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作者:Alohomora   文案:   庄忱工作就是做最专业的痴心漂亮病弱炮灰,为了满勤工资,他一直兢兢业业从不出错。   ——做豪门小少爷,面对商业联姻毫无感情的霸总,庄忱柔顺乖巧,做一只合格的金丝雀,在霸总和真爱重逢时独自熬过发病的漫漫长夜。   ——做明星,面对故意潜伏在他身边、用他做代价给真爱铺路的金牌经纪人,庄忱嚣张霸道,亲手把大把的黑料送到对方手里。   ——做皇帝,面对拿他当棋子随意摆弄、心机深沉的摄政王,庄忱安心做个痴恋对方的漂亮草包,每天甘之如饴地吞下穿肠毒药。   ……   直到有一天,庄忱忽然被告知晴天霹雳:他穿过的世界全崩了,如果不去修复,所有世界挣来的经验点一律作废。   修复也行,庄忱问系统:是重生回剧情起始点,还是另领新角色?   系统:……都不是。   庄忱:?   庄忱: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已经死了。   系统:……对。   所以庄忱要作为鬼,在头七,飘回去。   庄忱:???   MDZZ。   2   庄忱做鬼回了那些世界,尝试安抚渣攻和其他人的情绪,挽回火葬场里稀碎的世界线。   不太成功。   那些人梦见他以后,火葬场烧得更厉害了。   3   “我死后他们痛不欲生”类狗血酸爽虐文集合,火葬场中人会懂事地自己虐自己,受越安慰越完蛋,所有渣都自作孽不可活,都有报应。   受不会重生,不会活回来,全程都是小阿飘,可以托梦可以显灵(bu),真CP在最后一个世界。   (世界待定,酸爽为主,应该还有。)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虐文 快穿 爽文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庄忱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们哭什么????   立意: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VIP强推奖章   这是一篇非典型向虐文,讲述了一个被命运苛待的好人是怎样过完一生,又是怎样在最有限的条件下过好一生的故事。虽然被命运薄待,但他们从未薄待过自己,依然认真生活、认真做事,做力所能及的一切,被许多人爱着,也被许多人怀念。   这篇文章文笔细腻戳心,娓娓道来,讲述一个又一个泪点满满的故事。人物形象刻画生动真实,群像类型丰富,角色丰满立体,给人以有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仿佛也旁观了一个诚挚、温柔、勇敢的人走完一生,有无限遗憾也有无限温暖。 第1章   一个人。   一个有感情、知道疼的活人。   需要“懂事”到什么程度?   /世界一/   “……系统。”   庄忱把自己打了个结,系在松树上:“我们能不听这个旁白吗?”   事情很蹊跷,他明明已经兢兢业业扮演炮灰,圆满完成了所有需要扮演的世界。   现在却忽然告诉他,这些世界都要崩了,他必须回来修复这些世界——这还不是最严峻的问题。   最严峻的问题,是他正飘着。   他是一只飘在自己葬礼上的鬼。   系统也在找跳过键,但没能找到,只能大声帮他播放《金蛇狂舞》,尽量以毒攻毒:“没有办法,宿主,今天是温絮白的葬礼,葬礼的旁白每个人都要听。”   温絮白,是庄忱在第一个世界所扮演的角色。   七天前的深夜,温絮白死在家里,死因是再障性贫血急性发作。   被人发现时,温絮白倒在洗手间的地上,血流得到处都是。   手机记录显示,他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裴陌,因为无人接听,所以转入语音信箱。   “抱歉……小陌。”留言中,温絮白的声音很轻,还是很好听,“我把地板弄脏了。”   裴陌没有设定留言的习惯,语音信箱没有回应,只有空白。   一片寂静到极点的空白里,电流滋滋作响。   “我把地板弄脏了,对不起。”温絮白问,“能帮我请人来收拾吗?我看不清了,拨不准号。”   “麻烦你……帮我,把这里的血,清理干净。”   温絮白慢慢地说:“我会付钱的,我有一张优惠券……”   ——这是温絮白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通语音留言结束后三分钟,温絮白停止心跳,五分钟后有人冲进来,疯了似的跪在地上,给他做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不过是徒劳,温絮白的内脏大量出血,血流干了,积存在腹腔内的部分由于按压漾出。   温絮白躺在地上,很安静,不打扰任何人。他的眼睛天生带着很温柔的弧度,只是瞳孔散大固定,不再能映出人影了。   急救人员赶来的时候,裴陌还在给他做心肺复苏。   温絮白的胸口被按得塌陷,像一片枯萎的落叶,血从苍白枯涸的嘴角溢出来,淌得到处都是。   裴陌浑身上下,全沾满了温絮白的血,人狼狈得厉害,却很镇定。   镇定得诡异反常。   裴陌配合地把温絮白交出去,毫无障碍地接受了温絮白死亡的事实,看着那具身体被白布覆得严严实实。   急救人员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节哀……”   “没什么。”裴陌点了支烟,拿着手机出门发消息,联系人来清理浴室,“还需要签字吗?”   急救人员忍不住皱眉——这样的反应太过异常了。如果不是温絮白有完整的病历,发病情况完全符合再障急性发作,他们几乎要怀疑对方与死者的死亡有关,并联系警方。   但温絮白的死因很清晰,所以不论这名所谓的“法定配偶”表现得有多冷漠,也并不需要接受任何调查。   ……或许只是这两人不存在事实感情吧。   把覆着白布的担架抬出去时,急救人员低声议论。   现在有太多这种事,表面配偶,貌合神离,彼此间的关系还不如陌生人。   ……   “我知道这一段。”庄忱被迫观看前情回顾,随风飘摇,“我亲自死的。”   这是庄忱负责扮演炮灰的第一个世界,剧情他都还记得很熟——温絮白是裴陌的法定配偶,和裴陌有从小定下的婚约,却偏偏不是裴陌喜欢的人。   温絮白也清楚这一点,但这份婚约,他们两个人都违抗不了。   温家和裴家的利益关系相当密切,需要足够紧密的联合。两家在多年前就定下这门亲事,财阀巨擘联姻,媒体不遗余力宣传,早已家喻户晓。   在裴陌积蓄足够力量,能够彻底摆脱家族、无视舆论媒体之前,都必须忍耐和温絮白的婚姻。   发病死亡之前的几个星期,温絮白一直在起草离婚协议,还请代理人帮忙,在海边买下一座小公寓。   温絮白很会摄影,触类旁通地擅长修图和剪辑,在网上接单和售卖课程、远程教学,其实已经攒下一笔不少的钱。   和裴陌的公司比起来九牛一毛,但足够一个人在海边住下,独自生活,天气好时出门散步。   这笔钱和这间小公寓,都因为温絮白的突然死亡,被搁置下来。   温絮白抽屉里整齐收拢的存单,用工整的铅笔写着金额总数。在他死后,唯一添下的一笔支出,是浴室那些血迹的清洁费用。   原价两千元,因为用了优惠券,所以是一千九百七十四块五。   裴陌按照温絮白的遗愿,用温絮白的钱清理了浴室。   但温絮白没有留下更详细的遗书,剩下的钱和房子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到现在还放在那里,没有人动。   温絮白没想过要写遗书,是因为温絮白并没想过要死。   死是件很添麻烦的事。   按照温絮白的性格,如果早知道意外死亡会更添麻烦,就会更缜密一些,提前留好公证过的遗书。   庄忱也用不着又被抓回这个世界,半透明着参加自己角色的葬礼,还得把自己拴在松树上,免得和纸钱一起被风吹跑。   “……我非得这么飘着吗?”庄忱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系统给他看剧情预测:“世界线要崩了,裴陌不会和宁阳初在一起。根据预测,他们两个将会在一周后剧烈争吵,在半年后彻底决裂,老死不相往来。”   庄忱更想不通了:“为什么?”   宁阳初就是裴陌那个棒打鸳鸯的真爱——在庄忱的印象里,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人,温絮白甚至还和他在网上聊过几次天。   隔着网络,温絮白依然猜到了对面的身份,很认真地告诉宁阳初,他和裴陌什么都没发生。   温絮白向宁阳初解释,这只是个应付家族的幌子。   因为有家族的介入,这件事处理起来有些麻烦,但他会想办法。   系统也不知道,但剧情的确是这么说的:“决裂后,宁阳初会不择手段,从裴陌手里抢下那座海边的小公寓,搬进去住。”   “他不是游泳运动员,一年有大半年要出国比赛吗?”庄忱还记得剧情设定,更加莫名其妙,“他去海边住干什么?”   系统:“喂海鸥。”   庄忱:“……”   “他退役了,以后都不比赛了。”系统继续翻页,补充,“他会足不出户待在家里,每天只在窗边喂海鸥,三顿饭只吃面包。”   庄忱越听越不对劲:“这样也能活下来?”   “不太能。”系统往后翻,“后来他被强制住院,去疗养了,但也没活多久……他出现了幻觉,看到温絮白在海边招手,叫他一起去玩,一起踩海浪。”   疗养院里哪有海,那只是流动的风。   在温絮白死亡两年后,宁阳初坠楼,陷入深度昏迷,苏醒可能性未知。   “裴陌呢?”庄忱皱眉,“裴陌就真不管他?”   这世界线确实不太对劲——宁阳初可是主角之一,本该一路包揽无数金牌,成为举世闻名的体育巨星,站在世界之巅的。   系统往回翻:“管不了,裴陌比他疯得早。”   庄忱:“?”   他看着裴陌挺冷静的,明明没有任何一点要疯的迹象。   作为温絮白死亡后,庄忱其实没有立刻退出世界,他看着裴陌打电话联系人清理浴室,把满地的血迹清理干净。   裴陌甚至还和那些人讲了半天的价。   温絮白手机里那张家政优惠券过期了——刚好在今晚过期,温絮白虚弱得脑子不清楚,忘了这件事。   一个身价过千亿的霸总,为了二十几块钱的过期优惠劵,和那些清理工人争得格外激烈,甚至一度险些动手。   庄忱当时已经是数据状态,抱着膝盖蹲在旁边吃瓜,看得身心敬服,坚信这就是霸总必备的优良素质。   勤俭节约。   不该浪费的地方,绝不浪费一分钱。   “他是真的冷静吗?”系统逐字逐句,念出剧情推演AI在这里的批注,“为了和这些人讲价,裴陌错过了二十几个电话、一场重要会议……导致原本十分顺利的合同谈判崩盘,损失超过两千万。”   庄忱听得咋舌:“倒也是……确实能心疼疯。”   “好像不是心疼两千万疯的。”系统翻了几页,“这次事故之后,裴陌仍旧担任公司董事长,依然保有绝对权力。”   没人觉得裴陌出了问题,至于那次合同崩盘,则被归结于配偶意外身亡,导致的失误——怪只怪温絮白死的不是时候。   就不该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出事,裴陌那天是从会议现场赶回去的,一整个晚上,都没有任何人成功联系上裴陌。   庄忱边听边琢磨,想不通世界究竟怎么了,因为太困惑而忘了自己是鬼,下意识抬手去接一片落叶。   这棵树早凋,根脉早已枯萎,看似枝叶尚存,却没能挺过夏末。   那枚枯叶穿过他,同灿烂日色擦肩,在一片如茵的茂盛绿草里死亡。   “所以,为什么说裴陌疯了?”庄忱提出合理质疑。   系统抱着三个月后的世界线,翻过一页:“因为有人说……温絮白死的不是时候。”   好巧不巧,这话偏让裴陌听见。   那之后发生的事被严密封锁,只有少数人清楚内详。   ——只听说去了警车,裴陌因为故意伤人被关了段时间,又被家族强制送去精神科检查,接受治疗。   听人说,裴陌被带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两只手戴着手铐,还一味地要掏手机。   裴陌要打电话叫人来收拾。   血要收拾干净。   温絮白活了二十多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绝不算长。   活着的二十余年里,温絮白不麻烦任何人。   把血收拾干净,这是唯一的一件,温絮白请裴陌帮过的忙。 第2章   葬礼来的人不多,规模很小。   温絮白的交际圈很窄,他的病不允许剧烈活动,不允许过度劳累,许多地方都不能去,许多事都不能做。   温絮白也没有温家的继承权,温家的现任家主叫温煦钧,是温絮白血缘关系上的兄长,但并没有亲自出席葬礼。   温煦钧有个慈善晚宴要参加,派了助理来献花,来去匆匆并没多留。   这样的处理,态度已经很分明。想要巴结温家的人,没必要来这里惺惺作态、浪费时间。   ……至于想要巴结裴陌的,就更没这个必要。   所有人都知道,温絮白在裴陌身边,是尊漂亮的瓷偶,也是光鲜的镣铐。   在任何场合,裴陌都丝毫不掩饰对温絮白的反感。   这些年来,裴陌和温絮白貌合神离,又或者连貌也不合——八卦论坛坊间小报,每天都有好事者讨论,裴陌和温絮白究竟什么时候离婚,温絮白什么时候才能放过裴陌。   现在所有人都终于得到这个答案了。   ……   庄忱飘在自己的墓碑上。   他在扮演时身临其境,在结束时全身而退,对他来说,这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曾经负责过的角色。   但这个世界毕竟由他全权维护,他在这里完整走完了温絮白的一生。   这场葬礼说是他的也不为过。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的确有种奇异的感受。   作为温絮白的二十余年,将在这里尘埃落定,一切爱恨得失、纠葛过往,在这一刻都变得不再重要……因为有一个人在这里死了。   在这片土地所承载的文化里,入土为安,代表着一个人真正的死亡。   当一个人死后,就不会再影响任何人,也不会再麻烦和打扰任何人。   不麻烦任何人,不打扰任何人——这曾经是温絮白最大的愿望。可惜他的身体不好,总是要住院疗养,离不开医护照料,有许多事也不能亲自动手去做。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温絮白努力配合治疗,吃副作用强烈到每晚骨髓剧痛的药,接受把人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治疗,出院、病倒、再住院……吃尽了普通人几乎无法想象的苦。   庄忱飘在宾客寥寥的葬礼上,看纸钱成灰随风,其实也忍不住走神,去思考一个有点离谱的问题。   如果温絮白不是他扮演的角色,真是一个完整的灵魂。   如果温絮白知道,这个让他吃尽了苦头的愿望,原来用这样简单的方法,闭上眼睛就能实现。   温絮白会是什么心情。   “宿主,宿主……”   系统犹豫了半天,还是提醒他:“温絮白的愿望……好像没能实现。”   庄忱把最后一捧纸灰洒在自己墓前:“什么?”   还有人在附近流连,葬礼就还没结束,这是他现在唯一能碰到的东西。   等看客散去,入土为安,他就会正式成为一只叫温絮白的鬼,负责留在这里拯救世界。   这都什么离谱的……   庄忱还没在心底吐槽完,就看到更离谱的画面——系统举着的剧情崩坏程度监测仪,正在以谁都看不见的频率疯狂震动。   离他们不远处,裴陌和宁阳初正在低声说话。   这个描述也不甚准确,他们在争执,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激烈。   “……你是不是疯了?”   宁阳初难以置信地盯着裴陌,他和裴陌都穿着素黑色西装,胸前还带着白花:“你让我搬进你家?”   宁阳初的气质和温絮白迥异,他是那种天生会发光的年轻人,俊朗帅气,身形高大健硕,是泳坛人气正旺的天之骄子。   这是在葬礼上,宁阳初不方便和裴陌动手,却显然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你让我现在搬进去?温絮白才出事几天!温絮白——”   裴陌的神色很冷静,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淡漠生冷:“我已经叫人清理干净了。”   “你介意?”裴陌看着宁阳初,又补充,“他不是那种人。”   宁阳初几乎被他气得发笑:“……哪种人?”   “怨气横生,化鬼作乱。”裴陌问,“你怕这个?”   这话说得有些神神叨叨,但考虑到场合是葬礼,倒也不算太过荒唐——毕竟这原本也是葬礼的用处。   活着的人是用不着葬礼的,葬礼做给死了的人。消怨气、化执念,往事种种,烟消云散。   裴陌说:“他不会变成鬼,他已经死了,不会再来管我们。”   庄·正在变成鬼·不得不管·忱:“……”   宁阳初听着裴陌的神叨,他实在气得要命,终于笑出声来:“我介意?裴陌,我不知道你原来是这种人,你是不是觉得,温絮白这个人没有感情、不会难过、不会疼……”   他从未这样顶撞过裴陌。   听到这些话,裴陌的神色沉下来,视线有些冷。   可宁阳初却不管他,只是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我和温絮白没有仇,我们聊过天,他给我讲过,他有他自己的计划……”   理论上,宁阳初和温絮白该是针锋相对的。   但没这个必要,温絮白和裴陌没有事实上的感情,也没有事实上的婚姻关系,他们只是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等裴陌足以反抗裴家,他们就会离婚。   温絮白没有温家的继承权,在这件事里能帮得上的忙不多,还为此向宁阳初道过歉,又解释了自己的计划。   他解释得很认真、很诚恳——宁阳初承认,自己在网上鬼鬼祟祟地找到温絮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旁敲侧击,想要弄清这两人真正的关系。   可那天晚上,聊到后来,宁阳初把这件事全忘在了脑后。   ……   他和温絮白聊了一整个晚上,没有多少内容和裴陌有关。   聊到最后,反正身份已经暴露得底掉,宁阳初懒得打字,索性破罐子破摔,和温絮白打了语音电话。   温絮白给他讲自己的计划,讲自己要把病治好,身体养得健健康康的,然后跑出去到处旅游——温絮白很擅长摄影,却一直只能给别人修图剪视频,亲自拍的照片很少。   温絮白想去拍照,想去看火山和戈壁滩,想去跳伞和骑大摩托车。   这人看起来分明安静斯文,宁阳初半点没想到他有这种雄心,差点惊掉下巴:“你还想骑大摩托车?!”   温絮白有点不好意思了,轻声咳嗽,含糊着要把话题岔过去。   宁阳初是真觉得这人太有意思了,他年纪轻,从小就被挑进游泳队,扑腾了二十年,心性比一般人更直率:“别打岔……你要骑多大的摩托车?你骑过海上摩托艇没有?”   温絮白当然没有骑过,这场病把他困在方寸之内,病情严重时,连出行都只能靠轮椅代步。   温絮白犹豫许久,小心翼翼地开口,请教宁阳初,海上摩托艇是不是很好玩。   宁阳初在另一头笑得打滚——这样一个问题,叫那个人前永远温文尔雅、和风细雨的贵公子温絮白问出来,简直幼稚到家,人设只怕要崩到北大西洋。   “我会骑。”宁阳初放下戒心,彻底把温絮白当了朋友,“等你身体好了,要不要去海边玩?我家就是海边的,我带你去踩水,抓螃蟹。”   他算是弄清楚了,裴陌不喜欢温絮白,温絮白也根本不喜欢裴陌。   他要拿这个秘密敲诈温絮白,胁迫对方陪自己聊天——谁敢相信?温絮白!喜欢大摩托车!   温絮白笑着答应,又提醒宁阳初,早些休息,以免影响明天的比赛。   电话的另一头是个耐心温柔到极点的兄长,嘱咐宁阳初,不要玩得太晚,专心比赛。   宁阳初躲着教练偷出来的手机,好不容易聊得开心,却也知道比赛重要,只能意犹未尽同温絮白道了别。   ……   第二天,宁阳初发挥得很好,拿了冠军。   裴氏给他的支持相当全面。   宁阳初的团队里,不仅有营养师、教练、私人医生……还有妥帖的保姆车和保镖,全程替他处理相关事宜。   没有任何意外因素能干扰到宁阳初,没有蜂拥堵门的混乱媒体,没有对手的恶意窥探,没有藏在暗处的陷害和圈套。   这些都有人处理。   宁阳初只要专心比赛,只要痛痛快快的游就行了。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宁阳初因此感激裴陌,这份感激反哺情感,让他更想和裴陌在一起。   他和裴陌念同一个高中,他不知道裴陌的婚约,他们一起备考、一起比赛,后来顺理成章地有了感情……但裴陌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照顾他的。   一开始,宁阳初也和所有新人一样,崭露头角就被盯上,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是在完成了和温絮白的婚约后,裴陌得以顺利拿到家族中应得的股份,建立裴氏,一路摸爬滚打……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他们来参加温絮白的葬礼。   宁阳初扯住裴陌的衣领,他愤怒到极点,怒意几乎淹没对裴陌的感情和感恩:“我在问你话。”   宁阳初问裴陌:“你是不是觉得温絮白不会疼?”   “是。”裴陌说。   宁阳初睁圆了眼睛,像在听什么离谱到极点的荒唐笑话。   “不是我以为,他的确不疼。”裴陌扯开宁阳初,整理衣领,“他亲口告诉我的。”   温絮白是个不会疼的人,也没有脾气,你胡乱扔给他些什么,他照单全收,你抢走他的东西,他也不觉得难过。   这样一个寡淡到极点、无趣到极点的人,放在那个家里面,像是个总挂着温和笑意的精致瓷偶。   那个家里的氛围,让裴陌觉得窒息。   裴陌和温絮白认识了二十多年,因为温家所在的城市气候不适合养病,十几岁时,温絮白就被送到裴家休养,他们被迫朝夕相对。   从记事起,温絮白就叫他“小陌”,就用一个莫须有的婚约,干涉和打扰他的一切。   裴陌厌恶这种操控,更厌恶温絮白,他对家的期望,绝非是像温絮白这样一个空心人偶。   “不是坏事,还好他不知道疼。”裴陌说。   时至今日,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裴陌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二十多年里,他的确控制不住地报复温絮白,做过些过分的事。   好在温絮白不知道疼,在温絮白看来,这些大概都只是胡闹。   温絮白眼里的他,大概只是个顽劣的弟弟。   裴陌继续说下去:“他不疼,所以在他走的时候,也没有痛苦,只是解脱。”   这下宁阳初看他的视线几乎悚然。   温絮白走得一点都不解脱。   内出血会让内脏迸出难以承受的绞痛,那是足以让人反复跌进鬼门关的恐怖疼痛,温絮白的尸检报告里,牙龈上全是细小的出血点。   那是牙床剧烈咬合导致的,温絮白的血小板掉到个位数,血从他身体的每个地方渗出来。   怎么会不痛苦。   怎么可能不痛苦。   “裴陌。”宁阳初扯住裴陌的手臂,眉头锁得死紧,“你是不是疯了?”   这次的询问不是气话,宁阳初是真觉得裴陌不正常——哪里都不正常。就算是一个冷血到极点的人,也不会在配偶的葬礼上,邀请“真爱”住进家门。   这会导致严重的舆论事件,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裴陌不喜欢温絮白,也不能这么做。   太荒唐了,温家也不可能允许裴陌这么做,哪怕温煦钧对这个弟弟根本毫无感情。   和感情没关系,这是最基本的体面。   裴陌看起来冷静依旧,可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却都分明离谱,就像是在故意搞砸一切。   “你才疯了。”裴陌抽回手臂,他已经失去耐心,不想再继续无意义的对话,“宁阳初,是你更了解他,还是我更了解他?”   宁阳初刚想开口,却又发现了件更诡异的事。   整场葬礼,一直到现在,裴陌都没有提过哪怕一次温絮白的名字。   宁阳初把原本要说的话吞回去,他问裴陌:“谁?”   裴陌的眼尾无声跳了下。   他像是腾起被冒犯的恼火,却又被惯常的冷漠平静压回去:“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对,我知道。”宁阳初不和他纠缠这个,又逼出另一个问题,“裴陌,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   宁阳初一直想问裴陌。   为什么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温絮白没料到自己的状况那么差,他病糊涂了,眼底出血又导致看不清,在打给裴陌后,就没有余力再打电话自救。   可如果裴陌及时接了电话,立刻联络急救,是不是……温絮白还有可能活下来?   温絮白是不是有可能再咬咬牙,再多坚持一下,撑到医院,被救活过来?   温絮白是不是曾经有机会——哪怕是个非常渺茫的机会,在那天晚上,是不是存在概率极其微弱的一点可能,温絮白能熬过去……然后一点一点慢慢养身体,把身体养好。   温絮白都那么不好意思了,顾左右而言他半天,腼腆到说话声音都变小,轻咳着含混问宁阳初,海上大摩托艇好不好玩。   好玩吗?有没有年龄限制?   七十岁能不能玩?七十五岁呢?   在温絮白给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他努力治病治到七十五岁,配合几十年后的医疗技术发展,总该能变得健康又活蹦乱跳,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了吧。   那明明是个和他们一样年纪的人。   是活生生的、知道疼的人,是那么想活下去的人。   ……   裴陌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   裴陌拿起手机,自顾自查看,因为时间已经到了、又被宁阳初纠缠不休,显出些不耐烦:“你闹够了没有?我要打电话给清洁公司了。”   宁阳初被他推开:“……什么?”   “清洁公司,温絮白拜托我的。”裴陌说。   似乎只在这句话里,裴陌能完整顺畅地说出这个名字。   他打电话给清洁公司,预约清理洗手间的服务,从自己的账户里扣款。   预约成功的短信密密麻麻,挤满了一整个屏幕,终于把那条语音信箱提醒的消息挤得彻底看不见。   裴陌皱了皱眉,然后放松地舒了口气。   “没有为什么。”裴陌收起手机,他的神色厌恶,有种不加掩饰的排斥抗拒,“我只是不想接他的电话,就这样。”   那天晚上,裴陌没有接温絮白打来的电话,没有任何特殊原因。   他一直这样排斥温絮白,用冷漠和抗拒来鞭笞温絮白,仿佛这样做就能证明,他不是个受家族挟制的懦夫废物。   仿佛只要温絮白联系不上他、又平安无恙地度过一个又一个发病的夜晚,就说明温絮白的病根本没那么重。   温絮白只是在用病情挟制他,他看穿了这一点,于是以冷漠回应,戳穿对方拙劣的骗局。   他做的事并不过分。   这是温絮白应得的,温絮白明知他心有所属,却还要折磨他。   他只是不想接温絮白的电话。   裴陌看着墓碑旁的纸灰,他的意识忽然不受控地恍惚了下,像是看见什么幻觉——他看见温絮白站在墓碑旁,可这根本不可能。   这世上没有鬼,就算有,温絮白也不可能变成鬼回来。   裴陌盯着那些纸灰。   ……   他眼前的墓碑变了个样子,变成他母亲的墓,少年时的他在那块碑前蜷缩着痛哭,一直哭到天色黑透。   小小的温絮白蹲在他身边,帮他擦眼泪,帮他把纸灰拢成一堆,听说这样可以许愿。   “小陌。”十几岁的温絮白转过头,眼睛很漂亮,有种认真的温和神气,“我是哥哥,我保护你,照顾你,好吗?”   少年的裴陌盯着这个被送来的不速之客,警惕着提防:“你刚才说,这用来许愿。”   “我知道。”十几岁的温絮白说,“这是我的愿望……”   那时的温絮白病得还不重,只是要经常输血,显得比一般人苍白瘦弱些,却站得很直。   温絮白牵着他回家,身影清瘦,穿着件质地柔软的T恤,有温润的少年气。   ……   裴陌不记得他说过些什么了。   他们有短暂的和平共处,在知道婚约以后,裴陌对温絮白的敌意滋生疯长,早淹没那些无意义的过往。   裴陌猜测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他看着那道影子,那分明是很笔挺、很温润清和,潇洒利落的气质。   少年的温絮白,本该一点点长成这样一个人的。   是什么让温絮白变得寡淡无趣,变得说句话做件事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给人添麻烦,谨慎讷然得叫人心烦?   温絮白的第一个电话没打通,为什么就转了语音留言,为什么不继续给他打?   温絮白病得这么重,为什么不早告诉他?   裴陌盯着手机屏幕,反复上翻,查看寥寥的通话记录。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把少年时的温絮白,变成了临死的那个样子? 第3章   葬礼在天色将晚时结束。   裴陌离开时,并没再回头看那方墓——他甚至走得很急,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去做。   重要到顾不上让这场葬礼有个体面的尾声,没时间多留哪怕几分钟,和温絮白道声别。   这并不奇怪,毕竟裴陌一直都是这样,在那个家里也是。   工作结束,他就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哪怕在楼梯上遇到温絮白,也只是加快脚步擦肩而过,如同路过一团空气。   这同样也非常正常,并不难以理解。   裴陌心比天高,也有与之相配的资质手腕。他一手创办起与家族分立的裴氏,这些年业务拓展广泛,资产滚雪球地翻番增长,股价常年居高不下。   要是庄忱分到这种创业类型的角色,也难免要被没完没了的会议、谈判、公司事务填满,忙得早出晚归,走路带风。   “但他……是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系统有些犹豫,给庄忱汇报:“宿主,裴陌每天都去,已经这样七天了。”   从温絮白死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连续七天,裴陌每天都雇人去清理一个洗手间,每次亲自从头盯到尾。   温絮白流出的血,其实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打扫干净,剩下的那六天,连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清理什么。   洗手间的瓷砖已经干净得能反光,地面和天花板也是。   再这么下去,那个绝望的全自动马桶看起来也快了。   庄忱:“……”   那确实是不能算是“非常正常”。   也可能……是裴陌的洁癖,和常人比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严重。   可能裴陌怕鬼,或者怕血,洗手间不干净到反光就睡不着觉。   “好的,宿主。”系统认真学习,记下这个推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庄忱正在勤奋地飘:“跟裴陌去他的家。”   他还不太熟练,好不容易掌握了怎么飘不兜风,带着系统从车窗挤进去,坐进那辆昂贵的漆黑保时捷。   这是裴陌的车,裴陌用第一笔公司盈利买的,一直开到现在。   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裴陌有种强烈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不允许别人碰——倘若里面纡尊降贵地勉强装了个温絮白,多半是因为温絮白深夜突然发病,必须立刻去医院。   跑车的内部空间不算宽敞,庄忱和系统一起挤在后座,旁边放着滴滴作响的剧情崩坏监测仪。   他还是第一次做鬼,身体轻盈得十分不习惯,还要抱着膝盖,防止从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的腿吹走。   “发病的时候,我一般都躺在这。”庄忱给系统介绍,“这么躺着舒服,还不容易被血呛到。”   再障性贫血的患者,流鼻血是家常便饭,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就必须要去医院处理。   温絮白会随身携带大块毛巾,他独自生活时,几乎不必打扰旁人,就连他惯穿的白衬衫,都很少会染上血迹。   他尽力保持干净整洁,不让血弄脏其他人的物品……但这病严重起来,不会给他太多自主的机会。   温絮白在十二岁时得了这个病,在那之前,他是学校攀岩社的社长,也很擅长跆拳道和网球。   十二岁的温絮白有很多愿望,包括登山、远足和雨林徒步。后来这些愿望在一场漫长的病里消散,他最想做到的,变成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很可惜,就连这一件事,他也做得不算十分好。   庄忱看了看崭新的脚踏垫,就在几个月前,温絮白深夜被送去医院,还咳得上面全是血。   ……这样一想,裴陌还真是很惨。   明明有这么严重的洁癖,一个洗手间都要清理一星期,却不得不忍耐温絮白的病。   ——忍耐蜷在后座的温絮白,被病痛折磨得泛出涔涔冷汗,仓促捂住口鼻,血从指缝间呛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惨透了。   活该连刷七天厕所。   庄忱靠在后座上,手臂闲闲搭在窗边兜风,看了看半透明的右手,虚落在腿旁空出的位置。   虽然这样有点奇怪……但他有时还是会想,温絮白应当被足够正式地告知一个道理。   该有人告诉温絮白:生病不是错,弄脏了脚踏垫也不是。   裴陌有的是钱挥霍,一个厕所都能连刷七天,车当然也很容易就能清理干净。   既然裴陌有钱有时间,愿意亲自盯着人清理,就让他去弄。   这些钱是裴陌公司赚的,裴陌的公司第一笔启动资金是家族的股份,裴陌之所以能继承那些股份,是因为和温絮白结婚。   温絮白并不欠裴陌什么。   温絮白痛得发抖,消瘦的后背一块一块脊骨凸出,大口呛咳着咯血的时候,该说的是“我很疼”、“帮帮我”,不该是“对不起。”   不该是“弄脏了,对不起”。   ……   漆黑的豪华保时捷骤然急刹。   庄忱险些穿过座椅飘到副驾,稳住身形,听着后方车流一片急促恼火地鸣笛。   “他又怎么了?”庄忱问系统,“忽然发现忘记购买强效清洁剂了吗?”   系统骨碌碌滚到脚踏垫上,被庄忱捞起来:“宿主,可能是……双次元的时空折叠,导致视觉残留影像停留在视网膜,信号被大脑捕捉——”   庄忱晃了晃系统:“人话呢?”   “……见鬼。”系统切换模式,“刚才那一瞬间,可能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被触发,裴陌见了鬼。”   自然,也就是他们。   庄忱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洗手间被洗七次之谜:“你看,我就说他怕鬼。”   系统认真学习:“嗯嗯。”   “见鬼”的情况并不会一直持续,有时是一段时间,有时是须臾片刻,也些时候,只不过是余光扫过的一眼。   为了测试裴陌还能不能看到他们,庄忱把脑袋摘下来抱了一会儿,发现裴陌已经没有更多的反应,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蹭车。   还有十几公里的路,比起辛辛苦苦飘回去,是人是鬼都更愿意坐车。   作为温絮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窗外的风景,现在做了鬼,倒是可以看个够。   裴陌并没在原地停留很久,在一片愤怒的鸣笛声里重新汇入车流,沉默着继续开车,红灯停绿灯行,不超速不超车……是个不算差的司机。   庄忱看着窗外染红半天的火烧云,太阳落了,云霞正浓。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裴陌开车的习惯可没这么好。   裴陌的耐性很差,会不停加速,又在逼近前车或是路口时猛踩急刹,没少拿超速违章的罚单。   温絮白晕车得厉害,他的身体常年虚弱,旁人的眩晕放在他身上格外严重,每次坐裴陌的车都不好受。   裴陌从后视镜里看得到,却从没理会过。在他看来,那无非是温絮白又一次拙劣的表演——裴陌笃定温絮白是以这样虚弱的病态谴责他,迫他自责,他拒绝落入这样可笑的圈套。   所以,直到现在,庄忱才知道,原来裴陌也会好好开车。   原来只要车上没有温絮白,裴陌也会控制好车速,不让这辆车轰鸣着漠然飞驰,横冲直撞,碾碎一路的风景。   ---------------------------------------   裴陌盯着迈速表。   隔了几秒,他又抬头,看向后视镜,那里面一片空荡。   大概是最近的睡眠不足,导致精神恍惚,刚才随意扫过的那一眼,才会出现些很荒谬的幻觉。   裴陌当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些无聊的幻觉。   那甚至不可能是记忆残留的画面。   温絮白不会那样坐在他的后座,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甚至疼得坐不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裴陌就习惯性地冷嘲着哂笑,下意识故意用力踩油门,让这辆车毫无预兆地骤然加速。   裴陌厌恶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虚弱,隐忍,难过,故作体贴宽容……在他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手段颇丰的女人挤进家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的母亲选择从裴家的大厦顶端坠落。   在母亲的墓前,裴陌发誓要报复裴家,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也是在那一方墓碑前,他第一次见温絮白。   那时的他还只知道,这是来他们家借住养病的客人——那时的温絮白只有十一、二岁,并不比他大多少,穿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有双温润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说话时也很温柔,温絮白认真地看着他,没有问他任何事,只是陪着他在那场雨里站了很久。   温絮白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帮他擦净哭花的脸,擦净头发上的雨水,又仔细地替他擦净母亲的墓碑。   打开的伞罩在他头顶,温絮白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回那个憎恶到极点的裴家。   ……   裴陌恨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温絮白来到裴家的几个月后,裴陌才知道婚约的事。   那个逼得母亲自杀、逼得他痛苦不堪的家族,抛给他的一份无法违逆的婚约,竟然是和那个温絮白。   命运就是可笑到这个地步——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温絮白是温家的弃子。   那个唯利是图又冷血的家族,容不下一个没出息又注定早夭的病秧子,所以把这个病秧子抛出来履行婚约。   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然后温絮白来接近他,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位宽和稳重的兄长。   全是假象,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温絮白和裴家是同谋。   裴陌还记得得知婚约那天,他怒不可遏的疯狂咆哮,和温絮白歉意的脸。   他被暴怒吞没了理智,用力推开这个虚伪恶心的骗子,从家里逃出去。   温絮白踉跄时撞到了小腿,立刻疼得冷汗涔涔,却又在晚间裴家长辈问询时摇头,把被抓回来的他护着,尽力往身后藏。   温絮白瘸了大半个月,每晚低烧,总是严严实实穿着长裤,偷偷跑出裴家去医院开药,一个人吞不知用途的白色药片。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做所谓的“青梅竹马”。裴陌冷眼看着温絮白折腾表演,他不再相信温絮白的任何一句话,更不可能被那些装腔作势所愚弄。   他无比确信,温絮白是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十年后,他被迫和这个最厌恶的人走到一起,组成一个名存实亡的家。   ……急促的警笛声将他拉回现实。   裴陌被警车逼停,他又一次因为超速被拦在路边。   这次甚至相当离谱,两段路口紧急封路,三辆警车狂拉警笛追了足足两公里,差一点就鸣枪示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现代都市版警匪激战。   “你在想什么!?”警察追上来,看见车里坐着的不是什么悍匪,也莫名松了口气,语气却仍旧严厉,“像你这样开车,非常危险,很容易出事故——知不知道?”   裴陌被从车上押下来,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又像是不自知,眉头紧蹙站在原地。   “我知道。”他说。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他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开车习惯,是不是对温絮白十分危险。   是不是那些频繁的加速和急刹,那些普通人不屑一顾的撞击和安全带的压迫,导致温絮白的身体受到了更严重的损伤……进而导致温絮白的病情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时,悄然恶化。   从逻辑上来说,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温絮白应该不会病倒得这样突兀。   温絮白虽然病着,却一直都把自己得事情处理得非常好,不仅是因为怕给人添麻烦,那个人秉性里就是这样。   ——在这件事上,温絮白其实有一点幼稚。   这是只有裴陌知道的事。   在那几个月短暂的和平共处里,温絮白借住在裴家,和裴陌一起写作业、一起打游戏,度过了一个暑假。   他们在游戏机微弱的光线下说话,少年的温絮白抱着枕头,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准备通宵的弟弟,他得早睡。   早睡是为了早起,早起是为了整理头发。   因为温絮白觉得自己头发有点软,睡觉起来会变乱……温絮白低着头,耳廓泛红,很小声地承认,他希望自己能帅气一点。   这是唯有裴陌独自知晓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任何途径得知的秘密。   只要不是实在太难受,温絮白都会尽力保持整洁,保持体面。   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温絮白是完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虚弱、难受、不堪,绝不肯把这一面显露人前的。   ……   这个认知像一把泛着冷气的冰锥,扎进裴陌的脑海。   他尚且想不通这认知有什么问题,只是莫名觉出背后刺骨生寒,仿佛有什么利剑高悬头顶,随时可能坠落。   裴陌决定不再想这些,也不再想温絮白。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旧事了,这些天频频走神,或许的确是因为需要休息。   这些旧事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思考自己的失误也没有意义,毕竟温絮白已经死了。   他重新收回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冷静,签下了一笔款项不菲的罚单。   “你不能这就走。”警察盯着他签了罚单,却又不肯放他,“等下抽管血,我们需要确认你没有服用药物。”   眼下裴陌的确表现得很正常,思维清楚,理智健全。   可哪有正常会把车在闹市开出二百迈,无动于衷地让警车追上两公里?   裴陌蹙紧眉,他看了看手表,这次的神色显出明显的不耐:“不能走?”   “不能。”警察说,“验了血再放你。”   裴陌变得有些焦躁。   他怎么能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家里卫生间还要有人盯着,那些工人如果没人盯,只会见缝插针偷懒。   这是温絮白拜托他帮忙去做的事。   “我不能在这耽误时间,我有要紧事做。”裴陌尝试挣脱这些人的钳制,他想要回到车上,“你们放开我,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我——”   他忽然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车,像是见了鬼。   “先生?”警察见他视线怔忪,有些不放心,提高了音量,“先生?!”   裴陌盯着那辆纯黑色保时捷的后座……他分明看见,有道身影从那里出来,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是道很清瘦的身影,穿着白衬衫,搭了件米色的毛线坎肩。   他看见温絮白从他的车上下来,离开他的车。   他看见温絮白离开他,步伐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快利落,被人群裹挟着,须臾就已走远。   警方错愕地发现裴陌开始挣扎——上一秒还算理智的人,这一秒却像是疯了,毫无章法地挣扎撕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   “他走了!”裴陌暴怒起来,“他走了……你们放开我,他走了!”   警察回头看,因为刚解除封路,到处都是刚被堵了半天的车和行人,实在很难判断裴陌要找哪个:“谁走了?!你别乱来——来几个人按着他!”   裴陌被按在地上,他徒劳地挣扎,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种疼痛让他想起很多年前。   ……   很多年前,他因为抗拒婚约逃跑,又被抓回裴家。   那些人本该对他动家法,他会被打得半死。   少年的温絮白挡着他,不让那些人动手,不停把他往身后护:“我没事……我没受伤。”   他站在温絮白身后,激烈的怆很刺激得他双眼通红,所以他仿佛暂时失去了部分视野,他不去看温絮白的血。   “流血了也没事……我的伤口好得比常人慢,但早晚会好。”   少年的温絮白把他领回房间,很认真地哄他:“早晚都会好。”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温絮白必须要处理伤口,只能在灯光下挽起裤脚,露出大片淤血点围着的怵目伤口。   ……   少年的温絮白给自己上药,也给裴陌被打出的巴掌印上药。   温絮白把自己当做是哥哥,他不肯让裴陌看自己的伤,抬手把裴陌的眼睛遮上。   他在十二岁得病,温家对废掉的子弟没有多余的仁慈,他被丢出来,又在裴家遇到裴陌。   他休了学,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学校了,退出了网球队和跆拳道训练,不能再去参加攀岩的国际邀请赛。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要往返在医院和借住的裴家,如果病情再恶化,他就要卧床静养,要麻烦人来帮忙照顾。   他的人生好像被他弄砸了……变得稍微有一点糟。   所以他至少想尽力不弄糟裴陌的人生。   “没关系的……”温絮白告诉他,“只是看着吓人,不疼。”   温絮白说:“我不觉得疼。”   ……   裴陌清晰地记得这件事。   记忆里,温絮白的手挡在他眼前,那是一片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温润黑寂。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只手变得透明,温絮白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对了,他想起这是为什么了。   因为温絮白死了。   或许温絮白的确变成了鬼,他可能还见过两次。   这样的印象和他脑中的记忆叠加,在某种程度上产生意外效果,强制揭开了他蒙在那些记忆之上、自欺欺人的假象。   透过那只半透明的手,裴陌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少年的温絮白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他苍白瘦弱得厉害,疼得肩膀悸颤,咬着纱布仰头,冷汗淌过清瘦脖颈,像只濒死的鹤。 第4章   血检的结果出来,裴陌并没使用任何违禁药物。   他的身体完全正常,只是精神状态不佳,不知是由于连续几天没有合理安排睡眠和休息,还是什么别的隐情。   警方放裴陌离开,从赶来接裴陌的助理口中得知葬礼的事,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节哀。”   裴陌站在那辆纯黑保时捷旁,他盯着那扇车门出神,身体十分僵硬,脸色有些阴郁:“什么?”   “节哀。”警方就事论事,“抱歉,我们不知道……您的配偶刚刚过世。”   裴陌“哦”了一声,掏出手帕擦手:“没必要。”   几个警察盯着他,不由纷纷皱眉。   “他生了很多年病,病得很重,本来也活不长。”   裴陌说:“早晚的事,对他来说,活着反而是遭罪。”   这话未必没有道理,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未必不盼着解脱——可他语气中偏偏有种恼人的无所谓和不以为然,不仅仅是淡漠,甚至称得上冷血。   附近已经有不少各怀心思的镜头,助理脸色发苦,想要拦住他,不停在旁边打手势。   裴陌却像是没看到任何暗示,只是盯着那辆车,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反正他不知道疼,解脱就解脱了,没什么痛苦……”   有个年轻的实习警察实在忍不住,脾气顶上来:“你这是什么屁话?!”   “不知道疼,怎么会活着遭罪?!”实习警察年轻冲动,被这种人气得不轻,“只有死人才不知道疼!你这人……”   他吼了几句就被前辈扯住,闭上了嘴,脸色却依然愤愤不平。   裴陌无动于衷,他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没有用药,又签了罚单,这些警察没有理由再耽搁他的时间。   “还有事吗?”裴陌低头查看手机,预约清理的时间早已经过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做,失陪。”   “你的配偶刚刚过世,如果是因为这个,影响了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近期就最好不要开车。”年长些的警察上前,最后善意提醒,“你可以适当休息……或者去给他扫一扫墓,陪陪他。”   裴陌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在温絮白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没陪过那个人。   现在温絮白死了,他总算解脱,为什么还要去那片冷森森的墓地?   死的明明是温絮白,为什么他要休息?   为了安全考虑,赶来的助理替他坐进了驾驶室。裴陌对这一安排十分不满,皱紧了眉,像是有仇似的盯了那辆车许久,才拉开后座车门。   他向里面查看,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并没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后座上,和他一起经过那片烧红半边天的晚霞。   裴陌过去从不留意这些,在发现温絮白喜欢看风景后,就更觉得不耐烦,甚至无端厌恶。   他知道偶尔他们从医院回来时,温絮白没那么难受,勉强能坐起来,从车窗里向外看一看。   所以他故意把车开得忽快忽慢,让那个人根本无暇看外面。   ……他执意破坏温絮白喜欢的一切。   裴陌不觉得这有错,温絮白是裴家的同谋,温絮白明明知道,那份婚约对他来说有多耻辱。   他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宁阳初,向那个恶心的家族卑躬屈膝,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这些年来,温絮白是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现在这枷锁终于断裂,他也重获自由。   “谁去盯的那些工人?”裴陌反复划着手机,没能及时去看那些工人清理洗手间,这个失误让他如鲠在喉,不受控的烦躁愈演愈烈,“他们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又偷懒了?”   助理的面色更苦——那个洗手间在二楼,本来就是只有温先生用来洗漱的,现在二楼已经没有人住,根本就没人用它。   一个没有人用的洗手间,连续清理这么多天,就算工人真不想偷懒,也实在不知道该再收拾些什么。   “没……没偷懒。”助理当然不敢说这些,只是粉饰太平地回答,“他们收拾得很认真。”   这个回答让裴陌稍许满意,靠回后座上,看着窗外划过的风景。   助理见他心情稍好,壮着胆子进一步确认:“裴总……要不,下次他们再来,让他们收拾一下二楼的其他房间?”   裴陌一口气预约了半年的清洁,工人每天来一次,每天都要做满两个小时。   再这么下去,“裴氏总裁疑似罹患厕所清理强迫症”这种离谱的标题,就要上八卦版面的头条。   助理只是提了个最折中的解决方案,车里却陡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这种诡异让助理背后发毛,下意识降了车速,战战兢兢瞄后视镜:“裴总……”   “其他房间?”裴陌敲着车窗,他仍然盯着窗外,仿佛那不是稍纵即逝的风景,是什么股票瞬息万变的大盘,“是干什么用的?”   他的语气很正常,助理却大骇:“是,是温先生住的地方啊……卧室,起居室,复健室,书房……”   裴陌收回视线,“哦”了一声,摆弄了两下手里的手机。   他太久没去过二楼的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忘了。   不过助理说得对,他要邀请宁阳初住进去,的确要先把家里收拾干净,至少不该再留下温絮白的痕迹。   他已经和裴家割席,温絮白是这段屈辱最后的罪证。   他应该把温絮白从自己的人生彻底剥离。   “让他们弄吧。”裴陌抛开手机,不以为然,“遗物,温家要吗?要就寄回去。”   助理讷讷几声,不敢说的太直白:“那,那边说,既然温先生已经和您结婚了,就……”   裴陌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温絮白早就不再算是温家人了。   既然和温家再没什么关系,当然也不必把那些遗物再特地千里迢迢送回去。   温家是比裴家更冷血到极点的家族,在温家,温絮白是格格不入的异类,是被剥夺了继承权,以“放逐”的态度搭给裴家、扔给裴陌的累赘。   温家没有这样的子弟,不仅是因为温絮白得了这种没出息的病。   生在温家,要么就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去抢那个家主的位置,要么就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发展自己的势力,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该去自我了断。   温家的上任家主温经义,用这种办法往死里逼迫三个儿子。长子温煦钧如今夺下温家,把那老东西送进精神病院,幼子温煦泽出走国外,白手起家创业,也已经很有出息。   只有温絮白,以这个病做借口,躲在裴陌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软弱的废物。   厌恶温絮白到极点时,裴陌偶尔会生出混杂着不屑的怜悯。   他看着二楼的灯光,看到温絮白披着外套、慢慢走路的样子,在心里想,这也难怪。   温絮白是离了他就活不了的枯萎藤蔓,半死不活地扒着他,靠着他过活,当然不得不忍耐他。   ……   “那就扔了吧。”裴陌说,“对了,给温煦钧发个账单。”   他像是忽然找到了件值得兴奋的事,忽然坐直身体,眼睛都诡异地发亮。   助理被他的状态吓得打了个颤:“什么账单?”   “温絮白这些年的花销。”裴陌皱了皱眉,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问的,他还能给温家发什么账单,“温煦钧不是忙,没时间来葬礼吗?”   收到对面公事公办的信函时,裴陌被不明来由的怒火吞没。   他撕了温煦钧装模作样的追悼信,把那些碎纸片摔到来出席的代理人脸上,不顾葬礼的肃穆安静,怒吼着让这些人滚。   他不清楚这种暴怒的来由,只知道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他甚至想扯着早已死了的温絮白坐起来,让这个人看看,身边血脉相连的亲人都是什么嘴脸。   温絮白活着的时候,每次看到那张温和平静的脸,裴陌就控制不住想要撕下那张虚伪的面具。   他要看温絮白和他一样痛苦,一样煎熬,温絮白应该和他一样恨,他们相互惩罚和报复,他们该被恨折磨得喘不上气。   他们两家都是一样的,一群唯利是图的冷血恶徒,凭什么温絮白就能过得不怨不狠、平淡怡然,甚至有心情养花种草摆弄相机?   凭什么温絮白就能有心情去看那些破烂风景?!   ……   裴陌靠在后座上,他枕着手臂,自虐似的慢慢咀嚼着这些恨意,让它们渗到骨头里。   这种暴怒随着温絮白的死,随着那个半透明的影子从他的车上离开,被架起的干柴炙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受控地向外溢出来。   裴陌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平静到漠然诡异。他不带语气地讲温絮白在温家的处境,讲温煦钧那个王八蛋有多冷血,现在温絮白死了,他没必要再给温煦钧留任何面子。   “……听懂了吗?”裴陌最后停下话头,问助理。   有些事他不便说透,但助理应该能理解他的意思。   把账单发给温煦钧,让他支付温絮白这些年的花销——不然的话,这些事会在坊间传得到处都是。   裴陌点了支烟,暴怒暂时发泄干净,他被一种混合着焦躁的痛快充斥,无声眯了眯眼。   他根本不缺这个钱,也不在乎,温家是人是鬼跟他都没关系。   他只是在替温絮白报复温煦钧。   看,温絮白这个人,离了他活不了,就连死了也要他帮忙出气。   “听,听懂了……”助理结结巴巴,把车停在裴陌家楼下,“您……您生温先生的气。”   助理小心翼翼地问:“您气温先生,气他不和您站在一起,一起恨那些人……是吗?”   他多半是猜错了。   因为裴陌脸上的畅快消失,正森然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裴陌问。   助理吓得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胡乱摇头。   裴陌嗤笑出声,懒得计较——这是什么失心疯的鬼话。   他怎么会期待温絮白和他站在一起,甚至因为这个生气?   他和温絮白是敌人,是仇人,这些年来,他都在盼着温絮白能从他生命中消失。   裴陌忽然失了耐心,他懒得再多说半个字,扔下助理去车库停车,匆匆走进那幢别墅。   他等不及那些清理工人,他要亲自去收拾温絮白的遗物,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扔干净,再算算温絮白花了他多少钱。   --------------------------------   “宿主,宿主。”系统在厨房,和庄忱一起偷吃炸薯条。“您花了裴陌多少钱?”   正常情况下,两个人在一处,这种事哪里能算得那么清。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穿住行都难免有所交集,真要样样都分割得清晰明了,难免样样伤人心。   因为那是种相当立场鲜明的拒绝,从此把对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不亏不欠、互不相干,一分一厘都算干净。   ……但庄忱还真能回答这个问题。   “一分没花。”庄忱举起薯条,在数据分析下,就连这根薯条也来自温絮白闲来无事种的土豆,“温絮白很能挣的。”   他们飘得不慢,也可能是裴陌那边耽搁了太多时间,他们居然比裴陌还先到裴陌的家。   庄忱实在忍不住好奇,一进裴陌家门,就先直奔二楼,去瞻仰了那个锃光瓦亮的厕所。   然后庄忱想起阳台有片小菜园,七天没人照料,菜都难免打蔫枯萎了,但土豆还相当坚强,长势依然很不错。   庄忱一时技痒,没忍住炸了个薯条。   系统抱着笔记本,听得吃惊:“一分钱也没花吗?”   庄忱点了点头,他想办法接了点水,穿过起居室,回到那片小花园,把水淋在枯萎的菜叶上。   因为温絮白就是这样的人。   温絮白一向很认真,认真地听取别人的话,认真地相信和记住——他记得裴陌说,他们两个不相干。   所以,从和裴陌结婚的第一天起,温絮白就自己负责自己的生活。   这并不算难。   温絮白自己挣钱的时间,比裴陌所知的、所能想象的都更早,在得病之前,温絮白就已经自己负担自己的训练和比赛费用。   因为他是温家的异类,他对经商并无兴趣,也无天赋。温经义严厉到铁腕的管教,到了温絮白这里,就像雷霆巨石砸进温秀明净的深湖。   “温絮白的艺术天赋非常好,摄影课卖的很不错。”庄忱说,“剪片子也很挣钱,还有些人特地花高价,在他那里预约排队。”   只有在人设允许的时候,他才能发挥相应的能力,温絮白的上限很高,收入完全可以覆盖支出。   如果不是因为常年住院,医疗费用和复健仪器的价格又都高昂,温絮白其实能攒下更多的钱,也早能买下很不错的海景房。   “对了。”庄忱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我是不是能回收属于我的东西?”   系统也愣了下,迅速查阅相关规定:“是的,是的,可以回收。”   大部分这种被虐身虐心的炮灰,都是地里黄的小白菜,不会有太多资产,回收还不够费力气,所以这条规定也很少被启用。   但庄忱是蝉联十二届的优秀员工,能力很强,由他负责的炮灰,大都实力不菲能力出众,只是受命运苛责薄待,磋磨凋亡。   系统迅速拉了个清单,扫描出当前世界被判定为“属于温絮白”的物品和资源。   ……说实话,回收温絮白在当前世界的资产,好像都比维护好这个世界、拿局里规定的那点工资更实惠。   在裴陌家里,有一整间复健室,是温絮白慢慢攒钱买器械,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回收后保持原样,直接搬回他们所在的世界,都能当个不错的健身房了。   “就这么干。”庄忱生出热情,把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裴陌是不是要找人清理这些?”   “是的,宿主。”系统监测到裴陌助理发出的信息,明天那些工人就不刷厕所了,改成收拾和清理整个二楼。   按照裴陌的要求,二楼要被全部清空,不留下任何温絮白的痕迹。   他们可以直接帮忙。   庄忱二次确认:“裴陌本人是不是不会上来?”   “是的,宿主!”系统翻出裴陌的人设,裴陌厌恶温絮白厌恶得要命,绝不会上二楼,不论生活起居,都只在别墅一楼活动。   哪怕温絮白在楼上发病,裴陌也只是叫护工上去查看。   温絮白病发死亡那天,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裴陌踩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木质台阶,连摔带滚地冲上二楼。   ……裴陌甚至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台阶很滑,稍有不慎,就很容易摔倒。   庄忱放下心,拿过花铲,和系统一起刨出所有土豆,蔫巴巴的菜苗也不放过。   他们可以带走所有属于温絮白的东西。   裴陌不会上楼,来收拾的工人也不清楚二楼原本是什么样,不会有任何问题。   庄忱整理得很专心,温絮白留在这里的痕迹很细碎,有常用的、已经半旧的柔软毛毯,有恰好能晒到太阳的藤椅和装满书的古朴书架,有布置得舒适自如的工作室,有很老派很学究、镜腿上绑着根细线的框架眼镜。   这是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温絮白认真地活过每一天,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花销和收入,记录身体康复的进度……最后那些日子的情形不太好,他总是低烧冷汗,偶尔肚子疼。   但应该也问题不大,温絮白在日程上写,休养几天后,或可好转出门,去看宁大摩托的游泳比赛。   他身上其实还有褪不去的少年气,被宁阳初取笑了,就在笔记本上记仇,睚眦必报地给人家起外号报复,还在外号边上画想象里的摩托艇。   庄忱把这些逐一收好,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沾了血,温絮白写到这里时忽然发病,仓促跑去洗手间,刚进门就失去意识栽倒。   庄忱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抚平,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把点点血迹描成一枝梅花。   他直起腰,让这支钢笔在指间随手转了两圈,化作数据消失。   庄忱拿起一个手工相框,正仔细评估艺术性与相关价值,余光略过门口,忽然看到个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   ……   庄忱站在那张温润的黄杨木书桌前,镇定且警铃大作,通知系统立刻帮自己隐身。   “好的,宿主!”系统也没料到这一变故,慌张且警铃更大作,“我们要把相框一起带走吗?”   庄忱百忙里抽空问:“值钱吗?”   这是温絮白闲暇时自己做的东西,酸枣木,朴拙灵动,被打磨得光泽温润。   “值钱,值钱。”系统刚把相框在商城后台上架,“有人出高价拍,想要收藏。”   系统噼里啪啦排出两条支线。   支线一:安抚裴陌情绪,保证世界不崩,获得工资五万经验点。   支线二:搜集所有温絮白遗作,上架拍卖,预估收益五千万经验点。   庄忱二话不说掳走相框,在裴陌扑过来前隐身。   裴陌滚成一团,重重摔在地上。   二楼的地板太滑了,他摔得晕头转向,那个影子再次出现,又在他的眼前消失。   温絮白在他眼前消失。   连同那个短暂的暑假里,温絮白亲手给他做的、被保存了十余年的相框。   他们的合照飘下来,除去结婚证,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拍摄于那个短暂的暑假,他尚且不知道温絮白的身份。   他缠着温絮白,温絮白被他闹得心软,领他去山里摘野枣,去河边打水漂。温絮白把随身的相机放在石头上,帮他摘下疯玩沾上的野草,带着他一起拍照。   他们的合照掉在地上。   这是温絮白不要的东西。 第5章   有得必有失。   庄忱和系统配合默契,成功夺回“温絮白手作相框x1”,进入商城拍卖流程,单件收入三十万经验点。   相应的,支线一完成得就不是那么成功——系统那个剧情崩坏程度监测仪上,属于裴陌的折线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急速飙高了一大截。   ……   庄忱抱着挖走的土豆,系统抱着薯条,一起隐身飘在走廊的天花板上,低头向下观测。   裴陌是真的摔得很惨。   一只拖鞋掉了,西装被过于激烈的动作扯开,里面的衬衫袖口领口蹭得全是灰尘,有几处擦伤甚至渗着血。   “都是灰。”裴陌盯着地面,他显然在自言自语,大概是对那些刷厕所的工人不满无理蔓延,终于开始殃及倒霉的没人插电的扫地机器人,“为什么都是灰?”   系统对庄忱的判断完全信服,小声说:“宿主,裴陌真的有洁癖。”   庄忱飘在天花板上,和角落里一只惊恐的小蜘蛛打了招呼,往旁边挪了挪地方,点点头。   这就不是个值得提出的问题,这个房间当然会有灰尘。   没人住的房间,哪怕不开窗也不开门,要不了几天,依然还是会落上一层灰。   而这间工作室,从七天前起,就已经没再被打开过。   那个会在这里伏案工作、会就着台灯写每日记录,偶尔扶一扶框架眼镜,很放松地抻个懒腰,再起身收拾房间的人,早就不在了。   ……   温絮白还在的时候,这里会保持极为舒适的整洁。   就连请来的护工和做饭打扫的阿姨,也不嫌上上下下的麻烦,征得温先生同意后,都更愿意待在二楼。   温絮白在审美上相当有天赋,偶尔拍一个不露脸的房间改造VLOG,发到网上,轻易就能点赞收藏破百万。   下面的评论排着队,哭着闹着求博主分享改造清单,博主大好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温絮白还有最后一份清单没有写完,是写给学生和打工党的。他很会省钱,知道在哪能淘到质优价廉的好东西,怎么用简单的几样东西,把生活打理好。   学生和打工党缺钱,又因为经验不足,很容易踩坑。温絮白清楚这一点,所以把攻略清单都写得很详细。   现在这份清单依然存在电脑硬盘里。庄忱决定找个时间,以“博主友人代发”为借口,把它发到温絮白的博客上。   做好这个决定,庄忱就花了点时间,和系统完善清单上没有写完的部分,又按照温絮白的习惯,逐一配上手绘示意图。   他和系统光顾着做正事,等想起被他们忘到九霄云外的支线一,已经是十几分钟后。   ——好消息是,裴陌这个人虽然洁癖、龟毛且神经病,但终归没彻底失去理智,去骂断电的无辜扫地机器人。   裴陌已经自己爬了起来,离开那个房间,一瘸一拐地回了楼下。   庄忱和系统飘到一楼时,裴陌正坐在沙发上,翻出药箱,低着头,给擦破的手肘膝盖上药。   他像是全凭本能行动,目光空洞,直愣愣地盯着地板,大半瓶碘酒全泼在了裤子上。   这段系统知道,翻出剧情推演,给庄忱念:“这块地板不是普通的地板……”   庄忱飘过去研究:“是该打蜡了吗?”   “……是。”系统仔细看了看,也赞同宿主的判断,“除了这件事,宿主,这里能看到二楼的太阳光。”   因为别墅结构的缘故,温絮白带给二楼的舒适整洁,其实也偶尔会蔓延到一楼。   ——那扇被温絮白擦得干净通透、挑选了轻盈窗纱的窗户,透过的澄澈阳光,会在午后投在一楼的地板上。   温絮白不了解这件事,因为他罕少会来这片区域。   在家时,为了减少受伤的频率,他通常不怎么下楼。实在有必要出门,也通常只是下楼梯到玄关,不会特地往客厅多绕路。   他和裴陌住在一起,是真的像两个不相干的租客,从不侵犯对方的私人领域,也不打扰彼此的生活。   庄忱对这样的状态非常满意,他一直以为,裴陌也没理由不满意——毕竟从一开始,这个要求就是裴陌提出来的。   提出这个要求时,裴陌盯着温絮白,视线明明憎恶抵触、冷漠万分,仿佛温絮白胆敢踏进他的领地一寸,就要剁了温絮白的脚。   可现在,裴陌却又盯着那块明显该打蜡的地板,灰头土脸且狼狈不堪,脸色苍白到足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现在是晚上,没有阳光,今晚也没有月亮,是个无风又令人烦闷的暗夜。   裴陌盯着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和其他区域没什么不同,只是块空空荡荡、又沉闷又毛糙,再普通不过的地板。   ------------------------------   庄忱回了二楼,继续寻回补充温絮白的遗作系列,抽空问系统:“支线一崩得厉害吗?”   “不清楚。”系统也给不出确切答案,“裴陌的精神状态在波动,很难给出稳定准确的数值。”   庄忱点了点头,摘下二楼窗户的窗纱,和窗帘杆一起带走。   虽然没有准确数值,但从裴陌的表现来看,崩得可能有点厉害。   裴陌现在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只怕要相当惊恐,以为他招惹了什么仇家,叫人家套了麻袋。   毕竟为人冷峻傲慢、素来目下无尘的裴氏总裁,罕少有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自己把自己摔得这样狼狈。   ——严格来说,温絮白死的那天算一次。   ……   那天裴陌在谈判现场,有关合同的洽谈其实只是做了初步对接,还没有正式开始。   那是谈判中间的茶歇时间,与会各方休息和联络感情,品尝制作精良的糕点和现泡茶水,为接下来的正式洽谈做准备。   裴陌并不忙,原本有机会接温絮白的电话。   他只是早已养成了习惯,看到那个号码,想也不想地径直挂断。   “谁来的电话?”合作方不了解内详,见裴陌的反应特殊,随口打趣搭讪,“……外面的?要不就接了吧。”   他们这一个圈子,商业联姻居多,大都为了利益交换,各取所需,极少有真感情。   故而,各玩各的、互不干涉的情形也比比皆是,大多数人都不避讳,问这样一句也不算冒犯。   裴陌当然也听得懂,却显然不接这个玩笑,视线迅速阴沉下来,翻过手机扣在桌面:“不是。”   “啊……抱歉。”合作方见玩笑开过了头,有些讪讪,“看裴总反应,还以为是心上人……”   这下裴陌不只是阴沉,连脸色的变得铁青,森森盯着那个多嘴胡说的合作方。   没人再说话,气氛一时僵硬得要命。   要是有人在事后复盘这场谈判,或许从这里开始,就已经预兆出破裂崩盘的端倪。   “裴总的心上人正比赛呢,哪有时间给他打电话?”   旁边的公司负责人和裴陌熟识,赶忙笑着打圆场,揽过那个合作方:“老查,你也真敢猜……要真是心上人的电话,裴总用得着挂掉?”   和裴陌稍熟悉些、又或者是稍微关注豪门八卦的,都知道裴陌家里那个配偶,听说是温家人。   温家不要的弃子,被抛出来联姻,用以维系两家的合作关系。听说是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庸弱平常,既无趣且无能,像个累赘似的拖着裴陌不放。   裴陌自立门户,独立于家族一手创立心血浇灌的裴氏,日夜奔波不眠不休,拼到这个程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甩掉这个累赘。   ——毕竟再怎么说,也是那个温家的人。倘若裴陌不积蓄足够力量,让裴氏走到能硬扛两个家族施压的程度,是没办法解除这个婚约的。   “我这不……还以为是玩什么情趣,故意拿个乔,发点脾气,等对面再打过来。”   合作方碰了一鼻子灰,讪讪低声回答:“要真那么烦,挂断不就行了?老一个劲儿看什么……”   裴陌挂断那通电话后,又摸了好几次手机,不停亮屏查看,合作方是全看在眼里的。   他问的那一句,是打趣也是提醒,暗示裴氏这位总裁不要用私事打扰公事,把心思放回他们在准备谈判的合同上。   谁知道裴陌这人既古怪又无趣,不过就是个简单的玩笑,也能说黑脸就黑脸,当众下他的面子。   “再说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合作方第一次听这些八卦,他刚被裴陌半点不留情地扫了面子,正怨气牢骚满腹,说话也冲,“你自己听听这像不像人话?”   那个公司负责人眼看事情要糟,干笑着打哈哈:“就是闲聊,闲聊,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他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合作方也知道大局为重,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尽力压着音量,低声发牢骚,“哦,你裴总自己没本事,公司做不起来,甩不掉婚约,反咬人家是累赘……不是你自己离不了婚的吗?立什么牌坊——”   刺耳的座椅拖动声突兀响起,合作方也吓了一跳,担心裴陌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只言片语,匆匆住了口。   他也不清楚裴陌是不是听见了,没人有机会再去验证这个——裴陌一手抵着办公桌,拿着只耳机,盯着桌上的手机,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如果说刚才的黑脸是耍脾气摆脸色,这一刻的裴陌,简直像是被什么骤然抽干了神魂,又灌进去个叫人发寒的厉鬼。   裴陌忽然转身朝外跑,那把沉重的老板椅重重倒在地上,发出异常响亮的一声,震得人心里跟着一哆嗦。   秘书和助理不知道他要去哪,正式谈判马上就要开始,裴陌这个裴氏的总裁忽然跑了,简直离谱到没法交代。   秘书匆匆追上去拦,被裴陌用力推开,他脸色阴沉到可怖,一言不发地用力按电梯,发现等待时间漫长得要命,就推开防火楼梯间。   那个楼梯间只有清洁工使用,裴陌大概摔了不止一跤,不过摔得都不算重,都不能和他回家后冲上二楼,因为楼梯太滑跌下来时,摔得头晕目眩胸口窒息相比。   裴陌离开会议现场、离开会议大楼,他跳上那辆纯黑保时捷,发动机发出极剧烈的轰鸣,轮胎和地面摩擦,产生尖锐的噪音。   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电话一直占线,偶尔打通了,也一秒就被立刻挂断。   合作方被晾在会议室,本来就装了一肚子的火气结结实实翻了个番,终于彻底爆发,掀了桌子正式取消合作。   ……这笔合同崩盘所导致的后果,现在还堆积在裴氏。   裴陌为人刚愎自用,创业也乾纲独断,裴氏是他的一言堂,没人敢越过他拿主意。   数不清的文件囤在总裁办公室,等裴陌做决定。   而裴陌这七天,什么文件都没看,什么有用的批示都没做出来,他整日忙碌着做“重要的事”,不过是盯着工人扫厕所。   倒是合作方那边,后来听说了事情始末,知道裴陌仓猝离场是因为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唏嘘,也去参加了温絮白的葬礼。   人死为大,当时不欢而散的人再见面,并没再发生什么争执。   “这回裴总高兴了吧?”那个合作方长了记性,回去打听八卦,总算知道裴总的心上人姓宁不姓温,“解脱了,自由了——什么时候把那个心上人接家里去?”   之前那个公司负责人,和他一起在吸烟室躲清净,看着窗外神情淡漠的裴陌,视线有些复杂,欲言又止。   他们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些人,好像并不如一个当初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得透彻。   在合作方一时冒失,无心点破这件事之前,他们从没有人注意过,每次挂断那位温先生的电话后,裴陌其实都会不自觉地反复查看手机。   因为那位温先生来电话的次数实在太过有限,他们也从未察觉,裴陌的烦躁和恼怒,不是从这通电话而来。   裴陌是在反复查看手机,没看到任何新消息和动静后,才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愤怒和不耐烦。   这是个很不祥的征兆,它被发现得太晚了。甚至就连裴陌自己,也始终都没来得及意识到这一点。   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被浪费了。   温絮白在临死前拨出号码,他病得迷糊了,意识不清,久违地打了裴陌的电话。   裴陌没有接温絮白的电话,这件事引发一连串连锁反应,最终的结果,是温絮白躺在这里。   躺在一个不起眼的、很偏僻的墓园,装骨灰的盒子并不大,一只手就能托住。   裴陌亲手把温絮白埋进地底,这天阳光不错,天气晴朗,无云有风。   那个公司负责人看着裴陌,他们的公司和裴氏休戚相关,裴陌现在的状态令他生出担忧,现在的裴陌恐怕无法足够稳妥地掌控裴氏。   有些事情,现在的裴陌还并没意识到。   ……   等裴陌终于能想明白这件事,恐怕就再也无法以这样冷漠高傲、无动于衷的姿态,站在那个人的墓前了。 第6章   而现在,裴陌还只是坐在沙发里,盯着那块地板。   他的脸色很难看,大约是因为渗血的伤口没得到有效处理,多少还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齿。   裴陌一动不动地坐着,烦躁强烈到从他眼底溢出来。   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是对着谁的烦躁,又让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开药箱站起身。   药箱滚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红棕色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淤积在许久没打过蜡的地板上。   也包含刚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样盯着的那一块。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气,仿佛这样就大仇得报。   他终于不用再被一块地板困住,不用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地坐着,满脑子都是那块地板上的光影——有时候是日光,有时候会有云,极为偶尔的瞬间,会有温絮白。   温絮白在那个窗口有几盆草,不知是什么野草,连花也开不出,摆在那里只会浪费花盆。   温絮白自己倒是养得自得其乐,定期会去给那几盆草浇水,调整角度晒太阳,开窗通风。   草这种东西活不久,一岁一枯荣。每到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细地保留下来,重新洒在加了营养土的花盆里。   ……裴陌对这些毫无兴趣。   他只知道最简单的结果:因为温絮白要去折腾那几盆草,所以在一些极为巧合的情况,太阳很好,角度又合适,那块地板上就会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是他们住在一起的这些年里,极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温絮白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温絮白在浇水、在开窗户,在给那几盆破草捉虫和松土。   每当这种时候,他在轻蔑之余,就会生出些怜悯——要有多无事可做,一个人才能闲到这种程度?   温絮白这个人,一辈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户地困于方寸之地,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什么大事都没做成   这让裴陌觉得怜悯,又因为这份怜悯,他偶尔会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那种不重要、也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心思,交给谁做都一样的简单工作。   裴陌知道,温絮白其实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尝试和疾病共处的这十余年里,每次温絮白想好好做点什么,每当稍微有点起色,就会被加重的病情打断……直到最后,连“活着”这件事本身,对他来说,都要极为审慎仔细,全心贯注才能做成。   裴陌还记得,他和温絮白刚结婚的时候,因为公司刚刚起步,工作实在太忙,偶尔也会把文件拿回家处理。   那时他和温絮白至少还维持着表面和谐,对外宣称恩爱。有刚工作的小秘书不懂事,以为他们两个谁都一样,连着几天都拿公司杂事去问温絮白。   跟公司内部运转没半点关系,全是些琐碎的杂事——装修怎么安排、工作间排布朝向、员工餐的规格……都是裴陌听了就烦躁不堪,只觉煎熬无比的鸡零狗碎。   温絮白以为是他的意思,有些惊讶,花了几天时间,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细致处理了。   温絮白把这些处理好,拿下二楼来交给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谢。   “小陌,谢谢你。”温絮白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很认真地对他说,“做这些事,让我觉得……”   就在几分钟前,裴陌才知道这些事被交给了温絮白。   他气得要命,刚因为小秘书的擅作主张大发雷霆,把这些蠢货骂得狗血喷头,满腔怒火地驱车回家。   温絮白下楼时,他刚扯下领带,毫不犹豫地打断这个人,满是刻薄嘲讽:“让你觉得什么?觉得你不那么像个废人?”   温絮白的声音停在这句话里。   裴陌不肯承认——时至今日,因为彻底做腻了口不对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烦躁地承认……当时说了这话以后,他是有些后悔的。   他发脾气惯了,火气上来就口不择言,非要挑最难听的说,非要看到对方被刺痛后的反应。   他最憎恶的那些裴家人丑陋的刻薄嘴脸,可他也和那些人别无二致,在不知不觉里,他成为自己最憎恶的人。   因为这种莫名的后悔,说完这句话后,裴陌没有去看温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机和衣服,匆匆离开了家。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看什么都不顺眼,看什么都满腔火气。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温絮白已经不在楼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楼。   那一摞相当详细的处理意见,被放在一楼的茶几上,由温絮白逐条手写回执,字有风骨,是温润沉静的端方正楷。   旁边的红绒布锦盒里,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   裴陌从记忆里翻出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书桌前,把所有抽屉都拉开,倒出里面的东西。   温絮白喜欢雕刻,他没得病时的爱好相当丰富,大多数都围绕艺术领域打转,这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生了这个治不好的病,也就只能把刻刀放在了一边。   倒也没完全放,实在手痒的时候,温絮白也会找些软和的材料,用不算那么锋利、不会弄伤手的刻刀磨石,一点一点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温絮白刻了送他的。   没什么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开公司,温絮白于商业一道并无天分,也从未打算过插手裴陌的事业。   只是那些阴差阳错被送错的琐碎小事,让温絮白误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差到那个地步。   这次单方面的争吵后,温絮白终于弄清裴陌的立场,也就找到了那条泾渭分明的边界。   于是他们相安无事,变回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是温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个抽屉,他翻箱倒柜,到处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额头都冒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迁怒一个死了的人——温絮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婚姻貌合神离,于是就用不闻不问的冷漠来报复他?   生日,节日,结婚纪念日……那么多个日子,温絮白难道不该送他东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这段婚姻、不遗余力向所有人证明自己的厌倦憎恶的人。   就连他这种人,都会碍于社会习俗和惯例,不得不让助理准备些花束礼物,叫人扔去那个属于温絮白的二楼。   温絮白——那个对谁都好脾气,连宁阳初都能包容,永远不会生气的烂好人温絮白……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   “宿主,宿主。”系统也忍不住好奇,“您为什么不送裴陌礼物?”   是因为裴陌说的那些话太残忍、太冷血,让温絮白生气了吗?   是不是裴陌先绝情冷漠,划定了楚河汉界,所以温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应裴陌的冷漠和伤害?   庄忱抱着那几颗野草,飘在无月无光的窗口,仔细想了想:“不是。”   裴总的脑补实在稍微有些太丰富了。   温絮白是真的没有这么多想法,和这种琼瑶苦情戏类型的情绪。   系统愣了愣:“那是为什么?”   “因为……”庄忱拿不走花盆,这花盆是裴陌的,还得还给裴陌,“忘了。”   系统有些错愕:“就是忘了?”   庄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种进总部的大花园:“就是忘了。”   这是个太过简单的理由……但这也的确是事实。   温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绝大部分,剩下的身心体能、精力情绪都得精打细算,十分省着用才够。   但温絮白想做的事又那么多,每天都要挣钱养自己,兴趣实在广泛过头,还要种菜种土豆,还要给那几盆草浇水松土。   温絮白这个人,秉性太过温厚纯正,又认真过头,听裴陌说了“互不干涉”就信以为真,不再考虑这方面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楼的那些东西,温絮白甚至不知道它们是给自己的。   因为物品出现得过于突兀、裴陌又从没说过,温絮白依照经验,猜测多半又和以前一样,是不知内详的新助理送错了楼层。   于是它们被温絮白客客气气地礼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说这件事,也没胆子乱扔,只好把所有东西都存在储藏室。   幸而他们这里气候干燥,那些花束并未腐败,只是暗淡枯萎,又因为经过的人无意间的触碰而凋落粉碎。   现在再去看,已经只剩褪色的包装纸,和委顿在地的陈旧缎带了。   所以,在温絮白最后的这几年生命里,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   “糟了。”庄忱忽然想起件事,“笔记本。”   温絮白有做每日总结的习惯,每天做了什么、有些什么念头,就会记在笔记本上。   之前他们在工作室扫荡,被诡异出现的裴陌打断,只顾得上掳走相框,落下了那个笔记本。   要是叫裴陌看见那个笔记本上,温絮白的生活有多丰富多彩……现在正在楼下疯狂翻箱倒柜,怨气冲天的那位裴总,可能要气到放火烧别墅。   系统也完全忘了这件事,他们立刻停下废纸团的收集工作,飘回工作室。   笔记本还放在工作室的桌面上。   系统尝试回收,可不论怎么努力,这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都纹丝不动:“宿主,我们为什么带不走笔记本?”   庄忱也在研究,他蹲在半空,边飘边回忆:“可能是因为……这个笔记本,不完全算是温絮白的。”   或者说,至少在温絮白自己的定义中,这个笔记本不属于他。   这是他十二岁那年,初到裴家,裴陌送他的礼物。   送这个倒也一样,没什么太特殊的原因,只不过是裴陌气不过那些欺负温絮白的人,赤手空拳地跑出去报复。   报复的结果,就是裴陌抢了那些人的笔记本,当战利品一股脑拎回来,哗啦一声全扔给温絮白。   ……   “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架?”   少年温絮白找来棉签和碘酒,帮裴陌上药,怕弄疼了鼻青脸肿的弟弟,边消毒边给他吹气。   温絮白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裴陌跑出去打架,打架的对手都是和温絮白同年级的同学,又抢回来一堆笔记本。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差一两岁,体格和力量就都差出不少,和那些人对上,裴陌只会吃亏。   “凭什么不打?”裴陌沉着脸,硬邦邦说,“他们敢骂你。”   他被少年温絮白捧着脸端详,瞬间变得极不自在,耳廓通红,手忙脚乱地向后退开:“干什么!?你突然——”   “上好药了。”温絮白检查过自己的成果,点点头,把碘酒的盖子拧好,“以后不要和他们打架,你还小,会受伤的。”   裴陌一直最恼恨温絮白这种没脾气的样子,脸色马上变冷,甩开温絮白的手。   他气坏了,瞪着温絮白,还没变声的嗓子有些尖锐:“你就愿意听他们骂你是个废人?!”   还是少年的温絮白怔在他面前。   夏日夜晚的风本来凉爽,这一刻却像是连空气也停止流动,无形的缄默熬着人的心火,只剩下秒针嘀嗒。   裴陌脸色涨红,他自觉说错了话,又拉不下脸道歉,咬牙别过头一声不吭。   温絮白朝他走过来,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起坐下。   他们坐在月亮下的台阶上。   “不愿意……”温絮白慢慢地说,“听到了,会很难过。”   他很少说这些话,因此连措辞也生疏迟疑,好像把这种想法说出来,本身就是什么完全不该做的事。   “像把……这里剖开。”少年温絮白低下头,在胸口轻划了下,“把骨头抽出去。”   倘若得病之前,温絮白当真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度日,只不过是个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这病或许还不至于这样叫他难过。   但温絮白不是这样的人,温絮白有自己的兴趣、自己的喜好,有很明确和稳健的目标,有期许着的未来。   这些全被一场病毁干净。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少年温絮白向他坦诚最深的秘密,“我不想变成一个废人……我会害怕。”   温絮白比任何人都更不想做个废人。   可他的身体注定会日渐衰弱,他会被困在房间里,困在病床上……或许终有一天,他只能倚仗他人过活。   这是种极缓慢又极残忍的酷刑,少年温絮白长大成人,身体却逐渐衰弱,每活过一天,就离这个终局更进一步。   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去找各种事做,让自己的注意力被填满,用以忘却自己正受命运凌迟。   ---------------------------   裴陌又一次爬上二楼。   他实在找不到那个印章,当初的他既心虚又恼怒,随手就把印章丢掉,早忘了扔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现在已经死了,裴陌迫切地想要找到那个印章。   所以虽然极不情愿,他依然不得不把那些回忆粗暴地掀起来,不得不在回忆的过程里,承认许多事。   比如他那时……其实极其后悔,甚至恐慌。   他宁可温絮白跟他吵,宁可看温絮白失望和生气,他变成了自己少年时最痛恨的那种人,无可救药,温絮白理当教训他。   可温絮白什么也没对他说、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是把摞得齐整的纸张留在一楼,连同送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裴陌盯着那个陈旧的笔记本。   庄忱这次记住了提前隐身,所以裴陌见不到鬼,裴陌只是像见鬼了一样,动弹不得,看那个笔记本。   他终于想起这东西为什么眼熟了。   ……十余年前,它被裴陌像战利品一样,扔在温絮白面前。   它的再上一任主人,是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混混,裴陌打到他脸上,自然也吃了他不少亏。   那时他和温絮白还只是住在一起,没有婚约、没有家族,没有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裴陌招惹了那个不好惹的混混,被一群人四处围追堵截,又被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温絮白截住,神兵天降似的插手解救。   “你疯了?!”裴陌被温絮白和书包一起放在后座,还回不过神,“这是约架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敢来??”   温絮白的身体其实已经不支持这样的剧烈运动。   况且,拳脚无眼,但凡温絮白卷进来,受了一点伤、破了一点皮,就要休养小半个月。   但那天晚上的温絮白和平时都不一样,卯足力气蹬着自行车带他逃跑,汗水濡湿的短发被风吹起来,露出很温润舒朗的眉眼。   “小陌,谢谢你。”明明是温絮白救了他,可温絮白居然向他道谢,“我很开心。”   裴陌的脸就涨得通红,他故意不理温絮白,朝身后狂追的那些混混呸了一口,骂骂咧咧嘟囔:“……就该骑个大摩托。”   喷这些人一脸尾气,再画个圈绕回来,吓得他们半死,看他们还嚣张不嚣张。   “大摩托?”温絮白好奇,看起来甚至还很心动,“好不好学?酷吗?”   ……   后来裴陌回答了什么,连他自己也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只是些毫无用处、毫无意义的闲话。   那天回去后,温絮白就发起高烧,剧烈的运动让他身上多出很多出血点,甚至有病情恶化的风险。   被医生训了足足半个小时,这个傻子居然还说自己很开心。   “我很久,没这么开心……”少年温絮白戴着鼻氧,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说话也没有力气,眼睛却还弯着。   “小陌,谢谢你……送我的礼物。”   温絮白一点也没嫌弃他弄回来这些“战利品”幼稚,还很郑重地向他保证:“我会好好使用这些礼物……”   裴陌从尘封的记忆里醒来,他看着那个早已褪色、纸张泛黄,连皮质外壳也变陈旧的笔记本。   他太久没想起过这些事。   原来当初的他,还做过这些蠢事、说过这些蠢话。   裴陌的手有些使不上力,他的手指冰冷,反复捻了十几次,才终于把藏在皮质外壳里的第一页捻出来。   那上面有温絮白的字,字如其人,工整妥帖,温润端方。   也有他的字,十岁的裴陌没什么好名声,靠打架出名,写字龙飞凤舞鬼画符,还很得意。   温絮白写,感谢小陌,自行车属于剧烈运动,以后择期学习驾驶大摩托。   裴陌写,傻子。   那时候的裴陌是真这么想的——真是个傻子,怎么头脑这么笨,这么不知道转弯。   明明就有他在,为什么还需要温絮白跑去搞这种惊心动魄的事,学着骑什么破摩托。   明明就有他在……怎么还会有不长眼的垃圾,敢叫温絮白废物。 第7章   想起这些后,裴陌猛地后退,把笔记本用力推开。   在庄忱和系统的角度,他看起来几乎是想把那个半旧的本子撕碎,烫手般用力扔远。   又或者是摔在地上、重重踩上几脚,然后抛进一楼的壁炉里,看着它化成灰。   ——就像当初,裴陌曾经对那个印章做的那样。   是裴陌自己忘了。他回家后,看到文件旁的印章,第一个反应,是陡然被掀起的剧烈难堪。   因为那原本就是温絮白答应送给他的东西。   在那天晚上,逃命的自行车上,他们毫无意义天南地北地闲聊。   裴陌第一次告诉温絮白,他恨裴家、恨所有和裴家有关的人……总有一天,他要挣脱这个笼子,然后再毁掉这个笼子。   少年温絮白骑着自行车,下意识停在红绿灯前,又想起他们这是在逃命。   于是温絮白横了横心,生平第一次不遵守交通规矩,闯过那个深夜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   裴陌一直自顾自地说,他的野心自幼时就已从骨子里攀出,因为亲眼见了财富与权势的力量,于是发着狠起誓自己也要得到。   “……好啊。”温絮白的体力比过去远远不如,稍急地轻喘着,胸腔微震咽下咳嗽,“可惜我不擅长这些,帮不上你。”   “谁要你帮忙了?”裴陌嗤了一声,又觉得这话不好,像看不起温絮白似的,于是徒劳补救,“我是说……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少没事往自己身上揽。”   温絮白像是有心事,又或者是累到了,扶着车把拐过一个急弯,调整着稍许急促的呼吸,没有立刻回答。   他越不说话,裴陌越不安,担心自己跟他说这个,是刺激了被温家抛弃的温絮白。   裴陌坐在后座,绞尽脑汁,最后终于憋出来:“要不……你给我刻个印章吧。”   温絮白有些惊讶,转过头来问:“印章?”   “对。”裴陌回答他。   在裴家家主的桌上,裴陌见过那方仿佛有无限权力、刻着名字的印章,从那天起他就发誓,自己也迟早要有。   这事可以扔给温絮白。   给温絮白点事干,这个仗着比他大两岁就自诩是他哥、没事非得照顾他的家伙,总该高兴了。   ……   那次绝命逃亡后,温絮白就病倒,住了半个月的院。   医生勒令他,今后绝不准再剧烈运动,更不准动刻刀。   再后来,温絮白好不容易出院,回到裴家时,裴陌已得知了他们的婚约。   从那一天起,他们的关系以一种最惨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彻底宣告破裂。   裴陌再看温絮白,已经满腔恨意,当他是裴家那些凶手的共谋。   于是这一方私印,也直到十年后他们被迫结婚、被迫共同生活在这幢别墅里,温絮白才来得及给他。   ——即使是揣着剧情推演器和情绪分析仪的系统,也很难说清楚……那天站在空荡荡的一楼,对着一方印章歇斯底里爆发的成年裴陌,究竟是为了什么愤怒。   或许是因为那位得偿所愿的裴总,在看到这方印章后,终于想起自己当初说过的蠢话、发过的蠢誓。   想起温絮白过去对那个问题的回答,少年温絮白仅有一次的坦诚:被叫废人的时候,会很难过。   他实现了幼时的野望,然后用最恶毒的言语,肆意剖开温絮白的胸口,抽出温絮白的骨头。   他成为少时的他最恨的行凶恶徒   “还有一种可能。”系统买了答案,分给庄忱看,“还有其他成分。”   除了这种无地自容的恼羞成怒,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里面还有些其他的成分。   很隐蔽,藏在潜意识深处,连当事人自己也未必发现。   ……还有一种可能,那一刻的裴陌,其实是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没顶。   他终于隐约意识到,这是温絮白在履行少时的最后一项约定,这并非追忆、也不算念旧。   这是温絮白在按照和他说好的,有序地、一丝不苟地填补过去遗漏的细节,为离开做准备。   温絮白是这样脾气的人,说再见之前,他一定会把没做的事先做完。   ——离开温家之前,温絮白也做过一样的事。他完成了和兄长、弟弟的所有约定,同样一丝不苟,哪怕那些约定发生的时间要追溯到幼儿园。   那个温絮白,跟人说话都不会高声、好像永远不会生气的温絮白,在临走前替弟弟揍了父亲,替兄长拆了那间满是噩梦的训诫室。   这些毫无意义的约定,其实早被温煦钧和温煦泽兄弟两个忘干净——他们被养成和每个温家人一致的脾性,冷漠理性、唯利是图,野心永远比私情高贵。   温絮白并不介意,他履约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极少有人知道,温絮白其实有极轻微的秩序强迫:每做一件事,都必须要持续到把最后一部分彻底做完,才能定义为结束。   十二岁的温絮白做完这些,然后交还名字,离开温家,在家族陵园前行礼,不再叫温煦钧大哥。   从那以后,温絮白和他们无关。   ……看到那方印章时,裴陌所陡然陷入的,或许是这种恐惧。   温絮白填补了最后一点细节,即将正式退出这场闹剧,和他彻底无关。   “他害怕温絮白和他无关?”系统翻到这里,表达困惑,“这不是他一直希望的吗?”   庄忱也不能理解。   他现在很有钱,抬手又充了两百经验点,飘在工作室天花板上,和系统挤着一起看答案解析:“下面说什么?”   系统立刻翻过一页,逐字照着念:“说……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   用以掩盖恐惧的方法有很多,比如逃避,比如推卸罪责,比如反而故意把事情弄得更糟糕。   比如暴怒。   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暴怒。   这种暴怒极为真实,因为实在太过真实,甚至连本人也深信不疑。   少年时的温絮白,博学诚挚、温厚端方,和他在一起待久了,很难不生出“喜欢”这种情绪。   裴陌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对一个虚伪卑劣的骗子、和裴家合谋的帮凶,生出这种离谱的念头。   于是他拼命暴怒,拼命逃避,蓄意将事态一次又一次推入深渊,他将这一切尽数归罪于温絮白。   是温絮白的蓄意欺瞒,让一切落到这个境地。   十余年来,裴陌深信不疑这件事,于是暴怒升级为憎恶和无底线的伤害……裴陌恨温絮白,恨得人尽皆知。   这份色厉内荏的憎恶下,是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碰即垮的多米诺骨牌阵,是伪装成大厦的无数稻草。   是在无月无光的深夜,原来只要一方印章,就能把裴陌逼疯。   ----------------------------   第二天起来,裴陌的脸色难看得像鬼。   “比鬼难看多了。”庄忱飘在床头,不满这个描述,“我们难道不好看?”   “好看。”系统立刻倒戈,把这一段工作记录改成「裴陌比鬼难看多了」,“宿主,我们今天有什么工作?”   庄忱已经做好了计划:“继续寻回温絮白的遗物。”   拍卖这种事,各花入各眼,保不齐就是有人很喜欢温絮白的艺术风格。   昨天晚上,他们已经回收了一批遗物,现在那个二楼空荡干净,可以随便任人去收拾。   不会再有人能通过那个地方,妄想窥见真实的温絮白。   这样很好。   至于那个收入寥寥的支线一,庄忱打算应付着做一做。   不为别的,至少在他们找回所有温絮白的遗物之前,这个世界还不能崩掉。   “宿主,裴陌正在接电话。”系统帮他关注支线一,汇报情况,“宁阳初输了比赛。”   庄忱险些忘了这件事:“宁阳初?”   “对。”系统说,“他的状态不好,据说是右小腿抽筋了,热身环节出了问题。”   从葬礼回去后,宁阳初的电话就没再打得通。   裴陌昨天喝得烂醉、在地板上失魂落魄跌坐半宿,也很难叫人想起,他原来还有个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的真爱。   宁阳初,这是个本不该被卷进来的人。   宁阳初和裴陌是在高中认识,那时裴陌也在游泳社,宁阳初是头号种子选手。   至于温絮白,他比裴陌年长两岁,上学又早些,已经考上大学,并不和他们在一起。   短暂甩脱温絮白后,裴陌选了所离家极远的高中。   他仿佛转了性,不再出去跟人逞勇斗狠,不再混日子,把心思放在了学业上。   在庄忱的理解里,这大概代表示威,又或者是种知耻而后勇的卧薪尝胆——裴陌开始履行他发过的誓,积蓄力量、不断向上爬,为了有朝一日挣脱裴家。   宁阳初很信赖裴陌。   在宁阳初眼里,裴陌比同龄人更稳重且博学,虽然沉默寡言,却很可靠,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气质。   他和裴陌走到一起的过程,很符合最大众的校园题材小说,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没什么变故波折。   第一次波折,是在毕业几年后……宁阳初已经做了专业运动员。   他在游泳上天赋斐然,虽然刚冒头时没少被打压,但很快就有裴氏保驾护航,成绩迅速拔群,大大小小的冠军拿到手软。   宁阳初把每场比赛的奖金全攒下来,兴致勃勃,准备买早看中的昂贵对戒。   碍于队友起哄,他老大不好意思地承认了裴陌的事,却没想到队友面面相觑。   队友们欲言又止,仔细看了半天,依然难掩错愕:“这不是……裴氏的总裁吗?”   ——裴氏的总裁,前段时间宣布了跟温絮白的婚约,闹得满城风雨,择期就要结婚的那个……   宁阳初的心思全在游泳上,每天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摸手机的时间都少,更别说看娱乐新闻坊间八卦。   他听着队友你一言我一语,像被人批头浇了盆冷水,兴奋全消失了,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和裴陌在一起时,宁阳初不知道裴陌有婚约。等知道的时候,已经稀里糊涂地一头栽进去,脱不出身了。   ……接下来的几场比赛,宁阳初比得一塌糊涂。   他舍不得裴陌,宁阳初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酒鬼父亲喝醉了就往死里打他,裴陌是第一个让他有安全感、开始理解和渴望一个家的人。   如果没有裴氏的护航,宁阳初在泳池也出不了头。他可能叫人陷害,掉进什么兴奋剂之类的丑闻,可能被不专业的教练弄出一身伤病,游不了几年就彻底废掉。   雏鸟情节混杂恩情,让除了游泳什么都不懂的宁阳初浑浑噩噩,听进去了裴陌的解释。   ——“只是婚约、没有任何事实感情”,“双方都清楚,只是权宜之计”,“等裴氏立足稳定后就会离婚”……这些鬼话。   甚至在听了这些解释后,他还干了件更荒唐、更冒失莽撞的事。   裴陌回去后,宁阳初的状态并未好转,又连输了几场比赛。输到连教练的脸都黑透了,发誓要上报公司里的团队负责人。   然后,宁阳初大半夜偷出手机,跑到厕所,给那个温絮白的账号私信。   宁阳初也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可能只是太慌了,可能是愧疚、可能是惶恐,他觉得自己是个小偷。   用“我有一个队友”这种愚蠢的开头,宁阳初给那个据说可以投稿的账号讲了相当长、相当复杂的故事,末了又格外忐忑地问,假如,只是假如,博主遇到这种事,会怎么想。   ……然后他走了大运。   那天晚上,宁阳初像做梦一样。   他遇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最为离谱、说出去任何人都不会信、却也最为幸运的一件事。   他认识了一个最真实的温絮白。   ------------------------------   裴陌赶到比赛现场的时候,整场比赛都已经结束。   宁阳初坐在休息区,头上搭着毛巾,身上还有没干的水痕。   他根本没有完成比赛,右小腿剧烈抽筋,让他在中途的泳姿就彻底变形,如果不是反应得快,说不定真会弄出“游泳冠军赛中溺水”这种荒唐新闻。   输得最惨的时候,宁阳初身上也很少会有这种颓丧萧索。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团队的按摩师和医生围着他转,像是块冥顽的石头。   这种情形让裴陌皱眉,快步过去:“怎么回事?”   “我最近不想比赛了。”宁阳初摘下毛巾起身,他对裴陌说,“我状态不好,需要休息。”   裴陌并不介意他休息,裴氏并非养不起一个宁阳初。   他介意的是宁阳初的状态:“你怎么了,为什么状态不好?”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到好像这真是个可以被提出的问题——只是参加了一场葬礼,只是死了一个人,为什么会状态不好?   于是宁阳初也抬头,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说为什么?”   “你不需要为我的事负责。”裴陌眉头蹙得更紧,他从没见过宁阳初这种态度,“我和他的事……我会处理。”   “我会处理干净,今天会有人去收拾二楼,会把所有东西都清理掉,不会留什么痕迹。”   裴陌对宁阳初说:“你不需要在意这些。”   他的确因为想起一些旧事,昨晚状态不好,做了些不理智的事。   因为这个意外,他也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在比赛前打电话给宁阳初,帮他排解压力。   但这只是偶然情况,今后不会再发生。他会送宁阳初一份礼物,再单独抽出一段时间,陪宁阳初调整状态。   ……   他对着宁阳初说出这些话,可得到的却只是沉默——宁阳初唯一有的反应,是在裴陌说要收拾二楼、处理干净的时候。   听见裴陌的安排,宁阳初张了下嘴,像是有话想要说,又想起自己从任何角度都完全无权干涉这件事。   他能以什么立场、什么资格,去干涉裴陌处理温絮白的遗物?   太荒唐了。   宁阳初忍不住觉得荒谬,他怎么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   “我不会住到你家去。”宁阳初说,“你不要找我,我要出去散心。”   裴陌被他的态度引得不悦,眼底神色沉下来,压着脾气:“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宁阳初根本不想怎么样,他什么都不想干,他心情糟透了,烦得想去偷手机。   ……偷手机,躲进厕所里,找温絮白聊天。   这是和温絮白成为朋友后,宁阳初最盼着干的事。   他每天都想偷手机,拿“天啊温絮白居然想骑大摩托车”当威胁,骚扰温絮白不干正事,一起打游戏聊天。   宁阳初胸口发闷,他狠狠咬住腮帮的软肉,不让自己继续想这件事。   ……温絮白明明说好要来看他的比赛。   那个无所不能的温絮白,比咨询师会聊天,比营养师会配菜,比赛事分析师懂得比赛心理学,看了他几场比赛录像,就能找出他心态上的漏洞。   宁阳初崇拜温絮白崇拜得要命。   这种兴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某天,宁阳初兴致勃勃地拉着温絮白讨论比赛,却在听清对方说的话后彻底愣住。   他在温絮白那,听到了过去在高中时格外信服、直到现在也奉为圭臬的理论。   ……直到那天,宁阳初才陡然醒悟,极为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慢慢认清一件事。   眼前的这个裴陌,才是真正的裴陌。   而他高中时,依赖崇敬的那个裴陌……是在模仿温絮白。   高中时的裴陌,一直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模仿温絮白。   裴陌恨温絮白和裴家,发誓要报复,于是就要先装成一个足够好的人。裴陌认识的唯一足够好的人,就是温絮白。   太讽刺了。   那些稳重、关切、照料……全是假的,是拙劣生硬的模仿。   裴陌会那样对待他,只是因为裴陌被温絮白那样照料过。   而接下来的那些年里,随着婚约逼近,裴陌对温絮白的憎恶反感愈演愈烈——这种攻击也终于无差别蔓延,殃及同温絮白有关的一切。   于是裴陌不再模仿温絮白,裴陌甩脱了这个恨到极点的枷锁,身上不再有温絮白的影子。   这个发现太荒谬了。   宁阳初像是被锤子重重砸了脑袋,他整宿失眠,盯着天花板,他想和裴陌分手,可裴氏给他的恩他偿不完。   他没资格对裴陌提这个,裴氏给了他在泳坛里的位置,帮他摆平一切阻碍,帮他把那个烂人生父送进监狱。   他是裴氏的全系列代言人,他只能一直给裴氏拿金牌。   这样的痛苦把宁阳初折磨得死去活来,他压力倍增,濒临崩溃,终于在赛前的一晚偷出手机,给温絮白打电话:“絮白哥,我难受,我不想比赛了……”   “别着急。”电话的另一头,温絮白立刻回答他,“怎么了,有什么要我帮忙?”   宁阳初怎么敢和他说实话,他的那些痛苦和煎熬,是建立在他的存在本身对温絮白的伤害之上。   他活该的,他居然听信了裴陌的鬼话,去做一个伤害温絮白的帮凶。   他心安理得地伤害一个这么好的人,这是他的报应,他知道错了,可不知道怎么改。   裴氏的恩死死压在他背上。   “……这样。”电话的另一头,温絮白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很沉静果断,“如果你不想比赛,我让人报病休。”   “如果你还想比,只是状态不够好,缺乏足够的信心……”   说完这句话后,温絮白停顿了一阵,像在审慎斟酌,才又继续慢慢地说:“我会尽量休养身体……如果能出门,我去看你的比赛。”   宁阳初在电话的那头怔住。   他被罪恶感煎熬得死去活来,却又像是忽然又走起狗屎运,做了最幸运的人。   他只是崩溃得受不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和谁说……才打了这通电话。   已经是深夜了,他其实没想到温絮白会接电话,他只是想听那个语音留言的信箱。   信箱里的温絮白声音很好听,沉静笃定,叫人一听就能静心。   他没想过温絮白会接电话。   他从没敢想过,温絮白会来看他的比赛。   ……   比赛那天,宁阳初特地给自己脑补了好几个上颁奖台的姿势。   他不停猜测,温絮白会坐在看台的哪个位置,远还是近,视野清不清楚——温絮白的身体好一点没有?是不是要坐轮椅,他去给温絮白推轮椅。   温絮白肯定不会游泳,天呐,无所不能的温絮白,居然也有不会的事。   他要大声嘲笑温絮白,然后推着温絮白的轮椅到处跑,让对方也勉强体会一把低配版大摩托车的风驰电掣。   能不能到处跑?会不会让温絮白不舒服?   要不他还是带温絮白去他的训练场吧,那里有浅水区,还有好几个天然的地热温泉,对身体很有好处。   他要把金牌挂在温絮白的脖子上,给温絮白颁奖,宣布温絮白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金牌是不是挺吉利的啊?能不能保佑温絮白,病快点好,快点去骑摩托。   算了,身体刚好,就别弄那么刺激的了,骑个小电驴过过瘾吧。   宁阳初美滋滋地盘算,他一口气轻轻松松游了个第一,把金灿灿的奖牌拿在手里得意洋洋地晃,去问团队温大好人来没来。   ……温大好人没有来。   那之后的每天,宁阳初都被折磨得整宿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为什么要在半夜给温絮白打电话?   他没长脑子,他该死,跑去打搅温絮白的休息。   温絮白没能休息好。   他跳进泳池,水花四溅风头出尽的时候,温絮白倒在洗手间冰冷的地面上,血呛出口鼻,流得到处都是。   温絮白没有等到他的金牌。 第8章   宁阳初不敢再去想那些事。   温絮白不在了,这件事里有罪的人很多。八卦新闻刀光剑影,句句暗指裴陌,又影射没有出席葬礼的温煦钧、温煦泽。   人活着的时候,他们说温絮白是累赘枷锁、纠缠不清。现在人死了,他们开始转性,假惺惺审判追凶。   宁阳初不懂这些,他只知道流言蜚语可恨、裴陌可恨,最可恨的是他自己。   他是懦夫,是胆小鬼,是帮凶。   谁给他的胆子,他竟然还敢号称是温絮白的朋友。   ……   宁阳初抹了把脸,抓过角落的衣服,胡乱套上。   他不想再看裴陌的那张脸,转身朝外走,随口对教练说是要去洗手间。   宁阳初没去洗手间。   他撬开了锁着的废弃防火通道,从楼梯跑下去,没告诉任何人,径自离开了比赛场馆。   “人呢?!”教练等了半天,没见回来的人影,终于想明白一个大活人居然就这么跑了,暴跳如雷,“快把人找回来!下面还有比赛呢!胡闹……”   “不用找了。”裴陌说,“让他退赛吧。”   教练愣住,脸色不安地来回变,快步走到裴陌面前,支吾着想替宁阳初解释。   宁阳初最近的状态的确太差,可毕竟事出有因……团队里的心理师评估,宁阳初可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障碍。   他根本听不进去教练组的分析,咨询师的疏导也一样——每次都是没几分钟就走神,好不容易被叫回魂,立刻脸色煞白往门外冲,谁也拦不住。   逃出去的宁阳初,倒也不会去什么难找的地方,只是反锁上门,躲在洗手间里翻肠倒肚地激烈干呕。   这种状态下,实在很难苛求他比出什么好成绩。   “是……是最近才有的情况,可能是压力太大了。”   教练是裴氏雇的,其实清楚这一档子糟心事,终归不敢明说:“调整调整,给他一段时间消化,说不定会好的……”   ……话是这么说。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团队每个人都清楚,这种预期其实渺茫,宁阳初的状态很不乐观。   他的心结在温絮白、裴陌和裴氏。   他游泳、比赛、拿金牌,也是为了温絮白、裴陌和裴氏。   宁阳初最后一次拿金牌,那场温絮白本该来看的比赛……那时候的宁阳初状态其实就已起伏严重,几次失误丢金。   但那一天比赛前,他却前所未有的雀跃。   宁阳初硬要拽着所有人,不厌其烦地没完没了交代——他有个天下第一大好人朋友,今天要来看比赛,可千万要帮他照顾好。   大好人朋友身体不好,可能是坐轮椅来,也不知道买没买着合适的特殊票。要是没有观众席的好位置,让朋友坐教练席也行……   “坐教练席?!”教练差点让他气出心梗,“你让他给你看动作?分析问题?定比赛策略??”   宁阳初赶快讨饶,又讪笑着好话说尽,给教练拿选手花名册扇风,求教练帮他把那位客人照顾好。   ——他在外面是腆着脸瞎说的,故意跟别人显摆……那其实不是他的朋友,是他最崇敬和佩服的人。   这个位置,在过去十年里,原本雷打不动地属于裴陌。   教练组一直带着宁阳初,跟他熟透了,倒也不至于跑去嚼舌头传这种话,只是半笑不笑睨着他:“你半夜偷手机,动不动打半宿电话那个‘客人’?”   他们原本还以为,宁阳初是打电话给裴总,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天,脑子被泳池泡进的水可能也不少,居然是偷着联系那位温先生。   宁阳初不好意思,摸着脑袋笨嘴拙舌:“他可好了,教练,你不知道……他可好了。”   “我本来都不想比赛了。”宁阳初低着头,声音很小,“因为他来,所以我想拿金牌……”   宁阳初会被裴陌打动,是因为他没见过温絮白。   他那个酒鬼生父往死里打他,邻居怕招惹是非,从不敢多管闲事。   高中以前的老师不了解情况,看他整天脏兮兮鼻青脸肿地来上学,以为他是不学好的街溜子小混混。   裴陌会保护他,会带他回家、给他上药,会让家里的司机开车接送他。   那个喝得烂醉的渣滓在后面边追边骂,两条腿跑不过汽车,只半个路口就被甩掉。   十五岁的宁阳初按着脑袋上的纱布,疼得龇牙咧嘴,抱着书包坐在后座,扒着后车窗往后看。   他看着那个烂人越来越远的影子,又解恨又幸福,晕晕乎乎地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怎么会有人,把他救出来,带着他逃跑。   他要拿这条命来还。   ……十五岁的宁阳初,从没见过、从不知道温絮白。   他为裴陌一头扎进泳池,心无旁骛地游了十年泳。   最开始是因为裴陌是学校的游泳社经理,需要一份足够漂亮的社团成绩,写进留学申请的毕业履历。后来是因为裴陌要创立裴氏,需要一个足够有影响力、足够吸睛的代言人。   这两个目标,都在宁阳初逐渐弄清裴陌是个什么样的人,弄清自己究竟犯了多荒唐的错以后,不知不觉消失了。   于是宁阳初开始输掉比赛,开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游泳,甚至开始抵触泳池。   偏偏他在那时候去找了温絮白。   温絮白在游泳这种项目上并不专业,但少年时同样参加过不少国内国际赛事,触类旁通,能给宁阳初提出局外视角的客观建议。   他耐心地听宁阳初抱怨、打滚、发牢骚,从不打断,等宁阳初彻底发泄够了,再一起聊天。   在宁阳初的眼里,那个温絮白是无所不能、又温柔又牛逼的兄长,有时候却又因为认真诚实过头,一本正经说出些笑得人打滚的老实话……像个好朋友。   宁阳初知道温絮白不需要他的金牌,但他还是想为了温絮白拿金牌,他想游得更快、更漂亮,想走到更高的位置。   等他拿了大满贯,就去堂堂正正地找温絮白,追星、面基、要签名,死皮赖脸地求着温絮白握手。   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在宁阳初的脑子里,没有一刻记起过裴陌。   ……   “我了解他。”裴陌说,“他以后游不出成绩了。”   教练的脸色瞬间慌乱。   “拖着,瞒着,粉饰太平……有什么意义。”裴陌一字一顿,“对谁有好处?”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宁阳初,但裴陌咬字的重音实在过沉,视线实在太冷,又像在说别的什么事、什么人。   裴陌最恨的事,就是拖延、隐瞒、粉饰太平。   温絮白既然知道婚约,从一开始就不该来招惹他。如果是碍于裴家,不得不来见他,就该在第一面和他说实话。   他们落到这一步,是温絮白咎由自取。   这道理没错,任谁来评理都没错,所以教练的一肚子话也噎在胸口,只能艰难申辩:“太突然了,一点准备都没有,裴氏……”   “他还是裴氏的代言人,以后向综艺娱乐方向发展,商业价值不会跌落多少。”   裴陌说:“让他去学表演,找个老师教他。需要他拿金牌的时候,我会安排几场比赛,让他赢。”   教练的神情在这些话里变得极为难看。或许是因为错愕愤怒,又或者是这些天压抑的冲动,他径直问裴陌:“您是在报复吗?”   裴陌蹙紧眉,视线沉下来:“你说什么?”   他不认为自己的安排对宁阳初有什么不好,宁阳初游不出成绩,作为运动员的生涯就已经结束了。   不如趁着成绩还没跌得太惨,利用现有名气趁早转型,更换赛道发展,对宁阳初和对裴氏都更有利。   “温先生去世了,舆论很糟,给您惹了不少麻烦。”教练说,“在您看来,把这一切全搞砸,就是您对他的报复,对吗?”   裴陌这次的反应已经算得上是暴怒,他的视线沉得能滴水,脸色几乎有种恐怖的扭曲。   “你不想干了?”裴陌从牙齿间向外咬字,盯着这个恐怕是忽然疯了,才会胆大包天胡言乱语的教练。   ……他搞砸什么了?   这是最正常也最合理的安排,他明明每天都在做该做的事,太过重要的事必须他亲自做,明明一直都是这样。   凭什么一个仰仗裴氏领工资的游泳教练,都敢来他的面前,对他说这种放肆的胡话?   凭什么说他在报复温絮白?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做温絮白托付给他的事?   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温絮白临死前,唯一打过的电话是给他的,唯一拜托的事也是对着他?   ……   昨夜所见所失的一切,在这一刻又翻扯上来,张牙舞爪甚嚣尘上。   裴陌手臂青筋暴起,强行抑制戾意,避免又扯进什么见鬼的“公共安全事件”。   他不能再被警察扣住,昨天已经耽搁了,他今天必须及时赶回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别以为加了个清理二楼的工作,那些人就能偷懒耍滑,不去好好收拾卫生间。   “把你们的团队负责人叫来。”裴陌冷声说,他的耐心将尽,不再和这些人浪费时间,“团队解散,你被开除了,剩下的人去人事部,等后续安排……”   裴陌在这里停下话头。   他的眉头死锁,眼底戾意吞吐不定,盯着眼前的人影。   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这个该死的教练,看着他的表情,为什么像是他说了什么天大的蠢话?   “你的脑子最好放清醒……出去以后,少胡言乱语。”   裴陌盯着这个多半是疯了的教练,他多少怀疑,这些人怀恨在心,会出去到处抹黑造谣温絮白。   那些全该被清理掉的八卦小报,到底是从哪听的谣言,又是哪来的胆子造谣,说温絮白给他添了麻烦?   温絮白临死前给他打电话,又是“对不起”又是“麻烦你”,还坚持要用优惠券要亲自付钱,是不是也是因为听了这些混账王八蛋造的谣?   他和温絮白在一个屋檐底下,相见两厌各过各的,连说话都少……温絮白哪来的本事给他添麻烦?   裴陌警告眼前的教练:“你们这个团队,和宁阳初,都是裴氏在养。”   宁阳初是裴氏一手培养出的明星选手——所有投入中,资金投入是最不值一提的一项,有的是公司想花大价钱,挖走宁阳初和宁阳初的团队。   宁阳初作为代言人的价值,也早就能彻底覆盖资金投入,硬要算账的话,这个团队的工资是宁阳初自己在开……这么理解也不为过。   所以资金不值一提,重要的是组织架构、联络安排,是资源的协调分配,赛事赛程的制定,教练组的执教方向,舆论的引导合作。   这些都难如登天,不是随随便便叫个什么人来,就能安排妥贴的。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在高中社团的时候,宁阳初顶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豁出一条命往死里游,也要拿成绩回来给裴陌。   国外的商学院看重个人能力,这能在履历上添极重要的一笔。   后来裴陌创立裴氏,宁阳初跟着他,也熬过最艰难的那一段,开始过什么都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管,只要痛痛快快游泳的舒坦日子。   这些无微不至的照料、培养、引导、保驾护航……全是裴氏带给宁阳初的。   一直以来,宁阳初都是他在照顾,他让宁阳初不再是个只会刨水的野小子。   所以当裴陌判定宁阳初已经不适合比赛,决定将这一切收回,也并不过分。   这件事和温絮白无关,是他代表裴氏做出的一项正常公司决定,他权衡过利弊,这么做是为了宁阳初好。   如果宁阳初不能理解,也可以怪他、可以恨他。   ……但最好少听这些人的蛊惑,去怪罪温絮白。   裴陌彻底失去耐心,他想抽烟,但这里不允许,于是神经质地反复开合打火机,几乎将一整包烟揉烂。   “你们的负责人呢?”他冷声问,“为什么还不来?”   “……裴总。”教练看着裴陌,终于隐约猜出实情,“您不知道?”   裴陌瞳孔一跳,烦躁戾意溢出:“……什么?”   “您的公司,裴氏,把我们这个团队外包给了温先生。”   教练说:“负责人是温先生,现在我们没有负责人,本来也已经半解散了。”   “宁阳初一直都是温先生在照顾。我们考虑到您和他的关系,始终不敢告诉小宁……”   教练说:“您是……也一直都不知道吗?”   --------------------------------   这件事并非毫无预兆。   裴陌像是被重锤砸中脑仁,连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教练,深信这人一定是疯了,一定是在口不择言地对他扯谎。   ……但这件事绝不是没有一点暗示和预兆。   裴陌想起,宁阳初和他吵架、情绪激动时脱口吼的,温絮白原本要来看他的比赛。   为了保证宁阳初的安全,也为了不造成媒体拥堵、现场混乱,团队一向对宁阳初的比赛行程严格保密。   宁阳初确切的比赛时间和地点,温絮白怎么会知道?   宁阳初和温絮白打电话,聊的内容其实也有不少地方值得在意——宁阳初什么时候比赛、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该调整状态不该熬夜,温絮白都再清楚不过。   在宁阳初状态崩溃,彻底失去比赛信心,语无伦次给温絮白打电话的时候,温絮白的第一反应,是回答他“我让人报病休”。   恐怕也只有神经大条如宁阳初,才会在这么多再明显不过的端倪前,依旧意识不到这件事。   “温先生没想过隐瞒……是我们不敢告诉小宁,怕他多想,就一直瞒着。”   教练说:“团队的负责人一直都是温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当时外包——”   裴陌仿佛被铁钳扯动的神经,忽然在这个词里狠狠跳了下,如同被冰水灌顶。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曾经在那块投落影子的地板前,不屑地怜悯温絮白。   他知道温絮白想做事,于是大发慈悲地,让秘书从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着“外包”的旗号,暗地里甩给温絮白。   因为还要装装样子,所以走的是官方外包渠道,总要把这些琐事包装一番,混进正式的招聘里。   温絮白没有挑中那些裴陌叫人准备好,准备施舍给他的不起眼项目。   温絮白选中了运动员团队负责人。   温絮白想做这个,因为他少年时最想做的也是世界顶尖运动员——这个梦想被一场病掐灭,但余烬还在。   十二岁前,温絮白参加过国际比赛,因为温家的阻挠,没有团队敢接收他,一切都是他独自操办。   招聘启事允许远程办公,上面写的那些条目温絮白都熟悉,要求全部符合,做起来也完全得心应手。   简直就像……给温絮白量身定做的工作。   裴陌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他从后脑蔓延开尖锐又麻木的刺痛,这种刺痛在他的记忆里毫不留情翻检,扯出清晰画面。   ……他曾经带温絮白去看宁阳初的比赛。   这是种相当拙劣的恶意,如果系统买了答案,就会给庄忱汇报,这其实属于某种扭曲的执念——我刺痛你、践踏你最难过的地方、毁掉你的骄傲,你总该对我有反应。   哪怕是愤怒和鄙夷,哪怕是难以置信的失望。   裴陌带着温絮白去游泳馆,看宁阳初矫健地在泳池里穿梭,看开朗、活跃、健康结实的宁阳初。   那是温絮白第一次见裴陌的“心上人”。   裴陌故意盯着赛道,余光却在等温絮白有反应。他等了三组预选赛,烦躁的戾气已经要冲破胸口,才听见温絮白开口:“小陌……”   温絮白问他的话,和赛场无关,让他愣了下:“前段时间,我收到一份工作。”   温絮白慢慢地问:“是你……让人交给我做的吗?”   ——在那次冲突后,温絮白就记住,不再越界,不再擅自接手裴陌领域内的任何工作。   这种“不越界”的态度逼得裴陌暴躁不已,他甚至发现,只要他在家的时候,如果不是必须,温絮白就不会再离开二楼。   所以当温絮白终于问起这件事,裴陌最先腾起的,是对温絮白这种回避过度蛮不讲理的愤怒。   “还能有谁?”裴陌冷嘲,他控制不住地刺激温絮白,“你病糊涂了,躺在家里大门不出,也不至于把以前会的都忘干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了吧?”   温絮白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过去能做很多事,他的网球打得不错,跆拳道也练得尚可……当初的他只差半个月,就将被邀请去瑞士参加攀岩世锦赛,探一探攀石和难度攀岩全能决赛少年组的冠军。   这些过于久远的名词,已经和第一次发病的经历一起,被他仔细整理好,收在记忆的最深处了。   温絮白其实并不介意做这个团队负责人——相反,他很珍惜这种氛围。被裹在赛事热烈的气氛里,偶尔恍惚时,甚至会以为生病才是场噩梦。   十二岁以前的温絮白受温家阻挠,却仍算是温家子弟,有权利动用资源。于是他自己联络赞助、自己安排赛程,自己做自己的教练。   现在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做,只是协调,对他来说更熟悉轻松,并不额外花耗精力……虽然比起他目前选择的剪辑类工作,收入要低了一个档次,但也可以一直做下去。   他只是稍微有一点惊讶,原来这个运动员团队负责照顾的,就是裴陌真正喜欢的人。   那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   温絮白把手收回口袋,赛时的游泳馆对他来说太冷了,他必须随身携带手套和暖手宝,以免刺激到血液循环系统。   这个时候的温絮白,其实没有生出要主动接触宁阳初的想法——直到这天被裴陌带来,他才知道宁阳初的身份,却也从没想过要和对方接触。   作为团队的远程协调负责人,他只要帮那个年轻人扫清阻碍,痛痛快快地游就行了。   ……   这天的温絮白,并没因为得知有关宁阳初的事,而生出什么更明确的情绪波动。   因为有别的事情要他想。   实在已经有很多年,温絮白都没亲自来现场,看过任何一场类型的体育赛事。   温絮白不是圣人,不是无心的石塑木雕,他有情绪、有心结,只是习惯性地内敛深藏,罕少表露。   温絮白并不想来看比赛。   他极力让自己足够稳定、足够自洽,不陷入负面情绪,这被他当成一项有必要认真完成的人生任务。   ……但这并不是说,他不会疼。   温絮白慢慢收紧手指,他给自己半分钟的时间,调整状态,不再去回想第一次发病后,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查询过的那些死亡方式。   没人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绝望到极点时,没人不想过放弃。   温絮白向自己保证,不意气用事,不自投绝路。   但他偶尔也会有傲气激得脊背生疼,这股傲气迫他闭眼,让他远离赛场,让他看清现在的自己。   “……小陌。”温絮白说,他的声音很轻,一出口就被人群的欢呼声淹去,“如果有一天。”   这是温絮白唯一的一次说这种话。   他只能对裴陌说,因为这件事需要裴陌配合,放弃抢救的同意书上,需要裴陌签字。   “如果有一天……我病的很重。”   温絮白说:“别救我了吧,我去找来生。” 第9章   裴陌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反应。   不过也不难猜,毕竟对着温絮白,他会有的反应也无非那么几种。   ——要么就当这人在装模作样,不以为然地当听了耳旁风……再以牙还牙,说些能刺激到温絮白、戳穿这人拙劣表演的狠话。   要么,就像看见那方印章时,恼羞成怒地歇斯底里过后……他心头腾起来的第一反应那样。   “您当时很愤怒,和温先生在场边吵了起来,就是这个场馆。”   他不记得,教练却记得清楚:“当时比赛刚结束,小宁拿了金牌,正在颁奖台上等颁奖……事情闹得不大不小。”   不大不小的一次宣传意外。   那场比赛对裴氏来说很重要。宁阳初这个泳坛新秀的实力究竟怎么样,外界都众说纷纭。裴氏刚起步,严重缺乏知名度,也没多少人看好。   ……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前提下,宁阳初作为裴氏的的代言人,要顶住压力夺冠,帮裴氏拿到下届锦标赛的赞助冠名权。   宁阳初本来未必能稳赢,他的天赋虽然足够,状态却相当不稳,太容易受各方面因素影响。   ——是因为有了团队保驾护航,宁阳初才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毫无顾忌地游他的泳。   于是在这场比赛里,宁阳初一鸣惊人,势不可挡地杀出泳道,从此克服了所谓的“新人综合症”,成了领奖台的专业户。   裴氏的代言人拿了冠军,第一次展现出耀眼的强悍实力,在颁奖台合影签名,受欢呼环绕,受镁光灯簇拥。   裴氏的总裁就在现场,却没去亲手颁这块意义非凡的金牌……反倒在观众席跟人风度全无、暴躁如雷地吵架。   ……   这样吸睛的八卦,落在竞争方手里,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甚至能做个叫裴陌颜面扫地、足以压过宁阳初首秀夺冠的大新闻。   但这场突发的宣传意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直到最后也并没造成什么更恶劣的后果……因为团队的总负责人就在现场。   甚至就是当事人之一。   “您不记得了吗?”教练问裴陌,他们当时吓疯了,跑过去想做点什么,却晚了一步——因为温絮白已经把裴陌处理好了。   这么说有点奇怪,但他们这些人站在教练席,离得很近,看得比那些闻着味钻过来的记者更清楚。   温絮白只是靠着身后的栏杆站稳,那只比常人苍白清瘦的手,轻按住裴陌的手臂。   因为身体的缘故,温絮白的眉宇间难掩疲倦,眼里却是澄明的温润歉意:“抱歉……小陌。”   裴陌在暴怒时相当口不择言,劈头盖脸质问温絮白的用意,逼问温絮白有什么险恶用心——当然,他无论如何、绝不可能同意,在什么放弃抢救的通知书上签字。   裴陌不会落进温絮白的圈套。   他坚信温絮白是记恨他、报复他,故意说这种话。   如果裴陌真这么干了,难保不在在将来的某天,陷进所谓“凉薄心狠”的道德窘境——这样温絮白就高兴了。   这些话没被什么记者听到,近处的教练组吓得魂飞魄散,而更近的温絮白,却只是按住裴陌的手臂。   连裴陌自己也没发现,被温絮白按住时,他就忽然僵硬得不再动弹。   他被暴怒冲顶,死死攥着观众席座椅的靠背,手上青筋暴起,明明轻易就能甩开温絮白那只没什么力气的手。   可裴陌却动弹不得,像是被施了什么离奇的定身法,只有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比鬼还难看,死死盯着温絮白。   盯着这个……胆敢跟他说,不想被抢救、不想再活很久、不想再留下的人。   “可以不签。”温絮白的神情很温和,他看着裴陌,没有任何主观情绪,只是认真地陈述事实,“没关系的。”   “这是公众场合,有记者在附近,你的运动员在领奖,你需要冷静。”   “抱歉,吓到你了。”温絮白声音变轻,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我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或许是因为身体实在太疲惫、太不舒服。情绪的波动对再障患者原本就是大忌,随时可能引起病情反复。   温絮白靠着栏杆,闭了一会儿眼睛,才又慢慢有了些力气,支撑手臂让身体站直。   温絮白恢复团队负责人的身份,示意教练组协调维护,对裴陌保证:“冷静下来,我保证,不会再说这件事……”   ……   裴陌被逼着不得不想起这些。   他盯着眼前这个教练,神色阴晴不定,眼底的戾意冒出来,又被硬压回去。   公众场合。   ……他不得不记起来,在温絮白的提醒下,他把那些暴躁如雷生吞回去,死死嚼碎,因为那是公众场合。   他只能恢复公众场合的样子,戴回那张面皮,在记者镜头过来之前,重新变回冠冕堂皇。   他也不得不记起,即使在作为裴氏总裁接受采访、祝贺宁阳初夺冠时,他这股火并没消,甚至愈烧愈烈。   温絮白凭什么,居然敢说……吓到他了?   他是因为这个伪君子的险恶用心暴怒,温絮白在说些什么鬼话?   温絮白在自以为是地揣测些什么?以为他被这事吓到了——以为他真在乎这个惺惺作态的人,在乎温絮白想不想活着、想活多久?   裴陌再在这个破场馆待不下去。   他快步向外走,胸口不住起伏,牙关紧咬,烦躁得恨不得揉烂口袋里的烟。   “裴先生!”教练一路追上来,终于在离开场馆、到停车场时,才拦住裴陌,“我的话还没说完。”   裴陌重重摔上车门,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个居心叵测的教练,是收了对家公司的好处,还是脑子真出了问题,狂妄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   教练却并不敬畏他——既然裴氏不打算再培养游泳运动员了,就和游泳教练这行八竿子再打不着。   他们这个团队都是这样,这个团队之所以一直能运转,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宁阳初的确是个相当有前途、相当珍贵的选手。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温絮白。   合格的团队负责人并不难找,就算被裴氏开除,换一家投资方,再找一个职业经理人也一样。   ……但最知根知底、合作最默契的那一个,已经被裴陌毁了。   裴陌先毁了温絮白,又要毁掉宁阳初,教练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必要给他面子:“我只想提醒您,请别告诉小宁这件事。”   宁阳初不适合知道……原来那个在他心里,一直相当神秘、运筹帷幄、只言片语定乾坤的负责人大神,是温絮白。   只是“半夜给温絮白打了电话,让温絮白没能休息”的愧疚感,已经折磨得这个年轻人死去活来,甚至无法再正常比赛。   如果让宁阳初知道,那些相当周密、相当细致,让他得以心无旁骛比赛的方案计划,都出自那位生着病的温先生……宁阳初会崩溃的。   整个团队倾力培养出的选手,哪怕真从此废了、游不了泳、比不了赛了,他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宁阳初就这么被裴陌毁掉。   “有时候,隐瞒虽然不好,却有必要。”教练说,“有些时候必须选择……”   教练是在尽己所能劝说裴陌,说到这里,却发觉裴陌的脸色变得古怪。   裴陌的视线阴郁,脸色沉得风雨欲来,却松开了手,把他扔在一边:“你们这么以为?”   教练踉跄两步站稳,皱紧眉。   “自以为是的蠢东西。”裴陌声音很冷,嗓子有种诡异的哑,“你以为能瞒多久?几个月?几年?”   团队里有这么多人,每个人都知道温絮白的身份,温絮白活着的时候还好,现在温絮白已经死了。   任何人都可能出于任何目的,把这件事说出去,等到时候,宁阳初不还是一样要知道。   被隐瞒的人,只会感到痛苦、愤恨、强烈憎恶,被愚弄和欺骗的羞辱会毁掉一切。   这些人简直和温絮白蠢得如出一辙。   如果温絮白当初不想着隐瞒,一上来就告诉他婚约的事,他就根本不会和这个帮凶相处。   哪怕裴家施压,逼着他们做所谓的“青梅竹马”,裴陌也不会理睬温絮白,不会管温絮白的死活……不会在多年后,因为温絮白的一句话,就在公共场合失控暴怒。   如果真是这样,温絮白反倒不用受他报复、受他折磨,或许病情就不会恶化得这么快。   或许……温絮白就不会死。   裴陌的瞳孔收缩,他无法分辨这种想法伴随的情绪,只知道泛着寒气的冰锥抵在颅顶,一下一下地凿。   他脑子里的神经抽痛,身体却反而麻木,像是知觉和活动能力分开,隔出一道分水岭。   “再说,宁阳初为什么不该知道这些?”裴陌的语气冷淡,拉开车门,“他走到这一步,路是温絮白铺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很离奇地,忽然能顺利说出这个名字。   裴陌坐在驾驶室里,终于有机会抽烟,他抽得很凶,一支烟几口就抽到了头。   裴陌碾灭烟头,有些漠然地想……或许是因为这句话里,温絮白和他无关。   和他无关,他没有插手这件事,甚至在此之前,都并不知晓这件事。   作为负责人的温絮白,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   ——温絮白只不过是受裴氏外包,来负责一支运动员团队,阴差阳错,受照顾的是宁阳初。   原来温絮白也有工资赚,也不尽然只能依靠他活着。   看来给温煦钧的那份账单要考虑这部分。   至于宁阳初……   裴陌盯着那个烟头,正在想怎么安置宁阳初,忽然听见车窗外,教练相当错愕的喊声:“小宁?!”   裴陌的脸色发生变化,他打开车门,探身看过去。   宁阳初看着他们,站在停车场粗大的水泥柱后,脸色苍白得像个幽灵。   ……   宁阳初听见了他们的话。   宁阳初不知道该去哪,他跑出去只会被认出来、引人围观……这些事过去都不用他操心。   团队里的人,一直都会把一切安排好,不需要他考虑琐碎,所有人都羡慕他羡慕得要命……甚至有对手不无嫉妒地直言,Ning能赢,是团队铺好了路。   走到顶尖赛事这一步的运动员,个个心比天高,也个个都有逃不掉的明枪暗箭、腥风血雨。   他的队友或对手,不止一个人曾经或公开或私下说过……要是像宁阳初那样,每一步路都有人细致铺好、扫清障碍,我也能赢。   宁阳初从来没在乎过——他本来就是有个特别好的团队,拿出来炫耀还不够,馋得这些人团团转才好。   宁阳初躲在停车场时,还在满是自责地想,这样会不会添麻烦,教练会不会去找负责人告状。   他脑子太乱太难受,只想本能想要找个清净的地方,却没想到只是隔了几分钟,教练和裴陌居然也先后过来。   教练和裴陌发生了冲突,冲突愈演愈烈,甚至动起了手。   宁阳初怕教练吃亏,过去想劝架,却听见了他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话。   裴陌说,他能走到这一步,路是温絮白铺的。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   “宿主,宿主。”   系统监测到关键剧情转折,紧急汇报给庄忱:“有麻烦了。”   剧情推演提示,宁阳初即将知晓真相——但因为变数太多、衍生逻辑太过复杂,暂时不清楚具体途径。   为了预防这件事发生,他们未雨绸缪,已经忙活了一个上午,才把温絮白亲手写下的训练计划、比赛方案全部回收。   这些都是过去存档的文件,因为相对分散,属于温絮白的部分又混在大量其他内容里,所以工程量相当大。   按理来说,只要没人乱说话……哪怕有个别人真乱说了话,只要说话的人不被宁阳初信任,就不要紧。   宁阳初一向跳脱,又神经大条,不相干的人说上几句话,未必会往心里去。   为了这件事,庄忱甚至暂时放缓了温絮白遗物的寻回进度。   ……然后他们转头就发现,这么大的事,原来裴陌一张嘴就说完了。   “怨气能化厉鬼吗?”庄忱向系统咨询具体设定,“索命那种,就索一条。”   系统:“……”   能……其实也勉强是能。   但裴陌的命可能不行,裴陌是当前世界的主要角色之一,主角死亡会导致世界线崩盘。   还有宁阳初,眼下的剧情是关键转折点——接下来宁阳初会跑出去,失魂落魄到处游荡,出了意外。   宁阳初那个酗酒的烂人生父,过去被团队安保严防死守,这次总算钻到了空子。   宁阳初为了甩脱他的纠缠,骑着摩托逃跑,却因为天黑路况复杂,出了车祸。   车祸没要宁阳初的命,但他的腰椎受损,如果再剧烈运动和高强度训练,随时有瘫痪风险。   ……这一系列事件,让宁阳初选择了退役,也最终让宁阳初走向与裴陌的彻底决裂。   如果他们不设法干涉,剧情就会走向原本推演的结局。   庄忱有些遗憾,把自己从裴陌的方向盘上解下来。   “等我们收集好了温絮白的遗物,宿主想体验一下的话,可以做厉鬼。”   系统收到拍卖所得的分红,已经迅速忘记了原本的职责,帮庄忱掰掉一个雨刷器:“只不过,按照局里的规定,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宁阳初从停车场跑出去,裴陌和教练都没能拦住,一转眼就叫他跑得没了影。   系统有定位器,庄忱能穿墙,一边走近路追宁阳初,一边听系统科普具体的科学做鬼流程。   ——比如,要化成能触碰到人、能索命的厉鬼,代价就是在完成要做的事后“消失”。   “很合理。”庄忱穿过一趟车流,他们目前的状态无法触碰宁阳初,只能抄近路跟上,防患未然,“消失以后呢?”   “继续飘,只是不能被看见了。”系统答,毕竟他们是来做任务的,不能真的魂飞魄散,“但这样……就麻烦很多。”   做普通的鬼,还能触碰到一部分东西,被一些人看见,至少是能有效干涉剧情的。   要是做了厉鬼,当下虽然强悍到恐怖,足以彻底扭转某个结果,但一切结束后,就会在所有人眼中“消失”。   到了这种份上……还想拯救世界,就真的只能靠托梦了。   庄忱点了点头,控制变量:“做不那么厉的厉鬼呢?”   系统:“?”   “能碰东西,能碰人就行。”庄忱说,“偶尔显个灵,就普通厉鬼。”   系统从没遇到这种要求,有点迟疑:“那、那就……普通地消失?”   比如消失得不那么完全,不那么彻底。   比如只有特定的人,被剥夺了这种资格,从此以后再看不见他们……   “划算。”庄忱拍板,“把裴陌的见鬼权给我分期了。”   系统:“……”   见鬼权。   真是个可怕的名词。   还是第一次有人提出这样支付代价,系统不敢拍板,需要回局里去申请,临走前问庄忱:“宿主,您打算做什么?”   “保卫温絮白的摩托。”庄忱说,“宁阳初不能出车祸。”   系统有些惊讶,愣了愣才问:“那不是宁阳初的摩托吗?”   庄忱没说话,只是停在一处车库前,向下示意。   宁阳初正站在那里,失魂落魄,扶着膝盖剧烈喘气。   他被几个人在这里缠住,又奋力挣脱,后背抵住车库的门,用力推开一个脏兮兮满身酒臭的人。   有人从昏暗的巷子里摸出来,手里拎着水管木棍。   “好儿子,你帮帮我……帮帮我。”那个渣滓说话都含糊,讨好地看着他,“他们就要钱,你要是实在没钱,你这摩托……”   “做梦。”宁阳初冷声说,“这是我朋友的。”   “这不是你刚买的吗?”对面领头的早盯上他了,拎过那个喝废了的垃圾,在地上扔成一滩。   “大明星,大冠军。”那人慢悠悠说,“你说你没钱,我们也就勉强信了,可这是你亲爹……”   宁阳初死死咬着牙,喉咙无声吞咽,好像再多说半个字,就会有什么东西搅碎他的胸口,从里面钻出来。   他是真的没什么钱。   有裴氏安排,宁阳初用不着考虑吃穿住行。唯一用钱的地方,也只不过是把比赛的奖金攒起来,买那一对天价的昂贵钻戒。   买摩托的钱……是负责人帮他存的。   第一次比赛结束,教练就跟宁阳初讲——负责人说了,以后比赛成绩好、团队拿了奖金,也分宁阳初一份。   给他存进“人生项目资金”,将来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都可以取走使用。   宁阳初什么都不懂,又不好意思,闹了个大红脸支吾推辞,说自己用不着,他要钱没用。   “我们的钱没少,负责人多给你申请了一份。”教练敲他脑门,“傻小子,要钱怎么会没用?”   除了宁阳初,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裴氏并不会一直养着他。   没有一个公司,会一直无条件养着一个运动员,因为运动员的巅峰期不可能一直持续,迟早会失去商业价值。   到那时候,如果宁阳初手里连半点家底也没有,就只能任人安排摆弄。   ——那个时候,宁阳初还听不懂这些。   等他终于能理解、能体会的时候……这笔被负责人嘱咐过的、由教练强行监督他存起来的钱,居然成了他仅有的底牌。   就在几天前,宁阳初把这份底牌里的一大半,拿去买了辆最神气豪华的摩托。   “这是我朋友的……”   宁阳初像是只会说这一句话:“不能给你们,这是我替我朋友买的。”   那人夸张地捧腹:“少来这一套!盯你几个月了——什么话都敢扯出来蒙我们?你算什么东西,谁是你朋友?”   宁阳初像是被游泳池里的水灌了喉咙。   他没法回答,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裴陌的帮凶、是自私的胆小鬼、是最蠢最没脑子的混账……是榨干温絮白生命的罪魁祸首之一。   宁阳初恍惚着低头。   他走的路,好像都浸了温絮白的血。   宁阳初用力拉开车库的门,他摔了一跤又爬起来,跳上那辆摩托,手忙脚乱地插钥匙、打火,摩托车大灯亮得刺眼,发出堪比爆炸的轰鸣。   那些人围上来,却没想到宁阳初居然敢不要命地拧油门,唬得纷纷散开,让他钻了空子逃出去。   宁阳初的控制力其实没那么好,他更擅长开水上摩托艇,两者的确有共通处,却毕竟不能一概而论。   等察觉到摩托车严重打滑,已经无法修正,轰鸣的庞然大物撞向路旁的水泥桩。   宁阳初尽力尝试无果,伏低身体,闭上眼睛。   他感到绝望,却不觉得害怕,他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活该。   他活该,罪有应得,所以这不过是报应。   ……接着,有某种力道,从身后替他扶住车把,修正车路。   是种宁阳初这辈子也从没见过的力道——稳重利落,处变不惊,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生在赛场。   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受厄运磋磨,有个足够健康的身体……不论选择什么样的赛场,都只会是最耀眼的那个。   “……谁?”宁阳初颤声开口。   车速这么快,他的身后不可能有人。   可刚才的情形,明明——   摩托车猛然右转,避开路旁堆积的建筑垃圾,车身角度几乎平行地面,擦出火星。   “看路。”熟悉的声音温润沉静,递给他头盔,“宁大摩托。” 第10章   听见这句话,宁阳初的脑子就懵成一片。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吃力地转着发木的脑子,等到好不容易猜出是怎么回事,又想不明白。   他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猜得出这是谁在出手。宁阳初本来也认为温絮白不会那么快的走——那场病太该死、太可恨,折磨了温絮白那么多年。   终于挣脱千疮百孔的躯壳,得以恢复自由,再没什么能困住温絮白了。   用不着再熬看不到头的复健,用不着再吃副作用剧烈、能把人疼得死去活来的药。   那么想出去玩、想到处旅游拍照骑摩托,潇洒走四方的温絮白,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走。   ……   那天的葬礼结束后,宁阳初关了手机,没回游泳队训练。   他在外面游荡,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道第几次胡乱选了条路,闯进一条专卖丧葬用品的小巷。   原来现在这方面的产业也与时俱进,不只再是纸钱,还有纸做的别墅花园、美酒香车……那个热情过头非要抓着他推销的摊主,说还能定制。   “想烧给什么人?师长还是朋友?”这些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做这份生意,早被日复一日磨干净了忌讳敬畏,“喜欢什么?”   宁阳初被扯得站不稳,麻木而失魂落魄,大概是嗫喏着答了几个字。   “……摩托车?有啊!”   摊主耳朵相当灵,立刻拿出货来:“你看,这些都是——要什么样的?你看看多漂亮……”   宁阳初被吵得头昏脑涨,耳朵里开始嗡鸣,他看着那些花花绿绿、夸张荒谬到离谱的纸摩托,重重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   ……他在干什么?   他是疯了,想买这种荒唐的东西给温絮白?   裴氏的恩真的没偿够吗?   他要偿还裴氏给他的栽培,这明明是他自己的事,为什么不只拿自己的命去偿——为什么要殃及被他和裴陌卷进来、本该无辜的温絮白?   那个温润清正、沉静如水的温絮白已经不在了,被一场草率的葬礼、一个所谓的“配偶”糊弄,胡乱了结了身后事。   他是不是还要凑个热闹,在这个已经足够滑稽的闹剧里,再添一笔?   宁阳初用力挣开那个摊主,头也不回地飞跑。   他逃出那条像是幽冥路一样的巷子,发着抖的手摸出手机,用力按着开机键,迫不及待等屏幕亮起来,翻出早在相册里存着的照片。   温絮白该有一辆摩托车。   和温絮白约好了、一直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等温絮白来看自己比赛的宁阳初,其实就已经这么想。   他要送温絮白辆最帅气的摩托,不是糊弄人的模型,是真的、加满油箱拧钥匙就能骑的那种。   他知道温絮白不能骑,他给温絮白推去家里——要是温絮白的身体太不舒服,又太想出去玩,就看看这辆车,想想以后。   坚持一下,再稍微坚持一下,想想以后。   哪天身体好了,戴上头盔说走就走,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宁阳初咨询了很多人,挑好了这辆摩托。后来变故陡生,这张照片在他手机里躺了大半个月。   宁阳初反复看放大那张照片,看每个他准备给温絮白炫耀的细节,看炫酷的涂装和灯光。   发售时间就在今天晚上……   宁阳初知道这没意义,摩托再送不出去,温絮白已经死了。   温絮白死了,死于他们这些人的自私、怯懦、自欺欺人,这不是个意外。   因为温絮白早已被他们推进死局,自始至终都留在绝路。   温絮白一直在死局里,一直在绝路上,他却从没发现、从没留意。   他太蠢了,看到温絮白不仅把每天打理得充实安稳,每天都有事做,甚至开出一片小花园,就觉得没问题。   他从没意识到不对,因为除了温絮白,没人能在那条绝路的尽头坚持那么久。   除了温絮白,没有哪个他认识知道的人……能在死期将至的每一天里,那么认真努力地活。   ……   温絮白不会这么快就走,宁阳初完全不觉得怀疑,也不觉得有任何一点问题。   温絮白早该出去旅游拍照,痛痛快快地玩。   他只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救。   被温絮白——被已经让他害成这样的温絮白,插手打乱死局,从绝路一条里拎出来。   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宁阳初开始理解,为什么裴陌在大部分时候,没办法顺利说出温絮白的名字。   那是块坚硬的烙铁,纹丝不动地硌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   “……你。”宁阳初口腔里甚至泛出血腥气,他从不知道吐字这么艰难,甚至不知能不能完整说一句话,“你——”   身后的声音请教他:“哪一个是转向?”   宁阳初:“……”   “我们要右转。”声音似乎对打断他走神有些歉意,但还是认真解释,“交通规则,右转要开转向。”   他对宁阳初说:“我刚才好像开成了RGB氛围灯饰。”   ……于是他们现在变成了一个穿梭在黑夜里,视觉效果相当爆炸的七彩灯球。   宁阳初实在再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拼命咳嗽起来,挥拳重重捶了几下胸口,才得以大口喘气。   怎么会有人能漂移甩尾但找不到转向——他还想像记忆里那样,拿这件事大声嘲笑勒索温絮白,胸口却疼得像碎裂漏风。   他疼得不住发抖,不敢再胡乱多说半个字,只是把那块烙铁玩命咽下去:“右手,右手的这个……我给你开。”   “你骑你的。”宁阳初结结巴巴地不停说话,“想多快就多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管灯,我管转向灯。”   他不能捣乱,不能再搞砸任何事……他还不知道人死后成了鬼,都有些什么规矩。   是不是不能被叫名字、不能道破身份,是不是不能提起以前的事,不能点明过去的牵绊,是不是是不是……   宁阳初的脑子僵木,思绪极端混乱,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闭住自己的这张嘴。   ……温絮白一定已经出去玩过一圈了。   一定玩得特别好,想起他对海边游乐项目的推荐,就回来找他。   因为他太废物太没用,什么事都处理不好,所以温絮白带着他逃命。   ……   这话不妥当。   逃命的是他,温絮白只是在骑摩托。   温絮白原来这么厉害,虽然找不到转向,但只要看一看、上手摸一摸,就知道该怎么漂移过弯。   这又是句没过脑子的废话——温絮白本来就是这么厉害,温絮白铺了他的路。   “是不是……想去海边?”宁阳初攥着车把小声问,“去玩吗?”   他尽力保持语气正常,生怕任何冒失莽撞会惊扰温絮白,害得这个影子消失:“要往左拐,再直行……”   车把向左转向,宁阳初连忙拨亮了左转的尾灯,因为手忙脚乱,差一点又让摩托车变成灯球。   路灯把摩托车的影子拉得极长,在那道影子里,车上只有他一个。   可又的确有人帮他,帮他稳定地控车,帮他沉稳地甩脱身后的那些人。   宁阳初盯着路况,打起十二分精神帮温絮白看路……他从不了解,原来异常的亢奋和剧烈的痛苦混合,反而会变成诡异的平静麻木。   就好像忽然被从那个躯壳里抓出来,撕下一切伪饰,木然地看着自己像个牵线木偶,徒劳表演作秀。   宁阳初想,原来裴陌那个王八蛋看起来又疯又正常的,仿佛脑子有什么大病,是因为这个。   他躲在车库听得不真切,又没怎么仔细想……裴陌跟教练说,是想让他干什么来着?   学表演,上节目,比假赛?   开什么玩笑……他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他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他这一路,踩着温絮白的血。   宁阳初生不出多余的情绪,他转不动脑子,无所谓……反正裴陌怎么决定已经不重要了。   随便裴陌怎么想,怎么安排,他不会听,他不会对不起温絮白的。   他不会让人指戳着后脊梁说,原来那个温絮白带出来的运动员,就是这样一个只会捞金作秀、只会比假赛的冒牌货。   对不起教练的部分……他剩下那些钱,等将来找机会,全打给团队和教练组吧。   他要把温絮白送去海边,温絮白要在那里痛痛快快好好玩。   最近有个超豪华游轮出海,温絮白的状况,可能不用非得买票。   宁阳初还是决定给温絮白买张票。   他不太懂,但猜测着这样可能就会有个空房间,给温絮白住。温絮白喜欢干净,喜欢整洁,有个独立房间会更好。   摩托车的速度并不快,甩掉那些人后就变得稳当。   温絮白不执着于风驰电掣,温絮白很喜欢看路上的风景,贪得无厌、汲汲营营的是他们,把温絮白卷进不满足的野心里的是他们。   宁阳初看着落下来的月光,银亮的光像层纱,给他这种人看可惜了。   他想,温絮白一定懂得欣赏,一定清楚这些景色美在什么地方。   他送温絮白去海边,送温絮白去玩……然后他也去找个地方,看看面包好不好吃、喂海鸥好不好玩。   温絮白喜欢的事,当然会好玩。   ------------------------------   系统从总部回来,找到骑摩托兜风的庄忱:“宿主,宿主。”   海岸线离他们的距离不远,咸涩海风已经吹过来,听得见潮水起落翻涌。   庄忱找了个停车场,把摩托交给宁阳初去锁:“怎么样?”   “能分期。”系统先给他肯定答案,“不过……分期的效果可能有限。”   因为裴陌的见鬼权不值几个钱。   庄忱:“……”   系统浑然不觉这话要是传出去,能让那位裴总歇斯底里大发作多久,继续给庄忱解释:“目前的程度,算是非常不厉的厉鬼……”   非常不厉的厉鬼——指能碰到东西、能进入被拒绝的私人领域,说的话能被听见。   现身还是有点局限性,时间很短暂,只在月落日出之间,相当有限的一小段时间。   现身的好处当然也有——比如现在,就是“月落日出之间”。   庄忱有实体,可以暂时不飘着,还可以抓紧时间,去二十四小时的清吧买杯饮料。   庄忱客观评价:“比温絮白强。”   系统愣了愣。   确实没错……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比温絮白在这个世上的待遇强。   温絮白不去一楼,不涉足裴陌的领域,不碰裴陌的东西。   裴陌从不听温絮白说的话,至少温絮白活着的时候不听。现在温絮白死了,这人又开始不满意。   因为这场病,温絮白甚至不能想喝饮料就喝饮料。   即使是数据也忽然觉得这件事太过荒唐,系统做出两朵数据小花,轻轻落在那辆停在夜色里的、温絮白的摩托车上。   “宿主。”系统转述另一边的情形,“不止我们在海边……裴陌和温煦钧也来了。”   他们和宁阳初会来海边,严格来说算是个意外,是因为在庄忱的干预下,宁阳初并没发生车祸。   温絮白的摩托慢悠悠地走,看了夜景、赏了月光,再去看海。   ……   但裴陌和温煦钧会来这,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剧情走到了这一步——日理万机、年轻有为的温家现任家主,终于忙完了手里的“重要工作”。   温煦钧约见裴陌,是为了敦促他处理温絮白的遗物。至于约在海边,是因为温絮白在这里有一套房子。   像裴陌这样一直拖着,时间到了,就会被试做自动放弃继承权。   按照继承顺序,这些烂摊子就要转回给温家。   “他们在这里发生了争执,这是裴陌第一次知道,温絮白居然背着他买了房子……”   系统说:“裴陌很生气。”   庄忱给自己买了杯姜汁可乐,不能理解:“生什么气?温絮白没花他的钱。”   哪怕裴陌到现在还自欺欺人,死活不去看那个他们带不走的笔记本上,温絮白记下的每一笔收入支出……也至少还该有点理智。   温絮白不可能用他的钱买房子。   况且再怎么说,这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资金,如果裴氏真有这笔支出,不可能不报给裴陌知道。   温絮白要搬出去,用的不是裴陌的钱,做的又是裴陌期待的事,裴陌为什么要生气?   系统也想不明白——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也很难明白裴陌在想什么。   温絮白活着的时候,裴陌的厌恶抵触溢于言表、人尽皆知,仿佛两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对他都是莫大的煎熬。   可温絮白死了,裴陌却又神经质地反复徘徊,去做温絮白唯一拜托他的事,去找温絮白唯一送过他的印章。   这些天来,裴氏累积未处理的工作越来越多,管理日益混乱,隐患已生。   可裴陌却像是完全忘了这回事,整天到处奔波,翻找有关温絮白的蛛丝马迹。   ——这次终于自作自受,被他从温煦钧这里翻找出,原来温絮白早就要搬走。   原来温絮白已经准备好了解除婚约,手续都已经办好,只等最后签字。   搬出去的房子也已经准备妥当、装修完毕,正在开窗通风,再过两个月就能住人。   因为按照他们这里的法律,婚姻关系中一方重病,必须要有直系亲属做监护人,才能准许离婚……温絮白甚至久违地联系了温煦钧。   原来……为了离开他,温絮白已经做了一切所需的准备。   ……   裴陌坐在海边的半开放酒吧,死死攥着酒杯,眼睛里烧得不清楚是火还是血。   ——温絮白整天躲在二楼,给那些杂草浇水、晒太阳,装作无事发生的时候,原来就已经背着他,谋划好了一切。   温絮白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温絮白哪来的钱……就算吃他的穿他的、日常花销也全靠他,居然就能攒下这么多?   难道负责人那点工资奖金,就足够留下一笔存款,还在这种地方买了房?   还有助理——这些人究竟都在磨蹭什么!   他已经三番两次催促,给的回复只支支吾吾说“在整理”、“在整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账单给温煦钧这个混账王八蛋?!   裴陌几乎要把酒杯生生捏碎,他把冰酒倒进喉咙,依旧浇不灭胸口剧烈腾起的火气。   他甚至怀疑温煦钧是故意的,约在这种时间、约在这么远的地方,他又没能及时赶回家,错过了监督那些工人打扫洗手间。   温煦钧是不是嫉妒——是不是因为他接到了温絮白临死的电话、被温絮白托付了事情,温煦钧这个做大哥的却没有,所以才要从中作梗,故意给他捣乱?   “……听见我的话了吗?”   温煦钧已经叫他几次,不见裴陌回应,忍不住皱眉:“你打算怎么处理?”   温煦钧没有饮酒的习惯,他约在这里,只是因为这是海边唯一开放的地方,又离温絮白的那幢公寓近。   这幢公寓需要尽快被处理掉。   裴陌生硬地挪动视线,看向温絮白这个血缘上的兄长。   他转着酒杯,扯动着脸皮笑了下,嗓子有种古怪的沙哑:“……怎么处理?”   “转手卖掉,赠送,或者自住。”温煦钧无意干涉他,只是催促,“尽快处置,否则就要转到我手上。”   第一顺序继承人是配偶、子女和父母。温煦钧原本以为,这点不起眼的资产,不至于辗转到他这里。   他也没想到,裴陌居然能优柔寡断到这个地步,把他也牵扯进来。   温煦钧怎么处理?他和温絮白根本就不熟。   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   裴陌的异样在这些话里逐渐褪去,慢慢变回面无表情。   他这几天惯常都是这样,无动于衷、冥顽不灵,此刻看着温煦钧,却又生出有些恶意的傲慢:“既然这样……你可以走了。”   温家这几个兄弟,都是上任家主温经义一手养出来的,除了温絮白这个异类,剩下的都是一个模子。   温煦钧为了夺取温家,把温经义逼进精神病院。这场父子厮杀的代价不小,温家的财产势力损失惨重,一度跌出世家圈子,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论财力身家、商场话语权,势头正猛的裴氏和半死不活的温家,未必不能正面对话。   “他的东西,我会处理。”裴陌推翻温煦钧那杯酒,“滚吧。”   温煦钧懒得同他计较,后退避开淋漓酒水,在夜色里走远。   裴陌眯起眼睛,看着温煦钧上车离开,心头腾起恶劣的得意。   看,他就知道——他仍然是温絮白在这世上唯一的联系。   温絮白生错了地方,这样一个人,偏偏生在那个冷血到极点的温家。   这样也有好处,如果不是生在这种家族,现在就该有人来添乱,来和他抢温絮白的遗物。   就该有人替温絮白出头,扯着他的衣服往死里揍,歇斯底里地按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温絮白……   ……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温絮白只能靠着他。就算死了,遗物也只能给他处理。   裴陌被这样的结论取悦,短暂浇灭了计划再次被打乱的剧烈焦躁。   他把杯子里的冰酒灌进喉咙,又叫来酒保,再要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对面。   对面只有把空椅子,酒保有些不解:“先生……这里一会儿有人吗?”   “当然有。”裴陌故意放任酒劲肆虐,从钱包里取出张照片,拍在对面,“你看不见?”   酒保的脸色有些发白。   ——这种二十四小时营业、又开在海边的酒吧,开这种玩笑,可以说是相当恶劣了。   在这里有传说,如果真有想见而不得见的人,点两杯酒、带一张照片,在天亮前最黑的那几分钟里……就可能如愿以偿。   “是我的配偶。”裴陌嗓音沙哑,他当然知道对面连鬼影都没有,所以他才肆无忌惮,“我非常恨他,一眼也不想再见他。我盼着甩掉他,这么盼了很多年……”   他这样神经质地念叨,酒保的脸色却反而缓下来,没之前那么苍白。   酒保拿起那张照片,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半天,放松地吐了口气。   “先生,您真会开玩笑。”酒保笑着说,“原来您和这位客人是一起的……早知道把您和他安排在一桌了。”   裴陌的瞳孔缩了下。   这次轮到他理解不了酒保的话,裴陌盯着酒保,声音变得极为嘶哑:“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刚来的客人,您进来等另一位先生的时候,还和他打了个照面,撞翻了他的可乐呢。”   “就在刚才,就在这儿。”酒保问,“您没看到他吗?” 第11章   裴陌扯住酒保的领结。   他的脸色扭曲,变得格外狰狞,和刚才那个冥顽漠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谁雇你来的……温煦钧?”裴陌从牙缝里挤出寒声,“他让你来拿我开玩笑?”   酒保全然听不懂,被吓得不轻,茫然拼命摇头。   裴陌死盯着他,眼里的神色可怖冰冷,额角爆出青筋。   他的确是见过两次莫名其妙的影子,可说不定是幻觉,又或者是什么像温絮白的人。   他可能是一度险些被它们蛊惑——可这完全不意味着,他就真的相信,这世上有“鬼”这么离谱的东西。   裴陌不信这世上有鬼。   假如温絮白真变成了鬼,难道不会回来报复他,让他也七窍流血,扭曲着痛极,死在冰冷的洗手间里?   “先,先生。”   酒保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我不……不清楚您的事……”   虽然不清楚说错了什么,但眼前的这个客人,看起来几乎像是要把他活撕了。   “如果您有什么问题……那位先生可能还没走远。”酒保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建议裴陌,“可以,可以直接去找……”   裴陌把他重重抵在墙上,剧烈粗喘着,眼底有赤红血色蔓延,看起来像只狰狞的恶鬼。   桌旁的木凳被带翻,砸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店主循声推开门,从店里跑出来:“先生?!出了什么问题?”   海滨酒吧这种地方,从来不缺人闹事,自然也不缺看店的打手。听见这里的动静,几道高壮的精悍身影就围过来。   酒保总算得以从裴陌手中脱身,咳嗽着整理领结,满腹委屈,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解释一遍。   店主听过始末,又拿起那张照片,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还给裴陌:“原来是这样,您可能误会我们的人了。”   这位客人的确来过,是店主亲自招待的。   因为气质实在特殊亮眼,店主特地留了神,细看了两眼,记得对方的长相。   就是这张照片上的人。   人群里要找出两个这样的人,要确保长相、气质都一模一样,恐怕都要费一番功夫。   “这位先生的确来过,在我们这里买了一杯姜汁可乐。”店主说,“小料是红枣和枸杞,一泵糖。”   如果裴陌需要证明,他们可以回店里,拿今天的饮品制作清单。   可裴陌却根本不相信,也用不着看什么拙劣的证明:“你们都在说谎。”   他恼怒到极点,整个人反而诡异地镇静下来,盯着这些合起伙来骗他的人,身上戾意酝酿:“戏弄我有什么好处……是谁指使你们的?”   这个躲在背后,用这种拙劣手段戏弄他的人,甚至知道温絮白喜欢喝姜汁可乐。   温絮白喜欢喝饮料……会知道这种事的人太少了。   因为十二岁以后,温絮白入口的一切,就都必须严格遵守医嘱。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温絮白天生就喜欢白开水,喜欢捧着杯子,慢慢喝苦得叫人绝望的中药。   但裴陌记得过去的事。   因为违抗婚约,他被裴家打得死去活来,关在出不去的小破屋子里,被迫和那个温絮白“发展感情”。   他的伤口发炎,发了高烧,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以为自己要死了。   裴家下了狠手驯化他,不论温絮白怎么请那些人送他去医院,都没有用——温絮白这个蠢人,居然就和那些负责看守他的人墨迹了一整晚。   温絮白拖着那条伤腿,在门口站了一整晚。   裴陌命大,高烧到后半夜,终于清醒过来,枕头边放着药。   少年温絮白说服那些人,给他弄来的退烧药,还有一小份裴陌烧得神志模糊,非要吃的汉堡餐。   这些东西总共花费温絮白一件外套。   裴家有意打断他的骨头,逼他跪下来变得老实……关他的地方很简陋,那些看守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看上了这些富家公子哥的衣服,以为一定值钱。   温絮白的衣服其实不值钱,它们只是合身妥帖,又被温絮白这个人自身的气质衬托,仿佛是什么有名设计师设计出来、精心裁剪的大牌。   裴陌不记得那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或许觉得羞耻愤恨,或许被死亡的真实恐惧慑得头脑麻木。   也或许,因为高烧刚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没来得及想起那么多。   他只是狼吞虎咽吞下汉堡,那个汉堡没多大,几口就被吃得渣都不剩,让他忘了问温絮白饿不饿。   他看见温絮白坐在床边,衬衫整洁袖口高挽,用酒精块烤着一个刷干净的小锅,给他煮姜汁可乐。   ……   所以……胆敢用这件事愚弄他的人,就更罪不可数。   裴陌视线冷沉,戾气破开胸口,几乎变成疯狂肆虐不受控制的杀意。   温絮白明明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能来海边、来买饮料、被撞翻可乐?   ……难道温絮白会假死脱身,躲来这里吗?   这个念头像是道闪电,凿开他仿佛灌了滚烫铁水、既疼且涨的脑子——可没等他喘过气,就被更深厚的浓云覆住,彻底消散无踪。   温絮白不可能是假死。   因为温絮白就死在他面前,就死在他手上。   到现在……裴陌已经分辨不出,这段记忆藏在他的脑子里,究竟有哪些真假虚实。   温絮白似乎在他回来前就死了,又或许是之后……他记不清了。   在他给温絮白做心肺复苏、歇斯底里吼着要温絮白别想装死、醒过来看他的时候,他不记得温絮白有没有照做。   “您和那位先生吵架了?”店主打量裴陌的脸色,“您做了很对不起他的事吗?”   裴陌回过神,盯着店主,视线很诡异:“……什么?”   这些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又在自顾自说什么蠢话?   店主见多了这样的客人,好心劝告:“如果已经觉得后悔,最好就立刻承认、立刻道歉,不是在这里胡闹。”   开在海边的酒吧,这种闹剧见得多了。有的是人看着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内里却荏弱得只有一触即溃的稻草。   那些愤怒和肆无忌惮,根本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只是用来遮掩心虚和后悔,一个相当拙劣且伤人的幌子……   裴陌被一再冒犯,忍耐已濒极限,寒声打断店主的话:“闭嘴。”   他在今晚遇到离谱的事,听了莫名其妙的话,这些事不停不停打扰他——甚至让他无暇去处理温絮白的遗物。   他发誓会把背后那个混账东西揪出来。   没人能用温絮白戏弄他,没人能打着温絮白的旗号,在这里装神弄鬼。   他的脸色差到极点,却只是向前迈了一步,就被那些精壮打手隔开。   “你们是酒吧雇的?”裴陌哑声问,他掏出钱包,“多少钱?我会付给你们每人双份——”   他的嗓子因为过度嘶哑而阴冷,裴陌从牙缝里向外挤字,却在低头掏钱包、看清自己的衣摆时,凝定着错愕怔住。   ……那的确是他从未察觉、已经干涸的棕色痕迹。   裴陌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忽然用力推开所有人,从这个半开放的品酒庭院冲出去。   他站在空荡荡的沙滩上,疯狂搜寻不停张望——他居然真的看见,远处木质栏杆上放着半杯可乐……可那里没有人。   没人,半个人影都没有。   这是个多云的天气,天空惨白,连日出也不明显,只是天色悄然转亮。   海的尽头,飞鸟盘旋,徒劳追逐冰冷的光球。   ---------------------------------   系统又收到了支线一任务完成度的跌落提醒。   根据数据显示,他们支线一的完成进度,已经从29%一路高歌猛进,成功来到17%。   系统熟练地拉开通知框,点掉未读提示:“宿主,我们保卫了温絮白的小公寓!”   庄忱飘在公寓里,和系统击掌:“为什么,它被毁了?”   系统翻开原本的剧情线:“温絮白不在了,没有人保护它。”   ——按照原本的剧情推演,裴陌和温煦钧见面后,就得知了宁阳初车祸的消息。   宁阳初是万众瞩目的运动员,骑摩托飙车出车祸这种事,本来影响就不算好,在有心人的恶意引导下,很快就发酵成严重负面舆论事件。   裴氏到了这个程度,裴陌再当不成甩手掌柜。他忙于医院和公司的事,没时间再多分出一份精力,去处理一套不值钱的公寓。   所以忙得焦头烂额——又或者是故意让自己焦头烂额、以躲避“处理温絮白遗物”这件事的裴陌,只是随便找了人,去负责这幢公寓的二次出售。   “裴陌没想到,他随便叫人找的那个中介,居然彻底清空了这间公寓,它被恢复成了毛坯房。”   系统回顾原世界线,给庄忱念:“因为买主想要重新装修,用来做统一风格的海滨民宿……这是裴陌第一次发疯。”   ——假如之前的裴陌,还只是说些离谱的话、做些离谱的事……按照相对严格的标准,这就是裴陌第一次发疯。   他那时候可能是想把那个中介按进海里,活活溺死。   之所以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是因为温煦钧拦住了他。   温煦钧来收拾残局,以免裴陌这个蠢货真弄出刑事案件——裴陌锒铛入狱倒是无所谓,但八卦新闻向来热爱内幕,刨根问底,难免要挖出温絮白。   在外界看来,温絮白毕竟仍是温家人,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兜兜转转纠缠不休,牵扯温家本就低迷的股价。   裴陌被温煦钧带来的人按进海水,狼狈着死命挣扎,直到脑子清醒过来,在海滩上呛咳着捯气。   那个中介吓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只顾逃命,转眼就没了影子。   一场闹剧、几回风波。   温煦钧盯着裴陌,不让这个神经病又干蠢事。裴陌盯着中介跑走的方向,眼底充血凶神恶煞。   买主觉得晦气,把原本准备签的合同撕了,扔回给捡了条命的中介,骂骂咧咧走人。   没人管那个被拆成毛坯的小公寓。   它由温絮白亲手设计、远程布置,每一处都细细推敲,做成一个病人也能独自居住的安宁一隅。   温絮白每天通过视频看望它,像是给那些花盆里的杂草浇水、晒太阳,甚至更细致和耐心……因为一幢小房子不会自己长漂亮。   它的每一罐墙漆、每块地板,都是温絮白亲自选的,家具和装修也都是。因为要考虑将来居住它的主人可能会病的很重,还需要大量适病化家庭改造。   这是温絮白不擅长的领域,但问题也不算很大,他在网上请教了很多设计师和家装博主,他们都愿意帮忙。   很多人喜欢这个叫“cypress”的神秘个人账号。   不少人帮了不少忙,给了相当中肯的建议,还热心地帮忙联络厂家,要来了最优惠的价格。   到后来,这一伙人甚至兴致勃勃拉了个群,拽着温润腼腆过头的cypress起哄,把这叫“奔向新生活计划。”   没人知道cypress为什么要装修一间海边的公寓,为什么要从现在的家里搬出去——但这也根本不至于算个问题。   谁会不想有个自己的家呢?   不会有这种人。   哪怕是那个在绝路里认真种菜、在死局里努力活着的温絮白……坐在电脑前,戴着栓了线的框架眼镜,也还想再试试。   温絮白接了很多剪辑的工作,“奔向新生活计划群”到处给他打广告拉活,发现cypress很擅长燃向——尤其是竞技领域的剪辑,永远能找到最合适的高光镜头,那就更好办。   这个领域的好剪辑师永远稀缺,要知道,光有技术根本不够,不是随便什么剪辑师,都能剪好一场比赛的。   ——想剪辑好一场比赛,首先得能看懂比赛。   不光要有堪比教练的全局意识、对运动本身的技术部分充分了解,还得真心能理解这一切。   得能理解在赛场上驰骋的人是什么心情,能明白对那份胜利的渴望有多迫切,知道肾上腺素飙升的快感、汗水的意义。   说实话,有不少人都相当好奇,明明看起来温和稳重、最不像会喜欢这些的cypress,专长领域怎么会是这个方向。   至于那些帮忙做适病化改造,帮忙考虑轮椅的活动路线、输液架摆放位置的设计师,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些内情,却也受cypress私下拜托,从没说出来。   他们只是直到现在,还因为cypress不回私信、不给他们看最终的改造成果,多少有些牵挂,时常来群里看一看。   ——有人看见cypress了吗?   直到温絮白死后,群里还经常会弹消息:有没有离得近的,去面个基,看看房子收拾成什么样了?   没有人知道cypress是谁,群里的人猜测,说不定是装修累趴了,要么就是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又跑去住院疗养。   但不论哪种猜测,都没有人怀疑过,这个新生活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   因为装修真的很顺利,那是种天时地利人和,好像连老天都在帮忙的顺利。   做完阳台防水才下雨,需要晾油漆的时候就有风,铺好了木地板怕潮,太阳就亮堂得半小时把屋子晒得暖洋洋。   Cypress汇报的那些进度照片,最常有的回复就是“好人有好报”。   好人被好人吸引,好人会帮好人的忙。群里的设计师不收温絮白打过去的红包,佯装生气:再这样,以后怎么好意思找你帮忙插队,先剪我们那份视频?   温絮白在网线的这一头,被这些人闹得脸红,又格外认真地答应,会请“奔向新生活计划群”的每个人去家里做客。   他做菜的水平尚可,到时候请大家帮忙暖房。   ——肯定暖。   群里的回复热热闹闹:亲眼看着盖起来的小房子,都有感情了,像亲手养了个好大儿。   好大儿被一群人群策群力,装修得面面俱到,又威风又神气,对着蔚蓝的海面贴通红的“喜”字。   好大儿等着温絮白去住它,等着温絮白奔向新生活。   它是海边最漂亮的小房子。   然后它被拆成破烂混乱的毛坯。   ……   “这是我们的下一个任务,宿主。”   系统对庄忱说:“这段剧情被我们打乱了,没有发生,但它会以梦境的形式复现。”   原有的剧情线虽然消失,但产生的波动无法彻底消泯,需要手动二次处理。   比如现在的裴陌,就正困于混乱梦魇——梦里温絮白的公寓被毁了,他是真的想杀了那个中介,温煦钧打乱了他的计划,放那个王八蛋跑了。   他从咸涩的海里爬起来,踉跄着跌跌撞撞,去看那个只剩废墟的毛坯房。   看温絮白只剩一步之遥的新生活。   “要我干什么……”庄忱接过系统送来的通知,“去梦里找他,阻止他崩溃?”   系统:“嗯嗯。”   “他在现实里看不见我。”庄忱问,“梦里呢?”   系统不是很有把握:“可能……也看不见。”   庄忱想不通:“那我去干什么?”   还得符合温絮白的人设。   去裴陌的梦里,在被毁得只剩裸露砖块的墙上,打开一桶红油漆,给裴陌写个清俊端正的“滚”吗? 第12章   ……也不是不行。   但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庄忱在公寓里飘了一圈,他用温絮白的手去触碰每个细节,打磨圆润的厚重枣木书柜,淡绿色的、生机勃勃的墙漆。   只差一点,这座相当神气的小公寓,就能等到它的主人了。   “做做梦,不会让人崩溃。”庄忱合理举证,“温絮白也做过噩梦,并没崩溃。”   系统错愕:“温絮白也会做噩梦?”   “当然。”庄忱撕下张纸,折了个小飞机,“温絮白也是人。”   纸是系统弄来的鬼界专供,那个小飞机被庄忱从窗户送出去,打了几个旋,就在海风里变得透明,融化进月下的粼粼波光里。   温絮白也是人……也有深夜醒来,心跳轰击耳鼓,不得不走到那扇窗户前透风,慢慢调整身体状态的时候。   如果那些噩梦让温絮白崩溃,庄忱就会收到人设变动的通知。   庄忱没到收过通知,就说明温絮白仍是温絮白,并没因为做了几场噩梦,就像这个世界有些主角那样要死要活。   温絮白做过最出格的反应,也只是半夜离开卧室,去视野更好的那扇窗户前透风而已。   ——寂夜无人,所以他可以稍微放松,难得显出平日里不愿表露的疲倦虚弱。   温絮白几乎没有去过别墅的客厅,不知道站在窗前,影子会投在一楼的地板。   但裴陌知道。   裴陌在一楼办公,看得见那个影子,抬头就能看见扶着窗沿、累到走不动的温絮白。   温絮白披着外套,比过去清瘦了很多,支撑窗沿的手微微发抖,清癯身形受病痛折磨,无力再像从前那样站得轩拔笔挺。   裴陌看见了,只是分不出时间去管——况且,他也认为温絮白可以自行处理。   他在为了裴氏的一笔大生意通宵,没时间管这种闲事,没时间上去问温絮白,是不是不舒服到了极点,以至于甚至没办法凭自己走回房间。   去了也没用,温絮白用不着他,温絮白自己又不是不会吃止疼药。   那样的深夜其实不止一两次。   裴陌从没纡尊降贵,去一趟那个爬上去就会累死的二楼。   有什么必要上去?裴陌不认为这有意义,温絮白只不过是没睡好,半夜出来游荡。   那个温絮白,什么事都自己处理、什么情绪都能消化,永远用不着他插手……他当然没必要多此一举。   每次裴陌结束工作,再去看地板,那里就不再有温絮白的影子。   裴陌并不在乎,只是漠然合上笔记本电脑,用力踩着那块地板离开客厅,自顾自洗漱睡觉。   他不知道温絮白梦见了什么,为什么会半夜醒来、去窗前透气,也完全没心思去问。   温絮白并没说过要他帮忙。   温絮白不是用不着他,一个人就什么都能做么?   这么无所不能,难道还处理不好一两场噩梦?   -----------------------------------   原剧情残留的梦魇就这么被扔在那,交给裴陌自行处理。   于是裴陌也就享受了一个星期的高清立体睡眠体验。   梦里没有温絮白的房子,只有废墟,无法修复,偶尔会有惨白的光球、海鸟和姜汁可乐。   梦里也没有温絮白。   助理去办公室的时候,都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裴总!?”   裴陌坐在办公桌后,他正翻阅着桌上的文件,听见助理的说话声,就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皮。   助理脸色煞白,站在办公桌前,不敢贸然说话。   现在的裴陌,看起来至少正常——至少没像前些天。   没像前些天那样,回到别墅看见空荡荡的二楼,就大发雷霆着咆哮嘶吼,要活拆了那些该死的清理工人。   那天晚上……裴陌简直像是疯了。   又或者说,自从去了海边见那位温先生一趟,再回来,裴陌的状态就不算正常。   裴陌到处问人这世上有没有鬼,有的话要怎么招、怎么见……如果以前能看见,但忽然有天开始就看不见了,是怎么一回事。   回别墅的路上,裴陌甚至让助理去找懂阴阳五行、八卦奇门的,筛出不是骗子的人,他要问话。   ……然后,还没等助理消化掉这个诡异的要求,他们就回到了那幢别墅。   裴陌终于看见了空得可怕的二楼。   直到今天,助理还记得裴陌当时的暴怒,和身上爆发出的可怖杀意。   而这份暴怒在旁人看来,其实完全莫名其妙——裴陌坚持认为有人拿走了二楼的东西,可清理工作本来就有全程录像。   录像完全可以证明,在工人们来清理之前,二楼就已经是这样了。   没人乱动过二楼的东西。   二楼本来就这么空。   空得不怎么像有人来住过,空得没剩下多少属于温絮白的痕迹。   “你们这位裴总究竟怎么回事?”家政平台的人已经被弄来很多次了,焦头烂额,低声问助理,“难道不是他自己扔的吗?”   二楼的那些东西……难道不是裴陌自己扔的吗?   裴陌那么厌恶温絮白,那么憎恨温絮白的一切,这种态度早就已经人尽皆知——哪怕稍微动动脑子,也能猜得到二楼现在这种情况,是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个温絮白终于死掉后,裴陌就开始大肆清理温絮白留下的东西,抹去温絮白留下的痕迹。   这样清理过仍嫌不够,所以裴陌又让清理工人来收拾,想要彻底把二楼清空。   干清理工作的,没少见过这种家庭:相见两厌,感情名存实亡,于是一方亡故后,另一方迫不及待清空旧物。   猜都不用猜,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毕竟这位裴总那么恨那个温絮白。   ——现在跑来跟他们这些干活的犯什么混?   难道扔了又想后悔不认,想赖账,找他们来背锅?   家政平台的负责人想不通,助理其实也全然不清楚,只能徒劳看着裴陌推开所有人,把那个空空荡荡的二楼徒劳地翻个底朝天。   裴陌倒空了清洁工人的所有垃圾袋,像个被剥夺了全部财产、彻底宣告破产以致神经失常的流浪汉。   他在那些废弃物里拼命翻找,终于找出一个半旧的笔记本,又拼命擦拭,直到上面最后一点脏污灰尘也消失。   可裴陌却又不看这个笔记本,只是把它塞进风衣的口袋,寸步不离地贴身带着,头也不回地甩下了这幢别墅。   ……   这也是今天,助理不得不来办公室,确认裴陌的状况的原因。   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整整一个星期,裴陌都没再回过家,甚至从没离开过办公室。   虽说这里也有简易的休息室,也能洗漱、洗澡和临时补觉,但一个大活人一星期都足不出户,也总归叫人实在不放心。   哪怕裴陌作为总裁的工作效率甚至不错,处理了裴氏这段时间以来积压的文件,让陷入混乱的裴氏变得稍稍不那么混乱了一点……也还是一样的。   公司理事会和友商,都不大信任裴陌眼下的状况。   于是助理不得不壮着胆子,大半夜鬼鬼祟祟摸上来,敲开了裴陌办公室的门。   ……而裴陌的状况,也的确吓了助理一条。   坐在办公桌后的裴陌,脸色极差,几乎显出某种灰青色,身上有种反常的颓败之气。平日里整洁的西装揉成一团,被他乱扔在沙发里,衬衫也分明发皱。   “董事们都不太放心……”助理实在心惊胆颤,甚至没来得及斟酌措辞:“裴总,您要不要——要不要去趟医院?看看……”   ……看看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助理被自己吓得脸色煞白,越问越知道要遭,屏住呼吸苦着脸低头,准备挨过这些天来裴陌的雷霆暴怒。   助理迟迟没听见动静,有些发愣,抬头看去,却发现裴陌正盯着某处出神。   想起裴陌让他查的“阴阳五行”、“八卦奇门”,助理立时毛骨悚然,僵硬着寸寸回头。   ……那里什么都没有。   只不过是一块恰好落了月光的地板而已。   今天的月色很好,很明净、很亮堂,驱散了无声蔓延的诡异。   助理松了口气:“……裴总?”   裴陌终于被他叫回神:“什么事——你的账单整理好了?”   他说话时没什么语气,像是毫无情绪地吐字,和前几天比起来,反倒被衬托出相当离谱的态度尚可。   助理就知道他要问这个,脸色更苦,咬着舌头不敢出声。   裴总让他整理那位温先生这些年的花销,算出究竟花了裴氏多少钱……说实话,这份工作根本不难,当天晚上就完成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这项支出。   助理跑遍了所有财务和审计部门,得到的所有答案都一样。   会计被他反反复复问了十几次,气得要命,差一点就辞职以明志——怎么会有错?对账差一分钱都要坐牢的,怎么可能有错??   助理带着这个结果,不敢汇报给裴陌,又去苦哈哈带着人翻各种账本和报销发票。   二次检查,得出的结论依然是一样的。   温絮白从没花过裴氏一块、一毛、一分钱——甚至因为温絮白的离世太过突然,财务那边还卡着一笔运动员团队负责人的工资。   这笔工资,需要裴陌作为配偶,带着温絮白的死亡证明、他们的结婚证明、温絮白本人的工资卡去领取……   助理直到现在也不太了解这两个人的内情……但直觉认为,就这么实话实说,可能会死。   “裴总。”助理最后还是只能深吸口气,闭上眼战战兢兢,“是这样……我们查过。”   助理一口气说:“温先生没用过裴氏的钱。”   他几乎能感觉到,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凝滞,裴陌的眼神森森钉在他身上。   “……怎么会。”裴陌问,“他哪来的钱?”   助理怎么会知道这种事,鼻观口口观心,汗毛倒竖着不敢说话。   裴陌像是想起了那个笔记本,他打开书桌带暗锁的抽屉,低头看那个陈旧的笔记本,慢慢抚摸过封皮。   笔记本还保持着被他从垃圾里翻出来的样子,稍显暗、几处划痕,一切还都和当天晚上一样。   它被裴陌从别墅带来了办公室,没被翻开过,一直躺在这个抽屉里。   裴陌像是在问这个没有生命、不会回答的笔记本:“哪来的钱?”   因为没了语气,这种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反复询问,甚至比暴怒还多出些诡异的恐怖。   助理在心里叫苦叫破天,不敢再趟这趟浑水,蹑手蹑脚想要出门,被裴陌叫住。   裴陌合上那个抽屉,盯了他一阵,依旧用那种没什么音调和温度的语气,缓慢地说:“他们让你来看我。”   助理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是……”   至少眼下、暂时,裴陌没再不依不饶追问,“温絮白的钱是哪来的”这个问题。   助理稍稍松了口气,迅速把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口气说出来:“董事们——还有友商的负责人,都很不放心您,担心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让我来问问……”   裴陌直接打断:“有什么必要,他们以为我死了?”   “……看您说的……”   助理汗都下来了,慌忙挤出讪笑:“这可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不出门不睡觉,好人不都得熬坏了?您看您现在这——”   助理管不住嘴,险些又要蹦出大不敬的话,咬着舌头硬生生中途刹住。   ——问题当然大了去。   裴陌不光是在办公室深居简出这么简单,作息也相当诡谲,经常大半夜发文件给回执。   一天二十四小时,每隔几个小时,就有人被裴氏的总裁摇起来干活。   一个星期下来,下面的人熬得受不了,上面的领导层也担心裴陌的精神状况,进而担心起裴氏的未来。   这才几天,先是那位温先生意外离世,然后宁阳初又出了状况,现在半失联找不到人,接着又是裴陌。   再这么折腾下去,裴氏的摊子再大,恐怕也要有些不祥的岌岌可危了。   ……   裴陌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被那些噩梦烦得睡不着,多灌了几杯咖啡,半夜在窗前站了站。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温絮白。   有段时间,温絮白夜里总是睡不好,二楼那盏台灯亮亮灭灭,有极细的光线从地板缝里漏下来。   温絮白经常一两个星期不出门,也经常一两个星期睡不了整觉……倒不是因为噩梦,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疼。   念头走到这,裴陌的额角绷了下,无声透出几根青筋。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掺了些铁青,语气还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冷淡:“只有死人才不会疼,是真的还是假的?”   助理愣了愣,随即模模糊糊想起,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   ——那天被交警扣下,盘查有没有违规用药的时候,对面的实习警察被裴陌的冥顽冷漠激怒,好像是这么吼过一句。   “真……真的吧。”助理不清楚裴陌为什么会问这个,“听说有种无痛症?