本用不出手,如何能用?   还未结束,却仿佛已能看到战场被打扫的情景,大致地猜测着,是快要破晓了,又是一片带有无限生机的艳晖,而深秋的枫叶正在强迫自己逐渐接受着凋零的事实。很多年以后,司马厝都只记得薛迈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记住了,今夜率兵进京同你交手的人,是薛屿阔,此与又明不相关。”   (本章完) 第96章 迭浪起 原向疾驰,如若不惊。   作为前朝的附属品,后宫仍是静悄悄的。宫娥都减少了走动,饱经冷落难眠不休的妃嫔也就只是在苑中稍坐片刻,抬头望一望便罢,风雨欲来却摧毁不了这里,晴空万里也不能驱散阴翳。   故而也就这么单调乏味的,数着日子走。   如往常一样,阿浣只是一个负责干粗重活的宫女,穿的是最不起眼的衣服,手上全是厚厚的红茧子。她熬了一宿未眠,终于赶制好方嫔娘娘要的装饰品盒子,从专局接过那串精美的镶金玛瑙步摇,小心翼翼地装在盒子里,一路谨慎地去给方嫔娘娘送过去。   待至,方嫔娘娘刚起了身子,正在贴身婢女小环的服侍下梳妆打扮,看着铜镜里映出年轻精致的脸庞,压根就没转眼搭理她。小环神色高傲,让她把首饰盒放下就赶紧离开,少在这碍地方。   这样的下等奴婢也好意思靠近旁来?   却不料下一刻,阿浣眼神一变,盒子“啪嗒”一声地掉下地面,随之而出的是发簪尖端在她的动作之下被带出凌厉的弧线。凄切的喊声响起之时,小环的眼眶中央已是被捅成了血窟窿,温热的血液迸溅而出。   方嫔好不容易从怔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到外边想要躲避,却见一颗猩红的佛珠子滴溜溜从她眼前滚过,她的面上霎时一片惊恐。   许是过几天后,才会有人发现井里边多了一具死尸,那是她。   笼罩顶上的雾霾又浓了几分,破碎的发簪,镜片,指甲……通通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是埋根已久的暗子在其主人的命令之下纷纷动起手来,这样暗杀的事情在后宫发生得尤其激烈却像无声无息一般,他们将之保持得足够的隐蔽却难逆,粉饰起来仍是凄清的安宁,甚至直到连皇母娘娘的流言在大范围传播开来之时,都还是如此。   因未到恰当的时机还不能露到明面上来,不能让人轻易知晓,而操纵者犹不见日光。   久虔沉默地站在一边,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血迹,抬眼时被清楚地看到其中布满了纵横的红血丝,直到时泾又晃到了自己身边时,他才伸手将之拉住,低声地开口道:“恕来迟,让你和侯爷面临诸多被动。”   月光彻底沉进护城河里,消失不见了,断气的尸身却是在这时漂浮了起来,一双双一排排,缴械的兵卒便以这样的方式,留守到了最后一刻,这方戈声暂止,将迎接着新一轮的洗礼。   可这也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得心里提着,防着飞来横祸。   她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根本毫无头绪。掌印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皇嗣在他手里毫无疑问是还有利用价值的,这会成为其上位的一个重要筹码,一个站在舆论之上的理由。相对的,是昭王居心不良,意图谋反。高低立现。   ——   姚定筠收敛了神思,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重新坐了回去,一刻也都不敢松懈。   实在不算太光荣,内部的权争耗费的是内部的实力,同一片国土之上的厮斗会让他们的脚底都跟随着下陷几分。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会不会掌印本来就是打算,把这些都拱手让出,全为一人做铺垫?总而言之,若情况合适,他会毫不犹豫地把长宁侯推上那个位置,至于别的,从来都是任意随留,正当与否都是笑话,发展得如何也全当做为意外,皇嗣甚至曾一度在他的眼里可有可无。   姚定筠还在等。   “没事。”时泾熟稔地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说:“多亏你带着十夜绝陵倒戈相向,还顺带帮上了一把,弃暗投明为时不晚……”   可若此行不通又会如何?变数太多,没有谁能预料到以后的发展,皇嗣未必堪用,连是否夭折都不一定,那掌印原本的计划又是什么?   姚定筠忽然脚步一顿,又想起那日听到的琴声,另一种可能又慢慢在她心头浮现。   时泾低着身子探头朝河那里张望了一阵,想要从中捞起把更为称手的武器来,最终却还是作罢,摇摇头走了过去,和司马厝一起听着贺凛经视察之后的情况汇报。   似乎是陌生的男人。   宫妃情况登记的事务几乎被她一手揽下,尤其要照顾谁她心里明白。那位秦小主香消玉殒之时,却没多少人在意,都只关心其早产生下的皇嗣。这样的事情若要得到承认,务必是要在宫册留有存证记录的,断再难以隐瞒。   可是现在,能护则护。   现在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姚定筠根本无从得知,只能知道小皇子又缓缓地在襁褓里闭上了眼睛。但天平只要发生了偏斜,她这里便会第一时间出现状况,昭王不可能放过这个后患。   她的声音带着颤,“来者何人?”   直到外边出了不小的动静,隐约听到碰撞刃接之声,她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确认小皇子没有被吵醒后,把脚步放得极轻,慢慢挪到窗棂边,以指间轻触其上。她不敢轻易将之打开,尽管她很想借着窗缝窥探一二,但终是忍住了。   折损的,不仅仅只是听着的一个数字。   空廊的缺风荡过了好几轮,熏炉料子又被添了一回又一回,身旁的婴啼止了又起,却仍是迟迟得不到掌印的消息。她守在这里,来回踱步,并不知晓后宫在安宁之下动荡的异样,手心不自觉地出了汗,虽明知被云卿安派来的诸多禁兵暗护着,焦急不安仍在。   室内里边静得落针可闻,与外边是截然不同,而在薄薄窗纸上渐渐现出一个人颀长的身影时,姚定筠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那快要从喉咙中冲出般的心跳,脊背发僵,连周身皮肤都一阵发紧。   说来也是出乎意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现在他可没工夫对此细究。   忽然感到从背后投来如刺般锐利的目光,时泾猛地一回头,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收声了。因他意识到其后的那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阎罗,没戴面具也是看起来阴森森的。   久虔似乎对此没有太留意,沉吟片刻,道:“先前奉昭王之命绑架起来的官眷人质都被遣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料想是再没有别的后顾之忧。如此一来,云掌印那边也能好办一些。”   近乎已成定局,昭王再没有了底牌,也就没有了号令群臣登临天下的能力,谋反未遂的结果,即是成为贼徒当诛,受贬低斥骂。   而他们只差最后的一步,可逐胜曙。····闻言,时泾的身体却是猛地一颤,先是朝司马厝望了过去,而后叹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宫内宫外的信息早就断绝了,到现在还是联系不上,这事你还是先别在爷的跟前提……”   冷冽的目光恰在此时朝他扫过。   未久,司马厝又侧过脸,回了贺凛几句便接着吩咐道:“缴械降者不杀,加以控制留待后行处置。至于薛屿阔,绑了带走押入天牢。”   贺凛拧眉道:“可他方才,正欲自尽。”   “罪名未论,由不得他。”司马厝加重了语气,态度强硬道,“想求死也得看运数,给我看紧他的命。”   贺凛连忙应是,顿了片刻,抱拳忐忑说:“薛小公爷的踪迹,仍是未能寻得,属下办事不力,愿请责罚。”   责罚,责罚什么?做错在了哪?   司马厝不吭声好一会儿,遥远的明光将那珍贵的第一缕打在了他的身上。与周围人的狼狈不同,他更像是置于局外的赢者,沉静而远,甚至能使人毫不犹豫地相信他衣上沾到的血迹都是别人的,然只觉腰间的存灭剑如同正在经历着回炉重造的炙烧。   不必再找了。   还有更加挂念的人。   当返而归,该是要平静一阵了,正如老百姓们所希冀的那样,城道也越来越静悄悄,摆着黄纸烛火的店铺在开卖的边缘试探着,穿过的活流卷走了污秽,难得地露出了波光粼粼的柔美,过路的人也渐渐消失在缭绕的烟雾之中。   司马厝心下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番急切,那呼之欲出的名字持续停留在他的胸膛前发着烫。   卿安……   却是美好得如同错觉。   行未久,咽抑的祭鸣忽然在这一刻集中爆发出轰然的巨响,所出是正位于京城中央,如暗流不止的湖面完全被贯穿,黑洞漩涡即是它化出的尖刀。澧都之上那布满了湖光山色的锦绣锻面在那升腾的一处浓烟之下快要了被彻底捅破般,亦吞噬掉了晨昏线上稀稀的日漏,暗了其下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随之响起的无数人惊惶不已的颤音。   “快……快看,天上的那是?”   “狼!像是黑狼……不对,是烈野天狼!可是怎么会?该死的羌戎人玩意儿,哪个狗杂种不要命干的……”   渐渐在天穹显现出的,赫然正是巨大的狼形烟铭!那黑漆漆的身躯横行覆盖在这上方,头颅朝天高高扬起,甚至可见凶狠异常的爪牙。   周遭是越来越混乱嘈杂,较于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时泾仰头之时身体陡然一颤,一个令他难以置信而恐惧的答案,随即不受控制地浮现而出。   神山祭鸣,天狼烟铭,为羌戎传统之征,信仰之示,表杀伐,表胜战,表侵功。而今又如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大乾国都的上方?   张牙舞爪般的挑衅之意几乎可以凝固成带臭狗血的瓢泼大雨砸在他们每一个大乾子民的头上,让人气愤难当的同时,又生出一些极为不安的担忧。到底发生了什么?若这只是一个吓唬人的虚象倒也罢,但若是真的……观两虎相争,惟渔翁得利,若外敌就此趁虚而入,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可是哪里来的缝隙可以让羌戎敌贼钻空子?   时泾猛地止住了思绪,不敢再深想下去,忙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队伍前方的司马厝,他还来不及开口说些什么,便在此时又见不远处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营兵箭步冲来,在靠近司马厝跟前时支撑不住般地重重跪倒在地,所言令人闻之生寒。   “启禀侯爷,京郊区坊民舍接连走水,丧生不计,经察疑为羌戎细作趁机混入作乱,暗行杀戮!”   “报——烟铭经判起于中宫之位,生事者或置于皇宫之中,恳求速速……”   “侯爷,无风不起浪,这十有八九是羌贼早就准备好的阴谋。京城防卫向来严紧张,恐怕是有人与之内外接应干的好事!断不能就此放过。”贺凛闻言,出列急声道。   若是一场与外敌故意的勾结内引,谁又有这么大的能力和野心?昭王明显最有可能,要是他真的为了权势能做出这样的叛国事情,也未免太令人不齿。   司马厝勒紧了手中的缰绳,面色晦暗不明,而重新出鞘的剑锋无声,却能让人都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一股冰冷杀意和无畏的战意。   麾众听令,如感号召,无尽肃然。   杀起则立,群起而攻,不容撒野。   再次的肃整前行,兵戈所向为平荡,护城内百姓之安宁,维护家国之尊严!谁都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么样的战场,却不知一人尤艰。   当其后再有另外的信息传来之时,贺凛等人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领将,向来沉稳无异,现下却连带骑蹄都难以遏止地错乱了一瞬。人皆屏息,随即却见其慌乱未显,急迫难误,原向疾驰,如若不惊。   可那噩耗入耳分明是真真切切。   “……昭王疾逃,以掌印为筹,劫持残虐,危在旦夕。百里开外,邀孤身约见,停兵留纵,确应条件,换一线生机。”   往时朔漠的雪仍在下,战车檑具冲开滚滚白浪,漫天的飓风隔着老远轰击至前,尘封的苦楚和当下混合交织,揭裂开的煎熬挣扎同痂伤模糊在了一片。   仅是电光火石,司马厝已下选择。与其说是弃了云掌印,倒不如说是弃了他自己。   ——“私情若不能苟求滥叙,即不见晨昏,不闻念语。”   (本章完) 第97章 存与灭 半点不由。   姚定筠想要离开,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却什么也都做不了。脚步没法挪动半分,她只能呆呆地听着来人靠近窗前时那低声的倾诉,也根本不知能如何回应。   所幸对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安慰。   她识得苏禀辰,知道他是被掌印看重的文臣,故而也必定是极有才干的,却不说难在仕途上顺风顺水,竟连情程也这般坎坷。   “姚司言,在下原本是打算窃魂以离,还得她一个清雅安宁。一时意起,恨无人知,恕冒昧叨扰。”苏禀辰微微低头,眼神柔和,而他怀中揣着的竟是一个陶制罐子。   姚定筠心下一寒,身体不由得发僵。   她听闻玉容殿的那位秦小主逝世以后,竟是破例地在殿后被埋下了,此后那处也就随之封闭荒废。这陶罐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骨灰,泥土,又或者是别的?他是怎么会……   “无妨,苏公子是至情至性之人,难得两成眷属实为遗憾,天道不公。”姚定筠努力保持着语调的平稳,道。   “姚司言所言甚是,想必亦是深有体会。”苏禀辰却是在唇边挂了一抹笑,尽管淡得让人看不清,说,“强作人妇,云掌印的为难自是不容易让人好过……”   姚定筠忽地抬起头,认真道:“不是的,掌印并未曾为难过我。再者说,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便没必要再提起。”   云卿安在地上勉强睁开眼睛时,所见即是如此。他本猜想自己会落到昭王的手中,死活不知,却无论如何也都没有想到竟会在此时置身于这里!可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愉悦,只有更加深重的不安。   苏禀辰盯着她时的目光里带了考究,不见似假,后只是未置可否,表面不显而满腔的怨愤恨意却犹在叫嚣。   “袁大人……”   清醒的别无旁人,可云卿安分明也是难控头脑的迷糊混沌,在极力的思考之下,也只能隐约记得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的丁点所知。   她没必要把其中缘由多加解释,但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对掌印的态度法是什么时候有了改观?这连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或许是在早些时候的日常小事之中早有判断,也或许是,因着田作新法等的为公为民事迹。平心而论,不谈旧怨,她不愿再对着仇恨耿耿于怀,毕竟,父亲的命确确实实是换不回来了。   这究竟是不是昭王派出的人,或言,何人有这样的本事能在这种情况下从昭王的手里带走他?可是在宫里毕竟有着军卫两势抗衡,就算是有第三方暗箱操作又怎么可能在明面上讨得任何便宜?费尽周折将他带来此处又有何种目的?云卿安可不认为对方是单纯地在救自己。   血流从手臂内侧划开的伤口汩汩冒出,顺势蜿蜒而下艳得胜过冬日傲梅,吐露着猩红的信子,新堪堪能遮掩故。落到了他的衣裳之上,却没有沾过那一截前所未有过的金丝所绣蟒龙,此刻明明嚣狂。   有群臣,无君主。   苏禀辰似乎是这才切入正题,甚至是专程为此而来!他会如何看待秦小主之所出?又想做什么?   亲和的伪装撕碎,相峙不下时,像是把人都困在了一张快要崩断的大网之内。压迫在前方逼着,密密麻麻地渗透过来。   可他偏头之时,恰能看见与他一同昏倒在殿堂下方冷地的,赫然是躺得四仰八叉而失去意识的诸官,无数的异样提醒着他方才所经荒诞诡异的一切。   仅此简简单单的话语,却让姚定筠顿时神色戒备,接连后退了好几步。她生出的这种对方不怀好意的感觉,也许是莫名其妙却又极为真切。   有多久再没有经历过这般束手无策的境地,怎会仍然摆脱不了,而堂堂正正地立直又有多久?可他已是厂督,已是掌印!   尽管并非是无一人,却看起来仍是空空旷旷的,有的只是静得死气沉沉。殿中望柱之下那吐水的螭身似乎已经停滞得发苦,正脊饰的五彩琉璃龙纹也是黯淡无光,沉闷得连碎风也难过经,穹宇快要倾压而下。   太多的疑问纠结成一团,打成个死结,一时间难解难理。   姚定筠嗓子干哑,此刻强烈渴望着来助,厂番定是会有防备行措才对,可是当下又怎么说得准,到底谁占了上风?   然随后如愿时,她几乎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呼脱口而出。   心黑之人,凡事凡物凡人皆可加以利用,为了胜算不择手段。说到底,秦霜衣也就只是他云掌印手中的一颗棋子,龙虎在牢笼里厮斗,琼瓣被践踏在他们的脚底。不然,她又何至于落得这样的境地,分明可以更自在一些,甚至可能早就与他离开了,又怎么会零落在这个肮脏至极的地方?   无言片刻,他才压下心绪,在内屋细微的声音传出时,状若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又道:“稚子难看难护,可还要作无谓坚持?”   云卿安挣扎着想要从地面坐起身来,用以支撑的手却还是不由自主一松又重重地跌下,腿脚一点力气都没有。他心下猛地生出一种正被幕后无知的力量操控、摆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由其发生的恐惧感!   往昔宫监房里的,那无数佝偻瘦小、匍匐在地的影子如潮压般涌来,受尽欺凌而无法宣之于口时,饱经身边诸多轻慢蔑视时……光鲜群臣都像是那举着板子把人往死里打的恶宦,无二的怨毒嘴脸。   ——   将他半背半扛挟持带走的不知道到底是何人,一路转折穿梭,他视线受阻,想要凭着记忆窥探大概路线也都是徒劳,就连想借言语试探出一些信息来也根本无法做到,哪怕到了现在,他也都是喉间梗塞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中途似乎停了片刻,接着他便觉脖颈后传来针扎的刺痛,却又迅速地被另一人打断了般,取而代之是极轻极轻的,生怕弄疼了似的。   如同只是一场幻梦。   金銮殿今日没有早朝。   经更换,犹未觉未动。   云卿安没有扔下在旁捡起来的匕首,虽然抓握得很是艰难颤唞,可他也只能借此来作刺激意识之用,只要能在这时候保持理智清醒,自残都无关紧要。   终于除他之外又有了别的动静,他循声望过去,只见龙椅之前的御案上,缭绕的浓郁熏烟渐渐散开,一个被明黄色襁褓紧紧包裹着的小身影在边缘摇摇欲坠,发出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正做着轻微晃荡的动作,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上面摔落而下!   云卿安的心瞬间揪紧了起来。   来不及思考别的,他忙竭尽所能地朝那个方向挪移过去……生机如若是很轻易地就能被够得着,灵动的眸子与他对视上,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不宜久留,要立刻离开这里。   带着从案边抱起的重量,他借着望柱攀扶,缓缓牵动着其下的脚步往殿门口的方向而去,行尸走肉一样的跌撞,就像是在走着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歧路,声音很低,并没有惊动这些官员。   云卿安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要寻法将他们唤醒,脑海里却似乎有个声音警示着千万不要这么做,况且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追逐着,拉扯着,会将他拖向未知的浩劫渊底。   容他走得再快一些……   与此同时,金銮殿外,气氛已是冷肃得降至冰点。   撤返回来的京营众卒将这处周边团团包围,纷纷把出鞘的刀锋对准这座在平日里最不容亵渎的圣殿,虽闭门如寂。   褚广谏快步绕过人群,行至司马厝近前,凝重告道:“侯爷,其余的地方都被大致地搜寻过一番,并未有何重要发现,惟一最为可疑之处即是这里。那烟铭燃升之时,恰是位于该殿正上方!这或许就是他们得手的一个信号。”   昭王急逃,而宫中生变,群臣更是不知去向,这一桩桩在短短时间内接连发生的事情,让在场所有人的心中都被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匆匆赶来,封锁搜查迫在眉睫。   谁又能想到?原先不过只是个打着逮捕羌戎细作的名头来与昭王势力对抗,不料现在却真的出现了这样的事情。虽然那这个在城内生事的羌戎人极快地就被制服了,寥寥数人竟也敢这样光明正大,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对于抓起来的那几个羌狗还打算留着拷打逼问,但估计难得讯息,他们的口风向来严的很,骨头硬。”贺凛一叹,又急急地追问道,“是否寻得仔细,后宫那边可有异动?”   褚广谏顿了顿,便道:“被云掌印先前所布置的禁兵和番役监管着,应当是出不了大岔子。”   司马厝的心蓦地一痛。   殿内是个什么情形,尚无从得知,围拢者都在激愤欲冲。   随即有人忿然唾骂道:“羌贼或早就在宫里打通了渠道,混入作乱,还借着咱们的动作来掩饰自个儿,实在卑鄙至极!”   “尽做的缺德破事,叛国篡位,其心当诛。定要把京中那羌戎狗养出的贱贼,点放祭鸣的罪徒给揪出来千刀万剐……”   司马厝抬手,制止了他们怒气冲冲的言语,同样冰寒的视线停留在那恢宏的殿门处,存灭剑在他的手上反射着赤色血光。   他的声音在随后响起时不带有一丝情感,“随破入,见异则格杀勿论。”   一下子被冻住了。   似是斜切过阙顶的黑线子从外边挣扎着透进来,又凝成了水刺侵着眼前那厚厚的殿门,使其成了薄薄的张纸,不规则的形状,荒谬的颜色。没有任何一只困虫可以掠过缝隙逐着日光飞出去。   云卿安缓缓倒退,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   司马厝就在那里,虽未见面容,但和他是靠得这般近,在入夜之前彼此才见过了面,到现在却已经是非常久远。他想要不管不顾地去到司马厝的面前,哪怕拥不住,就算被厌弃地甩开,能随便抓住点什么也都好。   可是不能!   而才看清的自己衣服上那金丝绣蟒龙俨然就是又一道催命符!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听到了。殿堂,羌戎,烟铭,皇嗣,匕首,不省人事的群臣……串联起来意味着什么,这让云卿安遍体生寒,血色全无。   他出现在这里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倘若以这样的状态暴露在了人前,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分明就没有意图叛国篡位!   不,不要认出他来,别看到他……   仓皇转身之际,伴随着背后那门破时撞入的劣风凶日,埋首但窥地面现出两道状若云泥的身影,狼狈佝偻和笔挺凛冽,像是永远都不可能并排站到一起去。   云卿安的腰背被来人在同时重重地一脚踹上,连同他整个人都前倾跪倒而下之时,那在慌乱之间欲用于自毀形貌的匕首也脱手飞出,身上碎裂的苦楚几乎能将他生撕成两半,他猛地从喉腔吐出一口血。   剑锋的弧度急闪,杀意完全逼压笼罩着他,对方毫无疑问是想就此要了他的命。   “司马……”   不知从哪里溢出的情急唤声,漫过禁锢,滞了狠戾。刹那之间的回眸,目光两相对上碰撞时,再多的翻江倒海也尽作枉然。   洪流降至,半点不由,后方是无数将从殿外跟随着闯进来的人,揭白难逆。司马厝瞳孔骤缩,竟连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可那直刺而落的剑尖,已顺势朝之贯穿进去……   (本章完) 第98章 凌光乱 繁宁却并未如约而至。   朔北的硝烟暗火急升。   营地的防御不断被加固,已经颇具规模,周边密密麻麻的陷马坑就已经让羌戎的骑兵难以冲锋,一旦如此,其在枪尖兵下就大减威势,故而边军与之几次交锋都还能游刃有余。   可这都是建立在保守应战的前提之下。对此旁人也是有着不同的看法,魏玠就首先深表怀疑,对敌也是越发看轻,在他巧舌如簧的劝谏下,元璟帝下令乘胜追击。   冷风飘摇之时裹起了一面旗,无非是诸天黯淡,一点点的颜色也作亮眼。   任阳步履沉重,也没进帐,在点兵之时叹了口气。   司马潜沉默片刻后从远方收回视线,看他的神情,心里已然猜到了个七七八八,道:“卫折霄的拒绝也是情理之中,你不必挂怀,先前便告诉过你,且尽人事,勿有负担。又不是没他们黑锋骑的从协,我们就连仗都不会打了,横竖也总不止这点出息。要真的是这样,别说他姓卫的看不起我们,当我们是走投无路上门求救的,恐怕连我自己也都会看不起自己。”   任阳不忿道:“军为一体,非搞分裂这套,姓卫的有点统领的能耐,就眼高于顶全然忘了当年能够得以组建是因着谁……”   以骑兵实力应羌恐难敌,若得助更可增胜算。偏偏人家统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司马潜淡道:“不提了。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没能服众,我有责任,也承认逊色,做得不好的地方,也劳担待。”   “什么?”听到这话,李延瞻直接慌了神,全都没了往日的神采,一把将温旖旎都给推翻在了地,“这……这可如何是好?”   李延瞻正拥着温贵妃在明辇之上嬉笑,闻言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区区三万羌军对阵我方六万大军,羌戎人果然是群没脑子的东西,不足为惧,素来听闻司马将军智勇双全,怎么?这点小事还要特地来告诉朕吗?”   见到元璟帝慌乱的模样,闻绩忙道:“陛下不必惊慌,司马将军走前已留有交待。可成战阵对之,调兵配合,未尝没有转机,形势危急不容耽搁,还请陛下迅速下令,末将即刻行动。”   风雪落下,诸多烫手。   “可是您……”任阳不自觉地捏紧了刀柄,面露担忧。   任阳拧眉,张口就想否决。   “报!军后方以及两侧都燃起了狼烟,并且后方和两侧的斥候都已经没了音讯。”   听此,李延瞻才定下心来,对着闻绩说道:“那朕就放心了,闻将军,现在就多多仰仗你。”   所得难断真假,怕入试探陷阱,因而处处格外谨慎。司马潜不敢尽功,此番也是留了个心眼,非称拥兵自重,只尽可能地求藏锋一二,但对敌也不能多顾其他。   待其走后,魏玠这才移到李延瞻身边,挑拨道:“陛下,这闻绩的话可不能全信呀。”   这何尝不是额外附加来的殚精竭虑?   “好了,不必多说。”司马潜摆手道,回想起司马厝迢迢所传之言,他唇边无奈的苦笑极快地就被收敛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那批从京城带回来的火器,也都带上。令闻绩留守,随时待令共布战术,准备应变。”   “回陛下,羌军并非三万,他们早有预谋,先前乃是以退为进故意引我军深入,况且其已得北羌增援,直破而来,末将估计如今他们至少有八万兵马!”闻绩凝重万分。   经前事,恐遭疑,不得已留大批精兵在后保护皇上,这相当于是自削实力作战,还得时时刻刻防着后方出乱子,自是吃力。   闻绩忙退下准备。   已命人将其改造,藏着来用。   “禀告陛下,前方恐是凶险……”   李延瞻的心中燃起一阵无名火,怒喝道:“你个废物,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说这话!”   苦心经营,他皆是看在眼里的。   她本是受了家族的示意跟来,想着走走过场多添一些荣宠也就罢了,经此过后她定能得器重,甚至当上皇后也不是不可能。不想这兵荒马乱半点不饶人,狗皇帝的德性还真是越发恶心。   温旖旎也是心惊不已,却来不及多作思考,滚落之时借机到了兵将后方以图躲避,脸上都沾了泥,而她的目光满是埋怨。   “如今之计唯有兵分两路,留下两万军力驻守营地,任阳你快马赶回平遥关城再多调来五万兵马,增强防御,我则是挥兵北上,到时即使面对军队溃散,也能以营地为跳板返回城。”司马潜转口说。   魏玠不依不饶,道:“陛下,您何不想想,这羌军此次为何突然集结如此规模的大军,您的行踪可没有其他人知道呀。定是那司马氏多年驻守在北境,心生反意,趁着陛下您此次御驾亲征,暗中与而勾结想要将您留在此地啊!陛下您万万不可听之任之,中了那奸人的诡计!”   李延瞻此时本就心中大乱,听了魏玠的分析竟觉得有几分道理,道:“魏大伴,那你说如今朕该如何是好?”   “如今之计,只能召集众将,咱们拥军而撤,何需多顾。将臣属下,都是君前踏板,脚下梯石,弃又何妨?还请陛下当机立断!”   李延瞻果并没有迟疑太久就做下了决定,拥兵先逃,自保为上。   远处的熊熊战火连天似乎下一刻就要燎尽中原,冷暖颠倒之间,铁衣都快要撑不起来。   发现变故之时,闻绩已然是怒火中烧,他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在胸`前的甲胃上,只恨无力,“君不可托付,不足以谋,此天亡也……”   战术难行,元璟帝此举何其自私,竟因自己的恐惧拥兵先逃,不顾大局,还彻底断了司马潜的后路,前方恐凶多吉少,他该如何应对?   韩堰丘等诸人赶来时,所见便是这一幕,不由得心下一惊。受云督之命遮掩身份,以各种不起眼的岗位作饰潜藏于军中伺机而动,形势却陡然急变,令他们也很是被动。   “险峻若此,即刻安排通讯先行,必得以详细军报传达于周边防线重地,早作对策相抗方可,断要将败算降到最低,北边战线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决不能给羌军有一点推入进腹地的机会!司马将军也断不容有失,速速随我竭力前援……”   韩堰丘迅速传下相对应的各种指令,他后又面色不善地看往一个方向,咬牙切齿地继续道:“那边是庸君同魏玠所往,何不将此告于羌军,送他们一路好走。”   也算全了云督的意思。   ——   澧都新下了场雨,拨弦般的时轻时重,不曾放过任何一个藏有暗垢的街头巷尾,也不曾姑息过任何一枝载有菩提的明叶。   繁宁却并未如约而至。   尽管城民们又恢复成了往常的模样,在不算稀罕的阳炽之下晾晒锄作,这便就是妥当了,谁又会在意那被淋一夜的屋角是不是快要朽了?只要还没塌下来,也就还能凑合。   消息在大肆散布出来之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没多少人可以说得准,就连在当日出现于金銮殿外参与见证了这件事的人也都所知甚少。反正,自皇宫那一夜动荡之后,昭王即成为了无数人口中唾骂指责的通敌卖国贼,而誉云掌印挽澜之功。   只是,舆论向来是由当权者操控的,事实如何又是另一回事。····时泾从地上捡起一块沾着水的瓦片,敲碎成更小的形状,百无聊赖般的以此往侯府边高树上投掷,惊了绿簇和风痕。   久虔就在他旁边,看着他这些颇显幼稚的举动,也没有笑,只是问:“那小姑娘最近都没有来过了?”   时泾停下动作,摇摇头,说:“她说她阿娘像是不高兴,这些日子总是在哭,不放心故而走不开。”   倒是温情。   久虔这才笑了笑,随意道:“虽说是不能来,可也没人拦着你去。你怎么就不去找她?”   时泾立马苦了脸,往府内主屋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而出道:“我也走不开,同样不放心……”   话音刚落,俱是沉默。   司马厝从没有在他们二人面前多说什么,而有些变化就是不说也能被看得出来。虽然谈不上是郁郁寡欢,却也形容有恙,接连熬宿,眼中的红血丝在周围的青黑之中格外明显,眸色越发深邃。那承载的沉重心事一钝一钝地在其中翻搅,不知究竟是厌是倦。   都作憔悴。   “云掌印经昭王劫掠一遭,这好不容易得以摆脱劫难,是福大命大的好事才对。”时泾不解道,“与其在这里这般心焦,爷还不如亲自去宫里守着,守到云掌印全然无事了也未尝不可,这样又是何必?”   久虔把头往后仰了仰,看着檐角淌落下来的水滴,说:“这或许也不是侯爷可以奈何的,毕竟云掌印这回风头无两,不易高攀……”   时泾急得一跳脚,满脸写着不乐意,道:“这算个哪门子的事情?咱们爷又不是外人,这好上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掌印得势,侯府上下无论如何也该跟着水涨船高不是?”   久虔淡淡瞥时泾一眼,没有再吭声了,显然是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同他继续辩驳下去。   这回倒是让时泾慢慢镇定下来,他经回忆思索后倒是又没了这么足的底气。   当时的情况仍历历在目。   在众人前仆后继要冲入殿内之时,司马厝竟是一反前态,转身横剑急声喝止,坚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向前踏入一步,顺锋淌血,他那神情几乎可称为骇人。   随即对此言为已诛杀异者,内有毒烟,故而令退。   合理可信,少有抗者当面质疑,强止之下也就作罢,再无其余人见过殿内真正的情形。   而其后,就在他们前脚刚落的眨眼工夫,清一色的东厂番役迅速向此涌来,个个目光犀利,绷如待战。至于那在首率领的人,时泾认得,正是消失了段时日的祁放。   其装腔作势地来控场,吩咐封锁异所和下发传令,还称是奉云掌印的意思。这是很明显的急于抢功之举,也不避讳被看出来。   思及此,时泾都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了,一肚子的火气都快要炸开,怒道:“要做什么就做不行了?有事就好好干,都没多嫌他碍眼。那姓祁的连给爷提鞋都不配,又凭什么对爷出言不逊?谁给他的这目中无人狗胆子这般针对!靠那油嘴滑舌就能嚣张得起来吗?要不是爷没那闲心思跟他瞎计较,就连他那乱蹦哒的腿都得被打折!我提起一嘴都可算抬举他了……他还敢当场质问起掌印的行迹,敢情这故意刺激爷呢!天狗食月都没他这阴阳怪气。”   