那个好像得除外,无痛症活着也不疼。”   温絮白当然不是无痛症,这件事裴陌很清楚。   但裴陌无法理解,温絮白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都并非是个不会动、不会醒过来、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的死人。   这难道说明,原来那个温絮白在活着的时候,居然也知道什么是“疼”?   裴陌被这个念头引得烦躁不已,他不想再说半个字,毫无耐心地打发走助理,又拿过一份文件,靠回椅子里,翻阅得哗啦作响。   助理如逢大赦,立刻脚打后脑勺,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裴陌堪称粗暴地翻着那份文件。   他半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只剩一团浆糊,又控制不住地去想,温絮白是哪来的钱。   温絮白是个千疮百孔的筛子,多少钱在这个病面前都不够看,砸下去连水花也不起。   裴陌一直以为,是自己在养着温絮白——他一直这么认为,如果不是他,温絮白早就死透了。   温絮白怎么会没用过他的钱?   怎么可能??   裴陌拉开尚未上锁的抽屉,他想要翻开那个笔记本,却才碰到斑驳的皮质封面,就触电般弹开。   裴陌用力靠住椅背,盯着那个普普通通的笔记本,脸上的神情可以称之为恐惧。   ……大抵是因为,这个笔记本在太长的时间里,都保存在温絮白的那个工作间。   一直在那个工作间,和眼镜、钢笔、单只护腕一起,被放在被台灯的暖色光芒笼罩的工作台上。   所以它几乎成了把该死的钥匙,不论裴陌怎么回避、怎么自我催眠、怎么不去想,只要看到这个笔记本,就会瞬间想起那个空空荡荡的二楼。   ……   裴陌要立刻见到温絮白。   他要问清楚,温絮白留给他的那些东西,究竟是被什么人拿走了——温絮白一定清楚,那个人对自己的东西从来都井井有条。   他要问温絮白到底是哪来的钱,这个人凭什么,竟敢不花他的钱。   凭什么挥霍性命,是不是不想活了,拖着那么个破身体,还自不量力地去挣钱。   温絮白是不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休养得不够,把身体熬坏了,才会死的?   裴陌的神色依然冰冷平静,眼底却开始充血。寒冷的怒意在他的体内蔓延,在一瞬间,他似乎回到别墅的客厅,回到盯着地板上影子的那个深夜。   那些工作全都被他做得一塌糊涂,裴陌把耳机死死攥在手里,盯着温絮白的影子,等温絮白向他低头。   他全忘了,是他要温絮白互不干扰、彼此不相干。   温絮白那个人,从来认真过头,一丝不苟的照做,既然本来就没有对裴陌不满,又怎么可能有所谓“低头”。   温絮白从来就没跟他较过劲,那全是他一个人拙劣的独角戏。   他在一楼僵坐一整夜,被心跳呼吸吵到无比烦躁,依然没等到温絮白下楼来,拜托他哪怕一句话、一件事。   原来温絮白是真的不拜托他,温絮白甚至不花他的钱。   裴陌站起身。   他的动作生硬刻板,像个牵线傀儡,整理好衬衫,穿好外套,打开办公室的门。   他在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的鬼样子,原来人一个星期不出门、睡不好觉,就是这样一幅随时可能会猝死的嘴脸。   温絮白呢?   温絮白是不是宁可这样熬着,也不下楼找他?   是不是宁可被噩梦折磨、被病痛折磨、被折磨到形销骨立,疼得半夜死去活来睡不着,疼上一辈子直到病发死掉……也不肯下楼找他?   裴陌沿着楼梯快步向下走。   他觉得可笑,下楼难道是件有多难的事,能难住那个温絮白。   现在是深夜,空荡荡的公司漆黑一片,只有紧急通道幽幽亮着绿灯,脚步声自然也变得格外清晰。   裴陌在三楼拐角撞上了助理。   这个连账单都查不明白的废物助理,居然没跑出公司,不知道为什么蹲在楼梯间……不过正好。   正好,他有要助理去做的事。   “裴总!”助理鬼哭狼嚎,吓得腿软脚软,慌不择路死死抱住裴陌双腿,“有、有鬼——”   裴陌皱紧了眉。   有什么鬼?他倒希望有鬼。   可这破地方什么也没有,公司里里外外他都看了,半个鬼影也没有。   “让你找的人,你找了吗?”裴陌说,“找个招魂的,不要骗子,我要见温絮白。”   裴陌说:“我有话问他。”   他要问温絮白,是哪来的钱。   还有温絮白究竟做了什么噩梦。   助理听见这句,脸色就更惊恐,看起来几乎要直接昏厥过去。   裴陌彻底失去耐心,他拎起抖成筛糠的助理,问:“听见了吗?”   ……助理听见了。   所以助理吓得更懵,头昏脑涨手脚麻木,用最后一口气瞄楼下的自动售货机,又被吓得眼前狠狠一黑。   他发誓、起誓、立誓……那个刚买了两罐可乐的影子,一定是温絮白。   助理这段时间的所有工作,都被迫围着这位温先生转,闭上眼睛都是温絮白工资卡的照片。   助理睁开眼睛,裴总又在跟他要温絮白:“现在就去找,我不想再等,明天——”   “裴……裴总。”助理吓疯了,下定决心明天就辞职,但就算辞职,他也有句话要说:“温先生就在那啊……”   裴陌铁青的脸凝定在这句话里。   助理连拖带拽,不由分说,把裴陌拉到窗户边。   他哆哆嗦嗦抬手,指窗外路灯下的人影:“您,您是看不见吗?” 第13章   说完这句话以后,助理一度以为……自己今晚一口气撞了两次鬼。   楼下的自动售货机旁,酷似那位温先生的半透明人影,是第一次。   第二次则是裴陌。   ……相比之下,助理甚至觉得,眼前这位裴总或许更像是鬼。   助理发着抖,看着裴陌用力拉开窗户,盯着那条被他指过的路,视线从头到尾反复逡巡。   裴陌的手死死扣着窗框,手背青筋暴起,身体大半探出窗外,几乎像是要从这扇窗户直接栽出去。   ……这样过了近一分钟,裴陌才终于慢慢后退。   他离开那扇窗户,盯着助理:“……你在说谎。”   “你在说谎。”裴陌的语气很冷静,“外面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   听了这话,助理的腿就更软,他频频回头看那个影子,又看裴陌。   大概是这种混杂着惊恐和怀疑的视线太刺眼,裴陌的眼皮重重跳了下,半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他分明不信助理的话,下楼的速度却越来越快,甚至一步就跨出几个台阶,每到一个转角平台就向窗外看。   到最后,他几乎形象全无地跑了起来。   裴陌重重推开公司沉重的玻璃门,他跑得急喘,闯到那条空荡荡的大街上。   这里白天车水马龙,夜里却寂静无人。只有异常明亮的月光,在落下树梢前的最后片刻,把一切照得白亮。   自动售货机的确有最近的交易痕迹,屏幕还是亮的,空缺位置证明有人在这里买过可乐。   但说不准是什么加班的员工,或者半夜在外游荡的学生。   这不足以证明温絮白来过。   裴陌从街头走到街尾,然后又快步折返。   他一直走到天亮,绕遍所有支路,直到双腿胀痛到仿佛不是自己的,才回到办公室。   他确信助理是在说谎,外面根本没有温絮白,他找过了。   哪都没有。   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   “下次要提高警惕。”   庄忱离开小吃街,和系统总结经验教训:“不那么厉的厉鬼,法力也是会增强的。”   系统抱着轰炸大鱿鱼和麻辣钵钵鸡:“嗯嗯。”   就比如他们去自动售货机买可乐——按理说那时候月亮还没落完,庄忱还只是能碰到东西,无法被其他人观测。   但裴陌的助理离开公司时,只是无意中看向窗外,就看见了他们半透明的影子。   系统向总部报了意外险,给那位倒霉的可怜助理加了个三个不怕鬼的临时BUFF,这才让助理成功从台阶上爬起来,一路打车飞奔回家,连夜敲下八百字辞职报告。   “宿主,总部的技术人员回复说,会发生这种情况,可能是我们寻回了一部分‘温絮白的随身物品’。”   系统刚收到回执,念给庄忱听:“这些物品和温絮白的联系越紧密,找回它们时,我们就越可能被看见。”   这道理就像招魂——要做这种法事,也会需要死者平时常用的物品、过去常穿的衣物,或是经常带在身边的东西。   有了这些,再辅以相应的方法,在某些情况下,生人就有机会看见死者。   ……   寻回温絮白的随身物品,这也是他们会来裴陌公司的原因。   在搜集温絮白遗物的时候,庄忱和系统重新翻阅了剧情,发现温絮白居然有件外套在裴陌这。   很普通的一件运动外套,看尺码是少年时的温絮白穿的,虽然不值什么钱,但袖口和衣摆有温絮白自己缝的史努比。   温絮白也不至于什么都擅长,比如史努比缝出来的效果,就更适合意会欣赏……不适合深究史努比为什么是绿色的、史努比的耳朵为什么那么长。   但庄忱还是决定来拿一趟,毕竟经验点再少也是经验点,可以让系统帮忙,兑换成当前世界货币。   可以请温絮白的鬼魂痛饮两罐冰可乐,再杀入小吃街三进三出,斩获冰淇淋、轰炸大鱿鱼和麻辣钵钵鸡。   这曾经是温絮白相当认真的愿望。   每次发病严重到不得不躺在病床上,完全没有力气起身、更不被允许进食的时候,温絮白就会诚挚地许愿。   等病终于被治好以后,请一定不要让他倾家荡产……再稍微给他留一点钱。   也不用太多,去一趟小吃街就行。他可以走去走回,这样就不用花路费。   温絮白是真的很想吃香草冰淇淋,想吃大鱿鱼和钵钵鸡。   “宿主,宿主。”   系统想不通:“裴陌为什么会保留温絮白的衣服?”   甚至还藏得很深,塞在了办公室简易衣柜的最深处,被好几个大纸箱子死死压着。   系统钻进去拽那件外套,差一点就被卡进箱子缝出不来了。   庄忱其实也想不通:“可能是因为……他不想欠温絮白的情分?”   衣服的事庄忱倒是记得——当初为了给裴陌弄退烧药,少年温絮白把外套交给了那些看守他们的人。   当时给出去的,就是这一件。   外套不值钱,那些人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件事,恼羞成怒,回来找温絮白算账。   这两个小子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知道不能动手,那些人就故意折腾温絮白,把温絮白的那份食物换成无法入口的泔水。   结果却没想到,两份饭送过去,裴陌先掀了盘子。   裴陌踹开门,把那份泔水砸在这些人脸上,揪住一个人的领子就往汤汤水水里按,神色阴戾得瘆人。   ——这么闹大的结果,是裴家派人来,发现了这种荒唐事。那些不三不四的看守终于被遣散,换了裴家自己的保镖。   裴陌拎着两份饭回来,冷着脸把其中一份给温絮白。   连续照顾裴陌几天,温絮白的身体撑不住这么熬,躺在床上时醒时昏沉地浅寐,汗水湿透了薄薄一层衬衣。   ……好歹他发烧的时候,温絮白也给他弄了药和饭。   裴陌对自己说。   他宁死也不会欠温絮白的人情。   裴陌死死皱着眉,满心不耐烦地给温絮白喂水喂饭,发现温絮白连一勺饭都吞不下,就换成自己那份粥。   “没有我在,你是不是连去闹都不会?”   裴陌越来越心烦,质问温絮白:“他们给你人吃不了的东西,你不找我,不让我帮忙,就躺在这活活饿死?”   温絮白病得有些迷糊,含了一点粥,裹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茫然看着他。   裴陌快把勺子捏断,他盯着温絮白,问:“你就要跟我较这个劲,是不是?”   ——病成这样,人都站不起来、脑子都糊涂了,是不是也不肯来找他?   是不是哪天,温絮白就这么饿死了、病死了,也不来找他?   既然是这样一副恨不得撇清关系的样子,宁死不拜托他、不找他帮忙……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裴温两家的婚约?!   ……   温絮白无法理解他的话,也无法理解裴陌的愤怒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温絮白就是这样的人,认定了什么事就不会更改,怎么想就会怎么做,所以他以为裴陌也是这样。   温絮白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心口不一、朝令夕改,色厉内荏的暴怒之下,其实是极苍白孱弱的内核。   裴陌……只不过是在不满,也在剧烈地不安。   那两个月里的温絮白,在骑自行车骑到实在精疲力竭,一点也蹬不动了的时候,明明还会苦恼地扶着膝盖,很不好意思地轻声问裴陌,能不能换他载自己。   少年温絮白会把自行车交给裴陌,相当信任地坐上后座,让没骑过几次车的裴陌摇摇晃晃带着,扶着裴陌的肩膀保持平衡。   可现在,温絮白几天没吃饭,病得昏睡着醒不过来,也不来找他帮忙。   这件事让裴陌很恐惧。   他终于意识到,他好像永远失去了温絮白的某一部分。   可这话倘若照实说出来,就意味着裴陌向那个婚约低头,做了自己最痛恨厌恶的懦夫小丑。   所以他把责任归咎给温絮白。   裴陌认为,这是温絮白的错,是温絮白在和他较劲。   他指望温絮白自己想明白、自己改掉这个毛病,他不肯做低头的那个。   ——哪怕裴陌摆脱了裴家的控制,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初那些人揪出来算账。又花了近半年的时间,层层辗转,弄回温絮白的那件外套。   “这样有什么意义?”   系统越听越困惑:“即使他这么做,温絮白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就算把外套找回来,温絮白的身体也不会好一些,深夜被蚀骨的痛楚折磨醒时,也不会更好受。   庄忱摇了摇头:“没有意义。”   他们两个少年时,裴陌就是这样,这些年过去,也一样没有长进。   当初在那个不见天日的小公寓里,裴陌有冲温絮白发脾气的工夫,其实不如多喂温絮白喝几口粥。   那些温絮白站在窗口,地板上有影子的深夜,裴陌有较劲一整宿的精力,其实不如上去问问温絮白,做了什么噩梦。   ……要真是这样,时至今日,裴陌也不必神神叨叨,四处找能招魂的方士半仙。   他们这条支线一的进度,也就不至于这么感人了。   -------------------------------   支线一的进度跌到了感人的12%。   因为裴陌发现,他弄丢了温絮白的那件外套。   这个锅在宁阳初的脑袋顶上擦了个边——因为宁阳初是唯一能动裴陌的衣柜,能在里面翻衣服随便穿的人。   但宁阳初根本不给他面子。   宁阳初没像原剧情那样出车祸,自然用不着住院,索性干脆躲起来不露面。   反正裴氏也取消了他的所有比赛,反正他现在这个德行,也游不出半点成绩,也根本就不想游。   “你找不着温絮白的衣服了?”宁阳初被裴陌从海边的酒吧里挖出来,他匪夷所思,不明白裴陌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拿的?”   “你别激动。”裴陌说,“我只是来问问你。”   他的语气有种极反常的平静,因为太反常、太不像裴陌,反而让人觉得古怪无比。   裴陌的脸色糟糕透顶,像是十几天都没睡觉没合眼。因为一发现这件事就开车直接来了海边,所以衣物混乱、形象狼狈,嗓子也格外嘶哑:“这衣服对我很重要。”   “只有这件衣服,和我们两个都有关。”裴陌向宁阳初解释,“剩下的衣服……都不行。”   剩下的那些衣服,要么是他买了而温絮白没穿过,要么是温絮白自己买的,没用他的钱。   温絮白不花他的钱。   那个辞职了的助理临走说,他买的那些衣服,温絮白从没穿过,跟什么赌气什么较劲都没半点关系。   只不过是因为,温絮白不知道那些衣服是谁的。   ……裴陌觉得这话离谱极了。   那是他们的别墅,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在住,那些衣服很明显不是裴陌的尺码。   还能是谁的?   “我要找通灵师,需要和我们两个都有关的,属于他的贴身物品。”裴陌解释说,“我找不到合适的。”   别墅的二楼被莫名其妙清空了,那件属于温絮白的外套也不见踪影,他明明记得在衣柜里。   宁阳初根本不信他的话:“难道不是让你自己扔了?”   裴陌的手指神经性地痉挛了下,他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控制好情绪,依然平静着摇头:“不是。”   他知道没法解释,不论他怎么说都不会有人信,他根本不想扔温絮白的任何物品。   任何……遗物。   说要找人清理掉二楼,只不过是因为他太生温絮白的气了,太想找点什么来威胁温絮白。   以至于他一度忘记,温絮白已经死了。   那个被他在惶恐下走投无路,扔进壁炉里烧掉的印章,是他最后一次毁掉温絮白的东西。   “前些天的事,是我的过错。”   裴陌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意识到宁阳初也根本不知道外套去哪了,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你可以回去训练了,裴氏会继续培养你。”   如果早知道宁阳初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裴陌就不会做那样的决定,因为这一样意味着毁掉温絮白的心血。   现在他改主意了,宁阳初继续训练、继续比赛,不转型也不用去学表演。   宁阳初看着他的视线,从错愕到费解,再到像是看着个荒谬的疯子:“你觉得……我现在这样,还能游出什么成绩吗?”   “游不出也无所谓。”裴陌说,“裴氏会负责公关,你不会看到任何负面评价。”   宁阳初张口结舌,笑了一声,拿过一杯啤酒:“……裴陌。”   宁阳初问:“你是不是觉得,你做这些事,好像可以补偿温絮白?   ——不糟蹋温絮白培养出来的运动员,花点钱养着他,不让他彻底废掉……裴陌以为这是对得起温絮白吗?   裴陌是不是忘了,他是什么身份?   他是和裴陌真心相配、力克万艰的“真爱”,是八卦新闻里,用来鞭笞温絮白的搜索相关第一名。   他是懦弱的帮凶,也是裴陌用来刺向温絮白的凶器。   难道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他这把刀和温絮白有些关系,是温絮白亲手磨的……   ……裴陌就又要把他供起来了?   不讽刺吗?   “他是不是也去找你了,跟你说了什么?”宁阳初一口气问,“然后被你自以为是地理解一通,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没注意到裴陌的脸色发生变化,话只说到一半,就被裴陌用力抓住手臂。   裴陌脸上没什么表情,那只手却死死攥着他,箍得他生疼。   “……也?”裴陌问宁阳初,“什么叫‘也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阳初忽然联系起了始末因果。   他看向裴陌,视线开始有些微妙。   ——他总算明白了裴陌为什么开始发神经,又是找通灵师,又是大半夜跑来和他要什么温絮白的外套。   因为裴陌并没见到温絮白。   而裴陌又快被这件事折磨疯了。   “你见过他?”裴陌的视线变深,转成某种极深的冷沉。   他攥着宁阳初的手臂,声线压得更低:“他在哪?”   宁阳初痛得额头冒汗,咬了咬牙关,反倒笑了一声:“……不知道。”   ……就算知道,他也绝不会告诉裴陌。   因为裴陌绝对不可以、也别妄想再去打扰温絮白。   他不知道温絮白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又在哪,他不敢去打扰温絮白,那个人要痛快地玩、潇洒地看风景。   宁阳初买了张渡轮的船票,壮着胆子塞进大摩托车的后备箱里,还一口气塞了十种不同口味的小蛋糕。   小蛋糕变少了,温絮白原来喜欢柠檬味的,发现蛋糕和船票被取走的时候,宁阳初高兴得满地打滚。   他索性用剩下的所有钱,盘下了这家酒吧,准备以后还兼做烘焙,卖面包蛋糕点心,就卖柠檬味。   他做一百种不一样的柠檬味,每天半夜去给温絮白的摩托送外卖。   ……但裴陌的出现,还是让宁阳初从这种放任自流的状态里惊醒。   裴陌提醒了他,他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运动员。   他躲在这种地方,挥霍糟蹋的,是温絮白当初花在他身上的心血。   “我没见过,也不知道,帮不了你。”   宁阳初说:“裴陌,咱们解约吧。”   裴陌看向他的视线极其匪夷所思:“你说什么?”   “解约。”宁阳初说,“我去联系我的教练,团队,看看能不能还他的恩。”   宁阳初说:“还有赎我的罪。”   这个“他”是温絮白,他们两个都清楚。   也是多亏裴陌相当直白的、不加掩饰地说出这件事,宁阳初才终于知道,原来栽培他的不是裴氏。   给他保驾护航的不是裴氏,帮他规划赛程、提高成绩的不是裴氏,团队是他的代言给裴氏创造的收益在养,栽培他的人是温絮白。   这么一想,宁阳初又觉得,他还有重要的事没做完。   他应该先参加几个小比赛,弄点钱,再复健和重新训练,然后拼一拼。   如果还能拿到金牌,就全去送给温絮白的摩托。   最重要的事,是他要在采访里向所有人澄清,栽培他的是温絮白。   宁阳初要让所有人弄清一件事:裴陌口中那个庸弱平常、寡淡无趣的废物,根本不是温絮白。   这些都是必须立刻要做的,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居然一直躲在这里自欺欺人,蒙起眼睛来装缩头乌龟。   宁阳初没工夫和裴陌纠缠,他这就准备去联系教练:“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裴陌仍想问清楚那个“也去找你”是什么意思,用力扯住他:“等等,我有话问你——”   两人拉扯的力气都不小,宁阳初被拽得踉跄了下,后背重重撞上酒柜。   酒吧刚换了主人,不少东西还在调换位置,那个柜子只是临时用来存放啤酒,本来放得就不稳。   在四起的惊呼声里,高大沉重的柜体晃了两晃,就猝然砸下来。   ……酒水四溅。   碎裂的玻璃飞溅得到处都是,这么重的柜子砸在人腰上,能生生砸断人的腰椎——世界线的惯性蛰伏在每个意外里。   但这世上有鬼。   所以又有虽然果决沉静,但实在不很温润、很不客气的力道,扯住宁阳初的领子,把他拎到柜台上。   宁阳初的脸色苍白,他恍惚着坐在酒吧的木质柜台上,手里被塞了块蛋糕压惊。   宁阳初茫然地吃蛋糕,看清上面插着的柠檬片,心脏一跳,仓促抬头:“絮——”   他想叫“絮白哥”,想起裴陌还在,咬着舌尖把话吞回去,却晚了一步。   裴陌看见他脱险,看见影子,转身追出酒吧。   裴陌拼命追上那个离开酒吧的人影。   他跑得喉咙发干冒火,终于在被海浪打翻之前,狼狈地扑上去,死命将对方扯住。   “……是我错。”裴陌哑声说,他的喉咙像是有刀子在割,嘶哑得仿佛吞了十斤海沙,“你完全可以直接惩罚我,为什么非要这样?你——”   说完这话,裴陌就意识到,原来一直以来他对温絮白的态度,是真的恶劣到了这个地步。   对着那个温絮白,他已经不会好好说人话。   裴陌把喉咙里的刀子吞下去,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痉挛了两下,吃力改口:“……你做什么噩梦了?”   原来他也能说这种话——在温絮白还活着的时候,他从没这么试过,也从来都不知道。   那么……在温絮白活着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能上楼?   从那个台阶上去,去看看温絮白。   是不是其实不会把人累死?   裴陌避而不想这些问题,也不去找答案,反正他已经找到人了,只要直接问就行:“温絮白。”   他垂着视线,木然地问:“你疼不疼……”   ……古怪的感觉让他刹住剩下的话。   裴陌抬起头。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和慌乱,又像是看见什么极荒唐的事,这件事变成落下来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认错人了。   被他拽住的根本不是温絮白。   不是温絮白,他没找到温絮白,没人知道温絮白疼不疼,因为这只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只是张完全陌生、他根本不认识的脸。 第14章   裴陌试图找遍整个海滩。   但这收效甚微, 因为海滩的范围太大,根本没办法靠人力翻找。   没有任何绝地逢生的转折留给他。   那个被他认错的人,只不过是趁乱逃了一杯酒的单。趁着他愣怔, 就拼命挣脱开, 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裴陌握着照片, 想问那人见没见过温絮白, 还没张口, 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连温絮白都认错,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   他找不到温絮白。   ……   天快亮时, 裴陌回到那个酒吧。   残局被人收拾过,倒下来的酒柜被重新扶正, 摔碎的酒瓶和四溅的酒水也已经清理干净。   酒吧已经关门了,里面没有客人,写着今日特调的黑板倒扣在吧台上。   宁阳初不在酒吧里。   裴陌拦住一个正在拖地的酒保, 哑声问:“你们……老板呢?”   他回来赔偿这里的损失, 也想从宁阳初手里买下这家酒吧。   温絮白两次出现在这, 一次是买姜汁可乐,一次是救宁阳初——这个地方又离那间小公寓很近。   这些证据都表明, 在这个酒吧里,很有可能守到温絮白。   宁阳初也没接手酒吧多久, 相应的手续都在店里, 要重新过户应该很容易。裴陌一天也不想等, 现在就想和宁阳初谈这件事。   最好宁阳初立刻同意, 立刻把酒吧过户, 让他有线索找到温絮白。   “他开价。”裴陌说,“我买下来, 多少钱都行。”   酒保见过裴陌一次,那次他就觉得这位先生疯疯癫癫、很不正常,这次就更确信:“先生,我们打烊了,您去别的地方喝酒吧。”   这人在店里弄翻酒柜,险些砸到老板,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推门就往外跑。那么沉的酒柜,要是真把人砸伤了,难道是小事?   酒保认定了裴陌是逃避责任,才会在当时慌乱跑掉。至于现在又回来——谁知道是为什么?说不定是怕被起诉,这也算伤人未遂。   至于什么要买下酒吧的疯话……听听就算了。   开在海边的酒吧,值钱的是酒水,至于地方则只是个临建的小木屋,不值什么钱。   况且也没法再卖,因为再过几天,酒吧就要拆了。   “……你说什么?”裴陌愣怔了足有十几秒,“宁阳初……要把这拆掉?”   宁阳初买这家酒吧,难道不是为了温絮白?   宁阳初要报复他,只要冲着他来,做什么都无所谓——为什么要拆掉酒吧?   连这里都拆了,要他到哪去等温絮白??   酒保其实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执著酒吧,但还是扔下墩布,直接去柜台里翻了翻,找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拍给他。   “不是新老板要拆。”酒保不耐烦地说,“是这片地方让人买了,要做私人旅游区。”   传单上写得相当诱人,看起来是那种一整片的封闭旅游区,所以这一片全都得拆了,重新规划,再重新做整体装修,力求风格一致。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私人住宅也被买下,准备做成一体化的统一民宿,让游客宾至如归,有完整和圆满的海滨度假体验……   裴陌死死捏着那张传单,呼吸变得异常粗重。   他盯着上面的内容,喉咙动了动,脸上忽然痉挛了下,现出某种真正的恐惧。   “犟这个干什么?反正那边给的赔偿款大方,还痛快。”酒保边拖地边念叨,“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直接走人,让他们折腾……”   他的声音落在裴陌耳朵里,和那场噩梦中,中介的声音重合。   ……这些天,裴陌频繁地做一场噩梦。   因为噩梦的内容太过真实、太过合理,合理到就像完全是他本人做过的事……所以裴陌并不敢肯定,哪一边才是真的。   那场梦里,他没被任何事耽搁打扰,见过温煦钧以后,因为宁阳初那边闹出的风波,他直接回了裴氏。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没有事情打乱他的脚步。   所以他卖掉温絮白的公寓。   他在办公室里,一边为裴氏近期的麻烦心烦意乱,一边接中介的电话。   电话里,中介给他讲,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有人出了不错的价钱。   中介把这件事描绘得天花乱坠,仿佛是有个迟来的馅饼掉下来,砸中了死得不是时候的温絮白。   ……大方,痛快,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就能直接走人……   真是可惜了,要是原房主能多熬两天,也能赶上这么合适的一笔生意。   房子转手一下,直接就升值好几倍,只管躺着拿钱,不要太舒服……   裴陌无法否认,他没细听电话里的任何一句话。   手里的文件也一样,他并没看进去任何一份文件,占满他脑海的,只是种相当荒唐离谱的念头……他在等温絮白阻止他。   他在糟蹋温絮白的东西,在处理温絮白的遗物,在变卖温絮白生前最珍视的、满心期待想要住进去的小房子。   任何人,哪怕是对房屋装修和设计毫无概念的人,只要看见那幢小公寓,就会知道温絮白有多珍惜它。   于是裴陌嫉妒的东西变成了一件死物。   他控制不住地想,温絮白究竟在这玩意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这么个破房子,占据了温絮白多少休息时间。为了凑钱买房和装修,温絮白又熬了多少夜,在那个该死的电脑前坐了多久。   温絮白难道不知道,他那个糟烂没救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么折腾?   ……温絮白为什么不来找他要钱?   愤怒灼烧着裴陌的四肢百骸,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某种快意的报复,对电话里的中介说“好”。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中介说了什么——他不在乎,他把温絮白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了,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所以温絮白不能再躲起来,不让他梦见、不让他想起,温絮白必须来找他。   裴陌近乎病态地想,他会给温絮白十天时间,等温絮白回来报复他。   如果这世上有鬼。   如果有鬼,温絮白就该回来阻止他,来惩罚他,来让他罪有应得。   “……十天。”裴陌说。   “十天内,不准动这个公寓,一下都不准。”   他告诉那些人:“十天之后,随你们处置。”   中介那边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糊弄着答应,说会跟那边商量。   应该没问题,可以商量,可以尽力配合,应该可以做到……   ……全他妈是屁话。   那是群商人。   和他一样唯利是图、心思叵测的商人,说出的话根本不可能算话,答应的也不可能做到。   签了合同的第三天,温絮白的房子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合同上故意模糊了概念,说十天之内“不破坏公寓的主体构造”。   ——而那是间非常小的公寓,所谓的主体构造,一共也只有一个承重柱、四面水泥墙。   裴陌本该一眼看穿这种拙劣的伎俩。   这是他玩剩下的办法,在商场上不坑别人就要被人坑,他太清楚每句话背后可能有的猫腻……只要他稍微看一眼合同,就能轻易识破。   可他没去看那份合同。   助理送上来的合同,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封皮,就塞进抽屉死死锁住。   裴陌不是真的想要卖温絮白的公寓,这份合同只是权宜之计,只是用来逼温絮白现身,只会存在十天。   十天一到,他就会立刻毁约,赔偿多少钱都无所谓。   裴陌没去看那份合同,好像只要不看,这件事就能被放在一边,一切就能顺利进行,直到他遭报应的那天为止。   ……于是他的确遭了报应。   得知这件事的宁阳初,拖着差一点就残了的腰椎从医院出来,找他拼死拼活地吵。   宁阳初还不依不饶,从他手里抢走了那个只剩废墟的小公寓。   裴陌被宁阳初在这件事上压制,因为宁阳初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人,他已经弄坏了温絮白的房子,不能再弄坏温絮白的运动员。   可宁阳初也实在没什么手段,只知道把公寓门反锁上,整天啃面包喝生水闭门不出,谁砸门就跟谁拼命。   裴陌当然不会让裴氏的代言人跟人拼命。   所以他用了些很简单的手段,让那个要开发旅游区、到处撒钱买房的蠢货宣告破产——是真的很简单,那只不过是个没脑子的暴发户。   他居然被一个暴发户、一个中介联手愚弄,弄丢了温絮白的房子。   裴陌试图弄死那个中介,没成功,再尝试的时候,被打了镇静剂送进医院。   ……   因为这个噩梦实在太真实,太像是一切原本的模样……所以每次从噩梦里惊醒,裴陌都要用很久才能缓过来。   缓过来以后,裴陌就在想,原来就算把一切折腾到这种地步,把所有事都搞砸……也见不到温絮白。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絮白明明就该来找他。   温絮白该来质问他、痛斥他,该来让他体会温絮白死前的痛苦。   温絮白该来让他死。   ————————   “宿主,宿主。”系统侦测到裴陌的位置变化,“裴陌回了别墅。”   裴陌找遍了所有地方,没找到宁阳初,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酒吧。   但裴陌也没再回办公室——这些天以来的第一次,裴陌独自驱车,回了那幢别墅。   甚至还又一次克服了“爬楼梯上楼就会死”的心态,又上了那个空荡荡的二楼。   系统打开主角的精神状态监测,找到属于裴陌的部分。   虽然这一路上,裴陌都把车开得很稳、一丁点都没超速,甚至慢得有点过分了……但曲线依然明显算不上正常。   或许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车速压到只比走路稍快,蜗牛一样沿着路基磨蹭回去。   这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后座上并没坐着温絮白。   不再有一个因为身体每况愈下,连出一趟门透透风、看看外面都是奢侈的人。   所以这辆车,在不违反交规的前提下,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再特地控制速度。   没必要再开得慢些,开得稳当一点了。   温絮白已经不再被这场病折磨。   ……   系统打开岌岌可危的支线一:“宿主,我们要回去看着他吗?”   “不了。”庄忱还有正事做,挽起袖子,“来帮忙。”   系统立刻关闭支线一,飘过去帮庄忱一起搬箱子。   他们现在正在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如果裴陌克服那个“看一眼公寓也会死”的心理障碍,过来看看,甚至还会发现……就在几分钟前,其实宁阳初也在。   宁阳初是来给温絮白的小公寓送酒的。   酒吧的酒窖被宁阳初这个新老板掏空了,好酒基本上都到了他们这。有上年份的葡萄酒,相当给力的高度数伏特加,也有一大罐特调的姜汁可乐。   宁阳初不问要这些酒干什么,一口气全搬过来,还见缝插针地努力,试图在其中混入柠檬小蛋糕。   庄忱把一瓶葡萄酒取出来,看了看庄园和年份:“给钱了吗?”   “给了,偷偷打的。”系统说,“宁阳初不收,一说他就哭。”   庄忱:“……”   照这个发展,很难保证将来宁大摩托重回泳坛,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会不会一边哭一边游一边喝水。   ……但至少比吃面包喂海鸥强。   庄忱找了条干净的白毛巾,擦去葡萄酒瓶上的灰尘,放在桌面上。   “正吗?”庄忱问。   系统拉出游标卡尺:“左边,宿主,稍微偏了零点五公分。”   庄忱向右调整零点五公分,和系统击了个掌,继续严谨摆放下一瓶酒。   ——他们正在完成温絮白的心愿。   根据总部给出的回执,他们无法收回温絮白的笔记本,倒也不尽然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来自裴陌。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只有这个原因,庄忱完全可以只取走“温絮白写下的字”。   温絮白的字很好看,临的是北魏碑帖,端正严谨、不失清俊,内有风骨。   钢笔是温絮白的钢笔,钢笔水是温絮白的钢笔水。   按照庄忱本来做的计划,他们完全可以取走温絮白的字,留给裴陌一个空白的干净笔记本。   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这些字的意义特殊——温絮白会在笔记本上写短期计划,用来分配养病间隙的日程。   而这些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并没能如期完成。   在温絮白的世界里,一件事倘若没能彻底完成,就不算结束。   “温絮白想在小房子里邀请朋友。”系统复印了那个笔记本的内容,照着逐字逐行念,“请大伙喝酒、吃好吃的,痛快玩。”   在笔记本上,温絮白甚至详细地设计了草图,具体到每瓶酒放在什么地方、每道菜用什么材料。   温絮白很期待地计划这件事,他的确因为这个,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他在想一件不太好意思写出来的事。   ……他能不能藏在沙发后面,等最热闹的时候,忽然跳出来?   这个计划很不稳重,很不沉静和踏实,很不温絮白。   计划的全部意义,也只是吓所有的朋友们一跳。   但温絮白是真的很心动,他还认真思考,设计了几种足够稳妥的出场,能兼顾安全和帅。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温絮白的内脏有出血,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冷汗浸透的被子叫风一吹就变成冰。   温絮白没有力气动,他病糊涂了,偶尔会在半昏迷时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躺在冰窖里。   ……要是能躺在小公寓里就好了,躺在沙发后面,休息一下就跳起来。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温絮白躺在洗手间,吃力地慢慢喘息,冷汗水浇一样漫出来。   最后的时间里,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还在相当苦恼、完全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他能不能有一个帅一点的出场?   要是不能的话,不出场也行,他就在暗中观察。   暗中观察也很帅,像执行特殊任务。   温絮白其实有一些没能完成的愿望。   他想见朋友,想去公寓的沙发后面躺一躺,想用筷子偷沾一点酒。   他想……在这之后再死。   来不及了。   “来得及。”庄忱找到沙发后面的墙缝,“是不是躺在这?”   系统立刻用游标卡尺测量,一点不差,温絮白想躺的就是这个位置。   庄忱就躺下去,因为做鬼实在很容易飘起来,所以他还抱了两瓶酒当配重——葡萄酒跟伏特加,一样用筷子沾一点,尝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温絮白的人设完全不能喝酒,被辣得失去全部行动力。幸好庄忱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系统立刻抱着姜汁可乐飞过来抢救。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两个愿望。   至于邀请朋友……系统那个剧情探测仪的数据不够,不太能推演出,现在的温絮白还想不想请朋友们来玩。   因为温絮白已经没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   考虑到现实状况,他们又不能真在凌晨邀请一堆人来见鬼,把温絮白期待已久的聚会变成鬼屋探险。   “没有鬼的事。”庄忱拍了拍手,重新飘起来,“温絮白都计划好了。”   门是密码锁,临时密码是早设好的,在聚会那天定时生效。   酒是酒吧老板送来的,温絮白早就留出了资金预定。   请柬也是早发了的,“奔向新生活计划群”合起来起哄,闹Cypress请客的时候,就已经一人一句乱七八糟,把请柬定好了。   每个人只要想来就能来,能喝到Cypress答应了请他们喝的酒。   就是稍微有点遗憾,好吃的可能得自带……因为Cypress没办法给朋友们做菜了。   按照温絮白的性格,也不会说谎,编不出一些“出国治病”之类的谎言,只会很诚实地承认……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撑过去。   这间小公寓,无偿送给帮过他的所有人。   如果朋友们还愿意来,他请大伙喝酒。   这样过分坦白的结果,可能不会有多少人来,可能是场稍微有点遗憾的聚会   但凡事不都讲究一个遗憾。   “行吗?”庄忱问。   系统安静地飘在房间里,庄忱端着姜汁可乐,问温絮白的人设。   沉吟了几秒,庄忱又接着对计划稍作调整:“在沙发后面弄个定时器,绑个整蛊用的弹簧箱子,到时间就扔出来一堆彩带。”   “金的,银的,七彩的。”庄忱说,“帅的。”   系统小声问宿主:“……行吗?”   庄忱:“行。”   系统立刻去琢磨怎么置办。   庄忱朝沙发后举了举杯,把姜汁可乐一口气喝干净。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聚会。   他们只是完成它。   他们完成它,因为躺在洗手间上、痛到失神的温絮白,在那一刻……其实很想活。   温絮白很不甘心,很想活,并不觉得解脱。   那天晚上,温絮白很想活着,想在足以吞噬他的剧痛里熬过来,继续被这个见鬼的病折磨。   只是运气不好,不算成功。   ————————   在温絮白死亡的一个月后,裴陌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温絮白很想活下去。   温絮白想活。   ……   裴陌坐在温絮白的床上。   温絮白的床不想让他坐,发出剧烈刺耳的嘎吱声,粗暴地让他滚。   这个空荡荡的二楼都不欢迎他。裴陌被轰到走廊,他碰到的什么都狂怒着发作,花盆砸他,灯扎他的眼睛,门想夹断他的手。   裴陌狼狈地躲进洗手间,洗手间被彻底收拾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水龙头没拧紧,又或许是被过度清洁搞坏了,慢慢滴着水。   让他想起温絮白发病时,身体吃不住力地伏倒,单手捂住口鼻,依然漫溢滴落下来的血。   ……在那种时候,他对温絮白说了什么?   裴陌没有印象了。   他拒绝相信温絮白的病严重到会危及生命,他认定这只是普通的出血。   少年时的温絮白也经常会流鼻血,虽然不容易止住,但吃过药就好了。   少年的温絮白说……不要紧,这只是一点小毛病。   ……   “……是一点小毛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按着鼻梁,靠在床上,脸色很苍白地向他道谢:“谢谢小陌。”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但还是微微笑着的。   这种很温和的笑意,好像就一直种在温絮白眼睛里,从那颗古井似的心脏里安静生长出来。   温絮白的眼睛不像古井,像明净深秀的湖,倒着他狼狈的影子:“是不是……吓到了?”   十岁的他死死攥着一大把纸巾,别过脸,语气又冷又硬:“没有。”   温絮白就摸摸他的头:“别怕。”   “能不能帮我倒一杯温水?”少年温絮白看出他的恐慌,体贴地给他找事做,不让他继续杵着丢人,“我需要吃药。”   他骂自己脑子锈死了,匆匆去接水,结果印证了他骂自己的话——他果然是个废物。连一杯温水也兑不好,弄了半天,不是冷了就是烫了。   他越弄越急,几次被溅出的开水烫到……直到温絮白握住他的手,帮他把开水壶拿稳。   因为比他稍微年长些,少年时温絮白的身量比他高,只是很单薄清瘦,要一只手扶着桌檐,再靠住书柜才能站稳。   那只手的骨节并不明显,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有种异样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   温絮白靠着书柜,帮他稳住那个开水壶:“是因为太重了,桌子又高。”   温絮白替他解释:“你的年纪小,力气也还小……下次可以踩个凳子。”   “我能拿住。”他急着反驳,“就是——”   “就是急着帮我的忙。”温絮白低头看着他,从眼睛里笑了,“谢谢小陌。”   ……在他们闹掰以后,少年的裴陌几乎是发着狠,要把这些从脑子里剜掉。   全剜干净,他不想记住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   裴陌一直在做这件事,可扎进去的根挖不完,他快要被这件事逼疯。   他根本就不想承认,他跟温煦钧较了这么多年的劲,最恨的却是那个据说远走国外、连温絮白葬礼都没回来的温煦泽。   裴陌根本就没见过温煦泽,只知道这是温絮白的弟弟。   ——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裴陌嘲讽,甚至生出无法自控的怜悯。   全浪费了。   温絮白的弟弟……是这么个冷血的、天生就没有感情的玩意,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费了。   但凡温絮白有个脑子正常的弟弟,被温絮白这样的人手把手带着长大,能长成什么样……会不会现在完全一表人才,和温絮白共用一个模子,能把人嫉妒疯的清俊端方?   裴陌被这件事剧烈折磨和煎熬,他的眼睛里充了血,手指抠进瓷砖缝隙,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   恨温絮白命不好?   恨温絮白就这么一个弟弟,还和那个温家的所有人一个德行。   恨温絮白的好全喂了狗,即使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任何人能来照顾温絮白,替温絮白撑腰……   ……这个连他自己也清楚堪称无耻的念头,尚且没彻底清晰,已经被猝然的震惊打乱。   裴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知道是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这种幻觉。   他看见活着的温絮白——成年以后的,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温絮白。   不仅仅是温絮白,还有别的人。   那个人扶着温絮白,埋怨温絮白非要来洗手间、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着。   话说得全然不耐烦,动作却又分明极为小心。   “就这么爱干净?”那个人背对着他,很不满地低声发牢骚,“弄脏了我洗还不行吗?就不愿意让我换床单?”   温絮白撑着洗手池,单手洗鼻子里汩汩流出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里却还是笑着。   是种已经太久没人见过,完全轻松和安静的笑。   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温絮白就放松手臂和身体,靠在那个人的身上,安抚地拍一拍那个人的手臂。   “我没事。”温絮白轻声说,“你该去工作……”   那个人立刻反驳:“去他妈的工作。”   温絮白吵不过他,脸上显出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身体却又忽然晃了晃,猝然弯腰。   “怎么回事?特别疼?”那个人慌了,不再和他拌嘴,“我送你去医院。”   温絮白闭着眼,点头又摇头,汗水慢慢渗出来。   “……没事。”温絮白的嗓子有些哑,“别怕,小问题……”   “去——”那个人又急又烦躁,被温絮白在手腕上点一点,吃瘪地用力咽了下,“去我大爷的……小问题。”   “去我全家的小问题,你就没有小问题。”   “少来,这事我不听你的,我们去医院。”   那个人抱起温絮白:“不讨论,就当我带你出门遛弯——你负责看风景就行了。”   温絮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被他的强词夺理诘得不会说话,只好苦笑。   “……对不起。”温絮白轻声说,“小陌……”   ……   ……   裴陌的瞳孔在这句话里猝然凝定。   那个一直在他脑袋上凿的冰锥,终于凿穿了一层可笑至极的冥顽不灵,于是无数念头泄洪一样涌出来。   温絮白……在他母亲的墓前,牵住他的手。   温絮白带着他骑自行车逃跑。   温絮白教他拿稳水壶,替被血吓慌了的他开脱。温絮白带他爬山,帮他写补不完的作业。   温絮白说“我是哥哥”。   ……他曾有过无数个机会。   有无数个机会,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抓,他荒唐放肆,自欺欺人,冷血到难以置信。   裴陌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受温絮白的教导……长成这个盘踞在幻觉里、抢走了温絮白的,叫他恨得想要扯烂戳穿,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货。   温絮白活了二十几年,在这二十几年里,裴陌明明是离他最近、和他的联系最紧密的人。   可这毫无用处,温絮白是纯净的温水,能暖热手掌、能暖热心肺,暖不热一块没救的石头。   这块早该死的石头,比任何人都可笑,比温煦钧可笑、比温煦泽可笑。   ……   裴陌只能放任幻觉继续。   他看着那个被温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货,弯腰小心地抱起温絮白,快步往外走。   温絮白在剧痛里变得意识模糊,苍白瘦削的手滑下来,被那个冒牌货拦住,用掌心暖着。   “先吃止疼药,我给你倒水,然后去医院。”那个冒牌货说,“对什么不起?你不该说对不起。”   温絮白靠在他肩上,微睁着眼睛,疼得混沌的神色显出些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开始习惯道歉。   为添的麻烦道歉,为被疾病摧残侵蚀的身体道歉,为撑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   ……也为还想活下去道歉。   温絮白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知道应该让裴陌解脱,这个进度因为他死得不够快,被严重拖慢了。   可这件事……他还是想再努力一下,再找点别的办法。   比如买个小公寓搬出去。   他想躺在公寓的沙发后面,晒一点斜照进来的太阳。   他不想死。   他还想活。   ……   冒牌货收拢手臂。   他把半昏迷的温絮白抱在怀里,忽然抬起头,放肆地盯住幻觉外的裴陌。   因为温絮白病得不清醒,所以冒牌货的眼睛里,也肆无忌惮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   幻象里的冒牌货护着温絮白,盯着现实中的裴陌,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冒牌货的两只手都占着,又急于带温絮白去医院,就抬脚硬踹开裴陌,离开洗手间。   “没事。”他边往外走,边安慰病迷糊了的温絮白,“先去吃药……我给你倒温水。”   他说:“厕所有坨垃圾,我明天叫人来清。” 第15章   翌日清晨, 裴陌从别墅离开,去了医院。   “失眠,噩梦, 幻视幻听。”   门诊医生记下他的症状:“已经是相对严重的症状……要先解决幻视和幻听的问题。”   “开这些药。”医生撕了张单子递给他, “服用一个疗程, 症状应该就能相对减轻……怎么了?”   患者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很差, 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眼下青黑深重,视线有种无物的空洞。   这是重度失眠的表征,事实上, 医生想建议他住院治疗,配合心理辅导和作息调整, 才会更直接有效。   ……   裴陌蹙起眉,盯着那张药方,并不伸手去接。   “弄错了。”裴陌沉声说。   他把药方快速推回去, 又立刻收手, 仿佛丝毫也不想沾:“这不是问题。”   这不是他要解决的问题——他想来咨询的, 和这张药方的疗效根本南辕北辙。   他是想来问,有什么能保持幻视和幻听更稳定、时间更长的方法。   至于重度失眠和噩梦, 这是要尽快解决的。   因为它们折磨他,让他的精力严重衰减, 甚至没能在昨晚及时追上去。   昨天晚上, 裴陌本该追上那个幻觉……弄清那个该死的、顶替了他身份的杀千刀冒牌货, 究竟将温絮白挟持到了什么地方。   他不信那个冒牌货只是带温絮白去医院。   和他顶着同一张脸的人, 怎么会有这种好心?   温絮白一定是被挟持了, 说不定被装模作样哄骗着带出门,随便扔在了什么地方, 在夜色里自生自灭。   说不定现在温絮白就躺在某个地方,睁着眼睛,一个人。   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等着身体变冷,等着血流干……   伴随着尖锐的耳鸣,裴陌的太阳穴剧烈疼痛起来,裹挟着恐惧的强烈窒息感倾泻而下,将他瞬间灭顶吞没。   ……也打断了他正飞速运转的念头   “止疼药,安眠药。”裴陌的嗓音极为沙哑,语气木然,“这是我要的。”   他还想让医生开能加重幻视幻听的药——最好让他随时想看就能看见,这样他就能随时监视着那个冒牌货。   这样隐藏极好的笑面虎,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头脑中尚存的理智,让他心里也很清楚,倘若这么直接说出来,很可能会被当做神经病或是瘾君子。   他说不定会被当成是疯了,又弄出什么“威胁公共安全”的名头,强制入院治疗。或者再被人强行扣下,抽血做什么药检。   裴陌死死扳住桌沿,把到嘴边的话重新吞回去。   他甚至不能私下里找路子,去搞什么致幻药——这违法,也伤脑子。   他可能会锒铛入狱,也可能会变成个失去思考能力的白痴……这两种结果,都会导致他没办法盯着那个冒牌货。   那么也就完全不可能,在温絮白需要的时候,不做愚蠢可憎的耽搁拖延……而及时赶到。   裴陌的呼吸粗重,气息仿佛是不经过喉咙,从胸腔直接沥着血透出来。   他不去听医生又在说什么无用的内容,只是再三明确需求。   ——他只需要止疼药和安眠药,用以保证基础的生命水平和行动能力。   有很重要的事,只有他能做,无法假手于人。   他必须盯着那个冒牌货,直到揭开对方真正的面目   ……   医生没有强制干涉患者选择的权力,裴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止疼药足够,安眠药也尚算有效。   于是,在接下来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这都成了裴陌要做的所有事情中,最为重要的一项。   或许这样说也不尽然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是裴陌接下来做的所有事,都在为这件事服务。   裴陌牢牢盯着这场幻觉。   除了必要的睡眠,他片刻也不休息,没有须臾放松。   冒牌货深夜带温絮白去医院,他就在医院外逡巡盯守,直到温絮白被重新抱出来,放到车上。   冒牌货很会掩饰,动作极轻柔小心,不准温絮白自己走,也不准温絮白惦记那个轮椅。   那不是他常开的车,不是纯黑保时捷,是一辆相当普通、相当没品味的SUV——唯一还算可圈可点的优势,就是里面的空间相当宽敞。   因为相当宽敞,所以温絮白想躺想坐都很方便,如果休息好了、精神头稍微足些,甚至可以在过于宽阔的空间里支个小型三脚架。   车开得很慢,一个普通人稍微快跑几步就能跟上。   裴陌沿着路基,跟着寸步不落,盯着对方要搞什么把戏。   ……叫他失望的,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冒牌货,实在很擅长蛰伏、很擅长隐匿。   直到现在,冒牌货也根本没露出任何要伤害温絮白的意思。   发现温絮白在摆弄相机,冒牌货就把车靠边停下,从前面两个座椅间的缝隙钻过去。   温絮白发现他过来,眼睛里就透出些很温和的笑影,轻轻招手,挪出一半座位分给他。   冒牌货撑着座椅,把下巴搭在温絮白的肩上,和温絮白一起看取景框。   “……看不懂。”冒牌货问,“有什么好看?”   温絮白给他指:“你看这棵树,像不像冰淇淋?”   冒牌货:“……”   “你是不是想吃冰淇淋了?”冒牌货坐起来,“医生说了,不能吃。”   冒牌货问:“上次我心软,让你吃了一口,是谁半夜肚子疼到睡不着?”   温絮白有点哑然,坦白承认:“……是我。”   “不吃冰淇淋。”温絮白不再和他开玩笑,很认真地解释,“小陌,你看。”   温絮白解释自己做的事:“这样拍出来,整体没什么感觉,但画面裁剪一下就不一样。”   他把相机连上平板,导出图片重新裁剪,又重新调整了整体明暗和色调,强化阴影。   冒牌货揽着他,一言不发,看着温絮白有条不紊地做这些,看温絮白苍白清瘦的手指、手背上因为打吊瓶消不去的深紫色淤血。   温絮白修好图,问他:“这样有感觉吗?”   “有。”冒牌货说,“好看多了。”   温絮白放下触控笔,偏头打量他一会儿,忽然忍不住轻声笑了:“根本没听懂?”   冒牌货:“……对不起。”   “是我的问题,我没有鉴赏能力。”冒牌货低声道歉,“我……也没有心情。”   他把脸埋进温絮白的肩膀,声音更低:“你最近病得很重,我很……不安。”   温絮白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大型犬。   “没关系。”温絮白保证,“我努力撑一下。”   “我有点擅长这个,有点厉害。”温絮白轻声开了个小玩笑,不过这也的确是事实——他活了二十多岁,病了十多年,撑过了很多次病危,已经超过医生当初预期的寿命。   这很了不起,温絮白也觉得自己做得挺不错,和冒牌货商量,下次生日能不能小小庆祝。   “为什么要小小庆祝?”冒牌货说,“我要买楼体灯光秀。”   “……”温絮白笑得轻咳,揉着太阳穴,大概是非常无奈且头疼,“我觉得……小陌,我们讨论一下,它还是更适合用来给你的公司打广告……”   这段对话的后续随着幻象隐去而消失。   裴陌看着他们的影像消散……温絮白说一会儿就藏不住疲惫,被冒牌货强制休息。   冒牌货叫来了司机,让温絮白躺在自己腿上。   直到温絮白昏睡过去,呼吸变得微弱平稳,冒牌货也依然握着他的手。   ……   幻象大多时候出现在家里。   ……就是那幢别墅。   裴陌从没把它当过真正的家,也极少会用“回家”这个词。   裴氏上上下下,从董事长到秘书总助,谁都知道裴总宁可在公司加班,或者带人出差。   哪怕住办公室的休息间、出差住酒店,裴陌也不愿意回那幢别墅。   但这段时间里,裴陌却每天都雷打不动,按时下班回家。   他懒得向公司那些董事解释,他回家有重要的事。   家里的温絮白是最危险的。   ……冒牌货甚至会在半夜爬上二楼,坐在床边的转椅里,一盯温絮白就是半宿。   温絮白最近总是在半夜低烧,咳嗽,不停盗汗。   从一段不甚安稳的昏睡里醒来,温絮白轻喘着睁眼,就看见黑洞洞的人影:“……小陌。”   冒牌货像被抓了包,生硬解释:“我上来上厕所,路过。”   温絮白无奈,他被低烧磨得精力极有限,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好被扶起来小口抿温水。   “去睡觉……”温絮白有了一点力气,就轻声说,“我没事。”   冒牌货充耳不闻:“给你换个床单,想用哪一套?”   温絮白轻拍他的手背,微微摇头,闭上眼睛。   “你不要觉得……连累我。”冒牌货把这几个字咬得极狠,像是恨不得吃了这么说的人,“是我失眠,是我睡不着。”   冒牌货说:“我在楼下睡不着,只好上来。”   温絮白胸腔轻震着咳嗽,无奈失笑:“上来……被我传染感冒?”   “对,我这几天就想感个冒。”冒牌货抱起他,小心地放进沙发里,“靠一会儿,我给你换那套磨毛的床单。”   他显然常做这种工作,从衣柜里揪出那套床单被罩,三下五除二就换好,用手背仔细试过一遍触感:“这个柔顺剂不错,你是在哪买的?”   温絮白被他牵扯心绪,转而思索了一阵,回答柔顺剂的品牌和官方店。   “囤一箱。”冒牌货抱着他躺回去,“好了,继续睡。”   温絮白被他用被子裹住,只露出一点头发乱糟糟的脑袋,看起来又显出很久以前的少年气。   温絮白虚弱到睁不开眼,抿了下唇角,轻声问:“就不下楼?”   冒牌货坐回椅子里:“就不下,有本事你揍我。”   “……”温絮白笑着闭眼,无奈地妥协,“来吧……你换的床单。”   换床单的人有资格睡床,冒牌货三两下踢掉拖鞋,小心地迅速躺下,让温絮白枕在自己肩头。   “难不难受?”冒牌货用额头试温絮白的温度,“怎么回事,这次为什么烧这么久?”   温絮白的呼吸短促清浅,已经又昏睡过去,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垂下来。   冒牌货帮他把那几绺头发理顺,握住温絮白的手腕,测他的心率。   冒牌货小心地挪动手臂,一点一点撤出来,让温絮白躺平,伏在温絮白的胸口,听里面的心跳。   微弱混乱、格外吃力和虚弱的心跳。   ……冒牌货眼里溢出的绝望,让幻象外监视着这一切、神色几乎狰狞的人惊醒。   “……温絮白。”   裴陌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惧,仿佛窒息的灭顶恐惧:“温絮白。”   温絮白在昏睡里咳嗽几声,就有血呛出来。   冒牌货蹲在床边,握住温絮白的手臂,轻轻摇晃,用不会让温絮白惊醒的音量低声叫他。   发现人已经叫不醒,冒牌货抱起温絮白,一阵风似的往外跑。   裴陌被冲出房间的人影劈面穿透——明明只是摸不着捉不住的幻象,却撞得他重重趔趄,仿佛有什么巨锤迎面砸下来,满腔腥咸血气。   ……   幻象并没在这中止。   温絮白又熬过一次抢救——虽然住院了足足两个月,却毕竟还是熬过来了。   裴陌不知道现实过了多久,他已经无暇关注幻象外的现实,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温絮白怎么样了……根据幻象里的日历判断,温絮白至少已经多活了一个半月。   因为发病时正在住院,因为身边一直都有人不眠不休地盯守,温絮白没有一个人倒在洗手间里。   这次的发病伴随眼底出血,温絮白大部分时间都要戴眼罩,避免光线对眼睛的刺激。   所以即使是出院之后,冒牌货也拒绝温絮白一个人待在家里。   请护工也不行,谁知道那些护工尽不尽心,会不会玩忽职守、糊弄了事。   冒牌货说什么都要带温絮白去公司:“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人?”   这话既蛮不讲理,又胡搅蛮缠。   温絮白戴着氧气面罩,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拍着安抚:“怎么会……”   如果温絮白的心神清醒、精力足够,就会开一些很温和的玩笑,轻声调侃分明威风凛凛的裴大总裁。   但温絮白实在没力气,没办法说更多的话,也没办法对这个决定提出足够的反对意见。   冒牌货带着他上班,于是裴陌现在不得不坐在裴氏的办公室。   他不得不坐在办公室里,装模作样看那些文件,其实死死盯着那个心机深沉、极擅伪装的冒牌货。   大多数时候,温絮白都在安静地昏睡,这次发病夺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清醒的时间只是寥寥。   冒牌货在办公室里放了张相当昂贵的单人病床,可以遥控升降、变换形态,如果温絮白睡醒了,就能用它稍微坐一会儿。   这种行为自然会引人注目,但冒牌货的态度太过平静坦然,以至于本来想提意见的公司董事,也把话咽回去。   ……要怎么劝,解释这样并不合适呢?   怎么劝一个陪着爱人迎接死亡的人,从这种极为平静的疯狂里清醒过来。   “就这样吧……”那些人低声讨论,到最后也无非剩下叹息,“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   裴陌恨不得撕了这些人的嘴。   可他没办法,这只是幻象里的公司董事。   而真实的世界里……这些人的态度受他影响,并不承认温絮白。   因为他的大肆抹黑抨击,几乎在所有人的眼中,温絮白都只是个丢人的累赘、是无法自行生长的虚弱藤蔓。   他告诉所有人,温絮白庸弱、温絮白平凡,温絮白是个只会死死绑着他的废物。   于是,当温絮白死后,甚至有想要巴结讨好他的人,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办公室祝贺他。   祝贺他从此解脱。   ……这是在温絮白的葬礼前发生的事。   裴陌盯着办公桌,神经质地强迫回忆——听到这句话时,他甚至笑着道了谢,然后才挥手把人打发走。   他用这种办法,恶劣地向已经死了的温絮白证明:你看,我丝毫不为你的死难过。   证明得很成功。   他给了温絮白一个相当草率、十分不体面的葬礼,随手给这个人的最后一程画上句号。   这就是现实里温絮白的全部人生。   没有因为被寸步不离地紧盯着,稍有一点发病的端倪,就被抱着冲下二楼,又一路夺命狂飙着去医院。   没有因为住院而逃过一劫,避免了病情的恶化和大发作,熬过鬼门关活下来。   没有被他带来公司,没有可调节的单人病床……什么都没有。   什么也没有。   属于真正那个温絮白的,只有一个见方的木盒,不大,很寒酸,被随意扔在冰冷的泥土之下。   ……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忽然反常地好起来。   有一两个星期,温絮白甚至能不靠轮椅,自己慢慢地散一会儿步。   出于无聊,温絮白用笔记本电脑打发时间,也就难免接触了那个冒牌货的一些工作。   冒牌货完全不介意他来做任何事。   冒牌货甚至会抱着温絮白,让温絮白靠在办公桌前,给他讲自己现在正谈什么合同、做什么生意。   ——温絮白当然无法彻底理解这些,就像冒牌货也没有半点美术功底,根本看不出那些照片的精妙。   但他们就那么坐在宽大的转椅里,聊天,轻声开玩笑,从温絮白醒过来,说到温絮白下一次醒过来。   温絮白在商业上并无天赋,却有相当出色的广告审美。甚至在营销策划部搞砸了一次任务、被冒牌货骂得面如土灰的时候,提了几乎称得上是起死回生的修改意见。   于是那些人也彻底知道了,温絮白不是被困在病床上的病人,总裁每次停不下的炫耀原来都是真的。   那个温絮白……是真的很厉害。   很厉害,在网上是粉丝相当多的大神,又会拍照又会剪辑——怪不得能救营销策划部的命,没看人家出手的就没翻过车,个个都是爆款。   还跨界的很擅长运动领域,明明是裴氏总裁的家属,居然出于兴趣,跑去给人家别的公司做团队负责人的外包……居然还带出好几个厉害的运动员。   裴氏不做运动领域,这些运动员不是他们公司的,但都和温絮白的关系极好,动不动就跑来看望温絮白。   一个星期就要跑三五趟,有时候还用轮椅把温絮白偷渡出去看比赛,然后被裴氏总裁暴躁着千里追杀。   哪怕被狗仔抓拍了八百次,一个月上十趟热搜,这些运动员也屡教不改。   屡教不改到后来,那几个专门针对性培养运动员、以此创造高商业价值的公司,索性直接弄假成真,真跟裴氏签了长期合作。   一来二去,不少的合作跟代言,也就这么谈成了。   ……   幻象里的温絮白受人尊重,自己也极厉害……比任何人能想象的都还要更厉害。   他撑过了一整个夏天,秋天也过了一大半,马上就要见到胜利的曙光。   温絮白就快过下一个生日。   “想去哪玩?”冒牌货推了所有的工作,拉着温絮白看机票,“普吉岛怎么样?”   这是个炎热多雨的小岛,有迷人的热带风光,远远胜过办公室窗外的萧瑟秋日。   冒牌货都安排好了,只等温絮白点头:“我去租一片私人海滩,你要是喜欢,我们在那买个小房子,每年秋冬都去度假。”   温絮白有点惊讶,他还以为,裴大总裁的审美再怎么也是大平层:“……怎么是小房子?”   “你不是喜欢小公寓?”冒牌货鼻子里哼了声,不阴不阳地翻旧账,“咱们两个结婚前,你就偷偷摸摸跑去海边买公寓,以为我不记得了?”   幻象里的温絮白解释了无数次这件事,哭笑不得:“裴家用婚约挟制你,我是想……”   “想不要我,甩了我?”冒牌货捉住他的手腕,“永远别想,裴家全是烂人,做的全是烂事——婚约除外。”   婚约除外。   婚约让他有了温絮白。   “好。”温絮白被他捉着手腕,耳畔泛起些极难得的血色,点点头,“不过……能不能等一天?”   等一晚上其实就可以,温絮白在网上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非要给他过生日,约好了要在小公寓聚会。   约得很仓促,温絮白还没来得及和他商量,有些歉意,尝试解释:“小陌……”   “有什么不行?”冒牌货反倒问他,“你自己数,你有多少年没痛快玩过了?”   温絮白不是喜欢热闹、喜欢聚会的性格,但温絮白其实很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别人热闹。   这样热烈愉快的、生机勃勃的热情,会让人感觉像是活着。   冒牌货说:“我早就劝你跟他们聚,我说我送你,你自己不愿意去。”   冒牌货没好气,卷了张纸当喇叭:“怕、给、我、添、麻、烦……”   温絮白被他翻旧账翻得头疼,好脾气地发誓再不这么说,又笑得停不住,抬手慢慢揉眼睛。   冒牌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用干净的纸巾一点一点蘸:“刚好了几天!你轻点……”   温絮白轻轻舒了口气。   冒牌货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他握住温絮白的手,低声问:“为什么叹气?”   温絮白没有叹气,他只是有些茫然和恍惚,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悠闲、这么轻松过了。   他很认真地道谢:“谢谢,小陌。”   冒牌货的脸色微微变了,几乎控制不好手上的力道,攥了下就松开:“谢什么……少说胡话。”   “你快过生日了,是不是?”冒牌货说,“还有一天你就过生日了,你就又赢了一次。”   “就剩一天……半天,就剩半天了。”   冒牌货不停地看着桌上的石英钟,他把桌上的东西全用力推到地上,抢过石英钟和日历:“你看,快看。”   温絮白把石英钟和日历都接过来,仔细辨别,认真点头。   他看起来一点都没有不舒服,也没有发病,只是呈现出一种极不正常的苍白。   那种血流干了、只剩躯壳,随时可能融化在阳光里的苍白。   但这种状态似乎又并没影响他,温絮白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影,摸了摸冒牌货的头发:“一起去聚会吗?”   冒牌货愣了下,无措的慌乱受他感染,慢慢平复:“……不都是你的朋友?”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些笑,点点头:“以后也是你的。”   他能够理解,像这种不越界,是对他所从事的职业和社交圈的绝对尊重……但他们没必要划的这么清晰。   亲近的人之间,是没必要分得这么清的。   因为裴家从来没有任何亲密关系,所以温絮白把这件事慢慢讲给冒牌货。   他的声音很轻、很耐心,每到这种时候,温絮白身上那种兄长似的稳重可靠就变得极明显。   所以冒牌货也终于彻底完全镇定下来:“……好。”   “那我开车。”冒牌货起身往衣柜走,迈出几步又忽然回来,咳嗽两声,弯腰征求温絮白的意见,“今天……开那个保时捷?”   温絮白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听见他的声音,就又睁眼:“耍帅?”   冒牌货被戳了嗓子眼,有些气急败坏,又死鸭子嘴硬:“耍什么帅?给你撑场子!你这人怎么——”   “好。”温絮白轻声笑出来,配合整理衣服,“就开保时捷。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短促地冒出一点笑,又觉得今天实在丢人,强行绷起脸,尽力找回些总裁的场子。   “我慢点开,你放心。”冒牌货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几件衣服。”   温絮白冲他笑了下,就又慢慢合上眼,失去声音和动静。   ……   这其实是种十分不祥的预兆。   幻象里的温絮白开始频频陷入昏厥。   即使这种昏厥极短、极不明显……即使每次听到身旁的声音,温絮白就一定尽力醒过来,把眼睛睁开。   但他还是在越发频繁的失神,换好衣服被冒牌货扶进轮椅,一起下楼坐进那辆纯黑保时捷,温絮白的脸色已经白得仿佛透明。   “特别不舒服?”冒牌货仍不放心,皱着眉摸温絮白的手,“这么凉,不然今天就在家休息。”   温絮白慢慢眨了下眼睛,笑意透出来,摇摇头:“不要紧。”   “去一趟……暗中观察。”温絮白解释,“不会很累。”   冒牌货看起来不太情愿,但他不拂逆温絮白的意愿,只好发动车子:“得快点去暖和的地方。”   这里进了秋天,外面的世界开始萧瑟和肃杀了。   温絮白靠在副驾,系着安全带,慢慢和冒牌货聊天。   他说的话终于越来越少,声音也越来越轻,不知在哪个拐弯里睡着,身体不自觉倾倒,又被安全带勒住。   冒牌货立刻稳住他的身形:“累了?睡一会儿。”   温絮白垂着眼睫,被他扶着,很安静地靠回副驾。   隔了几秒,那些漆黑的睫毛才轻轻翕动,吃力地张开。   冒牌货低声问:“是不是累了?”   “稍微……有一点。”温絮白笑了笑,“到了吗?”   冒牌货看了看路:“马上。”   他把车泊进停车场,从后座取出折叠轮椅打开,直接从副驾抱下温絮白,小心地帮温絮白坐上去。   这里是个栈桥,因为地势的原因避风,附近有人在开篝火晚会。   天色已经暗下来,暖洋洋的火光看上去十分暖和。   温絮白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在这看看热闹?”冒牌货弯下腰,替他把围巾围好,“等我几分钟,我去买点酒,给你的朋友带上去。”   第一次来,总不能空手去做客。   温絮白的眼睛里映着火光,他用几秒的时间,慢慢听清耳边的声音:“……好。”   冒牌货起身往酒吧走,被他叫住:“小陌。”   冒牌货立刻回来:“怎么了?”   温絮白微仰着头,慢慢摇了两下,很认真地看清他:“早回。”   冒牌货低下头,双手撑着轮椅:“放心,今天准你喝两口姜汁可乐。”   他拜托温絮白在这里等着自己,快步往酒吧跑过去,今晚不算冷,海边的风很温和。   温絮白很喜欢这样的光景,在这里会觉得舒服。   ……   ……   裴陌就快要把喉咙吼出血。   他看清手机上的日期——原来只过了小半个月,他用小半个月的时间,旁观了温絮白的夏天和秋天。   他嫉妒到近乎扭曲,却又挪不开视线,贪婪地看着幻觉一路发展,看着幻觉一路失控。   现在他冲着只有风的海岸,歇斯底里地怒骂、扯着喉咙呵斥,用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叫那个该死的冒牌货回来。   ——难道那个冒牌货一点都看不出,温絮白不对劲!?   为什么要把温絮白一个人留在海滩上?   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走,是不是真就有那么重要的事,非得现在去做?!?   裴陌第一次绝望地求一场幻觉高抬贵手。   他恨不得跪下磕头、或者去吃什么能控制脑子的药,他喊不回那个越走越远的冒牌货,只能亲自去找温絮白。   他仓皇着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去找幻觉里的温絮白,他要用他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求温絮白去医院。   温絮白不能再死一次了,决不能,温絮白必须活着,必须活过三十岁,每年都聚会,每年都去普吉岛。   他愿意把温絮白让给那个该死的冒牌货。   裴陌踉跄着扑过去,他看见幻觉里的温絮白被他惊醒,茫然地微弱睁眼。   裴陌生出微弱的希望,他想要说话,却在看清温絮白的口型时彻底定住。   温絮白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吃力动着苍白的嘴唇,很艰难地慢慢问:“……谁?”   裴陌被巨大的恐惧袭满。   他站在温絮白陌生的注视下,仿佛被一把刀慢慢剥了皮、抽了骨头。   这些东西被拿去了,随意翻检两下,就被判为伪劣,扔进火堆。   “您……找我?”温絮白靠在轮椅里,仍断断续续地说,“我在……等人,等……我的……”   幻象中的温絮白再说不出话。   裴陌剧烈地颤抖着,木然吃力地抬手,却还没等碰到那个影子……温絮白的眼睛就已经闭上。   温絮白活不过三十岁。   温絮白甚至活不过这个秋天。   因为这个生日不能过,因为死去的人没有生日。   因为一个人在哪一年死去,年龄就从此停止,不论怎么努力、怎么坚持,也不能熬过这一年。   ……   幻象里的温絮白,身体慢慢软进轮椅。   因为不好意思打扰不熟悉的陌生人、不想让对方觉得不舒服,最后的力气被他用来操控轮椅后退。   幻象里的温絮白艰难地操控轮椅,一丁点一丁点地后退,直到彻底失去知觉,身体安静地栽倒下去。   于是裴陌把眼前的衣角抓了个空。   漫长的幻象终于消散。   在这场幻觉的结尾,温絮白认不出他,不好意思麻烦他。   最后消失的影像里,温絮白倒进轮椅里的身体,都朝着避开他的方向。   ……又一次,温絮白死在他眼前。   裴陌像是被人抓起来,一把接一把地往喉咙里填沙子,湿漉漉咸涩的海沙把他填满,坠着他往海里沉。   裴陌宁可溺毙在这个鬼地方。   他失去平衡,栽进海水——篝火晚会是幻象,游人是幻象,温和的风也是。   这里寒风刺骨、海水冰冷,已是深秋。   温絮白的生日在深秋。   ……裴陌被一只手抓住半条腿,从海水里拖出来。   有人硬按着他的胸腹,大力控水,重重拍他的背。   那些冰冷咸涩的液体被粗暴地按出来,他的肺像是被硫酸烧了,肋骨生疼,或许断了几根,豁漏了肺叶,于是每喘口气都伴随难忍剧痛。   “没事吧?”围着他的几个人见他醒了,散开个口子,叫他喘气,“不会游泳下什么海,找死?”   这些人说话语气极冲,显然心情极差,又相当看不起这种寻死觅活的软蛋……但还是迫于人道主义和道德准则,出手救了人。   有人扯他坐起来,给他扔了个氧气罐。   “救你一命,帮我们件事。”那人把一张写了地址的纸递给他,“认识吗?”   另一个人性情温和些,打了个手势拦住同伴,语气相对缓和,多解释了几句:“我们来参加朋友的聚会……以前没来过,天太黑,走错了路。”   那人说:“是这边的一套小公寓,他转赠给了我们。我们刚收到消息,得尽快去,时间不太充裕了……”   裴陌咳喘不止、形容狼狈,他抓着那张纸,眼里渗满恐惧的血丝,盯着上面熟悉的地址。   他……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   这些人在说什么?   “我们的朋友不在了,他没活过三十岁。”   那人说:“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你一定没见过像他那么好的人。”   那人说:“我们都来,给他过生日。” 第16章   温絮白的朋友们时间有限, 并不能在这种地方耽搁太久。   他们必须要在十二点前赶到,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全员到齐替Cypress庆祝生日,吓那个总是不想给人添麻烦的Cypress一跳。   这是不能更改、也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计划。   他们联系了二十四小时的海滩救生热线, 转而去附近仍在营业的酒吧打听。   因为实在无法把那张纸从这个浑浑噩噩、仿佛行尸走肉的自溺者手中抽走, 所以他们也就不再浪费时间, 就这么把纸条留下。   不是非得用一张纸才能记住小公寓的地址, 那是“奔向新生活计划群”齐心协力锻造的呼神护卫。它的任务本该是驻守在海边, 忠诚地替一个好人驱散全部阴霾,守住即将奔赴的新生活。   触手可及的、崭新的、彻底自由和完全幸福的新生活。   只差一点,他们就陪Cypress走到了。   “为什么要寻死觅活?”临走时, 有人回头扫了一眼,低声说, “有的人想活……还活不成。”   这话的音量并不高,说出来,就被海风吹散。   海滩的救生员来得很快。   在了解情况后, 这些人就想将裴陌送去附近医院, 做基本的身体检查和心理疏导。   “我不需要……我没有要寻死。”裴陌的视线冷沉下来, “只是个意外。”   他的嗓音极为嘶哑,像是那些海水并未被完全控出, 而是被慢慢灼烤成了细小的盐粒,仍然刺痛着蛰在喉咙里。   裴陌绝不会去医院, 更不可能任凭什么心理疏导来治疗他, 他还要这个幻觉继续, 他还没见那个冒牌货回来。   他要一直在这等, 等那个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冒牌货回来。   然后……他要问, 为什么不一直陪着温絮白。   为什么不寸步不离地守着温絮白,为什么让温絮白一个人度过最后的时间。   难道温絮白这样一个人死去, 不会觉得难过?   难道就只是为了逃避,不敢面对那个迟早会夺走一切的惨烈终局?   只不过是为了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温絮白一个人留下。做出这种事的人,该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你在……问谁?”他耳旁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裴陌的念头被锁住。   他的视线空洞,动作极为僵硬,冰冷的手指痉挛着攥紧,直到那张纸几乎被揉碎。   他盯着救生员,仿佛对方说了什么极为可怖的话。   救生员壮着胆子,瞄了他两眼,又飞快补了一句:“你——在问谁啊……”   救生员只是见他喃喃自语、神情激烈,不自觉地紧张,才会忍不住这么询问——毕竟这地方的确常有闹鬼的传说,以至于这片沿海的不少人还信这些,信夜半鬼门开,信恶人将遭厉鬼索命。   这只是一句相当普通的提问,没有任何其他的含义,没有隐喻、没有反讽,实在非常简单和直白。   ……然后这句问话仿佛将什么当量恐怖的炸药引燃,又像是轻飘飘落下最后一根稻草,于是粉饰太平的光鲜大厦瞬间崩解,轰然坍塌、灰飞烟灭。   裴陌的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剧烈摇晃,崩塌的羸弱稻草仿佛是他的骨头。   他恍惚着踉跄后退,甚至尝到充斥喉咙的血腥气。   在问谁?   在……问谁?   把温絮白一个人丢下的是谁,让温絮白一个人死掉的,是谁?   用面目可憎、丑陋至极的自私鞭笞温絮白,挫骨扬灰都没用的恶徒究竟是谁……   ……裴陌终于想通他是在这等什么。   他等在这,六神无主、焦灼不安,把脚钉在这片礁石里,是在等那个冒牌货买酒回来。   或者是随便什么孤魂野鬼,来个什么东西,然后弄死他。最好七窍流血开膛破肚,最好不得好死,最好下地狱。   他该死,十年前就该死,遇到温絮白——遇到温絮白的前一天就该死。   该千刀万剐地死透。   如果是这样,温絮白就不会被无妄之灾困住一生。   哪怕生了重病、哪怕被这场病残酷地打乱了全部的人生轨迹,温絮白也是温絮白,能活得透彻漂亮。   比任何人都坚强,没被这场病毁掉的温絮白……被他用十余年的光景,日夜不休凿去血肉。   温絮白终于被毁得彻底和干净。   干净到只剩一抔薄土、一方新坟。   救生员看着他忽然视线涣散、面无血色,失魂一样不停往海里退,更觉紧张:“不要动!别再走了——你的位置很危险!”   这里的海滩有暗流和锋利礁石,不熟悉的人轻则被礁石划烂腿脚,重则直接叫暗流卷进海底,连尸骨也未必找得到。   一声唿哨,几个精壮救生员扑上去,将裴陌按进海水死死压住。   救人要紧,他们顾不上更多,只能暂时任凭这个自溺者剧烈挣扎、被礁石划得破烂狼狈,先把人强行拖回岸上。   他们不得不用制服凶徒恶棍的办法,把人反剪手臂强压进沙滩,这个自溺者仍在绝望地抵死挣扎,半边脸擦着粗糙的沙砾。   “先生,如果你不去医院,至少你应当回家。”救生员问,“你住在附近吗?”   救生员无权把人硬送去医院,但眼前这个人已经实在算不上正常,如果没有足够的监护,恐怕还会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   压制着他的年轻救生员忽然找到线索,朝其他人招手:“过来……他手里有张纸。”   他们掰开那些死死攥着、僵硬到痉挛的手指,把几乎揉烂的纸条扒出来,借着风中摇曳的灯光看。   那个绝望的自溺者终于失神,瞳孔空洞,委顿下来不再挣扎。   “我认识,这地方离我家不远。”一个救生员辨认出字迹,他把那张纸放在裴陌眼前,“这是你家吗?我们送你回去?”   裴陌的瞳孔剧烈震颤了下。   他的视线极为空洞,却又在看清那张纸时,慢慢渗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恐惧。   “……不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的盐粒渗出来,嗓子沙哑到诡异:“不是,是我偷的,这是别人的东西。”   救生员们面面相觑。   这样的自曝甚至让他们拿不准……究竟是神智失常的胡言乱语,还是该联系警方的罪证。   但很快就有人接手,解决了这场荒唐困局:“麻烦各位帮忙了,把他弄去酒吧那边吧,就在不远……”   来的是酒吧的酒保,一边给救生员们发烟和递可乐,一边赔笑解释,这人是老板认识的人。   老板在店里,遇到几位朋友来打听一处公寓,带那些人去了——那些朋友在店里稍作休息的时候,无意间说起,海滩上有个寻死觅活的奇怪家伙。   酒保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和酒吧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是按照忽然冷下脸色的老板吩咐,过来拖人。   拖回去盯着,别让神经病乱跑,今晚有人过生日。   救生员们总算松了口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架起来,咬着明明灭灭的烟,把那张纸条塞还回去:“给你,拿着吧。”   烟灰飘下来,可能是把人烫到了,那人的手剧烈慌张地一抖,躲开那张纸。   风就把已经足够破烂的纸条卷进海里。   之前还仿佛非死不行的人,现在看起来恢复了冷静,被架着走也知道迈步,还知道把衣服整理好……却又像是全然失神了。   因为这一条路上,这人神经质似的低着头,视线涣散木然,不论别人跟他说什么,都只知道反反复复,不停沙哑重复一句话。   “我偷的……”他终于承认,“是别人的。”   他的骨头塌陷,仿佛不堪一击的稻草:“不是我的,我偷来的。”   他不得不招供罪证:“这是别人的东西……”   ……   这是别人的东西。   这间公寓,曾经属于温絮白,又差一点属于温煦钧。   也极为短暂地……曾经落在过他手里。   在温絮白死后,这间小公寓就变成了没人要剧烈挣扎的的破东西,变成供人随口议论取笑的谈资。   温絮白死后,裴陌一度像没事人一样,依然去参加各类商界聚会。   席间觥筹交错、鬓影衣香,半醉的宾客逐渐出言放肆,放言高论之下,逐渐失了忌惮和人性。   意图巴结他的供应商,聊起裴陌到处找人低价处理公寓的事,言语间尽是对温絮白的轻蔑,又自以为幽默地开玩笑,说这成了裴总现在最头疼的累赘。   简直太可笑了……裴氏的总裁会看得起一个破公寓?   值几个钱?   桌上的其他人哂笑,裴陌跟着笑,然后把装了酒杯的酒砸在那个供应商脸上——如果不是其他人见势不妙,立刻收了调笑、又再三极力劝阻,这种死有余辜的烂人多半还要被开个瓢。   那个时候的裴陌尚且以为,这种骤然爆发的、没有踪迹可寻的暴怒,是因为温絮白的死让他心烦。   直到现在……裴陌终于想明白,他是在疯狂地恼羞成怒,在用羸弱苍白的暴怒,掩饰那个木已成舟的结论。   ……因为他被戳了最隐晦和致命的痛处。   因为他之所以能拿到温絮白的遗物,只不过是缘于侥幸、缘于继承顺序、缘于他曾经最厌恶的婚约。   缘于温絮白在这场过于仓促的死亡中,没来得及留下有效力的、可以被寻得并公正的,足够明确的遗嘱。   因为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东西不过只是他偷来的。   被他短暂私有,拿来时刻攥在手里,证明他曾拥有过温絮白。   ……现在,真正的拥有者总算来了。   那些人说温絮白把房子留给了朋友。   裴陌根本用不着白费力气,去调查、去取证,然后自取其辱地再去确认一遍这件事。   他用不着再这么特地去折腾,然后多此一举地羞辱自己一遍。   因为他信这件事是真的。   因为那个温絮白,哪里都很好,温朗、沉静、坚定又聪明,唯独有个从没改掉过的毛病。   ——温絮白总是不太相信,真的会有人喜欢他。   这是那个毫无感情、全然冷血的温家,留给温絮白的余习。   温絮白并不因此自我怀疑,也并不强求任何亲近的关系,只是用那种有条不紊的温润笃定,继续一切他认为做该做的事。   只不过……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温絮白也偶尔会因为阳光很好、天气有风,停下来想一想。   会有朋友来做客吗?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去那间小公寓喝酒。   会不会有朋友愿意帮他照顾小房子?   偶尔来通一通风、透一透气,让房间里的东西见见阳光和海滩就完全足够。   温絮白在笔记本里写,应当努力。   应当努力,维持身体状况。   前往海边公寓,保卫小房子。   因为习惯性考虑到一切情况,温絮白其实也在笔记本上做了其他计划,比如留下一笔钱给清洁公司,请工人定期去维护房间和清理……   但这一次,温絮白朝令夕改,领取了清洁公司的优惠券,却又把这个计划亲手废弃。   那个生性温宁从容,仿佛什么事都能很好地处理、什么伤害都能安然吞下的温絮白,在这一页的底部,又补上一句话:以上内容,全部不想执行。   在生命的最后几天,温絮白枕着手臂,伏在桌上,慢慢戳手作的不倒翁……总还是忍不住觉得,或许用不着找清洁公司。   应该……不非得找清洁公司。   不找了。温絮白有点莽撞地写。   他从没做过这种冲动和不理智的事,但这次他想对自己稍微好一些。   或许身体好不起来,是因为他对自己不算很好——温絮白被医生这样提醒,于是认真反思、严格照做。   死前的第三天,温絮白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他想相信,自己有朋友。   ————————   “宿主,宿主。”   小公寓里,系统一边数人头,一边向庄忱汇报:“我们的酒好像买少了……”   “不要紧。”庄忱说,“宁阳初回去拿酒了,回头把钱补给他。”   系统立刻打开笔记本记账,又和宿主一起飘在沙发后,举着望远镜暗中观察。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算上温絮白自己,一共有三十七人。   这次一口气来了二十几个,剩下的因为住得太远或是工作缘故,无法成行,全都托人带来暖房的礼物。   这些人实在都很能喝酒,也实在很能热闹。   他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大堆食材,有人把热腾腾的火锅架起来,有人拎来现买的烧烤,还有不少人撸着袖子抢厨房。   不大的厨房挤了五六个厨艺爱好者,都要给常年住院调养、一定没怎么吃过好菜的Cypress大显身手。   有人要做松鼠桂鱼,有人要煲松茸鸡汤,有人要做把子肉。做老式锅包肉的最为霸道,地道的酸呛糖醋汁在明火的炙烤下,泛出亮眼的金黄。   公寓里的气氛并不凝重,甚至相当活跃和热烈——所有人都早就在网上熟识,经常一起开黑,侃起大山就聊到半夜,所以见了面也根本不拘束。   因为这幢楼的房子差不多都被景区开发商买空了,而那个开发商又因为原因不明的资金断裂,正狼狈地到处躲债,所以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不用怕吵到别人,可以尽情地热闹和聊天。   他们聊生活、聊工作,聊最近的烦心事,也完全不避讳聊Cypress。   “是血液病,Cypress不让说。”负责适病化改造的设计师灌了两口伏特加,抹抹嘴,“他说血液病不帅。”   “对对。”立时有保受这位特殊甲方“折磨”,被迫修改设计图的年轻设计师拍大腿,“还是那个毛病!”   年轻设计师擅长北欧风和侘寂风,从入行那天起,就没想过自己有天能在房屋整体风格上让步到这个程度:“你们敢信吗?他要在电视柜上放孙悟空……”   “因为孙悟空帅,他喜欢孙悟空。”旁边的剪辑师咬了几大口馒头,就着一大块锅包肉嚼,“他还义务修复《西游记》呢。”   “孙悟空能腾云驾雾,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他以前应该是运动员,攀岩的。”沙发上的体育记者说,“成绩可能特别不错。”   体育记者会混进这个组织,倒不是因为什么工作上的联络——他和Cypress在攀岩论坛认识,一眼看出这个说话很少、偶尔科普专业知识的未命名用户是个隐藏的大佬。   然后就是好说歹说,加了私下的联系方式,又从Cypress的朋友圈一路摸过去加群……这间小公寓里的复健运动器械,就是他帮忙联系厂商,拿到的最低价。   这话说出来,房间里短暂安静了片刻,只有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的声响。   然后有人抹了把脸,忽然笑了一声,深吸口气长呼出来,在鲜亮的红汤里捞出一筷子肥牛:“那挺好……”   “挺好。”旁边的人说,“以后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下回投胎,可千万留点神,仔细挑挑,不能再犯这种马虎……”   有人敲敲膝盖,嘱咐Cypress:“找个健康的身体,能跑能跳吃嘛嘛香。”   “还得找个好人家,家庭和睦。”立刻又有人补充,“对了,谁知道Cypress为什么搬出来……是不是家里闹不痛快?”   这条信息没人给得出,因为Cypress几乎从不说自己的事,他们甚至不知道除了这个网名之外,对方真正的身份和名字。   但没关系,交朋友不是查户口,不愿意说那就不问。   没人介意这个,因为他们认识的Cypress,已经是个无比真实、完全触手可及的人。   那是个诚恳过头、认真温和过头、非常非常好——以至于你完全不舍得去逼问他,完全狠不下心让他难过的人。   这就完完全全足够了。   这就足够二十几个人大半夜跑过来,吃饭喝酒聊天扯淡,等着时间的指针走到十二点,等着吃蛋糕。   等着过那个Cypress梦寐以求的生日。   “臭小子,自己盼着过生日,自己都不知道。”有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怎么会有人迟钝到这种地步?”   “就是,过生日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旁边的人接话,“总不会是……嫌过生日也不够帅吧?”   这话一出,剩下的人居然集体陷入沉默:“……”   还真是……非常有可能。   非常非常有可能。   可能在Cypress对“帅气”的严格要求里,“十分期待过生日、十分盼着亲手切生日蛋糕、十分想戴王冠对生日蜡烛许愿”这种事……或许也是坚决一定不能承认。   但朋友可不管这个。   朋友就是拿来互损、互相揭短的。   所以,时间来到在十一点半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打扫干净了全部战场。   餐桌的一侧放着他们给Cypress留的小碗菜,每样都留了一小碗——还有一大碗米饭,上面什么菜都有,热腾腾堆到冒尖。   还有一杯加了冰球的可乐,冰球是姜汁冻的,是种很漂亮的琥珀色。   这部分暂时保留,以防过完生日的Cypress吃蛋糕没吃饱,又想大口喝可乐、大口吃饭。   剩下的一律全都清理干净。   房间被重新迅速布置好,呼神护卫暂时变得不那么威风凛凛,身上多了相当俗气的彩色纸拉花和气球。   特地带来的蛋糕放在最中间,在十一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准时插好蜡烛点火。   “就不给你关灯了。”负责点蜡烛的设计师最年长,按年纪能当其他人的父兄,“你腿不好。”   中年设计师嘱咐:“小心点,慢慢地走,别撞上桌子。”   他的声音落下,房间里的寂静忽然被打乱,有几道呼吸变得压抑急促,又被死死咬住牙压下去。   暖房是不能有任何一点不高兴的——这是规矩。   因为这是一个房子成为“家”的开始,要高高兴兴、要热热闹闹,要定下未来的全部基调。   这是他们要送给朋友的最后一样礼物,Cypress早就该得这个:   要最热烈的幸福,与永不熄灭的自由。   ……   “痛痛快快大吃一顿,然后疯玩,今晚你就负责这个……别的什么都别管。”   “房间有我们收拾,以后也有,一直有。”   “根本一点用不着担心,把心放得透透的,我们排班了,每个月都来人。”   “等玩够了,准备投胎的时候……记得叫大伙帮你参谋参谋,列个单子。”   “要是哪儿卡住了,记得托个梦。”   “别单打独斗,别自己死撑。”   “……朋友是干什么的?”   他们必须给Cypress长记性,下辈子决不能再犯这种错——下辈子的Cypress就该特别自信、特别勇敢地直接拉个群。   直接拉个群,把他们这些早就想做朋友,早就想一块儿玩一辈子的人拉到一起,对他们说:江湖救急。   江湖一定会救急的,因为江湖里有朋友。   会有很多朋友,是因为Cypress这个人干净纯粹、炽热温柔,秉性诚挚得不含半点杂质。   哪怕外部的生机叫疾病扑灭大半,天光云影之下,也是从没变过的静水流深。   ……于是每个人都要狠狠抹把脸、深吸口气,用严厉的态度问一遍过生日的大寿星:“朋友、是、干什么的?”   不问不长记性,不问这人就要跟他们生分。   等去下辈子的时候,要是还有什么他们能帮得上的忙——要是这个死心眼的家伙还敢一个人撑着,一个人解决,什么都不告诉他们,就等着被算总账。   “想过生日,没什么不帅的。”中年设计师说。   他的年纪其实已经足以当Cypress的父亲——在他家里,也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因为生日那天公司加班,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中年设计师说:“多大了,都能过生日。能切蛋糕,能吹蜡烛。”   这些知识,甚至还是Cypress从群里学到的。   在认识他们之前,这个温润诚恳的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蛋糕上要插什么样的蜡烛……不知道“纸皇冠”和“吹蜡烛许愿”,不只是电影里的艺术表现形式。   在得知这件事之后,Cypress就自以为藏得非常好的、完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开始秘密期待一个生日。   那些超然的沉静安稳之下,在认真偷偷期待一个生日的时候,Cypress变回温柔纯净的少年人。   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人。   没吃过蛋糕、不知道怎么过生日,站在很安静的岔路口,认真看这个对他并不好的世界。   “来。”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抱一下。”   ——这是句很不理智的话,张着胳膊抱空气大概也不太帅。假如Cypress真在这,说不定要偷偷拍照,暗中观察朋友们的奇怪举动并留影。   但Cypress似乎从没被好好抱过,哪怕是作为朋友的、最简单的拥抱。   群里大半都是设计师和剪辑师,讨论的话题经常会围绕美术设计、围绕画面张力。他们对着一张广告照片,讨论什么样的拥抱姿势更有视觉说服力,Cypress就认真听。   然后在连麦被敲到的时候,那个平时总有真知灼见的年轻剪辑师有点愣怔地回神,不太好意思地笑笑,老老实实承认没听懂……不过真好。   他们到现在还没见过Cypress,只是听过那个很温柔的声音,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有点局促、腼腆和向往:“真好……”   这样不行,Cypress不能只是对着一些空洞的理论、几张冷冰冰的图片,很诚恳和满足地说“真好”。   所以他们不远千里,来抱一抱他们的朋友。   他们来过一场生日。   ……顺便来吓Cypress最后一跳。   石英钟的秒针跨过最后一格。   切蛋糕的人立刻挥胳膊打手势,负责拉纸拉花、摔纸炮的人同时行动,异常热闹的欢呼起哄声骤然响起。   然后他们全都被早有预谋的Cypress绝地反杀,吓了结结实实的一大跳——因为沙发后面有箱子砰地打开,铺天盖地的彩带全帅气地跳出来。   金色的、银色的,纷纷扬扬。   彩带掀起的微弱气流吹灭了蜡烛。   异常明亮的、仿佛叫人生出幻觉的灯光里,温絮白变成彩带跑出来。   他新奇地看着漂亮的纸皇冠。   他张开看不见的手臂,抱住等着他的朋友。 第17章   夜很深了。   朋友们不走。   朋友们全在这儿, 都留下来陪着Cypress,把这一宿热热闹闹过完。   他们喝酒喝聊天,讲外面那个世界的趣闻, 讲哪里风景很好、哪里适合拍照。   窗外的景色也很好, 寒星点点, 在浩渺夜穹中闪烁。   朋友们枕着胳膊, 躺在满地漂亮帅气的彩带里, 随手扒拉出一大片笑脸,朝夜色敬酒。   “真不错。”有人说,“房子真不错。”   “是好房子。”   “一个人住, 多好,舒服自在。”   “还能看见海, 阳台朝东,还能看日出。”   “再养条狗……狗不行,太活泼了。还是养点沉稳的, 比如仙人掌。”   ……这话让一群人笑出声。   笑过之后, 众人合计半天, 居然又觉得挺合适。   仙人掌的生命力很顽强,隔段时间浇一次水就足够, 他们排班的频率,正好可以轮流替Cypress养一盆小仙人掌。   那就这么定下, 等明天早上天一亮, 就去附近转转。   看附近哪有花鸟市场, 派代表去精挑细选, 挑个刺长得最帅的仙人掌回来。   虽然暂时还是一片漆黑, 看不清海,但他们在Cypress的家, 陪朋友等。   等明天太阳升起来,把天和海照亮。   等天亮就有光。   /   庄忱在天亮前离开温絮白的公寓。   海滩正在退潮,他们的厉鬼特效在这段时间最明显,能在湿漉漉的沙滩留下脚印。   系统把记录下来的影像全转化成数据,导进温絮白的数据池,还趁审核不注意,导进去一点泡了姜汁冰球的可乐。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温絮白还有什么愿望?”   庄忱正在挽裤腿,举起塑料小桶和小铲子:“赶海。”   系统:“……”   庄忱忍不住笑了:“温絮白想做的事不少……没办法。”   没办法,因为温絮白这个人,就是活得很认真、认真得稍微过了头。   看谁说什么有趣就相信,就满心期待,就盼着病好能去做。   “奔向新生活计划群”不光是帮他装修了一间公寓,也让温絮白看见外面世界的有趣……在朋友们齐心协力的诱拐下,Cypress想冲浪、想浮潜,想去山顶滑雪,还想周游世界。   众人带来的礼物里,还有套相当帅气的潜水服,和一整套相当专业的潜泳设备。   ……不过,这些愿望用不着他们帮忙实现。   因它们并没有被写进笔记本。   倒也没什么特别明确的原因……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按分类来说,属于温絮白的现实。   笔记本是现实,是温絮白迁延不愈的重病,是连不靠人帮助、自主下楼都逐渐困难的别墅二楼。   Cypress是自由的,没有拘束,也不必有顾虑。   温絮白下楼时需要帮助,被护工慢慢扶着下去,坐上轮椅,把柔软的毛毯盖在腿上。   靠自己实在坐不直的时候,温絮白的轮椅需要扣约束带。   ……   也曾经有很多次,温絮白坐在桌前,把笔记本翻开。   温絮白对着空白页斟酌,再三琢磨沉吟良久,然后相当尊重客观现实地写下愿望:想赶海。   海边有小螃蟹吗?   珊瑚碎片、小贝壳也行。   如果实在不那么好找,那就慢慢地走,吹一吹风,装一桶海水,上面盖一层太阳。   温絮白从没喝过奶茶。   过去做运动员的时候不能外食,后来身体就变得不怎么好,又不能摄入太多咖啡因。   但温絮白猜测,一桶足够清澈的海水、一层沙砾、一层阳光,组合起来就和奶茶差不多。   天气足够好的话,阳光就是金色,沙滩像焦糖。   他可以做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味。   ————————   赶海这种事就很需要耐心。   系统悬浮在沙滩上,搜索了十分钟,也只找到几片贝壳、几颗好看的石头,还被一只卧沙的螃蟹盯上,一钳子夹没了一半。   庄忱及时出手解救,把系统捞起来,放进塑料桶里。   系统第一次见识到海滩的险恶,抱紧他们准备送温絮白的金箍棒:“宿主,我们天亮要做什么?”   “暂时没有特别急的事。”庄忱捡起螃蟹,在海水里洗干净,让它夹住小木棍,“支线二的进度怎么样?”   系统翻出任务进度:“已经完成了87%。”   他们的支线二已经快完成了,剩下的13%,如果不算笔记本,就只有些散落的零星遗物。   庄忱点了点头:“支线一呢?”   系统:“……”   7%。   事实上还在持续下跌,这么点完成度,主要还来自于正在拆酒吧、准备回去继续游泳的宁阳初。   “也有好消息,宿主。”   系统翻了翻备注,立刻补充:“因为两个主角拆伙了,所以支线一也会裂成两条。”   就算裴陌那条支线崩了,宁阳初的支线还在,剧情就不至于完全崩掉。   温絮白的小公寓可以一直威风地守在这,领着仙人掌带刺护卫,等风和海浪把该住进去的人送回家。   至于宁阳初,他会回去游泳,会拼命训练、拼命比赛,酒吧拆迁的赔偿款足够他初步供养团队。   等成绩重新提上来,他就会重新拥有不错的商业价值。   ……当然,这条路不会太好走。   因为宁阳初不想要新的团队负责人,所以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只管游泳。   但宁阳初自己这么决定,他不接受商业类体育公司的招揽,因为他很可能会和各种人吵架。   ——事实上,宁阳初现在就在和人吵架。   他沉寂了这么多天,缺席了不少重要的比赛,加之前几场成绩都相当不佳,网络上质疑声早就此起彼伏。   质疑他本人没问题——宁阳初自己都赞同那些人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没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个运气好的花架子。   但质疑团队就其心可诛,宁阳初大半夜气得满头汗,死死咬着牙,跟阴谋论者对着吵:你才洗地,你才包庇,你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他一天都不能等,现在就要回去训练,再把过去的数据和团队会议记录砸在这些人脸上。   所以他火烧火燎拆酒吧,把能卖的酒柜和桌椅全都卖掉。   这里要盖旅游区,以前是暴发户的项目,这几天暴发户资金流蒸发破产,到处躲债,这一片就转手给了新的投资商。   新投资商有别的产业,酒保们不过换个地方工作,半点不影响拿工资,明天就能去新酒吧上班。   酒保们都挺乐意,因为新酒吧条件更好,工作轻松、奖金丰厚,还不用面对莫名其妙的神经病客人。   宁阳初找人拉走了一车桌椅,他把门关上,回到空荡荡的酒吧。   神经病还坐在角落不动。   好像这样就有什么用、有什么意义,好像这样就能让回不来的人回心转意。   痴人说梦。   “……有酒吗?”裴陌的声音很沙哑,“随便什么酒。”   宁阳初去拿外套:“没有。”   酒窖里的酒都被送去了该去的地方,给配喝他们的人喝。   这个酒吧里的两个人,都不配去那个地方,不配喝酒,不配认识温絮白的朋友。   他的态度格外冰冷,裴陌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你现在需要钱。”   宁阳初的脚步停顿。   “你要钱,复健训练,给……温絮白正名。”裴陌盯着空气里的某处,嗓子嘶哑空洞,有些字眼甚至听不见声。   他现在能说出这个名字了,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简直像是已经被什么孤魂野鬼掏空了,只剩个腐朽稻草勉强搭起的空壳。   他说:“裴氏——”   “做梦。”宁阳初说,“你的钱,我死都不要。”   裴陌的面孔扭曲了下。   宁阳初用力扔下那个手机,砸进团成一团的外套,很沉闷的一声响。   宁阳初扯起他的衣领,死死盯着木然得像个死人的裴陌,胸口剧烈起伏。   宁阳初的声音转哑:“你是不是以为我振作了、走出来了……甚至还有脸带你的份赎罪?你觉得我有这个资格,是吗?你以为——”   “你是不是以为……杀人凶手,改过自新,痛改前非,然后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宁阳初咬着这些话,也像要把牙咬碎:“做、梦……”   “我们都是凶手,是共犯。”宁阳初剧烈地发着抖,“裴陌,你不能因为被我们杀死的是天下第一好人,就觉得,就觉得……”   就觉得……好像作过的恶,能有弥补的办法。   这不是朝大海扔石头,不是乱搅一通湖水,等水面平静了、涟漪消失了,一切就过去了。   温絮白是静水深湖——可这不代表温絮白不会冷,不会疼,不会难过。   恰恰因为那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所以温絮白把所有感受都安静吞下去,慢慢消化,慢慢靠自己熬过来,继续活新的一天。   一个人要吞多少难过,才会在临死前,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拜托别人清理洗手间?   假如是个被好好对待——哪怕只是被正常对待,被正常人用最基本的态度对待的人……在被病痛侵蚀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在最痛苦的时候!   在马上——马上要死的时候……想起的难道会是这个?!   温絮白在血流干前就已经死了。   那个温柔干净、用沉稳藏着秉性里一点点活泼的温絮白,那个向往自由新生活的温絮白……早就被他们折磨消耗得彻底。   耗去全部活生生的血肉,只余沉静温和的余习。   所以在临死前,那个人完全没力气撑下去的时候……唯一记得的事,才会是洗手间弄脏了,需要清理。   才会是因为给人添了麻烦……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歉。   “我不会走出来的。”宁阳初哑声说,“我很想去找死。”   他很想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喂海鸥,想把所有事搞砸,然后乱七八糟死掉。   可不能这样,因为这样赎不了罪,因为那个天下第一大好人……希望的不是这样。   而且他有必须要做的事,他要解决眼前这个混账王八蛋留下的麻烦。   ——所有人都得重新认识温絮白,重新知道这是个多厉害、多难遇到的好人。   至于裴陌……也别想死。   哪来这样轻松的好事,犯下这么重的罪,作了这么多的恶,只要眼一闭就能赎罪解脱了?   裴陌要活着彻底弄清楚,他搞砸了什么,毁掉了什么,他亲手把一个多好的人送进冰冷的、独自等待血液流干的死寂漆黑里。   犯下这种罪的人,活该用一辈子服刑。   “我有事做,我的时间很紧。”   宁阳初松开手,他把这摊腐朽的稻草扔在地上:“我当初偷手机……就不该只是聊天。”   他不该愣头青似的只知道游泳,不该因为被人很好地照顾着,就甩手掌柜一样什么都不管,好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   他早就该去网上刷一刷评论,那时候他还是光芒万丈的冠军新秀……如果看到那些阴谋论、又足够细心地发现负责人的端倪,他就能直接扇得那些人说不出话。   他原本有机会把这份荣耀送给温絮白。   “天亮前别出去。”宁阳初警告他,“你敢出去,我就锁门。”   那摊腐朽的稻草委顿在地上,像是死了,但细看下睁着眼睛,还有呼吸。   宁阳初就捡起手机和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等做完这件事,收拾完这个烂摊子,他还得去浮潜和冲浪,开摩托艇。   温絮白的朋友们在路上闲聊,他像个卑鄙的盗贼,借搬酒的机会偷听,在剧烈慌张的心跳里听见这些。   或许还有周游世界……他去学照照片,当然不会有温絮白照得好看,那就照一千千万张。   这些必须要做的事,会持续填满他的一生。   如果有下辈子,他做温絮白的粉丝。   ————————   “宿主,裴陌的幻觉好像并没消失。”   系统带着进度掉到3%的半截支线一,扛着一桶海盐焦糖柠檬奶茶回来:“他还是能看见那个‘冒牌货’。”   酒吧里,宁阳初质问裴陌的时候,冒牌货也在场。   冒牌货认为宁阳初说得有道理——温絮白之所以会撑不过那个晚上、撑不到三十岁,是因为被消磨尽了血肉。   所以冒牌货决定回去救出温絮白。   只要折返得足够远,足够及时,只要从一开始就解决掉所有的隐患,就不会再有问题。   ——这个变化,让半截支线一的进度断崖式的下跌,裴陌已经无权拒绝这些幻象。   冒牌货回去找二十三岁、刚准备搬进别墅的温絮白,告诉温絮白,不要住进去。   不要进去,这里面有个噬人的恶鬼,有最叫人不屑和鄙夷的懦夫软蛋,有会锁住温絮白的枷锁。   温絮白会被困在里面,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只剩温润余习的空壳。   “你希望自己在临死前,最后拜托别人的一件事,是清理洗手间吗?”   冒牌货很冷静,极为坦白地去找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你难道希望,自己变成凡事都怕给人添麻烦的人——每天都要道歉、什么事都要道歉,活得如履薄冰?”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因为这话有些惊讶,站在别墅门口,微蹙起眉认真思索,又在片刻后轻轻摇头。   这一年,温絮白的身体还没那么差,没到非要轮椅代步的地步,外套下的身体虽然清癯瘦削,却仍挺得很直。   冒牌货戴着口罩和墨镜,故意改变了身形和声音,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没有认出他。   于是温絮白诚实地回答:“不想……我其实有些担心,自己有天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场病不会痊愈,能看到或许很遥远、或许并不遥远的未来。   温絮白完全不愿活成这样的人。   “你不是有第二计划。”冒牌货问,“为什么不直接买公寓,搬出去?”   “你会有一间非常漂亮的公寓,就在海边,风景非常好。”   冒牌货说:“会有很多朋友,他们帮你做适病化改造,会让它变得很适合居住。”   “你们经常聚会,经常一起聊天和见面,他们年年聚齐,全来给你过生日。”   “就算你的病越来越重了,他们也很愿意推着轮椅带你兜风。”   冒牌货说:“他们会深夜袭击你的小公寓,把你和轮椅绑架走,去看冬天的第一场雪,堆一个雪人放在你手上……”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听着这些话,柔和清润的黑眼睛不自觉地微亮起来。   他站在原地,修长清瘦的手指敛在外套口袋里,下意识缓缓屈起。   他……想去过这样的生活。   非常想。   可他好像还有什么要做,有什么约定必须履行,有什么人要照顾。似乎有人必须要他搬进这幢别墅,来换取挣脱枷锁的股份……   ……这些“必须”,让一切听起来像场遥不可及的梦。   “去他妈的必须。”冒牌货下意识爆粗口,又立刻说了“对不起”,重新改口,“我是说,没有必须。”   “……你没有任何必须非得做的事。”   “你不要跳进这个陷阱,这是吃人的陷阱,你要为你自己活。”   冒牌货说:“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半夜被偷袭,被人和轮椅一起扛出去,顶着雪到处乱跑,堆冬天的第一个雪人?”   二十三岁的温絮白不会说谎。   温絮白一生都从未学会过说谎。   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眼里的期待连自己也察觉不到,在呼吸了几次后,才极轻地无声点头。   于是冒牌货就扯住他:“走。”   冒牌货说:“我带你去那幢公寓,我知道你的钱够用,你现在就买——该让那王八蛋分你股份。”   冒牌货迅速地咕哝了这一句,不等温絮白听清,就扯着温絮白上了那辆SUV。   车速控制得不快不慢,冒牌货带着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那幢吃人的别墅,把温絮白送到海边,指给温絮白看公寓的方向。   “谢谢你……”幻觉里,二十三岁的温絮白把围巾摘下来,给冒牌货戴上,慢慢打成一个很漂亮的领带结。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片刻,才又轻声问:“小陌,你要去什么地方?”   冒牌货的身体剧烈颤了下,他的存在因为二十三岁的温絮白逃脱成功而流逝,变得更加不稳定。   但他的脸上露出极明显的笑意。   “你别管。”冒牌货抬手,用力拥抱了下温絮白,“我去救二十二岁的你……你不要结婚。”   “我带你出国,去瑞士,去马特洪峰,那儿没人找得到你,谁也别想抓你回来。”   冒牌货问:“你是不是一直想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发。   马特洪峰在瑞士的瓦莱州——那个曾经邀请温絮白参加攀岩世锦赛,挑战少年组冠军的地方。   临行前夕,温絮白的病确诊,于是这场比赛没能成行。   但温絮白的确一直都很想去。   那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岩壁陡峭,有经年不化的洁白雪顶,雪峰与冰川交相辉映,会在日出时铺满极耀眼的金光。   那是无数攀岩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即使冒着坠进峡谷深沟的风险,也想亲临其境。   脱离危险、从连绵不断的昏厥和高烧里醒过来的温絮白,独自接受后续治疗,独自去医生那里,问清自己病情的全部内详。   从那以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不再去问攀岩的事,不再考虑异国的神秘小镇、不再考虑据说水面明净的湖泊,不再想那座山。   “我带你去,你该在那儿度假养病,累了就什么也不干,光晒太阳。”   “要是太闲了,非得要找点事做,就种土豆。”   “要是实在太想爬山,就找个小坡,我背你上去,看看风景。”   “我们在湖边弄个小木屋,没事就钓一钓鱼,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很好的一辈子。”   冒牌货一字一顿、逐字逐句地说:“如果有人好好对你……你能活很久。”   “你本来能活很久的。”   ……支线一的完成度在这句话里暴跌。   但没人在乎这个,庄忱和系统去视察支线一的崩坏情况,飘着旁观了一阵后,就花了些经验点,来继续维持这个幻象。   系统导入更复杂的数据,让这个幻象更为逼真——逼真到几乎可以剥离出来,成为快要独立成型的平行世界。   于是冒牌货继续向前折返,去找二十二岁的温絮白。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不该结婚。   不该因为身体的限制,被裴家和温家轮流盯梢控制,又被一棵只会汲取养料的嗜血藤扒在身上吸干。   ……   因为温絮白一直都非常勇敢,只是身体不太好。   有人帮他推轮椅,他就会跑的。 第18章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在医院。   在这年的夏末, 他的病情反复,在医院里住了一整个秋天,直到有第一场雪飘在窗外。   在落雪的夜晚, 冒牌货潜入医院, 去绑架温絮白和温絮白的轮椅。   ……但这时候的温絮白实在非常敏锐。   听见细微的开门声, 病床上的人就稍侧过身, 在极不明显的脚步声里问:“小陌?”   冒牌货停在门口, 脸上显出懊恼的挫败。   温絮白就轻轻笑了:“谢谢你能来……坐,桌上有热水。”   冒牌货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拿过桌上的热水壶, 兑了两杯温度正好的热水,其中一杯放进温絮白手里。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靠坐在床头, 身上披着件薄外套。   他的身形端正,脊背挺直,虽然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身上却根本看不出多少病气。   在温絮白的面前, 放着一张简易小方桌, 上面摊开了一份盲文教材。   白色的硬纸板上没有文字,没有色彩, 只有不规则分布的点刺凸起。   “……眼睛怎么了。”冒牌货低声问,“不舒服?”   反正已经被认出身份, 冒牌货没必要再掩饰声线, 索性直接坐在他身边。   温絮白接过那杯水, 用热气暖着手指, 继续温声道谢:“不要紧, 出了点小问题,在治疗。”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会住院, 是因为他的眼底在几个月前出血,住院治疗后有所好转,但接下来的情况仍没人料得准。   最坏的预后是看不见东西,最好的可能是要戴眼镜,用眼的时间也要严格限制。   温絮白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状况,他把这件事说得很平常:“我在尝试新的工作。”   这种并发症在他的预料之内,所以他能够处理,并且正在未雨绸缪地学习新领域。   如果视力还能保住,自然最好……假如是不那么好的结果,他就准备转向商业配音和有声领域。   “能保住。”冒牌货说,“会是好结果。”   温絮白的手指覆在玻璃杯壁上,安静听着他的话,清俊柔和的眉宇微弯了下。   温絮白慢慢喝下一小口水,润湿喉咙,一本正经点头:“我也觉得。”   冒牌货知道他其实根本没信,也不多解释,沉默着伸出手,拢住杯口那些即将逸散的热气。   热气落下来,停在温絮白的指间。   察觉到他的动作,温絮白抬起头,稍微有些惊讶。   听对方说第一句话,温絮白就敏锐觉察出了与记忆中的不同,但因为声线的确没错,所以也并无过多怀疑。   ——毕竟在那场决裂后,他们就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上学,算下来已经五六年没怎么好好见过。   五六年的时间,本来也足够一个人变得和过去不一样。   “为什么说‘谢谢我能来’。”   冒牌货嫌热气太慢,索性直接拢住他的手:“你叫我来了?”   这只手很凉,没什么力气,因为练习使用盲文笔,磨出了一层很不明显的薄茧。   冒牌货盯着它们看,小心摸了摸,又用指腹去揉。   温絮白被他的动作引得更好奇,如果不是戴着眼罩,差一点就要把眼睛睁开:“……我寄了信过去。”   他们两个大学离得很远,温絮白没有其他的联系方式和途径,只好寄信。   因为眼睛不方便,这封信其实费了不少力气,温絮白每天只被允许摘下眼罩十分钟,他就用每个十分钟,慢慢来写这封信。   “是不是没有收到?”   温絮白察觉到寒气,帮他拂去衣领上融化的雪水:“那你是怎么来的?”   “没有。”冒牌货捉住那只手,“到处找人问,打听过来的……我来是因为想见你。”   冒牌货扯了几张纸巾,把温絮白手上沾的寒凉湿气全擦干净,又放回杯子上暖着。   “对不起,没能收到你的信。”   冒牌货低声说:“可能是叫哪只狗吃了。”   温絮白被他逗得笑起来,咳嗽了几声。   这种明显和那两个月相似、甚至还要更和谐融洽的气氛,让温絮白开始变得放松,不再保持那种疏远客气的礼貌。   温絮白终于抬起手,摸索着落在冒牌货头顶上,尝试拍了拍:“别生气。”   冒牌货“嗯”了一声。   “问题不算严重。”温絮白安慰他,“我不还是见到了你?”   冒牌货被那只手揉脑袋,沉默着点头。   他俯下肩膀,很温顺地让温絮白摸自己的头发,盯着空气中某处的视线却极冷沉。   冷沉到几乎溢出某种静默的杀意。   /   “……宿主。”系统说,“支线一……”   庄忱轻摆了下手,系统就立刻静音。   空气的细微波动及时平复。   这已经绝不仅仅是场主观的幻觉,而是他们补充了极为海量的数据之后,正不断调试、不断自行修改的备选世界支线。   ——他们一路跟着回溯,看着温絮白的生命一点一点被独立剥离出来,也看着那半截支线一的进度慢慢掉向尽头。   支线一已经看不出任何进度,正在持续缓慢地塌毁崩解。   因为这条世界支线之外,尚且有凶手正在服刑。   ……因为二十二岁的温絮白,曾经寄出过一封信。   这封信当然没有被寄丢,现在这个年代,能被寄丢的信已经很少了。   温絮白用每天十分钟的时间,靠极为模糊的视野,慢慢地写这封信。   他的措辞很有分寸,也很审慎,他在里面夹了自己的工资流水——在高中时,温絮白就已经开始打工,兼职剪辑和摄影修图,也接翻译的商单。   这次眼睛会出问题,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由于事态越来越紧急、急需挣来足够的钱,温絮白在近期给自己安排的工作稍微有些超量。   但不论怎么说,通过日夜不休的工作,这些年下来,温絮白终于攒够了需要的钱。   于是他把收入凭证复印好,工整地放进信封,给裴陌写信:已有足够资金,可承担所需花销。   温絮白很能挣,这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   包括生病住院治疗的钱,包括路费、暂住酒店、租房子的钱,也包括……裴陌出国留学,读商科的学费和生活费。   温絮白把它们分门别类,每一笔都算到小数点后一位。   写这封信的时候,因为房间里的光线不够,所以温絮白通常需要坐在窗前。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坐在窗前,把信纸铺在窗台上,摸索着一笔一划地写,努力保证笔下的字迹端正。   他让自己坐直,写到累极才轻轻甩手,抬头看向窗外,放松眼睛。   温絮白看着窗外的落叶,隔着窗户描摹轮廓,锻炼模糊色块的辨认能力。   他的眼睛里多了层薄雾,像是盖住了很多东西,但细看就会知道一切都还在,那只不过是短暂覆了冰雪的深湖。   冰雪早晚是会消融的,只要有春风来暖它。   ——在信上,温絮白坦诚相告,自己的收入尚可。   但他的身体实在太不方便……体力和行动能力都严重受限。   只靠温絮白自己,甩不脱裴家的监视。   温絮白想问裴陌,倘若他能负担两个人的花销,裴陌能不能和他合作,一起离开裴家。   辗转去国外,或者在路过某个相对偏僻、不那么容易被找到的安静乡下时,把他留在那。   作为报偿,温絮白会供裴陌念完书,并为裴陌提供创业的资金。   他们离开了裴家,婚约自然废止。   等到那个时候,裴陌想去什么地方都自由。   ……这个计划,从得知婚约的那天起,就已经在温絮白的胸中成型。   为了实现计划,温絮白卖掉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包括他在温家的常用物品,包括他的网球拍和镁粉袋。   温絮白曾经用几年的时间,攒钱买下梦寐以求的攀岩装备,每一样都仔细挑选,每一样都合手……十二岁的温絮白原本想带它们去挑战最高耸的山,去看绝岭险峰之上的景色。   十二岁的温絮白亲手把它们打包卖掉。   当时是什么感受,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其实已经有些记不大清了。   这笔钱他一直攒了十年。   这是个有绝对把握之前,决不能有分毫透露的计划——因为裴家的监视无孔不入,一旦有所察觉,就会封锁所有能离开的途径。   温絮白把这些写进信里,寄给裴陌,请裴陌过来详谈。   他在医院里等裴陌,等到秋叶落尽、天气转冷,等到雪把窗外的一切盖住。   等来一份如期执行的婚约。   ……   冒牌货借口上厕所,暂时离开病房。   他穿过一整条空荡荡的走廊,用力推开防火门,走到没有监控的楼梯角落:“信在哪?”   他盯着那个肮脏的角落,声音冷极,恨得几乎切齿:“信,在哪?”   ——没有答案能给他,因为裴陌那时候正在大学里准备创业,准备得热火朝天。   这封信或许是寄到了、但根本没被拆开看,又或许是拆开看了,却被不屑一顾地当成异想天开。   温絮白在这异想天开。这个人只怕根本不知道,裴家有多重视婚约,彻底甩掉监视有多难,哪怕真逃出去了,独立生活又需要多少钱……   看信的人嘲讽着嗤之以鼻,用傲慢笃定来掩饰懦弱,用不屑来掩饰无能。   冒牌货寒声戳穿他:“你想要裴家那笔股份……是你想结婚。”   温絮白再能挣,也挣不来裴家股份那么多的钱。   裴陌要的从来都不是躲起来、躲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他的野心几乎化成实质,发着狠要得到财富权势,要向裴家复仇。   这要靠初创资金,要靠很大的一笔钱……远比温絮白想象的多,远比温絮白那些拮据寒酸的计划多。   “是、你、要、结、婚。”冒牌货把什么东西拎起来,掐着喉咙掼在墙上,“你栽赃给他,你该死,你去怪温絮白……”   冒牌货的手不停收紧,要将这个卑劣懦弱的栽赃者活活扼死,穿透幻觉同归于尽。   他自身的存在也受影响,剧烈波动,开始逐渐消失。   庄忱准备插手,听见外面的动静,又收回预备好的数据,示意系统隐去。   ……   走廊里有温絮白的声音。   “……小陌?”温絮白出来找他,“外面在下雪。”   温絮白发现他的外套还挂在椅子上,就拿着那件外套,摸索着离开了病房。   冒牌货猛地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   他最后盯着那个角落,把杀意嚼碎了吞下去,推开防火门。   冒牌货快步去扶温絮白:“怎么自己乱跑?”   “想透透气……”温絮白微怔,随即笑了,把衣服给他,“放心,我路很熟。”   很久以前,温絮白的这句话,用在攀岩的定线、徒步的路径选择。   后来,这句话被温絮白用在医院。   他每年都要进几次医院,因为没人照顾,所有事都要自己做。   温絮白不怎么舍得雇护工,因为他在积攒资金……他想邀请和他一同被婚约困住的人,来一场极为冲动、极为莽撞、不计后果的逃亡。   这种计划,居然是那个生性温和,仿佛从来循规蹈矩,不会有任何越界的温絮白做出来的。   就算说出来,可能也谁都不会信。   至于这个计划最冒险的地方,温絮白甚至既没写在信里,也完全不打算提及。   ——温絮白可能会在任何一个差错里丧命。   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病,未必能及时赶到医院。旅途的颠簸和辗转,很可能会毁掉他仅剩的、寥寥无几的那一点健康。   ……他的身体完全可能、有高到可怕的概率,会在这场逃亡里彻底垮掉。   但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并不在意这些。   “我先扶你回病房。”冒牌货低声说,“你不能这么站着吹风,你的身体……”   温絮白轻声叫住他:“小陌。”   冒牌货的脚步停下来。   温絮白的神情很温和,依然是那种仿佛不会在意任何事、可以接受任何命运的平静,但脊背始终挺拔得像棵树。   叶子在深秋落尽、枝干被冬雪掩埋,就这么开始迎来死亡,死去的那一刻依然站着。   这棵树要用最后的生命当赌注,把兑来的筹码尽数交托,赌一场前方是自由的逃亡。   冒牌货忘掉任何要说的话:“……好。”   他说:“我陪你跑。”   在那一刻……他眼前的温絮白,神色鲜明得透出叫人目眩的少年气。   “不过计划要修改,去他的商科,去他的狗屁留学。”   冒牌货握住温絮白的手臂,他把这个人抱起来,往病房大步走:“你要养我,好。”   他头也不回地说:“那么我挣钱养你。”   温絮白从未预料过这个回答。   温絮白其实也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被人抱起来。   这让一棵倔强温润的树不算自在了。   温絮白耳畔泛红,下意识想开口,肩膀就被手臂牢牢圈住:“我们是在逃跑,你自己走快,还是我抱着你更快?”   冒牌货问:“你到底是不是认真地逃跑?”   ……温絮白当然认真。   他第一次被绕进出不来的逻辑,尚且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已经被抱回病房。   冒牌货熟练地照顾他,利落地收拾东西,这种熟练和利落甚至超过温絮白,仿佛已经演练过千万次。   ……   发现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实在不习惯被抱,离开医院的时候,冒牌货还是改回搀扶他的手臂。   为了迷惑裴家那些人,也因为温絮白实在很想走一走路,他们没有带走轮椅,也没有坐电梯。   温絮白这段时间都在练习走路,在牵引下走得很稳当,其实速度并不慢。   冒牌货一手拎着硕大的行李箱,带他从防火梯逃亡,牵着温絮白走进夜色。   外面的雪并不大,地面只有薄薄的一层白,落下来的雪花就在呼吸里融化。   “冷不冷?”冒牌货说,“冷就和我说。”   虽然温絮白已经被他套了九条裤子、十一件衣服,但行李箱里还有更厚的衣服。   托这九条裤子、十一件衣服的福,那个向来沉静稳重的温絮白在摇头的时候,打了人生中第一个滑呲溜。   冒牌货的脸上总算透出今夜第一个笑。   他是故意的,所以张开手臂,等温絮白身不由己滑进他怀里。   温絮白不清楚他的蓄意,被他抱着重新站稳,有些好奇:“……这是什么地方?”   “就是医院外。”冒牌货扶着他站稳,“去长途车站的那条路。”   温絮白假装散步、暗中练习逃走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和平时不太一样。”   冒牌货说:“因为下雪了。”   温絮白被他说服,点了点头,抬手去接落下来的雪花。   “你会不会无聊?”冒牌货知道温絮白很喜欢看风景,但现在不能摘眼罩,所以属于温絮白的只有一片漆黑。   但这段路还很长,今夜还有的走。   他把手机掏出来,想让温絮白打发时间:“要不要听歌,还是广播?你最近在听什么?”   “《世界语言博览》。”温絮白诚实地回答,“罗曼什语的元音与正字法。”   冒牌货:“……”   这次换温絮白笑出声。   是真的笑,轻微震颤的胸膛就贴着他的背。温絮白笑得有些站不稳,伏在他肩上,抬手去摘眼罩。   “别乱摘。”冒牌货立刻察觉到他的动作,“你的眼睛能好,但你不能折腾……你信我。”   温絮白收回手,轻叹口气,很好脾气地慢慢点头。   这个反应让温絮白像是回到了十二岁。   冒牌货认真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   冒牌货一只手护着他,单手按屏幕,费劲巴拉从手机里搜出“罗曼什语的元音与正字法”。   这是套完整的语言课,冒牌货把一整套全买下来,点开播放,当打发时间的背景音。   他们继续往车站走。   “我早就想问。”冒牌货说,“你是不是太压榨自己了?”   温絮白回过神,有些茫然:“什么?”   冒牌货把话照原样又重复一遍。   往行李箱里塞东西的时候,他看到温絮白的存折,也看到温絮白那些收入流水的原件。   对一个病人来说,这是不要命的工作量。   “你不该这么拼命,你不需要养两个人。”冒牌货说,“我一样可以挣钱——我觉得该是我来养。”   温絮白思索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慢慢地解释:“我是哥哥……”   “你是温絮白。”冒牌货说。   温絮白在这句话里微怔,连呼吸声也停了几秒。   “我要是早知道你的计划……”冒牌货说,“我就和你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我跟你,咱们俩。”   冒牌货说:“一起逃亡。”   温絮白没有回应。   冒牌货不急着让他相信这件事。   今晚的雪不大,风不冷,路灯很亮。   既然温絮白很久都没出来过了,他就领着温絮白透透风。   冒牌货收紧手臂,把人护得更稳当,踩着地面上被灯光照亮的那一层雪,继续往前走。   ……虽然这么说,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   温絮白把这个计划严格保密、从来不说,才是对的。   因为另一个裴陌不会这么做。   因为那是个贪婪无耻又懦弱无能的废物,就算温絮白说出了这个计划,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堆劈头盖脸的质问、一堆不屑一顾的嘲讽。   温絮白十年的全部心血,会被揉烂了摔在地上,那是种更残忍的伤害……那些钱里的一部分,是十二岁的温絮白最喜欢的攀岩装备。   是被亲手封存了结,连最后的念想也不留的一场梦。   十二岁的温絮白,亲自去跟人家谈价格,不卑不亢地要求合理价位,要求签明文合同。   在训练室静坐了一整晚后,十二岁的温絮白,也最终答应了最后一个完全算得上是无理的要求。   ——对方要他拿几块金牌当添头。   那些金牌的确不怎么值钱,只不过是代表荣誉,材料其实不特殊,只是洒了薄薄一层金粉。   那些装备是真的很值钱、很珍贵,有相当难找的限量版绝版,也有顶尖明星运动员的亲笔签名。   十二岁的温絮白把每件装备仔细打包,和金牌一起交出去,回到家就发起高烧。   高烧的少年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黑色的眼睛明净朗澈,没有任何水汽。   他这样睁着眼睛熬过去。   熬到能爬起来,倒水吞药,去看教人剪辑的付费网络课。   ……   温絮白独自这样活过十年。   从没人见过温絮白掉泪。   那个深湖一样,什么遭遇都能吞下、什么情绪都能消化的人,怎么会落泪。   即使是临死前……被剧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一口接一口地吐血,等死亡降临的时候,也并不例外。   温絮白躺在地上,到最后也始终微微张着眼睛。   那双眼睛从清透澄澈变得涣散,依旧没有水汽,生理性的都没有。   ——那像是一棵树的抵死反抗。   倘若命运要他枯萎,那么他自行干涸。   ……   想清楚这些,冒牌货开始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温絮白用这十年独自准备逃亡,他现在来说这种轻飘飘的话,既不够尊重温絮白,又不够尊重那十年。   “对不起。”冒牌货低声说,“我是想说——”   他忽然刹住话头。   冒牌货踉跄了下,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在附近找到长椅,用袖子扫干净落雪,把温絮白抱过去放下。   他心惊胆战,用身体阻挡风雪,把手小心地递过去,慢慢揭开那个眼罩。   他的手掌覆住滚热湿气。   “……对不起。”冒牌货立时慌得喉咙哑透,“对不起,对不起。”   “别难过了,别哭,我说错了话。”冒牌货慌张地用袖子替他擦泪,“我不过脑子胡言乱语,你不要听……”   温絮白靠在长椅上,枕着他的手微微摇头。   “我没有……没关系,我很好。”   温絮白安抚地按住他的手臂,轻声回答他:“我没有难过。我很好,小陌,我只是——”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仍然闭着眼,有那么几秒,他的胸腔脱力悸颤,几乎被疼痛逼得昏厥过去。   温絮白并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考虑逃亡计划时,从没设想过会有人抱起他连夜就跑。   也从没想过……有人会对他说,一起挣钱,一起拼命。   一起逃亡。   从没有过什么人,对温絮白说过这种话。   这些极为陌生的体验,带来更加陌生的、极清晰鲜明的疼痛。   像是把泛着寒气的利刃,在温絮白的世界割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口子。   有什么东西涌出来。   有什么极为汹涌,极为沉重和深邃,能将一个人的生机吞噬殆尽的情绪……从这个口子里涌出来。   轰鸣咆哮着大肆倾泻,将他措手不及地淹没。   温絮白有些紧张,慢慢出声更正:“我……在难过。”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也不会说谎,他发现自己在伤心、在难过,这个发现让他本能生出紧张。   温絮白第一次有这种体验,他甚至难得回忆起记忆里的方法,攥起手掌,脊背稍向后靠,数着心跳屏住呼吸。   他用记忆里少时蓄积力量的方法,尽力凝聚心神,想要防备什么即将袭来的后果。   ……可在他的面前,只有雪和人影。   很舒服的、轻盈飘落的雪,和陪他一起逃亡的人影。   没什么值得防备。   没有伤害匿在阴影里,随时蛰伏着等待扑食,不需要他把自己变成一棵没有感觉的树。   于是那种疼痛穿过经年,肆虐着将他持续豁开。   温絮白终于忍不住伸出手,那只手刚一伸出来,就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冒牌货死死抱住他。   “我在难过……”   温絮白伏在人影的肩上,有点茫然地轻声说:“有一天,我卖掉了我的金牌。” 第19章   温絮白在逃亡的路上病倒。   那场难过, 来时悄然安静,离开得也叫人觉察不到。   在冒牌货把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背去车站,他们坐上最后一辆离开的大巴车后, 一切就仿佛回归原位。   温絮白的计划极为完整和周密。   每段路怎么走、怎么利用时间差避开裴家的监视, 全被他考虑周祥, 找不出半点疏漏。   他们在深夜登上火车, 在摇晃的车厢里看见日出, 明亮到晃眼的太阳把云层破开。   唯一的细微出入,也只是冒牌货执意出钱,把车厢升成了高级卧铺包厢——没什么打扰, 很安静的双人间。   温絮白靠坐在床上,披着冒牌货的外套, 察觉到人影,就将视线由窗外收回。   他的眼睛的确已经好多了,不需要再戴眼罩, 能重新看清东西。   “我知道。”冒牌货兑好了温水, 把数好的药递给他, “你批评吧,我乱花钱。”   温絮白微怔, 清俊眉宇透出点无奈笑影,轻声说:“是太贵了。”   照温絮白原本的计划, 这段路要是他自己出逃, 就买硬座。如果是两个人一起, 加些钱再买成硬卧, 也已经完全足够。   可他也只这样说了一句, 就用水将那一把药片送下去。   冒牌货等了半天,有些不解:“就完了?”   “就完了。”温絮白点头, 他把手放在眼前的人发顶,慢慢揉了揉,“谢谢你,小陌。”   温絮白说:“我从没坐过这种车,很舒服,谢谢你请我坐。”   他的语气认真坦诚,没有任何窘迫,完全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局促不安的事。   就像后来的那个温絮白……被困在别墅的二楼不见天日的方寸,依然有条不紊地安排生活。   ——挣来一笔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听说非常有效的专业复健训练仪。   ——挣来一点钱,温絮白就去买期待很久的花种子,找一点陶土掺水做花盆。   这样的一个人,被流言蜚语肆意中伤,被好事者戳着脊梁说是裴陌的“累赘”、“枷锁”……说成是勒着裴陌喉咙的一根寄生藤。   冒牌货垂着头,借阴影掩饰,压去眼底冷色。   因为带温絮白逃跑更重要,他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件事,但他早晚会处理:“你不要这样……老是对我说谢。”   “我也会打工,也会挣钱。”冒牌货说,“挣得未必比你少。”   温絮白十分相信,坐端正了点头,给他鼓掌。   “……”冒牌货偶尔也叫这人气得磨牙,过去捉他痒。   温絮白其实怕痒,笑得几乎有些坐不稳,很好脾气地认输:“好了,好了,我知道。”   温絮白缓过一点头晕,轻声说:“……我知道。”   等白雾散去,他发现自己正被抱着。   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所以温絮白也并没有强撑着坐起来,靠着他抬起头:“小陌。”   温絮白问:“你真的不想留学了吗?”   冒牌货听见这件事,就恨不得杀了那个畜生:“不想,用不着。”   温絮白不把这当成是赌气,认真点头,眼里继续显出思索:“那么……你要不要考虑,做点生意?”   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不小的一笔钱,这笔钱本来就是温絮白攒下来,要给裴陌用的。   在温絮白的想法里,他十二岁后就生活在裴家,衣食住行一应花销,不论婚约是否延续,都理当返还给裴陌。   “你很有天赋,不该浪费。”温絮白说,“可以去试一试做生意。慢慢积累,说不定会由小做大。”   冒牌货蹙了蹙眉,他握住温絮白的手,正在测这人的心率,一时忘了别的事:“嗯。”   温絮白就当他答应,欣然放松下来,笑了笑:“那就好。”   “好什么?”冒牌货根本没细听,皱着眉问,“你的心率不稳,是不是难受?”   温絮白摇了摇头。   他大概有预感,无法说清来由,但随着火车远行,这种预感越发清晰:“小陌,我在下站下车好吗?”   冒牌货原本也无所谓在什么地方下车,正要答应,背后蓦地窜起刺骨冰冷。   这种冰冷扎进他的喉咙。   “……你?”他扶着温絮白,绕到这人面前,“还是我们?”   “我。”温絮白说,“你还要继续走,走远一些,等……事情过去,再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替我去瑞士,马特洪峰。”温絮白取出一张照片,交到他手里。   这是张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照片,照片里的温絮白十一岁,跨年龄段参加少年攀岩锦标赛,拿到三金一银。   照片极富动感,抓拍于登顶之前。   少年温絮白单手钉住最高支点,在无人触及的高度稳住身体,甩松被汗水沁湿的额发,回身向下望。   自由得像只展翅高飞的鹤。   ……那晚之后,温絮白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他现在靠着车厢壁,看窗外闪过的景色和灿烂的金色阳光,声音变得有些轻:“我很想去看看。”   冒牌货扶着他的手臂,隐去心惊肉跳的悸颤:“为什么不自己去?”   温絮白也回答不出,他只是有这样隐约的感觉……他被绑在了什么地方。   走得越远,离自由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   他被无数细密的丝线勒着,不准他挣脱,不准他出走,这些线看不见摸不着,勒进他的血肉和心脏。   这些细线指控他、审讯他、剖离和分割他,日夜不休,夺去他身体里的力气。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尚且并不能完全弄清楚,它们从何而来。   “为什么你不自己跟我去?”在他眼前的人影分明吓坏了,还要尽力压制颤抖,怕把他攥伤,“我们不是约好了吗?”   “我带你走——你是不是怕走不动?”拉住他的那只手在发抖,尽力将他向反方向引,“走不动没关系,我一路都能背着你……”   温絮白的膝上多了重量。   陪他逃亡的人抱住他的膝盖,不肯松手放开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种剧烈的悸颤下,有涌出来的滚热湿意,同样烫进血肉。   于是温絮白彻底改变主意:“……好。”   “好。”温絮白说,“小陌,有劳你背我。”   冒牌货抬头盯着他,因为脸色实在太差,看起来仿佛极凶狠,起伏不定的胸口却将心绪暴露无遗:“当然。”   他沉默了片刻,又低声说:“但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感觉不太好……”   温絮白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摇头。   这一刻那种鲜明的神色又出现,生动鲜活的温絮白,活动手臂舒展肩膀,连笑也轻松。   “还好。”温絮白慢慢抻了个懒腰,思索良久,得出结论,“感觉很好。”   他改变了主意,另一种选择更冒险、代价更大,但感觉更好。   他自愿这么做。   温絮白说:“感觉很好,我不算太重。”   /   火车停在下一站。   冒牌货把温絮白背下站台,拎着行李,去找下一趟火车的月台。   温絮白的身体无法乘坐飞机,他们要先坐火车去满洲里,然后转道莫斯科。   在莫斯科,就能找到直达欧洲各大城市的火车。他准备选择一辆最舒适、风景最好的,带温絮白去瑞士。   ……   前往满洲里的火车上,温絮白的身体几乎是可见的在衰弱。   火车第一次停靠,温絮白还能被冒牌货扶着坐起来,看一看外面的景色。   第二次,温絮白已经不太清醒,要睁开眼睛辨认很久,才能冲冒牌货露出很轻的笑。   第三次停靠,下火车转新站台,温絮白伏在冒牌货的背上。   他已经无力再睁眼,看一看北国的银装素裹。   “……重不重?”温絮白闭着眼,轻声问,“还能背得动吗?”   “能。”冒牌货说,“这儿很漂亮,该给你拍几张照。”   温絮白笑了笑,他能想象——在做这个出逃计划的时候,温絮白就无数次查看过沿途的照片,他能想象出这里有多漂亮。   “记得检查护照。”温絮白提醒他,“国际列车……检票口不在一起,小心走错。”   这个之前还说要提前下车的人,现在反而变得非常认真,每个环节都从记忆里翻出,检查得一丝不苟。   冒牌货的动作却越来越慢,他背着温絮白,在穿梭的人流中站住。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阵。   “是不是。”冒牌货低声问,“我们现在折返,买反方向的车票,你就能好起来?”   温絮白怔了怔,没有立刻回答。   ……于是他就知道了答案。   “我们不去莫斯科。”冒牌货背着背上的人,大步往回走,“先往回走,只走两站……只走一站。”   他太蠢了。   他低估了温絮白想要离开的决心。   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走,甚至比他都更坚定、更坦然,温絮白在上一列火车上,一定就已经有所察觉。   但只是很简单的抉择,温絮白就决定了继续跟他走。   冒牌货背着温絮白向回折返。   背上的人已经既睁不开眼睛、也无法说话了,只有很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慢慢彰显生命的继续。   冒牌货冲到售票窗口,买了最近一趟返回的火车,踩着即将发车的哨声冲上去。   他紧紧抱着温絮白,等窗外的雪原冰盖变薄,也等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一点力气,摸索着把手抬起来,安抚地触碰他的脸。   “小陌。”温絮白轻声说,“对——”   “没有对不起,不是你对不起。”冒牌货打断他的话,“睡觉,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的睡一觉。”   冒牌货说:“有地方没处理好,我去处理,你放心。”   温絮白听不懂他的话,但很相信他:“好。”   “我知道,你想去瑞士。”冒牌货把他向怀里抱,低头问,“还是很难过……是不是?”   “你放心。”冒牌货说,“金牌我也给你找回来。”   “每块都找回来,还有登山装备,等你有力气了,就给我列张单子,我重新给你配齐。”   “我们全带上,这是不是要准备一段时间?”   冒牌货一刻不停地说着:“所以你得等我一段时间,我回去处理。”   “我们去最近的医院,你一边调理身体,一边等我……”冒牌货用力收拢手臂,“你要等我,知道吗?”   他一直等到温絮白点头,等到温絮白安抚着碰触他,让他把手翻过来,在他手心写字。   温絮白慢慢地、很端正地写:一言为定。   冒牌货握紧温絮白的那只手。   他简直迟钝透顶、废物透顶,居然直到现在……才终于发现这件事。   上次困住温絮白的是时间,时间的问题他回来解决了。   但还剩下一个隐患……这隐患随时可能爆发,依然会拦住往自由里走的温絮白。   因为现实世界的温絮白,并没有随着死亡而彻底解脱。   温絮白死亡的身份,还是裴陌的“配偶”。   这是件最重要的、绝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的事,这是勒住温絮白一生的枷锁。   他现在就回去,这场一面之词的婚姻该被撕烂。   里面全部的真相该被掏出来,摊开晾晒——温絮白从来都不是什么“累赘”、“绳套”,温絮白自己一个人活。   是温絮白在被束缚,是温絮白被这场婚约摧毁了本该自由的人生。   温絮白生命里最大的累赘,扒着他吸血,将他磋磨进一场致命圈套。   温絮白的墓也不该在那种憋屈的地方,温絮白该被带去马特洪峰……温絮白的全部生命,任何一点、一丁点,都不该再和那些烂人有关。   他去绞断那些最后勒着温絮白的线,他去把那个凶手送进地狱。   ————————   裴氏的股价已经低迷了有段时间。   这也是难免的。毕竟这段时间以来,裴氏内忧外患,已经出了不少问题。   作为代言人的宁阳初成绩跌落、决裂出走,硬要说的话,倒也还能勉强算是常见的商业合作崩盘。   可裴陌这个总裁居然也状况频出,心思俨然半点都没放在公司上。前段时间更离谱,居然到处找什么道士招魂……就没那么叫人放心了。   在公司内外,有些地方,还传出了些不那么准确的小道消息……据说裴陌去了医院,开了治疗幻视幻听的药。   这一连串变故,都让知道内情的合作方与公司高层十分不安,有脑子灵活的,甚至已经开始琢磨下家。   ——这些都是不那么好的消息。   除此之外,看起来有那么一些峰回路转、叫不少人又续了口气的新消息。   最近裴陌看起来正常多了。   甚至正常得过了头。   有不少公司高层,甚至忍不住暗地里觉得……现在的裴总,比过去更好。   好得还不只是一星半点。过去的裴陌虽然商业能力不弱,但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大权独揽的创业者那些毛病也一样不缺。   现在就不一样,去那间办公室的人很少再被骂得狗血淋头,开会时也放松了不少。   会议间隙,那个裴总甚至不急着走,偶尔还跟他们搭一两句闲话。   “……反正当时开会的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部门经理们在午饭时闲聊,低声议论:“听说是原话。”   “原话??”旁边的人不敢相信,“裴总亲口跟人说……他现在这样,是那个温什么教出来的?”   “温絮白。”又有个经理接话,他当时就在会议室,听得很清楚,“裴总说他过去……有问题。”   那个经理说:“非要和温先生较劲,辜负了温先生。”   ……这话经过了一定的美化修饰。   毕竟“他过去是个畜生”这种话,不太适合在食堂这种公共区域说出来。   而当时的裴总,也的确是很平静地解释……自己过去是个畜生,完全辜负了那个人的教导。   还因为脑子可能是让狗吃了,做了不少伤害温先生的事,说了很多抹黑温先生的话。   这话谁听了都心惊肉跳,不知该怎么接。   边上还有与会旁听的记者,旁边的总经理脸都绿了,讪笑着打圆场:“年少轻狂,难免……”   “没这么好听。”坐在桌前的裴总沉声打断,“这是在杀人。”   用流言做刀,用污蔑做绳索,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这些,裴陌就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叫住总经理,让总经理带人提前召开股东大会,做好准备。   他打算把裴氏拆分卖掉。   ……这话叫总经理呆在原地,张口结舌,几乎活生生在原地厥过去。   不是不同意卖——这么说可能有点丧良心,但裴氏现在的局面还真不如拆了卖掉。   以目前裴氏的体量,架子还在,只要拆分得彻底,不论是收购哪个版块的资方,都会更愿意连部门一起全盘接手。   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保住各个分公司的职能,也保住下面打工人的饭碗。   可要是再拖下去,内部人员流失严重、外部资源也脱轨,公司全面崩盘再出售,底下的人就等着被断尾求生,甩出去自生自灭了。   目前经济状况整体低迷,一个萝卜一个坑……真要到了这一步,哪有那么多新工作好找。   下面的人本来日子就不好过,上有老下有小,到处等着用钱,这段时间里闹得人心惶惶,还不都是为了这个。   但总经理错愕的却不是这个,他分明记得,这是裴陌的死穴:“可,可是,拆分卖掉——”   ——拆分卖掉,真不会被裴总亲手剁了吗?   裴陌自尊心强到可怕,绝不会走这一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他们私下里讨论,都清楚以那个裴总的脾气……只怕宁可眼睁睁看着裴氏倒闭、破产清算。   他们熟悉的那个裴陌,恐怕宁可亲手葬送这个公司。   裴氏对裴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钱,更是权势和地位。裴陌从幼时起就被野心填满,一路不计代价向上爬,什么都搭进去了,这才有了裴氏。   要拆分出售,还不如杀了裴陌。   总经理怕这是在套话,磕磕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却发现眼前这个裴总站在窗前,冰冷的眼睛里……反倒泛起堪称残忍的嘲弄。   ……大概是看错了,这种错觉一闪即逝,总经理怀中被抛进一份文件:“你们去讨论。”   “拆得越干净越好。”这个裴总对他说,“抹去所有裴氏的痕迹,什么也不用留。”   总经理立刻拆开文件,从头翻到尾,终于压下狐疑。   这份文件相当细致、相当周密,每个细节都处理得妥当。   不是在试探,更不是在开玩笑。   裴氏是真的要被卖了。   总经理盯着眼前仿佛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几乎就要感动到当场磕个头了:“好……好好!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总经理绞尽脑汁,揣摩着他现在喜欢听的话,把人往楼上送:“裴总,这也是那位——那位温先生教您的吗?”   走在前面的人背影平静,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对。”   “这些全是他教的……”简直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停在楼梯中间,摸了摸温润的沉香木扶手,“还有这个。”   总经理有些诧异:“这个——这个楼梯扶手?”   公司的楼梯贯穿整个裴氏大楼,因为审美相当优异,远超一般同侪,不少来过的合作方和友商都夸得赞不绝口。   这批做扶手的沉香木是海运耽搁了,误在港口的,马上就要被海水和即将到来的雨季糟蹋烂掉。   他们每次路过还会聊,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份眼光、这份果断,低价抄底全盘拿下,让那些半废的木料起死回生。   “不止。”继续沿着楼梯向上走的人回答,“他做出了这个大楼。”   ……这并非强词夺理,信口胡说。   因为在公司初创的时候,杂事都被新来的助理阴差阳错,全交给了温絮白。   装修细节,工作间排布,食堂的窗口朝向、员工餐规格、用餐区的路线分流……   这些裴陌不屑一顾,烦得几乎要发疯的琐碎,全被交到了温絮白手里。   温絮白没有任何敷衍,每一样都细致处理,不擅长的就去找朋友请教钻研。   为了把这些弄好,很多个晚上,温絮白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总经理这下也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新裴总”身上有种平静,仿佛真带了那位几面之缘的温先生的影子,让人忍不住想透过对方,去弄清那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得是个多厉害、多有本事的好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这些事。   做楼梯扶手,都记得嘱咐装修工人把棱角打磨圆润。做食堂窗口,都记得避开晃眼的、会把玻璃晃得白亮的傍晚阳光。   总经理支吾半天,低声说:“真是……对不起,您别介意,真挺混蛋的。”   真是挺混蛋的。   要说这种折磨是为了真爱、为了宁阳初,现在代言人也掰了,合作也黄了。   要说是为了别的……又有什么能比人更重要的?   脸面,地位,还是权势?   还是……就非要争那一口气?   既然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较劲、这样伤害,糟蹋原本那么好的情谊?   “您过去……真不该那么对温先生。”   总经理终于还是忍不住:“您知道吗?很多人都对温先生有误解。”   总经理说:“虽然温先生不能工作,可那也是身体不行,实在没办法……您又不缺这个钱,就算——”   “他有工作。”那个裴总说,“他是很厉害的剪辑师,也擅长摄影,擅长家居设计,有很多爆款作品。”   这次总经理的眼睛是真瞪圆了:“Cypress?!?”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问总经理:“你知道?”   “本来不知道。”总经理摇了摇头,“可,可……”   ——可这个量级的、有很多爆款的、家居摄影和剪辑类博主,在最近去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因为网上有很多知名的剪辑师和设计师,都在自发地转发纪念,Cypress的名声更响。   这种事不是秘密,正相反,稍微上网勤快点的人就都知道。   谁也不清楚这个账号背后是什么样的人,甚至有现在看来相当可笑的局面——那些跟风纪念Cypress、极尽称赞之能事的营销号……上一篇帖子,就在肆意“畅所欲言”、“客观评价”依附于裴陌生存的温絮白。   ……这简直太荒唐、太讽刺了。   那个Cypress,可一点也用不着“依附”什么人生存。   哪怕是个需要花不少钱治病养病,身体非常不好的病人也一样。   有好事者算过Cypress的收入,就算从不接任何广告和推广,Cypress在各大剪辑类平台和网站上,也是最值钱的专业类剪辑师之一。   总经理震撼得瞠目结舌,他一口气把这些全说出来,又问眼前的裴总:“您知道咱们公司高薪请过他吗?推广营销部想请他帮忙运营自媒体账号,他没接,人事那边把年薪开到了八位数……”   这根本、完全、一点都不是裴陌口中,那个“庸弱平凡”的“废物累赘”。   没能挖到Cypress,当然不至于是导致裴氏陷入死局的原因……却无疑是裴氏如今在这里半死不活,惋惜错失的一根重要稻草。   以如今的网络营销流量,如果他们能挖到Cypress,如果Cypress没有因为裴陌不接电话,出那个无法挽回的意外,说不定一切都有转机。   裴陌居然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那么好、那么厉害的人,被玷污被抹黑,被说成是累赘。   人事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尽,推广营销部望眼欲穿,恨不得八抬大轿请回来的Cypress……被说成是个只会靠人家活的废物。   总经理当初被这件事愁得焦头烂额,全然想不到居然是这么回事,想到裴氏反正马上也就要卖了,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脱口:“您知道自己他妈的非常不是个东西吗?”   这话完全没过脑子,总经理脱口就知道要糟,几乎咬了舌头,有些懊恼地站住。   他看见那个裴总扶着楼梯,有点不安,跑上去:“您……不要紧吧?我气懵了,您别当真——”   被他扶住的、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扶着楼梯,慢慢摇头。   那人的脸色苍白,仿佛承受着身体里某种刀刀刮骨、寸寸剜肉的极端痛苦,眼里却又出现那种残忍冰冷的嘲弄。   “我知道。”那个人回答,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咬字却不紧不慢,“所以……我需要一份,完整的财务公示。”   一份包括完整的纳入和支出,能够证明温絮白不仅没花裴氏一分钱,甚至还是裴氏股权人之一的公示。   总经理神色复杂,仿佛觉得这样意义实在已经不大,却又在看到楼梯扶手时,转变了想法:“……好。”   “我安排人去做。”总经理说。   虽然对不是东西的混蛋来说,不论做什么都没用……但对那位温先生,至少是有意义的。   坐在食堂舒舒服服吃饭的人,至少应当知道。   那些一点也不反光、保温效果极佳,排布相当合理且优秀的食堂取餐口。   设计它们的是温絮白。   ————————   冒名顶替的“新裴总”回到办公室。   那种剧痛如同剖心、仿若噬骨,他却反倒觉得快意,把裴氏即将拆分出售的决议摊在桌面上。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会迁坟、会做财产公示,会带走全部属于温絮白的东西,找回那些金牌。   他会亲手抹去温絮白的墓碑上,和不相干的人有关的一切。   温絮白不是任何人的配偶。   温絮白是温絮白。   ——半个月前,他在满洲里折返,海拉尔站下车。   他将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小心安置好,就急匆匆赶回这里,来扯断最后勒着温絮白的那些线。   温絮白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答应在医院里等他……温絮白很擅长等待,不论这份等待的结局是什么。   离开医院后,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张从没见过的银行卡,以及一封温絮白写给他的信。   他把那封信打开,再次阅读。   他逐字逐句认真地看,几乎已经能够倒背,却依然低声念出来。   ——小陌。   温絮白披着他的外套。   在摇晃的火车上,在窗外连绵的群山苍原里,温絮白低头伏案,认真写给他一个人的信。   ——这笔经费,用来做生意,恐怕少些。   因为少些,只能先从小本做起……假如他也有相关兴趣,愿不愿做登山用品专卖?   就在马特洪峰山脚下,就在那片镜子似的湖前。   他们可以盘下一家小店,春日踏青,秋季徒步,附近听说有家百年的巧克力店。   他们可以去体验手作,做几块巧克力金牌。   他们在店里招待来探索险峰的登山客,冬天会是非常淡的淡季。他们在家煮炖菜、看电影,偶尔觉得无聊了,就试着酿一点低度数的果酒。   ……这是现实里的温絮白,一辈子都从未说出口过的梦想。   这份梦想太轻太重,重得叫现实随手覆灭,轻得……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   在愿意相信自己不会成为累赘、不会变成只会拖累别人的麻烦后,它们终于被温絮白写在纸上。   火车摇晃,那些字迹不同于平日的端正,偏于俊逸行楷,信手落笔随意布势,风骨分明。   火车上的温絮白写好这封信,医院里的温絮白同他拥抱,把信和银行卡悄悄放进他的口袋。   这样这封信就绝不会丢。   因为他坚决要陪温絮白一起去马特洪峰,这件事不容讨论、没有转圜……所以温絮白那个“提前做过于详细的计划”的习惯就又有点发作。   温絮白慢慢畅想这场触手可及的梦。   温絮白在信上写,假如他喜欢巧克力,他们可以在每个冬天分吃掉巧克力金牌,春天再去做新的。   他们可以一起偷喝一点酿好的果酒。   假如他有兴趣,温絮白想教他登山。 第20章 第一世界完   庄忱做好一块巧克力金牌。   他用小刷子扫净碎末, 拿起来问系统:“像不像?”   “像!”系统和参考图反复对照,“宿主,这里可以再加一颗榛仁。”   他们现在正在瑞士——因为被剥离出的世界支线, 因为温絮白写给冒牌货的那封信, 他们得知了温絮白最后藏着的愿望。   瑞士, 马特洪峰山脚, 采尔马特小镇。   笔记本已经回收完成, 剧情显示,温絮白最后的那部分遗物在这里。   当他们带走这些东西,支线二的进度就会走到100%。到那个时候, 他们会正式离开这个世界。   庄忱倒不太急着做这件事——因为国内和冬天的瑞士有足足七个小时的时差。   考虑到时差原因,他们的厉鬼特效在异国他乡, 也跟着从“月落日出之间”,对应调整到了七个小时前的傍晚。   #虽然离谱,但是科学#   于是, 每个太阳将落的傍晚, 温絮白的鬼魂得以到处走一走、玩一玩。   庄忱用这几天的时间, 和系统把附近都飘了一遍,去看了利菲尔湖里山峦的倒影, 也看了马特洪峰的冰川里燃烧的夕阳。   现在,他们来到这家巧克力店, 坐在店里的游客体验手作区, 试着做一块巧克力金牌。   “宿主, 宁阳初的比赛结果不错。”系统一边帮忙举着图纸, 一边给庄忱转播, “虽然还没完全恢复状态……不过拿了第二名。”   这里正在举行游泳锦标赛,他们就是跟着宁阳初来的瑞士。   宁大摩托第一次复出参赛, 完全没有信心和把握,翻来覆去辗转三个晚上,鬼鬼祟祟借走了温絮白的摩托车尾箱。   正好不知道鬼要怎么买机票的庄忱,也就从善如流,带着系统一起叠得整整齐齐,躺在尾箱里蹭了趟顺风机。   “不错。”庄忱点了点头,把巧克力沫沫扫进小盒子里,跟系统一人一半,“金牌和装备有下落吗?”   他们来寻回的最后一部分遗物,就是温絮白少年时亲手卖掉的装备和金牌。   十余年过去,装备估计已经磨损消耗、差不多无法使用了,但金牌至少应当还在。   只要还在,就该被找回去。   “已经找到了。”系统立刻翻出另一份报告,“不过……情况有些意外。”   要找到这部分遗物,难度其实不算太高——毕竟至少有三方人马都同时在找。   除了系统,还有宁阳初,还有那个从他们剥离出的独立世界支线折返回来的“冒牌货”。   现在,冒牌货已经卖掉了裴氏,毁掉了束缚温絮白的婚约和墓碑,正在处理那些分割撕裂温絮白、肆无忌惮揣测诋毁的流言蜚语。   ——这些都算不上意外,只不过是事情到这里,必然会有的结果。   真正叫系统也有些没料到的,是这些遗物现在的位置。   “宿主,它们在马特洪峰的山谷间,一个没名字的湖底。”系统说,“这些金牌和装备,被转手买了几次……最后的买家把它扔进这片湖。”   甚至不是景色最优美、视角最好,能纵览马特洪峰全貌的利菲尔湖。   那只是个夹缝间的无名冰湖,被高耸的峡谷藏着,只在太阳升落的短暂间隙里,能射到一线阳光。   庄忱放下手里的巧克力金牌,也放下刚压平的金箔纸。   “是谁干的?”庄忱问。   ……是个他们一直都知道存在,但因为从未出现,所以始终都没被特地留意过的人。   系统回答:“温煦泽。”   温絮白唯一的那个弟弟。   温家的子弟,要么去抢那个家主的位置,要么自立门户开枝散叶。温煦钧是前者,温煦泽是后者——温煦泽出走国外、白手起家,公司就在瑞士。   是做旅游方面生意的公司,依托于瑞士美丽的景色,公司发展得不错。   “半年前,他从一个攀岩爱好者手里,辗转收到了我们要找的金牌和装备。”系统说,“三个月前,他把它们扔进了那片湖。”   三个月前,正好是温絮白的死亡被确认,对外发出讣告的时候。   “因为它们没用了。”系统说,“温煦泽原本是想用它们胁迫温絮白,和温絮白谈判,让温絮白来公司帮忙。”   系统把前情整理出来,给庄忱看:“一个拿过金牌的攀岩运动员……对旅游公司来说很值钱。”   尤其卖点就是纵贯瑞士东南的阿尔卑斯山脉,任何定制的旅行线路都绕不过“登山”的旅游公司。   攀岩运动员不难找,拿过金牌、现在又很清闲的,就要稍微少些。   至于……拿过金牌、现在很清闲、适合从事旅游业,又因为身体太差,很好控制的攀岩运动员,就很稀缺了。   比起那些野心勃勃、随时可能跟客户和旅游中介联手,撬走公司原本客源的攀岩运动员……温絮白的确是非常合适的人选。   温煦泽挑中了他,于是从半年前开始布局,花了不少钱,搜集能用来胁迫温絮白点头同意的东西。   好不容易将一切都准备好,准备回国找温絮白谈判时,温煦泽得到了温絮白的死讯。   ……半年的精力和投入就这么打了水漂,也难怪温煦泽会气急败坏,把这些东西全扔进不见光的冰湖。   “宁阳初也打听到了这件事——他去翻温絮白少年时的比赛记录,知道了温絮白拿过金牌,到处想找到它们。”   系统说:“他在找温煦泽吵架,但温煦泽不见他……宁阳初正在联络专业的打捞公司。”   这是第一件意外。   ……   还有第二件,是来自国内。   系统又换了份报告:“冒牌货在往这边赶,是今晚的飞机。”   冒牌货会过来,是因为那个亲手毁了温絮白的凶手,终于把半截支线一彻底弄崩了。   ——在这之前,裴陌其实就已经连续几天没什么动静。   分割裴氏然后卖掉也好,推倒砸碎那块寒酸的墓碑、重新开启墓地,取走温絮白的骨灰也好。   一刀刀的凌迟下来,那个蜷缩在意识角落的服刑者,也不过只是痉挛两下、半死不活地动一动。   要是没有意外,或许在未来的某天,这半截支线一自行消散解体,一切也就自然有了终局。   但半死不活的凶手本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些并不是结束。   这依然不是结束。   “他还有件没料到的事。”系统说。   “卖公司、迁坟、公示财产、替温絮白正名……这些他都有了预料,知道是报复,知道自己会被报复。”   “知道了会被报复,也就有了心理准备,再痛苦再煎熬,也总有一个上限。”   “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料到……”   系统:“他没想到,冒牌货根本不是他的子人格。”   庄忱并不意外。   他把那块巧克力金牌用金箔纸包好,装进纸袋:“是什么?”   “暂时还不能肯定。”系统翻了翻总部的猜测,“可能是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的独立冗余数据……”   庄忱给巧克力称重,把系统放进巧克力碎里摇摇摇,一起放上去称:“人话呢?”   “……孤魂野鬼?”系统尽力想了半天,“这个世界的人看来,大概就是这样……宿主。”   ——但本质上,应该还是因为多次未被及时修复的BUG,衍生了大量没有及时删除的、足以组成完整意识的冗余数据。   冒牌货的数据完整度,根本就不是一个孱弱的、虚妄的子人格。   那是一组独立的、有自己思想的数据。   这件事最终摧垮了裴陌。   裴陌一直都以为,所谓“冒牌货”只是他的幻觉,是他对“假如能被温絮白好好教导”的推演和臆想。   虽然讽刺……但这种认知,或许的确能让他多少以为,自己还有些救——起码他能臆想出这样一个影子,一个知道怎么对温絮白好的影子。起码他能在幻觉里赎罪,惩罚自己,重新拯救温絮白。   “可真的是这样吗?”   系统念出关键问题:“他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   ——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卑劣的、谎话连篇的、从未承担过任何责任的懦弱凶手——真的能臆想出这些?   温絮白十二岁的时候,裴陌不敢承认对裴家的畏惧,于是把最尖锐、最狠毒的恶意,全倾泻针对向温絮白。   温絮白十九岁的时候,裴陌不敢选择温絮白的大学——那明明是个离温家、裴家势力都足够远、远到下了狠心就能跑的地方。   温絮白二十二岁,裴陌不敢承认自己的野心,不敢承认是自己想要股份,不敢承认是自己想把温絮白绑在身边。   那之后温絮白成了他的配偶,婚约完成,裴家不再限制他们。   裴陌明明就有无数次机会,和温絮白重新开始。   只要上个楼就行了,只要去问问温絮白难不难受、要不要喝一点温水……要不要出门透透风就行了。   这些事真困难到能要人的命——哪怕稍微做一做,就得蹬腿一命呜呼了吗?   “裴陌不做这些事,是因为他自卑。”系统说,“他知道自己多卑劣、多懦弱、多拖累温絮白……所以他要温絮白向他低头。”   系统说:“他不敢审视自己,所以鞭笞温絮白。”   做出这种事的,是扭曲自卑到极点,自欺欺人到极点,完全没救的灵魂。   这种灵魂,就算榨干它、剁碎它,把它扔进地狱的红莲业火里熔成汁再重炼……也搜刮不出半个敢带着温絮白逃跑的子人格。   裴陌从来都没有什么子人格,他只不过是提供了些记忆,给了个引子,提供了一场幻觉而已。   在幻觉中,“冒牌货”做的任何一个选择,裴陌都根本做不出。   想都想不出——这就像做高数题,看了答案解析,仿佛明了、仿佛悟透,再换一道新题,依旧头绪全无。   裴陌根本就学不会、想不到,要怎么好好对待温絮白。   有孤魂野鬼,潜入这场幻觉深处,冒名顶替、暗度陈仓。   偷走了温絮白。   ……   最为讽刺的是,发现这一点的,甚至是那个温煦钧。   裴氏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温家不能不过问。   迁坟的当天,温煦钧来找裴陌,想带裴陌去个地方。   “……道观?”最近名声很好的“新裴总”很冷静,坐在办公桌后,“温总不是不迷信么?”   “原本不。”温煦钧说,“但现在由不得我——我不信你有什么人格分裂。”   这段时间,裴陌的行事风格彻底变更,同过去迥然不同,做的事也一件比一件出格。   ……尤其是最近,这个人居然又去搞什么财产公示,大张旗鼓地证明温絮白的收入状况。   温絮白的事被翻腾起来一次,就牵扯温家的股价一次,温煦钧坐镇温家,被这种无妄之灾烦得不胜其扰。   “如果你真是裴陌。”温煦钧说,“不管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格……心理学范畴我不了解。”   温煦钧不关注这些,但他很清楚裴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如果你真是裴陌,你就不会做这些没用的事。”   “你会把全部精力和时间,用来不择手段地救裴氏,当个输红眼的赌徒。”   温煦钧说:“因为这是温絮白留给你的唯一一样东西。”   这是裴陌的底层行动逻辑,不论什么人格都一样,和裴家的所有人一样。裴陌的秉性是掠夺、是搜刮,是看上的就要抢过来,死死攥在手里。   如果是裴陌决定赎罪,就会疯狂地、倒行逆施地保住裴氏,哪怕搭上所有人陪葬,也会疯到输光最后一张底牌,再不剩任何筹码为止。   这也是温煦钧本来的计划——他原本打算冷眼旁观这一桩闹剧,等到适合时出手,以最低价收购裴氏的这幢大楼的。   这幢大楼的确设计得不错,细节处的人文关怀,很适合用来给宣传部门做文章,来塑造企业形象。   ……那个温絮白原来也有些可圈可点的地方。   “你不是裴陌,我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答案。”   “裴陌无法做出、甚至根本无法理解,你现在的一切举动和决定。”   “裴陌做不到你正在做的事,他没这个能力。”   温煦钧说:“所以,在你迁坟之前,先和我去道观,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件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听见了某种极细微的碎裂声。   伴随碎裂声的是抵死挣扎,那是种比这些天任何一次都更激烈、更疯狂的挣扎……如果不是冒牌货把手放在桌下,现在这两只手可能掐在温煦钧的喉咙上。   有人被这些话刺激得彻底失控、歇斯底里地嘶吼咆哮着,狂怒着要温煦钧闭嘴。   这种徒劳的挣扎,随着碎裂的加剧,变成毫无意义的闹剧。   温煦钧浑然不知这些变化。   他只是低着头,看向正坐在办公桌后,这个分明被冒名顶替了的“裴陌”。   “……这件事,很重要?”被他盯着的人问,“为什么重要?”   温煦钧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个。   因为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温煦钧给不出答案,只是无声蹙了下眉。   为了计划不被打乱,能让他顺利收购裴氏的大楼——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够有说服力。   收购大楼的确是笔很划算的买卖,但就算做不成,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不至于让温家的家主也开始被拐得神神叨叨、打听最有效的驱邪道观,亲自来裴氏找人。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还能是为了什么?   “温家主不想让我迁坟,是不是?”那人撑了下桌沿,站起身,“我是一定会带他走的。”   温煦钧想不明白,匪夷所思盯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迁温絮白的坟,和他有什么关系?   就算这个冒名顶替了身份的“裴陌”,真要把墓挖开、把碑砸碎,把温絮白的骨灰带去没人知道的地方……又怎么样?   他和温絮白并不熟,连那场葬礼也没有亲自参加。   况且那个温絮白,也不可能会愿意看见,死后的骨灰居然被放回温家。   温煦钧就算再不了解这个弟弟,也很清楚这一点:“迁坟的事和我无关,我不做干涉。”   已经起身去拿外套的那个“裴陌”,听到这句话,就仿佛得了什么最后的确认,点了点头。   “温家还有他的遗物吗?”这人甚至还问温煦钧,“如果有的话,我可不可以买走?”   温煦钧蹙着眉摇头。   温家早就没有任何和温絮白有关的痕迹了。   温絮白离开前做的那几件事,彻底激怒了温经义——毕竟没有哪个家族子弟被放逐前,会一丝不苟地把家主揍一顿,再拆了家里的训诫室。   所以,温絮白一走,温经义就狂怒着抹去了这个逆子留下的全部痕迹,连温煦钧和温煦泽也受牵连,不得不搬出去住了一年。   因为那间训诫室一直是用来惩罚继承人的,温家只有一个继承人——而“揍温经义这个老王八蛋一顿”,是温煦泽念幼儿园时,刻在书桌内膛里的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受了无妄之灾。   温经义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温絮白会做出这种事,一定是为了他们。   ……   这个冒名顶替的“裴陌”,全部重心都在温絮白,或许未必会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为免对方将来又开始折腾、找温家质疑纠缠,温煦钧提前解释清了这件事。   那人认真听完,看起来是相信了这些始末:“我知道了。”   温煦钧点了下头,也去拿衣服。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多管这件事,裴陌也好,什么孤魂野鬼也好,是什么都无所谓。   还不如放任这人一口气折腾完……以后两家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温先生。”   这个孤魂野鬼和他一起走,因为思索时的神色专注、举止安静,几乎显出些被温絮白教养过的影子。   温煦钧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秒:“什么?”   “搬出去住。”孤魂野鬼问,“是什么很坏的事吗?”   温煦钧有些错愕,停在原地,没有立刻回答。   孤魂野鬼看起来也并没真想要答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办公室,赶去迁那一方冷清低矮的坟。   ……是吗?   或许没人真想要一个答案。   因为温煦钧通过这一年,积攒力量暗中布线,才会在后来一朝反制,把那老东西送去精神病院。   温煦泽在这一年里出走,还卷走了温絮白当初落在他房间里,忘记带走的那些比赛奖金。   因为这件事没什么必要提,所以温煦钧也一直没有特地告诉温煦泽……温絮白不是忘了带走这些钱。   温絮白本来就把它们放在那。   因为小学的时候,温煦泽想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植物园春游,但温家家教极严、子弟从没有零用钱花销,没能成行。   那次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又被温经义亲手揍了一顿,连伤带吓,直接病了一个多月。   从那以后,温絮白就把自己比赛挣来的钱,分出一半,放在温煦泽的抽屉里。   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居心。   只不过是因为……那是弟弟。   温家的子弟,在成长过程中就会被敲去软弱、敲去妨碍做事的多余感情,敲去人性。   温煦泽大概也已经不记得,枕头下的水果糖、小零食,狗尾草编的兔子和狗,梦寐以求的漫画和游戏机,还有那张差点让他被父亲打死的植物园门票……在那个一个多月养病的时间里,曾经让他有多高兴。   因为,在温絮白生了病、被温家当做棋子扔出去,背着书包和行李箱慢慢走远的时候,温煦泽已经长大。   温絮白的弟弟,已经被教得和他父兄一样,只嫌这些东西全无价值、玩物丧志,叫家里的保姆全拿出去丢掉了。   ————————   庄忱和系统一起离开那家巧克力店。   刚一推开门,刺骨寒流就呼啸着卷雪扑面,几乎能听见风在呜咽。   今天一整天的天气都很阴沉,到了傍晚,这种阴沉再度加剧,抬头就是沉甸甸压下来的暗色云层。   天气预报说会下暴风雪。   这场暴风雪来势汹汹,大概会持续不短的时间。   “宿主。”系统忽然出声,“……有一个问题。”   这场暴风雪,会带来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今夜的气温会骤降十几度,冰湖一律都会上冻,上面再压上厚厚的雪层,就这样持续一个冬天。   而温煦泽扔到湖里那些装备和金牌……并没有任何防护。   那是些已经很老旧的装备,和只刷了一层薄薄金粉的金牌。   这些物品在水底,能坚持不被侵蚀毁去的时间,恐怕也不会比三个月更多了。   这一场雪封住的湖,会让它们锈蚀、分解、消失。   ……   专业的打捞人员,也在对宁阳初说同样的话。   “来不及了。”   负责人的态度很坚决,拒绝在这种天气冒险下湖:“况且,您的恩人遗失的物品,在这种环境,也未必能保存这么久。”   或许它们早就锈蚀得不成样子,在湖底暗流的扰动下,变得和礁石没什么区别。   或许就算勉强打捞上来,一见光和空气,剩下的残骸就会迅速凋朽。   这种情况下,固执和冒险没有意义。   宁阳初死死咬着牙,脸色连冻带怒沉得铁青,盯着已经结了层薄冰的湖。   ——而被他在公司门口拦下,揪着衣领、不由分说扯过来的温煦泽,有张和温絮白完全不同的脸,鼻梁上还有道疤。   这道疤是被温经义用皮带抽出来的,如果不是他躲得快,大概要被抽烂整张脸。   温煦泽嚼着块橘子硬糖,用舌头顶着,让它在牙齿间翻滚:“你非要捞这个干嘛?”   “有什么好捞的?”温煦泽说,“旧货市场上,这种东西多的是。”   宁阳初盯着这个混账,胸口起伏:“你二哥的东西,也多的是?”   温煦泽的脸色就迅速阴沉下来,挥开宁阳初的手。   “我只有大哥。”温煦泽说,“废物不配做温家人,我没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宁阳初扑上来,重重按在地上。   温煦泽吃痛,怒气上涌:“你撒的什么野?!滚开!”   “你这种反应速度,躲开你爸的皮带?”宁阳初这几天都在堵他,听了不少故事,一只手就把他制得动弹不得,“我都躲不开……你说谁是废物?”   运动员的反应神经一定优秀,哪怕游泳用不着太强的动态视力和瞬时反应,也依然要全神贯注听那一声发令枪。   宁阳初天生就有这个天赋。   可即使是这样,上小学的宁阳初,也躲不开那个喝得烂醉、拿皮带往死里抽他的烂人。   “没有人拉你,难道你能躲开?”宁阳初根本不信,寒声追问,“你管谁叫废物?是谁拉的你?!”   温煦泽瞳孔收缩,鼻梁皱了下,恶狠狠盯住他。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身边的人连忙上来拉人,宁阳初却依然把温煦泽重重往地上掼。   “谁拉的你!你不记得了是不是?不敢承认是不是?”宁阳初厉声吼,“你把他的东西往湖里扔……你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你想见他,又怕他不理你,所以弄了这些东西哄他回心转意,是不是这么回事?!”   “你高高兴兴准备回国,想把他接来瑞士——你不敢承认对吧?所以你咬死了是商业谈判。你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他合适,就一直磨蹭,拖了半年。”   宁阳初大口喘着粗气:“结果他死了……你想不通他怎么敢死,你气坏了,你看见这些东西就烦……”   这次恼羞成怒的变成了温煦泽,他扑上去,一拳重重砸在宁阳初脸上。   宁阳初被砸得偏过脸,吐了口血沫,盯着被薄冰盖住的湖。   ……他当然知道,他也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大言惭惭地说别人。   他只是实在不知道,还有谁能替温絮白说这些了。   还有没有什么没犯过罪、没当过凶手和帮凶的人,能替温絮白告诉温煦泽……这些东西真的很重要?   真的很重要。   它们是十二岁的温絮白亲手埋葬的梦。   这场梦曾经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只差一点点,温絮白就能来瑞士比赛,亲手攀爬这座山了。   和他们这种凑活乱七八糟活着的人不一样……那个温絮白,决定了什么事就全力以赴,做什么都认真、都执著,都把生命里的每一分力气用上。   宁阳初不敢想……这样的温絮白,在十二岁那年会有多难过。   放弃梦想有多难过,亲手卖掉金牌有多难过,这不亚于把胸膛剖开,把心脏摘出来。   这些东西原本是可能被找回来的——就算已经来不及交给温絮白,也可以永远买下一家山脚下的客栈,把它们就挂在墙上。   用玻璃罩严严实实罩上,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每当有背包客来,就给他们介绍。   介绍这些金牌曾经属于一个多厉害的好人。   让这些攀岩装备,再也不用憋屈在小箱子里,就堂堂正正挂在窗户对面的墙上。   让它们对着马特洪峰,代表一个差一点就来造访它的好人,每天都骄傲地致意,问候阳光和雪山。   ……原本是有这个机会的。   宁阳初几乎失了全部力气。   他就这么摔坐在地上,闭了半晌眼睛,扯住一言不发、脸色冰冷的温煦泽。   他的嗓子沙哑,低声说:“求你了……”   温煦泽反倒在这时打了个颤,倏地盯住他。   “……你还有办法吗?”   宁阳初低着头说:“这真的——真的很重要,对不起,我刚才不该冒犯你。”   “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没办法了,我很想这么跳下去……”   宁阳初是真的很想就这么跳下去。   可这里没有浮潜的装备,就算有,附近盯着他的打捞队也不会也允许他这么做。   “我做不到,水太冷了。”宁阳初低声说,“我捞不上来……”   他因为绝望而失魂落魄,所以也并没留意到,他每说一句,温煦泽的脸色就铁青一分。   不是运动员的人……有一部分,尤其是被敲去感情、视共情为耻辱的一部分人,是无法很快理解,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的。   进入叛逆期的温煦泽,彻底接受了那一套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开始不再把温絮白当回事,开始听进去温经义的话。   等后悔的时候已经晚了。   等远走的温煦泽在某个深夜,悚然惊醒,想明白温絮白比赛挣来的钱为什么会放在他那,已经晚了。   很晚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温煦泽没能从父兄那学来任何有用的东西,只会勒索、谈判、威胁和交易。   他只是想用这些东西……勒索温絮白,让温絮白来瑞士。   不就是爬山么?   他现在已经有了个旅游公司,有什么难的呢?   温煦泽不知道,这些东西对运动员这么重要,因为在他小时候,乱玩乱扔这些东西……温絮白从不对他生气。   二哥从不对他生气。   温絮白只大他一岁,却比他稳重很多。   被弟弟闹着要抱,温絮白就放下手中的训练视频来抱他,从口袋里变出不同味道的水果糖。   ……看着失魂落魄的宁阳初,温煦泽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走。   他边走边掏手机,不停翻找这些天来看过、存过,却从没联系过的打捞公司。   他不知道该联系哪个,天越来越阴,风雪开始变大,越来越不适合再下湖打捞。   温煦泽不停翻手机,他被绊了下,失去平衡险些摔倒,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   温煦泽抬头,错愕怔住。   ……他费解地看着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的人。   温煦泽张了张嘴,低声问:“……大哥?你来干什么?”   “不知道。”温煦钧蹙了蹙眉,推了下这个站没站相的弟弟,叫他自己站稳。   这趟瑞士之行根本毫无意义,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必要特地来这里看一眼温煦泽。   温家没有亲缘可言,他和温煦泽倒没有同温絮白那么疏远,偶尔也会有些联络,但犯不上特地见面。   ……又或许。   温煦钧抬头,看阴沉滚云下高耸的三角锥峰面,难得有些烦躁地承认。   又或许,他并不是来看温煦泽,只不过是来看看这座山。   近来的事太多太杂,搅得人心绪跟着不宁,温煦钧还以为……那个孤魂野鬼,会把温絮白的骨灰带来这座山。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尽快离开,暴风雪已经初现端倪,很快就要吞噬整个山谷。   他们再不走,就要被困在这鬼地方。   “我听说你们闹的事了。”温煦钧沉声说,“丢人,跟我回去。”   宁阳初是个外人,温煦钧责骂不了,可温煦泽居然也丢人丢到瑞士,跟一个外人在这里像混混一样厮打。   温煦钧不准他在这里丢人,扯着这个没出息的弟弟,转身就要朝山谷外走。   温煦泽的脚钉在地上:“我不回去,我——”   “没有公司会接,我都联络过了。”温煦钧的语气愈严厉,“不准在这犯浑——你难道觉得他真会在意?”   温煦泽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咬了牙抬头。   “他那种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温煦钧说,“他就是这种脾气。就算他还活着、本人就在这,也会说算了。”   真要论起来,温絮白才是他们兄弟几个里,最冷静、最现实的。   现实到从不逾矩、从不意气行事,冷静到当木已成舟,就把一切吞下去。   这种仿佛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忍耐的脾气,会在无形中吸引伤害,这大概也是温絮白的真正死因。   温煦钧拎住这个弟弟,示意停在原地的打捞队也带宁阳初走,走出几步,温煦泽却以前所未有的力道剧烈挣扎起来。   “别胡闹了!”温煦钧的耐心告罄,厉声呵斥,“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你二哥不会在意,他根本——”   温煦钧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被他扯着的温煦泽实在太反常。   温煦泽盯着湖对面,脸色煞白,僵立在原地。   “二哥。”温煦泽低声说,“二哥,二哥……不能下去。”   他几乎是拼了命推开温煦钧,冲去湖边,朝雪雾弥漫的对岸嘶声喊:“别下去!二哥,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买新装备……我叫人给你一比一仿制金牌好不好?用纯金的!你别——”   风雪呛住他的喉咙,温煦泽发不出声音,双目赤红,急得青筋暴起。   温煦钧的脸色彻底冷下来,大步走过去。   他想要斥责这个弟弟太软弱、太感情用事,可当视线落在冰湖对岸的风雪尽处,瞳孔却也极错愕地一颤。   ……是错觉吗?   还是这世上,生死轮回,真有鬼魂。   ————————   庄忱做好了那块巧克力金牌。   他在金牌的金箔纸外,又额外加了条绶带,看上去就和本来的样子更像。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小棉被,被风雪刮得乱飞,“我们真的要跳下去吗?”   庄忱就低头问温絮白的设定:“真要跳下去吗?”   系统在风里呼啦啦地响。   它其实一直想问——虽然一直都忘了,但系统其实很想知道:“宿主,温絮白的数据……是什么时候醒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不再仅仅是一个角色、一段数据,一个只能经受一切的设定。   温絮白是从什么时候活过来?   庄忱盘膝坐下来,琢磨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应该……是骑大摩托的时候。”   系统有点惊讶。   它想过很多种可能——可能是葬礼上,可能是某次伤心欲绝的怀念,可能是某场刻骨铭心的伤害。   可它没想过,居然会是一个这么简单的答案。   “就是这么简单。”庄忱说,“我骑摩托,有些人在偷偷高兴。”   很微弱的、有一点新奇的,纯粹明净的高兴。   好像因为觉得这样实在很帅了,还忍不住看后视镜,然后有什么细微的雀跃活过来。   ——所以,庄忱并不认为,要捞这些对温絮白最宝贵、最重要的东西……有必要再等上三个月。   “准备好了,我们就下去。”庄忱说,“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厉鬼化的温絮白认真做准备活动、认真热身,白皙的耳廓微微泛起血色。   因为太久没热身过了,他的动作稍微有些生疏,但很快就变得熟练,变得完全得心应手。   他像是从没生过病,像是从十二岁健康地活到了二十二岁、又继续痛痛快快地活,身手矫健得能徒手攀上险峰,能在暴风雪里纵身跃入冰湖。   系统变成块石头,来回滚了两圈,挑好最薄的一块冰,咔嚓一声砸开。   冰凉的水花飞掠起来。   庄忱跟着非常擅长攀岩的温絮白做了一整套预备活动,抬抬胳膊、动动脚踝:“准备好了?”   温絮白的眼睛清亮,他有点腼腆地抿了下嘴角,深呼吸了下,用力点头。   ——这个反应让他看起来几乎只有十二岁。   庄忱就一本正经地把巧克力金牌挂在脖子上,系统掏出喇叭,配合着放运动员进行曲。   这样的一点小玩笑,就叫这个很好哄的厉鬼耳朵通红——温絮白立刻很珍惜地停下动作,完全认真郑重地道谢,一点一点把巧克力金牌吃干净。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去。   湖水很清澈,温絮白眼力很好,已经看见他的宝贝。   金牌和装备躺在水底,因为冬季湖水平缓,锈蚀得并不严重。   飞机掠过云层,有几趟航班因为风雪误了机,现在正在云层上赶路。舷窗玻璃反射太阳光,滑过飞机银色的涂层。   一线阳光就这么穿过黑压压、沉甸甸的云隙,探头渗下来,落进清澈冰凉的湖水。   岸对面嘈杂喧嚣,有人挣扎、有人嘶喊,有人茫然地愕住,下意识向前迈步。   迈不过去,隔开他们的不止一片冰湖、一场风雪,还有生死。   还有生死。   ……   风雪呼啸,冰湖粼粼。   温絮白跳下湖水,并不告别。 第21章 番外:温煦钧、温煦泽   温煦钧从不了解温絮白。   而现在, 他终于意识到,他或许也并不了解温煦泽。   /   那天在湖边,温煦泽不肯走, 险些就要拖延到暴风雪将山谷吞没。   温煦钧一拳将这个弟弟砸在地上, 叫人将他强行拖上车, 将遮光板全升起来, 不准温煦泽再看那个湖。   温煦泽被他带来的保镖控制, 还拼命要往车窗边凑,从遮光板的缝隙里向外看。   ……这让现任的温家家主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过去。   温煦泽还在上小学, 被温经义那老东西打到半死,病了一个多月, 也被温絮白照顾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的时间,实在算不上很久——温煦泽身体好了以后,温絮白就要出远门比赛。   为了照顾弟弟, 温絮白已经推掉三场很重要的比赛了。   温煦泽无法理解体育比赛, 温家不教这个:“二哥为什么要出远门?”   “二少爷要去做很厉害的事。”   带他们的老管家很慈祥, 弯下腰耐心解释:“很厉害、很重要……二少爷从去年就开始为这场比赛做准备。”   老管家说:“二少爷一直很期待它。”   温煦泽就不情不愿地安静下来。   因为温絮白要走,温煦泽已经和二哥闹了好几天别扭, 冷冰冰板着张脸,半个字也不肯多说。   老管家要送温絮白去机场, 问温煦泽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温煦泽用力砸枕头, “二哥要比赛, 不要我。”   