久虔的面色也不太好,却还是冷静道:“小难乱大,要是只他一个也就罢了。可我见着,其余那些个厂番也颇为认同,倒像是与他一路的。要是对方这样不给脸面,我们也没必要去碰冷墙,侯爷更是如此。”   时泾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道:“说的是,咱爷就算不端架子也不能白给别人面子。只要不是云掌印亲自发言,别的都当作是放屁!”   末了,两人又沉思片刻,话虽说得轻松,但也难免一时心情复杂。   此番羌戎人趁乱混进京绝对不是偶然,尽管多像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虚惊,却也让人不能忽视。如今前线情况不明,一旦有了紧急军情被刻意隐瞒下来……恐是凶多吉少,如果皇上也不幸出了事,那么,云掌印想要凭着皇嗣借机上位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云卿安又会怎样对待侯爷?若一开始就是存着攀附利用之心,到了现在,是不是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侯爷抛开,甚至将这个有可能会威胁到自己地位的隐患打压?   不愿往这坏里来想,可是人心难测,权力更是能蒙蔽很多东西,而且属下的态度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其主的意思。   司马厝从外面刚踏进府时,恰好有车轿从后经过,轧着路上泥泞摇摇晃晃地朝城门的方向驶去。他停步偏头,便见那状若洒然的一点影子。   也只是看似而已,分明一踩就会碎掉。   再多的纠结犹疑,哪怕是逼迫自己,有意想要避开宫中那人的消息都是徒劳无功。   远离朔边的年月,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许多,舒服许多。灼烧的赤火在金碧辉煌的屋檐之下滚滚蒸腾,玉刻雕龙的扶栏只是遮住了夜空星辉而已,所谓忠臣良将扬名的虚伪戏码,留亦无大用。   他会生一瞬恍惚,无论留在何地,都代表着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抗争。若他早些时候能坚决带着卿安离开,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若能摆脱这些身份与责任,或者,就像个隐居的乡民,抱布贸丝,来往言笑……   可是不能。   逢事时,控朝政,抑非议,枕戈待,逐乱流。   时泾忙不迭地跑出来迎,初看清是他时还有点不敢相信,嚷道:“不对!爷您这夜间难道不是一直留在府里吗?什么时候出去了的?我就在外边守着没理由看不见才是。”   大惊小怪自是不被理会。   久虔随后行出,沉吟着开口:“殷无戈他们可有把事情办妥?”   要在这种情况下把薛公爷家中余者打点周全,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司马厝微一颔首,抬眸正视着他。   久虔明白他目光中所含的询问之意,解释说:“侯爷想必也有所猜测,其确实是出自新兴郡王府殷氏,当年家族覆灭之时,他被我带回极上坞总部培养,成了现在的模样也与我脱不了干系……”   顿了片刻,久虔欲言又止,想要把其中更深的隐情告知,现下却一时难以开口,只是道:“侯爷若是信得过,十夜绝陵随时都可以听凭差遣,能用则用。侯爷此行,一切顺利。”   今谋逆罪名确立,搜捕昭王余党,追藩剿灭,刻不容缓,将人手军备等布置完毕就得迅速离京。   雨幕昏沉。   繁宁难至,从来都是靠着不折硬骨挣来的。   (本章完) 第99章 何不辜 潮起时分不闻人,他于日   陷入危局,无路可逃。   当数不尽的羌军从雪场后方围杀过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银霜被薄刃撕碎后砸在满是断肢残臂的血污地上,脚下连枯枝败叶也都看不到了。   旋过的厉风在凄惨地呜呜嚎叫,钢针一般刮过人耳边,把口中发出苦苦乞求讨饶的声音都掩盖得飘忽不清。   “饶……饶命啊!小的卑微不堪,万万误不了您们的大事儿,实遭逼迫,非自愿而为,给、给各位磕头!”   听者皆是无动于衷,冷漠狠戾半点不减。   而那被羌军残酷对待的、在军队中央遭四面八方的冰冷刃尖对准的人,早就被打得面目不辨,身体像是被铁锤砸出来的千疮百孔,惟有那件寓意着尊贵无双地位的龙袍仍然被看出些许痕迹,亦脏污不堪。   此时他正跪倒在地,双手支撑着重重磕着头,砸在露出的尖石之上,一片血肉模糊。落在敌人的眼中却只是个笑话。   也钛带着冷诮的声音传来,高高在上:“快说,你们乾国的狗皇帝滚去了哪?老子给他一个出来受死的机会。还有你,魏龟孙,背叛了我们总要付出点代价,不如,索性就把你剁成一块一块扔去野窟窿喂狼好了哈哈哈!”   话音刚落,底下那人先是被狠狠地一脚踩在后脑勺之上,又被其脚尖踢翻连带着整个人都四脚朝天躺在地面,紧接着,刀刃刮了下来,将那并不合身的龙袍就此给划得粉碎。   阳奉阴违,虚情假意,异心生而设陷害,端倪异样并非密不透风。可早就该发觉出的,不是吗?曾经留有余地只是试探没有说破,如今也再说不出来。   能做的只是极尽惟剩的力气朝着一个在他面前隐隐约约的方向欲动欲挣,哪怕是漫无目的,哪怕是付诸全数一空。只有那座暗无天日的囱房变得越来越清晰,在别人眼里唾手可得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万分奢侈!   脑海中只有这些念头,司马厝在看到了殿内的那一幕之后究竟会怎么想他,还会不会相信他?该怎么做才能解释清楚?到底是谁害他落入这般境地?如果司马厝真的就此抛弃他了……   药碗被从榻边撞翻时只是多了些无关痛痒的缺口,内液随之快速地淌出,再也盛不回来,一如那匍匐在地不知所措的影子。   他不是元璟帝,而是被令以此来混淆敌人视线使改变其针对目标的魏玠。   面容痛苦得狰狞扭曲,肥短的身子不停抽搐着像是蜷缩的虾,眼睛如是被烟灰烫过一般死寂,几乎只剩下出气,伤口在风里一寸寸被撕裂,血混着冰成了深深的褐色。   岑衍还来不及收拾旁边那凌乱的碎块,只是跪移上前,涩声劝道:“掌印,此番伤重未愈需得多加珍重,切不可意气用事!奴婢惶恐,特此恳求。”   虽满朝权横,明面上的拥簇者甚多,但除了云卿安之外,还有谁会在清明给他上柱香?可就算是云卿安,也未必会这样做。   是义父啊,他怕不是快要陨了。   起身又一次以失败告终,在摸索时指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碰得折了一下,云卿安忽而停了动作,转脸怔怔对着岑衍。   “不!实不知晓,呃呃啊……”   咫尺依靠,也隔遥遥无尽。命若薄弦欲断时,宫廷司礼监似骤然陷入寂灭。   溺水者在窥浮木,存坚信而致误生机,难衡得失。   云卿安却对此全然不作理会,他的眼中似乎没有了焦距,迷蒙涣散之时竟连最后的那一点生气都如被吞噬掉了。   “虽算计难免,可我亦不乏有以真心待你,你却对不住我呀!卿安,这回是你对不住我……”   “他来过了,对吗?”   白昼短暂,可供仰视的希望早就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宫墙之内那一盏自燃自照的小小明火,也根本透不出来,那毕竟是在万里开外。   “卿安啊卿安,我自认在这些年里待你不薄,可你终归是背弃了我!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世人皆憎恨我等乱政,又怎知今日的我不会是明日的你?父子一场尚且如此,你还能信得过谁?今朝苦心经营全了忠良愿,就算对得起天下人可又有谁会领你的情!”   以往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执拗成性,不听规劝。   分明拖着的是病体残躯,剑伤彻骨,胸腔里的空气在扭曲挤压里慢慢消失,呼吸都成了罪过,牵扯起来,刺痛在内外蔓延扩散,心头尤甚。   临渊回身的摇摇晃晃,将靠明泊的小心翼翼,他如同站在高高沉浮的云端之中,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支撑点,一个能夜以继日地用来依靠着,作为他存在下去的理由。   岑衍伸手过去将他搀扶着,嘴唇颤动,却是发不出一个字来,又如何能将“侯爷不曾来过”的实情告知?   无声半晌,云卿安似是明晓其意,脸上再无半丝血色如同白纸从阴阳两界堪堪割裂出来,他只是僵僵地朝岑衍扯出一个笑,没有再做抗拒。   无谓,继续接受着他应该接受的。   支离的蝉翼,还停留在振翅欲飞的前一刻,昨日的余晖又为之披上了形若坚硬的外壳。   剑偏有意,也仅仅是在千钧一发之时力道难收的不得已之举,尖端锋芒贯穿刺骨,经除过后仍是触目惊心,血流难止,不知要费上多少劲才能将之堵得住,让人忍不住怀疑那一处永远也都难结痂。   其身形是越发显得瘦削单薄,后腰遭的那一踹亦是雪上加霜,草药汁液从上面滑落的时候,恰能沿着那鳞峋的骨痕、突兀的脉络而过,碎衣早就陷进了伤口里面去,又被一点点地挑出来,挑出来的似乎是命数,是火星子闪烁般的阳寿。   “奴婢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掌印可千万不要忍着,唤一声也行。”岑衍始终是提心吊胆,眼泪糊了满脸,他赶忙用绢擦干,生怕落到了伤处使之更痛。   而苦声过早地断绝了。   云卿安自愿地趁机从中抽离出来,对此就作冷眼以观,那是他苦心孤诣养着一具傀儡,喜乐哀楚在短暂时皆不相关。····仰脸仿佛还能见到他的明堂,那里没有高殿琼宇,没有三拜九叩,有的只是将军回过身来,将掌心轻放他前。   虽无人知,司马厝就坐在榻边守着他,用目光将他紧紧包裹,在静寂之中,担忧怜惜绕经了千回万回,距离却一直不远不近。   云卿安想要迎他而去,向他再靠近一些,却因痛麻侵蚀丝毫动弹不得。   可这也算作是不得了的慰藉。   都是空想出来的吗?   云卿安轻声问:“过了有多久?他如今何在?”   岑衍道:“回掌印,已是三日有余。侯爷前去追捕昭王及其党孽,预是要些日子才能回京,不必挂忧。”   云卿安虽想要避之不谈,但仍道:“那日,你可有碍?”   “奴婢无事,只是遭了误引,未能侍守在侧,实为有愧。”岑衍蹲在地上,将狼藉又细细地收拾好,后又行至窗边想要将之关紧。   云卿安却是唤停,闭上了眼睛,道:“不必了,你且退,本印无事。”   待离,室内又是一片安宁。   熙熙攘攘也会照旧不合时宜地生起,何年何月亦同,陈旧得没有亮色,恶风经久如一日地吹拂澧都宫阙。   关于他和魏玠,实不算知遇。   彼时的龚绰还未成太后,然荣冠六宫的气度威仪已现,她端庄而坐,眼波流转之时让人看不出其中怒意,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咄咄相逼的迫力。   是对着下首的许多人,尤其是针对魏玠。   “本宫久居深苑,竟不防让小人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也就罢了,倒还是孤陋寡闻,这样的无色无味蛊酒,前所未见,好生稀罕。”龚绰冷道,“魏公公怕不是从鞑蛮巫众野流那里寻来的?”   魏玠早就心虚得被吓出一身的冷汗,狡辩道:“娘娘何出此言?因临重宴,奴婢特备佳酿以献,万不想出了此等祸端,定要将那害者揪出,讨一个清白公道!”   龚绰自是不信。   欲争扶功,各看不顺,使出些腌臜手段来害人,实在是正常不过。魏玠想要对她属下宫人动手也是情理之中,也亏得这胆量。   “本宫怜你委屈,故还以赠,你就把这尽数喝了吧。”龚绰微微笑着,挥手命人新端上来一杯酒。看似作了更换,实则酒液未改,苦果就该让他自作自受。   魏玠见此,面上瞬间变得惶然一片。   无人留意处,云卿安低着头,同样惶然。前一刻才得知重讯,废宫传瘟,有所牵连的婢人通通都要被诛杀,其中正包括他原先之所在,那么现下顶替了他位置的岑臻,必定难逃一劫!   能借助什么才能救他一命?   其后不过是各有考量,各取所需。   在魏玠不自觉地转脸四顾,与抬头的云卿安目光相对上时,他便只能选择毅然决然,再无退路。   认为义父,挡饮蛊酒。   在混乱当中,他记得自己还隐隐听到了司马厝的消息。殿前遇刺,替王挡剑。   惜没能再见。   ——“广厦将倾非吾一人之罪过,乱世起硝烟吾一介宦官安能止?高堂非明君,何须作良臣,朝殿堂前犹歌舞,尔等以忠良自居,妄谈国安又岂非可笑?吾奉命侍奉于君侧便是天子心腹,又何来奸佞一说,佞臣不辜,佞臣不辜啊!”   ——“你且记着义父的话,不论是走什么道都切忌半路回头,退无可退,就算前路是遭人唾骂、遗臭万年,后路是前功尽毁、不得善终。”   姑且全当作没听见。   不是云卿安抉择的。   眸光微转,才觉床头不知何时有了遗落之物,一枚环戒被拿起在他手心。戒面嵌椭圆绿樱石,外壁以极细的金珠焊成缠枝花纹,工艺极为精巧。   他自己缓缓将之偷着戴上,不知不觉间已泪如雨下。   司马厝果然是来过了,或许是刚走,或许是还一直在默默相陪。心心念念,终可提日程,而今却余他一人,悄悄愿想。   但即使是这般,亦可。   所谓前程,应是挣脱出千般暗仓,于惊渡贪图中望雪尽自明,拥人得爱,虽而今仍是四顾无影。   潮起时分不闻人,他于日漏窥天光。   (本章完) 第100章 掌心蝶 坟落草香,无需告知。   挣蝶在满是泥污的掌心停留了一圈,终颤巍巍地同化而去。   “可则留,否则弃,坟落草香,无需告知。”所出任凭云掌印处置,即是秦霜衣做出的最后交待。她对这个孩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不得而知。   子名常禧,今被置于凤宫。   其被寄养到宫妃之下,也不算是孤苦伶仃,在这种时候,若能寻个温良俭让的娘娘对之教化育养,便也就算是妥善之措,也能让被选中者随之则风头无两,地位尊贵。   是近日来进展得如火如荼的一桩大事,而该最终人选却是未尽称人意。   龚芜被允许在宫里走动的时候,第一时间带了奴婢们前来拜会掌印。云卿安没有拒,便也在一片花团锦簇的御园中央见到了她。   衣着朴素,清丽无华,亲和有加,连身边的婢女也都仅仅是给她极为随意地打着伞,而没有战战兢兢的模样。   “贱妾见过掌印。”龚芜盈盈福身一拜,道,“禧儿方才刚被哄睡下,故而得瑕特来拜会,感念提携之恩,愿献薄礼。”   云卿安没有靠近龚芜,只拿侧眼打量了她一瞬,也没有丝毫要抬手接礼的意思。   虚虚客套,渐行渐远。   心思各异。   众望所归一般,风向也渐渐偏向于她。   待前边众人回过神来之时,也就只能发现仅剩宫妃的寥寥几人之中,有资格有能力抚养皇子的几乎为零,要么就是品行极为不端,要么就是身残有疾。   无非是隔岸观火,也不妨锦上添花。在云卿安与昭王势同水火的时候,缄默不语,到了这个时候才表态肯定、给予支持。   谁又知道这位曾骄蛮跋扈、而后隐忍不发多时的前皇后到底安了什么心思,存了什么意图?这般多的天时地利人和,凑合到了一起,成为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若说不是有人在背后有意地推波助澜……怎能会是巧合?   云卿安似笑非笑,说:“娘娘这般明白,咱家总也不会当恶人。”   龚芜在如今则格外谨慎,特别是在面对着云掌印时,可这种谨慎却丝毫不能表现出来,取之是另一副面孔。   一派郁色。   “掌印不曾记错,确实如此。说起来惭愧,生疏笨拙难免,多亏了嬷嬷的悉心提点教诲,苦学之下亦能够有所长进。”龚芜面色一僵,却又极快地掩饰过去了,垂目道,“禧儿虽是年幼,然观红润有福,端正清秀,定能成才成器,与妾相处甚是投缘,两厢欢喜,愿视之如己出。谢掌印成全。”   令云卿安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在表面上对此同意,而留疑虑存心,特暗留姚定筠及其他官婢等人侍奉在侧以作监视。   她比任何人都要珍惜自己的裙摆,来往的宫婢在其上随便一脚一踏,都能要了她的大半条命。而拼命相护时得来的是,高高在上、俯视她的人口中发出越加猖狂刺耳的大笑。   因后宫于日前蹊跷地起了一场大火,起因不详,烟铭升引注目而无人得空对此多顾,故绵延难止,苑阙遭诸多牵连,死伤无数。却也就此遮掩了后宫发生过的异样,诸如方嫔等的嫔妃们死因也就越发难察。   “谨遵所言。劳掌印挂念,姑母一切安好。”龚芜端着客气的笑道,直至其背影慢慢地看不见了,她才彻底收敛了唇边挂着的笑。   任由场面僵了片刻以后,他才慢条斯理道:“咱家记得,娘娘不曾有过顾养儿嗣之经验,可有说错?”   且不说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在冷宫里表现得始终老实安分,单是论其在后宫大火之时表现镇定,还帮助挽救了不少宫人的性命,这就为她收拢了不少人心。更为关键的是禅语之助,传言四起,皆道她是皇母转世。   龚芜的出面便成了顺理成章。   云卿安忽然回过身来,对龚芜状若无意地道:“择日前往佛寺祈福,替本印亦捐些香油钱,顺问候太后她老人家安好。诏令有益,本印堪用。”   有意地使之想起往日仇怨同失子之痛,是不是真的风平浪静,总能窥破。   回首仍能清楚地记得,冷宫里屋瓦房上的每一片阴霾缺漏,每一餐的冷炙残羹,蠕动爬行的蛀虫,脏兮兮的墙角……她就在那里扳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所谓的“改过自新”,根本就由不得她。   可谁都明白了要低调隐藏的道理。   因此,龚芜尤为看重那颗佛珠带来的难得机会。讯藏于此,太后虽离,可经营多年留下的眼线等势力遍布交错,而她只需要按着指示,即得步步为营。   无论是秦霜衣还是其他欺辱过她的人,毫不例外地要付出代价。   但愿此次,能够不让姑母再对她厌弃了才好。····——   “回禀掌印,那日是侯爷力言遣我们离开,令守主侧,属下听从而退。”袁赣回想起曾经的凶险仍然是后怕不已,他重重跪下道,“中途得祁大人提醒而知昭王可能派了人前往后宫,欲对幼皇行不利,故偏行追之欲拦。未能谨遵侯爷之令,护得掌印周全,属下知罪!”   “你且起来。”云卿安淡淡道,“本印不过是欲深究缘由,非存问罪之意。”   袁赣依言起身,难掩忐忑。   他万万没有料到宫变那日还出了这般大的事情。掌印受重伤之后,经短暂停休仍得忙碌,诸事未定,很多时候都必须要亲自出面解决,与人逢迎也难以避免。其虽是与往日一般的姿容,强撑着也可见越发的易碎,也似与人隔了更长的距离,缥缈得不属于这里。   云卿安正视着袁赣,声音微颤,问:“他……还说了一些什么,你们协旁所做,可有错漏不周?”   “掌印放心,未令失望。宫墙内外消息难通,侯爷担忧掌印安危,故下此令。”袁赣又顿了一顿,低着脸不大熟练地安慰道,“就算侯爷一时心狠置弃,难以两全相顾,也终究是心系惦念,无可奈何……”   闻言,云卿安的心头微暖,借着垂眸敛去了略略激荡的情绪。   他自己其实都明白的,对司马厝也全无赌气与怪罪。   昭王那用以威胁的话又有几分是可信的?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不怀好意的陷阱居多。尤其是在当时澧都城内情况混乱不明,而万分紧急的情况之下,一步行错则可造成无数人为之家破丧命。司马厝没有理由自私,亦不可能这般的冲动失去理智,这是他在沙场长年累月之下形成的,一种本能。   云卿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你们敏锐应变倒是无错,内有异况起时,可有觉察?”   袁赣皱眉道:“我等留守于外,将包括苏公子在内的昭王从属尽数驱退,其后并未发觉室内再有不妥之处。”   同样的疑惑,那么常禧又是如何被偷带走放进金銮殿的呢?在那种已可被称为安全的情况之下,谁又有这样的掩人耳目本事?若是祸起萧墙的话……   云卿安冷声问:“姚女官当时何在?”   袁赣答道:“姚司言受惊不轻,与我交谈过一阵,而后匆忙间方觉再次有变,实是防不胜防。”   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之下,简直是辨不清谁是敌人,谁是同友?看似是生机的转折,未尝就不是下一个渊沉的入口,步步皆被牵动,或利用,或掩饰。   兴头高盛,地位独尊,不见得就是一件好事,虽群臣好不容易从该劫后缓过神,伴随而来的质疑声层出不穷。而早在先前收到与秦霜衣有关的暗信之时,云卿安便已借着侍奉在元璟帝身边的诸多便利,作下明证,得金印加盖。如今他才能堪堪立稳脚跟,压下朝中不满教唆的声音,而再无人敢质疑常禧的身份血统。   风过则难免生浪,居高而思危,必抽丝剥茧。   云卿安道:“去探过苏府了?”   “是的,昨天专程走了一遭。”袁赣立刻肃了神色,将此次经过详细告知,说不出哪里奇怪,却始终感觉莫名。   或许是因着从府门缝隙钻过去的风始终是阴阴凉的,平白地让人生出一股子不自在来。袁赣初被允许进入内堂的时候,留意到不管是门上还是墙壁之上,都有了不大不小的裂口,迟迟没有被修补上。明明才升了官不久,家中又何至于破落至此?像是不死不活的一样。   苏禀辰亲自出来接见了袁赣,以礼相待,似乎并未对那日的行动被他打断有任何的不满,面对近乎唐突的盘问,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烦,尽可能地都做了回答。   这也是让袁赣吃惊的地方,这样看起来翩然无双的文雅公子,实在不似藏了这么大的祸心,也就注定使他无功而返。   随后那不甘心的逼问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苏禀辰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为民立命,盼举国太平,殚精竭虑。正逢家父忌日,前人教诲,耳提面命,未敢行大逆不道。袁大人若是没有旁事,还请先回,容我前去祭见先考。”   无需再作多言。   送离袁赣之后,苏府一切照旧,其实就跟苏和风还在世之时没有多大区别。苏禀辰半晌没有动作,脸色是无波无澜,后才提步迈入祠堂。   仅仅只是帮了昭王一把而已,列呈敌对官眷名录,请止利用秦之遗后。他与羌戎毫无关系,那还是苏和风最为憎恨的,亡灵在上,故作坚持。   他往前迈了一步,本欲除尘埃。   那在上首摇摇欲坠的灵牌,却在此时于他的手中翻转过来,现出那原先被掩的内里,已早就被虫啃啮。   是毫无重量,随意可弃。   (本章完) 第101章 昨日凉 只潇随重浪。   利失即变,先撤后谋。   昭王怀异已现,借口元璟帝无道无能,承应天命,故于是年八月初大举兴兵动叛,杀沿地巡抚张涛及其下按察副使,革除年号,集众发檄,指斥朝廷。   九月中,又以其部将守河西,自率舟师蔽江东下,侵破滁凜诸地。闻变而举兵相对者无数,随长宁侯京营麾下兵马而行,于廿日会齐各地军兵,极力破太宁王藩属地。昭王闻讯,急赶欲挽,双军遇于凌口渡,叛军避其锋芒退入松里原。   十月上,遇紧攻围伏,昭王负隅顽抗不敌,兵败绥下陂,将士焚溺,亲信重员等皆被擒,分散逃亡者不计其数,败局已彻定,无力回天。未及押京,边地处死。   史书所记短短字语,即是那一代兵锋交接、权逐中沉浮起落的终场,亦是李延晁的穷途末路。   而在无人窥见处,绥下陂墨暗天色时,竹海哑涛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热烈,声起时如四方楚歌切切,来客已往,他踏上了归途,浓雾之间却始终不见红枫故人,霜寒潋滟。   “王爷!前路难行,不要再往……”有几名满身是血的随从冲过来欲要阻止,却被李延晁重重地一把推倒在地。   “都给让开!这是本王回自己府上的路,谁也都阻拦不得。”李延晁目露赤红,额上青筋浮现出暴戾,破甲在身而愈显孤绝。   剑横于前,以作开路,仿佛不论是面临刀山火海、悬崖荆棘,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前去破开一条道。   那场殿前刺杀,红衣剑姬灼灼一舞未毕,杀意乍现,竟是针对他的死敌而去。她是十夜绝陵投诚于他后,进献而上的礼物,虽是如此也仍是骄傲到目中无人。   “其形销矣。”老者沉默地与他对视片刻,终是道,“力难从心,何故作执?”   还京过经,未见往灾凉州复入繁荣,但见孤鸿飘离,流疾成患,不尽褛民争相入军,难记平叛王乱之功。司马厝因此不得不率众停下行程,于此暂待。   保留她的傲骨,未曾想换来的是眼睁睁看着其被更加残忍地摧毁。   就当不去追究便好。   直到这时,李延晁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绝望,是看不尽的悲痛过后,那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死寂的郁黑色。坑洼在下,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刺条绊住了他的脚腕,跌撞间剑柄在他手中几欲滑落,又被他迅速反应过来紧紧地抓握住了。   司马厝淡淡掀眼看他,声音冷肃道:“拿人家的疾厄苦痛,当做发家致富捷径的旁门左道,坑蒙拐骗这点能耐也能源远流长,巫医本就是趁虚而入,根源处理得妥,自然也就没了他们的机会,退去是迟早的事。现下倒让你们大费周章了。”   曾经是这样想,现在也是这样想。   力难从心,何故作执?   李延晁嘴唇微动,却根本答不上来,难明确切。   凭何不可前?又凭何不可回?   至枫落意外临曲路。   接连数日,贺凛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回禀的时候更是连气都不带喘一口,道:“侯爷,那群混水摸鱼的巫医已大部分被我们驱退,但是流疾之源尚未肃清,估摸着一时半刻都还难有进展。”   “剑之所指,为储君之选。”泠剑姬不屑道,“我的剑,不会伤你分毫,你也大可随意把剑尖就此折断。”   ——   残剑没有风骨,他亦没有徒挣,只潇随重浪。   犹记年幼之时,无辜生母在他面前活生生被暴侍乱棍殴打致死,他为不受牵连,选择与始作俑者在旁拍手称好。偶有快言触怒于人,遭禁闭于宫室,被恶奴得授意相害,不得已剖鼠作食求活……举步维艰,隐忍蛰伏,皇权即是命脉,毕生渴求,根植于无数日夜。   旧居久久未变,其后偶允外人入内不过是为赌气,引她不快而得理由近好。彼相对亦可执手同心,为什么他们两人偏就不可以做到?暗格蒙尘,落手其上却始终难以开启,有意地想要避开,未觉其中添物裂冰。   是满盘皆输,毫无余地。   李延晁心有不甘,但终是没有这么做。   “可是王爷,没了,都没了啊……据传讯息,基业尽毁,府移平地,皆为灰烬!”一位在他身边跟随多年的发须皆白老者,未恐惧其怒意,移步近旁,悲声泣道。   闻言,李延晁猛地反身回头,脚步却犹未停,道:“本王府之赤枫何如?”   别本末倒置。   贺凛面色一凝,忙垂目应是,停顿片刻,又颇有些不太确定地道:“可这伙巫医,瞧着不像平常的那般简单,所行也大为不同,就是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既不曾贪图小利小惠,都是打着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名义来巡视,被救治下来的百姓亦是数量不乏,故而颇受拥向敬重,名誉甚佳。”贺凛接着道,“但是他们在做这些之前都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检查表征以选,只要是被排除的人,无论如何,就是把头磕烂,断气身死在他们跟前也不会被多看一眼。”   司马厝说:“你是怀疑,他们有收络扩势之嫌?”   贺凛说:“不错,属下之乡居诸地常见有此,像三河教招纳民众起义、散布流言欺骗百姓这样的事情也是层出不穷,万不能让他们今又故技重施地钻了空子。”   司马厝沉吟了少顷,忽然意味不明地冷笑了声,道:“鞑蛮今年的进贡,该得是份大手笔。”   贺凛微怔,继而反应过来,说:“侯爷是想逼他们多出点血?巫蛊之术在其国都发迹已久,确有可能与此脱不了干系。”····“就算是铁翅硬了,在飞的过程中都能徒手给它掰断,更别说其一直被涿东牵制着难进难退,既然是干了亏心事,要求掏光底蕴付出点代价,总也还算宽容厚道。不管究竟是不是,反正凉州这烂账黑锅就要全算在他们鞑蛮人的头上。回头我让卿安……”   司马厝的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贺凛也赶紧噤声,一时间,气氛有些沉凝。可是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不经意的念想提及都成了过错一般,讳莫如深,难敢追问。   随即,司马厝转移了话题道:“官府衙门那边半天不出动静,都跟酒馆一样闭门打烊了?还是也想更换好混些的营生谋差?”   贺凛闻言,顿时面露愠色,拔高了声量道:“前些日子才去同其会过面,一个个醉醺醺的唾沫横飞,却对祸事只字未提!还纵容那恶厮当街辱踢民女,看那骄纵生烟的德性,尽是些指望不上的烂泥,不干利事姑且先不提,还净图着敛财豪横!”   话落果见司马厝那越来越冰寒的脸色,他一直知道侯爷的脾气,也很明白在这时候该怎么做。早就应把那些恶端利落地给拔除干净了,先杀后奏,连同府匾都拆下来砸烂才是正解。   可是这回,贺凛还是难免忐忑犹豫了。   “其称所在官位是由云掌印先前一手提拔,特派而来,因曾在京为之屡屡立功,故得亲信有加。还说,家室同亲,改天要邀侯爷赏脸一道……”   “那本侯今日,就赏他这个脸面。”   一字一顿,俱是杀伐狠厉。   旋风绕响,雀惊飞檐,竹桶的水在日影下闪起了亮光,哀呼起时,振荡欲裂。   与此同时,在府衙路边的茶棚小桌旁,一耋耄老妪身躯佝偻,她干睁着浊目四顾,像是半身入土而六神无主,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孙……孙儿啊!”   手中的棍子往前探了探,她仍是根本就挪不动步子,早就蹶得没法走路,行动全赖她的孙子不辞辛苦地背来背去。   她的面前还摆着一些散乱的干粮和热馒头,都是那一片孝心来的,狼吞虎咽地吃一些来填肚子,剩下大半都给对方留着了。   久久不见,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仲长栾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冲出来时,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怎么逃命,而是下意识地用手掩面朝茶棚方向看去,尽管明知祖母正在那里焦虑不安地等着自己,他却仍是狠下心来,转身往反方向跑去。   未及却被几步之间追上来的人狠狠一把扣住了臂膀反缚于身后,他被迫半跪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我问你话,上头的人都去了哪?要是舌头还在就出个声。”司马厝垂眸扫他一眼,不悦地道,“我又不是提刀来当场就要了你的命。”   竟是碰着个有些眼熟的人,却偏偏行为莫名,见了他,就跟见了阎王索命一样。   仲长栾想要出声求饶和解释,却又不敢张口发出声音来,害怕被祖母觉察到不对劲留意到这边,故而愣是一声不吭,直让司马厝不耐烦地把他松开丢到一边。   把人带往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时,仲长栾才敢抬起头,语带恳求,哽咽着道:“侯爷,您可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容我们祖孙俩在今后得以安生过活!贬讨艰难,而今真的是贱如蝼蚁,无路可去了啊!”   司马厝都要被他这番没头没尾的言语给气乐了,后退得离他远了些,嘲道:“本侯就是闲得慌,也不至于去当人贩子,再不济,穷困潦倒也都有……”   家里媳妇儿养着。   自是也没能够再言之于口。   仲长栾怔怔半晌,凄凉苦笑,似是对他的随然难以置信,竟又跪下涩声道:“在下千不该,万不该在朝堂之上对侯爷有了得罪之处,蔑言不逊,颠倒黑白!遭贬谪于此,府衙看门仰人鼻息,自知皆为应得,能活则活,亦对云掌印怒之置措毫无埋怨之心。今但为全祖母养恩罢了,愿求谅解一二!”   有什么猛地在脑海中闪过炸开,那未明的一面被翻转过来,覆盖而上的原本就全是密密的暗影,错愕几瞬,心也一点点地沉坠下去。   “你说……”司马厝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他,而声音越来越低,“是卿安因此施压,逼你沦落至今这般的境地?”   仲长栾半晌未动,形销骨立便已是说明。   如何否认?   随后即是内情桩桩件件,皆陈述于前,几经周折却也简略,似是轻而易举地就能翻过了篇。掌印在京权势大盛,党下骄纵不缺有人妄图觊觎国难财,捐钱很多而真在凉州派上实用的寥寥无几,流民纷纷入军投奔也是无奈,在乱世之中背井离乡,便也算作难得的机遇了。   毕竟谁又能预料得到,明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茶棚显得是越发的寂寥,在昏沉的碎影当中岌岌可危。   老妪颤唞地挪动着步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把骨头都给摔折了,肤色也是现出不正常的紫黑,虽少走可那脚下的鞋面也还是磨损得不成样子。同那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忧心忡忡,万不得已。   许久,司马厝才艰难地移开了目光。   “讨诸掌印,由其定夺。”   (本章完) 第102章 诛己路 “是要给赏,还是问责   灯酒笙歌初起,澧都犹似未暮。   小船悠悠地划进城中河,两岸是层层亭楼,轩苑花间。纤纤玉手拨弄之间,香纸做的干花纷纷洒洒从上飘落,粉郁生暖。这即是京贵们的桃源仙宫。   “呦!瞧这位小爷年龄也不大,想是对这里还不熟悉吧,我让怜姐儿带你去逛逛。”罗衣妇热络地上前招呼道。   “话不是这么说,这位可是在满都声名鹊起的祁大人,可不能轻易怠慢了去!”这时船屋的门被打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嘴里这般说着的时候连那眉毛都飞到了头顶上去,像是沾得了喜气得意不已。   罗衣妇忙躬身行礼,带了歉意,连连道:“恕奴家眼拙,竟不知……”   “行了。”一柄象牙箸扇子从里边伸出将布帘挑开,露出祁放那张明暗分异的脸。凤目幽深,那颗虎牙在他带了笑时忽而隐现,穿的紫色锦袄,稍显贵重却也没有掩盖住那炽烈的少年气。   “才听提过的,把你们高坊间的芸姐儿叫出来。”祁放没有走下去的意思,只是微眯着眼睛要求道。语气不像颐指气使而是极为自然,轻飘飘入耳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不容抗拒之意。   罗衣妇应声退去之时面露忧难,后又极快地掩去了。   衣袂翻转流连,抬价的名堂是层出不穷。芸湘始终抱着琵琶在旁冷眼瞧着,被指责不知好歹也是不作任何表示,让人看了都为之捏一把汗。所幸这般长时间,祁放都并没有对此计较。   沈沧济不是打死不认吗?不是风轻云淡吗?不是一次次的路过而对他们娘俩视若无睹,在他驯兽伤痕累累的时候还加以脚踩挖苦吗……剑姬日日夜夜祈求昭王放了她,望眼欲穿,也就他一人听不见看不见。   