管家苍老慈和的面庞上, 露出些隐忧, 却终归还是无法多说:“……二少爷怎么会不要你?”   温煦泽低着头,不去看门外的身影。   老管家回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温絮白, 轻叹口气,打开行李箱,取出温絮白给温煦泽买好的新漫画。   温煦泽想要二哥、不想要漫画,就又发起脾气,把这些东西全摔到地上。   漫画书乱糟糟掉在地上,摔得皱了、折了角,就没法再抚平。   老管家能做的,也仅仅是重新把它们捡起来。   “你知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做这件事,轻声问温煦泽,“说这种话、做这种事,会让你二哥很难过?”   当时温煦钧也在——他来医院接这个三弟回温家,听到老管家明显越界的话,就不赞同地蹙眉。   但温煦泽的脸色变了。   温煦泽光着脚,几乎是打了个寒颤,抓着刚捡起的漫画愣在床边。   老管家并不多说,朝温煦钧躬了躬身,就把行李箱重新打好,陪同二少爷一起离开。   温煦泽一直在原地愣了很久。   久到温煦钧开始失去耐心,才被这个回过神的三弟一把抓住,不由分说、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央求他,要去机场给二哥道歉。   温煦钧那时也只有十几岁,多少有些心软,让司机在回家中途改道,向机场方向走。   ——可还是走得慢了,路上遇到堵车,飞机却已经如期起飞。   那个时候的温煦泽,也是像现在这样,为了看清天上的飞机,拼命要往车窗边凑。   “二哥,二哥对不起。”温煦泽抱着所有的漫画,慌张地一本接一本整理,“我错了,我不该摔书,二哥,别生气,别不要我……”   他太慌乱了,那些漫画书越弄越糟,呲啦一声,就撕开很大的口子。   温煦泽盯着漫画书,再看窗外空荡荡的天,眼泪开始涌出来。   那天的温煦泽哭得撕心裂肺、哭了整整一路,哭得像是这辈子都再见不着温絮白。   ……   温煦钧从久违的记忆里回神。   这些年下来,看来这个三弟并没什么长进,惹了二哥生气以后,做出的事……居然还是二十年前的老一套。   温煦泽还是只会慌张地道歉,向二哥道歉、也向宁阳初——后者一动不动坐在角落,像是尊失温的石像。   温煦泽不停在手机上搜索,对照着记忆找那些装备,找定做金牌的厂商。   他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扯住宁阳初不停地问,这个一不一样,是不是长得和那个差不多。   “你是运动员,一定比我懂。”温煦泽扯着宁阳初,声音发着抖,“是什么样的金牌?这个像吗?”   ——大概是他实在太聒噪,连一个不会动的石像,也被吵得不得不抬头。   宁阳初慢慢抬头,接过温煦泽的手机,看了看:“不一样。”   温煦泽的脸色苍白下来。   “不一样。”宁阳初说,“没有一样的金牌,没有一样的装备。”   他向温煦泽解释,想要找到完全一样的装备……就好比要找到一根已经用了很多年的、不慎丢失的旧钢笔。   哪怕是同样的牌子,笔尖的磨损、笔身的弧度,甚至连笔盖扣在笔尾时留下的细微刮痕,都不可能一样。   哪怕真有那种极为出色、手艺极为精妙的匠人,真的能做到几乎一比一复刻,拿到手里的一刻也会觉得别扭。   因为是随身的东西,已经太习惯它的重量、温度、触感,已经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不能强行要求一个人,忘记、不在乎、随意替换,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宁阳初没用什么特别的语气,甚至没有生气,只是很细致地把这件事向温煦泽解释清楚。   至于金牌——金牌就更不一样。   “假如,你小时候。”宁阳初说,“有本很珍贵的漫画,是很重要的人买给你的。”   “你期待了很久、为这努力做了很久的乖孩子,每天都铺床单,都跑到门口等。”   宁阳初并不知道更多内情,他只是本能地打比方:“这样一本漫画,你每次翻开它,就能想起当初看它的情景。”   就能想起……把漫画很神秘地藏在身后,一下子变出来的人。   能想起挤在床上一起看漫画,帮忙翻页和展平书页,很细致地理好每片页角的那只手。   能想起那个晚上的灯光,能想起窗外不算好的阴沉天气,能想起惬意温暖的室内。   ……能想起对这本漫画的一切期待、获得时的喜悦、翻阅时的满足,能在想起和它有关的一切事和人。能在一瞬间回到得到它的那个傍晚。   “这样一本漫画。”宁阳初说。   “来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进水里泡烂了。”   温煦泽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   他攥着手机的手变得僵硬,变得不会动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渐有某种巨大的、无处逃脱的强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现在有人说,再给你买一本新的。”宁阳初说,“和旧的一模一样,一个字都不差……”   “行吗?”宁阳初问他,“你要吗?”   温煦泽抓不住那个手机。   车身被呼啸的暴风雪刮得晃动,手机就重重砸在底厢上。   温煦泽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车外的风雪,也忘了正在疾驰的车,居然想要去拉开车门。   打捞队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温煦泽的脑袋撞在车厢上,很重的一声,他几乎没怎么挣扎,身体就软下去。   宁阳初在问他最后的问题,又或者宁阳初没说话。   是他想起,后来老管家在发现他深夜跑去买漫画时,替他向家主遮掩……却又很轻、很无奈的叹息。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那些叹息,所以温煦泽终于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所以在被脑子里的声音诘问。   “现在,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知错了。”   “知道错了,很后悔,想赔更好的,更贵重、更新的。”   “有用吗?”   “来得及吗?”   ……   接下来的一个冬天,温煦钧都没有离开瑞士。   出国度个假、散散心,待上几个月,对温家的家主来说,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过去也总出国。”   温煦泽说:“大哥,你记得吗?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给我们开门。”   ——得病之前的温絮白,是很擅长在一切情况下逃脱的。   温经义根本困不住他,温絮白能徒手速降几十米的高难度攀岩墙,有根绳子就能走——就算没有绳子,也只不过是稍微增加了点危险性。   温家的二少爷,沉静温润、舒朗从容、极有主见……擅长爬墙。   这事能活活气死十个温经义。   “我胆大,二哥一开门我就跑,你一开始还不敢。”   温煦泽低着头,笑着轻声说:“后来你也忍不住了,也开始往外跑。”   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温絮白九岁,他比二哥小一岁,温煦钧十四岁。   二哥放他们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来的那天,他们还赶不回来,二哥就骑自行车去很远的路口,替他们放哨。   “后来我就学坏了。”温煦泽说,“我跟老王八蛋学得不是东西,揣测二哥,把这当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岁的他,已经白眼狼到会质问二哥……过去每次放他们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让他们玩物丧志地废掉。   温煦泽低声问:“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温煦钧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锋利的东西弄远:“总归不是自残。”   “你二哥不会想看你这样。”温煦钧冷声说,“你脑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温煦泽就开始变得不对劲,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   这样又过了没几天,温煦泽开始跑去看人家攀岩。   没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来就尝试室外攀岩,还是最危险、最难的线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温煦泽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体验这个项目,也没人敢拦……结果温煦泽在一个点位脱手,向下摔了几十米,手臂几乎被划烂,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岩石上。   到这一步,温煦钧也只当他是失手,在医院盯了他一段时间,就把人带回家休养。   可温煦泽胳膊上的伤一直不见收口,反反复复感染发炎。   有天温煦钧觉得不对,推开浴室的门,才发现他居然把它们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让他原谅你的办法,就是这个?”温煦钧冷嘲,“继续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软,把他架在火上烤?”   温煦泽的脸色就又苍白下来,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摇头:“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没有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温家没教过,一件不能放弃的事,又没有任何可供选择的解决办法,要怎么办。   在温经义教给他们的道理里,没有解决办法的事,就是该被放弃的。   就比如……生病的温絮白。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忆,十岁的自己、十一岁的自己,都对二哥说过多残忍的话。   这些话是不是都比岩石还锋利、比刀还锋利?   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训练发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着哄他的二哥,听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话……怎么就苍白成那个样子?   温煦泽控制不住地回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每想起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伤口全弄开。   ……他去医院找温絮白。   温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见他进门,就放下手里的书微微坐直。   温絮白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着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脑:“这又是干什么的?”   温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温润的黑眼睛里。   “过去那几年,你趁我不懂事,拐着我打游戏、看漫画,怂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着那些水果糖:“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药?”   ……温絮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絮白只是思索了一会儿,就慢慢垂下视线,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这个动作里,原本就因为生病很苍白的人,变得更不见血色、几乎成了透明的。   “没有放药。”温絮白很认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温絮白剥开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那是颗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温絮白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飘落的雪花。   看着那个和记忆里已经分明不同、单薄清瘦得几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没来由的心虚侵蚀,停下无意义的质问。   他逃出那间病房,没有回头——他知道二哥也没回头。   他逃到楼下,向上看的时候,二哥还是很安静地靠在窗边,看天上落下来的雪。   温絮白没有低头看,但即使不用低头,大概也猜得到……医院楼下停着温家的车。   温絮白不坐它,这是“温家子弟”才有资格坐的车。   老管家已经被辞退了,现在负责教导他们的,是温经义的贴身秘书。   “做得很好。”那个贴身秘书说,“你问清想要的答案了吗?”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会随身带水果糖,只是因为他喜欢吃。   但这点微弱的良知,被疯狂增长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压下。   他看不起过去那个没出息的自己,急着“悬崖勒马”、“回头是岸”,迫不及待和过去的自己割席。   “问清了,没意思。”他盯着这辆车,“我现在能算是个温家人了吗?”   对方很满意,朝他伸手:“当然。”   他被允许坐进车里,是很豪华、很阔气的车,他忍不住又回头,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个星期后,温絮白的病情稍微稳定,就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温家。   温絮白收好自己的东西,并没和任何人告别。   ……   “大哥。”温煦泽艰难扯了下嘴角,他低声说,“我是前几年……知道错的。”   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不如改成“前几年放弃自欺欺人”。   因为实在欺不下去了……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疯狂地想见二哥、想把二哥接来瑞士。   二哥不是喜欢爬山吗?他现在可是在最适合爬山的国家。   小时候不懂事,他干过些不是人的事、说过些不是人的话,二哥肯定到现在还生他的气。   那就先把人弄来再说。   然后大不了再软磨硬泡,程门立雪、负荆请罪。   ……想通了这件事,温煦泽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温煦泽半年前买到那些装备和金牌,为了找这些东西,却找了整整三年,砸进去了一大笔备用资金。   ——他不敢空着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见他。   温煦泽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终于提出了个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个最普通的商业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来再现身,这样行不行?   二哥要是还生气,他就跪下认错。   每天都去认错道歉,这样坚持一两年、三四年,坚持个十年……是不是能让二哥心软?   哪怕只是心软一小点,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说几句话,这样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过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温煦泽哑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就该在那个攀岩点摔死……”   他又去扯手上的绷带,温煦钧死死将他按住,厉声呵斥:“你是不是疯了?”   “我现在没疯,大哥。”   温煦泽的脸色惨白,盯着他,声音沙哑:“……我过去疯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过得不好。”   温煦泽几乎是艰难地、逐字逐句地把这句话吐出来,像是剖出最深处的那块早污糟透了的骨头。   一个最卑劣、最贪婪自私、最见不得光的龌龊想法。   温煦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想,可能……”   ……可能、万一,他等二哥最难熬的时候,把这个提案递过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   温煦钧的脸色这些语无伦次里变得铁青。   他知道温煦泽的意思。   温煦泽是想,拖到温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这种想法的初衷来自于畏惧,来自于很清楚自己过去做的事不会被原谅。所以不得不使尽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论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从开始这么做的一刻,就已经彻底再不容饶恕……   “我,我是,这么想的。”温煦泽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臂绷得太用力,伤口全裂开,血又渗透绷带洇出来,“我犯了大错,我没救二哥。”   温煦钧一言不发地起身,去拿新的药和绷带。   可他还没等转身,就被温煦泽拖住。   那些血洇透了绷带,变得越来越多,沿着温煦泽的手淌下来,流到他的手上。   “大哥,你在瑞士,不走。”温煦泽无助地盯着他,“也是因为,因为这个,对吧?”   大哥比他聪明,能夺下温家,是不是能想出办法?   是不是能告诉他——事情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办法?   他要怎么赎罪……   温煦钧的瞳孔几乎在这句话里悸栗,他重重甩开那只手,用力擦手上的血。   他几乎是神经质地不停擦拭,可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温煦钧匪夷所思地盯着他,“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温煦泽被他吓得激灵了下,向墙角蜷缩。   ……现在的温煦钧和温经义很像,温煦泽小时候,就是这么险些被温经义打死的。   现在没有二哥来拉他了。   “你……不是,为了这个。”温煦泽艰难地、音量极微地问,“才提前……动手的吗?”   任何人都知道,温煦钧夺下温家的时机,根本就不合适。   太仓促、太欠考虑……也太不合理了。   明明再熬上几年,老东西身体不行,也就自然会退位,把温家交给温煦钧。   温煦钧是温家培养的继承人,铁板钉钉,没有任何人威胁他。   ——非要父子相残,把温经义逼进精神病院,让温家损失惨重到一度跌落出世家,股价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稳……图什么?   图什么呢?   别人不知道答案,但远在瑞士的温煦泽不用问就知道。   这是他这个傲慢的、永远要保证一切都尽在掌控的、永远不会低头的兄长,在向二哥证明这件事。   “温家已经易主。”   温家已经不是温经义的温家了。   温经义做的一切决定,都可以推翻。   包括驱逐温絮白。   ……   温絮白比温煦钧小了五岁。   温煦钧没有照顾过这个弟弟,一直都是温絮白照顾他——三岁的温絮白,就已经学会偷偷溜进训诫室,给大哥上药了。   还在上幼儿园的温絮白,捡到大哥的生日纸条,帮忙藏起来,没让温经义看到。   这让温煦钧躲过第二次皮开肉绽,温絮白去他的房间送药,还请老管家帮忙,熬了补身体的汤。   温絮白把这些东西摇摇晃晃端去,很认真地对大哥承诺,自己会实现大哥的生日愿望。   一定有一天,他会拆了那个训诫室。   温煦钧背上全是伤,从沙发上勉强抬头,看了这个路还走不稳的弟弟一眼,就又伏回去   “这关你什么事?”温煦钧低声说,“你不必管。”   他很疲倦,不想哄孩子,只想休息。   ……然后三岁的温絮白就捧住他的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又抬起手臂。   他小小的弟弟,抬高手臂,打着圈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地轻轻拍。   连他们过世的母亲……也没做过这种事。   母亲和父亲是商业联姻,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打拼各自的事业,对他们兄弟几个的关注并不比对公司股价多。   他们的母亲在前几个月过世,温絮白带着黑纱,茫然站在陵前。一位来吊唁的女性宾客心疼他,把他拉倒角落,揉一揉脑袋、抱着哄了一会儿。   三岁的温絮白就学会了,踮起脚趴在沙发扶手上,很努力地哄哥哥。   温煦钧把他推开,曲起手臂,把脸埋进去。   “你为什么是这种脾气?”温煦钧的声音困在手臂里,“我不想要你这种弟弟。”   温家为什么会出一个这样的孩子?   他根本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这种不是一个世界的、多半是投胎投错了的弟弟?   温絮白不因为这话生气,盘腿坐在沙发边,自己摆弄那些药棉纱布。   三岁的温絮白牢牢记住医生的嘱咐,每过五个小时就给温煦钧的伤换药,隔一阵就揭开纱布,给伤口通一点风。   被温经义惩戒、不准家庭医生来处置的那些深夜,每一次都是这样。   有时温煦钧吃了止痛药,昏沉睡去一觉醒来,还能看见温絮白。   温絮白就坐在离沙发不远的地毯上。   很小的一个小孩子,借着一盏很小的灯看书,不打扰他,但也不离他太远。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温煦钧都控制不住地想让这个弟弟走远。   ——走得越远越好、看不见才好,不要总是在他面前晃,提醒他世上还有这种人。   还有一个和他们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就像是一群人,本来就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极夜,每天照常生活、照常做事,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某天在他们之中,忽然有人带了一盏灯。   即使是一盏其实很温暖、很柔和的灯,在他们的眼里,也只会既灼烫又刺眼。   有人想把灯丢远,有人想把灯砸碎。   温煦钧在这些人中算是前者,他没想对温絮白怎么样,只不过是想让这个弟弟离远些,不要碍眼而已。   温絮白实现了他这个愿望。   温絮白……还实现了他的另一个愿望。   这个弟弟离开温家后,在温经义鼻青脸肿的雷霆暴怒里……温煦钧得知,训诫室居然真的被拆了。   被拆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所有螺丝都拧下来,所有曾经把温煦钧折腾到死去活来的“刑具”,都被拆到报废。   这场无妄之灾殃及温煦钧,他不明白温经义为什么迁怒他:“不是我做的。”   那老东西盯着他,神情是暴怒的阴鸷:“做这件事,对谁有用?”   温煦钧这次无话可说,他自己去找拆不掉的鞭子,交给温经义。   ……可温经义没打他。   温经义盯着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弟弟,举报他老子家暴……举报了多少次?”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句话里凝住。   ——他想起温絮白后来,也莫名挨过的那么多次监禁。   温絮白很能逃脱,怎么关都能逃出去,温絮白也很擅长跆拳道,温经义根本抓不到他。   所以这些惩罚对温絮白来说,并不算严重,最严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温经义被家庭暴力调查令气疯了,拎起椅子砸向温絮白。   温絮白躲开了椅子,但被砸碎的木片划破,立刻血流不止,一晚上都没能顺利止血。   因为这件事,温絮白去了医院做检查,查出了那个治不好的病。   “他临走……还举报了一次。”温经义扯起冷笑,用力掰着这根鞭子,“所以就先放过你。”   这次举报没那么容易糊弄,温絮白带着自己的伤去做鉴定,让温经义变得很被动。   为了洗清嫌疑,也为了避嫌……温经义只能捏着鼻子吞下倒霉,把剩下的两个儿子轰出去住上一年。   至于另外那个胆大包天、再三挑衅他的底线,临走还敢摆他一道的小王八羔子……   温经义冷嘲,眼底格外阴冷:“他以为……裴家是什么好地方?”   “让他折腾吧,反正这小子也活不长了。”   温经义去问了医生,想起来就觉得快意,语气变得恶毒:“十年……八年?活个十年也就顶天了,路都走不了,干什么都要人帮,他就该这样……”   温煦钧的瞳孔在这些话里凝成冰。   ……接下来的时间里,温煦钧不择手段积攒实力、埋布暗线,完全推翻之前韬晦的计划。   温煦钧向温经义出手,把整个温家打了个天翻地覆。   温煦钧把温经义亲手送进精神病院,夺下温家,刚好是温絮白离开的第十年。   “然后……呢?”   温煦泽瑟缩了下,抱着膝盖,蜷得更紧:“大哥,你为什么……不问二哥,要不要回家?”   温煦钧站在原地,盯着灯光下的一小片阴影。   因为……温絮白不会再回温家。   因为那是“温家”,不是温絮白的家。   ……那么,为什么不问一问温絮白,要不要去温家做客?   为什么不撕毁婚约、和裴家撕破脸,就把温絮白抢回来——反正温家也被折腾成这样了,就破罐子破摔不行么?   温煦钧并非没有这个胆量,也并非狠不下这个心。   他只是……觉得这样,并没有任何把握可言。   他习惯了斟酌得失,习惯了衡量难易。温絮白的身体并没像医生预期的那么差……这让他能开出的条件,变得不够有说服力。   不够有说服力,很可能会被拒绝。   那么就再等等……选择一个更合适、更有可能软化温絮白,更容易让温絮白原谅他们的时候。   等等,再等等。   温煦钧甚至没有发觉,他在用这种冷血到可怕的态度……审视自己的弟弟。   像审视那座准备趁火打劫、低价抄底,用最合适的价格收购的裴氏大楼。   得知温絮白的死讯时,温煦钧的反应,甚至也很像是错失了一笔不错的生意。   有些可惜、认赌服输。   温煦钧有承担后果的能力,他承认自己出手太晚、错过了关键时机。   因为太想要占据优势,耽搁太久,以至于失去了最后抄底的机会。   有些可惜,他失去了温絮白。   ……   这之后不久,温煦钧就离开瑞士,回到了国内。   温煦泽的状况不算太好,因为频繁的自伤举动,他被送去住院治疗,但效果并不明显。   但温煦钧留在那,也没什么意义,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温煦泽只会不停和他回忆过去的事。   温煦泽会用很快活的、有二哥宠着的语气,事无巨细地回忆每一件事……只是这些往事的结尾,无一例外都会变得鲜血淋漓。   因为这原本就是事情的原貌。   他们让事情到这一步,他们火上浇油、袖手旁观。   温煦泽甚至很想弄出什么幻觉,可不论是幻觉还是梦里,都没有他的二哥——冬去春来,那片无名湖水化冻,打捞队一无所获。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装备、没有金牌……那个游泳运动员说,可能是被絮白哥取走了。   这个称呼让温煦泽停在原地。   然后,温煦泽露出一点非常小心翼翼、非常试探的笑容,磕磕巴巴地学着念。   他念不好。   但这回的温煦泽转了性,没因为这种事气急败坏、再去乱摔乱砸什么东西,只是趁没人注意,就溜进那片没名字的湖里去。   ……那个游泳运动员和打捞队发觉得尚算及时,慌忙把人捞上来救活。   温煦泽躺在湖边,睁着眼睛看天。   他还能喘气、还有心跳,他怎么都死不了。   他不得不一直后悔。   “大哥。”他对温煦钧断断续续地说,“我早点去找……早点承认就好了。”   “怎么办,我为什么不早承认?”温煦泽说,“是我想要水果糖,是我想要漫画,是我想要……”   ……是他想要二哥。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   温煦钧实在受不了,被温煦泽拉着,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问“大哥,怎么办”。   温煦泽依然留在瑞士,大部分时间住院,稍微好一点就解开约束带,偷跑出去登山。   温煦钧回了国,他依然在温家,依然做原本做的事、做原本的那些生意。   直到某一天。   很平凡、没什么特别的一天,夜里的他结束工作,回房休息。   风把窗帘不停扰动,温煦钧不知为什么,忽然快步过去,掀开窗帘。   没人藏在那。   会和他玩一点捉迷藏游戏的,是七岁的温絮白……那大概是温家的二少爷最叛逆的年纪了。   温絮白会从家里的任何地方跑出去,然后无规律地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   温经义那个老东西,几乎被这个投胎投错了的儿子气死。   第二天一早,温煦钧去精神病院看温经义。   老东西已经行将就木、双目诡亮凸起,靠身上的管子苟延残喘。   “小王八羔子……死了吗?”温经义不知医院外的消息,喉咙里嗬嗬作响,吃力吐字,“死得惨不惨?”   “没死。”温煦钧说,“活得好好的,到处旅行拍照。”   温煦钧说:“身体越来越好,病也快好了。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对了,还和裴家那个离了婚。”   “又去搞你最讨厌的体育了,带出不少运动员,非要把赢来的金牌追着送他,家里放的全是。”   “小泽跑回来,天天缠着他,每天反省一千次、道歉一千次……撒泼打滚地耍赖求他原谅,想要重新叫他二哥。”   ……   温经义被这个答案激起残余的暴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身上的输液针和管子都在剧烈挣扎里脱落移位。   温煦钧没让人管,起身低头看他:“既然你不想活,那我就去签放弃抢救的同意书。”   温经义早就该死了,全靠巨额医药费吊着一条命,只要仪器和药物撤下来,不过是一两天的事。   他留着这老东西的命……原本也只是想等温絮白回来,给温絮白出一口恶气的。   是他想错了,温絮白怎么会理解他们这种人的脑回路。   温絮白怎么会觉得这种事有意义。   温经义怕死,虽然活得痛苦,却依然惊恐着瞪大双眼,死命不停摇头:“不,不行——我是你老子,温煦钧,天经地义……”   去他妈的天经地义。   温煦钧不再理他,离开病房。   ……   从这天起,温煦钧再回到温家,开始在任何工作的间隙,留意那片被风扰动的窗帘。   这是种毫无意义的行为,温煦钧很清楚,没人藏在那了。   但有些时候,他依然会放下手里做的事,和那片窗帘很简单地玩一会儿。   他不会玩捉迷藏,七岁的温絮白尝试着藏在窗帘里,他从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去找。   “……今天这么消停?”   温煦钧放下笔,他已经留意一晚,可窗帘纹丝不动,像是玩够了这个游戏。   温煦钧又等了五个小时,终于蹙起眉。   他叫来家里的管家:“为什么窗帘不动了?”   管家愣了半天:“因、因为有人来修了啊。”   “这扇窗子以后能关严,不漏风了。”管家见他天天盯着窗帘,还以为他是相当在意这个,“您看——”   管家被他推开,踉跄了下,有些错愕地站稳。   温煦钧用力将窗户拉开,他几乎是难耐地等风进来,再掀一次窗帘……可没有。   今夜有月无风。   即使窗户大开,窗帘也纹丝不动。   他没来由地想起……那片山谷里的湖。   那座湖边,温煦钧死死按着温煦泽,再抬头时,就看见温絮白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那一幕其实叫温煦钧又想起些别的什么——想起他被反锁在五楼的训诫室里,高烧寒颤、几乎丧命。   温絮白决定跳下去,跑出去报警。   没有合用的绳子充当安全绳,温絮白要徒手速降。   那个弟弟半蹲在窗口,咬着袖口的绑带,身形利落漂亮,在月光下回头安静看他。   看着他。   那是从不属于、也永远不会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眼神。   ……下一刻,温煦钧扑倒窗口。   他尽力往外探身,却并没抓住什么东西。   他甚至没能抓住流过指间的月亮。   温絮白仿佛是从那扇窗子里翻出去,很轻盈地溶进那一片月亮,只是在顷刻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温煦钧被看不见的铁栏杆拦住。   他抬起头,看温家旧宅奢华沉闷的内饰,寸寸变形,变成那间早就被拆干净的训诫室。   他留在这座牢笼。 第22章 (一更)番外:朋友、聚会   二十二岁, 是个很适合开启新生活、适合冒险和旅行的时间点。   ——就比如,从海拉尔坐火车,经满洲里转道莫斯科。   然后也不停下, 就这样一直继续走, 穿过绵延冰雪覆盖的山脉, 在冬季结束之前, 抵达马特洪峰。   /   在这趟旅程得以继续之前, 温絮白因为身体原因留在海拉尔,在那里的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冒牌货带着风雪撞回来。   把门撞开的人影有些狼狈, 踉跄着险些摔倒,因为跑得太急太快, 胸口还有些起伏不定。   氧气面罩下,温絮白慢慢睁开眼睛,花了点时间清醒过来:“……小陌?”   他现在说话还很费力, 只说了两个字, 床旁的心率监测就有些不稳。   冒牌货站在原地, 把沾上的风雪全掸落干净,确保不再摸得到冷气, 才快步过去。   冒牌货走到床边就脱力,跪下来, 把病床上的人紧紧抱住。   “……对不起。”他闷声说, “我没带回金牌。”   温絮白被他吓了一跳,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听清内容才松口气笑了笑, 抬手摸上扎手的湿漉漉短发。   温絮白握住冒牌货的手,翻转过来, 慢慢地写:这有什么……   温絮白继续写:是不是,还出了什么事?   柔和的黑眼睛并没受病痛影响,不仅没有半分暗淡,反而依旧清澈通透,专注地落在冒牌货身上。   冒牌货沉默着摇头,隔了半晌才又说:“假如……有人欺负你。”   “对你很不好,做不是人的事、说不是人的话……随随便便就弄丢了你很重要的东西。”   “你一定等着,等我去揍他们,我去找丢的东西。”   冒牌货低声说:“不要自己跳下湖去找。”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有点惊讶,但还是在他手里写:好。   温絮白慢慢地写:湖外的风景比较好。   湖外面的风景比湖水底下好,他也有不少还很想体验、很想经历的事。   温絮白想,倘若有天他真做出这种选择,多半会是因为外面的事做完了,而湖底有比外面更为重要的东西。   重要到不必犹豫,也无须再留恋。   眼下还不到这一步。   二十二岁的温絮白接过两本新护照,他被冒牌货扶着稍坐起来,靠在身后的枕头上。   温絮白翻开护照,仔细看了看冒牌货的那一本,姓名栏上是个没听过的新名字。   “免得裴家那些老东西追查。”冒牌货说,“改了方便。”   这理由很合适,很有说服力,况且——   冒牌货低声说:“我不喜欢那个名字。”   温絮白对这个回答有些惊讶,注视了眼前的人影一阵,很认真地点头,把氧气面罩稍稍拿开:“辜野。”   ——孤魂野鬼,暗度陈仓。   冒牌货本来就不是裴陌,他只是一道因为BUG而产生的冗余数据,抢下这个身份,来夺走温絮白。   冒牌货跟着他的声音抬头,迎上温絮白的视线。   那张看起来很冰冷、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因为这个新名字,也慢慢变得缓和,嘴角不太熟练地抬了下。   他帮温絮白把面罩重新戴好,仔细调整氧气流速。   “以后,咱们就和过去,再没关系了。”冒牌货拢住温絮白的手,轻声问,“行吗?”   温絮白说话不方便,眼睛却慢慢弯起来,有很柔和、很清亮的光芒汇聚,让他很不明显地重新有了一点血色。   冒牌货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言为定。”   温絮白的眼里透出笑,他不再费力气写字,只是极为郑重、完全认真地点了点头,才又闭上眼睛。   “那我就去买车票了。”冒牌货说,“高级卧铺包厢,你不反对就说明同意。”   温絮白现在还很容易疲倦,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把力气用完,就这么被强行投了同意票。   他合着眼,被冒牌货的手臂揽着,有点无奈又有点新奇,也忍不住轻笑出来:……不反对。   温絮白继续写:经费充足,可以批准。   温絮白其实也觉得高级卧铺包厢好玩,这些包厢的设计考虑得很充分,乘坐体验很舒服,窗户玻璃的弧度适合摄影。   他久违地恢复少年人的心性,因为这不再是一次逃跑,而是一趟真正的旅程。   真正的旅程,要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玩,才不辜负一路上的风光。   ……   高级卧铺包厢的确很舒服。   在中转时,辜野短暂下车,从小贩手里买到很正宗的奶酪烩饭、半只烤鸡,外加一点没什么度数的葡萄酒。   他一并带回两人的新护照,把热腾腾的奶酪烩饭放在餐桌上,戴好手套,拆开油光锃亮的烤鸡。   “没买到可乐。”辜野说,“下一站我再去看看,听他们说有冰淇淋。”   温絮白眼里透出笑影:“我正好想尝尝葡萄酒。”   他今天感觉不错,想试着一个人坐起来,将枕头垫在肋侧做防护,慢慢撑住手臂用力。   辜野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摘掉手套,把手护在他的头颈后方。   温絮白用了半分钟的时间,不靠别人帮忙,自己撑身坐稳,额间渗出一层浅浅的薄汗。   他的呼吸稍有些急促,眼睛却很清亮,坚持想要自己走,扶着车厢壁,慢慢走到小餐桌旁。   不再有看不见的线牵扯着他了。   那些被勒去的血肉、骨骼、生命,正在他体内慢慢重新生长。   辜野小心地扶着他,让他在椅子上坐稳,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今天认识了新朋友。”温絮白同他分享,“是接单时认识的。”   比起身体,温絮白的心力和精神,远要恢复得更快,几乎已经彻底回到了这次发病前的状态。   因为实在闲不住,温絮白又接了一点剪辑的单子,准备用笔记本电脑来做。   对这项安排,辜野并不持反对意见——毕竟整天躺着没事做也会无聊,窗外也总难免有风景不佳的时候。能让温絮白觉得高兴的事,自然就算是好事。   辜野扶着他,倒了一点几乎就是酸甜葡萄汁的葡萄酒,慢慢给他喝:“是什么样的朋友?”   “设计师。”温絮白喝了一点,喉咙没那么干了,气息也平缓下来,“很擅长室内装修,我在和大家学习……”   Cypress这个账号,温絮白很早就在用,从高中起就开始接剪辑单。   他的技术提升得很快,又耐得下心一点点磨细节,加上与生俱来的审美天赋,很快就积攒下了稳定的客单流。   温絮白的朋友,也大都是通过这个途径认识。   这次听说他要去旅行,甚至可能旅居国外开个店,朋友们都相当兴奋,甚至比他本人都还要兴奋不少。   立刻有人打开私聊框,拉来熟识的、专门给人设计店面的专业设计师。   “Cypress,他想找你帮忙剪片子,一直不好意思私敲你。”设计师人传人,很快就来了好几个,“他那单子都排半年了……”   朋友们对开店的事相当上心、相当激动和期待,甚至直接把店主本人撂在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   你擅长室内设计,我擅长特色风格装修,他擅长保暖和实用性改造。   还有好些人喜欢滑雪、喜欢登山和徒步,喜欢攀岩。   等店开起来,就去瑞士找Cypress玩。   ……   想到这里,温絮白放下那杯葡萄酒,扶住辜野的手臂。   看到他罕有的严肃神色,辜野立刻蹲下来,抬头迎上那双眼睛:“怎么了?”   “是不是真的想开店?”   温絮白认真地征询:“我希望……你现在做的、将来做的,是自己想做的事。”   而不是因为他的态度和喜好,去一味配合和适应他,放弃本来的梦想。   温絮白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其实并不确信自己能活下来、活很久,对未来的设想也止于纸面。   现在用于有了机会实现,有了机会走到那片真正的自由里去……他希望辜野也一样。   每个人都该有自由生活的权利,都不该被干扰和拘束,不该被束缚在某个人的身边。   这些天,他们朝夕相处,温絮白有关多年前那两个月的记忆已经很淡,却还是依稀记得,那枚印章藏着的野心——   辜野知道他的意思,索性直接戴上手套,抄起一个鸡腿:“你看我像不像有野心?”   这种造型就未免太不顾形象了。   温絮白被他引得笑出来,轻咳着撑住身体,调整呼吸,慢慢呼了口气。   “你可以试着更相信我。”辜野说。   他拆下一块最嫩的鸡肉,蘸好酱,用薄荷叶裹着递过去:“我是个成年人,我知道我要什么,也能替自己的选择担责。”   做不到这种事,把什么责任都推给别人、不敢承认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要跑出来糟蹋别人。   温絮白不是不相信他,温声道了谢,拆开筷子和纸碟:“你的变化很大……”   大到这些天温絮白再回想,已经想不起很多年前那两个月,他所认识的、接触的,是个什么样的裴陌。   “你怀念过去?我不信。”辜野说,“你一定觉得现在的我更帅。”   温絮白:“……”   ……这次他是真笑得肚子痛,不得不伏在辜野的手臂上,很配合地不乱揉眼睛,被对方捧起脸,用干净柔软的纸巾一点一点擦。   温絮白没有否认这件事。   他其实同意这个观点——假如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烤鸡没再散发幽香,画面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这件事终于被他们彻底说开,不再成为一个问题。   辜野甚至还趁温絮白慢慢品尝奶酪烩饭、用葡萄汁锻炼酒量的时候,写了份“我真想开登山用品商店”宣誓书。   大名鼎鼎的剪辑师Cypress可能不是很想看宣誓书。   更不想帮忙播放圣歌,让宣誓人拿着宣誓书,在窗外绵延不断的山峦和冰雪里朗诵一遍。   这个小插曲引发了一场小型拉扯,温絮白很少有这么闹着玩的机会,很快就累得一个手指也动不了,靠在床上按着肋下,态度很坚决:“不行,没有圣歌……太不帅了。”   辜野遗憾地叹了口气,把那张宣誓书收起来藏好:“那么,你觉得一份攀岩指导的兼职怎么样?”   温絮白怔了下,他的眼睛随着这句话泛起些亮色,即使他自己都尚未察觉:“……什么?”   “我打听了那边的工作——攀岩指导很紧俏,到处都在抢人。”   辜野说:“不会很耗体力,你只需要用红外线帮助他们定点,通过无线电联络和指导,帮他们调整和确认路线。”   这是份即使坐着轮椅,也能够完成的工作。   只不过,如果是坐着轮椅,可能就需要在工作的开始前和结束后,有人负责及时接送。   一个没什么事干、因为冬季是旅行淡季而无所事事的登山用品商店店员,正适合做这份工作。   温絮白认真听着辜野的话,在最后一句里好奇:“……你怎么又成了店员?”   “你出的钱,你的店,你是老板。”辜野说,“我给你打工。”   温絮白这个人,从不懂得推卸责任,又从出生那天起就被最擅长推卸责任的一群人包围……于是就慢慢长成了这种脾气。   辜野决定纠正他的固有观念,不过这件事也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他们有大把的时间。   温絮白有大把的时间,一定不止是短短的五年、十年,一定会更久……久到体验完一切有趣的事、看完所有想看的风景。   “别想把这事甩给我,这得你亲自去做,亲自去看。”辜野说:“这是你负责的部分。”   像什么“带着温絮白的照片去马特洪峰”这种事,谁爱做谁做,他要带温絮白去马特洪峰。   温絮白要自己去玩、去看、去开店。   天经地义,出钱的人是老板。   在这件事彻底做完之前,他给温絮白打工。   /   朋友们在第二年的夏天造访。   这次没什么“奔向新生活计划群”了,群名叫“冲冲冲去瑞士找Cypress玩”,一群人兴高采烈,每天都翻着日历算日子。   那间登山用品商店,光是设计图就海选了十三份,PK了三个通宵,赢了的三份进最后决赛。   决赛小群里的聊天就没停过,设计师们堵上职业尊严,键盘都要敲出火星:明明我这个最好看!你们懂不懂艺术?!   ……到最后,紧赶慢赶,总算还是吵出了一致意见。   由中年设计师归纳汇总,在作息相当规律、九点睡六点起的Cypress上线之前,相当沉稳地把图纸发过去:小case,三分钟搞定。   #论设计师的职业尊严#   在朋友们的严格监督下,Cypress每天都会报平安,都会汇报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状况。   在冬天的末尾,他们沿着阿尔卑斯山到达瑞士,来到了采尔马特小镇。   这是座非常漂亮的小镇,人们叫它“冰川之城”,小镇上没有汽车、只有电瓶车,到处都是面包房和咖啡馆。   ——还有相当多的体育用品商店,这座小镇是背包客和登山爱好者的天堂。   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找到了合适的待出售店铺:价格不算贵,位置也非常好,从窗户看出去,就是马特洪峰极具标志性的尖顶。   到达采尔马特小镇的第一个月,温絮白的身体状况其实并没有太明显的起色——反而因为旅途中难免的劳累,又病倒了一次。   但这场病再不像之前那样,来势汹汹、迁延不愈,仿佛要榨干他身体里仅剩的生机。   正相反,温絮白的身体从这场病开始好起来。   商店的改造装修初步完成时,Cypress在群里汇报,已经可以慢慢走上一段路,去最近的花店买花。   商店的改造彻底完成、正式开张时,Cypress汇报,种的花已经都开了,很漂亮,酿的果酒也有了一点成果。   ——身体也好了很多,Cypress在群里汇报,自己同时在做另一份兼职,给相对专业的背包客做攀岩和登山指导。   遇到不那么陡的、徒步就能上去的山路,Cypress甚至已经不需要借助轮椅,能用登山杖自己向上走一段。   为了纪念这件相当来之不易的成果,Cypress还附上了仔细挑选的照片。   ……那张照片是真的很酷。   酷到本来不怎么了解这些,只打算去找Cypress吃饭喝酒的几个朋友,也开始忍不住四处打听。   登山是不是真的很好玩?爬上山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是不是真的特别舒服?   马特洪峰就不打算了,能不能找个平缓点的小山头,跟着Cypress一块儿走走停停、看一看风景,就这么慢慢爬上去?   这些计划当然不难成型,因为Cypress实在是个相当可靠、相当优秀的攀岩和登山指导。   ……   这年夏天,朋友们摩拳擦掌,扛起行李冲到瑞士的时候,Cypress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好了。   是和他们预想的几乎完全一致,相当清俊和温润的年轻人。   ——虽然性格稍微安静了一点、脸色依然稍微苍白了一点……但那双通透明净的黑眼睛里,仿佛沉淀着千山万水。   他们兴致勃勃地把全部行程交给Cypress,于是看到了极为壮丽纯净的冰川、有浓郁本地风情的木制小镇,坐了齿轮火车和缆车,也爬了座相当平缓、完全不算坎坷的小山。   他们去Cypress的店里玩,对那些盛开的花赞不绝口,图纸被相当严格、一丝不苟地照样执行,是做极富欧式复古风格的小店……唯一违和的小摆件可能是孙悟空。   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朋友们早就已经彻底放弃抵抗——没办法,谁叫他们的Cypress就是喜欢孙悟空。   Cypress的住处就在店铺的旁边,推开门就能进去。   是很有当地特色的小木屋,壁炉暖洋洋烧着,木柴毕毕剥剥响,火光滚烫明亮,上面咕嘟咕嘟热着炖菜。   他们痛痛快快地喝葡萄酒,对Cypress亲手做的烤奶酪和土豆煎饼赞不绝口,也对那位热心店员制作的巴塞尔浓汤给予了充分肯定。   这场聚会热闹到不行、快活到不行。   Cypress很安静,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听朋友们说,经常给大家添菜。   但只要你看着他,看见那双黑眼睛里的光,就会知道他在相当认真地听和看——在完全认真地记住。   记住每个朋友的样子、每句听到的话,记住这个热闹的夜晚。   “没关系,Cypress。”有人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你这儿太好玩了,我们每年都来。”   “你们每年都来吧,我先不走了,在这玩儿一年再说。”   旁边的设计师打饱嗝,他是自由设计师,从网上接单,本来就无所谓在什么地方待着:“正好,研究研究这儿的建筑风格,融会贯通……”   “行啊,等你玩儿够了,记得交作业。”有人半开玩笑,“有点紧迫感!你看Cypress自己弄的这个小房子——可不比你那几份设计差了!”   这些人早就熟透,没半点忌讳,很快又你一言我一语热闹起来,拉扯成一团。   中年设计师走到Cypress身边,把热苹果汁递给他:“这么吵,头疼不疼?”   Cypress回过神,眼睛里透出很晶亮的笑,轻轻摇头。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年轻人。   中年设计师年长他很多,几乎能当他的父亲,见状笑了笑:“那就好。”   “我们这次回去,等秋天快过完的时候还来。”中年设计师说,“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好几个人都接了这边的工作。”   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选择工作时间和地点,不约而同,一大半人都把那段时间的地点定在了欧洲。   欧洲的各个国家之间,距离并不算远,一趟火车就能过来。   Cypress捧着热苹果汁,柔和的黑眼睛里有些惊讶:“深秋……不是个合适的旅行时间。”   中年设计师笑了笑,点点头:“所以是很合适的聚会时间。”   因为不那么适合旅行,所以客人会相对少、生意会进入淡季,小店的老板和店员大概都会很清闲。   很适合来小店里找老板玩,很适合给老板过个生日。   “你喜欢纸皇冠吗?”中年设计师问,“吹蜡烛、许愿、气球跟彩带?”   年轻的登山用品店老板,看起来根本完全不了解这个领域,听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下次试试。”中年设计师笑了,“你大概会喜欢的……我们猜你会喜欢。”   他们会找那个店员帮忙合谋,提前搞点小惊喜和神秘布置……争取能吓Cypress一大跳。   这是几个月后的事,这次他们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任务:“你是不是也不太了解拥抱?”   眼前的年轻人,那双温柔黑澈、极为安静的眼睛,在这句话里不自觉地亮起来。   中年设计师张开手臂:“来,抱一下。”   ——刚才还热闹到不行的朋友们,这会儿一个叠一个,你探头我比划,窸窸窣窣议论着,都把呼吸屏住了。   不知道是谁相当勇敢,绕到Cypress的身后,确认人站稳了,就照着背后轻轻一推。   他们的朋友掉进怀抱里。   欢呼声骤然响起来,空气热烈地流动。   有人去摸Cypress的头发,有人轻拍他的肩膀,笑声很痛快——因为附近的店主都已经关店回家,什么人也不会吵到。   什么也不会吵到,能听见他们热闹的,只有这个属于他们的夜晚。   在这间相当温暖、相当舒适,暖洋洋的小木屋窗外,是漆黑辽远的天穹,缀着闪闪繁星。 第23章 (二更)番外:if线   “东西倒是还不错……”   一箱攀岩装备放在桌上, 被肆意翻检挑选,有几样就那么随意扔在桌上。   它们又被轮椅里的少年重新收好。   安全带和主绳被重新叠放整齐,岩钉、膨胀钉按长短尺寸整理码齐。   “小老板。”   来人失了耐心, 扶着桌沿弯下腰, “你不会真不知道, 我是来收什么的吧?”   他一手拨开那箱攀岩装备, 也拨乱了刚理整齐的岩钉和膨胀钉。   钉子重重扎了下乱动的手, 迅速见了血。   那人疼得险些跳起来,忍不住用力甩手,相当晦气地“嘶”了一声。   “早跟你说了, 人家不是奔着这个来的。”   那人忍着疼,边擦受伤的血, 边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你得……加点‘添头’。”   来收东西的是收藏圈子里的“掮客”,专门替主顾收有价值的藏品——因为不论什么都有人有兴趣,所以收的东西范围也很广泛。   这次这个掮客闻着味找过来, 敲开了温家的门, 来见一个生了病的十几岁毛孩子, 不只是为了收这些装备。   当然,这些装备不错, 有不少是限量款和绝版,还有相当难得的运动员签名……也的确有些价值。   可惜在有些人眼中, 再有价值的装备, 也比不上另一样东西。   另一样更稀缺、有再多钱也难买到, 挂在收藏架上更漂亮, 更能充面子炫耀的东西。   “实话跟你说了吧。”掮客说, “要收你这箱子破烂的,也是个挺有钱的大老板, 不差钱。”   “攀岩爱好者……也参加了不少比赛,可惜没什么成绩。”   掮客比划了下:“就缺几块金牌。”   轮椅里的少年慢慢握住轮椅扶手,肩背笔挺,浓深眼睫垂下来。   “比赛成绩。”少年说,“可以查询,不能作假。”   掮客几乎失笑:“谁查这个!你家架子上挂几枚金牌,充充门面,难道有人会去一枚一枚查?”   要不是大老板还有点最起码的态度……宁可买金牌,也不去找人订做仿制,这笔钱都轮不到这小子挣。   “你想清楚吧。”掮客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你要钱有急用吧?”   ——眼前这个犟脾气的小子,在攀岩圈子里听说很有名。   一来是因为成绩,这小子的确优异亮眼到过了头。   二来也是因为……没见过哪家孩子,这么小就一个人出来比赛,还能把什么事都安排到井井有条的。   听人说,这也不是个普通角色,是温家的二少爷——当然,现在马上就要不是了。   就因为得了这个据说治不好的病。   温家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这小子马上就要被打包扔出去,说不定连医药费都快不够,这才开始卖这些东西。   掮客唏嘘有钱人也没好命,却也并没多余的善心,不耐烦地敲桌面,等他自己想通:“犟这个干什么……你都这样了,要金牌还有什么用?”   掮客抓起有他名牌的镁粉袋,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温……温絮白?”   十二岁的温絮白抬起视线。   他依旧坐得笔挺,肩背端正,仿佛并不是坐在轮椅里。   这是个哪怕只看上一眼,就会有极深印象、叫人再难忘得掉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眼睛沉静通透、静水流深,连成年人跟他对上,竟然也难免要冒出几分心虚。   掮客被他看着,居然也不太自在了,讷讷松开手,把镁粉袋扔回去。   温絮白重新把它整理好,折叠成不大的小方块,用绑带捆扎平整。   手指触及名牌时,温絮白的动作停顿,慢慢摸了摸,才将它一点点撕下来。   ……   看见他做这个动作,掮客就明白,这生意差不多算是成了。   像这种再比不了赛、上不了场的运动员,不论年龄经历……撕下属于自己的名牌,也就等于是对这段履历道别。   温絮白一点一点地撕这张名牌。   掮客这时候反倒有了耐心,也不催,只是盯着他的动作:“这就对了,上哪找这么合适的开价?”   “人家还愿意跟你签买卖合同——这种主顾打着灯笼找不着。”掮客对着扎伤的手吹气,“要不是你这正好对上了,我都不来折腾这一趟。你就把它们放心给我……”   他一门心思喋喋不休,全然没觉察到,房间里的气氛正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明明是很明亮的灯光,还开着取暖器、开着恒温空调,却莫名就有阴风阵阵、悄然过堂。   窗外本来就漆黑宁静的夜色,这一刻变得更黑、更寂静,连风声也听不见。   掮客说到兴起,几乎有些得意忘形,看见这小子的神色才觉不对:“又怎么了?”   温絮白手里仍捏着名牌,只差最后一角,不知为什么忽然不动。   不止不动,居然还莫名出起了神。   “别是谈到这,你又要反悔吧?”   掮客有点紧张,上手去抢那个镁粉袋——他在另一头是打了包票的,要是这生意谈不成,另一边也没法交差。   他着了急,动作也就失了分寸,几乎是把温絮白推在轮椅里。   少年撞在椅背上,吃痛地一颤,反倒更不松手,操纵轮椅后退。   掮客上前一步,随即就被多出的身影拦下。   掮客的脸色瞬间变了。   ……在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人!   “你,你是谁?”掮客结结巴巴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拦在轮椅前的身影清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有张和轮椅里那小子很相似的脸。   是这小子的亲戚?哥哥……叔叔?   这人究竟什么时候来的?!   掮客被他捏着手腕,痛到冒汗,一时生出浓浓不安。   ……他就是仗着这小子虽然出身温家,身后却没半个大人撑腰,才敢这么步步紧逼、强买强卖。   要是真冒出了个什么亲戚,让这小子不缺钱、用不着卖金牌了,恐怕——   念头勉强转到这,扎进他腕间的莫名刺骨森寒,就已经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那是只很稳定有力的手,手指修长,虽然瘦削苍白,力道却相当不容抗拒。   还有种……简直像是刚从冰封的深湖下回来,仿佛永远不会解冻的寒冷。   “我们不需要这笔钱了。”来人单手制住掮客,回身征询十二岁的温絮白,“还卖吗?”   轮椅里的少年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血色,就衬得睫毛更浓深。   ——原来只需要这样一句话。   原来只要这一句话,十二岁的温絮白甚至没有多问……为什么不需要这笔钱、来人究竟是谁、为什么长着张和他很相似的脸。   十二岁的温絮白用尽全部力气摇头。   他攥紧自己的名牌,极为端正地贴回镁粉袋上,他把能拿到的所有装备都抱回怀里。   少年温絮白紧紧抱着自己的装备,消瘦单薄的肩背在微弱战栗,这种战栗被温润的、无声的骄傲死死压住。   “……不卖了。”少年温絮白说,“我不卖了。”   他控制不住地又呛咳起来,呛出鲜红的血。   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都在凌迟他,一刀一刀落下暗伤,外表看不出,内里千疮百孔。   少年温絮白栽下轮椅,他大口大口地吐血,被身份不明的人影接住。   掮客被这一系列变故吓破了胆子,半个字不敢问、半句话不敢说,连滚带爬着夺路而逃。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房间里的温度慢慢恢复,窗外又有了风声。   ……   “宿主,宿主。”   系统刚咬了那个掮客一口,冷酷举起钢钉:“我们是不是进入了什么平行时空?”   庄忱抱起十二岁的温絮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有可能。”   这其实也是穿书局常有的BUG之一。   每本书都会有不少备份,这些备份独立存在、分散保存——说不定哪一趟不小心走岔了路,就会进入所谓的“平行时空”。   就比如他们,刚作为温絮白的鬼魂跳下冰湖、捞住装备和金牌,就被安全带、主绳和金牌绶带紧急拽住。   这些东西十万火急,不由分说,把他们拽来了这儿。   这些东西想要央求他们……救一个孩子。   一个舍不得卖掉它们,已经难过痛苦到极点,身心全是数不清的伤口,随时都可能倒下的孩子。   少年温絮白胸腔震颤,他在庄忱的怀里痛到痉挛,大口的血被呛出来,淌得到处都是。   温絮白轻声说:“对不……”   “没关系。”庄忱截住他的话,“生病了就是会这样,不需要道歉。”   少年温絮白在这句话里怔住。   他像是没能听懂,又像是听懂了、但理解出的意思又与一直以来的认知实在相悖,所以涣散的黑眼睛透出些茫然。   庄忱帮他把那个带有名牌的镁粉袋收好。   系统抱着镁粉袋放回箱子,重新缠好安全带和主绳,重新按大小给钉子们站队。   “您是……”少年温絮白轻声问,“您是……我吗?”   庄忱点了下头:“可以这么说。”   少年温絮白似乎很顺畅地接受了这件事——这倒也并不意外。   毕竟十几岁的温絮白,已经非常喜欢看各种小说、看各种电影,平行时空,星际穿越,各种设定都有涉猎。   少年温絮白躺在他怀里,因为大量失血变得极为苍白,慢慢弯了下眼睛:“……真好。”   “真好。”他轻声说,“我长了好高。”   原来在某个世界里,他活到了这么久,长到了这么高。   变得这么帅、这么厉害,能轻易吓退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掮客。   这是他所能想象到最酷的事。   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这一次,十二岁的温絮白没能忍住这些伤心,没能坚持着撑住这一口气。   他的视线转暗,却觉得很满足——他在死前知道了这件事,知道了他有可能长得又帅又厉害。   他没有卖掉他的金牌。   系统找出那几块藏在箱子底下、被所有装备齐心协力埋起来的金牌。   它飘过来,把亮灿灿的金牌放在少年虚蜷的手指上。   系统有些不安:“宿主……”   庄忱“嘘”了一声。   他仍抱着怀里的少年,在背后轻拍。   而这个孩子,因为终于被人抱住,也终于把所有该流的血流完。   所有无法愈合、以后经年也难以痊愈的伤口,都在这一刻敞开。   藏起来的血,带着渗进去的冰碴毒刺一起,干干净净地流出去了。   这个孩子变得很轻松、很安静,微微张着眼睛,带着一点腼腆的笑。   他躺在庄忱怀里,苍白的手指微蜷,握着他的金牌。   那片胸腔里也一样安静。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撞开。   十七岁的温煦钧站在门口,剧烈喘着粗气。   他手里拎着吓到腿软的掮客,像是一路由楼梯大步冲上来,于是连喘气也带了血腥味——可他完全顾不上这些。   温煦钧的脸色铁青,这种铁青又因为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迅速变成惨白。   他终于看见他弟弟咳出的血,洒得到处都是、鲜红色的血。   它们是鲜红的。   身体里流动着它们的人,也该是活的。   那么……把它们全倒出来的人呢?   温煦钧的身体僵硬,他几乎是机械性地迈步,快速冲到床边,去砸那个找人上来的呼叫铃。   他用尽力气去砸它,砸了几下手上就见了红,也依然不停下。   “把……请把他,交给我。”   温煦钧盯着被抱住的少年,他甚至忘了问抱住弟弟的不速之客是谁:“这是,这是我……弟弟。”   十七岁的温家继承人,对外已经是相当能独当一面、甚至开始只身处理不少家族生意的少家主。   此刻他却连话也说不连贯,撑身走过去,颤声开口:“请把我弟弟……”   庄忱帮少年温絮白握住那几枚金牌。   温煦钧的瞳孔剧烈一颤。   ……他知道这件事。   他知道这件事,他没管,他看着他的弟弟四处筹钱。   他看着十二岁的温絮白卖掉金牌。   庄忱无意多说什么,温家人天性就是这样——在十七岁的温煦钧看来,这或许是对这个不成器的二弟的某种“历练”。   温煦钧或许会觉得,让温絮白自己处理这些事,这是对温絮白好。   上一世,温煦钧也去医院看过温絮白,但并没见过温絮白发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把所有咳不出的血吞回去。   在没有任何人会来抱他的地方,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站起来、把肩背挺直,不让自己真的变成只能受人指摘的“废物”。   于是温煦钧也就从来都不知道,这种病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样。   没有亲眼见过,哪怕看了再多资料,也是不可能会有完全真切的感受的。   温煦钧扑过去,想要扶起弟弟,想要立刻打120、叫救护车来救人,可他扶了个空。   他什么也没能抓住,重重摔在地上,惶恐着抬头。   庄忱抱着安静苍白的少年起身。   十二岁的温絮白睡得安稳,虚握着金牌的那只手被系统拱了几次,重新拱回怀里。   那些装备也都被十二岁的温絮白紧紧抱着,一样也不松手。   温絮白阖着眼,靠在长大后的自己肩头,浓深眼睫覆落,额前的碎发垂下来。   他们就这么离开了温家。   ……   温煦钧第一次对人动了手。   对那个该死的、步步紧逼温絮白的掮客——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把想知道的内容全敲出来。   掮客自知理亏,也自认倒霉。   他挣的就是昧良心的钱,也认了事情搞砸就挨揍,可他就想不通,连哭带喊地抱屈:“大少爷,你早干嘛去了啊?”   温煦钧在这句话里僵住。   “我是敲诈他了,我是逼他了……”掮客只觉得这笔生意做得倒霉至极,简直晦气到家,“可我这么对他的时候,也没人管他啊!”   “大少爷,咱们都是做生意的,都不是好人——你看见一个十二岁孩子,没依没靠的……能忍得住不从他身上捞油水?”   “那我不是看他一个人在医院,一个人住院一个人养病,一个人半死不活的,以为能赚一笔……”   “谁知道他病成这样了!但凡有个大人给他撑腰,我惹他干嘛呀我?!”   掮客认了这份晦气,却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偏偏到这时候、到了最后一步,才有人来找他不痛快:“你早点来,我不就不干这缺德事,不会欺负他了……”   ……温煦钧在这些话里变得不会动。   掮客捡了条命,拔腿就往外跑。   他今天大概是没看黄历出门,这份倒霉还没结束——好不容易挣扎着跑到门口,刚一拉开门,就又跟人撞了个满怀。   掮客本来就捂完肚子捂膝盖,被撞得眼前一黑,“诶呦”一声坐在地上。   “二哥——”温煦泽愣了下,盯着这个不速之客,“你是谁?”   他抱了满怀的中药,有补血的、有养身体的,有最适合再障患者调理的……老大夫说了,好好养着能好很多。   温煦泽的一只手里甚至还拎着个用来煮药的小锅。   因为东西太多了,挡住大半视线,他并没留意余光里一闪而过的鲜红:“……我二哥呢?”   掮客暗骂了句怎么这么倒霉,含混着摆手,想要继续糊弄过关,离开再说。   可也真是见鬼——这些人平时一个没影,现在一个不落,都冒出来了!   他刚走两步,就被扯着领子薅住。   “我想起来了……”温煦泽盯着他,瞳孔变得森然,“是你。”   温煦泽盯着这张脸。   上辈子,他花了大价钱、大工夫,才打听到这个心黑手狠的掮客。   “我二哥呢?你把他怎么了?”温煦泽看见这人身上的狼狈血迹,瞳孔缩了下,“说话!”   掮客被这兄弟两个轮番折腾,也冒上无名火,破罐子破摔:“死了!死了行吗?你们有本事就去告我——看见死不救犯不犯法!”   他不过脑子地吼了这么一通,看着眼前的少年脸色惨白、神情恍惚,就不干不净骂了一声,用力把人推开。   见死不救到这个地步,恐怕也是犯法的。   掮客不敢叫这莫名其妙的兄弟俩回神,几乎是连滚带爬滚下楼梯,头也不回往外跑。   简直活见鬼——他根本就回答不出任何一个问题!   他怎么知道来接那小子、来替那小子撑腰的是什么人,是哪门子亲戚?   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个莫名其妙、冷得像块湖底的冰的家伙,是把那小子带去什么地方了?   流了那么多血……恐怕已经救不成了吧。   救不成也未必是坏事,这种鬼地方,早走早解脱。   掮客一瘸一拐地往外跑,外面天色黑透了,风吹草动,越跑越叫他心虚。   他……逼死了个孩子。   他没想这么干的,他就是想占点便宜、多捞点钱,恰好这孩子没人管。   会不会遭报应?这孩子变成了鬼,会不会来报复他?   掮客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被什么东西往脖子上一勒,心惊胆战惨叫出声。   他没发现这不过是柳条,魂飞胆丧着一头撞在树上,眼前就陷进了一片漆黑。   ——————————   厉鬼的能力挺广泛。   庄忱试着飘了飘,把少年的温絮白扛到了最近的山上。   倒空了身体里装着的所有难过、所有伤心,所有刺进去的荆棘毒刺、冰碴冷水以后……这个孩子也轻得像是只鬼了。   十二岁这一年,温絮白其实无数次想过结束。   这的确是一种分支,一种考虑到以后的路有多辛苦……或许尚且算得上不错,至少足够轻松和安宁的分支。   系统把安全带和主绳套在温絮白的身上。   它把金牌的绶带也拉起来,往少年的温絮白身上套,镁粉袋已经被洗得很干净了,倒不出镁粉。   睡着的少年戴不上金牌、承不住安全带。   一阵风过来,影子就要散了。   他们坐在半山腰的观景台,夜色如水,头顶就是繁星。   “还能活得更久,长得更高。”庄忱问,“有没有兴趣?”   庄忱想了想,补充第三条:“变得更帅。”   ——系统保证,在听到第三条时,十二岁的温絮白那颗原本已经寂静了很久的心脏,就跟着跳了一下。   “能把病治好。”庄忱翻了翻设定,“抓紧点时间,还能赶上瑞士的比赛……”   十二岁的温絮白在这句话里飘起来了。   系统:“……”   被抓着的金牌:“……”   少年仍苍白的面庞上泛起微红。   他的身体分明已经半透明,随时都可能因为一阵风散去,彻底再什么都不剩……可到了这时候,他的眼睛却还是止不住地微亮。   他只差一步就能解脱,却又因为实在完全期待、期待到根本舍不得放弃这种可能,鼓足了勇气,慢慢飘回庄忱面前。   少年的鬼魂有点局促地小声问:“可以……可以这样吗?”   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了?   想还魂就能还魂,想把病治好就能治好吗?   “可以。”庄忱说,因为这是故事的备份,所以设定没那么难改,“用不用再给你改高五公分?”   十二岁的温絮白在这句话里愣住,随即笑出声。   他的脸完全红了,半透明着轻轻摇头,胸口慢慢起伏了几次,把手交给长大后的自己。   他咳出了那些血,于是身体里的伤口不疼了,也不再难过,变得很轻松。   这种轻松太过难得,他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其实很想好好睡一觉。   但比起这个……他还有更想做的事。   他还有比睡觉更想做的事。   他想治好病,去瑞士,去那场差一点就会错过的比赛。   他想拿金牌。   他想长大。   ……   所以庄忱帮他长大。   十二岁的温絮白,像青竹、像雪压不住的小柏树,稍微有人扶一把,自己就把肩膀挺直。   系统给他买了个大背包,温絮白就格外郑重地鞠躬道谢,把最宝贝的装备、最宝贝的金牌,全仔细整理好,分门别类地放进去。   他身上带着自己的全部证件,带着手机,邀请函是邮件发来的电子版,不需要原件。   他把大背包背在身上,他们这就能走。   “这就走吗?”庄忱问,“不再准备点什么了?”   温絮白用力摇头,漆黑的眼睛里透出亮色,那是种云遮不住、雾锁不住,星辰似的亮。   庄忱就把手给他牵——这个体验对十二岁的温絮白太陌生了,少年几乎是愣了半晌,才小心地牵住那只手。   “等天亮了,我就会变透明,还会飘起来。”庄忱陪他下山,提前提醒,“别害怕。”   少年温絮白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又试探着轻声问:“那么……”   庄忱没听清:“什么?”   第一次有人牵着的少年,耳廓迅速变得通红,深吸口气,很规矩地站直,又低声飞快说了句话。   “宿主!”系统这次开拾音器听清了,“他想让宿主飘起来以后,也坐他背包上!”   十二岁的温絮白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   他第一次这样鲜活、这样忐忑,这样满怀着压不住的期待,小心地做出这样的申请。   “……可以吗?”少年温絮白攥了攥背包带,认真地轻声说,“我带您下山,我们去瑞士。”   他在几个月前买的机票,其实一直都没有退。   现在开始跑,可能还赶得上。   庄忱当了一个世界的鬼,已经挺习惯,相当从善如流地把自己叠起来一半,塞进大背包里:“这样?”   几乎是在瞬间鲜活的少年,说了声“请坐稳”,就朝山下跑。   温絮白的身形矫捷利落,甚至不用特意看路,背着那个硕大的背包,掠过蜿蜒石板路,轻盈得像月下清泉。   清泉活泼,汩汩流淌,片刻不停地赶路。   庄忱有点好奇,他在温絮白生病后接手角色,还没这么跑过:“天色这么黑,看得清?”   “看得清。”少年回答他,“路很好认,我们要往前。”   他带着他的全副家当,片刻不停地往前。   往前跑,再往前跑。   前面有个等了他很久的明天。 第24章   「伊利亚的皇帝死了, 很年轻,听说只有二十三岁。」   「我看到那些人了,怪不得。   听说他傲慢、吝啬、孤僻, 性情古怪, 而且生来羸弱。」   「——那么, 那些人是在为葬礼而忙碌吗, 还是为庆祝?」   「都不是。」   他们在打捞一颗星星。   ……   /世界二/   庄忱飘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已经飘得挺熟练, 找了根漂亮的柏枝把自己系好,捞住差一点被风吹跑的系统。   “宿主,宿主。”系统还在埋头找编号, “这是哪个世界?”   庄忱已经走过不少世界,系统从后向前翻找, 核查了十七分之十六,依然没有翻到对应的世界编码。   庄忱看清墓碑上的名字,把排序改成正序:“第一个。”   系统:“……”   “可是……宿主。”系统想不通, “第一个世界, 您不是早就结算完成、已经过去七年了吗?”   庄忱也想不通:“是啊。”   ——但也的确, 只有第一个世界,用的是他自己的本名。   在这片星际世界里, 伊利亚星系的皇族是支很古老、很久远的血脉,有纯黑色的眼睛和头发, 使用一种仿佛是图腾一样的复杂文字。   因为皇族的姓氏恰好就是“庄”, 所以在接手世界时, 庄忱也直接用了自己的本名。   而现在, 这场相当庄重、相当肃穆的葬礼, 墓碑上的名字也的确是“庄忱”。   不同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系统特地重新对照、再次确认:“宿主, 没错,这就是七年后。”   在这个世界里,叫“庄忱”的这个人,的确已经死了足足七年。   七年后,这场迟来的葬礼空前浩大、极尽哀荣,那块墓碑是由漆黑的陨铁打造,上面闪烁着点点细碎银光,像是寒星。   这种材料硬度极高,质地却又极脆,只能用异常强悍的精神力雕凿篆刻,稍有不慎,整块陨铁就会全部毁坏。   整个星系之中,能将这种工作完成到这样程度的,也只有元帅凌恩。   ——也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之一。   “凌恩这个名字,是宿主给他起的。”   系统抱着设定补习:“他是罪奴的后代……原本会在下等星冻死、饿死,或者死于某一场随机发生的陨石雨。”   下等星分布在星系边缘,环境很不稳定,一场陨石雨,就能轻易毁灭一个小型下等星群——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几乎要看运气。   庄忱点了点头:“这不就轮到我给他开金手指。”   主角当然不能一直被压制在这种地方,他们这些负责扮演炮灰的,也经常会接到这类支线任务。   给主角开个金手指,把主角从暂时的困窘里捞出来,塞进后来该有的命运线。   ——按照当时的剧情要求,庄忱十三岁那年,在一场地下的生死搏击擂台赛中,“恰好”看中了这个精神力异常强悍、天赋难得一见的罪奴后代。   当时十五岁的凌恩,就这么被从脏兮兮满是血污的擂台带走,从头到脚洗刷十几遍,洗干净了送去帝星。   送给了那位传言中傲慢、孤僻、吝啬,又因为生来身体就很羸弱,被娇宠着惯坏了的小皇子。   庄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不短,飘了一会儿,也逐渐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人设:“我很不好伺候。”   尤其是对一个长在下等星,从未来过帝星的罪奴后代来说。   凌恩受了不少折腾,被迫陪着庄忱去学校,陪着庄忱去训练,甚至被迫给庄忱制作食物、叠衣服和整理房间。   ——伊利亚的独苗皇子不仅身体羸弱,甚至没有任何精神力,这是个决不能泄露的秘密。所以庄忱的全部作业和训练,都交给了凌恩。   也就是因为这个,凌恩强悍到可怖的精神力天赋被彻底发掘,很快就受到军方看重,尚未毕业就被特招,进入了核心舰队。   接下来的几年里,凌恩凭借着毋庸置疑的强悍实力,一路摧枯拉朽般升迁。   庄忱记得,自己死的时候,凌恩已经做到了上将。   “虽然在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您和凌恩上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配偶,而您也必将继承皇位。”系统翻过一页“但凌恩并不这么想……”   “等等。”庄忱说,“上一句是什么?”   系统往回看:“您也必将继承皇位。”   庄忱:“再上一句呢?”   系统:“您和凌恩上将已经是铁板钉钉的配偶……”   只不过凌恩并不这么想。   他认为庄忱骄纵、傲慢、难以相处,为了躲避庄忱,甚至主动申请去前线驻防。   “……”庄忱接过剧情设定:“我也不这么想啊。”   系统:“?”   他还以为凌恩主动申请去前线,是因为渴望杀伐的快感、渴望听见机甲撕裂入侵者时,血脉中亘古而肃杀的啸响。   系统:“……”   系统把庄忱正在念的这一页抱回来:“宿主,拿错了,这是他们的征兵誓词。”   庄忱和凌恩的剧情在另外的一页。   这些剧情主线之外的内容,完全没有“已阅读”的标识。   考虑到这是庄忱的第一个任务世界,剧情远比一般的新手世界复杂、又有不少乱七八糟的支线任务,当时他的业务水平也不算十分熟练……   ……考虑到这些,这些部分,庄忱很可能就是,单纯地,完全没读。   “随着凌恩的身份不断提升,精神力水平也越来越强……所有人都默认了,宿主和他一定会在一起。”   系统现在给他读:“对您来说,这也是有好处的——因为这个世界不适合没有精神力的人生存。”   这个世界存在大量的特殊宇宙辐射,会对意识造成严重干扰,精神力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抵御这个。   失去精神力的人,几乎就相当于二十四小时,完全暴露在极端的信息过载之中。   字面意思的信息过载——没有精神力的保护,随时都可能会听到无数声音、看到无数影像……这些声音和影像可能来自宇宙的任何角落,属于任何一块信息碎片。   这其实也是庄忱拿到的角色设定中,那些“古怪”、“孤僻”的原因: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过嘈杂了。   “您佩戴有父母留下的遗物,也每天都服用药物,这些可以代替精神力,开启护罩。”   系统说:“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遗物可能被遗失、可能被盗取……药又很苦,即使喝下去了,也得几十分钟才能生效。”   “如果凌恩愿意和您成为配偶,他的精神领域就和您共通。”   系统翻过一页:“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一旦两人的精神领域共通,除非婚姻破裂、或是一人死亡,否则就会一直保持稳定。   太吵的时候,凌恩就能替他挡住那些噪声和画面,让他睡个好觉。   ——而这些内容之所以完全没有体现在剧情主线,以至于庄忱完全不清楚、不了解……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庄忱”,不肯向任何人承认这件事。   包括凌恩。   因为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生来傲慢,宁可喝药、宁可把头往墙上撞,也不愿意承认自己非得靠什么人的怜悯活着   而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在十六岁那年仓猝即位,他的父母在一场普通的巡视中,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型陨石雨,整支舰队全部覆灭。   一夜之间,他失去了会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捂住他耳朵的母亲。也失去了会日以继夜佩戴荆棘戒指,将精神力灌注进去,用以替儿子撑起缄默屏障的父亲。   这些变故让他更沉默、更阴郁和孤僻,性情更难以揣测……自然,凌恩也就更反感他。   庄忱十八岁的生日,刚一到适合缔结配偶的年龄,凌恩就请求去前线驻防,几乎常年待在军中,一年只回来一两次。   这种分明回避、分明避嫌的态度,也激怒了年轻的皇帝……更不可能再向凌恩低头,去乞求什么庇护。   这个世界几乎不存在没有精神力的人,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皇室的私人医生也不是没有建议过,可以再去筛选其他适合的人选。   但这毕竟太冒险了,精神领域共通,也就意味着要将一切脆弱、软肋、秘密拱手托出,甚至可能受到对方的精神力影响。   如果只是个普通人,倒也勉强还能试上一试。   伊利亚的皇帝这么做,几乎就是把这个星系全盘置于极为危险、全无防护的境地……全靠赌对方是否纯粹和忠诚。   所以,从十八岁起,庄忱开始计划自己的死期。   到这部分剧情,庄忱就非常清楚了:“我计划了五年,执行得不错。”   “是的!宿主。”说起这件事,系统也重新有了精神,“这片星系被您照顾得很好。”   伊利亚的皇室从前几代就开始凋敝,到了这一代,只剩下一个没有精神力的羸弱皇帝,已经没有任何勉强延续下去的意义。   庄忱用了五年时间,把所有权力分配下去,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允许军方自行改制,做出了新联邦的雏形。   他还调拨了海量的经费,用来研究能够吸收疏导宇宙辐射的材料,已经很有成效——在他临死前的几个星期,第一座高塔已经立起来。   有了这东西,人们就不必再多消耗一层精神力,随时张开护罩,去屏蔽那些无处不在的信息碎片。   在他死后的七年,这片星系的孩子健康了不少、活泼了不少,头痛和神经衰弱的统计数据减少了40%,还在持续转好。   除了这些,庄忱闲着的时候,也会出于“看到任务就想做”的习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支线任务全都刷掉。   ——比如再去看看地下擂台赛,带回几个也相当有潜力、将来会成为主角团成员的小屁孩,叫人洗干净了,扔进学校去强迫读书。   ——比如在合适的时候路过,不小心听说了哪一对本该进入主线的小情侣,正被宿敌世仇的两家长辈棒打鸳鸯,就顺手不由分说赐个婚。   ——比如去下面走一走,在那片陨石雨频发的下等星附近,扔下三艘报废的旧星舰,用高张力高强度材料拉起一张防护网,留下一颗人造太阳。   ……   因为没有精神力,无时无刻不能听见声音、看见影像,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在等死的间隙,反而开始主动去听和看它们。   这些乱七八糟的支线任务,就都从这些嘈杂的声音和影像里来。   这样过了五年,庄忱的身体终于衰弱到无法挽救。   他把最后几件事处理好,就对私人医生和照顾他的人说,想出去散心。   散心的地点在他父母遭遇意外的地方。   那里直到现在,还充满了破碎的陨石和星舰残骸。   这些碎片依然漂浮,因为实在太多、多到完全数不清,无法处理,像是数不清的黯淡残星。   伊利亚最年轻的、最后的一任皇帝,就这么失踪在了那片遮天蔽日的残星里。   /   庄忱觉得这个结局相当不错。   时间过去了七年,这片星系发展得欣欣向荣,正一片向好。   就连当初那些曾经挨过骂,被说成是“昏招”、“浪费钱”的举措,也都见到了明显的成效,数不清的人正因此过上好日子。   ……为什么跟他说这个世界要崩了?   “因为主角。”系统说,“宿主,主角出了些问题——主角团的关系也不算好。”   “不算好”是种委婉的说法,准确来说,主角团这些年都在分崩离析的边缘。   这些人即使勉强聚在一起,也只是因为一件事。   “……”庄忱隐约冒出些熟悉的头疼:“什么事?”   “去翻那片‘残星’。”系统说,“还有凌恩……宿主,这里有些参考资料。”   系统翻了翻,抱出一大堆打印出的邮件:“宿主,我们可以根据这个,来参考这七年到底出了什么事。”   庄忱接过来厚厚的一沓邮件,看了看。   伊利亚星只有皇室使用方块字,对只会读写星际文字的普通人来说,这种复杂的文字几乎堪比神秘图腾。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之外,还会使用这种文字的,也只有凌恩。   在他还是那个骄纵的小皇子、凌恩被迫照顾他的时候——因为要写他的作业,凌恩每天都不得不花大量时间,被庄忱按着练字。   也可以这么说,凌恩的字是被庄忱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些邮件从星历8362年的11月20日开始。   第一封其实来自庄忱。   因为“残星”属于军部的治所,庄忱又把大量权力放归,以至于他这个皇帝要过去散心,也不得不给军部的负责人发邮件申请。   庄忱和系统飘在苍翠的柏树上,一起看那些邮件,有雪从他们的头顶落下来,肃穆庄重的葬礼仍在继续。   雪落在纸上,又被风吹起来,打着旋飞向那座墓碑。   ……   8362/11/20 05:00:07   我要出去走走。   坐标:926.314.57   请放行。Z   8362/11/20 05:00:15   你去那干什么?   8362/11/20 05:10:00   已放行。   8362/11/20 05:11:09   残骸危险,注意安全,保持联络。   8362/11/20 05:20:00   回话,或者我陪你去。   8362/11/20 05:20:10   回话,我需要保证你的安全,你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早出门?   “残星”现在已经旋转至失温区,可能会有雪,如果你同意,我派人去接你。   另外,赌气毫无必要。   8362/11/20 05:30:00   我去找你,倘若见到邮件,立刻回电。   我随身携带通讯器,随时会接。   8362/11/20 23:47:09   ……你去什么地方了?   8362/11/27 05:00:07   如果这是玩笑,我不认为有趣。   埃尔文达和努卡要去找你,我不认为他们的精神力强度能胜任搜索工作,没有批准,我们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卡拉迪娅病倒了,因为皇室的私人医生声称,你去那里,是为了把那个地方当做墓场。   你是伊利亚的核心,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请尽快回电话,我给你打了很多电话。   8362/12/01 05:00:07   我在昨晚开始仔细思考,私人医生所说的那些话。   你的身体变得不好,为什么不告知我?   难道你认为,我会不愿意回来帮你解决精神力的隐患?   我根本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如果你需要、而且必须是我,我会回来的。   只是卸任元帅、离开军部,放弃一切职务而已,你完全可以直接命令我回来,你有这个权力。   现在我回来了,你回家来睡吧,不要继续在外面躲着。   回来睡,外面太吵了。   8362/12/19 05:00:07   最近发生的剧烈争吵很多。   你原来做了这么多安排,但你大概想不到,有一部分人态度很激烈地拒绝联邦制。   ……不过他们也不同意推举新的皇帝,他们认为仍有可能找到你。   我回看上一封邮件,意识到我在自欺欺人地美化自己……你说得对,我很不愿意回来,我不甘心放弃我的理想、我拼命得来的一切。   但如果你需要我到这种地步,只要你告诉我,我还是会回来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走向死亡。   过去不会,现在也不会。   我还在继续搜索“残星”,目前的进度是十万分之七,这是个很令人恼火的进度,你给我增加了很多工作量。   残星还在下雪,气温很低。   倘若你藏在什么地方,记得不要贸然出门,会在几秒内被冻僵。   小心一点。   我这些天在设想,或许你藏在某个尚未解体的星舰残骸里,希望那里有足够的取暖设施、食物和饮用水,还有衣服。   如果没有,请给我发邮件,我去给你送。   8363/01/01 05:00:07   看来你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也有取暖设施。这是个让人放心的好消息。   我还在继续搜索,进度已经到十万分之三百零九,这大概是件需要持续几年的工作。   我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在了这上面,这引起了军部的不满,所以接下来我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时间,去处理那边的事。   他们想要给你举行葬礼,我拒绝了,但这让我忽然想起几年前,你父母葬礼的时候。   我的父母对我很差,我急于逃离他们。那时的我无法理解你为什么难过,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   我大概是疯了,才会祝贺你当了皇帝。   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我其实看见了,你藏在房间里发抖……我想过去陪你,但我们刚吵过架,毫无意义的自尊心拦住了我。   你现在难过吗?还会不会想你的父母,你是不是想去残星里找他们?   是不是……这个世界,除了“残星”,已经没有别的地方让你想去了?   我在这里恳求你,请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走到你身边一次。   哪怕一次。   8364/01/01 05:00:07   新年好,阿忱。   搜索进度是十万分之七千九百六十四,依然没有什么进展,我想,要不要试着在“残星”里放一些你常用的东西。   但这片区域太大了,我无法保证你能收到。   联邦制已经推行,只是皇宫仍被保存,你的住处每天都有人整理,他们不准我进去。   这让我们再度发生了一些冲突,努卡骂我从来都没有心,我原本想反驳他……但我在看着你的房间时,忽然想起很多事。   我们小时候,你头疼得很厉害,经常整宿睡不着,但又为了不吵醒我,一个人去外面吹风。   我听见了,但我还是继续装睡,没去问问你怎么了。   你总是嫌吵、嫌声音太多。   很多时候,我们附近明明没有多少声音——过去我把这当成是你骄纵、故意为难那些做事的人,甚至因为这个说了你很多次。   现在想想,只要我当时稍微动一动脑子,仔细想一想,去找私人医生问一句……或者去问你的父母,他们都会告诉我。   我想起你的母亲,她每次看我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悲伤。   我猜她很盼望我会问,但又不敢越过你说出这些,怕伤你的心。   我为什么不问呢?   努卡说得对,我是个没有心的、冷漠到极点的、根本配不上你这么好的人的自私鬼。   我现在非常后悔,但我想这种后悔无济于事,你不会原谅我,也不会回心转意。   但总之,我会继续找你。   我拒绝参加一切对你的纪念活动,在我找到你之前。   8368/01/01 05:00:07   搜索进度已经接近尾声,我参加了一场战斗,受了些伤,昏迷了大概一两年的时间。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六年前的今天,我不该回复你的邮件。   我该第一时间赶过去。这是凌晨五点,你一个人跑到“残星”,我做出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去找你。   我居然批准你进去。   如果我当时立刻赶过去,是不是有可能拦住你?   我是个蠢货,我耽搁太久,又错过太多了。   我不能再这样无所事事地躺下去,我决定继续去找你,阿忱,如果你累了,就出来见我。   我带你回家。   不会让你睡不着了。   8369/11/20 23:45:03   ……阿忱。   8369/11/20 23:47:09   怎么能坐着睡? 第25章   星历8369年, 11月20日晚。   伊利亚星系找回它最年轻的皇帝。   即使过去的七年,始终有人在持续探测、持续搜索,“残星”也从未在同一时刻, 出现这么多人。   因为是片众所周知的, 最荒芜、最死寂、最空无一物的地方。   它只有残骸, 只有尘埃。   这片残骸区域内部无法照进阳光, 终年温度都在零下——而每当进入失温期, 气温还会再度骤跌。   倘若不加防护,只要几秒就能将人冻透。   ……   更多的人赶过来,找到庄忱。   凌恩也在那, 他大概是最早发现庄忱的人,发出讯息后, 就一直跪在一片星舰废墟的角落。   那有把椅子——很普通、很平常的椅子,大概曾经属于星舰的用餐区域,又或者是休息室。   二十三岁的皇帝坐在那上面。   握成拳的手放在膝上, 腰身挺得笔直, 下颌微扬, 睁着漂亮的眼睛。   看起来,仍是和过去如出一辙, 从未变过的孤僻傲慢。   只是身上覆着抹不去的霜雪……这样的衣物放在残星这种地方,实在太单薄、太无济于事了。   太无济于事了。   凌恩尝试抹去那些覆在睫上的白霜, 可不论怎么尝试, 能被抚下来的只有薄薄的一层新雪。   这双眼睛在这里太久, 早就变成和冰雪一样的霜白色, 这个人……也一样。   其他人赶来前, 凌恩已经尽力想了很多办法,试着让冷淡傲慢的年轻皇帝软化下来。   他握住庄忱的手, 将精神力凝化,变成滚热沛然的暖意,烘着那些僵硬的关节……可努力了这么久,连最外一层冰壳都全然无动于衷。   那双眼睛看不见他、也并不看他。   永远留在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傲慢地坐着,坐在废墟里,抬头注视属于他一个人的、绝对寂静的王国。   七年的时间被冻结在这里,这仍是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阿忱。”凌恩触摸他的手。   他低声说:“会难受。”   ……庄忱难道不嫌难受、不嫌不舒服?   被他触碰到的,是种完全冰冷,完全坚硬的触感。   这种寒冷粗砺的风和雪,是骄纵金贵、从没吃过什么苦的年轻皇帝……一向最无法忍受的。   他们小的时候,连衣服不够柔软,都会让小皇子发脾气。   凌恩尝试着伸出手,想去抱他。   手上的分量异常轻飘,无知无觉的身体受他惊扰,生硬地跌在他肩上,像片坠落的冰花。   仿佛在无人来接的多年以前,这具身体就已经是这么轻。   轻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   “你放开他。”有人低声开口,嗓音十分沙哑,“放开陛下……松手!你这个……”   说话的人十分缺乏耐心,最后几个字还未说完,拳头已经砸上去。   这位伊利亚最负盛名的战神被拳头一砸,就摔在地上。   失了支撑的年轻皇帝,身体刚向下跌,就有数不清的手抢去扶他。   同样穿着军装的青年扑向凌恩,掐住凌恩的喉咙,狂暴的精神力凝成冰锥,被他抵在凌恩心口。   努卡,十年前被庄忱捡回去的孩子,当时只有九岁。   现在这个年轻人也只有十九岁,因为这些年里自虐般的疯狂训练,精神力凝练到了可怖的地步。   这是伊利亚出现的第二个精神力异常强悍的天才。   “你这个……”这个年轻人双目通红,发着抖,死死咬着牙关,“你这个自私的……混账!”   “我知道。”凌恩低声说,“请让我……先带他回去。”   努卡仍不管不顾地向他攻击,但这个年轻人毕竟还只有十九岁,太年轻了,锋利的冰锥轻易就被凌恩化去。   凌恩将他推开,撑着残骸坐起来。   残骸的边缘很锋利,他的手轻易就被割破了,血不停向外涌,顷刻融化了一小片雪。   凌恩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冒出新的想法,起身想朝庄忱走过去,却又被爬起来的努卡一拳砸在地上。   “没用,没用,没用。”   努卡死死按着他:“别做梦了,早就没有用了……别把你的血弄在他身上。”   “他干干净净的,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干净的地方。”   努卡盯着他,剧烈的仇恨和愤怒在眼底灼烧:“他爱干净……你滚远点,别弄脏他……”   凌恩就真的不再动,被他掐着喉咙,仰面躺在冰冷的残骸上。   “他根本不想见你,你也少在这自作多情……他的病也早没那么难受了,用不着你治了,他说他不觉得吵了。”   “他最后那几年过得比你好、比你舒服,根本没因为你这个混账受苦。”   努卡的喉咙里都冒出血气,他盯着凌恩,绞尽脑汁想最残酷的话:“你自己愿意去前线驻防吃雪,我们在暖宫里给他过生日。”   努卡哑着嗓子说:“他很高兴,和我们喝了很多甜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根本想不起你来……”   “……说谎。”凌恩低声说。   他挪开努卡掐着他喉咙的手:“你在说谎,或者是他在说谎。”   他很希望这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但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能这么舒服,庄忱就不会来“残星”,不会选择坐在这里迎接终局。   那只手攥得很紧,指节已经彻底冰冷僵化。凌恩无法让他松开,也无法判断那来源于哪一种痛苦。   是致死也无法摆脱的嘈杂喧嚣,是这里的漆黑冰冷,是曾在这里永远离开的父母……还是别的什么。   他无法判断。   直到这个时候,他终于被迫承认,他根本不了解庄忱。   十九岁的年轻人在他的话里,变得沉默冰冷,像是个苍白伶仃的游魂,一言不发地委顿在地上。   凌恩知道努卡为什么要在这和自己浪费时间。   凌恩坐起来,看着那些人扔下他,七手八脚把庄忱小心翼翼抱进棺木。   不停有人徒劳地尝试,想让年轻的皇帝躺得舒服些、轻松些,他们用最谨慎的力道搬运棺木,稍有震荡就连忙走得更缓慢。   棺木是用最隔音的材料做的,里面垫了最软和的内衬。   因为那双眼睛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十几岁的少年绝望地大哭起来,被身旁的人抱住,拍着背安抚。   有人把领口的丝巾解下来,覆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越来越多的人这么做,那些丝巾在伊利亚代表荣誉、代表身份和地位,但此刻它们只是丝巾。   是能暂时遮住外面的嘈杂,让年轻的皇帝得以安睡的东西。   凌恩看着不远处,那个哭到发抖、几乎昏厥过去的少年,不得不被身旁的照顾者抱起来,还在拼命挣扎着想要去棺木旁。   他一直在前线,不清楚这些人都是谁,只是从帝星传来的消息里,大略知道他们是被庄忱捡回去的。   庄忱很喜欢到处捡人,他只不过是庄忱捡回去的人里,最早、最不知感恩、最没有心的一个。   凌恩一直以为……这些只不过是被年轻的皇帝捡回去,用来接替自己,继续伺候他的仆人。   ……原来有这么多人爱他。   有这么多人爱他,这个最骄傲、最固执的人,偏偏不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和帮助。   一个人来这么冷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往生命的尽头里走。   “你到现在……还是这么觉得的。”努卡的精神力化成细丝,渗着寒气穿透他的领域,“是不是?”   “你还是觉得他傲慢、固执、孤僻……你觉得他把你当仆人。”   努卡低声说:“你觉得他生性古怪,觉得他会死,是因为赌什么毫无意义的气……”   凌恩屏住呼吸,瞳孔微微收缩,他沉声说:“我没这么想。”   努卡不在乎他的回答。   这世上会说“我没这么想”的人,一向多到数不清。   努卡从怀里取出一枚星板,用柔软的绒布仔细擦干净。   他捧着这块星板,几乎是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才朝凌恩递过去。   庄忱调拨经费,让人研究出了吸收疏导信息碎片的材料。如今的伊利亚已经建起一座又一座高塔,把新生的小孩子们护进安静的世界。   这块星板,是这种材料的副产品。   只要用精神力激活,它就能吸收特定某人的意识碎片,并重现碎片中的声音和画面。   ……在如今的伊利亚,它被用来收集逝者遗留的最后痕迹。   “我们找不到多少,只有你知道他的过去。”   努卡低声说:“你去把它们找齐……能听见他最后想说的话。”   他的手腕忽然剧痛,凌恩牢牢攥着他,脸上仍没什么表情,瞳色却极深:“真的?”   “当然是真的……”努卡咬着牙,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真的——从没试着了解过陛下?”   连庄忱叫人研究出来的东西,在当初受过多大的阻力、被多少人抨击过,如今又叫多少人感恩戴德……都不知道。   连这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   “你是不是觉得,你是他选的仆人、是受他驱使的马前卒……所以只要替他打仗,听他吩咐就够了。”   努卡盯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想,有人这么对待仆人吗?”   有人会不仅管吃管穿、还逼着仆人上学,逼着仆人去做最可能有出息的事,走上那条顺遂到分明畅通无阻的路吗?   一个傲慢的、孤僻的、性情古怪的皇帝……真的会被一群仆人热热闹闹围着过生日,喝热腾腾的甜酒,被小孩子往怀里爬,把花束捧到眼前?   有人生来柔软赤忱,可世界确实太嘈杂太吵了,吵得不得不竖起高墙、把那扇极为厚重的门重重反锁上。   但他们也都知道,哪有暗门、哪有窗户,实在不行就躺在地上装头疼,哎呦哎呦叫上几声。   连最小的阿克都知道……这么抱着脑袋在门口叫上几声,掉几滴眼泪,里面那个冷冰冰的陛下就一定会上当,皱着眉走出来。   阿克用这个办法,不知道骗陛下抱他多少次了。   ……这七年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寻找庄忱。   阿克每天从军校训练回来,就立刻趴在窗户前等,每天都把桌子全擦干净、把地拖三遍,把花束换成新的。   在进入军部后,他们所有人都拒绝配合凌恩、拒绝接受凌恩的指挥,反倒是各自去了下面不同的舰队。   ——这是他们唯一没有按照庄忱的遗愿做的事。   与其说有多恨凌恩……不如说是恨命运。   为什么不是他早生十年、阿克早生二十年?为什么他们长大得这么慢?   努卡摘下自己领口的丝巾,把那块星板仔细包好,他最后看了它几分钟,才终于把它用力推进凌恩怀里。   不论他们有多不情愿……他们生得太晚。   这是整个伊利亚,和庄忱的联系最紧密、最漫长的人了。   这是星板的特性,只有共通的过往记忆,才能唤醒残留的意识。只有凌恩曾经陪着庄忱长大,朝夕相处那么多年。   只有这个混账,能收集庄忱的意识碎片。   “你去做这件事吧。”努卡低声说,“你自己去看,那是多好的人。”   ——————   庄忱收起那些邮件。   葬礼已接近尾声,凌恩没有扶棺的机会,一身黑衣立在角落,像是块冰冷沉默的陨铁。   阿克盯着那块铁的眼里满是仇恨,几次想冲过去,都被其他人按住肩膀。   少年挣扎几下,发着抖的肩膀就颓然着软下来。   没人想搞砸这场葬礼。   ……   “是我当时不熟练。”   会出现这种状况,庄忱倒是能分析出原因:“送走凌恩以后,我就没再把重心放在人设上。”   ——因为理论上,凌恩是这个世界里主角团的核心,也是他们炮灰部门的直接工作对象。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的时间里,凌恩面对着的那个庄忱,的确是个相当骄纵又难伺候的小皇子。   好不容易把这个主角送进剧情主线……刷支线任务,往回捡主角团剩下的人时,庄忱就放松了很多。   难免也有忘了要孤僻、忘了傲慢,忘了要满身尖刺的时候。   这些细小的端倪,被这些家伙抓住一次、两次——第三次就难免叫人识破,哪怕再装回原本的人设,也没人相信了。   二十三岁的那天,庄忱终于被这群家伙暗算。   一群人冲进起居室,完全不受他冷酷凌厉的气势震慑,相当熟视无睹地把蛋糕抬进来,给他过了个兵荒马乱的生日。   ……   系统完全能理解庄忱:“宿主当时是新手,冷酷凌厉得还没那么熟练。”   庄忱被风吹得飘起来,就慢悠悠飘过去,摸了摸阿克的脑袋:“是这样。”   他捡回去的主角团里,这是最小的一个——现在也才十二岁。   小家伙这些天浑浑噩噩、清醒过来就哭,半夜也哭醒,已经发了好些天的烧。   庄忱活动了下手腕,熟练地划了厉鬼体验卡:“有什么能兑的没有?”   “……”系统立刻掏出算盘账本,“宿主,见鬼权可能不好兑。”   这个世界有精神力,有信息碎片,不用见鬼也能见到影像——像是凌恩那种精神力强度,如果不是他们设定了隐身,甚至能直接看到庄忱。   但如果庄忱的需求,只不过是哄一哄十一号小主角、托梦让十一号小主角睡个好觉……那么只要等价等量地兑换梦境就可以了。   只是让凌恩梦不到庄忱,这听起来也不算多严重。   毕竟在这么多年里,凌恩留在冰天雪地的前线,拒绝回来、拒绝多接触帝星来的消息。   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凌恩本来也从未梦见过庄忱。   庄忱点了点头,在兑换确认上签字,把哭昏过去的孩子揽住。   有人抱着阿克去边上休息,刚想安慰,少年就在梦里屏住呼吸。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梦。   只知道这孩子在梦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嚎啕……委屈到极点、难过到极点,拼命钻进了笃定着不会拒绝的怀抱。   只知道阿克又在昏睡里回了七年前,死死抓住一片衣角,说什么都不肯放手,要陛下哥哥跟他回家。   他再也不偷懒、再也不耍赖了,不要陛下哥哥抱,他每天都拖三遍地再擦十遍桌子,带最好看的花回来。   他哭得喘不上气,直到像是有什么人抱着他,慢慢地拍着背、慢慢地哄。   一点一点拍哄,直到这场绵延了七年的难过,被轻柔地按下暂停。   像是有人把他从过往里解脱出来。   那些伤心被暂时打包好,放在没那么容易翻出来的地方……等时间让它们褪色。   人死注定不可复生。   或许等他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就有能力处理这份伤心。   ……   确认阿克完全睡熟后,庄忱离开他的梦境。   系统就在梦外面等。   入梦会消耗一定能量,系统变成小棉被,在寒风里裹住庄忱:“宿主。”   庄忱有点想要冷酷斗篷,扯了扯棉被:“怎么了?”   “凌恩走了。”系统汇报,“他去了暖宫……带着星盘。”   那就是去收集碎片。   庄忱也没有亲眼看过那场生日——他在那个时候,其实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听得也不清楚,因为感官严重消退,连蛋糕都没吃出味道。   所以多少有些遗憾。   他想知道那个蛋糕好不好吃。   既然凌恩去放电影,庄忱也就一起过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很稳定。”   系统:“嗯嗯。”   “凌恩不容易被误导。”庄忱说,“他越收集碎片,越会意识到,我对他和对别人不一样。”   ——主角团的其他人,都是庄忱在十八岁以后接触的。   长大成人的伊利亚皇帝,不再是过去那个骄纵少年,已经被时间和病痛磨得很成熟和沉稳……能够给出最大程度的耐心包容。   主角则不一样,凌恩现在只是被庄忱的死讯困住,但迟早还是会想起……他们年少的时候,庄忱有多难伺候、多目中无人。   对凌恩来说,这只是少年时决裂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后来长大成人、变得成熟,变得比过去好很多。   因为少年时的矛盾,凌恩拒绝回来,也就错过了“变得比过去好很多”的庄忱——这的确遗憾,但也只需要遗憾就够了。   要不了多久,凌恩就能想明白这件事。   有这个作为基础,主角支线的稳定度就不该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世界应该就没理由崩掉。   至于主角团之间,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调和的矛盾……   庄忱揉揉脖颈:“实在解决不了,就不解决了。”   他亲手教出来的主角团,就算有天大的矛盾、天大的裂痕,真到了必须合作的时候,也一样会做。   这么点事……庄忱还是有信心的。   几年前,险些让凌恩死在战场上的那场仗,就是努卡把他从机甲废墟里拖回来。   不论努卡多想杀了凌恩,都不会真的动手。   因为保护伊利亚星系需要战神——这片星系里,凝聚着庄忱全部的心血。   “凌恩应当不至于崩掉。”庄忱说,“也死不了。”   系统:“嗯嗯。”   庄忱:“主角没成团,应该也不至于影响星际稳定。”   系统:“嗯嗯。”   庄忱举起系统晃了晃:“想什么呢?”   系统吓了一跳,啪地变成冷酷斗篷:“我在想……宿主这个时候的演技,是真的不好。”   演技不好,心又软。   小孩子对这个最敏感……所以阿克才会这么难过。   庄忱承认这个,点点头。   系统变成斗篷裹着他,犹豫半晌,才又问:“那——宿主跟凌恩在一起的五年。”   严格来说,那才是庄忱作为新手、一点经验都没有的五年。   无论是后来多厉害的金牌宿主,第一次进入世界、第一次接手人设,也不可能完美到半点纰漏也不出。   “在那五年里。”系统小声问,“宿主……是真的特别傲慢、特别骄纵、特别的不好相处吗?”   ——————   凌恩走进暖宫时,也在想这件事。   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他离开帝星已经有很多年,离开这座暖宫的时间就更久。   在庄忱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递上了申请,想要离开帝星,去前线驻守。   申请被批准得很快,是揉烂了从窗户里砸出来的。   十八岁的小皇帝,因为没有精神力、根本没什么力气,站在窗口朝外面的他发火:“你现在就给我走。”   他站在窗外,打开那张申请,发现少了一个签名:“这里还空着。”   签字的鹅毛笔、皇帝的印章,就也接二连三从窗户里砸出来。   凌恩很会模仿庄忱的笔迹,自己签上那个签名,把印章盖好:“你打算怎么过生日?”   窗口的小皇帝垂着眼,裹着件黑漆漆的斗篷,神色冰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要走了?”   ……凌恩现在回想,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   总归不会是多合庄忱心意的话。   他并没给庄忱过十八岁的生日——连礼物也没送,当天晚上就离开帝星,去了前线。   连扔出来的鹅毛笔和皇帝印章,都是叫人代他送回去的。   会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凌恩完全不喜欢庄忱,想要提前避嫌,免得再传出那些说他们“早晚就该在一起”的流言蜚语。   另一方面……是他那时觉得,庄忱有必要改一改这随便乱发脾气的毛病。   毕竟庄忱已经做了皇帝,身上肩负的是整个伊利亚,也该学会控制脾气,喜怒不形于色了。   ……   凌恩攥着那块星板,在暖宫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种材料的确很奇异,他很快就能听见这里残留的声音、看到残留的影像。   他不在了,还是有人给庄忱过生日的。   生日非常热闹,涌进来的一群人根本无视皇帝陛下的“大发雷霆”、“冷若冰霜”,热热闹闹地把蛋糕推到庄忱面前。   这些人不由分说地把二十三岁的皇帝按进椅子里。   桌上堆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礼物,像是什么异兽的指甲、变异甲虫的铁镰、胳膊和腿装反了的机甲模型……最好的也只是条裹着陨铁碎片的琥珀项链。   五岁的阿克抱了一大捧花,一跑一摔跤,咧着嘴爬上庄忱的膝盖,把花往他怀里送。   ……始终一言不发、显得冷冰冰的年轻皇帝,这才勉强露出点缓和神色,抱住怀里的小不点揉了揉。   “浪费时间。”他靠在椅子里,垂着眼,根本不接努卡递过来的蛋糕,“我养你们,是叫你们干这个的?”   这群人早皮得刀枪不入,也不反驳,干脆直接舀起一勺蛋糕喂过去。   喂过去,他们的小陛下也就吃了。   吃的很慢、看起来相当嫌弃,但还是把那一勺奶油全咽下去。   “香不香?”有人紧张地问,“我们做了好几个,这个是最好吃的了……”   这话没立刻得到答案,面若冰霜的年轻皇帝抱着小不点,被那一捧能将人淹了的花挡着,依旧靠在椅子里,胸口慢慢起伏。   ……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极细微的、无法清晰分辨的强烈不安,在命运的接缝处悄然蔓延。   但紧接着就被庄忱的声音盖过去:“蛋糕。”   “还不错。”庄忱说,“还行。”   这些人立刻雀跃着蹦起来。   年轻的皇帝靠在椅子里,仍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黑斗篷,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点笑。   ……   凌恩却站了起来。   他走到那道影子旁边,在那双眼睛前慢慢挥了下手:“……阿忱。”   他将精神力毫不吝惜地灌进这块碎片。   这样可以最大程度还原当时的情境,在精神力的维持下,甚至可以发生轻度交互——他甚至可以碰得到庄忱。   “阿忱。”凌恩扶住椅背,他不敢去碰斗篷下异常瘦削的肩膀,“听得见吗?”   庄忱的回答根本对不上……这些人问的是“香不香。”   他们一起长大,凌恩比任何人都清楚庄忱的习惯,如果问“香不香”,得到的答案只有是或否。   庄忱不喜欢模棱两可,不喜欢给出不确切的回复。   ……而现在,庄忱是在猜他们的问题。   猜测这个问题是和吃进去的东西相关,于是给出个最可能对得上的、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   庄忱……的确如他所愿,变得喜怒不形于色了。   这是伊利亚最骄纵的小皇子,在十八岁的生日那天,被迫学会的东西。   年轻的皇帝一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开,所有热闹都散尽。然后摸索着起身,跌跌撞撞去吐出吃进的蛋糕,倒了些水给自己漱口。   “阿忱。”凌恩实在无法忍受,他过去伸手,想要扶住这个碎片里的影子,“你坐下,坐下休息一会儿,叫人来——”   “……好吵。”影子低声说。   凌恩定在原地。   他于是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看着碎片里的庄忱继续摸索,磕绊了几次后,才终于走到桌边坐下。   二十三岁的庄忱,一样一样摸着那些礼物,把异兽的指甲套在变异甲虫的铁镰上,又把这个搭配组装进已经很乱套的机甲模型。   他像是很久没得到过这些……相当认真地摆弄、认真地一个人坐着玩,就这么一直专心地玩了几个小时。   “留音石。”庄忱开口,让房间里能记录声音的石头亮起来。   “礼物,我很喜欢。”他说,“谢谢。”   “把它们和我的斗篷一起下葬,花放在碑前。”   “告诉阿克,我去‘残星’巡视了。”   年轻的皇帝慢慢说完这些话,留下那件斗篷,搭在椅背上。   他最后还是没舍得项链,摸索着拿起那条套在机甲脖子上的琥珀项链,拿在手里晃了晃。   “是什么颜色?”他问。   没人回答,留音石的光已经熄灭。   他也不在意,把琥珀项链就这么挂在脖子上,哼着歌,背着手慢悠悠走出了暖宫。 第26章   凌恩追出去, 那个影子就消失。   这只是一块遗留下的碎片,它里面含有极为微量的残余意识,被凌恩手中的星板吸收。   星板的一角多了个琥珀色的光点。   随着光点变亮, 房间里所有东西的影像, 也一样接一样淡去。   被庄忱仔细搭起来的、造型相当独特的礼物堆, 盛放着的鲜艳花束, 还有那一件搭在椅子上的半旧斗篷——这是庄忱的旧物, 他从十几岁起就披着它。   这件斗篷如今在棺木里,覆着年轻皇帝的遗体。   凌恩想看清它,加大精神力灌注, 快步过去伸手,在消失之前捞住斗篷的一角。   柔软的布料在他手中变得透明。   不论精神力再如何汹涌、再不知珍惜地被强行灌注进来, 那片空气都不再波动了。   ……但这也已经足够。   精神链接陡然断开,这种脱离绝对不算好受,凌恩的脸色迅速苍白下来, 极力咽下喉中闷哼。   ——在那一瞬间, 由于精神力的极度空耗, 他听见无数声音。   那是种庞大、嘈杂、混乱到令人极度不安的声音。   上一刻还是柔和的呢喃,下一刻就变成咄咄逼人、怨声载道, 喜悦的欢笑伴随厉声呵斥,虔诚祈祷和凄厉诅咒重叠, 教堂的钟声混杂翅膀拍动、乌鸦嘶哑哀鸣。   凌恩扶着椅背, 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间甚至渗出冷汗。   暂时性的精神力空耗, 还不至于让伊利亚的战神落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第一次听见这些声音。   因为精神力的天赋实在异常强悍, 凌恩从未听过这些声音,从不知道它们原来……这么吵。   原来这么吵。   凌恩忽然快步离开房间, 他推门而出,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像是因为要追赶什么,而不自觉地跑起来。   他离开暖宫,离开葬礼的范围,追着一道看不见的影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过。   这些孩子年纪太小了,从没见过伊利亚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礼的哀痛,只知道这时候街上安静,追逐着跑过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极为活泼的孩子,跑起来像是飞一样,壮实得像小牛犊。   在庄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亚星系出现越来越多这样生机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来的白色高塔,接天连地,变成庞大的沉默护罩,将整片星系庇护其中。   凌恩的脚步慢下来,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见那道影子。   ……   年轻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来很疲惫。   他背靠着粗糙砖石,手撑在一座白塔上,垂着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过的石板路。   凌恩知道这只是残留下的影像,可他无法不走过去,试图搀扶庄忱:“为什么乱跑?”   “你该休息。”凌恩低声说,“你不该这么晚出来,不该乱跑。”   碎片中的庄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撑不住的时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额头抵住冰冷墙身。   凌恩半跪下来,徒劳地帮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   他将刚恢复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进去,不顾这只是块碎片,想要直接抱走庄忱。   ……可只是刚刚伸出手,一道快步过来的虚影就穿透他。   他干涉不了、改变不了,这只是过去曾发生过的影像。   庄忱不需要被抱,庄忱已经死了。   “……陛下。”   来的是个少年侍从,跑得气喘吁吁,紧紧扶住庄忱:“您怎么又乱跑?医生说了,您需要休息。”   这些少年侍从,也都是庄忱捡回去的。   凌恩现在知道了,他们对外的身份是“侍从”、“护卫”,其实都被很好地养大,长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轻人。   “太闷了。”庄忱被他抱扶起来,“我想练练走路。”   “练什么走路?您本来就走得很妥当,只是最近生病了,身体太虚弱,没有力气才会这样。”   少年侍从一口气说:“您太累了,现在站不起来,一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您该立刻休息。”   少年的个头已经窜得很高,因为常年刻苦训练、营养又完全跟得上,长得非常健壮。   他已经能牢牢搀住庄忱的手臂,替庄忱挡住风雪。   年轻的皇帝借着他的力道,撑着拐杖,慢慢向这条路的尽头走。   “陛下。”少年忽然低声问,“只有凌恩上将能让您休息吗?”   这话问得直接过了头,如果真是个“性情古怪”、“非常难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侍从。   可被他扶着的影子,却并没因为被冒犯而生气,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话。”   “和凌恩无关。”那道影子甚至开了个玩笑,“凌恩上将几年没回来?我都快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这话其实并不假,因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声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个人同时看一万个世界的碎片,视觉和听觉都已经被挤占到极限,留给记忆的部分变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来刷存在感,那点记忆眼看就要侵蚀殆尽了。   少年侍从猜错了,闷闷不乐低头:“那为什么不见您休息?”   “我不喜欢休息。”年轻的皇帝说,“像个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准是又听见了什么闲话,气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浓浓怒火:“您听他们胡扯!”   “您别听他们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厉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紧紧攥着拳头,“您比他们都厉害,您做的很多事,他们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大,却没什么用,因为庄忱并不能听到。   说“不能听到”也不尽然准确——是因为同一时刻袭来的声音太多、太杂了,不论说什么,都只能掉进那片浑浊的洪流里。   这会让人头痛欲裂,可庄忱却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静地借助少年侍从的搀扶,继续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庄忱问,“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这一会儿,声音又变得汹涌,不停有尖锐摩擦和震耳轰鸣声……大概是宇宙的某个角落有几只变异巨甲虫在吵架。   他听不见少年侍从的回答,静了一会儿,装作听见了,就继续又说:“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说:“我想买件斗篷。”   ……   凌恩走过来,挡住庄忱的去路。   “阿忱。”凌恩低声说,“别买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庄忱看不见他,垂着视线,很安静地站在血红色的晚霞里。   凌恩抬起手,尝试护住那个人的耳朵,挡住那些嘈杂的声音。   ……但没有用。   残留的碎片属于过去,碎片里的人影属于过去,声音也是。   因为接触到庄忱的意识碎片,凌恩听见那些嘈杂的声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疯了。”   “为什么要盖这种塔?究竟有什么用?”   “说不定是为了借机敛财……又或者是想要什么政绩。”   “咱们这位皇帝的心思很难猜透,听说他很难伺候,总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没办法嘛,身体不好,脾气就容易古怪。”   “听说他最近的身体越来越差——真虚弱到熬不久了吗?他要是死了,咱们要怎么办?”   “也未必,这不是很能折腾吗?”   “先是把凌恩上将排挤走,然后又控制科学院,花大笔的钱,研究这种没有用的破玩意。”   “这东西会不会让孩子生病?听说有地方建完塔后,旁边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这在伊利亚很平常——凭良心讲,你很难说,这两件事就有关系……”   凌恩不知道庄忱有没有听见这些。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额发落在苍白的额头上,没有任何表情,完全无法判断此刻的任何心情。   凌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庄忱正在想什么。   这让他陡然生出强烈不安——他和庄忱一起长大,看着生动鲜活的小皇子骄纵、放肆、从不掩饰喜怒,早已经习惯到极点。   ……凌恩从不知道,当自己看到这样的庄忱,最先冒出的强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惧。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渐剥离。   “他没有排挤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庄忱的耳朵,反驳那些嘈杂:“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烦,甩下了他。”   凌恩无法阻止这些声音,他生出从未有过的愤怒:“你们闭嘴,你们知道什么?!”   ——这样的解释和质问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仅很迟,而且并没有交流的对象。   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这些声音只是诘责、只是臆测……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杂里,不由分说淹没年轻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又早已烟消云散——因为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无论是皇帝陛下的苦心,还是当初凌恩上将远走的真相。   那些曾经说乱七八糟的风凉话、胡乱散布怀疑的混账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视着,不敢再多说半个字,每天躲躲闪闪出门,甚至灰溜溜滚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这片属于过去的碎片里,这一切仍在继续。   它们依然不知收敛,依然猖狂。   “闭嘴。”凌恩被怒火剧烈灼烧,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鬼话,“都闭嘴!你们这些——”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咙里。   他愣怔着,想起他们小时候,庄忱发的那些脾气。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时候也会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把枕头用力摔出去,强行叫什么人闭嘴。   ——可绝大多数时候,明明就没什么人在吵他。   凌恩不愿看见他这样喜怒无常,每次都要求庄忱控制好脾气,不要这么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们还小的时候……庄忱躲在卧室里,他去叫庄忱出门。   他们约好了时间,需要去订做入学的斗篷。   到了该出门的时候,庄忱却还不肯起床,还乱发脾气,把枕头扔得到处都是。   ……   “……我没有乱发脾气。”   十四岁的庄忱缩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烦,就出去。”   每到这种时候,凌恩其实都多少有些生气。   因为每次庄忱都会顶嘴反驳,说自己没有乱发脾气……但这些枕头的确被扔得满地都是。   凌恩沉默着放开他,留他一个人在床角赌气,去捡那些枕头。   凌恩把枕头全都拾起来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个都码放整齐。   在这个无人开口的漫长过程里,他用沉默迫使庄忱出声……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这样。   “……你自己先走吧。”   终于,小皇子闷声开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   凌恩把被子扒开,把坏脾气的小皇子剥出来:“我是很烦……但我不会出去,也不会先走。”   被子扒开了个口,刺进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脸色更加苍白,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猝然闭眼。   “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为止。”   凌恩说:“不会不管你。”因为这本来就是仆人和侍从的职责。   但那一天,他没有来得及把最后一句说出来……因为庄忱的神色忽然变得很乖。   小皇子愣愣坐着,被他从被子卷里剥出脑袋和肩膀,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蹭得微乱的短发贴在额头上。   这样让庄忱看起来一点也不孤僻、一点也不古怪了。   ……甚至可以说是凌恩曾见过的,最柔软可爱的十四岁少年。   凌恩明知这只是假象,却还是忍不住抬手,帮他把额发整理好:“我在这里等。等你平静下来,我们再出门。”   “什么叫平静下来……”小皇子的神色看起来很郁闷,低声抱怨,“好像我是个疯子。”   凌恩很少见他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乱的被子叠好。   没用多少时间,凌恩就把房间整理好,又取出庄忱喜欢的几件衣服,拿过来给他选。   “你选吧。”庄忱低声说,“我头疼。”   小皇子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惨兮兮挤在唯一没被铺平的那一小块床单里,说话都带着嗡声。   凌恩心底软了软,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不要总是用头痛做理由。”   “如果疼得很厉害,我就去找医生,拿些药给你吃。”凌恩说,“如果没那么厉害,就在出门的路上睡一觉。”   凌恩说:“我们坐马车出门,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帝星的交通工具非常混杂,对外已经有能够远航的星舰,对内却依然保留不少基础选择,马车是庄忱相对喜欢的一种。   伊利亚的孩子几乎都会头疼,在疲劳、困倦、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时候——这种状况极为常见,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转好。   这就像是“饿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样,对这片星际的人来说,完全习以为常。   几乎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需要特地去处理的问题。   “选你最喜欢的那匹白马。”凌恩说,“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头不疼了,可以坐在马上兜一会儿风。”   这个允诺看起来取悦了相当挑剔的小皇子。   庄忱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随手指了几件衣服,半闭着眼睛任凭凌恩给他换:“背我过去。”   “我现在就想睡。”他低声说,“不想走路。”   “不行。”凌恩说。   小皇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满,因为脸色苍白,衬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   凌恩后来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再后来又在那片“残星”里盘桓搜索,从未再见过这么漂亮的黑曜石。   而这天,凌恩尚且无法预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终于发觉,庄忱的脸色确实不好。   他摸了摸庄忱的额头,摸到一点冷汗,于是让步:“……出门之前,我可以背你。”   “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说,“那些人说你是病秧子,说你离了我就不行,连自己走路都不会,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庄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脸色又变得冷冰冰,那种柔软可爱的样子迅速消失了。   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子不高兴。   但这次有莫名心虚,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单膝点地,蹲跪在床边:“上来吧。”   庄忱一言不发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着他起身,离开卧室时,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颤了下。   那是种骤然被洪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悸颤……庄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痉挛。   “……好吵。”庄忱低声说,“凌恩,吵。”   凌恩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像胡闹,像是很虚弱、很疲惫的求救。   庄忱攥住他的衣物,头软垂在他肩上,手指泛白。   凌恩平时不会改变主意,但他这次有了犹豫,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退回卧室里。   他不再责备庄忱弄乱东西,迅速把庄忱放回整理平坦的床铺,完全不在意床单又被弄乱,一把扯开刚叠好的被子。   他让庄忱躺下来,自己坐在床边,让十分反常的小皇子枕在自己膝上。   “非常不舒服?”凌恩低声说,“今天不出门了,我留下陪你。”   庄忱闭着眼,拽住凌恩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凌恩不理解这个动作,揣测它代表的意思:“不想听我说话?”   小皇子泛白的唇角抿了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掀起头晕,咬着下唇吞回压抑闷哼。   凌恩再坐不住:“我去给你叫医生。”   他扶着庄忱的头颈,想要抽出一个枕头给他躺,刚要起身,就被握住手腕:“……不要。”   “不要。”庄忱低声说,“明天开学,你要件斗篷。”   凌恩愣了愣:“我们不是给你买斗篷?”   “……我有八百件斗篷。”小皇子嗤了一声,那股傲慢劲儿就又上来,“我是去……给你挑。”   凌恩没想到是要给自己买,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会来叫庄忱:“我自己去,随便买件就行了。”   庄忱睚眦必报,抑扬顿挫模仿他的语气:“那些人说你是我的侍从、说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只不过是伺候我的仆人——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直到这时候,凌恩才觉出这话说出来有多刺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他被庄忱选中,离开了靠实力碾压一切的地下擂台。被迫来这帝星最豪华的宫殿里,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整天只能伺候人的仆人。   凌恩无从分辨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只知道他更怀念过去,他渴望鲜血、渴望胜利和荣誉,渴望用实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他只能待在这里,给一个娇贵的小皇子穿衣服、套马车、整理床铺。   凌恩知道自己应当感恩,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打起精神,他不喜欢豪华的宫殿,也不喜欢精美的食物、舒适的住所。   这些念头从未被他说出来,所以他觉得庄忱也不会知道。   “生气有什么用?”凌恩说,“他们说的是事实。”   庄忱看起来很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不舒服、不舒服到连完成“冷哼一声”这个动作都费劲,所以只是很应付地从鼻子里往外送了口气。   这让凌恩有些哑然:“又怎么了?”   “我没事了。”庄忱说,“走吧,我去给你挑斗篷。”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就要往起坐。   凌恩立刻扶住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事?今天特殊,我可以背你。”   “不用了……”小皇子慢吞吞地说,又抬眼看他,“你不是巴不得想让我自己走路?”   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清冽得像是能飞出来刀子。   刚才因为难受逼出来的水汽还没褪,把长长的睫毛沁得漉湿,不等凌恩看清,就已经被眼睛的主人随手抹干净。   庄忱自己走路其实还有些吃力,他走了几步就晃了晃,却还是推开凌恩,不叫他背,自己踉跄着走到门口。   他走到这里就力竭,撑住门框,抵着门框大口喘气。   “以后不叫你背了,我自己走。”庄忱说,“你去套马车,我慢慢走过去。”   ……这原本就是凌恩想让他学会的事。   庄忱的身体虚弱,又没有精神力,如果再不加锻炼,会越来越不足以支撑平时的活动。   自己走路对庄忱有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凌恩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向来傲慢、向来颐指气使的小皇子背对着他,抵着门框不住地咳喘发抖……凌恩居然生出反悔的念头。   “今天破例,你不舒服。”凌恩低声说,“阿忱,别耍脾气。”   庄忱没有耍脾气,他是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抵住凌恩的胸口,不叫他继续走近:“去吧,天快黑了。”   “你以后要跟我进军校,每天都要穿斗篷。”   庄忱说:“穿着斗篷,就别弄乱了。”   凌恩其实很想问,庄忱这种身体状况,为什么要强撑着上军校——但这种问题不在仆从和侍卫能多嘴的范围。   庄忱说的也的确有道理,穿着斗篷就不方便再背人,否则会把斗篷弄皱……这一点凌恩过去没考虑过。   他低下头,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这是个很鲜明的拒绝姿势,庄忱拒绝他再做这件事。   庄忱拒绝再被他背着。   ……这很好。   庄忱用手臂抵着他,凌恩的衣服并没被弄皱,他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么,只是快步去套马车。   凌恩站在马车旁,等了进十分钟,庄忱才慢慢走过来。   小皇子不只从哪弄了跟拐杖,撑着一步一步挪,刚走到马车旁就彻底力竭,摔进凌恩怀里。   ……庄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来,大概是在他怀里昏厥了一小会儿。   凌恩跪在地上,抱着他,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脑中同样空白。   然后庄忱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凌恩也回过神,立刻揽住他汗湿的背,从“八百条斗篷”里抽出一条裹住庄忱:“走得……很好。”   他脑中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舒服,又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说:“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庄忱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天边浓郁的赤红晚霞,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过去。   庄忱问:“明明什么?”   凌恩没能答上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时候想说的和少年侍从完全一样,是“你明明很厉害”、“很坚强”,“很能干,比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更能干”。   但他当时没能答上来,他同时在想别的事,他在想庄忱很难受,今天真的不该出门……他真的没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扬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血红的晚霞,在落下来的金色夕阳里笑了笑,就闭上眼睛。   再回忆这件事时,凌恩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是什么鬼话。   ……是什么鬼话?   “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着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难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这种听起来几乎像是质问和讽刺、格外刺人的话,并没让坏脾气的小皇子有更多反应。   十四岁的小皇子只是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夕阳里,躺了很久……躺到终于有点力气,就坐起来。   大概是夕阳刺眼,少年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来,抄起那根一路撑过来的破木棍,扔进凌恩怀里,头也不回爬进马车。   “帮我买根拐杖,要镶红宝石的。”庄忱说,“这个太难看了。”   ……   很多时候,人对于某件事的认知,都有种堪称残酷的滞后性。   就比如直到现在,凌恩看着眼前碎片中的画面。   那个少年侍从拼命把庄忱哄上马车、拼命拍着胸口保证马车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给他们的好陛下买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帅气,穿出去就威风,谁看了都要说好看的斗篷。   那个半旧的黑斗篷早就过时,早就该换了。   少年侍从跟着马车走,不停说着这些保证,他不知道庄忱听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泪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从埋着头,拼命地胡乱抹眼睛、拼命深吸气。   马车的确很听话地拐去了斗篷店。   这家店在帝星开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几乎所有上学的少年都要来这里买斗篷。   店主的年纪也已经很大——白发苍苍的斗篷店店主,笑眯眯和蔼开门,看清马车里被扶下来的神秘客人,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没来我这里买新斗篷了。”   老店主驼着背,慢悠悠地怀念:“上次来的时候,陛下还只有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边说边比划,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样式。   “上次来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负凌恩上将,故意要了和他一样的斗篷。”   老店主还记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买斗篷了……光是每年让人送来改长,补弄坏的地方。”   老店主年纪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过去的称呼,又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殿下:“这次终于要买新的啦?还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件?”   庄忱摇了摇头,示意少年侍从先出门去套马车。   “不要两件,蒂帕爷爷。”他慢慢地说,“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那么长。”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为什么?”老店主说,“陛下,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   在伊利亚星系,只有在下葬时才会用到这种斗篷,它被用来做棺椁的内衬……这是背负亡灵远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实,因为它要背着死去的人走很久的路。   人们相信这种斗篷会像真正的人一样,一直背着逝者的灵魂,走过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宁。   庄忱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来的原因:“我走不动了,蒂帕爷爷。”   所以他来问一问这种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他说,“想被背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他很温和地解释:“我在规划我的死期。” 第27章   星板上又有光点亮起来。   这次的光点是银灰色, 有神秘的光泽……像是碎片的画面里,老店主挑出最漂亮的那件新斗篷。   十四岁以前,庄忱曾经有件很喜欢的斗篷, 就是这个颜色。   后来庄忱不再穿它了, 银灰闪亮、仿佛是星光一样的斗篷, 再没出现在骄傲又漂亮的小皇子肩上。   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七、八年, 从十四岁往后, 庄忱的斗篷换成沉闷无聊的黑色,和凌恩的斗篷一样。   于是那些曾经说凌恩是仆人、是劣等的下级星系来的野小子,说他只在宫里干那些伺候人的事, 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声音……也就这么悄然淡去。   即使当事人中的一个,甚至迟钝到从未察觉过, 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联系。   ……   凌恩盯着手里的星板。   那颗银灰色的光点,稍一变换角度,就能折射出仿佛是某种贝类的奇异珠光。   这让他很想再买一件这样的斗篷……他早该买一件这样的斗篷, 做庄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小皇子穿着那件银灰色斗篷的时候, 实在显得神气可爱——庄忱很喜欢骑马, 从不好好拎着马缰,抱着胳膊坐在慢悠悠走的白马上, 银灰色的斗篷被风吹动,就泛着耀眼的流光。   回过神时, 凌恩已经走到那间斗篷店前。   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针刺、仿佛在灼烧, 这是灌注精神力过度的反应。   凌恩把它攥得更紧。   他没有敲门——但在伊利亚星系, 大多时候也用不着敲门, 精神力会告诉人们有来访的客人。   有人把门拉开, 不是老店主,是个年轻人, 和老店主长得有六七分像。   年轻人看了看他:“买斗篷?”   凌恩仍盯着星板,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过是种毫无意义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减轻内疚。   但他无法控制,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从未做过的事,从他的胸膛里蔓出荆棘,支配他的身体和喉咙。   “……银灰色的斗篷。”凌恩低声说,“像这种颜色。”   年轻人:“没有。”   凌恩攥着星板的手停顿了下,他垂着视线,什么也没问,就将星板收起来。   “对不起,元帅阁下。”年轻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态度过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回答,“我父亲不做斗篷了。”   凌恩问:“他还好吗?”   “他去了葬礼。”年轻人说,“去检查他给陛下做的最后一件斗篷,合不合适,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椁。”   这是句叫人完全无法回答的话,尤其是站在门外的这个客人——年轻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这位伊利亚星系的战神听见这个回答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殆尽。   但年轻人还是低着头,继续把该说的话说下去:“父亲很后悔,他的斗篷做得太慢了,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后悔的事。”   “他以为,斗篷慢一点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坚持一些时间……活着的人总是这样希望。”   年轻人低垂着头,一直看着地面,“父亲说,他的脑子完全糊涂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轻人说:“这些年里,父亲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   这些话被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不加转圜和掩饰,就像店门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萨布兰卡百合。   所以凌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看了一阵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轻的店主点头致谢,就想要离开。   在他转过身时,却又被身后的年轻店主叫住:“元帅阁下。”   “很多年前,你们来店里买斗篷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一口气对他说,“我给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还拿了一盒饼干。”   凌恩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谢。那是我见过最礼貌、最好的小殿下,我为那一天的经历激动了好几个晚上。”   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说……他当时看起来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饼干无法解决的问题。”   年轻人低声说:“您从未真正问过他‘还好吗’……对吧?”   ——即使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说出来的客气话,凌恩刚刚还这样问候老店主。   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   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   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   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   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   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   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   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   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   ……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人不会打扰灵魂最后的安息,年轻店主沉默着暂时离开店铺,悄无声息虚掩上门。   空荡荡的斗篷店里,凌恩抱起十四岁的庄忱。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气,小皇子沉在梦魇深处,软软仰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连悸颤也没有。   凌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里那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小心地喂庄忱喝,擦拭干净溢出来的茶水。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慢慢睁开眼。   那双总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并不能分辨眼前画面的真伪。   在他的精神力维持下,这一小块碎片被触发了很简单的对话:“……凌恩?”   “是我。”凌恩低声问,“阿忱,你是不是很难受?”   这个问题总是会冒犯傲慢的小皇子——这次也一样,他怀里的身体忽然就绷紧,脸色变得冷冰冰,看起来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撑着起身。   ……过去那五年里,每到这个时候,凌恩就不会再多嘴。   他不擅长和生气的庄忱相处,每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庄忱生气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去等待。   长此以往……他开始不再这件事上多花费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从未想过,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为庄忱实在太难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掩饰。   庄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为庄忱是带他出来买斗篷,带他出来给他撑腰。   生性骄傲、绝不肯低头的小皇子,宁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诉他……却又宁肯撑着难受到极点的身体,也要亲手给他挑斗篷、亲手给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样的。   “阿忱,斗篷买好了。”   这次凌恩没有松手,只是对他低声说:“我请老板打包,我们直接带回去。”   小皇子绷紧的脸上仿佛有了不耐烦:“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着的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徒劳使了半天的力气,咬紧牙关脊背打颤:“我的拐杖呢?”   凌恩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会将他直接用力甩开——凌恩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从没尝试过。   可被他握住的手颓软冰冷。   凌恩握住它,那只手就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来。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软软抵在他掌心。   “说闲话的人……”凌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声说,“他们看到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斗篷,吓坏了,全都跑了。”   凌恩说:“还有一个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着的影子怔了下,在听清这些话后,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挣扎,思索着眨了眨眼。   “活该。”小皇子慢吞吞地问,“摔得惨不惨?”   凌恩回答:“很惨。”   这回答简直无趣极了,坏脾气的小皇子看起来却很满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还去问老店主……是不是真的。”凌恩说,“你是不是真的给我买斗篷。”   凌恩的想象力极为匮乏,这已经是他能编出最生动的故事:“他们不相信,你会和我穿一样的斗篷。”   凌恩说:“蒂帕爷爷点了头,他们就都吓跑了。”   小皇子泛白的嘴唇就不自觉抿起来,那是个相当迅速、相当一闪而过的神情,假如不仔细看,一定会错过。   现在凌恩终于看清了。   于是它变成一根极为锋利尖锐的刺,就这么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把那一块角落都弄得鲜血淋漓。   “……算他们……”小皇子低声咕哝,剩下的话就轻到听不清,看口型大概是“走运”。   凌恩忍不住抱他,把他藏进怀里。   他用精神力幻化出银灰色的斗篷,把庄忱仔细裹起来,让庄忱枕在自己的膝上。   这次庄忱没再拒绝,反而像是很舒服地扬起下颌,任他折腾,慢慢打了个呵欠:“那我要……睡觉了。”   凌恩的心脏在这句话里跳空。   这种跳空带来强烈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触及一颗星星时,脚下却陡然坠落,掉进漆黑无垠的冰冷宇宙。   他停下动作,低声说:“阿忱,别睡。”   “你不是要骑马?”凌恩攥紧他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是不是?”   庄忱闭着眼睛,慢慢摇头。   凌恩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摇头:“可你——”   “我就是不喜欢走路。”小皇子嘀咕,“太累了,我走不动。”   也不是非得骑马,骑骆驼也行,但伊利亚的帝星没有骆驼。   他从没说过这些,但今天凌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声音很柔和,也很有耐心,听起来不会又学那些皇宫里老师的口气,给他讲什么破规矩。   所以他把实话也一口气说出来:“好累,太吵了……我想睡觉。”   “你对我好点……凌恩。”   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么抱着,别吵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连继续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那颗心脏就那么慢慢衰弱下去,连同身体一起变得冰冷。   但因为在这一刻之前,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抱住了他,没让他一个人留下。   ……所以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点柔和的舒服。   他带着那一点舒服,把脸藏进斗篷,完全安静了。   ……   隔了很久,年轻的店主才又回到店里。   凌恩仍跪在地上,手臂一动不动,揽着看不见的某物。   只有持有星板的人能看见影像,那块星板上并没有新的光点亮起。   年轻店主问:“你实现了碎片的愿望吗?”   “……”凌恩盯着自己的手臂,这里面已经完全是空的,他听不懂店主的话:“什么?”   “碎片。”年轻店主拿出一个绒布做的袋子,把星板保护好,“有些碎片藏着愿望。”   年轻店主说:“如果你让它实现了愿望,碎片就会消失,就无法收集它了。”   但也有不少人更愿意这么做,因为没实现的愿望代表遗憾——充满遗憾的碎片,即使勉强收集进星板,也只会打扰逝者的安息。   年轻店主走过去,把用绒布袋装好的星板还给凌恩。他知道这不该贸然询问,可一个伊利亚人很难忍得住……不去问他们的好陛下还有什么愿望。   联邦制很好,这七年也很好,可数不清的伊利亚人在想念他们最后的皇帝。   这场葬礼代表最后的希望破灭、最后的固执坚持也以无望的真相作为终局,从“残星”回来的人,带回来的是棺椁。   庄忱这次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听见年轻店主的询问,凌恩几乎是有些吃力地运转精神力,才让思绪继续运转,得出相应的答案:“……睡觉。”   年轻店主怔了下,没有出声。   “他想睡觉。”凌恩接过那块星板,他不敢再用力攥它,“我以为他喜欢骑马,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只是因为庄忱的确没有力气走路。   十四岁的庄忱,一个人躲在斗篷店角落的椅子里的庄忱,唯一的愿望就是清净下来、好好睡一觉。   ……或者死亡。   凌恩无法让自己去仔细想这件事,他无法分辨这两个愿望……就像他跪在地上,慌乱无措地收拢手臂。   不论他如何恳求,银灰色斗篷里裹着的影子,还是在愿望满足之后,化成光点消散。   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未真正问问庄忱“还好吗”……那种不依不饶的、不问出真正答案决不罢休的追问。   “被甩了冷脸也不生气,看着小皇子到处乱扔枕头、裹着被子团成一个球也不在意,耐心一点,好好把回答问出来”……像这种事,从未在他和庄忱之间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他从未追问出真正的答案。   他们一起长大,这么多年,居然一次都没有。   这么多年。   /   凌恩还是买到了银灰色的斗篷。   店里不再做斗篷了,但这件斗篷早就被老店主在许多年前做好,等着小殿下来买它。   伊利亚最漂亮、最神气的小殿下,就该穿这样银闪闪的斗篷,在月光最好的时候,像是披着一身的星星。   年轻的店主依然按照当时的价格,不肯多收也不肯少收,接过三个金币,把少年身量的斗篷递给他:“……这不是卖给你。”   “不是卖给你,阁下。”店主低声说,“请把它送进宫里去。”   凌恩低声说:“我知道。”   他已经将那块星板收好,又恢复了平时冷峻的沉默寡言。但细看时,他揽着那件斗篷的手臂又很僵硬。   仿佛那里不该只是柔软的、轻飘的、没有生命的织料。   他原本有这个机会,他可以把睡熟的庄忱从斗篷店里抱出去,抱上马车……又或者按他们出门时约好的,揽着庄忱骑马。   庄忱想睡觉,那么就靠在他肩上睡,没什么大不了的。   ——凌恩其实想不通,当时的自己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走不动路就走不动路,难道这是多大不了的事?难道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帝,就照顾不好伊利亚?   庄忱亲自证明了这件事。这场葬礼在向整个星系,向整个宇宙证明,它曾有过多好的皇帝。   那个少年侍从说得对……庄忱明明就是最坚强、最能干的人。   不坚强的是他,畏惧流言蜚语的是他。   他明明可以去把那些说庄忱是病秧子、离了他连走路都不行的混蛋,每一个都拎过来教训一顿。   他难道不能这么干?不能揍到那些人会好好说话为止?   为什么就放任这件事发生,为什么反而去要求庄忱?   过去在地下擂台的时候,后来去前线驻防的时候,他明明都很能打,他是伊利亚的“战神”——揍几个侮辱皇子的混账家伙,对他来说难道是多困难的事?   ……   凌恩抱着一件空斗篷回到暖宫。   他一路都在想这些,一路都得不到答案,而这座暖宫里散落的意识碎片,又已经多得让星板开始发烫。   这并不意外,因为身体的限制,在二十三年的人生里,庄忱甚至没怎么离开过这儿……即使偶尔下去巡视,也一定会在三个星期内返回。   三个星期,这是庄忱能离开暖宫、脱离治疗最久的时间。   从这里到前线需要一个月。   伊利亚的皇帝到不了那个地方。   凌恩把斗篷放好,他握着那块星板,慢慢捡拾那些相当细碎的小碎片。   ——这实在是件很讽刺的事。庄忱活着的时候,他从不肯仔细看这个人、不肯多做任何一点了解……而今天是庄忱的葬礼,他躲在这里,看碎片里的影子。   庄忱其实根本就不适合上军校,哪怕有他代为完成课业和考试,全日制的课程也已经耗干了小皇子所有的力气。   有些时候,庄忱在回宫的马车上就睡沉,不论怎么都叫不醒……他也会把人抱回来。   睡着的小皇子很乖,不乱发脾气,也不难伺候。   这间卧室里的碎片大多都是这一类。凌恩逐个触发它们,摸一摸睡熟的庄忱软软的头发,掩好被角,熄灭过于刺眼的台灯。   有的碎片里有医生送药过来,他就先替庄忱收下,放在一旁等他醒来喝。   这是庄忱做皇子时的卧室,这些碎片让他看见那个“目中无人”、“脾气相当坏”的小皇子……是怎么把所有对他有用的科目作业和练习,都闭着眼准确地砸进他怀里。   因为庄忱做这件事的时候,看起来太困、太累、太没好气,这种颐指气使着催他写作业的态度,掩盖了事情的本质。   凌恩是因为替他完成课业、替他应付测试和考试,才会迅速补齐了军校初期的全部重要课程。   因为一直以来都只需要跟着庄忱,做庄忱吩咐他做的事,凌恩甚至没怎么来得及意识到,这些课业本来就是被庄忱筛选过的。   有时候,因为碎片里的凌恩在埋头做作业,甚至能看见长大一点的小皇子趴在枕头上,很得意地抿着嘴角。   这种得意自然不能被发现,长大了两岁的小皇子背着手,检查一会儿凌恩的作业,就把一盘“太酸、不爱吃”的果子扔在他桌上。   ……在这些碎片里,凌恩看见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庄忱。   而另外一件,值得稍许庆幸的事……是他在进入军校之后,就被自己的课业和庄忱砸过来的作业淹没。   连喘一口气都艰难,每天写作业就要从早写到晚,自然也就再说不出什么混账话,做不出什么混账事。   凌恩甚至忍不住奢望,这样的时间能一直持续下去。   这种太过安宁、太过温馨的碎片,让星板的一角笼罩上了柔和的光芒。   于是,当最后一个碎片也被星板吸收时,卧室的角落里出现一道半透明的影子。   ——这就是星板的特性。   当它吸收够一定量的意识碎片,就会自动将所吸收的意识汇拢,让那个形象短暂复现。   属于这间卧室的碎片已经积累够数量,于是十六岁的庄忱在这里短暂出现。   这大概是庄忱身体最好的时候。   不那么需要拐杖了,头痛的频率也有所减少,每天枕着胳膊监督凌恩写作业,嚣张得真像个很放肆跋扈的小殿下。   凌恩每次看那道影子,视线都是软的……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庄忱难相处。   所以,当看到角落里的人影时,他的心脏也跟着不自觉跳了下,慢慢攥住了那条银灰色斗篷。   “……阿忱。”凌恩轻声说,“这是斗篷店送你的礼物。”   他不敢把声音放得太高,顿了顿,又问:“蒂帕爷爷,还记得吗?”   他没得到回应,因为这些碎片有所放松的心情也莫名转沉,他看着角落里的少年,慢慢走过去。   ……凌恩看清那里的情形。   一盆刺骨的冰水劈头浇下来,泛着寒气的冰碴沿着他的呼吸,一路扎进肺里,密密匝匝生出冰刺。   他在这个卧室里,重新看清庄忱是怎么一点点长大。   ——逐渐不再在乎别人的说法,每天拄着拐杖练习走路的小殿下。   ——走路走摔了,气到摔拐杖,又趁没人看见,自己飞快捡回来继续走的小殿下。   ——因为他没时间铺床、没时间整理床铺,相当惬意地裹着被子滚来滚去,拿枕头搭小城堡钻进去。   ……又趁着他写完作业抬头之前,火速毁尸灭迹,假装面无表情看窗外风景的小殿下。   ——会暗中给他加量布置作业,盯着他巩固弱点、把每个细节都彻底夯实,抿着的嘴角里严严实实藏着神气跟得意,晃着腿捧着热茶一口一口啜的小殿下。   在以为他看不见的地方,庄忱会做很多事。   他不是随随便便就成了军校最优秀的学生,他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是因为庄忱在养他——就像养努卡、阿克,养所有那些少年一样。   小殿下兴致勃勃地养他,到处给他找补品、找合适的机甲,每天检查他的成绩单,要不是太容易被识破,差一点就要乔装打扮给他去开家长会。   为了给他补身体,小殿下扯着来送饭的侍从嘀嘀咕咕,塞过去一张写满了药材的纸。   侍从们都喜欢小殿下,尽全力憋着笑,你一句我一句配合小殿下棒读,让那份“一点都不好吃、一口都吃不下”的营养餐被扔到他桌上。   小殿下又得意又神气,裹着那件黑斗篷,自己跑去火炉边上,利用堂堂皇子殿下的特权,烤不健康的小饼干、热没营养的小甜奶。   小殿下不理他,逼着自己他吃一点都不好吃的营养餐,带着烤好的饼干和加了大概一盒子糖的甜奶,自己跑去找父皇和母后。   ……任何一个人来,都要看得心软。   凌恩甚至想不出,自己当初究竟是多迟钝、多木讷、一心学习训练到什么地步……才会忍得住不去抱抱他。   不去抱抱他,不去摸摸他的头发,不去陪他一起出门散散步、兜兜风,就让这两年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这两年就这么过去。   他看见角落里的、半透明的影子,这是留在这间小卧室里的最后一个碎片。   庄忱做小殿下的最后一天。   十六岁的小皇帝躲在墙角,抱着膝盖,脸色白得透明,身上只穿着最单薄的白衬衫。   小皇帝捂着耳朵,脖子上的荆棘戒指碎了,被他在手里攥着,割破了手掌和耳廓,殷红的血躺下来。   骄傲的、漂亮的、鲜活到不行的少年,蜷在冰冷的墙角,自己抱着自己,看着不远处的皇冠。   “这是……什么意思。”   小皇帝轻声问:“我爸爸妈妈呢?” 第28章   凌恩的眼前泛起黑雾。   星板尖锐嗡鸣, 接触他皮肤的部分仿佛生出尖刺,这些尖刺从他的手指扎进去,毫不客气地豁开沿途血管。   凌恩尝到胸腔里的血腥气,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沙哑、生硬、干巴巴得要命, 任谁听了都只会把这当做无动于衷:“……阿忱。”   他跪下来, 用身体把那顶皇冠暂时挡住, 把斗篷遮在它上面。   星板暂时吸收了足够的能量,即使没有精神力维持,那道半透明的影子也能听见他的话, 能被他触碰。   “阿忱。”凌恩盯着那些伤口,低声问, “疼不疼?”   没人回答他,他眼前的、十六岁的庄忱在发抖。   血沿着小皇帝的手臂不停向下淌,有一些被白衬衫拦住, 有些滴在地板上。   ……这又是句根本没有必要问的废话。   他总是这样, 该问的时候不问, 不该说的时候,又永远学不会闭嘴。   就是这样, 就是因为这样——他从不能减轻庄忱的痛苦,又在这些痛苦原本就在肆虐的时候, 用新的话加深它们。   凌恩不再贸然开口, 把口腔里弥漫的血腥气咽下去。   他尝试着取出一块绒布, 想暂时接过那枚碎裂的荆棘戒指, 等过一会儿把它们修好了, 再还给庄忱。   戒指碎片的边缘过于锋利,已经将紧握着它们的那只手割得全是伤口了。   ……他一伸手, 小皇帝就向角落里更深地躲进去。   少年的影子蜷缩着护住戒指,盯着他。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满是恐惧、警惕、不安,看向他的视线,透出强烈的抵触和陌生。   凌恩从未在庄忱眼中见过这种视线……即使是在他做了最错误的事、说了最该死的话、犯下最无法饶恕的罪行之后。   ……   寻找庄忱的七年里,他其实常常会想那天的事。   他每天都在“残星”徘徊,那里的每片残骸,都源于那一场惨烈的事故。   ——碰撞所爆发出的能量过于剧烈,甚至没有留下应对处理的时间。   爆炸伴随的超高温,甚至让他们寻不回任何一具遗体……包括庄忱的父皇和母后。   十六岁的小皇帝拒绝接受这件事。   这大概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最任性的时候,庄忱一定要亲自去看、一定要亲自去找。   这完全不可能实现……那时的“残星”还被残留的巨大热量笼罩,爆发出的光线在星系边缘都清晰可见。哪怕仅仅是直视上几秒钟,都可能将视网膜烧个窟窿。   庄忱不能去这么危险的地方,完全没有精神力的身体,一进去就会被烧毁。   骤然失去了皇帝的伊利亚星系,已经在几天的时间里陷入严重混乱,没有时间再拖延,必须有新的皇帝立刻站出来保护它。   他们因为这个……爆发了争吵。   这永远是凌恩最懊悔的事。   在残星里搜索庄忱的时候,他无数次想要某种时光穿梭的装置,回去向庄忱道歉。   这又是个蠢想法,如果真有时光穿梭的装置,他就该直接回去,拦住给庄忱来送皇冠的自己,不让这一切发生。   ……   十六岁的小皇帝慢慢动了动,伸出鲜血淋漓的手,去碰那顶银灰色的斗篷。   接着,凌恩意识到,他不是要去拿斗篷。   会因为新斗篷高兴起来,蒙着斗篷跑到走廊吓唬人的小殿下……已经不在这间卧室里了。   年轻过头的皇帝……并没留意这是件斗篷,还是绒布,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那只手只是慢慢将它掀开,去拿被它遮掩着盖住的皇冠。   “阿忱。”凌恩被巨大的惶恐占满,他试图拦住那只手,“先别管它。”   伊利亚是需要一个新皇帝,可也没需要到今晚没人戴这顶皇冠,明天就星系覆灭的地步。   凌恩想把那顶皇冠拿远,但小皇帝的手同样也已碰到它,苍白的、冰凉的手指覆在皇冠上,慢慢屈起,把它拿在手里。   “我要……管它。”十六岁的小皇帝看着那顶皇冠,说出的话没有起伏、没有声调,仿佛只余责任和理智支撑着这具躯壳,“阁下,请别这么叫我。”   从这天起,伊利亚不再有小殿下,也就没有“阿忱”——这样紧急的危局,不再有时间给小殿下慢慢长大了。   少年皇帝看着凌恩,眼睛里的恐惧和不安淡去,这些无用的情绪被必须背负的巨大责任无声压下去,沉进无人看见的地方。   “阁下。”庄忱的影子问,“你是谁,从什么地方来?”   凌恩这才意识到,这是星板的作用——它让留在时间里的意识残片苏醒,同多年后的访客发生交互。   凌恩沉默下来,他跪在地上,看着自己身上的军装。   “……前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前线回来的人,陛下,来护卫您。”   得到这个答案后,十六岁的皇帝神色稍许缓和。   意外、变故、动乱,如今的伊利亚,有一个前线来的人回到帝星,护卫新皇帝……这很合理。   半透明的影子没有再继续问,就这样垂下视线,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顶皇冠被他抱在怀里,少年皇帝慢慢摩挲着皇冠内侧,发现一个凹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   “这是我咬的。”影子轻声说,“爸爸……父皇故意不给我吃巧克力。”   房间里唯一的不速之客,只是个从前线回来、对他全无了解的陌生人,这让十六岁的皇帝稍微放下戒心。   庄忱慢慢开始说自己的事。他跑去找父皇,父皇不给他吃巧克力,气得他跑去啃皇冠。   父皇和母后抱着他笑个不停,又变出一大堆金箔纸包着的巧克力,什么口味都有,母后剥出一个酒心的给他吃。   他其实没那么喜欢吃巧克力,他的味觉比常人弱很多,吃巧克力就像是在嚼蜡……他是喜欢赖在妈妈怀里。   妈妈帮他捂着耳朵的时候,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的时候,世界就没那么吵。   伊利亚最被骄纵着养大的小皇子,在最神圣的祭台上睡过觉,在最严肃的议事厅里揪父皇的胡子。   凌恩一言不发地听庄忱说它们。   这是他从不了解的部分,过去庄忱从没说过这些,小皇子跑去找父皇母后的时候,仆从也无权跟上去。   “……你比凌恩好很多。”   小皇帝的影子忽然这样说了一句,低着头出了会儿神,又去慢慢擦拭那个皇冠。   凌恩像是被这句话豁了个窟窿,有风就这么漏进来:“……为什么?陛下,我只是……什么也没说。”   在他眼前,庄忱斜靠在墙角,有些困倦地阖了阖眼,慢慢笑了下。   “这样……就够了。”少年皇帝回答。   这样就够了。   不要打断、不要教育他该怎么做、不要这么着急就逼着他去做伊利亚的皇帝……他没有推卸责任。   不要那么着急地逼着他……对过去的自己动手。   他会死的,会死在今夜,明天醒过来的会是伊利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没有推卸责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负它们。   让他在最后这个晚上,再说说过去的事,说说他的爸爸妈妈。   他想在临死前……再当一次父皇母后的孩子。   这就够了。   ……   凌恩抱住昏睡过去的半透明虚影。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木头,完全无法支配,他只是看见它们接住了庄忱。   他终于开始彻底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晚上,那个他们争吵的晚上——庄忱就该干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断两条腿,然后扔进雪地里去。   干脆把他放逐发配,让他干脆就滚回下等星,把他一辈子关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里,就这么自生自灭。   他为什么不滚回地下擂台去,叫什么人一拳打断脊骨,死在血污和泥泞里?   凌恩早就开始为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时候的愤怒。   他该死,他对庄忱养大的人还手。   他早就该死,他浑然不知自己被赦免……这是死有余辜的罪,他在今晚逼着庄忱亲手杀死了那个小殿下。   那个最温柔、最活泼、最好的小殿下。会披着银斗篷从拐角跳出来吓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顶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后,他依然去前线浑然不觉做他的上将,依然做伊利亚的战神……依然义正词严、仿佛理直气壮地活着。   ……活了这么多年,活到庄忱都已经死了。   庄忱都已经死了。   凌恩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他盯着那件染了血的银灰色斗篷,又看自己的手。   这上面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他给庄忱送来了皇冠。   ……   昏睡中的庄忱开始咳嗽,血从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来。   凌恩悚然惊醒,慌张地抱起他。直到确认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许放心,取来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他处理庄忱手上的伤,挑出扎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伤口敷上药,用绷带包扎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这是能储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只要把茬口对齐,灌注一些精神力就复原了。   ……在他做这些事时,没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过来。   从十六岁这天起,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单次睡眠时间,就再没超过两小时。   少年皇帝微睁着眼,平静地、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仿佛手上的伤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并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见荆棘戒指被修好,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睛才动了动,很疲惫地轻轻笑了下:“谢谢。”   “我修了很久。”庄忱看着那枚戒指,“我自己修不好它,它忽然就碎了。”   凌恩跪在床边,藏起染血的斗篷。   他用精神力不断冲刷双手,直到它们变得稍微干净和暖和,才扶着少年皇帝的虚影靠坐起来。   他取过银链,重新穿好戒指,替少年皇帝戴在颈间。   庄忱把戒指藏在衣领里,贴身戴着。   “这是储存精神力的戒指,精神力耗竭,材料就会崩碎。”凌恩低声问,“它怎么会耗竭?”   任何人都可以向里面储存精神力,只不过契合度的高低,会影响精神力护罩的效果。   在庄忱的父皇过世后,这枚荆棘戒指,就一直是凌恩向内灌注精神力。   在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之前,凌恩向里面灌注了足够十年用的精神力……他以为这就够用了。   他以为这么简单的办法,就能保护好庄忱。   ……   少年皇帝陷在柔软的枕头里,视线有些涣散,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因为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又开始头疼。   隔了一会儿,庄忱慢慢地回答:“我还想……见爸爸妈妈。”   失去精神力护罩,海量的信息碎片会淹没他,这些碎片会包含声音和影像。   或许有哪一块碎片,会让他重新见到爸爸妈妈。   这是种近乎于大海捞针,和在沙滩上寻找一把散落的金粉没什么不同的行为。   所以他没有找人继续往戒指里灌注精神力,用完了父皇上次灌注的,他就不再开护罩了。   没什么成效,除了不小心弄坏戒指。   “等以后,我会让科学院……研究一种材料,精神力介质,特定条件触发。”   庄忱低声说:“可以收集灵魂的碎片,可以让人见到死去的人。”   凌恩手里攥着还在持续发光的星板。   ……这种材料被研究出来了。   只是庄忱没有亲眼见到,它被研制出来得太晚了。   庄忱死在它被正式研制成功之前,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依然没有见到父皇和母后,所以亲自去了残星。   在“残星”里独自睡着的庄忱,依然没有完成这个愿望。   ……   年轻的皇帝侧过头,看着凌恩,忽然生出很微弱的好奇:“不说我异想天开?”   凌恩苦笑了下,他低着头,正思考该怎么弄死过去的自己:“您的……那个仆从,就这么僭越您?”   “我没有仆从。”庄忱说,“我不当他是……算了。”   这话说了太多遍,信也好、不信也好,都没什么所谓了。   少年皇帝已经没有力气再解释,只是又从衣领里翻出那个被修好的戒指,在手里轻轻摩挲。   “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也是去前线,我没去过那个地方。”   庄忱向“前线回来的人”打听:“前线苦吗?”   凌恩下意识摇头:“不苦,是个很平常的地方,没什么特殊的……”   他说到一半,却又在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隐约弄明白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时,猝然僵在原地。   什么叫……“再过两年,他就会走了”?   庄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知道他会走的——如果早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他关起来??   为什么不索性不让他读军校,就把他关在皇宫里,不让他接触军部,不让他在军部立足……   这次不只是手,凌恩的整个身体都在失去知觉,他的皮肤变得又木又僵,却又薄得像是层一戳就破的纸,连空气流动都仿佛有细刀子在割。   这种细刀子钻进皮肤,沿着血管游走,每到一个地方就把那里绞得千疮百孔。   “您……怎么知道。”凌恩吃力地把这句话问出来,他的声音哑到很难听清,“他,会去前线?”   庄忱闭上眼睛:“我听得见。”   因为在本质上,这也是种“信息碎片”。   虽然不是每次、每个想法、每一种念头都听得见……但太强烈的执念,是很吵的。   吵得叫人根本无法忽视,伊利亚的小皇子每次控制不住地大发脾气,都是因为这种过于喧嚣嘈杂、喋喋不休没完没了的声音。   每个人都有这种声音,欺负凌恩的人有,嘲讽他是病秧子的人有,路上随便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都有。   凌恩——当然也有。   因为内容非常明确、过于直白,所以很好听清。   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凌恩不会留在帝星、不会留在他身边,庄忱甚至知道凌恩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凌恩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恢复的知觉。   或许并没恢复,只是他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不说话,不能不知珍惜地浪费时间。   星板积攒的能量十分有限,这一会儿的工夫,少年皇帝的身影已经比之前淡很多了。   “他不该去前线。”凌恩盯着自己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那些指节变得青白,“他是疯了,自私透顶。”   “为什么?”庄忱很平静,“我也希望他去前线。”   凌恩需要前线,渴望战斗和荣耀,伊利亚的前线也的确需要凌恩。   这是件对凌恩、对伊利亚星系都有好处的事。   在皇室的那些私人医生第一次提出,可以让凌恩留下,和他结成配偶、共享精神领域这种建议的时候,就被庄忱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凌恩没办法咽回去这些话,“您需要……”   他的话被影子平静地打断:“我不需要。”   凌恩在剖骨的感受里陷入沉默。   他盯着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攥破了手掌,有血渗出来——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过于强悍的精神力,他自身的修复能力也被提升到极限,哪怕受了皮肉伤,也能很快就恢复。   少年皇帝搭在身前的手,绷带之下却还是鲜血淋漓。   还在有新鲜的血由伤口向外渗,一点一点在绷带上洇开。   庄忱的影子笑了笑,这种笑意里并没有自嘲,只是很纯粹、很简单地因为想到了那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让他一辈子给我铺床?”   共享精神领域没那么简单,不是一个人的领域庇护另一个——是“共享”,是两个人被迫彻底休戚与共。   那么凌恩就不能再去前线拼杀,因为任何一次受伤、任何一次被滚烫的血腥气充斥意识,都会对伊利亚的皇帝造成影响。   为了伊利亚的稳定,任何人都不会允许凌恩再上前线。   而庄忱的兴趣爱好,也会因为这种联络,而强制性渗透和影响凌恩。   说不定哪天,凌恩的军校同学会看见当初执锐披坚的第一名……在炉子边上热牛奶、烘饼干,挑一顶斗篷无所事事地出去骑马,在窗户边上一站就是半天。   庄忱觉得没意思。   所以他也从没打算留下凌恩,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结成这种“领域共享”。   凌恩盯着已经被血染透的绷带,他解开它们、重新上药,重新换成新的。   “这会严重损害您的健康。”凌恩低着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会——”   “会活不久。”年轻的皇帝说,“放心吧。”   凌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放心……什么?”   “我会留下一个足够好的伊利亚。”那个影子说,“该做的事,我会做完——还不到我能死的时候。”   说这话的时候,少年皇帝身上流出很淡的傲气,下颌微微抬起,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睁着。   ——他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在“残星”几乎无人能抵达的废墟角落,迎接他等待已久的死亡。   凌恩跪在床边,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拥抱庄忱。他在今晚被凌迟、被剔出一副骨架,这副骨架去拿加了大概有一磅糖的热牛奶。   凌恩把热牛奶端过来,香甜的气味让年轻的皇帝眨了下眼,回过神,有些好奇地看他。   “我不喝。”庄忱对他说,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别给我端这个了。”   凌恩的手指大概是和那只白瓷杯子融为了一体:“为什么……”   他今晚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但十六岁的皇帝并没不耐烦、并没发怒,或许是因为“他比凌恩好很多”,或许是因为……有什么正在今夜死去。   有爸爸妈妈、可以有地方撒娇和休息,可以躲起来的小殿下,死在这个无人问津的夜晚。   在葬礼上,人们总是更心平气和的:“因为这条路不那么好走。”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在影子慢慢消失之前,向造访葬礼的不速之客解释:“我正打退堂鼓呢。”   要再坚持五年,甚至七年,过这样的日子。   睡不着觉、每天都头疼,看着身体一点一点衰弱,还要绞尽脑汁把伊利亚照顾好,留下一个足够稳定的政权。   这条路太不好走了……一向金贵骄纵又怕吃苦的小皇帝,和任何十六岁的少年一样,都是会打退堂鼓的。   星板在这间卧室里收集的能量即将耗尽,那个影子慢慢淡去。   最后,庄忱还是有些不舍地慢慢叹了口气,视线落在那杯热乎乎的甜牛奶上。   小皇帝说着不再喝这个,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盯着牛奶看了半天,抬手去轻轻碰洁白的瓷杯。   凌恩帮他把热乎乎的甜牛奶送到唇边。   他大概已经被凌迟干净,除了思考怎么找穿梭时间的办法、怎么杀死过去的自己,已经没什么别的念头。   ——十六岁的庄忱,就已经独自做好了全部计划,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从即位的那一天起,就在谋划死亡。   他把庄忱送上这条路,然后看着庄忱一路往里走。   难道还有比这个更深重的罪么?   ……   即将消失的虚影已经很淡,因为不清楚他的身份,依然把他当成“前线回来的人”。   十六岁的皇帝因为“前线”这个词,并不抵触他。   但庄忱还是拒绝这杯加了糖的热牛奶。   虚影不喝牛奶,只是闭着眼睛,沁在升腾的热气里深呼吸了一会儿,让记忆里留下这种甜香。   然后,年轻的皇帝就把这只白瓷杯推开。   “喝一点,有什么不行?”凌恩低声说,“这对身体好,还能助眠。”   被揽着的虚影垂着眼睫,脸上又出现一点少年的稚气,把视线相当艰难地从牛奶上挪开。   这让那个小殿下像是复活了:“啊,不要诱拐我。”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紧紧闭上,淡白唇角宁死不屈地抿着,架势几乎有些壮烈。   凌恩忍不住摸摸他的头,这下就更糟,庄忱连他也一起推开。   庄忱手里拿着镶有红宝石的拐杖。   这两年里,因为身体恢复得很好,小殿下几乎已经不怎么用它了……但刚即位的新皇帝仍然需要。   拐杖抵在凌恩胸前,不是多重的力道,但还是将他和牛奶一起推开。   虚影已经非常不稳定,因为这样耗力气的动作,晃了晃几乎消散。   “别介意,不是你的错。”少年皇帝撑着床沿,一点一点下了床,光着脚走过去,捡起那顶皇冠。   虚影把皇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想了想,又抱在怀里:“是我……”   他就这么边低声念叨、边抱着皇冠,边往门外慢慢走。   凌恩追上去,因为太手忙脚乱,他打翻了牛奶杯,却没感觉到任何温度。   他在最后一刻追上庄忱,尽力避开所有伤口,扯住那只还在流血的手,不让这个人就这么离开。   “是你……”他听见自己问,“什么?”   他刨根问底,骨架空洞的胸腔里发出沙哑的气声。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罪,他愚蠢地以为,这世上不会有更重的罪过了。   ……直到他听清虚影最后的回答。   少年皇帝被他扯住,有点诧异地回头,也不恼火,只是依旧抱着那顶皇冠,穿着宽大的白衬衫,光着脚站在地上。   虚影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一过就散的烟,谁也捉不住,连同这道影子也消失在他手里。   “我太容易被拐了。”那道影子回答他,这样的语气,又像是让一切回到了过去那两年,“我才开始走这条路……还可以逃跑。”   还可以逃跑,还有退路,还来得及打退堂鼓,这是最后的机会。   一旦真的走上去,走到回不了头,到那个时候反而容易……只要一直按照余习做下去,走到走不动就行了。   但现在还有退路,还能反悔,这时候才是最容易动摇的。   只要有人陪一陪他……拉着他聊聊天,给他热一热牛奶,说不定他就会动摇,就会被哄回来了。   小皇帝被前线来的不速之客拉着,垂着视线,看了看凌恩手里热乎乎的甜牛奶,又转过头去看外面的茫茫夜色。   那是很冷清、没有人烟的夜色,一旦走进去,就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寒星。   “你看,日子这么不好过,我睡不着,头还很疼……我本来不该怕死。”   “几年以后,伊利亚会有一个死掉的好皇帝,这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会让所有人过得更好。”   “我本来不该怕死,我会死在‘残星’里……但你不能给我热牛奶,更不能放糖。”   年轻的皇帝撑着拐杖,慢慢地说:“你给我热牛奶,我就不舍得死了。” 第29章   凌恩发不出声音, 喉咙里弥漫开清晰的血气。   他留不住一道影子,这只是星板在收集了一定的意识碎片后,拼出的“记忆”。   记忆属于过去, 永远无法来到现在。   在庄忱十六岁的那天晚上, 在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戴上皇冠……在小殿下独自死去的那天, 他什么都没做。   没有给庄忱热牛奶, 没有给庄忱包扎伤口……也没有修好那枚荆棘戒指。   他甚至不知道这枚荆棘戒指碎过, 庄忱成为皇帝后,自己找人修复了它,自己去找医生治好了伤。   这才是真正的事实, 他根本就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没做,又或者做了, 他急不可耐地逼迫着十六岁以前的庄忱死去、然后居然一刻也不停,又亲手将十六岁以后的庄忱推上死路。   那些表彰和赞颂,在这一刻变得全部讽刺至极, 凌恩盯着胸前的勋章, 一枚枚将他们全扯下来。   他还真是对伊利亚“坚定不移”、“亲爱精诚”……到了要抢在这一晚, 逼一条最无辜的命去殉的地步。   可就算他不这么做……难道庄忱不会去做伊利亚的皇帝?   庄忱远比他知道怎么保护伊利亚,怎么照顾好这片星系, 难道还要靠他来催促、来逼迫?   庄忱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对自己好,小殿下死的时候没有找到合适的羊毛袜, 还光着脚。   小殿下冷冰冰地死在这间卧室的角落, 没人去抱他, 没人去摸摸他的头, 问他疼不疼。   没有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 没有饼干,没人聊天和说话——那天晚上他就站在门口, 一直看着房间里。   看着蜷缩在角落的小殿下慢慢停止颤抖、不再动弹,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概三个小时零九分钟……然后慢慢站起来。   站起来的是伊利亚的新皇帝,而他站在门外,做出了这个晚上最后一件最无可理喻、最冷漠、最残忍的事。   ……他没有再叫“阿忱”,他单膝跪下来,向伊利亚的新皇帝问好。   听到他这么叫的少年皇帝,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也淡下去。   他抬头时,看见的是张极为漠然和平静,仿佛不再有任何情绪的苍白面孔。那双眼睛盯着窗外茫茫夜色,漆黑瞳底只映出寒星。   “你回去吧。”十六岁的庄忱说,“我要走了。”   年轻的皇帝撑着那只拐杖,不再等他,一步一步走远。   庄忱这么走去“残星”。   /   “……元帅阁下?”   他身后传来迟疑的声音,有人穿过阴影,提着盏灯走过来:“您怎么会来这里?”   凌恩勉强找回一些知觉,收回空无一物的手。   他很清楚自己什么也没能留住,他将那块星板收好,垂下视线,低声说:“卡拉迪娅夫人。”   这是一直侍奉皇室的女仆,年纪已经非常大,身体却还算硬朗,庄忱一直叫他“卡拉奶奶”。   做小殿下的时候这么叫,做了皇帝以后也还是这么叫。有次叫他听见了,不等他开口,庄忱已经扬起下颌,提前冷冰冰地刻薄出声:“我要这么叫。”   “我要这么叫。”年轻的皇帝慢慢握紧拐杖,“你要想说别的,就出去。”   凌恩当时并没想纠正他,不明白这种突如其来的刻薄傲慢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最后这句话从何而来。   可笑的是,他从不认为自己逼迫过庄忱……他居然一直认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们两个都能理解。   他用最冷血、最漠然、最无动于衷的念头,去揣测伊利亚最柔软赤忱的一颗心脏。   “您热了牛奶吗?”卡拉迪娅夫人留意到凌恩手中的瓷杯,发现牛奶洒了不少,就去清理,“陛下不喝这个啦,早就不喝了。”   凌恩慢慢回过神,向她道歉,用精神力将洒落的牛奶从地毯上剥离:“他……过去喜欢。”   “是啊。”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所以才不能喝,喝了会更头疼。”   在得知庄忱失踪的消息那天,这位慈祥的夫人当场昏死过去,醒过来以后,依然无法相信这件事。   如今伊利亚改成了联邦制,皇宫实际上的作用已经废除,许多仆从都离开了这里,但她依然每天都来打扫。   “为什么……会头疼?”凌恩盯着手里的瓷杯,低声问,“他总是会头疼么?”   卡拉迪娅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半晌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气很轻柔,却像是一枚异常坚硬的钢钉,扎进凌恩胸缝间的骨头里。   “陛下没有不头疼的时候。”卡拉迪娅夫人温声回答,“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凌恩将后背抵在门上。   他攥紧那只仿佛是粘在了手上的瓷杯,听见自己的呼吸刮过骨头的声音。   “登基以后……有那么多半年的时间,陛下不再见我们,也不要人照料,只是每天埋头做皇帝的工作。”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有很多事要他做,他太忙啦……九个月零六天,他不休息地工作了这么久,累了就睡在起居室。”   要照顾好一个星系,不是那么简单的。   更何况在十六岁之前,庄忱都因为身体太弱、没有精神力,不被强行要求接触这些。   他的父皇身体很好,精神力也很强悍,被预测至少能活二百七十岁到三百岁——这样漫长的时间,完全可以覆盖伊利亚小皇子不会太久的一生。   这件事让他的父皇和母后痛苦,多少次暗地里掉泪和伤心。痛苦之余却又庆幸,因为这样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一直保护他们的孩子。   庄忱从没有被要求接过那顶皇冠、从没有被要求过做皇帝。   他的爸爸妈妈,只想要他们最疼爱的孩子,高高兴兴做最威风的小皇子。   只要不伤害其他人,稍微任性一点、稍微飞扬跋扈一点也没关系,稍微不那么努力,不做最优秀的孩子也没关系。   这样被骄纵着哄大的小殿下,因为一场意外,仓猝接过那顶沉重过头的皇冠,就这么成为皇宫唯一的主人。   ……凌恩忍不住开始逼着自己想,这九个月零六天里,他又干了些什么。   他的脑子像是被撬开,有人往里灌了岩浆,这些岩浆冷凝成坚硬的固体,涨得他太阳穴刺痛,什么也想不起来。   “您不在这儿。”卡拉迪娅夫人像是猜到了他的念头,轻声说,“您被军部征召了。”   她温柔地解释:“失去庇护的伊利亚很不太平,那段时间战事很多,这是非常荣耀的使命。”   那段时间的战事很多,所以凌恩也很忙碌,几乎一刻都没有闲下来过。   战斗,修整,去新的地方战斗,修整,锻炼精神力……凌恩很快就成为战斗核心,不停积累的军功让他的升迁速度快得惊人。   这是军人的天职和使命,当然不该被置喙……他只是忍不住想,这九个月零六天的时间里,是不是真的军务繁忙到了这个地步。   有几次修整的地点甚至就在帝星边缘,只要半天时间,甚至几个小时——就能回来看看庄忱。   为什么不回来看一看庄忱?   假如他能回来,哪怕一、两次,是不是能打断庄忱的工作,把仿佛是要献祭的年轻皇帝拽出去透透气?   忠诚哀伤的仆从,无权推开那扇紧闭的门,那么他当时已经做到一支独立舰队的负责人——这样还不行么?   从未发生的事,凌恩无法设想,无法给出回答。   “这是最令人难过的事。”卡拉迪娅夫人说。   年迈的女仆有双极为柔和慈祥的眼睛,那双眼睛垂下来,终于再控制不住地蓄起泪水:“我们宁可……您是完全冷血,漠然、没有感情到底的人。”   倘若凌恩就一直是这样,一直是个冷冰冰的、无法软化的钢板,那么他们这些仆从,反而不至于有任何多余的期待。   不过就是……陛下为伊利亚捡回来了一位骁勇的战神,从此守护伊利亚这么简单。   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不会有人因为一棵树没有救下庄忱、一块石头没有救下庄忱……一把利剑没有拦住伊利亚的皇帝走向死亡而难过。   最叫人难过的事,永远都不是“不可以”。   而是“本可以”。   凌恩不是“无法将庄忱拉出来”的人。   几乎所有人都很清楚——只要凌恩阁下能抽空回来,哪怕一趟,一趟就行。   看到他们的陛下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熬到那个地步,做不完工作就昏厥在椅子上,被头痛折磨醒后就继续拿起鹅毛笔。   如果真的亲眼看到这些,凌恩阁下是一定会火冒三丈,强行没收陛下的所有文件和工作,把人拖去看医生的。   除了凌恩自己意识不到,其实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所以才会有那些“流言蜚语”。   那不是流言蜚语,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这样。相信这件事的绝大部分人,其实并没看出陛下对凌恩阁下有什么超出倚重的青睐——恰恰是反过来。   会有这种传言,是因为凌恩阁下对他们的陛下,有种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超出寻常的关注。   因为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之所以结束,不是因为庄忱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是因为仗打完了。   盛大的宴会上,年轻的皇帝亲自出席,迎接凯旋而归的军队,在宴会上一直待了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后,皇帝暂时离开宴会,说要去透透气。   又过了十分钟,凌恩在砸一扇紧闭的房间。   那大概是在战场上沉着冷静、从未有过任何失态的凌恩中校,第一次疯狂地砸门。   在引来更多人之前,凌恩一枪崩了门锁,用力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冰冷寂静的漆黑。   庄忱躺在地上,睁着眼睛,对任何碰触和光线都没有反应。   几秒钟的时间里,凌恩直接用精神力传讯私人医生,抱起庄忱赶过去。年轻的皇帝头颈后仰,软在他怀里,呼吸心跳微弱得慑人。   凌恩抱着他冲进医疗室,用力扯下他手里攥着的纸张,一页一页查看。   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那只是一沓申领军用物资、报请批准的待回复文件。   “您从未意识到……是不是?”   卡拉迪娅夫人轻声说:“您对陛下越界的要求、苛责、逼迫……是因为您想将他纳入您的‘规则’里。”   所以凌恩会拒绝背着庄忱,会要求庄忱自己走路,会制止庄忱“乱发脾气”。   所以凌恩会来送这顶皇冠,而不是让哪个仆从把它放在华贵精美的盒子里,盖着深红色的天鹅绒捧给伊利亚的新皇帝。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庄忱是和他一样的人,但他们的好陛下哪怕再每天都努力板着脸,假装冷酷到不行……那颗心依然是冷不下来的。   这样的分歧,让他们最终渐行渐远——但这绝非庄忱的责任。   在这件事之中,一颗柔软的、干净赤忱的心,不该背负任何责任。   “您……没有资格。”善良温柔的年迈女仆大概从未说过这样严厉的话,但长久以来的哀戚痛苦,终于在葬礼这天的深夜冲破了个口子,“您没有这种资格。”   “您在过去,或许从未体会过爱、从未理解过这是种什么情感……可您来了帝星,殿下一直都对您很好。”   “您原本可以一直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就一直这样做您要做的事——不去招惹殿下。”   “可您又想要殿下站在您身边。”   “殿下对您的好,叫您生出这种贪婪了。您一直活在您自己的规则里,您要逼着殿下也进去。”   “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二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三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二十三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   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   “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   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   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   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   “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   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   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   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   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   “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   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   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问,现在的庄忱看起来……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骑马。”隔了半晌,闭着眼睛的皇帝才轻声说,“不想出去,不想透气。”   他蹙起眉,在床边半跪下来:“为什么?”   问题得不到答案,自从他亲手逼着庄忱带上皇冠,年轻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样,什么问题都给他回答。   庄忱只是紧闭着眼,蹙起的眉心苍白,仿佛在沉默着忍受什么很令人不适的折磨。   他运转精神力,把手掌烘暖,覆在那片湿冷的额头上。   “不想……就不出去。”他问,“你想看战场吗?”   大概是因为这片暖意,少年皇帝苍白过头的脸色稍好了些,眼睫吃力翕动几下,慢慢睁开眼:“什么?”   “也不只是……”他不知该怎么描述,沉默了一会儿,索性直接遮住庄忱的眼睛,用精神力将那些画面在少年皇帝的脑海里铺开。   不只是战场,战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广阔。   有银装素裹的无垠冰原,有看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有一整个星球都是红色砂砾岩,被风侵蚀分割成深浅不同,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面,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红霞。   少年原本紧蹙的眉头,在这些景象里,一点一点松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还不错。”倨傲的年轻皇帝低声咕哝,“看来这几个月你没白走。”   他稍稍松了口气,点点头,想起庄忱看不见,就又开口补充:“如果你愿意,我每过几个月,就回来给你看这些。”   庄忱的眼睛被他遮着,陷在枕头里,始终剧烈的头痛因为精神力展开的画面变淡,困倦就涌上来。   “我很忙,过段时间要去巡视。”少年皇帝的声音很低,“不是随时有时间。”   他摸了摸庄忱的头发,这次少年皇帝没躲开,反而像是被伺候舒服了,慢慢扬了扬下颌。   “不用你有时间,我回来给你送这些,送到就走。”他说,“我把它们储存在你的椅子里。”   在伊利亚,精神力是必需品,像是锻造荆棘戒指的材料,也可以做很多不同的东西。   他可以把看到的画面积攒起来,放进庄忱常坐的那把椅子,这样庄忱工作到精疲力尽时,只要坐进去,就能身临其境地看到那些去不了的地方。   “……行吗?”他低声问。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他。   大概在他说完这个计划之前,被头痛折磨了太久、几个月都没好好休息过的少年陛下,就已失去意识,睡得很沉了。   ……   星板上亮起红霞似的微光。   凌恩握着星板,他垂着视线,神情并没因为这样难得温馨的片段……有半分好转。   正相反,他的脸色比刚才还更苍白,甚至铁青,他僵硬地盯着画面消散的地方。   他……还做过这种承诺。   他做过这种承诺。   在庄忱十七岁,他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医疗室对庄忱说,会把见到的东西带回来给庄忱看。   他的确这样做了一段时间——因为军部的任务间隙实在不固定,多数时候他不能碰到庄忱,偶尔深夜回来,庄忱在睡觉。   他不确定庄忱听没听见那些话,所以也不能确定……庄忱在坐进那把椅子的时候,会不会暂时把护罩打开,允许他的精神力进入。   但他也就这么做了,每隔几个月就会去一次,给那些不知有没有被看过的景色换成新的。   ……直到从某天起,流言蜚语开始变质,变成揣测和非议。   开始有人说,他升迁之所以很快,是因为皇帝陛下的照顾。   是因为皇帝将来要和他结成配偶,所以才一再提拔他的军衔,将源源不断的军功送给他。   ——没见凌恩上校经常出入皇宫,熟得就像回家一样?估计再过段时间,那个最容易拿功劳的差事就又要有主了。   ——以后就盯着凌恩上校,他做的活儿一定是最容易、最好做的,他去的地方肯定风景最好,看着吧……   ……   凌恩险些将那块星板捏碎。   他察觉到自己的力道险些失控,慌忙松开手,星板材质的特性吃软不吃硬,蕴含的能量狠狠将他扎了一下。   凌恩的右手险些被精神尖锥穿透,他却什么也顾不上。   他在医疗室里不断搜索,终于在窗边找到极为不起眼的暗色碎片,看到站在那里的庄忱。   ……少年皇帝难得有心情不错的时候。   虽然频繁要来医疗室,但庄忱最近的状态比过去好,总是蹙紧的眉头放松了些。   叫医生们相当高兴的……他们的好病人居然有心情看风景、有胃口吃零食了。   凌恩看见自己推门进来。   听见他的脚步声,年轻的皇帝回过身,把手里的坚果递给他:“吃吗?”   凌恩盯着那袋坚果。   当初的他根本没留意这些,他是来请庄忱换防的——他不想去那个据说美轮美奂、全是水晶和钟乳石的海伦娜星系。   军部的任务原本没有困难容易之分,之所以在凌恩手中会显得容易,是因为凌恩的精神力更强。   所以这让他更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自己被认定了“走后门”、“私下照顾”,他想去完全荒芜和恶劣的地方。   ……这样的情绪下,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袋被庄忱递给他的坚果,是德雷克斯顿的特产。   德雷克斯顿……是他上一次,向椅子里灌注进去的景色属地。那里有见不到头的莽苍森林,松柏参天,活泼的松鼠在枝间蹦来蹦去。   庄忱刚剥好一颗坚果,想要递给他,凌恩就单膝跪下去。   “陛下。”他问,“是您安排军部,让我去海伦娜的吗?”   ……碎片甚至在这个问题里停滞了片刻。   年轻的皇帝垂着睫毛,站在窗前。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凌恩沉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请允许我自己来安排。”   他死死压着怒火,语气格外冷厉生硬……那道站在窗前的影子却反常地没因为被冒犯而发怒。   影子并没发怒,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就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收回来。   “我知道了。”伊利亚的皇帝说,“上校,抱歉。”   庄忱这样说,无异于承认了是他安排凌恩去海伦娜。   这让凌恩几乎难以置信,他无法想象庄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为什么?”   年轻的皇帝没有回答,只是对他说:“我会让军部更改命令。你听到的那些话,我已经叫人去处理了。”   凌恩摇了摇头:“请不要替我处理了……陛下,感谢您的好意。”   更过分的话叫他咽下去了,他不想对庄忱说太激烈的言辞,不想冲庄忱发火。   但他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更多的话。   沉默许久,凌恩才低声说:“或许我早就该去前线驻防。”   说完这句话,凌恩就向庄忱行了个礼,起身离开。   ……   这块碎片不停被精神力干扰打乱。   往事本来就是更改不了的,星板的反噬越来越激烈,但碎片之外,持有他的人仍死死咬着牙关,脸色铁青地盯着画面。   画面外的凌恩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自己说出那些话——可阻止不了,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其实已经悄悄看了椅子里所有的景色、每晚闭着眼去造访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的少年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有人说那是最漂亮的地方,有一望无际的钟乳石,有闪闪发光的水晶。   这是个很小的、其实根本干扰不了任何事的私心。   谣言和非议真的可怕到这种地步?   军部的任务本来就没有难易,只是去个漂亮一些、景色好一些的地方而已,对凌恩来说并不是不能做的事。   难道这次去了海伦娜,他的军功就都会变成假的、精神力强度也变成假的了——他就没有把握再在更艰险的战斗里证明自己,叫那些人闭嘴?   凌恩无法阻拦自己,他甚至恨不得彻底碾碎这块碎片中自己的影像,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庄忱靠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把那颗剥好的坚果放在手掌里,等路过的飞鸟来吃。   这天偏偏没什么鸟雀靠近,庄忱就这么站了很久,久到一阵风过来,把坚果从他手里吹落,掉进草地。   庄忱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披上斗篷,离开那扇窗户。   庄忱没再去管那枚坚果。   它没被任何人收下,也没被小鸟叼走,也没有奇迹般地长成一颗小树——它只是躺在草丛里,慢慢就叫时间侵蚀干净。   当时的医疗室并没有其他人,庄忱没再提过这件事,那把特制的椅子后来就叫人搬走,放在仓库里落灰。   ……   所以,也不再有人知道。   年轻的伊利亚皇帝,终其一生,也没再见到据说美轮美奂、亮闪闪的钟乳石和水晶。 第30章   庄忱从一大片钟乳石林里飘下来。   “宿主!”系统举着照相机, 朝他飞过来,“这7835张照片好看吗?”   庄忱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打开一袋坚果:“好看, 回头做个相册。”   系统模仿一块天然水晶, 变得闪亮剔透, 和宿主一起剥坚果吃, 一起对着相机挑照片。   ——因为这个世界的主角精神力不弱, 在理论上不应当出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庄忱就翻出了自己当初列的旅行清单。   海伦娜是第一站,这里的水晶和钟乳石的确神秘美丽, 倘若有人喜欢银灰色的斗篷,就一定会喜欢这里。   他们回来的正好是时候, 再晚几天,这里会彻底进入凛冬,暴风雪呼啸起来, 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应该留一段度假时间。”庄忱提建议, “几天也行。”   穿书局目前的制度, 完成任务的下一刻就会脱离世界,他到达“残星”后, 很快就回到了总部。   伊利亚星系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人迹罕至但景色很美, 庄忱列了个清单, 原本是想在死后逐个去看一看的。   系统立刻给总部打报告:“应该度假一个月。”   庄忱剥了两个坚果, 和系统一人一个, 枕着手臂想了想, 表示赞同:“应该三个月。”   系统把报告改成“完成任务后应该度假三个月”,吃掉坚果, 变回领口缀着水晶的炫酷银灰斗篷,重新把宿主裹住。   7835张照片被做成了相册,全放在了庄忱的私人储藏室。   系统还模拟这个世界的精神力效果,做好了有钟乳石和水晶的梦:“宿主,宿主,我们要把这场梦送给谁?”   “阿克还没看过这些。”庄忱跟他一起挑,“阿斯盾看过了,他刚上中学的时候来这实习驻防……努卡也没看过,给他弄个沉浸式实况。”   努卡的精神力其实有些隐患,他太急着长大了,不遗余力提升精神力强度,几乎到了揠苗助长的程度。   庄忱还活着的时候,就叫人每天都盯着他,不准私自进行超高强度练习,更不准用什么据说能提升精神力的禁药。   后来庄忱留在“残星”,没人能再管他。短短七年时间,努卡已经独立率领一支最为精锐的舰队,穿梭在各个最危险的战线里。   第一次任务、第一次死亡,再周密的计划考量也难免有不足……庄忱当时并没预料到,他的死亡会带来这些影响。   “不是宿主的责任。”系统说,“‘考虑死亡会带来的全部细微影响’,不是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责任。”   至少不是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责任——因为在这个星系活过的年轻皇帝,实在已经把所有该做的、所有能做到,都做完了。   当一个人已经把全部生命力和热忱都交出去,已经无法听见、也无法看见,只剩下被余习撑着继续前行的空壳,就该有权力休息。   这个世界最后的皇帝,有权任性一点,有权力稍微不那么考虑后果,睡一场足够放松、足够漫长的觉。   “宿主,宿主。”系统变成的斗篷裹着庄忱,“您现在最想做什么?”   庄忱一时还真想不出,他来了海伦娜,见到了钟乳石和水晶,也和系统一起吃了坚果。   在动身之前,他被那些沾了清水的柏树枝牵引,还去看望了卡拉奶奶,在那里喝到了一碗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留下了一双很保暖厚实的全新羊毛袜。   或许还有些事要做……但那是天亮以后的事,做惯了伊利亚的皇帝,几乎忘了晚上通常被人们用来睡觉。   庄忱举起刚剥好的坚果,向系统斗篷许愿:“想睡觉。”   系统怔了下,立刻取走那颗坚果,啪地变回大棉被。   凛冬的雪埋住一整颗星,在亮晶晶的溶洞外,已经堆起很厚的雪,大雪把溶洞的洞口全部封住。   如果他们还活着,到了这种程度,就要浪费军用力量救援,说不定还会被那位热爱伊利亚的忠诚元帅阁下认为是“挥霍国家财产”……但随便吧。   随便,元帅阁下认为是什么都没关系,想说什么也可以酣畅淋漓地说,不必再顾忌皇帝的感受。   皇帝不再有任何感受。   元帅可以说一千句、一万句话,反正也没人听得见,反正伊利亚的皇帝已经死了。   元帅可以对着那顶无人佩戴的空皇冠,尽情提他完全正确的“意见”。   而庄忱在今夜的愿望是睡觉。   系统对着帝星皇宫里的监控生了一会儿气,啪地全部关掉,随便打开了个柔和的轻音乐。   庄忱继续许愿:“想要小提琴的。”   系统点唱机立刻筛选出495953首小提琴曲。   悠扬婉转的旋律有风雪声做衬音,像在外面那场暴雪里,轻柔跳起来的一两颗火星。   庄忱就这么躺下去,也不用枕头,枕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闪闪发亮的水晶,放松地睡着了。   /   凌恩手里的星板被努卡夺下来。   “你这样对待它?!”   伊利亚的独立舰队首领刚从葬礼回来,胸前仍有柏枝白花,咬紧牙关护住星板:“……我真不该把它给你。”   星板承载的精神力极不稳定,不停冒出尖刺,这代表它内部的碎片被严重扰乱和干涉。   不能改变过去、不能干扰碎片,这是最基本的常识。   努卡实在想不通,这个人究竟在干些什么:“你知道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吗?”   已经发生的事,就已经造成了它的结果——干扰碎片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用,什么也改变不了。   凌恩低声向他道歉:“我知道。”   凌恩的声音嘶哑,但他还有军人的本能,过于强悍的精神力让他很清醒——那种慌乱和走投无路都被勉强压下去了。   伊利亚的元帅和战神垂着视线,在他掌心不断有伤口迸裂又愈合,这些都是强行干涉碎片带来的结果。   凌恩沉默了不短的时间,才终于更低声地解释:“我只是——想知道些事……”   “你没必要知道任何事。”努卡打断这句话。   努卡漠然地提醒他:“你是伊利亚的战神,只要会打仗就行了。”   凌恩的精神力在这句话里凝固,过了不短的时间,才重新开始勉强流转。   “你的职责是驻防前线,不能受无意义的伤——你没有资格做这种蠢事,自己把它们治好。”   努卡不在乎他怎么想,把元帅阁下的佩剑摔进他怀里:“戴上这个鬼东西,如果你自己处理不好,那么我就去找医生给你治疗。”   努卡盯着这位元帅阁下,瞳孔里有凛冽森然的寒意:“你的寿命至少是三百年……”   在精神力的加持下,伊利亚人的寿命普遍很长,尤其像凌恩和努卡这种天赋,至少都可以活三百年。   而医生预测陛下的寿命,只是三百年的十分之一。   ——因为那些仿佛从未停歇过的劳碌、消耗、事无巨细,他们的陛下甚至连这十分之一也没有走到。   好像有人就是意识不到这些。   好像有人就因为自己的时间还很多、很充裕,就认为五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三年,准确来说是二十二年——因为第二十三年,庄忱只活了一天。   五年很长了。   伊利亚最好的人,用五年的时间,走进了那片残星,坐在一把什么都没有的空椅子上休息。   ……坐在那把椅子上休息的时间,甚至都要更长、更久,那地方冰冷漆黑孤寂透顶。   努卡会盯着凌恩,一点不差、一天不少地活完这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凌恩每天都得守着他最爱的前线。   别想出岔,更没资格寻死觅活。   ……   对凌恩说完这些话,努卡就回到窗前。   他捧着那块星板,向其中小心地注入精神力,重新引导那些碎片稳定下来。   凌恩在做毫无意义的尝试——比如让碎片里的他把每句说过的话都吞回去。   这个尝试他做了很多次,发现改动实在太大,就改成向庄忱道歉。   但依旧没什么用,碎片里的庄忱并不会因为道歉受到影响。   年轻的皇帝裹着披风,撑着那柄拐杖,独自慢慢往起居室走回去。   做了皇帝以后,庄忱就很少再提出什么要求,也不再有什么太感兴趣的东西。   每天晚上在那把椅子里坐一坐,看看那些他从没去过、也终生不可能踏足的遥远景色,算是为数不多的放松。   但这份放松没了也就没了,不是什么很大不了的事。   在那之后,年轻的皇帝身上最显著的变化,也仅仅只是又开始不爱看风景、又开始忘记吃饭和懒得吃零食而已。   所以就算凌恩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不知道多少次迫使碎片中的自己回去道歉……这个结果也并不会有太多改变。   “没关系。”碎片中残留的意识波动,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唤醒,很平静地温和回答,“我没有生气。”   把凌恩派去海伦娜,的确是他下的指令。   这道指令的确不公正、的确怀有私心,他知道这不对,并不因为凌恩的抗命而生气。   所以道歉自然也毫无必要。   凌恩侵入那块碎片,紧攥着军部的派遣令,他把那张薄薄的纸攥得快要破掉,低声问:“那你……”   即使拥有伊利亚最强悍的精神力,他依然没法一次把话说完:“……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那里很漂亮。”他拙劣地、苍白地竭力描述,“很美,很多人说它很美。”   那块残留的意识碎片停下鹅毛笔,认真想了一会儿,就摇摇头,又继续批复桌上的文件。   “不太想了。”庄忱的意识碎片回答他,“我知道了,那很美。”   ……这世上有很多心愿、念头、像泡泡一样飘浮的新奇和期待,是只在某个特定场景里存在的。   连续很多天都睡在椅子里,会剥坚果自己喂自己的年轻皇帝,是真的很想看看海伦娜。   所以那个时候,才会出现这种徇私的命令。   而现在的庄忱不想了,也完全不是因为赌气,或者别的什么缘故……就仅仅只是不想了,不想再耗费时间做这件事。   只是这样而已。   “请别再因为这件事来了,阁下,我们并没有吵架,你无需道歉。”   那块意识碎片走过来,单手扶起凌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得尽快。”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工作、辛劳,并不是真像人们所说的“献祭”。   庄忱只是在抓紧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他想尽快做完。   他想早一点抵达无须再背负任何事的死亡。   或许到那以后……他在某天,忽然又想起水晶和钟乳石,会再生出一点轻松的好奇。   到那个时候,他会去海伦娜看看的。   ……   努卡完全看不到碎片里的内容。   这是叫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最切齿、最愤恨的事——即使他在修复这些被扰乱的内容,也完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看不见,只知道他梳理一次星板,凌恩的脸色就变得更加苍白、几乎褪去全部血色,显出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   凌恩就那么站着,看着被干扰的碎片被重新整理归位……这个过程像是把这位元帅阁下的骨头也拆了、砸了,再毫不客气地扔成一堆。   从未有人见过伊利亚的元帅这样。   所以努卡更不敢想象,这个混账究竟都对陛下做了什么:“你在看什么——你到底干了多该死的事?”   凌恩回答不出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被压不住愤怒的努卡用力一推,就直挺挺摔坐在地上。   努卡踩着他的膝盖,抽出那柄元帅佩剑,抵在他喉咙上,瞳孔森冷:“你、干、了、什、么?”   “他死在我手上……”凌恩恍惚了很久,才低声回答,“很多次。”   很多次。   骄纵活泼的小殿下死在他手上,想念爸爸妈妈的小皇帝也是。   就连仅仅只是想看一看海伦娜、有这样一点生机和微弱的期待,会找零食吃的庄忱……也停下来,不再继续向前走了。   他亲手剥去这些部分,却又不将任何东西补充进去,于是碎片里庄忱的身影越来越淡,几乎只剩虚影。   继续向前走的,也只是这一道叫责任和余习撑着,有许多事还要做的透明虚影。   这也就是为什么……努卡他们,几乎无法用星板找到庄忱的碎片。   庄忱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做属于皇帝的工作,到处都有碎片。只是这些意识失去颜色、失去轮廓、失去声音……安静地做事。   做完了事,它们就在原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再动。   最后那五年时光,庄忱在这座暖宫,就是这样把它们一天一天过完的。   ……   努卡手里的剑锋几乎割破他的喉咙。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有这个本事,那双眼睛几乎已喷出最激烈的怒火,却还是在最后用力闭紧。   他把那柄佩剑移开,重重掼回凌恩身侧的剑鞘。   “你不配后悔。”努卡哑声咬着每个字,“你别抱这个念头,你就该守着你的前线到死——我不会再让你拿着这个了。”   他们想错了件很重要的事,哪怕仅仅是残留在这里的些许意识碎片,也根本就不该被惊扰。   他们的好陛下该放松、该休息、该沉眠,不该被这种人一遍又一遍强行打扰……这块星板根本就不该被拿出来。   是他们跟着陛下的时间太晚也太短了,根本不了解陛下,才会做出这种错误的决定。   努卡紧紧抱着那块星板,因为暴动的碎片已经被梳理完毕,上面的光芒还在持续缓缓亮起,那是种相当温暖、相当柔和的橙黄色。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咬紧了牙关森然地盯着凌恩。   他有这个本事,他甚至能直接拔剑杀了凌恩——眼前这个骨头都像是被砸碎了的元帅阁下没那么难杀。   可他只是像个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的普通十九岁少年,通红着眼睛大口喘息,死死抱着怀里那块泛着柔和暖色光芒的星板。   ……哪怕看不见碎片的内容,努卡也知道这是什么颜色。   最后那几年里,庄忱在工作的时候,会习惯点一盏小台灯。   台灯的作用不是照明,房间里负责照明的灯亮度很足,是亮白色的,据说最适合集中注意力工作。   那盏小台灯……什么用也没有。   经常会自己熄灭,要敲敲打打鼓捣半天才能再亮,连照明的光线都不稳定,因为用的是机甲废弃下来的灯泡。   台灯是他们这些被捡来的孩子凑在一块儿,你一个零件我一个零件偷偷做的,因为听说他们的好陛下竟敢不过生日。   十七岁没过、十八岁没过、十九岁没过……二十二岁生日竟然都不过。   在这群大点的只有十一二、小的才会走路的孩子心里,二十二岁已经是个特别厉害的年纪了。   他们的陛下活了二十二岁,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事。   做到了这么厉害的事,必须要有个很大的奖励。   这些被捡来的孩子,第一年还胆怯、第二年就彻底放开,在庄忱的暖宫里到处乱跑,打闹摔跤。   因为起居室的灯光实在太惨白了,他们偷偷谋划,要给最厉害的好陛下奖励一盏暖洋洋的小台灯。   “滚出去。”努卡死死抱着星板,低声发着抖,“这不是你该找的碎片了……这里面没有你了。”   努卡看不见碎片里的人,他没法理解凌恩的话——什么叫“因为这个时候的庄忱,已经不再有什么明确的意识痕迹”?   怎么会没有意识痕迹?   什么叫“被倒空了、只剩下责任和余习”?   凌恩凭什么这么说陛下——他了解陛下吗?他从十多年前就去了前线,那之后几乎没回来过,凭什么就能做出这种轻飘飘的论断?   努卡九岁被带回皇宫,算是来得晚的。暖宫里其实已经有不少被抛弃、被利用、被随便丢在什么地方的孩子……被他们的陛下捡回来。   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假装在各种地方玩累了,不小心睡着——尤其是那几个小的。   几个小的都很轻,会被陛下直接抱起来,裹在斗篷里,就这么慢慢地拍一会儿,拍到睡得沉了,再叫人送回房间去睡觉。   年纪大一点的也喜欢装睡,最好是在离陛下很近的地方,必须得多练几次,得足够有耐心。   只要足够耐心,就会等到柔软的毛毯被盖下来,会有只手摸摸他们的脑袋,探一探额头的温度。   抱得动的,就会被放进藤编的大躺椅里,实在抱不动的,就只好往怀里塞个大枕头。   然后他们就可以这么睡一下午,一整个下午的起居室阳光都很好,陛下身上有墨水和药的苦香,混进阳光里,是他们能找到最暖和舒服的记忆。   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挨个给他们盖被子、摸脑袋,悄悄给他们口袋里塞满糖果的那双手——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陛下从不轰他们走,哪怕在工作也随他们胡闹,把红宝石拐杖给他们当枪玩追逐战。   阿克有次不小心磕破了脑袋,第二天起居室的所有桌角就都打磨成了不怕磕碰的圆弧。   会下这种毫无意义的命令,这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他们成天往起居室里藏,陛下起初还板着脸训他们,后来也就破罐子破摔,每次听到动静,就拿出一块饼干往果酱罐里一蘸。   这块全是果酱的饼干,就被陛下沉稳地、看也不看地递到背后……等着谁忍不住诱惑,最先暴露,悄悄探头啊呜一口全吃掉。   吃饼干的人被拎出来打屁股。   铁石心肠的皇帝陛下绝不手软,揍了几下就冷酷离开,把饼干桶和果酱罐全忘在他们中间,回去继续工作。   ……工作的那张大桌子上,放着他们做的那盏小台灯。   那盏乱七八糟的小台灯,一直都放在桌角,有时候因为线路不稳定坏掉了,还得陛下要来工具自己修。   因为坏的次数实在太多,陛下那张大桌子的抽屉里甚至有个固定的角落,放着小螺丝刀小扳手小虎口钳。   他们早就学会不看陛下那种相当生硬的“不耐烦”和“冷淡”了……因为不止有一个藏在桌子底下的孩子,看见陛下慢慢修那盏小台灯。   这项工作对陛下越来越难,每个螺丝、每根电线都要摸索很久,那时候他们还完全意识不到这代表什么。   ……他们只知道陛下根本不讨厌他们的礼物。   陛下很包容这盏全是问题的小台灯,就像包容他们这些被捡回来、一身都是毛病的野孩子。   陛下一点一点把他们养好,养得送去学校每个人看了都要惊讶,探听这是哪个家族出来的子弟。   ……   会做这些事的人,是因为责任还是余习?!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既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不是最接近他的人。”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死死抱着星板,嗓子哑透了:“你只不过是来得早而已……你自己不要被他养了,那么你就滚,滚回你的前线去。”   努卡抱着那块星板,拉开这张大桌子的所有抽屉,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   这七年里,阿克每天都来擦桌子、都来收拾房间,不论哪里都没有灰尘,一切都还像是新的。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不会再有人回来、不会再有人使用它们了。   那么它们该被还给陛下,该被送去那方墓碑前。   努卡拉开每个抽屉,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取走。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一袋放了不知多少年、早就干透了的坚果一不小心洒在地上。   ……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伸手去捡那颗坚果。   ……他被努卡毫不留情的攻击逼退,泛着寒气的精神力冰锥差一点就戳穿他的那只手。   “我……只要这个。”凌恩听见自己的声音,“或许你说得对。”   ——不论努卡说得是不是真的,他没有任何反驳的凭据。   他的确不了解十八岁以后的庄忱,他在那一年去往前线驻防,之后再回来的次数就少得可怜。   在这些少得可怜的往返里,他一共见过庄忱四次。   第一次是军部的年终宴会,庄忱很安静地靠在椅子里,该举杯时举杯、该慰劳时慰劳,太疲惫时就那么安静地睡过去。   “还在跟陛下赌气?”军部年迈的负责人看出他们的不对,低声对凌恩说,“去道个歉……多难的事?陛下当初又没有坏心。”   不过就是一个想看看海伦娜的年轻人,向军部提出了一个很温和的申请而已——那可是皇帝陛下。   要不是庄忱一直在放权,军部的权利越来越聚拢,这种事本来只要陛下的一句话。   他们也没想到,怎么几句难听的闲话,就让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本来就是你冲动,去道个歉不就好了?”   凌恩其实早已经后悔,在前线的一年里,他一直想去道歉。   但他没有找到机会——庄忱在宴会上停留的时间很短,敬过酒、完成了致辞就叫人搀扶着离开。   医生说陛下身体不适,在卧床休息,什么人也见不了。   医生不准任何人打扰陛下,他们说陛下很久没睡过觉了,今天好不容易睡着,一只蚂蚁也不能爬进去捣乱。   ……   第二次见面,是因为他听说庄忱生了重病。   传言很乱,什么都有,他回过神时,就已经擅自从舰队折返了帝星。   但年轻的皇帝并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只是靠在床头,借着台灯的光,批阅那些永远都批不完的文件。   “我没事,不必听那些流言。”庄忱对他说,“我的身体很好。”   他依旧不放心,想要再度确认,年轻的皇帝已经合上手里的文件:“你该去前线,少将。你刚刚升职就擅自离舰,会遭人议论。”   那次他其实想对庄忱说,他终于想明白……不该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了,当初那件事的错在他。   但这话拖得越久越难开口,他沉默很久,还是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头,于是攥紧了口袋里海伦娜的水晶:“你还……想看看海伦娜吗?”   “什么海伦娜?”年轻的皇帝想了想,隐约有些印象,“北偏西十五度……矿产评级七、气候恶劣度中上那颗星球?”   他在这个回答里愣住,像是全身都被什么无形的钉子钉上。   “没有人居住,开发计划暂时还不到它。”靠在床头的皇帝说,“以后再看吧。”   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他及时赶回了舰队,并没被处罚。   也没什么人再敢议论他,离开帝星、离开庄忱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他的理想。   没有人敢议论伊利亚的战神。   ……   第三次见庄忱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变得很生疏。   自从上次离开,他就下意识地回避庄忱,凡是有年轻皇帝出席的场合,就控制不住地避开。   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源于什么——或许是因为那个迟了太久、迟到已经没办法给出的道歉,或许是因为庄忱不再叫他“凌恩”。   庄忱早就不再叫他凌恩了,只不过他太迟钝,居然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件事。   这次见面,是因为他拿了枚很难拿的勋章。   皇帝亲自接见、亲自授勋,嘉奖上将阁下在作战中的突出贡献。   这枚勋章他一直都没再佩戴过。   因为只要戴上,就会想起庄忱撑着拐杖,弯腰单手给他授勋,说的那些完全官方的致辞和祝贺。   他就会想起当时庄忱的动作,想起庄忱说的“上将阁下”。   那是他第一次隐约开始理解……当他第一次问候“陛下”时,庄忱是什么样的心情。   ……   第四次见庄忱……凌恩完全不想回忆这件事。   “努卡。”凌恩盯着眼前的人,低声恳求,“我只想要这个,你可以带其他所有东西去给陛下。”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跪在地上,一手抱着星板低头收拾,像是没听见。   凌恩单膝着地,向他跪下,膝盖在地面砸出极钝的重响。   努卡的瞳孔缩了下。   他抱紧所有东西,警惕地盯着这个忽然古怪起来的混账:“你可以去和陛下要。”   他会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墓碑前,如果凌恩真这么想要,不该跪他,应该去跪陛下。   直到现在,努卡终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   凌恩中途就离开了葬礼,那之后就一直在收集陛下留下的碎片——这件事说合理也合理,但说奇怪也很奇怪。   凌恩一直在寻找记忆里的庄忱,却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用柏树枝蘸清水,凌恩甚至没有去陛下的墓前。   凌恩不去墓前见伊利亚的陛下。   “你可以去问陛下要。”努卡盯着他,“为什么来求我?”   凌恩掌心的伤口再次崩裂,这一次的伤口没有愈合。   他剧烈喘了两口气,脸上终于彻底失了血色——仿佛是什么不论如何都无法躲开的事,终于在此刻彻底被掀开。   仿佛终于有人连他的骨头也砸碎了,一寸一寸剥开翻检,找出藏在最深处的那个隐秘的铁钉。   他动用精神力强制自行封存的记忆,随着这袋坚果、这个问题,还是冒出来。   ……   因为有件他一直极力忽略、极力回避,拒不承认的事。   事实上,从授勋那次见面起,他就开始有隐约的不安——他觉得庄忱看他的视线很陌生。   不是因为赌气、因为疏离,因为当初的数次不欢而散而导致的陌生。   而是真的……不太能认得出他,不太能记起他是谁了。   拿到那枚奖章时,庄忱甚至要旁边的人提醒,才点了下头,朝他走过去。   而第四次他们见面,庄忱没有认出他——那天是万圣节,庄忱换了衣服、戴着面具,准备了一袋子糖和坚果,给皇宫里的小孩子发。   他也戴了面具,他承认这或许的确会带来一些难度……可他不知道要怎么摘掉面具。   他不知道怎么用身上的勋章,所有勋章,向庄忱换一枚坚果。   他不知道怎么向庄忱道歉——为一件庄忱已经完全不记得的事道歉。   庄忱坐在台阶上,身上挂着两个小的、怀里搂着一个,身边全是到处乱跑的小孩子。   庄忱的神色很温和、很放松,是他从没见过的放松……只是太过苍白和平静了。   “抱歉,这个不能给你。”   年轻的皇帝发了一圈糖和坚果,检查一遍过后,发现里面混进了奇怪的人,就又从他手中收回发错了的坚果。   庄忱不把坚果给他。   庄忱对他说:“阁下,你不是我养的孩子。” 第31章   凌恩跪在地上, 等着刺骨的冰碴一点点消去。   ……   努卡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也没有耐心等他从什么“追忆往昔”中清醒,毫不留情地动用精神力向他攻击。   庄忱亲自养大、亲自教出来的年轻人, 哪怕在极端暴怒的时候, 下手也依然相当有分寸。   哪怕凌恩甚至没回过神、没做任何抵抗——他还怔忡着, 跪在苏醒的记忆里, 看着那枚坚果。   他甚至下意识伸手, 身体前倾,想去碰一碰。   凝结出的冰刺悬停在凌恩喉咙上。   离致命处只剩一寸,来势骤停, 炸开尖锐的精神啸响。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吞吐的杀意终归被束缚着归笼,咬破的嘴角甚至溢出血……他实在被伊利亚的陛下教养得很好。   那些冰冷的精神力嗡鸣着,不对全无还手之力的对手落井下石, 不刺向伊利亚的元帅。   努卡不杀他, 不要他的命。   “你留下。”努卡的声音沙哑, “你现在的反应速度,不配去战场。”   “接下来的战事防务, 由我负责。”   努卡寒声说:“三个星期内爬起来——伊利亚还没太平到这个地步,你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   这话终于让跪在地上的人有了些反应, 凌恩一只手撑着地面, 视线动了动, 慢慢重复:“……三个星期?”   努卡嘲哂:“怎么, 元帅阁下嫌短?”   跪在陛下桌前的元帅阁下慢慢摇头。   他就那么跪着, 像座灰白色的、失去生命力的石膏雕像,只要任何人来重重推一下, 就会立刻摔得粉碎。   凌恩低声说:“我……只给了他三小时。”   三个小时零九分钟,这是失去爸爸妈妈的小殿下能伤心的全部时间——然后庄忱就离开那间小卧室,去做一个不能被人哄、不能伤心的皇帝。   庄忱亲手养大的年轻人,哪怕气疯了、恨到只想亲手凌迟了他,能想出最心狠、最残酷的报复……也就是这样了。   在努卡看来……只留三个星期给他浑浑噩噩、给他半死不活,然后就逼他去做那些必须他做的事。   在庄忱养大的孩子看来,这已经是刻薄残忍到极点的报复和惩罚了。   “我该死。”凌恩说,“我早该死在下等星。”   努卡不否认这个判断,他盯着凌恩,冰寒精神力吞吐不定,声音很冷沉:“什么三个小时?”   凌恩摇了摇头。   努卡看了他一阵,收回视线:“算了。”   就算追问得再多——知道得再多也没有用,没有意义,因为再也来不及。   因为今天葬礼已经结束,他们已经将棺椁放入陵墓,将那块碑亲手立起来,种下郁郁葱葱的柏树。   而这场原本早就该足够盛大、足够庄重和肃穆,为最后一任皇帝送行的葬礼……甚至因为他们的私心,迟了足足七年。   “我要把它们全送去给陛下。”努卡说,“你要想要,就亲自去求陛下。”   “你也不该死,因为陛下没让你死。”努卡说,“陛下让你做元帅,驻防前线,守卫伊利亚。”   努卡不会擅自处置庄忱留下的任何东西。   它们全部属于庄忱,属于沉睡在“残星”的、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   他们擅自把陛下从“残星”带回来,已经是非常任性、非常过分,自私到极点的举动。   从今以后的所有事,都只能是陛下希望看见,希望实现的。   差一点都不行。   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抱着星板,抱着陛下留在这里的遗物,还有那盏歪歪扭扭拼凑出的小台灯,推开门快步离开。   ……   起居室就这么安静下来。   这里所有的碎片,都已经被星板吸收,庄忱的物品也被取走,变得极为空荡。   等那些嗡鸣着的精神力冰刺也消散,这个房间就彻底安静,仿佛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和居住过。   ……直到凌恩被什么力道拍了拍肩膀。   “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飘过来的老鬼魂好奇地琢磨他,“你看起来可哪个都不像。”   凌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强制更改那些碎片,受到了星板剧烈的抵抗和反噬。   这种反噬短暂改变了他的精神力频率,他有些迟缓地抬头,发现自己能看到这座暖宫里飘荡的灵魂。   “我……活着。”他吃力地回答,“我活着。”   努卡说得对,他没有资格死,甚至没资格半死不活。他应当尽快从这种浑浑噩噩里清醒,回到前线。   这是庄忱留下的命令,是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留下的遗嘱。   最后的精神力冰锥也消散无踪。   凌恩按住喉咙上的擦伤,精神力运转,止住渗出来的血。   “这是陛下的起居室。”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您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没有。”老鬼魂给他看自己怀里的花束,“我就是来给陛下送花的——陛下说了不要,可谁忍得住呢?”   不是所有鬼魂都有办法离开死亡的地方,这座暖宫里总有人逝去,有很多人一生在这里侍奉、做事,死后就被埋在宫中的墓地。   老鬼魂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他在两年前过世,是负责打理花园的园丁。   就算改成联邦制、皇宫已经不是实际意义上的皇宫,花园也依然是花园,依然要人照顾和打理。   在没办法继续给小阿克挑最好看的花、没办法让小阿克抱来送给陛下以后,老鬼魂就每天自己来送。   今天是五支卡萨布兰卡百合,花语是“傲然的死亡”……但如果稍稍变通一下,把它们单支放在不同的地方,花语就会变成“伟大的爱”。   老鬼魂抱着那捧百合,在起居室里慢慢找合适布置花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要花?”凌恩低声问,“不想要?”   他记得庄忱是喜欢花的。   庄忱最后过的那场生日,阿克抱着花束爬进他怀里……被花瓣碰到脸颊,庄忱的神色就不自觉变得柔和。   哪怕几乎看不见、几乎听不见,能触碰到柔软的花瓣,已经足以让年轻的皇帝心情变好很多了。   老鬼魂愣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哪会不想要。”   老鬼魂低着头,看着怀里代表死亡的百合花,那种从进门起就故作的轻松和自然,在这一刻逐渐淡去。   ——仿佛直到现在才刚刚想起,这间起居室里已经没有人在,不必强装着轻松、努力活跃气氛,哄他们的好陛下舒心了。   老鬼魂垂着头,那张满是皱纹的苍老脸庞上,终于浮现出无力掩饰的黯然:“……谁看不出?陛下很喜欢花。”   只是这笔钱没必要花在这里。要维持一个足够美丽气派的花园,其实是笔相当昂贵的开销。   老鬼魂生前的职业虽然是个园丁,但到最后几年,也只能算是“花匠”……因为那个小花园,实在小得几乎只能算是个很平常的花窖。   伊利亚的年轻皇帝,其实经常被人说“吝啬”。   因为皇宫和帝星在他手中,似乎都变得不那么气派、不那么光鲜亮丽,连庆典也少了很多——因为军部的庆典规模也相应缩减,有不少人甚至认定了,这是皇帝在排挤凌恩阁下的证明。   这些决定有些被支持、有些被非议,而这些因为皇帝的“吝啬”而节省下来的钱,也不过是流水一样砸进毫无动静的科学院。   没人知道科学院吞了这么多钱,究竟能不能研究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就算真研究出来点什么,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是不是值得这些投入,值得被砸进去的钱。   至少在白塔建起来、足以保护这座星系之前,没人知道。   “我家的那个小外孙,要是没有陛下,恐怕早就活不成啦……”   老鬼魂回到窗前,专心布置那些花,低声叹息:“幸亏有那些吃钱的白塔。”   很多人都觉得,“没有精神力的人”在伊利亚很少见,几乎没有——其实这不准确。   更确切的说法是,精神力太弱的孩子,根本就没办法在这个星系存活下来。   几百年来一直如此,直到有了那些白塔,把那些变异的宇宙辐射拦住,不让海量的信息碎片再侵蚀这片星系。   老鬼魂的小外孙也天生没有精神力,这样的孩子原本是注定早夭的,现在都被送去白塔,在那里读书学习、强身健体。   科学院还在按照庄忱的遗愿,继续研究这种材料,把它做得更轻薄、更便携。   白塔里的孩子,有不少从小就立志做这项研究,正为这个废寝忘食地拼命。   等再有了突破,比如能用它做出衣服、帽子——哪怕是能做件斗篷,这些孩子就能像常人一样自由活动。   而普通人——精神力不那么强,不像是军部这些伟大的强者那么厉害,只是最平凡的那些普通人,也能省下更多的精神力,不必时刻抵御辐射侵蚀。   这是种从未有人体会过的、无需再被死亡威胁的解放。   这是最珍惜和宝贵的东西,无法被放在天平上,无法只是被轻飘飘估算价值、品评和衡量一句“值不值得”。   没人能说出,这值多少钱。   数不清的普通人,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轻松地活着。   数不清的伊利亚人感激庄忱。   “可这些都要钱。”   老鬼魂抚摸着那几支百合:“我们叫它们‘饥饿的白塔’,它们吃陛下的钱,也吃陛下的心力。”   守护伊利亚、让伊利亚变成今天这样的皇帝陛下,不要说和那些“伟大的强者”比较,身体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差得远。   庄忱没有支撑到这个时候,庄忱死在第一座白塔被建起后不久。   庄忱没有真正轻松地活过。   “要来花园看看吗?”   老鬼魂布置好百合花,邀请凌恩:“花都开好了。”   听说有大部队从“残星”回来,老鬼魂高兴得不行,忙着哄每一朵花好好地开……因为陛下要回来了。   时间不太充裕,得抓紧时间赶快开,开得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陛下要回来了,陛下最喜欢好看的花,得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全开好。   花窖里的花很争气,都抢在寒冷的冬天争先恐后地盛开,任何人看了都一定喜欢,一定高兴。   争先恐后开好的花等回庄忱的棺椁。   ……   “陛下很喜欢它的,陛下很喜欢花园。”   即使那已经只是做小花窖,这个固执的老花匠也依旧称它为花园:“没办法工作的时候,陛下总是来园子里坐坐。”   老花匠的鬼魂说这些的时候,变得很慈祥,苍老的脸庞柔和下来:“陛下还亲手种花,种了好些盆,大部分都长得不错……陛下很有天赋。”   “真可惜。”活到九十七岁的老鬼魂轻声说,“陛下本来能做个很好的花匠,活九十七岁。”   凌恩木然地跟着起身,他摔倒了几次,不得不撑着膝盖才站起来。   他也像是变成真的鬼魂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仿佛它们已经融化,或者是变成两根木头,杵在地上。   他跟着老鬼魂来到那座花窖,它的确被打理得非常好,没有任何一点破败的迹象。   在老花匠死后,也一定有人经常来照顾这些花。   ……这是一定的,毕竟阿克也已经长大了。   庄忱已经死了七年。   当初爬在庄忱怀里耍赖,抱着年轻的皇帝不撒手的孩子,也已经长到十二岁,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斗篷了。   老鬼魂领着凌恩来到花窖,请他随便观赏。   老鬼魂自己还有事要做,又精心挑选了一些白色马蹄莲,念叨着要把它们送去陛下的墓前,慢悠悠飘远。   ……   凌恩站在花窖前,看着那些开好的花。   他在这里看到庄忱留下的碎片。   因为精神力频率被短暂干扰,即使没有星板,他也能暂时看到这些……有些可惜的是,这种干扰似乎并不可持续。   只是和老花匠的鬼魂说了些话,星板留下的影响就已经被削减。   普通的鬼魂在他身边路过,都已经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   碎片里的庄忱正在给一盆满天星松土。   在凌恩走近的一刻,年轻皇帝的碎片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元帅阁下?”   凌恩仿佛被无数根细针钉在原地。   他忘记了怎么呼吸,僵硬地站了片刻,直到被另一道虚影擦着半边肩膀穿过,才慢慢找回知觉。   这只是过去的碎片,不是现在。   ……碎片里庄忱不是在叫他,在庄忱死的那年,他还只是上将。   这时候来找庄忱的,是已经退休的上任元帅、军部负责人。   负责人俯身行礼:“陛下。”   舰队即将离开帝星,向前线移防。   军部负责人是来向皇帝辞行,并请示相关的调动和军费分配。   庄忱冲他微微点头:“请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还无法工作。”   军部负责人的年纪也已经很大,已经有两百多岁,精神却依旧很矍铄,强悍的精神力让他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寿命。   负责人看着还格外年轻的皇帝,忍不住蹙起眉:“陛下……请原谅我多嘴。”   “您该休息,您的身体状况在急剧恶化……不能再这样下去,或者我给凌恩放假。”   负责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稍微高声,就会惊扰面前的年轻皇帝:“让他留在帝星,两年——或者三年。”   庄忱垂着视线,慢慢给那盆满天星松土。   凌恩忍不住过去,碰触那块碎片,握住庄忱隐在斗篷下的手臂。   属于庄忱的感受瞬间流入他的身体。   ……一片嘈杂。   随着身体的衰弱,最先淹没年轻皇帝的,就是无处不在的喧嚣和嘈杂——即使有荆棘戒指的护罩,也根本无济于事。   庄忱说他无法工作,是因为他根本听不见负责人在说什么。   这会儿他耳朵里全是凛冽的风声、乌鸦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沼泽冒泡的咕嘟作响……下一刻又变成不知什么种族的激烈争吵,无法辨认语言,声音极尖锐刺耳,像是锋利的砂轮在切割金属。   可年轻的皇帝却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被任何事影响和干扰,只不过是微微出了会儿神:“……您说什么?”   负责人以为他不想提起凌恩,低低叹了口气,不再在这件事上多嘴:“我是说,您至少应当休息。”   这次庄忱看清他的口型,理解了他的意思:“我正在休息。”   庄忱举起手里的小花铲:“我在种我的花。”   他面前的是盆银色满天星,这是伊利亚特有的植物,开起来像是真的星星,在夜色里甚至有流光闪烁。   负责人的孙辈年纪都已经过百,面对眼前这位年轻过头的皇帝,纵然满腔惋惜遗憾,终归还是只能把话咽回去。   负责人忍不住柔和下态度,走过去轻声说:“我看看。”   庄忱把花捧起来给他看。   年轻的皇帝捧着一小盆花,裹着宽大过头的斗篷,哪怕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也很像是在等夸。   负责人摘下手套,轻轻摸了摸那些花瓣,温声赞扬:“很好看,您很会种花。”   年轻的皇帝认出他的话,眼睛里慢慢透出高兴,抿了抿嘴角,把小花盆抱回怀里。   “它有名字?”负责人看清花盆上的字,“为什么叫‘斗篷’?”   这个问题有些难住了皇帝陛下。   庄忱看着这盆花,找到编号,拿出一份笔记来翻了翻:“因为……我有一件斗篷。”   一件和满天星一样颜色的斗篷,是他少年时很喜欢的生日礼物。小皇子顶着斗篷到处吓唬人,宫里每个侍从都被飘荡的银灰色斗篷吓了十几跳。   负责人蹙起眉,征求过皇帝陛下的同意,拿过那份笔记。   上面是很工整的编号,每个都对应一盆花,每个都代表一段记忆——幸而剩下的那些记忆都无足轻重。   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参加了某场宴会、出席了某次庆典,又或者是喝了很难喝的苦药。   种着“喝了很难喝的苦药”那盆记忆的是棵仙人掌,看得出没怎么被浇过水,但因为本来也不喜欢水,所以还长得挺好,浑身都是大尖刺。   年轻的皇帝在摆放位置上稍有些私心,悄悄用大尖刺吓唬旁边那一圈代表“听见了不怎么好听的话”的曼德拉草。   负责人草草翻了翻,几乎是紧锁着眉头,沉默半晌,才将笔记交还给庄忱:“陛下……您必须用这种办法了吗?”   这代表一个人的精神领域已经衰弱到极限——衰弱到甚至根本没有充足的空间,来存储足量的记忆。   所以必须定期整理、定期将无用的记忆遗弃清理,才能保证不忘掉更重要的部分。   庄忱把遗弃的记忆种在花盆里,摆满了一个花架。   “没关系,我不会误事。”年轻的皇帝像是在回答,又像答非所问,“请放心。”   庄忱抱着他的小斗篷,放在花架最高处。   银色的满天星长得很好,闪闪发亮,让他相信自己一定有过一件很漂亮的斗篷。   年轻的皇帝这样想了一会儿,心情就转好,苍白的脸上多了微微的笑容:“好了,请把您需要批复的文件给我,我身上有笔和墨水。”   军部负责人分明不想这么做——可这些事必须要皇帝来做,没人能够代劳。   庄忱把这件事对每个人都瞒得很好,除了早就奉命严格保密的私人医生,还有老花匠,就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   如果不是负责人这次走的仓促,又必须找庄忱签署这些命令,所以直接来了花窖而非那间起居室……也绝对不会发现,伊利亚的皇帝,状况居然已经差到这个地步。   “下次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庄忱翻阅那些文件,确认内容后,弯腰给它们签名,“我会把更多权力放归军部。”   他把文件签好,收拾整齐:“这些事项,军部以后都可以自行决定。”   “……陛下。”军部负责人不接它们,苍老的眼睛凝视庄忱,低声说,“您是不是——”   他迎上那双眼睛里的平静疑惑,沉默良久,还是把话全都嚼碎了吞回去,只是单膝点地:“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是不是在安排身后事,是不是在留下遗嘱,是不是在做最后的交托……   ……这些话就这么问出来,实在太过残忍,残忍到无法被接受和原谅。   年龄超过两百岁的人,一生见过太多次别离,生老病死已是常事,原本不该再有什么触动。   但伊利亚的皇帝……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   年轻到军部负责人甚至觉得,听到上任陛下遭遇意外的噩耗,匆匆赶回帝星,抱住抵死挣扎着大哭的小皇子……好像也只是不久之前。   庄忱接过这顶皇冠、成为伊利亚的皇帝,好像也仅仅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庄忱十六岁成为皇帝,今年二十二岁,满打满算……也只不过是六年而已。   六年的时间,怎么把伊利亚的小殿下变成这样。   “您不该埋掉您的斗篷。”负责人抬起头,轻声说,“它对您很重要。”   二十二岁的皇帝在这句话里怔了一会儿。   “没有地方……放斗篷。”   他最后轻声说:“元帅爷爷,我没有地方了。”   负责人脱下军装,摘下庄忱的皇冠,把单薄得像是片落叶的皇帝抱住。   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就让这个年轻人疲惫地摔进他怀里。   “我们本该更关心您,您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负责人低声说,“不该这样,不该有人抢走您的斗篷。”   负责人说:“您有权因为这件事难过,您应当哭一会儿……就像过去那样。”   庄忱睁着眼睛,躺在负责人怀里。   年轻的皇帝神色茫然,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想要回忆起该怎么难过,但并不成功。   “难过”只是一盆长得很好的柔软羽衣草,编号1,在花架第三层。   但他很听话,轻声模仿:“我很难过,元帅爷爷。”   他说:“我不舍得我的斗篷。”   “放弃些别的东西。”元帅爷爷低声哄他,“没有用的,再也不必管的,把那些扔掉。”   “想象你只能再活十年——只是想象,我不是说真的。”   “这样做假设,把十年之内用得上的东西留下,剩下的都不要了。”   元帅爷爷说:“你要记得,你是我们的小殿下,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最喜欢的好孩子。”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露出很腼腆的笑容,那双黑眼睛甚至亮了亮,苍白的耳廓泛起一点血色。   “好……”伊利亚的小陛下轻声炫耀,“我也有好孩子。”   很多,在他的起居室乱跑,有那么一点吵……不过比耳朵里的声音好多了。   负责人的神色柔和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拿过自己的披风,把年轻的皇帝整个覆住。   花窖里的温度和湿度都控制得很好,一直在循环通风,光线柔和,的确是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睡一觉。”时间就要到了,负责人必须立刻启程,不能再陪他,“等醒了,就把用不着的垃圾全扔掉。”   小陛下躺在花床上,被那些花簇拥着,漆黑的眼睛慢慢弯了弯。   负责人在收到第十七次催促信号时离开。   碎片里的庄忱裹着披风,是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差不多一动不动地睡了两个多小时,他的睫毛才终于动了动,一点点睁开。   罕有的长时间睡眠,让他的精神好了不少,又休息了一会儿,就慢吞吞爬起来,撑着床边离开那些花。   他走到墙角,捡了一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写画画,最后留下几个数字。   那些数字都不算大,最大的一个也仅仅只是“1”开头的三位数,和十年代表的三千多天大相径庭。   但让年轻的皇帝很满意,漂亮的眼睛亮起来,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笑容。   这些数字一律都被抹去,那一小块泥土被重新拢平,看不出写过什么字——做好这一项准备后,他开始采纳负责人提出的建议,把用不上的东西全写下来。   他想起个好办法,将那枚荆棘戒指里的东西也毫不客气地全部倒空,又把“一件银灰色斗篷”的记忆重新捡回来,塞进戒指里。   年轻的皇帝握着小树枝,把那一小片地方一口气写满,随便抓了把花匠爷爷用来装饰花坛的小石子撒上去,再铺上一层土,来回走着踩实。   这样的举动叫他显得相当孩子气,简直像是又变回了当初的小殿下——好在花窖里没有任何人,只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排又一排的花盆。   花窖里只有花,这些花牵住他的斗篷。   庄忱挨个摸了摸它们,给每朵花都细心地浇了水、松了土,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   然后庄忱就扔下小树枝,朝花窖外走。   他的脚步轻快了很多,斗篷跟着飘动,简直像是明天身体就会忽然恢复。   ……   所以来花窖找他的私人医生,也惊喜到难以置信:“陛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好多了。”年轻的皇帝笑了笑,“准备一点巧克力……酒心的,我想在工作间隙吃。”   他想得很周到,又补充:“要装在盒子里的,带锁,我怕小家伙们吃多了耍酒疯。”   私人医生完全不介意他吃零食,医生们盼着他多吃些东西,立刻答应下来,又一口气问:“您还想要别的吗?凌恩上将来医疗室找您,留下了很多德雷克斯顿的特产,有坚果,还有一张便条……”   察觉到庄忱的神色茫然,私人医生就迟疑着停下话头,低声问:“……陛下?”   他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原本的兴奋渐渐淡去,交换过视线,心底渐渐沉下来。   ……有什么被他们的陛下忘了。   忘了的东西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遗忘本身——在伊利亚,任何一个完整的精神领域,即使没有精神力,也不可能这样轻松地完成“遗忘”这个工作。   所以庄忱才需要种花,需要用这种方式引导记忆离开精神领域。   现在……这一步似乎已经不需要了。   “上将。”年轻的皇帝重复了下,想了想,“军部的人?我刚见过负责人,他们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   “我不吃坚果,给努卡和阿斯盾他们吧……别给阿克,他刚长牙。”   庄忱做了简单安排,又因为最后一句有些好奇:“什么便条?”   “他想请您再等他一年。”医生说,“一年后,他想申请调回帝都,回皇宫驻防。”   这话让年轻的皇帝停下脚步,微微蹙眉,露出些思索。   医生低声问:“陛下?”   “转告上将,这事不归我管,我刚把权力放给了军部,要请负责人批准。”   庄忱口述回复:“不过最好别去申请……一年后的伊利亚,大概没有皇宫需要驻防了。”   医生的脸色瞬间变了,不等开口,就被他们的好病人笑了笑,温和地伸手抱住。   因为留下所有高兴的事、留下所有喜欢的回忆,他们的陛下这会儿显得格外轻快,完全不难受,几乎又变回过去那个小殿下。   医生不再提什么“凌恩上将”,因为他们实在忍不住觉得……倘若没有那位“凌恩上将”,他们的陛下早就会是这样。   或许活不了这么久、或许二十岁就会病故,但那是快活自由的一生。   这些过于强烈的念头,也穿透碎片,全无阻碍地渗透进多年后擅自碰触这块碎片、看着它的人的眼睛和脑海里。   ……   “辛苦你们了。”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这一生过得很好,没受什么苦。”   “我累坏了,准我歇歇吧。”   他们的陛下取下荆棘戒指,摘掉银链,戴在手上:“等事情做完,我要回家了。” 第32章   “你怎么还在这儿?”老花匠的鬼魂回来, 看见凌恩,就好心提醒他,“别等啦。”   “陛下是回家了, 去找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了。”   一个只负责侍弄花的老花匠, 不接触军队, 不认识伊利亚的战神:“这是陛下早就盼着的事。”   老花匠就是这么给这些花讲道理。争先恐后排着队开好的花, 没能见到陛下, 连叶子都打卷。   老花匠的鬼魂来到花架前,给那盆银色满天星浇了一点水,很慈祥地轻轻拍一拍:“谁都要回家, 是不是?哪能拦着,不能拦着。”   谁都要回家, 陛下留在这里照顾伊利亚,照顾了这么多年,已经把全部心血都浇灌下去。   浇灌了全部心血的皇帝陛下, 自然有权做回伊利亚的小殿下。   那么就摘下那顶皇冠, 脚步轻快地回家去。   说不定现在, 他们的小殿下就已经回到了家,已经找见了爸爸妈妈。   说不定小殿下正抱着银斗篷, 在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怀里,稳稳当当地闭着眼, 摊开手臂舒展身体, 睡这一生都从未睡过的好觉。   以前的皇帝和皇后陛下……要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受了这种苦, 是这样走完一生, 一定会心疼难过得要命。   小殿下一定会被爸爸妈妈扣住, 藏在怀里搂着,一下一下慢慢晃, 不把这些年的难过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就不准往外跑。   ……   老鬼魂最偏疼那盆银色满天星,耐心地慢慢给它讲道理。   说完这些,老鬼魂又把陛下亲手挑的小花盆挪了挪,转向花窖外:“你看,那个半死不活的客人不也回家了?”   老鬼魂已经看不到花窖外有什么人影,他自己再晚些也要回去——刚才去陛下墓前送花,别的鬼给他捎了消息。   家里的小孙子闹着要从白塔出来、给陛下守灵。   那些孩子都这么闹,白塔的教师们劝不住,听说满地都是嚎啕大哭的孩子……这些孩子没有精神力,但因为被陛下每天叫人盯着大口吃饭、严格锻炼身体,个个都壮实极了。   教师们倒是有精神力,可惜一手一个都按不住,隔一会儿就有孩子逃跑,试图手拉手从窗户接龙吊下去。   老鬼魂想了一会儿那种焦头烂额的场景,深吸口气笑了笑,把那一口气慢慢呼出来,又低下头,拿手掌去抹眼睛。   他把这些花哄好,还得去帮忙,哄白塔里的孩子。   那些孩子暂时还无法离开白塔,参加不了葬礼,伤心极了、难过极了,他们给陛下做了五颜六色的斗篷,做了漂亮的拐杖,很多好看的陶碗,还种了花。   ……   “半死不活的客人”并没回家。   伊利亚的战神阁下第一次连路也不会走,那两条腿像是变成了石头,胸腔里跳动的东西也是……到了这一步,那里面甚至吝啬地拒绝给他感受。   “痛苦”、“遗憾”、“绝望”,是会弄脏这些碎片的东西,星板在入侵者精神领域留下的干扰,禁止它们出现。   二十二岁的皇帝脚步轻快,拉着医生去吃酒心巧克力时,身上的斗篷被风扬起。   这种轻快不该被打扰,连医生也咽下全部劝解的话,被他们的好病人拽着快走。   于是看着它的人,只能剩下被解剖的资格——被泛着寒气的解剖刀,细细拆开心脏,研究那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装了些什么,才能说出那些话、做出那些事,居然一直心安理得。   ……凌恩仍站在花窖外,被这把泛着寒气的解剖刀,一刀一刀剖开研究。   只是老花匠不那么容易发现他了——鬼魂就是不那么容易发现活着的人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鬼魂只能注意到牵挂的人、在意的人……至于那些不在记忆里的人,在鬼魂眼里,跟石头和树也差不多。   是因为星板对精神频率造成的干扰,让他暂时变得“半死不活”,才让他在鬼魂眼中变得格外显眼。   现在这种干扰在消退,只有极少数路过的鬼魂会留意到一个半活不活的人,停下来问他:“你是去白塔吗?”   他被好几个鬼魂路过,这样来来回回反复问了几十次,不得不木然地摇头。   “那么你要去白塔吗?”鬼魂说,“那儿要人手帮忙,我们去帮陛下的忙。”   这句话里的字眼叫他瞳孔缩了下。   凌恩找回自己的身体,抬起僵硬的手臂,他被穿过几次,终于勉强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鬼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恢复知觉,还是在彻底丧失最后的知觉:“你们……帮什么?”   “我们去帮陛下的忙!”鬼魂有些不耐烦,“你是不是一点都不了解?你就从没关心过陛下的白塔?”   凌恩吃力地摇头,他想辩解,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我——”   ……对。   他没有话可解释。   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从没关心过庄忱的白塔。   这些白塔用来阻隔外界的嘈杂,却也被建造于外界的嘈杂。   世人也从不关心白塔,只关心妄议,无数怀疑无数揣测,这些声音阻拦不住,日夜灌进伊利亚皇帝的精神领域。   庄忱每天听着它们,逐渐习惯,也逐渐不受触动。   ……又或许并非是完全的“不受触动”。   很多年前,在去前线驻防之前的最后几天,凌恩吃了个处分,是因为擅自和人动手。   动手的原因不是被议论“被照顾”、“走后门”,虽然那些人也的确说了……但让他真正失控的,是另一件事。   那些人说起白塔,说起浪费的大笔经费,说那个乱来的小皇帝,“要再这么折腾,还不如早点短命死了”。   那是他唯一的一次违反军纪,他因为这个被关禁闭三星期,哪儿都不准去。   那些人更糟,大概这辈子都没法再随便动用精神力,精神领域也变成了筛子。   因为这个……老负责人才会一直觉得,把他留在帝星,让他陪着庄忱,或许对庄忱更好。   这也一直都是负责人最后悔的事。   在退休前,老负责人对凌恩说了他无法理解的话——至少当时的他,尚且还完全无法理解这些话。   那位疲惫黯然到极点、禁止军部再去“残星”搜索庄忱的老人,脱下军装叠好,对凌恩说:“你不该再见他。”   “你早就不该再见他。”老负责人说,“我不该暗中开后门,让小陛下去你的禁闭室。”   有些人的存在,只不过是会给出一点虚妄的、一触即破的温情幻象,当这种幻象被戳破,带来的伤害只会更加严重。   ……直到现在,在这些鬼魂的不停诘问下,凌恩终于不得不想起这些事。   那些被他自行封闭的记忆,终归还是一件一件被挖出来。   那三个星期的禁闭期间,伊利亚的少年皇帝曾经带着斗篷、遮着兜帽,去看惨到不行的上校阁下。   在那间光线暗淡的禁闭室里,因为海伦娜起的争执,似乎被他们短暂地默契遗忘了。   “很有本事。”年轻的皇帝客观评价他,“一打十三。”   这话冷冰冰,语气没什么波动,但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不是在生气和责备。   所以就连凌恩也听得出:“他们欠揍……你不这么想?”   这话都客气了,其实他本想说“他们该死”。   遮在兜帽里的身影沉默了一会儿。   “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这么想。”十八岁的皇帝走过来,把药放在他身边,“以后别这么做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庄忱说,“几个醉鬼,酒后胡说,没什么大不了。”   凌恩沉声反驳:“可他们敢说你。”   这话叫年轻的皇帝怔了下——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实在阻力重重,从没被这样直白的维护过……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停在原地,有些诧异地看着凌恩。   这样的神情,让那双黑澈干净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   这样的神情也让凌恩再忍不住,他冲动地开口:“不论如何,我站在你这一边。”   庄忱依旧没有开口,只是这样站了一会儿,神色慢慢变得缓和,肩膀稍微放松下来。   他甚至很轻地笑了笑,即使这个笑容很淡,很快就消失——即位以后的两年时间里,伊利亚的年轻皇帝都很少会有这个表情。   “谢谢。”庄忱说,“躺下,我给你上一些药。”   这大概是他们在庄忱十六岁以后,最平静、最温馨的半个小时。   他被要求躺在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年轻的皇帝披着带兜帽的斗篷,坐在椅子上弯腰,给他因为打架弄出的伤口上药。   然后他们简单聊天,说了些现在的事。   庄忱甚至做了一点休假计划,想在工作之余,稍微拿出半天的时间来睡觉。   他们简直像是和好了。   ……然后他说了最糟糕的话。   当时大概是庄忱在向他解释白塔的构造、设计和原理,这些东西非常复杂,复杂到连解释清楚都很耗心力。   庄忱不得不停下休息了几次,有一次咳嗽得很厉害,头痛又被勾得发作。   庄忱闭紧眼睛,后脑用力抵在椅背上,额头渗出虚汗。   他被这种场景折磨,终于忍不住打断:“别说了。”   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闭着眼歇了一会儿:“你听我说,科学院验证了很多次,白塔……”   “我不在乎这些。”他更烦躁,“谁在乎这个,就算你错了又怎么样?”   “你有这个权力,没必要被他们多嘴。”   他沉声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   ……他想说“即使你真是在挥霍,在乱花钱也没关系,我会站在你这边”。   但这话只说到一半,原本闭眼靠在椅子里忍痛的年轻皇帝,就忽然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视线让他无法再吐出半个字。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他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   庄忱看着他,喉咙微微动了下,泛白的嘴唇却并没张开。   再没张开,年轻的皇帝就这么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轻声说:“……我没有。”   那些需要长篇大论的解释在这里中止。   庄忱甚至还带来了一份科学院几百页的报告,但没把它再交给凌恩。   他只是把报告重新收好,揣回进那件什么都能装的大斗篷里。   做完这些,年轻的皇帝又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就站起身。   “我没有”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庄忱离开禁闭室,没有再做任何辩解。   ……   凌恩离开花窖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即使它们正在迈步,在向皇宫外走。   它们跟着那些鬼魂,把他带去那些白色的高塔。   对精神力足够强悍的人来说,这些白塔的存在并不起眼、意义也并不算那么明确……所以当初,军部负责人建议凌恩去看看时,他也完全没能真正理解这个建议。   那是他去找军部负责人,想要申请一年后回帝星、回皇宫驻防,两人间发生的对话。   即将退休的负责人看着他,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他无法理解的强烈遗憾,也有黯然。   “你真该去看看那些塔。”   年迈的上任元帅站在舷窗前,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帝星,低声叹息。   “它们存在的意义,和我们完全一样。”   负责人说到这里,就转回身看着他,苍老的视线依旧锐利:“我们守卫伊利亚,它们也是。”   “有人叫它‘饥饿的白塔’——你听过这个说法吗?”   负责人逐字逐句地转述:“很多人说,它吃掉大笔经费……”   他当时无法自控地开口,沉声打断了这句话:“这是陛下的决断,陛下有这个权力。”   负责人没有因为被打断而生气,只是看了他很久,才又问:“你总是维护陛下,是么?”   他站在那样锐利的、不含任何情感的审视下,竟然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关沉默。   ……那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答“是”。   因为这种维护并不出于理智。   是种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未加思考脱口而出的冲动……这并不符合“规则”。   他简直像匹愚蠢透顶的驽马,只在名叫“规则”的鞭子底下不停地走,看似清醒实则麻木,从未真正动脑思考过哪怕一次。   负责人问:“是什么在对你造成困扰?”   “军人不该有私心。”他低声说,“我……”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无法控制维护陛下的私心——而这解释也并没说出口,因为负责人已经打断他:“我知道了。”   “我不会批准你的申请。”负责人在那份申请上签署驳回,“你没必要再回帝星驻防。”   这次他是真的几乎失态,语气变得急躁:“为什么?!”   “因为没这个必要。”负责人说,“因为你把这当成是私心。”   负责人说:“陛下在煎熬心血,而你把维护他当成私心,当成可耻的事,甚至羞于承认。”   “这不是私心,这是陛下的白塔。它们吞吃陛下的心力和生命,正在生长——迟早有天,它们将会和我们做同一件事,甚至比我们做得更好。”   负责人的视线变得极为严厉,这种严厉的注视几乎将他生生剖开:“你从未理解过陛下,也从不尝试做这件事,难道不是吗?”   他立在原地,根本说不出半个字,脸色苍白。   像是被什么极重的攻击,毫不留情砸进了他的精神领域。   负责人这样凝视他半晌,逐渐垂下肩膀,收回视线,慢慢叹了一口气。   这让从来凌厉沉稳、雷厉风行的老元帅,显得有些颓然,甚至像个很普通的老人。   “陛下需要的,不是这种‘维护’。”负责人慢慢坐回椅子里,“这有什么意义,难道少了你的维护,陛下就没有花钱的权力?”   这话不如之前语气重,也没有什么责备的意味,仿佛只是一句随口的叹息。   但这句话比之前的那些话,还要更让伊利亚最年轻的上将僵立不动、失去血色,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我们没有任何人去真正了解他。”   负责人低声说:“我们从未了解他……如果我们能早做这件事就好了。”   “这是我们共同犯下的错误,无法纠正……来不及了。”   老负责人低声说:“所以,我至少不能让你回去,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几乎叫这些话钉死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不安迅速升级,变成不受控的惶恐:“我不会,请您——”   他立刻就想回去,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星舰。   “我不会批准的。”老负责人说,“到我退休为止,你就待在前线,哪儿也别想去。”   这些话钉穿他的骨头,把他钉牢在星舰的甲板上。   这种剧烈的、仿佛迟早会失去什么的不安,让他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都完全无法入睡。   这也是为什么,几个月后,他会在凌晨即刻回复庄忱的消息。   而那时,还没人知道几个月后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庄忱会留在“残星”……而老负责人在处理妥当剩余的事项后,就退休离开舰队,不再担任元帅的职位。   或许有人知道,有人已经猜测出端倪,只是拒绝承认。   拒绝承认、拒绝接受,甚至拒绝触碰这种可能。   老负责人盯着自己的手臂。   被这双手揽住的年轻人,淡白安静,心血早已耗竭,轻得像是一片只想睡去的灵魂。   ……   如果早有人能去好好看看那些白塔,能弄清它们的价值和意义。   如果不仅仅是科学部那些人理解庄忱在做什么。   不是一句苍白的“陛下有决断的权力”。   ……如果早就有人走过去,对他说:“我看了你的白塔,它们是最正确的决定,你没有做错”。   如果有人对他说:“我完全理解你正在做的事,你是个好皇帝,我们一起来承担你的责任,我为你保驾护航”。   如果有人说:“来,给我你的手”。   这些年里,只要有任何一个人这么做了……那位年轻过头的皇帝陛下,或许都不会独自走上这条路,走到这一步。   ……而最残酷的事,恰恰也是这个。   走到这一步,这些话就都派不上用场,也不能改变任何事了。   因为他们的陛下已经不需要支持,不需要护航,也不需要理解……这些早就变成编号,变成花盆里的戎葵。   这种花其实不适合种在花盆里,它们生来高大,甚至能长到两三米,通红的花要开在最广阔的天地,吹最畅快的风。   “总有一天,我会退休,你也会因为什么原因……必须回帝星。”   老负责人起身离开:“到那时候,我要你去看看,那些白色的塔。”   /   帝星的白塔容纳了很多孩子。   整个伊利亚星系的孩子,只要一检查出没有精神力,就立刻被使者接来帝星、送进规模最大的这一座白塔。   所以,这些孩子从小就受到庇护,并不像伊利亚的小殿下那样,从小被头痛折磨着长大。   庄忱派了很多老师过去,那片相当豪华的花园停止维护、连昂贵的花卉、装饰也全部打包卖给别的星系,换来的钱变成了一座全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学园。   “白塔”根本就不像外界揣测的那样逼仄、压抑、拘束……这是个比皇宫还大的学园。   学园里有街道,有商铺,有小花园,该有的一应俱全,几乎像是个微缩的小城镇。   生活在这里面的孩子们,可以选择学习、念书、进科学院,也可以跑去那些商铺里,学做生意,打铁,炖汤煮菜,当然也可以学着种花。   他们可以尽情了解外面的世界,老师们从第一天就把所有真相告诉他们,也告诉这些孩子,科学院还在继续研究。   在海量经费的支持下,科学院依然在持续研究,有陛下在,没有任何人干扰得了这件事。   等这些孩子长大,一定可以研制出轻薄的材料做衣服、斗篷,让他们自由地走出去——也让数不清的普通人能盖上这种材料做的被子。   到时候,不论谁都能闭上眼睛,放松时刻紧绷的精神,体会什么叫“轻轻松松大睡一觉”。   这扇门目前还需要关着,只是因为外面太吵了,但它不会上锁。   如果有人完全接受任何代价,只想提前出去,那么也完全没问题,记得领一枚护罩戒指,那扇门随时都能推开。   ……   “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问他,“是不是?”   凌恩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想象是什么样——或许是漠然耸立的阴冷高塔,或许是冷清偏僻的狭窄一隅。   他吃力地挪动视线,看见早已退休的年迈负责人。   老负责人赶回来参加陛下的葬礼,结束之后并没离开,就一直待在白塔:“我答应了陛下,帮忙照看这儿。”   在最后的那一两个星期,庄忱其实写了很多封信,拜托了很多人。   伊利亚的皇帝在临终前,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当、非常细致,没有因为他的死亡,而给这片星系带来任何混乱。   “元帅爷爷”收到的信,是帮小陛下照看白塔。也不用太常来,只要偶尔来一两次,帮忙看望一下这些孩子就好。   不论再如何努力,白塔里的孩子毕竟与世隔绝,需要外界给予足够的正向引导……也需要被督促着锻炼身体,这是伊利亚的皇帝对这些孩子唯一的要求。   长大以后,想做什么都没关系。进科学院很好,做个花匠也很好。   打铁、做陶瓷、做木匠和粉刷匠,推着小车卖煮甜水和炖菜……又或者是通过特殊考核进入军部,执行相当重要的侦查工作。   每样都很好,皇帝陛下都给他们留了小红花,只是没办法亲自给他们贴在胸口了,想请元帅爷爷帮忙。   陛下对这些孩子唯一的期望,是要好好锻炼身体、好好吃饭,因为没有精神力的孩子,天生就要比常人更加孱弱。   还活着的时候,庄忱经常会来白塔,他不在这里多留,因为那些嘈杂声会追着他。   趁嘈杂喧嚣还没追上来的片刻,庄忱会来这里待一会儿,相当正式地用树叶当钱币,从那些小豆丁手里买一碗煮得热乎乎的糖水。   ……而现在,这些孩子第一次不听话、第一次撒泼打滚地躺在地上哭,哭得撕心裂肺,说什么都要去给陛下守灵。   老师们实在没办法,努卡带着人来了,焦头烂额地挨个抱起来安慰,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哪擅长这个,精神力冻出来的冰棍没半点用处。   来帮忙的鬼魂们靠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路,总算成功来到了白塔,手忙脚乱地到处飘,哄了这个又落了那个。   一个没看住,就有十几岁的娃娃手拉手要从窗户逃出去。   “外面好——吵哦。”一个早夭的少年鬼魂尽力把胳膊张开,“你看,我就是被吵死的,我没赶上这个好时候,白塔可把你们保护好啦。”   少年鬼魂同样没有精神力,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已经在世上飘了近百年。   因为这座学院的材质特殊,可以引导意识变得稳定,这些鬼魂这才能现身:“难道你们不怕头痛?头痛可难受了……”   被老师抱着的小孩子哭花了脸,抱着想送给陛下的面具,抽噎着问:“陛下痛不痛?”   少年鬼魂被他问住,支支吾吾:“这,这个……”   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哭声里,老师同样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走到老负责人面前,俯身行礼。   “阁下……他们不是故意要闹的。”   老师低声解释:“这些孩子等了七年。”   老花匠听说陛下要从残星回来,连忙张罗着花都赶快开好。   这些孩子在白塔里,听老花匠的外孙说了,就连夜开始秘密行动,觉也不睡地准备。   陛下走的时候,他们还是小豆丁,大部分路都走不稳,只能拿树叶、小草和花瓣当礼物,塞满陛下的口袋。   现在不一样了,他们长大了。   他们长大了,学了很多本领,因为大口吃饭、每天都拼命锻炼身体,比很多有精神力的人还强壮。   最厉害的那批孩子,去军校比赛,甚至赢了那儿最优秀的学生。   这些孩子把奖章都收起来了,亮闪闪的奖章,神气到不行,他们想全都送给陛下。   不那么擅长比赛的孩子就去缝斗篷、做手杖、做陶瓷碗。不擅长做手工活儿的孩子就去煮热腾腾的甜水,炖一大锅好吃的炖菜。   还有很多孩子跑去种花,种能开出银色小星星的花。陛下在“残星”待了那么久,听说那儿的星星不亮,很暗淡,几乎看不清。   陛下一定很想念亮闪闪的星星。   “他们把柏树枝都蘸了清水,听说这样就能让陛下快点回来。”   老师低声解释:“这里的建筑材料,让他们从小就和鬼魂一起玩,他们分不清这个……”   老师无法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苍白地重复:“……他们很想念陛下。”   老负责人取出手帕,递进这些年轻的老师手里。   有的老师将手帕攥紧,终于也失控地蹲下去,把脸埋进手臂:“到底——阁下,到底有没有人,能帮忙告诉陛下……”   他们知道陛下很累了,他们绝对不想打扰陛下,只是能不能有人……能不能有一个人,帮忙告诉陛下一声。   能不能有人回去告诉陛下,建造白塔是件多正确、多伟大的事?   他们这些做老师的,每天几乎只待在白塔里,偶尔听到家人朋友的误解,都难免觉得心寒难过。   这七年的时间,非议是慢慢变少的,那些揣测和讽刺也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身在其中的人尚觉难熬,庇护这座白塔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老师们猜不出,他们每天都教这里的孩子,不要被声音影响,不要去听那些嘈杂的妄议……可这也不过是“道理”而已。   倘若知道了道理就能做到,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困难了。   ……   在这样带着哭腔的追问里,老负责人也沉默下来。   他同样给不出回答。   老负责人将手按在那个老师的肩膀上,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却忽然抬头。   努卡倏地抬头,他带来的舰队成员也反应极敏锐,接二连三蹦起来看过去。   ——窗户前面,正准备把柏枝连起来逃跑的、身体素质最好的那几个孩子,炸开了从未有过的欢快喊声。   老负责人视线颤了下,他几乎没过多思考,就将凌恩囫囵推出去,重重关上门,抬手反锁。   “陛下!”脆生生的惊喜喊声从这群孩子里炸开,“陛下,陛下,陛下——”   披着银斗篷的陛下,一觉刚刚睡醒,被柏树枝从雪洞里拽回来。   “陛下!”胸前满是奖章,虽然毫无精神力、但一口气赢了十七个军校生的孩子扑过去,把手伸给庄忱,“给我您的手!”   小小的少年用力拉住那只手,更多的手立刻伸过来帮忙,庄忱被柏枝引着,叫这些人从窗户外不由分说拖进来。   七年的时间没留下任何痕迹,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眼睛——深邃澄明,山远水长。   只要低下头,稍微透出一点笑影,就能惹得身上挂着的孩子嚎啕大哭。   “好了,好了。”庄忱快被眼泪淹了,也不管哪个,随手拍一拍揉一揉,“别哭了……来领水晶。”   他带回来不少水晶,都是在海伦娜捡的,很漂亮,每一颗都被系统打磨得闪闪发亮。   还有糖和坚果,还有巧克力——今晚破例,系统买了不少几乎没有度数的甜酒巧克力。   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在葬礼的晚上,被蘸了清水的柏树枝引着,回来看望故人。 第33章   回来见他们的陛下, 身体简直像是完全好了。   努卡愣愣站着。   有那么几秒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随即就猛地醒过来,扯住身旁的舰队成员, 用力向前推。   这支独立舰队里的年轻人, 全是伊利亚的皇帝过去养出来的孩子。   “去, 快去。”努卡一个一个把人拍醒, 用力推过去, “别跟孩子抢,排队,别碰伤了……”   白塔里的孩子没有精神力, 不能用精神力保护自己,也不能迅速治愈伤口。   这些独立舰队的精英成员相当紧张, 谁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就碰坏了哪个。   他们的好陛下不怕。   庄忱对自己养孩子的本领很有把握,被一双双锃亮的眼睛雀跃盯着, 低下头笑了笑, 就张开手臂。   小不点们惊天动地扑上去,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不停往他的斗篷里塞东西, 每个都死死抱着陛下不撒手,非要被摸一摸脑袋才肯不掉眼泪。   “是给您的。”最厉害的那个孩子不停向外掏勋章, “陛下, 这是您的, 您是最好的, 第一名, 我给您赢了很多第一名……”   哪怕没有精神力,他也在格斗和身体竞技项目里打败了十多个军校生, 因为这个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断的骨头重新接上,一声都没哭过。   这会儿他哭得也最厉害,几乎站都站不住,他是白塔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已经知道什么是生和死。   知道什么是葬礼、什么是守灵,知道今夜陛下回来看他们……为什么身体像是完全好了。   因为那样辛苦的一生,已经完全走到了头,只剩下最后的道别。   因为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其实早已独自留在了那片暗淡的“残星”。   陛下接过那些勋章,向他道谢。   陛下把他拉过去,按了按肩膀、拍了拍背,温声表扬他:“长高了。”   最厉害的孩子在这一瞬间,就完全变回了七年前的小豆丁。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涌出来,大哭着朝陛下告状:“打疼了,陛下,军校那些人打人好疼,我的胳膊被他们打破了……”   他掀起袖子告状,掀到一半发现掀错了边,立刻换成另一边的袖子。   他把扭断骨头的胳膊藏起来,藏到身后。又举起另一只手,举得老高,把破了一点皮的伤口给庄忱看。   那伤口其实早就好了,只有半公分长,小手指头那么大,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白痕。   “这么严重。”陛下哄人的本事还和过去一样,一点都没变,低下头去认真检查,“有没有住医院?”   他又哭又笑,抹着眼泪用力点头:“住了,但我没哭。陛下,我忍着了,我以后自己打回去……”   陛下就颁发给他一颗巧克力:“坚强英雄勋章。”   其他孩子立刻羡慕,争先恐后地掀起衣服,到处找磕破皮的地方……找不到的就努力把眼泪憋干净。   能忍住不掉眼泪的孩子也有勋章。   一群乖乖的小孩子,顶着又红又肿的眼睛,排队踮着脚,把胸口挺得老高,等陛下亲手颁发“不哭勋章”。   庄忱捡起过去的经验,挨个得心应手地哄好了,行云流水送回老师怀里,拍着背催这些孩子去睡觉。   没有精神力的孩子,本身就比常人弱些,是熬不动这么久的夜的。   见了陛下,这些孩子心满意足,有的困得已经打晃,一个个蔫下来,像哭饱了的小花苗。   小花苗蜷在老师怀里,还不舍得睡,小声问:“陛下明天还来不来?”   老师没有立刻回答,拍抚着累到软绵绵的孩子,抬头看窗前的那道影子。   这里的材料有引导意识的能力……按理说,鬼魂在这里会达到最稳定的状态。   但只是短短一会儿的工夫,他们的陛下身影就淡了很多。   这是所有人都猜得到的结果。   倘若一个人耗尽心力、把心血全煎熬干净,倘若这条无法想象的荆棘路上,从没有任何人真正陪伴他,从没有任何人能真正支持他……   ……这样的灵魂,是很难变成真正的“鬼魂”的。   只有最顽强、最坚韧的灵魂,才能在今晚勉强支撑着醒来,沿着柏树枝铺成的路,回来探望心有牵挂的人。   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陛下已经要靠努卡阁下扶着,有几只手都在那道身影的背后,不停暗中输送精神力。   精神力无声汹涌,徒劳地想要挽留一颗坠沉的星星。   “陛下要出巡,很忙的。”老师对怀里的孩子说,“但陛下每天都会和你们打招呼。”   孩子立刻精神了一点,努力睁开眼睛:“……真的?”   “真的,陛下会走得很远,从我们这儿看,只能看见很亮的星星——你们见过远行的舰队吧?”   远行的舰队规模庞大,因为特制的金属材料,反射恒星的光芒,看起来就像是宇宙里的一颗星辰。   每个伊利亚的孩子,都从小就知道这件事。   “星星亮了,就是陛下发回来信号和你们打招呼,问你们有没有好好吃饭。”   老师这样向他们解释,又在孩子背后慢慢地拍:“不一定在哪儿,因为陛下也是要到处走的,星星也要睡觉,你们要很仔细地找……”   ……这些孩子在温柔的劝哄里睡着,去追着梦里的星星说悄悄话,去保证自己一定大口吃饭、快快长大。   老师们把孩子都送走,悄悄关上门,留下空旷了大半的房间。   舰队那些年轻人围在陛下身边,在向陛下汇报这些年的事,努卡阁下还像过去那样,一动不动地戳在陛下身后。   很多年前其实也是这样。   陛下来刚建好的白塔学院巡视,一群少年侍从说什么都一定要跟着,时刻保护陛下。   这的确是有必要的,因为放任陛下自己出来的结果,就是陛下不一定能有力气自己走回去……可能会力竭坐在什么地方,哪个墙角、哪片阴影里,就那么睡着。   陛下把它叫“睡着”,医生把它叫“昏厥”,这些昏厥日渐频繁和漫长,逐渐侵蚀伊利亚的皇帝,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唯一不受影响的,似乎也只有陛下本人。   年轻的皇帝似乎从未在意这些。既然昏过去了,那就顺势休息一会儿,既然醒过来了,那就继续工作。   来白塔学院巡视的时候,陛下的状态会好一些,因为这里的材料可以隔绝那些碎片,挡住无休止的声音和画面。   他们也不是没有建议过……不如陛下离开皇宫,来这里工作和休养身体。   “是好主意。”听见这个建议的时候,他们的陛下不是没有心动,放下笔想了一会儿,却又摇头,“还是不行。”   常年被嘈杂的声音和画面侵蚀,已经改变了庄忱的意识频率,如今的他就像是个带画面的收音机——这些声音和画面会自己找上门来。   如果庄忱离开皇宫,住去白塔学院,这些追着他的声音和画面,也会大幅提升这些材料所受的压力。   科学院在做材料测试,但耐受性测试至少要三年,庄忱不想赌这个运气。   况且,做伊利亚的皇帝,能听见和看见碎片……也不尽然是坏事。   它们大多嘈杂、大多无用,但也有极少量碎片,会让他看到这片星系的角落,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   和这些碎片共生了二十余年,年轻的皇帝已经能熟练筛选和分类,时常会挑出些碎片来干涉。   这些围着他的少年侍从,有被当成商品转卖七八次的,有被拿去喂变异星兽、刺激星兽血性的,有被关在笼子里死斗的……每个都曾经命悬一线。   这些“不那么尽如人意的地方”,离帝星的距离要以光年计算,但因为皇帝能看见和听见它们,所以都被逐一处理和解决。   救回来的孩子不拘天赋出身,都被陛下拎回宫里散养,亲自教他们大口吃饭、锻炼身体。   陛下养孩子的本领说多也多,说少也少,少到几乎也就这么两条。   只要学会这么两件事,就足够健健康康长大了。   稍微长大一点,这些少年就争抢着要做侍从。   帝星不少人都见过刚上任的小侍从,挺胸昂头神气到不行,恨不得绕着整个帝星跑上一圈,让所有人都看见身边的佩剑。   这些少年急着长大、急着执剑,稍微长大一点,就寸步不离地护卫他们的皇帝。   而如今,七年过去,当初那些少年,已经彻底变成了相当优秀挺拔的年轻人。   一切似乎依旧没发生什么变化。   ……除了被他们围着的那个人,其实已逝去了七年。   被他们紧紧围着护住的,是一片没有重量的灵魂。   而伊利亚星系最后的皇帝,留在“残星”的遗体被寻回,棺椁被数不清的花捧着,安置在墓碑之下。   ……   庄忱被系统往怀里拱了拱,从浅眠里醒过来,睁开眼睛。   他靠在努卡肩上,身旁围着很多人,每个人都托着他的手臂和后背。老负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掩去残余精神力,神色关切。   这些托着他的手,没让他滑到地上去。   “我睡着了。”庄忱回忆了一会儿,想起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在听汇报。”   他在听努卡的汇报,本来只是想边听边闭目养神歇一会儿,不知怎么就不小心睡着了。   这话立刻叫舰队的年轻人齐齐低头,把脑袋埋在胸口,肩膀打颤。   有人实在憋不住笑:“……谁听努卡的汇报不睡觉!”   努卡恼羞成怒,飞起一脚,把胆大包天的部下从陛下手边踹开。   “连陛下都犯困!”那人捂着屁股,还哎呦哎呦地笑,“你小时候就说话费劲!陛下,努卡是不是小时候就说话费劲,谁听谁着急?”   这样轻松的气氛,生机盎然,也感染了那双空茫的、仿佛一瞬间被“残星”拉回去的黑眼睛。   他们的陛下靠在座椅里,眼睛里恢复清明的光芒,抬头看努卡:“的确是。”   努卡:“……”   于是所有人都笑得肚子痛。   不知道几个人借着这机会用袖子抹眼睛,老负责人冲努卡微点了下头,看着暴跳如雷的独立舰队首领四处追杀部下。   老负责人续上努卡正灌注的精神力,俯身下来,单手稳稳扶住庄忱。   小陛下安静地裹在斗篷里,被灌入的精神力冲得咳嗽两声,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人,那双比刚才稍许暗淡的黑眼睛就放松下来,流出微微的笑:“……元帅爷爷。”   “太莽撞了。”老负责人温声说,“为什么不多休息一段时间?”   年轻的皇帝在这一刻摇头,撑身坐起,显出一点孩子气:“没关系。”   “我有的是时间了。”毫无重量的灵魂,很安稳地浮在老负责人怀里,眼睛重新变亮,“元帅爷爷,我去了海伦娜。”   老负责人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漂不漂亮,是不是有很多钟乳石和水晶?”   庄忱点头,轻轻眨了下眼,从怀里摸出块深绿色炫酷水晶,悄悄塞给元帅爷爷。   伊利亚的小陛下,端水的本事出神入化到极点,那些年轻人每个人都被这么悄悄塞了一块,都以为别人没有,藏得相当仔细。   努卡护着自己那块透明度相当高的、冰块儿似的漂亮水晶,追着这些胆大包天造反的家伙,已经凶神恶煞跑了三整圈了。   老负责人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没想到居然连自己也有份,忍不住失笑,把水晶仔细收好:“谢谢陛下。”   庄忱裹在斗篷里,神色很满足,微微摇了摇头。   他又去津津有味地看努卡大战独立舰队,偶尔帮忙出主意。   因为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所以帮得也很均匀,这次帮忙抓努卡,下次就提醒努卡背后有偷袭。   “陛下!”一个舰队成员被踹了屁股,“您究竟帮哪边?”   庄忱哪边都帮,分出一点意识碎片,实体化成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的细线,很平等地把每个人都绊飞出去,摔成相当壮观的一摞。   ……老负责人看着这些,过去被沉重责任压下去的痛楚,忽然清晰地找回来。   这种痛楚总是有明显滞后性的。   听说陛下失踪在了“残星”,老负责人全然不觉得意外,有条不紊地安置好军部,动身赶回帝星。   回到帝星,果然从医生那里接到陛下的遗嘱。   这些遗嘱或许被写了很久——肯定被写了很久,每个方面的负责人都有份。   里面的内容详尽到只要照做,就能得到一个稳定的、联邦制的伊利亚,不论有多少纷争和讨论,皇帝已经行使了他最后的权力:颁布不容拒绝的遗诏。   详尽到……看着这些遗嘱的人,只需要照着去做。   也只能照着去做。   这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他们拿着遗诏,直接在那片空荡荡的暖宫里开会,讨论更多的执行细节,座首的位置空着。   讨论到最激烈的时候,偶尔有人抬头,去看那把空着的椅子。   ……充斥意识的茫然冷寂里,没有给痛楚留下更多的部分。   这七年里,留下的人顾不上真正难过,因为太忙了。遗嘱上留下的事要一刻不停地做,七年的时间也只是堪堪做完。   而一个人,一个原本活着的人,倘若用这样长的时间,对身后事写下这样详尽的嘱托……那么一定说明,这个人已经很累了。   累到要把这些事全托付给别人,要离开、要休息、要去选好的地方睡一觉。   那么死亡就是最后的愿望和奖赏。   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的陛下只是实现了最后的、也是最初的愿望。   他们的陛下早就想去“残星”,是被伊利亚拖着、被这顶皇冠所承载的责任拖着,才不得不暂时留下来。   ……   原本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刚才收下水晶,看到年轻的皇帝一闪即过的满足神色,老负责人才终于迟了太久地蓦然惊觉。   惊觉……死去的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   是个很想出去玩,想去海伦娜捡一堆水晶回来,想跟大伙一起闹、一起玩,看到有人收下自己的礼物,就会忍不住露出满足神色的年轻人。   庄忱是被死亡夺走的。   伊利亚的皇帝是被死亡夺走的。   只是因为死亡来的很漫长、预兆很足,所以年轻的皇帝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好一切,从容去接。   或许是二十岁,或许是十八岁,或许十六岁那年……他们的小殿下收到死亡发来的请柬,于是很安静地点点头,就这么起身。   就这么去赴约,去走漫长的、回不来的路。   而那之后的所有时间……原来都是告别。   是他们太迟钝了,他们以为的所有朝夕相处的时光,原来都是漫长的告别。   察觉到老负责人的异样,年轻皇帝的灵魂抬头,扶住他的手臂:“元帅爷爷?”   老负责人定了定神,无声摇头。   他听见自己低声问:“找到……找到皇帝和皇后陛下了吗?”   那个年轻人知道他在问谁,黑眼睛里微微露出一点很柔软的笑,垂着睫毛看了一会儿荆棘戒指,才轻轻摇头。   “可能要去另一个地方找。”他慢慢地回答,“最安静的地方。”   那场剧烈的爆炸毁了一切,包括上一任皇帝和皇后的遗体,也包括意识。   伊利亚的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从即位的第一天就知道。   那些充斥整个世界的信息碎片,他每晚倾听和注视“残星”,从未听见过父皇和母后的声音、也从未看见过他们的影像。   死亡不是归处,“残星”并不是个完美的坟墓,那只是一片冰冷死寂的地方。   这件事庄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所以……被人在那把椅子上找到时,苍白冰冷如霜雪的年轻皇帝,手指才会攥得极紧。   因为那不是归处、不是家……那只不过是场拒绝牵涉任何人的死亡。   他们的好陛下,让所有人都坚信,这场死亡是久违的休息和安宁,是期待已久的终局。   可这只是个很漂亮的假象。   假象之下,“残星”一片冷寂空无一物,只有当初夺去他父母的陨石碎片,只有他父母留下的星舰残骸。   吞噬感知吞噬意识,风饕雪虐下的死寂,没有人接他,没有人抱他。   那只不过是一场赴了太久的死亡。   ……   老负责人没有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因为灵魂已经能感知思想,而握着他手臂的年轻灵魂,在察觉到他的思绪时,望着他微微摇头。   在他眼前的灵魂,水洗似的明净,早已独自消化下这一切:“早就过去了。”   这场死亡已经过去七年,早就过去、早就没事,早就不要紧了。   明净深邃的黑眼睛里,只剩下轻松的柔和,不再有什么寂静、冷清和痛苦,只剩下温和的风。   “我回来找大家玩。”年轻的皇帝撑起身,他尽量维持“站立”这种形态,不飘起来,“元帅爷爷,不要伤心。”   这个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将他抱住。   灵魂的触感要比常人凉,独自死在“残星”的灵魂就更凉,几乎像是冰水。   庄忱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想后退,却被苍老有力的手臂紧紧勒住。   因为精神力的灌注,他的身体被短暂凝实,这个拥抱有力到不容拒绝,很快就吸引了独立舰队那些年轻人的注意。   “咱们也要抱!”有人急的蹦起来,“快啊!陛下被爷爷捉住了!”   他们跟着陛下胆大包天地乱叫,努卡压在最下面,被七手八脚地扯起来,这些年轻人等不及地扑上去。   收紧的手臂用力到发抖,有人的牙齿打颤,仿佛恨不得勒碎骨骼、把心脏从破开的胸腔里捧出来,把滚热的血全挤出来,塞进那片回来看他们的灵魂。   即使知道会违背陛下的遗愿,他们还是找了很久——找了足足七年,翻开了残星的每块残骸。   他们用七年的时间,才捉住悄悄离开的陛下。   被捉住的陛下也不生气,就这么任凭他们东拉西扯地抱,发现有人够不到,甚至还很体贴地摘下脑袋递过去。   怀里抱了个透明脑袋的舰队成员:“……”   一群人挨个被努卡暴栗砸脑门。   舰队成员不敢胡闹了,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收手,把被他们抱碎了的陛下小心翼翼拼好。   “好了,好了。”陛下收回自己的脑袋,还替他们向火冒三丈的独立舰队首领求情,“灵魂就是这么玩的。”   努卡拼命绷着脸,被陛下相当戳软肋地摸摸脑袋,就泄了气,蹲下来伏在庄忱的膝上。   庄忱摸摸他的脑袋,又摸了摸年轻的舰队首领打着颤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的……高兴一点。”   努卡总把这件事归咎于自己,总认为庄忱会死,是怪他年纪太小、长得太慢,没在十二岁就把精神力提升到SSS级。   这种担子不该乱背,庄忱找系统多做了几个不错的梦,一股脑塞给年轻的独立舰队首领,又撒了一把亮晶晶的碎钻石。   一群人偷偷摸摸地给陛下输送精神力,有人的精神力是草绿色的,实在太明显,被抓了个正着。   庄忱要了把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的造型:“不错,有红的吗?”   立刻有好几只手迫不及待举起来。   年轻的皇帝不拒绝他们的精神力,还很有创意地调了个色,把不同颜色的精神力按需分配,给头发染了个一次性的枫叶红。   因为用不着冷冰冰板着脸,叫这些已经偷偷背着他长大了七岁、甚至比他还高的年轻人围着……他们的好陛下抬起头时,甚至显出很纯净的少年气。   很快有人发现了这一点——这是自然的,因为已经过去了七年。   当初被庄忱养大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现在也快要二十三岁了。   “陛下,陛下。”   他们抱住庄忱的胳膊——这次绝对没问题,他们抱得很小心:“我们带您去玩,行吗?”   庄忱好奇:“有我不知道的好地方?”   这些年轻人围着他,立刻把脑袋点成小鸡啄米。   他们知道很多好地方,迫不及待想带陛下去玩,向老负责人报备过,簇拥着年轻的皇帝去尝帝星最好喝的酒。   等喝过了酒,他们还要带陛下去看如今的帝星——有白塔的帝星,可和过去一点都不一样了。   被保护的普通人过上了完全不同的日子。   谁也没想到,原来仅仅是精神力不再有后顾之忧,不用再时刻保持着紧张,就能让生活的变化这么大。   ……   努卡让这些人拖着,走了几步,就被老负责人叫住。   “你不要只顾着陪陛下玩。”老负责人的声音低哑,“你去……找那个人。”   努卡的瞳孔迅速冷凝成冰,却还不等开口,就被老负责人截住话头。   “他有用。”老负责人说,“给他一块星板,叫他去收集……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的碎片。”   直到现在,所有人依旧默认庄忱是伊利亚星系的现任皇帝——这没什么影响,因为如今的伊利亚已经是联邦制了。   既然没有新的皇帝,那么他们的最后一任皇帝,就永远都是在任。   现任皇帝的雕像,就永远立在那片作为纪念的皇宫里。   听到老负责人的话,努卡的神色瞬间变了,他几乎是迫切地攥紧年迈元帅的手臂,乞求着问:“……能找到吗?”   “不知道。”老负责人低声说,“时间太久了。”   时间毕竟太久了,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过世时,科学院尚且根本没弄出星板这种东西,自然也无法收集碎片。   但不论可能性多稀薄,也依旧要尝试。   要是可以的话,老负责人宁可自己要块星板、自己去收集……但最叫人切齿的是,这事仍然得靠凌恩。   有足够精神力、又是从小陪着庄忱长大的,在帝星就只有凌恩一个。   只有他知道小殿下的意识波动频率。   只有伊利亚最骄纵、最好、最活泼的小殿下,才有可能唤醒那些可能已沉睡太久的碎片……才能唤醒最疼孩子的爸爸妈妈。   “不论怎么都要试。”老负责人的话音极严厉,“我不管他绝不绝望、后不后悔、痛不痛苦——叫他去给我想。”   “叫他去想,那孩子本来是什么样,多乖、多懂事、多活泼……一点都不能差。”   “叫他用星板去找。”   “只要那些碎片还在,就一定会醒,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舍得扔下他们的孩子。”   老负责人咬紧牙关,他盯着窗外的夜色,那些年轻人正哄着他们的好陛下去尝一点儿酒——伊利亚最好喝的酒,是冰凉剔透的清冽甜浆。   灵魂不再受身体的束缚,可以品尝出味道,可以听清楚声音,这是伊利亚的小陛下最自由的时刻。   这酒很好喝,要是有机会,的确应该尝一点儿,只不过醉人……喝了酒的小陛下可能要稍微睡一觉。   这也很好,他们的小陛下该好好睡一觉,不睡在起居室那种耗尽心血的地方——可以睡在花房,或者是视野最好、能看得见所有星星的露台上。   或者不困在皇宫的方寸之地,干脆出去,去外面散步,去看被皇帝保护着的伊利亚。   这些年轻人一定会陪着他,陪着他去看这颗星球,因为有了一个好皇帝,在这七年里变得有多好。   等走累了,走不动了,就随便睡在哪个人的背上。   谁都愿意背陛下,走多远的路都行,谁都不会让陛下摔跤的。   “我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意见,是死是活。”   老负责人盯着窗外:“小陛下醒来的时候,必须要见到爸爸妈妈。” 第34章   凌恩被拦在暗影里。   几个年轻的舰队成员沉默杵着, 剩下的人把陛下的灵魂围得很严实。   因为有精神力的持续灌注,那道灵魂的身形很轻快、很利落,和身旁的所有年轻人一样。   和所有人一样, 自由地走进夜风。   ……   见到努卡赶上来, 那些舰队成员才终于退开。   “没有必要……”凌恩的脸色很苍白, 声音很低, “没必要拦着我。”   努卡并不信任他:“有备无患。谁知道你会不会忽然追上去, 用你那高尚的的‘规矩’命令陛下必须原谅你?”   说不定真会这样,说不定这人能要求早已亡故的陛下,为了伊利亚的稳定和平, 周全体贴地回答一句“我不怪你了”。   然后这罪就被赦了,伟大的战神阁下就不用再有什么心事, 就能心安理得地回到他最爱的前线,建立功勋,守卫伊利亚。   就和多年前, 这个混账曾经对陛下做过很多次的一样。   ……   凌恩在毫不留情的讽刺里沉默。   “我不会……”他吃力地说, “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终于哑声承认:“我没这么做的资格。”   这样的态度反倒叫努卡警惕——毕竟这人之前还跟一块无辜的星板较死劲, 想要逼着碎片里的陛下接受他的道歉。   努卡盯着他,深信这不过是缓兵之计, 并不放松:“你不要想在我这里糊弄过去。”   努卡不上他的当,沉声说:“我不信你不想和陛下说话。”   按照老负责人的吩咐, 努卡去拿了块新的星板, 所以来的迟了, 很不放心这位一直杵在门外的现任元帅阁下。   不论如何, 凌恩的实力都远超这些舰队成员——如果不是只活一个的拼命死斗, 努卡也没有十足把握控制住他。   更何况事涉陛下。   努卡一直以为,到了这个时候, 凌恩会不顾一切追上去,找陛下说话……或者不说话,至少也好好看一看那个多年未见的人。   不是碎片里久远的记忆,不是皇宫中冰冷的雕像。更不是独自坐在“残星”,独自应邀与死亡会面的伊利亚皇帝。   “他……不和我说话。”凌恩低声说,“我试过了,没有用,他——”   努卡神色一凛,视线倏地转冷:“你去找陛下了?什么时候?!”   凌恩停住话头,僵硬站了一阵,慢慢摇头。   “我没——”他哑声说,“我没去。”   他并没去找陛下。   但即使被老负责人锁死在门外,他的精神力强度,也足以让他知道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   ……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   他看见了庄忱,除了那块碎片,他其实一直没真正见过二十三岁的、活着的庄忱,那道影子格外真实,却也瘦削苍白到令人心惊……而所有人对着这样的年轻皇帝,都没有表现出错愕。   这并不是因为冷血,也不是因为这些人不关心伊利亚的皇帝陛下,完全不是这样,除了他没人不关心庄忱。   只不过是因为……对熟悉庄忱、陪庄忱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们来说,这样的状态,已经是他们的好陛下身体最不错的时候。   能走动、能说话,能和大家从容聊几句天。困了就不知不觉睡一小会儿,睡够了还能醒过来。   ……这就已经是所有人奢望中,伊利亚的皇帝最健康的状况了。   ……   努卡死死盯着他,将手中星板攥得极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过去,很健康。”   凌恩艰难地说:“不是……不是这样。”   或许没健康到能一口气打败十几个军校生……因为伊利亚的小殿下没有厉害的白塔庇佑。   从小就在剧烈的头痛煎熬中长大,小殿下不喜欢吃饭,也不喜欢走路,只喜欢甜牛奶和饼干,一不小心就会生病,身体的确比一般人弱很多。   但也绝不是这样,虚弱得像是沉静暗淡的残星,随时都会坠落。   绝不是这样。   老负责人说得对,除了凌恩,这里就没人见过真正健康、真正活泼的庄忱。   只是因为天太冷不想起床,就躺在枕头堆里,扯着被子卷成一团,把自己变成小球的庄忱。   和任何一个平常的、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都完全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早已老去的仆从,没人见过那样的小殿下。   只是能和大家一起说说话、聊聊天的陛下,就已经让所有人喜出望外了。   ……这种迟来的觉察足以将人凌迟。   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恐怕也莫过于此,当晚到完全来不及时,一个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长了一颗心。   所有想清楚的念头、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太晚了。   那道影子早已碎裂,裂痕无法补救,因为那里面渗出的是世上最残忍、最冷酷、最无权更改的存在。   死亡。   凌恩无法给庄忱的灵魂灌输精神力。   那道灵魂对他的精神力没有反应,他尝试了不知多少次,甚至无法叫庄忱的衣角动一下——不是庄忱故意不理会他。   庄忱的灵魂回来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明明已经能清楚地看见……就像他能看到老花匠的鬼魂。   但庄忱无法感知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们的精神力不再有共振了。   或许是因为忘记,或许是因为放弃……或许是因为他从未梦到过庄忱。   今夜回来的不是鬼魂,庄忱没力气再做鬼魂了。   这只是一场伊利亚的皇帝用最后心血编织的,送给所有故人的梦。   他无法进入这场梦,这场梦并没邀请他。   庄忱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没办法和他说话。   ……   所以,不论他追不追上去、拦不拦住那些人,都是一样的。   没有任何意义,庄忱看不见他。   即使真的发生争执,在庄忱眼中,也只不过是身旁的年轻人忽然开始和一团空气吵架。   ……他们的陛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了鬼。   凌恩艰难地扯动嘴角,他看见努卡手里的星板,逼迫自己出声:“给我吧。”   努卡盯着他的视线更提防警觉:“你又有什么打算?”   凌恩摇了摇头,他没有可打算的事了。他一直在外面听老负责人的话……因为星板残留的些许干扰,他甚至像是过去的庄忱一样,隐约听见了那些“心声”。   于是他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庄忱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和任何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样,也很想活着。   只是因为死亡不容拒绝,预兆又来得太早。   当这份邀约已无可避免,年轻的、骄傲的皇帝收下请柬,并未同任何人再过多商量,豁然转身赴约。   这全是因为他。   因为他告诉十六岁的庄忱,做皇帝就是这样,就是不能被哄、不能软弱。   因为他做下承诺,又不知珍惜地亲手毁掉,美轮美奂的钟乳石和水晶最终也没出现在庄忱的梦里。   因为他等庄忱开始放松、开始尝试着最后信任他的时候……告诉十八岁的庄忱,说不定你就是错了。   说不定你就是错了,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没人在乎你的白塔。   有能力陪伴和支持庄忱的所有人中,他明明是唯一知道小殿下的那颗心有多软、多乖、多纯净的人。   唯一的一个,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庄忱。   要把赖床的小殿下叫醒,不非得气得小殿下把枕头扔得满地……只要隔着被子哄一哄,放轻一点力道,就能把小殿下从被子里剥出来。   很好哄的,没人规定当皇帝就不能这么干了。   这是他擅自定下的扯淡的混账规则。   而最可悲的是,直到庄忱临死前,他都从未意识到过这件事。   假如他意识到了,他就该想起,庄忱根本不喜欢在凌晨五点起床。   “我……会照做。”凌恩听见了老负责人的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从努卡手中拿过那块星板,“我去完成这件事。”   他去找藏在那座皇宫里的碎片,找死死捂着耳朵躲起来,不肯被任何人发现的小殿下。   他去把最后一点也看清楚,彻底想明白,他究竟干了什么。   他干了什么,让披着银斗篷从墙角蹦出来的小殿下,变成一颗暗淡将坠的残星。   /   还是小殿下的庄忱,并不如其他碎片好找。   因为这时候的庄忱会想尽办法躲起来,躲在什么地方都有可能,一躲就是一天。   当初的凌恩一直以为,这是种恶劣的玩笑,骄纵的殿下故意捉弄焦头烂额的仆人,得意地看着一群人找他找得满头大汗。   ……而被他找出来的庄忱,又从不肯承认这件事。   “我不是故意的。”被他拽着的小殿下总这么说,声音很弱,额头上全是冷汗,“你别烦我,别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凌恩在衣柜里找到第一块碎片。   他不逼庄忱出来,尝试用干净的软绒擦拭那些冷汗。   他屏着呼吸,做得极为谨慎,并思考自己当初是不是瞎了。   怎么会有人认为他有精神力天赋?他对着这样的庄忱,甚至看不出庄忱很难受。   躲在衣柜里的碎片蜷缩着,因为脸色太过苍白,衬得睫毛和眼睛都漆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谁?”小殿下向衣柜深处退进去,“我不认识你。”   凌恩沉默下来,看着自己空洞的影子。   他已经完全无法分辨,是得知这一切的真相、得知自己的凶手身份时更痛苦……还是现在,这种伪装的镇定下,持续被解剖的心脏更难熬。   但这样的念头冒出,他就觉得好笑,这种好笑甚至师承自努卡——努卡评价他的所有话都完全正确。   他在最该痛苦的人面前,说自己痛苦。   在最难熬的人面前,在这个人已经熬到死亡,葬礼结束后……他开始说自己有多难熬。   能有多难熬?   他当初就这么问庄忱——不过就是接过皇冠,做个皇帝,有数不清的人盼着做这种白日梦。   他从不给庄忱自己的心,又把小殿下滚热柔软的一颗心,逼进最冰冷的牢笼里去。   现在他对被自己手刃的一颗心……说自己难熬?   这太荒唐、也太可耻了。   主体的归来,让这些碎片也跟着苏醒,而主体放弃的记忆,似乎也会影响到这些碎片。   衣柜里的小殿下同样不再认识他,也不再对他的精神力感到熟悉。   他被抵触、被排斥,甚至不再有自称是“从前线回来的人”这种资格。   衣柜里的小殿下蜷缩着,用厚实的大衣把自己埋上,只露出苍白的小半张脸,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   他问凌恩:“……我爸爸妈妈呢?”   “我带你去找他们。”凌恩低声解释,“我需要……我需要模拟你的意识波动频率,找到你的爸爸妈妈。”   小殿下的碎片睁着眼睛,蜷在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呼吸很微弱。   “我死了。”碎片问,“是吗?”   凌恩尝见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也许早就被剖干净了,也许泵血的不过是个空壳。   他亲手杀死这个狼狈过头的自己,换成足够平和足够温柔的来,单膝点地跪下:“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碎片并不受他欺骗,伊利亚的小殿下很聪明,根本不会被任何善意的谎言蒙蔽。   衣柜里的小殿下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已经是半透明的:“那么我要走了。”   凌恩不受控地攥紧衣柜,他喘不过气似的顿了半晌,才又低声问:“去……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护送你?”   小殿下的碎片不愿多和陌生人说话,并不理会他,从衣柜里爬出来,去翻那件最喜欢的银灰色斗篷。   他把斗篷披在身上,又翻出一把小佩剑,刚跑出门就被卡拉奶奶撞上:“不要甜牛奶了,卡拉奶奶,我要走了。”   卡拉迪娅夫人拿着那双新的、厚实的羊毛袜,抱住半透明的虚影。   她也实在太老了,即将走到寿命的尽头,能够看到碎片里的影子。   卡拉奶奶拦住光着脚的小殿下,帮小殿下把大过头的暖和羊毛袜穿好:“殿下要去哪里?”   那块碎片有了很好看的羊毛袜穿,披着斗篷,握着小佩剑,挺胸昂头很威风:“去做殿下该做的事。”   “卡拉奶奶,不要看。”碎片里的小殿下踮起脚,亲吻她的额头,“答应我,好奶奶,要活三百岁。”   卡拉迪娅夫人在他的亲吻里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被她的小殿下抚摸着肩膀安慰,于是真的闭紧眼不看。   那块碎片的动作很灵活,跑出房间,一眨眼就爬上走廊的窗户。   凌恩快步追上去,没等拉住那片斗篷,小殿下就在他眼前坠落。   半透明的虚影砸在草地上,那柄佩剑深深没进胸口,点点光亮溢出来,像是夏日傍晚的萤火。   凌恩冲下去时,虚影微睁着眼睛,看明亮的星星。   “为什么这么做?”凌恩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他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草地上,去拉那只苍白微蜷的手,“为什么——”   他看见草地上庄忱的雕像,骤然醒悟过来。   因为……当初那些说庄忱“早点死了算了”、“为什么还不断气”、“也不知道要这么病病歪歪活到什么时候”……这些该死的混账话,并非空穴来风。   说这种话的人只是极少数,否则他也不会只打那一场架,违反那一次军纪。   这片星系里没那么多冷血残忍的人,它值得被保护。说这些话的,只不过是极少数藏在阴私角落、腌臜暗沟里的臭虫和老鼠——而这些极少数的臭虫和老鼠,也早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但这片星系里,的确有极多数的人都知道……有个很古老的,代代相传的传说。   死去的,伊利亚皇帝的灵魂,可以给这片星系以最后的庇佑。每一任都是,即使是没能来得及即位的小殿下也可以,只要让灵魂的碎片被风吹散。   人们相信,这种庇佑能祝福一代孩子,能让他们健健康康长大。   可上任皇帝和皇后陛下出了意外,连意识和灵魂都毁于爆炸,这份庇佑断在这一代……而死在十六岁的小殿下,躯壳仍然活着,仍不得解脱。   这其实让很多人都觉得不安。   ……一个天生体弱、没有精神力的皇帝,可以将自己的星系庇护到什么地步?   没人知道,谁也不清楚。活过来、带上皇冠的少年皇帝,从第二天起就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   伊利亚的最后一任皇帝,最坚韧、最固执、最“不识时务”的一任皇帝,不听任何人的劝,不跟任何人商量。   这种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庇护……居然就这么变成了真的。   数不清的健康的、生龙活虎的孩子,跑在街头巷尾,伊利亚从没像现在这样热闹……可这些所有的一切,都和这一片草地没有关系。   在这片草地上,小殿下的碎片安静躺着,微睁的眼睛慢慢涣散,越来越多的光点从他身体里溢出来,随风消散。   “别这样。”凌恩低声求他,“阿忱……别这样,你不非得做个好皇帝。”   他说完这话,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觉得自己简直该死——他还不如死了,他从来都说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庄忱、不是在说庄忱不是个好皇帝,他只是想让庄忱稍微放松一下,稍微歇一歇。   凌恩死死咬着牙,他大概咬破了口腔里的什么地方,愈浓的血腥气弥漫开,叫他无法继续开口。   他跪在地上,抱起庄忱。   他说什么都没关系,因为庄忱已经听不见,越来越安静和冰冷的小殿下,眼睛里只有星空。   那只苍白冰冷的手,慢慢地上挪,握住没进胸口的佩剑,按照那个代代相传的传说,一点一点收拢手指。   骄傲的碎片握紧佩剑,用最后的力气,毫不留情地将胸口彻底豁开。   小殿下的后背疼得微微颤了下。   碎片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扶着那柄割碎心脏的锋利佩剑,仰着头,在他的手臂间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数不清的璀璨光点汹涌而出,几乎将这片空间淹没,足以庇护整个伊利亚的灵魂呼啸着随风而逝。   星辰在那双空茫寂静的黑眼睛定格。   ……   记录下这道意识的波动频率、带着星板离开的凌恩,蹒跚到被轻碰一下,就会跌跪在地上。   他的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却没力气起身,就那么跪着,看自己的手。   不小心碰摔了他的影子躲在墙角,看了一会儿,顶着斗篷悄悄回来:“你……要不要紧?”   凌恩吃力抬头,看清斗篷下的虚影,勉强笑了下:“阿忱。”   小殿下很不喜欢被陌生人这么叫,眉头皱起来,收回原本想要搀扶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凌恩就低声改口:“殿下。”   “只有爸爸妈妈能叫我‘阿忱’。”碎片还在因为这个不高兴,板着脸冰冰冷冷,“别人不准叫。”   “对不起。”凌恩说。   小殿下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摇了摇头原谅他,伸出手臂,让他扶着站起来。   凌恩不敢用力,生怕被他察觉,这条胳膊只剩暗淡的虚影。   “我不是冲你发脾气。”小殿下低着头,闷闷不乐,“爸爸妈妈去巡视,很久没回来了。”   凌恩撑着墙站稳,慢慢跟在他身后。   他这次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闭紧了嘴安静地听。碎片里的小殿下很想爸爸妈妈,晚上总是做噩梦,头痛又变严重了,想要妈妈抱,想揪爸爸的胡子。   碎片里的小殿下很害怕那些声音,有时候声音会引发噩梦,这种噩梦只有躲在妈妈的怀里才能好,有时候声音太吵了,只有爸爸能帮忙吼回去。   荆棘戒指里的精神力快用完了,他不舍得去找别人续,他想自己找爸爸妈妈,就用听见和看见的碎片找。   小殿下这样深埋着头,念念叨叨说着……等到凌恩惊觉时,那片银斗篷下藏着的影子已淡得只剩轮廓。   “不……等等,殿下。”凌恩手足无措地拦住这块碎片,他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抱住了一片斗篷,“你怎么了?”   影子有些茫然:“我很好,我只是有点想爸爸妈妈。”   “我有一点伤心。”影子说,“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我不能说。”   影子说:“我不能说出来,不能被哄。”   “这是混账话。”凌恩低声说,“这么说的人是个混账,殿下,别管他。”   凌恩没办法再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随着主体的回归,这些碎片都开始拒绝他:“撑一撑,殿下,我带你去……”   影子不说话,很和气地等他说,要带自己去哪。   凌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说不出——能带这样的庄忱去什么地方?医疗室?还是卧室?   这只是一点虚影,一抱起来就要消散了。   “那么……”影子安静地说,“抱我去,祭坛吧。”   祭坛是每一任皇帝即位的地方,十六岁的庄忱,就是在那里带上皇冠、接受祷祝、被橄榄枝洒水,在那里坐进属于皇帝的椅子。   凌恩跪在地上,小心地将他抱起来,想尽办法挡住风,朝祭坛的方向赶过去。   他已经使尽解数,但赶到祭坛时,怀里已只剩下一片银斗篷。   他这一路都在问这块碎片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哪里难受、为什么伤心。   但碎片只是安静,直到快要消失的时候,才轻声说:“对不起……”   凌恩像是被什么鞭子重重抽在后背上,脊背跟着颤了下,踉跄一步。   他现在只想杀了强迫庄忱学会说“对不起”的自己:“没有对不起,阿忱,你不舒服,你难受,这是因为生病了——没有对不起,你该被好好抱着,我带你去煮牛奶……”   碎片的意识已经涣散,无法再听懂这些,甚至没有因为被叫“阿忱”生气。   那双眼睛慢慢地、吃力地眨了下,露出很浅的好奇疑惑,然后点点星光在他怀里逸散。   接着,那片斗篷就猝然落下来。   他什么也抱不住。   银灰色的光滑织料在他臂间一搭,就淌到地上去了。   ……   凌恩跪在祭坛前,又或许是因为双腿麻木不受控,摔在了地上,无法立刻站起来。   他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或许没多久,有碎片被他手中闪烁不定的星板吸引过来。   很小的小殿下,大概只有七岁,或者更小,可能五、六岁,很像模像样地披着一件小斗篷。   原来这么小的小殿下就努力板着脸,假装自己是个很厉害的大人了。   “你怎么了。”碎片蹲下来,“你也头痛吗?”   凌恩看见自己在摇头。   他几乎是在以第三视角看着自己,迫使自己爬起来,好好和小殿下说话。   “我不头痛,殿下,我什么事都没有。”他低声问,“殿下有没有不舒服?”   碎片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像是没听见。   碎片里的小殿下蹲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才把袖子里的巧克力全拿出来:“那么……我想换三个问题。”   他愣了愣,随即想起这是祭坛。   祭坛会有先知,替人们解惑,给出未来的预测轨迹。   原来小殿下小时候也相信这个,还会偷偷带着巧克力跑来祭坛,等着问先知三个问题。   他看着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把口腔里浓浓的血腥气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态度变得更温和耐心。   没有什么情绪有资格在这里冒出来……他要在这里做一个先知。   “可以问三十个问题。”他拿走一颗巧克力,轻声说,“殿下。”   碎片里的小殿下没想到这么划算,眼睛微微亮起来。   “我想问。”抱着膝蹲成一小团的小殿下说,“我会不会长大?”   “我想长大。”小殿下说,“长到爸爸妈妈不会伤心再死。”   他杀掉一个无法回答的自己,换能说话的补上:“会,殿下。”   他低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不会伤心。”   小殿下长长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神色,放开手臂,伸直双腿坐在地上。   “我以后会有朋友吗?”小殿下说,“很亲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会让他叫我‘阿忱’。”   这名字很珍贵,一般人不能叫,允许被叫这个名字,就是被承认走进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得不伴随一些谎言,他的骨头开始戳穿胸腔:“……会。”   小殿下果然显得更高兴,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个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着,继续问:“等我长大了,能不能继续睡懒觉、喝甜牛奶?我想要热的。”   “能。”他低声说着凌迟他的谎话,“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小殿下枕着胳膊,“可这样就足够好。”   小殿下说:“我不能太高兴,会头疼,这样就是七十分的高兴,刚刚好。”   他问:“这样……就有七十分?”   “当然,那可是热的甜牛奶。”小殿下想想都满足,“还有睡懒觉,啊,我喜欢睡懒觉。”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才发觉那只手抖得厉害,根本无法抬起来。   小殿下本来只准备了三个问题,但一下变成三十个,就阔气了很多。   小殿下还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酷不酷、威风不威风,是不是变成了很厉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长大以后,伤心多还是高兴多,是不是身体会比现在好,是不是可以每个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只要他和别人打架,朋友就能帮忙——反过来当然也是一定的,他绝对不会不讲义气。   不帮他打架其实也没关系,小殿下很宽容地表示,帮忙出出主意、呐喊助威也行——要是连这个都不方便,起码等他打赢了回家,帮忙给他倒一杯庆功酒……庆功热甜牛奶,吃庆功巧克力。   他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过他是伊利亚的殿下,早晚还是要承担责任的,等长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个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样伏案工作,工作到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样,巡视结束回家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熬夜下几盘棋,对着炉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面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会儿,开始闭着眼睛许愿:希望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时候,帮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懒的时候,帮他放一会儿风。在他头疼的时候,帮他把人都轰出去,让他清清静静睡会儿觉……   ……这些细碎的、无比简单的愿望,叫人听了几乎只会笑孩子气。   因为没人觉得它们不能被实现。   怎么可能会连这点愿望都实现不了?这可是伊利亚最被娇惯、最受宠的小殿下。   没人能欺负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皇帝陛下的皇冠都被小殿下咬了不止一个牙印。   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点愿望,怎么可能实现不了?   再说……就算不是小殿下,这些愿望难道就困难么?都已经是朋友了,做到这种事,难道还有什么纠结,有什么要犹豫的?   ……   凌恩的眼前开始泛起黑雾。   他变得无法呼吸,他的脊背剧烈疼痛,这次连第三视角也不管用,有什么滚沸的铁水灌进他身体里。   这些铁水迅速凝固成锋利的尖刺,扎穿他的身体。在眼前不断腾起的血红色阴翳里,他看见眼前的碎片扭曲变化……活泼可爱、闭着眼睛许愿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坛也消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宫里的祭坛早就不在了,因为这是皇宫里最好的位置。   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来安放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棺椁。   现在这片棺椁深埋地下,上面有繁花锦簇、有庄重肃穆的墓碑,棺椁用了最好的星杉木,里面衬着最厚实的斗篷。   这些无尽的哀荣,没有任何一样,是五岁时的小殿下许的愿望。   小殿下没有七十分的高兴。   他终于站在这片墓前。   那顶皇冠原本被放在漆黑的墓碑上,现在却被拿在一只手里……那是个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后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边还有一道影子,他们似乎无法理解碑上的内容,已经在这站了很久。   他们的孩子死了。   他们的孩子死了七年。   凌恩被强横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这力道或许将他砸穿了,他摔在台阶上,吐了口血,仍旧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亚的前任皇帝盯着他,声音低沉,视线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凌恩被他扯住衣领,死死按在地上。   “你现在告诉我……伊利亚在我们死后,就改成了联邦制,没有皇帝了,现在是各联邦分权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联邦公民。”   “你告诉我,阿忱没受什么苦,过了最平常的一辈子,因为身体不好,早早病逝了。”皇帝说,“我不怪你。”   皇帝厉声吼:“说!”   凌恩无法说话,他又呛出口血,眼前的黑雾叫他什么也看不清。   又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顶皇冠。   那顶皇冠——它被像废纸一样揉烂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淌下来。   皇帝像是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拼命地揉烂那顶皇冠,恨不得将它远远扔到星系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那是我们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着皇冠的残骸。   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发着抖,哑声问:“谁准你把这个给他的?” 第35章 第二世界完   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   赞颂这场葬礼的极尽哀荣、极近盛大,赞颂伊利亚最后的皇帝受这么多人爱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从来都不知道,长大的结果是“死得其所”。   五岁的小殿下许的愿望有整整三十条,三十条愿望里,没有“死得其所”。   ……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年里,这是凌恩唯一亲手为庄忱做的东西。   太讽刺了。   庄忱兴致勃勃地养他,长大一点的小殿下身体稍微好了,立刻多出这个爱好,到处捡东西回来养……养花养马养战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养大的东西,去帮爸爸妈妈。   帮爸爸保护伊利亚,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给荆棘戒指里灌注精神力,   帮妈妈保护他,他自己没法保护自己,妈妈保护他保护得太累、太难过、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妈妈掉眼泪。   “我想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不是为了我。”   庄忱十三岁那年,凌恩被人从地下擂台拎出来。有人将他洗刷十几遍,把泥土血污全都涮干净,换上崭新的衣服,送进帝星的暖宫。   走过来的小殿下,有双干净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着细细嵌着银线暗纹的纯白衬衫,弯下腰来扶他:“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小殿下已经能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出这件事。   十三岁的庄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让父皇更辛苦、让母后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妈妈,他更习惯躲进衣柜。   但这还不够,庄忱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由着他自己去被那些声音吞掉,他可能会不知不觉死在衣柜里。   父皇和母后不能成天担心这件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处理各种事务、去各处巡视,去守护这片星系。   ……所以庄忱需要一个人。   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伊利亚的小殿下对他说,“为了父皇母后不伤心,为了他们的伊利亚。”   这话可能是被记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养大的混账没有心,效忠皇帝皇后陛下,效忠伊利亚,效忠责任、荣誉和规则……唯独从没真正“保护和照顾”。   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三五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   ……   “听起来不错。”庄忱客观评价。   努卡错愕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他没把这些念头说出来。   庄忱笑了笑,敲敲太阳穴:“我能听见,很大声。”   其实还能看见……这些精神力很强的家伙,随便想一想,就有声音和画面到处乱飘,很难完全屏蔽得掉。   平心而论,的确是非常的吵。   因为同时飘荡的画面和心声还有“过会儿要点烤肉”、“酒是冰着还是热着好喝”、“烤鸡,烤鸡好吃”、“得想点办法把陛下灌醉”。   庄忱只是来完成任务,现在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这个世界的确有那么一会儿不太稳定,但总体来说没什么隐患。   “分崩离析的主角团”满打满算,也只是把主角一个人分崩了出去,并没真正离析,团还在。   确实有点问题,但问题不大,不非得解决。   庄忱和系统讨论了一会儿。   虽然的确存在这种处理方式:他留下遗愿,让努卡他们不得不和凌恩重归于好,精诚合作,携手保卫伊利亚……这种操作的可行性甚至还不低。   但没必要这么做,系统刚才传来消息,凌恩已经向议院打了报告,准备回前线去了。   庄忱不清楚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举动也完全不反常,既然属于角色一贯的常规选项,就不需要特地干涉。   “陛下。”努卡从未料到这个,仍怔怔站着,低声说,“……您从没说过。”   怪不得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能看到陛下出神。   对着那些贵族和大臣,对着科学院的人,对着一些争吵的陌生人出神。   努卡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醒过神,不再去想没有用的事。   庄忱既然能听见,当初又听了多少非议、多少恶毒自私的言论……这些立刻冒出来的念头,被他一概清空,不准自己在这时候去想。   他看着庄忱,尽全力回忆最漂亮的景色,让脑中的画面变成蓝天白云,变成花海,变成一望无际的璀璨星辰。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竭尽全力去想自己见过最好、最快活的事,然后发现一切回忆都来自那几年。   跟在陛下身边的那几年。   那是最好的时间,是他们私藏最珍贵的快乐和幸福。   时至今日,威风凛凛的独立舰队成员每个人的睡眠舱里,还藏着绝不跟其他人分享的、陛下过去亲手给他们做的小枕头。   小枕头被抱了七年,从小抱到大,好些个都破了。   ……这个念头也一不小心被陛下看见。   努卡瞬间面红耳赤到爆炸,在那双眼睛里结结巴巴:“不,不是这样,我们——”   “给我拿点针线。”庄忱没想到还得干这个,活动手腕,“给你们弄几个新的。”   努卡恨不得找个地缝,整个人奄奄一息冒着烟:“不用……陛下,我们不小了。”   那段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七年。   这批独立舰队成员,最大的二十二岁,最小的也有十六。   都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才十六。”庄忱慢悠悠说,“我十六岁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像是又出了会儿神。   可这会儿并没什么碎片来干扰,没有新的声音和画面,只有被风卷起的一点雪。   他用手去接它们。   这些雪落在手指上,因为是灵魂,所以并不融化。   努卡心头重重跳了下:“……陛下?”   “没事。”庄忱又多加了些雪,弄成一个小雪人,放在树枝上。   庄忱拍净手上的雪,笑了笑:“走,去喝一点酒。”   努卡快步跟上去,他没有出手搀扶,因为那道灵魂很轻快、很利落,背着手从容飘在一群年轻人里,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那只不过是他们二十三岁的陛下,终生没喝过酒、没玩过雪,不知道自由和放松惬意的滋味。   在被扯着飘起来时,那双眼睛里面,就露出些很感兴趣的新鲜好奇。   ……   他们挤在小酒馆里,围着他们的陛下坐成一圈。   这是跨越星系远行的旅人才会有的聚会方式:风尘仆仆扔下行囊,要一瓶最好的酒,在红烫的炉火上烤面包片、奶酪和火腿,再烤几个橘子。   在伊利亚,如果是身体足够健康的少年人,到了十六岁就会立刻这么做——最好是结伴出行,用几年的时间,把所有能走的地方都走一遍。   庄忱没有这种经历,很有兴致地看这些年轻人喝酒、唱歌,有人给他倒一杯酒他就喝,有人给他烤好的奶酪火腿三明治,他就接过来慢慢吃。   喝酒和吃三明治的间隙,他把小枕头修好,在系统的暗中协助下,放进去不少挺不错的梦。   努卡的面红耳赤迅速传染,一群早就长得挺拔、出挑利落的舰队成员,在被戳穿了抱着小枕头睡觉以后,心虚到走路都打晃。   “给。”庄忱一个一个发,“十六岁还小,可以抱一抱,二十二岁……”   二十二岁的舰队成员抱着枕头,眼泪汪汪抬头,差一点就要变成蛋花眼。   “……”庄忱脑仁疼,按住太阳穴:“抱吧抱吧。”   这些年轻人对外明明从不幼稚,一个比一个会板着脸,几乎就是一排冷冰冰的利剑。   这会儿就完全不一样……好像七年的时间全不见了,又是一群小不点围着他们的陛下,闹哄哄挤过去,争先恐后地伸手要抱。   这是自然的,因为即使走过再远的路,留在过去的记忆也不会变。   一瓶好酒就在这场热闹里喝完。   没喝过酒的年轻皇帝哪怕变成了灵魂,酒量也实在平平,很容易就醉倒。   又或许不是醉倒,只不过是再长、再好的梦,也总有即将做完的时候。   庄忱的影子开始无法容纳更多的精神力。   他们的陛下静静躺着,躺在不知道多少只努力伸过来、努力想要支撑着他的手臂里,很安静和苍白,微微睁着眼睛,摸了摸最小的那个舰队成员。   “哭什么。”庄忱笑了笑,“就是睡一觉,我喝醉了。”   十六岁的少年舰队成员拼命抹眼睛,又怎么都忍不住。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忍不住眼泪的,硬咽下去只会变成一道伤。   年轻的皇帝带着这道旧伤,也改了主意:“算了,想哭就哭,不要紧。”   “我要出去旅游。”庄忱说,“等玩儿过瘾了,还回来看你们。”   少年舰队成员跪在他身边,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放声大哭,眼泪全砸在变得透明的灵魂上。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我们要退出这个世界吗?”   在他们来之前,世界线原本是不够稳定的——剧情推演显示,主角团内讧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不是所有人都擅长伤心,不是所有人都不想杀了凌恩……这种愤怒会烧毁理智,会让本该并肩的战友伙伴反目成仇,甚至兵戈相向。   这份无处发泄的伤心,最后会成为不能触碰的伤痕沉疴、成为一根导火索,永远横亘在无法跨过的地方。   到那个时候,一旦被丁点火星引爆,等待主角团的不仅仅是分崩离析。   ……但现在不一样了,今夜的这一场梦,让这道伤开始缓慢地愈合——或许很慢,或许还要经年累月,但有了开始,后面就不难。   现在被努卡挨个拎出去,挨个打发走执勤和巡逻,让陛下“安安稳稳睡个好觉”的年轻舰队成员,每个人抱着自己的小枕头,都很听话。   是个很合适退出世界的时间了。   “不急。”庄忱说,“我想睡一会儿。”   他其实留了一手,给自己也做了个不小的枕头。   系统立刻变成大棉被,发现宿主有1.07%的嫌弃,就变成帅气大棉被。   “……”庄忱还是有点想要炫酷披风,和系统讨论:“再弄顶皇冠,权杖,毛毛领。”   毕竟是他的第一个世界,作为纪念,最后退出的时候,庄忱还是想要酷一点的退场。   ……毕竟领“最佳任务者”、“最佳宿主”这种奖的时候,退场集锦是要在大屏幕上循环播放的。   庄忱和系统一起设计退场造型。   他的身影其实变淡了很多次,但又都重新凝实——他还短暂睡过去了一会儿,但也很快醒了。   重新醒过来的庄忱,依然不是很急着退出,还在慢悠悠挑毛毛领的款式。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在等什么?”   庄忱其实没察觉自己在等。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烤好的橘子,这种橘子的皮很薄,烤过后清香味就更浓,庄忱把它剥开,自己尝了一瓣。   酸甜可口,是很好吃的橘子。   听到系统的问题,他也撑着权杖坐起来,盘着膝正在思索,忽然抬头看向窗外。   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   努卡把所有人都带走了,屋内屋外两重天,大片雪花鹅毛似的落下来,小酒馆里却仍温暖如春。   系统其实看见了凌恩。   庄忱在维持这场梦,看不到被梦屏蔽的人。   伊利亚的战神拿着星板,浑身是伤站在街角,狼狈到极点,眼睛里很恍惚。   系统有剧情推演,从这一刻起,就清楚这种恍惚会伴随他一生。   凌恩要活三百一十五岁,距离他十五岁被庄忱带回帝星,有整整三百年的时间。   这三百年里,他一共陪庄忱走了十年,占他生命的三十分之一。而剩下的两百九十年,他再未梦见过庄忱。   不论他用什么办法,他甚至去找占星师、先知和有控梦能力的种族,但梦里依然没有庄忱。   ——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在两百多年过去后,凌恩受了次濒死的重伤,被独立舰队从一片废墟里拖出来,努卡去看他。   “我当时该去抱他。”病床上的人——又或者那是一把剑、一块木头、一块石头,因为那片过于强悍的精神力实在像是死水,“是不是?我应该……”   努卡站在阴影里,沉默地看着他,因为精神力足够强大,他们都依然保持着青年时的状态。   就像皇宫里那座永远不会变的雕像。   作为伊利亚的元帅,凌恩这次重伤的原因很愚蠢,对手是擅长精神攻击的种族,擅长潜入精神领域,让人产生幻觉。   这种幻觉可以模拟意识波动,让人见到最期待、最渴望见到的人,所以经常被用于精神攻击,迷惑对手。   这是天生就擅长捕捉和模拟意识波动的种族,他们早就调查过凌恩,知道这位伊利亚星的元帅最大的软肋是什么。   他们花了大力气,到处搜罗伊利亚星那位小皇帝的遗物,终于凑够一点很微弱的意识残留,模拟出完全一致的波动。   千钧一发、胜败就在一举时,他们让伊利亚星的元帅阁下重新见到庄忱。   “我应该……抱他。”凌恩低声说,“他才十六岁,我不该……”   “你在幻觉里看见陛下?”努卡打断他,“陛下和你说什么了?”   凌恩的瞳孔凝定了下,慢慢暗下去。   ——“来。”   被强制在幻象里复活的少年陛下,腰身笔挺,骄傲地托着那顶皇冠:“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杀了我。”   这是那漫长的两百余年里,任何状态下的“庄忱”,对他说过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话。   那是伊利亚年轻的皇帝最后一次庇佑这片星系。   凌恩无法拒绝庄忱的命令,那场战斗赢得很彻底……除了他的意识领域受到剧烈干扰,后来叫对方的武器暗算,几乎没让对面占到什么甜头。   那之后,凌恩想了很多办法,走了很多地方。   幻象也再未出现过。   他再没见过庄忱。   ……   系统关掉剧情推演。   凌恩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要来见庄忱——是因为要来送那块星板。   星板唤醒的碎片走不远,凌恩必须把那两道身影护送过来。   而看到那两道影子的下一刻,庄忱就起身。   “帮我屏蔽。”庄忱给系统分一瓣橘子,“不要录像。”   系统立刻:“嗯嗯。”   庄忱轻轻笑了下,他其实已经执行过很多任务、走过很多世界,但这一会儿他眼睛里的笑,像是只有十六岁。   不要皇冠、不要权杖、不要炫酷披风,也不要毛毛领了。   十六岁的小殿下从窗户翻出去。   光着脚的、穿着宽大白衬衫的小殿下,飞跑着掠过街角……衣摆擦过凌恩手里的星板。   并没什么更多的碰触,像是风掀起的雪,举着那个黄澄澄的、酸酸甜甜的橘子,飞跑向晚归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比他跑得更快。   爸爸一阵风地卷过来,把弄丢的孩子举高了仔细端详,妈妈摸他的脸、摸他的脑袋,温暖的双手牢牢护住他的耳朵。   然后星板的光亮就消失。   这绝不是常规的能量耗尽——星板上明明还有不少能量,不会让碎片就这么突兀消失,但枝头被风拂过的雪纷纷扬扬落尽,那里就再没有人影。   看不见人影,但有脚印,只有两双……因为最被宠着的小殿下走不动,被爸爸妈妈好好地背起来了。   风里有橘子汁水的清香,雪跟着跑,就这样不停。   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哪怕再心疼、再不舍,爸爸妈妈也要去看白塔,要去看坚持自己“没受什么苦”、“过得很好”的孩子,这六年都做了多厉害的事。   小殿下趴在爸爸背上,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跑进有星星的雪夜。 第36章 番外:不用哀伤   ——他们曾见过, 另一片平行宇宙里的伊利亚。   /   伊利亚的陛下亡故两百余年后,那场曾经让元帅遭受濒死重伤的战争,其实打了不短的时间。   祭坛的先知预测, 这是场“可能令伊利亚从此覆灭”的战争。   那些白塔改变了这个结果。   这片星系降生的孩子, 从小就在庇佑下成长, 健康、活泼、勇敢、强壮, 有许多都成为了极为优秀的战士——包括没有精神力的孩子。   白塔里那个没有精神力、打败了十几个军校生的孩子, 长大后也加入独立舰队,比任何人都骁勇善战,就是他把濒死的元帅阁下从废墟里拖出来。   因为在那个时候, 他所驾驶的机甲,是唯一的一架纯机械构造、没有坠入幻觉的机甲。   ——那个擅长操控摆弄精神力、制造幻觉的种族, 精神力越高,就越容易受到影响。   而精神力受到干扰后的极端共振,甚至可能会诱发某种时空变形和折叠……时间和空间在这里失衡, 体感上数天、数个月, 可能是现实中的须臾片刻。   终其一生, 努卡其实也从未提醒过凌恩,哪怕任何一次都没有。   在那短暂的须臾之中, 他们曾见过另一片平行宇宙,有皇帝和皇后陛下回来的伊利亚。   ————————   他们所抵达的时间节点, 在那九个月零六天。   小陛下刚刚即位,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把自己关进起居室, 不眠不休工作的那九个月零六天。   年轻的陛下看不到他们, 也感知不到他们, 他们只能在那间起居室里,看着陛下学习如何批复那些文件。   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做皇帝不难, 但要做好绝不容易。   小陛下坐在对他来说宽大过头的桌子后面,用鹅毛笔蘸墨水,阅读那些文件上细密的字迹,写下批复……做这些无休止的工作。   偶尔按铃,要一两碗药,不要太热,因为立刻就要喝。   这些药用来抑制头痛,但就算不喝药,其实也很难看出他们的小陛下在头痛。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只有平静,静得像是檀香,从点燃的那一刻就等待着燃尽。   年轻过头的陛下,只是机械地喝药、吃些能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绝大部分时间用来工作,剩下的间隙用来洗漱和对着窗外发呆。   睡眠散落在更少的间隙里,多半会被噩梦惊醒,惊醒后的眼睛也是漆黑静寂的,只是会出很多汗。   小陛下抱着被子,坐在黑漆漆的起居室里,怔怔发一会儿呆,起身去找水喝。   这具身体单薄到打晃,只是慢慢走了几步,就无声无息倒下去,安静地伏在地毯上。   ……   在前线的两百多年里,精神力都如同死水一潭的元帅阁下,在那些天中,大概疯狂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可“看见”几乎就是他们全部能做的了……小陛下听不见“不要再工作了、快去休息”的催促,手中的文件不会减少,药不会变得没那么苦,食物也不会变美味。   年轻的皇帝不需要饭菜,只要最普通的面包,剩下需要的营养补剂全交给医生负责,那些营养补剂难喝得令人发指。   他们能给这个空间带来最大的改变,也只不过是把文件弄整齐些,用精神力把面包弄得稍微松软。   元帅阁下想尽办法,弄来了牛奶和糖,热了一杯牛奶——这引起了小陛下的驻足。   年轻的皇帝站了一会儿,端起那杯热牛奶,走到洗手池边泼掉,把杯子洗净。   “给我添一些药。”给医疗室打电话时,皇帝说,“我的幻觉在加重……我怀疑我有时候会梦游。”   “我怀疑我在梦游。”皇帝告诉医生:“我煮了很奇怪的东西。”   ……   年轻的皇帝不准任何人进起居室,自己倒在地毯上昏迷了十几个小时,就又醒过来。   小陛下慢慢爬起身,扶着桌沿,穿过他们透明的虚影,重新回到那张大办公桌前。   这次的头痛变得更明显……少年皇帝蜷在椅子里,苍白的额头满是冷汗,脸颊却通红,呼吸急促艰难,显然发起了高烧。   那只握着鹅毛笔的手在发抖,写下的字迹被汗水打得模糊,于是那份回执被废弃,又有新的纸张被铺在桌上。   小陛下睁着眼睛,像是能看清那些字,又像看不清。   因为高烧带来的剧烈寒颤,十六岁的皇帝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吃力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件旧披风,慢慢裹在身上。   ……元帅阁下在发什么疯,努卡没有再观察,也没再在意。他只是在找,有没有进一步完成空间折叠和跃迁的方法。   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只要成功过去一个小时,或者几十分钟……没有这样的方法,这是个相当差劲的消息。   但也有好的转折,好到难以置信。   ——在几分钟后,那间起居室的门,忽然被用力推开。   “陛下!”闯进来的仆从脸色通红,甚至完全忘了礼仪规矩,欣喜若狂地冲进来,“皇帝和皇后陛下……回来了!”   这称呼已经相当乱七八糟,但没人听不懂这话——本以为在巨型陨石雨中遇难的上一任皇帝和皇后陛下,竟然奇迹般地脱险,回到了帝星。   听说是那场陨石雨引发了空间扭曲,反而阴差阳错,让几艘最要紧的星舰避开了袭击,只是漂流到了离他们这个星系极遥远的宇宙边缘。   于是,皇帝和皇后陛下又想尽办法,带领那几艘星舰寻找时空间隙……花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跃迁了六、七次,终于成功回到了伊利亚星系。   仆从兴奋到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半天,才发觉桌子后面的小殿下状况不对:“……陛下?”   椅子里的少年皇帝睁着眼睛,但视线没有落点,像是在认真听,却又没有该有的兴奋激动。   “……真好。”那双空茫的黑眼睛弯了弯,露出一点很孩子气的笑,眼睫垂下来,“多说一点吧。”   少年皇帝放下鹅毛笔,把工作全推开。   小陛下蜷在椅子里,身上盖着父皇的披风,抱着膝盖,把下颌抵在手臂上。   “多说些。”十六岁的皇帝微合了眼,用倨傲的态度,命令这种难得的幻觉,“我记下来。”   他背下来,以后睡不着的时候,就背给自己听。   时间部分可以改,以后编织的幻觉,可以改成“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   仆从生出慌乱的不安:“陛下——您是不是又头疼了?”   “这不是幻觉,不是骗人的。”仆从小心地说,“皇帝和皇后陛下是真的回来了——只是他们必须先立刻检查身体,半年的跃迁和宇宙漂流实在太久了,医生们都很紧张……”   这话就让小陛下更舒服,连那一点硬撑出来的倨傲也不见了。   抱着膝盖的少年向椅子里埋了埋,大半个人都藏进那件披风下面,柔软的黑色短发蹭得乱糟糟,像是什么很乖的小动物。   “很好……很好。”他合上眼睛,低声命令,“继续。”   仆从忐忑地说:“陛下……”   “殿下。”他不满意地蹙眉,纠正幻觉的疏漏,“爸爸妈妈回来了,我有爸爸妈妈了。”   他根本就不想做陛下,从来都不想,他都有爸爸妈妈了,凭什么还要做陛下。   “殿下。”仆从连忙改口,看清他格外苍白的脸色,更加担忧,“您也该去检查身体,您看起来很不好。”   伊利亚的小皇子最讨厌检查身体,把脑袋也蒙进那件旧披风——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幅度的动作已经掀起剧烈的眩晕。   仆从还没来得及过去,少年的身体就无声无息软倒,从椅子上滑落。   ……一只手严严实实挡住了桌角。   魁梧的身影扑过来,紧紧将软倒的孩子抱进怀里。   被他接住的孩子单薄到轻飘,滚烫的额头枕在挡住桌角的手掌心,没有磕破出血。   “阿忱。”皇帝收拢手臂,暴怒和惶恐掀起惊涛骇浪,又都被压制在眼底,“爸爸妈妈回来了……阿忱。”   烧昏过去的小殿下听不见,苍白消瘦的身体软在爸爸妈妈怀里,在高烧和极度疲倦的折磨下痉挛。   灼烫的、散乱的呼吸里,小殿下被妈妈牢牢攥着的手发起抖,想要拼命拉住什么,手指却颓软得没有丝毫力气。   这场噩梦已经结束,他却仍被困在噩梦的最深处……因为这一类幻觉实在太过狡猾了。   已经有几十次——或许几百次,少年皇帝从美梦中惊醒,光着脚跑出起居室,一片漆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   ……可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从不拒绝这些幻觉。   即使清醒后的折磨痛苦会成倍增长,会被剧烈的绝望吞噬,少年皇帝依然饮鸩止渴,不停放任这些幻觉肆虐。   “爸爸妈妈。”小殿下吃力喘息,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水汽,“别走。”   “妈妈在,妈妈不走。”   皇后紧紧拉着那只手,他们抱着他们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向医疗室赶过去:“爸爸妈妈都不走……再也不走了。”   这次意外提醒了他们,伊利亚的改革必须要提前,必须要早些做更周密和完善的准备。   他们完全无法想象,假如他们没有被不知名的力量搭救,九死一生地脱险,而是死在了那场陨石雨里……他们的孩子会怎么样。   做爸爸妈妈的完全无法去想,假如真是那样,他们的孩子会过什么样的一生。   发着高烧的小殿下被爸爸妈妈抱着,一路抱去医疗室,小心翼翼放到诊床上。   刚一离开熟悉的怀抱,他们的孩子就挣扎起来,医生正在测量他的体温,吓了一跳:“不能乱动,陛下——”   医生是怕伤到他,在请皇帝和皇后陛下帮忙。但听见这个称呼,病床上的小皇子就慢慢睁开眼睛。   看见医疗室的白墙,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微弱的光芒就渐渐暗淡下来。   “随便……用什么药。”少年皇帝轻声说,“让烧退下来,我喘不过气,心脏很疼……跳不动了。”   他低声保证:“给我用些药,强心剂,什么都行。我会尽快回去工作……”   这话还没说完,就有极轻的力道拍进他手掌心。   于是剩下的话就因为愣怔,暂时停在了喉咙里,没有被继续说出来。   伊利亚的小皇子挨罚,才会被打手心——通常也不会用力,只不过是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但这次连“轻轻落下”也不算确切。   那是中途就因为心痛、心碎失了所有力气,根本不舍得丝毫用力的,剧烈颤抖着的惶恐抚摸。   乌黑涣散的眼睛里慢慢显出茫然。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皇后已紧紧将他抱住,不准他再胡说:“谁叫你这样的?”   做妈妈的已经心碎到极点,抱着自己的孩子往怀里藏,绝不准自己的孩子再去听乱七八糟的话、再去做这样荒唐离谱的事。   滚落的眼泪打湿了衣物,被妈妈抱着的小皇子仍旧不知所措,本能地抬手,去抹妈妈落下的泪:“我……”   他勉强说了一个字,就被紊乱的心跳逼得脸色煞白,不得不闭紧眼睛,吃力喘气。   力竭坠下来的手被妈妈紧紧握住,贴在脸上,冰凉的泪水把手指打湿,又继续向下淌。   很少会有这样真实、这样详尽的幻觉……简直像是真的。   被病痛折磨到极点的少年皇帝,攒够最后一点力气,吃力地、艰难地掀开眼睫,看向模糊的影子。   他什么也看不清,但那影子像是真的,爸爸妈妈的影子像是真的,触碰和气息也像是。   是不是在人死之前,就能实现最强烈的愿望?   “我在……”年轻的皇帝轻声说,“我在筹划白塔,爸爸,请帮我建它们,我吵不过……”   十六岁的皇帝还吵不过那些贵族大臣。   要再等一两年,等收拢权力、对伊利亚有足够的掌控之后,才能正式开始做这件事。   但计划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就在大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屉里,本来就是想等这次巡视结束,拿去给父皇看的。   伊利亚最聪明、最骄傲的小殿下,每天忙活的当然不只是养花养马养战神,也在尽己所能帮爸爸妈妈的忙。   “我想睡觉……”小殿下低声抱怨,“妈妈,我睡不着觉。”   小殿下说:“我很想睡一大觉……”   他被妈妈环着肩膀抱住,额头靠在妈妈的颈间,柔软温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耳朵,四周就一瞬间变得安静。   很安静,没有嘈杂了,只有爸爸妈妈的声音,只有心跳和呼吸。   爸爸在向他承诺,不管是白塔红塔还是绿塔,就算是黑塔也一定能建起来。   妈妈在轻轻拍他的背,抚摸他的胸口,温暖安静的黑暗覆落,挡住所有刺眼的光。   很好哄的小殿下这就满足了,慢慢闭上眼睛,软软的头发搭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孩子气,苍白的脸庞露出干净柔软的笑容。   小殿下睡进爸爸妈妈的怀抱,彻底放松身体,很惬意、很舒服地轻轻叹了口气。   被年轻的皇帝自行强迫着,用了不知多少透支生命的药剂,不停吃力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解脱。   刺耳的警报声尖锐长鸣,早就格外紧张严肃的医生们立刻围过去:“陛下,请先退后……”   ……   这场汹涌而至的重病,一度几乎将小殿下从伊利亚夺走。   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小殿下都在昏迷,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无法吞咽任何食水,无力醒过来。   这一个多月里,军部回来的、“功勋卓著”的那位中校,无数次疯狂地想要冲破封锁闯进来,却始终被拦得结结实实。   最后一次他被侍卫驱逐,被勒令回军部恪尽职守,不准再进皇宫——他被收回了特许,再进不去那座暖宫。   军部的老负责人去接领,惹了不少麻烦的中校杵在花园里,狼狈得像是失了魂。   “殿下还好。”老负责人告诉他,“在睡觉,殿下累了。”   “至于探望殿下,陛下认为这不是你的职权范围——表达适当的关切就够了,你应当恪守你的责任。”   老负责人也同意这一点,并且无法理解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进去探望?我记得你说,殿下和你并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在被人议论,说“某些人”是走了年轻陛下的关系才能火速升职时,老负责人曾不止一次听他这么说。   这位中校的神情,像是吞了一磅生锈的铁钉,或者炭火,或者别的什么锋利坚硬的东西,说不出半个字。   老负责人强制命令他从花园里离开。   留意到一株银色的满天星被碰歪,老负责人就把它伸手扶正,出门时,他们经过两三米高灿烂开放的戎葵。   这是座很漂亮的花园。   幸好皇帝和皇后陛下及时回来……不然缺钱缺疯了的小殿下,差一点就把它们打包卖给隔壁的蜜蜂星系了。   /   花园的花开到最好的时候,恰好有最晴朗的天气,最舒服的风。   被爸爸妈妈抱着出来透风、晒太阳的小殿下,因为被花藤扯住袖子,从沉睡里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阿忱?”皇帝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睡醒了吗?是爸爸妈妈。”   小殿下睁着眼睛,靠在妈妈怀里,垂着的手指茫然摸过柔软的春风。   皇帝把那枚荆棘戒指放进他手里,察觉到戒指上的温度,苍白单薄的孩子忽然悸颤了下,用力把戒指攥紧。   “爸爸。”小殿下立刻认出戒指上的温度,随即察觉到身后熟悉的怀抱,“妈妈,爸爸。”   触觉最先从这具身体里复苏,即使依然听不见、看不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也有大颗眼泪涌出。   鲜明的痛苦从胸口醒过来。   被他们护着的孩子,冷得剧烈发抖,手指攥得青白——这份痛苦太深重、太漫长,绝不只是这几个月的煎熬。   仿佛有一个坐在冰雪里睡着,独自持请柬赴约,如期死亡的灵魂,等待了很久。   等这个平行世界搭建完毕、开始运转,等一切被改变,等爸爸妈妈回家。   等着回到爸爸妈妈的怀抱,在那个怀抱中慢慢苏醒。   皇帝和皇后不停抚摸着他们的孩子,泪水滚烫,淌过冰冷瘦削的手指,那只手就慢慢恢复一点知觉。   暖过苍白的耳廓,那双耳朵里就慢慢听见声音。   ……   伊利亚的小殿下醒了,开始养病、开始吃饭,开始每天被爸爸妈妈抱。   爸爸在建他惦记的白塔,每天跟那些老古董大臣暴跳如雷地吵架,把相当详尽的计划拍在那些只会享乐和嚼舌头的贵族脸上,叫这些人自己回去背十遍,再来提意见。   妈妈不准他再吃面包,亲手给他做最美味的炖菜,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他,好好吃饭的乖孩子有巧克力、甜牛奶和小饼干。   被父皇厚实的大斗篷严严实实裹着,躺在床上养病的小殿下,听见外面的热闹,就忍不住悄悄抿嘴角。   “听见什么了?”皇后坐在床边,抱着靠自己还坐不稳当的孩子,轻轻揉着头发,“是高兴的事?”   小殿下慢慢眨眼,点了点头,抚摸妈妈的脸庞眼尾,摸出柔和的笑意。   这就让小殿下更高兴,从袖子里变出一个巧克力,交给妈妈。   皇后收紧手臂,轻轻亲吻自己的孩子,亲吻苍白的额头、微垂的眼睫,和那双覆着霜雪颜色的眼睛。   “想不想出去玩?”妈妈轻声问,“还是睡觉?”   她的孩子暂时更想睡觉,攥住妈妈的袖子,被熟悉的双手拢住耳朵,睫毛就疲倦地坠下来。   这几个月里,伊利亚的小殿下都怎么也睡不够,仿佛已经有一辈子都从未好好睡着过。   等好不容易终于睡饱,小殿下的眼睛也开始能模模糊糊看见东西。   这时候已是秋天,宫外有条栽满银杏的大道,满路金黄灿烂。   被皇帝和皇后陛下牵着手,重新慢慢练习走路的小殿下,收集了很多漂亮的银杏叶。   他们走了不远的路,路过一片松树林,小殿下捡到些松仁,被一只松鼠送了颗坚果……但松仁全被被松鼠打劫走了。   也不知道是赚了便宜还是亏本。   但这就足够有趣了,伊利亚最好哄的小殿下玩得尽兴到不行,躺在落叶里不肯起来,被爸爸妈妈联手戳痒,笑得完全不剩一点力气。   那些笑意从乌黑的眼睛里漾出来,融化掉最后覆着的冰霜。   皇帝扯下斗篷,裹住自己的孩子,稳稳当当背在背上:“看得清楚了吗?”   小殿下攥着妈妈的手,攥着爸爸的斗篷,蔚蓝的天和金黄的银杏叶都落进眼睛里,柔和清光也从静寂中亮起。   他把这些都讲给爸爸妈妈,也不再拒绝讲看到的其他碎片——讲远方田野里的麦穗,讲教堂飞起的白鸽。   爸爸妈妈专心听他讲,偶尔追问细节,每句都听得认真。   小殿下有看不完的碎片,只挑好看的讲,也足够一直讲到没力气。   但这也不要紧,因为爸爸正背着他。   “好孩子。”皇帝轻轻掂了下,笑着说,“牵着妈妈,咱们回家。”   /   时空的失衡折叠很快就自行修复。   这片平行世界的更多画面,并没被外来者看到——或许有些外来者连记忆也没能留下。   对于这种事,努卡没有多嘴提醒的打算。   他后来也去找了些办法,偷看了一部分后续……发现身体完全恢复的小殿下,其实还是有养孩子的爱好。   他们被殿下捡回去养的时间更早,暖宫里更热闹。   皇帝和皇后陛下其实也喜欢孩子,每天都被闹得又头疼又高兴,很鼓励这些小家伙多陪陪殿下哥哥。   要是能多拖着殿下哥哥出门玩、出门透气散散心……不要总是在起居室帮陛下批文件,不要总是泡在科学院就更好了。   不是说后面这两件事不好,这当然很好,皇帝和皇后陛下一直都为这而自豪。   只是多少难免有些辛苦,尤其对没有精神力的身体来说,工作一旦超出负荷,就很容易生病。   爸爸妈妈心疼自己的孩子,骄傲自豪之余,也很担心他们的阿忱的身体再出问题……医疗室里的那一幕,没人再想看见了。   ——好在这种担心也并没变成现实。   殿下后来生了几场病,都很顺利地康复,再没像那次一样严重过。   他们的殿下还是做了很多事,还是建起了那些白塔,处理了数不清从“碎片”中看到的乱象,协助皇帝和皇后陛下做了更改制度的完善准备。   终其一生,伊利亚的殿下没有再做过皇帝,无须再戴上那顶皇冠。   他们的殿下身体不算很好,没有活特别久,但好好吃饭、锻炼身体,过了最满足,最快乐的一生。   在那之后,伊利亚人依然竖起雕像,依然感激和铭记他们的殿下,数不清的小孩子跑去墓碑前献花。   因为有了白塔——殿下临终前,还在不停安慰皇帝和皇后陛下,反复保证这不是永别。自己一闭眼就火速去白塔学院,立刻从那儿作为鬼魂活回来,一分钟也不耽搁。   没有受过那么多损伤、没有耗尽心血的意识,很容易就能变成鬼魂,自由自在地到处飘。   因为不是永别,所以死亡也变得不再那么可怕。   ……   那场葬礼很温柔,很安静,在秋天的末尾。   数不清的银杏叶金黄地落下来,给整片草坪都铺上灿烂的金光。   悠扬的风笛飘过山峦,用云杉和火焰灰制成的墓碑不豪华、很简洁,点缀着很灵动活泼的花纹。   这块墓碑是他们的殿下自己做的,大概做了有那么两三年。   “不用哀伤。”   墓碑上写:“我过了很好的一生。” 第37章   你就放我走吧。   我都死了。   ……   /世界三/   十月朔, 秦岁首,烧寒衣。   本朝有过寒衣节的传统,十月初一这天, 要祭拜、扫墓、送寒衣, 亡故久了的用五色, 新亡者要用白纸。   规矩不能乱, 乱则不吉, 必遭祸殃。   “白的有什么好看。”时鹤春这么跟照尘说,“等我死了,你就给我烧五彩的, 再添两朵花。”   “怕什么,你只管烧, 祸殃我背。”时鹤春说,“我可只穿漂亮衣服。”   这时候他们十几岁,离死其实还远得很, 离分道扬镳也还远。   时鹤春没长成千夫所指的奸佞, 没翻手云覆手雨, 搅得朝堂乱七八糟,再罪有应得死无葬身之地。   照尘也还没还俗, 没做回秦王世子……只不过是个被咬着枝红杏、翻墙进来的时小施主拐出寺庙,跑去河边看戏的小和尚。   ……   “这个世界怎么也能出问题?”   庄忱想不通:“秦照尘不是正道魁首吗?我是大反派, 我们是死敌。”   秦照尘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刚正不阿的世子殿下、秉公任直的大理寺卿, 生来大概就是要做正道魁首的。   时鹤春不一样, 时鹤春是这个世界的反派炮灰。   本朝最大的奸佞, 毕生所求钱权二字, 随心所欲荒唐恣意,生前把朝堂搅得一团乱, 最后也死得惨烈。   像秦照尘这种出身坎坷,自幼被送去寺庙礼佛,礼出一身的迂阔清正、从不出格半步的正人君子……和他注定不是一路人。   时鹤春活了二十七年,专心扎在朝堂里当了十年奸佞,也跟秦照尘分道扬镳十年。这十年里,绝没少和这位专门抓奸佞的大理寺卿作对。   系统同样想不通,不只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收了一百多件五彩寒衣、几百支干花,看来还有要继续的趋势:“宿主,宿主。”   “……您还记得这个世界的具体设定吗?有人在烧纸问您,想问清楚些过去的事。”   系统抱着一百多件棉袄,摇摇欲坠:“我们可能要从头整理……主角在为您著书立传。”   庄忱:“……”   什么传,奸佞列传?   系统对着眼下导入的剧情,也有些犹豫,看了看不远的方向,又慢慢飘回到庄忱身边。   烧寒衣、著书立传……主角就在这么做,所以只是这样说也没错。   但也有些更不容易说清的隐患。   越是循规蹈矩、生来迂阔无趣的人,越不该有这种称得上荒唐的举动——更何况秦照尘礼佛。   这是个从不做荒唐事的主角。   这些年来,秦王世子自己都从没逾礼,上朝穿玄端朝服,夜间换轻便深衣,坐公堂就穿公服,獬豸冠从来端端正正摆放堂前。   那些本不该在第一年烧的五彩寒衣,全是秦照尘一件一件折出来,在最不该烧纸的佛塔里烧的。   这几百支干花,从春夏留到现在,都不用烧,一碰就碎成齑粉。   秦照尘眼下做的这些事,显眼又不显眼,或许最多只是被几个言官不痛不痒地弹劾……但这么下去,或许就不一定了。   “设定记得。”庄忱对自己负责的世界,总不至于毫无印象,“他想问什么?”   系统又从棉袄地下翻出厚厚一沓纸。   大约有一尺厚,大约有一两千张。   庄忱:“……”   “宿主,宿主。”系统抱住转身要走的宿主,抽出第一张纸。   系统:“他想问您……给他起的名字,为什么是照尘。”   ……   按理说该叫“法号”。   因为那时候的秦王世子还在庙里,还是个扫地洒水、等着剃度皈依的小和尚。   很少有人知道这法号是时鹤春起的,倘若叫人知道了,寺里的大和尚只怕就不会用——因为法号庄严,是不能沾罪孽的。   时鹤春一身罪孽,从生下来那天就是这样,他其实姓鹤,不姓时。   这是个古姓,“蚕丛及鱼凫”,中间其实还有个柏濩,后来就有了柏鹤氏。   到了本朝,鹤家成了被满门抄斩的叛逆。罪证确凿,一家上下百余口人在闹市处斩,血泼在青石板上,叫雨洗了三天三夜,还有红痕。   时鹤春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母亲是公主。   鹤家三郎曾是尚了公主的驸马,生下来的孩子也曾是金尊玉贵的凤子龙孙……这些虽然都成了过眼云烟,但稚子无辜,那年时鹤春也不过七岁。   一个七岁的孩子,说破了天,大概也是策划不了阴谋、谋不了反的。   先帝仁慈,叫公主深居古寺、带发修行,免了那七岁稚子的死罪,只要废去丹田气海,断掉手筋脚筋。   古蜀部落以武传家,哪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也曾在耀武楼前折柳献艺,一身燕子抄水的轻功,拔了世家子弟中的头筹——这副身手若是留下养大,只怕后患无穷。   就这样,时鹤春被公主亲自喂下剧毒、废去丹田气海,一身经脉毁净,又挑断了脚筋手筋……换回一条命。   这一条命跟着公主,住在寺院背后的深山里,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每日只抄写佛经。   直到寺里来了个小和尚。   小和尚和他一般大,据说是命里犯煞,克了爹娘又克亲眷,被送来庙里避祸。   刚养好手脚,躺不住了的时鹤春,从深山里偷跑下来,吭哧吭哧爬过去一折身就能上去的树,翻墙进庙去看小和尚。   小和尚板正无趣,天生严肃不苟言笑……但也勉强凑活,能玩。   时鹤春每天跑去勾搭小和尚,念经时打岔、打坐时捣乱,被对方忍无可忍按着教训了几顿,就自认交下了个新朋友。   “你真想当和尚?”   时鹤春坐在树上,低头看树下的小光头:“和尚无趣,不能花天酒地,不能穿漂亮衣服。”   他手脚无力,爬上去费了不少力气,那一树花被他摇下不少,落在小和尚的念珠跟佛衣上。   小和尚抱着把笤帚,低头只管扫那些花瓣。   “你哪天剃度,哪天皈依?”时鹤春继续问,“我送你一串无患子,你拿那个念佛。”   小和尚依旧不理他,像是没听见,脊背板正笔直,像是栋梁木。   