芸湘没有侧脸躲避,而是抬眼正视着他道:“不知大人此为何意,可是在下有了得罪之处?”   光投集中,待里头的情形被看清时,无数人俱是大惊失色,巨骇之下竟在这瞬间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芸湘一怔,万没有料到会是这般。   如今就该是这般的下场,不是吗?   “生父所赐,不劳大人费心……”芸湘闻之,脸色越发难看,她抱起琵琶便转身欲走,却不料一回头便见场中央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铁制困笼。   若是因为其他事情遭到埋怨也就罢了,可是,她于教坊潜心研修音律多年,头筹赞誉唾手可得,技艺甚精,如何能被这般毫无理由地随意贬低?   故而她冷笑着道:“诚然,琵木轻量,怎可比之大人的随手一掷象扇?”   任凭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祁放未置可否,他从来都只听得凌然舞剑之伴乐,激锵振心而非哀转凄长,故只是说:“像你这样就是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为你赎身,还有,你的姓也该改改。”   祁放没看她,答得干脆而毫不客气,“花钱赏乐,不想听得这样难听的曲音,浪费时间还坏兴致。”   岂止是炼狱般的场景?   被困在其中那像个巨大肉球匍匐挪动的人早已面目全非,而身上那被烙铁烫得发黑的皮肤却格外清楚,烧焦的气味从此不断传出,一下一下地刺激着感官。   恐惧排山倒海地压来,旁观者尽管不能感同身受,却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任谁反应过来后也都煞白着脸,喉中不断发出嘶哑的干呕声。   芸湘更是被吓得连同琵琶都摔倒在地,浑身僵冷。   ——   曲毕,他只是扔了折扇,恰好落到芸湘的面前,伴随着一声脆响,零落物件就难免砸到她脸上,引得座中惊异四起。   而那确确实实是肉的香味,被与其关在一起的獒犬激动得整个身躯都在剧烈抖动着,目中血光闪烁,连口齿摩攃的声音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祁放选了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往后靠了靠,抬手示意人去将那獒犬项上的封锁解开。他这才好整以暇道:“可都给我听清楚了,这个人最是文才卓越,清高不凡,是我祁放的生父,野畜的亲爹。见者为证,这是我当他儿子给出来的一片孝敬,旁人可都承受不来这独一无二的福分!”   “祁……祁大人,那位可是您的仇人?真、真是罪该万死。”有人想要谄媚,却根本抑制不住牙齿发颤。   该是太平了,至于盛不盛世,根本无足轻重。   祁放得传回路时负着手闲庭信步,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待命紧肃,“督主急着唤我们来,是要给赏,还是问责?”   那道传来的声音不紧不慢,还带着轻快的笑意,却没有听到云卿安的回答,也全然没有让里边沉肃的气氛有所改变。····东厂向来不乏私罚,用时则狠辣异常,戾气横生。   祁放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会,面不改色,对其他番役投过来的焦灼求助目光也不予理会。   他自顾自地寻了个最靠近上首的位置,道:“问责么?总也是该的,没点谱数的人迟早坏事,是得尽快丢了腰牌滚!毕竟咱们现今在这京中就是城民的半边天,天地慈悲,仁心仁善。管得来刮风下雨,也管得来敬神送终,一不留心管过了头就能让大家伙都遭了秧去,扬威骄纵就是把轧头的刀,在这会子就等着被杀鸡儆猴,拔翼肃风!”   云卿安这才淡淡瞥祁放一眼,意味不明道:“倒是与本督,所想不差。”   底下众人神情各异,就是心里憋着话也不敢说出来,不服也是只能忍着。岂止是心凉?一路跟随而来恪尽职守地卖命,按着东厂惯例自是没少干缺德事,这些都不过是上位争权手段罢了,不然哪来抗衡的底气,如何谈论是非?而他们早就用惯了这些阴狠手段,哪来多么完美的品德?云督曾经需要的也是他们这一点,看重的也是此,现在却要因此而对付他们?   祁放对此未顾,笑嘻嘻地问说:“督主见过曹闻中了?惜因公殉职,特意将他护送而归,被葬下地了吗,比之徐聿如何?”   云卿安平静说:“拜你所赐,多一些人样。”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祁放往他那边凑近了一些,俯身道,“可是我看督主,气色仍然是不太好,别是被气着了。”   云卿安的眉目愈寒。   近日一直在试图调查宫变之事,不想属下接连生事,竟连济州的情况都被隐瞒,他根本就没有收到一丝风声,后情发展也完全脱离了他的本意。难得收到司马厝的讯息,未料却是因此,他当下能做的,便是从严处置,行令挽补,接连治罪。   同质的也就一并解决。“有事说事,有冤论冤,干脆得都不给辩白机会可是说不过去,不然这往后,无人甘心效劳而致腹背受敌可不好办。”祁放在桌案边坐下,道,“要说督主这般大动肝火,不会是从旁人那听得了一些闲言碎语吧?侯爷是快要回京了么?难怪督主在备礼。”   此话一出,果激抑愤。   云卿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到了这个时候还想方设法欺骗安抚手下,在他眼里并无多大必要。   “若要治罪,那我可是首当其冲,可是常言功过相抵,记着长些以来的表现,怎么着也得再给我个机会。”祁放缓缓勾起唇,压低声音接着说,“督主可知,那些个白长了一双眼睛的大臣,我可是都替您把他们除干净了,保证此后再不会有多余的消息泄露出去。”   金銮殿见异者,皆被寻了由头灭口,就算有人在半清醒之间觉察到了有关云卿安的端倪,也再说不出话来了。还都是祁放在不动声色间自作主张解决掉了的,本事堪够,引得厂番中不少人向着他。   云卿安自是明白他所指,心间微凛,凝声道:“你还真是费了不少心力。”   “这都是应该的,如果可以,日后奉命能为督主做得更多,想要备礼,我亦可代劳……”唇舌有些干燥,祁放倾身,想要伸手过去摸上两人面前的茶盏,却被云卿安先行将之按住了,抬头时便对着他那淡漠的眸,似含冰刀。   周边静得落针可闻,自也没有人出声提醒。祁放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属实不知这原是督主浅酌用过的,冒犯失礼,但也不妨事。”   茶盏未及再动,就“砰”的一声摔碎在了地面,落出的水随之溅上靴面,是云卿安亲自动手扔的。根本就是一切免谈,尽失耐心。   “丢下你的腰牌,出去以后往西行,就别再记着回路。”既然是越发肆意得势,既然是行为嚣张而再无牵制,那便从此无他位置。轮不着。   周遭一阵骚动。   祁放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刻意在众人面前拔高声音道:“原来,东厂是这般的容不下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何出此言?苦功尚在,所犯又并未伤天害理,断无可这般针对。”   “祁兄,气头上说出来的话可当不得真,何不先冷静些再做决定……还请督主三思。”有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出言。   云卿安依旧丝毫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只收回视线,无动于衷。   待引得场面越僵难控,祁放被拉着才回过身来,目露阴寒,字字如刀见血地说:“向来谨遵主令,今时也断不会违背。可是云督做的这副样子给谁看?赶走了我这一个,接下来又是得要哪几个,后尘就铺在这,轻轻一跨就踩上了!就因为长宁侯看不惯我们的这副德行,您就要赶我们走,对自己人比对外人还要毒,要用人的时候怎么不说?没有了我们这些个不是东西的东西,替您在泥里边四脚贴面来爬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云督以为自己还能站得稳么?”   是站不稳的,又何止仅此……   云卿安怎么会不知道,可这些他都可以不作在意,惟一怕的是再怎么做都是虚伪徒劳,疑怨难平,那个人根本不会再对他多顾。   远山沉在晦暗里。   到了现在,还有余地?   (本章完) 第103章 情难陈 “本印尚在,无需阻拦   掌印伤好后又病了一场,连着几日来的缺席总不可能再隐瞒下去,在所有人看来都似乎是毫无征兆。许许多多双的眼睛都在盯着司礼监,是一种对于权势的忌惮、朝端的关注,论起来也是夹杂了太多的复杂情绪,真正的关心少之又少。   覆手便可为雨的存在。   而他明明更多时候,就仅仅只是云卿安。他在半夜里就无能为力地发起烧来,额际的热度烫得惊人。   召易之得到消息赶来看诊时,便见云卿安已烧得昏迷不清,泪痕犹在,可他毕竟不能久待,只能是匆匆留了方子。岑衍这时正端着已经微温的药站在床边,踌躇着要不要将掌印叫醒。   “把药先喝了吧,喝完就可以安心歇着,天明以后就不会再有事了。”岑衍随后握住他的手,轻声唤。   云卿安睁开烧得发红的眼,费力看清眼前的人后,眸光一点点黯淡,有些失神地盯着他,薄唇微动。   “方才替掌印问过了,召大夫说您是思虑过重而致肝火攻心,开了安神清火的药,好歹喝几口……”岑衍说着,伸出手便想将云卿安稍微搀起来,靠近时才听清了那低得几不可闻的话音。   “他是不是,要到后日才能回来?”所指为谁,不言而喻。   岑衍忙重重地点头,道:“恰好等着掌印把身子养得恢复了,一切都是好好的。”   低眸本欲端详指间戒环,却听见门外边岑衍与旁人细微的对话声,他的眼神倏地一冷,下意识便挣扎着坐起身来,道:“本印尚在,无需阻拦,容他进禀。”   云卿安垂眸静静地看他片刻,目光沉凝,而后唇角微扯轻发出一声讽笑,却似重得能直接敲击在人的心头。   已然熬过了凄雨愁肠的凉秋,可是抬头又见凛冬。   “卑臣见过掌印,连夜从济州赶回京城,所为乃万不得已,还望恕罪……”在众人施礼间,仲长栾忙不迭地埋首瑟缩着道,话音未落却被那出鞘的剑光惊出一声冷汗。   烧了一夜,及至天亮才慢慢退热,云卿安的身子也虚得紧,虽然醒着却仍是昏昏沉沉,眼角一圈红晕似陶瓷染色。   那正是司马厝的存灭剑,其走时根本就没有将其带上,而被云卿安令人取得仔细收放在此处。哪怕是司马厝一眨眼就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他也会替之用心保管好,虽经伤亦是。   那夜,他如同做了场梦,梦里似乎在被轻轻浅浅地吻着,滚烫的身体被拥入怀,害怕焦虑失去过后的极度热切,尽作扑火迎合。而那每一寸的骨肌被深深抗拒着又紧紧贴过,和着血泪地拆解、揉碎,在其掌下不得已重作全新,这也算作如愿。   那只是位经事的掌管太监,也未敢进里边,只是在门槛旁哆嗦着跪禀道:“奴婢打扰了掌印,实在是罪该万死,只是底下人确实有些拿不准主意。那仲长栾突然私自回京,昨夜还偷偷撕了宅邸的封条,我们派人前去驱赶,却不料被其设陷反咬一口,这会才把他给押住,却一时间不好处置……”   似有什么在眼前泼墨蔷薇一样的大片大片铺陈而过,脑中嗡响,视线模糊过后瞬间转厉,冷寒如刺快速地侵蚀掉那柔弱病色。良久,云卿安从床边伸出一边手臂,缓缓咬着字道:“本印亲置,何来复杂?岑衍,搀我起来,备辇!”   “可是掌印,您才退烧,切勿突行动怒……”岑衍脚步没动也没有上前搀扶,只是满脸为难。   丝毫不加修饰掩蔽的锋肃,由内而外都能让人忌惮震颤。   单是这般想着,云卿安瞬间就只觉得五脏六腑处一阵紧缩,竟难以抑制地,面露痛苦之色。   风灌进了深道,顷刻间就能把人淹没。行至半路便看见那被营卫在左右两边牢牢架着的仲长栾,云卿安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颤唞得厉害,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气的。   云卿安却在这时身体微僵,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盯着那墙上所挂之物,抬手欲取。这一下,便彻底让岑衍和那掌管太监都是面色大变,“掌印!您这是……”   皆听入耳,云卿安长睫微颤了颤,却是什么也没说。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间终是睡着了。   掌印素来对待他们都态度和善,少有苛责高语,又何时有过这样的盛怒?岑衍心下一紧,不敢再作犹豫,迅速依言照做,扶着他就往外走。   今时所做,也只为彼。   云卿安却猛地抓起桌案上不久前才用过的空药碗重重摔在地,又沉声将要求重复了一遍。   这样的人凭什么还能好端端在这?自魏玠走后,细查翻出的全是他们的劣迹,投机取巧,损害外交……先前恰被赶走,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仲长栾现在竟还敢想着回来,就为了贪图那点不干不净的家宅财物!   这些毫不例外,都是司马厝极其痛恨的行为。若是让他回来知道了这些人干的祸国殃民事,见着自己苦苦守护的太平祥和被暗中搞得乌烟瘴气,该是会有多么的难受心痛?   仲长栾终是越显慌乱,在其步步逼近时,身体虽被摁着动弹不得,可嘴里仍是嘶声地喊着:“此因老人家跟随不孝孙颠沛流离,拮据狼狈,面临着诸多困难,故出此下策!还望掌印怜臣下急需资财赡养祖母的份上,且留情……”   岑衍闻言只得放行,难掩忧心。   “锵”的一声,长剑再不迟疑地迅疾挥出,直冲要害。   仲长栾死死瞪着眼睛,在倒地后,彻底断气之前仍在低声呢喃:“可、可侯爷也曾说过,好歹会给我们放一条生路的……”   ——“外边不平静,还是往京城回,那里才是升平。”司马厝渐渐转过身去,对他这般说着的时候,口气是这般肯定,如盛朝晖让人信服。   故而也就顺着指路去了,可皆是定数。   云卿安的眼睛微眯,毫无慈软地看着那道剑伤在上深深割裂,像是个可致尽毁一旦的血红筛漏,仲长栾那断线的躯体在痛苦无措地蜷曲颤动着。   一如他往日在金銮殿内,承受着来自司马厝的那一剑。   “把这人给抬下去扔了。”····湿漉漉的,眼眶不知不觉中润了一片,又有什么污秽东西飞溅在了他的衣摆上,云卿安却完全来不及擦拭。   他真的,有些倦了。   被拖下去的死人圆目未阖,胆战心惊的宫侍绷如惊雀,蜿蜒而下的血痕斑驳丑陋,似是锁在了这里每个人的脖颈之上,迁怒般地带去看不见的剑伤。   锦绣宫阙近在眼前,残局无处可收,清绝孤立之下,是一如既往的陌生遥远,那新鲜而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   司马厝倏地停了本急往前迈的脚步。   微侧过脸时,那一幕便直直撞入他的眼底,连同风烛残年的迟暮哀戚之景接连浮现。   此时方觉,他曾横刀策驰,不过是走马观花,看无可奈何,霜复染白发。   时泾被雷劈过似的忙别过脸,走上前去刚好挡住司马厝的视线,率先冲前边开口喊:“云、云掌印!是咱爷日夜兼程地第一时间赶着进宫来……”   剑自手中无力地脱落,云卿安脊背一僵,回过眸时,才终于慢慢地敢相信自己所见所听。他好像踩在了浓雾之间,所有的观感都是迟钝的,总窥不真切司马厝的神情,唯有不断向之挪步,低眼时才能看着彼此的距离终得以就这么越来越近。   “司马,你来看我了……”   云卿安再也顾及不上旁边的任何人,只是上前环拥住司马厝,手也顺着他的臂膀滑落至彼此指间紧紧交扣,触碰到的是相同对戒。   私定得无声无息,两厢一致。   仰脸欲吻而没有被推开时,且作可应的前兆,那一点扑腾上来的甜蜜雀跃还未及在云卿安的心里扩散就忽地消失了。因意识到自己衣裳上的血迹会弄脏对方的,他讷讷地后撤,垂头只是懊悔。   该怎样做才能补救?   “卿安可知,从前方传来的战报?到了这个时候,朝廷总能收到音讯才对。”司马厝对此全无理会,只是将手按上云卿安的双肩,迫着他抬头目光相对,追问时语气难掩急切,道,“可知北线诸地的备战情况如何,接收到的各州传讯和战略布置又是怎么样了?那些战败地区的百姓之境可还能够自处……”   云卿安猛地怔住,肩膀上传来的力道让他有些吃痛,不自觉地发出吸气声。而他分明能够清清楚楚地在司马厝的墨眸中看到,自己的惘然迷惑彻底暴露。   还未到下一刻,便已经是无地自容。   烽火告急,军报可都是无数快马跑死在千里迢迢之上传递回京的,随之承载的,是各地州官在传令奋力抵抗时的心急火燎,是以千以万计的生民在陷于水深火热中时的急切企盼……   可这仅仅是薄薄的信封,匆忙拆开一些简略过后,叠在少人过经的御案之上,轻如毫毛。   不是云卿安不记得了,是他根本就没有如何将之放在心上,那里早就拥挤得塞不下。他辗转难眠,焦虑不安,可那只是场自私自利的愚蠢笑话。   满脑子都是觉得司马厝会怨他抛弃他,一直想着的,都只是怎么该跟司马厝解释在金銮殿出现的那幕,如何能让对方相信他,可措辞严正而苍白难言。还有别的什么呢?想告诉司马厝,病痛难捱,渴望一点点的心疼怜爱。幻想着都是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的日后……也一直想要问问,戒环与聘。   可他无论如何,都是哑口无言的那一个。   “我……我这便替你去看。”云卿安偏脸避开了那能令他感到刺痛的目光,挣脱欲动却被摁住了。   “不用了。”司马厝将视线从云卿安的发侧越过,落向其后的岑衍,口气冷硬道,“为你们掌印分担些重劳,把与军情相关的折信都一一筛选出来呈于我,堆积落下的时艰难事也一并予我过目,遇批示下令,则无须辩驳。”   岑衍等人一时间面露难色,俱是未动而等着云卿安的态度。   司马厝自是知道他们所想,以交扣的手牵动着云卿安,令他背过身去不得不正视着岑衍所在的方向,随即稍低下`身,声音便近响在他的耳后。   “卿安,你说我这算不算越矩。”   “这些日子,你做了些什么?”提剑杀人……   “这不是在替我,别让京城落得像济州一样。”   是带着沉重的疲惫。   前线战况不明而多半是凶险万分,紧急难怠,民众人心惶惶,如何能对这很松懈大意?急迫得根本就顾及不过来又怎么理会个人私情?   云卿安薄唇微张欲答,却觉有刚划过脸上冰凉的泪趁机渗进口中,竟感涩意。   才意识并确认了什么,却只剩后悔和自责。   司马厝何尝没有对他付诸信任,剑偏过后选择为他遮掩、隐瞒不发的做法便是如此,疑虑重重,在难有证据而承受压力重大的情况之下,仍是这般偏向于他,这其中又经过了多少的考量与挣扎?愈深愈切。   可他却是,因患得患失而耿耿于怀,致令其失望,有负重托。   都在这场局里缴了械。   (本章完) 第104章 埙声咽 一声舅舅。   传来的不是捷报。   节节败退是从司马潜于要地失防的那一战开始的,幸得后方其他守地边将率军早有预备地竭力相抗,才堪堪不至于使得北边防线彻底大溃,可是这死死坚持而下的防守也不知道究竟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或许能有数月就已经是老天开恩,更详细的情况则无人得知了,而那位九五至尊靠着所谓“龙气”谋事又是怎么样,则是连同战局一般扑朔迷离,多觉儿戏。   涿东、连平三郡等地接连紧急派遣回京的人,也算是恰立于澧都那权迁漩涡的外围作了见证,却偏偏似乎还能维持着衣带不沾半点,反正左右奈何不得,都知如今是谁在朝中独揽大权。   分明是急如火烧,可想要合作支援,也还得朝廷经走程序商议过后同意方可。   京城仍是尤为平静,过往不惊,恰有明霜照前路。   “侯爷你可是有所不知。”甄元洲往旁扔了缰绳,嘴里边没滋没味地道,“涿东边地苦秋不比京都这里兴盛,折胶胡马壮,窥得边将怒。每逢此际总得战战兢兢,别说生怕自己在睡梦中被敌国人掳走性命,更怕顷刻间尽丧一年的收成,甚至无法给自己寻个周全安身之处!”   司马厝随他一同走着,移了移目光,正视着前方,道:“朝廷是该增强防御以减少边关的损失,募兵调军,驻扎抵御侵袭。这样一来,压力也能大大减少,而这恐不仅仅是防秋时候才做的事。”   这就需要有人长期专门负责筹集军备物资,四处募兵,统一筹划,其重视程度等同于战备。可目前也确实是在率军准备防战,和羌戎的战争是与谁都脱不了干系。   甄元洲闻言,苦笑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事都提了多少回?年年的防秋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现下也不例外。侯爷难道觉得,云掌印经手过后就能有了盼头不成?”   司马厝不答反道:“此一时,彼一时,流动狩猎才是最该提防。敌贼常打着幌子活动,一旦发现戍卒不多,就会立刻把狩猎变成侵略,今日敢抢我朝边境百姓的粮食,明日他们就敢攻城破墙。”   只有朔雪驰骋,可使之填白。   司马厝的脚步顿了顿,他没有急着答复,只是偏头稍作打量。   时泾心头微颤,竟是一时间不能言语,将陶埙郑重地捧到面前,而后故作轻松着涩声说:“行!小事而已,想听什么时候都能听。我好歹还有两下子,不至于像爷一样,袖子一捋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1]”   司马厝没有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时泾,语调近乎诚恳,说:“还想再听听,成调就行。”   时泾眉梢轻挑,笑了声说:“行得正,不留神撞上去了,这我也没辙。”   时泾眯着眼睛去盯上空的飞鸟,忽而被刺痛般的低下头来。   如果一个国家不能给百姓提供强有力的保护,则会让更多百姓对其失去信心。久而久之,驭民力度就会大打折扣。   甄元洲尴尬地笑了笑,说:“也就侯爷这般知人深浅,可我甄某未必这么信得过他云掌印!”   这样的事必须得办好。   质疑之意是格外明显。   时泾跟在司马厝后边,不满地小声道:“甄元洲就是不受待见惯了,见人不是倒苦水,就是都带着股不服气挑事的劲儿。”   司马厝不以为意道:“那你见着他记着绕道走。”   论起涿东,只知道寒门徐氏,不闻甄氏一二,好好的士族被排挤没落至此,常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不劳你来操心。”司马厝大步越过了他,语调有些冷,道,“该担起的责任谁也都推卸不掉,该少的一点都不会少。”   甄元洲仰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任重道远。整天提心吊胆地防着被人洗劫,也实在有损形象,没法扬眉吐气总是窝囊。而且,若是一朝不慎有哪地被占了便宜,不但拿不到当地百姓提供的赋税,还要拿出依靠朝廷财政收入去补贴,怎么看怎么烫手的山芋有谁乐意去接?”   “爷还是回去吧,别看了,说这外边日落就两眼一抹黑的有啥……这!这东西什么时候被带来了?爷您不是不喜欢这些玩意,曾扬言要卖了换成弹弓来玩么?”时泾低头看着手里那司马厝刚刚递过来的陶埙,不由得惊呼道。   已经离得远了,司马厝没有再理会他。   为叔所赠,可惜他技艺不精。   发白胄甲沉沉压在甄元洲的身上,显得实在有些沧桑狼狈,可这也是道不清究竟来源于何处的。若说戍边劳苦,也未必就是这副模样。   未知一路走了多久,眼前不见那长长的宫廊穿堂,回环曲折的流光到了宽阔的地方,非但没有大肆铺展而是尽数消失了。故而那连着天际似的边线都显得有些黯淡,或许只是错觉,可当其映入眼帘之时分明现出了另外的孤寂,无止无境。又在坚基之上惴惴不安着,不可言说的担心困在了那小小的一个黑点里。   ——   送到司礼监的传物都被锦饰缎布妥当的包裹着,显得很是讲究。   其中收纳的这些东西倒也可说是寻常,如同俗老留给后人之物,可细察之下便觉有异。普通寺庙制售不出这般精巧重质的平安符纸,屋宅地契所示可是京郊里极好的地段,贵重的很。偏偏那看似最不值钱的百家米又最是沉甸甸的,平日里哪户人家有病孩,其长辈则挨家挨户地求得来,渴望可以借此祛灾辟邪……   是这样沉的一番心意,可现在才到,便是已迟。引得惊疑不已,而无人敢去探究这究竟是谁送给云掌印的,可是除了魏玠还能有谁?   云卿安只淡淡对此瞥了一眼,正想叫人将之都拿下去烧掉,却目光微凝,终是未能这么做。····极为蹊跷有异,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封信件,表面墨渍仍未干涸,在他面前掉落时现出寥寥几字:亲启,约见。   藏收未语,云卿安心下渐沉。   黄土干裂,没有白幡。   召易之本想无声无息地把幼子尸体给埋了,却未能如愿,不知是从哪走漏了消息,竟让云掌印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只得跟随着其他族民,一同在云卿安临至时恭敬地上前行礼。   云卿安低眸,沉默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那神情说不上是苦涩还是悲哀,整个人都似乎是在那摇架风铃声响起的同时,一同暗哑下去了。而后才说:“为我之过错,欠下的,永远都还不清了。”   “公子何出此言?久久未能彻解蛊患实在是问心有愧,犬子能做试药之用,是他的福气……”召易之心头一跳,迅速道,“承恩未忘,愿竭以报。”   旁皆动容,缄语上前将召易之扶起,躬身表谢,目露凄然。   待周边其余人都退下了,云卿安缓缓伸出手腕给他把脉,直入主题道:“还请据实相告,我是否可以给自己挣回这条命,是否可以单为自己走一遭?”   不在意病痛苦难与否,只在意是不是还能有可争取的机会,争取他想要的一切的机会,保留下最后那一点点贪婪念想的机会。   缄语在给这两人搬来椅子后,自己却没有坐下,那双眼睛始终是静静的。   召易之低头思索了片刻,将手收回来,面露苦色,坦诚告道:“上下求之未得,药引尽数试尽,只堪作缓,实则有负。”   长生花败品,名之“次生”,就如同是给人打上了低人一等的烙印,再难抹除。本是为了追求长生,强制体征迟缓难运,痛意间歇侵袭,迫人无知无觉而后机能彻底转废罢了。使成半死不活的僵虫一具,任人摆布,活不活也纯粹看运数。只是成了那般无思无想,又哪来的生机呢,还有什么苟活的必要?   召易之说:“一直用着的药物也不过是能够抑制一二,可是,我所研制出来的同魏公公先前给出的总归是有些区别,恐怕实在难以取代作用……”   但是魏玠曾给出来的那些,虽然是能够克制得使其更多时候与平常无异,却是致瘾而更加伤身,那只是一种牵制利用的手段,都已经被云卿安毁去。   后令其退下,云卿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平静淡漠得出奇,只有戒镶的绿樱莹华仍停留在他的视线中心。   稀光点缀在沉幕,可那便是全部了。   缄语没有离开,眸中轻微泛出涟漪而水光却是消散了,惟含坚定的力量。她走到旁边推开了窗子,让外边的风进了里边来,如若无事地说:“阿竺前天才替我画好了样式,不乏厚料,还能给添置上许多冬衣。她又跟我新学了不少东西,会做莲子汤和红豆羹,还问了我红豆的意思,我告诉她……情深而固,不论缘浅。”   不论缘浅?   云卿安明明深知,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是在他之上的,河山宽广,他在其中只会被渐渐地埋没,那是更被在意的,程度或要远远在他之上吧。俯身在后,小心谨慎,以对方的在意为在意。可根本就走不尽,又以何填社稷?怎样才可以把事情都做好,而非力难从心?   为之振作重视,夜彻记卷,然默陪听闻埙声咽,终自觉无能。付出再多,却也只得这样的结果。   云卿安忽然打断了缄语接着的絮叨,说:“甄元洲来京了。”   缄语默立未久,随然道:“由他,我们娘俩不曾有过欠累。”   云卿安说:“你不怨他?”   “没什么好怨的,当初若非得到他的多顾,我或是早就已经流离丧命。门不当户不对,不嫌我蒲柳之姿又曾侍亡夫育子,甄家容我停留这样久已是不易,要迎高户小姐,总不能再让我碍眼,丫鬟也都不缺我这一个,无甚特别。”缄语干脆道,“我与阿竺过得好好的,今后与他再无牵扯,你犯不着为我们多做考虑。”   云卿安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本也没想着如何。深冬或可迁地以适,还能度得轻松一些,派遣护送,屯资置物,你和阿竺来日便跟着他们走。”   “何时可回来?”   “只要平静了,皆可。”   缄语抬头怔怔地注视着他,说:“有何事作耽搁?”   云卿安起身将走,简略道:“或见故人,未知祸福。”   望其背影,缄语的眼中没有了哀凄,轻声得如同自言自语,说:“可是,你还未听阿竺唤你……一声舅舅。”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江雪》   (本章完) 第105章 琉璃魄 与亲归,与友归。   今夜没有更声响起。   可感暴雨将至,茫茫的夜色中,惟有河道两边屋檐下悬挂的灯笼还在闪动些许亮光。有人颤巍巍地开了房门,许是要检查一下落锁情况,却冷不防瞧见了不该看到的,东城桥头那一幕。   在弥漫雨雾中缓缓行驶的马车在顷刻之间不知被溅上了多少污秽,迅疾如鬼魅的凶徒来去无踪,有目的而来,抢夺得手即退。而遭难的人身子蜷缩成一团,痛苦的哀嚎在雨下根本听不清晰,只有那滩血水触目惊心。   “告、告知云掌印……”   大约是听见细微动静,有人缓缓抬起头顾不得狼狈痛苦,只是艰难地牵动着嘴唇,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而徒劳无用。   唯一的见证者早就吓得退缩下去。   宫廷诡谲的事与他这样的寻常百姓无关,就不要去掺和了。   豪宅贵府之中仍是灯火通明,却是肃穆地令人生畏。大大小小几十口人聚在一起,每个人都把家当收拾一空,身上带着各种行囊物件,像是被困在小笼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多喘,屏息等待着的似乎是这其中每一个人的生死宿命。   倒确实是这般。   苏禀辰恰在仅次于主的位置,他的神态从容得显得与在场众人有些格格不入,说:“温大人混迹官场多年,现下竟是形如惊弓之鸟。”   温如海脸上微僵,堵着的气不上不下,倒也识相地不再言语。   事由如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因着朝中颁布的革新措施难免利益受损,温家人早就积攒下了一堆的怨言,又因先前差点投靠昭王落下把柄,虽及时意识到不对收手,可还是吃了不少的亏,后被云掌印利用此牵制,没办法只得掏出不少家底来又是赈灾,又是补贴。   ——   温如海偏过了头,冷哼一声道:“拖泥带水的,若是被这种人牵连坏事……老夫还丢不起这个脸!”   这样的关头出了事儿,十有八九就得遭殃。   借着身居要职探得机密,动劫武器图纸……作为投予羌戎的诚意,图存也能多些底气,若无差错,与他们暗有联络的羌戎细作,于今夜便会在适时适地秘密前来接应离开。这一去便是与旧国彻底割裂,再难回首。   苏禀辰缓缓笑说:“经十数载也未必能悟出个通透,但求立足安身,还奢求什么脸面?”   苏禀辰神色一寒,竟是郁得发白,讽道:“闲言碎语,惺惺作态。”   温如海听见外边家丁进来传话,回称行动已成之后,他的神色才终于微微有些松动,可是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到旁边传出刺耳的碎裂之声。   温如海饶有深意地盯着他好一瞬,说:“我这把年纪做事成了何样都不稀奇,再者,实在是云掌印咄咄相逼,若非举步维艰不得已又怎会行上这个地步?投外卖国可是当诛的罪,别说留名青史,后人能少给些唾骂便是仁慈。”   时间在点点流逝,这压抑却是不减反增,直到又有另一位小厮匆匆回话,道:“老爷,羌戎的那位贵人令我们即刻动身……”   温如海果然只是居高临下,冷冷扫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了两个字:杖毙。   “我看不能吧,云掌印还能亏待了你?没事又何必掺和进来,这一同流合污,连着你那亡父的坟头可都要被人踩上好几脚,良心能安下来?”温如海怪声说,“对方可还以我爱女性命作挟,穷途末路如是!”   高阶左右及周边俱是层层兵守,威压肃凛,刀剑生寒,而这远超于常的布置或并未能起到该有的效果。就算司礼监位高权重,小火星一般的希冀还是就此走漏了风声。若为旅人暂宿也没有什么不好,跋山涉水,倦尘当思归。可这明明是不由衷的枷锁殿堂,何出归属?   来时,司马厝的视线在这些人之上停留片刻,自是留意到了不寻常,眸色也随之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有人应声而动,无人敢质疑这位家主的决断,只是难以控制地越发焦急难安。沉静了不到一刻钟,却听有一道温润中带着嘲意的声音响起。   是携带着的贵重花瓶被不小心撞倒,碎片洒了一地,那犯错的丫鬟忙不迭跪倒,哆嗦着求饶道:“老爷!小的知错……”   暖阁中略显昏暗,微弱的烛火从墙窗漏进来,在将摧中挣沉,形如描金骨朵极尽所能绽出来的刺刀,倾付狂热。   苏禀辰显然是不打算与温如海在这话题上深究,敷衍说:“我与你倒也相差无多。”   子时,尚宁。   实是情急才决定要鱼死网破,能不能讨得好作另说。   根本容不得他不发现深思。那位独揽大权的云掌印竟似乎早就知道前线情况,甚至还对此做了筹谋而掩藏未语。曾在朝廷出往朔边的大军之中暗自留有部署以作筹划不是秘密,而也许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倘若其真的与羌敌存有勾结祸心,以目前这般还不知道在这里面究竟掺和了多少,又会如何动手脚。   司马厝偏开目光,眼前是阶通其上,抬步而落。非咄责问,愿以心平气和相谈。   “卿安——”步里轻唤,未得应答。   只见红翩俗烈,重帐犹似殷殷切切。   榻边以莽龙花鸟为饰,宝盖錾金,四角垂下金丝缎子结成的红团花,随进里的风微微摇晃。从账帘中缓缓伸出一只修长如竹的手将之轻掀,在猩红袖袍下愈显苍白孱弱。   云卿安光顾着抬眸怔怔地瞧着他,随后便只有难掩的咳嗽声打破平静。   隔着短短距离,司马厝竟是不由得周身都僵住了,强自偏过脸时,眼底微热。   莹若壁玉,窥似谪仙。其之所披,纯衣纁袡,深作婚嫁,灼灼明艳,合身得仿佛早经丈量过。可当下又分明没有四马金辂,更没有三媒六娉,高堂为证。   何至于这般轻率仓促?   司马厝骤然回神,行至云卿安跟前半跪于地,动手欲为他解开紧束腰间的绢带,却被他执拗地按止了。   后几乎是不吝用力地将其指尖从上一一掰开,云卿安苦涩地笑了一声,道:“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阻止我吗,想为我做何件更换?”   胸腔里似乎被什么钝钝敲击着,司马厝眉头微锁。   还未待司马厝回答,云卿安又自顾自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望其如被冠袍暗红灼烧,连那略低的眼尾都微扬而越发显得坚毅俊朗,眉目间的沉郁却也难以完全驱散,一如所念。   “自你还未进来的那时起,我就想了许许多多的法子,试着怎样才能把这房间周围布置得更为合眼一些,好歹能让你少些刺痛也算功成。”