时鹤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怎么一把子心事,你九十岁了?”   小和尚九岁,无可奈何,停下扫帚抬头:“施主,人都有心事,莫非你没有?”   时鹤春被他问得怔了下。   ——那一阵风吹过,春风很柔软,掠过衣襟袍袖时,狰狞盘踞的伤痕就又开始疼了。   时鹤春有没有心事?   自然有,时鹤春不想青灯古佛,也不想做什么栋梁木……或许本来也想过,但早就没了这种念头。   时鹤春想有钱,想有很多钱。士农工商,本朝商人是劣等下九流,所以要有钱还想逍遥快活,就只能做官。   他想做大官,想发大财,想过快活的、没有忧愁的日子,想白日簪花夜里喝酒……听人说只要喝到醉倒,手脚就不疼,就能舒舒服服这么过一天。   母亲叫他隐姓埋名,他就给自己起了个“时鹤春”的新名字。   他长得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细看的确能看出两人的眉眼轮廓,但因为各挑一半又拼凑得不错,得了个相当出挑的好样貌。   再过几年,没人能认出时鹤春是谁,他就要去考功名,做官,弄钱,过这种梦一样的好日子。   ……这算不算心事?九岁的时鹤春不知道。   但他早学会了嬉皮笑脸,一回过神,就得意洋洋把怀里的一捧花瓣全撒下去。   攥着笤帚的小和尚:“……”   “我自然没心事。”时鹤春晃着腿问,“你有什么心事?我看你愁眉苦脸好几天。”   小和尚的心事其实也简单。   马上就要剃度受戒了,但他还没想好法号叫什么,又有些担心烫香疤时疼。   过去的名字也不能再用,家里人说那也带煞。   他过去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把火干干净净烧掉,就算是死了一次,再活过来。   时鹤春靠着树干,低着头听他说:“那咱们两个一样。”   小和尚愣了下:“什么?”   “没什么。”时鹤春难得遇到和自己一样的人,因为这个很高兴,送他一个脆柿子,“香疤不怕,我给你弄点香油,一抹就好了。”   小和尚被脆柿子砸脑门,“咚”的一声,疼得扔了笤帚。   “这么怕疼?那再给你加点药。”时鹤春说,“有种好药,我娘烫我……啊,我是说,我娘烫伤时用,抹上就不疼了。”   小和尚耳力很好,这样含糊也听清了,皱了皱眉:“你娘为什么烫你?”   “能为什么——端茶喝水,你难道没端不稳的时候?碰洒就烫了呗。”时鹤春摆手,“你别管这个,我在和你说正事。”   时鹤春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下去费力气,招他上树:“你上来,上来说。”   小和尚不想爬树,爬树非君子所为:“不上。”   时鹤春当时就抱住了最粗的一根树枝。   立夏已过,春日只剩了个尾巴,上面全是一碰就落的花瓣。   小和尚:“……”   小和尚这地扫不完了,重重叹了口气,敛起僧袍前襟掖进腰带,又把袖子也束紧。   时鹤春兴致勃勃弯腰,相当熟稔地指导他怎么发力、怎么使劲,该踩在什么地方,手又该撑住哪里。   小和尚从未爬过树,叫他指导,竟也一次就成功了,有些诧异地问:“你莫非身怀绝技,是武林高手?”   “哪有什么武林绝技。”时鹤春不认,“你话本看多了,坐过来。”   小和尚定了定神,试着挪坐过去。   他毕竟是初次爬树,看着树枝在眼前,迈过去就险些踩空,失衡坠落时,衣领被时鹤春一把捞住。   只这一下,时鹤春的额头就渗出大颗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剧痛从未消散,蛰伏在寸断经脉里的痛楚翻腾起来,手筋断处像是又裂开,重新再断了一次。   时鹤春咬着嘴唇,向后仰头,后脑重重磕在树干上,把闷哼咽下去。   小和尚爬上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叫你吓得。”时鹤春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抹了抹汗,离他远了些,向后靠在树干上,“肝胆俱裂,吓死我了。”   小和尚极好唬弄,真以为时鹤春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以至于此,一时既愧于自己不会爬树,又有些后悔过去待他太过冷淡,低了头面有愧色。   时鹤春忙着用树叶盖住自己,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缓过口气,慢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什么都当真。”时鹤春看他好笑,语气缓和下来,屈指弹过去朵小花,“醒醒。”   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怀中的花,有些惊讶,抬起头。   时鹤春靠着身后的树干,屈起一边膝盖抱着,靠着树慢悠悠晃另一条腿。   他问小和尚:“你叫‘照尘’怎么样?”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不好。”小和尚蹙眉,这是写达官权宦耀武扬威、骄奢无度的,最后一句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时鹤春被他噎得气结:“……照你这么说,‘江南’岂不是也在这诗里面,难道也不好??”   “……”小和尚被他说服了,也觉得这种引用颇有些无理取闹,把剩下要说的话咽回去。   小和尚问:“那你为什么要我叫‘照尘’?”   时鹤春枕着手臂,看着树影间落下的熹微日色。   这样的灿烂日光让他想起不算好的事……比如流不完、洗不净的血,那场雨前后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好到会叫人叹息一句,这天头不适合死人。   “这是个好名字……你怎么能这么说它。”时鹤春皱了眉,低声嘟囔,“花了千两黄金起的。”   这次的声音实在太低,他又将脸埋在阑珊光影里,连小和尚也听不清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有些不安,“我说错了话?”   时鹤春摆了摆手,抻了个懒腰:“没为什么,这名字送你,想叫就叫,不想就换别的。”   这原本是鹤家小公子要用的学名,是吉祥的好名字,能叫人破灾免难、长命百岁。   没人知道,请先生算好了、起好了,就一直仔细藏着,等他满七岁上学堂再用。   本来该拜先生那天,他被母亲按着头颈,拜在那一袭明黄龙袍前,谢天子不杀之恩。   时鹤春其实宁愿死了,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说了母亲就要发病,就要拿香炉里的香烫他……也不一定是香,也可能是簪子,碎瓷片,或者任何东西。   被困在旧日梦魇里的长公主,坚信要这孩子活命的唯一办法,是毁了这孩子,毁成不能动的废物。   ……对了。   之所以会是“长公主”,是因为对他有不杀之恩的那位天子,如今已经是先帝了。   于是,这两年中的巨变,全都只剩下茫然。   鹤家的确是谋反了,这事不假,翻案都翻不成,站错的那个皇子都丢了命,更别说底下的人。   可那些因为谋反被绑在闹市,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是他的父兄叔伯,是教他习武的忠仆,是用千金为他起名的祖父。   皇上已经是先帝了,母亲也不是故意伤他,母亲发病时脑子不清醒,恢复理智后五内俱焚,抱着他痛哭,哭得人心碎心疼。   很多时候,时鹤春就这么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茫然。   他想恨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恨到什么地方去。一切都像是过去了,除了活着的人活着,除了一身的疤。   ……所以他这辈子只想赚钱、只想过好日子、只想逍遥。   “照尘”这名字,本来据说是取“明镜高悬、照彻尘寰”的寓意,这种正大光明的好事,还是给扫花瓣的小和尚好了。   时鹤春这么打定了主意,就把这名字随口一样,不由分说扔给了小和尚,滑下树没了影子。   ……   佛塔内,戴着獬豸冠的大理寺卿停笔,看着纸上的墨痕。   秦照尘把笔搁在一旁。   他发现火盆里的寒衣烧完了,就又去取新的,工整折好,一角叫火苗引燃。   他在回想他和时鹤春的事——这一年来他时常这么做,但很少会想起那座寺庙,那太久远了。   童年的记忆,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会十分清晰。   对秦照尘来说,有关时鹤春最清晰的记忆,是十七岁跨马游街,随手把花抛进他怀中的探花郎。   是十九岁就不择手段向上爬,什么事都能做、什么都不在乎的佞臣,二十一岁就挤进内阁,二十五岁就把控武英殿——这人把朝堂搅得一团乱,却又什么都不干,仿佛就是为了敛财。   时鹤春要权是为了要钱,朝堂上下早就行贿成风,愈向上爬银子愈多,用不着抬手,自然有人流水一样往家里送……甚至有人暗中弹劾,宫中的贡品同样有不少,都被时鹤春暗中截下,也弄去了府里享受。   任谁来说,这都是个板上钉钉的奸佞。   这些雪片一样的弹劾,大理寺卿看过不知道多少了,几乎能背出来。   但眼下秦照尘正在想的,也不是这些。   世人都知道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知道他活一日,就要同时鹤春斗一日。   朝中暗流汹涌,症结太深,只有先扳倒这肆意妄为的奸佞,才能肃清乌烟瘴气的朝堂。   世人都知道这些,时鹤春也知道,时鹤春还没少给他捣乱……好些次他查案子,查着查着线索就没了,桌上就剩一堆气死人的花瓣。   “生什么气。”时鹤春还不改往树上坐的习惯,揣着袖子喝酒,低头看闯进府上来的大理寺卿,“怎么能怪我捣乱?我和你说,不是这么回事,你查错了……”   ……直到时鹤春死后,秦照尘似乎才意识到这件事。   他走时府走得很熟。   熟到仅次于从家去大理寺的路……或者比从家到大理寺的路还要熟。   每次他带着那些气死人的花瓣,闯进时府,闯到那灯火阑珊的院子里,就能在树上找到时鹤春。   他费尽心力查的那些案子,盘根错节、千丝万缕,却桩桩件件都被时鹤春了若指掌。   因为时鹤春自己就站在这洗不干净的朝堂里。   他要焦头烂额查上半个月的一条暗线,时鹤春只要把礼单拿出来翻一翻,就知道了:“你怎么会觉得吏部验封清吏司和户部河南清吏司是一伙的?八竿子打不着……你上来,我给你讲。”   他站在树下,看着这个对月自斟的奸佞,实在生不起爬树的兴致。   时鹤春都给他准备好了答案,写满了三大张宣纸,见他不动,低头问:“你怎么了?”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秦照尘问,“毁了这个朝堂为止?”   时鹤春怔了怔,把宣纸塞回怀里,仍捏着那个银质的精致酒壶。   “你又发什么脾气,我祸害百姓了?”时鹤春坐起来,揉了揉醉昏沉的额头,“没有啊,上次江南水患,我还开了五百多个粥铺哄你……”   秦照尘控制不住,沉声打断他:“什么叫哄我?”   时鹤春不跟他争这个,抱着小酒壶:“你就说江南吃没吃饱,有没有人食人吧。”   这榆木脑袋不就是在乎这个?时鹤春又没搜刮过民脂民膏,这些钱都是从朝中薅的,不给他也要给别人。   就因为被大理寺卿念叨的头疼,每次有灾情,时鹤春赈灾赈得比他还积极,下面有什么苦难,时府的人打着灯笼赶过去平。   因为这些,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在民间的名声,甚至还相当好……那一条靠着他养的工坊街,全都希望时大人再捞点钱。   江南灾情的确平复得迅速,秦照尘一时被他噎住,竟没能说得上来话。   “你又遇着了什么烦心事。”时鹤春低头问,“兵部退下来的残疾老兵不知道怎么安置了?”   时鹤春想了一圈,也只想出最近这一件事,能叫心忧天下的大理寺卿心烦:“我早就替你接走了,就安置在工坊,让他们打打铁、做做东西,我管吃管住……”   “够了!”秦照尘心中烦乱不堪,开口时声音竟厉,“什么叫替我——若我有日死了呢,你就不做了?!”   时鹤春的声音停顿,坐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他。   秦照尘其实不想同他发脾气,他知道时鹤春怕这个,不经头脑地吼出来,心中已经开始后悔。   时鹤春的母亲在年轻时受过刺激,发病时就会这样大声喝骂不停,亲自下手折磨时鹤春。   时鹤春的母亲……也在前些年过世了,时府只剩下他一个。   “不会。”树上的人先回神,又恢复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神态,“先生算过,叫这名字的长命百岁。”   时鹤春很有把握:“我肯定比你死得早。”   秦照尘根本不是要和他说这个,被他气得脑仁生疼,压了压火气,才沉声说:“时鹤春,我是查案的官员。”   “倘若……有一天,案子查到你身上。”秦照尘盯着他,“我不会留手,该怎么判怎么判——你明白吗?”   时鹤春可能是听明白了,也可能没听明白,这人醉得身上发软,趴在花枝间低着头看他,看得秦照尘心惊。   他怕时鹤春就这么一不小心掉下来。   时鹤春这样挥霍,这样逍遥度日,依然消瘦苍白得厉害,仿佛也成了暮春的花,一阵风就能拂落。   “你到底为什么和我生气……”时鹤春趴在树枝上,低声说,“朝堂乌烟瘴气,不是我弄的。”   朝堂本来就乌烟瘴气,他只不过是搅进去,把本来就乱的局面弄得更乱些而已。   就算没有他,该有私心的人还是有有私心,该钻营的人还是钻营,会有的阴谋一件都不会少。   “你为什么要卷进去?”秦照尘压着怒意,他不想吓着这时候的时鹤春,“朝堂昏聩,你可以不卷进去——为什么非要涉这一趟浑水?”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又往嘴里灌了口冷酒:“榆木脑袋。”   他要不把这局面搅得更乱,连秦照尘这大理寺卿都坐不稳当,迟早要叫人扳倒……到时候丢乌纱帽事小。   被扳倒的人,是要掉脑袋的。   要在闹市砍头,血流在青石板上,三天三夜的雨也洗不净。   秦照尘耳力很好,听见他骂自己,蹙紧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高兴。”时鹤春说,“照尘,我的日子过得很不高兴,我想惹些事,这能让我高兴。”   他叫“照尘”的语气,又像是回了他们少年时,时鹤春给刚剃度受戒的小和尚抹香油、抹止疼的药膏。   时鹤春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给照尘小师父锃亮的脑瓜门轻轻吹气。   这一刻,秦照尘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在那座寺庙里,他只熟悉时鹤春,在离开寺庙后其实也一样,他和秦王府的人并不熟。   他父母早亡,府中为了一个世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死了不止一个孩子,所以他才会被送去寺庙“避祸”。   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里,他只认识时鹤春。   后来回了秦王府,同样是时鹤春暗中跑来找他玩,拉他出去听戏、出去跑马看景,收拾敢欺负他的世家子弟。   除了时鹤春,他的人生里似乎只有读书、袭爵、入朝做事,他日复一日做着这些,习惯这些,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从不了解时鹤春。   时鹤春为什么不高兴,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捞钱,他也不知道。   时鹤春低着头,醉后的眼睛仍黑白分明,很清凌,像有江南的烟波水色。   明明他们谁也没去过江南。   “我让你为难了?”时鹤春问,“你要选了,保朝堂还是除掉我?”   秦照尘攥得青白的手僵了下。   他这会儿甚至有些想纠正时鹤春……这两件事不是用来选的,“保朝堂还是保我”才是。   但终归没这个心情,秦照尘看他手里拎的酒壶,看着滴进尘土的些许冷酒,说不出话。   朝堂不能一直这样乱下去,长久乱象还是要祸及民生,就像痈早晚要发出来,症结早晚要拔……不是为了朝堂,是为了百姓。   时鹤春知道他会怎么选,所以早就替他选好了。   “我家门你又不是不认识,为难什么。”时鹤春说,“一剑捅死我就行了……我就一件事求你。”   这个“求”字烙得大理寺卿脊背一颤,沉默良久,才哑声说:“什么?”   “你自己来捅死我,我送你这个手刃奸佞的万世清名。”时鹤春说,“别让别人来……也别把我下狱。”   “别把我下狱,我害怕那个,我其实还怕疼。”时鹤春说到这,又看了看手里的酒,“也别让人给我灌毒酒,那个更疼。”   他慢慢走过去,把时鹤春从那棵树上抱下来。   单薄的佞臣很好抱、很听话,拎着那个小酒壶,垂着手乖乖任他摆弄。   时鹤春就这一件事求他,靠在他肩上:“你让我穿件好衣服,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他说不出话,看着怀里的佞臣,这人大概是醉昏了,呼吸间都是冰冷酒气,身上也是冰冷的。   他摸了摸时鹤春的额头,摸到一手漉湿冷汗。   这个“为了哄他”,从没祸过国、没殃过民,只折腾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堂专心捞钱的奸佞……怀里只有给他抄的官员名录,还有一个用来装冷酒的小酒壶。   小酒壶已经倒不出酒,壶嘴上染了些暗色,不知是怎么弄的,他用力擦拭几次,都没能擦干净。   “这么死,我就死而无憾,不用你烧纸了……寒衣节都不回来折腾你,一劳永逸。”   时鹤春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头兴致勃勃,同他商量:“多划算,行不行?” 第38章   那一纸寒衣很快就烧尽了。   秦照尘又折了一件, 在火盆中引燃,他将那个精致的小酒壶也从怀里拿出来,放在一旁。   酒壶一直藏在怀里, 是温的, 大理寺卿特地去打的新酒, 叫店家热过。   不是冷酒。   佛塔内其实不应当饮酒, 但时鹤春也不应当死。   所以秦照尘不想再守规矩。   ……可他也完全无法去回想, 时鹤春为什么会死。   就算要写传记,他暂时也还不能写这部分。硬要去想,肝胆俱裂, 这份传记就写不完。   他只是忍不住回忆,时鹤春给他出的那个主意, 的确很划算。   时鹤春说的是实话,要是能穿着好看的新衣服、抱着一大堆银子死,时大奸佞一定死而无憾。   倘若这么做, 时鹤春死的时候, 他就能抱着时鹤春。   时鹤春就能死在暖和的、舒服的地方。   他一直在后悔自己没这么做, 或许那晚他就该动手,他真该在那个晚上就动手。   时鹤春是想让他动手的。醉昏沉了的奸佞身上很冷, 冷得仿佛怎么都染不上温度,那只没有温度的、苍白瘦削的手攥着他的手腕……手指在发抖。   不是因为怕死发抖。   时鹤春的手, 只要稍用力就会这样, 两只手都是, 双腿也无法久立远走。   是疼得, 从未消散的彻骨之痛, 日夜折磨着这个手眼通天的奸佞,秦照尘问不出缘由。   只能这么痛着, 无药可医。   秦照尘去问过医师,宫中最好的御医也这么说。   “殿下就别问了。”老御医谨慎了一辈子,不敢涉这趟浑水,“受这种伤的人就是会疼的……不论殿下在哪见了这个人,就当积德,假装没见过吧。”   断过手筋、脚筋,经脉丹田俱废的人,伤处就是会一直疼的。疼已经算是小事,心肺损毁,到气血大衰时,殒命只在顷刻。   这是本朝不可轻言的秘辛,世子殿下不知道比知道好,大理寺卿就最好更不要追问、不要细究、不要知道。   大理寺是查案的地方,大理寺卿是刚正不阿的官员……有些事知道了,就不得不去查、不得不揭开旧疮。   先帝赦了鹤家子活命,是叫这孩子一生隐在深山,青灯木鱼,陪伴公主的。密诏留给吃斋念佛的寺庙住持,公主一殁,就要斩草除根。   鹤家子机灵,不等住持奉诏动手,就放了一把火,带着公主脱身,匿于人海。加上先帝早逝,后来皇权交替混乱,这一笔糊涂烂账,也只得就这么搁置。   ……若非得追问,引人注意不得不查,真查出来了,到时如何处置?   竭诚尽节的大理寺卿,是继续奉诏斩草除根,还是抗旨不遵,硬要庇护一个早该死的人?   前者有伤天良,不少人都暗地里说……那寺庙之所以盛极一时、又在后来迅速败落,就是承了不该受的赏赐,答应了不该答应的事。   后者授人以柄——真那种地步,只要一封弹劾,就能迫着这位清流正道坠青云,摔进洗不清的污秽泥淖。   老御医一线仁心,好言相劝,前尘旧事全烂在肚子里,只言尽于一句“莫问”。   时鹤春也不叫他问,只是半开玩笑地对秦照尘说,别问了,他是母亲在石头缝里捡的,捡回来就这样。   就这么相信就行了,真要问清楚那天,以秦大人的榆木脾气,两人就要死一个。   时鹤春又不舍得叫他死,所以这结果和自取死路无异,就为了点陈年旧事,实在不划算。   时大奸佞每日折腾朝堂解闷,自问钱还没捞够、好日子还没过完,暂时还不打算死。   ……   时鹤春明明是这么说的。   但那天夜里,这醉在冷酒里的奸佞,竟像是将钱完全捞够、也不想过好日子了。   月下寒梅,花红得惊心,像是片片血。   奸佞躺在他怀里,握着他的手,在胸口摸索:“你就拿着剑,对,往这儿捅……我的心呢?”   醉昏沉的奸佞乱摸乱找:“我的心呢?”   “这。”他拢住时鹤春的手,挪到左肋——掌下的触感只叫他浑身冰冷。   这奸佞明明享受了这么多、挥霍了这么多,成日里花天酒地,为什么还瘦到这个地步。   衣袍下空荡得仿佛只余胸肋,只剩一颗心微弱跳动,隔着单薄胸壁,慢吞吞叩在他掌心。   时鹤春被他把手拉过去,摸了一会儿,恍然“哦”了一声:“来吧。”   他觉得自己真像这奸佞胡言乱语的一样,叫人拿了把什么剑当胸捅了:“……来什么?”   “当然是动手。”时鹤春大概觉得好笑,“不然呢?秦大人夜闯我府上,对我心怀不轨,花前月下乱摸乱抱……”   “时鹤春!”克己守礼的大理寺卿叫他赧得要命,面红耳赤打断,沉声说,“你是喝醉了,醉昏了头。”   他抱着时鹤春起身:“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去,你好好睡一觉。”   这话还没说完,他其实就已经开始后悔。   因为时鹤春只剩下一张嘴好用。   身上这里碎过那里断过、早就没几个好地方的佞臣,闭上嘴被他抱起来,手脚就软软垂落,靠在他肩上怔怔出神。   ……似乎这具身体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呼吸。   他不知自己慌的是什么,只知道多半不是因为这奸佞胡言乱语,编排捉弄他。   “照尘。”隔了不知多久,时鹤春又低声念,“照尘。”   他脱下外袍,将这冷透了的奸佞裹牢,不自觉收紧手臂,想要把人拢进胸口:“要什么?”   时鹤春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被他抱着的奸佞,那样怔了一会儿,平日里的混不吝和嬉皮笑脸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双清凌也静寂的眼睛。   “杀了我吧。”时鹤春轻声说,“你杀了我,就是放了我。”   时鹤春轻声求他:“秦大人,放了我吧。”   这话像是条鞭子,抽在他脊后,刮走一片看不见的血肉。   “本来也是要放了你……最多是流放,时鹤春,你究竟都在想什么?”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沉:“你怕往北走?也有向南流放的……房龄,蜀地,你不是说你是蜀地人?”   他不擅长说谎,就像不擅长徇私枉法——但这天夜里他的确在想这些,他在想怎么才能免了时鹤春的死,叫这人活下来……他在想,怎么能把时鹤春流放到江南去。   流放到房龄,流放到蜀地黔洲,也不是不行,但那些地方毕竟还是太艰苦了,不如江南。   江南没有人食人,灾都被这个只喜欢捞钱的奸佞抢着镇了。下去开仓放粮的官员回来,说那个地方的人有饭吃,活过来得很快,连冲毁的房子也重新搭起来。   听人说,江南很好,依然是赏不尽的好风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看不完的烟雨江南路。   这个奸佞应当会喜欢。   秦照尘想,时鹤春这名字听着就适合江南,时鹤春真该去江南看看。   时鹤春用他的肩膀支着额头,很安静地听。   看着大理寺卿绞尽脑汁、相当吃力地胡言乱语,祸乱朝纲的奸佞就忍不住笑,笑过后又轻声叹气。   “好吧,好吧。”这个奸佞拍拍他的手背,“我先不走了,再陪你一段……别哆嗦了,秦大人,晃得我头疼。”   他想同这人理论清楚,究竟是谁在哆嗦。   可这奸佞说完话就闭眼,只是闷咳了几声,呼吸就转淡,一动不动睡沉了。   ……   秦照尘把这些事慢慢记下来。   没人会把这种事写进传记,但他在写时鹤春的生平,他所知甚少,于是什么都得写进去。   他不清楚……是不是自己漏掉什么细节,就会叫时鹤春被误会,被判什么莫须有的罪名,受不该受的苦。   这传记不是写给世人看的,他想将它烧了,送去十殿阎罗处,替时鹤春伸张——大理寺卿想给阎罗讲清楚,这奸佞不是个恶人,不要发配去地狱受苦。   时鹤春甚至没说谎,那天夜里在发抖的是他。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回到卧房,将人放在榻上时,大理寺卿才终于察觉,时鹤春说得对……是他在发抖。   他在恐惧某件事的发生,即使这件事似乎暂时还并没逼到眼前——他在那天晚上终于意识到,这世道有无数种办法带走时鹤春。   那么,这二十余年,时鹤春究竟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随时都会死、随时都有无数种殒命的办法,随时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是这种日子吗?   他看不出,除了醉得实在昏沉,时鹤春从没叫人看出过这些。   时鹤春是不是一直在衡量,哪种死法更好……最后精挑细选了一种最喜欢的?   他为什么不照做?   在时鹤春死后这一年,秦照尘一直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照做。   倘若他照做了,时鹤春就用不着一个人,死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他一剑捅死时鹤春,若是那剑够长,一剑捅穿两个人,说不定再陪一条命。   他们两个就还能喝酒,还能拌嘴。   他就能带时鹤春下江南。   ……   秦照尘取过两只杯子,一人一杯酒倒了,将自己那杯饮尽,又回到桌前。   他又想起一件必须写得足够详细的事——时鹤春乱记,这奸佞胡作非为惯了,把江南那些粥铺全记在了他的名下。   他哪来的银子施粥?   秦王府穷得底掉,秦照尘还俗回王府的时候是那样,后来做了大理寺卿,还是那样。   连修房顶的那一笔银子,都是时大奸佞实在看不过去,暗中买通了秦王府的管家,改了账本硬塞进去的。   不是他的银子,也不是他施的粥,不是他救的人。   时鹤春往江南施过好几次粥,有时候是因为水患,有时候是因为蝗灾,反正但凡下面有个好歹,都少不了时府的银子。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不只是江南,整个南直隶,连浙、闽、赣、楚、蜀地全遭了灾。   百年不遇的大灾,天像是被捅破了,暴雨不止不休下了三个月,大片田野颗粒无收。   那是时鹤春赈的灾。   这奸佞惯会胡说八道,说是“哄他高兴”、“替他赈的”,这都是荒唐话……秦照尘毫不留情地在纸上批驳,这都是时鹤春的功德,同他全无半点关系。   他办案多年,一身杀孽,没什么德行,求日月凌空、诸天神佛明鉴。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就该明鉴。   时鹤春积了这么多德,就该去十殿转轮王处,好生再往阳世为人——就该投个好人家,不受鄙薄,不受磋磨,就该论迹不论心。   论迹不论心,时鹤春赈灾的时候,他不过只是站在昏暗的朝堂之上,搅进那片勾心斗角的人影幢幢。   ……忧国忧民、尽忠报国的大理寺卿。   在那些天中,没有灾情在他手中缓解,灾民没有因为他的“忧国忧民、尽忠报国”,就多活一天,甚至一口气。   在他和那些人博弈,搅进荒唐人心中的时候,暴雨之中没有因为他少死任何一个人。   赈灾的是时鹤春,不是他。   他在朝中做他认为对的事,在弹劾时鹤春,大理寺要抄这奸佞的家……因为要抄朝中更多人的家。   必须断掉官商勾结,断掉囤积居奇的路,否则灾民永远活不成。   倘若时鹤春不倒,下面每一步都不能走,倘若不抄了时鹤春的家,大理寺威严不存,震慑不了那些宵小。   走到这一步,生平第一次,秦照尘终于真正清楚地意识到,时鹤春是搅在一片什么样的乌烟瘴气里。   灾情越来越重,每一刻都在死人,这些人却依然在争权夺利、各自谋划,拿人命当筹码。   ……或许时鹤春说得对,这朝堂的确不是时鹤春搅乱的。   当今的皇帝,并非当初争储的任何一方势力,当时那些皇子斗得死的死残的残,最后先帝薨逝,推上来的是个极暗弱的木讷傀儡。   傀儡之下,无数条线、无数双手试图操控,都在谋划好处,都在求名求利汲汲营营,冠冕堂皇的表象之下,早已是一滩浑水。   秦照尘只觉心胸冰冷,这一股寒意不散,坠进骨头里,钻进最深的地方。   ……他同时鹤春争斗了十年,不能收手了。   只有扳倒这个奸佞,杀一儆百雷霆万钧,才能彻底毁去朝中坏透了的根基,肃清如今的乌烟瘴气。   这样的念头,是不受他与时鹤春的私交影响的。   秦照尘想送时鹤春去江南,不想让时鹤春死,想给时鹤春一个善终……这些都不会影响,大理寺卿一定会扳倒朝中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这些年举止放肆,荒唐得不知收敛,无视律法插手刑狱,几乎是把破绽直接往他手里送。   这些破绽变成诸多证据,就压在大理寺案牍之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些滔天的权势就会烟消云散。   如今东风起了,该做的都做完,诸业已成。   ……到了这个时候,秦照尘却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了。   这样的茫然,叫秦照尘下朝时,已彻底乏力到恍惚。   大理寺卿木然坐进马车,低声吩咐回府,甚至没察觉到车里还有人。   ……   所以,被一个藏在马车里的奸佞抵着额头,不由分说把脑袋推起来的时候……大理寺卿自然也难免错愕到震惊。   秦照尘盯着眼前的人,说不出话,瞪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收起来。   湿淋淋的一个奸佞抱着雕花小暖炉,盘膝坐在他眼前,跟着马车晃晃悠悠仰头:“以为我是鬼?”   大理寺卿宁可见了鬼:“你怎么在这——你为什么不上朝?!”   他今日身心恍惚到这个地步,竟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   之所以这场弹劾顺利至极,是因为时鹤春没上朝。   “上朝干什么,看吵架听拌嘴?”时鹤春看他表情,就知道这位榆木疙瘩大人今天只怕遭了大罪,“头疼吧?这才哪到哪。”   秦照尘盯着他,来不及想别的,眉峰先蹙得死紧,扯了外袍将他蒙住。   时鹤春荒唐放肆、恣意惯了,不上朝没什么奇怪的,无非告个病假,懒得告假时甚至公然旷朝,自然有人帮忙找补。   秦照尘想不通,这人为什么会被淋成这样,又为什么会在自己的马车里:“你去哪了?”   南面雨患不休,近些天京中也在暴雨,伞根本派不上用场,走上一时三刻就要被浇透。   秦照尘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时鹤春就这么一身雨水地坐着……眼看就要把秦王府半旧的破马车淹了。   大理寺卿用外袍把这个奸佞按住,强行擦他身上的水。   一整件外袍顷刻就全湿透,被秦照尘拧了,只觉触手寒气逼人。   这场秋雨滂沱肆虐,浇灭了晚秋的最后一丝热气,落的雨里,甚至已经有了细碎冰碴。   时鹤春半闭着眼睛,不撒手地揣着那个暖炉,被他擦得摇摇晃晃,仿佛还叫秦大人伺候得很舒服。   “去买米呗,能干什么。”时鹤春说,“今年米贵,有价无市,不好买。”   时府下人跑腿都不管用,非得时鹤春亲自出面,连恐吓带威胁,拿出十成十的奸佞做派,才逼那些钻进钱眼里的粮贩子松口。   时鹤春就知道今天要吵架,旷了今日必定乌烟瘴气的朝会,直接来等秦照尘下朝。想着给要避嫌的大理寺卿留面子,就没叫时府的马车走得太近。   谁知道秦王府这个破马车这么难找。   秦照尘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水,听时鹤春漫不经心念叨,心事又上来,手下动作渐缓。   “接着擦,冷着呢。”时鹤春打了个哈欠,伸直双腿,放肆支使大理寺卿,“放心,我自己钻进来的,你车夫都没看见我。”   秦照尘皱紧眉,仔细擦净时鹤春头发上的水,最后一点微潮擦不净了,换成里衣袖口捻干。   秦照尘捏着他的发尾,替他整理头发:“下次——去我府上等……”   时鹤春被他弄得挺舒服,靠在他腿上,困得迷迷糊糊:“没有下次了。”   秦照尘心头一紧,扯住他的手腕:“什么?”   “没有下次,大理寺卿什么派头,怎么还得次次我来找你?”   时鹤春被他扯醒,很不高兴:“别闹我,我今天起得太早了……也别问我干什么去了,你肯定不想听。”   那些粮贩子全都和朝中官员有牵扯,故意坐高粮价,想要赚一笔狠的,几万车粮食全囤着不卖,拿人命当杠杆。   大理寺卿要是知道,他叫人把这些粮贩子在田埂上埋成一排、差点用犁耙犁了,可能现在就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时鹤春从不跟秦大人说这些,说了徒增烦恼,还不如聊点别的:“你还缺多少粮?”   秦照尘揽着他湿透的冰冷肩膀,想把时鹤春抱起来,不叫他这么坐在车厢底板上:“……什么?”   “我手里只有不到五十万斤。”时鹤春说,“太难买了……这次灾情这么大?”   时鹤春是真不清楚,他根本就不关心朝堂,也不关心世事,所有消息都是从大理寺卿那张桌子上看见的。   秦照尘昨晚收拾了桌子,照例去溜达散步的奸佞就少了第一手消息……但看大理寺卿的脸色,恐怕不怎么好。   “看来缺的不少,”时鹤春仰了头,抬手摸摸他下巴,“你这脸都要拉倒地上。”   秦照尘抱着冰块似的时鹤春,一时甚至不知该为“只有不到五十万斤”这种说法震慑,还是为平白遭这奸佞轻薄恼火:“你从哪——弄了这么多?朝中放粮……”   ……朝中放粮也只有十万。   陈谷米糠都算好的了,还有不少是白条,叫下面的官员借走,未必能还得上。   时鹤春看他的视线,像是正在担忧大理寺卿叫灾情愁傻了。   秦照尘被他幽幽盯着,不知该有什么心情,诸般滋味复杂到极点,居然半个表情也做不出。   大理寺卿闭了闭眼,勉强苦笑了下,低声问:“权倾朝野……是不是?”   “自然。”时鹤春挺得意,闭上眼睛,“送你了,秦大人拿去赈灾吧。”   秦照尘摇头,他受不起,这是五十万斤粮食,是上百万条人命:“你想不想……做钦差,下去放粮?”   他交出的证据,只为抄时鹤春的家,并没给时鹤春定罪……这话荒唐,他甚至不知怎么跟给了他五十万斤粮的时鹤春说。   但如果时鹤春想做钦差,将功抵罪,下去放粮,再设法运作……或许有条生路。   秦照尘抱起时鹤春。   这人身上冰得已经慑人,那巴掌大的暖炉根本没用,时鹤春的手是异样的青白色,断裂的经脉泛紫。   秦照尘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时鹤春冷,时鹤春冷得像是要化了。   时鹤春不知道自己冷,正因为这句很离谱的话,相当匪夷所思地看着大概是疯了的大理寺卿:“我?”   秦照尘把他暖进怀里,握住他的手,那只手软垂着,没有丝毫力道。   时鹤春做不了钦差……这雨把时鹤春浇得动弹不得。   秦照尘不知道,时鹤春是怎么爬上自己这驾马车的。   他叫灾情搅得心烦意乱,居然忘了,每逢阴天下雨,这人的旧伤就会作祟,没有一次好受过。   时鹤春什么都干不了,提不了笔、走不了路,自然上不了朝。   秦照尘把那个精致的暖炉拿回来,轻轻放进他怀里。   “我做什么钦差。”时鹤春避之不及,抱住自己的小暖炉,“我要花天酒地,我不干活。”   秦照尘低声说:“你弄了五十万斤粮食。”   “这是给你的,哄你高兴,关钦差什么事……”时鹤春皱着眉,“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就当是我贿赂大理寺,在大理寺卿这积德买命。”   这话和那五十万斤粮食一起,压得大理寺卿说不出半个字,手臂无声收紧了,呼吸变得艰难吃力。   时鹤春等了半晌,没见他说话,犹豫了一会儿:“……你这儿也不给买?”   今天大概是他倒霉,卖米的不卖米,卖命的也不卖命。   时鹤春倒也不是非得买,拍拍秦照尘的胳膊:“不卖就算了,别不高兴,你有心事,和我说说。”   “我没有心事。”秦照尘说,“时鹤春,你不要再管朝中的事了,我会去……运作。”   这五十万斤粮食,应当能保下时鹤春的命。   秦照尘尽力回想大理寺的案牍,回想那些证据,反复在脑中背诵几千条律条……本朝没有捐钱买命免刑的法子。   但此时灾情紧急,如果秦王殿下徇私,如果大理寺卿枉法,硬要生豁出这么一个口子,说不定——   “照尘。”时鹤春打断他的念头,“我的命,你是现在用吗?”   他在这句话里彻底僵住,如坠冰窟。   时鹤春坐在冰窟里,安然看他,研究他的神色:“不像……那你是要别的?什么东西,府邸?”   这次大概猜对了,时鹤春看见他哆嗦了下,就点了点头:“拿走吧。”   大理寺卿面白如纸,吃力出声:“……时鹤春。”   秦照尘有千万个理由这么干。   走到这一步,他们都没有退路了,他要对这个朝堂动手,不是冲着时鹤春……却必须先除时鹤春。   他有千万个理由,可他说不出口,时鹤春冷得快化了。   “别跟我说话,我要生气。”时鹤春说,“你把我家抄了,叫我住哪?你管我吃住吧,带我去你家。”   秦照尘从恍惚里悸颤,他几乎觉得这是团微弱的火光,他忍不住把手探进仿佛希望的火光里,小心抱起时鹤春:“和我回家?”   时鹤春被他翻过来,皱着眉,还很不高兴。   “暂住。”时鹤春问,“你家有钱给我看戏听曲吗?”   秦照尘答不出他的话,时鹤春大概也知道,所以又换了个要的:“我想吃松鹤居的点心,今天就想吃。”   松鹤居的点心的确好吃,但用料珍贵、价值千金,穷得底掉的秦王府买不起。   时鹤春也知道他买不起,秦王府的房顶还是时鹤春出钱修的:“……算了。”   秦王府再破,总比住监牢好,还方便秦照尘哪天发现不得不杀他的时候,直接拿剑结果了他。   可惜了那株梅树。   时鹤春说:“你该直接杀了我,照尘,这样我更高兴……”   他的声音很轻,秦照尘只听见几个字眼,那团微弱的火已骤然熄灭,落进冰窟深处:“……什么?”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下巴,叹了口气。   “我说。”奸佞闭上眼睛,团回那片雪窖冰天,“我要我的小酒壶。” 第39章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马车回了秦王府。   车夫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上去的, 看见秦照尘匆匆将人抱下来,吓得拿不住马鞭:“时,时大人……”   秦照尘沉声打断, 叫他不准声张, 去请大夫。   车夫仓促套上马车, 戴上斗笠蓑衣, 脚还没沾地, 就又转去医馆。   大理寺卿也忙得脚不沾地,叫人弄热水、准备热粥热饭、烫热酒,用粗布装了粗盐用火烘着。   时鹤春靠在他肩上, 时昏时醒,睁开眼睛就看见忙成陀螺滴溜溜转的秦大人, 幸灾乐祸扬眉吐气:“活该。”   多新鲜,抄家抄回来个病秧子。   这下好了,堂堂大理寺卿改做照顾人的小厮, 还得亲手伺候一个病人。   “是我活该。”秦照尘不跟他争, 抱着怀里这一捧冰, 小心翼翼放进热气升腾的木桶里,“好些吗?难受就和我说。”   时鹤春早已无所谓难受不难受。   这副身体没有好受的时候, 时鹤春不提,不管它们, 就像没这回事。   冻木了的躯干四肢泡进热水, 又麻又痒刺痛难当, 其实不好受……秦照尘知道。可时鹤春只是闭着眼, 神色轻松哼着小曲, 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大奸佞看起来颇享受,泡在热水里靠着浴桶, 懒洋洋支使他:“酒。”   “等会儿再喝酒。”秦照尘轻声说,“先喝些粥,我叫人去熬了。”   时鹤春就猜到他要这么说。   每次来了秦王府就要被这人管着,时鹤春很不满地睁开眼睛,不高兴地看着他。   秦照尘被他看得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做到这一步,秦照尘宁可时鹤春恨他、厌恶他,宁可时鹤春自此跟他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不想看见这种眼神。   不想看见这个刚被他抄了家的奸佞,二十年来从没变过的一双眼睛,清凌凌黑白分明,不高兴的唯一缘故……是堂堂秦王殿下不给他喝酒,非得等一碗破粥。   这种轻飘飘赌气似的不高兴,让秦照尘生出错觉,仿佛时鹤春就坐在那棵梅树下。   就坐在那,懒洋洋、完全不设防地张着胳膊,任凭他一刀一刀捅上去,如血的花瓣落满衣襟。   ……这样的失魂落魄,很轻易就叫时鹤春看出来。   鉴貌辨色是官场最基础的本事,时鹤春能走到这一步,就不会看不出他的脸色:“怎么了?”   秦照尘晃了晃,身体脱力,撑住温热浴桶。   时鹤春仰头看他,眼睛里收了调侃、收了胡闹似的赌气,微蹙了眉,反倒换成正色。   “朝堂上这么糟心?”   时鹤春不刺激他,好言好语:“那你陪我喝两杯,酒能消愁,别熬你那破粥了……”   这种好言好语要将大理寺卿活活凌迟。   朝堂之上的茫然恍惚全涌上来,秦照尘说不出话,他实在再攒不出半分力气,无声跌在地上。   抄了七家、弹劾了十一个官员的大理寺卿,颓然跪伏在浴桶旁,肩膀被压得抬不动,手里紧攥着本想给时鹤春擦头发的棉布。   “难受什么。”时鹤春一点一点挪过去,趴在浴桶边,摸摸大理寺卿的下巴,“吓唬你的……没跟你生气。”   “不就是抄个家。”时鹤春说,“多大点事,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连命都无所谓要不要,一个府邸能有什么的,既然秦照尘要了有用,那就拿走。   秦照尘又不是拿去乱用,是去救灾……灾情严重到这个地步,他也没想到。   若是早知道,时鹤春就再多敛些财、搜刮些银子。   时鹤春也不喜欢死人。   时鹤春不喜欢死人,不喜欢见人受苦,这些会让他想起浸透了青石板的血……这念头放在一个奸佞身上多少有些矫情了。   所以时鹤春从不承认。   反正秦照尘活该,敢抄他的家,这个锅得扣在大理寺卿身上。   活该,不早跟他商量。   早商量多好,他再去吓唬几个贪官污吏,多弄回来点钱,救灾的银子不就能再多些。   榆木脑袋一辈子算了。   ……   时鹤春腹诽他,又冥思苦想了半天,大理寺卿莫非是担忧靠他养着的工坊街饿死——那条街里全是家里没人的残退老兵、灾荒流民,的确值得一忧。   但也用不着忧,时鹤春伸出手,拍拍秦大人:“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   他早知道得有这么一天,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养着这些叫忧国忧民的秦大人牵肠挂肚的人……之所以弄了条工坊街,就是为了叫这些人学手艺。   有了手艺就饿不死人,这世上永远不少要打的铁、要锔的瓷,只要有人活着,就要穿衣穿鞋,就用得着织布纳底。   “饿不死的。”   时鹤春说:“手艺在那,还怕活不成?再说我还留了几万两……”   这话说到一半,就被狡兔三窟的奸佞及时刹住,没全供认给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但秦照尘魂不守舍、神情恍惚,似乎也并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时鹤春奇了一声:“你不是担心工坊?”   秦照尘攥着手中棉布,愣愣看着他,半晌吃力苦笑了下,低头伏在发着抖的手臂上。   他不知该说什么。   他半个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时鹤春那天没吃着点心。   秦照尘将他安置妥当,给他留了热粥热酒,匆匆赶去时府。   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在抄家之前赶进去……翻出了小酒壶,收拾了所有时鹤春常用的东西,甚至在停不下的雨里,一手泥泞地小心翼翼挖出了那株梅树。   这些事折腾到很晚,等秦照尘匆忙再赶去点心铺,铺子全都已经关门打烊。   最便宜的点心也没买到。   没买着点心,像是丢了魂的大理寺卿坐在石阶上,看着被勉强移栽下去、不知能不能活的梅树,没力气进门。   最后还是时鹤春披着件衣裳,拉开门将人薅进去:“想什么呢?”   叫大夫诊了脉、行了针、喝了一大碗药的时鹤春,看起来气色稍微好了些,住的地方也被收拾得不错。   奸佞就是奸佞,哪怕在一贫如洗的寒酸秦王府,也是逍遥的放肆做派,叫人把房间弄得相当舒服。   时鹤春有了小酒壶,就挺高兴,主动安慰秦大人:“没事,活不了也不怪你。”   这雨下得离谱,浇死了不知多少草木庄稼,何况一棵瘦到嶙峋的梅树。   说不定,秦照尘去之前,梅树就已经活不成了。   时鹤春揣着酒壶,耐心地把这道理讲给只会读书报国,多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秦大人:“别伤心了,陪我喝酒。”   秦照尘被他拽得踉跄,跌进一室暖光,看见桌上铺着的不少纸张。   纸上笔墨尚新,时鹤春在写东西。   本该手都抬不起来、路也走不动的人,是怎么忽然有了精神……秦照尘把传记写到这里,才终于醒悟,这不是件好事。   当时的他以为时鹤春是好些了,忍不住生出些希望,心里终于稍微妥帖:“在写什么?”   “给你的。”时鹤春扫了一眼,随口道,“你不是要整肃朝堂。”   总不能两眼一抹黑整肃。   大理寺要知道的所有东西,都装在时鹤春这个奸佞的肚子里,所有的秘辛,所有的隐晦暗流,时鹤春全了如指掌。   有了这些东西,大理寺卿如虎添翼,从今往后,没人再拦得了秦照尘。   “照尘,照尘。”   时鹤春一副老先生派头,溜达到桌前,也低头看那些纸:“挺不错,这回这名字不枉了。”   秦照尘抬头,盯着他,看着那双灯下柔和的黑眼睛。   时鹤春叫他这么看,先笑了,随手将那些纸推开,拉着秦照尘:“今夜不谈这个,你坐下,陪我喝酒。”   秦照尘坐下,陪他喝酒,不谈那些纸。   时鹤春喝酒像喝水,酒意浸润到眼睛里,那双眼睛变得像春风,潇洒恣意。   秦照尘想起时鹤春十七岁,十七岁的探花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时鹤春不看靡靡红袖,不理阵阵香风,将花抛进街边的秦王世子怀里,眼睛亮晶晶地得意,像只振翅冲天的灵鹤。   那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后来时鹤春一头扎进浮华场,他们日渐分道,不是没吵过,吵得最厉害的几次,甚至差一点就割袍断义。   这些争吵不休的日子,一晃竟也过去十年了。   如今的时鹤春不再和他吵了,倒是仍旧很得意,抱着小酒壶,晃悠悠在躺椅里摇:“你看,我当大奸佞,是不是有好处?”   秦照尘偷走他的杯子,把里面换成甜酒酿:“是。”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他受朝臣排挤孤立,无处下手,根本不可能摸清这片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没有时鹤春这个大奸佞,南直隶并五省灾情,无人能赈,无粮可放……今晚他才知道,时府早已将第一批钱粮运过去了。   早运过去了,数不清的人在靠这个活命。   在门外石阶跌坐,看着那株瘦梅时……秦照尘甚至在想,是不是时鹤春做得才是对的。   “乱想什么。”有人拿小甜枣砸他,“秦大人,这世道逼你这么想,这世道就已经不对了。”   秦照尘悸颤了下,抬起头,看着眼前向来荒唐放肆的奸佞。   他看着干干净净的时鹤春。   “我享我的福,你受你的苦,我这条路好走。”时鹤春不知是醉是醒,抱着酒壶看他,“你要慢慢熬,熬一辈子……照尘。”   时鹤春轻声说:“你要是改了这世道,下一个我,或许就是跟你并称的清流,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我小时候想当将军的。”时鹤春说,“你别不信,我小时候身手很好,不是废人。”   秦照尘再听不下去,咬紧了牙关,将他抱进怀里。   时鹤春还是醉了,每天号称要花天酒地的奸佞,酒量其实不好,几杯就会醉,喝到一半换甜酒酿也来不及。   几杯就会醉的奸佞,抱着小酒壶,靠在清正端方的大理寺卿肩上。   时鹤春微垂着头,看自己的手,低声说:“我小时候身手很好的,心地也好。”   “我信。”秦照尘低声说,“时鹤春,你现在的心地也好……你现在也不是废人。”   秦照尘对他说:“你现在也是清流,你知不知道自己救了多少人,我去生死簿上给你数。”   时鹤春没想到榆木也会讲笑话,被他哄笑了,醉着笑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他不用秦照尘帮忙,摇了摇头:“我自己去数……你去忙你的事吧。”   “你有数不清的事要忙。”时鹤春说,“别急,一件一件办,这里面复杂,不清楚的就来问我。”   秦照尘攥着那颗松脆爽甜的干枣,揽着时鹤春,把甜枣子喂给他。   时鹤春不吃,他一身全叫药灌满,吃不下什么东西了:“给你的,我要睡一会儿。”   秦照尘沉默了一会儿,收起那颗枣子,抱着时鹤春,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   “慢些写。”秦照尘说,“你的手不好。”   时鹤春在写的……是朝堂秘辛、是隐私勾结,是数不清能掉脑袋的勾当,无数条暗线,尽头全牵扯着本朝最大的奸佞。   时鹤春亲手写下来的东西,每一条都能索时鹤春自己的命,都能让时鹤春万劫不复,在史册上恶名昭彰。   时鹤春并没听见他的话。   一沾枕头,病骨支离的奸佞就力竭昏睡过去。   秦照尘替他将被子掩好,吹熄了灯,起身离开,去忙那些“数不清的事”。   他的身体和魂魄在这一夜分成两个。   大理寺卿没有睡意,也没有睡觉的工夫,离开时鹤春的卧房,就回去继续片刻不停地忙碌朝中诸事。   属于时鹤春的秦照尘……还留在那个房间里,留在时鹤春的榻边,求他别写了。   别写了,一个字都别写了,写过的也烧掉。   趁他一个字都没看。   这话大理寺卿说不出,灾民靠朝堂赈济,朝堂靠大理寺整肃,世道层层叠叠压下来,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法号“照尘”的小和尚,跪在时小施主身边,怕得发抖也疼得发抖,哀求时鹤春别写了,什么都别再管,回去当花里胡哨的漂亮小仙鹤。   照尘小和尚每次攥着笤帚,抬头看桃树上的人,都这么想。   怎么会有人生来就清白干净得像是只鹤,时鹤春就是该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该自在该逍遥的。   一只鹤就该这么活,不该被掰断翅膀和腿,弄得浑身是伤,再拽进泥淖里……最后孤零零死成一捧骨头。   时鹤春的母亲过世的时候,秦照尘找他找疯了,找了三天三夜,一路找到当初那个寺庙,才从早已荒败的佛塔底下,把醉得手软脚软的佞臣抱起来   这个奸佞居然还委屈,还理直气壮地不满意,怪他来得慢:“你不知道我走不动?”   “我知道,怪我笨。”他把人背起来,沿着杂草丛生的路往家走,“别伤心了。”   时鹤春趴在他背上,很不高兴,低声反驳:“我不伤心……我伤心什么。”   “母亲都说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伤心什么。”   时鹤春趴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背上,念念叨叨:“母亲说她不认得我,她儿子不是这样的……她儿子是一等一的少年郎,画凌烟,上甘泉,曾许人间第一流。”   不是一个手脚都不听使唤的废人,不是一个只能不择手段往上爬,叫人戳着脊梁指摘的奸佞。   被那些太过痛苦和压抑的绝望折磨了一生……在离世之前,长公主不肯再承认那场噩梦。   长公主坚信,他的儿子和鹤家几百余口人一样,死在了那些青石板上,没再受后面的折磨。   那噩梦太长太苦了,长公主不忍心他的儿子受那样残酷的折磨。   于是这些折磨造就的时鹤春,就也一起没了娘亲,变成孤零零的小白鹤,奄奄一息趴在照尘小师父背上。   “放了我吧。”时鹤春对秦照尘说,“我都死了。”   秦照尘训他:“说什么胡话。”   时鹤春继续说胡话:“你就放了我吧,红尘难熬,我活得不高兴。秦大人,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天上。”   秦大人的脊背都是僵硬的,发誓绝不准这奸佞再这么喝酒,死死攥着他的衣袖:“不行……”   ……不行。   他不放,他是个自私透顶的人,刚正不阿、端方尽忠的大理寺卿是个自私透顶的人,死死拖着他的小仙鹤。   他拖着时鹤春,把时鹤春拖在红尘里,拖到无可转圜的最后一刻,拖到一切都来不及。   ……   有些路,要彻底走上去才知道,究竟有多煎熬。   秦照尘把俸禄全攒下来。   他知道他的俸禄不够,全加起来也没多少,还不够给时鹤春买点心。   可他还是攒着,心里想要送时鹤春去江南。   这俸禄是寒酸,但省着些花也能做路费,到时他再想办法借些……或者再变卖些东西。   他把三魂七魄剖成两个活,站在大理寺,看倦鸟归巢,白鹤掠过山峦。   他忍不住去找,他想那里应当会有时鹤春,他想知道哪只鹤是时鹤春,时鹤春要回哪座山。   找不见,他也只能这么站一阵,就要回去做他的大理寺卿。   白日里,大理寺卿用时鹤春写给他的那些东西,半点不留情地向朝中下手——执法秉公、铁面无私,午门前杀不完的除恶务尽。   作为秦照尘的他,又夜夜翻阅律法,条条剖开,只想找到个能撕出的口子,将时鹤春流放,送去个能过安稳日子的好地方。   这样的煎熬很快就把人熬垮,大理寺卿病倒在衙门里,高烧不退,第三碗硬灌下去的药也被吐出来,终于换了个新的郎中。   他端着药碗,胸口吃力起伏,看清眼前的人影,就错愕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时鹤春也不想打扮成郎中——谁叫大理寺卿快病死了,他这个奸佞头子如今又彻底恶名昭著,叫人喊打喊杀。   冒名顶替的郎中走过来,仔细看了看秦大人:“我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事。”秦照尘低声说,“你怎么出来……你身子好些了?”   “没好,命在旦夕,剩下一口气来看看你。”   时鹤春坐到他身边,摸摸他的脑袋,烫得甩了甩手:“秦大人想给我殉葬?”   这话本是开玩笑,却又叫秦照尘气息凝滞,说不出话。   时鹤春也觉得这玩笑开得不很妥当,替他顺了顺后背,将板正的公服解开:“我胡说的,你别当真。”   秦照尘没办法不当真。   案子查到这一步,再查下去,要斩的就是时鹤春了。   他没办法再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这么病着……他宁可这么病着。   他浑浑噩噩躺着,隔了一会儿,发顶慢慢覆上些力道。   时鹤春的手在揉他的头。   这动作只在他们小时候……只那时候,时鹤春对庙里的照尘小师父做。   小时候的时鹤春,摸着小师父光溜溜的脑袋,对即将还俗的照尘小师父说,自己要带母亲出趟远门。   或许一年半载再回来,或许不回来。   离开寺庙回府的马车上,秦照尘听说山里着了场火,一大片林木烧焦了……听说可能死了人。   可能死了人,也可能没有,说不清。   秦照尘不知道这跟时鹤春有没有关系。他想去山里看,可他并不清楚那座山在哪,他想去找时鹤春,可时鹤春并没说去什么地方。   他不能问任何人,时鹤春的存在只有他和那棵桃树、那把笤帚知道。   他也不能和任何人讲,连庙里的师父也不能说……秦照尘不信庙里的师父,师父说那山里罪孽深重。   没有罪孽深重,那山里是一只无人知晓的小鹤,衔着春色飞出来玩。   秦照尘被马车带走,一路都在看连绵的山,想知道哪一座里有一个时鹤春。   这件似真似假的传闻,让少言寡语的秦王世子做了几个月的噩梦。   梦见时鹤春在火里,叫他照尘小师父。   梦见他使劲浑身解数……救不了时鹤春。   ……   但这噩梦不久,不久,时鹤春就回来了。   神秘兮兮,一支金黄的桂花探进窗户,接着就钻进来一个人影:“照尘小师父?”   他从梦魇中惊醒,看见活着的时鹤春,一把将人用力拖住:“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走吗,能不能留下来?”   “不走了,我现在是良家子,就住你家后街。”   回来的人不急着走,反握住他发着抖的手,笑吟吟回答:“以后你就能跟人说,你认识时鹤春了。”   时鹤春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很不见外地盘着腿,坐在他的暖榻上:“快,让我摸摸脑袋。”   小师父的脑瓜不锃光瓦亮了,秦王世子重新蓄了发,已经还俗。   时鹤春倒是不在乎这些,尽情摸了一会儿,一头倒在他的榻上,舒舒服服伸直双腿:“你这床榻舒服。”   他被挤得险些掉下去,不敢乱动,看了一会儿逍遥躺着的人,把棉被替时鹤春小心盖上:“天凉了……你穿多些。”   八月桂花开,京城的秋短冬长,夜里已经下霜了。   时鹤春本来就单薄,这次回来连衣服都打晃,借着熹微月色,秦照尘看见他领口掩着新鲜伤痕。   时鹤春身上的伤没断过,是他母亲下的手,没个深浅轻重……照尘小师父慢慢习惯了替他上药,有极少的时候,枕着胳膊的时鹤春会轻声念叨,倘见玉皇先跪奏。   这是句临死前的绝命词,不是四书五经、诗书礼易,学堂里不教,是他们偷跑出去听戏,在戏班子练嗓的时候听见的。   千金良药何须购,一笑凌云便返真,倘见玉皇先跪奏……   那时候的秦照尘听不懂,后来听懂了,又想不通。   现在想通了,秦照尘想不通的是这世道。   这世道为什么逼着他杀时鹤春。   秦照尘是这世上最不想时鹤春死的人。   这些念头时鹤春不知道。   时鹤春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时候,总是仿佛很逍遥地哼小曲,以为他听不出那是什么调子。   他知道那调子,戏班子把前人的词谱成曲,西皮流水,婉转断人肠。   时鹤春慢悠悠地含混着唱,倘见玉皇先跪奏。   跪奏,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   “照尘。”时鹤春叫他。   这声音把他惊醒,秦照尘在那双黑眼睛里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狼狈透顶,像个断了筋骨的废人。   时鹤春认真地看着他,这样的认真叫他的小仙鹤露出些少年气,仿佛二十年倏忽一梦,他们还在桃树上。   “别这样。”时鹤春说,“你这样,我不放心死了。”   他这么说了一句,看了秦照尘一会儿,发现的确没法放心,就有些惆怅地轻叹了口气。   恶名昭著的奸佞抬手,将大理寺卿揽到肩头,轻声说:“你去请把尚方宝剑……做钦差吧,下去放粮。”   秦照尘脊背颤了下,扯住他的袖子,抬起头。   “我跟你下去。”时鹤春知道他想问什么,时鹤春知道照尘小师父想放了他,可断了翅膀的鹤飞不动的。   只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说了。   这世道磋磨人,磋磨死一个就足够,不能再赔上一个。   他还得再陪秦照尘走一段……也不知道这么走下去,还能不能漂漂亮亮抱着银子,美滋滋地死。   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奸佞,有点向往地琢磨了一会儿,那该是多舒服的死法。   可惜。   谁叫大理寺卿不肯放他走。   他不想让秦照尘也被磋磨废掉……秦照尘想要个好世道,他也想要,可别想叫他承认。   哪有奸佞想要个好世道的。   大理寺卿活该背这一锅。   “我陪你走一段。”   时鹤春说:“我陪你去滚红尘。” 第40章   这是秦照尘最后悔的事。   永远都是, 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拖着时鹤春。   他要么也学时鹤春,做个徇私枉法的佞臣, 不由分说破法破例, 就把人放走……要么就做照尘, 天日昭昭, 一剑杀了时鹤春。   这两种结果, 都不会让时鹤春冷、不会让时鹤春疼。   说不定直到现在,时鹤春还是江南逍遥度日的一个富家翁,白日听戏夜间赏花, 美滋滋抱着小酒壶。   是他进退维谷、优柔寡断,害了时鹤春, 把一只晴云鹤拖进红尘泥淖,回不了天上去。   是他害了时鹤春。   ……   跟着个清官下去放粮,会是什么好差事。   南面雨患刚停, 南直隶并五省全叫雨水泡透了。由秋转冬, 潮湿寒气仿佛凝在风尖上, 一丝一丝往人衣服里钻。   他们还要先换马车、再走水路,时鹤春的手脚不能受潮也不能受寒, 每夜都辗转,没个舒服的时候。   秦照尘看见时鹤春偷偷喝酒……他没法阻止, 时鹤春要靠酒止疼。   “这才对。”时鹤春对秦大人这种温顺很满意, 抱着他的小酒壶, 裹着大氅, “你就不该管我喝酒。”   时鹤春告诉他:“我要不是喝了酒, 管不住嘴和脑子,才不会这么对你。”   秦照尘就知道奸佞大人又醉了, 偷走他的酒壶,换一点甜酒酿进去:“你不喝酒,会怎么对我?”   时鹤春琢磨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   秦照尘抬头。   摇摇晃晃的奸佞站在他眼前,一板脸色,振袖拱手:“你我政见相左、注定分道,秦大人,今后生死不见。”   这些话和风里的潮湿冷气一起,密密匝匝,砸在大理寺卿的骨头上。   “……当真了?”时鹤春收了架势,弯腰看他,“吓唬你的,秦大人。”   时鹤春摸摸他的下巴:“死了咱们再不见,这不还没死。”   秦照尘脸色苍白,慢慢摇了摇头,伸出手,抱回一个站都站不稳的奸佞。   他宁可当真,宁可时鹤春跟他分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时鹤春的家被他抄了、官被他罢了,前途尽毁在他手上,命就在他的剑锋……还来哄他。   “你若是不喝酒,不醉着。”秦照尘想再多听些,将这个奸佞往胸口圈进来,极力暖着他,“就会跟我割席断交?”   醉兮兮的小仙鹤缩在大氅里,身体软垂着,头颈也无力,冰冰冷冷靠在他肩上。   奸佞大人理所当然点头:“何止割席,我还要给你使绊子,卸走你马车的车轮。”   大理寺卿吃力抬了抬嘴角,勉强笑了下,没有纠正时鹤春“使绊子”大都不是这么干……至少朝堂之上,已经斗到非死即活的两个官员,不会去卸人家的马车车轮。   有什么好纠正的呢,难道时鹤春不比他明白清楚,这是个祸乱朝纲、搅弄风云的奸佞。   时鹤春要是真想对付他,真想给他使绊子,他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   “就该这么干,该跟我割席。”秦照尘低声说,“该跟我决裂,老死不相往来,然后报复我,至死方休。”   时鹤春就说大理寺卿脑子不清楚:“到底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至死方休?”   秦照尘被他问住,肩膀僵了一会儿,沉默着收紧手臂。   他不知道……   二十年,他和时鹤春,走到这一步。   他宁可老死不相往来……又盼着至死方休。   时鹤春不喜欢做这种事,两个都不喜欢,不如醉着,醉着没那么难受,又能依照本心。   他和秦照尘就是这样,没一个选择一样,没一处地方相似,注定分道扬镳,偏偏命运绞缠。   “别想这么多了,这路一时不还没走到头。”时鹤春扯扯他,“不如睡觉。”   “你睡。”秦照尘说,“你怕冷,我抱着你,暖和些。”   时鹤春的小暖炉给出去了。   他们这一路,看见数不清的逃荒灾民。   有个背着娘亲逃命的少年,把衣服全裹在娘亲身上,睡了一夜,自己就和霜一起冻僵在路旁。   他们被做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绊住脚。差役要将那少年拖走,枯瘦的老妇人死活不放,抱着儿子嚎哭,哀求神仙下凡显灵。   时鹤春看了一会儿,叫停了马车下去,摸了摸心口那一点热气没散,就叫人将酒烫了,一半灌下去,一半搓热这少年的身体手脚。   到底也是半大小子,身体没病没灾,筋骨强壮,其实缓过那一口气就能活过来。   老妇人感激不尽,拼命给恩公磕头,额头碰出了血。   时鹤春侧了身避过没受,把暖炉扔给这一对母子,回了马车上,闭着眼继续养神。   秦照尘试着抱他。   时鹤春没拒绝,就那么靠在大理寺卿的肩上,不知是睡是醒。   马车走了不知多久,时鹤春才问秦照尘:“我娘为什么不要我?”   能背下无数经义律条的大理寺卿,在这一刻说不出半个字,只能将怀里冰冷的人抱紧。   时鹤春很少会喊“娘”,大多都是说“母亲”,因为礼不可废。   时鹤春也背着母亲逃过命,也曾一头栽倒下去,以为再爬不起来过……时鹤春一开始也没想做奸佞。   时鹤春把手给秦照尘,让大理寺卿帮忙断案:“我也能提笔,也没废到不能动。”   “何止能提笔。”秦照尘咽下血气,握住那只手,低声问,“时大人是不是又要下官去数,生死簿被你这双手偷回来多少人,薄了多少页?”   榆木疙瘩终于被逼得会说好听话哄人了。   时大人被哄得挺舒服,高高兴兴闭了眼睛,不再纠结这件事:“我的酒用完了,给我买新的。”   “好。”大理寺卿掏钱,“前面就有酒家,多买些带着。”   ……时鹤春就这么轻易被哄好。   自以为掩饰得天衣无缝、从不松口的大奸大佞,自己其实都没意识到……只要大理寺卿用生死簿哄他,百试百灵。   秦照尘看得清楚,他知道时鹤春是为这个高兴,时鹤春是不喜欢死人的。   时鹤春不喜欢看人死,喜欢看人活,喜欢从生死簿上往外偷人。   也不只是生死簿。   大理寺恪守律法、不可通融转圜,但总有法不尽事处。但凡有叫秦照尘辗转难眠的判决,有无辜受戮、不该死的犯人,一定在第二天丢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卿从不问时鹤春,时府那些下人都是哪里来的,怎么个个覆面,像是遮着刑烙。   青云之上的小仙鹤,腔子里装着一颗滚热红尘心。   ……   抱着昏睡过去的时鹤春,秦照尘这一路上,其实都在不停地想,能不能让大理寺所辖的刑狱多丢一个人。   丢了,病死了,裹着席子扔了。   这都是时鹤春的办法……大理寺卿穷思竭虑,尽力回想这些年的刑犯死囚都是怎么丢的。   这也是秦照尘最后能想出的办法。   到了这一步,大理寺卿终于再扛不住,想要破法乱法、亲手把自己维护的律条撕开一个口子。   他知道他站在这条堤坝前,一道破溃,前功尽弃,眼前是虎视眈眈的滔天恶浪。   ……可他身后是时鹤春。   他为世道为公理,活了一辈子,假如这是条回不了头的黄泉路,最后他至少要保下时鹤春。   秦照尘慢慢攥紧了袖子。   他知道时府被抄家以后,那些犯人都隐匿起来,暗地里成了“鹤归堂”——他亲手处理的卷宗,知道这些人里有不少身手不凡,而且……都对时鹤春足够忠心。   这些人本不是恶人,或是被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带头反抗重徭恶役苛捐杂税,或是被世道逼得铤而走险,冒死行刺贪官污吏,只为一家老小活命。   是时鹤春救了他们的命,叫他们活下来,也救了他们的乡里家眷,一手遮天的权臣自然有这个本事。   这些都是不该死的人,偏偏他们又的确犯了律条,大理寺保不了他们。   ……放肆妄为、随心恣意的奸佞能。   这个整日胡作非为的奸佞,有事没事,就拎着个酒壶背着手溜达去大理寺,乱翻他桌上的卷宗。   相当嚣张,看见什么不顺眼的就拎走,只给他留一桌花瓣。   如果没有时鹤春,秦照尘或许早就被自己亲手判处的这些案子压垮……可笑直到今天,他竟然才终于悟透、想透。   在这混乱世道里,时鹤春救下的人,远比他多。   十年来,是时鹤春在替秦照尘,守着他的良心。   /   这粮一路放到蜀州。   放粮要按灾情走,最重的地方最缺粮,也最容易生动乱,必须要先设法稳定。   他们走水路,先南下再北上,最后一程会到江南。   古人说蜀道难,蜀道的确不好走。但险山恶水里飞出来的小仙鹤,回了家就高兴,甚至难得有了罕见的好气色。   “这山没到最好的时候。”时鹤春拉着秦照尘去喝酒,随便找了个屋顶,兴致勃勃,“春夏好看……初秋也不错,雨雾白云缭绕,比仙境不差。”   这一路走上来,已入了冬,这地方又不下雪,崇山峻岭也变得光秃秃干巴巴,一点没有蜀中美景的气势。   时鹤春有点惋惜,他幼时跟着长辈回蜀州,见过那仙境似的好光景……可惜也只是一面之缘。   他们认识二十年,秦照尘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中长辈。   但时鹤春这么多年长下来,除了母亲就只孤零零一个,从无长辈照拂……稍微长些脑子,也知道不该乱问。   所以他只是替时鹤春斟酒,扶着这只摇摇晃晃的小仙鹤,别一不小心掉下房顶:“喜欢这儿?”   “喜欢。”时鹤春抻懒腰,“想埋在这。”   秦照尘的手臂紧了紧,不等说话,时鹤春已经叫冰冷夜风一呛,蜷着肩膀咳嗽起来。   这咳止不住,咳到最后,就变成不停呛出来的血。   时鹤春倒在他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向外呛血,心脉弱得时断时续,还在摸索着握住他的胳膊,安慰拍抚。   时鹤春早就不是第一次咳血,一开始还瞒着秦照尘,后来实在瞒不住,索性随它去。   第一次见他这样,秦照尘神魂俱丧肝胆皆裂,抱着这个病入膏肓的奸佞不肯松手,跌跌撞撞冲进医馆,手都仍是抖的。   ……到了现在,秦照尘已能揽紧他不松手,叫时鹤春靠在自己身上,把翻涌的血气痛痛快快咳干净了。   时鹤春咳得脱力,昏沉间被人抱着,一点一点拭净唇畔血色,只觉心神轻飘身体沉重,一时疼得眼冒金星,一时又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仰在秦照尘的膝上,肩膀被紧紧抱着,双手静静软垂,黑润的眼睛都是涣散朦胧的,映不进人影。   “时鹤春。”秦照尘抵着他的额头发抖,低声问,“我放你走……好不好?”   大理寺卿撑不住了。   去他的执法如山,去他的世道,去他的朝堂,他的时鹤春快死了。   一生从未逾礼,从未口出恶言的秦王殿下,在心里厉声骂了不知多少句,骂得面目狰狞,喉咙口腔尽是血气。   他知道这一破法前途难料,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只等找出大理寺卿半点破绽,将他从青云端拉下狠狠撕碎。   撕碎就撕碎,这些人干脆活剐了他,极刑凌迟、曝尸荒野才好。   “你喜欢这,那就住这儿。”秦照尘说,“这里的山多,路难走难找,你找个风景好的小山坳藏进去,藏几年再出来。”   然后再去江南,这样更稳妥,时鹤春也能养一养病。   鹤归堂的人就在附近,秦照尘知道他们会跟上来……这一路跟上来的人和事太多了,有要救时鹤春的,也有要杀时鹤春的,一路已有十七道金牌令箭。   十七道金牌令,道道要他除首恶、诛奸佞、杀时鹤春。   他们还没到杭州,就已到了无路可退的风波亭。   这世道太糟,大理寺卿要改这世道,可以改,要肃清朝堂,可以清。   但污浊泥淖抵死挣扎。   这些恶人不甘心,要再拖一条命走,一条大理寺卿没资格拒绝的命——除恶务尽,还有个首恶尚且没死。   要是能拿钱买命,别人为什么不行?要是银子赎不了累累罪行、买不了项上人头,时鹤春又为什么不死?   首恶凭什么不死?朝中森森视线盯着秦照尘。   凭什么杀了这么多人,却不杀时鹤春?   “……我会将他下狱。”   大理寺卿沉声说:“不准动他。”   他知道有人跟着自己,下方夜色里人影晃动,个个黑衣短打、身手精悍,不是路人。   如果不是这些人,他找个地方就将时鹤春放了……偏偏这些暗箭冷枪,阴涔涔仿佛附骨之疽,一路从未消失。   他敢放时鹤春,三步之内就有冷箭将时鹤春射穿。   可笑他竟还敢对人心有期许,下来放粮之前,还心存妄想……这些年有时鹤春暗中护着,他竟也就心安理得,从没想过去真正看看人心险恶。   “他是蜀人,在此处或有藏银,或有秘库。”   秦照尘将掌心攥出血,混着冷汗,沉声讲出早编好的借口:“我要再同他周旋几日,将他家底摸干净。”   “如今朝中亏空,南面吃紧,这一路匪祸不断。”秦照尘说,“我惮他身世可疑、出身不正,要套他话——”   这话还未说完,秦照尘迎上时鹤春的眼睛,一瞬背后骤寒,只觉坠进无边冰窖。   时鹤春醒了,撑着胳膊,从他怀里挪出来。   “秦大人……”时鹤春看着他,“好谋划。”   秦照尘垂在袖子里的手悸颤,掌心不知是汗是血,黏腻冰冷一片。   时鹤春从未这样看着他。   那双眼睛清明冰冷,不带丝毫温度,让他想起时鹤春曾说的……若是不喝酒,会怎样对他。   才是这一眼,秦照尘就已后悔了。   他受不了老死不相往来,也受不了不死不休,时鹤春若是真这么对他,他撑不到今日。   “我的确藏了银子,不少。”时鹤春说,“本地匪患,劫皇纲掠国库,也与我有关。”   时鹤春轻轻笑了一声,淡声问:“可我何必给你……何必告诉你?”   时鹤春问:“你是我的什么人?”   这话如同泛着寒气的钢钉,钉进大理寺卿四肢百骸。   时鹤春微笑,抛了怀中酒壶,身体毫无预兆后坠,袍袖翻飞在黒寂夜色里。   下方身影骤然汇聚,明争暗夺,却都抢了个空——时鹤春并没坠下来,落进他们手中。   在反应过来前,秦照尘就已扑过去,将他死死抱住。   秦照尘胸口剧烈起伏,周身冰冷,只觉头痛欲裂:“时鹤春,时鹤春……”   “活着呢。”这奸佞贴着他耳朵,悄声说,“愣着干什么?快打我。”   秦照尘怔住。   他一半的魂魄像是已死在刚在那些话里,一半的魂魄缓缓活过来,迟而又迟地意识到,这是在做戏。   他在设法骗这些人。   时鹤春恰好醒了,就帮他一块儿骗。   得意洋洋的小仙鹤仰着颈子,落在他怀里,眼睛漆黑明亮,没不要他,没要飞走。   小仙鹤还在往下瞄,边瞄边扒拉他:“快,要露馅了。”   秦照尘回过神,将时鹤春按在房顶上,他根本不会使力道,落下来的手全无力气,幸而房顶之上也看不清。   时鹤春跟着又呛出血来,他如今气血失衡、心脉衰微,只要不强行压制,随时有血可吐:“我宁死……也不叫你知道……”   “由不得你。”秦照尘匆匆沉声打断,他不敢看时鹤春吐的血,只将人囫囵扯起来。   大理寺卿仓促站了,一手揽着时鹤春,沉声对下方人影说:“你们退去,我自审他。”   淋漓鲜血从时鹤春嘴里涌出来,滴滴坠进尘埃。   下方那些人生出犹豫。   他们本来其实不信——大理寺卿编谎话的本领拙劣,使劲浑身解数,能唬过去三分之一就算超常发挥,没人信他给出的理由。   什么“藏银秘库”,什么“匪祸可疑”,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大理寺卿东拉西扯,根本就是不想杀奸佞祸首。   十七道金牌已是极限,秦照尘视若无睹,摆明了要包庇时鹤春。   这些人本该在今晚将秦照尘也一并杀了。   可偏偏时鹤春这一掺和,居然真叫事情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莫非真有大笔银子、真有曲折秘辛?   还真难说得准——的确有太多人都想知道,时鹤春的银子都去了哪。   朝中最大的奸佞,这些年来敛财无数,抄家却并没抄出多少,银子都去了什么地方?   没多少人相信,时鹤春会真拿它们去赈灾救人。   一个奸佞,怎么会拿银子去赈灾救人。   如今听时鹤春亲口说藏了银子,谁知有多少,说不定是几百万两、几千万两,说不定全藏在这奸佞的老巢。   时鹤春身上若是有什么秘密,还真只有这个大理寺卿能问出来……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这些人被诱得意动,自然就有所犹豫,杀气再续不上。僵持片刻后,居然当真徐徐退去。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从房顶上抱下来。   ……   时鹤春被大理寺卿下了狱。   “不舒服。”他的小仙鹤不高兴,蹬蹬腿、抻抻胳膊,“什么破地方。”   秦照尘已经叫人换了干净稻草,但雨患刚停、冬霜又至,再干净的稻草也是冷的,躺上去寒气逼人。   秦照尘想脱外衫给他,被时鹤春按住:“不像话,算了。”   ……哪有大理寺卿下狱审犯人,把官袍脱下来,披在犯人身上的。   时鹤春自己抱着腿挪了挪,看着秦照尘给自己的小酒壶里灌热酒。   大理寺卿今日的獬豸冠歪了,朝服穿得也不齐整,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被酒烫在手上。   “照尘。”时鹤春看了一会儿,轻声说,“别这样。”   秦照尘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冷硬眉宇隐没在阴影里,用袖子擦拭洒出来的酒。   他做得僵硬,反复擦拭个不停,仿佛要用力擦去什么东西。   时鹤春问:“你的世道怎么办?”   秦照尘这一辈子都在做这件事。   想要个干净的世道,要朗朗乾坤清澈寰宇,想要个不乌烟瘴气的朝堂……要有这些,就得先有个岿然扳不倒的大理寺卿。   如今还有退路——秦照尘扔的那十七块金牌令箭,都可以说是路途辗转曲折、灾民载途阻路,匪患猖獗,没能收到。   他在人前演了那一出戏,秦照尘对他的所有照顾回护,都能硬解释成虚与委蛇、探听套话——本朝律法,执法官员若是为了办案,可以有非常手段。   律法就是这样,只要秦照尘能解释清楚自己做的事,就没人动得了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   ……但真要放了他,大理寺卿就洗不干净了。   时鹤春自己都洗不干净,偷换死囚、插手刑狱,是这个奸佞最大的罪状之一,也是最能置时鹤春于死地的罪状。   “我不该弹劾你。”秦照尘说,“这世道不该变,我做错了。”   时鹤春怔了下,他没接秦照尘递过来那壶酒,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赌什么气,你自己听听这是什么话?”   好好一个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到了这时候,说这种丧气话?   秦照尘看着他,想说些什么,终归没说,只是把酒壶放在时鹤春身旁。   “恨吗?”时鹤春摸摸那壶酒,“我拖累你,你的世道叫我毁了。”   秦照尘低声说:“恨。”   他恨的不是这个,他恨的就是这个世道,恨所有把时鹤春逼到这一步的人,最恨他自己——他弹劾时鹤春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时鹤春为了什么插手刑狱?   难道他不知道,时鹤春搜刮来的银子,有多少用来赈灾、多少用来救人?   他把时鹤春架在火上烤,他要做正道、要做清流,所以就不管在泥淖里护着他的时鹤春。   可笑可恨这么多年,他甚至从未意识到过,他的确走在悬崖刀剑之上……没掉下去的原因,却是时鹤春在护着他。   时鹤春漫不经心地抱着那个小酒壶,一直都在那片乌烟瘴气里看着他,随时准备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就像二十年前的那棵桃树。   这些都要等到现在,等到一切快来不及的时候,他才醒悟。   那么他活该的。   他令时鹤春陷到这一步,这债该他偿。   世道,公理,朝堂,民生……这些事下辈子再说,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他至少要换回一个时鹤春。   大理寺卿在这一刻冷下心肠。   他不向时鹤春解释自己恨的是什么,他宁可时鹤春觉得他忘恩负义、觉得他冷血到不可理喻。   于是时鹤春怔了一会儿,神色也慢慢转淡。   时鹤春靠在湿冷的砖墙上,戳了戳那个小酒壶,把它推回去。   “那我不要你的酒。”他的小仙鹤说,“你恨我,我就不要你的酒了。”   他的掌心一片湿冷黏腻,攥破出的血全染在袖子里,抵不过胸肋之下痛楚的万分之一。   “生我的气。”秦照尘吃力地低声说,“不该生酒的气。”   时鹤春要酒止痛,没有酒,挨不过今晚的。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等。   那些人不会再给他拖延的时间,他已扔了十七块金牌令箭,再抗一道旨,大理寺卿也要被就地“按律诛杀”。   知法违法,执法官员这么做,罪加一等,庇护死囚,再加一等,早已能凑够一条死罪。   此前若不是时鹤春,他已死在那些人手上。   他还能庇护时鹤春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着手,而时鹤春的身体……也同样等不起,不容再这么耗下去。   他只从那些人手中要了一个晚上。   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人来盯着他,逼他将这罪大恶极的奸佞定罪处死。   所以,今天晚上,时鹤春会“死”在牢里。   从京中刑狱换到下方寻常牢狱,叫这种偷换变得容易,更有可能成功。   他会来开牢门,会有一具草席卷着的尸首被送进来,如今这世道遍地都是死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首并不难找。   “死”了的时鹤春会被送出去,鹤归堂的人会等在该等的地方——秦照尘已将何时何地都在纸上写清,自然会有人接时鹤春走。   这是唯一能用的办法。   这是时鹤春教他的办法。   时鹤春用这个办法,从他恪守的律法里,偷换他不想杀的死囚,救下他的良心。   现在时鹤春因为这个办法,被他的律法陷在狱里,等着问斩。   ……   “谁和酒生气?”   时鹤春又从怀里拿出一壶酒,朝他晃了晃,苍白的脸上有些得意:“我还有,我喝我自己的。”   秦照尘就又恢复无话可说的沉默。   他看出时鹤春很冷、很难受,任何人刚吐了那么多的血,都一定会很冷很难受。   但此刻心软,功亏一篑,今夜这条路半步生半步死,容不得再多说了。   他的小仙鹤拿出了个小杯子,自己慢慢斟酒,隔了一会儿又问:“我的梅树活了没有?”   即使是下来放粮,秦照尘和京中也仍有联系,飞鸽穿书不断,驿马不停……这些时鹤春都知道。   大理寺卿永远都放不下他的朝堂,永远都放不下他的乾坤,秦照尘是生来的正道魁首,是要改这世道的人。   ……这些时鹤春也知道。   时鹤春只是不知道他的梅树:“怎么样,今冬开花了吗?”   秦照尘沉默着摇头。   如果不是今晚,他一定骗时鹤春,开了一树耀眼的凌冬红梅。   但那棵梅树死了,根系断裂,枝干枯干。可能是死在移栽之后,也可能是移栽之前就死了,死在那场暴雨里。   时鹤春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小声说:“哦。”   “秦照尘。”时鹤春轻声说,“那么就别这样。”   “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时鹤春说:“抱我一会儿,小师父,我很冷,你抱抱我再走。”   秦照尘的手掌几乎要被攥烂。   他没去抱时鹤春,他到最后也没去抱他的小仙鹤,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说:“我该走了。”   “……好吧。”时鹤春叹了口气,“那你就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别把日子熬得太苦。”   时鹤春想了想:“日子太闷了,你就去听听戏,听听戏就不难受了。”   “别和我学。”时鹤春说,“酒浇不了愁,少喝酒。”   秦照尘闭了闭眼睛。   他无法去回答时鹤春的任何一句话,也无法看时鹤春的眼睛,转身匆匆离开。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耽搁,得尽快去准备。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时鹤春今晚就能回他的山林里去。   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就能用这一枚官印、一份前程、一条命……来换时鹤春。 第41章   秦照尘在这里停笔。   他没办法写下去……没办法只是这么写下去, 而不做些什么。   就像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只是站着,不去抱时鹤春。   他们被世事磋磨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 他抱过时鹤春很多次。他明明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时鹤春的脾气秉性, 时鹤春的腔子里装着什么样的一颗心。   为什么那个时候, 他竟能一直只是站着,不走过去,不回答时鹤春的话, 不去抱时鹤春……就让一辈子这么过完。   秦王殿下饮尽冷酒,坐在火盆旁, 将写满字的纸送进那团火。   这不是传记,是他想带去问时鹤春的一些事。   他有太多事想问,太多事还没弄清, 他是世上最愚不可及、最不可理喻的人。   时鹤春死了一年, 他还在用这些打扰时鹤春。   可他没法不这么做, 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时鹤春,入冬冷不冷, 那些寒衣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要不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小暖炉。   他忍不住问这些, 就像他忍不住想问他的小仙鹤,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   为什么一个奸佞在那天夜里死了。   活下来的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的大理寺卿, 是“天地可昭, 日月可鉴”的秦王。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臂,他知道自己抱不住什么, 他借酒装醉,仿佛醉了就能见时鹤春。   时鹤春该去江南,时鹤春不该在这,更不该在蜀地。   蜀地不该埋着一个醒不来的时鹤春。   秦照尘这样醉了一会儿,慢慢起身,回到桌前,重新提笔。   他正要落笔,忽然怔了怔,拿起放在桌旁的另一只酒杯。   他记得……在这里面,给时鹤春倒了酒。   秦照尘想了一阵,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这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忘,但也说不准,他这一年总出神恍惚,也难免在身边事上有什么疏漏。   秦照尘拿起那个精致的小酒壶,把酒慢慢续进去,又用一旁的干净棉布,仔细擦拭干净溅出的些许酒水。   他搁在一旁的笔滑落下来,在纸上留下一连串墨痕。   秦照尘捡起笔,放回笔架上,发现袍袖也染了几团墨汁。   秦照尘就暂时停笔。   他看着衣袖上的墨痕,摸了摸,视线变得柔和。   他还是忍不住想起时鹤春……想起他当小和尚抄经时,给他捣乱的时鹤春,也这么玩他的笔,不小心把墨弄到他的僧袍上。   时小施主自己闯祸自己当,挽着袖子,一脸的不情愿不高兴,抓着皂角吭哧吭哧给他洗僧袍。   “时鹤春?”秦照尘轻声开口,无人回应,他就又摸了摸那片墨。   他笑自己多想,又觉得这念头自私,他的小仙鹤总算熬完这趟红尘,一定要回天上去。   时鹤春应当回天上去,现在应当在逍遥,在到处祸害仙桃仙草,得意洋洋地抢好酒回去喝。   秦照尘这么想了一会儿,眼睛里慢慢有了笑。   这就很好……如果是这样就很好。   最好时鹤春不要记得人间煎熬,不要记得这趟俗世里受的苦——历劫历完了,是不是就能成仙成圣,再不坠红尘?   靠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叫自己觉得稳当安宁。他做的还不错,自问这一年并没失态过……他还在做该做的事,改这个世道,修正这个朝堂。   时鹤春在民间其实有不少塑碑立象、香火牌位,百姓不清楚恩人的名字身份,只能口口相传,说供奉的是位“神仙一样的小公子”。   秦照尘每到一处就会去进香,给他的小仙鹤讲一会儿,世道又有什么变化,他又要做些什么事。   ……   秦王殿下在这一年里,活得其实并不像昔日的大理寺卿。   倒是有人偷着议论,前脚送走一个跋扈权臣,后脚又来一个冷面王爷。   只不过……这话也只敢偷着议论,有的是人叫苦不迭,可没人敢明目张胆的说。   毕竟学会了权术手腕、开始不按规矩行事的清官诤臣,才是最难对付的——你拿他当忠臣对付,他又不忠君又不报国,你拿他当佞臣对付,他偏偏雷厉风行执法如山。   没人知道秦照尘想要什么了,又不要贿赂好处,又不要清正名声。   难道这么搅和进来,真就只是为了什么所谓“世道”?   值吗?   值得吗?   秦照尘不知道。   他在十年前会认为值得,虽九死犹未悔,但走到今日,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秦照尘放下染了墨痕的袍袖,拾起笔,想要继续写。   接着,他又一回对着酒杯怔住。   他记得……自己往这里面续了酒。   再恍惚失魂的人,也不会连这么近的事都忘,何况是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盯着那个空酒杯,他的手又有些发抖。   这毛病一年没犯过了,从他亲手埋了时鹤春那天起,就再没犯过。   秦照尘伸出手,很小心地、轻轻地摸那个小酒壶,身畔一切都如坠梦中,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问:“……时鹤春?”   ——————   那天夜里,去放时鹤春的秦照尘,也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那不是他的缘故,是因为那是个圈套。   那是个早张好的圈套,只等着大理寺卿一头扎进去——只等着废秦照尘的前程、夺秦照尘的官、要秦照尘的命。   不止如此,他们要大理寺卿身败名裂,在史册上亦无可翻身。   精心设下的圈套,只等秦照尘来放人。   明火执仗、人声鼎沸,数不清的贼人恶徒哄挤在府衙前,看私纵奸佞的大理寺卿。   ……哪怕是面对最难处置、最冥顽不化的匪患暴|乱,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也很少会用“恶徒”这个词。   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他看着绰绰人影,心胸寒透,这寒气一直坠进骨头里。   被一个奸佞步步护着、护得太好的大理寺卿,竟然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学会这世上有善恶。   有善人也有恶人,并非佛法说的人人能救人人能渡。   这不是佛法。这是世道。   这才是世道。   护着他的时鹤春,原来一直站在这种世道里么?   在这些面目丑陋的恶徒之中,做个奸佞又有什么不行?   倘若人心堕落到这个地步,朝堂腐朽到这个地步,多一个奸佞、少一个奸佞,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看啊!”为首的“灾民”神完气足、面色红润,扯着嗓子高喊,“这就是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青天大老爷!好一个‘克己奉公’,奸佞逼死我们,你倒来放奸佞……”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喉咙上雪亮的刀刃,原本嚣张得意的脸瞬间煞白,冷汗滚落。   “逼死你们?”大理寺卿视线森冷,慢慢地说,“蜀州第一批粮,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斤,并药材、布匹,折白银九万三千两,是时府捐的。”   谁也没想到一个文臣,会在这时候拔出侍卫的佩刀,架在煽动人心的祸首脖子上。   谁也没想到,循规蹈矩了二十七年的秦王殿下,会在这时候拔刀,谁敢上来血溅五步。   秦照尘逼着这些人,听那一份被时鹤春改过的生死簿。   他早把这些刻在心里,完全不用特地思考,张口就能背诵,熟悉得胜过佛经。   远胜过佛经,佛陀救不了人命。   他早该拜时鹤春。   所有人都怔住的当口,大理寺卿已经一刻不停地背出五省救灾钱粮明细——有零有整是因为拮据,要他亲手放粮,是因为不能被盘剥、不能被榨油水。   一分一毫都不能,盘剥一层就是几万条人命。   这是连时鹤春都救不动的灾。   时鹤春清楚,所以陪他下来放粮,陪他煎熬,陪他任由寒气入骨。   牢中寒凉,时鹤春怎么受得住。   秦照尘只在心里祈求,倘若举头有神明,倘若善恶有报,就该救时鹤春。   他在这里拖延耽搁的时间,就该让鹤归堂的人换走时鹤春……他给那些人送的信中,标明了牢房位置、标明了暗道路径。   “秦王殿下。”年迈的内阁首辅走出来,目光矍铄,看向他时又有惋惜,“何必如此?奸佞终归是奸佞。”   内阁首辅说:“就算他做了这些……那又如何?祸乱朝纲、藐视律法是事实,他受贿无数,捧高踩低——”   秦照尘打断他:“大人是高还是低?”   循规蹈矩的大理寺卿从未这么说过话,内阁首辅话头一滞,神色竟然显出些窘迫恼火。   时鹤春年纪太轻,主宰一阁已是空前绝后,不可能做得到首辅。但这奸佞在朝中游刃有余,层层牵扯辖制,哪怕官位在他之上的,也根本动他不得。   如果不是时鹤春自愿被大理寺扳倒,自愿认罪自愿就缚,拱手被抄家,谁也拿这个奸佞没办法。   “他自愿就缚,你莫非不解用意?”首辅沉声说,“他送你这一份锦绣前程。”   “秦王殿下,杀了时鹤春,你就是清流砥柱。”   大理寺卿扎在这朝堂暗涌中,浊流要杀他,清流要保他,两拨势力如今全汇在这小小的县衙门。   “这些人是民心,我亦无力。”首辅看向汹汹人影,“你若冥顽——”   秦照尘低声说:“这些人是民心?”   首辅蹙紧眉,盯着越发荒唐的大理寺卿——秦照尘在失控,在自毁前程,这不是清流们想看到的。   首辅不明白秦照尘在犹豫什么,如今还有机会,时鹤春就在牢中,秉公执法判一个闹市当街、凌迟处死,这就是送到手里的千古清名。   再这样执迷不悟,前程尽毁,今夜还要多死一个徇私枉法、破法纵囚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不再开口,只是看着门外人影,他不信这些人是民心。   那些真正的灾民饥民、跪下给神仙小公子拼命磕头的人是,给施粥的恩公立生祠,供奉无名牌位,日日洒扫进香的是。   这些只不过是恶徒之下的犬牙鹰爪,是禽兽,是畜生。清流也非清流,是高坐明堂上的道貌岸然,衣摆不染尘埃。   他想时鹤春。   万丈红尘之内,只有一个干净的时鹤春。   是他错了,他不该弹劾时鹤春,他走错了路,他该到时鹤春身边去。   请他的小仙鹤教他,做个不那么清的清官,时鹤春一定很高兴教,一定很神气,逍逍遥遥躺在榻上翘着脚给他讲……他不该自认和时鹤春分道。   时鹤春从未和他分道,时鹤春让他不坠尘埃,不坠万丈深渊。   秦照尘看见首辅遗憾的叹息。执法的衙役扑上来,拧下他手里的刀,将他用力向地上按,剥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并不反抗,认罪,伏法,认这项上一刀。   秦照尘被抓住手臂肩膀,关节仿佛被拧碎,双膝即将跪进尘埃。   ……下一刻,却忽然有人扑出来,同这些衙役相持。   个个黑衣遒劲,个个玄铁覆面,仿佛无声无息从黑暗中出现,身手利落悍然,将衙役从他身上撕开。   有人用力搀住他的手臂,不准他跪倒地上,秦照尘倏地抬头,迎上黑衣人哀凉的眼神。   没有丝毫绝处逢生的喜悦——鹤归堂的人不该来救他!   这些人现在该带着时鹤春逃出生天,该换一具无名尸首放在狱里……鹤归堂的人手绝没有充足到来救他!   秦照尘无法思考出更多的结论,他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只觉头痛欲裂。   耳畔的尖锐的啸音里,多出首辅的怒喝。   “秦照尘!”首辅暴怒,“你身为大理寺卿,执法徇私、乱法破法,已经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湮灭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尘似乎听见……时鹤春冷笑了一声。   很轻很冷的笑,时大人看不起谁、看不起什么事时就会这么笑……他在大理寺断案,被本不该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时大人来转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随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时鹤春能救。   可眼下这片天地分明没有时鹤春。   秦照尘无法思考,无法理解鹤归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绝望……紧接着,这个小县衙中的县令踉跄着跑出来。   “大人,大人息怒。”县令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上官,不知该拜哪一个,哆哆嗦嗦劝首辅,“大理寺卿……没徇私,没枉法啊,您这是说什么呢?”   首辅错愕僵住,怒意凝在苍老锋利的眼睛里,再看向秦照尘的视线一颤,忽然隐隐渗出恐惧。   ……没徇私,没枉法?   什么意思,时鹤春没跑……时鹤春已经死了?   秦照尘没罪——这怎么行?他们明明已经答应那些人,要在这里杀了秦照尘了。   首辅幼子犯法,还拿捏在人家手里,于公于私,都不能叫秦照尘活着回京。演这一出正气凛然的堂皇戏,无非是算准了秦照尘不杀时鹤春。   可那个不长眼的县令还在哆哆嗦嗦地说:“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几位上差去提审犯人,说是要审什么、什么机密,下官闲来无事,也就陪着去了……”   半夜提审机密,半夜一个县令闲来无事,这话简直荒谬。   但知道内详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问什么——那些人是去逼问,时鹤春亲口承认了的银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县令不敢让外人听见,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解释:那些上差先是隔着牢门问话,然后威胁、最后恩威并施。   发现里面那死囚依旧不为所动,上差们也恼了,逼着县令打开牢门,闯进去就要动大刑伺候。   这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早就死了,一点都没差,喝了断肠毒酒,受了凌迟之刑。   囚衣片片红痕,血流干了,隐在阴影里才没看见。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里。   这分明就是按罪判处的……至于没当街凌迟,律法里其实也有规矩。   本朝律法里说:逢大灾大疫、民间混乱,为免人心浮动,狱中暗刑也可……   首辅根本就无心管什么当不当街,背后泛着冷,盯住一动不动的秦照尘。   时鹤春居然就这么死了。   时鹤春这一死,谁还杀得了秦照尘?   更别说死得这么干净明白……哪怕想要栽赃给那些鬣狗,都无从下手!   “……秦王殿下。”   首辅勉强缓过神,缓下态度走向秦照尘,尽力换了个和蔼神色:“老夫不知……”   首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开。   秦照尘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又像是根本不知身边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只是往那一处监牢里走进去。   这下没人敢动他了。   刚才对他凶神恶煞的衙役,这会儿都慑得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头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着“大理寺卿私纵死囚”、故意惑乱人心的恶徒,也干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时不知该再喊些什么。   秦照尘身上本就功勋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执法如山、刚正不阿的雷霆震慑,秦王殿下这一趟放粮攒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义灭亲、亲手屠戮奸佞首恶。   就像首辅此前说的,这是时鹤春亲手送他的,拿命铺的一条锦绣青云路。   今日没人能杀秦照尘,以后就再没人能杀了。   县令从愣神里醒悟,慌张拱手问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战战兢兢拜倒。   秦照尘穿过那个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过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许是心虚,或许是畏惧。   杀伐狠厉果决的大理寺卿,来日逢云化龙,倘若追究起今夜,数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尘看不见这些,他走下那些台阶,像是踩着时鹤春的血。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活着的变成了他,怎么……那些人说,时鹤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极刑。   时鹤春最怕疼,谁敢对时鹤春动这种手?   怎么会有毒酒,哪来的毒酒,他给时鹤春……   秦照尘被横在面前的手臂拦住。   两相挣扎碰撞,那个被他揣进怀里的银酒壶硌住肋骨,从心肺里炸开刺痛。   ……时鹤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鹤,很好养,从来什么都肯喝,甜酒酿喝,浊酒也喝。   大理寺卿穷疯了,攒着俸禄买回去的三勒浆,装进小酒壶里只有半壶,时大人就美滋滋兑水晃着喝。   时鹤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么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个神……   “别去看了。”鹤归堂的人追上他,拦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对他说:“没人……大人走了,我们把大人劫走了,躲起来了。”   那人说:“牢里是没名字的尸首,我们在乱葬岗里找的。”   那人说:“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里,要养个三五年的病,让我们跟您说,他先不出来了……”   极为苍白的遮掩借口,终归消失在无光无影的漆黑眼底,鹤归堂的人看着秦照尘,无法判断大理寺卿是否还活着。   秦照尘还活着,活着站在打开的监牢门口。   里面的尸首已叫草席敛了,旁边放着一口薄棺,只等放进去钉死,就仓促下葬了事。   鹤归堂的人本该奉命拦他,可到了这一步,怎么拦得住,秦照尘像是随时也会死,死得只剩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我不会。”秦照尘说,他跪下来,“我会活着,不会死,我还有事没做完,死难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着死不瞑目的心思,来放时鹤春。   这一路触目惊心,饿殍千里饥民遍地,易子而食。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亲眼看清,原来是地狱修罗景象。   秦照尘今晚来放时鹤春,是要把命和这颗心一起殉了……可时鹤春比他快,他的抉择挣扎、斟酌衡量,在时鹤春那里无需考虑。   秦照尘打开草席,脱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来的官袍,仔细裹住那具尸首。   他攥着袖口,擦拭被血污染过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细,沾了一点酒去擦,边擦边低声哄:“闭眼睛,睡觉。”   他的小仙鹤仰在他怀里,裹着他的官袍,很安静地看着他。   秦照尘想不通,像时鹤春这么怕疼的人,是怎么对着自己下刀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的手,那只手的手指还微弯,已经变得冷僵了,是个持刀的姿势。   怎么该是持刀呢。   这双手里该握的是银子,怀里抱的也该是。   秦照尘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没有一粒碎银子,那银酒壶他舍不得,只能抬头借:“有银两吗?”   此刻狱中没有旁人,大理寺卿不发话,没人敢进来。   鹤归堂的人沉默伫立,欲言又止,只是出去绕了一圈,勉强攒了几两碎银回来,全交给他。   秦照尘把银子放在时鹤春手里,那双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银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么?”秦照尘哄他,“那就抱。”   秦照尘把人抱进怀里,可时鹤春身上全是伤,片片殷红刺目,没个能拍抚的地方。   秦照尘喂他酒,时鹤春也咽不下,这具身体的喉间早已冷了,清凌凌的水酒混着淡淡血色溢出来。   秦照尘看着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说,他自己买的好酒。”   鹤归堂的人低声说:“比秦大人给买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说,他腻了红尘,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么罪状不相干。”   鹤归堂的人如实转述:“这幅躯壳沉重碍事,所以乱切了几下,小师父千万别往心里去。”   “晚上吵了架,也别介怀,一辈子吵吵闹闹,大人心里明白。”鹤归堂的人复述,“只是……得先走了。”   秦照尘抱着他不会动的小仙鹤,在怀里暖着,看着那具寒酸的薄棺。   鹤归堂的人起身,去将棺木抬了,小心接过秦照尘怀里的尸身,将官袍还给秦照尘。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尘拦住,“要银子,不能不给他。”   鹤归堂的人专心收敛:“极刑者,一席草、一口棺,只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尘睁着眼睛,他想破口大骂,想说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时鹤春死了。   他的时鹤春死了。   可这些话半个字都说不出,因为鹤归堂的人把官服叠好,把捡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面。   因为这份前程浸满时鹤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这青云路不好走,万般艰辛坎坷,大人心里清楚。”   鹤归堂的人说,“今后我们跟着您,受您驱使……为这世道。”   鹤归堂的人跪下来,将官服奉给大理寺卿:“为这世道里不再有个时鹤春。”   “大人请您悬明镜,请您照尘寰。” 第42章   悬明镜、照尘寰的大理寺卿……此刻身在佛塔之中, 手抖得不成。   秦照尘想说话,气息送到喉咙,又不敢。   秦照尘不敢张口。   今日寒衣节, 鬼门开, 这是历法书上教的。   历法书上没教, 这时候该出声还是不该出, 该叫破还是不叫, 怎么能不惊动,怎么能不从梦里醒过来。   秦王殿下又变回循规蹈矩的照尘小和尚,书上没教就不敢动, 握着的笔像是变回了笤帚。   桃花树下的一个小和尚,攥着笤帚, 看花间灼灼人影,心神动摇,只敢默念“阿弥陀佛”。   不敢上前, 不敢出声, 不敢乱动一下, 惊碎一场逍遥好梦。   对着半杯残酒,不敢扫落花。   ……   塔内再不见动静, 风动幡不动。   秦照尘怔忡立了半晌,慢慢呼出一口气, 攥得发抖的手也吃力松开。   “阁下……”秦照尘轻声问, “是此间孤魂么?”   隔了一会儿, 酒杯看起来不大情愿地晃了晃, “叮”地响了一声。   秦照尘的神色逐渐缓和, 他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站了半晌, 才笑了笑:“……好。”   幸好。   幸好……万幸来的不是他的小仙鹤。   他怕来的会是时鹤春,怕时鹤春看见他如今的模样。   他做梦都想见时鹤春,可若是有朝一日,真攒尽毕生运道做了这场梦……他就没力气醒了。   秦照尘慢慢松开袖子里的一小壶酒。   来的大概也是个很喜欢酒的孤魂,去掀他的袖子,想要看那一小壶被藏着的酒。   说不定也是个逍遥自在的少年人,因为无聊了,跑来佛塔里玩。   同他的小仙鹤一样。   秦王殿下神色更和缓,按住袍袖,拦住那一缕灌进来的风。   “这个不能喝。”秦照尘温声说,“这是……我留给自己的。”   他想向对方解释,这酒有毒,喝了会死,但细想之下……鬼魂或许也不会再死一次了。   所以秦照尘改口:“喝了会疼,不好喝。”   这是时鹤春喝过的酒,时鹤春喝过它两次。   回京的秦王殿下已成了“朝堂表率”,有很多事再想查起来,没有过去那么难……比如时鹤春究竟是从哪弄到的毒酒。   总不能是自己跑去酒肆买的。   秦王府的小仙鹤很不爱出门,又很懒得走路,跑腿这种事一律扔给栉风沐雨的秦王殿下。   秦照尘稍微花了些力气,从老太医的口中知道,原来宫中就有毒酒,断人经脉、毁丹田气海,再饮则断人肠。   时鹤春在朝中放肆搜刮敛财,家中甚至有不少贡品,没事就往宫中内库晃荡一圈……弄壶酒再容易不过。   对不那么擅长搜刮敛财的秦王来说,则要稍微多费些力气。   “这是徇私枉法弄来的。”大理寺卿向掀他袖子的孤魂解释,“大理寺卷宗,下官做了些手脚。”   每到判毒酒赐死的案子,大理寺卿就多要半盏,再给自己扣下些。   大贪大恶满朝皆是,仗势行凶草菅人命的,卖官鬻爵祸害科举的,借灾情大肆敛财、致使灾民枉死的……杀了一年才稍微透出些明朗风气。   也叫大理寺卿慢慢攒够了一壶酒。   这一年来,秦照尘随身带着这壶酒,偶尔觉得日子太难熬,就拿出来看看。   想着随时想喝就能喝,就还能再走一段。   因为是随时看得到头的路,所以走着反而不算多艰难。   大理寺卿这一年都没怎么和人好好说过话,对着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孤魂,总用不着再有所提防,索性和盘托出,把徇私枉法的前因后果啰啰嗦嗦解释完。   秦照尘坐在佛塔内的石阶上,就有无形的力道坐在他身边,抱着膝,很安静地听。   这让秦照尘觉得放松——他的小仙鹤回天上去,就再没人这么听他说过话了。   “下官……有位旧友。”秦照尘忍不住说,“和阁下很像,也很喜欢喝酒。”   就是不喜欢用杯子。   用杯子喝酒,时鹤春总嫌不够痛快。   ——时人讲究风雅,一只酒杯指头大点,润润口就没了,都到不了喉咙。   他们奸佞离经叛道,都用酒壶,仰头就往嘴里倒,喝起来才畅快过瘾。   在秦王府的时候,时鹤春每次一见秦王殿下拿杯子,就要头疼叹气,抱着自己的小酒壶,离家出走五步跑去台阶上坐着。   秦照尘今日原本也不想拿杯子,怕难伺候的小仙鹤训他。   可不拿杯子没法倒酒……人鬼殊途,活着的人找不到忘川河,没办法将那一壶酒痛痛快快倾进去。   于是只能憋屈些,凑活着用杯子喝。   秦照尘一边说,一边撑着石阶起身,取过那只酒杯,给里面续上寻常的清冽酒水。   “下官同他……就在佛塔下认识。”秦照尘说,“下官当时做和尚,读经书读昏了头,还以为是菩萨座下白鹤童子显灵。”   小和尚好骗,又从未见过这样的谪仙少年,真这么深信不疑了好些日子。   ……直到白鹤童子开始试图砸开他的佛珠,看里面有没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飞魄散,抢回佛珠闭门不出,只道原来不是白鹤尊者,是山中灵鹤得道,化成了精怪。   “……”时鹤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户边上:“我就不能是个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个人:“凡夫俗子,怎么会这么好看?”   时鹤春立马被他夸高兴了,不自觉地举止斯文了些,没再试图从窗户钻进去,敛着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几十遍“阿弥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门推开小缝,看外面钟灵毓秀的小鹤妖。   时鹤春不嬉皮笑脸、不胡闹折腾的时候,身上会有很静寂的檀香气。   站在那里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庙堂见的灯火,不烫不亮不灼灼,只是安静地烧……但幽香渺远,能使人澄心静虑。   时鹤春不折腾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腾,只是抱着手腕,一言不发地靠在佛塔窗外,对着远处楼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悄悄去窗边找他说话:“施主,那是耀武楼。”   那是宫中的耀武楼,秦王世子年纪不够,不曾去过,但听闻那处楼宇气派高耸,是京中视野最好的地方。   时鹤春慢慢揉着手腕,随口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耀武楼……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惊讶。   时鹤春也回过神,身上那种静寂死气骤然淡了,仿佛又活过来,兴致勃勃扯住小师父:“这可是你自己冒头的。”   小和尚大惊,跺了跺脚追悔莫及,捂着耳朵念阿弥陀佛。   “走走,陪我去听戏。”时鹤春才不管阿弥陀佛,“我知道哪个戏园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钱的,咱们两个趴在墙头上听,别念经了秦小师父……”   ……   “能请你……陪我去听场戏么?”   佛塔里,大理寺卿斟酌良久,还是问新认识的孤魂:“下官出钱,下官有银子。”   鬼魂听戏又不用交茶水钱,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这些琐事上,只怕还是没学会转弯。   秦照尘攥着碎银子,低声解释:“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个人进了戏园子会做梦。   会做被一只小仙鹤拐着,拉拉扯扯不由分说,爬上墙头听戏的梦。   小和尚这辈子也没做过这么胆大妄为的事,小和尚生性规矩,小和尚根本听不懂戏,府上庙里都说这是“靡靡之音”。   这样凶险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还要去,是因为小和尚不敢挣时鹤春的手。   那只手腕侧有深可见骨的旧创痕,狰狞盘踞,只是看着都觉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伤时该是什么样。   时鹤春津津有味地听戏,摇头晃脑跟着唱,一扭头看见小师父盯着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时鹤春不喜欢这些疤痕被人看见,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来。   “这有什么好看?不准看。”   爱漂亮的小仙鹤不高兴了:“别看,别看。”   ……   后来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尘,其实不止一次,想要查清这是怎么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头,老太医不叫他查,时鹤春自己也这么说。   “听话。”跑来大理寺喝酒的奸佞,把玩着那顶獬豸冠,头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时候就好查了。”   这话听得大理寺卿心惊胆颤,眉峰蹙得死紧:“胡言乱语。”   时鹤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尘师父的规矩,坐起来啪地合掌拜了拜,半点不诚心地念了个“阿弥陀佛”。   那之后,大理寺卿其实的确听话,没再追查这件事。   但也就像时鹤春说的……在时鹤春死后,再要查这件事就不难,甚至用不着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顿朝堂,总揽刑狱,自然要梳理陈年旧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权佞压住,多年未曾重见天日的卷宗,也就这么都被重新翻扯出来。   谋反、密诏、长公主……桩桩旧事血案,化成墨字依旧触目惊心。   大理寺卿办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经看见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卷宗,冷冰冰一笔“鹤家子”,化成时鹤春身上数不清的旧创。   ……   “他当然知道耀武楼。”   邀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门看戏的大理寺卿,暂时熄灭火盆、搁了笔,边穿外袍边低声说:“他原本能当将军的。”   时鹤春小时候想当将军的。   醉沉了的时候,他这么跟秦照尘说过。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着那双提笔都费力的手,向大理寺卿击鼓鸣冤:“我小时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楼前折柳,禁军前纵马驰奔,那时的时鹤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没有那些事……倘若没有后来那些事,时鹤春定然能做将军,披坚执锐定国安邦,立下传世功勋。   可一封诏书、一杯毒酒,一场逃不脱的生死局,硬生生将天上火浇成了只剩余温冷烬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亲。”秦照尘垂着视线,声音很低。   这话本不该讲,无论下谏上还是臣谏君,那毕竟是时鹤春的母亲,也是当朝的长公主。   可秦照尘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净的时鹤春,他捧在怀里都怕染了尘埃的小仙鹤,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鹤家子,哪里不配做一个母亲的儿子。   从这一场滔天巨祸中逃出来的母子两个,本该相依为命。   庙里的照尘小师父,从没听过时小施主说母亲一个不字……哪怕时鹤春的身上新伤旧创累累,从未断过。   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   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   这又不是谎话。   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   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   “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   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   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   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   “……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   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   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   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   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   ……   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   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   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   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   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   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   ……他是该说。   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   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   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   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   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   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   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   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   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   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   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   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   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   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   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   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   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   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   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   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   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   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   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   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   “别气,别气。”时鹤春赶紧哄他,“你还有钱没有?我请你去听戏。”   “戏园子新上了几出戏,可好听了。”时鹤春拖着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从来都只请你一个……”   “我在跟你说正事!”秦小世子满腔恼火,“你以后不准不吃饭,我盯着你,你也不准不睡觉。”   秦照尘按住时鹤春:“以后不睡足了觉,就不准去戏园子。”   这怎么得了,时鹤春按着胸口,后悔来讹他这一顿:“小师父让不让人活?”   “我就是要你活。”秦照尘蹙紧了眉,“今后我盯着你。”   时鹤春哀叹不已。   秦照尘不由分说扯他回去,把人按在自己榻上,盯着他不睡不行。   时鹤春说着不困,手里拽着小世子的袖子,整个人都被塞进暖暖和和的被褥里。   没一炷香的功夫,嘴硬的小仙鹤就伸着翅膀蹬着腿,舒舒服服睡得人事不省,半点动静也无了。   ……   “萍水相逢的孤魂”停下来,看着再走不动的秦照尘。   系统飘在庄忱身旁,有些犹豫,小声说:“宿主……”   秦照尘不走了。   秦照尘还是想起了这回事……时鹤春哄他高兴,就和他说,从来都只请他一个听戏。   这话虽说是为了把秦小世子哄迷糊,用秦照尘的钱请秦照尘听戏……但倘若真要总结规律,也确实不假。   时鹤春只会拖着秦照尘去听戏。   秦照尘愿意陪他,那就两个人一起找张安静的桌子,弄点酒水慢悠悠地听,偶尔跟着低声哼上两句。   秦照尘不愿意,那他就一个人。   两人后来渐行渐远,有次因为什么事,大理寺卿火冒三丈到处找人,最后在戏园子的角落,找到醉在那的时鹤春。   台上使劲浑身解数,台下鼓掌叫好不断,成群结伴者意气风发,两三好友欣然拍案,踏不尽的热闹红尘路。   时鹤春睡在这片热闹之外,斜靠着身后屏风,怀里揣着那个不离手的小酒壶,被他吵醒。   看见熟悉人影,时鹤春就慢慢抬头:“……秦大人?”   “你来找我吵架的事,不是我做的。”时鹤春说,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咳了两声,额头就渗出些虚汗,“你怀疑的那三件事,两件是我做的,一件不是。”   “我收了七千两纹银,两块玉璧,一件珊瑚……剩下的不是我拿的。”   时鹤春想了一会儿,又说:“你查错方向了,试试从承宣布政使司参政下手……他是从三品,只比你低半级,转圜一些。”   ……该说的都被他说完了。   于是秦大人能说的话就半句不剩。   时鹤春叫他:“听会儿戏?戏不错。”   大理寺卿沉默良久,拱手施礼,转身出了戏园子。   ……   这并不是什么太大的事。   那十年里,他们常有这种相处——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被一心要做奸佞的时鹤春气死气活。   有那么两年时间,秦照尘说什么都不肯理他,看见了也漠然离开。   时鹤春的身体也是在这两年迅速坏下去。   任何人只喝酒不吃饭、不在家里睡觉、整天待在戏园子,身体也很难好得了。   但这也不是秦照尘的责任。   大理寺卿只是没法再去听戏了。   哪怕走到了戏园子门口,在外面的酒家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壶酒,秦照尘还是没法再走进去。   “他不回家,是因为他母亲脑子糊涂了,不肯认他。”   秦照尘低声对萍水相逢、耐心听他啰嗦的孤魂说:“他不吃饭,只喝酒,是他心里难过。”   “我从没去问问他,为什么要当奸佞,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从没问过……”   秦照尘看着杯中酒:“我不请他吃饭,不盯着他睡觉……我不陪他听戏。”   时鹤春这一生,其实乏味寡淡至极,总共也就只有这几件事可做。   所以不能怪被他抢回府上的小仙鹤……觉得红尘无聊。   萍水相逢的孤魂给他续满一杯酒,沾了些酒水,在桌上写下:不怪你。   秦照尘摇头。   假如他没说过那些话、没擅自强迫时鹤春活下去,没把时鹤春抢回家过,那就不怪他。   他们只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的朝中同侪,假如只是这样,那就不怪他。   可他们不是。   在那么难熬的日子里,时鹤春看他查的所有案子、审他判的所有卷宗……哪有天生的“朝堂栋梁”、“清流砥柱”?   他没行差踏错过,没判错过案、没冤枉过人,是因为时鹤春一直低头看着他。   ……   这下萍水相逢的孤魂也不知该怎么劝。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第三壶酒被推过去,酒水在桌上写字:喝。   大理寺卿把那壶酒喝下去。   这么对着嘴浇其实很难受,容易被呛得不停咳嗽,喘不过气,喉咙里一片火辣。   秦照尘咳得眼前泛黑,在心里想,时鹤春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喜欢这么喝酒。   这些念头也被酒漫过。   大理寺卿的酒量也并不佳,只是勉力维持清醒,所以才没醉倒。   这一整壶酒灌下去,秦王殿下撑在桌边,意识就已有些模糊。   萍水相逢的孤魂问:醉了么?   秦王殿下点点头。   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   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   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   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   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   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   “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   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   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 第43章   喝醉了的大理寺卿, 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   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   “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 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 “跟我……回去。”   他扯住那只袖子, 扯住眼前人影不放, 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   这是身在何时何地, 是梦中还是死后?   顾不得这么多了。   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   戏园子是时鹤春的, 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   但也有很多事, 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   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   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 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 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 说过的就一定做。   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 就不准时鹤春听戏。   时鹤春没睡饱。   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 不想那么多, 还能浅寐一会儿。   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 也被大理寺卿打搅, 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 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   时鹤春叫住他, 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   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   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   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   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   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   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   活着的时候疼,死了自然就不会了。   鬼魂怎么可能还会疼。   秦照尘松了口气,那种心慌才渐渐淡了,尽力将酒力压下去,把路走稳。   可他的手依然不住发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红雾。   他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跟时鹤春耗整整两年。   为什么不去陪时鹤春听戏,为什么不把时鹤春拽回家。   他们的确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时鹤春的确是说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   “等一等……”秦照尘蓦地醒过神,拦住淡影,“我去……雇辆马车。”   他怎么忘了,时鹤春不喜欢走路。   年纪小的时候,身体还轻快、还有力气,又没有银子,时鹤春还会走一走。   后来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着两条断过脚筋的腿,都是不会愿意多走的。   再说……哪怕真有一天,时鹤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过放歌纵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遥日子,又有什么不行。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少时对时鹤春那些规劝,简直聒噪得要命。   他从袖子里摸出碎银子,去雇马车。   淡影拦住他,绕到他面前。   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淡影拍拍他的肩,飘了起来。   ……做了鬼,也是用不着再走路的。   秦照尘知道,秦照尘尽力笑了笑。   秦王殿下一年都没怎么笑过,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涩:“坐马车,好不好?”   “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尘说,“看景,吹风,买几块雪花酥,我们边吃边回去。”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扰了一场风,怕惊了一场梦。   飘在他面前的这一场风、一场梦,被他拉着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法拒绝,就慢慢落回地上。   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着他的袖子,绕到糍糕摊子前面,在他手上写了个“三”。   大理寺卿掏银子,买了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   糯米做的点心,在油里滚得金黄,外脆里糯,香气扑鼻。   糯米不好克化,活着的时候,时鹤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动要吃这东西。   现在秦照尘重新记住了。   原来挑食的时大人其实最喜欢糍糕。   秦照尘去雇了驾最漂亮的马车。   淡影比他先飘上去,很喜欢地摸一摸软榻、拨一拨惊鸟铃,舒舒服服地靠进软裘里。   秦照尘的神情跟着缓和,坐在马车的另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人影,看着惬意扑腾翅膀的小仙鹤。   ……   他们闹掰以后,时鹤春有整整两年的时间,没再去过秦王府。   这种僵持结束的契机……并没这么好。   不是这么悠闲、这么轻松的晚上,他买些小点心哄时鹤春高兴,吹着晚风赏着夜景,把时鹤春带回府。   契机是大理寺卿行事太过刚正,锋芒毕露不知收敛,不听时鹤春教他的“多转圜些”,招来了不轻的祸事。   事态最严峻的月余,大理寺卿要蹲自己的监牢,被暂时罢官免职,等着钦差查明公道、分辨清白。   时鹤春拎着食盒去牢里看他。   一个得意洋洋的奸佞,晃进来,幸灾乐祸:“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觉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脚戴枷,闭着眼睛不说话。   时鹤春也不嫌牢里难受,扒拉了点还算干爽的稻草,盘膝坐下。   奸佞打开食盒,慢条斯理摆开饭菜……热腾腾香喷喷,是个吃了几天牢饭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还没查清,泄气什么。”时鹤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捞那几个人?我看了……”   “时大人。”秦照尘忍不住,冷声打断,“有人无辜受戮,下官保的是正人君子,不是——”   时鹤春这人……自己明明一口一个“秦大人”地叫,被大理寺卿叫了一声“时大人”,动作就停顿下来。   “不是什么。”时鹤春笑了笑,“不是我这种奸佞,唯利是图,死有——”   “死有余辜”这四个字没说完,就被秦照尘厉声叫住:“时鹤春!”   秦照尘绝没这么想。   一丝、一毫都没这么想过。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不是”什么,这话到这就说不下去了……就像他每次被时鹤春气得半死,却又半句说不出口的那些狠话。   秦照尘最生时鹤春的气,最狠下心能做的,也无非是不理这个奸佞,桥归桥路归路。   秦王殿下死死咬着牙想,大不了就分道,时鹤春走阳关道,他有他的独木桥。   时鹤春捏着酒壶酒杯,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才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色,把那杯酒倒完:“知道,你没这么想。”   “我走神了,说错了话。”时鹤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盖,“快,你帮我给神佛赔赔礼。”   秦照尘本来压根不想接他的酒,可这人胡言乱语,万一积下口业,说不定将来真要折损命数。   寺庙里长大的照尘和尚,做了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袭爵做了秦王,依旧一板一眼地信这些,接了那一杯净酒敬佛赔礼,淋漓洒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难拒第二杯,酒是烫过的,有淡淡药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难买的好酒。   狱中苦寒,囚衣单薄,几杯酒接连下肚,获罪落难的大理寺卿总算稍微暖和起来。   时鹤春靠着身后稻草,晲着他,稍觉满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尘回答,又把饭菜推过去:“快吃,吃饱了更舒服。”   秦照尘还叫这人刚才的话戳得心惊肉跳,找不到和他较劲的力气,默默接过碗筷,吃了几口。   时鹤春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优哉游哉小口细品:“我知道。”   秦照尘低声问:“知道什么?”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时鹤春悠闲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萨过江,先叫人算计了……好好一个大理寺卿,跑来吃牢饭。”   秦照尘:“……”   大理寺卿只觉得他就是来气死自己的。   时鹤春吵赢了,心满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尘盯着这个落井下石、跑来气死他的奸佞,胸口堵着无数全然不明的情绪,只觉仿佛压住千钧巨石,喘不上气。   ……时鹤春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两年来,大理寺卿和这举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几乎割席,恨不得相见不相识,竟是从没仔细看过时鹤春一次。   竟然……直到这个时候,直到这间寸许逼仄窄牢内,在油灯有些昏暗的光亮里,他才终于重新仔细看时鹤春。   牢里的确寒苦,可时鹤春的气色,甚至不如他这个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这人瘦得叫人心惊,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因为已经快瘦脱了相,显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进去,笑意不透底,静得空洞。   偏偏这个奸佞仿佛全无自觉,揣着袖子,坐没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还很轻松悠闲。   时鹤春不是做了奸佞么?   奸佞不就该裘马声色、穷奢极侈,数不尽的前拥后呼……怎么会把自己活成这样?   时鹤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给他。   “吃饭吧。”奸佞撑着膝摇摇晃晃起身,“我问完了。”   秦照尘皱紧眉:“问什么?”   “自然是问案。”时鹤春相当小心眼,锱铢必较、以牙还牙,“秦大人,下官忙着祸乱朝纲呢,要是没好处可捞,何必走这一趟?”   秦照尘盯着那只手,那只手也一样苍白细瘦、经脉隐隐泛青,时鹤春的手里变出块金腰牌,随手抛了两抛——这是钦差的腰牌,   时鹤春是来查他的钦差。   ……时鹤春怎么会是来查他的钦差?   秦照尘哪怕把脑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像逼着一阵风去犁地、一场雨去催老天出太阳。   以时鹤春的任职,要把查案的名头抢过来,拿到手里……秦照尘这个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运作。   时鹤春也不告诉他,抛着钦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监牢,留他在原地怔忡发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紧。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换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挤走原本的钦差,抢下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后,归朝的秦王殿下彻查旧案,才终于能够从那些旧日卷宗里隐约知道,这个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讨好。   被时鹤春挤走的那个钦差,原本是要杀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势力,做了无解的死局,做成铁板钉钉的百口莫辩,要把碍事的大理寺卿推下万丈深渊。   可谁也没想到,深渊底下还守着个时鹤春。   ……即使这时候的奸佞,还远不是后来势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时鹤春本来只是想捞钱,没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这个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给他惹祸。   时鹤春用尽了手段,把能动用的底牌动了个遍,硬抢下这枚钦差的金牌,硬保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大理寺卿。   为了这个,时鹤春个把月没怎么睡过囫囵觉,上下奔波打点,做了查案的钦差后,又满不在乎地顶着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开了一桩死案。   ……   官复原职那天,秦照尘站在朝会的班列之中,看着另一头远远站着、揣着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时鹤春。   笑吟吟看他的时鹤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怀心思,无数视线之中,他只看见一个人,一双眼睛。   透彻黑净的一双清凌眼。   时鹤春负着手,像是没听见无数弹劾抨击,很畅快欣慰,遥遥望着他,透出秦照尘从未见过的潇洒气度。   ……那是天上火的潇洒飒然,不参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温的檀香。   这种潇洒飒然,慑得秦照尘心惊肉跳,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里面看出畅快死志。   朝会散尽,秦照尘被留下受赏,作压惊抚慰。   时鹤春并不等他,走出宫门扬长而去,上了时府阔气豪奢的马车。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开窍。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种惊惧下,抢下玉阶,追上那辆马车,死死拉住车辕:“回宫,去太医署。”   车夫吓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尘厉声催促:“回宫!”   躺在马车里的时鹤春苍白仰着,半分不见朝上风采,心口冰冷脉象衰微,只是短短这一段路,就闭过气去四五次。   太医署忙成一团,银针层层沿着穴位布下去,苦涩的汤药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强算是稳当下来:“秦王殿下……”   秦照尘这个王爷不过是个虚爵,平时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场,下狱获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唤得动太医院。   秦照尘心神恍惚,接过那一碗药,请辛劳大半日的太医们歇息,去看醒转的时鹤春。   醒来发现仍在人间的小仙鹤,其实有些失望,正对着窗外残柳赌气。   秦照尘不敢看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边,小心喂他喝药:“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时鹤春头痛,闭了闭眼睛,勉强咽下一勺药:“忘了……”   ……这次秦王殿下没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   秦照尘没有发脾气的立场和底气,只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药汁,吹到不烫,喂给时鹤春。   时鹤春喝得很勉强,但只是因为不饿。   心脉太弱,牵连胃气衰竭,因而吞咽艰难。   时鹤春并不嫌药苦,药他喝得多了,比这苦的也有的是。   “我们不闹别扭了。”秦照尘攥着手中瓷勺,低声说,“行不行?”   时大奸佞相当记仇,听见这句话就立刻摆起派头,冷冷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尘说:“你要是在家睡不着,就去我府上睡。”   这话叫时鹤春怔了下,睁开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个奸佞……以后就更是了。”   这钦差当得倒行逆施,该干不该干的,时鹤春可全都做了。   秉公执法的大理寺卿本该被他气死。   秦照尘闭上眼,他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摇头。   “觉得对不起我,想报答我?”时鹤春又猜测,“用不着,我做我高兴的事,你别让我教坏了。”   秦照尘也不是想报答他——秦照尘也不会被他教坏。   他们两个还是不可能走一条路。   今后日子还长,秦照尘大概还是会被他气死,还是会找他吵,他们之间可能还会有数不清的误会分歧。   他们会越走越远,早晚势不两立……但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现在不重要。   秦照尘只是意识到……他没法承受“时鹤春会死”这种可能。   不论时鹤春是奸佞还是忠良,是小人还是君子,时鹤春是时鹤春,他没法看着时鹤春就这么把命胡乱挥霍完了。   “我没在挥霍。”时鹤春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他,“照尘,我活着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尘仿佛被这些话冻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实在太过失魂落魄,时鹤春看了他一阵,还是闭了闭眼,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时鹤春妥协地说,“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遥度日。”   秦照尘立刻摇头,他再不管了。   时鹤春要怎么逍遥、怎么享受都行,他不会再阻拦半个字。   时鹤春看着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就又变回桃花树下木讷的小和尚。   时鹤春忍不住笑了:“怎么忽然对我这么好。”   秦照尘就更说不出话——他只是带时鹤春看病、在这里和时鹤春说话、答应不管时鹤春了……这就算好么?   这样想了一会儿,他才茫然地察觉到,似乎的确算。   比起这两年的淡漠、无视、横眉冷对……的确是的。   时鹤春又没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没有能说话的人,除了家里越来越不清醒的母亲,时鹤春就只有他了。   他同样也只有时鹤春,但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伸张的正义,还有大理寺,日子并没那么空。   秦照尘伸手,把这个单薄的奸佞抱进怀里,隔着衣料,慢慢抚摸时鹤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时鹤春在这样的碰触里闭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终于微微发抖,他的小仙鹤特别不高兴了,把水汽恶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领子上。   “没那么简单。”他的小仙鹤低声敲诈勒索,“要我活下来可不容易……你得送我个酒壶。”   秦照尘像是被这句话赦了,一颗心重重落地:“要什么样的?”   “不大的。”时鹤春说,“银的,得漂亮。”   银酒壶昂贵,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尘没这么多俸禄,但受了些赏,可以卖掉换钱,王府里也还有东西可变卖。   他打算拆间屋子,让人把雕花梁柱卖一卖……都是好木材,值几个钱。   这些事回府再合计,秦王殿下什么都不说,只是答应他的小仙鹤:“送你,再送一坛好酒。”   时鹤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胳膊:“带我回家吧。”   秦照尘有些犹豫,太医说时鹤春生机微薄、心血耗费太甚,最好再待在太医署,留观一个晚上。   但时鹤春不乐意:“有什么好留观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觉。”   秦照尘不忍心违拗他,纠结片刻,还是脱下外袍将人裹了,放轻力道小心抱起来。   时鹤春心满意足,很高兴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着了。   ……   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做出后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时间,来慢慢弄清这份后悔。   因为它只不过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乱糟糟的命数里,被数不清更深重的遗憾压下,转眼就不见踪影。   要等时过境迁,要等被凌迟的一颗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尘终于约了孤魂,能去一趟戏园子。   要等三壶酒淹没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场戏把心底的念头全牵扯出来……   ……到这个时候,秦王殿下才终于能想清楚,时鹤春那时候说的“带我回家吧”,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美滋滋睡醒过来的小仙鹤,一看见灯火通明、雕梁画栋的时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尘低声说。   他知道现在解释已经没用了,他只是没法控制这些话自己涌出来。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时鹤春不该住那种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鹤不该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该。   秦照尘甚至还要再拆一间房子,难免乱七八糟乌烟瘴气,怎么能给时鹤春住。   秦照尘刚摆脱牢狱之灾,一身的晦气,怎么能带时鹤春回府。   这么多的话,为什么现在能说,当时就不能?   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解释,为什么不对时鹤春说呢——就因为一句苍白的“说不出口”?   这些话说不出口,为什么伤人的话又能说出来,为什么非要说那个“不是”……不是什么?   时鹤春难道不是正人君子?   时鹤春难道不是他最该护住的人?   ……   淡影大概没见过大理寺卿说这么多话。   淡影被他扯着,没睡着觉、没赏着景,听大理寺卿结结巴巴供陈罪行,不得不听了一路。   淡影叹了口气,在他袖子上写:说这个干什么?   “我……我认识了位孤魂兄,佛塔里的。”醉昏了的大理寺卿语无伦次,仓皇解释,“是他当头棒喝,我想……”   秦照尘又说不出话了,肋下的刺痛变得鲜明,几乎像是伸出一根荆棘,穿透他的胸膛。   ……想什么,想向时鹤春解释?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时鹤春已经死了,死之前的时鹤春,不再需要“回家睡觉”,也不再需要“回家”。   被命数暗算,不慎跌落红尘的灵鹤,终于用不着再受他牵累,就该立刻挣脱这具躯壳,立刻回天上,去过真正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听见很轻的叹气声。   这叹气声他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刻骨,这一年里,偶尔恍惚听见,就再难迈得动脚步。   就忍不住想……去看看那壶好不容易凑够的毒酒。   这次有人不准他看,淡影逐渐凝实,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乱喝酒。   “秦照尘。”那道声音对他说。   时鹤春说:“别急着替我做决定,你问问我想要什么。”   ……这是时鹤春临死前对他说的话。   在一年后,这话终于化成利剑,当胸穿透大理寺卿,将一块愚不可及的榆木钉死,动弹不得。   秦照尘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发着抖,嗓音沙哑艰涩得要命,吃力至极地仰头看他的小仙鹤:“……要什么……”   他看见时鹤春的影子……他看见时鹤春。   秦照尘挪不开眼睛,时鹤春格外认真的眉眼,澄明俊秀,仿佛翻不尽的漫漫山峦。   “要睡一宿好觉。”   他的小仙鹤想了想:“要一点好日子。”   这话将大理寺卿的心肺脏腑搅碎。   秦照尘闭上眼,咽下喉咙里的浓浓血气,抱住身上的影子,把这道影子填进怀里。   他是做了多无可救药的错事……   这样简单的答案,他从未问过时鹤春。   这样简单就能得到的东西,他从未给过时鹤春。   ……牢中时鹤春死去多时的眉眼,又像是从他的记忆里浮出来了。   那是双至死也未曾合上的眼睛。   时鹤春有遗憾,有未尽的心愿,有想得却得不到的念想……来不及了。   青云路铺妥,来不及了。   秦照尘心神恍惚到极点,沉疴在这样的激痛中受震,一年前吐不出的心头血,就这么生生呛出来。   鹤家的小公子抬掌敲在他胸口,拿穴理脉熟稔流畅,飒然利落得叫人无法回想……这双手是怎么痛到绵软,连笔都拿不住的。   他的小仙鹤替他理顺了经脉,低头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满意,抬头看着他。   秦王踉跄起身,紧紧牵住那只手,不敢须臾松开:“走……”   时鹤春问:“去哪?”   “回去,回府。”秦王磕磕绊绊地说,“回家。”   时鹤春被他牵着,探头看了看外面的秦王府,下了马车。   做了鬼的小仙鹤穿着他亲手烧的寒衣,很漂亮、很神气,一个障眼法随手抛过去,就让车夫看不清后面的情形。   秦照尘带着漂漂亮亮的小仙鹤回家,睡一宿好觉,过一点好日子。   他偷来一场求不得的梦。 第44章   这一年过去, 秦王府也并没变气派。   还是寒酸,还是落拓,拆了换酒壶的那间房也还没重新盖起来。   唯一亮堂有人气的, 是时鹤春被抄家以后, 住的那一间屋子——房前有人洒扫, 檐下挂着风灯, 那一株梅树依然在门口。   拖着他的小仙鹤回家的秦王殿下, 察觉到手上力道变化,也停了脚步,看那株梅树。   做了鬼的时鹤春抱着膝, 蹲在梅树边上。   梅树没能撑过那场大灾,死在暴雨里, 但也并没腐朽。   又是一年冬,死去的枝干依旧遒劲苍凉,无叶无花地立在院中, 隐有铁色。   ……   大理寺卿的确尽了力。   这一年, 秦照尘想尽办法, 依然没能救活这株梅树。   这原本也是寻常事。   这世上太多寻常事,比如一棵树撑不到开春, 就死在成涝的雨灾里,比如一个人熬不到江南, 就死在路上。   于是, 一个人坐在树下, 试着喝下冷酒的大理寺卿, 也会忍不住想……这是他该得的。   他错失了太多, 忽视了太多。   请来救树的人救不了树,遗憾叹息, 说这树掉叶子时就该留神。   掉叶子时就该留神;叶子发得晚就该留神;花开得没那么精神、没那么盛,没力气漂亮的时候,就该留神。   除非被拦腰砍伐、连根撅起,否则一棵树是不会立刻就死的,一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   如果没注意到这个漫长的过程,那自然就救不回一棵树。   自然就留不下一个人。   “有什么好看?”做了鬼的时鹤春自己停下看梅树,发现秦照尘居然也停下,就又宽以待己、严已律人地挡着他,“别看,别看。”   秦王殿下很听话,顺从地收回视线,被他的小仙鹤熟门熟路牵回房。   这一年,这间房都空着,没人来住,也不可能会有人来住。   但按秦王殿下的吩咐……日日有人收拾,擦拭灰尘清理洒扫,被褥隔几日便要一晒,地龙暖炕也不知心疼钱地烧着,依然舒服暖和。   这其实就足够了,时鹤春其实很好养活。   很好养的小仙鹤,第一喜欢亮堂、第二喜欢暖和,第三喜欢舒服的床榻。   看见铺得厚实软和的暖炕,飘飘荡荡的人影就扔开秦照尘,相当惬意地躺进去,结结实实抻了个懒腰。   秦照尘的视线跟着他,也被灯火染暖,坐在榻边,伸手替他整理被褥枕头:“能睡得着么?”   他不知道做了鬼还能不能睡觉……但做了鬼以后,大抵是没法再痛痛快快吃人间的吃食的。   那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被时鹤春在手里颠倒来颠倒去,从热转凉,变得塌软不好看,依旧没能顺利吃进口。   回家的路上,小仙鹤因为这事不太高兴,盯着窗外不说话,还不准秦照尘扔:“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当初被秦大人耳提面命,终于找到了机会,时鹤春就锱铢必较地还给他:“秦门糍糕凉,路——”   路也没有冻死骨,过去时府最钟鼓馔玉、琼厨金穴的时候也没有。   为免大理寺卿唠叨,时府的人就差打着灯笼,满京城排查快冻死的骨,拎去工坊街灌粥活命了。   所以大理寺卿也无话可说。   被唠叨的大理寺卿,默默伸手,接过三块冷透的糍糕,自己吃了。   做了鬼也不放过他的奸佞这才满意,又往秦大人身上不知抛了什么神通,帮他克化沉甸甸压在胃里的糯米。   “觉能睡。”躺在床上的人影枕着胳臂,陷在软和的厚裘里,“秦大人呢,就这么坐着?”   秦照尘苦笑,他这一身醉醺醺酒气,总要去沐浴换衣,弄干净了才配哄小仙鹤睡觉:“不坐着……我去换件衣裳,时——”   他想配合时鹤春,可“时大人”三个字到口中,却骤然漫开一片苦涩,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不该这么称呼时鹤春。   因为大理寺卿生性迂直方正,不会开玩笑,不像时鹤春念“秦大人”的时候,悠然打趣,听之竟别有亲近。   秦照尘说出的“时大人”,是自此分道、不相与谋的“时大人”。   所以不怪狱中那夜,时鹤春在这三个字里怔住。   秦照尘后来听时府的人说,那一宿大人没回房睡觉,也没去听戏。   时鹤春抛着那个钦差的金腰牌,靠在梅树上喝酒,冷酒灌下去,呛了更冷的风,咳了一宿,天亮就换朝服进了宫。   “……时小施主。”秦照尘喉间苦涩愈浓,垂了头看他的小仙鹤,低声说,“自己先睡,不会有人打搅,想怎么睡都行。”   做了鬼的时鹤春打量他半天,就又奇道:“对我这么好,有事求我?”   秦照尘在这句话里闭上眼。   他对时鹤春不好,半点也不好,他什么也求不了时鹤春,奈何桥没有回头路,人死不能复生。   他没办法求时鹤春活回来,所以没有事求时鹤春。   秦照尘勉强撑着摇了摇头,替时鹤春掩好被褥,就仓促起身,踉跄着出门。   沐浴而已,用不了多少工夫,换衣裳也一样。   秦照尘洗净身上酒气、换了干净旧衣,醉意却反而更浓。   原本被硬压下去的酒力,此刻全翻涌上来,化成无数细细刀刃,割在他身上,剜进他心口。   秦照尘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看见柔和灯光,看清那道熟悉刻骨的人影时,这种持续的钝痛终于骤然锋利起来。   他无法动弹,夜夜入梦的情景变真,反倒将他寸寸凌迟。   门在他眼前被打开。   从门里探出半个脑袋的,又是说睡觉却没睡的时鹤春,又是披着件外袍、手上还染了些墨的小仙鹤。   时鹤春飘着,又把他拖进来:“杵在门口干什么?”   桌上还是有散开的纸张,还是有尚新的笔墨。   时鹤春这次不等他问,主动跟他解释:“之前忘了,还有些清流没写给你。”   说忘了也行,说时间不够也对……说实在没力气提笔、没力气写那么多了,也同事实相符。   活着的时候,时鹤春的身体,几乎每一年的状况都比前些年更差些。   有过微弱的起色,也不过就是他和秦照尘不再闹别扭,刚重归于好那会儿——时大人睡得着觉了,饭也能稍吃多些,看起来像是好了几个月。   但经脉断绝、气海废用的身体,是难有什么真正起色的。十几日连绵不停的秋雨,就能叫时鹤春病得起不来身、拿不了笔了。   “正经清流——正人君子,你跟他们走动走动,谈一谈朝政,闲来饮酒赏花、清谈诗文,日子也不无聊。”   时鹤春扯着本朝的清流砥柱,把秦照尘拖进门:“放心,不是表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虚与委蛇那种。这些人是真的都看不惯我,一分钱也没给我送……”   时大人分辨善恶的法子简单粗暴,却从没错过。   和奸佞搅在一起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人。看不惯奸佞、宁折不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就给大理寺卿留下。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其实没少顺手保一保这些同样脾气死硬、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清流。奸佞当然要排挤异党,天经地义,没什么奇怪的。   时大奸佞定期就会找个花名册,扒拉扒拉挑一挑,把这些人打发去不会惹祸上身的闲职,给这一批榆木疙瘩留条命。   这样有朝一日,也能给大理寺卿解解闷,别把日子过得那么无聊。   ……   临死那会儿,时鹤春身上实在太难受了,要处理的身后事又不少,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   死后清闲了,大奸佞才一拍脑门,重新想起来:“你记一记,回头找他们去玩。”   秦照尘站在桌旁,看着那些铺满墨迹的纸,每看清一个字,仿佛都有骨骼跟着碎裂。   “我不去。”秦照尘低声说,“不去,小施主,我不想去。”   他说不了成句的话,他想告诉时鹤春,这些人看不惯你,那我也看不惯他们。   去他的清流,爱是什么是什么,跟他没关系。   秦照尘想告诉时鹤春,他谁也不想找,谁也不想见。   这一年他终于懂了时鹤春的煎熬,明白了时鹤春一个人坐在戏园子角落,是什么样的心情。   于是他就更想不通,时鹤春一个人,是怎么支撑了这么久的,这么难熬的日子,是怎么撑了这么久。   ……时鹤春察觉到他的异样,把他拉回灯下榻边,仔细看他的神色。   时鹤春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师父。”   那力道实在很温和,秦照尘茫然着吃力抬头。   落在他身旁的小仙鹤,陪着狼狈的大理寺卿,摸了摸苍白湿冷的脸颊,那只半透明的手替他拭了泪:“那就不去。”   “我以为你们会意气相投。”时鹤春说,“要不是,那就不去,这有什么。”   死了的时鹤春依然琢磨不明白,扯了扯他的脸,很操心地念念叨叨:“那你究竟跟谁意气相投……”   秦照尘这人出尔反尔,过去还跟他啰嗦什么正人君子、管鲍之交,这就又矢口不认了。   时鹤春想不明白,但他一向不为想不明白的事烦恼。   时鹤春不飘了,伸直双腿舒舒服服躺在榻上,扯着秦照尘也躺下。   这是当初为了养被抄家的奸佞,秦王殿下紧急叫人重砌的暖榻,格外宽敞,躺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几乎占了房间一半。   这样到了冬天,铺上被褥绒裘,就不会冷……病到连起身都难的时鹤春,就能在榻上多扑腾几圈。   秦照尘慢慢伸手,把时鹤春抱进怀里。   眼前是深夜归家的故人,怀里只有一片冷寂,轻飘飘不含分量,森森鬼气冰凉如水。   秦照尘轻声问他的小仙鹤:“怎么回天上去?”   时鹤春还在念叨管鲍之交,被跳跃过远的问题问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秦大人问的是什么:“等你好了,我就走了。”   秦照尘现在这情形,无疑称不上“好”。   袖子里随时揣着毒酒,自己住的地方黑灯瞎火,连暖榻也不烧,深居简出的秦王殿下,称不上一个“好”。   秦小师父很有慧根,听懂了,闭上眼轻声说:“我还在拖累你。”   “……”时鹤春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没有。”   时鹤春说好话哄他:“怎么就不能是我放不下心?算不上拖累,小师父,我们两个没谁拖累谁。”   秦照尘不睁眼,起伏不定的胸肋在这句话里悸颤。   他无法认同……无法认同这句话。   有些事,当初想不明白,后来就明白了,时鹤春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奸佞首恶的。   时鹤春只是想过好日子、想花天酒地逍遥度日,这不非得做大奸大佞,做个普普通通的奸佞就够了。   可大理寺卿这么能惹祸,再叫人盯上、再叫人杀了怎么办?   再当一次钦差,时鹤春这条命怕是就要糟蹋干净。   所以时鹤春走上另一条路。   那一场牢狱之灾,时鹤春将秦照尘由死地硬生生拽回生路,自己也彻底坠进那条翻云覆雨的佞臣道。   然后他们两个就一直这么走下去。   “就是没有。”他的小仙鹤不太高兴,“别用你那堆破规矩套我,俗,烦。”   时鹤春做了鬼都想睡觉,困得不行,闭上眼睛:“没谁拖累谁……我高兴看你活着,照尘。”   没谁拖累谁。   都是自己伸手,把另一个人生拉硬拽拽住的。   时鹤春对大理寺卿最大的意见……也无非就是没早早一剑捅了他,没给他个舒舒服服的死法,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就连这一件事,其实也犯不上记恨很久,反正大理寺卿给他烧了不少漂亮衣服,就算扯平。   心无杂念的鬼魂蜷在大理寺卿怀里,不过一时半刻,就当真睡着,身影逐渐转淡。   秦照尘睁着眼,看着墙上跃动烛火,挪动手臂,落在他的小仙鹤背后,小心拍抚。   小仙鹤睡高兴了,神色惬意舒展。   秦王也被醉意拖进去,坠进无梦的沉眠。   ——————   翌日一早,酒醒了的大理寺卿,一个人从榻上醒过来。   桌上是空的,梦里那些折磨得他筋骨生疼的纸不见了,梦里的时鹤春也暂时不见,他像是酒醉后一个人回来,在这间屋子里睡了整夜。   秦照尘坐在榻边,怔怔坐了一会儿,直到袖口被看不见的力道拽了拽,才回过神:“……孤魂兄?”   “孤魂兄”:“……”   秦大人这脾气相当迂直固执,认定了孤魂兄,那就是孤魂兄,除非鬼魂白天也能随便现身。   但秦大人实在清贫得身无长物,系统翻了一宿,也没翻出什么能兑见鬼权的东西。   孤魂兄就孤魂兄吧,至少秦照尘对着孤魂不做哑巴,能说得出无法对时鹤春说的心里话。   这么随口聊聊天,也能稍微开解些大理寺卿,消一消秦照尘胸中的郁结块垒。   “阁下有无急事?”   大理寺卿小心询问:“下官……想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京郊,下官有银子。”   秦照尘想请萍水相逢的孤魂陪他去街上走走、再去一趟郊外。   他掏银子租用马匹,掏银子买酒水甜汤……鬼魂吃不了东西,酒水甜汤还是能喝的。   孤魂兄倒不是不陪他,就是想问:你自己去不得?   秦照尘看着桌上多出的蘸水字迹,点了点头。   他自己去不得。   他曾和时鹤春走过京中的每条街巷,京郊山崖下的酸枣树上,还挂着时小施主的风筝。   若是办事办案,匆匆走过也就罢了……闲下来,心头空荡,处处皆是故人身影。   “我们和好……”大理寺卿低声说,“我们和好以后。”   秦照尘慢慢地说:“他心情很好,趁着授衣假,拉下官出去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朝中每逢九月,官员就有十五日的假期,用来置办过冬物事。   大理寺卿日理万机,从没休过这十五日的假——毕竟犯案的人又不会因为放假就收敛,案子是办不完的。   唯有那一年却不同。   赌了两年的气,因为时鹤春的一场急病,秦王殿下被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不理他了。   于是就这么和好,像是那两年的裂痕不存在,像是他们从未如同陌路。   于是时鹤春理直气壮,叫人拿轿子抬着,跑去秦王府敲门,找秦王殿下一起上街,去购置入冬的衣物炭火。   于是……王府上的管家,也总算有了胆量,小心翼翼告知小王爷,府上入不敷出许久了。   府上的房顶是时大人掏钱修的,干涸的井是时大人掏钱重挖的,马车坏了的那个轱辘是时大人掏钱给换的。   有段时间甚至连府上的米面青菜……都是去时府后门,一文钱一车拉回来的。   两袖清得有点漏风的秦王殿下:“……”   “殿下从小长在庙里,不懂这些琐事,本来也难免。”管家缓着语气劝,“时大人科举时缺的那百两纹银,是殿下拿的,这事时大人也一直记着。”   秦王府本就败落得差不多,秦照尘还俗回府时,就已经不剩什么能管事的长辈。   幸而秦王这个无职无权的虚爵还没被褫夺,一直虚悬着,等秦照尘及冠能袭爵了,才将将落下来。   当时的秦王府也就剩下一百多两银子,全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世子拿走,供了时鹤春读书科举。   府上人都忧心忡忡,以为定然难免从此断齑画粥、缩衣节食了……却没成想时小相公那么快就逢云化龙,一路青云直上。   如今彻底翻过来,落拓到拆东墙补西墙的秦王府,靠着时府接济度日,回头的银子又岂止百两——连下狱的王爷都叫神通广大的时大人捞了回来。   府上人人觉得庆幸,都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们殿下和时小相公,想来是解不开的缘分。   管家觉得他们王爷得承情。至少时大人都砸门了,得陪养着王府的时大人去逛逛街:“您身上这件衣裳,还是时大人给买的呢。”   两袖都不剩的秦王殿下:“……”   “去罢,去罢。”管家给王爷塞荷包,“殿下好好陪时大人。”   老管家一把年纪,被时大人威胁,敢把这些事告诉“那块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就再也不给府上补屋顶了。   如今王爷虽然还是木头……至少不算是“冷冰冰烦死人的破石头”了。   管家反复衡量,还是悄声说了这些事,又给王爷出主意:“给时大人买个暖炉,天冷了,在手里拿着也暖和,不好么?”   ……   孤魂兄也想不通:对啊,不好么?   秦照尘就没给时鹤春买过暖炉,一个都没买过,时鹤春抱着的小暖炉都是自己买的。   光拿皮货缝暖水袋有什么用,那东西叫冷风一吹,转眼就凉得冰手了。   大理寺卿苦笑了下,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去店里,给他看自己其实早就挑中了、一直攒着钱想买的小暖手炉。   不算多精致,胜在朴拙颇有古风,镂空花纹是幅《松鹤图》,别有几分韵味,那一只小鹤振翅欲飞,栩栩如生。   孤魂兄就更想不通了,这暖炉多好看,干什么不送:你怕他不收?   秦照尘摇了摇头:“下官的月俸……是三十一石米。”   本来是三十五石的。   但大理寺卿刚直,断案不知变通,隔三差五就要被人报复弹劾,林林总总罚俸下来,也就剩下三十一石米。   折绢一匹、银子六两、宝钞两百贯。   这样一个暖炉就要七十六两纹银。   秦王府还有一府人要养,又不能喝西北风。   大理寺卿已经不吃肉、不吃菜、每天只喝小米粥,拼命攒了。   孤魂兄:……   廉洁奉公的大理寺卿,咬牙攒了一辈子钱,没来得及给纠缠一生的宿敌买个漂亮的小暖炉。   说心酸的确心酸,说叫人哭笑不得……也是真哭笑不得。   秦照尘自己都觉得好笑,摸了摸那个暖炉,低声向他的小仙鹤保证:“来生……不做官了。”   不做官了。   去做个账房、做个师爷,做个给人写墓碑的。   他听说写墓志铭很赚钱,赚润笔费,也能攒够钱给他的小仙鹤买个漂亮暖炉。   他怔忡站着,时鹤春给他买的那一袭冬衣早已穿得半旧,胜在针脚细密、布料厚实,仍能御寒。   秦照尘引着萍水相逢的孤魂兄,去摊子上,要了两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又买了块饴糖掰碎了,一小块一小块放进去。   时鹤春不爱吃饭,非得喝粥的话,就一定要这么吃。   ……   那天来砸王府门的时大人,其实还病得自己起不来。   病得手都抬不起来的人,用厚实大氅裹得严严实实,拿轿子抬着,还要靠着软枕才不倒下去。   秦照尘看得心焦,看时鹤春实在闷得要上房了,也只得赶了府上破马车,带时施主出去逛街:“想去什么地方?”   时鹤春只是想拽他出门玩,也没想过要去什么地方:“你看着走……去哪儿不一样。”   秦照尘皱眉:“怎么会一样?”   时鹤春自己坐不稳,没骨头地靠在大理寺卿身上,掀开眼皮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闭上。   秦照尘整个人都不敢轻易动,小心抱着他,沉默一会儿,慢慢反应过来:“……家里又不安生了?”   时鹤春笑了笑:“我病成这样,母亲怎么受得了。”   秦照尘的手在袖子里攥得颤了颤,不自觉地抱紧时鹤春,像是想要把人抢出来。   从哪抢出来,他也不清楚,或许是时府,或许是命数。   时鹤春身上酸疼难熬,被他这么紧紧抱着,反倒舒服了点,慢慢呼出口气:“去京郊吧……去透透气,今天不逛街了。”   反正逛街也逛不动,秦大人什么都买不起。   还不如等回头采买的时候,时府一样买两份,一份直接送到秦王府上,更省时间。   时鹤春说要拉着秦王殿下买寒衣,也不过是个借口。   只不过是……越发肆意妄为的奸佞,已不敢再像两年前那样,二话不说闯进秦王府,扯着小世子出门逛街玩了。   买寒衣置冬货算是办正事,日理万机的大理寺卿无暇去,回绝了也没什么的,改日再约就是。   若是兴冲冲上门找人,再被当面拱手谢客、关门落锁……再这么来上几次,以时鹤春如今的病势,大理寺卿就真得去时府吊唁上坟了。   时鹤春咳嗽了两声,把喉咙里的血气慢慢咽下去,不吓唬没见过人吐血的秦大人。   时鹤春闭着眼嘟囔:“你还说,等我考中了,就来京郊放风筝还愿,谢菩萨庇佑。”   两年过去,这愿也没还。   时鹤春自己放了个风筝,没放好,掉到山崖底下去了。   秦照尘收紧手臂,用大氅将人裹紧,悔得胸口生疼:“什么样的风筝?我去捡。”   “捡什么,下头全是酸枣树,一扎一身血。”时鹤春笑了笑,他如今精神头很弱,支撑了这半日已极疲倦,闭上眼,“带我去吹吹风……就行了。”   马车还没到京郊,时鹤春就昏睡过去,这样昏昏沉沉睡了一路,盗了一身的虚汗。   秦照尘哪敢让他吹风,叫马车在郊外停下,小心翼翼抱着人躺好,自己下车去看了看那个风筝。   原本应当是只花里胡哨的小彩鹤……大概是鹤,让时鹤春自行创作发挥过了,想必相当的色彩斑斓。   两年过去,这些本该艳丽斑斓的颜色,早被雨打风吹净。风筝也早就被刺破多处,又被山风撕得支离破碎,只有骨架还是原状。   秦照尘不敢去捡,不是怕悬崖危险、酸枣多刺,是那风筝看得庙里出来的照尘和尚心惊肉跳。   恍惚里,在他眼前坠崖的,仿佛不是风筝……仿佛是时鹤春。   反正也没人牵着了,叫山风胡乱刮一刮,没风了就一头栽下去,任凭利刃刺穿、风吹雨打,就留在山底下。   有人披着大氅,叫车夫扶着,慢慢走到他身旁:“想什么呢?”   秦照尘倏地回神,这次是真被吓得魂飞魄散:“你怎么下来了?”   “下来看看你。”时鹤春皱着眉,看浑浑噩噩的大理寺卿,“醒神。”   秦照尘被他冰冷的手指按住眉心。   秦照尘醒过来,不由分说抱起这个乱跑的人,几步就跑回马车,片刻不停跨进车厢:“胡闹!以后去哪都和我说,绝不准——”   他这样说了几句,觉得自己语气太重,迟疑着停下,却发现怀里的小仙鹤居然听得美滋滋,神色甚至还很高兴。   秦照尘有些头痛:“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高兴我的,你管我干什么。”时鹤春彻底摊开手脚,舒舒服服赖在大理寺卿身上,“诶,我去哪都得和你说?”   秦照尘还没来得及说话,时鹤春就扯住他的袖子:“我想去听戏,走吧小师父,去听会儿戏。”   秦照尘今日打定了主意陪他,攥着袖子里那个惨兮兮的五两银子的荷包,狠狠心点头。   时鹤春奇了一声,得寸进尺:“我还想去逛一逛酒坊。”   “闻闻酒香无妨。”大理寺卿如实禀告,“买不起。”   时鹤春瞪大了眼睛,看了他半晌,按着肚子笑得发抖,险些就从秦照尘怀里栽下去。   他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就又咳嗽。这咳嗽来势汹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口中已全是血腥气。   秦照尘眉峰蹙得死紧,紧紧抱着他,小心替他拍背:“怎么咳成这样?”   时鹤春摆摆手,把那口血咽回去,摸出新从秦王殿下这勒索的小酒壶,灌了几口酒。   “没事。”时鹤春早就咳成这样了,不是什么大事,不打算叫秦照尘知道,“走,闻闻酒香去。”   秦照尘其实想叫他回家歇着,可一想起时鹤春府上那些闹心事,这话也劝不出。   ……他甚至想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生性规矩到迂讷的秦王,不知道能以什么名头、什么借口,把时鹤春带回秦王府。   这一路上,时鹤春还在不停突发奇想,向秦王殿下禀告想去的地方。   时鹤春想去茶楼,想去工坊街,想去糕点铺。   时鹤春想去城隍庙,想去算命摊。   时鹤春想去江南……   “……”大理寺卿一共就五两银子:“时大人。”   这次这个“时大人”叫得就动听,时鹤春笑得又咳,这次再忍不住,翻天覆地咳软了胸肋,几口血接连呛出来。   “别怕,这是淤血,大夫催着我吐出来……催了好些天了。”时鹤春闭着眼睛,空出只手拍秦王殿下,“我这是心有郁结,如今没了。”   秦照尘被他唬住,死死抱着软在怀里的时鹤春,低声问:“跟我回府歇一日,行么?”   时鹤春当然乐意,唰地睁开眼睛,半点看不出是个刚吐血的人,一把扯着他:“你说的。”   ……   想起这些事,就好像凌迟之余,又有飘香的新酒佳酿浇下来。   秦照尘请萍水相逢的孤魂兄陪着自己,又重新走了茶楼、工坊街和糕点铺。   又去城隍庙进了香,去算命摊测了测字。   秦照尘给时鹤春买了新茶,买了几斤时大人最喜欢的糕点,买了工坊街上的陶埙竹笛、又买了个风筝。   秦照尘拎着这些满满当当的东西,站在城隍庙前,看着掌心的一个“鹤”字,怔怔出了会儿神。   算命的对着这个字,测他有天降横财。   半准半不准,横财不是天降的,是前些天打井,从地下挖出来的。   ……挖出了个据说是秦王府的旧库,这也是为什么,大理寺卿最近烧寒衣、买纸墨,显得好像很有钱。   秦照尘慢慢收拢手掌,将那个字藏起来。   他定了定神,对萍水相逢的孤魂兄说:“在下……想去江南。”   孤魂兄:……   大理寺卿腰间的官府印信,被一阵风拎着晃了晃。   秦照尘低头看清,笑了笑,扯下来抛进枯井,攥着袖子里那壶酒:“在下想去江南。”   倘若有幸……有孤魂作伴相陪,能陪他聊聊过往,看他写时鹤春的传记,路上大概会不寂寞些。   倘若没有,那就一个人去。   孤魂沉默了良久,久到风起天寒,久到日落西山。   孤魂在他袖子上写:可。   孤魂写:秦大人。   孤魂写:去江南要三千两。   秦大人:“……”   ……   庄忱就知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秦王殿下,根本不知道出一趟远门要花多少钱。   穷成这样了,时鹤春给他留的那些银子,秦照尘还不肯动。   时鹤春当初假托“秦王府旧库”,一共也就埋下去了五十两银子……是当初科举的钱没花完。   时鹤春本来想着,哪天挖出来,逗秦小世子开心的。   谁知道本朝的清流砥柱能穷得这么惊天动地,一个暖炉都买不起。   ……   足足五十两雪花银。   五十两啊。   可把大理寺卿厉害坏了。 第45章   知道了下江南少说要三千两, 大理寺卿回家的路上,说的话就少了很多。   孤魂兄于心不忍,给他写:走过去也行。   盘缠实在不够, 照尘和尚其实还可以化缘。   一路化缘, 慢慢走过去, 或许心里也会慢慢变得好受。   佛法是渡人的, 当初小和尚这么教时小施主,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孤魂:这个花的钱少。   秦照尘回过神,笑了笑, 摇摇头:“在下……没在想这个。”   他并不真为银子发愁。   时鹤春已经不需要那个暖炉,不必买了。那么除了府上人生计口粮, 就没什么地方,还非得要银子。   至于江南,就像孤魂说的, 一路走过去也没什么不行, 要走的不过是条江南路。   路而已。   这世上最艰难的路, 他和时鹤春也走过,走到了头。   秦照尘也没在想佛法。   虽说有些时候, 照尘和尚也会忍不住想,倘若他不还俗、不回秦王府, 不硬要踏入这条红尘道, 此后的世事会是什么样……   或许时鹤春不必护着他, 就做个寻常的、不高不低的佞臣……也或许时鹤春当官当腻了, 发现原来花天酒地也没意思, 就跑去江南当富家翁。   时鹤春是一定很会挣钱的,到时候一定也比做和尚的有钱的多。   在江南烟雨里当了富家翁的时施主, 一定也看不下去疾苦,忍不住施粥救人。   救了人以后,又要把由头往他身上甩,说是和尚念经念得头疼,说这些粥铺是秦大师父慈悲为怀讨来的。   ……   每每有这样的念头,秦照尘就会放下手里的事,多想一阵。   他对时鹤春太过熟悉,风采举止历历在目,不消太费功夫,就能想出那该是多潇洒恣意的一只灵鹤,在烟雨亭台间自在逍遥。   这在佛法中,算是我执未破,算是妄念深重。   所以秦照尘也只有太想喝那壶酒的时候,才允许自己想一会儿,然后把酒放回去,继续做该做的事。   如今该做的事,差不多算是做完了,秦照尘不想再管佛法,也不想再做大理寺卿。   他方才是在想,府上的人事安排得是否妥当,倘若这就走,有没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孤魂大概是听得皱了眉。   一阵风卷地上浮尘,给他写:才一年。   孤魂:秦大人要的世道,一年就妥当了?   秦照尘看着那些字,反思了一阵,是否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给萍水相逢的孤魂兄,也啰嗦了太多家国天下、国计民生。   ……没什么世道是一年能改的,这的确是大理寺卿心上刺,如今满打满算,只不过是将该杀的人杀净而已。   先破再立,这世道要转好,还要再兴科举、选贤臣,再扶一个清正刚直的首辅,定朝堂风气。   大理寺卿心里清楚,念头清明,只是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秦王殿下如今是正道魁首、清流砥柱,站在朝堂上,手底下的累累血债足以震慑宵小……倒是也可做一尊无心的怒目金刚。   可他偏偏有心,时鹤春保下了他一条命,也保下他一颗心。   这颗心茫然空寂,比小和尚午睡过了头,醒来时只身一人,大殿空荡漆黑、泥塑木像漠然伫立,那样举目四望的滋味,还要更难受。   因为那样举目四望的时候,角落里尚有一只小仙鹤,鲜活漂亮,得意洋洋地把他招过去,往他手里塞一把蜜枣佛珠。   这些话,秦照尘从未跟旁人说过,即便是昨晚,也不曾向夜归的小仙鹤透露半分。   他今日打定了主意要去江南,心头巨石松动,又难得有萍水相逢的孤魂相陪,故而能慢慢说得出来。   ……一念及此,秦照尘才发觉,身旁的孤魂许久没再写什么新的字。   秦照尘怔了下,试着开口:“孤魂兄?”   无人回应,风走得懒,几片迟落的寒叶叫霜打透了,慢悠悠飘下来。   或许孤魂在想事,或许孤魂有事先走了,也或许……孤魂晚上也是要回家的。   秦照尘这样想了一会儿,也就重新迈开脚步,慢慢往府上回去。   ——孤魂的确在想事,庄忱坐在树枝上,看着下面踽踽独行的秦照尘。   系统捡起那几片霜叶,飘到他身旁:“宿主。”   庄忱接过来,他如今是鬼魂,身上不带半分热意,本就枯干的叶片一到他手上,最后些许颜色也褪去。   系统按照庄忱的交代,飘进那口枯井里,把大理寺卿扔掉的官府印信捡回来:“宿主在想什么?”   庄忱说:“不该喝酒。”   就像时鹤春陪秦照尘下去放粮,在快死时说的……要是不喝酒,其实就不会和秦照尘走到这一步。   要是不醉着,时鹤春会是个相当标准的奸佞。   一呼百应法力无边,和要走清流正道的秦照尘彻底割席,嚣张放肆荒唐一生,再死在该死的时候。   可时鹤春偏偏不能不喝酒。   这具身体经脉俱断,要靠酒力舒筋活血,旧伤横亘狰狞盘踞,也要靠酒止痛。   按顺序排,这是庄忱接手的第二个世界,酒量都还没锻炼出来,这一辈子就直接叫酒泡透了。   一壶接一壶冷酒灌下去,醉到上头,总会有些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事,就这么忍不住做了。   于是留下来这样一个秦照尘。   “是我没处理妥当。”庄忱实事求是,拉着系统反思总结,“不该喝酒。”   系统飘在宿主身旁,心说这又怎么能怪宿主——谁来过这样的日子,能撑得住不醉不痴不嗔,做个无心不痛、法力无边的不坏金刚。   秦照尘都撑不住,正道魁首、清流砥柱,多少穷凶极恶的浊流都碾不碎的一颗铜豌豆,一样撑不住。   是这世道不好,这世道不让好人得偿所愿,不让有心的人活命。   系统不赞同宿主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好把那个印信擦干净,交给庄忱:“宿主。”   庄忱接过来,收进袖子:“走,去看看大理寺卿回家了没有。”   他从树枝上飘下来,看见一片长得很漂亮、红透了的霜叶,顺便拿寒衣的袖子垫着,给大理寺卿捡回去。   ……   日落月升,暮色消散进茫茫寒夜。   入夜了,回秦王府的就不止是大理寺卿一个。   秦照尘这条路走的缓慢,他心中有事,走着神只知迈步,直到察觉阴风阵阵,才倏地回神。   回家的影子一个,回家的人却不止。   漂漂亮亮的小仙鹤不知从哪冒出来,也不说话,学他背着手,学他踽踽行。   秦王殿下就又走不动,定在原地。   秦照尘胸口茫茫然剧烈起伏,眼里凝定着眼前身影,像是刚想起要怎样呼吸。   “想什么呢?”他的小仙鹤回头,弯腰打量他,“听说秦大人要去江南?”   秦照尘原本不敢告诉他这件事,被时鹤春点破,肩背微僵,咬了牙关,不敢胡乱说话。   他不敢让时鹤春知道太多,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扔了大理寺印信,不敢让时鹤春知道……他袖子里有壶酒。   莫非时鹤春交友广泛,与他白日所遇的孤魂其实认识?   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时候依然这么想,依然丝毫觉察不出不对劲。   但也只有榆木脑袋的大理寺卿,会在这种时候——在熬到云破月明、千古清名举手可摘的时候,偏要下江南。   “这一片的鬼都知道了。”时鹤春放过了大理寺卿,没叫秦大人一颗心跳破腔子、砸在地上,“听说你要一路化缘,一文钱不花去江南。”   大理寺卿:“……”   以讹传讹,不外如是。   他这才想起自己说这话时,是在城隍庙前,寒衣节刚过,只怕那里新鬼很多。   秦照尘去城隍庙上香,也是想请神仙保佑……不知这里的城隍庙认不认和尚上的香。   怕求得不妥,秦照尘特地多跪了半个时辰,请此地城隍庇佑时鹤春。   庇佑他的小仙鹤,别再疼别再冷,逍遥自在,想去哪玩就去哪,想喝多好的酒,随时就能开怀畅饮。   庇佑时鹤春别叫厉鬼欺负……这一条大概不会,时小施主不欺负厉鬼就不错了。   秦照尘匆忙伸出手,接住时鹤春甩过来的包袱。   照尘小师父从小被这么欺负到大,时小施主手不好,自己从来不肯拎东西,不耐烦了就往小师父怀里扔。   包袱极沉,又鼓鼓囊囊硬得硌人,秦照尘险些被压得坠摔在地上:“是什么?”   “银子。”时鹤春说,“挺好个江南,走过去可惜了。”   秦照尘怔了怔。   大理寺卿抱着怀里的银子,慢慢停下脚步。   “不是赃银。”他的小仙鹤蹙了眉,有些不高兴,停在他三步之外,“不污你清白。”   时鹤春人是死了,可手底下的那些商铺园子又没死,个个都是能挣钱的。   这些钱早被时鹤春吩咐了,说给大理寺卿、说给大理寺卿,清正廉洁的大理寺卿一年都没去拿,摆明了还是要同他这个奸佞划清界限……   秦照尘急声打断:“不是!”   时鹤春不动、他向前迈步,却仿佛这短短几步路怎么都走不完,他扯不住时鹤春。   “不是。”秦照尘急得喉咙发哑,咬字都艰难,疼得像是吞了刀子,“我不是……”   他过去从不知辩解,总觉得多说无益、说不如做,总归他又不和时鹤春分道,时鹤春心里定然明白。   有人说他和时鹤春势不两立,他不辩解。   有人说他是清流正道,不跟奸佞沆瀣一气,只怕心中嫌恶透了时鹤春——他想要争论,偏偏笨口拙舌,几句就被绕进去。   于是世人都说他们分道扬镳,都说他们早已决裂,是不死不休的宿敌。   时鹤春站在朝堂上,揣着袖子全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被哪个没脑子的清流指着鼻子骂,说秦大人如何清正,如何刚毅凛然不可侵,早晚手刃奸佞。   秦照尘过去心想,任他们说去。他和时鹤春心里都清楚,都不在乎,谁管世人非议。   ——到了如今,换他成了站在朝堂之上,叫飞短流长裹身的那个,才知这是种什么滋味。   原来这滋味这样不好受,仿佛举目茫茫,仿佛又回到那个午睡过头的傍晚……大殿空荡无人,漆黑冷寂,四面泥塑木雕,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菩萨不渡,金刚也不救,只有无边寒意临身,一刀一刀剐去身上血肉,剩个遁去妄念我执的干净空壳。   秦照尘听见时鹤春叹了一声气。   这一声叹,叫大理寺卿像是被大理寺的板子重重砸了,身体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不是……我从没这么想。”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的银子,别人不能抢……谁都不能。”   生来端方的大理寺卿,从没这么咬牙发狠过,瞳底漫开的淡淡血色,仿佛那一日的噩梦从未结束。   从未结束,他的小仙鹤死了,孤零零死在没人的牢里,没有漂亮衣服,没有银子。   什么都没有,一口薄棺一席草,被他亲手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谁都别想抢时鹤春的银子。   他也一样,他也不能动、不能碰,这是时鹤春的银子,要给时鹤春带走。   天上难道不用银子?倘若不用,那人间祭祀阵仗浩大,三牲六畜玉礼皮帛……花钱如流水,莫非全无意义?   秦照尘不信天上人间是虚谈,倘若是假的,他的小仙鹤要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要困在这冷冰冰的俗世里?   秦照尘不能这么想,只是稍有些念头,五脏六腑就被生生碾碎   “胡思乱想什么。”时鹤春摸摸他的额头,“我没说不是我的银子,你当这是给你的?”   秦照尘怔了半晌,低头看怀里的包袱,又抬头看时鹤春。   “你要我一边化缘,一边走着跟你去江南?”他的小仙鹤相当不满意,扯着他席地坐下,扒开包袱。   时鹤春拿出一锭沉甸甸的银元宝:“这是买车马的。”   时鹤春又往上摞了几个元宝:“这些买酒,要好酒,再配几个小菜。”   时鹤春又往上摞一堆金元宝:“这些买船……算了,租吧,租个漂亮的。”   时大奸佞不想听大理寺卿念叨啰嗦,更不想看秦照尘如今不念叨、不啰嗦,宛如一个锯了嘴的葫芦。   索性他直接定好,不叫秦大人为难:“我还没去过江南,你要去,不如带上我,叫我也看看夜里热闹。”   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他坐在郊外的草地上,被时鹤春扯着分家当,盘算怎么花,盘算怎么下江南。   这是大理寺卿穷尽心力不敢做的好梦……偏偏这好梦甚至不醒,枕着胳臂,躺在成堆的银子上,逍逍遥遥抬头看他。   秦照尘露出个极吃力的笑。   他小心地摸了摸时鹤春的脸,只觉仿佛将手浸入冰水,森森寒气透骨,仍是天堑般的人鬼殊途。   殊途又如何,时鹤春说了想去,秦照尘岂会不带他走:“不够。”   时鹤春觉得稀奇,这两个字有从两袖清风的大理寺卿口中说出的一天:“银子不够?”   “要的不够。”秦照尘说,“小施主不带个戏班子?再带丝竹管弦,美人歌舞。”   时鹤春蹲在地上,看着大理寺卿,冥思苦想一刻钟,想明白这是秦照尘在开玩笑:“……”   大理寺卿放声笑出来,襟怀畅快,笑声惊起寒鸦,绕树盘桓不散。   “走,我去置办。”秦照尘起身,收拾好那些元宝,打成结实包袱,“下次不要在野外露财,会招盗贼。”   早已死去的时鹤春背着手,飘在他身旁:“我怕盗贼?”   秦照尘像是看不见,他握住那只半透明的手,任凭这森森鬼气涌入体内、褫夺生机,任凭寒意无孔不入:“我怕。”   “贫僧爬个树都不稳当、翻个墙都翻不好,逃不利索,平白牵累施主。”   照尘和尚念了声佛号,自翻旧账,又对时鹤春保证:“等来世,我也去习刀弄枪,学一身武艺,随施主去做大将军,建功立业、开疆拓土。”   时鹤春摸摸他的脑袋,看着仿佛脱胎换骨、彻底换了个人的秦照尘。   秦照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这一生都从未有过。   ——不论是庙里循规蹈矩的小和尚,还是王府端方木讷的世子,还是宁折不弯到迂阔的大理寺卿。   还是如今无边寂寞、无边茫然,杀了不知多少人,立在朝堂之上再走不动的秦王殿下。   这一刻的榆木疙瘩,竟也离奇到仿佛骤然开了七窍,像是潇洒得如同殿上那个时鹤春了:“好么?施主,来世我们去打仗。”   “……好什么好。”时鹤春拍他脑袋,“小师父,打仗要见血,要杀生,你要气死佛陀。”   秦照尘被他一拍,也醒悟过来,笑了笑:“那就不当和尚了,时鹤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回家去。”   不当和尚,就用不着成体统,用不着对着赖在背上的时小施主念叨一路“不要乱动”、“授受不亲”。   也不当官,也不当和尚,陪时鹤春痛痛快快打够了仗,也不等什么功高盖主、猜忌临身,直接解甲归田去做富家翁。   就这么过一生再美不过的逍遥日子。   秦照尘的脚步轻快起来,像是生了风……他知道那时候使尽解数捞了他、险些赔上一条命的钦差时鹤春,殿上的时鹤春,为什么忽然那么高兴了。   自然高兴,戏台子上唱了——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他同时鹤春往江南去。   他不再整日浑浑噩噩、囿于妄念我执,放他的小仙鹤安安心心回天上。   他们去江南,去观钱塘江上潮信,去赏江南冬景,围炉煮茶等春来,看够了一江烟雨,今生就无憾。   时鹤春就一定能美美地回天上,他送走他的小仙鹤。   到那时候,日子就不难熬了。   ——————   生平第一次,秦王殿下过不难熬的日子。   王府众人各有妥当安置,秦照尘问他富得流油的小仙鹤借了钱,给了府中诸人遣散路费、给了安家的费用。   仆从们自然喜不自胜,只有管家似有忧虑,接了银子欲言又止:“殿下……”   “我往江南去。”秦照尘笑了笑,“时鹤春没去过江南,得去一次。”   管家见他神色清明、再无郁结郁气,只当他是终于走出那场经年梦魇,也觉得欣慰:“好,好,这京中破官实在没什么好当。”   “时大人喜欢好玩的,喜欢好看的,殿下多带些去……还有字画,时大人其实喜欢殿下的字和画。”   管家也是江淮人,和家中书信来往,其实知道那一片有不少“神仙恩公”的生祠:“也不拘内容,殿下带去的,时大人一定喜欢。”   秦照尘正收拾东西,闻言停下动作,看着手中半旧衣物。   ——连管家也看得出的事,他却要等时鹤春死后才明白、才知晓。   倘若早就知道这个,他定然日日往时府送“不值钱的破玩意”,时小施主明明就最喜欢小和尚写的字、画的画,跟他要了好多次,说有朴拙古韵。   十年宦海,时鹤春高居明堂,时府珍奇字画无数,没有一幅字、一幅画是大理寺卿所书。   “就这么不想给我。”有天深夜,不请自来的奸佞坐在王府墙上,看秦王殿下烧了半天字画,“烧了也不给我。”   秦照尘那日被他吓得不轻,灰头土脸错愕抬头,说不出话。   怎么就说不出话,怎么就问不出时鹤春……这字画纸破墨烂无钱装裱,寒酸得很,时大人要是不要。   画上是时大人的小像,站也有、坐也有、醉昏沉的也有,字是替时施主抄的佛经,破灾赠寿,化难呈祥的。   要是不要。   可笑他说不出口,心惊肉跳到极点,居然只会念阿弥陀佛。   时鹤春低头看他良久,笑了笑,就翻身往墙外跃下去。   小仙鹤脚不好,明明转身时还利落飒爽,落地就疼得撞墙,抱着脚恼羞成怒骂石头出气。   墙里那块真石头,对着烧毁的字画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说真心话。   时鹤春喝酒了,是酒肆新酿的好酒,酒水清冽一碗就醉……时鹤春不知喝了多少,身上酒香既浓且烈。   “别做官了。”隔着墙,他的小仙鹤对他说,“秦大人,我们都别做官了,你去卖字画,我去摆摊算命,每天挣十个铜板就行,我吃一口饭就够。”   他的小仙鹤等了半晌,等不到回答,笑着踉跄走了,背着手在风里月下,断过的两条腿走得蹒跚。   秦王殿下狼狈地翻自家王府的墙,狼狈地一脑袋滚下去,跌跌撞撞跟着时鹤春回家,跟了一路。   时鹤春在路上被算命的拦住,摊子还没摆成,先被抢生意:“这位公子,您印堂有黑气,怕是叫什么跟上……”   “没事,木头精。”时鹤春慢吞吞地答,“要当栋梁材,补天裂的,你别管。”   算命的张口结舌,被时鹤春扒拉开,推到一旁。   “别管。”时鹤春说,“别管。”   时鹤春说:“我都不管了……我生他的气,他有事要做,正事。”   “正事,我知道,不能不做,知道。”   时鹤春说:“那我就死了再生他的气。”   ……   管家的话和牵扯的回忆,叫秦照尘隐在袖子里的手发抖。   但他胸口空旷平静,神色也不动,只是点头:“我知道,多谢您。”   管家笑吟吟放下心,欣慰告别,又请王爷若路过淮安道,去家中做客。   王府中人就这样逐一遣散。如今用不着上朝,已进了冬歇,大理寺卿手中的事也好交割。   ——毕竟该处理的陈年旧案,桩桩件件都审清。朝中的浊流乱象,杀的杀、震慑的震慑,也都敲打妥当。   改个世道哪里有这样简单,少说要十年、二十年耕耘。   他所做的只不过是除弊,只不过开了个头。   只盼后来人了。   秦照尘请来作客的孤魂兄喝酒,边收拾东西,边替他的小仙鹤打听:“新鬼要如何,才能白日里也出来?”   时鹤春只在夜里来找他玩,又说要看江南夜景,定然是白日行动仍受限,难以自在。   时小施主何曾忍过这么憋屈的日子,秦照尘还是想替他打听:“可否用寿数来换?”   孤魂喝着酒,看了他一阵,写字:不可。   孤魂写:做鬼三年,白日无碍,再七年,能化形。”   秦照尘怔了怔,他看着这行字,竟在心里……有些动摇。   若是再等三年、等十年——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过。   他再熬十年不要紧,时鹤春怎么能再在这凡尘俗世被拘十年:“多谢阁下。”   孤魂收了他一刀纸钱、一壶水酒,答应了偶尔上船,帮他给阎王殿送时鹤春的传记。   秦照尘深揖及地,向他道谢。   孤魂卷走那一壶酒,走到窗前时,看收拾好了东西、坐回桌前的秦照尘。   笔墨已经打进了行李,传记暂时也没法写了。   没事做的秦王殿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身形不动,像是个倒干净了的空壳。   这空壳静静坐了一两个时辰,才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手臂,撑着桌沿探身,向窗外看了看。   日子太长,这才正午。   秦王殿下就又坐回去等。   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再忍不住,低声说:“时鹤春。”   “时鹤春。”秦照尘说,“你要不要字画,我抄的佛经,我给你画了像,之前的烧了,我重新作给你。”   ……这么说不好。   秦照尘重新练习:“施主买字画么?十个铜板一张,字只有佛经,画只画……”   ……轻浮太过了。   秦照尘改口:“我路过市集,见纸好、墨好,价格合适,买了些回来。”   这样说似乎尚可,秦照尘想了想,又继续字斟句酌:“白日见不着你。”   秦照尘想象身旁有一只小仙鹤,试着伸手,轻轻摸了摸:“我想你了。”   “我很想你,抄了些经,画了几张画。”秦照尘磕磕绊绊地说,“不弃……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他胸口疼得厉害,可他必须练好,对晚上的时鹤春说:“时大人不弃,下官就去装裱。”   这一句话他练了几十次,把生硬改掉,把可能引人误会的地方全改掉,改成轻松柔和的调侃询问。   “挂在祠堂里,好么?路上有几个祠堂,我们就挂几幅。”   秦照尘说:“下官是个木头精,柴禾精,就该劈了烧火,下辈子就知道开窍了。”   他一直这样练到晚上,练到口干舌燥,练到天色渐渐暗下来,最后一点日光也沉进山后。   练到他看见时鹤春的身影……他的小仙鹤原来就一直趴在窗外,撑着脑袋看着他练、听着他说。   秦王殿下几乎是悚然蹦起来。   秦照尘身形骤僵,手足一律无措,结结巴巴:“时,时——”   时大人趴在窗外,朝他招招手。   秦照尘身不由己走过去,他撑着桌沿俯身,艰难动了动喉咙,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凉润鬼气拢住。   时鹤春拢着他的脑后,稍稍施力,叫这一块木头精坐在桌前,靠在自己肩上。   “时大人不弃。”时鹤春抚了抚他的发顶,“练得不错,说给我听。” 第46章   有的是时间说, 毕竟下江南这条路很长。   可惜秦王殿下实在木讷……除了反复练的那几句话,使尽浑身解数对时大人说出的好听话,甚至还不如对着孤魂来得多。   “他做什么都能成, 那样难考的科举, 他连中三元, 一考就考上了。”   秦照尘给孤魂讲:“若不是年纪太小, 该当状元。”   孤魂端着酒杯跟他客气:那也不至于……   时鹤春不是奔着状元去的, 硬要说的话,其实连探花都没指望。   榜上有名、能当官就行了。   黄金榜龙头望,鹤家不缺这个, 犯不上孜孜以求——长公主生下的龙子皇孙,路尚且走得不稳, 就去琼林宴上抓过点心。   时鹤春没有门楣可以光耀,只不过是想舒舒服服过好日子。   ……可惜秦大人开不起玩笑。   每次一这样说,秦照尘就变得认真, 搁下笔:“他是第一流, 无人及他。”   这一路上, 挂冠归隐的大理寺卿执笔,给路上的祠堂画像, 每一幅都描得细致。   祠堂的像是要拿去木刻,受香火供奉的, 不能乱画, 不能肆意不能风流, 于是只能画端正清俊的时鹤春。   秦照尘其实不算熟悉这样的时鹤春。   到了照尘小师父面前, 时鹤春很少会长骨头……要么懒洋洋靠在哪, 要么趴在树上,要么喊着腰酸腿痛手疼脚疼, 往秦照尘的榻上一躺。   这是鲜活自在的时鹤春,小和尚自小就认识了,熟得不能更熟。   所以……时鹤春考中探花,跨马游街那天,秦王世子跑出去看,竟被眉眼含笑的探花郎惊得胸中烈烈风过,挪不开眼。   他与时鹤春自幼相识,还俗后再相逢,比过去更熟,心中从来当时鹤春是挚友、是至交半身,那是第一次手足无措。   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愣愣接了探花郎抛下来的花,望着那道身影打马过街,只觉轰雷掣电,满心俱是茫然。   可惜大理寺卿是人间木,注定开不了窍的栋梁材。   这样的轰雷掣电,惊鸿掠影,也从未叫他弄懂心事。   愣头青的大理寺卿日日盯着决心要做佞臣的时鹤春,把新科探花郎烦得焦头烂额:“秦大人!你日日追我,满朝文武是只我一个要你管吗?”   秦照尘被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硬邦邦回:“你若执迷不悟,早晚有一日……我要亲自审你。”   时鹤春就是奔着执迷不悟来的,被他缠得头疼,摆了摆手钻进马车,自去花天酒地。   秦照尘被马蹄子尥了一身土,于是也没来得及和时鹤春解释,他心里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   他心里想说,我追你不放,和忠奸无关,只是想多看看你,你是人间第一流。   ……就算来得及,这话也是绝不可能解释给时鹤春的。   因为就连秦照尘自己,也是在时鹤春死后,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我倾慕他。”   “我倾慕他。”秦照尘低声说,“连我自己都……不信。”   若他没做那么多事伤时鹤春的心,没辜负时鹤春那么多回,若他早一剑捅了时鹤春再赔上一条命……或许他就信了。   可如今回想,十年茫茫然如同一梦,这条路走到头,他用一席草、一口薄棺,亲手敛了时鹤春。   回京路上,听流民传言,那地方山石叫水泡得疏松,塌了一次,山崩水出面目全非,什么也不剩了。   大理寺卿没掉头回去。   朝中暗流涌动,晚回去一日,就多一层变数,折返一趟就是十余日的路程。   不仅没时间掉头,就连停车好好拢个火盆、烧些纸的时间也没有。   “你不回去,莫非连心也不伤么!”鹤归堂里有人年轻气盛,扯着秦王殿下恨恨咬牙,“大人因为认识了你,家被抄了,官不做了,命也没了……如今连尸骨都不存——你连心也不会伤么?!”   秦王殿下坐在马车里,盯着陷进道旁泥泞的纸灰,只会低声说:“他不该认识我。”   那年轻人七手八脚被扯住,仍怒瞪着他。有年长些的,看他半晌,终归重重一声叹息。   这就是时鹤春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后来京中稳定,秦照尘实在脱不开身,请人回去看了一趟,流民说得不假。   那一方新坟早找不着了,叫塌下来的山石压得死死……听说崩了一整座山,石头全碎着滚下来,顷刻间就埋了那片地方。   所以这次秦照尘下江南,不走蜀州,不见那片塌了的山。   他带时鹤春走运河,一路看不完的繁华美景,锦簇团花软红十丈,车如流水马如龙。   ……   孤魂靠着船舷,卷起一阵风玩,滴溜溜的清冽酒水转了一阵,砰地散成雾,把这一条路泡在酒香里。   风中酒香浓郁,引得岸边行人纷纷张望。   孤魂劝他:实在烦闷,出去玩玩。   别整日窝在船上,不是写字就是画画,要么就补时鹤春的传记,好像总有要往里添的东西,怎么也写不完。   平白辜负了这一路好风景。   秦照尘怔了片刻,大抵是觉得这拿酒玩的脾气很像时鹤春,神色和缓了不少,对着眼前景象认真出了会儿神。   回过神的秦照尘笑了笑,温声说:“阁下去玩吧,在下多烧些纸……在下晚上出去。”   他晚上出去,陪他的小仙鹤夜游秦淮、畅饮达旦。   时鹤春过去曾对他说,若有这么一天,能拽着大理寺卿荒唐放肆、花天酒地一宿,死了也能瞑目。   这话其实不能当真。因为有些施主整天把“死了也能瞑目”挂在嘴边上,就是为了吓唬和尚当真,不敢不听话依着他。   时鹤春说过能瞑目的事多了,饿的时候要几个包子就号称死后能瞑目,困狠了只要秦大人闭嘴就能瞑目……有时候哄办案办得愁眉苦脸的大理寺卿,号称只要能看秦大人笑一笑就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都当不得真,也早该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当真。   秦照尘早该把每句话都往心里去,早该相信他的小仙鹤是真的只想吃包子,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鹤春哄他高兴,想尽办法招惹他,他就该像小时候那样,把乱动他佛珠的小施主按在榻上,不准说话不准动。   时鹤春其实只要被他这么隔着被子抱紧,抱上一会儿,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支撑不住,就能睡得着了。   孤魂看他一阵,大概是觉得他实在无可救药,一阵风过,就没了动静。   秦照尘就继续回去绘像。   他画的“神仙恩公”很受沿途的百姓喜欢,都说就该是这样,就该这么丰神如玉。回头就找最好的木匠照着刻了,日日香火供奉,求恩公长命百岁。   于是这么日复一日,有事可做,白日去祠堂里上香,夜里陪时鹤春逍遥饮酒、玩到天明,仿佛也不难熬。   ——————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杭州。   冬气虽然未尽,但这里毕竟温暖,浅雪覆盖下,已有点点新绿破土探头。   时鹤春飘到一株梅树旁,拨了拨上面的薄雪,看生机勃勃的嫩苞:“这就是你打算流放我的地方?”   秦照尘提着一只灯笼,站在他身旁,手里还零零碎碎拎着点心、花灯、几样下酒小菜。   这都是时鹤春逛街看上的。   虽说鬼魂吃不了,但看着也高兴……时大人完全记不住自己醉了干过的事,一口咬定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   谁会干巴巴只喝冷酒,醉沉了趴在梅树上,差一点就被风雪冻成一树落红。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   时鹤春不信,被秦王殿下从那株梅树上抱下来,拂去肩上雪:“是。”   秦照尘问:“喜欢么?”   “自然喜欢。”时鹤春还在琢磨,“我那梅树要是种这地方,说不定就活了。”   秦照尘怀中的鬼魂,轻飘得不若一捧纸灰,若隐若现,森森鬼气冷得刺骨,远胜江南薄雪。   秦照尘脱下大氅,将飘飘荡荡的小仙鹤裹住:“是。”   “算了。”时鹤春也琢磨完了,掀阵风敛起点雪,将那个小花苞盖上,“还是种你家院子里。”   秦照尘怔了怔:“为什么?”   时鹤春如今根本就不怕冷,也根本裹不住大氅,轻轻一飘,就绕到秦王殿下面前:“为什么不?”   这样理直气壮的反问,竟然叫秦照尘半个字也说不出。   时鹤春飘在他身畔,跟着秦王殿下回客栈。那一盏纸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火暗了一霎,又重新亮起。   “照尘。”时鹤春说,“树总是要死的。”   时鹤春说:“我……那棵梅树,本来也活不长。”   他说:“那棵树是这么想的——既然要挑死地,还不如死在你的院子里。”   他们这些日子都闭口不谈生死,夜夜笙歌,要么捡热闹的地方去,要么流连歌舞楼台,夜泊秦淮近酒家,绕不完的满目琳琅繁华。   于是秦照尘也在这话里定住。   秦王殿下拎着杂货,臂间落着大氅,提着那只昏暗的灯笼,慢慢呼吸。   ……他知道时鹤春说的不是树。   不是树,他们走到风波亭,时鹤春还是决定和他聊这个。   说那个释不开的死结,说拦着他们、让他们没能走到江南的那段过往。   时鹤春临死前,最后的那个晚上。   那晚他们算得上不欢而散。   其实谁也不想不欢——因为都有计划,因为都不打算耽搁。   所以许多话来不及说,许多事也再来不及解释了。   “那棵树,心里是这么想的。”时鹤春慢悠悠说,“反正秦王府穷疯了……就算劈掉当柴烧,也得便宜自家人。”   “死得其所,死得不错。”时鹤春说,“没什么遗憾,劈掉当柴烧,也能烧出一把烫火,烧一片清明天地。”   秦照尘勉强笑了笑,没有推开客栈的木门,立在风雪里。   “今日陪你逛。”时鹤春接过他手里的灯笼,“你想去什么地方,风波亭?”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头看近在咫尺的人影。   鬼影……时鹤春的影子暗淡阑珊,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秦照尘在路上拜谒寺庙,请教得道的大和尚,才知有些鬼魂并非真困于人间,只是执念未尽。   心愿了却得越多,执念消散,身影就越淡,早晚要回天上去。   他的小仙鹤,这次大概是真到了要走的时候。   秦照尘低声说:“风波亭。”   有时他真忍不住想,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时鹤春。   这本是前朝临安大理寺内狱旁的亭子,碧血丹心的忠臣良将叫世道所杀,死于此处,成了后人凭吊的地方。   秦照尘要去风波亭,不只是为了去祭奠凭吊,也是为了去查一查杭州这最后一个大理寺,有没有什么冤假错案,最后处理妥当。   时鹤春点了点头,将那一盏灯笼拎在手里,晃晃荡荡,随他往风波亭去。   ……   大理寺卿进下头的分署,用不着什么印信腰牌,一张脸就够了。   秦照尘查阅卷宗、审核旧案,有神通广大的时大人陪着,用不了两个时辰。   做完了这些,他不叫官员陪同,独自去了风波亭,将下酒小菜、点心逐样摆好,将那一盏花灯挂在亭中,取出灯笼里的烛火。   “忘了酒。”秦照尘意识到少了什么,对时鹤春说,“等我,我回去买。”   时鹤春坐在栏杆上,晃着腿:“你袖子里不有一壶?”   秦王殿下身形定了定,神色仍缓和,蹲下来哄他的小仙鹤,甚至还有镇静笑意:“喝点好的。”   “时大人驾到,喝点好的。”秦王殿下已经学会将这几个字念得柔和,不再是分道扬镳的冷硬,“怎么能喝冷酒。”   时鹤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只是慢悠悠飘起来,伏落在他背上。   没有力道,秦照尘其实盼着有力道,盼着那是结结实实一条命的分量。   但他背上只有一只快消失的鬼。   秦照尘背着他买酒去:“回天上以后,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小仙鹤嘟囔,“大概去做事,天上也有不少事。”   这回答有些出乎大理寺卿的意料,但想了想,又的确在情理之中——天上怎么会闲着。   若是真闲到整日潇洒、无所事事,人间的香火供奉岂不是没人管了。   “忙不忙?”秦照尘说,“别误了吃饭睡觉。”   时鹤春随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也或许现在就困了。   秦照尘忍不住想,时鹤春白天莫非不睡觉,怎么新鬼只有晚上出来,还这么容易困。   这些漫无边际的念头,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总比想一棵树是怎么活到头叫人放松。   秦照尘买了一整坛好酒回去——的确是很不错的酒,拍开泥封就有酒香四溢,四下夜色寂凉如水,满天星斗,正好同小菜一并拿来下酒。   “我方才翻卷宗。”   秦照尘说:“杭州大理寺代管南直隶并五省事……有份蜀州旧案,里面夹着族谱。”   是鹤家人的旧案,和谋反满门抄斩云云没什么关系,只是个两家人争祖宅的案子。   案子判的没什么问题,秉公办理,执法妥当,只是里面夹了鹤家未曾删改的旧族谱。   秦照尘将它抽了出来,揣在袖子里,方才实在忍不住看了看。   在那上面,有个京中那份族谱里没有的名字。   时鹤春不意外,向后倚着栏杆,临风坐了,晃匀一杯酒的月亮:“秦大人又要问案了?”   “不问案。”秦照尘摇了摇头,他还是觉得他的小仙鹤会冷,走过去将人抱回来,固执地用大氅裹住。   他只是看见那个名字,这一路疏旷开来的念头里,又像是有什么化不去的旧痕,骤然由蛰伏惊醒,将心肺脏腑狠狠拧牢。   秦照尘记得,时鹤春曾对他说……“照尘”是个好名字。   顶好的名字,值千两黄金,保佑人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   那一场风云骤变,能将人压折的命数重重砸下来,碾下来,不容喘息,逼得人筋骨经脉俱裂。   钟灵毓秀的鹤家小公子,这辈子恐怕也没法再化难呈祥、长命百岁了。   “那也不该把它给人。”秦照尘低声说,“这是你本该有的命数,你把它给了人,自己就没了。”   时鹤春失笑,仰头看秦王殿下:“小师父,醒醒,你都还俗了。”   满口偈语佛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理寺卿又要剃度出家。   秦照尘跟着他笑了笑,给时鹤春满上那一杯酒,胸口痛楚却不见转淡,反而恣意横生。   横生刺痛,仿佛那日京郊刺穿风筝的酸枣树,从他血肉里长出来,刺穿胸肋透到外面,于是风灌进去。   秦照尘怀疑自己变成了空的,可低头细看,空的分明是时鹤春,他怀中的人影已极淡,大氅像是包着一捧将融未融的雪。   “悬明镜,照尘寰。”秦照尘收拢手臂,徒劳暖着怀中的雪影,“几时不再想这个的?”   “七岁吧。”时鹤春看着天上星斗,想了想,“我被按着喝毒酒的时候。”   时大奸佞难得坦诚,说到这还动了动腿,踹了下大理寺卿:“诶,那酒喝了真不好受。”   秦照尘当然知道。   大理寺卿铁面无私,杀人如麻,判了不知多少人饮毒酒自殁,如今轮到自己喝。   筋脉俱裂,五内俱焚,的确不好受。   秦照尘又饮了些酒,将血气和着酒吞下去。   “毒酒太难喝……我就想,左右这事我也做不成了,没力气做,也不想做。”   时鹤春泼了杯中酒:“去他的照尘,照什么破尘。”   这话简直像故意挤兑人——挤兑某个捡了人家不要的名字、接了人家不乐意干的苦差事、天生一块榆木疙瘩的照尘和尚。   但向来端方秉正的秦王殿下,反而跟着笑了,也有样学样泼了一杯酒,这样逐字逐句学了一句:“照什么破尘。”   时鹤春一向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自己能说,秦照尘不能说,当即替他:“呸呸呸。”   秦照尘念了声佛号,谢过时小施主。   时施主不料和尚今晚灵台清明,居然这么招惹都镇定如初:“还不生气?”   时鹤春抬头看他:“这名字给了你,苦差事可就是你的了。”   “是么?”秦照尘小心收拢手臂,低头看时鹤春,“下官倒不觉得苦。”   “下官本就自不量力,想入红尘,想改世道,妄图补天。”秦照尘说,“若非施主赐了这好名字,下官本来想叫‘秦大补’。”   时鹤春:“……”   不该教大理寺卿学开玩笑的。   时鹤春飘起来,摸了摸大理寺卿的额头,拿走他手里的酒杯:“别喝了,我看你比我醉得快。”   秦照尘并没醉,这酒并不醉人,他的心神其实很清醒。   他只是忍不住想……那么小的时鹤春,把这名字给他的时候,心里该有多难受。   就这么把名字给了他,把本该有的命数给了他。   飞不起来的鹤,醉在梅树上,笑吟吟揣着冷透的酒,看他明镜照尘,看他直上青云——将白羽给他,剖开胸膛,将尚有余温的血肉给他,将命也给他。   这样的时鹤春,殉了他的红尘道,慢悠悠说“这名字算不枉了”。   ……这个念头叫大理寺卿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活着时鹤春的命。   他看着时鹤春,忍不住想把人抱回怀里,又在中途顿住,慢慢将手收回。   时鹤春主动回了他身旁,盘膝半坐半飘,扯了扯大理寺卿的袖子,仰头问:“……撑不住了?”   秦照尘低着头,一动不动,瞳孔微微悸颤。   “这么难熬。”时鹤春轻声说,“熬不住了,是不是?”   秦照尘原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原本想着的,是好好送他的小仙鹤走,用不着担心他,他完全好了。   ……可时鹤春甚至比秦照尘自己还要了解秦照尘。   大理寺卿跪进尘埃。   “别这样。”时鹤春抬手揽他,叫小和尚伏下来,靠在自己肩上,“实在撑不住,就把你的酒喝了吧。”   秦照尘在这一瞬忘了怎样呼吸,吃力抬手,扯了个空。   时鹤春是鬼,人鬼殊途,他是碰不到时鹤春的。   他像是也变成了鬼,或者什么比鬼更缥缈的东西,他身上完全是冷的,不自觉攥紧早空了的酒壶。   “辜负……”秦照尘艰难出声,“辜负了好名字。”   辜负了时鹤春托付给他的名字。   在今夜之前,秦照尘都以为自己没什么可辜负的了,被他辜负最深最重的人,已不在这个世上。   可现在,这命数偏偏要他知道……即使时鹤春死了,一年前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仍会被他辜负。   时鹤春用一条命祭了他的世道,把名字给他,把本来化难呈祥、长命百岁的命数给他,请他照尘寰……这世上有千千万人当这是苦差事。   不包括他,也不包括时鹤春。   他们仿佛陌路殊途,可殊途同归,只可笑他到最后才知道。   这一路的生祠,一路的“神仙恩公”都在说这个,咿呀学语的孩童,靠时府粥铺活下来,好奇触碰神仙恩公的俊秀木刻。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这件事。   才想明白这件事。   在他以为彻底不可能再辜负时鹤春的时候……他还是辜负了时鹤春。   这笔债要怎么偿。   怎么偿?   ……   时鹤春摸出他袖子里的酒壶,晃了晃:“几时喝的?”   秦照尘攥着胸口,一口接一口血涌出来,脸色迅速变得灰败,被时鹤春接在怀里。   大理寺卿无法说话,失焦的眼神极力聚拢,歉意地艰难看向时鹤春。   他极力挣扎,想要侧身,不让血沾到时鹤春的影子。   “没想到毒性发作这么快,没想让我看见,想一个人死。”时鹤春看得懂,“知道。”   “没想辜负这个名字……没事。”   时鹤春把他抱回来,摸摸他的脑袋:“没辜负。”   “这是场梦,你在梦里喝的毒酒,发作的当然快。”   时鹤春说:“没事,痛痛快快疼一次,就当是死了。”   秦照尘听不懂什么叫“这是场梦”,他竭力睁大眼睛,想要问清楚,意识却难以避免地逐渐涣散。   恍惚朦胧间,他竟像是陷入什么奇异幻梦,坠进那一处森冷狭小的监牢。   ……   他在稻草上看见染血的时鹤春。   刚跟大理寺卿不欢而散,闷闷不乐拿着小刀伪造处刑现场的奸佞,被声音惊动,错愕着抬眸看他。   原本怏怏的人比他还错愕:“你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时鹤春想要收起小刀,却力不从心,那把刀从手里滑落,掉进被血浸透的稻草里。   “你回来干什么?”时鹤春皱眉,立时沉了脸色,“我不想见你,你出去。”   时鹤春冷声说:“秦大人,你我自此分道,再不相干了。”   秦照尘恍若未闻,将冰冷单薄的人抱进怀里。   时鹤春才割了几刀,秦照尘扯了中衣替他包扎,这些动作被他做得一刻不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中演练无数次。   反复无数场寒意入骨的清醒梦,他都在想,倘若有这一天要怎么做。   所以不必思考,秦照尘将时鹤春的伤口裹紧,把人背起来,沿密道向外走。   时大人一辈子都不曾这样怒喝他:“秦照尘!你疯了是不是?”   “是。”秦照尘说,“不疼了,好施主,你趴稳一点。”   时鹤春在这句话里怔住,像是反倒疼狠了,在他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   小和尚背着他的时小施主,一刻不停地往外走,跌倒了就爬起来,听见搜逃犯的动静就换路。   “……你放下我吧。”时鹤春低声说,“照尘,我快死了。”   时鹤春伏在他背上,缓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你就说……有贼人劫狱,是我的人,你发现了,追上我……能讲得通的。”   “我的命到头了。”时鹤春断断续续地说,“得死得……有用,换了你,出去……”   “我知道。”秦照尘说,“小施主,这是梦。”   他现在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这是须弥幻境,他要做他最想做的事……哪怕不过只是场梦。   他对时鹤春保证:“我带着你的名字,活你的命,长命百岁、海晏河清,再去向你交差。”   他说:“梦一醒,我就回去做照尘,悬明镜,照尘寰。”   时鹤春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弱痉挛了下,慢慢屈起手指。   这样过了一会儿,时鹤春低声抱怨:“冷。”   “小师父。”时鹤春说,“冷,疼。”   秦照尘把他从背上换到怀里,用新买的衣服把人裹牢,把神气的獬豸冠给时大人拿在手里摆弄着玩。   他从风波亭坠入须弥幻境,袖子里还有银子,就一股脑全翻出来,给时鹤春满满当当抱着。   他的小仙鹤立刻高兴了,抱着银子不再叫疼,只是静静靠在他胸口,偶尔痉挛着大口吐些血,毫不客气地指挥大理寺卿帮忙擦。   这些血很快让时鹤春的身体冷下去,秦照尘察觉到怀中人变软、变冷,就把手臂拢得更紧,轻声问:“疼得厉害吗?”   时鹤春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出了些声:“……嗯?”   时鹤春想了很久,才轻声说:“嗯。”   与此同时,明火执仗的衙役也闯进来,将这条路彻底封死,秦照尘停下脚步,看着被扔到眼前的钢刀。   “……手刃奸佞。”   有人苦心劝他:“……青云路,青史留名……”   秦照尘笑了笑,捡起那柄刀,低头亲了亲时鹤春的额头。   他怀里的人已经近乎失去意识,察觉不到这样的碰触……而对生性迂直到极点的和尚来说,这已是天大的僭越。   于是小和尚跪坐在地上念诵佛号,单手揽着他的施主,用袍袖遮住时鹤春的眼睛,不叫他见红尘。   “不疼了。”秦照尘轻声哄他的仙鹤,“好施主,以后不疼了。”   他用那柄刀穿透怀中的时鹤春。   怀里的人只是微微颤了下,就露出放松的神色。   秦照尘低头,迎上那双眼睛里最后消失的一点暖光,握着刀柄继续用力。   他在梦里的运气倒是不错,刀够长,也够锋利。   刀身没进胸口,他们的血就淌在一处。   大理寺卿跪坐在地上,垂着头,拥着他的奸佞,轻轻抚摸那双还是不肯合上的眼睛。   在等什么?   一块木头吃力地动脑,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总算勉强开了个窍。   秦照尘靠着墙,低头笑了笑。   那双乌润的眼睛释然涣暗,眼睫也就坠沉着静静合上,什么都不再操心。   他的小仙鹤,抱着那些银子,暖暖和和裹在漂亮衣服里,满足地叹出喉咙里最后一口气。   秦照尘也垂下头,失去知觉。   ……   什么都不再看了。   至少有场梦,准他们不见红尘,不悬明镜。   不问苍生。 第47章 第三世界完   大理寺卿坠进不愿醒的沉梦。   ……   系统抱着倒空了的酒壶, 飘出来,交给庄忱:“宿主。”   那条鹤氅仍铺在地上,庄忱将秦照尘暂时放下, 接过酒壶。   系统掏出一大袋甜酒酿, 又把酒壶倒满。   这壶里早就是甜酒酿——大理寺卿偷了时鹤春那么多次酒杯, 暗中换了那么多次的酒酿, 一报还一报, 也该被换一回。   饮毒酒的梦,从进风波亭那一刻就开始了。秦照尘走这一趟江南,就是来做这件事的, 故而这场梦不能改。   刻板端方的大理寺卿,非得这样亲自走一遭不可, 否则永生永世要叫执念缠身,不得解脱。   至于更深一层的梦……监牢里的梦,则是因秦照尘而生, 不是他们设计好的。   大理寺卿心思郁结, 庄忱原本想带他去个轻松些的梦境。或者回秦王府, 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吹一吹风, 赏一赏花,把酒对月讲讲心事。   但试了几次, 都不成功, 秦照尘只想回去找最后一刻的时鹤春, 系统也只好紧急翻出这部分数据给他。   ……亲手埋了时鹤春的秦照尘。   听闻时鹤春尸骨不存、死无葬身之地, 依然令马车疾行的大理寺卿。   被人扯着衣领怒斥“莫非连心也不伤么”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其实早被毒酒泡过、被寸寸凌迟、被草席裹着随那口薄棺葬了。   所以在这唯一能恣意而为的梦里, 秦照尘说什么都要回去。   回去找时鹤春,回去陪着时鹤春。   就算已渡了奈何、过了忘川, 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汤回去,把独自睡在牢里的时鹤春带上,去阎罗殿前申辩。   黑白无常拘错了人,阎王殿拿错了人,这世道磋磨错了人。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是人间第一流。   一定是弄错了,最不该被这样对待的人,被推进这样一片红尘泥淖——错得离谱,该擂鼓鸣冤。   大理寺卿要去对峙、去鸣冤,要让时鹤春下一世潇洒自在,做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做最逍遥的富家翁,做不被世道命数磋磨的鹤照尘。   “急什么。”有人抚他的发顶,“下一世还早。”   大理寺卿醒不过来,气息衰微,身体僵冷,仍是个虚抱着护住什么的姿势。   这是场太好的梦,照尘和尚抱着他的施主,大理寺卿抱着他的奸佞,两个人流一泊血,额头碰着额头,暖暖和和死在一处。   秦照尘不会松手,谁也分不开他们。   于是就只能一并下葬、一并草草入土为安,然后一并叫崩了的山埋上,睡在数不清的碎石乱土之下。   再不醒了。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说,“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   如果秦照尘真的不想再醒,就想这么一直睡下去,要怎么办?   这并非没有诱惑……正相反,这是秦照尘的求不得。   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   握着笤帚的小和尚,有一日学了佛法,就去给桃树上的时小施主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树上的时小施主没这么有慧根,捧着个刚洗干净、水灵灵的大桃子,一咬一汪甜水:“什么是爱别离?”   小和尚发愁:“施主,生、老、病、死,怨憎会你都懂得?”   怎么就直接跳到了爱别离?   “有什么难懂的。”时小施主咬着桃子,晃着两条腿,“我可太懂了。”   小和尚怔了怔:“……为什么?”   时小施主攥着袖子,那片袖子底下藏着刚烫的伤,是被按在榻上、用檀香烙出来的——时鹤春有时候会想,除了他可能没人知道,原来檀香将死时也那么烫。   一烫一个疤,好了也仍会疼,这疼烙穿梦境,经年不散,所以时鹤春这一辈子都总睡不好觉。   讲这一段佛理的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小,时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依然睡不好,还很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懂就是懂,因为我聪明。”   这话照尘小和尚信服。做早晚课要念的佛经,艰难晦涩,里面甚至还有梵语,他日日诵读,仍有地方记不准。   时鹤春拿来草草翻过一遍,随手扔下,枕着胳膊闭着眼睛听他背,还能挑出他背错的地方。   于是小和尚放下笤帚,掀起僧袍,绑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树。   小和尚颤巍巍过去,坐在时小施主身边:“爱别离……就是本该关系很亲近、很要好的人,因为不得已,不能在一块儿了。”   时小施主从袖子里变出另一个洗干净的桃子,分给他:“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可不得已的?”   小和尚愣了愣,念了声阿弥陀佛谢过施主,捧着那个桃子:“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   时鹤春就不这么想。   依他的脾气,既然是重要的人,又没死,有什么不能在一块儿的——就算短暂分开,再重聚不就是了。   小和尚想了半天,居然无法反驳,愁眉苦脸被他说服,咬了一口桃子。   脆的,又脆又甜。   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时施主知道秦小师父喜欢吃脆桃,特地弄了个合他口味的,枕着胳膊,笑吟吟看他吃得开心:“好师父,就这么吃。”   庙里食素也就算了,斋饭做得惨绝人寰,一度让时鹤春很是怀疑,这破寺是不是在灭人欲。   小和尚也很不爱吃庙里的斋饭,但还是生性规矩秉正,纠正时小施主:“不是破寺,金碧辉煌,很新的。”   时鹤春不信,然后他们两个就争起这个。   争到最后,小和尚趁着天黑,偷偷带着时小施主去大殿,的确雕梁画栋、光彩夺目,只是夜里黑黢黢的瘆人。   小和尚怕瘆人,被时小施主揽在怀里,摸一摸光溜溜的脑袋,胡乱安慰:“没事,没事,比这吓人的东西多了……”   ……就这么,佛家七苦的事被抛在脑后,谁也没再想起来。   所以直到生、老、病、死,直到爱别离,时鹤春也忘了问小师父,什么叫求不得。   而如今剩下秦照尘一个,沉在求不得的梦里。   这梦不好,这梦太好。   秦照尘死死抱着他的小仙鹤,谁也掰不动,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那双手臂箍得像铁,他们交颈依偎,不问红尘。   这是秦照尘能接受的,属于自己最好的结局——只配在梦里有的结局。   “要伤心一阵。”庄忱说,“不那么容易醒。”   系统给宿主也倒了一点甜酒酿:“那要怎么办?宿主,我们要不要拽他的头发?”   庄忱笑了笑,弄了缕清风,给秦大人抱着。   “不用。”他说,“好好睡一觉吧,反正也累了。”   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诛奸革弊、除恶务尽,耗费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   /   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   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   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   ……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   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   “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   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   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   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   他其实知道,不该这么整日地睡,可一坠进那场梦里,就沉静安稳得醒不过来。   可他不能一直睡,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替时鹤春活这个名字,要替时鹤春长命百岁,替时鹤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鹤交差。   不论到什么时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应时鹤春的事,秦照尘也绝不会食言。   秦照尘请教孤魂:“阁下若觉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办法?”   庄忱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阵。   的确有办法——比如不把这段日子当成是自己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同记忆剖出去,当成一场不受影响的旁观。   如果不是这个木头非得给时鹤春作传,给他写了一尺厚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打包进记忆,不那么好翻找了。   这不算是多好的办法,顶多是在的确不好熬、的确不好受的时候,用一两次,来应个急。   毕竟一个人三魂七魄,能装的东西是有数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来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剩空壳,活着更索然无味。   所以这法子也没法教给秦照尘,大理寺卿现在三魂七魄看着就不全,不能再剖了。   孤魂写:没出息。   大理寺卿:“……”   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杀孽无数,满朝鸟惊鱼骇、鬼哭神愁,在这江南一隅不问世事,都能吓得一干官员头悬梁锥刺股。   这世上满打满算,还只有时鹤春说过秦照尘没出息。   因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从秦王府的墙头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头栽进沟里。   至于为什么要秦王从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没什么原因,无非是一只小醉鹤无聊透顶,没人陪着玩,扑腾翅膀满院子乱窜。   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阵这个,眼里就多了点笑,把这事说给孤魂听。   这样聊起旧事,秦照尘的精神就好了些,语气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该陪他玩……翻墙有什么难的。”   孤魂:不难?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硬了硬头皮:“不难。”   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阵清风裹着凉爽雨气,拂过棋盘,叫人恍惚意识到春日已至。   秦照尘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几下额角。   他如今精力极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维持清醒,眼前景象却还是涣开。   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对弈的,变成披着衣裳的时鹤春。   他的小仙鹤像是还没走,身体竟也比过去好得多,轻轻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让他只管睡。   “既然不难,以后去找你玩。”时鹤春说,“可惜啊,有人已经把仆从遣散,府上只剩个光杆秦王了。”   秦照尘无力开口,却在心里反驳阔气惯了的时大人——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养不起这么些仆从。   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间房、吃一份饭,用不着人伺候,还能攒下来银子。   多攒点银子,就能在时鹤春来找他玩的时候,请时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临街的位置。   回家的时候,雇辆最舒服的马车,再买几个新炸好的滚烫糍糕,捧在手里边吹边吃。   就这么慢悠悠晃过一条街,让马车随便找个地方停下……要是时大人太想翻墙,那他们就翻墙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   这样想了一阵,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过神。   时鹤春说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以后?   什么以后??   秦照尘想要睁开眼睛,追问清楚。   偏偏他这一整年耗尽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气彻底松了,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尚未调理妥当。   秦王殿下咬紧牙关,额间冒出层层冷汗,胸肩挣扎着悸颤,眼皮吃力翕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急什么。”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将要撞破胸肋的心脏塞回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小师父。”他身旁的人说,“再等等。”   这世道不好,叫人恨不得撒手,恨不得长睡不醒,可偏偏在这红尘里打滚的有两个人。   两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不知怎么打滚,就把命数滚成一个。   可惜活着的时候谁都不清楚。   活着的时候,心事压在世事下,一腔血泡着一颗心,以为什么都能舍,以为再难走的路也能走。   都以为死了就干净、就不牵累对方,就能叫另一个好好活下去……所以就都抢着走这条路。   都以为自己就算死了,对方最多也就是惋惜一阵、唏嘘个几年,就能接着往下一个人活。   其实哪有这么简单。   活着的人熬不动,死了的人不放心。   这怎么放心,一个打定了主意要解脱苦海的大理寺卿,痛痛快快潇洒下江南……临死前最后的心愿,是清查杭州大理寺的陈年旧案。   居然还判了三件,村东头为富不仁的恶霸给村西头的苦主赔了一头牛。   堂堂大理寺卿,清流砥柱正道魁首,铁腕如山,铡刀下不知斩了多少贪官污吏,杀得朝堂愁云惨戚戚。   这一辈子判的最后一桩案子,怎么能是头牛。   时大奸佞头痛叹气。   昏沉着的秦照尘,听见这声叹,就又挣扎起来,要找他的小仙鹤。   “好了,好了。”他被按回去,“不用找,几时用你找了?老实等着。”   时鹤春的脾气,没有爱别离,看见在乎的人,千里迢迢也来喝酒,路上不过些许风霜。   当初叫要还俗的小师父等,也没等多久,一个从死地里打滚回来的时小施主,就跑去王府榻上睡觉了。   这次也不会太久,毕竟“照尘”是两个人——单死了一个,生死簿判不明白,是过不了奈何桥的。   总得等一等另一个,多等些时日,等上百八十年。   “再等等。”那声音说,“还你个时鹤春。”   ——————   大理寺卿并没在江南盘桓太久。   在这世道里,总有些人是这样的脾气——哪怕任性一遭、恣意一遭,潇洒过了回去,又几乎变回原样。   又活回一个不知变通、不识时务,须臾不放松的栋梁材。   ……只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不同了。   因为府上没有旁人,秦王一个人住着一间房,不用刻意避讳,过得相当自在。   白日里照旧断案,秉公执法做大理寺卿,回家就自己烧饭、自己酿酒,每日和看不见的“孤魂兄”聊天说话,讲时鹤春。   讲时鹤春备考那一阵……一个穷得底掉的落魄书生,一个穷得没那么底掉、搜吧搜吧还能找出点钱的秦王世子,挤在秦王府里。   下了雨府上的地都没法走人,到处积水到处漏,一只惨兮兮的小仙鹤蹲在柜子上,还得等世子殿下涉水过去抱下来。   ——那是他们最快活的日子。   这一辈子,有两个人,过去从没这么快活、以后也再没这么快活过。   他们裹着一床被子,秦照尘挑灯、时鹤春夜读,时不时讨论几个地方,用蝇头小楷在书上做批注。   冻得哆哆嗦嗦的小仙鹤往暖和地方挤,不知不觉就挤进世子殿下怀里。   这么看了大半宿的书,蜡烛用完了,油灯也用完了,雨这么大,又不能出去买。   时小秀才就靠在秦王世子怀里,蹬着腿叹息:“我今年到底能不能考上举人啊……”   “能。”秦照尘向他保证,“定然能,我明日去文曲庙帮你磕头。”   时鹤春看他一会儿,自己乐了,先摸摸小世子的脑门:“算了,算了,我心疼。”   时鹤春想不通:“稀不稀奇?你磕你的头,又不干我事。”   钟灵毓秀的时施主不明白,照尘和尚就更不明白,只是拢了拢手臂,把施主往怀里抱了抱:“我看你抖,我也跟着冷。”   时鹤春安慰他:“没事,我抖是因为我手疼,不是因为冷。”   和尚:“……”   和尚也开始跟着手疼了。   于是两个人就都闭嘴,团着条棉被,头碰头手挨手低挤在一块儿,盯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   盼雨停,盼雨不停。   盼时鹤春连中三元,盼秦照尘入朝为官,那时他们不知后路,那时候时鹤春管回府叫“回家”。   ……   如今回忆这些的大理寺卿,眼里仍含着笑,温那一壶新酿好的酒,敬天上一轮明月。   又是一年中秋,时鹤春走了快三年,孤魂兄也走了。   孤魂是今年七月半走的,说有急事,中元节的鬼有急事,想也知道是急着做什么。   所以秦照尘不问他去什么地方,不问他还回不回,只是送他一大坛酒,烧了满满一火盆的纸钱。   秦照尘给月亮讲他的时鹤春,给夜风和死而不倒的梅树讲。   那棵梅树很稀奇,虽不长叶,枝干却日益遒劲,漆黑黝亮如同铸铁。   秦照尘每日都抚它,早晚问候,日日同它说话。   今夜一人一树过中秋。   这样在夜里独饮,一杯接一杯喝下去,不知深浅,实在很容易就喝醉。   秦照尘昏沉间,隐隐察觉阴风阵阵、愁云惨惨,恍惚有鬼差来拿自己。   “我阳寿尽了么?”大理寺卿未活到百年,满心遗憾怅然,却也释然起身,“甚好。”   大理寺卿将双手递出,以供拘拿:“请带我去地府罢,在下要鸣冤击鼓。”   “……”鬼差:“没尽。”   秦照尘愣了下:“孤魂兄?”   这两年里,孤魂被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怀疑了几次是时鹤春,于是不再写字,开始张嘴和他说话……声音的确不像。   很好糊弄的大理寺卿就又信了,此刻听着鬼差耳熟,忍不住问:“你在地府谋了差事?”   秦照尘替他高兴:“这是喜事,下官有酒,下官敬孤魂兄。”   鬼差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被他搅和没了大半,喝什么酒:“照尘,是不是你?”   大理寺卿办案,经常执法如山、不认私情,听他公事公办,也跟着将酒放下:“是。”   鬼差:“还有谁?”   秦照尘在这个问题里,被一颗心搅起半腔血。   他按了按肋下,扶着梅树重新站稳,等这一阵心悸过去:“还有……”   他此刻竟没来由失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叫心悸牵扯着弯腰,才意识到这一年原来也不曾忘。   原来过去三年、过去十年,还是一样忘不掉。   一阵风搀住他。   “还有个人。”鬼差的语气和缓了很多,替他回答,“姓鹤,是不是?”   “鹤照尘。”鬼差说,“他把名字给了你,把命数也给了你。”   秦照尘慢慢缓过眼前白光,将口腔中腥味咽下:“是。”   鬼差说:“不行。”   大理寺卿错愕抬头。   “不能这么给。”鬼差扯出一张生死簿,“你们有两个人,分一分吧。”   秦照尘陡然变了脸色。   他罕有这样焦灼的时候——上一次还是看放榜,辗转反侧了三天,挤进人群去看时鹤春考没考中举人,急得喉咙都哑了。   这次更急,秦照尘攥住鬼差,只觉森寒鬼气仿若冰针,扎在打着颤的骨头上。   “怎么分?”大理寺卿根本顾不上,急着追问,“换他活过来行不行?多拿些寿数,不妨事,换个一两年就够,我们一起活一两年。要怎么——要怎么运作?用不用送什么……”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鬼差止住:“人死不能复生,秦大人,这是天理伦常。”   天理伦常,非人力所能违。   ……但人力可以钻空子。   生死簿上,“照尘”该活九十岁,无病无灾,梦中安然离世。   均摊一下,四十五年红尘路,苦也不苦,长也不长。   还有个要再等上十五年,等大理寺卿同走黄泉路的鬼魂作陪——奈何桥上等太无聊了,就在秦王府等吧。   秦大人好好养这棵梅树,说不定将来化形,还能做个躯壳。   ……秦照尘听着这些,动也不会动,茫茫然站着,只觉又像是回了时鹤春中举那日。   狂喜,恍惚,滋生无边恐惧。   怕是假的。   生怕是假的,生怕是梦。   ……这念头刚生出来,今日方才开窍的照尘和尚,就用力砸自己头顶。   梦又如何,醒又如何?   给他一场十五年的须弥梦,醒来做事、梦里贪欢,莫非还有不知足的?   秦照尘踉跄了下,一刻不停往那间房里跑,用力推开门。   他的小仙鹤穿得漂漂亮亮、怀里抱着银子,身上还有血迹,飘在半空,看见秦照尘进来,倏地瞪圆了眼睛。   他的小仙鹤飘过去,扯他的脸,拽他的头发,听他腔子里跳的一颗心。   缓过神的时鹤春火冒三丈:“谁、叫、你、回去找死的?”   秦照尘被扯得踉跄,笑容却止不住往外冒,他抬手抱住气得乱飘的小仙鹤,低声说:“那是梦……”   “梦也不行!”时鹤春恼火,“谁叫你回来,谁叫你劫狱?长本事了秦大人,你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   “是这么想的。”秦照尘说,“我想和你死在一处。”   这一句话把他的小仙鹤浇哑了火。   秦照尘的身体脱力跌坠,鬼魂抱持不住,扯着大理寺卿的袖子,跟着飘下来。   秦照尘跪在他面前,时鹤春蹙紧了眉,也别别扭扭跪下,伸手把他拢住。   “干什么。”时鹤春说,“别这样。”   时鹤春闷闷不乐:“你这样我跟着疼。”   秦照尘闭上眼,把他的小仙鹤抱进怀里,这次抱进来的鬼魂接了生人阳寿,只是凉润如水,并不刺骨。   “不是梦。”秦照尘抱紧他,低声问,“是什么?”   时鹤春摸摸他的发顶。   ……是落在这片红尘里的一颗心。   大理寺卿非要刨根问底,一尺厚的问题,追问出一个鲜活真实的时鹤春。   “你……这么想吧。”   时鹤春拢着他的小师父,额头贴额头:“神仙下来历劫,你我是这里头的一世,我本来该走了。”   照尘小师父慧根深重,将他藏在怀中,蹙紧了眉替神仙担忧:“神仙分了颗心给你?”   时鹤春低头,按了按胸口。   “是,也不是。”他说,“我是这颗心……”   疼过、难熬过、寒意无边过,可也快活过。   那时候两个人藏在被子里,看着太阳从云层里出来,金光镶在云边上……就觉得日子真好。   这样的好日子,原本怎么都过不够,过多少天都高兴快活。   有一颗心,被那些一尺厚的问题一扯,就骨碌碌滚出来,掉回红尘。   他们还有十五年,不长不短,不难熬。   是好日子。   “好了。”时鹤春扔下银子,紧紧抱了一会儿他的小秦师父,舒了口气,“去照尘寰吧,秦大人。”   秦照尘问:“照谁?”   “照尘寰啊。”时鹤春愣怔,探头看外头——中秋月圆,好风好酒,确实不是上朝的时辰。   时鹤春从善如流,改口并举手:“照我。”   大理寺卿自己可做不出这种梦。   秦照尘一动不动凝注他,到这时终于有了笑,眼底溢出暖色。   他握住时鹤春那只手,把一小团漂亮鬼抱起来,快步出门,想去给鬼差兄介绍。   风过影摇不留痕,桌上一坛千金好酒,红封做贺礼。   明月朗朗,庭院已静了。 第48章 番外:倘有来生   一只鬼能去的地方可多了。   时鹤春活着的时候, 手疼脚疼身上难受,天气一变就难熬——如今彻底不同,自然要飘个够。   于是, 秦照尘每日做得最多的事, 就是仰着头往上看, 在每根房梁上找晃着两条腿、神气到不行的小仙鹤。   ……一来二去, 日子久了, 长年伏案的大理寺卿,居然觉得肩颈比过去轻松很多。   “早跟你说了。就该跟我出去,多翻墙、多透透气。”   时鹤春披着他的外裳, 手里拿着几份卷宗,翻得哗啦哗啦响:“又耽误不了什么事……”   的确耽误不了什么事, 毕竟探花郎一目十行、惊才绝艳。   大理寺卿审一桩案子的功夫,时大人已翻完边上的十四、五份卷宗,将没什么用的拎出去, 堆在了暖榻边上。   秦照尘搁下笔, 在灯下认真看他。   时大人审阅到第十六份, 翻了两页,警惕抬头:“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   大理寺卿攥了攥袖子, 走过去,给十分辛劳的时大人捏肩捶背。   时鹤春第一次见有人给鬼揉肩的, 看秦大人一脸严肃, 也勉强忍住了不笑, 稍稍凝实身体。   “我都回来了, 怎么还一脸心事。”时鹤春抬手, 按了按大理寺卿的眉心,“放心, 我不走了。”   毕竟照尘小师父的一半阳寿还在他身上。   四十五岁……实在算不得久,按时鹤春的脾气,其实想给秦大人弄个长命百岁。   但转念一想,活得久未必快活,长命百岁也未必就是好事。他们这样过上十几年,一并去奈何桥,那也很好。   秦照尘点了点头,释开神色:“我知道。”   他皱眉皱惯了,想些什么就忍不住,不是有意摆这份脸色……秦照尘只是在想,原来他的小仙鹤过去暗闯大理寺的时候,就是这样。   看起来仿佛是很逍遥,半躺不躺地靠在榻上,抱着半人高的卷宗翻,隔一会儿就揉揉眼睛。   可这是十几份卷宗,十几份下面送上来的案呈——有的错综复杂、有的废话连篇,也有的阴阳笔法隐情无数。   那些年里,时鹤春定期就来晃悠一趟,从头到尾看一遍,就都顺手给他理清楚,分门别类扔成几堆。   以至于在时鹤春被抄了家、罢了官,病得重了没力气再去大理寺以后,大理寺卿才知道……这些卷宗本来全混在一处,乱得人看了就头疼。   “木头。”时鹤春扫了他两眼,就猜出大理寺卿的心思念头,“我那是去探听消息的,方便我拿捏把柄敲诈……说了你也不懂。”   时鹤春当奸佞,为了能痛痛快快花钱过好日子,当得其实挺兢兢业业、专心致志,仗着和大理寺卿私交甚笃,没少来这里乱翻。   翻都翻了,想要的也知道了,顺手整理一二,查几个大理寺卿查不清楚的悬案,算什么大事。   “别老想以前的事。”时鹤春神色认真下来,抬手抚秦照尘发顶,“你要总这样,我嫌你无趣,自己跑出去玩了。”   大理寺卿立时将念头清了,给他的小仙鹤奉茶。   时鹤春挺满意,知道这是明镜高悬的官署,也不闹着要酒,逍逍遥遥捧一盏茶浅斟细品。   小秦师父如今还学会了申冤,犹豫片刻,敛衣在他身旁坐了,低声解释:“没总是想。”   也没总是想,这些天就想了这么一次。   还是因为时鹤春披着他的衣裳,这么靠在榻上……叫他觉得日子太好。   日子太好,有时就会叫人忍不住恍惚,想起过往,想起当初错失的遗憾。   想他过去,倘若不那么恪守规矩,像如今这样,天黑了还不回家、就待在大理寺堵门……就能堵住一只小仙鹤。   一只小仙鹤喝了会儿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相当顺腿地挪过去,靠在了大理寺卿肩上:“堵我干什么,吵架?”   就算有再多理由,时鹤春也是来偷翻卷宗的。   真在门口撞见了,肯定少不了又要吵得天翻地覆——大理寺卿不给看卷宗,时大人气得走来走去,记恨照尘和尚脑袋迂直不会转弯。   “也没什么不好。”秦照尘说,“时大人气着了,就将下官绑上。”   过去秦照尘怕和时鹤春吵,总是避开,到了后来才明白……能吵吵闹闹,也是好的。   吵到最后的结果,很可能是不会转弯的照尘和尚落下风,被气坏了的时大人绑在凳子上,被迫听时大人的吩咐。   不听就不给解开。   时鹤春听他这么说,也生出来兴致,索性真幻化出绳索来,像模像样捆住大理寺卿。   “我可不做亏本生意。”一小团漂亮鬼从衣服里钻出来,飘到半空,让灯火闪了闪,“不陪我出去玩,别想松绑……”   “陪。”秦照尘点头,“时大人要往什么地方去?”   这份坦荡反而叫时鹤春惊讶,忘了继续装鬼吓唬人,半信半疑飘下来:“真的?”   秦照尘被他解了绑,伸手抱住飘下来的小仙鹤。   他空出只手,取过时大人手里还捏着的第十六份卷宗,工工整整码放在一旁:“真的。”   秦照尘拢着时鹤春,只觉怀中凉润如水,低头时就对上那双清凌湛澈的眼睛,心神不觉摇动,竟是不剩半点秉烛夜办公的心思。   大理寺卿闭上眼,将那一份恍惚压下去,低声求:“时大人,带我出去,透透气。”   这三年来,秦王殿下最大的进展,就是把“大人”、“时大人”念得柔和轻缓,珍之重之,再不像过去那么冷冰冰。   时鹤春就愿意听了,被哄得扬眉吐气,高高兴兴,耳朵甚至还有点红。   从小到大,时鹤春都最喜欢听好听话,怎么会不喜欢被叫“时大人”。   一句话百样说,这是秦照尘很久以后才想通的事。   他早该多练会些好听话,哄他的小仙鹤高兴。   “今天怎么知道透气了。”时鹤春嘟囔,“稀奇,榆木疙瘩也会开窍……”   这可是大理寺卿自己要扔下公务跑出去的,不干他的事。   开了窍的榆木疙瘩被他拉着起身,去了官袍、摘了獬豸冠,换上轻便常服……时鹤春做这些事,天然就行云流水,动作轻柔利落,仿佛春风拂袖。   秦照尘被他理衣襟、束衣带,浑身上下不会动,听得清笃笃心声。   “想什么呢。”时大人没半点自觉,时常忘了做鬼的事,一边飘一边以为自己还活着,像过去一样趴在他背上,“去哪玩?”   凉润气息浸着肩颈耳廓,照尘和尚只觉心惊肉跳,盯着那盏跳跃烛火,低声慢慢咬字:“听凭……施主吩咐。”   他叫施主,那时鹤春可就不客气了。   做施主的时鹤春,可比后来做佞臣的时鹤春更霸道得多,敢扯着小和尚就往外跑,敢偷藏小和尚的佛珠。   时鹤春当即将卷宗一拂,挥袖灭去摇曳烛火,扯了人径直出了大理寺,熟门熟路,往灯火最亮的一条街里扎进去。   ……沉迷公务的大理寺卿,到这时候才发觉,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满目琳琅、热闹非常,竟像是在过什么节日。   “小师父日子过傻了?”时鹤春扯着他,回过头,“今日腊八……再有两天,该过年了。”   秦照尘有些错愕,抬手揉了揉额角。   时鹤春就愿意看他这样神色——不是苦大仇深、只身补天裂的栋梁材,还像是当初寺庙里念“阿弥陀佛”,木木愣愣的小秦师父。   “就算只咱们两个过,你也该置办置办……也轮到你置办了。”   时鹤春挺满意,拍拍小师父的脑袋,扯了秦照尘往坊市里走。   往年这事都是时府代管。秦王府的除夕夜,时大人避嫌不去,但秦王府的年货,都是时大人一件件挑的。   时鹤春熟门熟路,教一心为官的大理寺卿:“办点年货,银子在你袖子里头了。门神、桃符、屠苏酒,回头再收拾收拾,洒扫干净……”   他如今做了鬼,飘得比过去走路快很多,四处捡着有热闹的地方看,人越多越要钻进去。   秦照尘被他拉着穿过熙攘人群,只觉耳畔叫卖声、交谈声喧嚣响亮,四周灯火明明暗暗,华灯璀璨……全落在眼前俊秀的眉峰眼尾,只觉那道身影灼灼耀目。   时鹤春正琢磨哪种花灯好看,余光察觉到大理寺卿一味盯着自己,实在忍不住好奇:“又看什么——有事要说?”   秦照尘回过神,摇了摇头,只道无事。   如今他已有了他的时鹤春,万念皆足,诸愿圆满,哪里还有什么事。   时鹤春更好奇,低头看看身上:“我哪里不对劲?”   做鬼又不是一两日了,时鹤春身上穿的是大理寺卿烧的衣服,簪子是大理寺卿用一小截梅枝亲自削的,头发是大理寺卿亲自束的……就算有不对劲,那也是大理寺卿该反省。   “很对劲。”大理寺卿攥着袖子,凝神摇头,慢慢学他说话,“好看,挪不开眼。”   时鹤春立时美滋滋:“那还用说。”   “……”秦照尘一向钦佩时大人的毫不客气,怔忡半晌,没忍住笑了。   平时严肃到不行的人,露个笑就难得,时鹤春立刻抓住机会,扯着小师父:“快,再笑一个。”   秦小师父十分听话,又笑了一个,牵住那只旁人看不见的手,走到时鹤春徘徊的那个摊位前。   大理寺卿攒了三年前,不动袖子里的银元宝,摸出碎银子,买下时鹤春挑了半天的两盏花灯。   五十万斤粮食,时鹤春给得毫不手软。两盏五十文的花灯,却叫这道身影纠结半晌,难下决断。   大理寺卿深刻反省,是否这几日又犯了旧病,又拿“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种唠叨来磨时小施主的耳朵。   其实不是,时鹤春就是喜欢挑东西。   那两盏花灯都漂亮,寓意也都是叫人喜欢的吉祥话,一盏是“天下太平”,一盏是“喜乐安宁”……时鹤春一时还真没想起两个都能要。   大理寺卿这事办得不错,当赏。时鹤春往他怀里抛了盏喜乐安宁的花灯,流苏摇摇晃晃,灯影摇曳:“拿着,别松手。”   秦照尘将这一盏花灯拿在手里,时鹤春替他拿了“天下太平”,因为总不好让无辜路人看见一盏灯自己飘,就跳进大理寺卿怀里。   左右秦王殿下怀里已经抱了一堆年货,多抱一只鬼,也沉不了多少。   秦照尘走在人群里,低头看逍遥靠在自己怀中的时鹤春……他甚至忍不住想,或许对时鹤春来说,做了鬼,比做人时轻松自在。   赖在他怀里、漂漂亮亮的小仙鹤,身上没什么地方牵扯着难受,两只手灵巧至极,轻而易举就将花灯的红穗打成同心结。   那些伤痕不见了,仿佛连过往的创疤也消失,时鹤春每天都高兴,每天都开心,发现路旁有卖腊八粥的,就一本正经扯小师父的袖子。   “买两碗,弄个食盒带走。”时鹤春出主意,“我带你去好地方。”   大理寺卿依言照办,拎着那个装了粥的食盒,按着时鹤春指的路穿过人群:“九皋阁?”   时鹤春奇了一声:“这也能猜出来。”   秦照尘点了点头。   这是京城最豪奢的酒家,他其实知道,这是时鹤春藏在京里的产业之一。   他也知道,时鹤春心情烦闷到极点、身上难受到不行,又不想被他找到的时候,就会进去躲着。   本朝不准三品及以下官员入酒楼,大理寺卿进不去,被拦在门口,看那一盏彻夜亮着的孤灯。   时鹤春还在诧异秦大人的明察秋毫,琢磨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你不会现在还是三品吧?”   秦大人如实承认:“是。”   他对朝堂威慑,缘于律法,执法杀人,不在官职高低。   硬要说的话,大理寺卿这个官位从古至今,都是三品。   时鹤春:“……”   秦照尘笑了笑,并不停下,只是温声说:“下官如今不想做贤臣了。”   时鹤春皱眉,抬头看他神色——既非玩笑,也非赌气,秦照尘居然把这话说得相当认真。   “做一做。”时鹤春哄他,“咱们府上,好歹得有一个名垂青史,说出去多好听。”   秦照尘心说那也是“神仙恩公”名垂青史,他这一份传记没能带去地府,难道还不能略作删减,将时鹤春的功绩拿去折磨史官。   “青史论迹,贤臣论心。”秦照尘说,“在下如今心里觉得,喝粥重要,进一进酒楼也无妨。”   时鹤春第一回被和尚的歪理诘住。   但做了三年的鬼,不止喝酒喝茶,也已能吃些东西……他好些年没喝过腊八粥了。   的确很想喝腊八粥的时大人,尚未想出回击,已被大理寺卿和一堆年货一起从容抱着,进了京中最豪华气派的酒楼。   ————   九皋阁最高的一层,并不比宫中那座耀武楼矮。   京中百姓,大都只听个音,故而传来传去,原本的名字差不多没了,就叫它“酒高阁”。   进这种地方,银元宝还是得用的。   时鹤春叫大理寺卿管多了,看着银子流水一样出去、美酒一坛一坛进来,预先警惕:“不准说我,我要喝酒,要喝痛快。”   今天已经是腊八,打死——打活他也不陪大理寺卿再泡在官署,鞠躬尽瘁看什么破卷宗了。   接下来两天,他要大醉到除夕,要一睁眼就美美看见张灯结彩、年画桃符,要被秦照尘晃着肩膀叫醒。   一个人在九皋阁烂醉过除夕,醒来冷月冷风的日子,谁过谁够,实在不是什么好梦。   “不说。”秦照尘摸了摸闹脾气的小仙鹤,“等来世,我挣够了银子,也这么摆一屋子酒请你喝。”   时鹤春听见这话,本该松一口气,抱着酒坛愣了一会儿,却反倒有些怔忡。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怔忡从何而来,是因为大理寺卿实在太好说话,还是因为想不通……就算有来世,这榆木疙瘩要怎么挣够银子。   都不做贤臣了,家底依然不足五十两,可给秦大人厉害到不行。   史册上怎么不单开一个《穷官列传》。   时大人在心里大声腹诽,拍开一坛酒,看着大理寺卿将食盒里的粥取出来,又将伙计送上的小菜摆开。   走的路不远,粥还是热腾腾的。秦照尘将饴糖细细掰成小块,搁进粥里细细搅匀,喂给时鹤春一勺。   临死前那段时间,时鹤春无力进食进水、喝药都十分费力,已经被大理寺卿喂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看见勺子过来,时鹤春就张口咬住,手上还在编第二个同心结。   秦照尘又喂他一勺:“在想什么?”   “在想……”时鹤春分心答到一半,忽然醒神,飘到又审起人的大理寺卿面前,“套我话?秦大人,套话的本事是我教你的。”   大理寺卿活学活用不成,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任凭时大人宰割。   时鹤春看他这个壮烈架势,反倒心软,没忍住笑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说来世,我就想一会儿。”   时鹤春从不想有来世,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都不想。   最后那几年……时鹤春甚至去打听过,用什么透骨钉把自己钉在棺材里,能叫人魂飞魄散,逃脱转世轮回。   一辈子活得够了,红尘不好玩,世道不好受。   ……偏偏这些念头,不过是回了秦王府,跟秦照尘在一块儿过了几个月的日子,居然就隐隐开始动摇。   察觉到自己居然动摇的时大奸佞,其实有点不安跟茫然,但这种感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更遑论抛给木头般的大理寺卿。   所以不如喝酒。   时鹤春扯着秦照尘一起,喝完了粥垫胃,就迫不及待将酒灌下去。   秦照尘握住他的手,将不远处的小炉子挪过来,给他温酒,又继续向里面搀些小仙鹤最喜欢的甜酒酿。   时鹤春冷酒热酒混着喝,不一会儿便有了醉意,靠在窗边,看外头的好景好月。   这里地势高,从窗户望出去,几乎能将京中景色尽收眼底。   九衢三市满目繁华,今日腊八人流涌动,条条街巷灯火曜目,几处火树银花。   “是好光景。”时鹤春说,“照尘,我想过跳下去。”   秦照尘抱过出神的人影,心脏被探进胸腔的手拧住。   时鹤春叹了口气:“舍不得。”   他边说舍不得,边抱着坛酒不客气地向嘴里倒,因为没倒准,一大半都洒在了大理寺卿身上。   时鹤春没喝着多少,找了半天,对满身酒气的大理寺卿怒目而视:“你抢我酒喝。”   秦照尘受他天大一冤:“对不住,我赔施主一杯。”   时鹤春听见“施主”,神色和缓了一点,显出些快乐,接过小师父递过来的热酒尝了尝:“这个好喝。”   热热的,又甜。   小仙鹤喜欢这东西,咂摸着慢慢喝,靠在秦大人怀里晃了会儿腿,委屈忽然涌上来:“我以前没喝过?”   要是喝过这个,他岂会喜欢冷酒。   冷酒又辣又烈又冲喉,呛一下就要咳半天。   秦照尘闭了闭眼,收拢手臂,将一小团鬼影紧紧藏进怀里,说不出话。   “现在也行。”他的小仙鹤最会哄自己,喝了一会儿就又高兴了,“现在不晚,也行。”   时鹤春嘟嘟囔囔:“我不想有来世的,本来不想的,现在想了,酒好喝。”   秦照尘轻轻摸他的额头,看着水亮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有泪涌出来的眼睛,低声说:“如果不想,就不要了。”   “我们不要来世。”秦照尘握住他的手,“一起灰飞烟灭,不堕红尘了。”   时鹤春仔细想了一阵:“不好。”   秦照尘问:“不好?”   “不好。”醉透了的小仙鹤打了个嗝,抱着自己的大酒坛,“你管这事,你是玉帝吗?”   这要是都答应,就未免有些僭越了。   但秦王殿下敢作敢当,横了横心,点头:“嗯。”   他的小仙鹤看起来和玉帝很自来熟。   明明当初浅吟低唱的还是“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这会儿别说跪,一条胳膊就搭在玉皇肩膀上,还给玉皇递了杯酒。   “行个方便,落红尘可以……让我们回去行不行。”时鹤春商量,“再落一回,别让我们家被杀头了,我想当个将军玩玩。”   时鹤春小声嘟囔:“我很想当个将军……”   玉帝的心看起来很善,搂着他的胳膊打颤,人看起来像是快哭了。   时鹤春也就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别哭,你还有活干呢,问我秦照尘怎么办。”   玉帝非常听话:“秦照尘怎么办?”   “给他也弄点好命,别欺负他,别让他当没人管的小和尚。”   时鹤春说:“你不知道,他跪在那念经,我看着都难受……那大殿里头全是塑像。”   全是泥塑木雕,落下来的漆黑影子,要把跪在青灯前的一个木头小和尚吃了。   时鹤春每每看见这个,都忍不住过去,把小和尚拖走,看戏也好、聊天也罢,不去那空荡荡的大殿。   玉帝摸摸他的头发,将他抱紧,半个字也说不出,肩背绷得几乎悸颤。   时鹤春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什么玉皇大帝,脾气怎么像大理寺卿:“好了,好了,又不是你的错。”   “世事无常,人间多舛,你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时鹤春说:“帮帮忙,通融一回吧……让我当个小将军,去保他,你不知道,他都不做贤臣了。”   “等那时候,他做贤臣,我做良将,再扶个明君上去。”   时鹤春想想都觉得美,要真是这种红尘,落一落又有什么不行的:“他说他要请我喝酒,我想喝。”   时鹤春说:“我很想喝……”   他很想喝秦照尘的酒,很想银鞍照白马,偶遇秦王世子,一见如故,翻墙喝酒去也。   时鹤春说:“我很想和他有来生。” 第49章 番外:if线   鹤家小将军头一回凯旋, 是跟着父兄,从西面回来。   进永安门,过耀武楼, 受过封赏交过兵, 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被镌在碑上。   念书最好、奉诏伴驾的鹤家大哥, 正抻着脖子仔细看石碑, 就被薅着袍子拽下高台。   皇上定了赏赐, 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鹤大人呢?”   内侍极力憋笑,目视台下, 不敢多嘴。   如今的皇上新即位不久,做皇子时就跟鹤家长子有深交。当初一场悬之又悬的累卵危机熬过去, 不仅投契,连生死都共过。   这里面的情分,哪怕皇上再生性宽厚, 也不是旁人能随意置喙的。   皇上定睛朝下细看, 只见好好一个通政使被活生生拖走, 不由失笑,好脾气地摆手, 催促鹤大人不必多管,赶快回家。   ——再捎上十坛西域好酒, 快去哄这一趟功绩累累、可累坏了的鹤家三郎。   这边轰走了鹤大人, 再一回头, 禁军军容整肃, 旌旗猎猎、首位空悬……鹤家二哥也溜了。   皇上大笑, 索性催促身边人,且快将赏好的犀玉带、鞍勒马抬去, 金花银器要挑漂亮的,不漂亮小鹤将军不要。   这一场仗打了大半年,从烟雨春风打到秋高气肃。大概是胜仗带回喜气,天高云淡,日色亮得耀目。   该回家的人归心似箭,早马不停蹄回家,也该团聚了。   ……   鹤家大哥志在读书,是家里身手最不好的一个,被拽得踉跄,爬上温顺白马,还在头痛叹息:“成何体统——”   “体统体统。”鹤家二郎扔给他簪花,“老三打仗回来了,还不赶快去看看饿瘦了没,擦没擦破皮?”   这自然一定要看,鹤家大哥操心的是另一码事,边叹气边整理袍袖:“如今陛下要威仪……”   鹤家跟随的五皇子,生性温煦,待臣僚侍从极宽厚,可难免气魄决断上弱些,宽仁有余魄力不足,对几代下来积攒遗留的朝中乱象有心无力。   外头打了胜仗,这是好事,朝中却也不可不整顿。   如今贿赂舞弊成风、私下勾连不断,风气不正朝堂混沌,非得有人明镜高悬不可。   “怕什么。”鹤家二郎飞身上马,“我们帮忙守着些,来日再有个铁腕如山的诤臣能吏,朝堂自然也就清明了。”   他一边说,边往大哥那匹马屁股上拍一巴掌,看着大哥被白马带着冲出去,就笑得直不起腰。   ……   古蜀世家,子弟从小扎着马步读书,还不会说话就开始站桩练拳。   再不好的身手,也没有不会骑马的。   鹤家大哥一边大惊且大怒,不停警醒二弟不可胡闹、成何体统,一边勒缰驭马如风,一头扎进那片白马群里。   十几匹马,一水的流云飒白。鹤家人闲散聊天,谑浪笑敖,没人特地控马,马蹄声自然齐得不见半点杂乱。   这是京郊才能见的光景,鹤家的庄子就在附近,有半片群山,湖光山色清奇俊秀,山里养了座庙。   不论如何,京中总要低调恭谨些。到了郊外,离家不远,江湖子弟那份潇洒劲就出来了。   最潇洒的就数鹤家小将军,一身明光铠曜目、披风猎猎,护臂有银线细细嵌出冲天鹤纹,琉璃似的好风姿。   ——好风姿没坚持多久,就被策马扎进来的鹤大人拽住辔头,不由分说抱着举起来。   小将军帅还没耍完,气得蹬腿:“大哥!”   “在呢,在呢。”家里最文弱的鹤家大哥,两只手举着身披甲胄的三弟,上下左右翻来覆去检查,“没伤着罢?”   “不像话,父亲和三叔是去打仗,不是去玩。”鹤大人操心不已,教训弟弟,“怎么能偷偷跟去?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年纪还这么小,万一伤了……”   鸣鞭清脆,鹤家二郎赶上来,大笑着替老三撑腰:“大哥莫要看不起人——我们小鹤将军厉害得很!这次立了功的!”   小鹤将军被夸得脸红,耳朵也烫,不等鹤大人看清,身上一转就轻飘飘掠回马上。   鹤家功夫多学飞鸟,轻盈利落、自在飒沓,正经学了家传武学的才会,只会扎马步的鹤大人自然不行。   不过这也不要紧,不行就不行,只要立身持正,鹤家早就用不着挣功名,不拘子弟做什么。   几个小的在后头闹,前面长辈回头看见了,依然半点不管,笑着束手旁观。   一家人就这么亲亲热热回庄子,各自沐浴更衣、拜过长辈高堂。   小鹤将军披着湿发,叼着块热气腾腾的糖饼,去敲二哥窗户:“二哥,二哥。”   鹤家二郎一眨眼就冒出来,把人扯过去擦头发,摸出一支金花簪他发顶:“你又要去庙里?你那小和尚走了。”   小鹤将军睁大眼睛,亮色凝在眼睛里,愣怔在原地。   鹤家二郎逗他:“这么想人家,还说撇下就撇下,跑去跟大伯三叔打仗?”   “……这怎么是一回事?我打我的仗,他念他的经。”   小鹤将军怏怏半晌,越想越不高兴,脸就快皱成包子:“怎么当和尚还有跑的……”   做二哥的故意等了半天,这关子卖完,才笑得拍窗棂:“没跑,没跑!还能找着——叫家里人接回去了。”   “你去秦王府找他,秦王府世子,如今叫秦悬明。”   鹤家二郎给弟弟透消息,摸摸下巴:“悬明镜、照尘寰,你们两个这名字还挺有趣……”   王府世子,在做哥哥的眼里,身份勉强配得上三弟,就是实在太穷了。   鹤家二郎夜间巡逻,特地绕路去看过一次,那王府破得都漏风。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鹤家不缺钱,要是弟弟老去玩,回头叫几个铺子看顾点,帮忙修修府邸就是了。   本朝又不禁这个,皇上跟大哥还不清不楚……三弟跟这个小世子,虽说八字没一撇,可也算是两小无猜长起来的,做什么都老在一处。   山是鹤家护的山,庙是鹤家养的庙,小和尚是鹤家庙里的小和尚,知根知底,清楚性情。   若是将来真合了心意,不是不能请一道圣旨——只不过这就是太远以后的事了。   如今还是两个半大少年,由他们自己玩去。   鹤家二郎摸出件缎子似的白貂裘,把弟弟囫囵裹上,系了石青色系带:“走,二哥认路,带你去翻墙。”   /   秦王世子踮着脚,在耀武楼外找了一整日。   世子没有勋衔,这位刚接回来的不久的世子殿下,年纪又实在太小、不够袭爵,得等以后及冠。   无勋无爵,又没有官职,自然不能跟着百官迎大军凯旋。   小和尚常年待在寺里,不认识路,攥着念珠裹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昏脑涨,守错了门。   管家也找了一整天的世子殿下,好不容易在承恩楼找见人,快步过去:“世子!”   管家把布斗篷给他披上:“该回府了,街上都没人了……”   世子殿下双掌合十,向管家道了谢:“您见到鹤施主了吗?”   管家一阵头疼,不知道是因为小世子光溜溜的脑壳和手里的佛珠……还是因为鹤施主全家都在大西头的耀武楼受封赏,他们现在正在大东头的承恩楼。   “见、见了。”管家犹豫半天,还是实话实说,“鹤施主早回家了,他们一家都回去了。”   鹤家功勋卓著,世家积累极深,如今又有从龙之功……人家不居功自傲,愿意谦逊宽和,那是人家的事。   给管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去拦鹤家的马队,说自家世子殿下曾是他们家庙里的小和尚。   说如今还了俗的世子殿下,日思夜盼,每天除了阿弥陀佛,念得就都是鹤施主几日回来。一梦见鹤施主在战场上受伤,就跑去给怒目金刚磕头。   这道理悬明小和尚懂,不嗔不怒不恼,捏着佛珠,裹着布斗篷低头:“唉。”   管家:“……”   他们月余前将世子接回,也知道庙里养成的性子,一时半刻恐怕难改。   ——鹤家二爷来看过,跟秦府说,不用急,他们家小仙鹤崽子一回来就好了。   偏偏仙鹤崽子飞出去打仗,打了多半年没回,今日总算回了,秦悬明又找错了楼。   管家这些天日夜追着秦悬明,就快被熏陶得吃斋念佛、持戒茹素,恨不得带世子去鹤家翻墙:“殿下——很想见鹤施主?”   秦悬明点头,又说:“没办法,这是爱别离。”   管家:“啊?”   这是佛法,悬明小和尚给谁都讲不通,鹤施主就能听懂个“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一个不懂,管家就更不懂。   小和尚有些怅然,但再转念一想,鹤小施主已经从战场回来,听说半点伤没受,还立了大功,就又觉得欣慰快意。   有这种欣慰快意,倒也不再想得那么厉害,茶饭虽然吃不下,觉总归还能睡得着。   夜间风寒露重,片刻工夫,凉意缓缓漫上来。   秦悬明裹着布斗篷,跟管家回府,在皎洁月色下,抬手摸了摸衣襟里藏着的小玉鹤。   玉不过就是很寻常的岫玉,不值什么钱,胜在色泽纯净、雕工漂亮,叫细细的红线坠着,展翅欲飞神气得很。   秦王世子攒了一个月的饭钱,还当了僧袍,好不容易攒够钱买的。   这样想着,一人以布蒙面、行色匆匆,忽然撞在他身上。   秦悬明不及防备,被重重撞摔在地上,掌心擦破了皮,佛珠也散了。   管家错愕回头,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要不要紧?”   秦悬明摇了摇头,向胸口一摸,神色忽然变了。   管家第一次见他变色:“世子?”   “……我的仙鹤。”秦悬明低声说。   他顾不上解释,撑着青石板滚起身,拔腿就去追。   被鹤家小公子从小带着习武的小和尚,其实不是看起来面捏似的好脾气,追上那道影子,第一下拍肩,第二下便是鹤形拳,先拿再缠用膀撞打,去夺被偷走的玉佩。   这人也是个惯匪,全靠这一手抢些东西换钱,没料到一个不大点的娃娃也会功夫,错愕下失手,竟真吃了些亏。   眼看大人也追了过来,这惯匪更慌,厉声呵斥秦悬明:“放开!”   “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小和尚皱紧眉,“还请施主将东西还我……”   这话没说完,那人手中利芒一闪,竟是持匕向他刺了过来。   秦悬明不及躲避,眼看要叫这匕首当胸穿透,只听“铛”一声脆响,火星溅起,一道白影自屋檐掠下,将他向身后一拨,劈手夺匕向上反架,将这行凶贼人抵在墙角。   管家腿肚子跑得抽筋,大口大口急喘着,看清小恩公身影,惊得话都说不利索:“鹤——鹤小施主?!”   鹤照尘单手护着秦悬明,看了管家一眼,心说这秦王府怎么谁都叫自己施主:“绑上,送官府罢。”   管家不迭应了,凶神恶煞扯了衣带,恶狠狠盯着这恶徒,将人捆得死死。   鹤照尘耍了两下那把匕首,觉得十分劣质,轻飘飘不顺手,就随手扔了。   凯旋归来的小将军,背着手打量还了俗的小和尚,实在忍不住好奇,抬手摸长了头发的脑袋:“没事吧?”   秦悬明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他盯着地上的碎玉——那是鹤照尘的玉佩,听街上人说是宫中赐的,千金难买。   方才情形千钧一发,情急之下,小将军用这个打开匕首,玉佩也撞碎了。   “管它干什么,你没事就行。”鹤照尘将胳臂搭在他肩上,手一翻,变出那小玉鹤,“再说了,你不是要送我这个?”   秦悬明愣了愣,脸色蓦地红烫,一时手足无措,竟不知该如何说话:“我,施主,此物——”   鹤照尘挺喜欢,摸了摸,美滋滋自己戴了:“小师父,再教你件事。”   秦悬明紧张得冒烟,气息奄奄:“什、什么?”   鹤照尘问:“你可知道,为何你度他不得?”   秦悬明愣住。   他的确不知——可这世间种种,也的确和佛法不同,“悬崖勒马、立地成佛”,并不能叫人收手。   这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佛法度他不得。   “你不该给他讲‘立地成佛’。”鹤照尘揽着他,“该给他讲,凡贼盗犯死、伤、亡者,杖一百五,徒二年。”   秦悬明从未想过这个,此时却又被这一句劈面惊醒,只觉分毫不差、正该如此。   秦王世子站在月下,一时竟像是醍醐灌顶,从未有过的清明,定定看着鹤照尘。   鹤照尘摸摸他的脑袋:“你的佛珠呢?”   秦悬明想起摔散了的佛珠,滚落的念珠极难寻觅,此刻夜色深重,他原本想明早再来看看。   但说不清怎么……好像也不非得找了。   已经做回了世子,却依然攥着念珠不撒手的小和尚,无非是在等他的小施主回来。   “明日不念佛了。”秦悬明低声说,“我去看律法……我将来想秉公断案,叫人不敢再当街偷盗。”   鹤照尘忍不住笑了:“好志气,就该这样。”   他见小师父身上冰冷,就把自己的貂裘分一半过去,将秦悬明拉进来。   鹤照尘认识路,让扭送贼人、并交凶器去官府的管家只管放心,领着秦悬明,慢悠悠往秦王府回去。   “战场苦不苦?”小和尚还是忍不住问,“有危险没有?”   “有什么苦的,不危险。”小将军神气,“你没见我披甲,那才威风。”   “那我下次跟你去军中,帮你算军粮。”   “你不是要读律法?”   “白日算军粮,夜里读律法。”   “不睡觉了?”   “总有睡觉的时候……”   月亮底下,貂裘厚实软和,两个少年人暖暖和和挤着,有说不完的话。   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一起往穷得飘摇的秦王府去。   日子很长。 第50章 第四世界   那就这样。   我先走, 我赶时间。   /世界四/   这个世界庄忱记得。   记得还挺清楚:“我是大明星,叫沈灼野。”   他这么一说,系统立刻想起来:“是倒数第二个世界, 宿主, 这个世界杀青两年了。”   这个世界的落点难得不在葬礼。   ——这也是有原因的, 沈灼野死后并没举行葬礼。   不止这样, 他的死甚至没什么人知道, 绝大部分人都以为沈灼野只是息影退圈,还等着他什么时候再忽然复出。   「毕竟骂都还没骂痛快。」   沈灼野的微博上,赞数最高的一条评论写:「别退圈啊, 祸害不都遗千年?」   沈灼野在底下回他:「真得走了,好人可能不长命。」   一来一去还挺对仗, 于是下头“哈哈哈哈哈”一片。   沈灼野经常这么跟评论贫,他这人生来喜欢热闹,也承认自己走了狗屎运大红大紫, 自己都知道自己黑料满天飞。   要是没遇着邵千山, 没有圈子里数一数二的金牌经纪人力捧……沈灼野相当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沈灼野, 人如其名,又烫手又野。   他打小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 十来岁辍学,拎着水管子追人的时候, 叫路过的选角导演盯上, 拽走试了镜。   那一部电影相当成功, 国内外获奖无数——沈灼野不是主角, 但也拿了奖, 拿了个最佳男配角。   他演个刺头一样的不良少年,蹲在钢厂锈迹斑斑的废弃高架上, 垂着眼看人,在发白的日头里,眉目既漂亮又凛冽。   沈灼野由此进了这个圈子,走了这条路。   仗着这一身好皮相,沈灼野一路横冲直撞不知收敛,一身混不吝的生涩野性,不知道惹了多少人恨他、多少人爱他。   那一部电影是本色出演,沈灼野自己没什么业务水平可言——他连学都没上完,唱歌白嗓跳舞顺拐,演什么都像小混混,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综艺。   要是不被邵千山捡走,重新雕琢打磨、硬生生剐出个人样,沈灼野这辈子可能也就这样。   在综艺里当龙套打转,每年固定演两部烂片捞钱,再被拉出当年的奖项鞭尸。   顺便常年为八卦狗仔提供素材,每天都在风口浪尖,身陷各类腥风血雨,到处招惹洗都洗不干净的黑料。   ……邵千山这辈子,大概都没带过这么难带的艺人。   沈灼野其实也从没被人这么管教过。   沈灼野长到这么大,从没被人管过,管他说话管他穿衣,管他一日三餐,恨不得从头管到脚。   邵千山甚至管他留什么发型……沈灼野难得偷着染了个银灰色过瘾,当天下午就被经纪人抓住,按着用染发膏染回来。   邵千山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按在浴室,围上浴巾收拾头发,一根一根弄他满脑袋的小灰毛。   沈灼野专心玩水,偷着哼歌,偷着高兴。   他听说邵千山有个弟弟,身体很不好,常年住院……他想邵千山说不定是把自己当成了他弟弟。   每次想到这,沈灼野就又觉得惭愧,总觉得自己不该高兴。   他一直想去探望探望邵千山的弟弟,给人家买点礼物,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可每次一提这事,邵千山的脸色总是立刻变沉,看着沈灼野的视线也总透出阴郁。   这种阴郁一闪即逝,沈灼野总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从没多想。   毕竟邵千山这人从来斯文沉稳、滴水不漏,是圈内经纪人的金字塔尖。就算真有什么情绪波动,也不可能放在明面上。   有不少人都说,想看邵千山失态,不如去问问月亮能不能从西边出来。   沈灼野心想,大概邵千山的确很牵挂他弟弟。   于是他把这件事埋在心里,不再多提,只是更卯足力气,练邵千山给他安排的那些课程。   ……   在邵千山面前,这是他唯一能做得坦荡的事。   不论圈子里还是外,大概也没多少人知道……出道就带着个“刺头”标签,这些年嚣张放肆、到处撩天撩地,叫人连恨带爱咬牙切齿的野小子,其实纯得很。   也软得很——沈灼野连刺猬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个河豚,全靠一张天生嚣张跋扈的脸撑气势。   沈灼野二十一岁遇到邵千山,在这之前,不知道被人管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家”这个字能套在自己身上。   所以一有这个机会,哪怕只不过是住公司分的房子,偶尔会有经纪人来家里做客,都叫沈灼野一宿一宿睡不着,连夜查榛子可可蛋糕怎么做。   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骂“没家的野种”、“祸害”、“丧门星”,除了讨债的,从没人上他的家门。   沈灼野没少为这个和人打架。   他打架其实也光咋呼,不知道怎么下狠手——哪个下狠手打架的,拎着水管跑到一半,还能被选角导演拽住去试镜?   可不打又不行,不打就要挨欺负。小孩子的善纯粹恶也纯粹,沈灼野被人摁着脑袋,不服软就往后背和腰上踹的时候,也没人帮他。   “我这还有伤。”沈灼野疼得走不了路,趴在床上烤灯做理疗,哼哼唧唧给经纪人告状,“有人拿石头砸的。”   他背上盘踞着一大片疤,狰狞凸起,一直蔓延到腰侧,能看出当时伤得多触目惊心。   邵千山听他说过去那些事的时候,很少说话,看了一阵那个疤,拿手替他焐了焐。   沈灼野立刻心满意足,腰不酸背不疼了,还能爬起来再去上一百节形体课。   “伤人者,人恒伤之。”邵千山低头看着他,“你以前,如果不打架、不学坏,就不会有这些事。”   前半句沈灼野听不懂,后半句他心里撇嘴,把脸埋在胳膊里,没反驳出声。   又不是他想学坏,他辍学是因为被人冤枉偷了钱,打架是因为那些人看他好欺负。   但这些也都没必要说,毕竟当初的事都已经过去,也没人在意了。   沈灼野没学过怎么解释。   长这么大,没人听过他解释,也没人教他被冤枉了可以解释。   沈灼野只会认——是自己做的也认,不是自己做的,非要扣上来也无所谓,要扣就扣,反正也从没人信他。   认就认了,又不能少块肉。   这么长大的沈灼野,外面扎人,嚣张得锋芒毕露睚眦必报,从不跟任何人服软,可这一面却从不对着邵千山。   凡是邵千山安排给他的课程,他就算累到爬不起来,也挣扎着去上,每堂课都学得拼命。   凡是邵千山给他的通告,好的他也跑、坏的他也跑,给人堵抢眼的活儿他做,替人背锅扛黑料也无所谓。   有人笑话他蠢,沈灼野不以为然,反而在心里替邵千山说话——金牌经纪人又没那么好做,手底下又不止一个艺人,肯定得有权衡利弊、互相补漏的时候。   所有人都说邵千山照顾他、偏爱他,只对他一个艺人这么上心,邵千山自己也不否认。   沈灼野就想着,那他替邵千山还回去,谁要他帮他就帮。   背几个黑料又能怎么样,他还有邵千山呢。   这次他替别人圆场了,说不定下回别人也替他补了个缺,圈子里这都是难免的事,没什么稀奇的。   沈灼野从没多想过,也懒得想,反正邵千山又不会害他。   这辈子没人对沈灼野这么好过,梦里都没有。   邵千山温柔的时候是真温柔,沈灼野连轴转跑十几个通告,肠胃炎高烧一头昏倒,醒过来的时候,邵千山就在医院守着他。   邵千山摸他的额头,陪他说话,还给他削苹果。   沈灼野不舍得吃那个苹果,放到氧化得皱巴巴黑漆漆了,被收拾房间的护工不小心清理掉,叫他心疼了好些天。   “再撑一撑,你现在正在上升期,抓住这个机会。”   邵千山开车接他出院,这么对沈灼野说:“你是我带过最好的艺人。”   沈灼野坐在后排座,还发着低烧,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听见这句话,苍白的脸上立刻泛红,耳朵都烫了,好不容易才憋出个细若蚊呐的“嗯”。   ……他是邵千山带过最好的艺人!   最!好!的!艺!人!   最!好!的!   沈灼野垂着脑袋,人还规规矩矩坐在车里,魂已经蹦出去翻跟头,一跟头在暖洋洋的太阳底下翻出十里地了。   ——接下来的几年,沈灼野一点不差地应了这句话。   他的确是邵千山带过最好的艺人。   沈灼野的外形条件本来就出众,一身野生的痞劲儿更是难得,只要学会怎么用,把基本功课提上来,在荧幕上几乎如鱼得水。   再加上他不打折扣地玩命跑通告、进剧组——走夜路还有撞见鬼的时候,撞大运也一样。   沈灼野的两部片子接连拿了最佳男配、最佳男主,资源自然追着来,于是接下来的大荧幕接连霸屏,好片子一个接一个,拿奖拿到手软。   从这时候起,沈灼野星途坦荡,靠这三个字就能扛票房,再不是追着通告苦哈哈跑的小艺人。   可沈灼野自己,却好像从没意识到过这件事。   他还在邵千山手底下,拿着最普通的艺人合同,给邵千山挣提成,挣过去公司不敢想的顶级资源。   已经是走过好些红毯的影帝了,他身上那股子野性难驯的痞气叫聚光灯跟大荧幕养着,慢慢蜕变出沉静稳重,两相混合着就更勾人。   偏偏这么一个风头无两的沈影帝,见着邵千山还规矩,还叫“邵哥”,斯斯文文的金丝镜框扯着的耳朵还是泛红。   戏里凛冽嚣张,潇洒恣意,半点不影响沈灼野出了戏以后,一看见邵千山就脸红心跳,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其他人又不是瞎子,有的是人看出沈灼野的心思,私下里喝酒的时候,就笑着跟邵千山打趣:“觉得你们家台柱子怎么样?”   都是人精,邵千山不会听不出这话里什么意思。   沈灼野坐都坐不稳了,慌里慌张假装倒酒,险些碰洒了酒杯。   邵千山喝了两口酒,打量他一会儿,笑了一声:“挺好啊。”   沈灼野攥着酒杯,在这句话里心脏咚咚直跳。   邵千山接着说:“再努努力,比南淮还差点,加把劲就赶上了。”   一群竖着耳朵正兴奋听八卦的人,听到这就都唉声叹气,大感无趣——他说的南淮是商南淮,邵千山以前带过的艺人,确实也曾经一度做过霸屏顶流,可后来叫人泼脏水污蔑陷害,退圈都好些年了。   一个是现在风头正盛,一个是昔日载誉满身,这怎么比,再说谁要比这个?   沈灼野不喝酒也不会喝酒,这酒宴结束了,开车送邵千山回家,还忍不住闷闷不乐。   “生气了?”邵千山靠在副驾,车窗开着,身上还是有淡淡酒气,懒洋洋揉沈灼野的脑袋,“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   邵千山春风化雨地哄他:“逢场作戏,酒桌上哪有真心话……你也不想想,传出这种事,叫人怎么看你?”   沈灼野闷声应了,埋头开车。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高兴,可能是因为这个玩笑本来就不叫人高兴,也可能还因为别的。   沈灼野憋了一阵,还是忍不住:“……邵哥。”   沈灼野问:“商南淮是不是你带过最好的艺人?”   他不是那种非有什么独占欲、排斥心的人,这么多年下来,沈灼野熬出了头,没少给邵千山手底下的其他艺人铺路垫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并不在意。   他就是想要这么个答案,究竟为什么,沈灼野自己也说不清……可能因为他从来都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   没人夸过他,没人选过他,邵千山是唯一的一个。   沈灼野有时会想,他对邵千山的感情不是喜欢,是雏鸟情节,他渴望邵千山能认可他,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用。   一个人要是连用都没有,那活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了。   沈灼野只想要这么一句话。   邵千山靠着车窗,无意识敲窗框的手指停下了,没有立刻回答。   沈灼野等了一会儿:“我知道了。”   他如今做到的,并不能让邵千山满意。   他还得再拼命、再努力,他还不够努力,不应该浪费那么多时间休息。   沈灼野开始更玩命地接戏——他不加犹豫地压榨自己,处处都逼自己做得更好,他不由自主地接商南淮演过的电影类型、去抢商南淮拿过的奖。   而某天起,舆论也开始往这个方向拐,大批的通告铺天盖地,说沈灼野和商南淮较劲。   恰逢商南淮要复出拍戏的消息,叫沈灼野的热度一带,沸沸扬扬到处都是,屏蔽也屏蔽不掉。   这个圈子里,捕风捉影是常事,有一就有三四五六。有了这么两个热搜开头,“沈灼野暗中打压同门师兄”、“沈灼野以咖位硬压前影帝”、“沈灼野抢商南淮角色”……乱七八糟的传言就都出来了。   这是沈灼野第一次想解释。   他去找邵千山,涨红着脸磕磕巴巴,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邵千山的神色依然温和,体贴地拍拍他的肩:“怪我,不该老和你提他。”   “我没有要拿你们两个比较的意思。”邵千山说,“那天话赶话说到这儿,没想到对你影响这么大。”   沈灼野死死咬着牙,吃力摇头,浑身都在打哆嗦。   没人教过他解释,他到这会儿什么都说不出来……沈灼野自己并不清楚这是种心理障碍,是种严重的焦虑症状,只知道越是到这时候,他就越什么都讲不出。   他想说“我没有”,可喉咙像是叫什么坠着,使尽力气牙关依旧不动。   他没针对商南淮,他到现在连商南淮这人都没亲眼见过。   沈灼野自己跟自己赌气,不了解有关商南淮的任何消息,哪怕看见了照片也匆匆划过,仿佛这样就能自欺欺人。   他从来都没针对过商南淮。   一次都没有。   “如果你希望听见这种话。”邵千山的神色很平和,语气也是,“我可以对你说……你是我带过最好的艺人。”   邵千山看着他:“说多少次都可以,但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不要做错事。”   邵千山说:“希望那天的事,没有让你产生什么误会。”   沈灼野闭上眼睛。   ……这样的邵千山叫他觉得陌生。   他不想再待下去,也不想再说什么话,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退休不干了。   他也息影,退圈,是不是就能自证清白,不这么难受。   沈灼野沉默着这么想了一会儿,也仅仅是这么想了一会儿。   因为……如果不干这个,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沈灼野这辈子,时间不算长,前半段乱七八糟,后半段轰轰烈烈,贯穿始终的只有一个人。   当这个人的幻象破灭,沈灼野只觉得茫然,再就是刻骨的乏力。   茫然得像是回了少年时,在废弃生锈的钢架上比谁跳得远,一步生一步死,身边只有灌满衣服的风。   沈灼野想起商南淮是谁了——商南淮是他刚出道那部电影里的主角,他拍的戏份和主角不重合,没在组里见过。   他演刺头,是满身罪恶的不良少年,最后掉下高架摔得粉身碎骨。   商南淮演谦谦君子,在烂泥里也温润干净,带着身边的人一路向上,挣脱囚牢投身自由。   ……沈灼野忽然想问邵千山,当初邵千山是为什么选中他。   为什么力排众议,把谁看都说没出息的他签进公司。   是因为看他确实不错,有点天赋,能带出来……还是因为他是商南淮的配角。   这或许不是个该问出来的问题,因为聪明的人不该自取其辱,这道理是邵千山教他的。   沈灼野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   他什么话都说不出,离开了邵千山的办公室。 第51章   “这个世界的主角是邵千山和商南淮。”   系统翻出剧情:“宿主, 他们本来该是一对。”   庄忱飘到湖边的秋千上,随风晃悠:“对,我是剧情推进类关键型炮灰。”   从这个角度来说, 这个世界没沈灼野真不行。   每个剧情的关键转折, 都和沈灼野有关, 于是一股不容违抗的蛮力将沈灼野推入局, 很难脱身。   在庄忱的印象里, 光是退圈声明,沈灼野就写了六七次。   系统跑过去一起看秋千。   秋千是沈灼野做的,仔仔细细削了木头, 绑了藤条。   退圈以后,沈灼野就出了国, 找了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弄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日子过得很不错,这附近风景很好, 有块很舒服的草坪。   ……   沈灼野没问出的那个问题, 答案的确是像他想的那样。   ——邵千山一开始会挑中他, 就是因为他是商南淮的配角。   在电影里是这样,电影之外大概也是。沈灼野当时没有想过, 那些捕风捉影的八卦话题,如果邵千山不想让它们出现, 就根本不可能发出来。   所以沈灼野根本不必去向邵千山解释, 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 邵千山比他更清楚。   那些炒的沸沸扬扬的热点话题, 本来就是邵千山放出来的——想要带火的热搜, 也无非是“商南淮复出”、“商南淮新片上映”而已。   这事还是商南淮亲口跟沈灼野点破的。跟沈灼野想的不一样,商南淮根本不是什么温润君子。   他们头一回正经见面, 在一个品牌方的晚宴上,商南淮堵了想要偷跑的沈灼野。   “聊聊?”商南淮给他杯酒,“咱们两个搭部戏,我给你作配,让你当主角,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   沈灼野觉得匪夷所思,一言不发盯着他。   商南淮这种人他没见过。   跟正人君子半点也不搭边,就连提起邵千山,商南淮都没什么感情,仿佛做事除了利益就只谈兴趣。   “咱们两个戏路撞车,我跟你是对家。”商南淮说,“拿你捧我,对我有好处,我没理由不接这个流量……我自己也买了点热搜。”   商南淮举起酒,碰了下沈灼野手里的酒杯:“别生气,我赔你部戏还不行?下回你有电影上了,再买几个热搜黑我。”   沈灼野几乎觉得好笑,他想不明白商南淮究竟在说什么——你抹黑我、我抹黑你,揪着一个人根本没做过的事不放,好像这就是最正常的手段。   商南淮本来就觉得这是最正常的手段:“现在都这样,谁不沾点……不然呢,你还想凭本事?”   沈灼野一个字一个字地反问:“我不是凭本事?”   邵千山从没这么喂过沈灼野流量。   邵千山对他的“栽培”,都是让沈灼野自己拼命练、拼命学,这也是沈灼野自己愿意走的路。   沈灼野为了一个角色,可以三个月不正经吃饭睡觉,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可以发狠地练专业技能,逼自己一点怯也不露。   他是这么玩命拼到今天的……同级别的艺人,很少有人身上黑料像他这么多,不是因为别人就干净。   是因为没人护着他,没人给他处理泼到身上的脏水,有心人揪着某个断章取义的片段大肆宣扬,没人给他解释。   沈灼野走到这一步,是凭本事。   是凭不要命。   商南淮大概没料到这个回答,愣了愣,第一回仔细看沈灼野。   这个时候的沈灼野身上,已经多出些阴郁。   但这种阴郁恰到好处。沈灼野身上的气质彻底沉淀下来,有种沉默凛冽的冷硬生野,那种灼人的炽烈转成暗火,反而野火燎原,离离烧不尽。   “邵千山是这么教你的?”商南淮看着他,有些诧异,“怎么长得这么幼稚。”   商南淮说:“他是金牌经纪人,你以为这名声怎么来的——靠鼓励艺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邵千山捧人惯用的就是这些手段,舆论战都是这群人玩剩下的,如今这个圈子搅成这样,这些人难辞其咎。   如果沈灼野没被邵千山这么照顾过,那不是说明邵千山想让他走正路、凭本事……邵千山怎么会有这个耐心。   这只能说明,邵千山从一开始就没想真正管他。   沈灼野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把那杯酒放在窗台上。   ……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经长成现在这样了,或许这些年来,他都是自己编制了一个邵千山的影子,现在影子被现实撕破——可他已经这么长大了。   沈灼野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或许商南淮说的是对的,这是正常的手段。   往人身上泼脏水,污蔑别人,编一个人没做过的事,这都是正常的手段。   沈灼野转身要走,被商南淮叫住:“真这么老实?”   沈灼野沉默着朝楼梯口走,听见商南淮在他身后好奇:“这么老实,你是怎么把邵千山的弟弟害进医院的?”   沈灼野错愕定住。   他几乎是踉跄了下,豁然转身:“我?”   商南淮也仅仅只是耳闻,这事邵千山极少跟人提,也只在他们都年轻的时候,说过一两次。   那时候邵千山还是他的经纪人,那部电影成绩相当出色,到处都是物料宣传,获奖片段少不了沈灼野的刺头不良少年。   他们那个地方不大,电影是在那拍的,商南淮和邵千山的公司当时也在那。当时还是个规模寻常的普通娱乐公司,没成立几年,用了不少本地人。   不是没人跟邵千山提:“巧得很,这小孩是你老乡,不带着试试?”   邵千山每回都笑容和煦,客客气气推辞说不对路。也只在某次酒后,对着飘到脚边的海报视线冷沉,跟商南淮说过几句。   商南淮就知道这么多……只知道邵千山的弟弟精神出了问题,住院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跟沈灼野脱不开干系。   那之后没多久,商南淮就叫人狠狠摆了一道,不得不退圈保平安。   邵千山带的艺人大多都难逃这一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舆论这把刀谁都能用,上一秒你拿它捅人,下一秒它就可能捅回你身上。   “碰上了逃不掉。”系统翻当时的剧情,“邵千山是这样想的……他需要捧一个人,来替商南淮铺路,正好沈灼野又出现了。”   庄忱点了点头:“在这次碰面的剧情之后,也没什么当面质问的机会。”   邵千山出国去谈一部电影版权,相当不容易谈,繁忙得不容打扰,电话邮件一律联系不上。   如果不是这样,沈灼野肯定立刻想去找邵千山问清楚,什么弟弟。   自己怎么就害了他弟弟。   如果自己做过这种事,为什么不一上来就质问,为什么不拎着自己的领子,问当初是怎么回事。   沈灼野无法理解像邵千山这种人。   如果邵千山是要报复他,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布局这么久,还要耐着性子跟他装模作样。   ……但很快,沈灼野就知道了。   因为商南淮要平平安安复出,就得有个挡明枪暗箭的幌子。   这个幌子得跟商南淮的分量相当,咖位齐平,甚至稍微超过,这样在利益交换的时候,就很好推出去。   奔着商南淮来的、没法拒绝的综艺邀约,风吹日晒苦不堪言,沈灼野被推出去接了。   当初邵千山带着商南淮欠的人情,沈灼野用两部连轴转的片子,没日没夜还了。   摆明了要冲着商南淮的酒局,沈灼野也被推出去喝了。他根本不会喝酒,在洗手间吐得撕心裂肺,吐出来的酒水都搀了淡红。   “你干什么这么听话。”商南淮清闲,去医院看他,给他带了点水果,“邵千山让你做,你就做?”   邵千山人在国外,能这么控制沈灼野,多半是因为合同。   商南淮想看看他的合同:“你拿的是什么合同,违约金赔不起?”   沈灼野靠在病床上吊水,原本对着窗外出神。   他陷在枕头里,人苍白沉默,瞳色漆黑,因为瘦了整整一圈,五官更深邃冷峻,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听见声音,沈灼野微微侧头,黑眼睛慢慢动了动,落在商南淮身上。   “赔不起。”沈灼野说,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咬字偏慢,“少说……风凉话。”   商南淮有人罩着,家世也不错,哪怕真有这种不得不给的人情,也能把沈灼野这个“台柱子”推出去顶份。   沈灼野不一样,没钱没势的野小子,最容易拿捏挟制——他这些年是攒了些钱,可那是退圈要用的。   沈灼野发誓要退圈,去没人认识的地方买个有大院子的房子,什么也不干了,就每天躺着睡觉。   他才不会把这些钱再交出来。   流浪的野狗,就算被拦腰砸断活活打死,也不会松口,不可能交出嘴里的骨头。   他只剩这块骨头了。   商南淮看了他一阵,不知想了什么,没说话,只是给他削了个苹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商南淮教这个对家,“沈灼野,你该学学这道理。”   沈灼野盯了他一会儿,闭上眼睛。   商南淮讨了个没趣,摇摇头,替他整理了下身上的被子,起身离开。   他在门外站了一阵,看见沈灼野拿过那个苹果,慢慢咬了几口。   沈灼野可能是不爱吃苹果。   这几口苹果就又让沈灼野拔了针头掉下床,冲进卫生间,吐得厉害。   商南淮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本来想进去看看,走到一半又觉得没必要——医院有医生护士,沈灼野这么大个人,又不是不会照顾自己。   况且沈灼野大概也非常不想看见他。   商南淮自己要是落到这个境地,肯定不愿意见罪魁祸首,这得多大度、多心胸宽广。   商南淮占了便宜,就不该在沈灼野面前蹦跶。   商南淮给他按了呼叫铃,就没再多留,离开了医院。   ……   接下去的每一天,也没什么不同。   沈灼野尝试过退圈,尝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那份合同还有两年才到期,给艺人的自主权限少得可怜。   沈灼野的生活越来越封闭,除了拍戏、跑通告、被推出去顶缸,几乎不做什么别的事。   说来也稀奇,他张扬肆意到处嚣张的时候,恨他的人和爱他的人各占一半。现在不爱说话也不爱动了,看上他的人不仅没少,反而比以前还多。   沈灼野身上那股化不去的郁气,泡进骨头,掺杂着不受管束的冷硬野性,反而让他身上独一份的气质更明显。   不像野狗,倒像是头伤痕累累的漂亮小豹子,不显得狼狈,反而叫伤衬得更勾人。   沈灼野一口气又爆了两部片子、拿了三个奖,风头彻底盖过商南淮,把这个对家压制得死死的。   快颁奖的时候,商南淮给他发消息:邵千山可要找人对付你了。   从一开始,邵千山捧沈灼野,也只不过是替商南淮铺路,没想把他捧到这个地步。   ——这话说得也不对,商南淮逐渐想明白这件事,沈灼野不是邵千山捧出来的。   沈灼野是自己不要命地爬上来的,就为了跟上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而事实上,任何一个人站在邵千山那个位置,对他稍微好点,都是一样的效果。   沈灼野身上就是有这股子把自己逼死的狠劲。他用这种狠劲找家,找愿意收留他的地方,邵千山是第一个,沈灼野就一头扎进去。   ……如果当初捡了沈灼野的是个老师,说不定沈灼野现在考大学读研究生,博士都快毕业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这么想,商南淮甚至有点微妙的看不顺眼邵千山。   所以这次商南淮也没理邵千山,给沈灼野发消息,提前打了声招呼。   商南淮:我和你是对家,这事对我没坏处,别指望我帮你啊   沈灼野的消息隔几分钟才回:嗯。   每次和这个对家发消息,商南淮就总忍不住觉得,沈灼野其实一点都不刺头。   哪怕是遇上再讨厌的人——比如商南淮,沈灼野也会一板一眼回消息,永远做不到拉黑不看不回。   惜字如金地回过来一个字,甚至还给配了个句号。   商南淮有点奇怪,这人在颁奖典礼,怎么这么闲:红毯怎么样?   szy:不知道。   szy:我没去,我在医院。   商南淮:去医院干什么?   这条沈灼野没回,隔了一会儿,发信息问:邵千山的弟弟,是陈流?   商南淮:他弟弟怎么姓陈?   刚夸完这人回消息规矩,沈灼野那边又没动静了。   不是糊弄沈灼野,商南淮的确不清楚这回事。   当初那部电影,就只商南淮一个外地人,演一个转来钢厂子弟学校的转学生。   那部电影讲得是最萧条的时代,风比铁更冷,有人管的孩子、没人管的孩子,在稀疏发白的荒草地上跑,比野草更野,在滴水成冰的地方胡乱生长。   的确有个角色的原型叫陈流,在电影里叫陈留,是个被小混混成天围追堵截,浑浑噩噩畏缩度日。   后来被沈灼野演的不良少年带人逼着,跳钢厂的高架——这是废钢厂的保留项目,那些高架半拆半锈,间距有近有远,颤巍巍立在半空。   能把一切埋了的大雪里,烦躁迷茫的少年人跳它,好像能跳过去就代表某种撕碎生活的勇气。   商南淮记得,电影里陈留被吓得昏过去,醒来以后就坐下病,动不动腿软,走路都有点费劲了。   ……   商南淮不清楚这事跟沈灼野有什么关系——总不能本色出演到这个地步,沈灼野真逼着人跳过那东西吧。   话是这么说,邵千山那边动手动得的确毫不留情。   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沈灼野霸凌”、“校园暴力之祸几时休”、“受害者亲口陈述昔日往事”……沸沸扬扬的热点,就轻易盖过了沈灼野拿的那几个奖。   沈灼野二十出头就跟着邵千山,有时候少年心性发作,随口胡说的话,也被当了呈堂证供,连录音都放在网上。   当初的赞誉都成了辱骂,夸沈灼野少年时演技有灵气,也变成了“本色出演”、“凶相毕露”。   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沈灼野那边也没有任何澄清、任何说明。   ……一个星期后,商南淮接了通电话。   到了医院的商南淮,人都还有些错愕:“怎么叫我来?”   医生也没办法,沈灼野的手机里,联系人少得可怜,除了邵千山,也就剩下没完没了发消息骚扰他的商南淮了。   “确实是要做手术。”医生解释,“患者签了免责声明,但手术风险大,还是把能说的话说一说……”   商南淮想不通,沈灼野怎么会有先天性心脏病。   这人拼命这个架势,商南淮还以为他刀枪不入、百邪不侵,身体好得不成。   进了病房,沈灼野靠在床上,插着呼吸管没法说话,在管线的包围里昏睡。   商南淮等到他醒。   沈灼野吃力醒过来,漆黑的眼睛看了一阵商南淮,挣扎着要纸要笔,歪歪扭扭写字。   沈灼野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写:我、没、有。   商南淮皱了皱眉。   沈灼野的力气极微,写了几个字手就发抖,后面更乱,几乎难以辨认。   沈灼野写,他没有霸凌陈流。   沈灼野承认他揍过陈流,往死里揍过,威胁过陈流再看见他一次就打一次。   ……因为陈流就是当初污蔑他偷钱的人。   被逼着跳钢架的是他和陈流,那些人让他们偷学校的书款,不然就上去跳。   沈灼野不偷,选了跳钢架,一次比一次远,远到这些人实在怕出人命,才放了他。   陈流偷了这笔钱,又栽赃到他身上——沈灼野是没人要的野小子,穷得叮当响,没人教养没人护着,当然最有可能偷钱。   辍学的时候沈灼野十三岁,声嘶力竭解释了一天,没人听他的话,最照顾他的老师也痛心,叫他不要再犟嘴,猜测他是被逼着偷的钱,愿意借他钱先还上。   ……从那时候起,沈灼野就患上严重的应激障碍,只是他自己不清楚、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没法解释。   沈灼野看着商南淮,他的胸口吃力起伏,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乞求。   这是种鲜血淋漓、走投无路的乞求,沈灼野第一次这么看人……商南淮没法直视那双眼睛。   商南淮这辈子没做过不利己的事,帮沈灼野,不仅不利己,还会惹上很多麻烦。   舆论不是谁说得对、谁更占理,谁就能占上风的。   舆论比的是谁说话声音更大。   这种风口浪尖,贸然替沈灼野说话,说不定会搅进什么样的浑水里。   所以商南淮没看懂那张纸。   他对沈灼野说:“安心做手术,等身体恢复好了,咱们两个搭部戏,我给你作配,让你当主角。”   这话他和沈灼野说过一次,但上次是胡扯逗这人玩。   这次是认真的,对商南淮来说,这就已经算是站沈灼野了。   商南淮听医生说了先心病的分类,沈灼野这种情况其实不严重,是不需要手术干预的类型,如果成年后不过分劳累、过分压榨身体,是不会复发的。   这事的确跟商南淮脱不了干系,但两个人是对家,这么作对天经地义,沈灼野压制不过他,只能把倒霉吞下去。   商南淮不去看那双眼睛,只是说:“先做手术,别的以后再说。”   病床上的人说不出话,喘息声渐渐平静。   隔了一会儿,沈灼野慢慢地写:谢谢。   “对吧。”商南淮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灼野慢慢弯了下眼睛。   那双眼睛很黑,很安静,不知道看见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他给商南淮写:谢谢。   沈灼野写:谢谢你,看我写完。   商南淮怔了下,他还以为沈灼野是想让自己帮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闪念反而叫商南淮开始后悔。   沈灼野眼睛里的光,不是求商南淮帮忙出去解释,是想让商南淮看着自己写完。   这就是沈灼野想拜托他的所有事了。   到这时,商南淮才忽然意识到,想帮沈灼野解释的是他自己。   是他下意识就觉得,该把这些说出去,但这种念头又和一直以来的惯性不符,所以才自我辩驳。   “你等等。”商南淮说,“先别睡,我有话说,沈灼野——”   他晚说了一步,因为这人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笔从手上坠下来。   那一张纸被写成大号墨疙瘩,除了看着他一笔一划落笔的人,已经没人能分辨出上面是什么了。   沈灼野的眼皮坠下来。   那双很安静的黑眼睛慢慢合上,空得很,什么也看不见。 第52章   手术不怎么成功。   商南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 人已经进组拍戏,只来得及短暂回几条消息。   消息是沈灼野发给他的,这至少让他松了口气……至少沈灼野活下来了。   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医生说的风险, 让商南淮这个不相干的人, 听着都心惊肉跳。   拍戏的间歇, 商南淮忍不住打视频过去, 看见对面白惨惨的病房, 沈灼野穿着病号服,比之前又瘦了不少。   沈灼野胜在骨相,这点比商南淮强, 胖瘦都不脱相,瘦成这样还是好看, 皮肤苍白,眼睛安静漆黑,少年气反倒更浓。   商南淮不合时宜地嫉妒了几秒, 自己都觉得好笑, 摇了摇头:“老天爷给你喂饭吃啊。”   他单刀直入, 问视频对面的人:“你让我帮你操作退圈,是让我帮你发声明吗?”   沈灼野慢慢点了点头。   这事沈灼野自己总是搞不定, 公司不舍得放这么棵摇钱树,恨不得往死里压榨他。   现在沈灼野病了, 那群人倒是一瞬间销声匿迹, 安生得仿佛不存在。   商南淮退过圈, 有这个经验, 帮他写个声明、运作一下倒是不难, 沈灼野也给他发了账号密码……就是这本来该是经纪人干的活。   商南淮话到喉咙又咽回去,还是没提邵千山。   沈灼野会拜托他这件事——商南淮拿不准沈灼野是怎么想的, 但商南淮自己衡量,确实不能把这事交给邵千山。   邵千山只会把这件事做成铁证,做成“校园暴力罪魁祸首悔不当初,退圈反省赎罪”。   商南淮答应了沈灼野帮忙,毕竟不干白不干,亲手送走对家,还能接沈灼野留下来的不少资源,换谁都不可能拒绝。   “退圈就退圈,没什么大不了,过两年复出就行了。”商南淮说,“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视频里的人精神很不好,带着呼吸机,瘦得嶙峋的肩膀陷在枕头里,听见商南淮的话就微微弯了下眼睛。   这样的动作显得很乖,沈灼野慢慢点头,动作吃力,黑润的眼睛安静温驯。   商南淮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灼野是该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跟精神头都好好养养。   人活着就有翻身的机会,无非是等上个几年,商南淮不就等到了?   等那时候一举复仇,给邵千山挖个坑,摔不死这丫的。   商南淮这么给沈灼野开导,顺便骂邵千山两句泄愤——他现在看邵千山也不顺眼到极点,进组之前两个人刚吵崩了,商南淮正琢磨着单飞。   之所以会吵架,还是沈灼野给商南淮惹的麻烦。   那张纸和那双慢慢合上的眼睛,折腾得商南淮好几天没睡好觉,还是忍不住去找了邵千山,隐晦地提了几句,当年说不定有隐情。   说不定沈灼野当年确实没偷钱,说不定是别的什么人偷的……   ……才说到这一步,邵千山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得吓人。   商南淮提醒他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反倒被邵千山反诘,什么才是一面之词,是谁在听一面之词。   邵千山对商南淮说,你私下里去见沈灼野,不是没被拍到,照片就在办公室抽屉里,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没让狗仔曝出去。   邵千山说,沈灼野就是个混混、败类,从根上就是歪的,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可信。   邵千山说,沈灼野说没偷钱,有证据吗?那钱最后是在沈灼野打工的农场窝棚里翻出来的,有当事人,有照片。   邵千山说,商南淮,我们这么多年了,你信他不信我。   ……   商南淮想起这事就糟心。   两个人不欢而散,他被邵千山气了个半死,又气沈灼野——这种事跟谁说不好,干嘛非跟他说?   这脾气还没法冲着沈灼野发,不用医生提醒,商南淮也看得出沈灼野这状态不好,都不敢高声:“别光我一个人说……说说你。”   商南淮问沈灼野:“退圈以后,有什么打算?”   沈灼野睁着眼睛,怔了一会儿,拿过手机打字:睡觉。   都这样了还不忘加句号,商南淮哭笑不得:“行……睡吧,多睡点。”   他不知道沈灼野为什么不说话,猜测是手术下呼吸机伤了嗓子,商南淮以前演过几部医疗剧,有这种情节。   剧本总能逢凶化吉,再危险的病也能九死一生地好起来,商南淮也就相信沈灼野,这人一定也能好。   “有什么事要帮忙,就打电话。”商南淮罕少跟人说这种承诺,犹豫了一阵,还是跟沈灼野说,“发个短信也行。”   “我是真挺想再跟你搭回戏。”   商南淮说:“赶紧把病养好,回来开工……到时候沈大影帝发通告,随便踩我。”   商南淮礼尚往来:“我绝对配合,躺平任踩,随时表演无能狂怒。”   这话总算把视频里的人逗出点笑模样。   商南淮看着舒心了,也跟着笑:“行了,高兴点。”   “要解脱了。”商南淮说,“是不是挺轻松?”   他说这话,本意是想说自己回头就给沈灼野发退圈声明,可边敲草稿边抬头,却发现视频里的人显而易见地有了变化。   像是什么沉重到极点的东西,被轻飘飘放下了,一身干净轻松。   商南淮莫名生出不安。   他放下手机,皱了皱眉,听见沈灼野“嗯”了一声。   这人原来能说话。   那干什么非得打字?   沈灼野能说话,只是咬字很慢,发音有些滞涩,像是刚学会说话不久:“商南淮。”   商南淮停下编辑草稿,蹙了眉看他。   沈灼野不是什么混混败类,商南淮意识到,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也有瞎眼的时候,这是璞玉生错了地方。   生错了地方,沈灼野要是好好长大,比他们都强。   沈灼野有一万种活法。   一万种活法里,命运把他推进最差的一种。   这么一块璞玉被当成石头磋磨折腾,自己挣扎着放出一点光,就被重重摔碎。   还遇上了商南淮这么个没有心的对家。   商南淮和沈灼野单方面做对家,他抢沈灼野的资源,让沈灼野替他挡枪扛雷,踩着沈灼野重新大放光彩。   沈灼野跟商南淮说过最多的话是“谢谢”。   为什么谢呢,商南淮想,自己只是陪他说了会儿话。   难道沈灼野这辈子,就没人陪他好好说过话。   沈灼野的黑眼睛乌润干净。   “谢谢。”   沈灼野说:“再会。”   ——   这大概是沈灼野这辈子说过唯一的一句谎话。   没有“再会”,他们没再见过面。   手术失败后,沈灼野的预估寿命是半个月到一个月,因为庄忱有时间表,所以这个时间是很清晰的“十七天”。   第七天,沈灼野选择出院,没回住处,也没有收拾任何东西。   第十天,沈灼野一个人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带着攒够的钱绕了一圈,很快就买下一幢带院子的小房子。   第十一天,沈灼野躺在草坪上,睡了一天。   第十一天的傍晚,沈灼野收拾房间,煮了一点汤喝,上床睡觉。   他一动不动睡到第十三天,收到一些商南淮发过来的消息,告诉他退圈的事办好了,让他有时间看一看。   szy:谢谢。   商南淮这次的消息回的很快,像是一直在等:你跑哪去逍遥了?   商南淮:公司要收回你的住处,你那些东西怎么办,不要了?   商南淮:我可以先帮你保存,等你回来拿。   szy:谢谢。   商南淮险些被他气得摔手机:开视频,你开视频。   沈灼野没开视频,他睡着的时间比想象中久,他只是想简单睡一下,就出去晒太阳,做个秋千。   房子原本的主人是一对木匠夫妻,家里收拾的很干净,工具也都保存得很好。   沈灼野小时候在农场打工,其实很擅长做木工活,第一次看到草坪,就觉得很适合有个秋千。   沈灼野躺在床上,等他的心脏允许他做这件事,暂时还不行,他看着自己躺在冷汗里痉挛蜷缩,看着自己瞳孔涣散失焦,睁着眼睛失去意识。   醒过来时手机还在他手里。   沈灼野觉得好很多了,慢慢起身穿衣服,回消息。   szy:要收费。   szy:我是大明星,不能随便开视频。   商南淮叫他气乐了,又因为沈灼野终于这么说话,看起来像是恢复了本性,彻底松了口气:多少钱?   szy:十个亿。   商南淮:。   商南淮也猜出他是不想开,他猜沈灼野不想见熟悉的人,这种感觉商南淮过去也有。   也有那么两年,商南淮一个人跑去与世隔绝,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将心比心,沈灼野这么做,也不奇怪。   商南淮:算了,没钱。   商南淮:我接了个邀约,再过两年就是十三年之约了,你回不回来?   “十三年之约”是当初他们那部电影里的剧情,废弃钢厂里的少年各奔东西,都去过自己的人生,约了十三年后见。   之所以是十三年,是因为十三年后,他们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满三十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   但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   szy:我都死了。   商南淮:……也是。   沈灼野的那个角色特殊,是唯一死在那个冬天的角色,从钢架上掉下去,当场身亡,没受什么苦。   剧情台词是这么说的,但事实上不合理。   那样漫长的坠落,只是仓促得仿佛一瞬,粉身碎骨碾碎的疼,血离开身体引发的失温,四散逃开的乌泱人群,带走生命最后的全部声音。   连观众都罕少重温的一幕,不会是“没受什么苦”。   商南淮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话题,沉默半晌,才问沈灼野:是不是要走?去躲清静?   沈灼野已经走了,如果不是这些消息没完没了骚扰,也已经很清静:是。   商南淮:两年够不够?   szy:要再久点。   商南淮没立刻回复,沈灼野等了一会儿,发现对面一直是跳来跳去的“正在输入中”,就补了一条:那就这样。   szy:我先走,我赶时间。   发完这条消息,手机就没电关机,屏幕黑下去。   沈灼野就去做他的秋千。   他用了两天半的时间做完它,又用了半天时间坐在上面玩。他觉得这么好的小房子,不适合做凶宅,所以还是去了附近的医院。   沈灼野这辈子的故事总是这样,每次看起来跌宕起伏,最后都是乏善可陈,就连最后挥霍任性的几天,结局也是一样。   沈灼野的愿望其实是死在秋千上,就那么躺着,慢慢晃、慢慢被太阳晒着睡着。   但房子很好,秋千很好,不该被连累。   沈灼野继续找适合死的地方,他往医院走,思考去急诊会不会浪费资源,但去别的地方,又好像都不合适。   这样想着,有人撞翻了他,抢走他身上的外套和没电的手机,手里的短刀慌慌张张,捅进他的胸口。   这就是结局——说实话没受什么苦,比倒在医院、被一群人徒劳做心肺复苏轻松得多。   沈灼野没感觉疼,久违的轻松把他拥进去,血从伤口和喉咙里涌出来。   在当地警方和急救人员赶来前,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就失去了生命体征,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警方发现了遗书。   很简略,夹着一大堆报告,把即将到来的死亡解释得很清晰,如有条件,建议患者放松心情,居家疗养或住院关怀。   沈灼野没有家可疗养,他本来给自己买了个家,但又觉得死在那就糟蹋了好东西,想去医院,又觉得浪费。   最后他死在路上,在有太阳照下来的、异国他乡的街头。   那张作为遗书的、薄薄的纸上,其实就只有几个字,「我没什么可说的。」   沈灼野没什么可说的,他看着太阳,心想这回终于能好好睡一觉。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依稀记得这一生,应当没做过坏事。   这不错,沈灼野想,这死法不错。   没受什么苦,比他以为的好多了。   ————————   “这个世界出了什么问题。”   庄忱问:“主角CP没能顺利在一起?”   “对,宿主。”系统翻了翻资料,“商南淮和邵千山的争执……比理论上更激烈。”   这个世界的主角CP,原本也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正人君子,邵千山无所不用其极,商南淮也并没有多少道德观。   按理来说,什么锅配什么盖,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影帝,一个心思缜密又下手够狠的金牌经纪人,是相当搭配的组合。   这两个人本该分分合合,你进我退争夺主权,剪不断理还乱……最后千帆过尽,顶峰相见泯恩仇的。   现在仇是有了,恩不太多,商南淮在两个星期前踹了邵千山单干,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这也是他们被抓回这个世界的原因。   “他们争执的原因,是那个《十三年重聚首》。”系统说,“最近就要开始拍摄了,是直播形式的探秘节目。”   节目筹划了两年多,呼声则是一直高涨了十三年。   当初那部电影拍摄后风靡各地,粉丝遍布大江南北,加上拿了不少奖项,在这十三年里经久不衰,几乎是家喻户晓的片子。   这样一档节目,能让主演重新凑齐,展现各自的人生轨迹,再重游故地、探访昔日往事,人气不可能不高。   “但邵千山不赞同,他认为商南淮不该去。”   系统说:“邵千山认为,要借这个节目打情怀牌抬咖的,是那些过气了的演员,还有想趁机捞一笔的素人。”   ——而商南淮的地位,在沈灼野退圈两年后,已经彻底巩固,用不着再去这种贩卖情怀的节目了。   毕竟这两年里,本来是沈灼野挣来的资源,都被邵千山顺理成章转给了商南淮,同类型艺人里没有能争的。   这两年里,商南淮走的这条路,实在称得上顺风顺水。   为数不多的阻力,大概来自于网络上自发的评论。   ……有不少人被沈灼野养刁了。   商南淮其实还是适合假装正人君子。演那种较劲的角色,也不是演不出——商南淮的演技绝对可圈可点,演什么像什么,但就是差一口气。   沈灼野身上的生涩冷硬,不受管束的野劲,都是天生的,压在黑漆漆的眼睛里,一言不发盯着人的时候,像是头又脏又伤又漂亮的小豹子。   这股子劲,出身优渥的人身上是不会有的,哪怕再好的演技,也依旧差着一层。   没看过沈灼野的话,也就算了,偏偏前几年沈灼野的作品井喷,好剧烂剧接了一大堆,霸屏到换台不换人。   这么洗过一遍眼睛,观众口味变刁,也是难免的事。   ……   商南淮其实不在意这种评论。   他自己都赞同,甚至还总是点赞沈灼野的视频剪辑——不是客套装风度,是真看,甚至去剪辑大手底下点菜。   当然这类视频下面,也少不了有那种“正义评论”,科普沈灼野当初霸凌的斑斑劣迹,讲这人究竟坏到什么地步。   这事商南淮心里有愧——他这辈子少有愧疚,不是因为没做过坏事,是因为没觉得有愧疚的必要。   商南淮的人生哲学,一向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利益争夺使些阴招,风水轮流转而已。   他害人的时候不愧疚,被人害了也不恼火,所以总能装出个谦谦君子的面目。   唯一的例外,就是沈灼野。   商南淮自己也纳闷,想不清楚为什么,沈灼野无非就是退圈找清净去了,说不定过两年就回来。   说不定沈灼野回来了,还要狠狠摆他一道,把过去那些新仇旧恨好好算一遍。   商南淮这么想着,却还是不安,这种不安在夜深人静时冒出来,提醒他。   他依然没提沈灼野说过话。   一来舆论不是时候,二来就像邵千山说的,一面之词,没有证据。   三来……这事对商南淮实在没一点好处。   他不是不能去查,可为什么要去,就为了亲手把自己的对家洗白,让人请沈灼野回来?   商南淮这么想了两年,发现答案就是这样。   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就是想把沈灼野洗白,让人请沈灼野回来——这么大的功劳,这小豹子总得给自己点面子,把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   商南淮还忍不住想欺负沈灼野,还让沈大影帝给自己当配角,压他一两部戏,等把人气得跳脚了,再还他个好的。   商南淮发现这比混圈有意思多了,比跟邵千山剪不断理还乱、拉扯不休也有意思多了。   所以商南淮要去参加这个节目。   商南淮要回那个废弃钢厂看看,要回沈灼野的学校看看,还想见一见邵千山这个宝贝人渣弟弟——他知道这些年邵千山都把陈流藏得挺好。   可直播要是堵门了,弹幕刷着屏,就算是金牌经纪人,也总不好不给面子吧。   “这是你本来的目的,对不对?”   邵千山盯着他,脸色阴沉得可怕:“商南淮,我害过你吗?”   “你觉得我参加节目,去查清楚这个事,是害了你。”商南淮反倒好奇,“为什么?”   邵千山被他问得语塞。   ——是啊,为什么?   不是很肯定罪魁祸首是谁吗?   商南淮去查了,查出就是沈灼野做的,再砸实一遍当初的铁证如山,宣传教育意义,提高人气……这不是很好?   “我没这么想。”邵千山死死咬着牙关,他盯着商南淮,“我只是没想到,两年过去了,你还是不信我。”   “我们这么多年……你不信我,信一个满嘴谎话的小混混。”   邵千山的嗓子喑哑:“你就没怀疑过沈灼野?”   商南淮想了半天,发现真没有。   他第一遍听沈灼野“说”,看着那张被画成大墨球的纸,就信了。   他的所有纠结犹豫,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要不要替沈灼野解释,要不要替沈灼野查清楚,要不要替那些粉丝把这个家伙找回来……   商南淮纠结了两年多,这个时间有点久,毕竟这事太违背他本性。   但一决定了,他就觉得痛快,像是有块压了整整两年的石头推开,浑身都轻松。   “拆伙吧,你也从我身上捞不少钱了,咱们谁都不欠谁。”   商南淮对邵千山说:“我去弄个工作室。”   他去弄个工作室,等沈灼野回来了,就把人忽悠过去,签他工作室底下。   他们俩单干,拍几个有意思的片子,接点宽松的通告……他肯定给沈大影帝弄个舒服的住处,肯定不累着沈灼野那个心脏。   这不是挺好,干嘛不早这么干。   商南淮想,也没事,晚点也来得及。   毕竟沈灼野看着刺头,里头脾气比谁都好。   哄一哄,小豹子肯定不生气了。 第53章   “这两年里, 商南淮给沈灼野发了很多消息。”   系统翻出那个旧手机:“宿主。”   这是沈灼野的遗物,也是当时那场抢劫案的证物,其实一直放在当地警局的档案室里。   他们暂时拿出来, 等用完还要还回去。   沈灼野的所有东西都是这样。   既是他的, 也不是他的, 早晚要还回去。   庄忱带着系统飘回小木屋, 找了根充电线, 给手机插上,放在一旁等着开机。   按照当地的法律,这种无主的房屋会统一回收再公开拍卖。不过他们这个小房子的资料一直没被统计进去, 具体原因不详,或许是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这差错不坏, 这里的气候条件很好,常年温暖湿润,没什么灰尘, 日照时间也充足。   沈灼野临走前关了窗、锁了门, 收拾了房间。虽然两年时间没人住, 屋子依旧很干净,只是杂草长得很高了。   系统去杂草丛里, 捡了朵小花回来:“宿主。”   是朵蓝色的野生鸢尾,叫风吹掉在地上, 庄忱弄了个装水的小瓶盖, 让它开在窗边。   阳光透过窗户, 暖和明亮, 像是溶进那点清水里。   手机的质量不错, 隔了两年依旧能开机,屏幕嗡地亮起来, 涌进来的消息一口气挤得满满当当。   商南淮可能是把沈灼野的号码当成了个备忘录兼树洞。   最近一条就在几天前,商南淮给他发:可算是把那玩意踹了,大爷的。   这样的商南淮对外相当罕见。   商南淮很会装,对外装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对着沈灼野就不介意。   圈子里熟的人几乎都知道,沈灼野嘴很严,学不会背后传闲话,明明手里攥着一堆放出去就能让狗仔开香槟的猛料,一个也没曝过。   商南淮有时候看着,都替他觉得可惜:“你就不能放出去几个?这可值不少钱……你不是缺钱?”   他问这话的时候,沈灼野被合同挟制,连轴转地拍几部毫无意义的烂片,刚从洒水车的人造暴雨底下回来。   商南淮其实时常会嫉妒沈灼野——相当坦诚不避讳的嫉妒,甚至总是干脆跟沈灼野直说。   毕竟戏路相仿、地位相当的时候,看到一个老天爷喂饭吃的天赋型,总让人难免扼腕。   商南淮看了沈灼野的镜头,就算是这种烂片里,沈灼野的表现也一样可圈可点。   这可不是邵千山能调教出来的本事。   沈灼野站在镜头里,骨头里的野性叫沉默牢牢克制束缚,张力无限,衣服湿透也不狼狈,更显出瘦瘠却劲韧的身形,衬着那双生冷的黑眼睛,漂亮得不像话。   实话实说,商南淮自己要是路人观众,肯定也喜欢沈灼野。   沈灼野枕着手臂,大口喘气,被商南淮往身上罩了条毛巾。   上一场戏的体力消耗不小,沈灼野用力揪着衣服,往心脏重重砸了两下,湿透了的碎发贴在额头上,瞳孔漆黑,一言不发地扫一眼商南淮。   沈灼野不明白,商南淮是不是太闲了,为什么要给他探班。   商南淮其实也不明白……这种行径要是放在别人那,准定要以为这是个得意洋洋的示威。   毕竟沈灼野之所以被困在这几部烂片里,罪魁祸首就是商南淮当初在邵千山手上,对外欠下的人情债——这种人情债记在经纪人身上,商南淮不还,沈灼野就得还。   但商南淮就是忍不住找他,沈灼野不会把人往坏了想,这点让人挺放心。   沈灼野擦干头发上的水,惜字如金:“我不挣这种钱。”   “那你卖给我。”商南淮说,“我挣,我拿好通告跟你换。”   商南淮跟他商量:“回头我曝出去的消息,也没人怀疑你,没人知道是你说的。”   沈灼野不理他了,扶着墙走到僻静的地方,坐在台阶上,额头靠着墙,闭着眼睛不说话。   商南淮经常在他这儿讨没趣,讨之前就知道会没趣,知道了还要讨,乐此不疲。   商南淮觉得沈灼野有意思,他跟沈灼野的秉性天差地别,恨不得背道而驰,偏偏又被沈灼野身上这股子劲吸引。   “做人别太可丁可卯,没必要。”商南淮还非要教他,“你对得起别人,别人不一定对得起你。”   沈灼野低声说:“我不在乎。”   他想站起来,身上一软就摔回去,用力撑住台阶,没因为眼前的黑雾撞在地上。   商南淮看见了,等着沈灼野服软。   沈灼野不服,发抖的手撑着膝盖,逼出力气起身,沉默着往片场一步步走回去。   ……商南淮以为自己并没在意这个。   当时是不在意,知道沈灼野生病以后,这些事开始偶尔被想起来,沈灼野消失的这两年,这些记忆慢慢变得清晰。   商南淮发现自己挺在意那天。   不是在意沈灼野,是在意他自己的表现——当时就该拽着沈灼野不拍了,去休息,要么就医院。   看着沈灼野站都站不起来,商南淮是有这种念头的,但他当时觉得这念头莫名其妙,就没管。   其实应该管管。   联系不上沈灼野这两年,商南淮就在琢磨这事。   要是自己有个工作室呢。   要是他有个工作室,就把沈灼野养起来,一年最多精雕细琢地拍两部戏,多了不碰。   沈灼野死脑筋,不愿意黑别人,不愿意踩着别人上位,那就不跟这个死脑筋拗着干不就得了。   一个工作室养两样人,商南淮自己斗自己的风云迭起,让沈灼野演他的戏,闲了就去晒太阳睡觉。   养只溜光水滑的小豹子,多不错。   ……   商南淮琢磨了快两年,才总算琢磨明白自己的想法。   他有了想法,一向就即刻着手,只不过这事不好办,到最近才彻底搞定。   一搞定,商南淮告诉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灼野:总算把那玩意踹了。   商南淮说的“那玩意”自然是邵千山。   成立个人工作室容易,要彻底跟合伙了这么多年的经纪人硬掰,麻烦事就很多。   邵千山手里还攥着商南淮不少事,反之也一样——两个人谁都不干净,到了这时候反倒有了层保障,谁也不敢鱼死网破,争的也不过是利益平衡。   商南淮叫这事弄得头痛不已,就忍不住羡慕沈灼野:还是你舒服,这两年日子幸福吧?   商南淮:你那合同到期自动解约了……傻叉公司还想卡你,我使了点手段,搞定了。   商南淮:早跟你说过,有时候人还得使点手段。   商南淮:……算了,不说这个了,反正你不爱听。   商南淮:别躲清净了,回来玩。   商南淮:给你点好日子过,没人逼你的好日子,以前没见过吧?   商南淮:美得你找不着北。   /   沈灼野的确没见过这种好日子。   庄忱把手机放回去,系统拷贝出里面的所有信息,生成一个虚拟手机,放在数据仓里。   然后这个手机就被还给警局,原封不动地放回证物袋。   手机的外壳还沾了些血,这些血从沈灼野的心脏涌出来,一见天日,很快就干涸。   这是个乡下的小镇,行政机构没那么严谨,沈灼野的尸体火化以后,就被安置在附近的公墓。   很不起眼的一座墓,名字按那些医疗报告上的拼音,甚至还有疏漏,落了个H,写成了“ZUOYE.SHEN”。   “昨夜。”来扫墓的华裔小孩子蹲在旁边,描着字母拼拼音,“妈妈,有个人昨夜死了。”   童言童语,不知忌讳。做母亲的连忙制止孩子,又往那块空空荡荡的墓碑前也放下一点贡品,双手合十祷祝。   旁人看不见的影子坐在墓碑上,慢慢晃着腿,低头看那一对母子,看第一次由这个世界掉落的贡品点心。   系统看了一会儿,飘回庄忱身边:“宿主,我们要回去找主角CP吗?”   任务主线其实在地球的另一头,按理说,他们刷新的地点也该在商南淮或者邵千山的附近。   这次直接回到了小房子,或许是因为有必要先借走手机,复制出里面的全部内容,再把证物还给当地警局。   也或许是因为……沈灼野很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   一天也行,半天也好。   沈灼野想坐在自己的墓碑上,发一会儿呆,什么也不做,看看路过的人。   “回去。”庄忱起身,“有时间再回来。”   系统熟练地抱着虚拟手机找航班,准备随机找个幸运行李,和宿主一起叠扁躺进去。   庄忱把贡品还给原本的主人,临走前带走了那个装清水的小瓶盖,还有瓶盖里的小蓝鸢尾花。   带花园的小房子依然干净整洁,像是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也像是主人昨夜刚走,明天就回来。   ……   商南淮的住处就乱很多。   是那种要有狗仔进来偷拍,说不定会让所谓“谦谦君子”形象崩塌的乱,商南淮自己也不在意。   他反而不理解,沈灼野既然是邵千山说的“小混混出身”,怎么家里跟有强迫症一样。   非要收拾得那么整齐,弄得窗明几净不说,地板上都不带一点灰,每样东西甚至都有固定位置。   商南淮去过沈灼野家,当时是个意外——正人君子去夜店,差点叫狗仔堵了,半夜打电话给传闻荤素不忌的祸害败类救急。   这会儿商南淮正接一个网络采访,就在聊这事:“欸,有人知道吗?沈灼野没去过夜店。”   主持人脑子都木了,不知道这话怎么接,讪笑着结结巴巴:“您、您也没去过啊……”   商南淮接得倒是痛快:“我那是人设,他是真没去过。”   ——接这么档网络访谈,自爆人设“原形毕露”,当然也是商南淮早就定好的计划之一。   一来正人君子这个路线走到了头,再走下去没什么发展,如今观众更吃真性情,不如趁机会引个爆点出来,炒一炒话题度。   二来……也是抢在邵千山动手之前,自己下手,先把可能引爆的雷点了。   商南淮知道邵千山手上有什么自己的把柄,这些事让他自己说,最多是个不大的人设崩塌,掉点粉再吸点粉,要是落到邵千山手里……沈灼野的前车之鉴。   商南淮手里把玩着支钢笔,想起邵千山对沈灼野下的手,反复插拔的笔盖就不自觉停了停,又“咔哒”一声按上。   过去,商南淮其实真没怎么关注过沈灼野身上的黑料。   真在圈子里,就知道这些东西九假一真,没多少可信,很容易就不当回事了。   商南淮天生没这根弦,就觉得沈灼野也应当不在乎,骂一两句能怎么样,又不掉块肉。   ……这两年里,商南淮却老想起沈灼野盯着手机的样子。   网上的沈灼野看起来也不在乎,任人骂任人黑,偶尔犟嘴,看着嬉笑怒骂不上头……变得慢慢沉默话少,是看清邵千山真面目以后的事。   商南淮没赶上之前的沈灼野,他看见的沈灼野盯着手机,漆黑的眼睛叫额前碎发遮着,一动不动,脸上是种不见血色的苍白。   “在意这个干嘛。”商南淮把他手机抽走,搭着沈灼野的肩,“带你去玩?”   沈灼野的手还空握着,呼吸轻弱,眼睛没什么焦点。   在邵千山的手笔下,沈灼野是个混混、败类,扶不起的烂泥,身上劣迹斑斑。   骂沈灼野的人大喇喇直接叫他“祸害”。   邵千山作为经纪人,不替他说话,被狗仔堵上的时候,还彬彬有礼地语焉不详:“演员有自己的生活自由。”   人模狗样的金牌经纪人对着镜头:“希望能更多关注作品方面……”   沈灼野当时就是在看那个视频。   “……纯得跟个什么似的。”   商南淮笑了笑,停下回忆,相当坦然且不要脸地蹭退圈两年的沈影帝热度:“一点坏事没干过,去个夜店都能要他命。”   副主持机灵,琢磨出了苗头,立马递话:“居然是这样?!之前传得那么像,黑料满天飞,我都当真了……”   “是啊。”商南淮懒洋洋答,“没人护着,就这样。”   没人护着就这样,沈灼野这一辈子到现在,估计都没叫什么人维护过。   邵千山给沈灼野定的人设,吸来的粉丝都是冲着“不长心的小混混”来的,什么骂都照单全收,虽说是半开玩笑……有时候黑起沈灼野来,比外人还起劲。   商南淮扫了一眼弹幕池,说什么的都有,质疑者有之,阴谋论者有之,信者寥寥。   爱信不信。   反正他一举三得,炒热点、提前摆邵千山一道、蹭一蹭沈影帝热度,都已经如愿以偿。   ——一举四得,商南淮回头还打算拿弹幕评论卖惨,去哄小豹子。   “我叫人堵里面了,打电话叫他救急。”   “我也以为,他是常客,肯定比我这种来见世面的熟啊。”   商南淮说:“结果人骑摩托来了,看见牌子死活不敢进……扒着门框,脚跟钉在地上一样,叫酒保愣往里扯,抱着头盔死都不摘。”   他连说带比划,语气轻松连带调侃,主持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这也太乖了。”   商南淮本来没往这上想,叫主持人这么一说,琢磨一会儿:“真是。”   商南淮甚至还见过更乖的:“对了,他进小区门,还会说谢谢。”   主持人好奇:“跟保安?”   “保安在岗亭里啊。”商南淮说,“跟门禁。”   主持人:“……”   这下该笑的是真都笑了。   连直播间因为商南淮跟经纪人拆伙、商南淮人设崩塌、商南淮暗讽经纪人……乱七八糟吵个不停的,这会儿都被“哈哈哈哈”淹没。   商南淮挺满意这个效果,又挑了几件沈灼野身上反差明显的事接着说,让这个气氛延续得更久,冲淡负面影响。   ——比如沈灼野看着刺头,其实沉迷喂鸟,住处的阳台外面放了一排食盆,还弄了个摄像头,每天盯着手机看。   ——比如沈灼野家里规矩到离谱,什么东西放在哪都有数,哪样都不能改,进门路线都半点不能乱。   ——比如沈灼野会用叠衣板叠衣服,会看网上的收纳跟自己动手装修的视频,还挺沉迷,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这些事逐渐拼出一个有点真实的沈灼野,弹幕池的气氛一度跟着热闹,话题的重心被顺利带偏,商南淮也适时准备全身而退。   在他准备离开直播间的时候,一条相当显眼的弹幕,忽然跳出来:商老师,你说的这些,和祸害的经纪人说的可不太一样。   弹幕直白地问:谁在说谎?   商南淮对着那条弹幕看了一阵。   他知道正确的处理方式是什么——装没看见就行了,反正直播已经结束,就装作关了弹幕池。   但凡事有利有弊,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不停提沈灼野,看到这条弹幕,商南淮第一次开始想。   ……沈灼野被人叫“祸害”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商南淮莫名就想起沈灼野喂小鸟。   挺唬人的刺头小豹子,不说话也不动,贴在玻璃上,黑眼睛盯着吃小米的麻雀燕子看。   “谁呢。”商南淮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   商南淮说:“走着看吧。”   他也不知道,所以这不是准备去查查,三天后《重聚首》就开机。   商南淮也想知道。   谁在说谎,谁才是祸害。   ……   网络访谈刚结束,商南淮就被邵千山堵了个正着。   滴水不漏的经纪人叫人踩了尾巴,神色沉到阴冷,森森盯着他,仿佛他们两个第一次认识。   “商南淮。”邵千山声音哑沉,眼下发青,看起来这些天都没睡好觉,“你是不是疯了?”   商南淮反问:“我自己不坦白,不毁人设,你能帮我保密吗?”   邵千山被他诘住,眼底一瞬间错愕闪过,即使迅速掩饰过去,也依然被打量着他的人抓了个结实。   “我又不是沈灼野。”商南淮说,“跟我就别装了,我知道你打算摆我一道。”   邵千山不是吃亏的脾气,商南淮敢踹他,就做好了被报复的准备。   至于用沈灼野的事,给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泼脏水……商南淮还真没这么想,他就是想给沈灼野洗白来着。   “我看上沈灼野了,自己弄的工作室,打算招揽他。”商南淮问,“碍着你了?”   沈灼野的合同已经到期,不论是跟公司还是跟邵千山,都没半点关系。   商南淮这是正当的商业竞争,这么一个老天爷喂饭吃的台柱子,谁不想抢回去。   邵千山叫他诘得面色愈沉,阴沉沉风雨欲来,一把扯住商南淮的衣领,将人重重推到墙上:“你以为我光是为了我自己?!”   “我拿沈灼野那个祸害给你铺路——这对咱们两个都没坏处!我告诉你商南淮,他活该的!”   “他野心昭彰,玩命往上爬,你被他压得很好受是不是?!”   邵千山:“你戏演不过他,热度比不上他,什么都被他压一头,如果不是这样,用得着我亲自下场?!”   邵千山寒声说:“你知不知道这祸害多难废掉,我花了多大力气,才——”   这话到这就戛然而止,邵千山把下文咽回去。   商南淮的神色却骤然冷了,低下头,看向眼前的人模狗样的“金牌经纪人”。   “什么叫‘废掉’。”商南淮问,“你把他废了?”   商南淮反复插拔着手里的钢笔,微低了头,蹙着眉思索,眉头越蹙越紧。   邵千山的眼尾古怪地跳了下。   商南淮忽然想起那天……沈灼野盯着手机。   沈灼野盯着手机,一动不动,话也不说,脸色苍白得像是血液不流动,黑眼睛木然。   视频自动循环播放,上面又是邵千山面对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诋毁污蔑,“尊重演员个人生活自由”的发言,商南淮听得实在闹心,替他关了。   商南淮抽走手机,沈灼野的手还虚握着,商南淮说要带他出去玩,沈灼野也没反应。   “那你要干什么。”商南淮耐心有限,闹心得忍不住叹气,“我就是让你去夜店救我……这是摊上个什么事。”   商南淮蹲下来,抬头问他:“问你呢,干点什么呗?”   沈灼野轻声说话,他好像忘了该怎么说话,试了几次,才把声音发出来。   “……睡觉。”沈灼野说,“我想睡觉。”   他就坐在床上,商南淮犹豫半天,鬼使神差过去搭了把手,帮他躺下。   沈灼野躺在床上,头发有点长了,还没剪,有几根坠下来,稍微挡眼睛。   沈灼野碰了碰自己的头发,像是不认识它们。   商南淮帮他把被子盖上,沈灼野蜷在被子里,闭上眼睛,一瞬间就睡着了。   ……   “邵千山。”   商南淮问:“你说的‘毁了’,是怎么回事。”   他手里那根钢笔停了插拔,笔盖咔哒扣合,看不清红灯闪烁,录音装置自动运转。   商南淮:“你是说,你为了捧我,亲手毁了沈灼野,你一直在说谎。”   商南淮:“是这个意思吗?” 第54章   录音笔没录到想要的东西, 也录到了想要的东西。   因为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一向冷静得体,就算面对最刁钻的媒体, 也能立刻给出滴水不漏的周全回应。   可面对这个问题, 邵千山却沉默。   沉默本身就成了最昭彰的答案。   商南淮看了邵千山一阵, 不再多废话, 转身就走。   “一报还一报。”邵千山在他身后说, “是他先毁了别人的。南淮,我就这么一个弟弟……”   这两年里,他们总因为这事吵架, 终于在某次,邵千山对他松了口。   邵千山是有个弟弟叫陈流。   邵千山的父母离婚得早, 他弟弟随母姓,在下面县里的老家长大,邵千山总对这个弟弟心怀愧疚。   商南淮嗤之以鼻。   他对这种事一向没什么共情力, 不吃邵千山这一套, 心里只有不屑——你就这么一个弟弟, 沈灼野还就这么一条命呢。   在这个圈子里待久了,没人不清楚“一面之词”这几个字的分量。商南淮清楚, 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平时就玩弄舆论, 真真假假, 只会比他更清楚。   商南淮懒得跟邵千山多说, 反正节目开拍在即, 他准备准备就要过去, 到时候什么都能弄明白。   邵千山想扯住他,商南淮已经把钢笔收进口袋, 上了车:“回我住处。”   司机常年在这个圈子里做,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一言不发地照做,车子缓缓开动。   商南淮闭着眼睛,静下来反倒皱起眉,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拍《重聚首》的缘故……他这几天,对着沈灼野那个两年都没什么动静的消息界面,总是没来由的心神不宁。   今天的网络采访,一直提沈灼野,一来是沈大影帝的热度的确可以蹭、的确适合用来打岔。   ……二来也是因为,商南淮的确在意件事。   他这人小肚鸡肠,有什么事就好斤斤计较,因为这事记两年了——当初明明说了,礼尚往来,等沈灼野有时间,也去他家坐坐。   说这话的时候,商南淮给姓邵的收拾烂摊子,废了一把子力气,才把睡醒的沈灼野弄回一半魂。   商南淮长这么大,没为什么人这么费劲过,拖着沈灼野打游戏、看电影,戴着墨镜口罩大半夜散步,差一点就把人再拐回那个捅娄子的夜店。   最后这一档子把“荤素不忌”的刺头吓醒了,沈灼野抱着身边的树,说什么都不肯松手,黑眼睛森森盯着他。   表情活像是在看什么离谱的变态。   “……不是你想的那样。”商南淮按了按太阳穴,点了根烟,把火柴甩灭,“是个放松的地方,喝点酒,一群人热闹热闹。”   沈灼野看起来没信,仍旧死死抱着树,甚至因为“一群人热闹热闹”这种描述,盯着他的眼神比之前更警惕。   商南淮咬着烟,看着这纯到不行的小豹子,一半糟心堵胃,一半又被气乐了:“瞎想什么呢!”   他也没真带沈灼野去夜店,他们这是在郊外的山上,山腰的观景台有个吸烟点……商南淮本来想带沈灼野来抽两支烟,散散心烦的。   被沈灼野闹得,他连递支烟给这小豹子,都多了点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好像在教沈灼野学坏似的……   商南淮到底没给他烟,沈灼野看起来也不想要,虽说拍戏的时候难免抽烟,但沈灼野这人看起来没烟瘾。   也没别的瘾,商南淮扯着沈灼野打游戏,发现沈灼野家里的游戏全是品牌方送的,有战绩的总共就三个:超级玛丽、贪吃蛇、俄罗斯方块。   商南淮想不明白,沈灼野的人生莫非真就无聊到这个地步:“你这人是怎么长大的?”   沈灼野皱着眉,好不容易从有关夜店的严重质疑里稍缓,按了两下心脏,扶着树干慢慢坐下。   怎么长大的……沈灼野回答不出来。   沈灼野自己也不知道,他没工夫想这个,没这个时间:“吃喝拉撒睡。”   商南淮被这个回答噎了下,半晌笑了一声,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手里的烟被风一吹,火光明明灭灭,让沈灼野多看了一会儿。   商南淮摸出那包烟:“抽吗?”   沈灼野不抽:“得肺癌。”   商南淮:“……”   商南淮没见过这么聊天的,现在就被他气得肺疼,又觉得好笑——这到底是什么小混混?又不抽烟又不混夜店,商南淮都觉得自己比他痞。   不过沈灼野这辈子也活得真够无聊,什么消遣爱好都没有,难道就光演戏、光跑通告?   商南淮非得气他,变本加厉抽了会儿烟,又觉得自己幼稚,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姓邵的。”   他说完这三个字就后悔,因为沈灼野才恢复了点血色的脸,瞬间就又跟着苍白下来。   商南淮也不想说,可这么件事就横着,自己又不会过去,沈灼野又不是明天就退圈。   有些事,还要在这个圈子里混,就不可能躲得掉。   商南淮跟沈灼野说:“姓邵的不是什么好人,你多提防着点吧。”   沈灼野垂着视线,盯着山下那一片漆黑。   “你看下边干什么。”商南淮敲敲烟灰,“抬头,谁来这不看星星?今天——”   商南淮自己吞了自己的话……今天确实没星星。   月亮也没有,阴沉沉的浑然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就是观景台边上那盏不算亮的路灯。   但沈灼野这人有一点好,确实听话,甚至连对家的话都听。   商南淮让他抬头,他就真抬头,撑着胳膊,往天上看。   商南淮摸了摸鼻梁:“……看见什么了?”   “蚊子。”沈灼野说,“咬我。”   “……”商南淮彻底跟他没话聊了。   被他这么一说,商南淮才发现自己胳膊上也有两个大包,闹心得只觉自己冤大头:“走走,回家。”   他扯着沈灼野就走,顺便拍了只飞到这人脑门上的蚊子:“我家离这近,去凑合一晚上?”   沈灼野没有去别人家留宿的习惯,况且刚睡了觉,又不困,摇了摇头:“谢谢你。”   商南淮没跟人这么聊过天,心说你不气死我就是谢我,果然有些人之间就适合做对家,不适合半夜谈心:“行,那各回各家。”   反正沈灼野现在看着,状况勉强还行,不像之前,丢了魂一样。   各回各家,下山也总要走一条路。   沈灼野下山和上山都稳,沉默着一步一步走,偶尔扶一把踩着露水打滑的商南淮。   沈灼野的手不算完美——算是祖师爷喂饭吃的沈大影帝为数不多的缺点。   也不是不好看,手型是不错,远景或者戴个手套,也能扛得住摄像头。   就是指节偏明显,多少粗糙些,还有不少疤。   有段路下山不好走,沈灼野一直扶着商南淮的手肘,商南淮一边走,一边以针锋相对的视角分析了一会儿。   至少……沈灼野的手表、珠宝首饰类代言资源,肯定不如他好。   ……大爷的。   商南淮自己都觉得,邵千山这回失算得相当大发——还捧沈灼野给他铺路,见过铺路石高出来一大截的么?   他会忍不住在这儿作比较,就是因为除了这个,剩下的那些资源,他跟沈灼野抢得都相当吃力了。   沈灼野还能代言高奢定制手套啊。   商南淮自己闹心,走在前面的沈灼野有察觉,停下脚步回头,疑惑地看他。   商南淮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去:“陪你折腾这一宿,送我点东西还礼?”   商南淮:“有点诚意,准备好了,送我家去。”   这话其实不讲理——毕竟沈灼野没请他陪自己折腾一宿。   如果不是商南淮非把人拖出门,沈灼野现在可能在睡第二场觉,或者坐在窗户边等天亮,等鸟来吃小米粒。   但商南淮也发现了,凡是这种时候,沈灼野其实都乖……长得一副刺头样,脾气偏偏好得不行:“嗯。”   沈灼野说:“最近忙,改天。”   这话不是客套,沈灼野忙得一个人快劈成三瓣用。   邵千山给他安排的行程,本来就是奔着把他逼到无法兼顾,出纰漏出差错,叫人戳脊梁骨去的。   可沈灼野就这么一样一样全给做了。   也没出差错,也没出纰漏,大大小小的通告都处理得认真妥当,连情绪也没什么波动。   商南淮忍不住想,情绪没什么波动,是不是因为没人教过沈灼野这个。   沈灼野好像根本不知道,人是可以休息的,人是有极限的。   ……等这人带礼物来他家,弄瓶好酒,好好教教这个五毒不沾的“小混混”吧。   商南淮有一搭没一搭地这么想,还没想完,下山的路就走到头,沈灼野收回手。   沈灼野准备走了,走到一半,又回头:“你想要什么礼物?”   “问我?”商南淮失笑,“这不都是送的人自己想?”   沈灼野摇了摇头:“我想不好。”   他想不好,他送的礼物好像都不对,没有对的。   沈灼野过去以为,拼尽全力工作、把每件事都做好,替邵千山挣一大堆钱,就是送给邵千山的礼物了。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沈灼野站在灌满衣襟的山风里,低着头,漆黑的短发被风吹得乱了,身形叫夜色模糊去大半。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己出来跑丢了的高中生。   商南淮看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心软,捏着脖颈叹了口气:“送我个……你自己做的?”   沈灼野不是喜欢看木工活视频吗,一看能看几个小时,估计多半也会做。   商南淮准备拿一瓶好酒跟他换,六位数起步,不叫沈灼野吃亏。   沈灼野垂着视线,想了一会儿:“嗯。”   商南淮三步并两步下台阶:“我走了。”   ——他得赶紧走了,太邪门了,他想揉他对家的脑袋。   商南淮一路疾走回家,抽了好几支烟才冷静下来,心想沈灼野身上莫非是有什么蛊,就勾着人在意他。   圈子里有前辈导演,也这么说沈灼野——是天生该长在大荧幕上的料子。叫沈灼野演出的角色,要么叫人爱要么叫人恨,要么连爱带恨咬牙切齿。   反正没法当这人不存在,就这么不以为意地忽略过去。   商南淮在这点上欠缺,演技弥补不了这种寡淡,这好像是股子与生俱来的劲,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天生就有的东西。   商南淮也不服输过,也较着劲接过好几个同类型的角色,票房叫沈灼野压得死死的。   要不是邵千山那边不停买通稿,故意模糊时间线,把导向定死在“沈灼野故意拉踩”,又叫人硬吹商南淮这种技巧型演法……只怕两个人的差距早就拉开了。   ……   想起这些旧事,商南淮就心烦。   他现在倒算是一家独大了——沈灼野退圈两年,这类资源没人抢,随他挑。   可商南淮越来越觉得演戏没意思。   要不是怕吓死那些靠他吃饭的人,商南淮甚至琢磨过退圈。   反正钱也早就赚够,商南淮思来想去,唯一不退圈的动力,也就是等沈灼野复出,两个人痛痛快快搭几部戏。   他和沈灼野别说同屏了,同框都少见,圈子里谁不知道两个人定位多犯冲,没哪个有胆子把他俩拉一块儿。   这么些年下来,商南淮和沈灼野唯一勉强算得上的“合作”,居然就只有那部废弃钢厂的电影。   一个正面主角,一个反面配角,从没见过面,没有半点对手戏。   沈灼野进组晚,大概一直都不知道,这是整部片子刻意为之的暗线隐喻——正反两面本来是一个完整的人,在那个世界里,没人真正光风霁月。   沈灼野那个角色,从头到尾,既是主角的对照组,也是主角舍弃的半身。   “右拐,多走两条街。”   商南淮扯了扯衣领,莫名烦躁,改了原本的目的地:“从小区侧门进去,过两栋楼停。”   司机原本要等红灯,依言打方向盘变道,改成右转。   商南淮把视线转向窗外,看着灰蒙蒙的街道。   天气不佳,像是要下雨了,路人行色匆匆。   这条路不回他家,是去沈灼野住的地方。   ——当初公司要收回沈灼野的住处,商南淮跟那群人吵了一通……程度之激烈,连商南淮自己都没想到。   是,是,他知道他不该替沈灼野说话。   他知道公司打压沈灼野,全是为了他,因为他是个废物点心,凭真本事干不过沈灼野。   他知道两个人的住处放这么近,是公司有意为之,本来想让他们制造点摩擦,弄点黑沈灼野的料出来,是他没把握住……这特么能怪他?沈灼野让这群人逼得忙什么样了,回家不赶紧睡觉,出来跟他偶遇??   商南淮是真叫那帮人烦透了,吵到最后都是些没营养的流水账,脾气顶到脑门上,干脆自己掏钱买了那套房子。   商南淮买了这套房子,里面的东西自然也就都保留下来,这才有那些邀功一样的短信……发完商南淮其实就后悔了。   嘚瑟个什么劲,沈灼野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说不定就是什么都不想要了。   商南淮不想承认这种冤大头行径,这两年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没来过沈灼野家。   被自己买下来的……沈灼野的,住处。   是个住处,商南淮记得沈灼野常用的说法,他当时觉得有意思,偶尔也跟着学。   毕竟一个飙车带他甩狗仔的不良刺头,文绉绉说“我带你先回我的住处”,反差实在挺明显,更不要说刺头还跟玩命按喇叭但让路的保时捷说了声“谢谢”。   商南淮找到楼栋,叫司机先回家,刷卡上楼,翻出钥匙开了门。   ……开门那一瞬,商南淮莫名回头,往身后看了看。   一梯一户,没人在他身后。   走廊里灯光通明,干干净净亮堂堂的,也没有要闹野鬼的意思。   商南淮揉了揉太阳穴,自嘲着莫非最近真被烦出神经衰弱,推开门进去,在门口换了鞋。   两年没人来,这种白墙自己就落灰,鞋柜里面还不显,外面已经铺了厚厚一抹尘了。   商南淮续着物业水电费,灯能打开,灯光亮起来,照出房间里的情形。   沈灼野的住处难得有点乱。   这也不意外……毕竟沈灼野没去颁奖典礼,多半是在家休息的时候,心脏突发不适,紧急去了医院。   那之后,恐怕沈灼野就一直住院,再没回来过。   商南淮向里走了几步,把碰倒的椅子扶起来,撞歪的桌子也扶正。   比起商南淮上次来,这个房间里少了很多邵千山的痕迹……看来沈灼野也足够拎得清,想清楚以后,就没再执迷不悟。   商南淮稍感欣慰,想着等沈灼野回来,必须为这个喝两杯。   心脏病还能不能喝酒?要是不能,就他自己喝,给沈灼野喝儿童营养早餐奶。   商南淮坏心眼地琢磨,反正沈灼野那个乖样,喝这个正好。   商南淮暂时不打算回家。   姓邵的肯定在他家堵他,况且天看着也要下雨了——既然左右都打算在这儿待一宿,不如再做做好人。   不论什么时候,好人总是没那么好做的。   商南淮打开扫拖机器人,在屋里绕了两圈,又去洗了块抹布。   商南淮挽着西装袖子,一边任劳任怨给退圈的对家擦灰,一边想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病。   顺便相当不见外地东翻西翻……反正沈灼野也答应,这些东西都留给他了。   沈灼野这儿的好东西其实还不少。   品牌方送的东西,沈灼野自己不用,就都分门别类地收着,甚至还收藏了好几十套月饼盒。   这年头月饼盒子做得越来越漂亮,有些甚至堪称艺术品。   沈大影帝这个级别,又够得上不少合作方特地为他专人定制个豪华礼盒套装了……艺术得就更离谱。   商南淮还记得自己上回来,是怎么嫉妒得抓心挠肝的:“黄花梨木?黄花梨木!月饼盒?!”   沈灼野不太懂,慢慢嚼着那块月饼,把盒子给他:“送你。”   商南淮都要叫他气厥过去……他这是可怜到什么地步了,捡对家吃剩的月饼盒子。   商南淮也不真缺这两块黄花梨的木头,是真意识到,沈灼野把他甩下了。   ……况且。   商南淮想不通:“都快重阳节了,你怎么还吃月饼?”   沈灼野:“没吃完。”   商南淮肺疼,自己揉了两下,起身去给自己倒了点水喝。   倒水的时候,商南淮看见桌上的手表。   这是邵千山惯送艺人的礼物,商南淮也有一块,磕磕碰碰,早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沈灼野这块品相还相当好,虽然明显旧了很多,看得出是一直佩戴、有不少难以避免的磨损,但日常精心护养,表盘干净表壳光润,反倒比新表更有味道。   商南淮盯了一会儿那块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怎么还留着姓邵的东西。”   沈灼野还在吃那块吃不完的月饼,闻声慢慢抬头,思索了一会儿:“这个……也是?”   “是啊。”商南淮有点诧异,“你这是……脑子不清楚了?”   沈灼野居然还真“嗯”了一声。   这人一向有什么都答应的习惯,商南淮没当回事,试探了一句:“你要不介意,我帮你处理了。”   沈灼野点了点头:“谢谢。”   商南淮捞起那块手表,揣进口袋里。   ——这块表现在还在商南淮那放着。   想起这是邵千山送的,商南淮就烦,但想起沈灼野戴了它这么些年,又下不去手扔。   时至今日,商南淮终于隐约理解,人对某些旧物的复杂情感。   但当时不一样,当时他看沈灼野家,到处都好像写着“邵千山”三个字:“这电视也是姓邵的送的吧?”   商南淮要是没记错,那次沈灼野的剧爆了一部大的,给邵千山挣了八位数。   邵千山送了沈灼野个八千块的电视机。   沈灼野说:“送你。”   “……”商南淮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得把他清理掉。”   沈灼野知道,沈灼野看了一会儿电视机,说:“我清理过。”   清理过几遍了,但还是有遗漏。   沈灼野最近睡不着,去医院看,医院说他有重度焦虑,还有些别的问题,给他开了些药。   沈灼野在不拍戏的间隙吃,吃了就没那么难入睡,但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认为商南淮说得对,他找个时间,再清理一次:“吃月饼吗?”   商南淮不像他,吃什么都不胖,商南淮做体重管理要做疯了,看着糖油混合物就绝望:“不吃。”   沈灼野点了点头,回去继续吃自己的月饼。   ……   窗外阴云密布,打了两次闪,开始下雨。   扫拖机器人把地弄干净,商南淮也把大面上擦得差不多。   商南淮涮了抹布,洗干净手,挽着袖口回来,看见窗户。   窗户外的食盆早就空了,两年没人添水添食,没有鸟再飞来吃。   外面暴雨倾盆,白亮的雨线叫风一卷,像是鞭子,抽在不回家的人身上。   有某个瞬间……商南淮在窗户里,看到的不只是自己的影子,也有坐在那吃月饼的沈灼野。   商南淮意识到,他在看自己的记忆。   这两年他时常这样,沈灼野就是有这个本事,仿佛烙在人的潜意识里,鲜明深刻,动辄跳出来。   这种人怎么可能不火。   不拍戏的时候,沈灼野身上的气场极度内敛,垂着睫毛坐在桌边,捧着月饼慢慢咬,仔细咀嚼,吃完一口再吃下一口。   商南淮看着他微微鼓起来的一侧腮帮,压住了相当离谱的、揉一揉对家那一脑袋小顺毛的冲动。   “沈灼野。”商南淮叫他。   沈灼野停下咀嚼,抬起头。   商南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事。”   他本来想问沈灼野,下回再有这么多吃不完的月饼,要不要索性一起过中秋。   但一则这事要叫人看见了,大半个圈子都要翻天,二来商南淮又不能吃月饼,看着沈灼野这么干吃不胖,难免要气出病。   所以商南淮并没这么问他。   两年后,商南淮站在这里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这么问。   说不定他问了,沈灼野就不会杳无音讯地消失两年。就以这小豹子的乖样,说不定会因为过于守信用,每个中秋暗中潜回来送月饼。   商南淮现在意识到这件事,也并不止意识到这件事。   炸雷闷响,一道白亮闪电扎进厚重云层,雨骤然倾盆,浇去沈灼野在窗户上的影子。   商南淮站在沈灼野的住处,看着空荡荡的四壁。   他在当时并没细想,在人生里剜去邵千山,对沈灼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个地方空了。   “沈灼野。”商南淮试着排练,“跟我回家吗?” 第55章   这房间里自然没人会回答他。   商南淮觉得自己好笑, 摇了摇头,扯了把椅子坐下。   这房子到他手里之前……沈灼野清理得太彻底,连台能打游戏的电视都没了, 这么空着, 比之前还无聊。   商南淮摸出手机, 打开购物平台刷了一阵, 买了一堆东西。   地址就写沈灼野的住处, 到时候叫助理过来,把该有的家具家电接了,再收拾收拾。   等人回来, 直接就能住。   商南淮看了看外面滂沱的暴雨,忍不住琢磨, 等明天雨停,要不去给沈灼野买盆仙人掌。   这屋子里实在缺点生机,弄出点绿色来, 心旷神怡, 对身体也有好处。   他先帮忙养着, 回头送沈灼野。   教教小豹子什么才叫扎人。   ……   “宿主,宿主。”   系统跟庄忱一起打游戏:“沈灼野会答应吗?”   他们跟着商南淮回家, 跟着商南淮进门,现在正待在沈灼野的卧室。   鬼魂打游戏用不着电视机, 直接找面白墙, 弄出个投影就行。   天还没黑, 现在没到闹鬼的时候。   打游戏不会被发现, 打完了, 记录也不会留在游戏机上。   庄忱正在用精灵球捉一只火伊布,听见系统的问题, 放下手柄想了想:“不会立刻答应。”   沈灼野有自己的生活——虽然那大概也不能完全算是“生活”,但彻底清理掉邵千山的痕迹后,沈灼野依然在这个房间里住过一段时间。   并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也没察觉到不方便。   邵千山送的那些东西,其实原本也是放在那里摆着,做个样子。   沈灼野平时本来也很少能用得到。   如果不用拍戏、不用跑通告,沈灼野的生活其实相当规律。   规律到有点乏善可陈,在沈灼野的日程表里,其实还有一大段时间的内容是“发呆”。   沈灼野不知道这些时间可以用来做什么。   跟了邵千山以后,沈灼野就没有过真正的休息,他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全填满,来报答邵千山。   有通告就去跑通告,没有通告就去上课,上课的老师都没时间,那就去自己学习提升,锻炼业务水平。   怎么会有时间闲着,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沈灼野只要一闲下来,甚至睡觉不小心睡过头,都会被铺天盖地的负疚感吞没。   “怎么会这么想。”给他开抗焦虑药的医生语气很温和,循循善诱,“有人这么要求过你?”   ……没有,但邵千山给沈灼野这样的暗示。   邵千山会暗示沈灼野,自己挑中他,栽培他,的确受到了不少的压力。   如果沈灼野表现得不够好,就会影响邵千山作为经纪人的含金量……就会让人诟病邵千山,认为堂堂金牌经纪人看错了人、押错了宝。   沈灼野对着医生,张不开口,说不出这些回答。   他甚至无法完全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暗示潜移默化,被邵千山种在他脑子里,成了看不见的荆棘。   这些荆棘尖锐,扎得他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却全不知缘故。   医生试着引导他理清思绪:“你小时候,也会有这一类倾向吗?”   沈灼野坐在椅子上,攥着病历,被问得茫然。   他小时候……有没有倾向不重要,这些时间都得用来打工。   他要钱吃饭——沈灼野什么都干过,给人家修房顶,修车,通火炕的烟道,去废钢厂扒没锈透的零件换钱。   日子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他在农场找了个活,给人家看几千亩地的玉米。   用不着干什么,主要工作是盯着收割机、翻地机,别叫游荡的小混混偷拆零部件去卖。没事多绕绕,轰一轰鸟雀,别叫它们吃粮食就行了。   这份工作的终结,是那些人在他暂住的窝棚里,发现了那笔丢失的书款。   沈灼野那天根本没回去,那段时间老有不三不四的人绕,盯着那几台当时还相当金贵的收割机,沈灼野干脆睡在了车库。   书款在砖头底下被翻出来,厚厚一摞,拿塑料纸裹着。   沈灼野就这么丢了工作,也辍了学。   没人再要他干活,地方本来就不大,消息很快就能传遍,谁都不敢要手不干净的小偷。   甚至有不少丢过东西的,半怀疑半抵触,风言风语传出一堆,看见他路过就警惕地锁紧窗门。   于是沈灼野四处游荡,实打实当了三、四年的小混混。   ……要是这段时间,别说商南淮,任何一个人问他“要不要回家”,沈灼野只怕都会答应。   沈灼野会立刻收拾东西……也没什么东西,沈灼野会立刻拎着破破烂烂的书包,跟着那个人回家,不管这个家长什么样,不管他得走多远、得为这干什么。   所以商南淮的想法没错,邵千山对沈灼野的意义特殊,并不是因为邵千山这个人有什么金贵的地方。   只不过是因为,邵千山是第一个。   沈灼野的少年时光兵荒马乱,后来被带进这个圈子,虽然拿了个不大不小的奖,但无人引荐无人照拂——那是种更极端的孑然。   外面繁花锦簇、热闹喧嚣,看不尽的浮华场,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像空气像幽灵,茫然着被圈进旋涡。   在这种时候,邵千山王千山李千山……随便来一个什么人,对他稍微好点,用点心,就够把他哄得死心塌地了。   沈灼野以为自己抓住了稻草,以为遇到邵千山,是这辈子最好的事。   沈灼野不知道,原来这也是从那场噩梦里长出的毒草,阴森森渗着寒气,缠住他的脖颈,原来他这一辈子都没逃出那场噩梦。   ……   所以,不论是谁,要想把后来的沈灼野带回家,也没那么容易。   大概得问个几次……少说也得三次吧。   少说也得问到第三次,发誓再不上当、再不受骗,再受骗是猫的小豹子,才会动摇着探一探脑袋。   要好好摸脑袋才能带回家,带回去了也要好好养着。   得让他睡觉,让他每个月有三天假,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不能拿刀捅他,不能剖他的骨扒他的皮,不能把他的心脏挖了,称斤论两地卖。   从没人教沈灼野正确的人际关系是什么样,没人告诉他一个人本来该怎么活……于是沈灼野觉得,自己这要求肯定太高了,少有人能做到。   所以沈灼野早就不再做这种白日梦。   沈灼野没能回答医生的任何问题,相当歉疚自己浪费了问诊时间,匆匆道歉匆匆离开,攥着处方单去买药。   他的业务水平的确相当不错……把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深刻茫然压下去,看起来完全正常,只是个压力稍微大些的年轻艺人。   沈灼野就这么一天接一天地过,像是拧紧了发条的机械玩具,直到发条断裂以前,不会有人觉出异样。   ……   庄忱把一局游戏打完,看了看时间。   可以开始闹鬼了。   庄忱放下手柄,活动了两下手腕,飘起来。   他们这趟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赶在剧情走到最后那一步之前,想办法让商南淮早点明白……沈灼野死了。   这个世界的主角CP,拆伙已成定局,至少得留一个维持世界线。   根据系统收到的剧情预测,商南淮越晚意识到这件事,世界线可能出的问题就越大。   “宿主!”系统相当踊跃,“我们怎么闹鬼?”   庄忱也在想。   他现在的身份是沈灼野,要按照沈灼野的行为逻辑做鬼……得尊重沈灼野的鬼设。   闹鬼,但得按沈灼野的办法闹。   系统跟着宿主,弄出来一阵阴风,鬼气森森飘出卧室。   商南淮正在客厅里打电话。   这里就他一个,商南淮却下意识就忘了这回事,还尽力压着嗓子,走到离卧室最远的地方:“……去他大爷的!”   “告诉姓邵的,这回这梁子我还真结定了。”商南淮磨着牙冷哂,“谁手里没点筹码?我怕他吗?”   “我不是沈灼野,我没那么要脸。”   商南淮说:“他敢做我就敢还手,他手里有十几个艺人吧?”   是商南淮的工作室来的电话——他们收到消息,邵千山那边准备找人造势,弄个“大新闻”。   邵千山要让那些八卦狗仔号声称,商南淮追求沈灼野,挺多年了,求而不得。   ……这办法看似离谱,其实却一击致命。   真叫这势造成了,这些年的针锋相对就都变了个味道。商南淮在网络采访里刻意营造的,跟沈灼野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的从容风度,也会立刻崩塌。   商南淮本来的打算,是自己拆了那个谦谦君子人设,平稳过渡成“解放天性、笑骂由心”,如果真叫这事搅和进来,只怕全要翻车。   这还不是最核心的——邵千山这么干,从根本上,是要封住商南淮替沈灼野说话的嘴。   如果这事真凿实了,接下来的《重聚首》,不论商南淮查到什么、弄清什么,对外公布什么,都会彻底失去公信力。   谁都会这么想……话甚至就在嘴边上了。   商南淮会维护沈灼野,无非是因为感情原因。   谁知道真假?说不定是什么高级洗白手段,这年头买通几个人、伪造点证据,是什么难事?   说不定这两个人早就搞到一块儿了,沆瀣一气,颠倒黑白……   邵千山到底在圈子里摸爬滚打多年,比谁都更清楚这件事的死穴——当初那些事,商南淮要是非得查,就必须得保持局外人的身份。   商南淮要入了局,那就说什么都没有用,不会有人信,不会有人听。   “问问姓邵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他怕什么?”   商南淮嗤笑:“他这不是惩恶扬善吗?一报还一报,他怕什么——怕造谣诽谤被挖出来,去蹲号子?”   这话说得够狠了,在这个圈子里,除了像沈灼野这种格格不入的……说实话,绝大多数都沾点不干不净的事。   商南淮要是真撕破了这个脸,跟邵千山不死不休,以后圈子里只怕也没人敢再沾他。   真到这一步,几乎就跟封杀没什么区别。   商南淮的确有退圈的打算,可也不是这么点雷引炮地退,听着电话对面惊慌失措劝,咬着后槽牙用力磨了磨:“少废话,告诉姓邵的……谁也不想走这一步。”   谁也不想走这一步,商南淮当然给他准备了别的菜。   要是邵千山执意这么干,金牌经纪人手底下的十几个艺人,就会同时爆出相当劲爆的大料,让邵大经纪忙得左支右绌、自顾不暇。   商南淮不是沈灼野,商南淮没有良心,不会考虑那十几个艺人无不无辜。   邵千山没能留住沈灼野这么棵摇钱树,已经让公司相当不满了——现在公司那些高层还不知道,沈灼野那些黑料,甚至是邵千山亲手放出来的。   要是知道了这个,那些唯利是图的高层,会怎么看邵千山这个声名显赫的顶尖经纪人?   原本不知道还能捞多少钱、多少名声跟资源的“重要资产”,就毁在邵千山手上,那些人难道会善罢甘休?   商南淮跟邵千山纠缠了这么多年,感情没剩下多少,利益早就千丝万缕地割不断了,要斗就是两败俱伤。   商南淮抹了把脸,狠狠骂了一句。   “告诉姓邵的,这次越界了——他要真这么干,那就谁也别安生。”   商南淮说:“有本事的,盯着爸爸一个人咬,我们两个往死里打,别扯别人。”   别扯沈灼野。   沈灼野都特么快冤死了,没招过人没害过人,偏偏什么破事都有份。   好不容易跑去躲清净,才安生两年,就又得被拉出来,让人戳着脊梁骨议论,跟最可恨的对家扯得不干不净。   商南淮要是沈灼野,早就黑化报复这操蛋的世界了。   电话另一头,工作室听了商南淮的吩咐,赶在这批料被放出来之前,抓紧时间联系对面交涉,又忧心忡忡地问了几句话。   “……”商南淮被这些人气得肺管子疼:“当然是假的!”   邵千山那祸害说过半句真话吗?!   他怎么可能追求沈灼野——这年头一张嘴一闭嘴就能传瞎话,当初抢资源,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他照顾过沈灼野一回吗?让过沈灼野一回吗?   反倒是沈灼野让给他过几个资源……想起这事商南淮还堵得闹心。   商南淮长这么大,就没在谁面前这么丢人过,为数不多的几回,全丢这个最不对付的对家面前了。   沈灼野让给他那档真人秀,说是档期撞了、不适合参加,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是因为那档真人秀有个相当德高望重的前辈,不是圈子里的,是位多年没出山过的广播电台评论员。   同咖位的艺人只要一个,商南淮没抢着,兴冲冲准备的绝版录音带、亲笔信全打了水漂,气得大半夜去喝酒。   喝痛快了找司机,两个S打头的备注挨在一起,半杯酒洒上去,手机自己打给了沈灼野。   这种事只有骗小姑娘的偶像剧里有,商南淮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真能干出来。   在酒吧包间里借酒浇愁、抽烟抽得云山雾罩的商南淮,一边对着空气痛骂沈灼野,一边跟拿着头盔的沈灼野对了个正着:“……”   ……至少这天商南淮没跟着沈灼野回家。   要是跟了,那就离谱过头了……商南淮那天喝得还剩一线理智。   商南淮挣扎着重新给司机发了短信。   等司机来的时候,沈灼野站在包间的窗户边上,听他绞尽脑汁编故事,遮遮掩掩解释了半天。   沈灼野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听他一口气编出二十个借酒浇愁的理由,才点了点头:“那个真人秀……”   商南淮一口酒呛得天翻地覆。   “我不去了。”沈灼野说。   商南淮愣住:“为什么啊?钱给的不错,轻松,待遇也好。”   “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沈灼野说,“档期也调不开。”   商南淮被天上掉馅饼砸中,固然惊喜,却也不无怀疑:“你小时候不听广播?他以前可火了,梦中情音。”   沈灼野摇了摇头。   沈灼野没听过广播,他本来去废品回收站,想低价收个报废的收音机,拿回来试着修一修。   但看门的不叫他进,怕他手脚不干净,偷里面的东西。   “……成,那我可就叫人搭线了。”   商南淮不欠沈灼野人情:“我赔你一个,你想要什么?”   他说完,又难得的设身处地,替沈灼野想了想——沈灼野估计也不想要什么,沈灼野可能最想要休息和睡觉。   所以商南淮转着喝蒙了的脑子,吃力想了半天,又补充:“叫我做件事也行。”   沈灼野说:“你把烟戒了吧。”   商南淮愣了愣。   “你已经泡夜店、泡酒吧了。”沈灼野想了想,“抽烟、酗酒、纵欲……”   “……”商南淮早晚被他气死:“我没纵欲。”   “好吧。”沈灼野勉强信他,“你要做个酒鬼,就别抽烟。”   要做个烟鬼,就别喝酒。   沈灼野就很少抽烟,从不沾酒,他见过很多人都是这么死的。   商南淮虚弱地看着他:“……哦。”   商南淮想不通:“可是……咱们俩不是对家吗?”   沈灼野管他这个对家干什么?   沈灼野也想知道,商南淮这个对家在酒吧喝醉了,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说“不来接我就死在这”。   商南淮:“……”   “你至少戒一个。”沈灼野站在窗前,看见商南淮的车来了,就拿起头盔。   他不想跟烟鬼酒鬼混在一起:“不然的话,你下次再找我,我就不管了。”   ……   当时,商南淮光是被他噎得头疼,外带恼羞成怒——什么叫“不管了”,说得好像他总要沈灼野管他一样。   总共就两次,一次是在夜店,情况紧急实在不得已,一次是在酒吧……   这么想了一会儿,商南淮自己也泄气。   他平时不是这种人,不是烟鬼也不是酒鬼,更没纵欲……沈灼野到底对夜店有什么离谱的偏见。   平时商南淮装得人模人样,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礼貌周全从不出错,是个风评相当好的正人君子。   只不过,装君子的时候,他和沈灼野的立场针锋相对,也不会联系对方。   商南淮失态的时候极少,每次都被沈灼野撞上……又或者是他每次失控,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找上沈灼野。   “做两手准备,防备着邵千山。”   商南淮回过神,对电话里说:“要是他两面三刀,背地里还要放那些料,就立刻针对性澄清。”   商南淮知道邵千山想干什么——他还偏偏查定了,姓邵的早晚要去蹲局子。   商南淮其实已经暗中联系了几个熟人,打听过一圈,辗转问出了几个当事人的位置。   节目组对他的计划也很相当兴趣,要是能趁着这次机会,把一个情怀节目向上拔高,跟着嘉宾抽丝剥茧,挖出背景故事中的谜团……那不是“火爆”这么简单。   就是这些相当顺利的进展,让邵千山感觉到了严重的危机。   节目组这次下了大血本,制片人钻破了脑袋,总算找宣传部门报备成功,甚至拿到了相关单位的配合函。   有一期的拍摄地点定在了监狱,商南淮很期待去见见那些真正的混混——商南淮很想知道,沈灼野这个脾气,小时候到底都过了些什么日子。   邵千山越惹他,他越要把所有事全翻扯出来。   这事商南淮管定了。   “要是那边老实了,就继续说我们俩亦敌亦友。要还折腾,就说我们俩老死不相往来。”   商南淮举着手机:“怎么难听怎么说……采访是我蹭热度,我抢了他八百个资源,我半夜往他家门上泼油漆——抹黑你们还不会?”   这已经是公关的基本素养,电话里虽然心惊胆战,却也只能把多余的话咽回去,答应下来着手准备。   商南淮激情开麦半个多小时,骂得口干舌燥,打开沈灼野的储物柜翻找,想找个水壶烧点水喝。   沈灼野这住处是开发商装修的,后来就没动过,打了一排顶天立地储物柜,要找点什么相当不方便。   商南淮边在心里吐槽,边卯足力气拉开一扇卡住的柜门。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柜门刚打开,里面的东西就跟闹鬼了一样,明明收拾得整整齐齐,却西里轰隆全掉出来,把商南淮迎面埋了个结实。   最见鬼的是个木头箱子,黄花梨木的,“咣当”一声狠狠砸在商大明星脑门上。   商南淮:“……”   商南淮站在三大床棉被中间,面无表情,捡起那个木头箱子准备啃了。   他以为这又是沈灼野囤的月饼盒子,拿在手里才发现相当小巧,一只手就能握得过来——做成了个相当神秘的宝箱造型。   商南淮上次见这东西,还是小时候……外国那种海盗电影流行,店门口卖着糊弄小孩子的,里头说是“金银财宝”,其实就是花花绿绿的糖块。   商南淮一手还举着手机,单手拿着那个小箱子,看了一圈,发现有个很精致的金属搭扣。   “什么事?没事……没动静,你们听错了。”   商南淮说:“干你们的,去搞姓邵的,给他弄点事忙活。”   “真什么瞎话都敢编。”商南淮想起邵千山那嘴脸,就忍不住想开嘲讽,“我喜欢沈灼野?疯了……”   他低声说着,随手拨开那个金属搭扣,出于好奇,看了看里面的东西。   ……商南淮对着箱子里的东西,愣了愣。   他想起那天半夜,在那座山上,对沈灼野说过的话。   ——“陪你折腾这一宿,送我点东西还礼?”   “有点诚意。”   “这不都是送的人自己想?”   “送我个你自己做的……”   商南淮按掉手机,扔到一旁,重新仔细看那个木头小宝箱。   他知道沈灼野这人,外头看着硬,里头天生心软。   他知道沈灼野好得什么都答应。   答应了就做,被缠上了,就做不到不管。   商南淮其实戒烟了,也戒了酒,戒了两年了……他有时候想不通,不是都戒了吗,沈灼野怎么不回来管了?   不是说戒了就行了吗?   他真没纵欲啊。   商南淮托着这么个不大点的还礼,站了一会儿,蹲在地上。   商南淮有点烦躁,抓了抓头发,心想这事怎么还解释不清楚了,他总共也没去过几次夜店。   姓邵的当然是在扯淡,他疯了才会喜欢沈灼野,他就是……有点想见一个朋友。   行吧,行吧,有点……很想。   商南淮这一辈子,走到现在,仿佛热闹至极,但好像也就交下一个朋友。   商南淮看着手里的小木头箱子。   都两年了。   漂亮安静的黄花梨木,做了个宝箱,宝箱打开,里面装着满满一盒戒烟糖。 第56章   工作室的回击有不错的效果。   邵千山从来就不是个能豁出一切的人——商南淮也不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个才是一类。   所以商南淮也最知道,怎么找邵千山的七寸、死穴。   接下来的两天, 日子都过得相当平淡……除了不知为什么, 商南淮非得住在沈灼野的房子里, 还去买了盆仙人掌。   商影帝戴着墨镜口罩, 穿着风衣, 一大早去花鸟市场,纡尊降贵亲自挑的。   绿莹莹的一盆,小白刺又尖又硬, 一碰就扎手。   长得挺精神,也漂亮。   庄忱在用精灵球抓妙蛙种子, 系统跟着出门,一路都很犹豫……要不要想办法提醒任务目标,这盆仙人掌是塑料的。   “是商南淮的房子。”   庄忱放下手柄, 和系统一起飘去客厅, 看商南淮给仙人掌浇水:“他买下来了。”   系统也差点忘了这么一回事:“对……这也不是沈灼野的东西。”   商南淮这两天, 就在到处找沈灼野的东西。   在这间房子里待的时间长了,商南淮才发现, 这里面的东西除了公司配备的、就是品牌方送的。   沈灼野不挑,给了就用, 浴室里还有酒店带回来的洗浴用品小样。   除了那个小木头宝箱, 甚至就没剩下几样……能明确算是“沈灼野自己的东西”。   商南淮站在窗边, 给塑料仙人掌浇了水, 把窗外的食盆拿回来洗干净, 重新续上小米跟清水,盯着窗户等鸟来吃。   商南淮的鸟缘不好, 等了半天,一只鸟没见着。   他这么跟段木头似的杵了半天,敲敲窗户,低声说:“沈灼野。”   系统正跟着庄忱飘到窗户边上,吓了一跳,仔细查看才确认,商南淮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只是自言自语,毕竟屋子里没人能回答他,沈灼野又足足两年不回他消息。   商南淮并没察觉到异样,又或许是他跟沈灼野的交集实在不多不少,多到足以忘不掉这个人……却偏偏又少到不足以判断,究竟什么算是异样。   商南淮自己也躲过清净,两年不联系任何人,什么社交软件都不用,一门心思找有意思的地方疯玩。   可他不知道沈灼野会不会这么干。   这个住处给不出这种答案。   商南淮想不出,沈灼野要是不工作、不跑通告了,会干点什么。   总不能整天睡觉吧?   商南淮照了几张仙人掌的照片,发给沈灼野,又拿着手机全屋走了一圈,录了段视频。   商南淮:你的住处我可收拾好了,没弄乱。   商南淮:我得走了。   机票就在三小时后,商南淮还得提前绕路,避免叫记者狗仔闻着味追上来围追堵截,耽搁行程。   商南淮不死心地多等了五分钟,还是半根鸟羽毛都没看见,烦躁地揉了两下头发,拿了外套出门。   他都没这么伺候过自己那个房子,拿走外套的时候,还把沙发套扯平了,桌椅摆正,垃圾带走,关窗关灯关门。   商南淮在门外站了一阵,又反悔折回去,拿了沈灼野那个游戏机。   也是品牌方送的,不大,掌上游戏机。   接个外接屏幕,或者连酒店电视都能用……其实直接拿着也能玩,就是屏幕太小,影响游戏体验。   商南淮生平第一次义务劳动,替人打扫卫生,觉得有理由带走点东西,慰劳一下自己。   装戒烟糖的小木头箱子不算,这本来就该是他的,沈灼野这人拖延症,做好了不送他。   商南淮睚眦必报地琢磨,等回头两个人再见面,他那份拟好了的合同也不给沈灼野——就馋着,等沈灼野着急。   商南淮弄了个相当宽绰的别墅,独门独户带院子,一整层都是好玩的,差不多算是把游戏厅搬回了家……楼顶是个花园加玻璃穹顶餐厅,有露天泳池,还有个地下影院。   沈灼野但凡点头,答应签他工作室,商南淮当场就把沈灼野领回去,俩人一人住一层。   商南淮住一楼,沈灼野住顶楼,中间隔着两层,商南淮作翻天了也吵不着他。   沈灼野愿意理他,就下楼跟他玩,不愿意就在楼上晒太阳。   有戏了就去拍一拍,有通告就跑一跑。   工作室就他们俩,所有资源、所有人都为他们两个服务,平时没人打扰,有事了随叫随到。   商南淮揣着那个游戏机,理直气壮按电梯下了楼,坐进来接自己的车,帽子一扯低头打游戏。   沈灼野活得多无聊啊,口袋妖怪都没玩过,恐怕八成也没去过游戏厅。   商南淮还记得自己跟他说皮卡丘是个游戏、最多后来改成了动画片,现实里没有长那样的黄皮耗子的时候,沈影帝世界幻灭的错愕表情。   世上真有活得这么与世隔绝的人——沈灼野小时候到底都干什么了?   商南淮一个人打游戏也没劲,打了一会儿就扔下游戏机,又摸出手机,打开隐藏文件夹看了看。   沈灼野……应当不会拒绝这么个合同吧?   商南淮这辈子要是有十斤良心,可能九斤八两都放在这个合同上。   他甚至都没跟沈灼野要分成,谁赚的钱就是谁的。   别的事有他操心,沈灼野只要保护好那个破心脏,好好活着就行了。   商南淮不信沈灼野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   沈灼野的确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   所以本该跟着去机场的鬼魂,飘到一半,就不由自主去了那个商南淮口中的别墅。   系统负责保护目标人物,跟着面对“航班延误三小时”一脸无语、满身怨气的商南淮,给庄忱打内线电话:“宿主,宿主。”   系统也想知道:“别墅好玩吗?”   “不错。”庄忱刚吃了个冰淇淋,戴着会发光的玩具墨镜,在调校抓娃娃机,“挺好玩的。”   沈灼野本来一个也不会玩,他的人生涉猎,除了各种活下去的办法,就仅限于他接过什么样的通告、演过什么样的戏。   剧本相关的知识他知道,再往外一点,就完全不清楚了。   沈灼野像是块海面,如饥似渴地汲取能让自己变有用的东西——他坚信“变得有用”是不被丢掉的秘诀,他想自己变得非常有用,就一定能有家要他。   但就算是块海绵,能吸的水也是有限的,所以沈灼野拼命压榨自己,丢掉所有用不上的东西。   散漫是恶习,怠惰是恶习,放松休息是恶习。   做没有用的、不能提升业务水平的事,简直犯了天规天条……说不定就是他懈怠之下疏忽的那一点,恰好在节目里没跟上,就给邵千山拖了后腿。   拖了后腿、变得没用了,就会被赶出去。   这种潜意识里的强烈焦虑,让沈灼野每天睡觉都煎熬,有段时间头痛到极点,隔几个小时就不得不吃止痛药压制。   有次他头痛得昏昏沉沉,止痛药吃得太多,一不小心睡了十几个小时……醒过来的时候,盯着手机上的未接来电,心慌手抖不停冒汗,只觉得天都塌了。   这样的状态,邵千山其实一直都看在眼里。   邵千山带的艺人多了,眼睛很毒,每个艺人的真实状态怎么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邵千山不仅从没管过,反倒教给沈灼野,怎么掩饰这种状态,怎么不被人发现。   他耐心地教沈灼野,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沈灼野被哄得迷迷糊糊,心里想着……原来人都是这样。   邵千山告诉他,人都是这样,没有不累、不紧张的活法,只是每个人都会装。   沈灼野信了,又觉得愧疚。他这才哪到哪,邵千山一口气管十几个艺人,难道不比他辛苦。   沈灼野就也开始学着,隐藏自己的负面状态,装成和正常人最像的模样。   他的演技很好,这种掩饰和隐藏也越来越熟练,最终变成本能。   ……   所以,一只鬼魂被合同勾引着,飘飘荡荡来到商南淮口中的别墅,起初也并不知道要做什么。   沈灼野不知道要做什么,摸一摸琳琅满目的各类游戏机,碰一碰台球桌,去泳池沾了点水。   然后就结束了。   沈灼野去楼顶的花园坐着,手虚攥成拳,放在腿上,对着漂亮的透明穹顶发呆。   庄忱花了不短的时间,才终于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数据深处,找到“想玩”和“好奇”……已经相当淡,差那么一点就要消散干净。   但毕竟还有点痕迹,庄忱重新想办法飘起来,先去拆了包巧克力棒,抽了一根咬着,又跳了几回海洋球,玩了阵投篮机。   做了鬼,活动得太过剧烈,沈灼野的心脏还是会疼。   这种疼在他活着的时候,是钝刀子割肉,是随时会崩毁的致命隐患……在他死后,却成了恢复知觉的引子。   那种窒息般的、仿佛紧攥着心脏的疼痛,仿佛在碾碎心脏的同时,也一并弄碎了什么一直死死绑缚着的荆棘毒刺。   ……就这样。   航班延误的三个小时,虽然商南淮过得烦躁至极,恨不得直接拖着行李开几千公里的车过去,但庄忱这边玩得还不错。   玩了抓娃娃机,玩了磁铁钓鱼,打了台球,还开了一把虚拟赛车。   战绩相当差,惨烈到可能是沈灼野这辈子连人带鬼,遭遇过最惨痛的失败之一。   但玩得还不错,沈灼野身上那种凝滞得仿佛化不开的鬼气,缓缓流动消散,身影变淡了不少。   “宿主!”系统找到庄忱,飘起来亮了亮,“在这,商南淮要登机了。”   庄忱飘过去,把战利品分给系统。   系统高兴得不行,又有点担心:“宿主,我们会烟消云散吗?”   对任务者来说,烟消云散当然不至于有什么伤害,只是这个“容器”不再存续而已。   但对这个世界的人而言……那就是沈灼野彻底消失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再不剩一点痕迹,再和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关联。   “说不定。”庄忱检查了下自己,“烟消云散也不是坏事。”   沈灼野的愿望是这个。   沈灼野本来不该做鬼的,之所以还有鬼魂给他们回来,是因为沈灼野临死前……突然想起忘了件事。   忘了把那个做好的还礼给商南淮了。   沈灼野这人,答应了就一定做,对谁都是。   