云卿安的眼神却陡转冷然,道,“可你还是第一时间往旁看去了,可是这颜色有何不妥,规制有所不对?皆可依你为易。”····“我听岑衍说你还未病愈。”司马厝道,“重衣束缚难得自在,在我面前,可换以轻便。”   “可你明明知道这是嫁衣,除你之外,再难露于旁人……原连这都是理由,想要自在的,根本就只你一个。”云卿安的嗓音干涩,咬字也渐渐加重。   他头一回这般厌憎自己的支离病体,难衬重观,怕不是穿了都会遭嫌。   司马厝起身坐于他旁,拥之入怀,说:“身子好些了吗?”   只这一刻,云卿安眼眶微红,默不作声,竟忽而挣动着想要逃离,仿佛先前那闹腾的情绪都成了虚无。   “卿安,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娘那样,草草作始,草草了结,自始至终都没能有个像样的排场,更别说被如何看重和珍惜。无论是对于任何人,即使是我,这样的自降身价根本就不值得。”司马厝却是圈紧了云卿安,没能让他顺意。   “我要的自在,是战止清平,与亲归,与友归,共卿同行。礼制未足是无心,宾客未邀是无意,明堂未置是无情。”司马厝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而重若千斤,“若是我来日给出的诚意不够,你别轻易点头。”   云卿安缓缓垂下眼睫,那蓄满的水雾差一点就要完全溢出,烫得他几欲缴械投降。   他又何尝不明白司马厝的心意,可他不敢再想,纵任性妄为也能少些缺憾,是真的害怕,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经前赴约一遭,多不得已,致逼行上异路,无法再像先前欲语陈情。   妥协了一般,腰带滑落而下。   在司马厝的目光中央,云卿安直起身,如若无事地慢慢宽衣解袍,后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将单薄背躯彻露无遗,而他的动作却未止于此。   “确实有事要同你商量。”司马厝凝重道,“因听闻军讯难平,早些年慈州等地被割让,今我军退入平原后方根本无险可守,如果北羌支援大规模兴兵南下,长驱直入也未尝没有机会。而他们先前在雍州发动的几次小规模袭扰极有可能是对用兵的打探,以图摸清底线和防御力度,恐声东击西,真正目标或为平遥关,欲借助此为跳板……当初被你派出跟随皇上出征的军队暗子回传消息如何,是否有随机应变之措?”   他其实还想要问问,可有他叔叔的消息,却还是将之压下了。   未有寒侵,室内点点的微温倒更令人觉得冻得彻骨。吉服腰带下垂着的是一枚同心绦,云卿安对此多看了一眼,不无遗憾地将之摘下,在旁边的架子上摆得整齐。   似不曾听见仍没有吭声,件件脱落,他随即躬身褪下最后的一件贴身薄衫,背脊骨随其动作微微凸起,瘦削而线条优美,剑痕却没有因此加以偏袒,琉璃骨魄就在那层各色混杂的权术碎衣之下。   只除不易,体肤皆陈,能予则予,掠尽短时。   “宫中燃升烟铭那日,被我手下抓捕的羌贼悉数毙命,手段特殊,防不胜防,未清缘由。”司马厝忙从上移开视线,紊乱的呼吸和加快的心跳却并未能够有些许的平复,可他只得维持着镇定接着说,“卿安,有何告于我?”   其言却是冷讽得如同返京初见,不复前态。   “侯爷自有彻查的本事,又无需依赖于咱家。令失望,可要责怪?”云卿安这般说着,伏低身子靠在司马厝的跟前,长发如瀑垂散,那晦暗不明的神情也随着他将脸埋下的动作而消失难见了。   司马厝心里猛地一沉,在捧起云卿安的脸与之对视上时更是感到惊悸。   空洞如寂,漠远藏讥。   司马厝有些慌乱地抱起云卿安,想要为他找衣服穿上,道:“旁事后说,我先带你去瞧大夫……”   “你大可先令咱家满意,仅此一次未完嫁礼,逾时不候。”云卿安眼尾上挑,指间顺着司马厝的脖颈一路向上到流畅的下颌线停留摩挲,话声带着蛊惑,道,“吐露字句几何皆以你之所动而定,可否?”   司马厝盯着云卿安那愈红的脸颊,用手指掐住他的下巴,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火灼过般,道:“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已隐隐带了怒意。   云卿安心间微颤,尽管知道这一言一行都是在消耗对方的耐心,可不容多顾,肆意所为已是表态。   不知不觉间他那紧绷的身子越颤越软,柔若无骨。他低头轻含着其耳尖微微舔动,又从司马厝的眉间轻绻地一直往下吻,流连过唇侧,再微用力印下个明显的红痕,似是赌气的挑衅。   暗火跳凿得不合情理,愤意则使之越升越高。   着急躁动根本无处发泄。   手被死死往上扣住,云卿安被掰成平躺在地的姿势,周身都被笼困在其下方,光洁的后背贴上粗糙的地面时不由得生起密密的痛楚,而突如其来的寒冷更是使得他一激灵,敏[gǎn]得呼出声来。   司马厝面无表情地扯开衣带,被那飙升的燥热弄得越发火起,喉结猛地滑动,而云卿安仍在不安着扭动着,不断刮蹭上他。   肤容在淡淡的月色之下泛着光泽,美得有些飘渺遥远。云卿安眸含莹泪,用尽力气把人搂住,放松身体而仍是故作冷态强硬道:“外边的兵置,是我用来应付澧都今晚变况的,事关重大。你担不担心?”   听出云卿安的潜意思,司马厝的脸上郁色更深,用指腹在他脊骨处摁了摁,下方在动作间寻至适时猛力往前探,用的方式是最为简单粗暴。   云卿安闷哼出声,脑中空白一瞬,痛得咬住下唇,努力试图压抑呜咽的声音。   未落的暴雨先摧于内,全作到底贯透,打散了视线和思绪,逼他眼眶通红失声叫唤,云卿安随之仰颈,汗水打湿了额间碎发,而那痉挛般的应激反应使得司马厝的一双墨眸愈发深沉,无尽的思绪在其中叫嚣。   他俯下`身来咬着云卿安的唇舌,借着就地的力将人死死圈住,姑且退让,再次冷不丁地猛携足力道而去,连带着云卿安整个人都狠撞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   明明都不好受,从未这般用力过,满腔爱意倒成了相互的折磨。   而接着那强有力的节奏振动如同一下下敲击在云卿安的神经之上,把他困在山巅,筷感与痛楚交织随时都能让他濒临悬崖,心跳重若擂鼓,只得更加贪婪偏执地呼救于这个支配着他的人。   “司马……”   可司马厝听不见那微弱的呼唤,他随后几乎是发着狠地进行着这一切,完全随心所欲地操控着他,交叠起伏间共沉沦随夜。   (本章完) 第106章 合卺酒 竹制伞下,潇潇而孤立   不省人事的前一刻,云卿安只觉得溺欲几近窒息,视线因潮至顶点而模糊不堪,而他怎么也没能想到,在意识刚恢复时,所触会为这般。   此夜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仍存浓烈又似乎是淡了,淡得清宁。他虚脱地趴伏在司马厝身上,贴于胸膛之前,被有意无意地搂拥护得丝毫感受不到地面的寒,但见对方如睡过去了一般。   原还是,怜惜他的吗?   轻微欲动却仍感其下紧钳相连,云卿安倒吸了口冷气不再敢乱动,只是缓缓抬手轻抚上司马厝沉静的眉眼,满心空缺都在这瞬间被填满。   他可是司马啊。   虽用急逼的手段,难免伤人伤己,而就姑且当作是完整的礼成,自私一回罢了,没力气再管别的那么多。   骤然对上其压迫般的视线,是司马厝始终醒着,这时用手钳制住云卿安的下颌,稍稍将上半身直起来时,物事便转着角度在他体内微妙地搅动,使得潮红未退而愈添颤栗。   “这些,够了么?”那道声音总算是散了几分冷冽。   云卿安难以抑制地急喘了几声,在司马厝的目光中嘴唇几经开合,终是低声说:“柜边放有合卺酒……”   司马厝忽而往前倾身,脸堪堪在侧擦贴过,伸手去将他那因此举动而更加紧绷蜷曲的脚趾一一展开,道:“若非要换一样东西来伤腑摧体,恕我不能再依你。”   灯火剧烈晃动又倏地一灭,浓腻伴着近雨的沉闷,完全没法令人感到轻松一些。   司马厝将云卿安重新摁回被褥的包裹之中,环拥住他又在他耳边沉声道:“点到即止,卿安。京城无论如何都不能乱。”   在担心的,永远都只是这些。   在湿意蔓延在眼眶周边之时,云卿安生生压下了将临涟溢而出的泪水,在身子微微扭动挣扎间,埋头在司马厝的肩膀上,舔伤口般的轻吻了吻,随后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哽咽。   司马厝微眯了眸打量着四周,稍缓脚步,他此次前来根本就没特意带武器,而随身携带的匕首也早就不在了。瞬有意识,分明是云卿安预算好了这些,摸探他身时完全不会留手,对最亲近恰卸防备。   云卿安心间微颤,终是什么也没有说,任凭那穿衣服的轻微声响在他身后,眼眸逐渐化为深潭,静得平滞。   真的不可以吗?他竟是无能到这般地步。   “你要去哪?”察觉到司马厝在将他放下后欲要即刻离开的意图,云卿安的反应陡变激烈,挣起时的极力抓握间连指甲都要陷进肉里。   已是另一番对峙。   “执事严谨,有什么指令变更还是要当面问问云掌印比较稳妥,毕竟连未磨的刀剑都不会轻易拐弯。”聂延川道,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聂延川首先打破平静,开口道:“掌印有令在前,现即发生的事情与侯爷无关。还请留步于此,勿要让我等难办。”司马厝犹进未停,讽笑一声道:“前是前,后是后,卿安张口咬在我耳边时说出来的话我再清楚不过。让开!”   云卿安在唇边勾出一抹冷笑,在黑暗中难以看清对方,却可窥得一如既往的决绝。他借机报复性地在司马厝那里用力地揉捞了一把,指尖有意搓刮过前端,这才转过脸去,口气漠然道:“侯爷早去早回,行事一切顺利。”   司马厝忍着他肆意拨弄的动作,后才握过他的手,替之把沾上的液渍擦干净,又放进被子里仔细收好。   先前受着那样的粗暴对待,都远远不及这一刻让他痛苦难受。   聂延川却并没有退,用眼神示意旁人行动的同时,自己也当即抽刀出鞘。顷刻间,伴随着各方刀锋刮擦而起的冷声,其汇集交织形成的刃墙已赫然横在了司马厝的面前。阴冷得如同野兽的犬牙,与喉咙隔着连仅仅一寸都不到的距离,时刻皆可致命,逼近间迫着他下颌微抬,后退以避。   外面的凉风抽刮上来,过经寒甲自是不发出任何声音,而潜伏的锋芒暗涌,掩门走出后踏阶的区区动静竟是如同镜湖石惊,瞬引凝压戒备。   所行为何,其又究竟想做什么?   围拢上来的四卫营等其他众人盯着他的眼神皆是不善,不约而同地将手搭上腰侧佩刀,再没有了往日的客气。   腿间残留着干涸的红痕,在其撞入眼底时,司马厝的心头狠狠一痛,慢慢退出时,他尽可能轻柔地将人托抱起身,向床榻行去。   一截翻飞的衣角几乎快要在这一刻隐隐待发的剑拔弩张中随风断裂开来,又似有似无地在顾忌着什么。   司马厝脸色愈寒。   眼前这倒像是要寻个由头将他软禁的意思,脱身都成了件麻烦事,思绪急转之时,终听到身后门开即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却是令他心底一沉。   “本印说一不二。”云卿安扶着旁边坚固的物件才勉强站稳,面容苍白而清寒,缓缓道,“滥职存疑,卸责待查。侯爷既至司礼监,入则为主,好生看顾。”····——   飘飞的碎纸赶在风雨的前头率先下了场雪,其上所记多为详细惊颤。京城的舆论未知从何而起,影响却是迅如霜摧,那点半坚的信念也越发动荡。   在侯府周边,私自围堵者扬言要砸烧搜查、质问并讨要说法的声音此起彼伏,在有意的带动下也就愈演愈烈,有的百姓起初只是看热闹而不自觉生了动摇,因着惶恐的关头判断力本就减弱,渐渐越来越多未清是非的人们因此攒下不少怨愤。   分明就没有所谓的证据。   可在以讹传讹中,宛若朔北司马氏为了谋反夺位而投敌害君成了那板上钉钉的事情,前线情况紧张而士气低靡等诸多坏消息都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原因,自然而然就成了人们在战后长期以来负面情绪的宣泄口。   程岱是最先被推出来处事的那个,领着一众锦衣卫欲行大刀阔斧之间却被袁赣带人拦下了,任谁也看出了欲阻此举是云掌印的授意。   纠缠吵闹间,程岱却有恃无恐并没有就此退让的意思,他将卡在门柱的刀锋收了回来,昂首挺胸道:“所为只因司马氏存重罪之嫌疑,我等既食君禄,焉能不诛国贼?”   “好个诛国贼!不见赫赫战马功,但闻嘈嘈闲碎语。”袁赣冷声质问道,“我且问你,行此事可有朝廷之命?”   “汹汹民意,不可不察!后诸官亦是不辞劳苦为民请命而来,势必要讨个公道。”   “身为朝中命官,都堵到侯府门口来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今日你们敢围府,明日是不是就敢到皇城逼宫?”袁赣始终记着被交待过的事情,神情丝毫不敢松懈。   “清者自清,怎需妄加阻拦?若真的是心里没鬼又何必如此,经刑罚一遭过后自有答案。”程岱眯了眯眼睛,反驳道,“莫要混淆视听,事有孰轻孰重。一旦前线战况恶化至溃,羌军攻入烧杀掳掠,我们国土之上的泱泱子民恐都将沦为耻辱的亡国奴……”   此话一落,果愈激愤。   场面渐渐有失控的迹象,竟已有个别失去理智的人一拥而上意图破坏泄愤。   袁赣一下子陷入被动,又因为顾及着云卿安所下不可伤害百姓的命令难免束手束脚,却发现身边的几位同伴早就已经行事散漫,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个表面功夫。他的心里更加沉重了几分,自从祁放被赶走那件事之后,东厂这些人中有许多都身在曹营心却不知何处去了,敷衍办事,不上不下。   明明交由手下就可以办好的事情,却让云掌印不得不亲自耗费掉许多心力,已无暇再多顾处置这些人。   而今时就更加明显了。   雨终是在此刻降落而下,却没有想象中的猛烈骇人,却也瓢泼可畏。司礼监的马车辘辘驶过来的声音没有人能听见,然而在其停下之时,在场无人不为之侧目。   旁为掀帘,竹制伞下,潇潇而孤立。   “众位大人劳苦,本印甚慰。”云卿安的声音平淡清冷,“只是堂堂侯府周边不容造谣生事,已派人调查,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谁也不可妄议。”   他曾经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有料到魏玠能被外敌存心地护送着好端端地回到京都来,在躲得严严实实之下,借着中间人与他心平气和谈合作条件。魏玠曾经在京埋下的爪牙脉络何其强大,如今显然是被羌贼操纵着给之能带去不少的便利,代表的自然也是其意思。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尖刀对准了他最在意的人,抹黑陷害朔北司马氏。   合作条件,不过是胁迫罢了。   区区流言构不成多大祸害,可这仅仅只是一个留有余地的开端,一个对他明晃晃的施压警告,随后或伪证栽赃或其他,不易罢休。   而其图谋的也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程岱将沾满水的刀扔往一边,故意高声道:“人人皆知云掌印最是大公无私,也是断不会做出些包庇罪犯的祸事来,定能将之严惩,令我等心服口服……”   自是别有居心。   这些人中不知有多少是暗被渗透了的。   “所言甚是。”云卿安只缓缓微笑,将方才刚接收到的信报扔到了地面上用脚踩过,说,“程大人,令正有言,盼见最后一面。”   竹伞落下,碎纸消失在雨水里。前一刻拥戴,下一刻也能够去诋毁,让人寒心的东西,丁点都不该呈于面前。   他能护得住,顾得来。   (本章完) 第107章 人萧索 世道如何,无半点纠葛   宋桓知不日前才呈上来的一部厚籍还停留在司礼监值事房的案桌上,新故未有着尘。据其称为听言代笔,共友呕心沥血之著,述政见提议,涉兴坝劳民多样,可见极重。   而案桌炉烟缓缓缭绕上升,轻柔地欲抚平微蹙的眉心,云卿安在听着褚广谏的回禀。   “……有一部分外敌军兵在暗中守着温家人,也就是最先进京打探情况的那些羌戎细作,早已与之定下会合接应的方式,控制后经搜查发现其携带图样重信等,意图断为投靠外敌,一旦成功简直不堪设想。”褚广谏恭敬道,“东城桥头被劫杀的,即是京营的器匠总师姜陈及随从,已尽收敛。”   褚广谏暗觑他的脸色,又接着说:“被一网打尽的温家人已皆伏罪认命,只是这伙之中……苏大人似是例外,听说是在我等行动之前,中途不知因何情激跳车故散,现况未明,可要追查?”   云卿安沉思片刻,道:“不必了,通风报信的人,可得眉目?”   褚广谏面露难色,说:“恕愚钝,难得线索,但对方既然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将消息传给我们,致及时阻止而未酿成大祸,此次给予有利无害的帮助也是事实,料想并非心存恶意或是另有苦衷以图避嫌。掌印何必一定要刨根到底?”   云卿安看着他笑说:“如果并非知根知底的人,突然予你好处,你就能毫无疑虑地坦然接受吗?”   褚广谏面上一僵,心知云卿安所言是另有所指,反应过来后才斟酌着道:“承蒙云掌印看重提携的一番苦心,褚某不敢妄加质疑,定当竭力而为,不令失望!”   “可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被总兵教出来的可信可靠。再者,咱家要的从来不是你的竭力卖命,可确实有更难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云卿安移开目光,淡淡说,“经征战后营部实力恐有大量折损,来日,我要你在这个位置拉拢形成的势力都成为他的前方铁盾,后方羽翼。”   倒并非只有司马厝一人被留在这里,看守的人在周边格外密集,伺候跟随的宫侍垂首敛目。云卿安并没有完全地困住他,他仍可以在限定的范围之内自由出入,可哪怕是细微的动静,都必须事先有人向掌印禀报,还得在旁众牢牢地看管陪同之下,给予的待遇倒很是“隆重周到”。   褚广谏忙敛神肃目,坚定答:“掌印放心,定不计代价办妥!”   好不容易逮着个空隙在隐蔽处动手,一位小宫侍在快被司马厝掐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才声音微弱地吐露信息一二,而直让他的心沉入谷底,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烦郁都爆发般地瞬间涌上。   又忆起曾经混入行刺的红衣剑姬揭开宫婢伪装,在将离回头时,朝他不无同情地告知碍事小奴已死的消息。他得了魏玠允令前去偷偷寻友踪迹故而误撞,不料岑臻早已在乱中丧生。   云卿安不愿多等,直接逼问道:“可否做到?”   而两者所居所现为后宫同一地点,琉白殿已在前些日子离奇的大火之中完全被焚毁,几乎毫无线索可以寻得。   ——   暖阁的摆设一如初时,连焦尾琴的位置都不曾改变过,只是不再听见那绵长的乐音,偶有几颗沙砾被风挟裹着撞击窗棂,发出令人越加烦闷的声音。   如温家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迅速,对方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做到隐蔽更是有着些许能耐,除了借着魏玠作为利用工具,本身也不可小觑,那浮起来的冰山一角礁岩都能让人撞得头破血流,他也不是例外。   厚籍在不得翻阅之时,便就这么凝固着,把人的情感思想、连同那无数个日夜的讨究钻研、为国事生民的苦心孤诣都一并封冻起来了。可书页仍然会泛黄发蛀,落到苏禀辰的脚下就成了一片枯叶子,逼得他在不经意落目之时只剩下恐惧,逃也似的避开了,是荆棘陡崖也都无谓,平顺坦途也作贪想。   没有可受自己控署的实力简直寸步难行,不论是在京都还是在朔北,还是面临其他困难的情况。将手脚伸向宫廷之中本只受皇帝一人调遣的禁军,或许实在有些大逆不道,可是这确实是能够让他更快势起的手段。   不然又能怎么样?   就如同是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故而存心将自己送上来任凭他泄愤,云卿安无论如何都隐忍不发地受着,末了像个被丢弃的瓷玩偶般默默地收拾狼藉,偏偏对他的问话避而不谈。还不如两不相见。   云卿安这才稍缓了神色,有些疲惫往后靠着,说:“本印会遣人相助于你,不必太有负担。至于近日的巡防,则是劳你们多加费心,混迹潜伏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都是无济于事。   待褚广谏应声退下,云卿安轻阖上眼。   闻言,褚广谏目光怔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对方语气的恳切这是能够听得出来,这竟是在为司马厝做的打算。   等着他的仍是一盘难可落子的锁局。   若谈起羌戎细作,倒是有着典籍对此记录,而云卿安查看了整昼自是不会收获全无,如前朝妖妃白嫱惑乱遭诛一事。   炉烟散开了,桌案依旧平静。   只所幸世道如何,都与他再无半点纠葛。   可与外界隔绝着,连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一概不能知晓,仿佛周围被铺开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他整个人紧锁着直让内心的焦躁感迅速涌上,差点要疯。起初司马厝还能设法试探一二,可是自从后来他气急之时以恶言把云卿安赶走之后,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寂静无声,就连看护他的宫侍也都纷纷地选择了缄默不言。   ——“广昌伯府庆贺寿辰,大摆宴席隆重非凡,泛邀掌印及群臣,普民皆知。”   笑话,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且不说不符合其一贯低调的性子作风,单说在这关头,前线战防紧张,皇上情况不详……有什么值得大肆庆贺的?是个明理的人都能想到才是,广昌伯断不会考虑不周至此。再者,这又和云卿安有什么密切关系,为什么非要让散布得普民皆知?不好的预感笼上,他必须要弄个明白。   “我要见你们掌印。”   “侯爷还请稍安勿躁,掌印公事繁忙,未得闲暇,静候即可。”   随之而来的是各种敷衍推诿,根本无从得见,分明就是让他只能在这待着,被蒙在鼓里,度日如年。   连日未曾放晴,阴霾似乎都要铺天盖地压到人头顶上了,昼时越来越短,漫夜则长长无尽,风过时都带着萧索寂凉的味道。   这个消息就如一个噩耗,牢牢钉在司马厝的心头,心绪不宁,搅得他始终难以入眠。   赵肖两家向来联姻交好,联系紧密,而自外爷触怒龙颜后,其余众臣也都有意无意地与之避着嫌,如今又哪来这么大的脸面去邀得动他们?除非……是得到了云卿安的允许甚至是授意,想要做些什么?就算是找麻烦又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如果是为了别的,能有什么事大到要这般多人都知晓?   臣证民听,欲得认同……   这定是一场蓄谋,所为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的目的!司马厝倏地披衣起身,用狠力踹开房门,巨力震颤之间连带着门边的框架长几都摔撞到地上成了碎。····外面看守的人听闻动静,迅速围冲上来欲要强行将他拦住,聂延川撞见司马厝之时心头不由得微寒,对方扫过来的眼神就宛如在盯着死物,触之瘆然。但他仍是谨遵命令,出刀威慑道:“侯爷请回,您若想出门,等明日禀报了云掌印才可……”   话音未落,锋刃即被重重地撞歪向一边,是司马厝在眨眼之间侧身以手刀击颈制住甩飞出来的人致此。   与此同时,于混乱嘶呼中,刀芒不可避免地与血光交织在了一片,他这竟是宁可自损也要伤敌,全无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愤怒和痛苦吞噬着残存的理智,司马厝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聂延川等人皆是心惊不已,一时间都难免有些无措地收刀渐退。他们奉命看守,可不敢真的将之重伤,更不敢就此要了司马厝的性命。   借此机会,司马厝立刻将夺过来的刀横于前方,目光冷冽,步步逼上,一直将他们都迫退到外廊通道旁边,眼见着就有一点要逃脱的可能。却偏偏于此时,一人缓缓自倒退的禁兵后方走出,眉目舒淡温和似能安抚戾气一般,可那眸中的阴影层叠总是不经意地显出几分复杂。   可以宣泄的,汹涌澎湃的,无论为何都被硬生生地卷容在了纱幔雾膜中,取而代之的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钝痛。   云卿安在靠近司马厝时,将手轻柔地放于两人之间的刀刃之上,任凭那血流自其上而出,鲜红刺目,仿佛这样就能把彼此的隔阂给抹除。   “因耽搁迟来,可是挂念?”   “无碍,咱家会陪侯爷走到底。”   镂空窗桕,风落银面。   “年十四,就从军参将,随关平总督出击远山,参定尐淮之战,因故受埋致负伤而归,请罪自罚。”   “年十五,受任为随军副将,从勇忠将军麾下,展锋于渡野边战,独自率领八百骑兵挫敌无数,引众惮……年十六,于征南攻势中以少退多,反败为胜,突袭而逐敌数百里,歼其精锐,俘兵千人含王公大臣。共部众击鸣而归,得赐明铠。”   司马厝只在旁静静地听,脸上并无过多的神情变化,亦或是再多的思绪翻涌,到了这时也都在可被窥见的范围之内静止了。   那属于他自己的过往从战经历如今自另一人口中说出,莫名的异常清晰,成败荣辱都仿佛为之所见证所参与,让他根本一时间难明心里是什么感觉。而云卿安分明与他的曾经间隔得极为遥远,他们在那时并无何牵扯,喜怒哀乐也不相关。   是过路都来不及多朝之看上一眼的陌生人,各有繁忙,各有疲累,于司马厝而言确实如此。   里屋再无多余,是平静之下的紧绷,仿佛连一点点异样的思想都会被揪出,从而经着不亚于风吹日晒的摧打。   云卿安深深凝视着司马厝,目光未曾从他的身上挪动过半分,回忆似的继续道:“咱家因囿于宫墙,极目所望,不过尔尔。承启七年迎军归,但见飘旗高擎,黑马白缨。”   那呼声威严遒劲,响彻京城内外。赫赫皇家仪仗,都会在此间瞬间变得黯然失色。前去围观盛况的宫人不在少数,因他们都早早地将事务备妥,管事者也格外开恩地允许。   可这些本都与云卿安并无关系,魏玠的看重也意味着,他的身上从此多了一双沉沉镣铐。   他仍然是去了,余事不计。   而当时,他竟觉得有些刺眼便低下了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就此不再仰望,而撞入眼前的,是满地尘泥。   云卿安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凝声道,“听闻那是侯府少将军,天纵之姿,京都翘楚,可我只知你是司马厝。他人誉你功名显赫,可我也只是……”   司马厝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脸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   云卿安却完全没有要就此放过司马厝的意思,逼近时连那浅浅的鼻息都能够被感受得到,只要微一动作,唇就能擦着对方的脸畔而过,似乎下一刻就能将之完全渗透。   司马厝冷冷说出的话却是将这一汪风月尽数击碎,“广昌伯府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若怨愤相对尚且能够勉强应付,此刻反倒难以招架。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个准话,那有他极为敬重的长辈,亲切熟悉的肖姨娘或是……别的手足表亲。   云卿安的眼睫微颤了颤,就着这个位置停留许久都不曾作出回答。   可这却几乎是证实了那不好的猜测,形如默认的态度能让人更加烦躁。   司马厝反客为主地欺身,将云卿安抵摁在墙边,捏着下巴迫他抬脸两相对视上,目色的血红将那藏底的刺痛都搅得翻出表面,狠声道:“云卿安,这样做于你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根本不得答案。   云卿安只能无声地,抬眸与他相对。   如这样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举动态度哪怕再激烈,结果亦同。一种说不清是倦是怒的情绪瞬间涌上,司马厝松了手上的力道,将脸靠到云卿安的耳边,哑声道:“是不是,我待你不好?顾着其他却对你疏忽得太多,亏欠的太多,就连伤痛病重都只能留你独自忍受……”   云卿安心间一颤,猛地闭紧了眼睛,用于遮掩那刹那之间抑制不住而将溢出来的脆弱。   “若是难过委屈,可否愿意给我一个尽力弥补的余地?而若是有怨有恨,要图谋或利用,也大可全都施加在我身上。就当作我是你的走狗鹰犬,阶下俯臣!”司马厝轻轻地环抱住他,语气沉沉地道,“横竖这都是我自找的,但可不可以,别牵扯上旁的人?”   云卿安并未看司马厝,而是怔怔地向一个方向注视着。   那里有朱红洒金的辉煌背景,流照现出的尘埃是这般飘忽忽的,明明不落于实地,却又如同寻到了栖息。即为关于软硬兼施,关于真情与否……   云卿安忽而用力地将司马厝推开,缓缓往后退开几步,在微明的光线中朝他勾出一抹笑,一如初时相见于奉先殿前。   令意下达,被呈上来的是一套完整战衣,银白夺目如新。只一眼,司马厝便认出了这正是他十七岁战还时被赐下的雪翊明铠,他不由得呼吸微滞。   “广昌伯寿辰在即,咱家有个不情之请。”命人尽退,云卿安淡望着他,说,“我要你,穿给我看。”   (本章完) 第108章 误几回 银电透幕,月惊霜华。   仍在勉强。   司马厝面无多余的表情,极为费劲地将之完全穿戴上后,用手扯着接带又按着身上战衣那不稳的地方,这才抬脸看向一直在旁就案靠坐着而袖手旁观的云卿安。   已经不算合身了。   双肩和背后的皮制接带都难以完全缚住,腰胁与膀臂下部的链甲也都勒紧得厉害,他那本就挺拔的身形在数年之间被锤炼得越发精壮强悍,随时能爆发般的压迫力潜藏在其上每一寸,极致地将所长都凸显无遗,宛若战衣的那层外来掩护只是锦上添花而非必要。   健骁将良,可见卓绝,而他俊脸上那因此而难免紧绷隐忍的神情,在落入人眼时则成另说。   是又加催化。   云卿安的视线牢牢锁着司马厝,能把他整个人自上而下都看透似的,毫不掩饰的热切占有欲如同能够侵掠漫入,连呼吸都有些滚烫。   本只想再看看他穿上战衣的样子,可现在却只想帮他再全部除掉。   “卿安……”司马厝被他随后那有些激烈的动作弄得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皱眉,脸上闪过几丝无措。   司马厝如若是在受着另类的酷刑煎熬,他极力试图分散注意力也只是徒劳无功,那根弦始终在紧紧绷着,仿佛随时都能够断掉。   他抬脸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放开了那握着云卿安腕上的手,尽力让自己身体最大限度地放松,可难免僵紧。   司马厝这回是只能默认了。   半晌后,他还是嗓音低低地道:“别这样……”   云卿安稍侧头斜眼睨着他,似笑非笑,道:“可咱家偏要这样,几时轮到你不愿意了?还是说,这又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手段。”   云卿安隔着极近极近地端详着司马厝身体上下的各处,包括他那不自然的脸色和耳间的红,嘴角边噙着淡笑,意味深长地说:“怕你穿得难受,不过是想为你精准量一量尺寸,好赶制新的。可咱家来得匆忙,准备也有所不周,能用于度量的十分有限,你别不依。”   司马厝立刻隔着衣料握住了云卿安动作的手,不知是隐隐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他心跳得亦是急促。   本该克制,可犹在叫嚣。   司马厝只能任由着他的举动,可直到战袍被自身上一件件地剥落,云卿安似乎都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而下一刻,便感觉到里衣之内传来的一阵微凉触感。   贴身衣物在随后都被悉数丢在了地上,连亵裤或一片布料都没有留下,他只能任凭着,迎着投来的那道直视目光觉得有些闷热,偏偏云卿安把通风的窗口都关得严实。   随即被引坐上的大理石桌案有些微晃,那如云浪波涛般的花纹被遮盖住了一半,起初还能有些冰凉。   内侧腿根凹陷处被戳得有些酥|麻,周边也都被波及得带起汹涌的反应,欲迎战而倏地更加振奋似的,将原早已有的又推逼近最大化。那似乎是来自战场的急唤,催人恣意冲锋陷阵。   腕肘指距,皆可以量,遍及各处,无论必要与否,那贴肤肆意的游走拨弄如火星燎原生烫,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话音出口,却是连他自己都听不大清晰。   “不合适了,别硬来。”云卿安在他的跟前俯低身,手上几乎是在着急地半拽半扯着,声调有点不稳道,“该脱掉的,我给你换。”   司马厝根本无从答话。云卿安埋脸凑近在他的喉间,舌尖轻轻伸出舔逗,后又柔声地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身敲击着,“咱家虽是任性贪婪,可又几时坏过你。你说,是吗?”   相爱故并非抗拒,只是心头被压着太多的负担,那不是真正的坦畅,但此刻得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好似都拥挤在一处,能把他们两人都揉烂了成一起似的。   他恍惚间听见云卿安在低着身子时轻轻对他说“把腿再往外张开一点”,刚照做却又后悔了。以这样的姿势坐在桌案上,还得配合着不能乱动。   连一丝遮掩都没有,其实早就没有了,只是先前还能让人有些心理安慰,现在却是将此彻底揭开。隔着这般近,而周遭光线又这般充足,分明什么都一清二楚,再直白不过,哪怕是一丁点的……也都逃不得。   明明是正事才对,但这样的气氛完全颠覆了以前,所感也完全不一样,连血脉都在极速奔涌。····司马厝根本不敢低下头去往那里看一眼,却也难以避免地知道会是怎么样的情况。他的脑海里完全乱糟糟的,根本理不清是出于羞愤还是别的,也并不知晓云卿安正在如何,是怎么想的,又在以怎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可他能够确认,这恰恰正中云卿安的下怀。   而下一刻,裹热气轻吹而来,又有意无意地碰了碰。云卿安慢慢直起身,温声说:“好歹你也不是这般厌弃咱家。姑且放过你一回,留于日后讨债。”   ——   天又已是完全黑下去了,却仍可见街道上来往的人潮如日间那般川流不息,或是能够借着屋瓦房檐得以憩息,或是能够在灶边烧柴取暖……因此也就少了叹息埋怨,这便已经是算得上安稳了,是难求得的远离是非,故而不无欢颜地逐着夜市烟火。   随行出宫的只有寥寥数人,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在某一瞬间似乎就能将之忽略掉,这样一来,好像就与以前他们携手并肩之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   司马厝一路沉默着,热闹与否都与他无多关系,云卿安好似对此并不介意,有他在身边作陪即可,倒显得像是轻松随意。   “若是在宫里边待着烦闷,你不喜欢,我便常与你出来走走,在城外置办一处屋宅,随时都可前去小住一段时日,清静而无外人打扰。”云卿安说。   司马厝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往前加快,不置可否也并未多看他。   那是前往广昌伯府的路。   云卿安就此落在了后方,看着前面渐行渐暗的背影,神色闪过几抹复杂,藏于袖间的指节都在不经意间用力得有些发白,他随后终是如若无事地跟上了。   银电透幕,月惊霜华。   天穹空出来的那一块仿佛是被隔绝的漏洞,孤立无援般,浓云碰撞震动时发出的声音就像人喉咙里头发出的阵阵呜咽声,却没有涕泪流淌。   那片沉沉的,异样晴朗。   司马厝走到这里来的时候,如同在天地间竟真的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踉跄后退几步,猝不及防的,只觉那无形的铁索狠狠地扼缠上了他的心间及肺腑,几乎要连带着将瞳孔都击得涣散。   眼前再没有了所谓的寿辰庆贺!人离而又何止仅仅是散场?   府门外,铺洒在地面的不是洁霜净水,血迹失去了鲜艳的颜色,而那股萦绕在鼻间的腥味却依旧浓烈,可见有几位奴仆在拿着扫把和水桶在上面不断冲刷着,同此情此景一样的麻木。   透过那半敞开的深缝,更是能令人触目惊心,还未来得及摘下的喜庆红灯笼仍在幽幽地发着光,照出的是里头一片狼藉,打翻的桌凳和碎落的碗瓷,横梁饰物都被通通撕扯在地。   有几个幼童围堵在旁边的墙壁上时不时地朝这边探头探脑,带着怀里紧揣的满满东西急忙冲出,却被清扫的奴仆眼尖地一把扯住,骂道:“哪里来的野孩子?见查封也敢来?罪人府邸的东西也敢偷!就不怕没了脑袋……”   其话音却是戛然断开。   司马厝箭步冲上前,死死抓住了那个说话人的臂膀,力气大得简直能徒手将之折断,“罪人府邸?犯的什么罪你告诉我!是谋朝篡位还是叛国乱民……”   咄咄相逼,可回应他的却只有恐惧瑟缩,呜咽含糊。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僵持良久,司马厝猛地将那人一把甩开,郁黑着脸浑浑噩噩地一步步朝那朱墙而去,身边如同又重演了他最不愿看见的一幕:哭喊尖叫此起彼伏,而广昌伯那不甘和愤怒都被死死堵在喉咙里,枉论对错与无辜。那熟悉的身影与亲切的呼唤,曾与他爹娘一块出现在他面前和身边,而今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会这样?   还不是因为他一次次地心软又存有侥幸,对那人以往的劣迹刻意逃避!还不是因为他一次次的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可以将其好好看住!是他因着私情诸多蒙昧大意,眼盲心瞎还妄言什么情爱……分明他自己才是那个罪人!   司马厝终于无法再忍耐,突然狠力地将其上的封条扯下来弄得粉碎,四顾时还拼命地想要做些什么,抓住点什么的时候,身后响起的声音却将之残酷地打破。   “烟铭案总要有个结果,彻查下去进牢受审便是如此,本印总不可能是戴罪之身,也断不会再给你留着这个嫌疑。”   云卿安仍清立尘端,云淡风轻。   “金銮殿一剑,就不该有偏。这是你亲自向本印讨要来的,司马,认了吧。”   (本章完) 第109章 钩弦缺 清浊皆定。   司礼监的苦茶熬了一回又一回,周边那股药涩味始终都没有消散,逢人过经时都要往上沾一沾,便也添就了另一个苦茶一般的人。   明明随时就可倒了沏上新的,施压却是紧紧相逼,如影随形,迫得将之咽下了,可连残留空气中的都完全没法蒸发。   云卿安再不喜,只摔杯盏。   眼见着这身心状态是越来越差,岑衍无可劝慰,也就仅能弓着身慢慢地把碎片等都收拾干净,但也只是尽力而为,故沉叹说:“掌印还是当心身体,再不济也得想想,侯爷虽未言语,但定然也是不希望看到您这样的……”   每到这个时候,云卿安就再也不与岑衍说话了,独立窗前如能随影去。   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他心里自是清楚的。只是有时候确实不愿意接受和面对罢了,也因此,与司马厝相见的次数是屈指可数。   可困苦却不会放过他。   魏玠此回朝堂俨然是显得老神在在,称奉皇命,又自觉随军征战劳苦功高,在这关头一露脸就似成了尊佛,隔得不远不近地对峙着,又成了昨日般父慈子孝的戏码。而羌戎那边又给足了他底气,不惜装模作样地做出些损失,以此来增强其公信力。无非是把用来牟利的幌子工具做的好看了,手脚在日后也能伸得更长些。   所谓的被他们拿捏着的皇诏真假不知,一旦公布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也尚未确定,但是,云掌印不该再是云掌印,阶下囚还是别的作另说。   岑衍一直守在旁边,闻言便应声。   云卿安倏地抬眼冷冷盯着他。   可只子难落,先发制人……   这何止是意见不少?主子吃亏不算不行,这双方的手下简直是三天两头就起冲突,根本不是轻易能安抚下来的。云卿安不耐烦索性也就粗暴对待,命人将闹腾得最厉害的那个先给捆吊着,抽打一顿示众,时泾也就这么遭了殃。   心知另有所指,酝酿时久。岑衍难免有些凝重紧张,却仍是毫不犹豫地称“是”,重新退回到外去。   随后,岑衍又听云卿安肃声道:“再言本印携恩逼迫,重令一下,由不得他褚广谏不从,命他做好周全准备。”   云卿安只是未置一词。   祁放跳站下来,转身欲走,状若无意道:“观赏寻玩倒有意思的很,撞得残了,成天恹恹看着无趣,腻了还能扒皮抽筋,置野晾晒!也只长宁侯有这等福分,上下里外都不及云督的好眼光,好手段!”   不是不明白。用以在紧急之间权宜暂稳而图拖延,广昌伯被顺意地推到他们的面前开刀也必定只是区区下酒菜。   祁放来时兀自听了一会,他凤目微眯,极为短促地笑了一声,把收到的信朝岑衍递过去示意通传。岑衍的视线在封上那独属于云卿安的字迹停顿了几瞬,脸上倒无意外之色。   祁放得允后即大步越进,直接伸手挑开垂帘,朗声说:“多日未见,云督兴致不浅。”   里边弦乐又流淌似的响起来了,却不是极致舒缓,而是一阵紧似一阵,连同这天昏地暗压将下来。   半晌,云卿安抬眸,对他的邀功丝毫未怒,还可以说是和颜悦色地道:“后无人再出于你。”   同表面客气的态度一样,那是严冬武装。   琴声到了转折处,似有回忆般的欢喜,又有醒转后的哀切,但这时听起来竟都是虚虚浮浮与情真意切无半点相关。   云卿安轻轻抬手抚上窗花,任其于掌下若全化作刺,顷刻间就能带出鲜血淋漓。他说:“贺凛他们可是对本印意见不少,让褚广谏过去会一会,总该认得自己人,若否那就教到会为止。”   乱绪难听,末了即疯,无弹曲调,音符劲搅。   祁放听不懂,也再懒得去听,面对面的沟通若是没能做到直白简单,也就不大有意思。他往四周打量了片刻,而后跳到放琴的案沿坐下,垂眸看着人,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很有一些张扬的味道,说:“这回唤我总该是得给赏了吧,要是温家的分量不够重,那就再换一家,干脆满门抄斩好了,肖家如何?”在其事的对付上接连力助被查出不稀奇,本就在意料之中,也恰好顺了他的目的。祁放要的不是走远,就算是,也不容遭驱赶,他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讨回一口气。   得到的还是肯定的答案,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皆可任由肆意妄为,又或是看重纵容到了一定的地步,凭能力作为博得高看不是什么怪事。   “那袁赣呢,我若是要废了他的手脚,云督可有异?”祁放笑道,“若是被碍眼挡道,总得处理才是。”   但祁放不信,直勾勾地盯了云卿安良久,琴弦犹未停,潺潺流水过经了谷深。祁放又话锋一转说:“拜督主先前所赐,所蓄獒犬生龙活虎,就是太不识好歹了一些,笼困发倩难控,光顾着横冲直撞……”   这样恶劣的侮辱来得明目张胆,是在估量拿准之后的,偏能最为把人气得颤唞而无声。   可还不能打草惊蛇。   垂帘随离摇摆不定,像是那极为紊乱的心神,喧声不断扩大,胀裂后即震耳欲聋,琴被狠狠摔断,利弦在最后给出异常凶狠的报复。   暴怒过后忽而只觉无尽的失力疲惫,这都是他云卿安一手造成的不是吗?多番顾虑权衡,可又究竟给司马厝带去了什么?到底是爱还是在害?事皆怨他。   岑衍在听到动静之时便已是忧心忡忡,而随即收到云卿安亲手递给他的裂冰玉戒后,他瞳孔骤缩,脑中那绷着的弦猛地断开了,嘴唇颤动还要再劝。   云卿安此时却只剩下平静,道:“转赠作礼,揭白止辩,图心安理得,清浊皆定。”   飞蛾扑火却没有了翅膀,匍匐在地上残喘,盼着厉风将之带着向绝路而去。····——   随着门被推开,黑暗中泻出几线光来,仿佛在面前又出现了那莹澈的天,没有星月,只有深蓝在逐渐消失,却让彼此都没有血色的面容慢慢清晰。   云卿安又将之重重关上,便再无人可来打扰,目光是居高临下,柔情似乎再看不到了。   而抱膝坐在角落处地上的人在他的脚步声中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却没有了其余的过多反应,光影在堪堪快要到他的脚边时蓦地消失。云卿安向之大步走了过去,扶着男人光裸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亲吻着低声说:“司马,我回来了。”   司马厝的目光中似乎没有焦距,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云卿安的话,只是空洞异常,隐有血丝。   在这身不由己的搂抱蹭抚之中,感受着颈间的熟悉味道,却全然变了味,唯有热息一如既往地喷吐纠缠,没有情感。   连耳根都有些酥|麻,云卿安有些心疼地给司马厝暖了暖冰冷僵硬的身体,迟疑片刻后还是低喘着推开他,含了怒气道:“想要把自己冻死在这对不对?可我告诉你,是这样也都解脱不了。”   他现今的身上不着寸缕,而唯一给他准备保暖用的厚被褥也被踹到了一边,根本没有如何派上用场。   云卿安直起身解开衣带,后又紧紧将他拥抱着,将被褥扯过来将两人都包裹在里边,冷声道:“你不想理会我没有关系,但有些事情,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听着。关于我的曾经,劣行桩桩件件,史书没法记载的,律法无可惩处的……陈年旧账,皆与我脱不了干系。”   过往奸佞所行,表装清高,借势上位,除了为魏玠授意又或者是别的其他,倒算得上是相对的真实,没有什么大慈大悲活菩萨。类似姚定筠这样的也不过是少数,费不了多大劲也无关紧要而已。   为什么非要为自己洗白,当下这些被称为罪过的事情他或许也并不是做不出来,如果……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你有你的怒马鲜衣,我有我的阴谋诡计。”云卿安在他怀中动了动,缓缓微笑着狠声说,“但你分明爱我,不是吗?”   司马厝这才有了些神情变化,艰难地合上眼睛,难掩痛色而无法否认,那都是他先前不愿深究,刻意选择逃避的。   可这确确实实是云卿安。   那些旧影又在疯狂横行,困成玩物,冷血弄权。不久前却还在谨小慎微,苦心经营,妄想给予清臣投名状,不防在追逐途中摔得从此一蹶不振。   都还不够。   温烫的浴水蒸汽轻微挡了一挡视线,破皮的伤痕被水冲刮擦免不了就有些刺痛,司马厝却始终隐忍不发,消沉落寞都锁在了那眉眼之上,他终是低低涩声道:“可你怎么会,让我失望?”   希望被彻底打破,自责悔恨都跳跃着,成了那能令人时时抽痛的红血丝,又通过那萎靡不堪的精神表现出来。   是不愿再与之相见。   云卿安心间紧颤,手却未停。   细细将他身搓洗干净,用刮刀修理淡青胡茬,可现刚毅俊朗如初,以往神采却依旧难见。   云卿安认真地做完这些后,牢牢抓着司马厝的肩膀把他按在浴桶里,抱着其脖颈跨坐而下,使热度瞬间蔓延开来,这才不以为意地答:“怪只怪咱家能力有限,反正都是跳梁小丑做不得满意,便也就不再奢求。”   司马厝闻言发出极轻的一声苦笑,握拳处青筋条条突起。   就此停顿片刻,云卿安又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住,后又满意地掐了一把,激起司马厝仰脸时口中发出声短暂痛呼,不知是否为抗拒,从脖颈到耳尖都泛起难以遮掩的红。   最初两人有隔阂,司马厝至少还能敷衍,还能愤怒,现在却像一面深湖,投石都不见起波澜。却偏不能够这样!   只有对他刺激,才能让他产生出一点失控纠结的表象,就好似还能拉近彼此而情感共通,这是云卿安此刻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仅仅才是开始,云卿安索性往下滑,慢慢对准那骇人处深深蹲坐而去。   所动完全是出于难耐本能,不受此时的意识牵制,更不谈缓和余地。立刻让他浑身激颤,虚软陷落,冰冷的坚硬外衣不断现出裂痕。   就像是所有的压抑痛苦都得到了一个宣泄口,极尽迎合。   而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空虚和苦楚,祁放所言犹在耳畔。这般恶劣的行径是把司马厝当成什么了?其本该自由逍狂,不屑于苟且逢迎,更不屑于对他多顾……只有唾弃。   这是最令他无法忍受的。   司马厝分明是在怨在恨,自始至终都被对方这样玩弄。   偶有回神却只是几瞬,清明很快地就被愤欲撕扯。剧烈的动作维持了一会,又被云卿安狠狠吻咬住了唇,是他爱极恨极之人,把滚热探进口腔同吮舌纠缠,迫低骂都尽数吞咽。   没有了所谓黎明。   (本章完) 第110章 流照君 “你随东流往,无停浣   新制战袍戎服已成,上下皆凛然,适身而合,又配以铁链衔接,互相密扣缀合成衣的锁子甲,柔韧便利却能抵挡劲弓利刃,可护驰锋稳军心。   穿戴顺序严谨而繁琐,松紧需得当,稍有误处就会容易致使抵御力度大打折扣。   可云卿安这样一个外行人却在此时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他在为司马厝穿好战衣,就仿佛是把他丢下了的尊严和骄傲一点点地捡起来重新粘好,但曾经加诸于之的困苦,或许是并不能就以此方式和解。   在最后唯一能够做到的了,已算了愿。   苍鹰在无边野原上盘旋,随后天沉沉地暗下来,被困住的只有一人。赌气叛逆也不过是因为,原来真的会累,所言尽是戳心伤人。   “昨日才替你脱得一干二净,今日便一时兴起为你着衣,咱家就是朝令夕改诸多莫名,你也都得好好忍受着这份喜怒无常!睡过几次的交情也别不当一回事,本就由不得你高高在上。”   “你那些不安分的手下,倒有几个伤残得严重的,顾及脸面总还留着气。若是缺药酒绷带,本印唤人来拿,若是没必要,尽送义庄火焚安置。”   “肖文矩昨日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了一场,要是别的也就罢了,还净挑着咱家最不爱听的。是剜刀子一般的毒辣,字字句句皆言咱家高攀而无自知之明,有深辱于你,脏污不堪……原过往两情相悦都是不作数的,外人眼中是这样,在你心目中也是如此,连一个辩解的余地都没有!”   “各色各人,百样俗惶,千种庸常,万般荒唐。凭什么咱家就得是最不可饶恕,最无可救药的那一个?这算不算多赖于侯爷的成全,再厌恶憎恨可都是你选择出来的!”   头一次将两者混为一谈,给出的即是最深最重的打击,皆清软肋。   将容色轮廓都铭刻于心,云卿安就此独守着城阙孤高,弃逐茫茫苍鹰。他深深凝视着他,藏尽眷恋,缓笑道:“咱家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形貌也最是见不得人,劳侯爷忍耐担待久。再给你一个机会,你难道就肯舍得把我杀了吗?”   云卿安倒吸冷气,瞬间面色惨白,但仍在为他将战衣的最后一根接带缚好,忍着极重的疼痛,冷诮道:“自然不及司马将军所向披靡,神威盖世,可别一不留神就步了你小叔的后尘。”   云卿安扶着旁边稳住身子,抬眸怔怔看着他,时间似乎流逝得很慢。   ——   “去勿归,别两宽,不相关。咱家,厌倦你了。”   断药的强弩之末对于本身命途无可交待,只愿把后事都安排妥当。而那最后说出的军情便是将司马厝送走的最好途径,明知故意将他气走会是两伤,可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再次坚定振作起来,毫不留恋地离开再不回头,远离澧都的是非阴谋,也远离这个能让他痛心的人。   摇摇欲坠的,又再被狠狠割裂,情若络绎,已茕茕孑立。   所处的澧都城外,似乎连着遥远的边原,绵延的战火就灼烧在他们的眼前,催得心烧难平。离开后去往下一程会是在何时何地,不得而知,但无可回顾。   “你随东流往,无停浣衣江。”   司马厝猛地将他推开,胸中仍被翻搅,说:“分明我同你在一块,才是最见不得人!可是云卿安,我当时是真的……”   兵戈无声,整装以待的营兵列队等候,严肃端正,目视前方,为数寥寥却显孤劲。   就不必再对此提及,如何下得去手?最无能为力的莫过于此,存灭难用!   “说起来,这可是云掌印大发善心,亲手给司马设下的路。你想看到的,不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他把脸逼近恶声道,“你好好看看你现在的这副模样,究竟是风头无两高居人上,还是连人都不人,鬼也不鬼!”   “你和你义父一样,让人直犯恶心。”司马厝沉默良久,才终于说出这一句。先前压抑下来的平静彻底破碎,目光冰寒得再无一丝多余情感,那不受控制的力度几乎能将云卿安的腕骨捏折。   “先前不是急着追问朔边详细情况吗?那你听好了,司马潜腹背受敌,受围而支援全无,或许有机会可也只是被旁人眼睁睁地看着,怕是早就没几天的活头了,倒也算干净利落少挨些吃苦的罪。若是咱家没有记错,你父亲当年可亦是……”   前刻的极致欢爱,则是一拍两散的先兆。付出的许许多多努力,坍塌只需要短短一瞬,猜疑隔阂一旦被埋下了,风吹草动都作引线。   倒也算得上是件好事,脱离了那些纠缠,从此山长水远迢迢。   斜纵枯枝背后衬着的是沉空万里,辽阔稀薄得承载不住厚云,便也无论沉累与否,底下也因此才得以现出飘旗几扬,打上的霜层是那看得见的寒冷。   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怒气怨气早就把人折磨得够呛,叔叔的安危问题更是令之雪上加霜,冲溃出来的缺口是谁也都承受不住。擐甲披袍,衽革枕戈却是在昔日至爱之前,在对立面针锋相持!   曾为顺应讨好患得患失,云卿安今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述情陈爱,剩再无顾忌,这许即是最好了。   司马厝的面容已是沉静,却在下一刻仍是隐有波动变化。   被送到最前方的重匣打开时,现出的赫然是那久经蒙尘的玄铁重弓,这毫无疑问是云卿安的吩咐。与君一睹,后面无期,归还逍狂与自由,把他需要的,能用的,都准备好也奉上了,唯独落了自己。   ——“还请侯爷转过身去,本督当亲手效劳,预祝侯爷引弓顺利,百无一失。”   ——“莫要让咱家难办的好。”   还是如昨日那般浓墨重彩的嚣张绝情,大刀阔斧地闯进心头来,哪能轻易揭篇?剑伤亦早已烙刻到了不可抹除之处,可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司马厝半晌后把视线从玄铁重弓上面移开,不冷不热地说:“云掌印此为何意?先皇重物,也能这般自作主张地私下相赠,当真位高权重。”   袁赣斟酌了片刻,还是抱拳说:“掌印此番行事确有不妥,却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希望两相得宜,还请侯爷体谅一二,莫要怪罪。”   司马厝口气凉凉道:“犯不着我体谅,也轮不着我怪罪。左看右看,都是我司马占了个便宜。”   袁赣说:“明白为好,侯爷是要干大事的人,自是不会为了这些没必要的小事计较。再者,宝剑就理应出鞘,宝弓就该用于杀场退敌,物尽其用方可。”   司马厝不以为然说:“是我目光短浅,你们掌印考虑周到,竟还特意嘱你们到此护送。到了现下这般还派人看得严紧,防着什么呢?”····袁赣说:“城门通行,儿戏不得,万望理解。待侯爷同麾下离城,我等即撤。”   司马厝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不可否认,他是被驱逐的那个,无可奈何,空有不甘。   温珧是自己一个人牵了匹马从后方追上来的,他赶到时连气都来不及多喘一口,就跳下来到司马厝跟前急急地道:“侯爷还请……请把我也捎带一程,我发誓,绝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也断不会拖累行程,如果需要的话,我有自备的粮食,也能卷起袖子干活,不会跟着白吃白喝!”   司马厝转脸暼他,道:“说得难听些,非建功立业之利时,怕是去了也无用。驸马又何必淌这一趟浑水?”   闻言,温珧将长矛从背后挥出,认真说:“不妨相信我一次,我保证是能派上实际用场的,而不是以往那些花拳绣腿。朝事难赶上战事,不管结果如何,若是我连直面战场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永远不配在这世道称雄!更何况,这是我早已做下的决定,怕的也从来不是抛热血洒头颅,而是只能龟缩一隅,难以迎浪争取。而且……马革裹尸为善终,若是还能有转机,后半辈子才可安心。”   也是无可选择了。   长期待在京城而没有亲眼见识过战争的残酷,时事的艰难,可不可以说得上是懦弱短浅?他也算是皇家人,但温家出事他虽未参与,也难免受到牵连,只迫切想要做点什么,就当是洗清罪过。   更多是为自己前去走一遭。   周边有人起了骚动。司马厝看着他坚定的神色,良久才说:“你就打算用着这根长矛乱捅乱戳,有见过别人的盾吗?”   温珧一愣,反应过来后忐忑说:“我锻炼手劲腿劲的时间大约为两个半月,基本功训练大约为……潜心研究矛功可却未曾破盾,这个,我……”   好不容易积累的信心,顿时就有些动摇。   又听司马厝接着道:“你要如何我又不会拦着你,自行斟酌,若有过失也得自己担责,毕竟那不是可以乱冲乱撞的地。”   这便是同意了。   温珧心潮激扬,稍缓片刻后匆匆往回跑去,边跑边道:“且容我再去见公主一面,半柱香之内一定……”   不远处可见轿辇灼明,情思若依。   司马厝眸光一暗,视线重新落回玄铁重弓上,令人将之取过来,稳稳端于手中。   他没有戴扳指,照理来说,为了避免射猎时不必要的伤害,常将玉制的韘套在指上作钩弦之用。因许久未用战功,也是配合那个人,故替以对戒。   似乎起初本就有着不合理不合适。   舟行千里逢过客,浪迹满桌点随云。   寒来暑往未有藏愧,偶困于山间晨雾,醒觉万般沉寂。因错爱故付代价,普通的软弱,往平凡的希冀,同温暖被肆躏,至碎成严寒。   他缓缓抬弓,扣弦,在城门欲闭时朝后拉开,破射。   就当是手生故练,就当是……   最后告诉云卿安,他已离,算给过去以一个结束的收场。滚滚尘烟,遥遥难见,他被推着不得不往前去。箭断情尘,封后往前,经此再不论私情。   帘幔翻转,叮嘱轻轻。   该随令陆续动身,温珧又有些不太放心地交待了荣昌公主身边的婢女几句,这才后退。   李月回的声音从内清泠传出,道:“皆已行,莫耽搁。所用皆已替你备好,此别过后,驸马珍重。”   温珧重重地点点头,又意识到她现在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便道:“放心吧,我记得自己要做什么,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就算不能吃饱喝足,也总不会茶饭不思……不,不是,我定会想念你的,得闲一定常常写信,无暇也仍会寻法子……”   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枉他读圣贤书这般多年,却还是在她面前连话都说不利索。   可是这回,听到的婢女都没有笑。   李月回极为认真地听着温珧的话,而后话音很轻却极为郑重地说:“好,等你回来。”   温珧心头一跳,眼眶不自觉地有些发热。虽是临别之际,却也容不得他再停留,向之扯出一个满足的微笑,迅速转身上马逐着队伍而去。   也许只有再回来的时候,他的心愿才能够真的得偿。   离人渐远,堆丝月光石耳坠如泪落下,不见天光,李月回记得过往掀帘初窥,记往恩如山不可报,私心难言,是她间接将温珧推上这条路,罔顾刀剑无眼。   [1]城头早角吹霜尽,郭里残潮荡月回。   “愿将军此去,凛冽清明,战无不前。保八方安泰,守盛世荣昌。”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南海旅次》   (本章完) 第111章 楚天阔 城门有专置,以日转   城门有专置,以日转判方位。   因随云掌印之令,那恰好插进正中位置的箭矢始终没有被取下,保留以看着斜影自下方一点一点变化,就有如无能为力地观时日过去留不住。   这是司马厝用箭给出的最狠报复。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撕扯着他,是他自作自受,非要待在这晦土皇城明金殿,便也活该遭罪。哪能这般容易放得下?有怨有怪,即是最好的证明。   云卿安惟有默默将之全数受纳。   清影萧立,所视无边,而孤风荡过了方墙流沙,无人打马过经,后方浮映几度繁华。连公主轿辇都相较不及,他分明才是最没有相送资格的那一个。   “护卫皆已回撤,袁赣已奉前令退至适地,暂按兵不动,随时待调遣行事!”   “宫廷四方尽下重守,直卫亲军顺命暗自调兵已妥,可应一切杀戮之机,定不出纰漏之处。”   “伪装部署周全,兴事即动……”   袁赣脚步未动,隔着人群对他冷冷道:“通风报信才是你这样一个阴险细作的强项,何不先亮出一手,把你的那些藏在澧都里边的羌戎贼狗‘亲朋挚友’全都传唤过来会会,与你一道在此受陷陪葬,好让云督赏眼好好瞧瞧了去!”   云卿安的神情格外平静,要面对的情况在他预料之中,也不必畏首畏尾,只是,仍会挂怀。   仍记得湍急的水流在裂冰之中艰难冲撞,一回望即消失,洒脱不羁。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会将他放了,偷偷令护逐他出城,不计后果。   忧他此后是再也不记得他了。   惊声四起,祁放却是咧嘴笑了,不知是嘲讽还是坦荡,笑声刺耳,剧烈得直咳嗽,说:“好歹我还是有一点可利用的价值,也难怪云督先前还肯施舍出来一些好脸色,压下怀疑怨恨来作戏给我看。怎么现在就彻底没有了耐心?长宁侯怎么可能还乐意同他耗着不干脆些一刀两断,竹篮打水得了一场空,所以是要把这口气出在我身上不成?哈哈哈好,反正我乐得奉陪!”   柔色顷刻即散,剩凌厉如锋。   “掌印可是欲问其去路如何?莫须挂忧。行过中阳道七里在即可见栈桥,水陆两相通,纵横多路行,舟车劳顿亦有所安。”有人特意禀道。   现下谁人不知云掌印犹为看重抬举他祁放,又如何会是有了除心?   随着无数血腥滩渍在地面大肆铺陈,身边的人接连着一个个倒下,哪怕是再愚钝的人,到了此刻也能在瞬间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这分明就是设局针对,以借口欺骗引入,藏埋等着将之一网打尽。   仅仅发生在短短的时间内。巍峨的宫门此刻紧紧闭着,如同是把人的生机都尽数阻隔,交战过后的御道已然成了人间炼狱。   狼藉之中,火光箭雨交织,杀声四起,而白森森的高墙在人的眼前飞快地掠过,雨丝冷冷地扑打在面颊上,身躯随着奔跑颠簸,恍惚中只觉得天地倒转。   “长宁侯对本印积怨久深,经筹于内宫妄自兴兵,欲除本印及随下而后快,多陷艰仄,望求援抗。”   接二连三的汇报传来,却很难让人的脸上出现喜色。步步维艰,可羌敌内贼勾结生祸,挑引内乱,桩桩件件皆是败坏国基之钢刀,若不对此采取反制,就无异于待宰羔羊。   以自身为饵,编造借口,请君入瓮。   祁放狠狠地将插入了自己臂膀中的刀尖拔出,浑身血迹斑斑,那双凤目黑得渗人,困兽的狠色彻底将那点人性给埋没了一般。他半弯着腰,眯着眼睛,将视线锁定在了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之上,道:“袁兄,让云督出来见我!这么急着想让我死,总要费上点周旋的功夫,连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也想轻易如愿?”   云卿安的视线远远又被暮色彻底吞噬掉了,他说:“可现下方是寒时,我只忧他……”   此话一出,旁众多惊疑不定。   入了危局才好将计就计,可惜祁放身为被利用者,亦是存了利用旁人之心,可以借助的或者可以当一当他踏脚板的,他都一律不会推拒,无论是东厂还是别的,谈不上什么坚持和信仰,对羌戎也根本毫无归属感。   他今天不痛快,处于泥泞而想要卖之也全凭心意,恶毒地想要把他们都拉下来垫背。   传讯召集的信号被祁放狞笑着从手中发出,虽不似烟铭声势浩大却瞬引周遭戒备。····袁赣盯着他的眼神满是厌恶,而时刻待动的身体绷得如紧弦。心知在另一方,褚广谏等人受私令布兵已妥,可稳中求胜。剿杀那些至京混水摸鱼的羌贼才是他们最重的目的,清理门户亦是必要。   似锋利的四面刃降割而下,很不规整地劈出了这一方的相对平静,静室如囚,吐着香雾的烟炉千疮百孔,有的是烟尘趁机做模做样,在光照难至处任意妄为,也在喷溅的热液之中现形溃散。   于府曾见红枫品种稀,查源确异。   云卿安垂眸,态度温和道:“泠剑姬是羌戎人,那你呢?”   “督主忘了吗,祁放是东厂的人。”他不以为意地道,被怀疑也都有恃无恐般,“若不是因为实在担心督主的安危,又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被厌弃,被排挤,被猜忌,还要上赶着找死送命!又何出此言?”   被押带至此,面临的待遇断不会是座上宾,却竟也没有多余的捆束,其不可能是存有留情,便只能是有所笃定。   云卿安淡淡说:“召你回时的信封仍保存完好,线结可顺解。”   祁放眉头一挑,旋即了然。   字现或解封,羌族另有特殊手段,试探便于此处,大意即失。   云卿安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抬手轻轻给祁放丢了两截断帕,说:“看起来,昭王不太懂得‘珍惜’二字,你至少要比他强一些,难怪他要向你讨教。”   其被切分得整整齐齐,与曹闻中的尸体残痕如出一辙,却是容易让人忽视。   祁放看也不看那帕子,只不大真诚地抬头笑道:“这回可是督主看走了眼,我同样不懂得,只是执念如此,她的东西总得有人拿着,我也无能为力啊!”   “怎么,你还想当孝子?沈沧济可是明明白白地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又给明明白白还回去了。”云卿安道,“那柄软剑,曾看着合意。”   祁放道:“不清不楚的债算不过来,够没够结没结都不一定,可督主若是早些说,‘夺滟’便落不到别的任何人手上。”   云卿安道:“本印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昭王才该是爱不释手。”   “说的是,他眼睁睁看着我用‘夺滟’捅人挖心沾的全是污血,那股滋味才是最不好受!觉得我是在将之糟蹋。而又见着我把剑尖给生生弄断的时候,他就疯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故凭此得交易?”云卿安缓缓道,语气不辨喜怒,“昭王让步,又借本印之势遮掩,宫里再难有你的阻碍,如鱼得水,生烟铭,栽赃祸。带羌人潜进皇宫不易,本印若是没有猜错,琉白殿怕不是你们的私密通路所在,火烧即为毁迹销疑。称考虑周全,而在当时借护皇之名故意带偏袁赣及随众,也不过是为用来掩饰琉白殿羌贼异动。当真两面三刀,无往不利!”   祁放稍稍歪了歪头,语调仍然是轻松,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道:“云督成天疑神疑鬼,恐是会得失心疯的!到时候神志不清了,可是连什么人都记不得了,就算是长宁侯到了你的跟前来,你怕是也会抬手去给他刺上一剑。而他早就不在这宫里头了对不对?”   云卿安的眼神骤寒。   曾被浇得满腔发苦发辣,今时忽然只有无尽悲哀。在旁人口中被当成笑话一般,轻飘飘说出的,即是他们的极度撕扯。尽如不值一提,而酿制至此,谁配担责?   麻药所用蹊跷,好手少得。如细物浸透随血而入,他先前收传物得指伤而恰巧在戴裂冰之位,又如后来那很轻的刺脖针……细微而致命。琉白殿大火发生的时机要在烟铭燃升之后,前者似是存心为了不引起注意,后者则是相反,步步将他逼至那样的处境!   “云督不必同我置气,我是为了您好。”祁放朝他靠近了一些,正色凝声道,“封俟传令下发的意思是要祸害整个国都,与权相关之人都要被赶尽杀绝。本计划若无意外,我是要将您安然无恙地带走的。”   被认定为了通敌叛国的罪人,大乾便再无云卿安的容身之处,是如何也都轮不到他来决定,经决裂心死亦好摆弄。只是,祁放没有想到,司马厝会在其后选择隐而不发。   “咱家原还赖于成全。”云卿安声音很轻,他慢慢扶坐下,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苍白破碎的盈弱难再遮掩,有的只是疲倦。   祁放的目光是居高临下,盯了他许久,才放柔了声音道:“不妨去看看外边的情况,被我引来的那些羌人死的死,伤的伤,云督的这口恶气也该是出得差不多了。若是还不满意,日后也会有方法讨找。”   话虽如此,但心头仍像是被什么堵着,不知是紧张还是隐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留后路的肆无忌惮,不无恶毒的反扑撕咬……   “劳你此番陪等,那你觉得本印的死志,有多少分是真,又有多少分是假?”云卿安这才回神又勾出一个笑,抬眸带出几分狠戾,说,“本印看得起你,故而你和本印是荣辱与共的一丘之貂,一损俱损。”   (本章完) 第112章 明灯枯 残薄的雾,无芯的烛   不论是历朝历代,宦途摇荡。   得殚精竭虑烂在汗青史册,或高挂云端流芳千古,恶伎层起。而曾经被拉踩上位的牺牲品,随着旧账在如今重新被翻出,一个个显得触目惊心,不乏惋才无辜。阉党奸爪遭血洗清算,牵涉何广,变迁动荡,罔论逃责。   因此在颜道为得清冤屈后官复原职之时,其垂垂老矣犹脊背傲立,在朝堂上例数魏玠及云卿安等人的桩桩罪状,字语铿锵,每一条都证据确凿不可辩驳。   即是将清望尽付。   都言诛恶扬正,大快人心。问罪下狱之人不知凡几,仍意图顽抗者相持未久,褚广谏毫不犹豫地带兵破入,当即将魏玠就地斩首示众。他随后又将满刀的血在刺目的日照之下展示了一圈,在围观众人面前肃然冷声道:“天理昭昭,不容滥肆,有罪于冤臣,有罪于朝风,有罪于万民,皆当相赔,无一例外!今日斩佞邪,来日诛疾厄。”   引呼声高涨,群情激昂,直遮压了那皇城之上灼灼曜日。若还是太平时,也许人们都不至于这般嫉恶如仇,战乱迭起,城民们不说惶惶不可终日,却也是提心吊胆得难受,沉抑已久的怨愤在彻底爆发出来的时候,剧如颤裂。   曾蔽一方,云暗散去时随流多舛。   牢室阴潮湿暗,无点油灯,只有零星几点细孔可以隐约透光,但那窗孔却是如同开在高立的寒山石壁之上,就算耗尽了气力也触摸不到,唯一能给人的就是增添点飘渺虚无的希望。   