这么一丁点没履的约,让沈灼野不小心做了鬼。   而那种被邵千山折磨出的惯性,让这个鬼魂看着,和正常的鬼仿佛也没什么区别。   ——现在还礼已经顺利给了商南淮,木头箱子就在商南淮的行李箱里,戒烟糖被商南淮装了一口袋。   沈灼野没什么心愿了,随时随地刮过来一阵风,说不定就能不小心被吹散架。   系统给宿主支了个防风罩。   庄忱也不想每天捡碎片拼自己,把几块要吹掉的地方拼了拼,未雨绸缪,拿透明胶粘上。   一鬼一统戴着同款发光墨镜,熟门熟路地叠进行李箱,跟着商南淮上了总算有动静的飞机。   /   三个小时的飞机,商南淮睡得相当不怎么样。   他这人没心没肺惯了,按理在哪都能睡着,而且很少做梦,能以最快速度恢复精神。   这也是艺人最该有的素质,否则那种连轴转的高强度,很容易就能拖垮一个人。   商南淮这几天都待在沈灼野的住处,本来就寒酸到没什么好睡。又得时刻留一根弦给姓邵的,防备这人又搞什么小动作。   按理上了飞机,难得清静舒服,该能好好睡一觉,把精神补回来。   ……结果下飞机的时候,商影帝的脸色之难看,吓得提前来接机的助理心惊胆战,连大气都不怎么敢喘。   低气压一直持续到订的酒店,商南淮才用力搓了搓脸,恢复工作状态,勉强装成了个人,去跟节目组寒暄。   因为主打情怀,节目组的录制地点就在钢厂所在的县城,酒店也定在这儿。   这种人口留存不足一半的四线小县城,发展几乎停滞,十几年的时间,并没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   街道安静空旷,招牌陈旧,有不少还透着鲜明的时代特色。   因为卡在城乡结合地,还有不少农用机械,半条路都晒了玉米粒,搓干净的玉米棒子就堆在路边。   节目组找了挺久,最不错的酒店也就是招待所水平,能保证干净整洁……但干净整洁也就是极限。   负责接待的副导演有点紧张,生怕商南淮住不惯,满是歉意:“确实条件不好……”   商南淮会装,飞机上带下来的阴沉藏得滴水不漏,和气地笑了笑:“不要紧,比上次来住的好多了。”   ——这话说得纯属给面子,毕竟商南淮上次来这地方,还是十三年前,拍这部片子的时候。   当时的商南淮,虽然已经有几部代表作、在圈子里也算站稳了脚跟,却毕竟还离大火特火有一段距离。   那时候公司也寒酸,剧组经费大头又全花在拍摄上,就给演员租了几间普通民房,窗户缝没完没了漏风。   副导演不明就里,以为他好说话,松了口气笑道:“您跟邵老师说得一样。”   商南淮的脸色不受控地冷沉了一瞬。   他问:“邵千山来了?”   这话没半点亲近的意味,副导演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咽了咽:“来……来了,就跟您前后脚。”   邵千山在这个圈子里的年头多了,人脉相当广,想要打听到他们这个节目组的具体位置,当然算不上什么难事。   当初的电影拍摄进程,凡是有商南淮的地方,邵千山也是全程跟着的,算得上是亲历者之一。   顶尖金牌经纪人愿意赏这个脸,节目组不可能把人往外推。   商南淮琢磨一会儿,反倒笑了一声。   ……行。   商南淮重新戴上和善面具,跟副导演打听:“他住哪间房?我去打个招呼。”   商南淮跟邵千山这两个名字,在圈子里一向几乎是绑定的,分着来已经蹊跷,现在这架势更是诡异。   副导演不清楚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磕磕巴巴报出了个房间号。   商南淮拍了拍他的肩,把行李扔给助理,接过房卡,转身进了电梯。   这种招待所,有电梯已经相当不错了。   老旧的电梯晃悠着上行,商南淮压着火气闭上眼睛,烦躁之余……飞机上做的那个破梦又冒出来。   商南淮过去从没做过这种梦。   他梦见沈灼野,还挺高兴,正准备过去打招呼,就觉察出不对。   梦里的沈灼野,跟他熟悉的那个一点都不一样——年轻不少,看起来才二十出头,比后来还好看。   那股子劲儿漂亮极了,黑漆漆的眼睛像拿水洗过,睫毛又深又长,小刷子似的垂下来,勾的人心里痒痒。   腕骨瘦削分明,叫商南淮看了就磨牙的冷白皮,身条也好看,拉过去能直接拍一组硬照。   ……如果不是脸色太苍白、视线太恍惚,整个人哆嗦个不停,就更好了。   沈灼野蜷在床角,控制不住地发抖,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来。   他攥着手机,又打了一次电话。   对面依旧没人接,电话响了一阵,屏幕就悄然熄灭。   沈灼野握不住手机了,手抖得太厉害,那个手机掉下来,落在卷得乱糟糟的被子里。   ……   反正是梦,商南淮用不着装模作样,还以为自己会先嫉妒一会儿,至少也该幸灾乐祸半小时。   ……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忍不住过去,看了那个手机。   打给邵千山的电话。   已经两个多小时,另一边也没见人回。   “沈灼野?”商南淮拿手在他眼前晃,“多大的事啊,把你吓成这样?”   二十二岁的沈灼野跟他还不熟——很不熟,仅仅只是知道他叫商南淮,是那部电影的主演。   当时的电影还不兴路演,两个人的拍摄进度不交叉,就连领奖都没交集。   被他叫了好几次,沈灼野才稍微有了点反应,黑眼睛吃力动了动,转向他。   “我……睡过头了。”沈灼野艰难咬字,“通告……”   沈灼野不小心睡过了头,没听见打来的电话,错过了个很重要的通告。   商南淮匪夷所思:“就这个?”   沈灼野愣愣看着他。   “错过了——错过就错过了啊,又不是你的错,这不是经纪人管吗?”   商南淮看了看他的手机:“对,打电话给姓邵的,骂他。”   当经纪人干什么吃的,不就是管这个?   沈灼野睡过头了,邵千山是脖子上忘了带头,杵个球就出来了?   不知道给沈灼野配个生活助理?   既然是重要的通告,不知道叫人盯着点日程?   沈灼野大概是叫他吓傻了,愣怔着一动不动,黑眼睛涣散茫然。   商南淮抄起手机,正准备帮他发信息开骂,邵千山的电话倒是主动打了进来。   有意思。   沈灼野打电话,这个逼不接。   沈灼野停下不打,邵千山倒是知道把电话打回来了。   商南淮才不信邵千山有什么急事,能两个小时接不到电话——这个级别的经纪人二十四小时都得在,都随时能联系到。   更别说现在还是大白天。   商南淮压着火气,把电话接通,想知道这玩意能说出什么来,就听见电话对面人模人样的语气。   “有点忙,没生你气。”邵千山说,“别多想。”   “但你自己也该反省一下……最近是不是太懈怠了?上次你的表现也很一般。”   邵千山说:“这次的通告,机会很好,有不少大导演,本来想让你去混个脸熟的。”   邵千山说:“是不是有了点成绩,飘了,不当回事了?”   ——这些话,邵千山要是敢对着商南淮说,商南淮能顶得他一星期吃不下饭。   可对着沈灼野,就不一样。   这个圈子里的事,沈灼野原本什么都不懂,全是邵千山教他的,邵千山说什么他信什么。   邵千山这会儿叹了声气:“再这样下去,我这个经纪人,迟早也跟着你丢脸砸招牌……”   这些话轻飘飘的,每句都像拧了钢丝的鞭子,卷在沈灼野的脊背上,剐走血肉。   商南淮再忍不住,把人捞过来按着,不准他听了,对着手机骂了句能叫所有导演给他消音的脏话。   电话的另一头滞住,听出他的声音,相当错愕:“……商南淮?”   “你知道——他是谁吗?”   梦里的邵千山问:“你替他骂我?”   ……   电梯“叮”地一声停下。   电梯门外,是邵千山的脸——他早料到商南淮会上来,就在这等他。   他们之间仿佛出了不少误会。   邵千山走过去:“商南淮……”   话还没说完,原本还闭目养神的商南淮,忽然睁开眼睛,直奔着他大步过来。   商南淮的神色阴沉到能滴出水,一拳重重砸在这张脸上,擦了擦手,看着摔在地上的邵千山错愕抬头。   废话。   他当然知道沈灼野是谁。   商南淮替沈灼野骂他,是因为那是梦,商南淮没法在梦里杀过去,把这个王八犊子揪着揍。   邵千山自己把脸凑上来,是以为他没带手吗? 第57章   这一下揍得相当结实, 邵千山挣扎了两下,甚至没能立刻爬得起来。   商南淮走过去,蹲下打量他。   邵千山盯着他的视线相当复杂, 有错愕、有恼火, 还有极为隐蔽的恐惧。   恐惧什么呢?   邵大经纪人日理万机, 忙到没时间接电话, 忙到一两个月找不见人, 偏偏一而再、再而三来找他。   现在甚至追到了节目组——邵千山不是最不支持他来参加这个节目?   究竟是什么事,值得邵千山这么卖力气?   “……你疯了?!”邵千山压低声音,“是公司让我来的!”   邵千山的语气里, 有相当恰到好处的气愤恼火,像是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拳气得不轻。   “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要拆伙的是你, 对我下手的是你,我们这么多年——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邵千山咬了咬牙:“公司要我笼络你,稳住你, 继续跟你保持合作……理智点儿, 商南淮, 这对谁都没坏处。”   这话其实没错,虽说商南淮已经单飞, 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但如果能和老东家依然保持不错的关系, 对谁都不会有坏处。   毕竟商南淮走到现在, 并非没有把柄捏在公司手里……而公司做的事, 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 证据在商南淮手上。   就比如公司这些年是怎么对待沈灼野。   怎么压榨沈灼野、打压沈灼野, 是怎么竭泽而渔地毁了这棵摇钱树。   这些事,没人比商南淮这个对家更清楚了。   如今沈灼野的名声依然不好, 依然是“霸凌者”、“祸害”,但这并不妨碍,这些料一旦曝出去,会引起的连锁反应。   唇亡齿寒,过去这么对待沈灼野,现在逼走了商南淮——以后呢?   下一个又是谁?   ……   圈子里走到最后,往往都是这种关系。   你能弄死我,我也能毁了你。   考虑到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代价,于是各退一步,维持其乐融融的一团和气。   邵千山现在的表现和反应都正常——像极了个因为公司强制要求,被迫跟已经拆伙的旧艺人重新合作,相当恼火的倒霉经纪人。   如果不是早熟悉他的商南淮,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一定会信。   商南淮蹲在地上,琢磨着看他:“你这个本事,怎么自己没进圈呢?”   当什么经纪人,当演员说不定前途更无量。   邵千山的眼角无声跳了跳:“什么?”   “没事。”商南淮随口说,“你是说——公司要跟我修复关系,是吗?”   邵千山撑起胳膊:“你不信?现在可以让高层给你打电话。”   商南淮没不信。   他只不过是相当怀疑……公司会有这个决策,是邵千山这个金牌经纪人极力游说的。   邵千山终于转过了味,想明白了两个人如今的立场,和彻底决裂、斗得不死不休的后果。   商南淮最多是退圈而已,他的家境本来就相当优越,这些年也攒下不少积蓄,还留在这圈子里的唯一原因,是要等沈灼野。   邵千山就不一样了,听说他这个弟弟当年做下的病一直没好利索,常年都得治疗,还有相当高昂的心理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   他们两个要撕破脸,邵千山没有底牌。   况且,商南淮吃软不吃硬的脾气,邵千山也比谁都清楚。   “好啊,我没意见。”   商南淮点了点头:“照这么说,咱们还算是利益共同体,是这意思吗?”   商南淮看着他:“我惹了事,你还得替我摆平。”   邵千山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商南淮说这话的语气……叫他觉得熟悉。   熟悉就好办,只要商南淮还是过去的商南淮,还能拎得清利弊,他们就有的谈。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抬手按着多半已经青肿的半张脸:“你也别惹太大的事——像今天,你好端端动什么手?”   现在这个年代,就算是再偏僻的小招待所,也已经普及了监控……不像过去,做点什么都未必有人知道。   不像过去,没有证据,光凭一张嘴就能指黑道白。   “我回去处理监控,免得这事传出去。”商南淮说,“你收敛一些,少给我惹麻烦。”   他又摆出一贯的体贴态度,这态度的确能唬住人,尤其是涉世未深、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艺人……一唬一个准。   邵千山低着头,整理扯皱了的衣服:“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也随时和我提,只要公司和我能满足……”   商南淮:“我要见陈流。”   邵千山的动作在这一瞬间凝滞。   他一只手还停在另一边袖口,眼底不受控地缩了缩:“……什么?”   “你弟弟。”商南淮说,“让他也上这个节目吧?他不是当事者、受害人,陈留那个角色的原型吗。”   商南淮拍了拍裤腿,也站起身:“我看你本来要捧他出道,怎么不捧了?”   邵千山对着沈灼野下死手,穷追猛打要毁了他,“霸凌暴力”黑料铺天盖地的时候,他那个弟弟也接受了采访,上过电视,参加过几个节目。   有邵千山在,当然不可能让陈流在公众形象上吃亏。   干净瘦弱带点清秀,头发半遮眼睛、戴着框架眼镜的“受害者”,恰好迎合了不少吃瓜群众的保护欲……这么一闹,甚至让陈流在网上变得小有人气。   可也没过多久,陈流就又销声匿迹,被藏得严严实实,一点风声都不见了。   邵千山被商南淮问住。   这个问题看起来相当难回答,邵千山盯着他,伪饰褪去,眼底透出隐隐阴沉。   这种阴沉里藏着恐惧,仿佛有什么一旦被戳破……就会有无法挽回的后果。   商南淮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算了。”   “我就这个要求,别的没了。”商南淮说,“满不满足随你。”   邵千山想继续藏着这个弟弟,也无所谓,反正早晚会有藏不住的时候。   商南淮看过那些采访,那张懦弱瑟缩的皮底下,可不是个多老实安生的角色。   这个问题,他自己去查,就不劳驾邵大经纪人亲自回答了。   商南淮摸出手机,一边给助理发消息,一边进了电梯。   邵千山回过神,快步要追,商南淮已经头也不抬地按了关门键。   “利益共同体。”商南淮提醒他,“小心我给你找事干,邵大经纪人。”   商南淮慢悠悠说:“你不能一口气搞砸三次。”   没保住沈灼野是意外,没留住商南淮是失职……要是连“利益共同体”都保不住,就是废物了。   公司那些气疯了的高层,是真会恨不得杀了这个徒有虚名的金牌经纪人的。   邵千山的脚步被这话钉住。   老旧的电梯门吱呀合上,“砰”地一声。   /   商南淮没继续住招待所。   本来住哪都无所谓,但邵千山阴魂不散地追过来,商南淮不可能给他天天敲门骚扰的机会。   反正行李也没拆,商南淮直接带着行李箱,让助理包了辆车,准备到处绕绕,找个地方住。   助理给的报酬不少,司机拉几天长途都跑不来这么多钱,有点局促:“太多了,我们这小破地方——”   ……这小破地方,半天就跑完了,真没什么可绕。   又不是旅游区,又没有景点。   “不要紧。”商南淮笑了笑,“多绕一绕就行了,我对这地方不熟,想多看看。”   他语气不骄不躁,神情也相当温润和善。司机连忙答应,心里忍不住庆幸……不愧是大明星,就是有素质。   商南淮坐进车里,就低头给沈灼野发消息:大爷的,气死爸爸了。   系统:“……”   庄忱带着系统,从行李箱里钻出来,坐在车顶上兜风。   商南淮还在那刷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姓邵的居然这么会装?   商南淮:他肯定没干好事,他那个弟弟也是,蛇鼠一窝。   商南淮:算了,不跟你说这个,惹你心烦。   商南淮:我来你老家了,正到处绕……这地方怎么这么   这儿本来想打“破”,可惜路不平,车跟着高低忽悠一晃,字还没打完就被一手指头杵上了发送。   商大明星的脑袋还撞在了车顶。   商南淮把这视为胡言乱语的报应,用为数不多的情商,重新改口:这么……不富裕?   商南淮就更想知道:你在这地方,是怎么长大的?   商南淮:吃什么喝什么?住哪一片?   商南淮:诶,我能不能去你家看看?   沈灼野把那个房子叫住处……这儿是他长大的地方,总该有家吧?   商南淮这么一想就来了兴致,考虑到沈大影帝多半还是晾着他不回,就放下手机,问开车的司机:“您认识沈灼野吗?”   这地方很小,几乎谁跟谁都认识,更何况还是沈灼野这种几乎家喻户晓的知名度。   商南淮刚问完,就在后视镜里看见司机皱了下眉。   “认识。”司机说,“他在我们这……名声不好。”   商南淮一腔兴奋被泼了盆冷水。   想起这一趟的目的,他沉默下来,又低头看了看聊天页面,没来由的心烦意乱。   ……在这之前,商南淮其实从没真正意识到,不过是些风言风语,能对现实生活有什么影响。   他自然不必意识到,商南淮的家境优越,被黑得最狠那两年,索性周游世界躲清净,手机一扔电话卡一拔,爱是谁是谁,什么都不用管。   可这是个半天都绕不完的小县城,想找个高点的建筑都找不到。   触目所及是斑驳的旧屋,远处是至今仍废弃的钢厂,比记忆里更锈迹斑斑。   商南淮看着车窗外,忍不住想,要是和流言蜚语一起被困在这地方。   被泼了一身脏水……困在这个谁跟谁都认识的地方。   “您是——来批评他的吗?”司机看了几次后视镜,谨慎地问。   他们看电视、刷手机只为打发时间,对“明星”的归类相当草率粗糙,基本上就是电视上的人。   前几年,电视上、手机上,很多人在批评沈灼野,刷都刷不完……还有不少人来这儿采访。   能说出一条沈灼野的黑料,当场就能拿五十块钱。要是有始末、有人证物证,愿意出镜的,给五百。   商南淮听得错愕,甚至匪夷所思,不知道该气该笑:“……就值这么点?”   那些被拿来当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把沈灼野捅成筛子、不死不休的玩意。   原来就值这么点钱?   “不少了。”司机苦笑了下,“我们这地方……”   这种地方,很多人一天也才挣五十块。   上嘴唇碰下嘴唇,说两句话就能拿钱,又有什么说不出来?   更何况说的还是沈灼野,从小在这儿就声名狼藉的祸害、败类、混混,更不用有半点心理负担。   “您要是想打听这个,找别人吧。”   司机把车暂时停在路边,回头看了看:“我给您拉去前面麻将室,那人多。”   商南淮反倒来了劲,放下手机:“这钱您不挣?”   “挣不来。”司机说,“我跟他不熟。”   助理坐在副驾驶,都忍不住了:“您刚才还说认识……”   “认识!不熟不行吗?”司机是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看着已经有五六十岁,吼起来炸雷一样,吓得助理跟着就是一哆嗦。   司机也察觉自己语气太差,用力搓了搓额头:“对不起对不起,我就这嗓门,您别在意……我本来不是干这个的。”   他本来是开修车厂的,就得大嗓门,不然那么大个场地,没法在咣咣作响的机器里吼得叫人听见。   这些年日新月异,新车的内部件设计跟过去不一样了,要求更高,就连外头补漆也不能弄个补丁随便一喷……凭着过去那仨瓜俩枣的手艺,修车厂也就开不下去了。   司机这才关了厂子改了行,拿着积蓄买了辆不错的车,来跑这种商务租车,平时用另一辆跑出租。   商南淮靠在后座,听司机说这些,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记得沈灼野也会修车……修得还不错。   这点还上过热搜——当时沈灼野演了部赛车题材的电影,邵千山致力于给他打造刻苦人设,把沈灼野扔去集训了三个月。   有名的豪门车队,眼睛长在脑门顶上,谁来了都不给面子,何况一个就为了蹭点热度,硬挤进来什么都不懂的小明星。   狗仔娱记第一次去偷袭,想拍沈灼野被骂惨的画面,发现沈灼野在蹲着看修车。   第二次去偷袭,沈灼野在一辆修了两天没找出问题的车边上,尝试提出意见,帮大工修车。   第三次……沈灼野在和大工一起修车。   后来娱记都疯了,豪门车队也相当豪爽且敞亮,在三个月后开了高薪撬人,想把沈灼野挖走去队里专门修车。   ……   这些事在当时,就是说来叫人一笑而过的段子,很少会有人特地在意。   “您别多想,我们不是来批评谁的。”   助理那边也在和司机解释:“我们是来参加节目,在找住处。”   助理解释:“跟您打听的人,和我们商老师是朋友。”   这话助理说得其实亏心——商南淮和沈灼野要是朋友,那这世界上可能就没有对家了。   但商南淮做的事,又的确叫整个工作室摸不着头脑。   真会有人为对家做到这一步?   助理这边心思复杂,司机倒是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人家,连忙道歉,又试探着问:“……要找住处?”   司机倒是有空着的房子,上一户租客刚搬走没多久,长租短租都无所谓,反正放也是放着。   就怕大明星不稀罕,毕竟这种地方,条件好也好不到哪去。   助理回头看了看商南淮,见他低头玩手机不说话,就差不多明白了意思:“先去看看再说。”   司机松了口气,不迭答应着,修改乘客后台定位,抬手拨了转向。   房子的条件的确还不错,至少比招待所宽敞,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胜在视野很好,后面就是一片看不见头的田野。   助理搜了搜地图,这地方离钢厂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县上唯一的初中也在这附近。   都是和拍摄有关的取景地,到时候去哪都挺方便。   房子的事也就差不多这么谈妥了,助理给得价格很不错,司机喜笑颜开,正要掏笔签个简易合同,那几张纸就被商南淮按住。   “这事先不急。”商南淮说,“我还是想跟您打听一下。”   商南淮开门见山:“我跟沈灼野关系不错,一会儿想去他家看看——您认识他家在哪吗?”   司机愣了愣,看着他。   这种视线让商南淮又有些不舒服,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司机已经迟疑着开口:“他……这话怎么说呢。”   司机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因为沈灼野的确在这儿长大,但这里也的确没有“沈灼野家”这种地方。   沈灼野是叫人抱养的,后来那家人生了自己的孩子,就把他赶出来自生自灭,再没多久,那家人就搬走了。   那以后,沈灼野就没家了,在哪打零工包吃包住,就住在哪。   要是住在哪也能算家的话……那么硬要说,他们现在正谈的这房子也算一个。   “这儿?”助理有些错愕,“就这间房吗?”   司机的神情有些复杂,粗糙的手指反复搓着袖口,沉默了半晌,才用力抹了把脸。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司机盯着墙下的踢脚线,“就这么大点的破地方,一条街通到头就走完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说实话,这房子之所以好租,就是因为有人好好收拾过它。   有那种不开窍的野小子,搬进一个地方,就兴高采烈、小心翼翼地从门收拾到窗户。   重新刷墙铺地脚线,重新换门换窗框,重新刷漆——甚至扛了一堆废旧地板回来,拿高压水枪一个人刷了一宿,弄得干干净净,重新打蜡,跟新的一样。   沈灼野并不是学什么都快,而是学什么都拼命,因为他要抢时间。   抢在下次被赶出去之前,学得又厉害又乖,把该收拾的全收拾好……说不定有人心一软,就不赶他走了。   沈灼野每天跟着学,攒了钱收拾好住处,就继续攒钱去网吧反复看教学视频,很快就比老板更会修车。   有他在的时候,厂子里生意其实是好的,有些不好修的车都愿意送过来。   沈灼野手脚勤快,厂子里被他打扫得干净利落,掉漆的字重新刷上,场地一尘不染,很容易招客人眼缘。   多破烂、多零碎的车,沈灼野也肯修,修好了又给人家洗干净,重新弄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但好景不长……也就不到一年的时间,“偷钱的小混混来了修车厂”这种消息就传开了。   沈灼野辍学以后,名声一年比一年更差。   有这么个现成背黑锅的,那些真正的混混、惯偷,当然乐得往他身上推,甚至故意到处叫人传闲话。   沈灼野去跟他们打架,一个人打不过一群,去报警,也管不了满天飞的流言蜚语。   “我没办法……”老板低声说,“没法留他。留下他,谁都怀疑我们厂子偷人家车里的零件去卖。”   原本相当满意的客户,也开始今天怀疑这个、明天怀疑那个,一会儿说轮胎被偷换了,一会儿又怀疑发动机里的零件不是新的。   ……人言可畏,人心可诛。   那会儿正好赶上年末,老板把工资全结给沈灼野,又给他多端了盘饺子……流浪惯了的野小子也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沈灼野吃完了那盘饺子,芹菜猪肉馅的,没蘸酱油醋,没碰饺子汤。   沈灼野给老板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就走了。   那年沈灼野十六岁。   还好,离被选角导演捡走只剩一年。   ……   商南淮在这个故事里坐到半夜。   他还是租下了这个房子——好吧,说实话是买下来的,这儿房子实在便宜得很。   商南淮也不明白,把它买下来有什么用,可能是某天能带着沈大影帝理直气壮地回来,在这请沈灼野吃豪华什锦龙虾馅儿的饺子。   可能是两个人碰着杯子,一个喝酒一个喝饺子汤……他喝得上头了,拍着桌子告诉沈灼野,以后想来就来,谁也甭想赶你走。   商南淮还真就这么干了,今天晚饭他就点了最贵的饺子,热腾腾摆在桌上,边上挤着八盘配菜。   商南淮气势汹汹地给沈灼野发消息。   商南淮:[照片1/1]   商南淮:没浪费,我一人份,给你看是为了馋你。   商南淮:赶紧回来,大爷的我要气炸了。   商南淮:回来让我揉吧揉吧你。   商南淮:给你个结实的友谊的拥抱。   商南淮:跟我住,咱不走了,再不赶你走了,行不行? 第58章   对话框的另一头自然没人回。   商南淮对着手机, 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出点挥之不去的不安。   他一整个晚上都忍不住想……他要是沈灼野。   他要是沈灼野,这种破日子过够了, 能去哪儿躲清净, 说不定一辈子也不想回来了。   商南淮自己吃完了饺子, 吃完了配菜, 枕着胳膊躺在床上。   沈灼野原来是这么长大的……   商南淮给那个不回话的家伙发消息:睡了, 晚安。   商南淮:你要再不回,我拿你当许愿池了。   商南淮:再给几个梦呗。   商南淮:我这儿实地侦查破案呢,栉风沐雨的, 多给点证据……   商南淮本来一顺手打了“让我再看看你”,又觉得这话相当离谱, 结合邵千山本来想黑他那一波,还真有歧义到引人怀疑。   商南淮就是想再见见沈灼野,什么样的沈灼野都行, 消息里回他一句也行, 梦里的也行。   现在的, 过去的,都行。   他真挺想见见十六七岁的沈灼野。   从这个地方离开, 到被选角导演捡走之前,那段日子, 沈灼野又是怎么过的?   修车厂的前老板给的回答, 是说沈灼野去当小混混了……四处游荡打架, 偶尔能见着他混在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里, 痞气得很, 几乎没了过去的样子。   商南淮不太相信,毕竟沈灼野这人, 长到二十来岁也不抽烟不喝酒,没去过夜店酒吧,游戏机都不会玩。   哪有这样的小混混?跟他一比,商南淮自己都觉得自己五毒俱全。   商南淮把最后那句删了,对着聊天框发了会儿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这么犯着瞌睡,困劲儿涌上来。商南淮再看这么个房子,就觉得还真挺不错——收拾得哪都利索,比招待所舒服得多。   沈灼野这手艺,过了十几年再看也不赖……怪不得没事就抱个手机,看装修视频。   回头别墅也让沈灼野看看,哪要改哪不合适,也不用亲自动手了,监工就行。   商南淮把手机一扔,蒙上被子睡觉。   他睡在沈灼野睡过的地方,这事儿还真挺有意思。   他是真挺想梦见沈灼野。   ……   许愿池事事有回应。   商南淮还真就在梦里看见了沈灼野。   商南淮戒烟的时间挺长了,本来想在梦里抽支烟过过瘾,刚把烟叼到嘴里,一回头就看见了阴魂不散的戒烟大使。   商南淮:“……”   所以他是早该在梦里抽烟吗?   “你跑哪去了?”商南淮抬头问,“怎么哪儿都没你。”   沈灼野不说话。   商南淮摸了把口袋,下意识把打火机藏起来。   梦里的沈灼野比现实里年轻。   十六、七岁的刺头模样,蹲在废弃钢厂的高架上,垂着眼看他。   “别找我了。”沈灼野跟他说,“我都死了。”   商南淮就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叹了口气,有点犯头疼:“我知道。”   沈灼野低头看他,愣怔了下。   商南淮揉着额头,心说许愿池灵是灵,就是这时间点是不是卡得不太准——他不是来看沈灼野拍电影的,电影他看了百八十遍了。   商南淮还没自恋到能盯着自己的脸看百八十遍,他看的是沈灼野的个人剪辑,沉默凛冽、神秘到一切过往都是谜团的“无名混混”。   这个角色在电影里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死亡。命运饱含着大量隐喻,磅礴的视听语言在他身上彻底爆发……把整部片子抬上了原本够不着的高度。   说实话,没有沈灼野,这部电影到不了这一层。   商南淮甚至还知道,明天的制片方专访里,导演就准备这么说。   节目组提前跟他透了底——大牌的影视制作人多多少少有犟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不肯改稿,认为这是角色和演员应得的。   主角用来走剧情,配角用来拔高度,牵引整部电影的和弦跟基调。   和弦砸下来,砸得多狠,能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有多深。   这话多少有些踩作为主演的商影帝,节目组怕他不愿意,战战兢兢地联络,没想到商南淮答应得异常痛快:“用不用我帮忙去夸?”   节目组副导演吓得一哆嗦:“不用不用不用……”   商南淮还挺遗憾,只能在别的地方使劲,让工作室持续盯着,别有人在这里头搅浑水。   他也知道,以沈大影帝后来拿的奖,这种夸赞其实不算什么——但这表扬是给十七岁的沈灼野的。   商南淮决定大发慈悲地替他守着。   谁也别想捣乱,没人能想抢走。   “行,行……你死了。”商南淮不跟他争,跟个梦里的人争什么,“我知道,跳高架摔的,我看电影了。”   沈灼野这习惯不好,总是把角色的感受拉到自己身上——这确实是种相当有感染力的表现方式,但未免太伤身体。   商南淮想说他,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沈灼野这么演了这么多年戏,早形成习惯,改也改不掉。   不如以后给他弄几部生活幸福、有人疼有人爱的。   商大影帝站在那,甚至真挺认真地想了想,要不索性自己献个身,跟沈灼野拍一部那种题材的……真要应对邵千山那些随时可能用出来的手段,这还确实是个办法。   反正什么事往拍戏上一推,只要嘴够硬,都算为艺术现身。   商南淮把胳膊张开:“下来。”   沈灼野皱了皱眉,低头看他。   “下来啊。”商南淮咬着烟,说话含糊不清的,“我接着你,快点儿。”   商南淮说:“你不下来,我可一直这么站着。这破风,冻死我。”   催到第三遍,一道轻飘飘的影子犹豫半晌,慢慢落下来。   商南淮把人揉到怀里,用力抱了抱:“别动。”   他拉开衣服,把沈灼野裹着,这小豹子身上冷得像冰坨,冻得商南淮都跟着打哆嗦。   他反倒搂得更紧,把那点热乎气拿衣服裹结实了:“暖不暖和?这羽绒服,我代言的。”   沈灼野代言那个破牌子,除了好看跟贵一无是处,这两年换了代言人,立马就卖不动。   商南淮准备拿充绒量踩他,这话憋了两年多了。   沈灼野:“……”   “你看你——”商南淮低头,“不信?你现在当然看不着,你得再活十三年,到时候代言人才是我……”   他乱七八糟地絮叨,说到一半,看见怀里的小豹子,没来由愣怔了下。   沈灼野垂着睫毛,黑漆漆的瞳孔安静,大概是叫他逗乐了,不吭声地抬了抬嘴角。   商南淮头一回看见这样的沈灼野。   他看着沈灼野,这一会儿……把什么要说的都忘了。   商南淮不自觉地紧了紧胳膊,把人搂到胸前圈着,仗着自己这会儿的个子比他高,下颌垫在沈灼野的头顶,压了两下。   “早知道开个车来。”商南淮有点心烦,做个梦都不能随心所欲,“这破地方,真冷。”   沈灼野低声说:“我有车。”   商南淮半点不留情面:“二八大杠?”   二八大杠都是相当不错的自行车了,沈灼野买不起,黑净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他:“人力三轮。”   商南淮:“……”   沈灼野低下头,从商大明星代言的羽绒服里出来,大概是很乐于见他吃瘪,看起来心情不错。   商南淮憋了会儿气,自己也觉得好笑,按着脑门揉了两下:“算了,十一路吧——这地方你熟,带我走走?”   沈灼野看了他一眼,朝钢厂外飘,没多远就叫风吹得一晃。   商南淮实在看不过眼,扒了自己的羽绒服,给他披上:“穿着,不准脱。”   沈灼野说:“我是鬼了,不怕冷。”   沈灼野飘起来给他看。   “你能飘起来,是因为这是我的梦。”商南淮说,“也就我惯着你,想当鬼就当鬼。”   十六七岁就想当鬼,当他没见过二十六七岁的沈灼野?   商南淮按着他脑袋,一把就把他按回地上:“不准飘,好好走路。”   沈灼野:“……”   商南淮强行按着他走路,这么按了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什么,胳膊上的力气就松下来。   沈灼野抬头:“商南淮?”   商南淮咬着没点着的烟,有点心烦,摇了摇头:“没事。”   “你这个心脏。”商南淮点了点他胸口,“怎么不做手术?小心将来犯病。”   沈灼野低头看了看:“嗯。”   商南淮气结,“嗯”是个什么回答?   沈灼野问:“你戒烟了没有?”   “……”商南淮把咬着的烟一把揉了,没好气地塞进衣服口袋,换成颗戒烟糖撕了包装,一气呵成塞他嘴里:“戒了戒了戒了!”   沈灼野没防备,措手不及被塞了颗糖,只好含着,又抬起头看他。   商南淮被他看得有点说不出话,用力抓了下头发,左看右看:“不跟你打岔了……我是来找证据的。”   商南淮问沈大许愿池:“给点提示行不行,那些人都是怎么冤枉你的?”   沈灼野含着那颗糖,依然不说话,腮帮鼓起一小点弧度。   商南淮就快要忍不住揉他脑袋了。   食不言寝不语。   除非演戏,沈大影帝不在吃东西的时候说话,据说因为会呛风。   商南淮忘了这一茬,任命地跟在他身后,被沈灼野带着绕过钢厂,绕去一片工地。   沈灼野在这做木工,也搬沙子、和水泥,这些东西工地上有的是,没人担心他偷。   沈灼野不住宿舍,自己住一个简易活动板房。房子每天租金二十块,他干活麻利,按理能挣不少,但没成年,人家不按标准工资给他结,每天到手只有一百多。   十六、七岁的沈灼野,想多攒点学费,去找个中专或者技校,好好学一门手艺。   “他们做了坏事。”沈灼野终于含化了那颗糖,拿起暖水瓶,给商南淮倒水,“说是我做的。”   商南淮:“……”   这真是……真是回答得具体极了。   商南淮很久没被他气得肺疼了,揉了两下胸口,深呼吸调整心态:“就这样?没别的了?”   沈灼野沉默下来,把水杯给他,又熟练地捡了几块蜂窝煤,捅了两下,给炉子点火。   商南淮皱着眉,捧着那个刷得干干净净的不锈钢杯子,看十六七岁的沈灼野。   他有点明白选角导演为什么会在街上拦人了。   沈灼野身上的沉默,不是少言寡语的平淡,是无处流淌的岩浆,不给“无名混混”设计明确的身世背景,是因为这双眼睛里就有看不完的东西。   有太多说不出的话、想不通的事,层层叠叠,压在这样一双无声的眼睛里。   “没别的了。”商南淮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问,“是不是?”   商南淮说:“光是这样就够了……”   只要这么做就够了,反正一桩压着一桩,早就洗不干净,解释不清。   反正就算挣扎着拼命找证据,解释了这件事,又会有下一件,反正打在身上的标签已经定了,改也改不掉。   “胡扯。”商南淮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和善地骂过人,语气跟内容反差得相当鲜明,“哪个犊子跟你说的?”   他拉着沈灼野,温声细语的,把人从炉子边上哄回来:“我跟你讲,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公关——你现在不知道,往后你多半也不太知道……”   毕竟姓邵的也没真正替沈灼野公关过什么东西。   沈灼野大概从不知道,有人维护、有人照顾,有人帮忙说话是什么感受。   这事其实在折磨商南淮。他总是在想,如果沈灼野做手术之前,他就二话不说站出来挺沈灼野……是不是说不定那手术能成功。   要是沈灼野对活着有点执念,对这个世界还有点好印象,是不是能在手术台上再努努力。   这想法挺唯心,但商南淮忍不住这么想。   商南淮查了挺多资料,手术失败以后,人再怎么好好养着,最多也就十年二十年好活了。   十年二十年,沈灼野到时候也才四五十岁啊。   “你看,这人——你还记得吗?修车厂那个老板。”   商南淮摸出手机,点开一份工作室发回来的通稿:“我让他们结合他说的,润色了一下,先从这儿下手……先从花钱买你黑料的那几个无良媒体下手。”   上来就洗白,很容易适得其反,老板说的那些事,需要有选择、有顺序地放出来。   比如先放出“五十块就能买一条黑料”这种内容,还不是官号下场,就用素人自媒体,探秘一拨修车厂老板说的那个麻将棋牌室。   这种地方声音嘈杂、人员杂乱,却有抹不去的强烈真实感,有些东西是怎么都演不出来的。   “又有人要黑料?好说啊!这回什么价?”抓着牌的人语气兴奋,“出镜还多给钱不?我跟你说,就找我,我可是他家邻居……”   “你是他家邻居?我还是他家隔壁呢!别听他们的,一个两个都是胡扯。”   旁边的人立马戳穿:“那是个没人要的野种,哪来的家——问我,我是他高中同学,我知道的多。”   “高中?电影里他才上的高中,明明初中学校就把他开了好吧!”又有人反驳,“你们编也编好点,这么编拿不到钱的。”   这人看起来相当有经验:“你得问来采访的人,问他们想听什么,想让咱们编什么,先听人家说……”   声音清晰画面模糊,人影幢幢,算是“非正常手段拍摄”的一种。   节目组跑断了腿,特地去要来的许可证,这又是公共场所,不算违规……真要说违规,还不如查查这些人赌没赌钱。   商南淮没公开掺和这事,助理录下来的画面,直接交给节目组,叫导演跟制片人衡量。   “没什么可衡量的,我跟他们明说了,我来这儿就是要捧你,我这不是想把你签了吗……正好导演也要夸你。”   商南淮轻声缓语的:“节目组也要热度,一拍即合,他们就把这个当先导片放出去了。”   也不是正经先导片,用了个半素人的Vlog当预热——节目组的一个剧务,经常录点拍摄日常、揭秘点圈中内幕,粉丝积攒了不少,把这个视频放了出去。   “你看看这个啊。”商南淮给他念,语气还挺一本正经,“惊,跟组吃瓜,一般人绝不知道的内部惊天黑幕……”   商大影帝是真的不要脸,什么都能念出口,沈灼野自问不如,抬头看了他一眼。   商南淮还挺有兴致,把他一块儿往羽绒服里裹了裹,扯着他继续看:“没念完呢。”   这还是原标题,至于炒热度转发、各平台转载,自然怎么扎眼醒目怎么来。   这一晚上还在发酵期,热度就已经蹭蹭上涨,评论压不住地泄了洪。   说什么的都有——有信的有观望的,有说“这你们都不知道”并洋洋洒洒科普黑料价格的,有质疑节目组是不是预热炒作的。   当然也有在讨论这件事本身,听完了整段录音,开始琢磨出点不对劲的。   「太离谱了……什么叫“他们想听什么,咱们编什么”?」   “你看这个。”商南淮替他筛选,挑出一条「照这么说,沈灼野那事儿有真有假,还有不少是编的?」   「又来了,洗地的又来了,霸凌暴力总不是编的吧?」   商南淮脸色一沉,趁沈灼野没看见,立刻把这条刷掉,换一条「不是个屁,信了两年他在高中把人按马桶里喝水,还到处跟人科普呢,现在你告诉我他初中就不念了!」   「哈哈哈,反向学历洗白第一人。」   「居然才上到初中吗?还觉得他挺渊博的,知道的也多,他演的那个学霸剧特别好看。」   「这个真没得喷,听说剧里那些都是他后来学的,一天学十二个小时,我考研都没他拼。」   「别跑题,每次一聊人品,你们就聊业务,业务好了人品就能放过了??」   「对,别跑题,他初中辍学,就是因为霸凌、暴力还偷钱,人家觉得他是个祸害。」   「不是跑题……现在的问题是,瓜里本来就有真有假啊,你怎么保证你吃的瓜就是真的?」   「邵千山是他的经纪人,邵千山都摆不平的瓜,难道有假?」   「我的天!楼上现身说法,高中马桶喝水的瓜邵千山摆平了?我早就想问了——不是替祸害洗,但你们真不觉得,祸害在邵手底下,名声有点差过头了吗?」   商南淮要的就是这么一条。   工作室那边盯着的通稿立刻跟进,这条评论很快就被顶上去,下面洋洋洒洒吵了几千条……才发现当初泼在沈灼野身上的脏水,居然有一大半都没法自圆其说。   甚至不是什么需要特地费力气的事。   毕竟邵千山是沈灼野的经纪人,他不可能不清楚沈灼野的学历,不可能不清楚沈灼野家里的情况——就算真不清楚,沈灼野难道不会跟他说?   既然知道了,再看这些谣言,自然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随便发个辟谣声明,再给那几个疯狂抹黑、罔顾事实的媒体送份律师函大礼包,就能解决了。   可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就这么一直到处流传,甚至出现在不少沈灼野的个人剪辑下面,信誓旦旦地给新来的人“科普”。   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能到这个地步?   ……   这个问题要在这收一收,过犹不及,先让人好好琢磨一阵,再放出新的料。   商南淮兴致勃勃地给沈灼野讲,说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沈灼野的神色。   商南淮愣了愣,停下话头,仔细看着被他裹在衣服里的人。   “沈灼野。”商南淮说,“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了。   有那么一瞬间,商南淮想这么问,因为那双眼睛是真的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点茫然,映着他的影子,像一块冰。   就好像沈灼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就好像……沈灼野已经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为被误解难受,又为什么要为沉冤就要得雪开心了。   这件事对沈灼野的吸引,甚至不如商南淮戴的耳钉。   是因为梦吗?   因为梦代表潜意识,他在潜意识里,认为沈灼野不会在乎这些了?   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商南淮的心脏莫名沉了沉,他把手机放下,隔着衣服搂住沈灼野,往胸口拢了拢:“想什么呢?”   沈灼野碰了碰他那个耳钉:“打这个,疼不疼?”   商南淮想了一会儿:“疼。”   青春期时候叛逆,商南淮跟人家学犯浑耍酷,非要去打的,疼得他嗷嗷叫。   后来在“什么都能洗”的邵千山手里,这耳钉也被铺天盖地的通稿洗成了温润如玉、翩翩风度。   “怎么了,你也想打?”商南淮扯了下嘴角,“你跟我待遇可不一样……你要是打耳钉,那就是小混混痞里痞气,给粉丝造成不良误导了。”   沈灼野想了想,也是,就收回手,垂下眼睛。   商南淮盼着他还嘴,可沈灼野不跟他吵,商南淮憋了一会儿,自己也泄气:“算了算了……你不用管。”   商南淮说:“你不用在乎,你就管养好你那个破心脏,现在这是我的事了。”   “我在乎了。”商南淮就没见过自己这么冤大头的,“我管你。”   他不管沈灼野有什么意见,反正这是他的梦,他说了算,沈灼野爱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意见。   有本事沈灼野就回他消息。   商南淮不给这人反应的机会,扯开羽绒服,把还捂不热的人拉进怀里,紧紧搂着。   “不难受就不难受。”商南淮的胸口起伏,拢着这头愣愣坐着、手都不会还一下的小豹子,不由分说一通乱揉,“不难受最好,咱们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对吧?”   这话说完,他察觉到沈灼野在他怀里悸颤了下。   商南淮给他面子,假装没发现:“冷不冷,疼不疼?沈灼野,我在问你,你心里难不难受。”   “难受了,给我发个定位,我秒到。”商南淮说,“我带你旅游,我知道的地方多了,准保你没见过。”   商南淮说:“你要是不想旅游,我就带你回家,我跟你说,我弄了个挺不错的地方住……你要愿意,一辈子都不用搬走。”   商南淮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偶尔痛骂邵千山——他逐渐能想明白这件事,这就是姓邵的所说的“毁了沈灼野”。   沈灼野不是不在乎、不是不难受……是因为如果在乎、如果难受,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人为了自保,把一切情绪都封锁起来,敛进深处。   沈灼野像片逐渐熄灭的燎原火,只在最后手术前,和他写下那些混乱的字迹的时候,微弱地挣扎复燃,蹦出一两颗残余的火星。   “明天……还来我梦里。”商南淮跟他商量,“给你打个耳钉,过过瘾,行不行?”   他分不清这是十六七岁的沈灼野,还是后来的沈灼野……或许两个都是。   或许沈灼野从来都只有一个,这么多年,这个人其实从来都没变过。   沈灼野被他抱着,苍白得近乎透明,睁着眼睛看他,瞳孔漆黑,大而茫然。   商南淮握着他的手,帮他摸了摸自己的耳钉:“给你也来一个?”   “特简单。”商南淮使劲浑身解数诱拐,“跟我回家就行了。”   他看见小豹子的呼吸顿了顿,伤痕累累的手指慢慢屈起,摸了摸那个耳钉……他不信沈灼野不心动。   但沈灼野还真就不心动,只是微微弯了下眼睛。   他摇头:“我在这等你。”   商南淮被他愁死了:“你这儿不冷?”   梦里它也冷啊!   这破活动板房哪哪都漏风!   但沈灼野这次很坚决了,他在炉灰里掏了掏,扒拉出来两个烤红薯,自己掰了半个,把剩下一个半装在袋子里,给商南淮。   “我在这等你。”沈灼野说,“冷了,你吃这个。”   他不会再上任何人的当,他已经死了,用不着跟任何人回家了。   沈灼野想起自己要闹鬼,要在梦里恐吓商南淮。   他站起来,认真恐吓商南淮:“再上当,我就是猫。” 第59章   醒过来以后, 商南淮还是没忍住点了支烟。   没抽,在外面溜达着把烟气散了,商南淮对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琢磨这究竟是个什么梦。   他怎么把沈灼野梦成这样?   再说醒得也未免太仓促了……他都不记得, 最后有没有抓着这死犟的小豹子好好揉巴一通, 再按着脑袋长一遍记性。   狂到没边了, 敢不跟他回家。   还敢跟他放狠话。   沈灼野这狠话放得也离谱, 传出去都要开除小混混籍。   商南淮抓了下头发,自顾自想了一会儿,没忍住摇摇头, 还是乐了一声。   想什么呢,做白日梦。   把沈灼野当混混的人多了——难道能因为他做了个梦, 梦里沈灼野说了句叫他心软到抓心挠肝的话……沈灼野就不是混混了?   这事还得靠他一步步做,沈灼野听不懂没关系,这事不需要沈灼野明白, 现在不需要, 以后也不用。   商南淮挺擅长这个, 也喜欢这个,他其实喜欢跟人较劲, 喜欢争个长短高低。   以后沈灼野来了他工作室,什么公关都交给他, 沈灼野……让他揉两下过过瘾就行了。   还“再上当是猫”。   商南淮明天就买十个豪华猫窝, 寄回别墅去。   沈灼野竟敢不跟他回家, 竟敢不相信他的诚意……竟敢给他吃烤红薯。   商南淮越想越来气, 吹毛求疵地挑沈灼野的刺——给他一个半是什么意思, 他看起来真就这么能吃?!   等下回再梦见沈灼野,他非得点八个菜带过去, 震慑一下没吃过好东西的、十六七岁的沈灼野。   商南淮翻了翻手机,又想起修车厂前老板说的,沈灼野小小年纪就胃不好,犯病的时候疼得脸色煞白,蹲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这也是难免的,从小饥一顿饱一顿,有什么吃的就狼吞虎咽,没吃的就几天靠喝凉水撑肚子,铁胃也折腾坏了。   等他把沈灼野捡回家,这人身上恐怕没剩几个好地方。   没事,商南淮心想,反正他要钱有钱要耐心有耐心,大不了带着沈灼野慢慢养。   商南淮下单了一堆养胃的冲饮,买了十个猫窝,在下单猫爬架和猫抓板的时候被冷风一吹,突然惊醒,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   商南淮又忍不住打开跟沈灼野的聊天界面,噼里啪啦打字,打到一半,又全删掉。   商南淮对着发光的手机屏幕,愣了一会儿,把它按灭。   沈灼野……到底冷不冷,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这死犟的家伙跟他绕了半天,还不是一句有用的实话都没说。   好像真以为,没说他就不知道一样。   商南淮又把手机掏出来,翻出那个聊天界面,恶狠狠:你等着。   商南淮:早晚让你喵喵叫。   商南淮用力抓了下头发,把烟碾灭,找了个垃圾桶扔进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   托这一宿的梦所赐,第二天来节目现场的商影帝,显然有些睡眠不足。   幸而他不是唯一睡眠不足的那个——盯了一宿热搜发酵的势态,节目组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么干就坑了邵千山。   到底不是专业负责搞事、搅和风雨的,节目组对这里面的弯弯绕敏感度不高,没想到这跟邵千山的联系。   负责联络嘉宾的副导演很是紧张:“怎么办?邵老师那边恐怕……”   导演和制片人有担当得多,两相碰头一合计,横了横心:“不用管,该怎么办怎么办。”   节目是以商南淮为主导,邵千山这个嘉宾有则更好、没了也不影响,不能颠倒主次。   做了这么多准备,这节目就是奔着引火点雷来的,没有不招惹人的中庸办法——要的就是夺人眼球,怎么劲爆怎么来。   况且……还有个想法不适合说,导演这么想,制片人这么想,节目组里的不少人其实也都这么想。   连这种程度的公关,邵千山都从没替沈灼野做过,就放任这些假到没边的黑料满天飞。一直到沈灼野退圈了,还仍旧传得沸沸扬扬。   这要是个没名气的艺人,不值当特地出手摆平,那也就算了。   可沈灼野是什么级别,即使已经退圈两年,只要他愿意回来,还是一样的顶级资源随便挑。   这么一棵摇钱树,放在别人那都得星星月亮一样捧着,层层照应处处维护,生怕出半点问题。   ——邵千山是和钱有仇吗?   还是……和沈灼野有仇?   ……   商南淮在休息间被邵千山堵住。   大概是刚被公司高层劈头盖脸痛骂过,邵大经纪人神色阴沉,甚至隐隐有些狼狈,切齿盯着他。   商南淮没忍住笑:“这是怎么了?我可什么都没干。”   他没在明面上插半点手,邵千山拿不住他的把柄——商南淮比谁都有话说,沈灼野跟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对家。   长眼睛的都知道,沈灼野只要回来,商南淮目前的舒服日子就得少一大半。   他是没事干吃饱了撑的,自掏腰包替沈灼野洗白?   邵千山也正是想不通这一点,盯在商南淮身上的视线甚至有几分阴冷:“不是你?”   “想多了,真不是我。”商南淮慢悠悠说,“没准是你别的什么仇家。”   邵千山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没有别的仇家。”   这话不错,做经纪人的在这个圈子里,不能结仇——至少不能结不死不休的仇,否则这个经纪人的价值就会降到最低。   没人会用一个有仇家的经纪人,邵千山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得相当好,春风化雨和气生财,连欠的人情都一向有借有还。   商南淮随口说:“你弟弟的仇家呢?”   这话刚一出口,邵千山就扯着他的领子,将他用力搡在墙上,视线狠厉得有几分慑人。   “你告诉谁了?”邵千山盯着他,“这事你跟谁说了?”   “没跟谁说。”   商南淮被他搡着,依旧漫不经心:“节目组也不知道……不用这么紧张。”   就连节目组也不知道,陈流居然会是邵千山的弟弟,所以这么多人才在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么一个至关重要的秘密,得在最合适的时候放出来。   邵千山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慢慢松开手,神色仍阴晴不定:“你去什么地方住了?”   “这地方没什么好住处了,没必要为了和我较劲,找这个罪受。”   邵千山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来骚扰你,你可以搬回你的房间。”   商南淮这次是忍不住笑出声。   邵千山的脸色难看得像是被针扎了:“你笑什么?!”   “诶……不好意思。”商南淮笑得肚子疼,“没冲你,别多想。”   商南淮耐心给他解释:“我没和你较劲,跟别人较劲呢……和你没关系。”   他在跟那个死犟的小豹子较劲,邵千山算是个拦路的绊脚石,老老实实在边上无能狂怒就行了。   况且,哪怕是对着这块绊脚石,商南淮也还有一说一地强调:“我在人家那借住,有人收留我,住得特别好。”   特别好,沈灼野把那个屋子收拾干净整齐,抹的墙灰这么多年过去都没开裂。   不算那个梦,商南淮昨晚睡得挺不错。   来了才听说招待所这边,窗户漏风、寒气往里渗,半夜爬起来开空调找取暖器,节目组一夜间就冻感冒了好几个。   邵千山昨晚更惨,挨着冻、受着骂,还找不着背后捣乱的商南淮——今早再叫震怒的公司打电话过来,疾言厉色训斥一顿,金牌经纪人的名头摇摇欲坠。   商南淮就知道他不敢惹自己,毕竟“利益共同体”,他是邵千山最后一根稻草了:“行了,忙你的去吧。”   商南淮昨天半夜睡醒,越刷手机越来气,怼了好几个还试图趁乱搅浑水的所谓“圈内大V”。   这些都是各个传媒公司、媒体头条养的号,最擅长转移话题模糊重点,比如昨晚,就有人开始质疑沈灼野的业务水平。   一样话百样说,审美毕竟没有固定标准,铺天盖地的通稿捧一个人、踩一个人,是真的有相当一部分人会被跟着裹挟。   可惜这种质疑还没起来,就被实名冲浪的商影帝怼得结结实实:尊重我一下好吧?   商南淮大半夜杀过去,拿自己的账号留言。   「踩我对家别的也就算了,踩我对家业务,什么意思?」   他最近致力于扭转谦谦君子人设,随心所欲了一段时间,网友接受得挺良好,下面的评论马上笑成一片——谁都知道,商南淮之前被沈灼野压得够呛。   踩沈灼野的业务水平,昨晚闹成那样,有眼睛的又都看见了,沈灼野也没有营销……那商南淮是怎么输的?   沈灼野的业务还差,商南淮岂不是完全没有业务可言?   商南淮在这事上忍不住得合情合理,甚至有不少吃瓜看乐子的,不嫌旧事重提,又开始怀念沈灼野霸屏的那一段时间。   别管是不是好人,起码赏心悦目啊,现在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商老师别看,没说你,是说现在霸屏的那些剧。」   「跑个题……沈灼野是好人还是祸害这件事,感觉还得讨论,我个人现在越来越持怀疑态度。」   「爱是什么是什么,演得反正是真好,怀念祸害,祸害快回来清屏。」   「我也怀疑,要是别的料都是假的,那偷钱霸凌那事,怎么证明就一定是真的?」   「那个事有证人吧,洗不了,当时不还说是什么电影原型?」   「看重聚首!今天有直播,说是要探访揭秘电影原型故事,这里面肯定还有事儿……」   这里面肯定还有事。   邵千山来找商南淮的茬,另一边的节目组正直播第一集 ,故地重游,带观众看这个一眼几乎就能望到头的小地方。   负责直播间的除了主持人,还有电影的编剧,被涌进直播间刷屏的弹幕问“电影是不是有原型故事”,愣了半天:“有一部分……不完全是。”   电影是浓缩的艺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个地域的缩影,被藏在一部百余分钟的电影里。   编剧的头发花白,很典型的老派笔杆子,闭门写作不问世事,讲话慢而有力:“不如说,这是面镜子。”   什么人来照,怀揣着什么心思来照,就能看到不同的内容,看见自己想相信的“真相”。   ……   邵千山几乎把手机屏幕攥裂。   偏偏商南淮一点不介意给大经纪人添麻烦,他实名冲浪,惹了一圈的人、挑了一圈的事,半点不愧疚地扔给邵千山处理:“你要是弄不了,我就去跟公司说,不合作了?”   邵千山被他掐着命管,脸色铁青难看得要命,从牙缝里挤出字:“……不用。”   闹到这一步,公司高层已经对他相当不满,只差一根稻草,就能把所有怀疑压垮。   邵千山没路可退,没别的办法可选。   这根稻草在商南淮手里,邵千山哪怕气厥过去了,爬起来也得替他处理这些烂摊子……邵千山现在甚至开始怀疑,商南淮答应合作的目的。   商南淮是不是就为了折腾他?就为了给他找事做,把他困在这些处理不完的麻烦里?   商南淮自然不会回答他这种问题,心情不错地拍了拍日理万机的邵大经纪人,离开休息室。   节目组派来的助理就等在门外,见他出来,立刻松了口气,把那扇门关严。   邵千山……节目组当机立断,嘉宾里没有邵千山了。   毕竟商老师也说了,邵老师很忙。   助理客客气气,戴着个大号口罩,给邵千山留了板感冒药,领商南淮去了直播现场。   /   今天的直播现场在室外。   节目组藏着张大网要搞大事,开局反而平缓温馨,不紧不慢地,带观众看这个半小时就能绕完一圈的小县城。   十三年的时间,好像没在这座小城里留下什么痕迹。   路边还是有过时的建筑,还有突突作响的拖拉机冒着黑烟,因为大量的年轻人都去了外地打工,几乎只能看见老人在晒太阳。   按着昨天节目组交代的,今天的时间要给导演和编剧,用来聊这部电影的创作背景、选角经历……顺便夸沈灼野。   “无名混混”在剧情里,像根胡乱生长又被割去的野草,在主创的眼里却是个宝,跟整部电影的基调密不可分。   商南淮没事干,溜达了一会儿,自己找了个田埂去扒土坷垃。   专门有个摄像机跟他,商影帝的直播间里人不少,都来看热闹:「论怎样摆脱阴魂不散的对家」。   昨晚是沈灼野,今天直播间里,导演和编剧聊得热烈的,还是沈灼野那个角色。   甚至就连商南淮好不容易找了个小店,想去买瓶矿泉水,店主都要打听:“咋还带了个摄像机,来骂沈灼野的?”   商南淮:“……”   直播间里有人没心没肺笑个不停,有人笑过以后,又忍不住愣神。   「仔细想想,挺可怕的。」有人发,「到底是什么人,非得这么毁他?」   下面立刻就有人赞同:「刚才就想说了,这地方的人一看见摄像机,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当初黑祸害的人是真没少下工夫。」   「还有,我怎么觉得……」   再下一条是半句,犹豫一会儿才发全:「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的人,好像也不怎么讨厌祸害?」   ——节目组那边的直播间也是,偶尔有路人经过,提及沈灼野,态度都是“要听沈灼野的坏话”。   这是种很微妙的态度,如果真憎恨到不行,是会立刻滔滔不绝控诉,拦也拦不住的。   商南淮这个直播间里,店主的反应也差不多:“你想听哪方面的?我听人讲过一些……都不保准。”   商南淮在镜头前温文尔雅,笑了笑,和气摇头:“道听途说不算,有没有您亲自见过的?”   “那没有。”店主实话实说,“他来我家买东西也给钱。”   小混混隔三差五还偷个东西、溜门撬锁,手脚不干净几回呢,也没有沈灼野的份。   沈灼野长得一副刺头样,所以能唬住人,但说话其实挺客气,买完东西还老说谢谢。   店主在这开了二十来年的商店,没遇着过几个这样的,印象还挺深:“那些人打架,把啤酒瓶子打碎了,他还帮忙扫。”   其实……偷钱那事传出来以前,这地方真是谁都挺喜欢沈灼野的。   虽说没人要,但不大点的小孩子,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立立整整,手脚还勤快,看谁家有活就去搭把手。   有心软的,管他顿饭,给他拿点吃的,把家里不要的衣服给他。   这么凑活着,也就一点点长大了。   可惜后来他自己不学好,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又干出那种事,叫学校开除了学籍——老一辈人最信这个,学校都开除了,那还能有假?   “宋老师——宋老师知道吧?”   店主说:“就我们这儿小学老师,教体育的,现在退休了,就住前面不远。”   “他儿子是警察!可出息了,就在我们这当片警。”店主问商南淮,“连宋老师都把他轰走了,你说这事还能有假吗?”   宋老师叫宋国栋,沈灼野小时候,在他手底下练体育,后来因为查出心脏病才没接着练。   吃百家饭总有吃不着的时候,有次接连半个月,沈灼野都没找着什么能给人打帮手的活,被宋老师抓起来塞了馒头,捡回一条命。   那之后不久,宋国栋从他同学口中逼出是怎么回事,就成天揪着这小子回家,有什么饭都给他扒拉一口。   沈灼野有心脏病,没法练出成绩了,就每天替体育队整理器材、收拾场地,一有时间就跑去给人打帮手挣钱。   攒够了钱,沈灼野高兴得什么似的,就跑来店主这儿,踮着脚要买那个最贵的保温杯。   带茶漏的,宋老师还拿罐头瓶喝茶水,一口水半口茶。   ……   说谁谁就到。   店主刚说到一半,一眼扫见门口的人影:“这不巧了——宋老师!宋老师,他们问你学生,沈灼野,你跟他们讲讲……”   节目组派来的助理眼疾腿快,一个箭步扎出去,把天上掉下来的流量截住:“您好,请问——”   门外是个魁梧的中年人,腰背挺直肩膀宽阔,看起来五十出头。大概是经历得波折不少,面容沧桑,视线却仍炯炯。   “我没什么可讲的。”宋老师沉声说,“我没这么个学生,也不知道和他有关的事。”   商南淮从店里出来,很和气地伸手:“您好,我是沈灼野的朋友。”   宋老师只见过沈灼野的仇家,第一次见有人说是沈灼野的朋友,皱了皱眉,半信半疑盯着他。   “我从他那听过您。”商南淮说,“本来没细想过……见到您才明白。”   手术前,沈灼野写给他的那张纸上,有很多笔——很多笔画,叠在一起,断断续续地写,宋老师不信。   给沈灼野看焦虑症的医生,被商南淮磨了大半年,总算勉强通过那些短信记录相信了商南淮是沈灼野的代理监护人……透露了一部分诊疗记录。   沈灼野的焦虑源于应激障碍,这种应激障碍,应当很早就在他身上扎根了。   从他第一次张开嘴,想要说话,却发现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的时候。   ……   商南淮在圈子里多年,是人是鬼见了不少,有这个能力分辨。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位宋老师是个好人。   相当正直、相当坚毅,虽说脾气火爆,但心肠很不错,那种会把一只小豹子薅着后脖颈提溜回家的好人。   这大概是对沈灼野而言……最残忍的一件事。   十三岁的沈灼野,去给人家看几千亩的玉米地,到处打零工,兴高采烈拿着赚来的钱,想给宋老师买最贵的保温杯。   宋老师是真的对他很好,那种没有理由、不准他反抗的好,拎着他回家,按着他吃饭,让他跟儿子一起写作业。   沈灼野每天去宋老师家,都穿自己最干净的衣服,把鞋底的灰都找个地方拍干净。   “您也在怀疑,对吧?”   商南淮看着眼前的中年人:“这么多年了,这事在您心里,没放下。”   他知道这事在对方心里没放下,有些误会就是在某些时刻堆积到无以为继,轰然爆发,然后再没有挽回的机会。   辍学以后,沈灼野就再没回过学校,无论初中还是小学,沈灼野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他怕宋老师看见他生气。   ……迎上商南淮的视线,宋国栋沉默,攥紧了手里那个装满了茶叶的罐头瓶。   “很多人骂他,污蔑他,泼他脏水。”商南淮说,“他不会解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总在想……”   这话没说完,因为不用再说下去了。   从对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沈灼野原本不是这样——十三岁的沈灼野不是这样。   十三岁的沈灼野,被恐惧浸透了,在紧闭的门外拼命地敲,挣扎着喊,自己没做过。   没做过,没偷钱,真的没偷。   他没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没偷,他不还钱,不是他干的。   保温杯是他自己攒钱买的,他自己的钱,他没偷,他不偷别人的钱,他想送给老师的新年礼物。   沈灼野喊到喊不出声,那以后他就再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这么茫然着长大,在手术前看见商南淮,眼睛里剩下一点将灭未灭的火星。   ——宋老师不信。   沈灼野给他写,宋老师不信。   不信,老师不信。   商南淮看着那些字,沈灼野抖得厉害,那支笔在他手里握不住,那些字在哭。 第60章   宋国栋家在一幢很普通的筒子楼。   节目组尊重隐私权, 原本不打算进一步拍摄,但弄清这些人的来意后,中年人反而把他们领进了家门。   “拍吧。”宋国栋说, “想拍什么拍什么。”   “可能会有一些对您不利的东西。”这一组的副导演留在门外, 提前和他说明, “我们是想弄清当初的事……”   说白了, 节目组是准备替沈灼野洗白。   商南淮没明说, 但这意思明显得用不着特地解释,话题度和流量不要白不要,节目组不吃亏。   要是能靠这个节目, 给沈灼野卖个好……将来有合作机会,那就更好了。   在这个基调下, 拍什么都会有引导性,不会完全客观。   这个中年人靠着斑驳的墙面,盯着门外那些台阶, 沉默着听副导演的话, 像块固执生硬的石头。   副导演尽了告知义务, 仁至义尽,带着摄像师进去, 被白发苍苍的奶奶热情拉住喝水。   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 就是脑子有些糊涂, 认不大清楚人。听说这些人是来找小野的, 就笑逐颜开, 拉着副导演讲小野有多乖多好。   商南淮出来, 给他递了支烟。   “我母亲……”宋国栋没接,摇了摇头, 向屋里看了看,“很喜欢他。”   沈灼野乖得很,来家里吃饭,什么活都抢着做,每天给奶奶捶背捏肩膀。   后来出了那件事,沈灼野不再来了,老太太还见人就打听,问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野去了什么地方。   商南淮问:“为什么觉得是他拿的钱?”   这话未免问得太过直接,但有些时候,寒暄似乎也没有一定的必要——尤其对话的双方,其实都对想要说的事心知肚明。   所以中年人并没发怒,反而因为这个问题,变得更沉默、眉头皱的更紧。   ……为什么?   因为那个明显超出沈灼野购买能力的保温杯,还是因为沈灼野是个没人要的野小子,是最缺钱的人?   还是因为沈灼野自从上了初中,就不好好念书,变得不学好。三天两头不上课,老被人看见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到处游荡惹是生非——   “我不太了解他。”商南淮说,“我就是……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商南淮是真不了解沈灼野,他要是早知道这些事,就不会逗引沈灼野去夜店。   沈灼野磕磕绊绊长大,这二十多年,好像在被无数只手往那条路上推。有心人作祟,无心人盲从,每个人都在拿他当混混败类。   宋国栋盯着灰暗的水泥楼梯,半晌才说:“我看见的。”   他看见沈灼野逃学、打架,看见沈灼野跟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混在一起,看见沈灼野跟他们学,去拆废钢厂的破烂零件卖钱。   因为这些事,宋国栋大发雷霆,训斥过他不知道多少次……沈灼野每次都老实答应,回头又去做。   这么折腾得次数多了,宋国栋就灰了心,只当自己没管过这个学生。   后来那笔书款丢了,沈灼野是第一个被怀疑的——那天就他没上学,没人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   况且也没人比沈灼野更缺钱。   宋国栋气得要命,那股子火气冲没头顶,其实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在半年多里因为这事失望、寒心,几乎认定了沈灼野堕落不学好,又有什么好狡辩的。   宋国栋去取了存款,砸在沈灼野身上,叫他先去把学校的钱还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说。   还了钱事就不严重,还了钱就还能上学,咬定了钱是捡的,就不会被定性成盗窃,沈灼野这辈子就还能有点救。   ……宋国栋是这么想的。   他狠下心,要给这个长歪了的浑小子长长记性,在沈灼野想明白、改口认错之前,都不再让沈灼野进家门。   于是就这么过了这些年。   沈灼野再也没来过。   宋国栋不拒绝拍摄,摄像却也并没直拍他们,直播间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楼梯间的窗户。   点进来的人,除了画面,也只能听见画外音。   画面也寡淡乏味,很小的一扇窗户,焊着粗壮的铁栏杆,玻璃上有一层陈年旧灰,显得天空昏黄。   商南淮没答话,刷了刷直播间的评论,看见第一条就是「人家宋老师说得也没错」。   商南淮嘶了一声,火气冲到头顶,刚想滥用房管的权力封号踢人,下头却已经有比他先反驳的人。   「……要么稍微保留一点脑子,别全捐了呢?」   「当事人有局限性,是因为视角有限。咱们是第三视角旁观,事后诸葛亮不当白不当,多看看再升堂吧。」   「至少他老师肯定是误会了,我赌一块钱,编剧采风遇见的八成就是小时候的祸害。」   「我也赌,小祸害也是惨,叫这些真祸害缠上。」   「祸害太生分了,要是我,我就把这些事全告诉老师,什么误会都没了。」   「你能说这话,是因为你没像他这么活过。」   「是是,你不生分,那是因为你不用怕惹麻烦。因为给你开门的是你的家,不是随时把你扔出去反锁门,再不让你来的什么人。」   「先别叫他祸害了!这真是什么好昵称吗?我现在开始怀疑这也是姓邵的故意的了,沈灼野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怎么摊上这么个经纪人?」   ……   评论口风变得明显,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商南淮低头刷了刷,发现有不少留言,是让他去看编剧那边的主直播间。   有几条留言说得相对明确,商南淮看了看,问宋国栋:“您那时候,体育队里也总是丢东西?”   宋国栋倏地蹙紧了眉。   他很警惕这个问法——有一说一,这事人赃并获,不是沈灼野干的:“是别人偷的。”   体育队那几年改革,引进了不少相当昂贵的专业器材,大卡车浩浩荡荡拉进来,叫人围着看了半天。   这东西在这种地方放着就招贼,宋国栋特地养了两条大狼狗,还是有不怕死的来惦记,抓着了好几个。   没有沈灼野,宋国栋也不信沈灼野会偷队里的东西。   沈灼野一直在体育队里长大,长得很好。要不是心脏有点小毛病,说不定能一路走体育,做专业运动员。   “初中那些老师很看不起他,都挤兑他……我们这老师不多,都知道。”宋国栋说,“尤其——”   他说到这,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些说不下去,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   副导演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出来,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替他说下去:“尤其是收书款的那个老师,对他很不好,您就觉得……也说不定。”   “说不定他是那样的孩子,因为报复对他不好的人,一时冲动就去偷钱了。”   副导演问:“是不是?”   宋国栋更烦躁,沉声回答:“我没这么说!我是说——这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人们总会忍不住,用自己的行为逻辑去理解身边的事。   副导演并不和他争执,看了看新发过来的台本,又接着问:“您觉得……您对他好吗?”   宋国栋被这话问得脸色铁青。   察觉到气氛变得僵硬,节目组跟过来的助理硬着头皮,干咳着讪笑打圆场:“肯定,肯定好啊,要不是宋老师……”   “好个屁。”宋国栋冷声说,他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把那些伤人的话重新重重说出来,“我叫他滚,说没他这个学生。”   “我听人说了,在他住的地方找着了那些钱,一分没少。”宋国栋说,“我气疯了,动手揍了他,他不知道躲。”   “我不信他,他解释什么也没用,我让他以后不用再叫我老师,一辈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宋国栋一口气不停地说:“我把他从家里拖出去,从这个走廊一直拖到外面,还有那个保温杯——”   ……这些话,十多年的时间里,没被提起过半个字。   于是这些事也被封存,年岁愈久愈回避,只有当初那种隐隐约约的违和不安,深夜纠缠不散。   宋国栋按着楼梯扶手,再咀嚼了一遍这句话,脸色微微变了。   “还有那个保温杯。”副导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可钱一分没少……对吧?”   宋国栋盯着昏暗的楼梯间。   像他这种人,性格爆烈脾气上头,冲动起来什么都听不进去,光认定了那一件事不放……少说几年时间都转不过来。   几年过去,沈灼野也去拍电影、当大明星,不再留在这个地方,当初的事好像也没多重要了。   “挺重要的。”副导演说,“有人拿这个抨击他,他现在退圈了。”   宋国栋倏地转回来,脸色这次才彻底变了,沉声问:“谁干的!?”   “是不是前几年花钱骂他那帮人?那些人都在造谣,我两年前就起诉他们了。”   “退圈什么意思,不演戏了?”宋国栋追问,“退役了?他去哪了?现在干什么去了?”   副导演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犹豫着回头看商南淮,发现后者也指望不上,正对着楼梯一味出神。   宋国栋还抓着他的胳膊不放,等着他回答。   副导演沉默半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只好苦笑了下,打了个岔,点开主直播间的录屏回放。   主创在谈有关创作的缘分……编剧聊到创作灵感,说是十多年前,有次来这里采风,遇见了个很特殊的孩子。   编剧当时流年不利,一下火车就弄丢了行李箱和随身的公文包,连眼镜都掉在地上,叫人踩碎成了几瓣。   那时候手机尚且不算普及,天色又已经黑得差不多,编剧连路都看不清,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了一阵,就叫个孩子捡着了。   主直播间是访谈模式,有专门的主持人,听到这就好奇:“怎么是捡着?”   “可不就是捡着。”编剧扶了扶眼镜,“他以为我是来撬仓库门、偷器材的,我跟他说,我连仓库都没看见。”   其实仓库就在五米之外,可惜编剧高度近视,五米外已经人畜不分,也没看见对着自己龇牙弓背的两条狼狗。   那孩子十几岁,蹲在满是碎玻璃的围墙上,轻轻吹了声口哨,那两条狼狗就骤然温顺。   这回编剧看见狗了——不光看见,那狼狗立刻抛了他,挣着链子想去迎那孩子,尾巴抡圆了甩编剧的腿。   编剧就这么被一个半大孩子捡走,被领到了附近的招待所。   “他帮我垫了住宿费,出去了一趟,就帮我把丢的箱子找回来了。”   直到现在,编剧还对那个相当奇幻的晚上印象清晰:“他说他不上学了,不用早睡。我把钱还给他,我们聊了一会儿天……”   选角导演也在边上,还保留着当时剧组的资料,埋头翻了两下,找出一张沈灼野小时候的旧照片:“是不是长这样?”   编剧戴眼镜看得太清楚了,特地摘了眼镜,眯了眼睛看了半天:“……对!”   十三四岁的孩子,跟十六七岁,虽说只差三年,但这三年正好是拔节的时候,相貌的变化其实不小。   编剧对人不敏感,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居然这么巧:“原来就是小沈?怪不得他在剧组跟我打招呼,我还奇怪……”   十七岁的沈灼野,待人接物已经相当有分寸。   认出编剧后,他去打了招呼,发现编剧对自己没有印象,也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再去打搅。   十三四岁的沈灼野就更好哄,虽说相当神秘、相当酷,一声口哨就能止住险些暴起的狼狗,出去一趟就能弄回丢了的箱子,但还是会被编剧拿出的方便面吸引。   尤其是泡好了、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沈灼野挪不动步子,无声咽了下,有点不好意思:“……我不饿。”   “吃嘛,吃嘛。”编剧笑吟吟招呼他,“泡了两桶,一个人也吃不来。”   被留下的少年很拘谨,没了在外面的冷冽野性,规规矩矩坐着,小口小口吃方便面。   编剧很擅长访谈,引着他说了些话,大致了解了情况。   这儿有一群混混聚集着,偷鸡摸狗什么都干,不光抢东西,还老是趁着半夜撬小学体育队的仓库,想偷里面的器械。   沈灼野白天打零工,晚上没事做了,就去那边守着——他跟这些混混早就杠上了,箱子跟包也是从那些人手里抢回来的。   编剧替他担心:“会不会报复?”   沈灼野:“无所谓。”   就他一个,报复也无所谓,反正这些人也只能盯着他,报复不着别人。   如果是本地人、又有家有业,就不要招惹这些人,否则缠也能被缠得焦头烂额,数不清的麻烦。   沈灼野亲眼看见他们报复人,砸玻璃、刷油漆都是轻的,拆变压器箱子,放火,泼脏水,找人堵这家里的孩子找麻烦……什么都做。   编剧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待几天就走的话,状况就好很多,只要别往偏僻的地方去就行了。   这些败类、祸害见不得光,还是不敢在光天化日底下乱来的。   编剧向他道谢,又忍不住劝:“怎么不继续念书了?有条件的话,还是把学上完。”   沈灼野低头喝方便面汤:“不想读了。”   他不说更多的话,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就沉默下来,埋头继续吃泡软了的方便面。   编剧也不好再劝——那个年代,这种情况并不算是个例,尤其是不怎么发达的地方,初中念不完就辍学的情况不少。   只是这孩子特殊,编剧没见过哪个辍了学的孩子,还不撒手地背着书包,洗得发白的衣服规规矩矩、干净整洁,说话都一本正经的。   大概是他身上这种跟年龄不符的气质太过鲜明,编剧和他聊了一会儿,甚至没忍住把他当成了平等的聊天对象,谈起了自己正在创作的剧本。   “是另一部片子,叫《余灰》。”编剧回忆,“当时刚写到一半,我给他看了剧本……”   这不是电影,是部电视剧,当时也相当出名,同样是早些年风靡各地、家喻户晓的片子。   主角就叫余灰,从被寄养的地方逃出来,千里迢迢一个人找家的故事。   路上发生的事很多,遇到的人也很多。有好的、有坏的,有好心人,也有骗子和恶棍。   相当催泪,余灰的个性也相当鲜明。最后余灰历尽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家,扑进爸爸妈妈怀里的时候,狠狠收割了一代人的眼泪。   主持人小时候也看过,有些惊喜:“原来还有这种渊源?我当时可喜欢小余灰了!幸好您笔下留情,让他最后找着了家,不然我肯定哭得几天吃不下饭……”   编剧哑然:“其实原本的计划里……是不打算这么写的。”   余灰这名字就不祥,和这部电影一样,那份剧本里也有诸多隐喻,在暗示余灰找到的“家”不过是个泡影。   千里迢迢也好,历尽艰辛也罢,命运的残酷明晃晃亮在那里,并没有一个家在路的终点等着他。   这消息实在劲爆到能上热搜,直播间里瞬间被一片问号跟刀片占满,涌进来的人带着糖里藏刀的童年回忆,惊慌失措乱窜: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是在夸沈灼野吗,他们就一会儿没看,怎么童年回忆都要塌房了?结局是假的?!   编剧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扶着眼镜,摇了摇头:“不是假的,是我改了结局。”   有时候,命运就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交汇。   编剧在这之前也没想到……原来当时劝动他修改结局的孩子,是另一部电影里坠亡的少年。   他当时只是在想,这部剧的受众是小孩子,或许小孩子更懂剧情该怎么设定,结尾应该是什么样。   沈灼野吃饱了方便面,蜷在角落里看那份剧本。   很乖的小孩子,身量其实很瘦弱单薄,缩在那里不大点的一团,被灯光照着,头发有一点毛绒绒。   沈灼野很快就读完了那半份剧本,把纸张整整齐齐拢在一起,还给编剧。   “喜欢吗?”编剧问,他想知道小孩子对剧情的意见,这样就能进一步修改润色。   沈灼野点了点头,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编剧也不强求,这个年纪的孩子,能静下心看完这么多字的剧本,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简单聊了聊剧本,编剧说,沈灼野听,这么聊了半宿。   第二天,编剧雇沈灼野带路,领自己去火车站——他得回去配眼镜,这样什么都看不清。   沈灼野帮他拎着箱子,送他去买票、送他进站,直到编剧快上火车,才看见那孩子追上来。   沈灼野买了张站台票,紧紧攥着,跑得有点喘。   编剧问:“怎么了?”   编剧其实很欣赏这个孩子。   沈灼野的阅读速度很快,他其实很聪明、很有天赋,很适合念书,如果能一直读书,说不定能考相当不错的大学。   编剧甚至在考虑……如果这孩子说想要一笔报酬,想请自己资助他,那就答应了吧。   毕竟沈灼野帮了他大忙,如果不是这孩子出手,编剧现在说不定已经被送去医院打狂犬疫苗,还得跟人借钱借电话,去警局解释自己真不是要撬仓库了。   但追上他的孩子也只是用力攥了攥拳,喉咙吃力动了动,格外艰难、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他个家吧。”   编剧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余灰?”   沈灼野点头。   他求编剧:“给他……给他个机会,他想回家。”   一个机会就行,一个机会就够了。   “他会乖。”那孩子仰着头,说不出声音,“让他回家吧。” 第61章   这天晚上, 商南淮一直没怎么能睡着。   看完编剧的那一段直播,宋国栋的脸色就变得铁青,一言不发地匆匆离开, 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节目组也去那个小学看了看。   仓库还在, 当初那些金贵的训练器械, 现在早就不值什么钱。有不少已经报废, 堆在操场的一角, 变得锈迹斑斑。   那两条狼狗当然也不在了,倒是有上年纪的校工,还记得这么一回事, 听得相当诧异:“那两条狗还会摇尾巴?”   在老校工的记忆里,两条狼狗谁都不亲, 见了生人扯着链子凶狠扑咬,对熟人也从来都是爱答不理。   副导演屡屡碰壁,这会儿还是鼓起勇气, 又问了一句:“您认识沈灼野吗?”   在这个地方, 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实在太雷同, 副导演抢在老校工拧起眉毛以前,提前解释:“我们不是来骂他的, 是想来……了解他。”   老校工警惕盯了他半晌,把手里的烟掐了, 捏着烟灰捻了捻。   “说不认识, 你们也不能信, 他就在这上的小学嘛。”老校工年纪大了, 腿脚都有些不利索, 有点蹒跚地往操场走,“认识, 这地方谁跟谁都认识。”   “狗冲他摇尾巴?”老校工把烟头拿纸包了,扔进垃圾桶,“也对,要真有谁,也就他了。”   毕竟除了沈灼野,也没什么人会给两条纯粹用来看仓库的狼狗加餐。   老校工认识沈灼野,还见过沈灼野打架,那些混混早就盯上他,想拉这个没人养的野小子入伙。   拉拢不成功,野小子不识相,敬酒不吃吃罚酒,自然就换了一套待遇。   做老师的未必清楚,校工看守学校,难免和这些杂七杂八的人打招呼,知道的就稍微多些。   “宋老师叫你们来的吧?”老校工打量副导演,“宋老师是好人……不过有些事,你们就听听。”   这世上,好人做的事未必一直都好、都对。又或者说好人有时候不聪明,因为太耿直,对见不得光的事所知太少,有些近在眼前的道理就是想不明白。   就好比宋国栋一直觉得,沈灼野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跟他说——如果沈灼野受了委屈,叫那些混混欺负了,宋国栋自然会替他出头。   可偏偏沈灼野什么都不说,又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成天打交道。宋国栋看在眼里,自然难免恼火,觉得灰心失望。   “叫娃娃怎么说,说那些混混他耗不起?”   老校工捡地上的废纸跟空塑料瓶,边捡边说:“他一个当老师的,叫人泼点脏水、陷害了呢?”   要陷害一个人的手段太多了,尤其宋国栋这个脾气,真要叫人坑了,爬都爬不起来。   再说,宋国栋家就一个儿子、一个老娘,这事谁不知道?   要是那些混混上他家放火,三天两头砸玻璃闹事,老太太能不能受得了?   还有他那个儿子,刚考上警校,万一叫人坑了,沾染点什么洗不干净的名声,前途要不要了?   “老宋那个脾气,不惹人就不错了,说了还能好?保不准一家都得给卷进来”   老校工说:“本来那些混混盯着仓库,看他就够不顺眼的了,正愁没机会找他茬。”   副导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见缝插针地补充总结:“所以……您不觉得沈灼野学坏了,对吗?”   “学什么坏?”老校工翻出个编织袋,把垃圾装进去,“谁学坏了,他也不会学坏。”   沈灼野要是想学坏,早就学了,还用得着等到上初中。   老校工:“说不定钱也不是他偷的。”   毕竟那些混混最擅长的就是栽赃陷害。   这世上的事,要做好不容易,要使坏的办法太多。   老校工亲眼见着多少这种勾当,一个个的好人就这么给毁得爬不起来。   也就是后来这些年,社会安定警力充沛了,开始彻查严打,这群败类才蹲号子的蹲号子、销声匿迹的销声匿迹,再没什么大动静。   要是前些年,老校工也不会多嘴,自找麻烦,跟他们说这些:“百样活法……宋老师没这么活过,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直播也就停在这,停在操场角落的杂草,和那些堆着的器材。   商南淮没法在这找到沈灼野。   直播结束后他在这站了挺长一段时间,又不让人跟着,绕了个大圈子,去找一片有活动板房的工地。   没找着,这事叫商南淮有点庆幸……毕竟要真这么准,梦里的事说不定就是真的了。   商南淮回了住处,躺在沈灼野住过的房间里,对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那是片工地。   工地当然不会一直是工地,砖瓦会变成建筑,活动板房也会拆掉,不论怎么样,也不可能留到现在。   商南淮揪着头发,刚涌上来的睡意就又没了,盯着天花板闹心。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急着去梦里找人,恨不得爬起来去找个药店买安眠药,或者去什么地方找找沈灼野。   这么辗转了半个晚上,好不容易从梦里爬起来,商南淮立刻抓紧时间,收拾了一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东西,杀去活动板房。   ……不论在现实还是梦里,沈灼野都的确挺守信用。   说等他,就真在活动板房等他,甚至还提前烧了炉子,熬了一锅乱七八糟的炖菜。   沈灼野做菜的手艺还不差,色香味都有,热腾腾的香气四溢……成功让商影帝想起来,自己晚上忘了吃饭。   沈灼野看见他往身后藏的塑料袋,有些好奇:“是什么?”   “……方便面。”商南淮摸了摸鼻子,扒拉几下,“火腿肠,午餐肉。”   沈灼野把锅盖打开:“扔下去就行,别下料包。”   商南淮拖着脚步磨蹭过去,依旧忍不住看沈灼野——梦里的沈灼野看起来还是十六七岁,但说话做事,又明显有后来的气质。   这种事在梦里挺正常,商南淮拿不准的,是白天的经历会不会影响梦境。   “我今天……听说了点事。”   商南淮打开袋方便面,把面饼放进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知道。”   沈灼野看了看他,干净漆黑的眼睛叫商南淮一瞬有些语塞,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草草弄了弄火腿肠和午餐肉,胡乱扔进锅里。   商南淮犹豫了半天,还是说:“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听过……”   “没关系。”沈灼野说,“我习惯了。”   商南淮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他有凳子不坐,非挤过去,挨着沈灼野烤火:“不是坏事!我像是收集你黑料的人吗?”   这回沈灼野倒是不太习惯,稍微往远飘了飘,又弄出一阵风,吹开险些燎着商大影帝的火星,点了点头。   商南淮:“??”   他今天堵心堵了一天,差点就忘了这人气人的本事,忍不住气乐了:“过来!”   沈灼野飘得离他更远了点。   商南淮二话不说追上去,一把按住这人的膝盖,把人拖回来:“老实点!我今天要不给你耳朵上打一排窟窿,我就不姓商……”   沈灼野被他抓着一条腿,轻飘飘就拽过来。   商南淮攥着个一次性打耳洞机,因为手上的分量忍不住蹙眉,抬头看了看沈灼野,想要开口,却忽然怔了下。   “沈灼野?”商南淮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腿疼?”   “不疼。”沈灼野说,“我都是鬼了。”   商南淮已经对这句话免疫,把这人塞进唯一完整的椅子里,卷起他的裤腿,看膝盖上盘踞的旧疤痕。   商南淮看得忍不住皱紧眉:“这怎么弄的?”   沈灼野低着头,也在看那片疤。   十六七岁的少年,瘦得筋骨分明,身上衣服洗得发白,垂下来的额发遮着眉睫,五官浓烈眼瞳漆黑,依旧是一眼就能看得出的好看。   商南淮摸出沈灼野腿疼,沈灼野疼得眼神都在发眩,神情却茫然,像是知觉跟反应被清晰隔开。   “怪我,怪我。”商南淮把语气缓下来,抓住这小豹子揉着哄,“下手没轻没重的……你坐着歇会儿,别动了。”   他给沈灼野揉了几下膝盖,又从带的东西里翻出干净的饭盒、勺筷,把煮好的炖菜捞出来,唏哩呼噜倒进两个饭盒里。   商南淮也不跟他见外,自己一个饭盒,沈灼野一个饭盒,火腿午餐肉全放他那个里头:“多吃点,吃火腿补火腿。”   沈灼野:“……”   商南淮逗得他带了点活气,挺满意,笑了笑,蹲在边上抓着筷子,往嘴里囫囵塞了几口。   他也不是没演过这种角色,加上饿了,吃得很香,不像是装的。   沈灼野看了一会儿,也握了握筷子,夹起一片白菜。   商南淮不满意,放下饭盒,抢了他那双筷子,夹起火腿:“张嘴。”   沈灼野愣了愣,不说话,张着漆黑的眼睛看他。   “听话。”商南淮把这辈子的耐心都给他了,“回头带你走,吃香的喝辣的,过好日子,不稀罕这破火腿肠。”   沈灼野静静看了他一阵,张开嘴,咬住那块火腿,慢慢含住咀嚼。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规矩,腮帮鼓起来一小块,跟着咀嚼微动,乖得商南淮甚至有点说不出话。   商南淮就又忍不住想被宋国栋抓回家吃饭、不大点的沈灼野——那么小的年纪,肯定软到不行,叫人哄一哄就跟着跑了吧?   商南淮也看了剧组拿出来的旧照,是沈灼野被拉去试镜的时候,按剧组要求提供的。   剧组说要照片,沈灼野总共就那么一张照片。短跑拿了第一名的小豹子,脖子上挂了块金牌,连害羞带紧张,脸红得什么似的,漆黑的眼睛里湛亮。   商南淮几乎能想象出在宋老师家里,高兴得坐不敢坐、站不敢站,抢着干活,吃饭都不出声的沈灼野。   老太太喜欢极了,抓着节目组的人絮絮念叨,小野乖,小野天性好,回头上好了学,也跟哥哥去当警察。   宋家那会儿的条件也不怎么样,饭菜就是最普通的饭菜,偶尔打牙祭,还是沈灼野打零工挣钱买的肉。   不大点的小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给人打帮手挣钱,自己也不知道留着点,攒够了就去菜市场割一大块五花肉。   沈灼野把肉里三层外三层裹严实,藏在书包里,喊着“奶奶”,兴高采烈地飞跑回来。   脆生生的,谁听了不羡慕。   “做了肉,他不吃啊,怎么说都不吃。”老太太拉着副导演,絮絮回忆,“不能炒肉片,炒肉片他不沾嘴的。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剁碎了做炸酱面,一口气吃了那一大碗,我都怕他撑坏了……”   ……   被商南淮这么不眨眼的盯着,沈灼野放下饭盒,又抬起头。   “吃你的,别管我。”商南淮琢磨他,“我想想以后的安排。”   今天的直播,效果其实远超商南淮预料。   节目组想明白了立场,几乎是坦白了要站沈灼野,不可能没有抵触的声音,但也实在弱得可怜。   因为这些事相当直白、相当明了、相当不加掩饰,它们就放在那。   叫沈灼野“祸害”的人明显变少了,有些坚持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并没恶意的人,也不知不觉收敛言辞,开始有所忌讳。   今天晚上,节目组留言板的讨论里,争得最多的一条评论,是「既然这样,陈留的原型到底是谁?」   「反正不是沈灼野。」高赞评论挺坚定,「校工都说了,我野哥不服就揍,还能叫几个小混混吓得腿软了?」   「腿软这点,原型肯定没得讨论,这个我赞成。」   「在废弃钢厂跳高架呢?」   「这个也不好说,可能这个“陈留”是一批被这群败类缠上的人。」   「有人怂了,有人刚了。」   「有道理……说真的,这话可能三观不太对,我现在甚至有点觉得,不论沈灼野偷没偷钱,我都不想骂了。」   「没事,理解。把我放在这地方,我说不定也偷。」   「别加“也”,现在偷钱这事越来越存疑。」   「不是怀疑他,就是合理讨论,反正我要是被逼到这个地步,干什么都有可能。」   「对……宋老师不是也说了?收书费那老师平时就看不起他,骂他,带着班上的人排挤他。」   「要真是为这个,偷钱就是为了报复,肯定得有点别的证据吧?」   「要不请陈某人也上个节目?」   「对诶!陈流呢?」   「前段时间不是想趁机出道,什么热点都蹭吗,人呢?」   「没别的意思,就想吃瓜吃明白,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   商南淮刷着手机,半走神地扒拉着那些评论,盘算接下来的安排。   姓邵的有本事,就继续藏着陈流,装死到底。   不吭声本身就是种心虚——这也是为什么,圈子里但凡有点什么事,稍微聪明点的公关,不论回应离谱不离谱,总得及时先给一个。   没有回音的等待,只会让舆论盲目发酵,让情绪累积,直到量变引起质变……等不耐烦变成汹汹愤怒,再说什么就都用处不大。   到时候,“陈流是邵千山的弟弟”这根引线被点着了,就能炸得惊天动地。   这些事有他来安排。   商南淮不让沈灼野烦心这个,把手机收起来,端起饭盒扒拉了几口:“诶,你真跳过那个高架?”   沈灼野放下筷子,抬起头。   “不是说戏里。”商南淮说,“就是……你小时候,那些人真让你这么干过?”   沈灼野点了点头。   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沈灼野刚上初中的时候就跳过了,那些人把他按在断裂的轨道上,告诉他要么入伙,要么就跳下去。   沈灼野摸了摸膝盖上的疤,他想起这是怎么弄的了,但他不太想告诉商南淮。   沈灼野有很多不想说的事,比如商南淮其实真的不必费这个力气,他不会再跟什么人回家了,火腿肠和方便面也拐不走。   比如这个疤——沈灼野有大半个月没再去宋老师家,就是因为腿伤一直没好。   沈灼野第一次跳那种东西,没什么经验。虽然跳过去了,一条腿却撞在了铁轨的断茬上,血当时就涌出来,把裤腿染得鲜红一片。   那些混混本来想给他个下马威,被脸上、手上染着血,一条腿鲜血模糊,瞳仁漆黑的沈灼野吓着了,支吾着要他“以后好看”,就把他扔在了那个地方。   沈灼野估计以后还要跳,他书包里恰好有工具,就把那段带断茬的铁轨拆了,送去废品回收站卖了点钱,去医院打了破伤风。   卖废钢厂的东西其实的确不对,就算废弃了,这也是公有资产。沈灼野后来弄明白了这件事,去自首了,人家说立案金额不够。   最后沈灼野四舍五入,还了三十块钱,写了保证书。   整件事的始末看着吓人……其实不怎么疼,沈灼野这么觉得,他不记得有多疼。   这条腿最疼的时候,是被宋老师拖着,从楼梯上拽下去,磕在水泥上炸开的钻心剧痛。   他想站起来,想爬上那个楼梯,可怎么都站不住,膝盖吃不了半点力气。   沈灼野记得那时候的疼,他无意识攥紧了膝盖,不等碰到疤,就被商南淮拽走了那只手:“诶,你要不要保养一下?”   沈灼野垂着睫毛,黑眼睛动了动,慢慢回过神,看向商南淮。   “就是……弄点护手霜。”商南淮给他解释,“保湿,再想点办法,防一防冻……什么的。”   这话说出来,商南淮其实也觉得离谱。   沈灼野在这儿打工,天寒地冻地刷墙抹灰和水泥,要么就是干木工活,谈什么保养。   但商南淮是真替他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加了点什么粉丝滤镜……小豹子这手真好看,要是从小就没伤着没碰着,肯定更好看。   将来代言还不随便接——戒指手表这种奢侈品,给得代言费还一向很高,又轻松又来钱快。   要是多出这一笔钱,说不定沈灼野两年前就能付违约金,不用替公司卖命了。   “我带了一管,我自己常用的,给你试试。”商南淮从那一堆杂七杂八里翻出护手霜,“说不定能管用呢。”   说不定沈灼野在十三年后,忽然想起来要活得舒服点。被他拽回去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伤也养好了,伤的根基也补回来了呢。   商南淮也不管沈灼野愿不愿意,往手上挤了一大坨,不由分说给沈灼野抹了。   ……他还以为得挺费力气。   毕竟评论区已经改口叫野哥,不服就揍威名在外……文能于万千刀子里救下《余灰》剧本,没让一代人留下童年阴影;武能夺箱子训狼狗,把编剧平平安安送上火车。   商南淮一本正经地复述着这个,一边抓着沈灼野的手,这小豹子连挣扎都不会,满是伤茧的细瘦手指微蜷着,乖乖让他摆弄。   商南淮抬头,看着沈灼野微红的耳廓,心里软得喘不上气,像是叫什么扯着不放。   “还打耳洞吗?”商南淮跟他商量,“疼,咱们不疼了行不行。”   商南淮说:“我给你弄几个耳夹款的,一样好看。”   沈灼野愣怔了下,他似乎在出神,又好像有些意识涣散,乌黑的瞳孔没有明确焦点:“不疼。”   商南淮甚至怀疑,他根本没听清自己的话,只不过就是听见“疼”就说“不疼”。   “你那不是不疼,是不会喊疼。”商南淮看了看他的耳朵,摸了两下耳垂,“我给你扎一下,你就知道了。”   沈灼野点了点头。   商南淮看了他一会儿,揉揉额头,叹了口气。   他揽着沈灼野,叫这犟脾气的小豹子靠在身上,先胡噜胡噜后背,再捏捏脸、揉两下脑袋。   沈灼野抬头问:“这是流程吗?”   “是。”商南淮说,“别打岔。”   沈灼野就又乖了,把头低下去,让他痛痛快快揉了半天。   商南淮给他消过了毒,把一次性的耳洞针比划在他耳朵上,相当迅速地按了一下,就立刻扔开。   沈灼野愣愣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直,像块小木头。   “疼吗?”商南淮低头问。   沈灼野摇了摇头:“不——”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整个人从椅子里抱起来。   小木头块微微悸颤了下。   商南淮揽着沈灼野不说话,他这么站了一会儿,仍觉不够,拉开衣服把沈灼野裹进去。   “给我个机会。”商南淮说,“一次就够,带你回家,咱不疼了。”   “你不是小豹子吗?多威风,我要是敢骗你,吃了我。”   商南淮说:“咱们往后不疼了,沈灼野,行不行?” 第62章   ……商南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醒的。   可能是被猫挠了。   明明是自己做出来的梦, 还是没能成功把梦里的沈灼野拐回家也就算了,居然还相当丢脸地被从梦里弹出来,找不着路回去。   醒过来的商影帝一肚子火气, 抓过添乱的手机就想蹂躏, 才发现自己睡过了头。   天色大亮, 鸟叫声叽叽喳喳不停。   闹钟响了十三个, 节目组的助理打来了八个未接电话。   商南淮抓了抓头发, 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相当沮丧地重重叹了口气,翻出只耳机戴上。   “商老师?您现在方便吗?”副导演终于打通了电话, 松了口气,“今天是演员正式重聚首, 地点定在废钢厂了,您看您这边……”   “我晚点过去。”商南淮说,“我约了个人, 他那边时间不好调整, 得先去一趟。”   上午十点见面, 也不算太紧,这不是还差四十五分钟。   小豹子时间观念还挺强。   商南淮忍不住想了想, 等将来两个人住在一块儿,他咸鱼发作赶通告迟到了, 会不会被沈灼野从床上拖走, 塞进保姆车。   ……   商南淮清醒了几秒钟, 抓了件衣服套上:“我下午五点前到。”   副导演愣了愣, 连忙答应:“好好, 没问题……需要我们这边派人跟着您吗?”   今天的直播在晚上,白天会发精剪版——毕竟这种多年未见的重聚首, 谁跟谁都不太熟,最多也就止于寒暄客套,其实很难一上来就热络。   把素材录下来,找合适的镜头剪辑、配上点有氛围感的背景音乐,还能有点意思,要是全程直播……就太尴尬了。   “不用,他那边工作特殊。”商南淮说,“回头我问问,有什么能拍的,弄点素材。”   副导演已经协调了一早上,忙得焦头烂额,难得有个能松一口气的当口,千恩万谢挂了电话。   商南淮洗了把脸,对着自己的手,又想了一会儿那个梦。   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太想去废钢厂,也不太想见其他演员。   那部电影里,对几乎所有人而言,那都是个起点,是人生转折改变的地方,从那以后山高水长。   除了沈灼野。   这说法也不对,应当说除了沈灼野饰演的那个无名混混——这事都得怪梦里的沈灼野,非得两个混着说,拐得他也快分不清。   商南淮看了看手机,发了几条消息,抓紧时间洗漱。   十三年之约重新带火了这部片子,网上多出不少剪辑和品评赏析,不少人开始琢磨细节、探讨隐喻。   助理昨天还翻到一篇,详细整理了“无名混混”的所有行动轨迹,列了角色间的关系树。   工作室奉命带薪资敌,很自觉地问用不用做热度,分享链接躺在一堆未读消息里。   等车来的间隙,商南淮点开帖子看了看,发现即使不做热度,下面也已经讨论得很热闹。   “您看这个帖子了?”助理带车刚来接他,有点惊喜,连忙说,“我们也连夜看了!乍一看是挺离谱的……”   乍一看是挺离谱,但仔细想想又有道理。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角色关系树能延伸到的所有角色,凡是在“无名混混”手底下真倒了霉、遭了殃的,恰恰都是没干好事的人。   这样的冲突被掩盖在黑吃黑的底色下,仿佛只不过是一群不三不四的祸害败类,为了抢地盘争风头针锋相对,打得两败俱伤。   电影本身的视听语言也向这方面引导,凡是涉及到混混的剧情,一律都是暗色调,光影斑驳碎裂,手持摄像拍摄,晃动的镜头压抑沉闷。   就像人的视角。   先入为主,认定了这就是一群祸害败类,没有例外。那么看过去的时候,就已经带了抹不去的底色。   在这种底色下,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会被往同一个方向解读。   被困在这片暗色调里的角色,不论做什么,都几乎被先天定调,百口莫辩。   助理当然也看过这部电影,本来没细想,现在越琢磨越是这么回事:“主角团落在他手里,看起来好像是被折腾得挺惨,其实都没怎么样啊,还有因祸得福的……”   比如有个叫人欺负的书呆子角色,父母成天吵架,没人管他,家里穷得惊天动地,学费都要捡废品卖钱才能勉强凑够。   剧情中段,书呆子叫沈灼野手下的人堵了,逼他给弄来的盗印卷子做答案,再加个“内部密卷”的壳子,弄去学校门口卖钱。   那时候要买辅导书、试卷练习题都相当不易,这是个很火爆的生意。   这么连着堵了小半年,书呆子放学就被抓走,塞进小黑屋里昏天黑地做题……假密卷卖得挺好,书呆子也被省里下来挑人的奥数队教练挑走了。   “先入为主,站在主角团这个角度看,就觉得特别爽。”   助理说:“混混的摇钱树没了,密卷没了答案就卖不动……书呆子又因祸得福。”   做一宿题总得管顿饭,总得有个清净的地方,总得盯着点摇钱树,别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找麻烦。   剧情发展到后来,负责看管书呆子的那个小混混,甚至也不知不觉跟着收了心,最后弃暗投明,举报了盗印卷子的生意,把书呆子放跑了。   「这地方的处理很有意思。」那个帖子特地放了这一段的截图,「这段剧情是瞒着所有人的……等被发现的时候,书呆子都被小混混拖上去省里的火车,追不回来了。」   逃跑的画面鲜亮明快,白色的雪地、绿皮火车,路旁有红色的爆竹皮,卖豆腐的拨浪鼓和送牛奶的哨声交织。   鲜亮明快到……叫人几乎根本无法意识到,镜头一转,靠在交错楼群的暗影里抽烟的沈灼野,和这两个人其实只有一街之隔。   这是两个世界。   电影给的暗示相当吝啬,就只有挨家挨户送牛奶、始终没断过的哨子声。   再举着放大镜逐帧细看的话,还有雪水被踩成的大片泥泞里,湿软脱色的爆竹皮。   沈灼野靠在街角抽烟,他在等另外一场架。混混打架多半是不需要理由的,有人喜欢看拳拳到肉,有人还惦记逃跑的成败,看得浮光掠影。   所以也很少有人发现,跟他打架的是剧情最开始出场过的,那群火车站偷箱子的惯偷。   ……   「救命……看了昨天的直播,我现在想赌十块钱,这是编剧老师丢箱子丢出来的灵感。」   「这么跌宕起伏的经历,印象确实很难不深刻。」   「白月光了吧。想象一下,你被人连偷带抢身无分文,眼镜都碎了,流落街头的时候,有人蹲在墙上叫住你。」   「再代入一下沈灼野的脸……」   「很值得深想啊,这些人跟沈灼野打架,是因为“被他坏了大生意”,坏了什么大生意?」   「电影里没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沈灼野跟他们合作卖假卷子,现在把人放跑了,这生意就黄了。」   「另外一种可能……这些人说不定盯上了书呆子的箱子。」   省奥数队的教练下来挑人,走的时候,落下一只箱子,里面装着比赛的报名费。   对这里的人来说,是笔无法想象的巨款——书呆子决定把它还回去,小混混帮他的忙,所以才会有这场相当仓促的出逃。   「有道理!这么多钱,怎么可能不被人盯上?」   「这两个也都没多聪明,也不知道遮掩,那么好个箱子,一眼就知道装了好东西。」   「沈灼野是在拦这些人,不让他们去火车站,抢那个箱子。」   「沈灼野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动手之前,对面那个人说,“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是不是找沈灼野合作过?」   「八成是……结果他们没想到,沈灼野居然没给他们面子。」   「是啊,毕竟沈灼野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沈灼野不帮他们偷这笔钱。」   ……   沈灼野不帮他们偷这笔钱。   “无名混混”这名字相当拗口,实在不适合作为讨论的主角,又因为昨天的直播访谈,观众几乎也把沈灼野和角色混在一起,越说越顺口。   商南淮多看了一会儿这句话,点了个赞,收起手机,看了看车停下的地方。   “商南淮?”出来的人穿着便服,言谈举止却有种相当鲜明的职业气质,顿了下才道歉,“抱歉……商先生。”   “我刚出完任务,有点没转过来。”对方朝他点头,“请进吧。”   这话在看守所门口说,其实难免有点奇怪,不过考虑到商南淮这趟的来意,倒也正常。   昨天傍晚,商南淮收到了消息,对方今天休假,有时间见面,而且有话和他说。   “宋季良。”来人报了自己的名字,把他领进看守所的吸烟室,“抱歉,商先生,这地方不太适合谈话。”   商南淮同他握了下手:“不要紧,能见面就很感谢了。”   宋季良,宋国栋的儿子。   比沈灼野大几岁,沈灼野上初中的时候,他已经考上了警校,毕业后分配回地方,做了刑警。   那些混混,听说有一个算一个,没少栽在他手里。   这是个相当典型的老式家庭,父子两个谁也看不顺眼谁,针尖对麦芒,有沈灼野在的时候还能多说几句话,后来就越闹越僵。   助理跑去打听的时候,才知道宋季良多半住宿舍,很少会回家住,所以他们当时在宋家楼下蹲点到晚上,其实守了个空。   宋季良的工作单位并不在看守所,他把见面地点约在这地方,是因为商南淮想托他找的那张名单上,一大半的人都在看守所里。   “我的职权能提几个人。”宋季良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你想问的事我问过。”   这事在宋家是个坎,不止在宋国栋这过不去,宋季良也一样。   他只是去读了个警校,家里的弟弟就没了。   这件事成了宋家父子决裂的导火索,宋季良这些年都在抽空查这件事,混混败类抓了一群,塞满了看守所,可成效有限。   这毕竟是件太小的案子了。   商南淮:“他们怎么说?”   “不说。”宋季良沉默了下,“他们……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他们享受这种感觉。”   宋季良抽出支烟递给他,见商南淮不要,就又收回来,拿在手里慢慢转了两圈。   “没以后了,废了,这辈子一眼看到头了。”宋季良说,“所以看见努力想活得好的人,就非要踩下去才甘心。”   沈灼野越努力拼命、越想活出个人样来,这些人就越看他不顺眼,越要毁了他。   他们觉得这是种“背叛”——沈灼野明明跟他们是一样的出身,甚至比他们还差,谁都不要的野小子,凭什么还想活得人模人样?   这种恼羞成怒,掺杂在那些年的针锋相对里。沈灼野搅黄了他们不知道多少勾当,算是结下了解不开的仇。   不论怎么问,这些人都不会说实话。   宋季良甚至因为这个违反过纪律。   那个混混被铐在暖气片上,鼻青脸肿满不在乎,还是咧着嘴相当得意地笑:“就是他偷的——怎么样?”   “穷疯了,可不就得偷钱?”混混啐了口唾沫,“你再怎么问也没用,我就这话,有本事你就动手,这叫刑讯逼供……”   宋季良向他道歉,忍不住点着了那支烟,深吸一口,重重吐出来。   如果这事发生的时间不是十多年前,是在现在,那么也容易处理很多。   发生在现在,就能有监控、有指纹,再怎么都能找到证据。   可十多年前的小地方尚且没有这些,唯一可能作为证据的,是一段手持DV录像。   陈流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指控沈灼野的,是一段像素相当差的老旧DV录像,手持拍摄,画面晃得很厉害,声音也很嘈杂。   那些人让沈灼野去偷钱,要么就从高架上跳过去。   沈灼野说“好”。   ——宋季良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两年前,陈流在网上露面的时候,宋季良也认出了他。   “DV是陈流的,他家里好像有和你们这行相关的人,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礼物。”   宋季良说:“他拿出去,被混混盯上了,抢走乱拍……应该拍到了不少东西。”   这是唯一的线索,但线索也就在这断掉——DV录下来的东西应当有录像带,可录像带在哪,只有混混知道。   宋季良问不出更多了。   ……   商南淮的神色发沉,看着地面不出声。   他的确猜到过类似的结果,但真到了这一步,还是对人性的恶劣度估计不足——尤其是这种人。   从根子上彻底烂透,不可能悬崖勒马、不可能幡然悔悟,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   这才是真正的祸害败类。   “从情感上,你问我多少遍,我也不信小野会偷钱。”宋季良说,“我爸……脾气犟,你越跟他争,他越钻牛角尖。”   宋季良没赶上这件事,沈灼野上初中的时候,他恰好去读警校,四年警校回来,沈灼野已经走了。   十七岁的沈灼野被带进剧组,又被剧组带走、带得更远,就再也没回过这个地方。   宋季良印象里的沈灼野,乖得一点祸都不闯、一点坏事都不沾,他考走之前,沈灼野每天跑去接他放学,说要保卫他的安全。   那么点一个小不点,个头还没他胸口高,刮风下雨也去接他,叫风把伞掀翻了,淋得像个小落汤猫。   宋季良觉得这个弟弟像猫,那种流浪久了被抱回去,戗毛戗刺又瘦又小,乖得不像样,满心高兴把脑袋贴给你的小猫。   宋季良不信宋国栋说的“弟弟不学好”、“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没见过这个,觉得父亲一定是弄错了。   他甚至不相信沈灼野打架——沈灼野怎么会打架?小时候的沈灼野跟他回家,挺胸昂头,走路恨不得都是踢正步的。   ……   商南淮用力揉了揉额头,扯了下嘴角,不合时宜地想了几秒钟这样的沈灼野。   这地方人暴殄天物……宋家人也暴殄天物,要是他捡着了小时候的沈灼野,抱回家一天揉十遍。   这几天的确见了太多人,每个人口中的沈灼野都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立场、视角和所见所知都不一样。   商南淮懂这个道理,但他其实也忍不住快要相信,沈灼野说不定是真的不会打架,什么小豹子,那些凶名都是叫人污蔑出来的……   这念头还没完,看守所里忽然有些反常的混乱。   有民警快步出来,正要打电话,一眼认出吸烟室里的身影,立刻冲过去:“宋队!”   宋季良掐了烟出来:“怎么了?”   “说不好……有点玄乎。”民警也是头一回遇见这个状况,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我们正准备联系精神科过来,你送来的那几个人不太对劲。”   这话其实有些离谱,民警迟疑了半晌,才又说:“他们非说闹鬼了,一个个吓得什么似的,在那扯着嗓子嚎……要不你去看看?”   宋季良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商南淮,简单解释:“受害者亲友,跟着吧。”   他已经给商南淮办了相关手续,没想到出了这种怪事,顾不上多说,跟着民警快步过去。   一进提审室,先有人鬼哭狼嚎扑上来:“放我出去——我不在这鬼地方,让我出去!”   “不是要审我吗?宋队,宋大爷,快带我出去。”那人是个惯犯,抓着宋季良,抖得筛糠一样,“你问什么我都说,你不就是想知道那个DV在哪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告诉你!你给我换个地方……”   宋季良视线倏地锐利,扯着那个瘫软成一滩稀泥的人,回头看向商南淮。   商南淮倒是没立刻反应——这提审室里暂时关了五个人,先前的恶劣冥顽早没了,一个个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抖个不停。   “商南淮?”宋季良叫他,“你在外面等?我把事情问清楚。”   审讯过程就不能叫外人参与了,商南淮回过神,点了点头,退出审讯室。   他还是觉得自己看错了……商南淮用力揉了揉眼睛,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这怎么反过来。   ……可能是的确太想拐走沈灼野了。   进提审室的一瞬间,商南淮甚至生出了点幻觉,隔着单面玻璃,隐约看见了沈灼野的影子。   相当沉默、相当乖,每天被他在梦里揉吧的小豹子,一个打五个,把看着就知道最嚣张的那个刺头抡圆了摔在地上,骑着暴揍。   可也就是一瞬间。   没等他看清楚,那影子就飘进阳光里,融化不见了。 第63章   审讯的过程不算短。   单面玻璃隔着, 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只能看见那几个人渣争先恐后,竹筒倒豆子似的招供。   这不是场完全符合规定的审讯, 但也影响不大, 因为没有什么案子等着结。   偷钱的案子早就结束了。   在十七年前, 人赃并获, 确凿得几乎就像是真相。   ……   宋季良从审讯室出来。   那几个混混急着招供, 是为了尽快从这鬼地方脱身,没想到还要待在里面,慌得砸门:“宋警官!说好的, 你怎么——”   宋季良反手关上门,上了反锁, 迎上商南淮的视线。   他什么也没说,回到吸烟室,一动不动地抽完了半包烟, 把烟头用力碾灭在烟灰缸里。   商南淮拿走了剩下半包。   宋季良皱紧眉。   “小心肺癌。”商南淮说, “你弟弟说的。”   沈灼野就该去申请个义务禁烟推广大使, 到了这个地步,商南淮居然还能忍得住不拿一根, 把肺里的焦灼点着。   宋季良用力搓了搓脸,深吸口气, 重重呼出来。   “你和他是朋友。”宋季良沉默许久, 才低声问, “他现在怎么样, 过得好吗?”   宋季良能理解, 为什么沈灼野不回这个地方。   回来才奇怪,有什么好回来的。   “我知道他退圈了, 不演戏了,去休息休息也挺好,散散心。”宋季良看着商南淮,“他过得好不好?给个话就行了。”   商南淮给不出这个话,握着那半包烟的手顿了顿。   宋季良的眼角无声绷了绷,肩膀压住力道,盯着他的视线转深。   “我不知道。”商南淮说,“我联系不上他。”   商南淮实话实说:“他一个人跑了,不理我,不知道去哪了。”   宋季良眉头蹙得更紧。   沈灼野不是这样的脾气……至少他知道的沈灼野不是,上警校的那四年里,沈灼野还会给他写信。   宋家的条件没那么好,警校离家千里,学费、生活费都不便宜。   四年来宋季良没回过家,一是节省车费,二来假期在附近勤工俭学,也能领到一笔工资,攒出住宿费和警服费。   沈灼野隔段时间就会给他寄信,那些信看不出半点异样,偶尔还会夹些钱在里面。   信里的字迹工工整整,沈灼野写,自己一切都好,每天上学,食堂又干净又便宜,挣了奖学金,给季良哥加餐。   这些信停在他毕业,宋季良毕业回家,到处找不着弟弟,才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   那是宋家爆发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宋季良拿出的那些信,反而更激怒了宋国栋,“谎话连篇、虚荣成性”的旧信纸被扯碎丢掉,父子两个第一次动了手。   奶奶急得不知该劝哪个,身体撑不住,连夜送了医院,幸好有惊无险。   筒子楼的隔音其实很差,这是宋季良始终无法释怀的一件事……在医院陪护的时候,病房里多出了没署名的果篮。   全是奶奶最爱吃又舍不得吃的水果,黄澄澄的冰糖橙个大饱满,香水梨清新,枇杷甘甜,龙眼一咬就汁水四溢。   奶奶脑子糊涂了,抓着那把龙眼急着到处找小野,果篮碰翻在床上,露出里面厚厚一摞钱。   宋季良追出去,拿了警校教的本事,也没见人影。   那之后,沈灼野才不再寄信了。   “他不是……”宋季良盯着地面,“他不是虚荣,你能理解吗?他没这个想法,他就是——”   商南淮摸出两颗戒烟糖,分他一颗:“能。”   在那些信里,宋季良以为弟弟每天都开心,好好上学,乖乖长大,是叫家里跟外头都骄傲喜欢的好孩子。   沈灼野本来是能这么长大的,这事简直太合理、太理所应当了,理所应当到宋季良从没产生过怀疑。   所以宋季良没法原谅他父亲,哪怕他也清楚,宋国栋那些话不过是气话,认定了一件事也只是因为固执,脑筋转不过弯。   可沈灼野本来是能这么长大的。   就差一点了,明明都已经被带回家了。   如果没有那些坏透腔的祸害败类纠缠不放。   如果在被伤害的时候,能有人及时保护,而不是把他推进那片满是垃圾的杂草丛。   如果宋国栋能别那么固执,能更相信他,能好好听他在说什么。   很多个如果,都没能成立。   筒子楼里的争吵一定被沈灼野听见了。   宋季良不知道那时候沈灼野怎么会来、是来做什么的……或许是来找从警校回来的季良哥,或许还特地穿了初中校服,洗得干干净净。   那些钱成了沈灼野最后敢送的东西。   沈灼野在果篮里藏了纸条,反复给季良哥解释,这是干净的钱。   是拍戏挣的钱,没撒谎,是干净的,没偷没抢,没做坏事,给奶奶买营养品补身体。   ……   因为发生了这么多波折,知道不能再留在这家,不能再惹祸,沈灼野这才跑了。   如果不是这样,沈灼野是不会突然消失的。   “……好吧。”商南淮不得不承认,“可能是他嫌我烦。”   宋季良愣怔了下,抬头看他。   “我本来不是他朋友,是他对家……就是跟他作对的,成天给他找麻烦。”   商南淮实话实说:“结果现在打脸了,后悔了,想跟他和好,人家不理我了。”   宋季良打量他半晌,姑且接受了这种可能性:“他乖得很,不会主动找事,一定是你先惹的他。”   商南淮耸耸肩膀,挺老实地承认。   宋季良勉强扯了下嘴角,摆弄了下那颗戒烟糖,拿起来看了看:“他给你的?”   商南淮点了点头:“他要在这,你也跑不了。”   谁都别抽。   连烟带打火机都得没收,说不定还要写三百字戒烟心得。   宋季良笑了一声,把糖揣进口袋里。   说不出口的沉重并没消散,只是暂时有了个解释它的理由,于是迫不及待接受。   毕竟……如果不接受,只会胡思乱想得更多,会叫无法触碰的不安挟住心肺,连呼吸也不能。   “有些事,过去太久没法追溯,可能用你们的办法解决更好。”   宋季良拿回自己的半包烟:“你这人有点运气。”   宋季良查了这么多年,都没撬开这些人的嘴,弄出半句有用的话。偏偏商南淮一来,就相当离奇地闹起了鬼。   “快到年底了,我们有几个宣传指标,我会说服这边配合。”   宋季良问:“你们节目,有协拍函吗?”   /   节目组还真有。   商南淮打过预防针,制片人和导演跑断了腿,磨下来的一堆许可证里,就有相关的备案。   毕竟邵千山当初坑沈灼野的时候,也半点没收手,甚至拉了几个法制博主开腔,把整件事上升到了法律层面。   当时引发的讨论就不小,这种级别的事件有了明确后续,不论如何,都是不会被放在那不管的。   节目组本来打算今晚按流程直播演员重聚首,不论拿到什么素材,都放在次日白天播出——但真看到那些素材,看到宋季良托人送过来的录像带,导演制片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由沉默。   “放哪个?”副导演有点迟疑,“要不……要不一起?”   这建议未免有些离谱,总不能这边直播间里欢声笑语热热闹闹,那边直播间放这些。   叠在一起,给什么反应都不对。   “那就都来看吧。”商南淮拿着录像带,走到节目组好不容易淘来的老式放映机前,“就当致敬片头了。”   放映机本来是为了营造气氛的——场务准备了电影的录像带版本,马扎、活动幕布、野场电影,灯光穿透灰尘打在幕布上的时候,废旧的钢厂就仿佛跟着复活。   电影里的片头也是这样,一群成年人走过千山万壑,回到最初那个起点的时候,发现了一盘陈旧积灰的录像带。   闪着雪花点的画面,把人拽回过往里……除了画面,什么都是清晰的。   情绪,感受,记忆。   有些东西没消散。   “南淮。”一个中年演员走过来,拦住商南淮的动作,“我们知道你要捧沈灼野。”   “你们两个热度都很高了,给我们点机会,行吗?”中年演员说,“前面那些洗白安排得挺好的,沈灼野的风评已经反转的差不多了……”   商南淮认出他:“赵非。”   中年演员被他这么看着,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   “我不是那种会替别人考虑的人,也没想过这么做。”商南淮说,“我的计划B,是自己单开一个直播间,你们玩儿你们的。”   中年演员的脸色微微变了。   ——不只是因为节目组有关气氛的顾虑,担心两个直播间冲突,互相干扰。   说实话,这个节目之所以会有这么高的人气,有一大半来自于商南淮,而开播后聚集的流量,又大都是因为沈灼野。   商南淮真要这么做了,这个直播间岂不是要冷清到极点?   “我记得,你也在邵千山手底下。”商南淮有点好奇,“你经纪人呢,去哪了?”   中年演员咬了咬牙,沉声说:“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南淮,我知道你跟邵哥有些矛盾,但私人矛盾不要上升到工作——”   “沈灼野带你上综艺的时候。”商南淮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声音很轻,像是耳语,“你是故意压他膝盖的吧?”   中年演员僵在原地。   “气不过,是不是?”商南淮微侧过头,看着他,“一个演小混混的配角,怎么就运气好,被邵千山看中,火成那样。”   “怎么你就还得跑你的龙套,蹭他的热度,捡他挣来的资源……”商南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他好啊。”   中年演员脸色难看的很,几乎压不住面上的堂皇:“商老师,你要非这么说——”   “我非这么说。”商南淮说,“跟你们邵哥讲明白……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没有替别人着想这根筋,就算这些人没招惹过沈灼野,他也不会替他们考虑。   更何况因为当时邵千山把事情闹得相当大,这个剧组的绝大多数人,都在当时发过声。   有明哲保身两边不站的,有直接站在道德制高点发言的,有些实在躲不开的本地人,含糊其辞地说上两句……的确是听说过,有个谁都知道的祸害,混账得很。   商南淮原本也是打算等晚上来添点堵,添多添少而已,低头打量着中年演员的膝盖。   中年演员打了个哆嗦,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他来真的,大步后退,一不小心撞在坚硬的废旧钢架上。   副导演快步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伙别闹矛盾……”   说实话,这么处理不赖,因为和电影的开头契合,观众的接受度甚至还挺高。   虽然还没开始正式直播,但预热的花絮直播间里,已经开始催促「这不是相当合理吗?」   「这是废钢厂,有个混混死在这了,因为他留在了这,所以其他人能走出去。」   「现在来弄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他们回到钢厂,找到录像带……这不就是电影开头吗?」   「我们是为这个电影来的,就当给我们解个密,弄清楚原型究竟发生了什么,行不行?都别争了,要流量的一会儿我挨个去点关注。」   「凑份子点个关注,赵非是吧,点完了,能放录像带了吗?」   「沈灼野到底偷没偷钱?」   被弹幕点名的中年演员脸色煞白,膝盖自己就软了,叫助理搀了一把,勉强坐下。   商南淮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再管他,把录像塞进放映机里,按下播放键。   ……   最先跳出来的,就是那段被掐头去尾、相当隐晦地处理过,曾经让陈流在全网可怜到极点的画面。   DV的画面晃动模糊,有人嘻嘻哈哈地拍他的脸,把镜头凑近了:“哭什么,来来,摆个POSE。”   那年头DV还是稀罕东西,陈流这个又是国外牌子,在这种地方相当乍眼,一不小心就要被人盯上。   之前网上放出来这一段的时候,只是些嘈杂的损毁声,像是录像带坏了。再配合剪辑拼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录这一段的是沈灼野。   这种想法相当先入为主,认定了沈灼野和这些混混是一伙的,那么一切都顺着这个逻辑解释引申。   “别……求求你们。”陈流哭着哀求,“别弄坏了,还给我,这是我妈单位的,还给我,弄坏了我妈要被开除的……”   “不说是你家人送你的吗?”那些混混怎么可能在乎这个,拎着相机带子摇晃,满不在乎地哄笑,“不是说你家有钱,你爹在国外做生意,你哥在国外念书吗?”   “你这也没有钱样啊?”一个人蹲下来,用小刀挑了挑他的领子,“钱呢?要么给钱要么给相机,不是早就跟你说好了?”   “你们……你们不是说把他骗来也行吗?”陈流脸色煞白,被那把小刀吓得颤个不停,瑟缩着后退,“我都已经做了……”   镜头晃了晃,对准角落里被几个人按着,有些模糊的影子:“他啊?”   “我们跟他有私仇,这小子老给我们添堵。”拿着DV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倒是你,他挺照顾你的吧?”   “对,他妈人挺好,给野种了几件衣服穿。”边上的人不在画面里,只能听见声音,“是不是这件?问你话呢,是不是这件?”   “扒了扒了!”这些人嘻嘻哈哈,“你看看你交的这朋友,穿他们家衣服干什么?早说让你跟着我们混……”   ……   宋季良在小学的旧仓库边上找到宋国栋。   父子两个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宋国栋坐在石头上,手边有一堆烟头,天色暗下来,老旧的手机屏幕亮得刺眼。   “DV不是陈流的,是他偷……拿的,为了撑面子。”   宋季良已经整理过案情,走过去坐下:“他母亲在市电视台工作,暂时把DV放在家里,是因为工作要用。”   这东西一出去,还没过半天,就被那些混混盯上。   陈流被堵在了小巷子里,被抢了DV,要么给钱,要么把沈灼野骗去废钢厂。   因为沈灼野实在太碍事了。   有沈灼野在,那些混混想尽办法都动不了这个破仓库,好几回甚至差一点就让条子抓住。   沈灼野甚至还教会了那两条大狼狗拒食,想下点毒把狗弄死都不成。   这个仓库里面,装着宋国栋的前程和声誉。   宋国栋拍着板说一定能弄出成绩,学校才给批了经费买器材,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说不定连体育队都要解散。   宋季良沉默了一阵,又说:“受害者……”   他不想用这种说法来称呼沈灼野,可直到今天,他才算彻底意识到,能用这三个字,对沈灼野来说已经是奢侈了。   “受害者和陈流的关系,在这之前还算不错。”宋季良说,“陈流的母亲送给他几件旧衣服,还介绍他去电视台帮过工,做那种群众演员。”   电视台的群演没什么技术含量,无非是坐在观众席鼓掌,在闷热的演播厅里一动不动坐上十几个小时,就能拿到一点报酬。   对沈灼野来说,这钱拿得轻松到像是做梦。   所以陈流失魂落魄地找他帮忙,说弄丢了东西,找不到的话母亲可能要丢工作……沈灼野就跟着来了废钢厂。   那些混混早就埋伏在这,把他堵了个正着,一棍子砸在后心。   陈流吓破了胆子,看着沈灼野被按在地上,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哭着求他们把DV还给自己。   “到了这时候,这些人又忽然反悔,要他们去偷学校的书款。”   宋季良说:“这其实也是那些人真正的目的……他们逼他们两个偷钱,要是不干,就跳高架。”   “爸。”宋季良蹲下,按住那个手机,“你觉得小猫会选哪个?”   家里是奶奶最先管沈灼野叫“小猫”的,奶奶喜欢小野喜欢得不得了,可那些坏孩子竟敢管沈灼野叫“小野种”。   奶奶就绞尽脑汁,想了好些天,想出个新的小名。   这是家里人才叫的,每次一这么叫,沈灼野就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整个人烫成一小团,乖得谁都能摸一把。   宋国栋沉默,他这次不再贸然开口,只是脸色沉得铁青,想要挪开这个儿子的胳膊。   宋家其实没人见过沈灼野的另一面。   宋季良没见过,宋国栋也没真正见过,他只知道沈灼野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并不了解实情。   沈灼野从不在宋家人面前打架,他怕被看见自己不乖,怕自己不乖就要被赶走了。   “他怕得没错。”宋季良说,“他不乖,您就不要他了。”   宋国栋在这句话里暴怒:“我没有!我是气他不学好,气他撒谎,为什么就不能说实话?!能有多大的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宋季良就把手撤开。   DV画面乱晃,偶尔向下一扫,高度悬得叫人头晕目眩,一不小心就能叫那些断裂的钢筋穿透。   这种恐惧能轻易叫人的理智崩断,哪怕是看DV记录的画面,依然会窒息到喘不上气。风很大,穿过锈迹斑斑的窟窿,高架下模糊的尘埃翻滚,仿佛一失足就能坠进万丈深渊。   陈流被人往断裂的岔口一怂,就彻底吓瘫了,鼻涕眼泪混在一起,站都站不起来。   “要么把钱拿来,要么‘飞’两把。”那些人笑嘻嘻拍沈灼野的脸,“要么烧了你那个破仓库……想明白没有?”   画面很模糊,混乱的、破碎的光影里,沈灼野站着,黑眼睛静得慑人。   沈灼野说:“好。”   他跳向看不见的深渊。 第64章   调查这桩案子的过程中, 有很多次,宋季良必须克制自己不违反纪律。   被撬开嘴的那几个人渣崩了心理防线,一口气招供出不少, 报出一连串人名, 又招认当时的情形。   “我们就是吓吓他……真的!”这些混混生怕背上个故意伤害之类的罪名, 结结巴巴拼命辩解, “谁知道他会选这个?谁谁敢跳那玩意!真掉下去立马就死透了……”   就算是再胆大的亡命徒, 也不敢跳那么高的钢架。   这是钢厂用来高空作业的,后来因为整厂搬迁原址废弃,拆除的资金又不够, 就一直放在那。   焊点都锈得透了,风一吹甚至隐隐摇晃, 下面是手指头粗的钢筋,把掉下来的人捅个对穿,比捅一块豆腐轻松。   就连这些混混自己耍威风, 也只是在下面几米高的钢架……爬这么高, 就是只为吓唬人的。   “那小子, 那小子不要命。”瘫在地上的混混低声含混着嘟囔,“他是真不要命, 他不知道害怕,你亲眼看见了就知道……”   这些混混亲眼看见了。   他们眼里的这个“野种”, 不知道害怕, 也不知道惜命。   ……就好像, 比起偷钱和烧仓库, 对沈灼野来说, 反而跳钢架才是最容易做的。   沈灼野宁可选这个。   “今天下午。”宋季良对宋国栋说,“我去了废钢厂。”   宋季良下午去现场, 按着这些人说的位置,实地勘察测量过。   按照沈灼野在体育队里的跳远成绩,跳过这段距离,在理论上不难。如果前面是沙坑,沈灼野还能跳得更远。   但跳钢架要的不是理论,这东西比的是谁更不惜命。那些混混叫闹鬼吓疯了,心理防线崩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一起流,哆哆嗦嗦回忆,沈灼野跳了不止一次。   最悬的一次,下头刮的风实在太大,沈灼野的落点再偏一寸,就要掉下去。   爬起来的沈灼野问他们:“够吗?”   “不够我接着跳。”沈灼野说,“够了的话,你们把DV还他。”   说这话的时候,沈灼野在钢架的另一头,那边锈蚀得更严重,叫风吹得摇摇欲坠。   没人看着不害怕,拿着DV的人手都哆嗦得厉害。   这些混混还没想闹出人命,真把人逼死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蹲班房,谁也跑不了。   就这么,这些人硬是叫他们眼里的“小野种”生生吓唬住了,什么话都再放不出,只得放了人。   “小猫……”宋季良让自己把话咽回去,纠正了称呼,“受害者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这时候的沈灼野,已经不能再叫这个小名。他已经不怎么来宋家,因为宋国栋认定他不学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宋国栋为这个火冒三丈,逼问了他很多次,可沈灼野怎么都不说实话。   “爸,我前些年办过桩案子,也是位老师。”宋季良说,“扫黑除恶以前,这种事很多,他自制土炸药,想和一群人渣同归于尽。”   因为这些人渣把他什么都毁了,工作毁了,名誉毁了,家庭分崩离析。   “他被人污蔑,说对学生干了那种事……洗不干净,学校把他开除了。”宋季良说,“他爱人和他离婚,他儿子也毁了前途,想不开吞了药,没救回来。”   沈灼野从小就知道,这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知道这些人能多不择手段、多穷凶极恶,一旦招惹了,会有多难缠。   他们家的小猫,在外头做豹子,滚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一双眼睛还漆黑。   ……   沈灼野以为这事就算了结了。   他不觉得这事有多大,他没少这么跟那群混混斗,这一回就镇住了那些人,短时间内仓库不会再有事。   混混也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察觉到一个人根本不怕死不惜命,就不会往他的死穴上踩,免得被不死不休地报复。   沈灼野继续卯足力气挣钱,算着日子,想送给宋老师一个保温杯,哄哄宋老师,别生他的气了。   沈灼野的确经常逃学,但学习没落下。他在农场的窝棚里看玉米地,一边轰鸟雀,一边拿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上叫棍子砸出的伤肿得梆硬,硌着后背烫得烙手,这事麻烦。   沈灼野想找时间去小诊所,问问把淤血放出来要多少钱,要是太贵就算了,他自己试试。   “他没想到陈流还是去偷了钱。”宋季良说,“他甚至不知道丢钱的事……等知道的时候就晚了。”   “他也没想到,您不信他。”   宋季良蹲下来,看着眼前沉默如铁石的父亲:“您不信他。”   这话很轻,逐字逐句,像是留不下什么痕迹,又像是有什么细微的裂痕蔓延在庞然大物上。   宋国栋低头坐着,默然的壳子像是不堪重负地一颤。   “他连死都不怕,也不怕疼。”宋季良说,“他就怕这么一件事,就一件事,可您把他轰走了。”   被宋国栋从家里拖出去那天,沈灼野腿软到爬不上几节最普通的楼梯。   宋季良无数次懊恼,自己为什么四年都不回家,为什么小猫说在学校过得很好,他就相信。   是宋国栋的态度,叫那些人渣觉得有了可乘之机,才会在事情闹大到报案这种无法收拾的地步时,把钱塞进沈灼野的窝棚。   因为这样是最简单的——反正也不会有任何人替沈灼野说话。   反正谁听了都这么想,一个穷疯了的野小子,偷点钱,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谁都觉得理所应当,于是这案子就这么定论。沈灼野那时候还小,不至于到留下案底那么严重,加上钱最后找着了,也就只是批评教育……当然,学肯定是上不成了。   沈灼野辍了学,陈流反倒什么事都没有,瘸着条腿在家休养——宋季良听说,因为陈流坐下来这个病,宋国栋还给他们家赔过钱。   “您也觉得他是被小猫打坏了,是吗?”宋季良说,“您替沈灼野想的办法,就是道歉、赔钱。”   宋国栋倏地抬头,喉咙吃力地动了动,盯着这个儿子。   他的眉心死锁,异常低沉的话音从嘴缝里挤出来:“……什么意思?”   宋季良:“如果我在家,您可能就得替我们哥俩赔钱了。”   如果宋季良在家,陈流还要再挨一顿揍,比沈灼野下手重得多。   既然没有证据,没法自证清白,那就把人打到承认,这想法很简单,做起来也不难。   调查结束后,宋季良坐在车上,把剩下那半包烟抽完,忍不住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肯定是干不成警察了。   严重违纪,学也多半不用念了。   估计会跟小猫一起被轰出家门,宋国栋脾气一上来,亲生儿子也照轰不误,哥俩一块去给人家打零工……说不定等沈灼野被导演看中,挑走去演电影,他也跟着去外头找个工作。   说不定会跟沈灼野一块儿租个房子住,他忙他的,沈灼野忙沈灼野的,晚上凑一起吃饭。   是不是如果这样,小猫叫那个商南淮口中的“经纪人”欺负的时候,他也能过去照对方脸上来一拳,把弟弟领走。   ……但这一切终究是假设。   沈灼野把这事严严实实藏着,一个字都不告诉他季良哥。   所以宋季良平平安安念完了书,人生没什么波折,没变成无业游民,没变成跟人打架的“不三不四的败类”,依旧做了警察。   所以在这么多年后,甚至是托着一次离奇的“闹鬼”所带来的运气,宋季良才能撬开那些人渣的嘴,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不是被沈灼野打的。”宋季良说,“陈流尝着了甜头,也入了伙,跟那群败类混在一起。”   这些人就是这样,狠狠一巴掌把人抡懵,再给点甜枣,勾出那点见不得人的阴暗心思。   陈流是被沈灼野往死里揍过,但沈灼野下手有分寸,不会真把人打坏,不过就是些皮肉伤。   陈流坐下病,是因为那一伙混混越来越放肆,惹来了条子盯着,要把他推出去顶缸认罪。   陈流那时候已经满十四岁,真被抓了,要行政拘留,要变成众矢之的,说不定过去的事也会被翻扯出来,说不定沈灼野会落井下石,狠狠报复他。   新旧恐惧叠加,陈流吓瘫了。   这部分也有录像带做证据——那个DV到底也没被还回去。混混们拿捏着陈流偷钱的罪证,用好处勾着他、用把柄吓着他,陈流一次又一次帮他们做事,逐渐不记得什么是底线。   混混们也尝到了甜头,DV这东西太好使了,把东西录下来,就能勒索不少钱,想要赎回录像带,那就得给点真金白银当好处。   这比撬仓库来钱轻松太多,毕竟这家人看起来还真有些钱。   陈流好像还真有个老子、有个大哥在国外,时不时寄回些东西,偶尔也能让陈流连哄带骗地弄出来些钱。   这种勒索也就一直持续,直到陈流被吓瘫在地上,谁扯都站不起来,软成一摊烂泥。   那之后不久,陈流的父亲回来了一趟,把他接走,带去国外治疗,陈流的母亲也离开了本地……这家人就不再剩什么痕迹。   “要真相的话,这个就是。”宋季良说,“商先生那边,所有允许公开的证据,应该都已经公布了。”   宋季良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沈灼野被这些人拖着,流言蜚语缠身,再没找到过家。   ——————   商南淮被邵千山堵在了废钢厂。   天色黑透了,风变得冷。   钢厂内外都静得可怕,没什么人还在外头晃——节目组今晚这一炮点得太大,凡是跟这圈子沾点边的人,今晚都用不着考虑睡觉,全得加班。   节目组有一个算一个,都忙得焦头烂额,连直播平台那边都跟着不停加人维护,免得崩在这种关键时候。   网络上炸了锅,直播间的回放区留言评论数疯涨,现实里也半点不让。   邵千山扔在地上的手机沾满了灰,摔裂的屏幕上,未接来电还在不停增加。   「现在的问题,不止是同为“受害者”,姓陈的为什么能这么坏,这么蠢。」   评论想不通:「是为什么一个连坏带蠢的人,能把沈灼野毁成这样,沈灼野的经纪人是谁?邵千山!」   没有洗不白的黑料、没有保不下来的人,凡是交到这位金牌经纪人手里的艺人,风评就没有差的。   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质疑沈灼野的人会那么多,这是个非常合理的思维——如果邵千山都保不下来,这人在私底下,究竟得恶劣成什么样?   可现在越看越不是这么回事,整件事里的经纪人仿佛蒸发了,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黑料都放任。   有人翻出那段时间的采访,邵千山甚至还说过些模棱两可的话,把质疑凿得更深。   “别这么看我,我这不是帮你澄清了?”   商南淮被他按在钢架上,拍了拍邵千山的胳膊:“现在外面都在吵,你毁沈灼野是为了捧我……我这牺牲可不小。”   这段录音是当初商南淮结束网络采访,被邵千山堵住,顺手用录音笔录的。   工作室暗中放出去,用了未实名的小号,叫人以为是有人听见了他们的争执——时间模糊得刚好,很像是今天的质问。   “……帮我?”邵千山盯着他,眼底尽是血丝,神色阴冷得再不剩半点面具,“商南淮,跟我就别演了。”   这个节骨眼上,放出这种录音,彻底打乱了邵千山的所有部署。   他知道拦不住节目组,忙了这几天,几乎动用了手上全部能动用的资源,准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料,都是准备一口气放出去的。   什么“沈灼野不知收敛惹怒幕后大佬全网封杀”、什么“沈灼野险些被包养却闹翻,与神秘人反目成仇”……总归怎么劲爆怎么来,怎么能冲淡这些声音怎么编,让人相信邵千山只是有心无力,不敢跟上面作对,这才牺牲了沈灼野。   人总是趋向于更刺激的消息,自然就会被吸引,讨论的重心自然就会偏移。   舆论的赢家,永远都不是掌握真相的人,是能把印象塞进大众的脑子,让它变成“真相”的人。   可商南淮居然赶在他之前,放出去了这段录音——难道还有人不知道,踩沈灼野是为了捧商南淮?!   这两个人对家到了这个地步,人脑子都快打成狗脑子了,这是什么需要讨论的事吗?!?   网上有关这条录音的讨论,甚至根本无视了“是为了捧商南淮”这半句话,全盯着前半句不放:   「所以姓邵的就是要毁了沈灼野?他默认了是不是??」   「到底为什么啊,沈灼野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他的事吗?」   「沈灼野要是能对不起他,我都能原地出道了。」   「还有人不知道?沈灼野,邵千山手下第一摇钱树,这些年邵千山手底下的艺人,一半都是吸着祸害的血养起来的。」   「对不起又说顺了,不是祸害。对不起,沈灼野,不跟你闹着玩了,你不是祸害。」   「邵千山是他妈故意的吗,沈灼野这么长大,引导粉丝叫他祸害,还说是因为剧里角色衍生出的昵称?!?」   「当初采访这事的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委屈来着,还被批评了,说开不起玩笑。」   「说起吸血,那个赵非是不是就吸了不少?不细想还没觉得,邵手底下十几个艺人吧,沈灼野忙得过来吗?」   「建议去看看微博,有人公布了沈灼野前几年的通告日程,我算知道沈灼野为什么要退圈了,不退圈是不是连命都没了?」   「对,邵千山不是要毁了他,邵千山这是要他死。」   ……   邵千山的电话响个不停,全是公司打来的,这事要不给个交代,上面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不是丢工作这么简单,像邵千山这种拿高薪的顶尖经纪人,都要提前签署协议。一旦证据确凿,违约金的数字能叫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做出这种事,在整个圈子里,名声只怕也彻底臭了。   不会有人敢再用这么一个经纪人——连这么大一棵摇钱树都能被砍了,谁不怕被他捅一刀?   公司的高层也不会放过邵千山,对公司来说,沈灼野的价值远比商南淮高,这件事造成的损失难以估量……不论邵千山给出什么理由,那些气疯了的高层,都会整得他永生难忘。   邵千山废了。   邵千山无视那个手机,任凭屏幕亮了又灭,视线钉在商南淮身上,神色狠厉得几乎闪过杀意。   “邵千山。”商南淮看着他,“所以……今晚看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商南淮:“你完了,你的前途毁了,以后也全废了。”   邵千山的脸色扭曲了下,嘴角反而抬起来:“不然呢,我还要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不后悔,甚至不惊讶。”商南淮说,“你替你弟弟毁了沈灼野,你说这是一报还一报——可你弟弟根本就是坨垃圾。”   这么一滩烂泥渣滓,自己落到这个境地,配让沈灼野一报还一报吗?   商南淮早就有了预感,索性开门见山:“你不是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邵千山的神色瞬间冷沉得可怕。   商南淮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显然是已经毁了沈灼野以后——假如邵千山早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动捧陈流出道的心思。   这摊垃圾装了这么些年老实人,邵千山当局者迷,居然也就真叫他给糊弄过去,以为这个弟弟无辜。   想来是沈灼野退圈之后。   如果他没猜错,沈灼野退圈之后,陈流一定闯了什么天大的祸,大到再也藏不住……这才让邵千山知道了真相。   知道也晚了,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邵千山收不了手了。   商南淮按亮手机,点开一个帖子,递给邵千山。   录像带里的视频被转码,能公开的部分,有人修复了原本模糊的画质和声音,在那些勒索的画面里,有几个口型尤为明显。   再去掉风声的底噪,能听得出那混混说的是“姓邵的”。   他们让陈流找生父要钱,提及陈流那个亲生父亲的时候,称呼是“姓邵的”。   陈流随母姓,陈流的父亲姓邵……陈流还有个大哥。   邵千山看完了那个贴子,抬头看商南淮:“你要把这事说出去。”   商南淮点了点头。   邵千山脸色相当难看地笑了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反而没了波动,静到诡异:“商南淮,我没对不起过你。”   “我只把这事告诉过你,因为我这辈子,只当你是朋友。”邵千山说,“你现在要拿这个毁我……”   商南淮打断他:“陈流到底闯了什么祸?”   他不关心邵千山这些话,只是想知道,陈流究竟闯了什么天大的祸,连邵千山都没本事平得了:“他干了什么,让你意识到,你保不了他,只能把他藏起来?”   这其实算是诱供,诱供没有效用,不能算是有用的证据,但至少能有个方向。   商南淮和宋季良商量,一个人来见走投无路的邵千山,就是要套出这个答案。   邵千山看了他半天,相当古怪地扯了下嘴角,揽过商南淮的肩膀,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商南淮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人,脸上的血色一层层退去,凝定在原地,仿佛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邵千山抱着他,就要拉着他一起摔下去——他们站的是个小平台,不是钢架,商南淮学过搏击,只要用点力气,就能把他弄开。   可商南淮像是忘了怎么动,被邵千山勒着喉咙,几乎就要扑下平台的一瞬间,有什么力道拦住他的后背。   看不见的力道,商南淮被推回去。   隐在暗处的宋季良扑上来。   宋家父子两个都在,宋国栋把神色狰狞的邵千山撕开,重重砸在地上。宋季良扶住险些掉下去的商南淮,让他坐下缓气:“要不要紧!?”   商南淮咳嗽个不停,他的神色仍然恍惚,脸上苍白不见血色,坐在锈迹斑斑的焊铁上。   宋国栋皱紧了眉过来,不等说话,自称“沈灼野的朋友”的商南淮已经摇摇晃晃,撑着地面爬起来。   “不要紧,我得走了。”商南淮说,“我得去睡觉。”   陈流的嘴里就没有实话,邵千山也一样。   这两个都是亡命徒,得想办法把实话撬出来,得想点别的办法。   商南淮得回梦里问问。   “胡说八道。”商南淮说,“宋老师,他说沈灼野死了。” 第65章   商南淮没能梦见沈灼野。   事实上,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睡没睡着,大概是在钢厂吹了冷风,也可能是险些掉下去的时候撞在了哪, 这一宿都头疼得厉害。   商南淮爬起来吃了颗感冒药, 再躺回去, 闭上眼睛, 脑子里全是沈灼野。   来夜店接他的沈灼野, 跟他爬山的沈灼野,在酒吧里劝他戒烟的沈灼野。   坐在台阶上的沈灼野,低头慢慢吃月饼的沈灼野。   不肯跟他回家的沈灼野……   躺在床上那几个小时里, 现实和梦的边界模糊,叫人生出怀疑。   怀疑哪个才是梦, 是不是他其实根本没去钢厂见邵千山,是不是今天晚上的所有事,都是场乱七八糟的破梦。   天蒙蒙亮时, 商南淮听见敲门声。   他根本没脱衣服, 从床上猛地跳起来, 快步过去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宋季良:“怎么样?”   宋季良没穿警服, 眼底有血丝,脸色透着疲惫。   宋季良的嗓音有些沙哑:“进去说。”   邵千山今天晚上干的事, 已经可以算是杀人未遂, 宋季良带人审了一晚上, 差不多把不违反纪律的办法用尽。   商南淮让他进门, 去给他倒水。烧的水放了一宿, 早冷了,宋季良接过来, 一口气喝干净,像要浇灭什么在身体里灼烧的东西。   “陈流抓着了。”宋季良先告诉他,这么说也不尽然准确,“他想打车,司机认出了他,把他送到了警局。”   邵千山没接的那些电话里,不止有公司高层打过来的。   陈流被他藏在附近的市区,吓慌了神,又怎么都联系不上邵千山,连惊带惧没了主意,就这么连夜找了过来。   陈流的腿是心理问题,瘫得时灵时不灵,走远路毕竟费力气,就叫了辆还算看得过去的商务车。   ……等乘客上车的时候,司机还在刷直播,看晚上的回放。   这地方实在太小,谁跟谁都认识,几步就能遇到熟人。   修车厂的前老板扯着这个小王八羔子,拖进警局,重重掼在地上:“偷钱是不是判刑?现在晚不晚?还能不能判?”   “把这瘪犊子抓了!”   老板火冒三丈:“老子的修车厂!生意本来好好的,要不是这些祸害,要不是……”   要不是这些祸害、败类,泼脏水倒屎盆子追着不放,沈灼野的名声怎么可能坏成那样?   修车厂一半的客源都是那小子勤快嘴甜、从早忙到晚拉来的。   沈灼野走了,再加上那些真真假假的“偷换零件”的谣言,生意立竿见影地萧条。   老师傅都只会修那固定的几种毛病,有不少新车的设计不一样,厂里又没有别的人能修,又不是人人都像沈灼野那么爱学爱琢磨。   老板气得要命,虽说不懂法、不知道背后给人泼脏水判不判刑,还是扯着接警的警员不放:“能不能给他判了?这就是个垃圾,祸害!您不知道,警官,好孩子叫他们糟蹋了……”   原本是没法判的,像这种案子,追诉期最多也只有五年。   宋季良白天就找人问过,要按诽谤起诉,收集证据又格外繁琐,像陈流这种“精神有问题”的,几乎不可能起诉成功。   但事情也有变数。   邵千山是个足够聪明,足够自私,也识时务的人。   一切顺遂时看不出,到了没路可退的地步,他谁都能舍。   “他说他是被陈流蒙蔽了。”宋季良说,“他弄了证据,证明陈流的精神根本正常,全是装的,所以才能欺骗他,利用他。”   邵千山极力把自己撇干净,甚至为了减刑,举报了陈流买凶杀人。   商南淮没对这四个字有什么反应。   他靠在窗前,微弯着腰,像在看地板上的一块木纹,又像什么都没看。   “这事不一定有准。”商南淮说,他像是已经想了一整宿这些话,语速极快,“哪有这么容易?陈流那个废物能有这个本事?再说就算买凶,去哪找人?沈灼野去哪了,连我都不知道,凭什么……”   商南淮吃力吞咽了下,像是被呛了,顿了顿才又说:“……凭什么。”   他都找不着,凭什么让这对人渣兄弟找到沈灼野?   凭什么,陈流这个垃圾,做了一辈子窝囊废,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害了一个最该活着的好人?   凭什么?   商南淮抬头看宋季良,这举报最好是假的,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还在调查。”宋季良说,“我倾向于未遂。”   商南淮慢慢吐出口气,撑着身后的老式暖气片,手臂因为用力过度微微发抖。   这个季节还没开始供暖,粗糙的金属沉沉冰着手掌,不断夺走热量,把掌心割出血痕。   宋季良拆开包烟,拿出一支给他:“你说得对,陈流没这个本事。”   商南淮这次几乎是把烟夺过去,宋季良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着,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熹微的天光。   没这个本事是一回事,这么做了是另一回事。买凶杀人未遂,也已经足够定罪了。   宋季良没有亲自审陈流,他是案情相关人员,原则上不能参与调查,站在单面玻璃后面听完了全程。   陈流不像是在撒谎,在审讯过程里,陈流崩溃得厉害,死命砸着那一排铁栏杆:“我没杀成……没杀成!我是个废物,我他妈干不成这事!你为什么不信我?!”   常见的审讯手段,邵千山戴着手铐,站在铁栏杆外,沉默地看着这个弟弟。   “对,我是找人了,我害怕,我害怕啊……”陈流又哭又笑,把手探出去,死死扯住邵千山的衬衫,“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为什么要捧我?!你是不是就想让人看见我是个什么样的垃圾?”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了,用这个办法折磨我?你踩沈灼野就够了,为什么要捧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聪明!?”   我告诉你,你是最蠢的人,你就没干过一件对的事,所有事都叫你搞砸了……你不信我,我说我是个废物,没杀成,你非不信,你非要搅进来,跟他妈姓商的作对。”   “你这人就这样,喜欢摆弄别人的命,你觉得享受,是不是?现在感觉怎么样?全他妈的完了!全是因为你!”   陈流的神色几乎有些狰狞:“你要是不把我推出去,我用得着想办法杀人吗?!不让沈灼野彻底闭嘴,我就完了,彻底完了……”   邵千山在审讯室外,被陈流死命拉扯着站不稳,额头重重撞在铁栏杆上,瞳孔错愕震颤。   在陈流歇斯底里的吼声里,他原本漠然的外壳寸寸龟裂,脸色变得苍白异常。   能让邵千山这种人心理防线崩溃的,永远不是别人的事,不是沈灼野、不是商南淮,甚至不是陈流……而是他自己的“无能”。   最能击垮邵千山的事,莫过于落到这个境地,回头看才发现,一切都是他亲手把事情搞砸的。   “目前来看,应当就是这么回事。”   从审讯室里出来的同事,把结论汇总,交给宋季良:“嫌疑人买凶,但没能锁定目标的具体位置……这部分我们再去查。”   陈流的心理防线早就崩了,这么多年担惊受怕,每天都恐惧着恶行被昭彰、谎话被戳穿,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绳套,一直拴在他的脖子上。   出于对沈灼野的强烈忌惮,邵千山引爆了当年的事,想要毁掉沈灼野……却也把这根绳套勒紧了,几乎把陈流吊了起来。   “他说他是买了凶,但根本就没找到沈灼野在哪,那些人骗了他的钱,根本没做成。”   同事说:“但邵千山不相信……毕竟他说谎成性,从来都不肯承认自己做过的事,邵千山认为这次也不例外。”   这段供词的可信度其实不低,毕竟如果要否认,还不如直接否认买凶,否则再怎么都能查到。   况且陈流如今的状态,只怕也没什么能力编谎话——这人精神已经紧绷到极限,审讯过程里就几次说胡话、幻听幻视严重,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这些年的恐惧早把他压垮了,不论案情后续怎么走,这种精神上无休止的折磨,都要一辈子捆着他。   “其实挺讽刺的。”同事摇了摇头,“邵千山要是相信他,咱们这案子说不定还破不了这么快。”   “谁说不是?他自己先慌了,一连串的昏招。”边上的同事也赞同,“这怎么说,恶有恶报?”   陈流做过的那些烂事,推卸了一辈子、不承认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体会着了死命解释没人相信的滋味。   邵千山也是,大好前程就这么亲手折腾没了——但凡当初还剩下丁点良心,别把事做这么绝,现在是不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横着走?   “今晚的行凶杀人未遂,加上之前的包庇罪、诽谤罪,这回够他受的。”   同事拍了拍宋季良的肩膀:“行了,振作点,这不是好事?”   买的凶没杀着人,说不定宋季良的弟弟没什么事,就是出国散心去了,不想跟人联系。   别往坏处想,说不定事情没那么糟。   宋季良点了点头。   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回来时平静了不少,同事也就放心,见他脱警服:“干什么去?”   “去跟邵千山聊聊。”宋季良说,“有事问他。”   同事犹豫了下,还是提醒:“别犯纪律啊。”   宋季良头也不回:“知道。”   ……宋季良几乎把纪律犯了个遍。   处分,停职,什么处置他都认了,有人冲进来的时候,宋季良还把人按在地上,往死里下手。   宋季良沉默着动手,他下手狠得邵千山连挣扎呼救都没力气,但也有分寸,留这人一口气说话:“你查着了什么?”   邵千山没表现出的那么冷静,从高高在上的地方摔下来,撑着的假象碎了,足以濒死的剧痛叫他满眼惊恐,盯着眼前的人影。   宋季良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查、着、了、什、么?”   邵千山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原因,让邵千山认定了陈流买凶杀人成立……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宋季良胸口剧烈起伏,心跳轰击耳鼓,他什么都无法听清,今晚他浑浑噩噩,什么都注意不到,不知道商南淮什么时候回去的,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   但口型总还会看,宋季良盯着被自己按在地上的人,控制着手上的力道,不真把这个人渣的骨头捏碎。   “他……”委顿在地上的畜生连惊带惧,面无血色奄奄一息,吃力动着破损的嘴唇,“心脏病,治不好……街头抢劫……死的,我以为……”   这死法实在很像是买凶杀人。   后面的事,宋季良其实记忆并不深刻了。   他大概弄断了这畜生的几根骨头,他对自己手下有准,邵千山快被他打死了,他清楚这个,只是停不下手。   可同事冲上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开,扒开邵千山的衣服,慌忙想要紧急处理的时候……却只找到了点相当不起眼的轻伤。   相当不起眼,就连这点轻微的淤血,也在肉眼可见的迅速褪去。   同事瞪圆眼睛愣了半天,扯着他不放:“宋队,你这怎么打的?”   不要说处分停职,再晚点,连放在检查里的伤情鉴定都做不出来。   这是不是……算不了违反纪律?   被拽来的队医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不知道叫自己干什么来,摘了手套摆摆手。   邵千山昏死在地上,还疼得浑身打颤,叫人扒拉了两下,说了声“别装了”,就草草拖回去拘留。   ……   宋季良站在原地,叫几个人架着,两只手第一次发抖。   他第一次发抖。   宋季良推开所有人,匆匆回了休息室,把门反锁上,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他摸出烟来点着,手哆嗦个不停,打火机掉了几次,看着那点缥缈的淡淡烟雾飘起来。   要怎么做……宋季良不懂这个,他笨拙地把烟雾拢住,又向四处找。   “……小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小猫。”   宋季良问:“是不是你?”   邵千山身上的伤,不可能用任何科学手段,一瞬间就复原,像是没受过一样。   没有这种可能。   宋季良听见他肋骨碎掉的动静了。   这件怪事让宋季良想起……在钢厂和邵千山对峙,商南淮差一点掉下去的时候,也像是被什么拦了一下。   那一下其实很明显,很难忽略。   从那时候起,宋季良就已经掉进说不清道不明的茫茫恐惧里,整晚都恍惚。   他找不到任何更合理的解释了。   宋季良宁可自己被处分停职,宁可自己被开除……也不想看见这个。   他不想看见这个,也不想相信邵千山的话,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治不好,不是说没多严重吗?”宋季良把声音放得柔和到不行,轻声问,“告诉季良哥,你在哪,行不行?”   没有什么回答他……那点烟雾微弱地动了动,想要飘到他身边,然后就消散。   所以宋季良猜测自己是闯了祸,他不该这么做。   不该违反纪律,不该对邵千山动私刑,不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该。   沈灼野累得没力气动了。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宋季良没再动手,只是去审邵千山,把剩下的信息全撬出来。   他把这些事撬出来,来找商南淮。   ……   宋季良不清楚,该怎么把这些对商南淮说。   宋国栋一个人回了家,宋季良敲不开门。隔着那扇门,屋里像是很平静,就像商南淮现在也还算平静。   这种平静,是最后负隅顽抗的假象,仿佛只要能这么死撑下去,沈灼野就还活着。   只要不承认,只要不相信。   “你还有事没说。”   难捱的静默里,商南淮攥着那支烟,低声问:“什么事,邵千山还说什么了?”   宋季良沉默了一阵:“你的节目录完了吗?”   商南淮:“去他大爷的节目。”   “不干了,今晚退圈。”商南淮重复,“邵千山说什么了?”   虽然商南淮宁死都不愿意承认……但该死的,这世上最了解沈灼野的人还是邵千山。   如果沈灼野失踪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找着他,那也就是邵千山。   这事快让商南淮后悔疯了。   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的机会,他都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不去叫住沈灼野,为什么不好好聊聊天……为什么不问问沈灼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他什么也没问过,因为他们是对家。   商南淮恨不得杀回去,给那时候的自己一个巴掌,再把沈灼野拖走。   拖去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   宋季良交给他一张纸条。   商南淮伸手接过来,扫了一眼,是个国外的地址,立刻起身:“我过去,沈灼野在这是不是?”   宋季良坐在椅子上,双手拄着膝盖,垂着视线沉默。   商南淮已经开始让助理定机票,他死死攥着这张纸条,骨节泛着青白,像是攥着什么稻草。   “最近的机票在下午,我这就走,现在就去机场,我的车马上来接。”   商南淮一边按手机,一边起身往门口走:“你这个工作是不是走不了?用不用我带去什么东西?”   宋季良摇了摇头,低声恳求:“你把他带回来……”   这话让商南淮踩了个空,他重重晃了下,撑着门沿站稳,愣了半晌才笑了笑:“那不一定。”   “得征求他的意见。”商南淮说,“他要不想回来,谁也不准催他,不准逼他。”   宋季良也察觉这个要求自私,攥紧的拳缓缓放开,点点头:“好。”   “商先生。”宋季良还是忍不住,抬头说,“做好准备,如果——”   “宋队。”商南淮揉了揉额头,“我也是够蠢的……你知不知道,邵千山是怎么追到这个地方的?”   宋季良被他打断,怔了下:“怎么?”   “他二十一岁,刚到姓邵的手底下,上过一个答题挣奖金的综艺。”商南淮掸了掸那张纸条,“差得一塌糊涂……什么题都答不对。”   难得有说沈大影帝坏话的机会,商南淮扯了个笑,沉默一会儿,又继续往下说:“都是旅游类题目。”   沈灼野没旅过游,十七岁之前他没离开过这个地方,十七岁以后的生命全被裹挟着,没有一刻真正休息,没有一刻真属于过自己。   宋季良给他的这张纸,是沈灼野答错的最后一道题。   沈灼野站在台上,看着大屏幕上风景如画的宣传片,看得愣了神,都没听见题目是什么。   主持人善意地给他台阶,笑着调侃:“是不是特别想去?”   二十一岁的沈灼野比后来活泼,也比以前活泼,他以为这回终于找着家、有人要了,高兴得眼睛都黑亮。   沈灼野热腾腾地点头:“想。”   “是吧?”主持人帮他放松,聊起来闲话,“想怎么去,跟家人还是跟朋友?”   这话把兴致勃勃的小豹子问住,沈灼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引得主持人还去检查了下话筒。   但沈灼野立刻就回过神:“都想!”   主持人忍不住笑了:“都想啊?那可要不少幸运资金了,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答对了多少题……”   沈灼野错得一塌糊涂,幸运资金早清零了,但他不担心,只要他努力点、拼命点,总能挣来钱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沈灼野在心愿单上工工整整地写,和家人、朋友一起旅游度假。   这得是多好的事,他都不敢想。   沈灼野跟主持人显摆:“等到这天,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第66章   在飞机上, 商南淮总算做了梦。   他在梦里找沈灼野,但那个活动板房被拆了,看起来是工地要收工, 地上一片杂乱废墟。   商南淮蹲在废墟边上, 愣了好一会儿神, 才过去翻找。   活动板房里的东西其实都还在, 没被带走, 和满地的碎砖块、断裂的水泥板混在一起,被灰土覆盖。   这些东西堆在一起,又像是被什么焊固住了, 商南淮试了试,连碎砖头也纹丝不动。   可能是时间。   时间不能倒流, 所以过去的东西、过去发生的事,都已成定局,不容再改。   商南淮低声说:“沈灼野……”   有人在他身后, 拍了拍他的肩。   商大明星胆量实在一般, 吓得猛跳起来, 看清身后的人,瞪圆了眼睛:“你去哪了?!”   沈灼野不再是十七岁的模样了, 不过这人本来就有老天爷喂饭吃……哪怕后来成了大荧幕常客,要是角色需要, 叫化妆师抓着调整调整造型, 少年时期的戏份也一样半点不违和。   这事其实也没少叫商南淮气得牙痒。   他当初去给沈灼野探班, 墨镜口罩武装到牙齿, 拿着个望远镜鬼鬼祟祟看对家。   偶尔被这人抓包, 就跟现在差不多,沈灼野走路好像没动静, 总能悄无声息绕到他背后,拍他的肩膀。   只不过这回商南淮没撒腿就跑。   也没躲,他一只手用力攥着沈灼野的胳膊,牢牢抓着不放:“你去哪了?我一直没找着你。”   沈灼野静黑的眼睛看着他,想了想:“出去散心。”   商南淮在这个回答里愣了一会儿。   沈灼野现在看起来,就和视频里见的差不多,比过去瘦了很多,脸上没有多少血色,但精神还算好。   商南淮看着他身上的衬衫,那下面应当有一道开胸手术的刀痕……手术不成功,那颗心脏没能被修复如初。   虽然这么想不对……但这些天,商南淮的脑子里,其实一直转着这么个念头。   可能早就修不好了。   很早,早到被宋老师拖下楼梯,早到离开修车厂。   早到奔波辗转、拼了命挣来一个自己以为的家,却原来一切都是早有预谋的假象。   商南淮不知道,如果自己是沈灼野,能不能撑这么久。   多半不会,如果他是沈灼野,可能在第一次被轰出宋家的时候,就真去打架犯浑无恶不作,当真正的祸害败类了。   察觉到沈灼野的手臂僵硬得不自然,他才意识到自己攥得太狠,连忙松手:“疼了没有?”   沈灼野低头:“疼了。”   商南淮:“……”   他揉了揉脑门,心神很乱,还是没忍住乐了一声:“跟你客气……你是面捏的?”   话是这么说,商南淮还是拽过沈灼野的胳膊,挽起这小豹子的袖子,打算帮他揉两下。   他一低头,忽然愣住。   沈灼野不是面捏的,但像是凝聚的晨雾,叫有点刺眼的阳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商南淮愣怔了一会儿,还是在自己攥着的地方揉了揉,低头吹了两口气,才把沈灼野的袖口放下。   “休息好了没有?”商南淮没放开那只手,就那么松松抓着,缓着语气轻声问,“舒服点了吗?”   沈灼野点了点头,被他从那片废墟引着离开,走远了些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   商南淮跟着回头:“有东西还想要?我帮你翻翻?”   沈灼野摇头,这样安静过头的架势,又让商南淮觉得他像木头,忍不住把人拉过来,在脑袋顶上揉了揉。   十七岁的沈灼野能接受这个,沈影帝就不一定了,架住他的手:“刚做的造型。”   “……”商南淮没忍住,更不安好心地把沈大影帝的新发型彻底弄乱:“那你完了,落在你对家手里,往后每天这么揉八百次。”   沈灼野垂下视线,虽然不说话,但也收回胳膊,看起来没有要继续反抗的意思。   商南淮头一回见:“这么乖?没意见?”   沈灼野说:“多了。”   商南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明白这个回答的意思,他的心脏不争气地重重跳了下,忽然停下脚步。   沈灼野被他拽住,回过头看他。   “愿意跟我回家?”商南淮把声音压到最低,怕把自己吵醒,怕中断这个梦,“是不是这意思,跟我回家?”   沈灼野站着,静到无声的黑眼睛看着商南淮,隔了很久,才慢慢摇头。   商南淮几乎又要攥紧他,怕把这木头猫攥疼,手抖了下,压住力道。   商南淮问:“为什么?”   “我猜你不这么想。”商南淮的语气平静下来,沈灼野的眼睛太干净,干净到藏不住情绪,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优势是这样一双眼睛能给出的东西太纯粹,纯粹到沈灼野的任何角色,搭配他那个沉浸式把自己变成角色的演法,都能轻易叫观众共情。   只凭这一点,商南淮就知道,自己永远比不上他。   但也有不占便宜的地方,沈灼野在姓邵的手底下榨干心力,几乎剥了层皮,该学的差不多都学会了,唯独学不会一样。   沈灼野不知道怎么藏起这双眼睛,它里面的情绪藏不住,澄净诚恳,真挚滚烫……很多喜欢沈灼野的人,自己甚至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喜欢他。   就像厌恶沈灼野的人,也从没意识到过,那并不是厌恶,是恐惧,是站在这样的眼睛面前,被照透内心的强烈恐惧。   “我猜你想跟我走。”   商南淮说:“你是这样的人,你不跟我回家,不是因为迁怒。”   这词用得其实重了,但商南淮找不到什么更合适的说法——因为如果是他遭遇这些,他一定会迁怒,会觉得这个世界全是没救的垃圾。   可沈灼野不是这样的人,沈灼野疼了、难受了,会静静想一阵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下次要怎么改,然后再出去找家。   沈灼野不会因为前面的家都找错了,都不对、都被轰出来了,就不去找新的家。   “是因为什么?”商南淮轻声说,“告诉我,不然我可就强抢了。”   这是他的梦,归根结底是他说了算。   商南淮慢慢琢磨出门道,他能在这梦里加些东西、改些设定,虽然不多,但尽可能让沈灼野舒服点。   比如现在这会儿,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已经停了辆一应俱全的保姆车,商南淮等了几秒,就把沈灼野往车上拖过去。   沈灼野没法拒绝他,沈灼野是在飘着的,没那么大的阻力。   商南淮一言不发地动手强抢,沈灼野被他拽上车,塞进带全方位按摩的减压座椅里,被车内暖融融的空调风裹着,电加热的盐袋被拿过来,烫在受过伤的膝盖上。   商南淮撑着座椅两侧,低头看消瘦得厉害的沈灼野,看那双镜子似的黑眼睛。   沈灼野微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被商南淮打断:“反悔了,我不问了。”   “我要带你走。”商南淮说,“不跟你商量了……是我没转过弯,带你走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沈灼野被这场梦堵嘴,张了张口发不出声,眼里透出些无奈,报复性地毁掉商南淮的发型。   商南淮被那只手生涩地乱弄头发,眼底没缘由地一烫,用力闭了闭眼,摸了摸沈灼野的耳朵:“我还有只耳钉,送你?”   沈灼野说别的话不受阻碍:“我自己买。”   “帮帮忙,耳钉非得一卖就两个。”商南淮说得理直气壮,“我就这么一个耳朵有洞,再打疼死,你就忍心看着。”   沈灼野活到这么大,只怕没见过这种歪理,一时居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商南淮把耳钉给他戴上,力道轻柔,轻轻摸了摸那只耳朵,给他吹了吹:“疼吗?”   沈灼野摇了摇头,像是有些疲倦,在融融暖风里闭上眼睛。   商南淮没有收回手,看着这人苍白到透明的脸颊,车在路口转了个弯,沈灼野的脑袋垂下来,落在他手心。   “怎么累成这样。”商南淮低声问,“干什么去了?”   他接住失去平衡的沈灼野,被揽住的人动了动手臂,想要飘起来,却发现没有帮助甚至做不到。   而商南淮分明就是在帮倒忙,在旁边的座位坐下,不由分说把人圈进怀里,让沈灼野枕着自己的肩膀。   沈灼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一阵,才说:“季良哥……”   “好好的,没事。”商南淮说,“没处分,检查都没写,人家法医说他有病。”   沈灼野闭着眼睛,额发垂下来遮挡眼睫,微弱地抬了下嘴角。   商南淮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不满意:“你怎么不问问我?”   “你没事。”沈灼野说。   商南淮气结,就算他确实没事,那也得问问啊:“我怎么没事?昨晚上——”   他说到这,话音忽然顿了顿,混乱的记忆翻涌上来。那一点始终不散的违和,终于迟而又迟地悄然露头。   在他险些掉下去的时候,有手臂从后背拦他,力道极强,硬生生刹住邵千山扑他的去势。   宋季良不可能出现在他身后,他身后是无路可退的空洞,是黑漆漆的深渊。   商南淮愣了半天,拉过沈灼野的胳膊,把掌心罩在那地方,慢慢揉了揉:“……还疼?”   沈灼野不知他在问什么,黑眼睛慢慢张开,看了他一会儿,就又闭上。   商南淮抱着暖不起来的人,头脑转不动,胸口像是被什么剖开,拿出心肺随意翻检,奇异的没半点知觉。   “沈灼野。”商南淮低声说,“你不跟我回去,是不是因为……”   他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伤痕累累的小豹子瘦得衣服都打晃,累到无声无息睡着以后,身体就不自觉地蜷起来,滑落的额头枕在他胸口。   商南淮拿过条毯子,把熟睡的身影裹住,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这声音不是车的,是飞机,这说明梦差不多该醒了。   沈灼野挑的这个地方实在不算近。   商南淮摘下眼罩耳塞,把毯子放进相邻的空座位,打开遮光板朝外看,飞机已经开始降落。   来的地方秋风萧瑟,初冬的寒意已经悄然降临,这里倒是还绿盈盈一片,像是春天不会结束,草木没有枯荣。   商南淮这一路都赶得火烧火燎,什么都没带就直奔机场,连行李都没费力气安检托运,幸好护照签证都有工作室常年续着,不然过海关说不定要费大周章。   可真到了地方,站在温暖明亮的阳光底下,那种茫然却毫无预兆地到达顶峰。   助理换了外汇,气喘吁吁赶过来:“商老师……”   “我去附近绕绕,看看景。”商南淮给他留了些钱,剩下的接过来,“不用急着找我。”   助理愣了愣,有些无法理解,商南淮扔下还在录制的节目,大费周章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看风景。   但毕竟一切都是商南淮说了算,助理犹豫了下,还是点头:“您多注意安全……我刚听人说,这儿治安不是特别好,这两年出过好几次命案。”   风景的确不错,这地方临海,冬暖夏凉气候湿润,街道很干净。   但危险还是有的,听说流浪汉和街头抢劫的不少,有些只是盯上钱和随行物品的还好,有些就更危险。   商南淮随口应了一声,又拿出手机打开,翻了翻未读消息。   往外乱跑的小豹子是真会折腾人,这趟中间转了三次机,一口气不停地飞了一整天,身上都是僵的。   商南淮一天没看手机,再打开,外头几乎已经翻了天。   公司这时候知道替沈灼野申冤了,放出手术记录和心理咨询记录,要向邵千山追责到底,先被铺天盖地的骂声淹了个结实。   「老大知道骂老二了,你们俩谁也别骂谁,都该死知道吗?」   「终于发现摇钱树被砍了,心疼了,邵千山压榨沈灼野用沈灼野挣钱的时候,怎么没一个有动静?」   「都知道?都知道??」   「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重度焦虑心脏病不给放假,让上综艺,我说沈灼野最后那几档综艺怎么表现的这么烂。」   「差不多就行了,什么叫烂,不够折腾不够卖命就叫烂?他这个咖位本来就不该再参加综艺,被公司按着给新人吸血,这是把他当人用吗?」   「赞同,骂畜生骂人渣,别被这些人的逻辑洗脑了。不是有综艺故意折腾人,沈灼野被绑架着上了,就必须卖命,必须跳冰水给你们看着爽:)」   「他是演员,同期的戏表现得一点没差,说实话我都不敢想,这种状态怎么把角色演下来的。」   「大概就是因为有戏、有角色,能沉浸在戏里缓一缓,日子还没那么难熬吧。」   「怎么缓啊?那几个角色最后都死得可惨了……」   ……   商南淮找了个咖啡馆,坐下刷手机。   他实名挑事,给所有痛骂人渣的评论点了赞,又查了查公司的股价,对暴跌的折线还算满意,退出界面。   沈灼野最后那几个角色,结局的确都惨得离谱,但难得的都是好人。   这事甚至挺不容易——姓邵的不当人,沈灼野十部戏里有七八部都是反派角色,成天在大荧幕上公然违法乱纪祸害苍生,这才有人开始调侃,管他叫“祸害”。   沈灼野演好人演得挺高兴,难得在那段时间里,还有什么值得他高兴的事,所以微博上又有了些互动。   比如沈灼野统计了自己的角色,进行计算,得出平均寿命以后,回复那条“祸害遗千年”的:好人可能不长命。   因为样本数量不足,沈灼野还严谨地加了个“可能”。   这条评论已经被留言的人自己删了,但截图有不少……因为公司放出来的病历记录,很多人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安:「是退圈了吧?」   「肯定是,现在医学那么发达,心脏病也能治啊。」   「是不是身体实在撑不住,激流勇退了?退得好,这么干就对了,好好歇歇。」   「对,不伺候了,我也忍忍……我发誓我五年不催沈灼野回来演戏。」   「五年是不是太长了?」   「别,别,他想几年就几年,你们别把人吓唬回去,彻底退圈不给演了。」   「有时间的去他微博留个言,把评论区清一清,也是怪了,以前看着满屏祸害怎么没这么闹心……」   「刚刷屏回来,没忍住,又看了一遍钢厂那部电影,真好看。」   「要不是《重聚首》,还不知道编剧设定无名混混有什么意思……怪不得之前的综艺里,他还说心境很像他自己,很有共鸣。」   「对,那个破综艺一群人嘻嘻哈哈,还玩“祸害”梗……讲真,沈灼野够礼貌了。」   「电影确实是好,可也挺让人担心的,他说哪段心境像,前半段还是中半段?」   「都有吧,就最后不一样,无名混混留下了,死在十七岁,他走出去了。」   「他走出去了吗?」   ……   这条评论下面是空白,刷了好几次都没有新评论,商南淮放下手机,抬头看了看触手可及的明媚暖阳。   这地方的阳光是真好,明亮到有点耀眼,把人晒得暖烘烘犯困。   不远处绿草如茵,商南淮坐在咖啡店的半旧木椅上,又刷了一会儿手机,发现节目组那边也暂停直播了一天。   这不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事,谁有心思直播,看客都无心再看些生硬尴尬的客套寒暄。   节目组没直播,但放出了编剧的创作思路,也放出完整的文字版访谈,放出了删减前的原剧本。   商南淮看过原剧本,他是主演,他当然看过,知道删掉的戏是什么内容。   删掉的那场戏,“无名混混”本该在临死前回家。   电影给的信息极端吝啬,沈灼野的所有戏都是外场,破败的钢厂、阴暗的街巷,呼啸得仿佛不会停下的风雪。   如果那段戏拍出来,观众跟着镜头,跟着重伤的“无名混混”一路蜿蜒的血迹回家,会发现他的家和主角的家是一个。   为什么是一个,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住在一个屋檐下却从没有对手戏……这些问题都留白,留给观众去发散猜测。   这其实是个很值得琢磨的结局,删掉它很可惜,连编剧也觉得可惜,但最后还是忍痛放弃。   「因为他不会回家。」编剧在文字版访谈里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会连累他待的地方。」   这个“连累”的含义很广,包括一个温馨、暖和的家,不该受这种“无妄之灾”——至少他认为这是无妄之灾。这么好的小房子,不适合做凶宅。   「他不会回家。」   「他发现自己活不久,就不会回家了。」 第67章   商南淮打开沈灼野的聊天框。   他对着手机坐了一阵, 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呢,是说那两个人渣兄弟有多惨,还是宋老师后悔了?   商南淮忍不住想, 沈灼野可能已经不在乎这些, 又或者无论在乎不在乎, 沈灼野已经知道了。   毕竟有些小豹子厉害过头了, 救了他又去帮宋季良, 没让他季良哥挨半个处分。   商南淮想了半天,还是闲聊:我来了个地方。   商南淮:[图片1/1]   商南淮:风景不错,阳光也挺好, 你这审美没得说,这地方就适合度假。   商南淮:真暖和, 我都不想回去了。   对面依旧无人回应,商南淮等了一阵,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后还是扔下手机。   他揉了两下脖颈, 枕着胳膊, 对着阳光下的草坪发呆。   沈灼野来过这地方吗?   路过,还是来买咖啡, 还是散步晒太阳?   应当不是买咖啡,沈灼野肯定喝够咖啡了, 这人熬到打晃的时候, 恨不得把咖啡豆当饭吃。   商南淮这些天一直在想……自己当初是有多迟钝、多愚蠢、多荒唐, 才没冲过去, 把沈灼野扯回家。   哪怕不回家。   他就该不要脸地缠着沈灼野, 沈灼野脾气那么好,肯定拿他没办法, 再无奈也只能任他缠着。   就一起来度个假,他硬要当沈灼野的朋友,沈灼野难道还有办法不承认?   他早就该跟着沈灼野来这,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说说话、聊聊天,一起出来散步,来咖啡店买两杯热牛奶。   这么好的天气,一个人多无聊。   商南淮当时其实是真想过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能放沈灼野一个人在这,待了两年。   ……   商南淮退出聊天框,重新看宋季良发过来的消息。   邵千山在看守所里折腾了两次,只不过在这种地方,基本没有寻短见成功的可能……这事也不意外,毕竟邵千山不会看不出,没有翻盘的可能了,局面越往后只会越糟糕。   陈流倒是赖活着,时而装疯时而真疯,不知道是不是心怀侥幸,觉得这样能脱罪。   可惜邵千山没给他留退路,特地留了证据,证明他买凶时候是清醒的,没有任何精神类疾病。   知道了这件事,陈流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崩塌,一口气卖了邵千山不少料。   这两兄弟狗咬狗抵死不放,公司股价跳水跳得刺激,那些高层更恨透了邵千山,不论为报复还是杀鸡儆猴,都会整得邵千山这辈子再爬不起来。   对姓邵的来说,这比杀了他还绝望,但他还找不成死,案情已经正式提起公诉,几个狱警轮流盯着他。   这两兄弟接下来能做的,也只有去吃牢饭,在冷冰冰的栏杆里被恐惧侵蚀,惶惶不可终日地等着报应那天了。   ……   消息里,宋季良还对商南淮简略提及,自己又和父亲吵了一架。   这一架吵得并不激烈。固执了大半辈子的中年人死死攥着装茶水的罐头瓶,有种色厉内荏到极点的不安惶然,仿佛说出的每句话都失了底气。   宋季良也不想吵,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诉父亲,小猫就是不会回来了。   不论如何都不会,不论托梦还是招魂——说这话的时候,宋季良被父亲掼了个巴掌,宋国栋不肯相信这件事。   宋国栋带沈灼野去检查过心脏,医生说没事,医生说问题不大,只要别再做剧烈运动,保证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坚持健康的生活作息,就跟正常人一样……   宋季良有很多话梗在喉咙里,又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脸上血色逐渐褪去的父亲。   有些话他不想说,但还是不得不提醒父亲,保温杯找不到很正常,它被扔了。   宋国栋亲手扔的,买来的当天就被扔了,一起被扔掉的还有沈灼野。   “我不是……”犟了大半辈子的父亲站不稳,吃力地解释,“我不是针对他,就算是你——”   宋季良知道:“就算是我,被人这么污蔑了,解释不清,您也会让我滚出去。”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只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东西,最开始的那个印象一旦成型,就死犟到绝不肯改。   宋季良:“可我是您亲儿子。”   “我敢回来,我还敢跟您对着吵,敢摔门就走,敢逼您承认您就是错了。”   宋季良说:“因为这是我的家,天经地义,这事您一个人说了不算。”   这话让宋国栋像是被重重砸了下,晃了晃,愣怔着站在原地。   宋季良拿起警服,他没办法再在这个家里多留,陪奶奶说了说话,就匆匆离开。   宋季良给商南淮发消息,说父亲还是不肯接受这件事,不肯相信小猫不会回来。   宋季良说,父亲偷着练道歉,练得结结巴巴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血压不稳差点进了医院。   不过有惊无险……医生说没有大碍,就是要保证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坚持健康的生活作息。   宋国栋扯着医生,从喉咙里吃力挤出追问,要不这么做会怎么样。   不是“不这么做”,说错了,他这张嘴有毛病,是“没法这么做”。   没法这么做,不得已的,要活着,要熬。   “那就毁了啊。”旁边的患者忍不住插话,“你这人,看着挺明事理的,活这么大年纪了,这么点道理都不明白?”   ……   宋季良去医院接他,宋国栋坐在台阶上,手撑着额头,肩膀颓然地塌进手肘,一动也不动。   父子两个一路无话,快到家的时候,宋季良才说:“要是……下辈子,再捡着小猫。”   这次的话没招来巴掌,副驾驶的中年人身影凝固成石刻,盯着窗外,因为这句话重重打了个颤。   “就别带他回来了。”宋季良说。   宋国栋盯着他,呼吸变得粗重,死咬着的牙关发抖:“……我能改,我知道错了。”   宋季良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小猫不该来他们家,如果沈灼野从没来过他们家,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说不定沈灼野最后会长成“无名混混”的样子,一点也不乖了,野性难驯,冰冷凛冽,沉默着蹲在钢架上抽烟。   说不定他做了警察,会跟沈灼野打交道,然后很快就发现,看起来超凶的小豹子其实正义感强到不行,根本没做过坏事,反而钳制着那群真混混。   说不定他们能做朋友——他们肯定能做朋友,沈灼野领半个编制,没事就帮忙抓贼,跑来警局跟他们一块儿吃盒饭。   宋季良想了无数种可能,哪一种都比现在好,他难得没跟父亲针锋相对,只是实话告诉父亲,如果那样,沈灼野也能活得很好。   不过他们家可能要差一些,宋国栋那个仓库,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得被那些混混洗劫,连偷带糟蹋东西,宋国栋这个体育队负责人逃不掉一个严重失职。   在那个年代,这也就基本等同于要自行引咎辞职。宋国栋的脾气,不可能咽下这口气,肯定要和那群混混不死不休。   那些败类祸害,要毁一个人、一个家的办法太多了……至少宋季良现在一定不是警察。   他们也多半不住在这,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变数,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岔路。   宋国栋在这些话里沉默着抽烟,呛人的烟雾填满车厢,他们就这么结束了这段对话,宋国栋恍惚着下车,并没回家。   宋国栋翻出当时的照片,去找了那个当初带头排挤沈灼野、向警方报警说沈灼野偷钱的老师,去找了节目组……总算学会后悔的固执中年人,四处寻找证据,唯一要做的,好像就只有替沈灼野澄清名誉。   但这些已经太晚,晚到什么都来不及。   宋季良坐在楼道口的台阶上,他还是想不出,那天沈灼野得多疼。   得疼成什么样,这么几节楼梯都爬不动,站也站不起来。   这问题不再有人能够回答,也不必再回答。   宋季良给商南淮发消息,拜托商南淮:带小猫走吧。   他相信商南淮能见到沈灼野。   有人飞了大半个地球,折腾颠沛得够呛,小猫心软成这样,不可能不管的。   现在的小猫还能不能吃东西、能不能玩?宋季良找了很多人打听,这其实不太符合纪律,他不该信这个。   但他忍不住,宋季良斟酌了很久,还是拜托商南淮,尽可能带小猫去玩玩,散散心,做点高兴的事。   要是能忘,就把以前的事都忘干净,别回头。   季良哥跟奶奶都好,奶奶听说小猫出国度假了,高兴得不行,叫小猫好好玩,一定要劳逸结合,玩够了再工作。   做点高兴的事,别再想过去,轻轻松松地玩。   玩累了就睡,好好睡一觉。   别回这个地方了。   /   商南淮放下手机,愣了一阵神。   他把剩下的咖啡喝干净,起身想付账,一摸口袋:“……”   这地方小偷确实多。   商南淮磨了磨牙,想给助理打电话,发现居然摸了个空,一时火冒三丈:“站住!”   带着帽衫的人手插在口袋里,鬼鬼祟祟往外走,察觉到丢了东西的人追上来,始终藏着的右手就顿了顿。   商南淮追上去,眼尖地看见一抹叫人心沉的金属反光,堪堪刹住想要后退,却还是晚了一步。   锋利的匕首瞬间就刺穿了他的外套,寒意几乎透体。商南淮暗骂一句倒霉,正盘算着要不要一挂彩见血就立刻躺下装死,肩膀已经被一只手扳住。   那只手将他向后扯开。   商南淮悬之又悬地避开了匕首,踉跄着撞到木质围栏,只看见拦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沈灼野这个人,可能天生就有这个本事,要把所有自不量力跟他较劲的人气死。   商南淮来这地方,是为了拐沈灼野跟他回家,俩人一起躺平一起玩,待在别墅里什么也不干谁也不伺候。   不是为了来看沈灼野在这单手捉贼、一招制敌,收回他叫人摸去的钱包手机,风衣下摆垂落,帅他一个跟头的。   咖啡馆的叫好、口哨跟“Chinese Kungfu”的欢呼声,眼看都快把房盖掀了。   商南淮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笑成了什么德行,恨不得龇牙,笑容一个劲地自己往外冒,迫不及待伸出手,一把就捉住这家伙不放。   “你跑哪去了?”商南淮用力抱住他,手臂几乎发抖,“长本事了啊沈灼野,两年不理我,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找不着你?”   沈灼野沉默了一阵,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商——”   “别说话。”商南淮打断,“你让我高兴一会儿。”   沈灼野安静下来,把手机和钱包还给他,任他抱着不撒手。   商南淮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打着颤呼出来。   ……他盯着沈灼野安静过头的颈侧,有某一瞬间的眼底红到充血,但随即就调整好表情,重新恢复原本的高兴神色。   “走,这儿人太多。”商南淮说,“我们出去说。”   沈灼野被他拢住肩膀,连揽带抱地弄出咖啡馆。   商南淮根本就是揽着他乱走,东拐西拐地躲开兴奋到要合照的人群,钻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商大影帝还挺入戏,把沈灼野放在墙角,一个人跑去巷子口放哨,相当警惕地查看外面的动静。   系统抱着好些碎片追上来:“宿主……”   庄忱说:“嘘。”   系统立刻消音,帮他扯胶条,把一路被风吹跑的碎片重新粘上,勉强拼凑完整。   之所以能在刚才现身,是因为这个世界能兑的见鬼权确实不少——毕竟这个世界上知道沈灼野、认识沈灼野的人实在很多。   想重新看见沈灼野的人很多,只要有这种想法,就能兑换见鬼权。量变引起质变,还够耍一次酷。   沈灼野要不是生病,对付这样的个把小毛贼,根本就轻松得很。   ……但归根结底,兑换见鬼权,只是改变观测状态,并不能影响意识本身即将消散的事实。   他们还能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今天大概是最后一天。   今天过完,沈灼野就走了。   商南淮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地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手,直到听见身后的轻微响动——他立刻换回表情:“你看我发的消息没有?”   “跟你说,我弄了个别墅。”   商南淮头也不回地把手亮出来,察觉到微凉的触感落上去,整个人才松了口气。   “特舒服,好玩,适合俩人一起住。”   商南淮握住那只手,力道控制得轻缓柔和到极点,他这辈子都没这么耐心地跟人牵过手:“……等回头,跟我回去玩玩?”   沈灼野被他领着,往他身边飘过来,看着商南淮塞过来的手机。   “电子合同。”商南淮指了指屏幕,“签个名就行了,立享特权,畅玩大别墅。”   沈灼野静静看着他,乌润的眼睛叫他有些喘不上气。   商南淮等了半天,不见他接手机,强撑的笑容几乎要垮下去,又深吸了口气:“签一个……就当哄我玩。”   商南淮实在说不出别的。   有些话卡在胸口,像块烙铁,滴下去的铁水在胃里翻绞,淌到哪个地方,哪里就滋滋冒烟。   商南淮尽力忽视这种感受,不去想沈灼野静到让人发疯的颈动脉,这些是以后的事,现在时间紧迫。   “签一个。”商南淮哄他,“你不想玩游戏机?我那全是,特好玩……”   沈灼野实话实说:“玩过了。”   商南淮愣了愣:“什么时候?”   沈灼野报了个日期和时间,商南淮算了算,心情有点复杂:“……这不是我被困飞机场,要饼干没饼干、要矿泉水没矿泉水,连个墨镜都没人给我那天吗?”   沈灼野戴上游戏赢来的发光墨镜,低头在风衣口袋里翻了翻,翻出一盒巧克力棒,分给他一根。   商南淮:“……”   他就算做鬼也得收拾这小豹子一顿。   沈灼野被他扑过来蹂躏,象征性挡了挡,发现无效就放弃,被商大影帝叼着巧克力棒按在怀里狂风暴雨地揉:“长本事了啊沈小猫!私闯民宅?你怎么知道这别墅是给你的,能掐会算?会读心?来来让我看看你这心……”   商南淮的动作忽然顿了下,力道松了松,看着沈灼野的手。   沈灼野整个人都被他按在怀里,画面几乎和梦境完全重合,包括这双黑净无声的眼睛,也包括无法忽略的苍白透明。   这不仅仅是个形容——大显身手耍酷那几分钟也就算了,要不是商影帝反应得快,冲上去把人揽住,咖啡馆的人也要发现端倪。   商南淮看着沈灼野,阳光穿透这个人的身影,沈灼野的瞳孔和睫毛尖都像是变成了金色的。   那只手按住风衣外套,拦住他要检查的手,微微摇头。   “商南淮。”沈灼野说,“你回家吧。”   商南淮想把这小豹子的嘴堵上,他非得想办法让沈灼野喵喵叫着跟他回家:“不走。”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你不跟我走,我多没面子?”商南淮不由分说,“你不走我就不走了。”   沈灼野看着他,微微侧了下头,阳光错开,瞳孔就恢复静水深潭似的漆黑。   沈灼野说:“我都——”   商南淮用力捂住他的嘴,他知道这人又要说“我都死了”,这话沈灼野说了好些遍了,他知道,他知道沈灼野……   “……木头脑袋。”商南淮低声说,“那又怎么样?再说,你就让刚才那人把我捅了,咱俩飘着作伴,不好吗?”   不好吗?   商南淮倒也不是寻死,他纯粹是无所谓,因为本来也没什么所谓,所以跟沈灼野一起做鬼也挺好。   毕竟活人都无聊,商南淮活了三十年,什么都无聊,就沈灼野一个人有意思,鲜明生动,灼烫得叫人挪不开眼。   商南淮低下头,抵着这木头猫的额头,轻轻碰了碰:“你知道我这人自私,没人捅我,我可就不陪你了。”   沈灼野原本也没想要他陪,看商大影帝一副没被捅还很遗憾的架势,想了一会儿,凭空变出一把匕首。   风变的匕首,能看不能摸,比剧组的伸缩道具匕首还不靠谱。   沈灼野一空气刀把他捅了,抬头。   “……”商南淮捂胸口:“啊。”   沈灼野抿了下嘴角,朗净空茫的黑眼睛里,在这会儿慢慢生出一点笑:“一天。”   商南淮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对“没人捅我,可就不陪你了”相当一板一眼的逆推照做。   商南淮张了张嘴,心软到说不出成句话,他必须得好好陪着这乖过头了的小豹子玩一天,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抱着沈灼野,哭这辈子最丢人的一次。   “好好,陪你一天。”商南淮柔声哄他,“一整天够不够?想去哪玩?”   沈灼野没想去哪玩,他很累了,累到再做什么都吃力,只是想睡觉。   商南淮愣了一会儿,连猜带蒙:“要不……你睡你的,我背你绕绕?”   反正沈灼野看起来也不怎么走得动了,他又没来过这附近,正好看看沈灼野都看了什么风景。   商南淮摸了摸他的头发:“行吗?还有没有指示?”   沈灼野:“走路小心,别再被捅了,疼。”   商南淮:“……”   他这人的确小肚鸡肠,有点想恼羞成怒,抱着怀里苍白到透明的人,却又愣了愣。   “很疼吗?”