或许什么也无,就这么死心绝望了也都还好一些。守着枯灯是件难事,油失人散,偏偏野风将微弱晃火托着,给以长久的错觉。   云卿安逃避开了这点折磨人的错觉,他今时只是异常平静地接受着这意料之中的一切,逆来顺受一般地,孤零零等待而由着被唾骂,被宣判,被制裁。   主动所寻,无谓辩驳。   又让这里变得越发的让人难以忍受。   那沉沉镣铐是后来才被加上的,起先未成定局,少不得有人还留存着顾忌,可现在没有了。不难意识到其势确已去的事实,旁众落井下石也就有了底气。   云卿安接着缓缓道:“令正想必却是需要的,点在这里,实白白浪费了。程大人潦困犹在省着蜡烛钱,而此行有失,恐难作交待。”   若是在很久以前,山道漫暗,草深斜横,阿姐的歌声可为指引。宫阙抬头不见故人来,三言两语便可轻辨一二。哪怕是后来更远处,利弊权衡,情分在边,他也都还是冲着自己挣出来的方向而去,其余可起左右而并非决定。   是墙倒众人推不假,首先朝他亮出锋刀的人却是程岱。他从外边大步迈进时,粗声粗气地叫人撤了摆吓用的刑具,又令人在破落的小桌之上点了一根白色蜡烛,其劣质得很,滑腻腻又伴着恶臭,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不吉利。   程岱的神色倏地一凝,周身极速涌动的血液却是让他瞬间激如火烧,下一刻便情绪失控地将桌踹烂在地,破口大骂道:“那一窝姓温狗养出的贱种,恶婆娘尽给老子惹事!自个死得上千次也都是活该,凭什么要我给你收尸,还一收收两……”   温家出事,他这个做女婿的又怎么能撇开关系,情急之下的大义灭亲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以求更多的保全余地,却不想这一下,竟是致胎随母死腹中。直到这时方才知道的喜讯顿时成为了天大噩耗。   闻言,他也不抬眼去瞧程岱,只温声说:“可咱家从来不需旁人指路。”   “云掌印可是高高在上惯了的,料想也是见不得黑,特意点烛奉上,也好令您睁大眼睛找找哪里才是该上的路!”程岱把刀背一拍,坐下时抬脚踩在另一张矮椅上,用力得发出一声闷响用以震慑似的,他的目光含霜扫过是犹为不善。   发白飘虚的光映上云卿安清寒的侧脸,原冠已散却又被他用撕下的布条对青丝简单地作了绑束,他早被除了官服,单衣薄凉,徒留孤身犹出尘,仍是病骨支离销。   那根蜡烛更是被他完全踩成了粉末,再无微光,可那股臭味却是纠缠在他的鼻间挥之不去,像是腐烂陈旧的。   还都是程岱自找的,可又明明是被逼迫至此,与此事相关的人毫无疑问都有责任,云掌印尤甚!满腔的怨始终难得发泄,意图报复一通,却被对方凭着一根蜡烛戳穿伤疤。   云卿安冷眼旁观,全无同情。   趋利避害做到了极端,便只能是这个下场。而且他本身的处境也不容悲天悯人,借着把持皇子为契得时机成熟,让岑衍暗自将裂冰玉戒送到了颜道为手上,使罪证大白,便是昭然。····裂冰为缺,暗锁钥匙,今得以用。他这一落,遭到连带之祸者多,是将自己,将义父,属下祁放以及其他的人,都一并带上了绝路,毫无迟疑。   痛楚给人带回了几分理智,程岱渐渐冷静下来,他在云卿安面前弯下腰,略带玩味地做了几瞬打量,后拿出陈罪的纸书展开,道:“瞧瞧这看着风光霁月的云掌印当初在背地里净做些什么龌龊勾当!卖官售爵也能明码标价,姚氏遭祸时推波助澜……这一件件可是都与您关系匪浅啊,不愧是魏公公的跟前红人,这点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把柄一直被收集着,昔日合谋密不可分,一旦被捅出来就是两败俱伤。是不是身不由己,是不是藏有异心,有没有阳奉阴违,都不重要了。   云卿安随意地在上面扫了一眼,即时便明白了程岱的意图,讽笑了声,说:“程大人行事向来有的是高效,令咱家在手底下认罪画押便是大功一件,不止功过相抵,或许升官得日后青云直上也未必是件难事,区区丧妻失子又能算得上什么?”   到了这时候,程岱被戳穿心思也已不再恼怒,笑里藏刀说:“云掌印有的是七窍玲珑心,就是可惜用错了地方。你可见着了你那东厂都被毁成了什么样子,上下左右就没一处好地,余党尽哀伤惨!我方才也令人先把刑具给撤了,并非没有诚意,便是还留着几分颜面不至于弄太难看,不然那晦气的折腾东西都用上了……”   云卿安淡淡道:“咱家一清二楚,也没有多受罪的意愿,成全于你也仅是举手之劳,就算是换别人来审也都一样。”   流程是个表面,做完这些功夫便也就得迅速地受到处置一了百了,拖延无用,命落已是定数。   程岱的面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将准备好的模具等都递到他面前,往后退了几步,道:“那便有劳,早赴极乐。”   云卿安未语垂眸,对那纸状书细看之下不由得心底越寒。虽有实过无异,但无中生有之处比比皆是,他未曾勾结外敌,未曾叛国害军……为何要认?   肆虐的蛊毒反复撕裂他的身体,意识被拉扯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脑海里的反复确认却有了回响,无论是缄语等亲族之人,又或是其余在意的,都应是无事安好。而岑衍按着他的命令办妥之后也能顺着被打点好的那样,重新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也许还能带着兄长骨灰到他们旧时的村落去……至于司马,亦是无恙。   现下的较真纠结,还有意义吗?   可他曾为自己争取来了最后的体面,由不得被践踏摆弄,如何能认!   纸书被拿起将撕之时,外禀之讯却使其动摇。绿樱石戒环丢下后又被捡起,不多时便有眼尖的人认出了此与云掌印先前所戴的无多相差,并就此断定了物主,引群情激愤责骂,其可作为云卿安敛财的证据,或要被毁掉又或是拍卖充公。   他的面容顿时惨白一片。   看出云卿安的神色异样,程岱不冷不热地道:“都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到这个时候了,不会还惦念着这些吧?就是俗也得俗着有个界限。”   云卿安痛苦地闭上眼睛,最后的坚持和最后的尊严,仿佛在顷刻间都变得荡然无存,形如残薄的雾,无芯的烛,散尽燃尽都作虚言。   身外之物?那分明是映刻到他的骨血之中的,甚至要凌驾于其上。所丢戒环不是他的,他的始终被一刻不落地随身藏好收好,为了避免失去用尽心力。可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这般残忍!   其便只能是司马厝的,他原是这般厌弃他了,竟到了这样的程度,可为什么非要令他知道这些?司马厝从来没有明明白白地同他说过这对戒环涵义,也是他在后派人多次问查才得知,其名“同归”,故而他便单方面地认定了,难道这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   云卿安都丝毫不敢想象,司马厝将之嫌恶地从手上扔掉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神情,可越是逃避,那也就浮现得越发清晰,就宛如他是挥之不去的恶痰蛆虫……   他如何能对此承受得住!   程岱失去耐心后格外阴冷的声音犹在耳边:“拖耗无用,若实艰,在下可助劳。”   在浊幕挣出一丝碎光,竹燕从宫墙颤巍巍飞远,停在离时回眸的那人掌中,瞬间脆弱地破碎开来,留都留不住,尖端划出深深血痕。   不是曾经的竹篾传讯。   途中忽觉误丢重物而迟疑,度为引弓专意所致,司马厝本心下不安,今愈难捱急切。   非虚言,勿诀别。   (本章完) 第113章 青丝灰 不经三途,贪渡梵河   无愿兵荒马乱至,却难平。   曾经的澧都皇城就像一座千秋不萎、风雨不摧的巨山,小民的悲欢离合都被尽数容纳了进去,现下却是如同被排除在外。城墙上被官府差役贴出来的通缉状告,逐渐在唾沫脏污中一张张毁烂,又被水带去,许是就此得到了清静。   络绎不绝的人来往着,相安无事。   缄语就在那里守了很久,不眠不休,以干面为食,详细消息难得也就如若无事,不知该是悲还是喜。怎么可能就这么抛弃她的亲人?就算世人全都厌他,憎他,弃他,可她还是他的阿姐。   她见着被驱赶而出的罪民狼狈不堪,饱经毒打后竟然自己给自己挖土刨坟,靠这样换得一点体面。她见着离散,见着了乞讨与饥饿……在平日里被繁华太平所掩饰了的,不为人注意到的一切一切实在太多了。   可她现在最害怕的,都不是这些。   着急之时被凶恶官差推搡得摔到了地上,缄语挣扎欲起,却觉得人搀扶。时泾带有伤,连骑马走路都很是不稳,在她面前时却是丝毫不显出异样。   他们远了悲离。   短谈片刻,时泾仍是不大敢拿正眼看她,捋平了舌头说:“在爷回来后,岑衍把什么都同他说清楚了,幸好他被拦着得劝才不至于明着做出多么不理智的举动,反正可以借着十夜绝陵暗着来,云督就肯定能好好的,你先静等别太担心……对了,那就是个可以用傩面遮掩着神出鬼没的,估计带人打家劫舍都是小菜一碟,但,但也不就一定是坏胚子。”   先前顾及太多,时时在乎对方感受,小心翼翼地讨好表现却仍令失望,于迫切之下价值何在何寻?自觉连累拖害后又该怎么做?更何况又面临魏玠同外敌的胁迫压力……这一样的一样,无不是将云卿安促使至此!   时泾哑然,心里翻腾得实在难受。   “自知命难长而作铺,侯爷想要社稷清平,那他便翻旧账把那些权奸爪牙从根底铲除,不留余地,这也包括他自己避无可避,甚至以此推利功,归作侯爷上位之用!”缄语声音转厉,神色复杂。   “我知道。侯爷向来有立场原则,愿意在这个时候回来看看云修已是不易,更何况是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暗护之事,不惧牵连。”缄语轻声说,“但我仍然有着我的私心,开脱或许很是苍白甚至无多必要。而比起旁人,我更了解他,长期待在京城所为不单是袖手旁观。我之偏袒妄言,姑且听听。”   时泾有些愕然,接着便听缄语详道:“何来裂冰得留?始于负罪觉欠,死穴是绝路也是退路,为提醒控制勿深入歧。如若不然,他大可将那些相关的把柄一一销毁,也就如泯灭良知一样将能够威胁到他的皆抹除。”   早因同阿竺接触生疑,又觉刺绣手法熟悉如故,还有其他类似的物件等,他随后旁敲侧击暗访多次,越觉巧合。   曾族落颠沛得收养,身世许有联系,未忘随身所带之刻生辰八字,或可试着探听。   “毕竟无人深晓其处境,又怎知心境何艰何重?悔挣并存,他何尝不想赎罪求轻?即同往日及今时所做,他未有大害若当诛,默为功德尽不作数,下新法,力赈灾,收流民……”   时泾心惊不已,忙道:“爷万万不可能接受以此代价换来的功!”   时泾顿了顿还是接过,视线在其上停留片刻,转过脸强自维持着镇定却还是鼻子发酸,踌躇着道:“唐突有问,愿请答,莫怪。”   时泾叹道:“你也别怨侯爷,面对这样的做法,他也是……”   “可是你知道吗?哪怕侯爷不屑一顾,他也能为此舍得……”缄语闭了闭眼睛,道,“这种极端并不是多么荣耀的事情,或许还会成为一种负担,压得人喘不上来气,或言之为缺陷。只是,除此之外他还有别的方式可以用吗?”   “至于蛊毒,总有应对的办法,带人铤而走险去魏玠那搜寻拿到了一些可以作克制的药,就是云督曾经服用过的,但是听大夫说只能吊命而已,其弊端也很明显,甚至会……”时泾皱眉说,“可无论如何都要相信,只要活着就还不会绝望,还有时间再去想办法的。”   缄语怔怔望着时泾,眼眶泛红而没有落泪,说:“好,好……我和阿竺等他回家。”   两人沉默了一阵,缄语这才留意到时泾身上的伤,平了平思绪,拿出被薄绢包着的药草递过去,关切地道:“或能用,勿推辞。”   缄语苦笑了声,心知这是个无比缥缈的安慰,却也没有多言只点了点头。   ——   快要什么都识不清了。   外面或为午后,雀鸟掠起湖漪,或为近暮,有着在火般燃烧的晚霞下,伴随着炊烟徐徐归家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云卿安现下所处这般的阴暗血腥。····四肢都被锁链紧紧缠绕在刑架之上,圆头钢钉穿透他的手心脚背,动弹一丝就是骨头连着心脉的剧痛,分明都要没有知觉了,痛楚却仍是极重。过往的记忆片段明晰尤甚,又都与他那般飘飘荡荡一同坠落。   早该断离,惟一个请求,一个哀求,仍令苦撑受煎,折傲妥协。只想把司马厝弃下的戒环拿回来。   “还真的冥顽不灵,有意想让你少吃点苦头,却这般骨头硬!之前对你毕恭毕敬的人这会子都巴不得你早点死,被拿去了的东西怎么可能还会还到你的手上?”   “痴心妄想,再求我一万次也是白搭,之前不过是有意看看你的表现,没想到还真能做到那份上。见过人穿的红绣鞋吗?玲珑三寸轻移莲步,不如……”   酷刑之一,铸铁为鞋,烧红使人穿之,废足逼供。   云卿安闻言不自觉地动了动,而不是瑟缩。他的浑身脏乱不堪,阴影挡住他血迹斑驳的脸,纠缠的乱发间只有一双眸子依旧寒澈,却如死寂。   行动能力怕是早就已经废了,后背脊椎那断裂般的疼痛便是提醒着他这个事实,如提线木偶残喘着,都无所谓了。额间滑落的一滴血落到了唇上,似觉到了苦涩和腥味,意识即将抽离的那刻,周围任何事物都在他眼前变成了草木。   不经三途,贪渡梵河。   警觉和刺激却不断吊着他,生变时若将他从渊底硬生生地拽了回来,难视难感,刃接惊声嘈杂,独一无二的熟悉感却由周身各处侵占而来,而他反是更加惊骇恐惧。   挡掩退缩都是徒劳,埋脸阖眼,无可挣动,只求司马厝别看到他的这副残破模样……为什么要来?   直至混乱打斗被暂时隔绝,刺光傩面犹冷然,遮去了其他形貌神色,酸涩化泪自眼角偷偷地滑落,相对而艰。隐忍的崩溃,交织的悔恨,慌乱焦急如今全是深眸难诉。   司马厝最大程度地放轻了拥护的力,不让其遍体鳞伤尽作碎,所行抗动却是干脆利落,不敢令卿安知他来,却又急望能知。   青丝藏灰,断线欲坠,刺痛裂心。   造成这样的局面,弄成这个样子,自己何尝不也有着很大的责任!如果没有少闻少问,没有冷言相对,没有无意间丢弃……说了好好看着他,守着他的,结果都付诸什么地方去了?甚至若不是收到姚定筠传来的竹燕提醒,都极有可能就这么永远地错过。   后怕差点就能将他淹得窒息,先罔论对错与否,司马厝再难在这个时候左右旁顾,恐再迟来一些,就彻底失去机会。   或阻或拦或搜查,对其视为千古罪人的纷纷共带指责,被疑私藏朝廷罪犯的针锋相对,皆愿执护。烟铭、外贼……根本都与他无关。   就像曾言过,带他回朔北远京去。   可所面的却是即被无罪释放的广昌伯,于牢得护未有恙,皆如云卿安先前算计好的。   纷繁乱象浊了鹰的炬目,锋棱却没有被磨平。广昌伯扶着墙根站稳,深深凝视着司马厝,若能透过傩面,他仍是不得不说:“司马,你这一来,便是无路可退,就算能够得幸离开澧都,你来日又当如何自处?你可知道战紧枕戈,而你叔安危未测……”   司马厝停了脚步,示意久虔护着云卿安在后将走,隔着火光与他正视未避。   “今时不同往日,朝政若得肃清,你便为不世臣,何需迎牵连?护着这么一个阉奴,少不得无端背负诸多骂名!”   “通陇战犯岂香火,济州城凶复垂兴。难忘前烈戎马,扬鞭八方肃清。寒甲蒙尘无自弃,银枪蔽锈血犹腥,可作幻梦醒?”广昌伯的声音嘶哑却铿锵若剑,道,“硝烟迭起付边陲,你立下的战功完全可以用来彪炳史册,犯不着全拿去给这个罪宦赔罪!”   几不可察的颤唞,云卿安的身影仿佛在万重千中彻底消散,痛苦完全席卷了他。   说的都是对的啊,追逐一个人太久太久,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已将对方刻进了骨髓里,任凭狂风肆虐,他不要将司马拽入狱火……   如感目光回转停留,那道声音却是沉静坚定。   “我同他去抵。”   (本章完) 第114章 半红妆 “别让我帐中人等久   月过如纵。   早入春却未见暖风席卷北方,偶有积雪见日头故淌成溪流,浅滩冰凉凉的触感不亚于刀枪入手,有雪鹰寻迹过来,亮了昏淡。   听得报时,柯守业快步而出,一抬眼便瞧见了被数人结结实实押送着往这边送来的“战俘”,不自觉有些讶异,皱眉地打量着她。   对方着一身劲装,身形略瘦,眉毛浓黑英气逼人,眼睛大而有神,铁血杀伐之气显露无遗。只是她现在的模样着实是有些狼狈,被束缚得活像只被拔了爪的螃蟹,灰头土脸带着伤的显然是在野地摔过不少跤。   柯守业反应过来,后戏谑道:“这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小葛将军?久仰多时,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不远多里从北羌赶来这居庸城自投罗网,只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那可不!连着好几天都不自量力地带兵来偷袭骚扰,活该被侯爷不耐烦亲自给点教训,日后你可就在咱们这里长住,有事没事都多给干点苦力!添草料喂喂马,或者是疏通下营坑……”排头兵说。   此话一出,周边众卒皆是哄笑不已,却是激得葛瑄更加气血翻涌,她怒不可遏却被堵着嘴骂不出口,又难以挣脱便只能狠狠瞪着这些人。   忆起前景愈愤,况入白热,彼此不容,这番她技不如人落入敌手,十有八九是没能再活着走出去。堂堂正正败了也罢,偏偏她却如感到被戏耍一般的不甘心,是分明就不被放入眼中。   那银枪黑甲的将领根本就没有意图多出手伤敌,却亲自破场,不惜这般大费周折,他竟是像个地痞流氓不讲理地过来抢了东西就要撤,回首仅淡淡道了句“别让我帐中人等久了”,竟似含温柔。   本是朔北的兵,却在司马潜遇险的时候选择袖手旁观,他们对此不心存隔应是不可能的。   “卫折霄担任统领确实是有些能耐。”柯守业一叹,沉下气来道,“其习惯战术是骑射而非冲击肉搏,在飞驰马上进行冲锋近战,伤亡概率很高,尤其是在对抗密集的步兵军阵时,只有极为严厉的军事纪律才能强制麾下投入肉搏作战,没有长久积累下来的威望,他断做不到这一点。”   话罢,司马厝随意地将手中银枪往旁扔去,时泾忙不迭地接过,抬眼只见他利落下鞍,展琴于前摆观。   司马厝令人将之取下置好,这才微微偏头看向葛瑄,眼神里竟似乎带了几丝谢意,又瞬间消失了。   抢什么不好,非要出乎意料地去抢琴?抢到了又能有什么用还不是白搭,打仗的糙汉有几个会懂音律?浪费贵物的张耳聋!然而心中骂咧还没过两回合,她便只得先偃旗息鼓。   真的是见了鬼的谢意?葛瑄自是对此捕捉到了,她仍是说不出话,但在这时终于是对自己原先的想法有了动摇。   ——   除了骚扰、破袭战术,骑兵还负担起冲击敌步兵主力的任务,或在军阵队列松动的时候,才从敌军比较薄弱侧翼或后方发起攻击,速度与犀利是其天然的优势。羌军的厉害也在于这一点,却他们恰因此为劣势,不得不图谋抗衡之策。   缰落惊枝雪,将军持琴归。   司马厝过了一阵,才说:“有分寸,不必烦扰。”   弦间朱漆,温润雅致,月纹雁足,黄杨木制,龙池凤沼分居部正中及腰尾之际,于日光中灼灼生辉。引众赞叹连连,或惊疑,或了然,时泾还欲盖弥彰地吸了吸鼻子。   正如排头兵语中。   “……”   时泾听着不大高兴,司马厝却没有反驳。   她气不过追上去,却一不留神被其身边的随从出招挑下马背,这对葛瑄而言简直就是奇耻大辱,而更让她心头滴血的事还在后头。被抢之物为月华琴,珍贵无双,替兄保管欲献于夏提公主,这回是彻底打了水漂。   曾闻文才求知若渴,雅士好琴如命,今原亦是适用于此,动机合理非莽徒,似乎见着对方又少了些许面目可憎。可下一刻,司马厝转身离开,话音冷冷。   柯守业迎上前,向司马厝行完礼后有些急切地问:“卫折霄那边的态度如何?”   黑锋骑便是司马霆早年做下的准备,却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得用。   还未待司马厝答话,时泾就先扬眉吐气地抬抬下巴,见可,他便立即得意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铁棒之下出孝子,这可由不得他再倔!以为老侯爷走了就没得有人再镇着他?全以为自个儿不服就完事了,早忘了听凭调遣是职责所在,成天事不关己样。若不是看在他率领的那支黑锋铁骑还有些分量,还未必会给他这个回头效忠的机会。”   对方是讲义气之人,情同手足可见,可以其下士卒作为软肋突破。只是当下还有另一件重事,昆山城得叔信,纵有危险也难却。   “可留挟作质,营中物资紧缺不足滥用,借苦功按量作偿,不多不减。带她下去,传发任务。”   仍记旧时城关闻琴声,知他在等,今余切盼。   帐内很是昏暗寂静,似乎是隔绝了天地,而为数不多的银星都散落到了这里,缺几捧清泉,几缕山风,或便足可称半壶山水,与子同归。   跳跃的火光重新燃起,脚步声很轻,就连入时卸甲也是无声,唯恐惊扰。   静躺的人未醒,眉眼之间仍是生动,清冷淡薄的弧度未经刻意勾勒,瓷容却轻易就能引得人将视线扫过之时呼吸一窒,亦如初时卓绝,可青丝不复先前,竟是泛白大半似被覆霜。   一寸寸地入心弦。   旁边用于拭洗的盆水映出沉静专注的侧颜,司马厝坐在边沿,他将动作放得缓,在握上云卿安的手时却与之紧紧交扣,自腕顺下细致而去。   似乎是把在长年风来雨去,挨刀枪饮黄沙混出的流里痞气仿佛都尽数遣散,把仅有不多的柔情都聚融到了那一人身上。····可云卿安此刻感受不到,密睫无动。   司马厝的眸光暗了暗,却不意外,随即偏了偏视线又替他将被角掖好。   离京遥遥,况如前知。   甚至于朝官的空缺都已被考虑好了,不管是赵建章的旧员,还是颜道为的学生,都可以填补。扶幼主,定帝师,辅摄政,还朝内清定,一步步顺着安排而来,无多坎坷。   带云卿安随军而来却多有顾忌,颠簸劳顿的艰辛总是不太能令人吃得消,但也是无可奈何,除此之外再难放心,不愿再弃。而从澧都带过来的大夫们用尽手段,也没能让他从昏迷中醒过来。   说不上的心焦煎熬,司马厝只能一次次地回想起当初情景,他是如何向云卿安冷嘲热讽,恶劣对待,每每至此便是无尽的揪心后悔。   以及后来广昌伯说出的那些话,假若卿安当时真的清楚地听到了……司马厝能够感觉得到,他许是真的已听到,也是真的想要离开。   艰涩的苦笑一点点蔓延,渐渐积累成了汪苦滩,无对视时的通情。心头压下了太多难过,可闻倾诉的人却是与他隔异,还在,倒也无妨。   “卿安,我好像从来都没有与你讲过,我的父亲。”   关于司马霆,他曾也了解太少,少到生疏,少到误解。甚至时至今日,他竟也是从旁人口中才刚能得知,所谓后事。   “当年战复起之因,为新兴郡王府殷氏灭门惨案。时正值敌我双方损重难再相抗,相持不下,故而止戈暂定协议,然撤军前夕……”   新兴郡王家族担负着维和之责,多有子弟与羌联姻,亲事初起却遭祸至此,府上血流成河,从羌戎嫁过来的贵女亦是丧命于此。幕后主使真凶究竟是谁还是其次,只是在那种敏[gǎn]关键的关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对方谈判止戈的诚意浅淡。事关两国尊严,不容挑衅,急迫间更是火上浇油,所谓的查清静谈都是笑话。   剑拔弩张更甚,这便是彻底掐灭了两方缓和的余地,因此不得不罔顾两败俱伤的后果,继续强行顽战。   结果的确是让羌戎大受重创,此后多年间休养生息,退缩不出。可是,朔北军的损失亦是空前惨烈,死者不计其数。这已然是失控得远超过了战前预估的可承范围。   “我父重伤难愈,我娘被俘命消。”司马厝哑声道,“若只是到此为止,倒还算得上……幸运,横竖为堂堂正正得来的结果,好歹博个顾全大局、舍生忘死的名声,兴许百年后仍得百姓所念。可真相披露才最残酷。”   司马霆在事后有了机会不可能不对此详细调查,寻出蛛丝马迹也是坚持所得,针对剿杀被当作刀的十夜绝陵便是因此。   十夜绝陵是条绳索,通着雇主和目标,即是外戚同殷氏,这根本就是一场刻意的阴谋。先皇病重,而早被龚氏掌控的李延瞻实势大,但先皇无论如何也还不至于连一点自主的能力都无,尚未到此地步。   天衝帝和司马霆的情谊不浅,而这样一位目光如炬大半辈子的帝王怎么会对这么严重的事情毫无所查?或许他存有愧疚却始终没有开口提醒,一直都明然看透却什么都不说,需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了,削权制衡或者别的。他不会这样做,却不代表也会阻止别人这样做。   而默许纵容,便是共犯。   莫说不逢时世,明君和良将,也不过尔尔。   “在我娘死后的第三年,我又与我爹吵了一场架,赌气没有相送。旧伤恶化,他分明没有必要死撑着前去,那场仗根本有他无他皆可!”   “可是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亲自选择了自己的死法。至少史书所记,他是明明白白地在战场上战死,而不是在败后郁郁寡欢,成疾而亡。”   提携玉龙为君死不是难事,勉强给彼此全最后的体面却不容易,这大概是尽数耗费掉了那一片赤诚忠心才得来的。   “殿前刺杀,原是我父亲令十夜绝陵做下的,雇主可换,目的可易,与其说是杀人,倒不如说是策演。毕竟在危时出手救了未来君主的人是我,表忠得恩的人也是我,他竟似乎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日后的路好走一点,轻松一些。”司马厝的声音越来越沉,末了才如在嘲笑,道,“顺昌逆亡,这样的道理,他竟都信!一直把这些事瞒了我这么多年,连怨恨都没法生。”   那时的司马霆已是强弩之末,没有能力,没有替自己、妻子和麾下讨回一口气的能力。   李延瞻早就忘了这件事,又怎会念往日情分?这实在是不大高明的伎俩,多少带点讽刺意味,天衝帝或也早已看破,默默接受了他的挑衅,也接受了他对别人的服软妥协。   水落石出,即是揭疤,闻之无声。   “卿安,你说,我还有几个亲人?”   “你在,我便还有几个亲人。甚念,何时醒归?”   “是真的,想你了媳妇儿。”   旧胭脂盒中的殷红在司马厝的指腹中,慢慢晕开点抹在云卿安毫无血色的薄唇,他而后低头轻轻在上落下一吻。   那是赵枳姮的遗物,与司马霆的万钧枪同样的份量。双亲留给他的,一半沙场,一半红妆。   *   作者有话要说:   附:   芸湘遇迫嫁作妾,垂泪久,却知已被赎身得自由。   “那位祁大人现今何在,可容芸湘奏新曲还恩?”   “学来无用,毕竟你不会舞剑。再者,闻大人已刎于狱中,都不重要了。   (本章完) 第115章 尘敛去 “那不是属于我的荣   正值战乱纷纷之时,昆山周围边防城镇的排查格外严格,大批的羌军在此外留守驻扎。即使是扮作普通商旅车马混入也并非那么容易,若是走漏了消息便是在劫难逃,所有行动都是建立在甘冒风险而绝对谨慎的前提之下。   这间农舍的位置非常偏僻,又在荒凉边村中,似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往来,恰好可以掩人耳目。   干地上的井出不了水,边上的老树却仍是欣欣向荣,藤条爬满了那焦黑色的墙面,也就掩藏住了那诉不清的故人旧事。随意坐下,半身风尘敛去,半碗残酒手端,无人知其曾为将顶天立地。   司马潜闻声转头,在侄子朝他走近时,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说:“乔装得挺像那一回事,不知掌柜今日可得进收,内里管账的那位,是否有给好脸色?”   刻意的痕迹太过于明显,有意让气氛少一些沉重,而终究落了空。   司马厝的目光落他身上,仅仅一瞬间便快速地移开了,停顿了会后才稳住情绪,如若无事地在他旁边坐下,道:“风凉。”   “无妨,虽说我是有点弱不禁风。闷太久了,在暗屋子里头实在待不住了,还想要再见见天,你该要理解我才是。”   司马厝早就看到了那碗,硬邦邦地陈述道:“是酒,赶紧倒。”   “犯不着,我压根没喝。”叔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些无奈,说:“这是给你准备的,两份的量,来之不易,可别浪费。”   此言无错,就算是在千钧一发之时得了救助,有些结果也难以改变。自脖子之下,身体右边包括肩膀手臂在内的大半都被铁刃削割而去,鲜血如涌,也令人难以想象当时的惨烈,司马潜能堪堪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来不及心痛,要应对的事情件件都迫在眉睫。   司马厝闻言面色一凝,立刻选择噤声,倒让叔看乐了。没待再被打趣,司马厝起身正色道:“等你情况再好一些,我们就撤逃出这里,日后有的是机会破军寻仇。”   “可以,不像你小时候,扭扭捏捏,喊你三更半夜去野地蹲捡肥兔子回来都不敢,被一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吓得差点没魂飞魄散!”   不厚道的揭老底未免有些夸张了。   司马厝依言将之干脆一饮而尽,在对方略有些遗憾的目光中。   司马潜往后靠着仰起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他想起了过往遇到过的许多人,兄长,苏三,苏和风,以及共事的各方将领兵卒……   “不必再等,现在是时候了。”司马潜忽而再无先前的轻松,疾声道,“我就是再养上个十年八年,也还是这残废样!”   “简直卑鄙死了叔,那只老鼠明明是被你躲在暗处故意朝我丢出来的,差点没爬我身上,你不知道大橘最讨厌的就是这股味……”   如今,他虽被带往此处偷躲着休养了多时,残躯仍如同破碎的稻草人,密密麻麻裹缠着的血红绷带几乎要将他的身形给压垮了一般,左右不对称显得有些滑稽可怜,沧桑憔悴,几乎无人能再看得出,他曾经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又或者是一位风度翩翩的文雅儒士。   “行了,别推说是虎崽的事,总不能因着家长里短,内人管教,就连滴酒都不沾了吧。”   司马厝的双拳攥紧,指骨发白,难掩紧张道:“可叔,无论如何你总要先告诉我,你的打算,我会尊重你的意思!你不乐意的,也不会再有人能逼你。我从来,可都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倒还不至于完全无用,吃饭喝水也还行,就实在是丑了点。只是,战场于我而言,已成空梦。”司马潜平静地说,“废掉了的凉锦骢没有在军中多待下去的必要,我现下也一样是如此,你有独当一面的能力,权可尽掌,还请原谅我的自私无能。”   他其实从来都不后悔当初做下的决定,弃读万卷书,在一条并非意愿,并非所长的黄沙路上走到现在,面临诸多质疑,那些责任负担一直让他感到如芒在背。循规蹈矩,保守迂腐,类似的评价听多,但他已是竭尽全力,迈步到了最大的范围。   司马潜终于释然地笑了笑,身受重创致残对他而言,在某种程度上算不得一件坏事,至少,这么多年来他还算幸不辱命,而今得解,内心竟从没有这一刻来得轻松。   战绩功勋,是司马霆父子两人的荣耀,也是大部分从军之人的,不像他。····“待余热散尽,该行四方去,那不是属于我的荣光。”   ——   日光炽热,忙碌的人未曾停歇。   军队遇到特殊情况总要随时准备迁移,要在短短时间之内因地制宜建立起一座坚固的军寨可是要费上不少心力,干着苦力的人挥汗如雨。   而葛瑄在众者当中竟是做得格外卖力,老实安分。   “壕沟,拒马,望楼……一应俱全,各帐分布也是井然有序。前后巡逻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绝没有缺少的!羌族随便堆出来的那些糊弄人玩意儿可是没法比吧。”有人自得道,似是有意在她面前炫耀,且不论是否真假,其中敌意总是明显。   葛瑄暗自冷笑,继续闷头不语。连着在这里耗上这么多天,她倒是早就不动声色地把周围的情况观察摸清得七七八八,意图趁机而动,却总是找不到空隙,身上可用的武器早已被完全收缴,又被死死监视着,此番已陷被动。   那人见了她的这副“忍辱负重”态度,倒也自讨没趣,嘴一撇又给她多丢了活干。   正逢平静,军中不乏感叹议论声,混杂而多。“我看这世时正恰,羌族铁骑妄想让马蹄踏进中原城池,掠夺财物和女人。就算他们趁虚而入个两三回,不多时也肯定会被中原的花花江山给迷乱射箭的眼睛,因着渴望享受而麻软了拿刀的双手!”   “倒也别说,这样的好事,谁不稀罕?不像咱们也都跟那学八股的书生似的,连想都不配想!”   随意扫视间,便能见那位千娇百媚温贵妃,举动颦笑间都能挠人心痒。   温旖旎现在亦是在军中,她打扮得总是素淡了些却也不乏明媚,因着不久前才在仗中被救,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多少还有点用处,毕竟她知道的事情可不少,司马潜在当时是怎样奉了皇命结果陷危,战程又是如何的,都赖告知。   无见横裹女,无敢肆意为,却难防内心动荡。   “哼,没有别的本事,弄权玩术却是一把好手,在位时就拉拢了不少手下对其马首是瞻,到了现在也还是威风得很!”这道声音被刻意压低,所指也是隐晦。   有人戏谑地说道:“人家当然相信自己人,好歹泄火方便,咱这些外人就别在这里多嘴碍眼了。等打完这仗,咱就回到乡野里当个农夫,闲来无事也就乐得逍遥自在,无人管束,黑灯瞎火地滚上个多来回合……”   尽管说的有些随意洒脱,可还是能被人看出来其眼中的不甘和无奈。面对这样高强度的训练,八方而来的压力能把人给压得喘不过气,他们也有着一时难以缓解的情绪,思乡念亲亦或是别的。   葛瑄若有似无地又往这边多看了几眼,眉梢微挑,心藏多思。   内有不合,意见相左正常不过,再平静的湖面也会有暗潮汹涌。   白天还不大稀奇,可若是到了晚上,军中不允许随意走动,更不允许随意发出声音,防着炸营为重要目的。   其又称营啸,因纪律严明,尤其是战时犯了很简单的错误都有杀头的可能,兵卒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再者战争凶险,谁也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命,随时都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苦闷难以排解再加上迷信无知,这便增加营啸出现的概率。   梦时的尖叫或可为引,继而大家互相啃咬,殴斗混战,甚至追杀上官、仇人、战友又或者是一些不认识的人。一发生就是损失惨重,满地尸体。   既然觉出有异,何不就此加以利用挑拨?令措手不及。   (本章完) 第116章 岂无衣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先出山路,外围有我军暗中驻扎,可作接应反击。”   出镇那荒山野岭的路段,所过之处全都是坑坑洼洼,在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浇透后,是越发的泥泞不堪,车马早就已经无法通行,只能徒步往前深一脚浅一脚,疾跑着始终不敢停歇。   闷哑的雷鸣无时不刻不在,似是打在了人的心头之上,如影随形的紧迫感能将空气都逼困。例行检查的羌族官兵突然之间数量增加了足足两倍,不知从哪收到了风声,急动而行针对,紧紧搜追不舍。若非绕路撤逃迅速,恐怕早就直面敌军。   就说先前怎得见这般顺利,这恐怕根本就是敌军设下的一个引动陷阱,所为的目标毫无疑问。哪怕是就算提前知道有此危险,也无得选择。   司马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他们几人虽然都是借着伪装轻便而行,可是跑了一晚,完全没有一个可以落脚休息的时机和地方,算是借着丛生的灌木阴影遮掩身形也十分难行。   体力不支倒还是其次,一旦伤处恶化感染更是令人揪心。司马潜难再经此灾,他却一直沉默坚定地跟在侄子身边,伤口在动作间无可避免地裂开,但他硬是一声不吭。   “有追兵过来!”司马厝本已稍慢的脚步突然再次加快,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句,示意身边人小心。   随行的死士们立刻会意,纷纷抽刀准备断后。   司马潜咬咬牙,飞快地追赶而上,却不防身后的士兵已经发现了他们。前面是座低矮吊桥,显出年久失修的脆弱,铺长出许多荆棘横拦,其下底端陡峭黑暗。   不过是竭力为护亲守民而已。   “好,我不方便用长刀,你先快上去在前边破路,我就跟着在你身后。”身后的人声音沉沉,司马潜此时早已精疲力尽,身体残缺不全的地方一直在流血,被雨水冲洗却怎么也都洗不干净,使得他面色苍白如纸,腿脚则是被灌了铅般的重,眼神却是凌厉。   无法前行,也无法回头。   “叔!谁让你停在那的,做什么还不跟上?”司马厝猛地回身却是大惊,话音顿止,遍体生寒。   “人手不够就从各处抽调,至于那些还未长成的牲畜就是提前宰杀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军中伙食不能太过草率解决,吃饱有力气才有能力去和羌戎人拼杀。”柯守业正色吩咐道,“侯爷说过,打胜了即是一切都有,可若是战败连性命都不保,再留着别的根本都毫无用处。”   ——   可还未待其话音落下,却见变故陡生,混乱的厮杀竟是发生在他们的内部,不知究竟自何时而起,已愈演愈烈。   只见恰在这时有追兵冲破阻拦,狠狠将吊桥的绳索砍断,那破旧不堪的木板就随其坠落,这本就极为勉强的通路就这么被毁去。   “还请放心,卑职已经……”   他的叔叔没有退缩,毫不畏惧地抽出匕首迎敌而上!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不像个将军,堪堪能用的一边手明明更像枯枝多一些,没有甲胄,没有战马。可他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像一个将军,尽管早已受伤鲜血淋漓,尽管诸多不自量力,仍维持了最初的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如曾经反复地正名。   司马厝立刻稳步前行,凝神破棘开路,丝毫不敢耽搁。   “速从此行过,后断吊桥。”   底下人连忙说道:“卑职明白,立即着手办理。可是韩大人那边?”   “不应类分。还有医护营的草药,也要及时采购补充,疗伤和专治风寒用的更应足储。”柯守业顿了顿,继续道,“给主帐里那位另外准备的也别少了。”   “长辈的事不用你多管!路就在那,自己走去……”   原先被云掌印安插进大军的暗子等势力今所处位置着实微妙。   一时一刻皆是生机,定要将叔叔带出这里。踏落实地,他能清楚地听到脚下踩上枯枝传来的吱吖声响,以及身后那追兵赶至的声音,然而……   如得归所,不行四方。   恶声四起,刀戈相向之时,喷涌出的热血如赤色残阳般骤然浇透了无数人的眼眶,将那理智都给搅得模模糊糊,焦躁不安的情绪把那股潜藏的凶性彻底激发,白日里规规矩矩得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兵卒,在此刻尽似失控的野兽。   火光被迅速大量点起,非但没能令其因忌惮而冷静几分,却是照出众人脸上那狰狞的神情,让这不平静的夜晚更显疯狂。   许多火把被刻意丢落在草料之上,黑烟呛人。····翻滚间借火将束缚的绳索弄断,葛瑄的嘴边渐渐勾出一抹冷笑,乱时即是敌方防守最薄弱的时候,她无需再有顾忌,旁人尚且自顾不暇,再难有人能看得住她。   就是现在!   葛瑄先是装模作样地捡起一个信号弹,为混淆视线直接投射了出去,可她身上没有一样可用来战斗的兵器。在几个兵卒迎面一拥而上要将她砍杀之时,她没有任何迟疑和停顿,就地翻滚蹿出拉开一定的距离,用随手抓上的石头甩飞直击对方的穴位要害。   趁着停顿时瞬间从地上跃起,葛瑄猛地以手作刀劈向敌人的脖颈,顺势夺过武器,再一反身将其刺死。鲜血顺着刃尖滴在她的衣襟上,仿佛盛开的花朵,在清理完近身的这些人后,葛瑄弯腰将散落的各样兵器都捡起又缓缓站直。   无声而明目张胆。   挑引内乱恰从军中两方入手,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将侯夫人似乎在无形中成了关键。只要假装暗地与人已有里应外合,又特意暴露,这下即可令众者以为她是被将侯当作打压另属的刀,是否真的可信不重要,引有怀疑而致军心不稳,那她便目的达到了。   至于导火索,跟温旖旎相关的争执再合适不过,兵卒在喝了酒的冲动之下、美色面前被挑拨做出点不合规矩的事情……   “呸!这些个非要对自己人下手的废物,是嫌羌军还不够凶残,上赶着自掘坟墓往里边跳对吧!”   “今夜巡逻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眼睁睁都没瞧见有异样吗!干脆都禁酒得了,连先前保留的一并丢掉,总共能受得住几次炸营,趁着侯爷不在就尽他娘的折腾事……”   柯守业等人迅速作出反应,在这个时候硬着来阻止,很有可能会起到反作用,只得先带人将事发区域集中圈拦起来,尽量避免波及更多范围。若是能平稳过去,逐渐静下还算得上是稍微好的,可若是发展成为兵变,那便是后果不堪设想。   他忧心难掩,按理来说,普通的营啸也不会这般突然而先前难见征兆,此次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出事的?   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躯体倒地时不断发出沉闷的声响,转瞬间又在各方嘈杂之中消失于无,精神支撑坍塌得彻底。   不知究竟持续了多久,连心跳都似乎快要停止了,红着眼的兵卒下一刻却是要怀疑自己的感知是否出了错误。   是雄浑嘹亮的军号在此时突然响起,其声冲天贯耳,竟是让厮斗的吵声瞬减,那是战时的示威鼓舞,鼓声动地滚滚而来,象征的是勇战无畏的决心,对敌不让的杀气。可这与此刻处境根本就没有关系,不是像他们这般窝囊地于内失控!   响声震撼,却仅是短短一瞬,击鼓有规,此番已是不合,而仍难令平静止息。可是紧接着,却有什么似是极其格格不入而又恰如其分地直撞入人的心底。   琴音清越,曲调泠泠,山高松傲,唯静下能听,得安抚而不觉。所弹奏的恰是他们熟悉亲切无比的军歌,罢转即为乡曲,虽无人唱词,可其意呼之欲出。   ——[1]“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2]“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   家在千里,亲人苦苦等候,盼望得到佳信,功名未立,如何能令失望成空?当同披战袍,同仇敌忾。   远在天际的弯月升起来了,连着无边国土,表面所能看见的和平,背后却需要多少人站在黑暗中阻挡攻击,有人为之承担着,站在腥风血雨之顶巅,守护着为人所珍视的一切。   吃过的苦不会是无用,做出的牺牲不会是白费,无可后悔与抱怨,其实谁人也都一样。   营啸发生的中心处,一些兵卒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不知是无力还是无感,虽仍有暴举,可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地坐倒在地上。那沾染了同伴鲜血的武器也随之掉下,伴随而起的,是他们不自觉地自鼻腔里发出的压抑呜声。   月华琴渐渐被放下,在此刻不退不避、借着竹制轮椅缓出的身影,在淡淡的光华之下很是单薄而显孤冷,在军前偏偏格外坚定。   几乎无人能窥其掩饰强撑下的病态羸弱。   云卿安稳声说:“吾将善体意,与士卒同甘苦,无胥戕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离间,不足作实。如有不从,军法以置,先斩后奏。“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诗经.秦风》   [2]自《一剪梅舟过吴江》   (本章完) 第117章 梦惊澜 慎重则豫。   壮阔的天穹之上,灰云翻流,被昏暝暮色中透出的那一道道熔金色光弧染得壮丽,迤逦绵延的城墙好似巨龙盘踞,逼人侧目。风沙打旋,昆山附近,是静候持戈的不尽军阵将士,旗色所映为虎狼相逐。   司马厝挥手将大部分随从都止在身后,纵马朝前而出,他的那双墨眸仍是看起来格外冷肃。   因连着在这段事日以来片刻不停的紧绷,发生的事紧迫而件件有条不紊。   留驻在此与他对峙的不是面生者,葛连缙令手下的人将无力反抗的司马潜挟持后,便以此作为谈判的筹码,要求放归其妹葛瑄并在战防上作出妥协等。   司马厝尽管心忧,面上却不可显露而出。   一边留有余地拖延着,而另一边则不动声色间派人以变化繁多的阵型虚张声势,暗中蛮横破地形阻碍,耐心与之消耗。面对敌方时不时发动突袭,干脆令人转变策略将队集中起来,以多制胜逐个击破。   这极为微妙无声地维持了一个平衡,似乎无论双方交手得多么激烈,都是在保留筹码的前提之下,毕竟谁也不愿失去至亲。   至于那有异的黑锋骑,出些手段施压。落入下风时为顾形同手足的麾下,卫折霄终是动摇方愿只身前往接受单挑,后输而得宽谅,能否真的信服得用留待后察,但已陆陆续续地带兵同行操练。   “……所幸营啸得控,祸引之人也都一并受制,就等着侯爷的吩咐决断。”久虔在将近日在后方发生的事情尽数向司马厝禀报以后,他的面色不自觉有些发白,却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司马厝抬眸,想起了久虔前时方与自己提及的事。   司马厝转身去得急,匆匆未再理会他。   尤其是在刀箭齐落、尸山血雨之后,将折腿骨,被俘受折磨得神志不清时仍念着国安旧民……那身影落入眼中太过于熟悉,但云卿安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所见会很可能是司马厝!   似乎一切都变了,连同一开始。   不慎摔倒在地上,却毫无自行重起的能力,有的只是无比迟缓和笨重。云卿安本已是对此接受并习惯,而对自己已成残废的厌恶,在这一刻犹是格外猛烈。   云卿安立即朝旁边伸出手,费力地向放靠在榻边的轮椅处移动。不为别的,他现在就要亲眼见到他。   令他心惊的事要发生在不多时前,起于云卿安的判断——舫陵首领或实际是羌戎细作,愿留下殷无戈的意图恐不会简单。对其试探欲杀,后却停,也许是因为觉察到殷无戈天生的情知缺陷,也许是因他难抑的求情。   久虔张口想要否认,但还是低头实诚地答了“是”。   闻知已歇,司马厝的视线落在那被端出来的水盆碗盏之上,眸光微沉。   巡守兵屏息凝神,在目光不经意地碰触到那过经的墨色狮鬃战骑时更是恭敬。   司马厝平静道:“既然卿安都没有这样说和做,我自然也就不会。你很紧张?”   另室通明,清洗伤口等用的物品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卿安——”   方才是因慎重则豫。   动乱起时连着几次迁移,兵已尽撤入兖州城之内。意图席卷逃出躲避的豪门大户欲动却暂止,且不说无力弃家远行,也根本不知能去向哪里,毕竟到处都有被羌军掠杀的危险,则纷纷急于屯粮储物,繁华盛景终不复。   而人远明投,一眨眼又是海阔云天。   司马厝的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动作也戛然顿住,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重且沉闷的声音撞得他似被连带着生起疼,他当即再也顾不上别的朝之疾冲而出。   云卿安缓缓转过脸去,始终垂眸无声。   这段复杂的关系,不算光彩的渊源。   随后,司马厝却在行至云卿安的居所前,抬手近门时猛地停顿住了。他经几瞬神思后忽反应过来什么,暗责自己差点大意犯失,忙先迅速转身退去。   久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听信了首领所给出“只一次,后可退隐”的承诺,在那场王府血杀中最后一个准备离开,转头却瞥见一个孩子完全不哭不闹,以这惨状为幕,在柱子边竟似想与他玩捉迷藏,得了一颗黏糊糊的糖就肯乖乖跟他回去。原是从一出生就被当成冷血怪物藏得不见天日的,小殷无戈。   刺痛的心事就藏着成了雾蒙蒙的暗影,伴着眼尾泛出的红无法消散。早就知道自己失败至极,费尽心机手段也留不住人,更何况是如今,连走都走不动了,又要如何追得上他?   只是……云卿安紧紧地闭上眼,心里又一下子揪紧了,不省人事之时那缠着他的噩梦再次浮现而出,幕幕都清晰得可怕。   唯恐吵扰误休,动作很轻。   是卿安……如果没有遇到事情耽搁,他该是陪在他身边的。   有稀光从琉璃瓦缝中透下,雅静之所很显清冷,带了点不真实的感觉,能让人随之莫名地生出些更加急切的情绪来。侍者在外行走间也不发出声响,在见着司马厝时才停下来行礼。   倘若司马厝真的如梦中那样初时战败,被遣送回京时已伤得不成个人样,他也定会不计任何代价将他护着,小心翼翼照顾着。也真是基于这种急迫的担忧,他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定要迅速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直醒听闻消息方知非真,忽而庆幸,当下命如蝉翼、腿脚作废的人是他自己。但终究后怕生寒,也从未这般着急地想要反复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在感知到司马厝至他身侧,又轻轻将他怜惜地抱起,那真实又温热的触感若能将碎缝都尽数填补圆满。可云卿安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慌乱地埋首垂眸,隐去目光。   未来得及除甲胄,霜寒带杀为凶,向来不适合带去病中的内人跟前,不可将其过之。且身上的血迹又提醒了他,自伤存恶,炎脓未消,保不准会有什么异样露出,别让卿安到时候觉察出端倪来。   而在司马厝才匆匆地将新药重上好后,正准备换件衣服时,便听得有辘辘的轮椅声在后方不远处响起。似是过经地面时发出有些沙哑的摩攃,欲过槛而艰。   用尽力气紧紧攥着床榻被角,想要克制可都难掩身上的颤唞,似乎有什么将心间剜割出残缺,已不只是失落。   当初是十夜绝陵之所以能迅速倒戈,与久虔所做脱不开关系。回总部多费周折终于寻得暗格信单来往,其上记录的,便是每次行动前与客主的交易录入,这即是证据,一旦公布便会如同塌啸。这不单是威胁,还是因情而劝。   司马厝脱掉了上衣,低头将腰腹伤处的纱布摘下,那已是红痒还往外渗着脓,却都被他如若无事地拖了好几天。   冷地坚硬,狼狈匍匐,散发遮挡下的眸再次充上赤色。如破碎的瓷器没有价值,仅仅是将周身各处的裂口一下一下地划着,使其更加鲜血淋漓。   久虔郑重地道:“侯爷,若是存隔阂顾虑,大可即把殷无戈等人都赶走。”   而在新兴郡王府灭门一事,参与者多被隐瞒而致不明就里,根本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做下便是犯祸,间接挑起战争起了这般多的牺牲。而在他们都对此清楚之后,想法心态都很难不发生些改变。原只是对司马霆那莫名其妙似的发狠针对耿耿于怀,但虽是亡命,又岂能罔顾家国?只恨难补难偿。   ——   司马厝在与前来迎他的一众部下飞快地打过照面,简洁做了几声吩咐后,提步便顺着指引朝一个方向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人前。   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极为顾念军心军损情况,可司马厝在这一时间却管不上这些了。   门上剪影倏地消失,来去皆如错觉般稍纵即逝,却未知隐于后的心悸慌乱。   水显然是被用过的,沾上了药的颜色和味道,带着苦凉,可那碗盏竟似乎没有被怎么动过。他心里越发紧张,而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视线从战阵冷戈上移开,他朝别的方向凝视,发烫的心口似盛着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荡漾柔和。   先前这般盼见,现在还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难堪无用分明已经展露无遗。   云卿安死死咬着下唇,瞬间又落到了严冬里。   司马厝步伐平稳,将人放落在床上,旁顾便觉此处陈设置物都很简陋,被褥应是还在藏柜之中,欲离却被云卿安条件反射般地从后环腰抱紧。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缓慢地落到那腹边裹伤的纱布之上,显然是已被瞧见了。····梦里所见再次跳出,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在崩溃边缘。云卿安的声音有些颤,道:“疼不疼?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司马厝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凉的手背上,似是轻笑了一声。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别让我疼。”   深夜静谧,烛光在桌案上投落几片碎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   司马厝正端坐着,详细地阅览着被呈上来的各项军情汇报,眉头时不时地微皱。   连着这几日来的准备,几乎任谁都知道这回是要在兖州打城战了,还是不死难休的阵势局面,这些事情都是在与属下商议,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过。   他该被好好地照顾休养着,不受其余事情烦扰。   皱着的眉却在此刻被怀中人那抬起来的泛凉指尖轻轻抚了抚,司马厝便从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开视线,低下脸来,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鬓发,道:“可是因不适而难眠?”   方才云卿安头一次在司马厝的面前情绪失控得这般厉害,抱着他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压抑着咽声,泪水却是潸然夺眶,任凭司马厝如何讨哄安抚都是枉然。他的心彻底揪了起来,紧张无措间只得欲先找来大夫。   直到这时,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渐渐停止下来,闭着眼睛挨靠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了,手却始终紧抓不放似是受伤后唯恐被丢弃的陶瓷小猫。   心头塌软下去一块了般,司马厝静静看着云卿安许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将他留着独自一人,做不到再将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轮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着显出乖顺和依赖,闻言等过了片刻才摇摇头。   仅是无声,司马厝便知他的想法,这是还要坚持相陪相依,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能有在旁一栖之所,却又难得带了点赌气别扭的意味。   司马厝先把待阅的资料放到一边,试探着道:“若是念亲,书信往来或定下约见皆可,长姐尚在路途,不日将至。还有,眼巴巴等着管我俩喊舅舅和舅爷的那位,怕你嫌他在跟前聒噪,就没让他过来,可你若是愿意的话……”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真的能把云卿安照顾得极为用心的人实在是太少,司马厝也对此不放心。缄语有意,司马厝便派人将她护送带来。至于时泾,与至亲散而能聚是件好事。   此话多少是带了哄开心的意味。   可云卿安只是身体微微一僵,仍是一声不吭,连面部的细微神情变化都被尽数掩在阴影里,不落入眼底,可那笼罩着的气压却是又冷凝了好几分。   这回是更加明显了,毫无疑问是在暗自生着闷气。   司马厝心头微紧,揽着人的手也收了收,他不动声色地垂目细细端详,便见云卿安的脖颈至下处泛起了不太正常的红,在光影中愈显脆弱。他抬手将其衣襟轻轻向下带,便见云卿安的肩头等处都是有异,还待再细察,腕却被一把握住。   云卿安依旧阖着眼,声音很低,道:“别看,是不好的。”   喝的药起了副作用,便是如此。   司马厝停顿了片刻,墨眸中酝酿出沉沉的情绪,可还是压下担忧,顺他意没有再究而是先将他的襟领重新整理好,把脸凑近了柔声说:“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好的。”   云卿安似是纠结了一阵,才缓缓睁开眼瞧他,薄唇微启欲言而无声,只目光定定。   那眼神里实在是承载了太多太多,有些费力地想要看清,看清对方一如既往的刚毅轮廓,连日奔波劳碌难免现出的倦色,不可抑制而流露出来的关心与在乎……也有其他,藏得不大严实的期待企盼。   司马厝看明白了,如其所愿轻落下吻的同时,用手一探便轻易地寻到了那被他留下来的旧胭脂盒,此刻正在云卿安的手里拿着,显然是被贴身保存。   也因此造就了云卿安所认为好的,即色容潋滟、唇殷生泽,展于他的面前。   烛泪往下淌落,在凝固前竭力晶莹。   经此缓分,四目相对。云卿安睫毛轻颤,这才像是情绪好转了些,但仍是郁郁,在司马厝的询问中沉默半晌,才闷声道:“丢了。”   落下的那枚戒环还是找不回来,仅剩他自己形单影只了一般。路为抉择,理解其难从未有怨悔,只是长伴甘苦。   云卿安艰难地道:“你已经放弃我,不止一遍了,但我总是,以为费些心力还可以找得回来……”   忽有什么在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司马厝的周身瞬间僵住。所因可不仅仅是他在大意之间把戒环弄丢的这件事,还想到了先前好多次,他对云卿安有意无意的推拒欲弃,特别是在京时烟铭燃升之下的那次。   若是单从自己所处角度考虑或许显得无可厚非,每次都有着似是非此不可的理由,可是,这对云卿安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还未待司马厝说话,云卿安用指尖在他下颔处不轻不重地划了几下,声音陡然转狠道:“这回,你打算怎么赔?”   怕是怎么都赔不清了。   司马厝神色凝重,一时间哑然。   而云卿安只是仰脸看着他,目光又渐渐往他身下移,所含是越发温柔缱绻,声音却似乎有些阴恻恻,道:“既然戒环落手易失,不如,换个地方戴着,要是再弄丢你也就……”   没来由的,司马厝竟然是瞬间就明白了云卿安所指,其中那隐晦又不可为外人道的意思。他的身体先一步地绷直了,唇线也紧紧抿着,内心不自觉地掀起巨浪。   没脱口拒绝便是有余地。   “会按你精准的尺寸来,量过的,出不了错。”云卿安便也就不疾不徐,缓声道,“我令人给你重新打个合适的,到时亲手给你戴上。这惟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实在耗材料,侯爷可愿破费?”   可这关键明明不是,银钱多少的问题……   明暗渐替,烛灭,忙者一夜未歇。   云卿安难得地借怀睡了回踏实安稳,不觉噩魇纠缠,不觉冷刺心骨,不觉若即若离,迷离间犹记得司马厝最后仍是对他点头妥协,光此便足以使唇角上扬了。   可是如此,烽火燃着夜幕,透过冷芒匆见便为奢侈,哪怕时间再长也逝同短短一瞬。   已是曦起晨间,该是送离。   被轻轻抱放回轮椅,环绕周身的温度一点点地凉下来,任如何也都无法保存,欲盖弥彰罢了。隐去几抹苦涩,云卿安只得败阵似的睁开眼睛,有些模糊之中,便见司马厝此时还停留在座位上。   司马厝垂眸时,只极为冷淡平常地处理着裤下,对此状况面无多余的表情,仍带惯有的锋肃。他在随后抬眼与云卿安一霎那的对视间,也似微起波澜而并无多变化。   却令云卿安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眼前随之变得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感觉似乎汹涌地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如成本能,可又堵着他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来,手上紧攥而难有动作。   如果,如果有他的话……   司马厝自是知他所想,并不多言,起身换衣后行出几步,在云卿安的轮椅前单膝跪地,让他动手帮自己把胄正好。   云卿安却是不大痛快地将之故意弄偏,后又极为迅速地摆正,凑近急切欲吻时司马厝却偏了脸,所触则成略烫的旁侧。   已是全然通透。   后只听司马厝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淡笑道:“等我回来。”   (本章完) 第118章 州城雪 暮深少烛,孤清盛皎   司马厝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城外漆黑不见一物的戈壁荒滩。明黄的灯火映照在他银白色的盔甲上,发出浅暗的冷光,有着说不出的孤高苍凉。   卫折霄立在其身侧,也神经紧绷地盯着远处,忽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刺得他眉头一紧。   司马厝仍旧纹丝不动,半晌后才绷着声道:“若以骑兵突击对阵,你有几成胜算?”   卫折霄听到司马厝冷不防地说出这一句,仰望天上高悬的霁月,沉吟道:“若能应用策略得当,时机恰当,即为七成。”   司马厝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   “知己知彼方可,封俟倒算一代雄杰。这些年令下苦练兵马,抛弃以血统为主的选拔人才策略,而是以能力为主,大量底层出身的人才被提拔上来,甚至还有奴隶,并且大量吸收中原的工匠,更新武器装备,骑兵战力也就因此而大幅提高。”卫折霄斟酌道,“其实侯爷,冒进并非好事。不妨借峙垒引水路成险浚之势,就其要害屯兵箭击。”   司马厝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一声。   时间急迫,容不得他。难得收到消息知鞑蛮王族巫医或通解蛊之法,惟求速战速决,尽快替卿安脱苦。   而这确实难免冒险,但在这种压力下他不冷静却也要强行冷静,一令一行事关重大,犯错则要牵累无数,必须格外慎重。   只听到“嘭”声此起彼伏,如同闷雷般震得双耳争鸣。无数炮弹越过关城百里,直直落入敌群之中,泛起一片绚烂的火花,将敌军炸得人仰马翻,尸首分离。   司马厝则立在城堞之上,眸色沉沉地瞭望远方,瞬间便见十里开外,那幽幽的火光将冷峻的面庞照得更为清冽。   几乎没有一点停留的缝隙,数万支尖端燃着火石的明箭紧跟在炮火之后,齐刷刷地冲上天,犹如骤雨般回落到地面上,交织成一条灿烂的烟火海,将整个戈壁滩染成了橙红色。   余下未灭的战火映在他的眼眸中,瞳孔像是着了火,如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忽然一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司马厝神色微变。只因陡然意识,这并不是调虎离山,而极有可能是打虎牢龙。   看着羌军伤亡惨重,却无半点退却之意,反倒是以体为梯,更加猛烈地进攻。丝毫不像是要攻城抢粮,更像是要玉石俱焚。   见火势渐弱,羌军疯得更厉害,似有鱼死网破之势,人源源不断地向前推进,竟打出了一个口,冲到了城楼下。   话落未久,风中便传来微乎其微的马蹄之声,似千万只轻蚁过境,带着一股不祥。卫折霄眉头一紧,上前欲张口,只见司马厝在此刻蓦地转过身子,眉宇间狠历之色一闪而过,高声令下道:“备战!”   司马厝持枪而出,沉沉地盯着不断逼近的敌人,面色冷峻。而他的身后,是一排排的火炮和弓箭手正规整地候着,就在他们距关门五百步的距离时,柯守业眼神锋利,举起长戟直指敌人的方向,发号施令:“发射。”   联想起此次羌军来势汹汹,卫折霄知道,那帛书定是有些怪异。卫折霄一抬手止住司马厝的去路,跪地抱拳高声道:“末将斗胆请求前去追敌,请侯爷坐镇军中,以抚军心。”   还未待司马厝开口,一个使者火急火燎地赶来,双手呈上帛书传话:“侯爷,这是城中故人交与您的。”   面对如此异状,司马厝和卫折霄四目相对,眉宇间皆染上一层厚重的霜雪。不过半刻钟,手下喘着粗气传报:“将军,炮与火石即将不够了。”   司马厝展开帛书,两颊绷如刀削,越往下看,神色越古怪。少顷,他收起帛书,吩咐贺凛道:“带三千精兵随我去追敌。”   这时,羌军居然做出更为怪异的举动——莫名其妙地撤退了。令人一时弄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回事,命众将停在原地不可贸然行动。柯守业询问道:“呼延捷这回安的什么居心,可是要追?”   炮火与嘶叫相撞发出低沉地悲鸣之声,血腥与硝烟混合在空中随风四散,城下血流成河,浮尸遍野。   “整顿人马,即刻出城迎敌。”司马厝见时机已到,下令道,说罢策马而出,迎敌冲杀而去。   他转身厉声吩咐柯守业:“守好城门,注意城内动向。没有我的命令,不可开城门。”   说罢即刻带人出城,迎风策驰赶去。   卫折霄领命而去,一袭铁甲银戟威风凛凛。   司马厝低头思忖,敏锐地观察到卫折霄眼底的疑惑与劝阻,似了然般不留余地道:“诸将听令,现命卫统领带五千精锐前去绞杀羌军。”   顿时,廊台上点燃滚滚硝烟,鼓声响彻天际。羌军见踪迹败漏,便不再隐藏。数千人高举着火把,将远处的戈壁滩照得如同昼起之时一般明亮。   司马厝知道不宜再拖,羌军来势凶猛,后方必定有帮助,必须得速战速决。他命卫折霄则带人从侧面突击,用剩余的火石突破敌人的防线,为他找到突破口。   即是采取固守城池,同时用骑兵牵制、骚扰敌军的战术。   暗处射出无数冷箭,顿时尘沙四起,马匹嘶鸣。卫折霄朝天空发出一枚响弹,亮如白昼的火光将羌军照得身形皆现。人数是他们的两倍。   卫折霄心中微紧,仍全无畏惧地冲了上去。见其身先士卒,身后众将士也血脉贲张,毫不犹豫地紧跟其后,杀敌致果、浴血奋战。   整个空旷之境,尽是如同疯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令人生寒。而刀与戟的剧烈摩攃,也生出一道道血污,将黑夜染得更加狰狞可怖。厮杀声和金戈交鸣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高亢悲壮的箜篌之声。   不过半响,脚下已是血流遍地,零落堆叠成山,令人触目惊心。   卫折霄像一个麻木的人偶般,不停地挥舞着武器,拼命厮杀着。面对羌军间不停息地攻击,固然他体力过人、武术精湛,但迎战许久难免力竭,应付也渐渐得力不从心。····而效力杀敌出于对主将卓越用兵能力的心服口服,今时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   卫折霄刚避开一道暗箭,喘熄未定,又感觉背后一凉。他忙转身,见一道冷冽的刀光正劈向自己,呼吸骤然一停,就在这存亡绝续之际,银枪横空扫过,划破了夜空,紧随着一股鲜热的血水溅落在脸上。   卫折霄未反应过来,便觉腰部便有一股蛮力带过,将他往后狠狠一甩,摔了个踉跄。他赶忙抹开脸上的血水,看着那身披重甲,御马而来的人,吃了一惊:“侯爷?”   “犯不着用这样愚蠢的方式来证明你的忠勇,毫无意义。”   司马厝没多理会他,脸色沉肃,随即眸光带熠一声令下。转瞬之间,黑烟滚滚,彻破天野。   ——   暮深少烛,孤清盛皎。   “你身子不好,还是进屋等?都是一样的。”缄语在旁担忧地看着,脸上尽是心疼之色。   院内棠树下,云卿安静坐不语,指节在轮椅扶手轻轻敲打,脸色素白,唇上略施脂粉也难掩病色,微风吹过薄薄衣角,竟似要被刮跑了般。   他随后摇摇头,声音温和却自有一股倔强:“这段时日都没有见着他,我要在这里等他。”   之所以不一样就在于,在这里大概能再快一些……生怕两方会彻底割裂开来。   缄语微微叹息,整理着云卿安身上的落叶,道:“他近日忙着作战事宜,这才难抽空过来看望,莫要多想。”   知云卿安心思本就敏[gǎn]又因着此刻的病重身躯,在面对司马厝时更是自卑,凡事都小心翼翼。看在眼里,倒让她这个自小看他长大的阿姐感到有些难过。   微垂眉眼,云卿安清澈的眸子里划过一丝黯然,难动的双腿映入眼帘,他似是想起什么,低声道:“那些艺倌劳你多照看着点,我明日还要找他们再学一番。”   那荒唐的想法来得快而猛烈,无知觉则不得劲,如他,还似乎已别无所有。世人多觉那些讨好的闺侍伎俩下贱,找艺倌学技非明智之举,却是他想博得不被厌弃的一个法子。   不然还能用别的什么手段留住人?为了司马厝,故而他心甘情愿。   缄语却并未回应,云卿安疑惑抬头,却见惯常平静的缄语竟是一脸为难又惊慌的神色,额头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道:“你还是莫要管那些人了……”   “到底怎么了?”云卿安眉心蹙得更紧,直觉缄语有事瞒着不言。   “艺倌他们……已尽数被侯爷赶走了。”缄语咬咬牙,终是全盘托出。   云卿安一惊,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   迟迟未见恐生变故,原果是如此,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他不清楚司马厝到底是怎么得知这件事的,而对方的态度,很明显是果决冷漠的。难怪!难怪司马厝近日连见都不来见他,定是生气了。得知他这般做法,司马厝怕是要看轻了他,再也不会来了吧……诸事串联,思及此,云卿安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竟似失了魂,绝望已极。   缄语赶紧扶着他,心疼不已。见他本就病弱不堪,此时遭受打击更显崩溃憔悴,觉如热油烹心。她对这事是存不满的:“侯爷竟也不问清楚,不由分说地发脾气就把艺倌赶跑了。”   云卿安眼角静静淌出泪,神情有几分自嘲:“要是他来找我,我又能说什么?说我自甘堕落,要学那艺倌卖弄承欢,以色侍人吗?”   这话说得难堪,正如他心头百口莫辩,又委屈难当一般的心境,实在是难堪至极。倘若司马厝真的忽然找来兴师问罪,他真的不知道如何解释。事情一旦传出去,该会有多么地丢长宁侯的脸面。   缄语微微一怔,欲言而艰。   云卿安看一眼空荡荡的小径,只是苦笑,道:“回去。”   看着他闭上眼睛仍是溼潤的眼角,缄语心内重重一叹,将他于室内安置好后,方才假装平静地离开。   她却没有像往日里一样去到药室,而是下了很大决心,转身快步朝军重处而去。无法对至亲受的委屈视而不见,无论如何,她都要以长姐的身份替之讨个说法。   风寒冽冽,守阵严密,似是不讲情面。   缄语在打听了位置后直奔向司马厝所在,刚要往里踏进,却被周围的兵侍给拦了下来。   “求见侯爷,非存扰心,实有要事,愿请通报!”她心里一急,重重跪在地上,一步步膝行上前。任她多经坎坷,实外柔内刚,曾从未做过这般,今为例外。   兵侍认得她想阻拦,但缄语十分坚定,令他们顿时有些为难。正在僵持不下之时,忽听一道声音传来。   时泾来得急匆匆,视线在缄语身上停留一瞬,不容置疑地道:“侯爷有令,不得拦她。”   得行后再不停顿,缄语垂目谢过,忙小跑着离开。   (本章完) 第119章 浮华尽 枕前发尽千般愿。   良久,缄语仍然没有得到前边人的任何回应,只觉高阶周遭风冷静寂,竟连那似能无坚不摧的披甲背影都弱了几分气势。   若有若无的一股浇愁酒味挥之不去,都不好受,不知是否为错觉。   “侯爷,奴婢知道您是怪他私自找来艺倌,觉得他自甘堕落这才生气,久久都不前去见一眼!”   “可是,您可曾问过他为何会这样做?您不曾细问了解内情,就这么将他冷落下来,跟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官有什么两样呢?”   “不管是律法刑规,还是苦药厄缠,一切的一切都怕是还不如侯爷此举来得诛心,若嫌时日多,又何必作纠缠……”   缄语的自称多少有些别的意味,所言也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司马厝回过身来,黑眸沉静却如能洞穿人心,声音听不出喜怒:“有什么技仪是需要找艺倌学的?非自簪缨世胄,更不用登台广受四方置评,谁敢妄加议论贬轻他?”   他神情多了几分复杂,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反对却能被听得清清楚楚。   缄语心下一寒,继续道:“他亦是想学识人之术和解语解闷的方法,倒非是旁人想的那样不堪。这些日子因始终难见,病体羸弱,越发不安胡思乱想,难免患得患失。”   “你因身弱,总是喝那苦涩难当的汤药,我每每看在眼里,都只想替你把那药喝下又生怕误了你的病情。无时无刻不想赶紧让战争停止,带你轻游自在,未落挂念……”司马厝低着头,嗓音低沉而自责,“可你并不知这些,又是怎么认为我的,随时都会把你抛下吗?”   相对而明,在净澈的天幕下,隔阂轻轻散去。   顾虑所想,原是因此,险些错怪。   缄语脚步微晃,心下动容,一时半刻再难说出话来,那丝怒气悄然消失于无形,随后唯有叹息落下。   原为囊香清淡,罗缨昭意。   司马厝抬眸,带了些许错愕,他随即郑重地从缄语手中接过所递之物,不由得眼眶微热。   来时又听闻云卿安因急着想要病好,拼命喝药到吐,急于求成而让人找寻旁门左道,都不知那样的偏方会有多大的坏处,令他又是生气又是心酸。   司马厝凝视着他,缓缓勾起唇角,心口好似被一团蜜糖裹住,甜得人要溺入其中。但随即升起的心疼,又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竟然一瞬间抽痛起来。   云卿安张口欲言,却只能目光定定。   静谧的室内,一袭身影昏睡在塌上,眉心即使在睡中都没有舒展开,病弱的身躯连呼吸都轻盈得几不可闻。这样的睡颜苍白又透明,仿佛来人的呼吸一重就能将其埋没。   他的在意,何尝次之?   知其失去了自我,生出病态的依赖,害怕失去所以反复想要确认。可他的卿安本不是这样的,明明挥斥方遒而不逊色,有着独立的人格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庸,自立自尊而不是仰人鼻息……   如果只顾着自己享受,听之任之,那结果又会成为什么样?更何况,他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受此殊待,怎么可以接受卿安那低姿态的讨好?又凭什么保证自己一定能为其依靠,战乱未平,他如有意外失命,卿安怎么办?如何能不抗拒反对!心乱如麻只得先暂行逃避罢了。   “他怕惹得您哪里不顺心,甚至比那些下人都要谨慎。您一定能感受得到。”直视着司马厝,缄语额间有着磕破的红印,一脸心疼,道,“就是因为太在乎,才会四处病急乱投医,这也是无奈之举。但他分明,曾是这般骄傲的人!”   “无论怎样,还是先去看看他为好。”沉默一阵,缄语退后了些,取出物后有些沉重道,“对了,你许是不知道,他曾给你准备的及冠礼,只是当时拿不出手,我今自作主张替他献……”   只因陡然意识到,云卿安以前从来都不施粉黛,而今却破例用上了那盒胭脂。会是怎么想的?莫不是因病容憔悴而恐……或是误以为他将此物留下便是这个意思?   “我娘之物,表重惦念,不成想竟会成为你的负担,偏离本意。”他再一叹,看向云卿安,却惊觉那莹润苍白的脸上竟然被泪水完全浸湿。   司马厝在旁抬手轻触云卿安溼潤的眼角,静静抚平他眉心的褶皱,似叹似无奈地轻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还有,万谢贵府,予子之恩。我与时泾就是为此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如是这样,我原失责至此,令缺信任,觉我会无担当还始乱终弃。”司马厝沉声道,“这些年来去总是踉跄清冷,我相信你的所有苦楚。而若是我顾此失彼,始终给足不了你安全感。这般无能还妄谈什么大义?”   司马厝抿唇,眼前似乎浮现出云卿安曾凝视着他时专注眷恋的眼神,可他的无尽心疼却难言,再多的纠结犹疑都难现。   他缓缓侧过脸,情同所见一般空旷失落,许久才哑声道:“可若我对此默认接受的话,这同亲手折了卿安的脊骨有何分别?对他分明从未有过看轻,又怎能就……”   将众人都驱退,所剩则更显凄清,室内叹息声好像落入湖面的蝴蝶,激起阵阵涟漪。至此刻,云卿安的眼睛微睁而无助。   司马厝心头一紧,宽大的手掌抚上其脸庞,向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觉亏欠更深。   只能极尽明确,语气认真。   “这辈子结结实实栽在你手里的人是我,横竖都是绕不过的,故索性今后听命于你,任凭调遣。这些都不是你苦心卑微讨来的欢喜,而是我司马厝除你之外再给不了旁人的,是我司马厝恨不得用尽方法让你知晓得明白的,是我司马厝前时修来的福分,经战苦后的恩赐……你若自贱,这与作践于我有何异?”   “纵随冰河锦绣,承天子诏,临轩侯印。连晓破战重霄入,招摇莽撞同利刃出鞘,未曾邀功付垂成。兴亡何顾,按剑除名,任凭白头饭否攒冢空临。”   “直至方明,也愿闲却藏私,归执金吾浮华尽。而那个人只能是你,只会是你。卿安,听见了?”   这番话就像定身咒,令云卿安怔愣当场,眼眶泛热。   闻其表意,好像梦但又不是梦,他此刻才明白,原来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   虽揽藏着陈年旧疴,如履薄冰。背后亦有无往不坚的倚仗,对方没有对自己表皮枯败的伤疤视而不见,也没有肆扬厌弃,只是知晓而不戳破,清明而不踏足。   尽管在狼烟四起之时私定,却非一厢情愿。坚定不移的爱人从来就在身边,伴随着珍重与在意无处不在。该是要坚强起来,振作起来,而不应被爱所困难得照拂。   司马厝低身,灼热的气息停留在云卿安额间,用手轻轻将彼此发缠交结。   不要躬身俯首,只盼并肩携手。····[1]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   这一战,足足打了两个多月。   就算不是冲在最前端拼命,也都难免身受数伤,司马厝的身上便也时常沾上许多斑斑血迹,不知是自己或是别人的,过经时都似带着罡风,平白令人生出一股冷冽之感来。   这样下来,任谁的脾气无论如何也都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军中有人犯了错,那必定是从严惩处。大家几乎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时泾亦是兢兢业业,却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从旁众那投来的羡慕目光。   近时羌军骑兵暗中袭击了朔北军队的粮运,意图诱主力前往救援并将其击败,遂挑选了最精锐的步兵四部和突骑发起破釜沉舟式的突袭,以先声夺人的气势压倒对手。涿东徐羁冲兵援来得及时,双方合作甚笃,令士气大受鼓舞。   奔驰和用戟冲刺敌军时,堕马折肩者多,柯守业一度因伤重将指挥权交予其从。温珧倒是成长了不少,尽管战力不够,协助工作倒还做得有模有样,吃苦耐劳。   日过迅速,战艰丝毫未减。   阵营中,司马厝黑眸沉静,正与人做着筹谋,旗帜几乎插满了沙盘。   贺凛掀帘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他一时有些踌躇,不知道此时要不要将刚刚发现的事告知司马厝。他的迟疑,却尽数落入对方眼中。   “何事?”令退众人后,司马厝声音淡然,扫过来的目光中却有着一股威压,彷佛能看透人心,让人无所遁形。   贺凛忙收敛心神,心知有什么事都是瞒不过司马厝的,便索性点头道:“属下确实有要事相禀,于城外乱民中发现可疑踪迹,似为皇……陛下。”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贺凛只觉得身子周围似乎被冻住,一瞬间进入了数九寒天,顿觉冷意入骨。那毕竟都被当成一个死人了,真心希望李延瞻活着的人能有几个?无论这个消息真实与否,都不得不被重视起来。   “他在这里。”司马厝推测道,用的陈述语气仍旧平淡,镇静无澜。   收起震撼的心思,贺凛郑重道:“此人混在难民堆里,我今日发现了他,便将人捉了来,此时命人将之看押在一处密室中。”   司马厝闻言,已然迅速迈步走出。   另一方,被绳子捆绑在地上,李延瞻浑身都被脏泥掩盖,几乎无法让人看出原本形貌,但仔细端详仍可以发现异样,身形隐隐保留着最初的一点贵态,这也正是他在多人的搜寻之下掩藏了这么久,现在才被发现的原因之一。   他整个人因为先前的挣扎耗费太多力气,此时眯起眼睛正打盹。忽然,他肚子剧痛,被人狠踢一脚,发出一声惨叫,身体极速倒退,脑袋狠狠撞在了兵器架上,骨头都差点要散架。   “是哪个不要命的狗东西踹我!我可是……可是最至尊无上的,你就不怕被剥皮挖肉诛九族吗?”李延瞻眼睛迷蒙,好半晌才从剧痛中缓过来,吐出一口血水,恶狠狠地威胁道。   “剥皮挖肉?你倒是提醒了我,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一道冷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令他身体猛地一僵。   “长宁侯司……司马厝!”   李延瞻先是用像看阎王一样的眼神看着来人,随后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唞起来,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因为别的。   将臣的职责所在,便是拥护他这个君主不是吗?若得相助,那现下面临的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思想却骤然被打断。   “陛下,真是好久不见。”司马厝沉着脸道,声音难辨喜怒。只是任谁看着他此刻那双深渊一般的眸子,都会不由自主地打冷颤。   “你你你……你们认错了,我不是什么……我就是一个难民,对,我是一个难民!”李延瞻眼珠一转,立即意识到对方态度的不对劲,忙挣扎着将自己的脸在地上蹭出一大片灰,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   虽然他仍是不明所以,可那股危险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几乎能化为实质性的杀气,正来源于对方身上随意间散发出来的。   司马厝声音缓缓,微低身,唇角带着一抹残忍的戏谑:“你确定?”   跟进来的贺凛面带嘲讽地看着地上的李延瞻,开口道:“何必妄自菲薄?若是连高高在上的元璟帝都成了难民,那么这普天之下,人人都是贱命!依我看,割下这所谓的高贵头颅祭奠无辜的亡魂倒是合适得很!”   一字一句落在李延瞻耳中犹如晴天霹雳,他连连惊恐地摇头,一点点蹭着地面膝行,蹭到司马厝脚边不住地磕头,哆嗦着道:“不不……不是的,诸位大人有大量,犯不着同我一个小的计较,我碍不上事更不会添乱。甚至,还能给你们带来数不尽的好处,日后若有机会,荣华富贵定然少不了!”   李延瞻下了狠劲,头顿时被磕破,血不断顺流在脸上,掩盖住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怨毒之色。   若是以往,他肯定嚣张地破口大骂了,那可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经过这些日子以来这么多的苦难。他身上的锐气早已经所剩无几,到了现下更是丝毫发作不得。   贺凛转脸看向司马厝,只见他神色不变,显然未曾动摇。   “再者,我还可以亲为侯爷加九锡,以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权力……记得令尊曾最是忠君报国,声名赫赫,也定然会以此为荣!”李延瞻继续道,却不想顿时起了反作用。   司马厝死死盯着他,良久才缓缓笑了。   这位曾仅凭意念便能使生灵涂炭、视万民如蝼蚁的昏君,落到这个地步实属应当。过往今时的仇恨有多少件都与他脱不开关系,云卿安的家破族灭,司马潜的陷险……   祸国殃民的东西罢了,何值效忠!   李延瞻对上其目光,心下却是猛地一个咯噔,司马厝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看着一个死人,他的身体顿时抖如筛糠。   “敌国奸细混入,居心叵测。来人,就按他的心愿,剥皮挖肉,一寸都不要落下。”   说完,司马厝便离,没心情再去听里头惨叫。   *   作者有话要说:   [1]自《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   (本章完) 第120章 谁与归 自由的原风,残缺的绯   “报——” 柯守业满是焦急地前来禀报道,“城中已有大批难民不顾阻拦冲出,目的为抢夺军营粮食!”   司马厝闻言瞬间站了起来,肃声问道:“现下情况如何?”   在旁端坐轮椅之上的云卿安微微抬眸,目带关切,稍加思索便可知其所以然。   在城外都已经消耗了这么长的时日,城内里边也定是早已缺粮。尽管谁都想要躲起来过个安生日子,可是物资匮乏显然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平民百姓此番的疯狂举动也实在是有着诸多不得已,在身心俱是极度难捱之下,便也就不管外面的打仗危险一股脑地冲出。   柯守业皱眉道:“实在难控,被属下派出去的人已经接连抓了许多难民,可是来者源源不断,根本就望不到头!再这样下去,他们甚至会将兵后的退路都给堵死。”   天灾人祸实非所愿,他们都对这些受着战苦的百姓不无同情,可是万万不能任由此事就这么发展下去。军粮本就紧缺,如今也所剩无多,若是没了,他们又依靠什么补充体力,如何顽战到底?   沉思片刻,司马厝平静问道:“若是发粮给这些百姓,我们还能够支撑多久?”   此话让柯守业猛地一僵,他心里生出一股犹为强烈的预感,忙答:“城内少说也有数十万的民众,这一旦分发下去,我军定然坚持不到十日。”   司马厝回过脸,似从与云卿安的视线相对中得征询,随后才说:“饱饷以劳三军,所余皆散。”   时泾想办法将轮椅弄上去的时候,连手心都冒起了冷汗。风险难测,这里保不准会有什么变故发生,还是在侯爷不知晓的情况下,一旦出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贺凛没曾想到云卿安会跟过来,忙让士兵将他保护起来,威严地挡在前面。云卿安却谢绝了他的好意,缓缓转动轮椅行至最前。   “你说的好听,真拿我们当亲人,那长宁侯怎么还让我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瘦削男子讥诮地冷哼道。   他的身躯虽然柔弱,此时迸发出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弱,一旦牵扯到司马厝,怎么都不可能做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战争分明就是长宁侯一直在挑起,他都打了这么久了,害我们也跟着受这么多的苦,现在装出这副大发慈悲的模样来又是为了什么,有能力施舍就很了不起对吗?”   时泾脚步一顿,犹疑着不敢回答,却听云卿安再次冷声强调了一遍,知其坚持难改,他而后一咬牙,气势汹汹地冲挡道者喊道:“都听见没有?让路!”   云卿安的视线扫过下方人群,冷冷质问:“眼下战事不断,我方主帅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何人胆敢诋毁军营重将,搅乱民心的?”   柯守业霎时间就明白了司马厝的意思,先让将士在最后吃饱吃好一顿,剩下的都给百姓,这就是要破釜沉舟。他心下震动,血液急涌,后用力地应“是”。   有一部分难民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怒骂起大乾朝廷,甚至把军营分发粮食的将卒骂成走狗,这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顿时引起了大规模骂战。骂战又演变成动乱,不论是手中举起的石头还是棍子,都成了凶器,人群竟是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   “诸位,我十分理解你们的心情,不管你们是从哪里流落至此的,都是一衣同袍的亲人,我们所求,都是国泰民安,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此番散粮,为的也只是挽生机,济生民。”云卿安声音温和,不疾不徐,像是潺潺流水一样令人平缓。   为国为民冲锋陷阵,随时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在奋战的司马厝,他怎么都不能容忍别人污蔑!这一刻,便是千军万马挡在面前,他都会毫无惧色冲在前头。   校场前方是一处高出来的石台,迎着冽冽狂风,可俯视而下。无数人都似乎有所感觉,纷纷抬头去望。   云卿安得知此事之时正被时泾陪着在回去的路上,面容毫无波澜。而不远处人声鼎沸,不善的咒骂此起彼伏。他却忽然听到司马厝的名字,顿时皱紧了眉头,道:“带我过去。”   人群静了一些,方才出言的瘦削男子冷不防听到此言,死死瞪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残废。   不知为何,他还是这般做了,就仿佛是从对方镇静的眼中得到了莫名的信任。   此日,军中的伙头兵最为忙碌,几乎是脚不沾地,大量的粮食被取出烧煮,热气腾腾。   “就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朝廷欠我们这些百姓一个说法……”   群声讨伐,大有不肯罢休的意思。   贺凛反应迅速,连忙采取了派人冲在难民中间将他们分割开来等的一系列措施,可现场情况却远远没有要平息的意思。   而校场周边,浩浩荡荡的百姓在兵卒的管控之下排队领取着,他们一个个都衣衫褴褛饿得面黄肌瘦,不乏有人推搡争抢,手里一拿到东西就埋头狼吞虎咽。   不平静之下,暗流蠢蠢欲动,冲突忽起时,无数人心下骇然。   他身后人同样附和,隐有愈演愈烈之势。一阵疾风陡然掠过,高台上的旗帜轰然倒地,眨眼间只觉得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器反射的冷光格外刺眼。   引戒备惊起,相抗反应迅速。   尽管被不满针对,云卿安也不过是微眯了眯眼,面色未改,雪发随风扬起,目光仍在瘦削男子身上停留。   只见对方所着也不过是极为寻常的装束,却仍有一些端倪,在细看之下可以现出,出乎意料的,令他眉心骤紧,脱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嘲讽道:“怎么,不让说实话吗?还想杀人灭口啊?”   贺凛怒气上涌,拔刀就想架在这人脖子上,却被旁人迅速伸手拦下。····“既然你不说,那我也不勉强。”云卿安好脾气地笑了笑,看着他道,“那我敢问,你今日吃的,可是军粮?”   这话令他一噎,眼神有些闪躲。   在刚刚观察中,云卿安心思急转。   跟在司马厝身边,他听过很多战事和战略,知道兵法诡谲,而敌军他们为了赢,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在煽动民众叛乱方面,可谓是老手。   首先想到的便是,这会不会是敌方那边的诡计?这实在太让人怀疑了,毕竟,难民最关心的其实是果腹问题,而今已经把众多粮食拱手相送了,他们就算不感激,也不致于发出这样一番反动言论。   而就在刚刚,他结合以往所得的零散消息,又突然有了另一个更详细的猜测,让他瞬间心潮难平,呼吸都急促了好几分。   “战争从来都是羌敌他们挑起的,大肆烧杀抢掠,踏破山河,燃起战火,这些,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忙定下情绪,云卿安的声音铿锵有力,“致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是羌军,侯爷和众将士拼力抗争,不留余地,风餐露宿,浑身上下布满刀痕,难道得来的就是这样一句话吗?这未免寒了多少将士的心!”   “军粮在任何时候都是供给出生入死的战士吃的,知道这些军粮发放给你们吃,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将士们就要忍饥挨饿,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之间,能够让出口粮,为的不是让你们有力气说风凉话的,他们都只是想保家卫国,保护所有子民罢了!”   这话一出,许多人的眼里都微微发红,贺凛也是深受感动,他没想到,云卿安竟然这么懂他们这些将士的心声。   而还未停,云卿安轻轻勾唇,目光如能洞悉,话锋一转道:“我若是没有猜错,你们当中的一些人可是把日子过得比寻常难民还要艰难吧。”   旁观者不明所以。   “不但被外敌利用作为埋在故国的钉子,还处境艰难在夹缝中生存,两边不讨好。”云卿安语气带嘲,一针见血道,“对朝廷日积月累的怨恨无处发泄,只能当着丧家犬不断地东躲西藏,暗中挑事,又被涿东军作为叛民暴力清剿。怎么,就这般不愿意回归故土,享受安平和乐?”   知意者瞳孔骤缩而脸色大变,不曾想对方竟是对此知晓。   可他们何尝不是无可奈何!昔日亡族残余部落分化,遗民带着仇恨苟且偷生,不得已背井离乡躲到外敌中,再回来则成了旧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祸患,见族人贱如蝼蚁,又怎会不痛苦!   “明明想要安逸的生活,却不敢奋力保卫的一群懦夫!被当作刀使还乐在其中,有力气在这里唆使人群进行无用的谩骂,与旧国故民相对,怎么不提起刀枪出城去与敌人决一死战,怎么不追至澧都逼那些贪官污吏害族祸首付出代价?”   此话不可谓不狠,激得那瘦削男子噎红了眼,反呛道:“你又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没经历过这些,凭什么……”   “我如何不是你们?我父韩冀,我姐雨涧,甘潼峡族破祸事我又何曾得避!”云卿安话语铿锵,眸光狠历,道,“这不是理由,这不是借口。毫无胆量而只敢对和善的人捅刀子,敌我不分,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存在于这个世上,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就算不是丧命于战乱也迟早会自食恶果,只是活该,谁又会多予同情?”   无数人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竟如被摄。眼前那孤高掩孱弱的身影,此刻竟赫然如利刃出鞘。   引俱惊多,良久方叹,云卿安的神情渐恢复温煦,说:“非步步紧逼,受招安抚顺,家土仍在。”   能对这样的事情清楚,也是因为先前一直对与旧族相关消息重视调查。他其实又何尝不希望不平之事可得善了,重揭旧伤也远没有表面这般的平静,只是顽撑而已。   一旁,贺凛等人仍旧有些愣神。   最让人移不开眼的,却并不是因其好看,而是那让人无法忽视的淡定从容,彷佛世间再无任何困难能够难倒他,这一刻,甚至让人看到了主帅的影子。   而此时,在场外站着的颀长身影默立未久,司马厝周身的寒气也渐渐散了下来。前时本因云卿安以身涉险而担忧心疼,急赶前来终是先脚步顿住,方才无尽的恐愤急速升起。但他的卿安,不会步赵枳姮后尘。   九州一色,初云归轻。虽尝陈时旧酿,未忘少年清霜。   司马厝回过神后,越过人群稳步上前,路过时朝时泾微一颔首,随后在云卿安身边站定,目视众军。   “敌军将我们逼迫至此,惹生灵涂炭,流离无数。今日,既得食饱腹,当奋勇冲向战场,同仇敌忾,即便流光所有的血,化成这片地上的累累尸骨,也定要夺这盛世太平!”   他要四海归一,大漠从此无孤鹰。   底下的所有兵卒都停了动作,目光定定地望着石台上的两人,热血者早就已高高举起了武器,声若雷鸣。   “请将军放心,我们定当竭尽全力只为杀敌取胜!”   “守千载江山,保万世太平……”   呼声经久不息,云卿安似有所觉地侧目,抬眼恰对上司马厝专注的视线,缓缓扯出一个笑,感动静静流淌。   病痛苦难都暂时全然忘却,他分明从不软弱,忆起过往闻言,今时只是低声如叹:“拖累就拖累吧。家夫,扛得住。”   只当不松手,就不会散。   自由的原风经万里不眷,残缺的绯月未孤影自照。风过月忱而停留,知意执许,则谓之满。   (本章完) 第121章 大结局 青烟萦绕,诸愿皆成   随战而来,朝动复起。   各派以支持幼帝与否在朝中相抗衡,外戚龚氏暗与诸臣密谋,曾以退为进蓄谋已久,今为得到兵权之助,挟天子以令且借口拱卫京城召回涿东诸军。徐羁冲借机迅速掌控中境六镇,兵马引朝廷忌惮,致幼主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形单而艰。   知被设局枸陷欲除,司马厝公然违抗君命,引毒计接连,遣官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朔部,计划暗中挟制。   未料兵部侍郎野心勃勃,竟私下与外奸残势勾结欲借刀杀人,却被司马厝的将计就计化解,将其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顺势破溃潜藏外势,给真正的主使之人以反戈一击。   祭典夺主,集证令清君侧师出有名,得百官众助,相抗即始,经时如逝。   至战止朝定的第二年,雨落盛京,百废往兴。   层层水波,片片莲雾,一艘古朴简单的画舫穿行在这曲曲折折的水路间。船碰着莲叶,又荡漾起一圈圈涟漪,密叶再次围拢遮盖住水路,似乎轻易就能让人失去方向。   这里的船夫都是熟门熟路的,自然行不了错。可偏偏此舟无这优势,却敢直往深处而去,因着水流湍急,不见有人刻意划驶。   却让围观者的心提了起来,故好意地在旁高声道:“路纵恐失,望勿深探!”   “你们可是迷路了,可需指路?”   战讨辱债,敌溃于对,神山信仰遭毁,再无羌戎烈野天狼嚣狂,臣服之土,此后平宁方长。   司马厝熟稔地将云卿安背在身后,稳步拾级而上,感温热的气息真实地喷吐在侧,直让他内心安定。   而舫内,茶香逸散,沾了半展信笺和月白衣衫,静坐之人神色舒淡,从容清贵,只有在与旁伴对视上时才会在唇边不自觉地勾起几分笑意。   司马厝本还在低头认真地剥着莲子,闻言动作略微停顿,轻笑了一声道:“不必,你我谁阅都是一样。告别已久,她没提什么大事吧?”   但这也是必然。   云卿安静静地听,眸光微动。   舟停靠岸,细雨还在微洒,轻伞在手举起,淅沥悦耳。   果不其然,顺着所指方向而去,前方果然一派宽阔,远远看到了山庙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如能通天的级级石阶蜿蜒而上。   “她不会有事。”司马厝笃定地说,丝毫没有担心,“情势多令压抑,但葛瑄不是个会顺态的,既任性又重情义,直来直去,破一破地厚天高也都是随心而为。胸怀藏火,置于旷原,再多的艰涩都可燎可焚。”   云卿安问:“喝酒了?”   得以化敌为友是个意外,却也是合情合理。羌戎皇室内争激烈,南北各异,封俟的行为更是让人捉摸不透,大有消极待观而任由对党实力大损的架势,太子麾下的呼延捷在城战中全失生机、疯战而死便是因此。许是为了替父王皇兄讨一线生机,葛连缙得夏提公主授意,策反而助却因故丧生。   葛瑄在得知此事之后,不管不顾就要去报仇,哪怕是与昔日将友对戈。她从不是为了谁人当棋子,所做也是朝着自己所向,就算被责备唾骂。   “没有。”云卿安弯了弯眉眼,抬手轻抚了抚他的额边,说,“是自义妹葛瑄那传来的问安祝词,你何不先过目一番?”   司马厝带着鼻音答:“嗯,是叔叔游至岭南托人带来的山菍酒。闻不惯?那我以后不喝了……”   没有哪国战败的旧民真的能对与敌国有密切关系的人放下仇恨,可这是葛瑄坚持的选择,她要将她死去的哥哥埋葬在故乡,也要在那里留守着,以友身份,倒是为大乾管控羌族平民提供了一定的便利。   “多谢提醒。”   静寂片刻,只闻画舫传出一道溪水般好听的清冽声音,随即无多在意地任凭轻舟自在荡去,倒让周围人目光错愕的同时又感叹于此洒然气度,不再多言。   云卿安沉吟一阵,说:“余事未提,但她留在故土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好过。毕竟那里早已经翻天覆地,时非昨日,剩下的羌戎民众都将之当成叛徒,也很难会待见她。”   采莲女的视线忍不住在两人身上转换,毫不掩饰惊艳,她失神片刻,见其未作否认便红着脸抬手指着身后,道:“顺着这里朝前,不用转弯,你们远远就能看到一处寺庙,那就说明走入官道水路了。”   顺道买下鲜莲作为指路的答谢,两人渐渐离远,似乎还能听到后面的赞叹,“当真是遇到谪仙了,竟然给了一锭银子!”   “我在。”在对方昏迷之时的担忧焦虑难以言喻,后竟有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感觉,惟有在听唤后不厌其烦地给予遍遍回应,次次确认。   尽管到了现在,离旧蛊余毒散净还需要一段时日,但总归云卿安的身体是在不断好转恢复着。鞑蛮王族巫医本就掌握着蛊源,通解之精髓,在这种情况之下也承受不了欺耍的后果,因知若有意外,司马厝会毫不犹豫地挥兵相逐,不死不休。   云卿安凑近他耳边,抑着笑低声道:“未想戒环还是打制得小了,我的疏忽,害你受连累。”····司马厝身体一僵,脚步仍然未停。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迁就着他的。   此外,他有索取,因体弱有所顾忌,便也就让他按着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节奏来。待其枕在腿上才睡着,就相抱躺好,另寻他法缓静。   云卿安说:“天气凉了,今夜,你莫要再去冷浴。”   司马厝呼吸微重。   因想起昨夜觉异,醒时见卿安本来趴在他的身上睡觉,后却滚躺到下边去了,仍是单纯无辜的模样,像是小孩忍不住去偷吃糖,结果被发现了也不害怕。   仍未忘缄语端药过来时不时投来的警示眼神,司马厝有些无奈道:“好好养着身体和我携手共老……”   “可是我忍不了,你能忍得了吗?”云卿安的笑容带了几分促狭,道,“那你都替我忍着。”   寺庙依山傍水,风景宜人,游客寥寥,一派幽静,暮鼓钟罄间如有银龙护佛。   门外洒扫的小僧忽然预感到了什么般,身体一颤,低脸逃也似的匆匆离去,直到被冰冷的井水从头淋下,才逐渐显露出薛醒那犹见清俊的面容。   “打扫完了就得去念佛堂排班,出家师父都已经到了,礼佛三拜,梵唱早课也都快要开始了,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千万别迟到。”有人路过时对他说。   薛醒沉默着没有开口,似乎还没有回过神。   “你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身体有所不适?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先去帮你去领早斋,用完之后就早一些回寮房休息。”   薛醒闻言摇了摇头,说:“谢过师兄,无碍,稍后的禅堂打坐不可缺席。”   对方见他坚持,停步与他寒暄几句便准备离开,话语间还提到了来寺的贵客,态度是毕恭毕敬。   待其走远,薛醒仰头略有些恍惚地笑了笑,他现在再也不是京贵公爷,却不知借得法号当了和尚在这里待了这般久也不还是舒坦。   他明白事不可避,怕事怕死,爹没了,家破了,他却连仇都丝毫没想过要报,或许还有与司马厝相关的原因,只是不愿提及。还很窝囊地接受了对方的施舍,毕竟这太平都是其拼命挣来的,想躲都躲不了。   我敬你,但不影响我怨你,而不敢再见。   孤鸟在枝上扑棱棱地飞走了,虎皮鹦鹉离开了牢笼,也失去了光鲜。薛醒将井桶放回原处,在低眼时难看深深倒影。   是该醒了,可他一直都没有睡。   只是个懦弱的人,懦弱有懦弱的安宁,再别无所图。形如陌路,便是对此段关系最好的处理方式了。不愿过往,不谈懊悔,却无以后。   一进寺里,便有浓郁的檀香味扑鼻而来,却不令人不适,倒是带着几分安神的效力,令人心旷神怡。   腿膝依稀有感,可作跪礼,云卿安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头虔心祈祷,像极了画卷令这寺庙也添了些不染凡尘的隐世之感。   香在手中燃升,他的字语格外清晰。   “圣主亲勤政,国泽庆运长。岁岁秋如至,稷民伴歌足,丰年黍稌高廪益盛,世宁民安,冰雪同根,千载春秋。”   “至亲得婵娟欢颜,经年常在,春草长青。”   “吾尝闻阊阖,不见绛阙,自赎求轻,愿以残身挡灾魇,佑吾将共月恒日升,不骞不崩,同松柏之茂。”   那是他的极尽所求,竟是没有为自己祈求半分。   闻言,司马厝微微怔愣地看着云卿安的背影,眼眶微热,转而看着手里的香,低头默然心潮难平。片刻,他手中的香也插在了炉中。   部族旧冤得以平反,拥民牒而堂正立世,共守共担,无疾无厄,合籍成婚,天经地义。   青烟萦绕,诸愿皆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