商南淮轻声问,“是什么……感觉,特别特别疼?”   沈灼野闭上眼睛。   “有点。”沈灼野说,“有一点吧。”   他说:“有点久,我记不清了。” 第68章   商南淮背着他闲逛。   沈灼野很安静, 伏在他背上不出声,感觉不出分量。   商南淮以为他睡着了,走出那条巷子, 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 划破的衣服居然已经被修复如初。   “这么厉害?”商南淮拍拍他的手背, “是不是怕我衣衫不整的, 回头叫人拍下来, 给你丢人?”   这人好话从不知道好好说,一句谢谢像能要了命。   沈灼野习惯了,闭着眼睛:“嗯。”   商南淮:“……”   时至今日, 商南淮终于痛心疾首察觉,和沈灼野斗嘴, 自己好像就没怎么赢过。   商南淮把他往背上托了托,让他趴得再舒服点:“在这待了多久,习惯吗?吃得怎么样?”   他没听见沈灼野的回答, 猜沈灼野这回大概是真睡着了, 就继续漫无目的乱逛。   说实话……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还真有点寂寞。   商南淮又一次跟一大家子人擦肩而过,大概是本地文化影响, 这地方少有单独出行的,要么全家、要么结伴, 再怎么也要养条狗。   商南淮忍不住问沈灼野:“没打算过养条狗?”   沈灼野应该挺擅长这个, 看仓库那两条大狼狗叫他养得很好, 聪明警惕、油光水滑, 听老校工说, 都平平安安活到了无病终老。   沈灼野睡了不知多久,被他用一个冰淇淋叫醒, 拿在手里慢慢吃:“养狗?”   “挺有意思吧?”商南淮想了想,“咱俩每天遛狗……在草坪上玩玩飞盘,给它洗澡。”   沈灼野没想过这个,他对这种生活的认知有限,猜测商南淮是看见了别人有狗,看着眼馋:“我有草坪。”   沈灼野说:“你看着它,别拆房子。”   小木头屋不禁折腾,要是养什么精力旺盛的犬种,几天估计就能拆得差不多了。   商南淮愣了几秒,低头笑了笑,吐了口气。   他在心里祝姓邵的被判个十年二十年,最好把牢底坐穿,否则只要敢出狱,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去废了这个人渣。   ……就是这事估计得排队,想废掉这玩意的人多了,一两年只怕轮不上。   “什么意思?”商南淮把沈灼野放在长椅上,转到他面前,扶着膝盖蹲下来,“我这人可见钱眼开,你这么说,我就当房子草坪都送我了。”   沈灼野捧着那个冰淇淋,咬一点在嘴里含着,等它慢慢化,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   商南淮实在忍不住摸他的头发,他确实这么做了,手落在沈灼野头顶的时候,就察觉到这小豹子有些生疏地打了个颤。   但这只是身体的反应,沈灼野的眼睛黑静,罕见的没立刻回答他的话,只是把一枚钥匙递给他。   商南淮问:“真送我了?”   沈灼野点了点头。   “行。”商南淮不跟他客气,接过来,“礼尚往来,你把合同签了。”   他摸出手机,点开电子签名区,几乎是抓着沈灼野的手,不由分说强行画押,龙飞凤舞签了名字。   沈灼野已经碰不到手机屏幕,明明就是这人自己趁乱签的——也不知道商南淮出于什么目的练习对家签名,模仿得几可乱真,其心相当可诛。   商南淮被他怀疑地盯着,莫名福至心灵懂了,气得肺疼:“我没伪造你签名照卖钱!”   沈灼野保持怀疑,姑且相信他:“办贷款也不行。”   ……不把小豹子揉成炸毛猫,他商南淮就不姓商。   商南淮摩拳擦掌动手,把这人锁在怀里一通乱揉,还不解气,又捏了两下耳朵。   沈灼野原本还任他折腾,后来发现发型变化得越来越过分,就抬手抵挡,立刻招来了更不客气的猛攻。   这片草坪允许野餐露营,也允许在上面躺着晒太阳。商南淮先不要形象,扯着沈灼野按进怀里,暂时结束战斗,把人护在胸口,对着蓝到如洗的天空大口喘气。   沈灼野尝试修复自己的发型,不算成功,只能暂时作罢,躺在勒着自己不肯放的手臂上。   做鬼大概也有回光返照,他这时候的身体反而凝实,没那么一碰就散架,被商南淮挡住透光的地方,在旁人看来几乎和常人无异。   “商南淮。”沈灼野说,“谢谢你,我玩得很高兴了。”   商南淮看着那双眼睛,他有那么几秒里说不出什么话,但随即就把手揽到这木头猫背后,用力抱了抱。   “这算什么玩,沈小猫,你这影帝怎么当的。”商南淮贴着他的耳朵,沈灼野不习惯这个距离,想要后退,却被他拉近,“我带你去痛痛快快玩,你不准说我。”   他都不敢去酒吧,这地方风景好、悠闲又临海,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胡乱绕着散步算什么玩。   沈灼野被他箍着,其实也并非动弹不得,要想把身体变得不能被碰到,说实话很容易。   但商南淮心跳得激烈,手臂绷得坚硬如铁,全然不像面上表现出来的潇洒放纵、满不在乎,背地里把牙关咬得死紧,几乎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所以沈灼野安静了一阵,还是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借着抱沈灼野起身的机会,商南淮低头碰了碰那些透明的头发,它们融化在阳光里,是比想象中更柔软温暖的触感。   这样的感受将他持续剖开,商南淮拖着沈灼野去玩,去酒吧里喝冰水,去餐厅拉小提琴,去海边挑衅信天翁,一直到落日的余晖把天边染成血红。   沈灼野坐在餐厅的角落,商南淮向乐手借了把小提琴,使出浑身解数,一首克莱斯勒的《爱之忧伤》拉得喜气洋洋炫技到飞起,被古板严肃的白头发中提琴手拿眼睛杀了好几分钟。   还了小提琴,商南淮拉起沈灼野就跑:“怎么了,不就是风格不一样……你说他会不会拿琴弓砸我?”   沈灼野坐在角落,已经替他暗中把蠢蠢欲动的琴弓按住了好几次,眼睛里慢慢透出一点笑,摇了摇头。   他察觉到商南淮停住脚步,就跟着落回地上:“不跑了?”   商南淮愣怔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揉着头发低头笑了下,伸手揽过沈灼野,圈在胸前静静抱着。   “回家?”商南淮轻声问,“家里缺不缺什么东西?我带点回去?”   不演戏的时候,沈灼野可能是头一回,听见有人跟自己说这种话。   演戏的时候可能也是。   沈灼野就没这个运气,好像总接不到其乐融融、温馨美满的角色……可能是因为文艺片愿意找他,这种片子里原本就少有过得好的人,也可能是会挑人的导演,知道这木头猫演不出来。   沈大影帝当然也有演不出来的角色,就比如现在,商南淮其实知道,沈灼野在想办法哄自己。   哄自己别纠结在一个空房子、一条拒绝了解的死讯、甚至可能是不久之后要看见的一座墓碑上。   可这会儿沈灼野不知道要怎么做了,沈灼野活到这么大,没人教过他这话怎么答。   “你就说。”商南淮轻声说,“带点菜和肉,晚上回家吃火锅,再买点零食饮料,回去一起打游戏。”   沈灼野张了张口,发现说不出声音,他有些困惑,反复练习,抬头看商南淮。   商南淮握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教他:“晚上,回家,吃火锅。”   沈灼野还是说不成,这么愣愣站了一阵,摇了摇头,飘向相反的方向,带商南淮去墓园。   商南淮看见那个标志,脚底下就长了根:“今天不去,小豹子,听话,我们今天不死……”   商南淮不知道自己怎么成功说出这个字,他的舌根像是忽然尝着了这世上最苦的东西,剧烈的麻木连喉咙也一起麻痹。   他被沈灼野拽着手臂,被这双乌黑的眼睛看着,胸口像被什么格外尖锐的利器胡乱捅了不知多少下,捅得乱七八糟以后,再塞进去一堆碎石子,随便缝上。   商南淮伸手遮住沈灼野的眼睛,自欺欺人地不去看它。   “我知道。”商南淮说,“我知道,沈灼野,你是不是很难受……”   沈灼野在他手下微微摇头。   商南淮沉默良久,转身要去当地的警局,他看见了路标指引的方向,可才走出不远,就被沈灼野拦下。   商南淮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像个疯子似的来回踱步、拼命发抖,他快要被某种情绪涨破,可他现在不能回去,弄死一些早就该死的人渣。   沈灼野走过来,又或者是飘的,他没法自欺欺人地不去看了……商南淮控制不住地替他挡风,怕这个影子就这么让不长眼的风吹散。   “商南淮。”沈灼野看着他,慢慢地说,“我想……”   他的吐字滞涩,说几个字,就被这具身体里的心脏打断:“我想邀请你……回家。”   沈灼野逐字发音,认真得像只刚学会说话的猫:“我家有秋千,请你坐。”   商南淮一动不动地站着。   这世上可能没什么事、没什么体验,能比这一秒更叫他无法呼吸……他发誓要在这木头猫上当心软的时候大声嘲笑、叫沈灼野喵喵叫,可真有这个机会,他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商南淮甚至没法看清楚这双眼睛,沈灼野的眼睛,这里面有见鬼的亮光、不安和孩子气,大概没什么能更让他想亲手掐死自己了。   ……早干什么去了,早干什么去了?   商南淮让笑容出现在自己的脸上,揉做了猫的沈影帝的脑袋:“什么叫邀请我回家,钥匙不都给我了吗?”   早干什么去了?早干什么去了?   说着他拿出钥匙,在沈灼野面前晃了晃,相当得意:“明明是我带你回家,沈小猫,喵一个——”   沈灼野的黑眼睛轻轻弯了下:“是仓库钥匙。”   很小的一个仓库,用来放农具和木工活的工具。   硬要挤下一个人在里面,用来在今晚留宿的话,用衣架挂在墙上,站着睡也不是不行。   商南淮:“……”   商南淮:“??”   “你就拿这个骗我合同!?”商大影帝痛心疾首,“我别墅都送你了!我替你签的名!你这人怎么——”   他剩下的话都被忘在脑后,盯着那双眼睛里的笑,看着好像没叫风霜留下一点痕迹的沈灼野。   商南淮把这个人抱进怀里。   “你赢了。”商南淮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沈灼野的额头,他不管这木头猫有什么意见,要不是沈灼野咬不到,他还要咬这看似老实的狡猾猫一口。   “我本来想把你绑架回家。”商南淮把沈灼野背到背上,一边走一边说,“每天逼着你打游戏,看电影,吃零食,跟我一起偷懒不干活。”   沈灼野说:“我都是鬼了。”   “是鬼有什么不行?”商南淮语气如常,“耽误打游戏了还是耽误看电影了?对了,你用不用吸阳气?”   沈灼野伏在他背上,微微摇头。   商南淮有点遗憾:“行吧……你真该多看看电影,人家电影里的鬼都吸阳气,还闹鬼吓唬人。”   沈灼野:“我闹了。”   商南淮有点错愕:“什么时候?!”   沈灼野:“……”   “……”商南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木箱和戒烟糖都被没收,赶紧识相道歉:“对对,闹了——闹得太凶了,吓得我脑子有点不好用,差点失忆。”   商南淮语气笃定:“想起来了,吓坏我了,好几天睡不着。”   小豹子很好哄,这就把小木箱还给他,戒烟糖扣下:“过期了。”   “还有保质期?!”商南淮没考虑到这个问题,摸了摸鼻梁,“完了,我还给你季良哥一颗。”   沈灼野微微飘起来,低着头看他。   商南淮眼疾手快把人拽回背上:“等回国,回过就去找他要,要回来。”   商南淮问:“跟我回国吗?”   沈灼野没回答,商南淮差不多就知道了答案,点了点头:“待不久了?什么时候走?”   沈灼野也不清楚,大概是待到不小心睡着之前。   商南淮后悔:“刚才就该给你灌杯咖啡。”   沈灼野轻轻笑了下,商南淮也就露出点笑,把他稳稳当当往背上托了托——他的手稳得自己都惊讶,要是早有这份演技,说实话未必会叫沈灼野压得这么惨。   有什么东西把他慢慢剖得分崩离析,商南淮无视这种感受,背着沈灼野回家。   这地方也不算大,按着沈灼野指的路,商南淮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那幢带草坪的小房子。   商南淮有点惊讶:“谁剪的草坪?”   他还以为这里得是一片荒草,都做好准备跋涉进去找路了,没想到居然是相当整齐的草坪,在晚风里柔和得刚好。   “我。”沈灼野,“今天闹鬼剪的。”   商南淮:“……啊。”   商南淮猜测这时候应该被震慑,他看见了秋千,快步过去,把沈灼野放在上面:“厉害。”   沈灼野坐在秋千上,被他轻轻一推就跟着晃,乌黑的眼睛垂着,看起来对这个反应还算满意,收回了准备绊倒商南淮的一点鬼气。   商南淮挺不客气,挤进秋千里跟他一起晃悠,还觉得不够,索性把人揽在肩膀上。   “真不错。”商南淮说,“你这地方真不错,换我也不舍得走,住这儿多好。”   沈灼野点了点头:“送你。”   商南淮这回长了记性,提前警惕:“又有什么圈套?”   这回没有圈套,沈灼野把另一把钥匙也交给他:“你今晚睡这里,以后有家人朋友来,也可以在这暂住。”   沈灼野认真想了一阵:“戒烟奖励。”   商南淮觉得自己是活该,或许是罪有应得,或许是死有余辜,但沈灼野这么冷静,他总不能抱着这人哭死在这丢人:“占我便宜啊沈小猫,你比我小吧?”   要给奖励也是他给沈灼野,沈灼野给他什么奖励?   “是要我帮你装神弄鬼,是不是?”商南淮猜出他的心思,“等回头,万一你季良哥来找你,让他以为你还在?”   宋季良早晚是会来一趟的,哪怕是为了调查买凶案的受害者真实死因……也许还有什么别的人,但商南淮自私地不想提。   他自私地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让更多和那座小城有关的事,打扰好不容易要自由了的沈灼野。   所以当沈灼野点头后,商南淮就立刻换了个话题:“想不想打游戏?”   沈灼野抬头:“我不会。”   “怕什么。”商南淮撸袖子,“我教你,玩口袋妖怪吧?你这草坪适合扔精灵球。”   他带了沈灼野那个游戏机过来,强行拉着沈灼野开了对战模式,这小豹子其实学什么都快,商南淮没威风两盘就被压制,输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没第二个人让商大影帝受过这种委屈,商南淮被他激起了胜负欲,抄起手柄鏖战。   游戏机的画面是真的不大,沈灼野被他抓回怀里,紧紧揽着,保证两个人都能看得清。   他们两个就这么坐在秋千上,肩膀挨着肩膀,头碰着头打游戏。   也不着急回家,也不着急吃晚饭。   好像这才是本来该有的样子,不是伤痕累累、不是精疲力竭,不疼也不难受。   沈灼野做了手术,手术不成功,想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静休养,商南淮就不要脸地缠着他蹭了张票。   然后就硬挤进沈灼野的生活……买菜买肉回来煮养生火锅,囤一堆零食。   他喝饮料,沈灼野喝参茶。   这秋千看着不是外国手艺,像沈灼野自己做的,商南淮还能给他拿工具,帮忙捆绳子。   商南淮还能按着他休息,睡觉,没事少出门。   睡够了再把人拖出来吹风。   吹风,晃秋千,打游戏。   好像这才是一生,哪怕这一生短暂,哪怕是一两年,哪怕十几天。   ……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商南淮还在边打游戏边聊天,他察觉到沈灼野的回应越来越少,所以他多说。   “我就该也弄个精灵球。”商南淮说,“把你捉走,带回家养。”   他说:“你不知道,沈灼野,我真想带你回家……”   他听见身边的人叫了他一声,立刻答应,抬头的时候却怔住,因为身边早就已经什么都没有。   秋千一侧的空木板上,放着两把光秃秃的钥匙。   太阳彻底落尽,风把树上的露水掀了他一身。也可能不是露水,傍晚还晴朗的天气毫无征召地下起了雨,浇得透心凉。   商南淮脸上发痒,摸了一把,他这会儿不知道该抱谁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站着还是坐着。   商南淮抓起那两把钥匙,分出仓库的收好,用另一把钥匙开门,钻进小木屋。   商南淮扶着被风吹晃的门:“快进来,这雨太大了。”   他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被谁听见、有没有被谁答应,风卷着雨进来,把门口也淋得湿透。   “我给你煮火锅。”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今晚吃火锅。”   “沈小猫。”商南淮说,“别哭啊,到家了。” 第69章 第四世界完   商南淮留下待了些天。   他也不清楚“待了些天”是多久, 可能是几天,也可能是个把月……就像他也不怎么能想起,那一宿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商南淮有印象, 他跑出去买菜买肉, 跑遍了所有还没关门的超市, 回去煮火锅的时候, 雨还不小。   这地方的食材买不全, 很多东西不怎么合胃口,但热腾腾煮成一锅,卖相也不差。   商南淮还买了饮料、零食, 买了酒跟牛奶。   这次他挺小心,没再叫什么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盯上, 平安地顺利到了家,翻出几只杯子洗干净。   沈灼野这儿住着很舒服。   暴雨里的木屋就有种与世隔绝的安静,商南淮站在窗前, 看沿着玻璃淌下来的汩汩水流, 盘算着等天亮就给沈灼野那个秋千弄把伞。   大号沙滩伞, 挡雨挡太阳那种——这地方晴时曝晒雨时湿冷,秋千的木头万一裂了怎么办。   商南淮给沈灼野倒了牛奶, 自己把那些酒打开,喝水一样喝了几瓶, 絮絮叨叨对着火锅说了不少话。   沈灼野不让他喝酒以后, 商南淮已经两年多没沾过这东西了, 酒量掉得明显。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以后头疼到炸裂, 在明亮到刺眼的阳光里奄奄一息,愁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惜没有对家来嘲笑他, 那杯牛奶没动,火锅里捡出来晾着的菜和肉也还是原样。   商南淮以为自己会对这个结果有什么反应,但真到这时,居然出奇地平静。   那些仿佛塞进他胸膛里、乱七八糟缝合进去的石头,就那么硬邦邦嵌着。   除了某一下动作太大、太猝不及防的时候,会被硌得锥心地疼上那么一会儿……绝大多数时候,甚至没多少感觉,好像它们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第二天,商南淮找了个时间,摸索着去当地办理了房产过户。   这地方的行政流程没那么规矩,商南淮重复到第三遍“我知道户主已经死了”,就彻底失去耐心,砸下一摞钱,把这房子彻底弄到了手。   商南淮把助理打发回国,所有事一概不管,没电的手机扔到床头,用小木屋里那个相当老旧的电视看沈灼野的电影录像带,就这么替沈灼野看了一段时间的家。   反正除了《重聚首》,他本来也什么工作都没接。宋季良那儿打过招呼,工作室吃他过去的老本,也能自己养自己一段时间。   助理甚至还收了个不小的红包,唯一的工作就是定期去打扫沈灼野那个公寓,别落灰,给仙人掌浇水。   商南淮窝在沈灼野家打游戏,忍不住对这只做了甩手掌柜的木头猫抱怨:“你看看,害我不浅。”   都是让沈灼野拐的,放在过去,他什么时候有耐心考虑这么多。   商南淮问:“真不能让我欺负欺负你,解解气?”   一个人没法打对战,只能打人机,商南淮打了一宿,快被气死了。   他就想不明白,自己这是倒霉到什么地步,人机连输十局,连一只小豹子都揉不着?   ……   系统追着商南淮操控的角色,连续十次把商南淮打到只剩一条残血,迟疑着恻隐:“宿主……”   庄忱把精灵球扔出去,相当冷酷的黄皮耗子放出十万伏特,把商影帝电到恼羞成怒,抄起手柄彻夜鏖战,一口气再打三十盘。   沈灼野已经彻底不在这个世界上,连鬼魂也完全消散。他们之所以还留了些数据,以第三视角旁观,只是因为一点执念。   说是“执念”也太严重,主要还是庄忱稍微有点强迫症,想把墓碑上的名字改成对的。   但商南淮偏偏不去墓园……哪怕这地方实在不大,这些天已经叫他绕了个遍,每回走到墓园前,商南淮还是要远远绕个圈,回沈灼野家。   “反正你肯定不在那,对吧?”商南淮说,“那破地方,又冷清又没意思,你家这么近,回家多好。”   商南淮边打游戏边絮叨:“我这人就这样,这毛病改不了,干什么都拖延,我跟你说,后悔死我了……欸!”   商大影帝一时不慎,又输一盘,气到跑出去推秋千。   秋千上放了个小瓷猫,是流浪手艺人卖的手工制品,脖子上有漂亮的丝带,系着小铃铛。   商南淮看着挺好看,买了一只回来,又弄了点透明树脂,粘在秋千的木板上。   这算是打游戏、看电影之外的第三个消遣,商南淮坐在草坪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秋千,听铃铛叮叮当当响。   这样的日子过到下一场阴雨绵绵。   商南淮被敲门声叫醒,看见宋季良和同事站在门外,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扯了个笑:“……请进。”   他还以为……算了。   商南淮不想没用的事,按着答应沈灼野的,一边配合调查,一边装神弄鬼吓唬了几回他季良哥。   调查也只不过是例行公事,毕竟国内的案情还在审理,不可能对受害者就这么不闻不问……不论买凶和沈灼野的死亡是不是直接相关,都有必要来确认。   “理解。”商南淮点了点头,他有点惊讶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才过了一个星期?”   配合陈述情况的时候,商南淮看见时间,才发现他原来只在这窝了一个星期……甚至还差多半天。   他还以为过去半年了。   怎么才一个星期。   宋季良停下穿衣服的手:“你不知道?”   “没注意。”商南淮刚给手机充上电,叮叮咚咚的消息提示音响成一片,“谁度假还看日子……”   找他的人还不少……商南淮其实没想到,发来最多消息的,居然是他们那部电影的编剧。   编剧:小沈究竟怎么了?   编剧问他:身体问题严不严重,心理状况怎么样?   编剧:如果有条件,让我见见他,我有歉要向他道。   编剧:当初在剧组的时候,我没能认出他,以为他是要攀交情套近乎,就没有多想。   编剧给商南淮发消息:如果我知道是他,就不会这样设计这个角色,我会改动结局,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个结局的隐喻色彩太浓烈,又因为过于含蓄,能看懂的普通观众并不多,时隔这么多年,真正的解读才彻底流传开。   如果能早点认出沈灼野……就算电影出于艺术角度,能改动的部分有限,编剧也会多拉着他谈心。   十七岁的沈灼野长着一副刺头样,内里乖得不行。只要稍微拍拍肩膀,哪怕有人拉着他坐下来,跟他好好说两句话,他都能立刻听进去。   编剧:这部电影给他添了麻烦,很多人其实无法看透角色的本质,也没有分辨角色和演员的能力。   编剧:恶人推波助澜,他被放在火上烤。我没有考虑到这些后续影响,没有对他负责。   编剧无法释怀这件事:我以他为原型写了这个角色,却把他留在了钢厂,他救了我,我没能救他。   商南淮看了半晌,替沈灼野敲这木头猫多半会说的回复过去:这怎么是您的责任?   商南淮:他很感谢您,请您放心。   编剧立刻有了回复:怎么能帮到他?我看了他后来的作品单,悲情压抑居多,欢快幸福类角色寥寥,这样会伤人心志,不是好事。   编剧反复考虑,也请教了《重聚首》节目组有关舆论的知识,又去问过心理医生:有个剧本,好角色、好结局,他是否愿意尝试?   商南淮这次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回复,看了剧本梗概,有点哑然:同性题材?   同性题材,非现实向,好结局,这可不像是奔着拿奖去的。   编剧交出这么一部作品,哪怕只是挂名,以如今的舆论环境,都要被嘲蹭热度、晚节不保。   编剧并不在意:总得有几件这种事。   总有些时候,交出一部作品,不是为了拿奖。   编剧:我知道你自己有工作室,如果你愿意陪他尝试,这本子送给你。   商南淮扯扯嘴角,避重就轻,把锅往自己脑袋上扣:我最近状态不好,您这剧本我代入不了,不一定能演出感觉……   编剧错愕:你不是喜欢他?   ……   商南淮拿着手机,对这条消息愣了半天。   宋季良送同事出门,又折回来,看见他异常苍白的脸色,被吓了一跳:“小猫怎么了?”   他们两个都清楚这问的是什么。   商南淮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该怎么笑,揉揉脖颈:“没怎么啊,我们俩昨晚还打游戏。”   “你弟弟太狠了,连赢我四十盘,把我打懵了……”商南淮想起来,“对了,戒烟糖呢?没吃吧?”   宋季良盯着他,沉默片刻才摇摇头。   “过期了,沈小猫让没收。”商南淮心安理得,“上交吧,宋警官。”   商南淮拿沈灼野的签名照跟他换。   宋季良肩背绷了下,把手探进口袋,隔了一阵才拿出来,把那颗糖放在桌上。   商南淮摸了摸那颗糖,有点恍惚地站了一会儿,被宋季良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我先……不去了。”   宋季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警局。   商南淮无意识攥紧了桌角,那个惯偷手里的匕首只不过是划破了他的衣服,一点皮都没破,可那地方现在却开始漏风。   不疼,就只是凉飕飕的漏风,像是直接捅透了腔子,寒气进肺,再沿着血管淌遍全身。   宋季良点了点头,没多说,离开小木屋。   商南淮对着手机,一动不动又站了一阵,给编剧回了几条消息,又打开《重聚首》节目组给他开的那个直播间。   直播其实已经停了几天,背后的压力跟沈灼野跟商南淮的老东家脱不了干系,但堵不如疏,越是这样不择手段,网友的反弹越厉害。   节目组当然不在乎——对他们来说,哪怕只是播了短短几天,引爆的流量也远超平平安安做完一整档节目。   商南淮就更不在乎,他用不着卖公司的面子,挂了个“只聊沈灼野”的直播间,没过半小时,观看人数已经飚得飞起。   「别光聊沈灼野。」弹幕池追着问,「给我们看看行不行?商老师,你们俩到底跑哪去了?」   「等辟谣等得嘴都起泡了,总算等到直播,我要截屏留念。」   「商老师,您知不知道最近的谣言?」   商南淮当然知道,这事不可能彻底封锁,本地人知道的比外地人多,加上闹成这样沈灼野都不出面,已经引起不少怀疑。   商南淮跳过了这几条,捡了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有一搭没一搭聊沈灼野的八卦。   他越不聊,弹幕越着急追问,到最后几乎吵起来——有些人怀疑这是炒作,怀疑沈灼野就是藏起来了,剩下的人快要被气疯:   「你用这种事炒作!?给你炒一个你要不要?!?」   「有些人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冷静,特别理智?当初全网骂沈灼野的时候,也是你们说,骂得越多对他越好吧?这到底是什么歪理?」   「两码事,胜不骄败不馁,适当泼一泼冷水,是有好处。」   「做错事立正挨骂,天经地义,没有问题。沈灼野做错什么了?」   「为什么要泼一个从没做错过事的好人冷水?」   「为什么要泼一个好人冷水?」   「为什么要泼一个好人冷水?」   满屏的质问里,原本振振有词的人哑口无言。尤有人余怒未消,半点不给面子地捅穿遮羞布:「省省吧,你们不就是因为他好骂。」   因为沈灼野没人护着,因为沈灼野对外的形象就是“混混”、“祸害”,因为沈灼野那个微博,好像什么恶意都能装下。   就是有些人,恶意在先、借口在后,先找能发泄针对的目标,然后才找借口找理由,扯着大旗掩盖自己的暴行。   「两年前那事,叫人渣蒙蔽了,冲错了人,就好好道歉,道歉不丢人。」   「对无辜的人施暴才丢人。」   「死不认账,还要找借口,死鸭子嘴硬才丢人。」   「都别吵了,商老师,能不能问问沈灼野,愿不愿意回来?我们把微博弄好了。」   「对对对,我们把微博弄好了,垃圾评论都举报了,现在特别好。」   「还有那些视频剪辑里的伪科普帖,好多人都在解释,删的删举报的举报,新的澄清帖也发了。」   「退圈也不要紧啊!回来看看就行,聊聊天也行。」   「商老师,你们是不是在一块儿?能不能劝沈老师出个镜?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说扎心的话了,我们就是看别人说,以为跟着好玩……」   「要是还生气,就骂我们,骂回来,我们躺平挨骂。」   「以后我们当自来水,有人黑他我们就帮忙解释,不让他受委屈了。」   「能不能帮我们跟他说?我们喜欢他。真喜欢,没骗人,这回不是恶作剧逗他。」   「以前不懂事,真的知道错了。」   「实在不想出镜也没事,报个平安就行,就报个平安,要不您跟他说,好人长命,好人长命百岁。」   ……   “我也想说。”   商南淮看见那条评论:“我琢磨两三年了,一直想跟他说。”   不止两年,沈灼野去做手术之前,商南淮其实就想开工作室。   为什么不说呢?   为什么总觉得有时间、有以后,犯点错不要紧,以后改就行了,错过什么不要紧,以后找回来就行了。   商南淮找不到答案,或许也没有答案,像他这种人,就得狠狠栽一跟头,才能长记性。   可他不想这个跟头的代价是沈灼野啊。   商南淮靠在窗户边,他其实依然有些相当恶劣的想法……像他这种人就是这样,自己不好受了,自然不想让别人好受。   可事关沈灼野,商南淮不敢做得过头,他只能尽量简洁、尽量不加任何修饰地把话说出来:“工作室……近期会发讣告。”   直播间里的评论似乎暂时静止了几秒钟。   有那么几秒,没有任何新增评论,然后有评论铺天盖地,更多的人涌进来,追问的、难以置信的、错愕愣神的……商南淮看见不少人在慌乱地找沈灼野:「什么意思……什么讣告??」   不少人在慌乱地找沈灼野。   或许也包括他,当然也包括他。   但找不到了,找不到沈灼野,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这个人。   当然有很多事可做,可以道歉、可以忏悔,可以认错并且试图弥补……但也得明白,这些本人都不会知道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这么个人了,不会有一把干净灼烫的火,挣扎着闯过暴雨荆棘,燎原似的在田野上烧。   火就是这样,灭了就是灭了。   你捧着一把灰,也没法求他再烫一烫,来年春草绿,那不是他。   商南淮关掉直播间。   他得去当地警局支援一下宋队,宋季良他们的工作进展不太顺。   宋队从国内来,还不知道这地方懒政相当严重,什么都得想办法打点,想看证物跟当时的尸检记录也一样。   商南淮穿上衣服出门,把小木头房子反锁好。   他已经差不多摸清这地方的规矩,用了点办法就让当地警局变得异常配合,提供了异国警方需要的东西,还派人跑腿,把他们带到了墓园。   “刻错了——错了吗?”陪他们来的警员连英语也说不顺,仔细对照了半天墓碑,有点吃力地蹦单词,“抱歉,他,这里,没有认识的人……”   沈灼野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没有人会留意到一方印错的墓碑。   宋季良盯着尸检报告,攥瘪了一包抽空的烟,他发现商南淮的脸色不对,伸手扶了一把:“没事吧?”   商南淮摇了摇头,蹲下来,摸了摸那个名字。   他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它们像是融化了,那些石头轰隆隆倾泻出来。   “……一个星期。”商南淮说。   宋季良皱紧眉,他盯着商南淮,低声问:“什么?”   一个星期。   七天。   商南淮给房产过户的时候,看见了小房子上一次的过户时间,那个时间离沈灼野的死亡日期,也只有七天。   一个星期够干什么?打打游戏,看看电影,商南淮想起,沈灼野那时候还不会打游戏。   沈灼野可能也不想看电影。   况且这七天并不自由,是倒计时里嘀嗒作响的七天,当地警方保存的那些医疗报告,明确描述了那颗心脏破败的程度。   “怎么办。”商南淮低声说,“他什么都没玩成。”   宋季良在沉默里理解了这句话。   错误的墓碑被移除销毁,墓穴也被重新开启。   不等当地的墓园负责人询问,商南淮就提出要把骨灰带走……他等着宋季良阻拦,但后者只是沉默抽烟,仿佛一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商南淮这么做有缘故,他本来想解释,他跟沈灼野吹牛皮,要在别墅里给沈小猫种棵树。   种棵小枫树,到了秋天,一树火红,准保漂亮精神。   商南淮把这事忘了几天……这段记忆在他脑子里空白了几天,到现在才复苏。   和记忆一起复苏的,还有他从没体会过的感受。他的脸很痒,摸了下才发现是湿的,他找不到自己的身体,头晕得厉害,有种麻木的胀痛让他以为这个世界不存在。   ……他们在秋千上聊到这件事。   聊这事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沈灼野弄出一点鬼气,替他挡着。   他没发现,他在盯着游戏发抖。   沈灼野对这个建议很感兴趣,但对商影帝的实力保持怀疑:“你能养活吗?”   商南淮恼羞成怒:“什么话?”   沈灼野实话告诉他:“你买的那盆仙人掌是假的。”   商南淮三十年来的人生自信,差不多毁在了这么个惨绝人寰的噩耗里。   他看见这狡猾猫藏在眼睛里的一点笑。   “种吧。”沈灼野说,他的身影变淡,声音也变轻,“带我一块儿种,我帮你养。”   沈灼野说:“要是能养活……”   “要是能养活,商南淮。”沈灼野说,“就回家吧,继续演戏,当大明星。”   沈灼野骗他:“我看过你的电影,演得很好,退圈可惜了。”   商南淮对这种虚情假意的恭维嗤之以鼻,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电影是什么德行,雕琢匠气,比沈灼野的差着一个档次:“少来,你看过我哪部?”   沈灼野:“……”   商南淮自取其辱,恼羞成怒翻倍,想要把这人揉到怀里抱住,却抱了个空。   沈灼野已经没法被抱住了,但大概是当时商大影帝的表情太难看、太丢人了……所以那个永远好心肠的小豹子,还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回家吧。”沈灼野说,“商南淮,你有家,别流浪。”   “你家的游戏很好玩。”   沈灼野骗他。   沈灼野骗他:“我跟你回家。” 第70章 番外:平行世界   商南淮后来还是接了编剧的本子。   剧本修改过, 说实话颇为险恶,商南淮拿着之后愣了好半天,对着编剧身心敬服:“您真是……”   ……真是知道怎么扎心。   这话没能被顺利地说出来, 商南淮把手收进口袋, 慢慢把玩着那颗戒烟糖。   回国后, 商南淮发现, 他终于理解了沈灼野的很多感受。   比如有时候会忽然说不出话, 比如那种不知道该去哪的极端茫然。   但商南淮这性格,就有个比沈灼野强的好处——他不要脸,商南淮敢理直气壮赖在沈灼野那个公寓不走, 几天几夜不出门;敢整宿不睡觉,跑去别墅对着那棵小枫树神神叨叨……求它千万别死。   商南淮这人, 十分不擅长养植物,除了塑料仙人掌,没有任何花草树木在他手里绿得超过半个月。   幸好小枫树长得不错, 或许是沈灼野有这本事, 这棵树在别墅院子里扎根活了下来, 还长得神气漂亮。   夏天绿意葱葱,到了秋天就变成一树火红。   “还得是你来。”商南淮弄了点饮料跟零食, 去找那棵灼灼火焰似的小红枫说话,“我就不信了……明年我去种颗狗尾巴草, 你看活不活。”   商南淮找了块干净地方, 坐在树底下, 给枫叶按好看程度排序。   他其实还带了瓶酒……戒酒这事到底不太成功, 不过这也不算说话不算话。   毕竟沈灼野是让他至少戒一样, 他戒烟戒得成功,现在还替沈灼野游说他季良哥戒烟。   ……   刚回国那段时间, 商南淮出过几次状况。   比如说话的时候忽然晃神,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幻觉,不过都不严重。后来配合用药,也就看不见了。   也有那么几次,商南淮翻来覆去睡不着,买张机票杀去那座小城,谁也不告诉,直奔修车厂旧址,在沈灼野那个房子里躺着。   工作室一开始没考虑到这条路线,找他找疯了,甚至报了警。   宋季良把门弄开,把他用力晃起来的时候,商南淮刚酝酿出一个星期以来的头一点睡意,刚睡着五分钟:“……”   “……”宋季良想差了,黑着脸送走被拖来的医生和法医。   “不至于。”商南淮给宋队分了罐啤酒,“我死了,又不能换沈灼野活过来。”   这么点事,商南淮还是能考虑清楚的。   商南淮想不太明白,为什么身边人这么紧张他——他也就是在沈灼野的墓前那会儿不太冷静,唯一的一次失控到被人按着打镇静剂,是看见当地警局那些证物的时候。   商南淮没能顺利把沈灼野的手机偷走,这东西是证物,得封存,而商南淮又不是沈灼野的什么人。   那时候,商南淮是真破罐子破摔地想,他就真该在沈灼野出国以后,立刻缠着跟过去。   然后不论用什么办法——反正他不要脸,大不了骗沈灼野自己得绝症了就这么一个心愿……拖着沈灼野去扯张证。   或者有点别的什么联系,让他能捉住沈灼野,让这个人别消散得不剩一点痕迹。   哪怕剩一捧灰,剩一阵风。   宋季良站在窗边,背着光的身影更像块沉默的石头,条件反射想要摸烟,又收住手,盯着窗外落进来的那一点光影。   “……所以。”宋季良静默了不知多久,低声说,“你是真的——”   商南淮揉了揉脖颈:“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商南淮说,“宋队,我不是那种喜欢逼死自己的人,我也不想知道。”   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沈灼野?   这问题没法有答案了,也不能有答案。   商南淮确实得承认,在沈灼野不理他的那两年里,他看了不少CP向的拉郎剪辑,HE、BE都有,看得津津有味。   他也承认,如果沈灼野现在还活着,他肯定撸袖子冲上去每天告白一百次了——哪怕沈灼野现在是鬼魂,他都能君王不早朝,无心工作,每天绞尽脑汁撩巴小豹子。   但这些可能现在都不再有,所以商南淮也拒绝再考虑这件事。   宋季良点了点头,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抱歉。”   “宋队。”商南淮忽然说,“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宋季良愣了下:“什么?”   商南淮静了半晌,忽然笑了一声,搓了搓脸:“我上初中的时候,其实差点转学到你们这……我舅舅是你们市电视台的副台长。”   就是那个市电视台,给真相贡献了一台DV、几盘录像带的电视台。   那时候他家没人管他,他父母的事业都相当有成,自然也相当忙,一年要出差三百天,在家谈的也多是生意。   生意嘛,你利用我、我算计你,没有一点真心,相信别人的人就是蠢蛋。   商南淮耳濡目染,一直觉得这没半点问题,觉得使手段下黑手锱铢必较简直理所应当,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活法。   初中的时候,他父母本来想把他托付给他舅舅照顾,给他转学到这边读书,结果商南淮宁死不从,这么僵持了一个暑假,还是作罢。   其实能演钢厂那部电影的主角,也是托了他舅舅的关系——所以十八岁的商南淮,知道了沈灼野在街上打架都能被选角导演选上,其实没少咬着桌角生气。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不要脸。”   商南淮说:“但我总觉得,要是早点认识沈灼野,我这辈子就不会这样。”   他说的不是“沈灼野这辈子就不会这样”,宋季良怔了怔,看向商南淮。   “沈灼野这辈子当然也不会这样。”商南淮看出他的意思,理所当然,“我都洗心革面了,还能让他受委屈?”   商南淮深吸口气,用力呼出来:“我不是说那个……是说编剧他们用的,比较酸的那点词,改过自新,拯救,什么的。”   需要改过自新的是商南淮,如果早点认识沈灼野,他就不会兜这么大的圈子,汲汲营营到现在,发现活着真特么没意思。   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后悔死了,他在这事上偏偏要脸,对着心理医生都不肯承认,他快后悔死了。   商南淮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他每天只要睡醒了就开始后悔,睡着了也后悔。   有时候胸口会疼得喘不上气,体检没半点毛病,纯粹是脑子有毛病,自己折腾自己——医生说是潜意识,确实没错,他潜意识想把自己豁个口子,把心掏出来看看。   究竟是多愚钝、多冥顽不灵,才能放着沈灼野站在那这么久。   那么久,不走过去,不追上去,不缠着沈灼野,拖着这小豹子一起去玩。   明明他早就想这么做,重新复出、在晚宴上看见沈灼野那天,他就想这么做。   可他这人就是别扭,就是连自己的想法都不相信,都不服气。   好像他这么承认了,就是认输了……商南淮单方面置沈灼野根本不知道的气,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没完没了缠着沈灼野,只是因为他要近距离观察对家。   于是越错越深,等那种念头终于生长到压不住、藏不住的时候,商南淮才发现,自己已经做了太多跟沈灼野较劲的事。   “事都做完了,我才开始知道心虚。”商南淮扯了下嘴角,“开始害怕沈小猫记恨我,生我的气,不愿意理我了。”   宋季良低声说:“他不会。”   商南淮揉了揉额头:“我会……”   他会。   宋季良抬头看他,眉峰蹙起。   “别看了,我这人自私。”商南淮笑了笑,“到这时候,我还是怪别人——我就忍不住想,要是我小时候,有人给我一巴掌,有人教我,喜欢一个人不是这么喜欢的。”   商南淮长大那个圈子,是真耳濡目染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A为了得到对家公司的B,把B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等B被开除了,再把人弄到自己的企业做高管……他父母在饭桌上谈起这事,感叹A对B实在用心良苦。   这种事多了去了,商南淮揉着那块戒烟糖,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把一只手攥起来,枕在颈后,对着照进来的太阳光发了会儿呆。   “像我这种人,活该受教训,我知道。”   商南淮说:“我就是忍不住推卸责任……要是我小时候,有人给我一巴掌。”   在他还在上初中,攥着筷子,还皱着眉听这些事,心里半信半疑,觉得有道理又没道理的时候,趁早把他揍醒。   ……或许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狼狈。   或许他早就迫不及待冲过去,把沈小猫连拖带拽拐回家。   沈灼野说不定扛不住他的死缠烂打,他们说不定已经在一起好些年,这会儿两个人没准正在别墅里,兴高采烈叼着面包片打游戏。   所以该被好好教育改造、该洗心革面、该重新做人的是他。   商南淮说:“我的意思是……沈灼野这人比我强一万倍,他用不着人救。”   商南淮:“只要没人害他就行了。”   他是想说,如果没有人渣作祟,沈灼野根本用不着人帮忙。   沈灼野是被烂人烂事缠住了……如果能重活一辈子,但凡有一个机会,那点不肯熄灭的火种就能烧起来。   烧得滚烫漂亮,烧得灼烫炽烈,不论是在什么领域,都少不了数不清的人爱他。   商南淮没告诉过任何人,曾经有几天,他连续做一个梦。   梦里他碰见平行世界的沈灼野……说实话,他花了点时间才认出这小豹子。   那是个跟博物馆合作的文博探索节目,请了明星助阵,商南淮正走着神,忽然听见有人说这三个字。   他把心含在嗓子眼,慌忙四处找,胳膊跟腿都发软,脑子里一阵热一阵冷,急得发懵。   这梦相当不稳定,一着急就醒,还没找着沈灼野,已经醒了五六次。   商南淮弄了安眠药,再三保证了自己不是用来自杀,好不容易才把梦做下去。   找不着沈灼野……是因为他找错了地方。   沈灼野跟他不是同行。   事情要追溯到沈灼野刚辍学——平行世界总要有点不同的地方,比如沈灼野在火车站救的不是编剧,是位下错了站的老人家。   老人家是做考古学研究的教授,刚下去实地考察回来,拎了一行李箱异常珍贵的拓片,急得不行,又险些被大狼狗追着啃手提箱里的骨头化石。   神通广大的小豹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立了功,迷迷糊糊被捡走,跟着上了火车,给这些文物做了一路保镖。   老教授大半辈子醉心学术,全部心血都扑在了文物保护上,只有一个老妻,也在大学任教,做古代文学研究。   两位老人年过六旬,头一回见这么乖的小孩子,喜欢得不行,听说沈灼野没有家,就不由分说收成了学生。   做了老教授的学生,当然不能不上学。   ——商南淮见他的时候二十三,沈灼野比他小一岁多,这次上节目是利用暑假时间,奉命过来给师兄帮忙的。   “他师兄就是馆长!”助理跑去打听了一圈,兴致勃勃给商南淮汇报,“太厉害了……听说是搞古文字的,别看年纪轻,听说比不少挂名教授都强,好几个馆等着抢他。”   做这一行,天赋排第二位,第一位是要能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日复一日的枯燥钻研,能熬得住的就是凤毛麟角。   沈灼野还没毕业,就被各方盯上,不仅是相中了异常出色的学术能力,这张脸也脱不了干系。   博物馆要宣传,要打开知名度,当然也是要考虑对外形象的。   助理打听着了不少八卦,相当兴奋,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商南淮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开。   助理跟着回头,一眼看清不远处的八卦当事人,立刻闭紧了嘴。   ……   商南淮看着那个人影。   透过映着灯光的展柜玻璃,他看见沈灼野。   这是种很难形容的感受,哪怕沈灼野其实演过这种角色,哪怕商南淮明知道,沈灼野被任何人捡走,命运都可能会完全不同。   即使是这样,他依然很难描述这是种什么感觉……沈灼野戴着眼镜,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挽了两折,正专心检查文物的摆放。   商南淮从没见过这样的沈灼野,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只知道看。   察觉到过于明显的视线,沈灼野抬头——隔着镜片跟纤尘不染的玻璃展柜,商南淮看见那双眼睛,漆黑澄明,仿佛历尽千山万壑。   “你好。”对面的人直起身,同他打招呼,“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沈灼野。” 第71章 番外:平行世界(完)   ……   商南淮在梦里录完了那一整期节目。   沈灼野大概也没想到, 只是来帮忙录一期节目,就被“对考古没半点兴趣、根本不想来录节目”的大明星追着,把博物馆里所有的东西都问了个遍。   “什么话, 我认真听了。”商南淮被馆长调侃, 颇不甘心, 拦着沈灼野, “不信你考我?”   听了这话, 馆长更是大笑,给这个来帮忙的小师弟塞餐券,提醒沈灼野, 带饿了一天的商先生去餐厅吃个饭。   商南淮在梦里被沈灼野带走,还追着念经:“我真好好听了。”   他确实好好听了, 毕竟沈灼野这人,不论在哪个世界,性格肯定都认真得过分。   商南淮为了找茬跟沈灼野说话, 缠着沈大影帝讨论剧本, 沈灼野说到一半, 发现商南淮走神打瞌睡,都要去给他泡个茶。   ……这样想来, 商南淮身上的挺多毛病,都是叫沈灼野扳过来的。   要不是有沈灼野, 商南淮说不定要顶着那张初看温文儒雅、实则惹人冒火的皮, 不知不觉把身边人得罪个遍。   商南淮正低着头琢磨, 会不会当初叫人黑到退圈, 其实也是自己咎由自取——还没琢磨出名堂, 前面带路的人就停下脚步。   商南淮抬头,迎上梦中沈灼野的视线:“怎么了?”   沈灼野摇了摇头, 收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摊开,掌心放着颗戒烟糖。   商南淮愣住。   他看着这颗糖,像是被心跳一下一下砸着太阳穴,愣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嘴:“怎么突然——”   “这里没地方抽烟。”沈灼野说,“吸烟室还在建,再忍忍。”   商南淮站了好一会儿,才把口袋里攥得不像样的那包烟松开,接过那颗糖,勉强笑了下:“多谢。”   “正戒着呢,挺难熬。”商南淮明知故问,“你没这习惯?”   沈灼野摇头,他随身带戒烟糖,是因为教授们多半吸烟,做起研究来废寝忘食,动辄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只能靠吞云吐雾提神。   在博物馆这种禁烟的地方,就得靠戒烟糖解闷提神,偏偏一群老人家,很要些面子,都觉得小孩子才随身带糖。   沈灼野在这个圈子长大,从小就被一群老教授神神秘秘往身上藏糖,烟瘾犯了就要一颗,顺便再拉过来,揉两下脑袋解闷。   商南淮跟着他去员工餐厅,越琢磨越想知道,实在抓心挠肝:“能不能——”   沈灼野转头略停,视线落在他身上。   商南淮知道这挺冒犯,但还是忍不住问沈灼野:“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沈灼野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要了两份工作餐,将其中的一盘饭菜端给商南淮,又给他打了碗汤。   “有点复杂。”沈灼野把那碗汤递给他,热腾腾的白雾模糊空气,“听起来其实不太像是真的。”   这个商南淮有把握:“你说的就是真的。”   说完这话,商南淮看见镜片后的眼睛微怔,这表情让沈灼野看着与他记忆里重合,随即那双眼睛就笑了笑。   沈灼野找了个座位,领他坐下。这规矩猫被教得神朗气清肩背板正,商南淮跟他坐在一块儿,都不太敢东倒西歪地放飞自我。   “谢谢你。”沈灼野说,“一会儿我领你出去逛逛,请你吃冰淇淋。”   虽说罕少主动提及,但沈灼野其实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去,也不介意承认自己被捡回家之前,就是个野小子。   是野小子也不错,沈灼野小时候没少跟人打架,后来跟着老教授到处出差,刚好派上用场——那几年盗墓、倒卖文物都猖獗,有专门的飞车党,夺了包就走,很难找见踪迹。   跟着老教授走南闯北,沈灼野还经历过几次相当惊心动魄的故事。最惊险的一次,从老式绿皮火车的车窗跳出去追贼,两个人一块儿滚了几十米。   沈灼野带着夺回来的手提箱,才发现钱包不知什么时候滚丢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文物贩子又满世界搜人,索性就沿着铁轨走了两天,走到了下一站。   商南淮听得瞪圆了眼睛,忍不住跟着刺激到热血沸腾,又忽然生出担心,攥住沈灼野的胳膊:“没人污蔑你吧?”   他是真怕又有人给沈灼野泼什么脏水,说这小豹子携文物潜逃、跟坏人沆瀣一气……这么问完,才忽然反应过来,沈灼野既然好好坐在这儿,多半是没有的。   商南淮察觉出自己失态,忙松开手,道了个歉。   沈灼野看了他一阵,乌黑的眼睛清明干净,摇了摇头。   没人污蔑,老教授就在下一站等着,急得团团转,下车就立刻报了警,担心得喝不下水吃不下饭。   接警的警员只是按流程询问,问到可能性,老教授都拍着桌子勃然大怒:“我的学生绝对不会偷东西!”   沈灼野躲开那些贩子、混混,到下个车站和其他人会合,还被师兄师姐拉着,偷偷跟他讲,老师头回生这么大的气。   气到一宿没吃下饭,第二天还要冲去和人家理论,被劝住了再三解释这是例行询问,这才勉强坐下。   就算是这样,老教授还再三要求警局出证明,沈灼野是见义勇为,是立了功。   保护文物,这是大功,要表彰。   老教授扯着沈灼野,还气得一个劲念叨:“我的学生好着呢,我家的孩子……”   “这就好……这才对嘛。”商南淮松了口气,他就觉得沈灼野该被这么对待,怎么有人看见这双眼睛,还会怀疑这老实猫?   商南淮总算觉得畅快,一口气喝干净了碗里的汤,放下碗抬头,才发现沈灼野仍看着自己。   商南淮愣怔了下:“怎么了?”   沈灼野摇了摇头,他自己那碗汤还没动,见商南淮喜欢,就推过去。   “你在这里拍过戏,我看过那部电影。”沈灼野报出了个地名,看见商南淮的脸色微变,就知道没猜错,“是不是听过我的事?”   商南淮的手顿了下,他整个人都有点发僵,胸口起伏了两次,喉咙还是不自在。   平行世界,一个细微的变化,就会导致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编剧没遇到沈灼野,剧本里的元素有很多不同;电影的选角导演也没遇到沈灼野,饰演的“无名混混”的是个成名已久的童星。   总之,这部电影并没能大火起来,拿了些美术、配乐之类的奖项,因为基调太过沉闷,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这一系列连锁反应的结果,就是商南淮到这时候还半火不火……不得不相当不甘心地啃着桌角承认,少了沈灼野,这日子还真不好过。   “我没有……没有别的意思。”商南淮说,他冒了些冷汗,咬字有些艰难,“你不要多想,我——”   话说到一半,他迎上那双眼睛,才忽然回过神。   商南淮意识到,多想的或许是他自己,因为沈灼野的那双眼睛依然沉静朗黑,似乎并没因为这个生气。   ——也没有更多的情绪,沈灼野思索了一阵,对商南淮解释:“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商南淮的表现实在太明显,会追问得这样细致,很显然是已经听说了什么。   沈灼野坐得依旧端正,单手握成拳,放在桌上:“不是我。我找不到证据自证清白,但我没有偷钱,也没做过那些坏事。”   商南淮盯着那双眼睛,逐字逐句地听清这些话。   他忽然觉得难过——这是种相当迟来的、完全后知后觉的难过,不像凌迟那么残酷,更像是从内向外融化。   他好像在什么时候吞了一块金属,现在这块金属慢慢融化,变成咕嘟咕嘟冒泡的液体,顺着血管向外淌。   商南淮没法不去想,原来如果有人早点对这小豹子好,原来只是一点信任,就能把沈灼野养成这样。   原来沈灼野要的就只是这么多。   就只是这么多。   助理打听到的是另外一些消息——刚被带回来那几年,老教授清贫得很,沈灼野要打工挣钱补贴家用,要勤工俭学,又要补落下的基础课,其实不比流浪轻松。   但这已经足够了,仅仅是这样一点毫不怀疑的信任,就能推翻沈灼野的障碍,让他把这些话清清楚楚说出口。   就这么点东西,他那个世界的沈灼野,是怎么一辈子都没等到的   商南淮忍不住开始拼命回想,自己有没有对那只木头猫说过“我信你”、“你说的一定是真的”,有没有告诉过沈灼野,那些群聚着攻击污蔑他的人,多半是出于嫉妒。   嫉妒一个人怎么能活得这么干净、这么堂堂正正,怎么后背怎么踹都不弯,怎么从烂泥里爬出来,还滚烫炽烈。   商南淮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头痛得实在厉害,听见自己的声音,都觉得像是隔了层雾:“……沈灼野。”   他低声问:“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沈灼野似乎对这个要求有些疑惑,但没有拒绝,点了点头。   现在不是饭点,餐厅里已经没什么人,商南淮顾不上太多,起身绕过餐桌,伸出手臂,把人用力抱进怀里。   他其实不敢太用力,怕吓着眼前这个沈灼野,但手臂不听使唤,止不住打颤。   “我有个……朋友,唯一的一个,我就这么一个朋友。”商南淮说,“他跟你一样,有人污蔑他,很多人欺负他,我很后悔。”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沈灼野却像是听懂了,低头问:“他还好吗?”   商南淮说不出话,他松开沈灼野,向后退了两步,用力抹了把脸。   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只能自顾自继续往下说:“我接了个剧本,编剧可能是要我死……那个剧本原来是HE的,因为拍不了,改结构剧情了。”   改成数个片段拼接,主角在不同的世界里穿梭,徘徊,固执地找平行世界里那个名字……直到最后才意识到,那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终于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主角也终于进入最后一个世界,也是最初的世界。   主角用全部记忆做交换,回到自己的小时候,站在同样的岔路口。   “用记忆交换,不还是会重蹈覆辙吗?”工作室审剧本的时候,忍不住吐槽,“这不是死循环?一切再来一次……”   商南淮有段时间里也这么觉得,所以他不想接这个剧本。   ……但他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差劲。   假如他小时候能遇到沈灼野,假如他就在那个岔路口改个方向,他肯定会去抓着那只小豹子,搜出DV的录像带,拍在那些人脸上。   或者哪怕什么都做不了,就光是陪着——沈灼野要的真的不多,太不多了,少到极点。   少到哪怕他那时候被气得暴跳如雷,哇呀呀抡着胳膊,自不量力地跟那些混混对着干,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满脸不高兴地回来。   沈小猫都得被他逗乐了,一边给他上药,一边给他吹气,坐下来好好跟他说。   好好跟他说,自己没偷钱,没做坏事。   “……我得走了。”   商南淮说:“不行,我不能再做梦了,得尽快。”   他得回去接这个本子。   他告诉梦里的沈灼野:“给你个线索,那些混混的DV有几盘录像带,藏在别人找不着的地方。”   他写了张纸条,飞快塞给梦里的沈灼野:“你上了电视,可能会有人拿这事针对你,你就拿这个狠狠打他们脸。”   “还有,不要太劳累,你的心脏没你想得那么好。”商南淮说,“每年都去检查身体,别仗着年轻折腾。”   沈灼野愣怔片刻,接过纸条。   商南淮不等他说话,转身就走,几乎是逃一样的飞奔……不知在哪个节点脱离梦境,变成第三视角。   他看见平行世界的自己打了个激灵醒过来,因为这几天的身不由己暴跳如雷,被沈灼野给他的冰淇淋一秒安抚,不情不愿地一边咬一边回家。   他看见自己相当不争气,辗转反侧地在床上翻滚着琢磨,什么时候才好给沈灼野打电话。   ……   商南淮一气之下,没接着往下做这场梦。   他这人天生的心胸狭隘,沈灼野也扳不过来——看着平行世界的自己给沈灼野打电话,乐得见牙不见眼那副德行,商南淮就嫉妒到想去啃树。   商南淮自顾自地唠叨,跟听得云山雾罩的宋队说,自己是真想接编剧那个本子,可惜灵感不够,还差一环。   商南淮也这么告诉小枫树,自己是真打算接编剧那个本子了,可惜他这灵感凑得还不够,还差一环……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事。   商南淮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梦不是梦……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他回了初中,上一秒还叛逆到拎着行李离家出走,下一秒就掉到一座破仓库前头,被两只大狼狗对着龇牙。   大狼狗恶狠狠咬着他的裤子。   商南淮:“……”   怎么回事。   能不能换个地方?   这地方是什么沈灼野捡人的刷新点吗?! 第72章 番外:if线   沈灼野被奇怪的人赖上了。   这话说得也不准确。   更准确的说法, 应当是回到十四岁的沈灼野,被脾气相当大、赖在他的出租屋里不肯走的怪人赖上了。   “谁是怪人——我?”商南淮被他气得小小年纪就肺疼,掀开冰毛巾坐起来, “你没听过我名字?你不上学?”   沈灼野把他按回去, 翻出一支体温计, 塞进商南淮嘴里。   他的确暂时想不起这个名字, 不过他暂时记不清的事也有很多。沈灼野现在能想起来的, 只有带院子的小木屋和秋千,医院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和数不清的片场。   这是种常有的情况, 并不是真忘了,只是还没恢复好, 给他开药的医生管这叫解离。   沈灼野记得自己在秋千上睡着,醒过来后就回到十四岁,蹲在仓库旁边的墙头上, 捡着了个被大狼狗吓到滚沟、磕破了脑袋、还吓得发起了烧的拖油瓶。   商南淮:“……”   他是叫人往脑袋上砸了一闷棍, 还被抢了行李箱!   要不是他腿还软、脑袋还疼、钱包还不知道掉哪条沟里了……他绝对现在就走。   什么怪人, 什么拖油瓶,当他愿意在这寒酸到不行的出租屋里待着?   沈灼野问:“喝红糖水吗?”   “……”商南淮麻溜地坐起来:“喝。”   他含着体温计, 说话含含糊糊,跟沈灼野套近乎:“真不知道我是谁?”   沈灼野刚打开柜子, 拿出收在里面的红糖, 闻言抬头, 黑净的眼睛看了看他。   商南淮迎上这双眼睛, 忽然愣怔了下, 没说出话。   沈灼野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   “没事。”商南淮抓了抓后脑勺,他其实也有种“想不起来了”的感觉……这感觉奇怪, 他不该见过这么个人。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他要是见过,不可能没半点印象。   商南淮从小审美就相当明确,一心往帅捯饬,将来的理想也是做演员,见沈灼野的第一眼,就没忍住在心里比了比。   ……比不过。   商南淮为这怄了五分钟的气,脑袋上的伤叫冷风一吹,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就昏得不省人事。   再醒过来,就躺在了沈灼野这破出租屋。   商南淮还想喝红糖水,不情不愿地在心里改口,寒酸是寒酸了点,倒也不破……收拾得挺干净。   很干净,商南淮在市里住招待所,也没这么整洁利索,窗明几净灯光明亮,家具老旧点,但样样规整,还重新刷了漆。   “想不起来就算了,就先当成咱俩第一次见,等回头处熟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商南淮觉得这出租屋也眼熟,怎么看怎么顺眼起来,碰了碰沈灼野的胳膊:“这是你家?”   沈灼野正拿杯子,闻言顿了下,才回答:“不是。”   是租来的房子。   他在修车厂做学徒跟帮工,现在还只是看大门和打扫卫生,跑腿去买零配件。   老板人很好,有个用来堆杂物的废弃空宿舍,应允了只要他能收拾出来,就让他用挣的工资抵房租。   等学会了修车,他就能正式做工,到时候挣的钱更多,不光能覆盖房租,也能攒下来一些,不用再去别的地方打零工。   这些记忆倒是都没有解离,还很清晰,按照医生的说法,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他过得很开心。   沈灼野找出只半旧的不锈钢杯子,问商南淮:“行吗?”   杯子也很干净,仿军品的简洁造型,手柄上还绑了一圈小红绳。   商南淮一眼就挺喜欢:“行啊,你这审美不错。”   沈灼野打开暖壶,到了点水,把杯子里外烫了一遍,又倒进去一点热水,打开装红糖的罐子。   商南淮跟着他:“多来点。”   一边说,一边还有体温计帮腔,水银柱显示三十七度九,低烧。   沈灼野自己平时都不舍得喝,看在他是伤员加病号的份上,不跟他计较,又多放了一小勺。   热腾腾的红糖水在灯下袅袅冒白汽,商南淮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人总算活过来一大半,坐没坐相地歪在床上,舒坦到不行。   他这人学不会见外,明明在人家的住处,坐在人家床上,还招呼沈灼野:“过来坐会儿,这都忙活一晚上了……没见你歇过。”   沈灼野刚把外套拿起来,闻言抬头:“行李箱不要了?”   “还能要回来?”商南淮诧异到不行,“你认识他们?黑那个什么交易吗?在哪接头,动刀还是动枪的?”   沈灼野看着他:“……”   商南淮被他看怂了,识相地猜出是自己没见识,有生以来头一回主动闭了会儿嘴,溜过去扒拉他。   “不要了。”商南淮绕着沈灼野,扒拉扒拉肩膀,扯扯袖子,“箱子里没东西。”   沈灼野不太习惯这种碰触,向后退开,靠在墙上。   商南淮有点泄气,捧着缸红糖水犯郁闷。   沈灼野问:“没东西?”   商南淮没想到这小木头还会主动缓和气氛,愣了好一会儿,才抓了抓头发:“……咳,别提了。”   没想到沈灼野会不知道,商南淮在这还真是挺有名的。   只不过算不了什么好名声。   尤其是他们这儿市里的初中——有钱人家的败家子儿,有人传是家里不要他了,有人传跟电视里似的,争家产失败,流放到了偏远小县城。   说什么的都有,商南淮听着烦,懒得管,随他们瞎扯。   其实就是家里看他闹心,把他扔过来忆苦思甜,不改一改身上骄奢淫逸的毛病就不给回去。   商南淮以死相抗,没能抗过,于是改了别的较劲办法,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一个字都没写,全科交了白卷。   家里也的确立刻有了反应,立竿见影地断了他的生活费。   商大少爷何等叛逆,一肚子的不服气,当晚挟行李箱出走,没想到这一套也早就叫他那对人精爹妈看透了,提前给他行李箱里全换成了砖头。   ……所以。   商南淮挨了一闷棍,被抢走的行李箱里,装的是一箱子砖头。   沈灼野靠着墙,在这个跌宕起伏的故事里睁圆了眼睛:“……”   “什么表情,我还不够惨?”商南淮指了指脑袋上的纱布,“我招谁惹谁了我,你们这儿混混劲是真大,扛着行李箱还能跑……”   他一边念叨,看着沈灼野,一边又有点怔神。   这小木头长得是真好看,五官深邃睫毛浓深,骨相优越到极点,是相当凛冽漂亮的长相,像只小豹子。   就是灯下这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睁得圆咕隆咚,干净透亮,加上被灯光照得毛绒绒的短发……又像只猫。   在连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的心思里,商南淮一边走神,一边忧心着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些人会不会报复我?”   商南淮忍不住担心:“他们能接受这个打击吗?”   毕竟他自己连拎带拖了一路行李箱,发现里面不是精心准备的游戏机、睡袋帐篷、牛肉干、红烧肉罐头……都已经开始怀疑世界。那些混混可是直接扛了就跑,多花了不少力气。   “会不会怀疑我钓鱼执法,故意挑衅他们?”商南淮掰着手指头,“把我抓走大刑拷问,辣椒水,老虎凳,扎手指头……”   话还没说完,沈灼野就忍不住低头笑了。   ——于是剩下的话就卡在商南淮喉咙里。   这一笑不要紧,那双漆黑安静的眼睛变得生动,灯光也像是跟着流动起来,熠熠生辉,这小豹子简直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商南淮一边咬牙切齿地琢磨这世上怎么怎么有老天爷喂饭吃的人,一边耽于美色,一边又不知道怎么……就忍不住跟着高兴。   真高兴。   好像他想看这人这样笑,想看了很久……甚至不知不觉较起了劲。   是真的较劲,不知不觉,变成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念。   太久了,久到一辈子都没能看见。   所以商南淮摩拳擦掌,放下红糖水,冲过去呵他痒痒:“笑话我?我这么惨了你还笑话我?!”   沈灼野本来就站得离床不远,被他半推半压地按到床上,笑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一口气岔得喉咙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商南淮叫他吓了一跳,连忙替他轻轻拍背:“没事吧?”   沈灼野是真的瘦,身上瘦得不见一丝赘余,靠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架衣服,离近了摸上去,才知道肋骨根根分明。   沈灼野摇头,想要说话,心脏却往仿佛肋骨间隙乱顶了几下,一口气抵在胸腔里,眼前就突兀地灭了灯。   幸而这样的时间也并不长。   沈灼野少年时常有这种情况,又或者他这一生也没怎么摆脱过,倒也不严重,自己缓一会儿就能好。   他的心脏不适合做手术,医生说成功率很低。但好在缺损得不严重,只要保证静养、保证充分休息,心情放松愉快,和常人也不会相差太多。   这几条都不太容易做到,沈灼野口袋里常揣着救心丸,难受了就往嘴里塞几颗,早就习惯了   这回反倒不太习惯,被他捡回来的拖油瓶吓得不行,抱着他又揉胸口、又叫他名字,还把红糖水端过来,颤颤巍巍喂给他。   沈灼野呛了几口水,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我没死。”   商南淮快死了,一颗心掉回肚子里,搂着他不撒手:“怎么回事,你身体不好?还难受吗?哪疼?”   沈灼野没答过这些问题,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犯病不是没有预兆,多半提前就不舒服。他会尽快找个没人的地方,要么是洗手间,要么是农场后面的荒地,要么就撑到回住处。   商南淮没身份证,加上一看就没成年,招待所不收……是第一个被他捡回住处的。   也是第一个见过沈灼野发病的人。   不能叫那些混混知道这个,沈灼野想了想,拿金币巧克力贿赂他:“帮我保密。”   商南淮在家都吃进口巧克力,不碰这代可可脂的东西,平时在学校里不屑一顾,看也不正眼看一下。   这会儿看着这衣着半旧却整洁的干净猫,也不知道怎么,心里莫名就格外不舒服,那些毫不客气的损话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商南淮扶着他,把那块金币巧克力接过来,在手里抛了两下:“我吃了?”   沈灼野给出去的东西就不再管,点了点头,揉了揉左胸口,撑着胳膊想要起身。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并不算虚弱,应当还有力气,站起来才发现视野冒出雪花,白光频闪,潮水般的倦意一涌一涌地往头顶冲。   有人又挤挤挨挨地蹭过来,揽着他的肩膀,将什么东西掰得清脆一声响,不等他回过神,就塞进他嘴里。   半块巧克力。   商南淮自己咔嚓咔嚓吃了剩下半块,觉得其实味道也还不错,拍拍手:“怎么样?”   沈灼野含着巧克力,不舍得嚼,腮帮被顶得微微鼓起,睁着眼睛看他。   商南淮看得心软到说不出话。   他不让这病猫乱跑,把人拉回床上坐下,相当不见外地拉过枕头,塞到沈灼野背后:“靠着。”   “我还有份工要打。”沈灼野说,“一会儿要出门。”   商南淮没听过这种日子,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钱不够花吗?”   也不算不够花,沈灼野手里其实攒了些钱,但他想拿这些当学费,去技校学门正经手艺。   他想做个能靠本事吃饭的人,这样到处打零工、帮工、搬砖扛沙子水泥,生活太不稳定了。   但这些都是他自己的打算,沈灼野从不把这些往外说,恢复的记忆影影绰绰,暂时还不能动摇这个计划。   商南淮见他不说话,只恨自己钱包丢了,咬了咬后槽牙,横下心腆着脸耍赖:“就差这一个晚上?你看我吓成这样,你就忍心扔我一个人在这?”   沈灼野完全没看出他吓成了什么样:“……”   商南淮豁出去了,捂着脑袋“啊诶呦”了一声就倒在床上,一边相当逼真地卖着惨,栩栩如生假装不舒服,一边瞄着这猫的反应。   反正今晚这病猫不能出门。   过了今晚,明天他溜回家偷拿点钱出来,塞给沈灼野不就行了。   商南淮理所当然地想着,被沈灼野轻轻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愣怔了下,睁开眼睛。   “你的演技很好。”沈灼野说,“适合当演员,可以试一试,演员很挣钱。”   商南淮:“……”   这么个情形,任何一个人来说这话,多半都得被理解成嘲讽。   但他居然还就是能看出来,这木头猫说得挺认真、挺诚恳……沈灼野是真觉得他适合当演员。   商南淮头一回见着这种人,一肚子花里胡哨没处施展,憋了半晌,一口气自己先泄了。   照这么说,沈灼野比他还适合演戏呢,都不用演技,这么一张脸就够多少大荧幕导演魂牵梦萦的了。   “你这猫脑袋里都装的什么……全是挣钱?”商南淮忍不住问,“我明天弄点钱给你?今晚不出去了行不行?”   沈灼野摇头。   商南淮这暴脾气:“为什么?”   沈灼野的眼睛黑净通透,虽然有疲倦藏不住地透出来,却很平静,像是在看闹脾气的半大小孩。   商南淮张了张嘴,自己先不自在,硬着嘴狡辩:“我弄我自己家的钱给你,这不是报恩吗?你救了我一命,我这也不能一点都表示,我——”   沈灼野帮他总结:“不用谢。”   “……”商南淮最后一点底气也蔫了,绷着脸闷闷不乐,跑去墙角自闭。   他听见身后有人起身,去收拾东西、简单整理房间,脚步声在桌边顿了顿——停顿的时间超过预料,接着就传来坠地闷响。   商南淮吓得弹射过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沈灼野半跪在地上,涔涔冷汗衬得眉睫黑得惊心,神色也茫然,视线脱力得几乎有些难以聚拢。   可能……也并没怎么回事。   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具身体叠加两世的意识,积攒的劳累和伤痛骤然暴发,多少有些吃不消。   可能是疼。   “哪儿难受?别忍着,跟我说。”商南淮手忙脚乱地抱他,说的话比手上忙活的还乱七八糟,“我靠我力气这么小?不应该啊,行李箱我都拖动了,你快躺我腿上,地上凉,来喝点红糖水,哪儿疼?沈灼野,你告诉我,我给你揉……”   他这儿连慌带忙憋出得一脑门子汗,这病猫倒好,不仅不着急,看起来甚至还像是在走神想事情。   商南淮都快急得不行了——这时候有什么可琢磨的?还不快说哪不舒服?   “我没事。”沈灼野说,“商南淮,帮我一下,我得躺一会儿。”   这话的语气跟之前不太一样。   商南淮二话不说就动了手,连扶带抱地把沈灼野弄到床上,一口气弄好被子弄好枕头铺好床……才堪堪回过神。   商南淮站在床脚,愣了半晌。   ……这木头猫什么时候改口叫他名字了?   还别说……叫得还挺顺当,还挺好听。   商南淮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名字被人叫出来,居然显得挺好听。   商南淮有点想让他再叫一声,又不好意思,在屋里绕了两圈,搬了把椅子过来,准备这么靠着将就一宿。   刚把椅子放稳,沈灼野就又叫他:“上来睡吧。”   商南淮眼睛腾地一亮,身手矫健地蹿上床,溜着边躺下:“这多不好意思……”   这床是单人床,躺两个半大少年人,不至于躺不下,但也不算富裕。   贴近了,呼吸心跳都变得明显。   商南淮忍不住撑起胳膊,看了看沈灼野。   沈灼野躺在床上,很安静,安静到商南淮甚至能感觉到,这人已经累得一个手指头都动不了。   可那双眼睛依然沉静澄明,好像没因为这事生出半点烦躁不悦,只是耐心地等身体恢复力气,等难受过去。   商南淮愣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磨磨蹭蹭钻进被子,伸手抱住沈灼野。   沈灼野饱受骚扰,撩开眼睫看他。   “别看,别看。”被清水似的黑眼睛盯着,商南淮有点不自在,咳嗽一声,“我这不是……合理分配。”   “我发烧,给你暖和暖和。”商南淮说,“你这冻得冰块一样,给我降降温。”   沈灼野暂时没想好怎么反驳他的歪理,没说话。   商南淮碰碰他:“今晚不出去了吧?”   沈灼野:“嗯。”   不差这一天,何况身上的确难受,想出去也没力气了。   平时不会这样,可能是因为今天有人在,不用绷着最后那一根弦,一不小心就把力气松了。   商南淮又碰碰他:“你打什么工啊,要不……带我一个?”   沈灼野侧过头,眼睛里透出些疑惑。   商南淮也没想到这话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后悔已经晚了,硬着头皮:“我这不是——这不是离家出走了?”   “自力更生。”商南淮咬了咬牙,“我那一行李箱砖头啊……不蒸馒头我也得争口气吧?”   这话让那双猫眼睛里又有了点笑影。   商南淮暗自磨牙,看沈灼野身体状态似乎有所好转,又莫名欣慰,松了口气。   ——只不过这口气也没能松多久。   这干净猫缓过一点力气,就要下床洗漱,还要拖着商南淮一起去。   “非得这么严格吗?”商南淮扶着沈灼野,忍不住吐槽,“偷点懒会怎么样?”   沈灼野:“会蛀牙。”   商南淮:“……”   沈灼野靠在他肩上,单手翻出没拆封的牙刷给他,看着商南淮郁闷到挤了牙膏刷出残影,眼睛里轻轻笑了下。   商南淮报仇雪恨般地刷完牙、漱完口,等着沈灼野还有什么吩咐,侧头想问,发现这人居然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靠着他的肩膀,瘦削肩背还挺直,仿佛仍站着,只是垂着头。   商南淮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把人扶稳,叹了口气:“……沈灼野。”   这是得累成什么样啊?   沈灼野睁开眼睛,但不像醒了,眼里还有层迷茫水雾。   商南淮赶紧胡言乱语骗他睡回去,把人扶回床上躺下,见缝插针扯着他追问:“到底怎么不舒服?哪儿疼?”   沈灼野想了一会儿,牵过不依不饶的手,按在心脏上。   商南淮像是叫人把手探进胸口,掐了一把,声音不自觉地轻下来:“特别疼?”   沈灼野闭上眼睛:“嗯。”   杂乱无章的心跳虚弱,忽重忽轻,撞在商南淮手心。   商南淮自己的心脏都快跟着跳乱了,用上这辈子最轻最慎重的力气,小心翼翼地揉,直到眼前的人渐渐放松。   沈灼野闭着眼睛,呼吸平缓,脸上有了点极淡的血色,安安静静睡着了。 第73章 番外:if线(二)   商南淮还真就跟着沈灼野去打了工。   长这么大, 商南淮还真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有这么打击人的事。   明明在沈灼野手里,看着挺简单、挺轻松的工作, 到他手上不是这出问题就是那捅娄子……洗车帮忙抬个水管, 都能被结结实实绊一跤, 坐在简易喷泉里淋自己一身。   沈灼野关了水阀, 穿着工作服, 心平气和蹲下来。   商南淮:“……”   “……不怪我。”商大少爷涨红了一张脸,没底气地申辩,“有块地砖翘起来了, 不信你自己去看。”   沈灼野信,但那块砖一共翘起来不过三公分, 正常人都不会摔,沈灼野就没急着修。   最近挺忙,沈灼野刚检修完一辆车的底盘, 还有几辆车等着。   修车厂的不少小毛病都是学徒管, 等师傅来了再检查, 修得好就不用再返工,要是连续一个月都没出错, 就能转正。   沈灼野也没想到,有人会绊倒在三公分这么个高度上, 平地摔出一座喷泉。   “……”商南淮恼羞成怒, 试图蹦起来, 把自己这一身湿淋淋的水弄他身上一半。   沈灼野按住他的脑袋:“别动。”   商南淮坐在地上, 不太好意思动了, 看着靠近的沈灼野。   现在的沈灼野可一点都不像猫了……像只脏兮兮又帅炸了的小豹子,那一身染了油污的工作服, 都酷得不像话。   商南淮喉咙动了下:“沈灼野。”   沈灼野刚洗了手,手指掌心都冰凉,抵在他的脑门上,低头等他说话。   商南淮:“……”   这角度实在太打击人。   商南淮甚至觉得,自己从小高价报的那些模特班,培养气质培养台风培养镜头感,培养了半天,全白学了。   沈灼野身上这套工作服是厂里的,大了一个半尺码,袖子被挽起来,松松垮垮……叫这漂亮极了的小豹子穿着,居然有种什么时尚大牌工装新款的错觉。   他控制不住地走神,沈灼野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开口,就收回视线。   商南淮脑袋上的伤没事,只是沾湿了外面的几层绷带。   沈灼野直起身:“走吧。”   商南淮这才回过神,跟着站起来:“去哪?”   “宿舍。”沈灼野说,“给你换个绷带,再换身衣服。”   沈灼野比他小了一岁多,个头其实比商南淮矮,但家里的衣服大都是好心人送的,拿回来洗干净、缝补妥当,什么尺码都有。   商南淮愣了半晌,自己先不太好意思了,溜过去扯扯沈灼野:“耽不耽误你啊?要不我自己回去,你跟我说衣服在哪,我绝对不碰你别的东西……”   沈灼野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耽误,还是不相信商南淮能管得住自己这手,不好奇心爆棚地东翻翻西看看。   商南淮莫名怵他这一身沉静架势,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跟他身后:“……对不起。”   沈灼野反而没想到,停下脚步:“什么?”   “给你添麻烦了。”商南淮心里其实不好受,踢了踢石头,脑袋都支棱不起来,“我还以为……以为这事挺简单。”   沈灼野静静看他一会儿,乌润的眼睛缓和,伸手按在他头顶没伤的地方,揉了下:“没事。”   商南淮叫他揉愣了,被沈灼野牵着手腕,走了几步,又忽然回过神,加快脚步赶上去。   沈灼野等他跟上,就放开他的手,变出块金币巧克力给他。   商南淮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忍住乐了:“哪儿变出来的啊?”   沈灼野又摇头,大概这是什么不能外传的魔术。   商南淮捏着那块金币巧克力,这回不舍得说吃就吃了——沈灼野打一天工挣的钱,一大半都要抵房租,剩下的除了攒起来,还要供日常花销。   能留出来买零食的钱,就那么块八毛……可能都说多了。   商南淮打开金箔纸,把巧克力掰下来两块,大的塞沈灼野嘴里,小的自己吃了:“我说,你想没想过当模特,拍照挣钱?”   “现在照相馆都喜欢找这个,卖衣服的地方也是,像你这样的,一去就能成。”   商南淮问他:“你喜不喜欢拍照片?”   沈灼野含着那块巧克力,记忆里的画面渐渐变得清晰,反光板、闪光灯,刺眼到白亮的光芒……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   有很多事,在来得及想清楚喜欢不喜欢之前,就已经开始一刻不停地做了,做到后来,就变成习惯。   ……但这份工作的确能挣钱,而且报酬通常都还算丰厚。   沈灼野问商南淮:“有渠道吗?”   商南淮瞪圆了眼睛,大概是没想到这小地方还有人知道渠道,愣了一会儿才连忙点头:“有,你感不感兴趣?”   他离家出走,本来的计划就是先在附近县里待几天,散心散够了,再去找个照相馆打工挣点钱。   商量都商量好了——商南淮挺擅长拍照的,上学的时候偷着去试过工,人家挺满意,说好了到时候过去兼职,按照片量给他结钱。   再怎么也是从小玩胶片机长大,商南淮家里甚至有个专门用来洗胶卷的暗房,现在外头照相馆那种傻瓜相机,在他手里就跟玩具一样。   沈灼野点了点头。   宿舍就在厂里,几步路的工夫就走到了,他扯住还往前闷头闯的商南淮,把人拉进筒子楼。   商南淮用力搓了两把脸,把压不住的笑往回藏了藏,控制着自己不绕着沈灼野打转:“真的?真感兴趣?”   商大少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帮了一早上的倒忙,急需证明自己也没那么没用,连那点咬桌角的嫉妒都抛到九霄云外,就顾着高兴:“你放心,咱俩联手,肯定能赚钱。”   “以后我就跟着你混,赚的钱你拿着,你分配,房租生活费什么的……咱连均摊。”   商南淮想得挺远,雄心勃勃:“不过也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光让你请我吃巧克力了,我也得请你点儿东西——回头请你下馆子,KTV游戏厅一条龙……”   他自己把自己说得热血沸腾,被沈灼野拉回出租屋,重新给伤口消了毒、换了新的绷布,都半点没觉得疼。   沈灼野放下手里的消毒水和剪刀,他在工作服里就只穿了件半袖,蓝白相间,这年代很常有的款式,因为清瘦挺拔,一样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商南淮被沈灼野看了一眼,喉咙动了动,仓促挪开视线,免得让自己看起来太像什么“奇怪的人”。   沈灼野估计出他的尺码,找出一身适合他的衣服,又翻出一顶毡帽,扣在他头顶比了比:“你不回家吗?”   毡帽大小合适,恰好能遮住绷带,不用担心再被水浇一次。   商南淮张了张嘴,有点儿泄气:“……不说这个。”   他不太想聊这事儿,接过沈灼野递过来的毛巾,拿了衣服去墙角换。   沈灼野的衣服也和这个出租屋一样,干净利落,一点褶皱都没有,只有几条整洁的折痕。   商南淮把衣服囫囵套上,他这人一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那点烦躁沮丧一眨眼就过了,又去围着沈灼野打转:“小沈师傅,给我找点能干的呗。”   他就不信修车厂没一件事他能干——给他把笤帚,难道他还不会扫地了?   沈灼野正在套工作服,离他稍远了些,免得叫机油弄脏衣服:“你英语怎么样?”   商南淮愣了下:“……还行。”   怎么修车还用英语,这小地方的修车厂这么洋气?   沈灼野绕过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英语卷子,又找到一支红笔,一起放进他手里:“帮我改一下。”   这卷子是他从学校门口收来的,没有答案,做完也不知道对错。   商南淮一个人在出租屋待不住,非要跟他去厂子里……但真要说不那么好听的实话,商大少爷坐在那什么都别干,就是帮他的忙了。   商南淮错愕地瞪圆了眼睛,怔了半天,抓着卷子跟笔追上去:“你不是说你不上学吗?”   沈灼野脚步顿了下,点了点头,扣上工作服的扣子。   商南淮看着他的平静侧脸,莫名生出点后悔,飞快把剩下的话嚼碎了吞回去。   他看着沈灼野锁门,把卷子叠起来,老老实实跟着沈灼野下楼梯,在路上就看了半面题:“欸,你这基础知识真扎实。”   就是语感不太行,这也没办法,毕竟没有英语环境。   商南淮也是来了市里的初中,才知道什么叫“没有语言环境”,别说外教、双语教学了,连老师的口语都只能算是一般。   商南淮跟着沈灼野,给他报了几个英语广播台:“你听这几个,多磨磨耳朵,这几道题看见就知道怎么选……”   他发现沈灼野听得很认真。   这小豹子就没有不认真的时候,黑眼睛永远有种不骄不躁的专注劲儿……商南淮每回跟他说话,都不太敢正对着这双眼睛,总有种被看透的古怪心虚。   沈灼野从口袋里拿出工作记录本,翻到空白页,把他说的几个频道记下来。   商南淮看着他手里的小铅笔头:“欸,等回头挣钱了,买个收音机怎么样?”   有几个节目,商南淮可喜欢了,每天都听,这几天在外头游荡,估计错过了不少。   这算是为数不多的糟心事,商南淮跟着沈灼野,极力撺掇他,又大力陈述了一通有收音机的好处。   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被他磨得不行了,还是被“非常有利于学习英语”劝说成功,沈灼野居然真点了头。   商南淮喜出望外:“真的啊?”   “我试试看。”沈灼野说,“别抱太大希望。”   商南淮其实就是想找茬说话,美滋滋点头,一边跟着沈灼野往厂里走,一边低头批卷子。   批到一半,他忽然琢磨过味来,翻过卷子看了看,才发现怪不得这么眼熟。   沈灼野明明比他小,做的卷子居然跟他是同一级的。   还是全市统考的期末考试卷子。   在期末考试交了白卷、宁死不做一道题的商大少爷:“……”   ……沈灼野是不是老天爷弄来克他的?   商南淮还在思考,走在前面的沈灼野已经停下来,回头看他:“怎么了?”   商南淮:“……”   人靠衣装这规律,有时候是真要倒过来。   沈灼野连衣服都没换,就是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领口翻折下来,敞开了那么一点。   商南淮连照片怎么定价都已经想好了。   一阵凉风吹了吹脑子,商南淮麻溜地摇头,抓着卷子一溜烟跟上去:“没事,我跟你说这道题,它不能选A……”   商南淮长这么大,第一次给人讲题,滔滔不绝,从A到D耐心爆棚,旁征博引了一个单元的重点。   他对着那双乌润的眼睛,完全管不住自己的嘴,在心里忍不住哀叹。   别想了。   沈灼野肯定是老天爷弄来克他的。   /   商南淮就这么心安理得,以补课老师自居,蹭住在了沈灼野家。   他也没想到沈灼野这么忙,有时候一天恨不得打三、四份工,晚上居然还要去小学那边的仓库绕几圈,防备附近不三不四的混混。   除了这个……另一个叫他没能想到的,是沈灼野在这地方,名声好像不太好。   商南淮其实很难理解这件事。   沈灼野的名声怎么会不好,这么好看一张脸,人品怎么会不好?   这地方人是不是真没见过人品不好的人长什么样?   这些问题都不方便问,商南淮把话咽回肚子里,看着沈灼野隔三差五地被人辞退换工作,恨不得一天给照相馆那边打八个电话。   照相馆那边说好了,等现在这个摄影师离职就找他去替班,商南淮恨不得去给现在这摄影师套个麻袋。   ……这才叫“人品不好”。   商南淮把这念头严严实实藏起来,不敢干,也不敢让沈灼野知道。   说来也奇怪,他看见沈灼野,就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办法都不能用……甚至有时候,只是叫那双通透清明的眼睛看着,都平白生出心虚。   这么拖了好些天,就在商南淮快要不耐烦,想要另找下家的时候,看见照相馆门口停了辆相当眼熟的车。   商南淮皱了皱眉。   他其实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家里——屁大点小地方,他又没走远,有什么找不着的。   他家就这样,他爸妈信奉行为主义,信奉华生那套哭声免疫的育儿法。就算知道他离家出走在哪儿犯浑,在他自己服软以前,也不会来管他。   商南淮假装看不见这两个人,目不斜视地往外走,走到一半被拦住。   商父微低了头,看着这个儿子身上半旧的衣服,皱了皱眉。   “置够了气没有?”商父说,“别胡闹了,回你舅舅家。”   “你认识的那个人,风评不好,不适合来往。”   商母打开钱包,取出张卡递给他:“以后被有心人翻出来,让人知道你和这种人有过交往,是个污点……”   商南淮叫这两个人气乐了:“谁是谁污点?”   商母微微蹙眉,视线落在这个儿子身上,有审视也有度量。   商南淮不接这张卡,还要往外走,叫人拦回来,用力咬了咬牙:“你们信这个?”   ——平时在家里聊起谁污蔑谁、谁给谁泼脏水,不都是平常得像吃饭喝水一样吗?   “未必信,但我们已经叫人调查过,他在当地风评很差,这种议论还有进一步发酵的趋势。”   商父说:“他没有能力处理这种舆论,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抗风险——”   商南淮看向他的视线,让他停住话头。   这十五年里,商南淮很少对自己的父母露出这种表情,又或者几乎从未有过。   小时候的商南淮会盯着自顾自做事的父母,一直哭到呼吸性碱中毒,稍微长大一些,改掉了爱哭的毛病,就养出玩世不恭的叛逆脾气。   但即使是这样,商南淮整体上还算优秀,成绩和能力都可圈可点,出门在外,需要装出温文尔雅的风度时,也从没出过岔。   “你们叫人调查。”商南淮扯了扯嘴角,“怎么调查的?雇那些鬼鬼祟祟的私家侦探,到处找人打听,把过去的事翻出来?”   ……他说沈灼野为什么最近一直在换工作。   那种小地方,什么事就怕打听,有人来问了,自然能带起新的话题。   本来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事,轻易就能被搅浑搅乱……要是这些天打雷劈的私家侦探为了让雇主满意,不惜拿钱买消息,就更是这样。   商南淮头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是被那一棍子打出了毛病,有些影影绰绰的阴影爬上来,撞着他的心肺。   ……他得去找沈灼野。   商南淮扒开商父,拔腿就往外跑。   这两个人在身后厉声叫他,商南淮根本不想管——他有种说不清的紧迫感,好像必须立刻去找沈灼野,不然就来不及了。   这种“来不及”的慌乱,似乎并不来源于现实,倒像是什么上辈子的余悸。   商南淮头昏脑涨,没注意追上来的商父商母说了什么,也没注意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连个巴掌都挨不住,脑袋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   沈灼野盯着这么多天,脑袋上的伤其实已经好差不多了,就是时不时还针扎着疼,这一撞就瞬间耳鸣起来。   商南淮挣扎了几下,就叫人囫囵按着,塞进车里。   ……他大爷的。   商南淮被绑架一样带回家,闭着眼睛在心里骂。   破搏击课教的东西全是垃圾,一点都不能实战,屁用没有。   等过几天,他再跑出来,说什么也得跟沈灼野学打架,不能再拖了。   ……   商南淮被关在舅舅家,关了一个星期。   他父母自然不能跟他耗这么久,熬到一个星期,就必须回国外处理工作,先后去了机场。   商南淮的舅舅其实是他表舅,姓郑,是市电视台副台长,算是这家里难得的正常人。   等表姐表姐夫一走,郑副台长就把这个外甥放出来:“没事吧?”   商南淮的状况看着是真不怎么好,简直像一个星期没睡觉,满眼血丝脸色泛青,坐在床上,对着那套旧衣服发呆。   “还想你那个小朋友?”他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怕再刺激他,特地顺着他说,“你爸妈这回是过分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他舅舅再怎么也知道了这回事,一看照片,甚至还想起这小孩曾经来电视台跑过龙套。   郑副台长当时就挺欣赏沈灼野,长相出挑是一方面,能吃苦、踏实、做事利索至极,可惜年纪太小了,电视台没法把人留下。   这话其实不该做舅舅的说,但他舅舅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别跟他们学,他们两个做事没有道德观,这样不好……以后说不定要后悔的。”   郑副台长给商南淮倒了杯水,陪着这个外甥义愤填膺:“好好个孩子,叫流言蜚语折腾成这样,工作丢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留下……”   ……可能还是说错了话。   商南淮腾地站起来,水碰洒了也没知觉:“什么丢了——修车厂?修车厂敢不要他?!”   “修车厂凭什么敢不要他?”商南淮眼睛通红,“不想要钱了是不是?急着想倒闭是吧?!”   郑副台长叫这个外甥暴怒的气势震了,张了张嘴,心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要是被传个人作风不好,电视台也敢不要我啊。   这话不能说给外甥,郑副台长试着安抚商南淮,还想往下说,商南淮已经捞起床脚的书包,扔到肩膀上,拔腿就往外走。   商南淮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报了个DV编号:“台里有没有这台机子?”   “有!前几天还丢了。”郑副台长本来不该知道这么清楚,偏偏商南淮问着了,这DV找了好些天没找着,今天才拿回来入库,“你怎么知道这个?”   商南淮解释不清楚,也没时间解释……七天时间不够把什么都想起来,只够想起线索,想起说不定上辈子念了几万遍的证据。   这些证据的细节连沈灼野都不知道,只有他和后来查案的警察清楚。   ——陈流吓破了胆子,完全昏了头,DV刚被还回电视台的时候,录像带甚至就在里面。   为此,那些混混差点真打断陈流的腿,花了不少钱、想了不少办法,才混进电视台,拿走了那盘要命的录像带。   商南淮甚至都没想起陈流是个什么东西。他拽着郑副台长,嗓子哑得要命:“封起来,报警!里面那盘录像带是证据!”   郑副台长被吓得一哆嗦,当场拿起桌上的电话。   商南淮一路往外跑,他根本想不出沈灼野会去哪,也想不出要去哪找沈灼野,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总归先把那个小县城从里到外翻一遍。   再把警局的调查结果往每个人脸上拍一遍,不认字就看录像带,宋老师是吧?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清楚,到底是谁偷的钱。   商南淮总觉得沈灼野会走。   他觉得沈灼野不会再留在那个小县城,哪怕想起来的东西依旧模糊,沈灼野也依然有不少变化……很多个晚上,商南淮看见沈灼野在灯下查地图。   沈灼野可以走,但至少得带上他,不能再把他扔下了。   把他扔下,消失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再没任何交集,做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沈灼野变得比过去开心了没有,身体好一点了没有,日子过得是不是不那么难熬了,他不知道。   沈灼野过得好不好,他不知道。   商南淮腿有点软。   他在楼梯上结结实实摔了几个跟头,这几个跟头把他胸口那个坚固的壳子摔裂条缝,有什么东西淌出来。   商南淮灰头土脸地爬起来,紧紧攥着那个书包,拔腿往长途车站跑。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几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的脑子一阵阵发晕,大口喘着气,有点愣怔地定在忽明忽暗的视野里。   沈灼野拖着个大行李箱——他让混混抢走那个大行李箱,眉骨带着点伤,从长途客车上下来。   商南淮只见过这么一只漂亮的小豹子,沈灼野身上的衣物依旧整洁干净,肩背仍旧笔挺,那点伤反倒衬得他更凛冽野性,眼瞳更漆黑。   沈灼野抬头,看见他,眉宇间的冷冽淡了,又变回他熟悉的乌润安静。   十四岁的沈灼野,扶着行李箱稍稍踮脚,拨开他乱七八糟的头发,检查过痊愈的伤口。   那双眼睛里只是有一丁点笑,就让商南淮想丢人到极点地杵在这,杵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拿眼泪砸没自己的整张脸。   沈灼野稍弯了下眼睛,摸了摸他的头发。   “没处住了。”沈灼野问,“收留我吗?” 第74章 番外:if线(完)   商南淮握住沈灼野的手臂。   暖的, 能摸着。   不会消失,不是做梦。   为了确认最后一点,商南淮结结实实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得他眼前冒白光, 站不稳地晃了下, 被沈灼野伸出的手扶住。   “商南淮?”沈灼野摸了摸他的额头, “你——”   “没事, 我没事。”商南淮一把抓住那只手,“回家,我带你回家。”   沈灼野想要纠正, 还没开口,就被抢过手里的箱子。   这会儿商大少爷倒是灵巧矫健了, 一手拖着大行李箱,一手拖着沈灼野,一跤没摔, 拉着他飞跑。   沈灼野被他这么紧紧拽着, 为免呛风, 把话咽回去。   商南淮跑到一半,又猛地一个刹车, 用力砸了下脑袋,扶住沈灼野:“你心脏要不要紧?”   “没事。”沈灼野说, “这个配速很慢。”   商南淮:“……”   他早晚要咬这气死人的小豹子一口。   但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现在的要紧事是带沈灼野回家。   商南淮牢牢攥住沈灼野的手, 掂了掂那个行李箱, 感觉轻得很:“就这么点东西?”   沈灼野点了点头。   能处理的旧物他都处理了,换了些钱带在身上, 不方便处理也不方便带走的,就留在了修车厂,算是对老板的报答。   修车厂算是跟他遭了无妄之灾,前阵子有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西装革履又做派神秘,小地方没见过,逐渐就传出他在外面犯了法、有人来查他的谣言。   这种东西,只要开了个头,就有人往里面添油加醋,没几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要做决定离开,也并不复杂。   一要路费,二要生活费,三要有个住处,租房也要花钱。   沈灼野这几天其实都没在县里,去了隔壁县城的一个工地。他会点木工,砌墙抹灰也还行,给工头买了两包烟,加班贴了几天砖瓦,按临时工结了钱。   这些事叫沈灼野说来,仿佛都很轻松,像是游戏打关卡刷支线,一个任务一个任务做下来,就掉出一堆金币。   ……   商南淮攥着他硌人的手腕,盯着人行道对面的红灯,说不出话。   “日子不难过。”沈灼野不再说自己,转而问他,“你怎么样,你家里后来又难为你了吗?”   商南淮摇了摇头,拉着沈灼野和行李箱过了马路,忽然又琢磨过味儿来:“你怎么知道——你来找过我?”   当时那个情形,知道他被他爸妈绑架拽走的,也就只有照相馆老板了。   沈灼野被他盯着,黑眼睛微微动了下,没说话。   他安抚地拍了拍商南淮,揣在口袋里的手取出来,变出来一块巧克力金币。   商南淮僵硬地站着,看了好一阵,伸手拿过那块巧克力。   ……沈灼野居然来找过他。   也对,这操心猫,在外头干了一天活,回家发现赖在家里的拖油瓶居然还没回来……肯定难免担心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叫混混给套麻袋了。   沈灼野找了他多久?又要找他又要收拾东西又要找工作,累不累,什么时候休息?   不住修车厂了,这些天沈灼野都住哪?被轰出那么仔细收拾的出租屋,是什么心情,难不难受?   前些天还信誓旦旦,说要一起挣钱一起租房子的人,话也没留一句、声也没吱一个,去了趟市里,说不见就不见了。   是什么感觉?   商南淮满肚子想问的问题,一个都问不出来,堵得胸口闷涨,酸涩压不住地往头顶涌。   他不擅长处理和表露这种情绪,喉咙动了几次,顾左右而言他,晃了晃手里的行李箱:“……叮叮咣咣的,什么东西?”   “轻点。”沈灼野按住他不安分的手,“收音机。”   商南淮的手差不多不会动了。   ……   他忘了个大事。   被他爸妈绑回家的第二天,是他生日,他跟沈灼野墨迹了好些天,想忽悠这好心猫给他变个收音机。   那天的事太多太杂,乱七八糟乌烟瘴气,他躺在床上,又塞了满脑子的模糊记忆。   ……沈灼野带着收音机回家,发现他不在家了?   商南淮低着头,睁着眼睛不敢眨,扯着嘴角咧了咧:“你也太神了……怎么还能弄来这个……”   “废品收购站找的,另配了点零件。”沈灼野说,“不难,跟修车差不多。”   商南淮教他的办法其实很通用。   给工头塞两包烟,就能拿到室内贴砖的活,按临时工的价格结钱。   给收购站的老板塞包烟,再打一下午的下手,就能进废弃电器回收场,按破铜烂铁的价格收一个看起来还挺漂亮的报废收音机。   沈灼野那天为了找齐零件,回家晚了点,发现家里没人,确实愣了一会儿。   “……你怎么……”商南淮的声音差不多就自己能听见,“怎么说什么你都信,万一我骗你的呢?”   要是没遇上沈灼野,行李箱又被抢……商南淮说不定真出去靠着一张嘴,加上一张温文尔雅的皮,笑容可掬地心安理得骗人了。   商南淮本来会长成这种人。   肯定会长成这种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见兔子不撒鹰,只要对自己有好处,做什么都心安理得。   别人的死活是别人的,不干他的事。   沈灼野也不是完全没做过预案:“那就卖二手。”   如今这东西在小地方还算有点稀罕,哪怕是废品改造,也有的是人想买,修车厂老板本来还想从他手里买下来。   反正成本是破铜烂铁价,零件也都不贵,卖二手倒腾出去,能赚一笔可观的差价。   沈灼野甚至都考虑短时间内干这个了。   商南淮:“……”   “正感动呢。”商大少爷幽幽扯着他,“能不能尊重一下气氛?”   这一肚子坏水的狡猾猫又开始偷笑。   商南淮就知道,不由分说呵沈灼野的痒痒,当街耍无赖:“换个回答,快点儿的——我这眼泪都快下来了!你跟我来这个!你说你像话不像话……”   沈灼野不习惯这么闹,又不好意思把商南淮当街摔在地上,被他没完没了戳肋下软肉,笑得有点咳,勉强妥协:“……没关系。”   商南淮愣了下,拢在他肋间的一双手停了停,抬头看那双眼睛:“什么?”   “没关系。”沈灼野接过那个行李箱,“这些天,很……”他在挑选合适的形容词上稍微斟酌了一会儿,“有意思。”   沈灼野过去干活的时候,没被人这么追着烦过。在拧螺丝的时候,没被人开屏似的骚扰模式朗诵英语;在睡觉之前,也从没被人拖着聊过天。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没有过这种体验,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世界热闹,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喧闹甚至聒噪……但也很有意思。   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煮碗面都比以前香。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新奇,所以是骗子也不要紧。   ……郑副台长蹬着自行车出来,在小区门口遇到外甥的时候,外甥正抱着人家不撒手,当街丢人至极地嚎啕大哭。   郑副台长的自行车头晃了晃,正在犹豫要不要绕道,被外甥一把拖住后座,险些掉下来。   “我不是骗子!”商南淮扯着自行车不放,另外一条胳膊还箍着沈灼野不撒手,“舅舅,告诉这笨猫我不是骗子!我要带他回家,我说真的,我一见他就想带他回家,我没骗他……”   郑副台长被外甥晃得头晕眼花,勉强站稳,撑着点笑容和煦跟沈灼野打了招呼:“谁跟他说你是骗子的?”   商南淮:“……”   郑副台长太了解这个外甥了:“你自己说的?”   商南淮:“……”   郑副台长:“说了还非得人家信?不信还不行?”   商南淮把红透了的脸藏起来,扯着沈灼野往小区鬼鬼祟祟地溜达,被郑副台长叫住,扔过去一串钥匙:“我去趟台里,今晚不回来了,你们两个小的看家。”   DV那事不小,郑副台长这一会儿已经接了七、八个电话,最后几通直接是警局打过来的。   正好台里有档社会与法治节目,相当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想做个系列报道,郑副台长得去开会。   商南淮接了钥匙,眼睛亮了亮,双手合十拜了拜,拉着沈灼野就健步如飞地上楼。   郑副台长被扔在原地,不堪其扰地按按额头,愣了半天,没忍住乐了一声。   这些年里,商南淮一天一天越来越像他父母,其实难免叫人有点担心……看见眼前的情形,反倒觉得欣慰。   郑副台长扶着自行车,跨上去继续蹬,抓紧时间去台里报到。   带回家就带回家吧。   反正台里分的房子地方够大,他要不了多久又要调走,空着也是空着。   留给两个小的住,还能让商南淮帮他给仙人掌浇浇水。   /   仙人掌是假的。   郑副台长匪夷所思,在电话里追问:“怎么可能——这东西还有塑料的?!”   他都浇了两年水了!   商南淮拔了根刺,研究了一会儿,很专业地告诉他:“塑料的。”   别的植物他都不懂,唯独怎么分辨真假仙人掌,记得那叫一个清楚。   郑副台长受的打击不轻,恍惚了一会儿,凭着职业本能开了个消费者权益专题,这才想起正事:“小沈在吗?”   “睡觉呢。”商南淮说,“我让他睡饱,不睡够了不准醒。”   沈灼野本来没觉得累,但商南淮念经的本事也毋庸置疑。   沈灼野离开浴室,就被早有埋伏的浴巾睡衣袭击,商南淮举着吹风筒把他的头发吹干,把人不由分说塞到自己床上,用被子裹牢。   沈灼野被他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脑袋,看着比平时年龄还小,偏偏一脸认真沉稳:“我不困。”   “我困,帮我睡。”商南淮满嘴胡话,隔着被子抱着他,好声好气地哄,“好猫,乖猫,你睡一会儿,把身体养养好。”   沈灼野想申辩自己不是猫,身体也没什么问题……但商南淮的床太软了。   床太软了,被子也厚实,卧室温暖光线暗淡,把人往困意里拖,商南淮还在耳边唠唠叨叨个没完。   积压在意识深处的疲惫慢慢探头。   商南淮说到一半,无意间抬头,迎上疲倦到空茫失焦的黑眼睛,忽然下意识闭嘴。   沈灼野轻声问:“商南淮?”   “这儿呢,没走。”商南淮赶紧出声,摸了摸他的头发,“怕吵着你。”   沈灼野“嗯”了一声,就慢慢闭上眼睛,那双眼睛里淌出来的眩光,让商南淮甚至没法判断……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   郑副台长打过来的这通电话,已经是商南淮把人哄睡的十五个小时后。   沈灼野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睡到了现在。   “……也好。”郑副台长沉默一会儿,叹了口气,“多睡睡是好事,像他这么长大,估计没一天过得容易。”   DV里的录像带交给了警方,里面的东西在那个小县城里,折腾出来了不小的风波。   台里的风波也不小,单位里的职工明知故犯,包庇亲属偷盗公家财物——这事在多年后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在这个年代,绝不是什么小责任。   郑副台长跟着警方下去调查,被一位姓宋的老师拦住,支吾着像是有话想问,随行的当地警方先认出他:“宋老师是吧?”   “你运气好,收留了个好孩子。”当地警方说,“这群混混好几次惦记你们学校那个仓库了……你看,幸亏有这小子帮你守着。”   不大的显示屏里,画质还很模糊,宋老师盯着看了一路,把DV还给警方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什么血色。   “……是我错了。”宋老师低声说,“我误会他了,错怪他了。”   “都有错,我们办案也经验主义了,犯了想当然的毛病。”警方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孩子找回来,道个歉?”   宋老师脸色更差,被这么点轻微力道拍得晃了晃,几乎没站稳。   ……   沈灼野临走前,其实来宋家道过别。   宋国栋并没信后来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他至少知道沈灼野不会做那种违法乱纪的事……但那天晚上,听见沈灼野慢慢解释出的一句“没偷钱”,无名火气就又冒上来。   沈灼野被他搡出门,一条腿没站稳,踉跄了下,摔了几阶楼梯,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   宋国栋吓了一跳,皱紧了眉过去想扶他,沈灼野却已经自己爬起来。   沈灼野朝他鞠了很深的一躬,很长时间都没站起来。   这动作让他心慌,宋国栋定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老师。”沈灼野轻声说,“我走了。”   宋国栋不耐烦地挥手,匆匆上楼回家。   沈灼野一瘸一拐下楼,天气不算热,汗水却把领口浸透了,他就那么走远,走到在窗户里也看不清。   那之后,本地就没了沈灼野的任何消息。   没人再见过他,没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宋国栋找了好些天,其实已经很心慌。   “我没告诉他……”郑副台长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他莫名地不想说——自己家的孩子,当大人的不信他,谁还会信他?   那些流言蜚语越传越凶,几乎要把沈灼野打成什么洪水猛兽,难道不是因为没人护着他,没人替他说话?   郑副台长这么想了,也这么问宋国栋,后者说不出话,脸色难看的要命。   “我这么说,可能不太合适。”郑副台长说,“据我所知,这孩子十四岁……今年才十四岁。”   事发的时候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孩子,难道因为特别沉稳、特别早熟,特别懂事……什么都能自己做,就能把他当大人了?   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挨欺负、流浪、四处打工,拼死拼活地找办法活下去,不管他逼他低头……是件非常光荣的事吗?   信别人说的话,不相信自己家的孩子,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无私品德吗?   还别说,有些做父母长辈的好像真就这么想,商南淮的父母又何尝不是这样,选择相信私家侦探的调查结果,而非儿子的眼睛。   有时候,郑副台长看着姐姐和姐夫,也会忍不住想,他们既然不爱这个儿子,又为什么要生一个孩子。   既然连抚养的耐心都欠奉,为什么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投进这种境地,为什么要徒增痛苦。   这问题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郑副台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张铁石似的脸,最终还是把这话说出来。   “我无意指责,您本来也没有照顾这孩子的义务……只是觉得,您何必捡他回家呢。”   冷硬如铁的中年人被这话压垮,一动不动,静静瘫坐在警局的椅子上。   他身边的警员在写报告,录像带的画面还在循环播放,那些混混嬉笑着耀武扬威,拳脚和木棒落在沈灼野身上。   “揍他!”那些人喊,“这是野种,没人护着他,打死了不用偿命……”   ……   “台里那个社会与法治的栏目,正好要引导这方面,打算做个系列节目,叫《谣言杀人》。”   郑副台长跟商南淮通气:“回头你列个单子,就拿这个当案例,给你这个小朋友把名誉洗干净。”   好好的孩子,干什么叫人泼脏水泼成这样?   以后怎么长大,难道一辈子叫人指摘,随时叫人戳脊梁骨?   日子还过不过了?   商南淮眼睛一亮,当即答应:“没问题。”   他还有隐忧:“舅舅,我爸妈那——”   “你要是想好了,就留在这。”郑副台长说,“你爸妈那我去解决。”   他原本没插手这件事,是因为不清楚商南淮的态度——如果商南淮自己都觉得,长成像他父母那样的人也没什么问题,那么这件事就没人管得了。   但如果商南淮真这么想,想留在国内,把中学念完,高考的时候再看情况……那也不是做不到。   郑副台长明知故问:“回头我去问问,能不能给你那个小朋友也办个复学手续?”   商南淮捧着电话,一口气不要钱地夸,嘴甜到不行:“……办一个,舅舅,办一个,回头给您买真仙人掌。”   郑副台长大笑,又嘱咐了他几句,就挂了电话。   商南淮挂了电话,高兴得原地蹦了两个高,轻手轻脚地溜回卧室,摸到床上,却忽然一愣。   “沈小猫?”商南淮摸摸他的额头,还行,温度正常,“醒了?饿不饿?”   沈灼野睁着眼睛,摇了摇头。   商南淮都被他气乐了,扑上去揉把他:“你要成仙啊?快说饿,我要饿瘪了,等你吃饭呢。”   沈灼野被他揉脑袋捏脸,戳怕痒的地方,眼睛慢慢弯了下,握住这两只折腾人的手。   商南淮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   像是有小针扎着他,商南淮心口密密麻麻的一疼,不由分说掀开被子,钻进去把这木头猫死死抱住。   “听见我打电话了?”商南淮提前堵他嘴,“沈小猫我告诉你,正常的十四岁就是这么长大的,我比你有经验,你别跟我犟。”   “你要想谢谢舅舅,咱俩回头一块儿去打工,挣了钱给他买礼物,买五粮液,买茅台,他就喜欢喝好酒。”   商南淮一口气往下絮叨:“我舅舅还准备辞职下海,跟朋友去干影视项目呢……万一回头你再当个大明星,他这叫提前投资知道吗,稳赚不亏好吧?”   “你管管我,别不管我。”商南淮抓着他,低着头说,“我这一身臭毛病,就得靠着你帮我板过来……我想学好,沈灼野,我想做跟你一样的人。”   商南淮说:“没人教过我,你教教我……”   这话还没说完,沈灼野抬手抱住他,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商南淮大喜过望:“想说什么?”   沈灼野:“……”   要说的都被他自己一口气说完了,沈灼野沉默一会儿,才问他:“商南淮,你是不是不会做饭?”   商南淮:“。”   沈灼野掀开被子下床,他睡得太久了,一落地眼前就泛黑,又坐回去,被身后的手臂紧紧抱住。   商南淮的胸口拦着他的后背,心跳比面上更激烈,紧抱着他不松手。   “破猫。”商南淮低声嘟囔,“可真难抓。”   沈灼野撑着床沿,靠在他肩上缓过力气,黑润的眼睛弯了下:“我不是被抓回来的好不好。”   商南淮勒了勒他的肩膀,也不知道对这个回答满意还是不满意,从床上跳下来,还牢牢捉着沈灼野的手:“你教我,我来做饭?”   沈灼野摇了摇头,他确实饿了,还不想因为低血糖英年早逝:“下顿吧。”   他还是很想去感谢郑副台长,商南淮说得对,可以尽力再多挣点钱,去演戏也能帮得上忙。   沈灼野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演戏。   商南淮怕他再头晕,陪他去厨房,又从冰箱里翻出杏仁露给他喝:“一会儿吃完饭,想干什么?”   台里一做起节目,三天五场会,他舅舅几天估计都回不来,假期又还没过完。   商南淮在写作业和听英语里艰难抉择了半天,听见沈灼野的回答,愣了愣:“……啊?”   “打会儿游戏。”沈灼野重复了一遍,“输了不能生气。”   商南淮恼羞成怒:“谁生气了!我才没生气,我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硬把正在打鸡蛋的沈灼野从菜板前拉回来,严严实实抱着不动。   沈灼野比他小了一岁半,身高差距明显,暗中踮了踮脚。   商南淮忍不住乐了,用力抹了把脸,深吸口气,拿额头撞了下这小豹子的脑门。   “回家了,沈灼野。”商南淮说,“喵一个吧。” 第75章 第五世界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世界五/   系统被吓了一跳。   “宿主,宿主。”系统问,“我们是不是还没死?”   庄忱也研究了一会儿:“死了。”   燕玉尘早就死了。   这是个不算太标准的修仙世界——说它修仙, 故事发生在下界人间。说它不修, 这故事里, 燕玉尘是唯一的一个不会飞的。   故事的两个主角, 一个叫南流景, 一个叫洛泽,全是九天上的仙人。   要说故事,也无非就是诛仙台、斩魄风, 一个魂飞魄散,一个找遍九天十地, 要将散尽的魂魄凑齐。   三魂七魄,南流景已找了九世。最后这一世、最后这一魄,就在燕玉尘身上。   “这一魄投在人间, 做了皇子。”系统翻开这个世界的设定, “人间战火频仍, 这王朝很不太平,国运坎坷, 所以寻仙。”   天梯未断,修仙者遍地走, 此时的人间王朝, 都有供奉宗门。   国运与天地气运相连, 宗门中人被请入朝为官是常事。有功勋卓著的, 授勋封王摄政, 地位极为超然。   这样的背景下,有仙根、能修炼, 几乎是立于世间的基础。   朝中文武百官,且不说武官至少也要武尊、武宗修为,军中更是非武师不能升阶,就连文官也访仙问道,以道入仕。民间稚子孩童,启蒙就学仙家典籍,朗朗书声里,尽是白鹿青崖。   偏偏燕玉尘既无仙根、也无仙骨,只是道不全的残魄。   十余个皇子里,他是天赋最弱、根基最差的一个,因为魂魄不全,生来木木愣愣,连心神也不大灵光。   要说还有什么勉强拿得出手的,也就那一张脸漂亮,眉眼如画韶秀非常——可脑子都不清醒,就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在他们这,有用的人才配活着。   文不成武不就,修仙之路不见寸进,长得再好看,无非是个漂亮草包罢了。   这样一个草包,叫兄弟欺侮磋磨是常事,连宫里也有不少人暗中轻蔑,不拿他当一回事。   燕玉尘长到五六岁,还远比同龄稚童瘦弱很多,咬字吃力,叫人推一下,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就这么一个注定没出息的废物皇子,偏偏走了叫人瞠目结舌的大运。   燕玉尘七岁时,叫宗门里来的大国师看上,领进别苑亲自教养,自此竟像是陡然开了窍,文韬武略突飞猛进。   后来先帝崩殂,大国师成了摄政王,这小傻子竟也鸡犬升天,跟着坐上那把龙椅,当了万人之上的小皇帝。   ……   “这个大国师、摄政王,就是南流景,他是下来找这一魄的。”   系统翻了翻页,发现后面的还没加载出来,问庄忱:“宿主,他对燕玉尘好吗?”   庄忱想了想:“不好说。”   系统没料到这个答案,有些不解:“为什么?”   庄忱带着系统飘过帷幔,去研究灯下坐着的人影。   漂亮韶秀的人影,层层华服压在身上,靠在格外舒适温暖的软裘里,阖着眼微垂着头,仿佛睡得正沉。   但只要靠近了,就会发现这只是叫仙力充盈的空壳,不会动也不能醒。   ——很难说,南流景对燕玉尘究竟好还是不好。   或许这件事本来也并不重要。对南流景来说,重要的是燕玉尘身体里那道残魄,他对燕玉尘做的所有事,也无非是为了取走这一魄而已。   在南流景看来,一道残魄,称不上完整,燕玉尘并不是他要找的人,只是个不完整的影子。   还是个很不聪明、很麻烦的影子。   燕玉尘其实并没真正开窍。那些文韬武略的好文章是南流景写给他,叫他背下来的;平时的说话举止,也是南流景先教给他,叫他一遍一遍练的。   燕玉尘天生魂魄不全,不怎么爱说话,做事比常人缓上半拍,但也不能算傻——该懂的他都懂,该清楚的,他心里也都明镜。   所以他能理解南流景的意思,能理解“装得像个人”这要求该怎么做。   哪怕他自己静下来,缩在暖阁角落抱着枕头,动脑子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其实本来也勉强算是一个人。   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也要吃饭穿衣,困了也要睡觉,磕破了也会疼,也会流血——燕玉尘有时会慢慢想,这应当也算是个人。   这样的念头,燕玉尘从没对南流景说过,哪怕一个字都没有。   ……   因为如今的一切,都是南流景给他的。   没有南流景,他或许早就因为叫人捉弄,掉进御花园的湖里淹死,又或是不慎跌了一跤,磕破脑袋没了命。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燕玉尘从小多难多灾,受的伤、遇的险就没停过,他第一次遇到南流景,被对方从冰冷湖水里拎起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口气。   所以,不论南流景叫他干什么,他都理当去做。   燕玉尘七岁被带进驰光苑,读书习字、练习说话举止,背诵南流景写给他的文韬武略,诗词歌赋。   南流景是仙人,能看透他命数,说他注定是块开不了窍的废石,从一开始就不叫他浪费时间,去研读什么经义文章。   南流景对他说,他要做的,只是学着怎么装得像个人,只要做到这个就行了。   燕玉尘照做。   他脑子慢,十遍二十遍没有成效,千百遍下来,日夜打熬,总能记住。   长到十七岁,燕玉尘长成翩翩少年郎,清和雅致、温润端方,文章背了许多,仙术也学会了一点。   只可惜内里还是个小傻子,南流景没教过他的,他就不会说不会做。太久没说过自己想说的,但凡要说的话没预先背过,咬字就比过去还生涩吃力。   在他十七岁这年,出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他父皇驾崩,立遗诏居然将大位传给了他,燕玉尘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套上龙袍、戴上冠冕,推上了那把龙椅。   另一件是南流景收集魂魄妄改天命,终归事发,被封了仙脉、夺了修为,罚下凡尘,要做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这是燕玉尘这些年来,第一次没有人教,自己做事。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将重伤昏死的南流景抱回了雪宫。   小傻子长得瘦弱单薄,咬紧牙关一步一晃,将人从半截登天梯上抱下来,后面的路没力气走了,就膝行着挪,磨出长长两道血痕。   登天梯散尽,燕玉尘给南流景喂水喂药,擦脸拭血,将天罚的伤口尽数裹好,又去给南流景熬药煮饭。   燕玉尘很会煮饭,煮得很好,菜做的也好吃,熬出的羹汤香浓,色香味俱美,比御膳房的还要更可口。   他给南流景喂了粥和药,守了南流景一宿,慢慢改了主意,走出去做皇帝。   小傻子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原本不想做皇帝,想找个机会偷跑,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开饭馆。   但南流景仙脉被封,修为尽毁,要重新修炼,必须有个清净地方。   如果叫外人知道了昔日高居云端的大国师、摄政王落到如此境地,虎落平阳,定然有犬来欺,小傻子比谁都更清楚那是什么滋味。   燕玉尘坐在那把龙椅上,依旧请南流景做摄政王,给了他本朝最高的尊荣。   可惜,做了皇帝的小傻子,也不可能因此变聪明。   燕玉尘并不会治理国家,他站在南流景身后,跟着摄政王学,看南流景批阅那些奏折——国运与国师休戚与共,南流景管这些,也是为了修为。   举国气运加持,加上燕玉尘派人搜罗来的奇药,南流景的仙脉恢复得并不慢,两三个月就已有起色。   燕玉尘捧着熬好的药粥,跟着高兴。   他心里清明,懂得道理,知道做皇帝也不能骄奢淫逸、列鼎而食。   燕玉尘慢慢算着账,把每日的好香料节省下来,给南流景清心安神,把补身体的药材留下来,给南流景熬药粥。   他怕南流景太辛劳,日日给南流景研墨,学着批奏章,纵然无法处理繁复政务,批些废话满篇的寻常文书,总还没什么问题。   燕玉尘一笔字写得很漂亮,纵逸俊秀,端庄流利,很不像他这个人。   燕玉尘不太说话,除了在朝堂上演皇帝,剩下的时候便津津有味,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他那些“自己的日子”,也都和南流景有关。   比如每日随摄政王学,跟着摄政王批两个时辰的奏章,每日熬半个时辰的药粥,做半个时辰的菜……再花上不一定多久,等修炼结束的摄政王一起吃晚饭。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就这么日复一日,就能过很久,久到南流景取走他的残魄。   燕玉尘一直都知道这件事,南流景同他说过,他记住了。   他是南流景要找的一魄,南流景答应他,取魄的时候不疼,他信了。   小傻子就是有这个改不掉的毛病,人家说什么都信。   小傻子死在十九岁的最后一天。   燕玉尘没来得及活到行冠礼,没来得及去开饭馆,也没来得及吃最后那一顿晚饭。   那顿饭很香,他还和民间学着做了两个蜜枣粽,抱着膝坐在榻边,一边闻着饭菜香忍饿,一边想,一会儿摄政王会挑哪一个。   一支飚射进来的白羽箭将他穿透。   他被钉在地上,血从口中涌出来,燕玉尘茫然地张着眼睛,看着谋逆的兄弟带兵围了雪宫……他在门口看见南流景的影子。   南流景身边还有另一道虚影,即将凝实,那虚影来到他面前,拨了拨他颓软的头颈。   “不错。”那虚影道,“没沾因果?”   南流景点了点头:“没沾,那一箭是燕玉林射的。”   燕玉林是那个谋反的兄弟。   燕玉尘躺在地上,慢慢想了一会儿,想起燕玉林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心极盛,生性扭曲,面上装得一派风雅温润,背地里叫人把他按在结了冰的湖水里,叫了茶水慢慢欣赏。   燕玉尘扯住南流景的衣摆。   对着南流景,他第一次说这个人没教过他的话。   “……不行。”   燕玉尘发不出声,每张一次口,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身体在剧痛的折磨下抽搐:“坏人……不行。”   他不懂更多的道理了,但皇帝不能给坏人做。   坏人不行,好人会死在坏人手里,死了好官,然后死军队和百姓。   小皇帝拔下那支箭,他学了些仙术,飞还飞不起来,但强身健体,一时半刻也能撑。   燕玉尘最擅长的是障眼法,他用这个躲起来,看这些人暴怒着找他,看自己的血从身体里慢慢流干。   他躲开这些人,慢慢爬到了那把龙椅上。   他工整写好禅位诏书,将皇位传给了个最精明强干、励精图治的兄弟,靠在龙椅上歇了一会儿。   燕玉尘其实不太能想通,这些道理都是南流景教给他,为什么南流景并不照着它们做。   他握着毛笔的时候,想起南流景教他习字……摄政王有些不耐烦,但看他把四方框画成圈,还是被气得失笑。   “算了。”南流景说,“不开窍就不开窍吧,一道残魄,不难为你了。”   南流景说:“以后找我,就画个圈。”   燕玉尘蘸着血,慢慢画了个圈,画到最后一点,满是血的手把它抹去。   他坐不住了,身体开始向下滑,开始变得冷。   燕玉尘还是不相信南流景会骗他,握着那支白羽箭,摸了摸锋利的箭尖,把它一点一点插进胸口。   这支箭把他和诏书一起钉在龙椅上。   没多少血,血在路上流干了。   燕玉尘看着闯进来的人影,他的视野变暗,无法分辨是什么人,只是在慢慢地想,这次学会了。   这次学会了,是疼的。   很疼。   他再也不要吃粽子了。 第76章   系统飘过去, 贴了贴仿佛睡着的小皇帝。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脾气就好,现在看起来也一样。翦密眼睫阖着,微坠着头, 双臂软垂, 安静得就像是在熟睡。   熟睡是假象, 这只是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燕玉尘早就死了, 神魂俱灭, 残魄还给了洛泽。   ——也就是燕玉尘的记忆里,和白羽箭一并进来的,南流景身边那道即将凝实的虚影。   他是洛泽落在人间的一魄, 燕玉尘知道这件事,南流景给他讲过。又或许并非给他讲, 只是南流景偶尔也会想说这些,并不在乎有谁会听。   小傻子做听故事的人,又再合适不过。   燕玉尘不常说话, 因为不擅长, 也因为不习惯。   他讲得太慢了, 心神也不算灵光,这世上没什么人有耐心听完。   所以燕玉尘只是听, 抱着膝安安静静。   不知是不是傻子真的心思简单澄明,他那双眼睛比旁人更黑白分明, 认真看着南流景, 听那些仙家故事, 像个漂亮到极点的人偶。   南流景被那双眼睛盯着, 偶尔也会停下, 问专心致志的小傻子:“听懂了吗?”   燕玉尘不说话,眼睫垂下来, 从袖子里摸出做好的糕点,小心翼翼放在大国师的手边。   南流景就知道他没听懂,多半是听着听着就走神了,对着细细缠了红绳的油纸包哑然:“去玩吧。”   燕玉尘听南流景的话。   他去花园,但不知道要玩什么,于是一个人在角落里摆弄小木头人,把两个白衣飘飘的木头人举起来,小心放在梧桐环抱的高台上。   在驰光苑那十年,有不知多少日子,都是这么过的……那时的南流景是仙人,如在云端,能徒手摘星辰。   燕玉尘其实听懂了那些故事。   他不知道说,但心里其实是清楚的,大国师要找一个人,也是位仙人。   那位仙人丢了些东西,在他身上,大国师来找他,等他还。   燕玉尘是想还的,大国师什么时候要拿都行。他懂得道理,借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还,不能赖账。   他想了很久,鼓起勇气去说,南流景停下手中做的事,垂首问他:“现在取走,你立刻就要没命,这也不要紧?”   燕玉尘愣了愣,仰着头,捧着手里刚炖好的蛋羹。   南流景见他手烫红了也不知道放下,估计这小傻子多半是叫这话吓得更呆了,随手令夜风流转,叫那一盅滚烫的白瓷碗凉下来。   隔了好一阵,南流景的袖子被扯了扯,低头看时,燕玉尘攥着他的袍袖一角。   燕玉尘有点吃力地慢慢咬字:“很……疼?”   南流景摇头。   仙术取人性命,弹指而已,连知觉都没有,没什么疼的。   听见南流景这么说,燕玉尘明显松了口气。   他仰着头,正要说话,就被南流景截住:“你如今魂魄不全,往后再说。”   南流景也还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至少这时的南流景,还不至于——前面那三魂六魄,都是等人死后才取的,凡人一命无非几十载。   在修仙之人眼中,百十年也不长。   况且燕玉尘这一魄残缺太过,原本也要养一养,恢复得好些。   南流景因为这个对他好,又不想生出什么误会,故而颇为疏远燕玉尘,也很少吃燕玉尘送来的东西。   仙人早就辟谷,不需像凡人那般进食,偶尔赴宴,也都是琼浆玉液、灵果仙酿,燕玉尘送来的那些吃食,实在不合他的口味。   ……   倘若没什么变故,这最后一魄,大概也会这么被取走——等燕玉尘寿终正寝,或者因为什么事横死,这一魄自行归位。   到那个时候,南流景也就不必再在人间盘桓滞留。   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燕玉尘十七岁的时候,仙人从九天之上跌进了凡尘。   夺了修为、废了仙脉,仙力散尽,逐下登天梯,重伤将死奄奄一息,成了比凡人还不如的废人。   系统问庄忱:“宿主,南流景经历了这件事,变化大吗?”   “挺大的。”庄忱还有些印象,“开始吃饭了。”   系统:“……”   庄忱是说真的,没开玩笑:“吃得还不少。”   毕竟他的视角是燕玉尘——小皇帝眼里的南流景仍是仙人,仍是要以举国之礼相待的大国师、摄政王。   在燕玉尘看来,南流景身上最大的变化,确实就是“开始吃饭了”。   吃人间的饭,吃他做的饭菜。   这事让燕玉尘备受鼓舞,跟着摄政王学习理政之余,也更专心地鼓捣吃食,想办法哄摄政王胃口大开。   燕玉尘把南流景接到雪宫,把所有东西全用棉花细细裹上,地上铺了厚绒毯,扶着经脉尽断的南流景练习行走。   南流景走累了,他就去弄吃的,总能弄出正合摄政王胃口的饭菜来。   南流景修炼时要清净,他就抱着那些批好的奏折,去偏殿一个字一个字研读,思索这里面的道理。   他做的那些东西,南流景都吃得很好。   燕玉尘偷偷守了好些天,见南流景进食无碍,终于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   在他看来,只要一个人还能吃饭,胃口没问题,那就一定没有什么事了。   只要能吃下饭,什么都有办法好起来。   那些仔细掺着上好药材做出来的糕点,熬得喷香莹糯的药粥,补身体的汤羹……小皇帝蹲在灶台边上,拿袖子抹脸上的灰,自己和自己高兴。   南流景养伤的这段时间,其实让两个人的关系拉近了不少。   ——单方面拉近了不少,燕玉尘没那么敏锐,过去发现不了的端倪细节,现在也一样发现不了。   南流景过去刻意疏远,并不看重他,只见他当做盛放残魄的一具躯壳养着,燕玉尘没有多明确的感觉。   如今南流景重伤受罚,被迫寄人篱下,借这人间王朝的气运重修仙道,待他的态度比过去缓和许多……他也不知道。   至少不尽然知道。   在燕玉尘看来,大国师一直都是仙人,救了他的命,教他道理,教他修习仙术,教他理政,对他一直都很好。   所以在燕玉尘心里,也一直都有那个当初被打断了、没来得及说出口,但早已想好的决定。   那位仙人落在他身上的东西,南流景需要,随时取走都行。   ……   可最后发生的那些事,小皇帝想不通。   系统也想不通:“宿主,南流景要收集残魄,有一万种办法,为什么非得这么对燕玉尘?”   庄忱在这个世界拿到的剧本同样相当有限,燕玉尘只是一抹残魄,神魂天生不全,很多事根本看不出来、察觉不到。   但修仙世界也有好处,比如实在想不明白的事,可以用仙术,靠些别的办法追查。   系统眼睁睁看着那具躯壳睁眼,吓得一个激灵,躲在庄忱身后:“宿主——”   “没事。”庄忱给它裹上小棉花,“闹不起来鬼。”   燕玉尘的设定,字里行间就没有闹鬼的基础,他们被拽回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太合理。   燕玉尘没有未了的心愿,没有执念,甚至连神魂都散了,那一道残魄也还给了洛泽。   九天十地,没燕玉尘这么个人了。   那具躯壳张开眼睛,空茫漆黑的瞳孔映不进一点光,没有情绪,也照不出人影,像是一潭早已死去多时的湖水。   这双眼睛看见的东西,要比魂魄稍微多些。   ……   因为燕玉尘死时,忘了闭上眼睛。   南流景和洛泽自殿门外追进来,前者停在原地,后者过去拔下白羽箭,取回了逸散的残魄。   洛泽拿着那封诏书看了看,不以为意,抛给南流景:“烧了罢。”   南流景接住那封诏书。   燕玉尘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只学了个皮毛,未得风骨,又兼命在旦夕、力气衰微,诏书的字并不算好。   “他的神魂呢?”南流景蹙眉,“我们商量的,送他神魂去投胎,快要来不及了。”   洛泽俯身细查,摇了摇头:“他自己折腾……已经来不及了,神魂散了。”   南流景在这句话里怔住。   洛泽并没说谎,燕玉尘是靠着神魂,支撑到了写完诏书的那一刻。   这小皇帝的神魂本就不结实到极点,心神在一封诏书中耗竭,再剥去残魄,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像是烈日下的融雪。   倒是这副躯壳还有用。   洛泽如今三魂七魄虽齐全,唯独缺少肉身——原本是能用泥塑金身承香火转生的。偏偏南流景事败受罚,洛泽的庙宇也被捣毁,一点香火也没剩。   如今只能退而求其次,借一副未沾因果的凡人躯壳,重新修炼,羽化登仙。   所以他们放任了这场谋逆,放任了那一支白羽箭。   人间事与他们无关,燕玉尘死在谋逆的兄弟手上,他们只是未加干预,冷眼旁观而已。   顺道收了这一道残魄、取了这一副肉身。   “你挑这躯壳不错。”洛泽说,“是个皇帝,气运很好,要不了几年就能修成正果。”   南流景看着那诏书,过了半晌,低声道:“……你要做皇帝?”   洛泽点点头,他要用这幅躯壳,自然接着做皇帝最好:“有国运就快些——你怎么了?”   “这只是人间王朝,兴废交替,再寻常不过。”   洛泽昔日与他共执天机,以人间王朝气运对弈,随手拨弄棋子,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明白这一朝一代有什么特殊:“不用怎么管,皇帝很好做。”   南流景仍有些愣怔,他回答不出,看着死去多时的燕玉尘。   小皇帝眉眼韶秀,端坐在龙椅上,气度清雅,如果不是血色太过刺眼,脸上太苍白……几乎还像是活着的。   但其实南流景心中,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只是个心志不全的傻子。   浑浑噩噩懵懵懂懂,这一身气度是教了他千百次,好不容易才装出来的,用来做样子。   真正的燕玉尘,说话费力、做事迟缓,因为神魂残缺,天生开不了窍,这样活下去也只是荒废……   ……只是荒废。   只是荒废?   南流景看着那封诏书。   他没教过燕玉尘这个,他想不出,这上面的东西是怎么被燕玉尘写出来的。   小傻子不会措辞,不会骈四俪六,不会锦绣文章,笨拙地一笔一划写着禅位,要把皇位给最出色的兄弟。   诏书上写,勤政爱民,少杀人,叫人吃饱饭。   笔力越来越弱,尽处衰微断绝,被一大片血染透了。   南流景看着眼前,他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陌生的是燕玉尘、是洛泽,还是他自己——但确实有什么变了。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居然在忍不住劝说洛泽,放弃国运,自去避世苦修。   洛泽只觉得莫名,看他一眼,握住燕玉尘的手臂,想要将这副躯壳拖下龙椅,找个僻静地方,引魂入体再说。   ……他竟没能拽得动。   小皇帝坐在龙椅上,身体冰冷僵硬,乌黑干净的瞳孔早已涣散,肩背仍然挺得很直。   燕玉尘很听摄政王的话,行得正坐得直,勤政爱民,那站在龙椅前的神仙拽他,一声脆响,燕玉尘的右手就软软垂落,人还坐着。   这一具无魂无魄的残躯,和九天之上的谪仙人,就这样僵持了一夜。   直到一夜过去,那诏书上要找的人被传来,踏进殿门。   殿门大开,刺眼的朝阳射进来,金光大作,晃得人眼前一片白茫。   南流景听见身后响动,攥着那封诏书,倏地回身。他不自觉地箭步过去,伸手接了个空。   栽下龙椅的小皇帝,无知无觉,沿阶滚落,摔进遍地金光里。   燕玉尘倒在尘埃。 第77章   “诏书要找的人叫燕玉衡。”   系统有角色介绍, 翻了翻:“比燕玉尘年长五岁,天资很好,十二岁就被送去了昆仑山。”   ——这也是为什么, 要等上足足一夜, 要找的人才能赶回来。   燕玉衡这些年一直在昆仑学艺, 那里有登天道、成仙路, 终年冰雪剔透, 不染凡尘,离人间万里之遥。   如果不是这一封诏书,燕玉衡不回来做这人间帝王, 说不定已踏云而去,羽化登仙了。   ……   庄忱抚上那双漆黑涣开的眼睛。   他试了试还魂, 这幅躯壳太久没人用,实在不算灵活堪用,比燕玉尘活着时还要笨拙不少。   还是不如做鬼方便。   庄忱已经飘得很习惯, 把仿若熟睡的身躯放回去, 在记忆里翻了翻:“小时候关系不错。”   在燕玉尘的视角, 和这个六哥在小时候的关系不错,燕玉衡对他很好。   不过燕玉尘的视角, 参考价值其实也不大——燕玉尘心里,别人不打他, 不骂他, 对他好好说话, 那就是关系不错、对他很好了。   众多皇子中, 燕玉衡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不会捉弄欺负他,不叫他“傻子”、“废物”的。   “燕玉衡想当皇帝。”系统想起这回事, 翻过一页,“从小就想当,所以格外注意言行举止,从不出错……‘励精图治’也是燕玉尘从他这里听的。”   也只是听过,隐约明白意思,不知道怎么写。这几个字太难太复杂了,不在诏书上。   燕玉尘是残魄托生,注定亲缘衰浅,无人庇佑,曾在燕玉衡的别院寄养过一段时间。   燕玉衡对他不算好也不算差,让院中师傅照料他吃穿,随他做什么,并不特意管束。   小傻子其实也不难管。   燕玉尘不哭不闹,坐在某处发呆,也能一动不动坐一整天,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偶尔被抱到习字念书的地方,几张写废了的纸给他,就能叫他摆弄很久,不用特地照料安抚。   燕玉尘那时候年纪太小,其实一个字也不懂,抱着膝盖,茫然听着六哥跟先生念“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念“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小傻子决定熬粥。   别的事开窍都相当费力,在做饭这事上,燕玉尘倒是学得意外的快。   他在厨房看了几天,自己学着摆弄,第一次熬出来的粥就晶莹软糯、火候刚好。   米粥喷香,撒上开胃脆爽的小菜,香得不饿的人也能吃上两碗。   看见六哥吃了三碗,燕玉尘高兴得蹦蹦跳跳,举着那张写了“江山社稷”的纸叠成的小船,去曲水流觞间拨着玩。   这也就是他们为数不多能被记住的相处——燕玉衡志在朝堂,却因为出身被排挤,更是因为谗言,被打发去了昆仑学道,也不过是两年后的事。   他走之后,年幼的燕玉尘无人照管,就又成了任人欺侮的小傻子。   再之后不久,这小傻子就被请到宫中的大国师挑中,带去驰光苑亲自教养,风水轮流转,一步登天。   ……   接下来这十余年,燕玉衡从未回来过。   万里之遥,戴月披星,他跨进殿门时,看见那道栽在尘埃里的人影,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但也只是一时,有些人大概的确生来就适合做人间帝王。   “燕玉衡给那两个人赔了礼。”系统翻后续剧情,“还把他们奉为座上宾,当大国师供养,给洛泽立了庙宇,塑了金身……”   系统看得有点生气:“为什么还要给洛泽立庙?要不是燕玉尘,这两个神仙就毁了他们的国运。”   庄忱问:“洛泽还要这具躯壳吗?”   系统愣了下,翻了翻:“……不要了,金身更好。”   系统之前倒是没往这上想,这么一说,才发现借身还魂那一档子事,倒是确实搁置了下来。   能有庙宇,有金身受香火,总比借用一具凡人躯壳强——更不要说这躯壳还是个混沌无知、天生不开窍的顽石。   他们来的这个时间点,距离这场宫变已过去三年。   燕玉衡做了三年皇帝,洛泽在庙宇那泥塑金身里受了三年的香火,南流景则留在宫中,继续做大国师,依旧住在驰光苑。   谋逆的恶贼被当街处斩,戮尸荒野,夺了皇子的身份,从宗室玉牒上除名,从者尽皆跟着遭了殃。   平心而论,燕玉衡这皇帝当得不错。勤政爱民,除了那一场诛杀叛逆的冲天血腥,就再没怎么杀过人。   朝堂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所以庙宇的香火也鼎盛。   燕玉尘的尸身被南流景带回了驰光苑,洛泽不要了,燕玉衡也不提,仿佛再没人记得这件事。   没人记得还有个不开窍的小皇帝,做了没两年,叫人一箭穿心,死在了龙椅上。   ……   系统飘到庄忱身边。   庄忱正在看一道符咒,金纸朱砂,咒文繁复层层叠叠,隐隐泛着层玉光。   系统有点紧张:“宿主,这是做什么的?”   “招魂的。”庄忱拿起符咒,“没事,不咬人。”   虽然不咬人,但这东西以天地元气为引,吸收残魂,哪怕只是逸散的丁点魂力,也会被牵引着飘过去。   符纸贴在一封玉牒上,翻开玉牒,里面写着的是燕玉尘的生辰八字。   把已经下班的人揪回来加班的,多半就是这东西。   庄忱正在盘算要不要把它塞进灶台当柴烧,听见下面有人说话,就暂且将这符纸玉牒放回原位,和系统一起沿门缝往外看了看。   “是洛泽,宿主。”系统小声说,“他刚从庙宇里回来。”   有了泥塑金身,大部分时候都要在庙宇里受香火,洛泽其实不怎么回这驰光苑。   另一个原因……也是他和南流景,并不如想象那般,历尽千难万险后重聚,也并未矢志不渝、情比金坚。   洛泽不明白南流景怎么了,三年前不明白,三年后也不明白——他在收回三魂后苏醒,找回前面那六魄时,南流景也从没像这次这样。   “你究竟是在折腾什么?”洛泽蹙紧眉,问南流景,“又是去昆仑山求药,又是去普陀山炼丹,你的修为停滞了多久?不回天上了?”   登天道百年一开,错过了就又要等上百年,照南流景这么耽搁,到时就算天门开了,修为多半也不够回去。   蹉跎在这人间,耽搁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南流景低声说:“这是我的事。”   “……好,这是你的事。”洛泽叫他气笑了,“那我问你,只不过是旱了几日,就急慌慌施云布雨,坏我香火,是谁的事?”   南流景不知该说些什么,看着洛泽,慢慢捏紧了袖中那一枚粗糙石佩。   在过去,对他们来说,这的确只是寻常的仙家手段。   再寻常不过了……城隍这么干,八方庙宇这么干,就连有些地仙,也会故意阻一阻风调雨顺——太风调雨顺,就没人来进香了。   越是天干不落雨,求雨的香火就越多,越是洪涝难停,求天晴的香火就越多。世人求仙拜佛,必是有所求,倘若安稳到无所求的地步,自然也就没人再去庙里进香。   这道理哪怕说给人间小儿,也不难明了。   偏偏燕玉尘听不懂。   小傻子跟着大国师下去巡视,看见田里旱死的秧苗,急得满头冒汗,最喜欢吃的饭也没胃口,吃不下去了。   南流景不知他愁的什么,叫人领他去玩,随手捉了只鸟雀给他。   燕玉尘抱着小鸟,还尾巴一样跟着他,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大国师,因为说不出话,又跑去田间地头。   到了很晚,南流景没见他回来,担心那一魄的安危,循着方位去找了找,在一片泥巴里把小傻子拎出来。   鸟雀早飞了,燕玉尘和他学的那点不入流的仙术,叫人欺负的时候什么也做不了,倒是在这田间弄出条水渠,把水引进了农田。   那些农户一见他,感激得当场拜倒,磕头不停。   至于这里面的道理,其实是被废了仙力、夺了修为,做了人间的摄政王以后,开始吃饭以后,南流景才知道。   人间有时受得住旱,有时受不住,遇上关键时候,旱上几天不见水,就是一年的颗粒无收。   人要吃饭,人世间的颗粒无收,是会死人的。   肉体凡胎……人死了,魂飞魄散,就没那么容易找回来了。   “洛泽,你的香火不少,上天门够用了。”   南流景低声说:“这几日特殊,稻谷灌浆,不能缺水……”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洛泽越发奇异的注视打断。   “这话是你说的?”洛泽问,“照着么说,昔日天庭纷争,打得上天入地,是不是也要算算毁了多少田,按数赔给人家?”   南流景其实也想了这个。   过去他不曾想这些,仙力强横无匹,拂袖间便能犁开一座山,劈山倒海易如反掌。   过去做仙人,采仙草饮琼浆,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踏遍名山大川,无意多管这等微末小节。   “你要这样,就回不了天上。”洛泽说,“流景,你在人间十世,我知你不易……可人间一梦,差不多该醒了。”   他言尽于此,也不再在驰光苑多留,纵地金光,回了那受香火的庙宇。   南流景依旧站在原地。   他站了一阵,回了内室,将袖中摩挲光滑的石佩放在燕玉尘手中。   小皇帝靠在帷幔之后,睡得静默无声。微蜷的手指柔软冰冷,不能受力,那石佩有些分量,搁进去便滚落。   南流景放了几次,都不成功,只得收回。   ……   这其实是那些个农户送燕玉尘的东西。   农家没有玉,知道大人物身上都要戴配饰,仿着玉佩的模样,用石头连夜刻出一块石佩,给小神仙。   小傻子哪做过小神仙,脸上通红不停摆手,实在推辞不过,宝贝似的收下来,捧在怀里稀罕至极。   因为魂魄残缺严重,燕玉尘自幼体弱,又没少叫那些兄弟欺负,其实禁不起这么折腾,用光了护体仙力,半夜就发起高烧。   南流景有意给他长个记性,叫他不再逞强,以仙力护住那一魄不受损,就没做更多,只是叫人给他熬了药。   燕玉尘多灾多难,倒是命硬,捧着苦透腔的药,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喝。   喝完了药,燕玉尘又找了个不烦人的角落,摆弄他的小木头人玩。   燕玉尘喜欢玩这个,还编了故事,每个木头人都有不同的角色。   他发着高烧脸色还霜白,身上不停寒颤。南流景看了半晌,蹙了蹙眉,还是过去,化出条披风给他:“这是谁?”   “大国师。”燕玉尘靠着墙,烧得眼睛湿漉漉,乖声答,“洛仙尊……下大雨。”   南流景隐约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随口给他讲过,洛泽受凡人香火,施云布雨庇护一方的故事。   庇护当然是有的,但说实话,燕玉尘这一捣乱,洛泽那儿的香火少了不少。   南流景有心教这小傻子少管闲事,被那双乌黑的眼睛看着,愣怔了下,到嘴边的话没说出口。   ……算了,跟个傻子较什么劲。   南流景分出一缕仙力,准备过会儿等燕玉尘睡着了,注入他的泥丸宫内,叫他好受些。   南流景低头,看了看那两个木头人:“这是我,这是洛仙尊?”   燕玉尘乖乖点头。   南流景随口问:“你呢?”   燕玉尘愣住,答不上来,他答不上来,南流景也微怔,蹙了蹙眉。   燕玉尘叫披风裹着,想了许久,慢慢摸出那一块石头做的、异常粗糙的假玉佩,举起来给南流景。   他太虚弱,难受得昏沉,举到一半手就软了,人和石佩一块儿摔下来。   南流景接住他。   那石头做的假玉佩磨得太薄,掉在地上,当啷一声,便摔碎了。 第78章   ……   那是第一回, 在出宫之后,南流景没有立刻就去洛泽的庙宇。   倒不是因为小傻子病中磨人。   燕玉尘不晓事,却也不给人添这种麻烦, 病得难受到极点了, 也只是缩在床榻一角, 抱着被子昏睡。   不去碰他, 自然就不会知道他身上烫, 不去管他,自然就不会知道他脉象紊乱、神魂不固。   不招惹,也就不会有麻烦。   故而南流景也罕少会特地去碰他、管他。   这次不知是怎么了, 南流景站在榻边,看着那几块碎裂的破石头, 却忍不住蹙眉。   他将这石佩修好,放回了燕玉尘枕边,以仙力灌注这残魄的泥丸宫, 游走经络推行周天。   燕玉尘渐渐醒过来, 茫然睁眼, 眼中仍有一层朦胧水雾,不知是否醒到能认得人。   大抵是没醒到的, 否则小傻子病中看见大国师,一定高兴。   南流景蹙着眉, 看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睛。   乌黑纯净, 空无一物。   ……   果然是块顽石。   “你做一世凡人, 不要再招惹是非, 多管闲事。”   南流景说:“等无病无灾, 寿终正寝了,我再来取你这一魄。”   他不知燕玉尘听没听懂这话, 这残魄天生话就极少,懵懂得仿佛不解世事,倒是喜欢笑。   小傻子摸摸那块石佩,眼睛就弯了,慢慢屈起手指,拢住那块石佩,在脸上宝贝似的贴了贴。   石佩虽然粗糙,在灯下的影子却也还算朴拙灵动,芝兰玉树,亭亭而立。   燕玉尘将它举在手里,对着光玩影子,乌润眼眸烧得漉湿,脸上总算有了血色,不再煞白,叫高热烘得通红。   南流景收回视线,不再管他。   仙力对仙体效用斐然,对凡人也同样能活死人、肉白骨,偏偏燕玉尘两种都不算。   燕玉尘是个用来承装残魄的容器。   非仙非凡,连法宝也算不上,存在的意义,也无非是供养那一道损伤过重的仙魄。   对一个容器,仙力只能慢慢起效,没法立竿见影,更没法扭转乾坤。   南流景任他自得其乐,随手捡了卷书,去灯下看。   说是翻书,心神也静不下来。南流景心不在焉翻页,忍不住斟酌,还是该去洛泽的庙宇里知会一声。   只是条水渠,应当也不碍什么大事,不至于坏了香火。   ……这样思索一阵,他的袍袖又被轻轻牵动。   南流景已很熟悉这力道,放下书,低头看见不知何时挪过来的小傻子。   燕玉尘捏着那块石佩,微微踮脚,举起胳膊,朝南流景的方向递。   南流景愣怔了下,总算明白他的意思:“给我?”   燕玉尘满心高兴地望着他。   南流景蹙眉,微垂了视线,看着这不晓事的残魄。   仙人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兰衣玉佩,灵器法宝,勉强还有一二用处,这石头做的假东西,土地城隍也不屑要。   南流景自然更用不着,拒绝的话已到嘴边,对上那双乌润的眼睛,莫名没能说得出。   ……罢了。   只当是为了护养这残魄。   来日等燕玉尘忘得差不多,到时再扔,也不会碍着什么事。   南流景收下石佩,随手放入袖中,哄了他几句。   小傻子高兴得眼睛晶亮,学着白天那小鸟扑腾胳膊,飞不起来,却也因为有仙力庇佑,蹦得比平时高了些。   燕玉尘这时已九岁,因为长得比别人慢,仍是六七岁的模样,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笑眼弯弯,倒真有几分像天上的仙童。   也怪不得那些凡人农户,不由分说认定了这是小神仙。   南流景看了他一阵,倒也有些好笑,以仙力化出几只小白鸟陪他玩,放下书起了身:“我出去一趟,不要乱跑。”   燕玉尘一向听话,乖乖点头,抱着小白鸟蹬蹬跑着送大国师出门,果然不乱跑,只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看。   南流景莫名心软,随手揉了下他的额顶,施展纵地金光,往洛泽的庙宇去了。   ……   那天夜里,就是这样,也并没发生什么更特殊的事。   南流景去了洛泽的庙宇,没能找到人,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洛泽的魂魄已寻回十之八、九,轻易不会再散,不非得时时刻刻都在那泥塑木雕里闷着。   不如说,没能找到洛泽,没解释成水渠这回事,他反而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虽然不屑一顾,但连南流景也不曾想到,那水渠竟确实有用。   后来路过,田里光景确实不同,本地土地还来庙里拜谢,只道多亏洛上仙,今年这地方能有收成了。   这话确有偏差,但南流景也不会特地纠正——在那时的他看来,燕玉尘是洛泽的一道残魄,燕玉尘做的事,记在洛泽身上,本就没什么不对。   可这念头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变得和过去不同。   为何不同,哪里不同,他不清楚。   南流景看着那块滚落床榻的石佩。   燕玉尘握不住它,那只手全不受力,手指颓软冰冷,稍一牵扯,整个人便跟着无声摔坠。   南流景接住他,留在十九岁的少年皇帝靠在他肩头,不会动也不会醒,胸口静寂,轻得像是片芦苇。   “玉尘。”南流景说,“残魄已取,我和洛泽要走了,我们成我们的仙,你做你的人。”   南流景对他说:“以后不会再疼了。你去做人,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南流景凝聚仙力,汇入燕玉尘的泥丸宫,迫使这具身体微微张口,他手中多出个玉杯,灵气化水,将一枚还魂丹溶进去。   燕玉尘吞不下这东西。   南流景蹙紧眉,将剩下的大半盏灵药放在一旁,又回到桌前,取出古籍翻阅。   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想不通——就像三年前,他也想不通,燕玉尘怎么会魂飞魄散。   系统也翻到了这部分剧情,和庄忱一起飘在房梁上看:“宿主,三年前那次,南流景是想送燕玉尘去转世。”   在不死不灭的仙人看来,这一世活得不怎么好,转世投胎重来,也没什么奇怪。   那时的南流景觉得,燕玉尘这样混沌懵懂、浑浑噩噩地活着,还不如将残魄取出后,神魂转世重活一次。   重活一次,开灵智通心窍,不再当假玉顽石。   庄忱倒也大致能理解这个思路,接过剧本,翻了翻:“那他怎么又开始招魂?”   这招魂咒的法力还不弱,他们暂时不得不待在这,想去厨房散散步都不行。   系统也不清楚:“是不是他又喜欢石头了?”   南流景过去是不喜欢石头的。   那块石佩,其实也没跟着他太久。   这东西太不起眼,不知被南流景随手抛在了哪个角落。后来又被洒扫收拾的宫人归拢成无用之物,与灰尘秽杂混在一处,等着扔出门。   叫小傻子看见,小心翼翼捧回来洗干净,打了络子戴回身上   燕玉尘很会做这些无用之事,做饭,捣药,编绳结打络子……拿几块木头,摸索着拼出陪自己玩的小木头人。   在南流景看来,燕玉尘做的那些事不仅无用,且不入流。无非是因为这残魄天生不开窍,有用的一个也学不会,才会沉迷这些杂事。   否则怎么会教了十年的仙术,除了引水生火这种最入门的技巧,居然就只学会了一个隐匿踪迹的障眼法。   学会了障眼法,还是因为小傻子做了小皇帝,偶尔太闷了,想不被人发觉,悄悄溜出宫玩。   南流景知道他出宫,也以神念追踪过几次,见燕玉尘并不走远,只是在京郊徘徊,也就从不曾多管。   ……燕玉尘死后,南流景去那地方看过。   没什么特殊的,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间小镇。   街上店铺倒是很热闹,有人蒸包子,有人酿酒,有木匠招揽生意,有手艺人在街边打络子做绒花,药铺在招新伙计。   “认得,认得!”那手艺人一见南流景手中石佩,立刻认出来,“这小仙娃娃哪去了?大伙还找他,多少天没吃过好包子了!他那手艺,真是……”   自然认得,寻常哪有人宝贝一块假玉佩,又是小心打磨、又是添络子点缀,弄得比真玉佩还好看。   小镇上人人认得燕玉尘,当他是哪家名山洞府跑出来,来人间玩的神仙娃娃。   燕玉尘把石佩弄得漂漂亮亮,小心保护,贴身戴着。   一直戴到了死的那天。   ……   燕玉尘死的那天,坠在阶下,摔进遍地金光。   南流景将他从尘埃里捧起来。   他看见燕玉尘胸口的箭伤,一箭穿心,鲜血淋漓,看见一路爬行磨破的手肘掌心,看见韶秀却苍白的面庞上和着血的尘土。   也看见这块染血的石佩。   络子打得很漂亮,因为常年佩戴,粗糙的石质也变得光滑,居然真隐隐有了几分玉色。   “玉尘。”南流景低声唤他,“醒过来,不要闹了。”   小皇帝闭着眼,软软躺在摄政王怀里,胸口不动,乖巧得如同死物。   南流景不信他神魂俱散,将仙力凝聚,注入他的泥丸宫,涓涓仙力却如石沉大海。南流景以仙术驱他睁眼,涣散的漆黑瞳孔映不出人影,像面劣质的镜子。   洛泽不知他在折腾什么,走过来,低头看了看:“别管了,叫人烧了罢。”   南流景无意识护住这具躯壳:“你不用了?”   洛泽原本是想用,但这小皇帝不知犯得什么犟,明明只是个盛装残魄的容器,居然也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人间帝王奉天承运,也是天子,正殿龙椅有天道庇佑,仙家亦动不得。他要用燕玉尘的躯壳,就得先让燕玉尘离了那龙椅。   偏偏这石头冥顽不灵,僵持这一宿,洛泽弄碎了他多少骨头,都没能把这躯壳从龙椅上扯下来。   “不用了。”洛泽说,“新帝允诺,给我立庙宇、奉香火,重塑金身。”   南流景不知听了还是没听,静默一阵,才又低声问:“这么说,诏书不烧了?”   洛泽点了点头。   既然新皇帝有这般觉悟,皇位坐得,那诏书留着倒也无妨。   南流景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知自己松的什么气,只是将明黄诏书折好,以仙力驱散血痕,放回燕玉尘手里。   “写得很好。”南流景说,“你若不想转世,那就不转了,醒过来,接着做人。”   他已治好了燕玉尘胸口的箭伤,也续接了那些折断碎裂的骨头,连皮肉伤也逐一治了,灵气化水,将和着血的灰尘捻净。   他想不通,燕玉尘为什么不醒过来。这不开窍的傻子只有一道残魄是仙魄,人有三魂七魄,剩下的神魂呢?   哪去了?   南流景被打下凡尘,废了仙脉重新修炼,不能算是纯粹仙体,重修回来的仙力也有限。   用到头了,燕玉尘还是不醒。   南流景竟头一回生出些焦躁,还要再催动气海,却已有人走到他身旁。   燕玉衡,诏书要找的新帝,燕玉尘的六哥。   南流景对他没什么兴趣,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仍看着一动不动的燕玉尘。   新帝刚从昆仑山下来,换了人间华贵的明黄衮服,仍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峻清傲,垂着视线看被仙人抱在怀中,早已死去多时的幼弟。   “大国师。”新帝问,“可要庙宇,要日夜供奉、四时香火?”   南流景蹙紧眉:“不要。”   “给他立一个。”南流景看着燕玉尘,“替他多攒些功德,来日——”   这话说到一半,竟然突兀断在口中。   来日做什么?   南流景一时有些愣怔,他未曾想过的事,被面面俱到的新帝问出来。   “来日送去转世,还是留下做人——做神仙,还是做凡人,做帝王公卿,还是贩夫走卒。”   新帝垂着视线,恭敬缓声问:“上仙杀人前,问好了么?” 第79章   南流景倏地抬头。   “胡说什么?”他厉声呵斥, “我何曾——”   反驳的话尚在口中,轻飘飘压在大国师臂间的尸身,蓦地重逾千斤, 叫他手臂跟着一颤。   南流景错愕, 张了张口, 竟说不出话。   他低下头, 闭着眼的小皇帝依旧仿佛鸿毛, 还和之前一般无二,轻得掂不出重量……那一瞬只是他的错觉。   为何平白生出这等幻觉?   他与洛泽分明不曾动手,那一箭不是他们射的, 燕玉尘身上的伤,也不是……   南流景看着怀中这具躯壳, 他发觉燕玉尘的右手还软垂,摸了摸,发现那一处的骨头还没修好。   南流景执着他的手腕, 度过去些仙力, 将碎骨复原。   他看着新帝依旧恭谨的神色, 再看向不远处的洛泽,竟生出荒谬的茫然。   “你才回来, 不清楚情形。”洛泽走过来,“我与大国师从未伤他性命。谋逆的是宫中叛党, 杀他的是你们的兄弟, 他命中有此一劫。”   新帝垂首, 仿佛从善如流, 低声应是。   洛泽见他识相, 还算满意,颔了颔首:“你来做皇帝, 倒是比这顽石强——你若早些回来,也不至废这一宿工夫。”   新帝神色平淡,看着幼弟冰冷的躯壳,瞳孔幽深。   “是。”他低声说,“我若早些回来……”   他声音本就不高,说到后头,更像是自言自语,没了下文。   殿外日色更高,将正殿照得通明。唯有这新即位的人间帝王,明明刚着了冠冕,华贵至极,所站的那一处,竟似幽暗莫名。   洛泽也只是随口一说:“如今也来得及,你说的那些事,依样照办就是了。”   这殿上人人都知道,昆仑山远隔万里,修仙无日月,数载春秋也只是倏忽即过。   更何况祸福难料,尚未成仙的凡人,哪怕学了些仙家道术,又哪里堪得透命数天机。   新帝应了声,视线仍落在那具躯壳上,他走过去,慢慢俯身,摸了摸那张苍白韶秀的脸。   上次分别,燕玉尘的个头还矮得很,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跌跌撞撞地跑,满心高兴地叫六哥。   一晃原来已过了十二年,当初的小傻子,已长得清雅俊秀,有些翩翩少年的样子了。   “我带他回去。”南流景说,“他既然不能转世,神魂就还在……我去想想办法。”   新帝口中应是,试着揽过眼前躯壳,抱起燕玉尘。   燕玉尘的血流干了,比想象中得更轻,软软靠在他肩头,手脚都坠下来,头颈垂着……只是离了片刻的仙力维持,就已迅速冷透。   昆仑学艺十二载,只够凡人敲开仙门,会些道术,打通经脉气海,还不够凝练出纯粹仙力。   新帝揽着怀中幼弟,在背上轻轻拍抚,在燕玉尘耳畔对他说话。   南流景不知他说的什么,也无心细查——这一对人间兄弟确有些渊源,燕玉尘住在驰光苑,也动辄念着六哥,总想着要给六哥写信。   和这场宫变一样,南流景并不拦他,却也不会特地帮他。   毕竟残魄迟早要收回,这是仙人一魄,原本就不该沾染太多驳杂人情,不该平白招惹因果。   ……所以南流景也并不清楚,那些被小傻子满心欢喜托付出去的信,有多少跨过了万里,真被送去了昆仑山。   新帝说了一会儿话,便将燕玉尘交还给南流景,拱手作礼,低声道:“有劳大国师。”   南流景接过这一具躯壳,抬头看他,新帝却只是垂着视线,礼数滴水不漏。   仿佛那句诛心之语,当真只不过是不清楚实情,说错了话。   南流景沉默半晌,草草还了礼,将恢复了些许的仙力尽数续进燕玉尘体内,揽着人便往外走。   “流景。”洛泽见他离殿,便追上去,“你要去什么地方?”   南流景被他拦住,站在原地,却答不上来。   辗转十世,历尽了数不尽的艰辛,好容易才集齐这三魂七魄,本该是值得高兴的事。   他听见了新帝说要设宴,也听见了洛泽欣然应允,宫中的血迹被尽数抹去了,一派祥和景象,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只是我的一魄。”洛泽看了看他怀中的燕玉尘,视线又落回他身上,蹙了蹙眉,“流景,你小心些,莫着了相,休为凡尘外物所惑。”   南流景张了张口,仍旧说不出话,只得苦笑了下。   “恭喜你魂魄尽复。”南流景摸出一块仙佩,递给他,“我……这些年辗转,我有些累了,想去歇歇。”   洛泽看了他半晌,不置可否,只是接过那块仙家玉佩,系在身上。   这是天界之物,玄妙无穷,光彩夺目,远胜过人间寻常宝器。   南流景对着那流光溢彩的玉佩,愣怔许久,忽然退了一步,护住燕玉尘。   ……   那日天光大亮,南流景揽着燕玉尘匆匆离去,既未赴宴,也不曾去继位大典,径自回了驰光苑。   在那之后,新帝兴建庙宇供奉金身,洛泽便又去了庙里受香火。南流景接着做国师,整日对着一个已死之人捣鼓折腾……不知惹了洛泽多少次。   就这么过了三年,燕玉尘仍是具无知无觉的躯壳,转不成世,也招不回魂。   “宿主,我们要回魂吗?”   系统飘在庄忱身边,埋头翻剧情:“这么下去,南流景错过这次机会,就一百年回不了天上了。”   一百年的剧情……不知道要错过多少。   南流景和洛泽一起经历了十生十世,燕玉尘所在的只是一小段,简短到写下来无非寥寥数语,几页就能翻完。   仙人在九霄之上,翻手云覆手雨,谈笑间王朝兴替、山河易主,少有人会去特地关注人间那些琐碎繁杂。   庄忱也不是完全不想回魂:“缺点东西。”   系统愣了下:“缺什么?”   庄忱翻了翻设定,找到那一页。   燕玉尘这躯壳特殊,是承装残魄的容器,非仙非凡,用救神仙的办法救不了,用救凡人的方法也不行。   ……他们这边翻着设定,南流景那一边,对着仙家典籍,眉头却也锁得死紧。   这么过了片刻,南流景倏地起身,将那招魂符纳入袖中,身形化作流光,直奔京郊山上那座气派庙宇。   洛泽正在整理香火,叫他一冲,青烟袅袅散去大半,无名火腾起:“你干什么?”   南流景问:“他的功德呢?”   洛泽莫名道:“谁?”   “燕玉尘。”南流景沉声说,“他神魂不稳,要靠功德延寿——可我查他命数,为何半分功德也没有?”   南流景又想起那一日的白羽箭。   功德庇佑,能使人逢凶化吉,消灾解难……燕玉尘学了仙术,跑出去玩,懵懵懂懂去帮那些百姓农户的忙,不论功德还是感念愿力,都不会少。   那一箭本不可能将他穿透的。   燕玉尘不该死在那样卑劣的手段里,不该死在一个野心昭彰的恶人手中。   洛泽看他半晌,放下手中香火,走过去:“你脑子糊涂了,还是做凡人做昏头了?”   南流景眉峰紧锁,定定看着他。   “你还在给他招魂?别折腾了,他神魂早已碎透了,就算强行拘回,也撑不久。”   洛泽取了个供果,随口道:“你若喜欢这躯壳,带回天上,叫人做成傀儡……”   话音未落,爆发的仙力已将石桌掀翻,庙内香灰、签纸七零八落,洛泽被南流景按在地上,摔得不轻。   他看向南流景,瞳底寒意涔涔渗出,终于冷下来。   “南流景。”洛泽盯着他,“要我说多少次,你才能清醒?”   洛泽沉声说:“那只是我的一魄,他做什么,是我定的。”   “他就是我。”洛泽问,“你认不出来了?”   南流景认得出。   他从没认错过洛泽,他们两个共掌天机,朝夕相处千余年,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洛泽是什么样。   所以他也不会认错燕玉尘。   那个浑浑噩噩的小傻子,做的每件事他都不理解,都觉得蠢,觉得荒废了命数……这样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或许是他察觉得太晚,醒悟得太晚。   但仙人有长生之术,他不信昔日那点疏漏,就当真不能弥补。   南流景问洛泽:“他的功德,在你身上,是不是?”   “你用不上这么多……还给他。”南流景说,“我认得出来,洛泽,我知道什么时候不是你。”   燕玉尘只有在被他教着,装得仿佛俊雅风流的时候,身上才有洛泽的影子。   替那些农户引水的是燕玉尘,做小皇帝对着奏折苦读的是燕玉尘,在那京郊小镇,被当成名山洞府下来的仙童的,也是燕玉尘。   “没有功德,他的神魂难聚。还给他些,救他的命。”   南流景说:“洛泽,放过他,你我走后,让他安安稳稳做一世凡人……”   他话音停顿,看着洛泽颇为奇异的神色,不自觉地蹙紧眉。   “取走功德的,的确是我。”洛泽点了点头,“他坏我好事,乱我香火,我只是取些功德,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洛泽看着南流景,颇为好笑道:“可那时你就在窗外……我不知道,你原来不赞同。”   洛泽问:“你若不赞同,那时怎么不拦呢?”   ……   洛泽问完这话,便去处置那些祈愿祷告。他如今受香火供奉,勉强算是地仙,替人|消灾解难,虽然麻烦,却也滋养仙脉。   南流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渐渐想起一桩往事。   也就是在燕玉尘帮了那些农户,开了渠、引了水后不久。   南流景去庙宇里寻洛泽,想同他解释此事,没能寻到。   回住处时,那小傻子在哭。   哭的声音很低,似是疼痛难忍,又像噩梦惊悸……燕玉尘声音低弱,断断续续说着“知错”,被问错在何处,又答不上来。   南流景想起,后来也有很多这种事——这残魄的感应仿佛搭错了地方,专门察觉到洛泽为了香火、故意为之的行径,跑去添乱。   该旱的地方不旱了,该饥荒的地方有了肉包子,有恶霸鱼肉乡里欺压百姓,被小神仙以奇妙手段折腾得人仰马翻,喜得人人拍手,人人想要摸一摸小仙娃娃求喜气。   洛泽每次都来找燕玉尘,南流景一直以为,只是稍加惩戒,警告一番这小傻子,不可再添乱。   “是洛上仙庇护一方。”本地的土地抱着厚厚的本簿,恭敬问他,“是这样吗?”   “是这样?”土地问,“是洛上仙做的?”   南流景不知这些土地为什么要特地过来问。   在他看来,这些事记在洛泽头上,原本也没什么不行。   ……被硬生生抽取功德,是什么感受,是不是很疼?   南流景没问过燕玉尘,或许也来不及问了。   他只是隐约想起,自己当着燕玉尘的面,第一次答“是”后……那么多次。   那么多次,就再没听见小傻子哭了。 第80章   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走进庙宇。   南流景原以为是洛泽,抬头看清来人,却不由微愕。   “大国师。”新帝一身便服, 将他扶起, 诧异环顾四周, “怎么弄成这样, 是招了什么妖魔恶鬼?”   南流景愣怔半晌, 苦笑了下:“不是……罢了。”   庙中乱七八糟,香案翻倒满地狼藉,签文落得遍地, 确实不像是仙家庙宇。   南流景撑起身,想要捻诀将这庙中物事复原。新帝却已俯身下来, 亲自捡拾收拾,将那些签文拢在手中。   “不用这么麻烦。”南流景说,“陛下——”   新帝缓声道:“在庙宇里, 心诚些总是好的。”   南流景仙力原已汇聚, 听他这话, 偏偏使不出来,半晌还是散去那一道仙术, 接过捡拾整理好的签文。   新帝请大国师放心:“我已叫人暂围了庙宇,说是皇家祭拜祈福, 不准生人进来。”   南流景看了看这遍地狼藉, 有些惭愧:“……多谢。”   这景象若叫凡人看了, 只怕定然生疑, 难免也要觉得是什么野妖占了庙宇。   他虽与洛泽一道, 却还不如这人间帝王想得周到。   新帝做这些事似乎很熟,去庙后找了笤帚, 将香灰扫到一处,又将香案复位。   南流景看他忙碌半晌,竟插不上手,忍不住问:“陛下常来?”   新帝点了点头。   “交给别人收拾,总不放心。”新帝整理香案上的物事,顿了顿又说,“毕竟是舍弟的庙宇……”   南流景在这话里错愕:“这不是洛泽的庙?”   新帝也诧异:“他们不是一个人?”   南流景张口结舌。   一日之内听见两个人这么说,他既觉荒谬,又隐隐生出些古怪,定下心神看了看这庙宇。   举国之力,自然建得气派堂皇。泥塑金身清雅俊秀,来庙中拜的人不少,每日青烟缭绕,香火鼎盛。   过去……洛泽的庙,香火并没这么旺。   南流景陡然想起这个,他应当不会记错,倘若有足够香火,洛泽也不会特地去取那一道残魄的涓滴功德。   “此事与洛上仙商议过。”   新帝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走过来解释:“我朝百姓,与上仙交集甚少,德源浅薄……对外说是舍弟的庙宇,香火能旺些。”   新帝说:“洛上仙并无异议,他说舍弟是他一魄,与他就算是一个人,没什么区别——”   荒唐至极。   南流景再忍不住,质问脱口而出:“你也这么觉得?”   对着他二人,新帝的态度一向挑不出错,被打断了话,便恭谨闭口不言,垂手站在一旁。   南流景定在原地,愣愣站了半晌,又看了看袖中那道招魂符。   ……怎么会是一个人。   燕玉尘是燕玉尘,那一道残魄,在神魂中占不了多少分量……纵然是与洛泽幼时比起来,也全然没有半分相像。   他们是天生的神仙,生下来就在九霄之上,他与洛泽一道长大,后来共掌天机,千年来几乎全在一处,彼此之间无比熟悉。   燕玉尘不是洛泽,南流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既然如此,上仙怎么从没说过?”   新帝恭敬道:“若非舍弟有大国师教养,悉心栽培照料,定然过得很好……岂不要生出误会。”   新帝说:“寻常人听了这种事,难免要以小人之心胡乱臆测。只怕要以为洛上仙贪得无厌、恬不知耻,贪图舍弟的功德香火,污了上仙的清名。”   南流景只觉脸上火辣辣发烫,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   他垂着视线,一动不动站了半晌,将那张招魂符从袖中取出,交给新帝。   “你去驰光苑一趟。”南流景问,“昆仑道术还记得多少,会用么?”   新帝虽然回了人间,这三年却也并未懈怠修炼,道术熟练通晓,点了点头:“会用。”   南流景静了片刻,低声道:“你……替他护法。”   来找洛泽,南流景原本也是想做这件事,如果洛泽答应得痛快,那就少些波折。   但就算洛泽不同意,哪怕两人难免因此大打一架……甚至反目成仇,他也是要做的。   得把这些功德还给燕玉尘。   这是为了洛泽好,这样的功德,哪怕是从自己的一道残魄上夺取,不会被天道禁止,也后患无穷。   南流景定了定神,又看向这新帝,再度提醒:“他们不是同一人,洛泽也不是你弟弟,别弄错了。”   新帝应了声,双手接过招魂符,在怀中收好。   “他怕疼。”南流景说,“对他好些。”   新帝恍然道:“原来他怕疼。”   南流景眉峰蹙紧,定定看着这礼数周全、面色恭谨的人间帝王。   新帝抬起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温和道:“上仙还有吩咐?”   南流景那双幽深暗沉的眼睛看着,心中沉了沉,却并未多说,只是将进入驰光苑的玉牌给他:“没有了。”   他尽力定神,朝庙宇深处走去。   ……仙家活死人肉白骨,有长生之术。   他不信,当初的那点疏漏,就真没有弥补的办法。   /   新帝很少来这驰光苑。   当初做皇子时,南流景尚且是天上的仙人,来京城说是寻物,因为这东西遗失在了宫中,这才做了国师。   那时的六皇子住在别院,虽有些修道天赋,却不是国师要找的人。   他怀揣着那道招魂符,缓步进了别有洞天的林苑,不知想起什么,又站在原地。   系统看见面板亮了,飘过去找庄忱:“宿主,宿主,我们要闹鬼。”   庄忱看完闹鬼的具体流程:“……不闹。”   系统可怜巴巴转了两圈,拽了拽庄忱左边的袖子。   那一小缕风,也学着系统,可怜巴巴绕着庄忱转了两圈,拽了拽庄忱右边的袖子。   庄忱:“……”   燕玉尘的神魂的确早就碎裂,连数据也早已毁得不像样。被这招魂符勉强聚起来几块残片,稍微醒过来些,依旧碎得各有各的想法。   庄忱偶尔也没办法,领着那缕风从树梢上飘下来,弄了些天地灵气灌进去,稍稍凝实。   ……   新帝从怔忡中回神。   他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又向四周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人影。   没有人,也没有什么虫鸟走兽,驰光苑内空空荡荡,只有他袖子里那一道招魂符。   新帝静立了一刻,那张惯常了冷峻漠然的面孔上,神色反倒缓和。   他看着招魂符,慢慢浮出些温和的无奈,低声问:“非要现在玩么?”   “六哥有事。”新帝说,“日后再……”   ……日后再说。   这四个字其实简单,轻飘飘张口就能说完,但说话的人怔住,定定看着袖口无风自动。   燕玉尘很喜欢玩捉迷藏。   小傻子从小就乖,虽然不通人事,看着像是懵懂不开窍,但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住在六皇子别院的时候,燕玉尘除了埋头在厨房鼓捣饭食、煮菜熬粥,就是拿废纸埋头折小船,很少说话,从不给人添麻烦。   后来……慢慢养熟了,稍微放得开些了,就学会了找六哥捉迷藏。   也不胡闹,还是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从门口轻手轻脚探出一点脑袋,看六哥是在忙着,还是在歇息。   偶尔燕玉衡有时间,搁下手里的书陪他玩,在别院里找弟弟。   ——说实话不难找,毕竟燕玉尘实在太乖。   不敢爬高,担心弄坏东西,不敢钻洞,担心弄脏衣服,藏在帘子后面,还忍不住把帘子整理得平平整整。   做六哥的难得有了玩心,几次经过帘子,都故意假装没看见……这么找上几次,一个小不点弟弟就忍不住,自己钻出来,轻轻扯六哥的袖子。   直到现在,新帝也仍记得抱起那一小团时,手上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受。   柔软温暖的一小团,手小脚也小,像白玉也像雪,眼睛乌黑,朝着他笑。   ……又听话又安静,连捉迷藏都藏不好,乖乖叫着六哥的小不点。   是怎么长大,在那个晚上,又是怎么在那些人眼皮底下藏了一宿,在龙椅里写完了诏书的?   即位的这三年里,新帝知道了一些事,也查清了一些事,但还不够。   还不够,还有很多空缺,要一样一样弄清楚。   新帝陪着看不见的风,在院子里找了找,又跟着进了房间。燕玉尘是真的不会玩捉迷藏,做了风怎么也不会,过窗户都不知道把缝藏住。   也不想想……招魂符就在他袖子里,这捉迷藏有什么可玩的。   新帝不能耽搁太久,察觉到天边有云霞缓缓流动,就使了个法术,抱起那一缕残魂,往内室走进去。   燕玉尘留下的躯壳在那里。   功德正在缓缓回流,原本苍白安静的躯壳,也像是有了微微的光泽,脸上仿佛有了淡淡血色。   新帝垂目,捏住袖子里那一块国师玉牌,半晌又缓缓松开。   南流景……有些本事。   远处忽然山摇地动,天边滚滚闷雷声传来,风云变色,天光乍暗,厚厚云层间白光乱闪。   听着很热闹,简直像是有仙人打起来了。   怀中残魂轻悸,新帝立刻拢住他缓声安抚,挥袖拂出些法力,关窗锁门,将飕飕寒风隔在室外:“不妨事。”   “是放鞭炮。”新帝说,“红色的那个,记得么?放完就有饺子吃。”   燕玉尘害怕鞭炮,但喜欢饺子。饺子很香,虽然不如包子顶饱,但滋味更胜一筹。   听见这话,残魂就跟着恢复安静,看不见的手扔攥着六哥的袖子。   新帝任他攥,又捡了些轻松愉快的事说,一边温声哄,一边从袖子里取出那道招魂符。   做到这一步时,残魂忽然静下来,风也不动。   新帝察觉到异样,蹙了眉,低声问:“怎么了?”   “……疼。”残魂发出的声音模糊,像是口中喉咙里都还含着血,像是浑身骨骼碎裂、一箭穿胸,像是四肢百骸无一不痛。   残魂不想回这具躯壳里,从新帝怀中飘离,向后退。   新帝定在原地。   他看着不远处的国师印信,瞳底在一瞬变得极幽深,又阖了阖眼,无声压下去。   “不疼,已经好了。”新帝轻声说,“听六哥的话,不疼了,过来……”   话未说完,人已怔住。   新帝站在房中,对着寂静的空屋,翻遍角落,一无所获。   他试着叫了两声“玉尘”,无人答应,也没有很好骗的小不点钻出来,轻轻扯他的袖子。   新帝慢慢回到榻边。   他看着那具仿若熟睡的躯壳,忽然迟之又迟地,想明白了一件既无用又无聊的事。   燕玉尘可能……并不是不擅长捉迷藏。   燕玉尘很会捉迷藏,一直都会,只是小傻子心底柔软,澄明干净,躲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六哥。   往外挪一小点,再挪一小点。   扯一扯帘子。   把窗户推开条缝。   燕玉尘是真的很好养,吃的又不多,占的地方也不大,像白玉也像雪,柔软温暖的一小团。   找着他,把他抱起来,他就笑了。 第81章   新帝没能在驰光苑找着弟弟。   招魂符没了影子, 新帝在袖子里翻了几遍,发现这件事,反倒觉得放心。   “就该这么做。”新帝说, “要自己拿着。”   燕玉尘藏得很好, 找不见踪影, 哪怕以仙家道术, 也查不出半点线索。   但新帝总觉得, 残魂应当就在附近,并没走远。   毕竟幼时也是这样,那样一个小不点, 路也走不太稳,自己张开胳膊摇摇晃晃迈步, 跟着六哥,像条安静的小尾巴。   平时也注意不到,偶尔会在角落里, 看见偷偷探出来的小脑袋。   ……实在很难坚持不心软。   新帝这样想了一阵, 神色就变得柔和, 看着灌袖的清风,缓声道:“那就不回去。”   不回那具躯壳, 也不回驰光苑。   强行将残魂聚拢,收回躯壳, 迫着活过来, 过不想过的日子, 和那些人的行径又有何异。   新帝站在驰光苑的石板路上, 看着日过修竹, 落下斑驳光影。   这处林苑修缮得很好,风雅幽静, 别有洞天,流水引涓涓灵气,是专门为了供奉国师修的住所,不是给小孩子住的。   不是给小孩子住的,自然也不会特地有照顾小孩子的人。   六哥走以后,燕玉尘在这种地方长大。   从早到晚都是一个人,没人看见他,没人理会他,没人同他说话。   燕玉尘在别院的时候,虽然不爱说话,但要说的时候,其实也能开口,只是声音小些,比旁人稍慢。   在这驰光苑被仙人养大,连话也说不流畅了。   ……   新帝将手抬起来,轻声问:“跟六哥出去玩?”   他在原地等,也在思索去什么地方——雪宫被他封了,燕玉尘在那地方被一箭穿胸,看着两位仙人和逆党一同进来,被那位“洛仙尊”像个器皿一样随手拨弄。   对付逆党,新帝违背昆仑的规矩,暗中使了些道术,那些人死归死了,魂魄还在受雷罚。   故而宗庙也不方便去,细想之下,那地方冷清,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山上庙宇……也不便去,两位仙人还在打,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完。   新帝漠然抬眸,往那闷雷滚滚处看了看,神色平淡,事不关己,将视线收回。   他怕吓着弟弟,冷意一闪即逝,尽数敛回眼底,又恢复了温和神色。   “去买肉包子?”新帝柔声说,他查到燕玉尘的踪迹,弟弟从驰光苑偷跑出去,喜欢去山下的小镇玩,“刚出锅,热腾腾的。”   风过竹稍,日影微动,正踌躇间,又听见六哥说:“糖饼,红糖馅的,咬着烫嘴,吃着……甜透腔。”   这些话当做吆喝还听得过去,不论是昆仑修道还是人间帝王,一板一眼的念出来,冷冰冰语调僵硬,都实在太生硬无趣了。   新帝自己都这么觉得,摇头低哂了下,正要举步,那阵风却已朝他落下来。   柔软的、埋在记忆里的感触,悄然重现,覆在他手上。   迟疑片刻,那阵软软的风,慢慢捏住他的手指。   新帝定在原地。   他这样站了半晌,问:“要不要六哥抱?”   残魂似乎还听不懂这种话,但很乖,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躲,被六哥抱起来。   新帝揽着看不见的弟弟,想要护着他的背拍抚,手落在背后时,却触碰到冰冷的湿漉,动作骤然停顿。   残魂身上的箭创未愈,被人触碰就疼得打颤,却还是乖乖伏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出。   新帝闭上眼,把迸出的杀意吞回去。   这三年里,很少有人会提起那一晚的事,即使不得不提到,也特意避开当时的具体情形,不敢多说。   不是说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新帝放开手臂,小心把弟弟放下,仍牵着那只手,轻声问:“这样好些?”   残魂只是勉强聚拢,回答不了这么复杂的话,但觉得不疼了,立刻就恢复心情,也牵回六哥的手。   “……包子。”残魂小声说,磕磕绊绊,“肉包子。”   新帝神色更柔和,摸索到他的发顶,抚了抚:“我们去买,你教一教六哥,哪一家好吃。”   残魂牵住他的手,拉他往外走。   新帝被残魂领着向外走,恍惚间竟像是又回到少时,牵着在别院养得开朗起来的燕玉尘。   他生性阴沉不讨喜,擅谋划、重心机,看着雪团似的小不点踩着石板,一下一下地努力蹦着,往下一块石板跳,那一会儿出神,竟也忘了芸芸纷争。   也有过那么一瞬,野心勃勃的六皇子不想去昆仑,也不想做皇帝,只想带着弟弟在山下渔樵耕读,做一世凡人。   他在昆仑,从未收到过燕玉尘的来信。   ……他以为他弟弟跟了仙人,受长生之术,遨五湖四海,会过得好。   他以为燕玉尘会过得好。   他不知道,原来在仙人眼里,他弟弟只是块残魄,是随手可弃的顽石。   /   山巅之上,云端风起,已乱成一团。   洛泽抹去唇角血痕,平日里风雅清和的面庞,此刻竟隐隐透出几分阴冷:“南流景。”   “你为了个残魄,为了个早该死的石头……还真是竭尽心力。”   洛泽盯着他:“你不想做仙,不想回天上,自己折腾便是,我不拦着——可你不依不饶,连我都牵扯上,又是什么意思?”   “我并非牵扯你。”南流景低声说,“洛泽……那不是你的功德。”   他只守不攻,身上伤势也只重不轻,一时竟有些无力起身,又跌回去。   身上那几个被豁出的血窟窿,稍一动弹就牵扯剧痛,逼得他眼前泛黑,眼前金星乱窜。   他头一次开始忍不住想……燕玉尘那时候,是什么感受。   血肉之躯,被一箭穿胸扎透,是什么感受。   被洛泽抽取功德的时候,又是什么感受,是不是疼得厉害……既然疼得厉害,为什么不哭。   为什么不对他说。   “谁没疼过。”洛泽垂眸,声音冰冷,“我魂飞魄散时,莫非不疼?若是没有那一遭,难道有他?”   “他本来是人。”南流景沉默半晌,低声说,“若是不被你这一魄硬挤进来,说不定……”   洛泽厉声道:“南流景!”   南流景叫他吼得回神,才想起自己说了什么,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天道之中,最忌讳沾染因果,可有些因果是糊涂账——就好比燕玉尘,若是不受这一道残魄,原本可能活成什么样。   是投胎到寻常凡人家,庸庸碌碌一世,还是生成个不痴不傻、文武双全的皇子,和这些兄弟为个皇位打生打死,最后数败俱伤。   ……又或者,活得很好。   或许跟着名医学徒,长大成个郎中,或许因为读书用功,做个跨马游街的状元郎。   这些本该有的可能,都因为承了仙人的一道残魄,烟消云散。   这层因果,不可点破,不可唤醒天道,否则再进不了天门。   “昔日……我们说好的,是送他去转世托生。”   南流景低声说:“洛泽,是你先不守信。你当初对我说,他的神魂不会散。”   洛泽嗤笑:“有什么不同?”   南流景怔住。   他几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抬头,看着眼前身影。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洛泽周身仙力中,隐隐缠绕着一股冰冷邪气。   那庙中的香火,丝毫没落到洛泽身上,对方显然福源淡薄,却竟全不自知。   “你以为,转世托生是什么?”   洛泽垂目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凡人死了就是死了,前尘种种烟消云散——再投胎,就成了另一个人。”   “再活一世的人,什么都不一样了,不记得前尘往事,性情身世也都不同。”   洛泽问:“我问你,这个人,和原本死了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南流景张口结舌,似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脸上第一次显出恐惧。   见他神思不属,洛泽的态度反倒隐隐和缓下来,慢声道:“流景,你助我收拢魂魄,我知道不易……这残魄是你养大的,你不舍得,我也理解。”   “我也没办法,此事非得带着你做不可。”洛泽说,“这一道残魄古怪,很不老实,总想逃脱。”   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洛泽去取燕玉尘功德的那些次,没少动过索性直接下手,将残魄收了的念头。   可这片残魄竟不识好歹,哪怕硬拘出来,也能次次躲得他找不着。   如果不带着南流景,就算那叛党将小皇帝一箭杀了,残魄也立刻会藏进谁也找不见的地方。   南流景几乎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艰难转动视线,抬头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洛泽说,“看见你,他就不知道躲了。”   燕玉尘被那白羽箭穿透,钉在地上,不算收服成功,还有一环。   那道残魄,是在看见南流景和凶手一同进门那一刻,变得不再挣扎的。   洛泽缓声说:“所以我们是一伙的。”   “我们一起收了这残魄。”洛泽缓声道,“南流景,你在这里说我……你也从没问过那傻子,想不想活。”   说罢,洛泽便扔下他,径自回了云下庙宇。   ……   南流景不知自己在那片云端坐了多久。   他想驾云回驰光苑,可身上的伤势不轻,一动弹就疼得眼冒金星。   勉强走了一段,南流景的视野黑了黑,身形趔趄栽下云头。   他狼狈异常地摔在山脚下,一时失了方向,辨认半晌,才隐约认出这是京郊那一处人间小镇。   没人会把这样衣衫褴褛、脚步踉跄的人当是仙人。小镇人心善,有人当他是乞丐,给他几个钱,让他去买些吃食,换身衣服。   看着年富力强,有手有脚的,收拾得干净些,应当能找个工,填肚子不难。   南流景伤得不轻,仙力一时难以恢复,咬牙蹒跚着站稳,看那几个铜板掉在脚下。   他被废了仙脉、夺了修为,扔下九重天……本该过这样的日子。   燕玉尘救了他。   他与人合谋,杀了燕玉尘。   真是……好仙家,好一个善恶有报,不沾因果。   南流景站着,神思恍惚,骤然看见两道人影,瞳孔颤了颤,不受控地追上去。   ……穿着便服的新帝,被状似乞丐的怪人当街拦下。   南流景定定看着这两道身影。   新帝修为不够,尚且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凡人更不可能看见。   那残魂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乖乖跟在新帝身后,踩着石板玩,乌瞳黑沉沉不透光,很是木然,显然神智未复。   就是这一道神智未复的残魂,看见他后,眼底茫然里透出剧痛下的恐惧,身体开始发抖。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这样,南流景上前一步,没等说话,就被小皇帝微弱的鬼气截住。   残魂的吐字混沌模糊,像是喉咙里仍有血,胸腔仍叫白羽箭绞碎:“六哥,走……”   燕玉尘拦着他,对新帝说:“他们……有箭。”   燕玉尘说:“他们杀人。” 第82章   南流景发不出声。   他看见残魂身上的箭伤, 三年过去了,原来这伤并没好。   这是自然的,因为人就是这样……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时的伤也不会自己复原, 疼痛也不会消失。   治好一具躯壳, 粉饰太平, 弄得多完好, 多安然无恙,都没用处。   那只是一具无魂无魄的空壳。   ……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不知该怎么做, 身上悄然发冷。   燕玉尘的残魂还没醒,不认得他。那片混沌之中, 强烈的痛楚与迷惘却已先一步,挣扎苏醒过来。   于是小皇帝的残魂溢出微弱鬼气,螳臂当车地拦他, 拦住与叛逆合谋的凶手, 让六哥走。   他也看见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双幽暗的眼睛里, 装的是什么情绪,又藏起了什么念头……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开口, 喉咙竟也像是被箭戳了个洞,漏着冷风, 说不出话。   ……南流景看着燕玉尘。   他说不出话, 只是在想, 自己过去, 竟然也从没察觉这件事。   从没察觉, 他被夺修为、废仙脉,打下凡尘, 本该贬入尘世受苦煎熬时……那个自不量力奉天承运,替他拦下这一道罚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尘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没这个念头,燕玉尘想去卖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卖包子,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尘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摆弄木头人,就是玩石头。他给一块石头仔细洗干净,搭了包子铺,又慢慢变成大一些的餐馆。   那实在是块寻常过头、平淡无奇过了头的石头。   连个像样的志向也没有。蒸出馅大皮薄、雪白暄腾的大肉包子,热腾腾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齿留香,高兴得像是成了仙。   可卖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开餐馆的也不行。   燕玉尘还是做了小皇帝,抱着玉玺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拦住要把大国师打下凡尘的天将,磕磕绊绊地说……这是摄政王。   这是摄政王,与国君共享一朝气运,所以不能去泥泞里受苦,不能当经脉寸断、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护在身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拦着天罚。   那时他重伤到动弹不得,心中牵挂的是洛泽的庙宇如何处置,也并没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护住的他。   燕玉尘自己或许也不清楚,但人间帝王凭气运生抗天罚,将真龙气运消磨殆尽,做皇帝的是能感觉到的。   小皇帝抱着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动,改成拖着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动,膝行出长长血痕,还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药。   人间的药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从未尝过跌入尘埃的滋味,看着天边瑞云朵朵,只觉得讽刺至极,一口药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为是药苦,吃力地往他口中塞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狈难咽。   糖也难咽,夺修为废仙脉、做个废人也难熬。   他被拖回雪宫,听闻洛泽的庙宇也叫天罚毁净,闭着眼睛心灰意懒,只觉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脑子依旧一根筋的要命,还以为他怕苦,整日捣鼓药膳药粥,钻研药做的点心,又勉力亲政,一笔一划批阅奏折,忙得焦头烂额。   ……   南流景其实也不记得,自己拨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时候伤势反复得厉害,受过天罚的身体与废人无异,残余仙力不受控地冲撞,剖肤裂骨,气海犹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边的药粥,越是香甜诱人,引得人食指大动,就越惹得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他无法接受,自己居然会有进食人间五谷的必要。   他与洛泽生来就是仙体,从未做过人,就算来了人世,也不受这五谷拘束——可如今,这具宛如废物的身体,居然饿得发慌。   那些被烦躁拨翻的粥,有些洒在地上,有些翻在榻边,小皇帝埋头安静收拾了,又换新的。   这么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撑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跃,眼睛慢吞吞亮起来,满心欢喜地看着他,仿佛他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无用。”南流景蹙紧眉,寒声道,“我如今是个废人了,没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尘有事求他,他也没法像过去那样,弹指间随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张着乌润的眼睛,像是根本没听懂,伏在榻边望着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动弹不得、要人照顾的废人。   傻子倒是着了华贵冠冕,穿着衮龙袍,成了尊贵无匹的人间帝王。   这反差讽刺得他羞恼,用力将那只手挥开,体内残余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将小皇帝猛地撞开。   燕玉尘全无防备,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体痉挛,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从未想过他会孱弱至此。   “你的气运呢?”南流景沉声问,“你瞎折腾了什么?”   他身体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双腿却根本站不稳,险些一头栽到榻下,被燕玉尘及时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着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渐西斜,天光渐晚,燕玉尘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   ……因为力不从心激起的无限焦躁,就这么在背后笨拙的柔和拍抚里,莫名化于无形。   不知多久,总归天色黑透了,殿中无人掌灯点烛,变得昏暗静寂。   “……傻子。”南流景说,“我成了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小皇帝摇头。   南流景打量他——离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额上有烟灰,韶秀漂亮的一张脸,摔倒时沾了尘埃,居然也弄得颇为狼狈。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迹,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   盛装残魄的容器或许真比寻常人耐伤,燕玉尘张着眼睛看他,忽然爬起来,蹬蹬跑去书房,不多时又抱着堆东西,摇摇晃晃折返。   南流景看着被放在自己怀中的一堆奏折,一时错愕。   半晌,他好笑道:“叫我给你批?”   燕玉尘把摄政王的印信捧来,放在他手中,冰凉的手指轻覆上他的手背。   ……那一刻,举国气运涌进受了天罚的残躯。   南流景愣在原地。   有气运作引,微弱仙力已足以洞察世事。他攥着那枚印信,不仅感应到气海涌动,更察觉到了洛泽毁却庙宇后魂魄逸散的方位……不难救。   仙人的魂魄,散也散不严重,只要及时想办法,就还有补救的机会。   只要……及时收回最后这一魄。   这一道残魄。   南流景攥着那枚印信,这么愣怔了许久,招了招手,把燕玉尘叫过来。   他问这傻子:“疼么?”   小皇帝抿着苍白的唇,温顺地坐在地上,黑静空明的眼瞳里了无一物,像个漂亮的人偶。   南流景将他养大,知道这是“疼”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燕玉尘不会哭了,再疼也只会这么坐着。   南流景借着气运为引,弄出点残余仙力,把方才弄出的伤治好。   “我做摄政王。”南流景说,“你也该勤政,少在这荒废躲懒。”   做皇帝的,不忙朝堂之事、民计民生,来当下人伺候人,未免本末倒置。   若是国运与他不相干,倒也无所谓,如今接着国运继续修炼,此事就变得尤为紧要。   南流景昔日在天上掌管天机,通读人间典籍,见多了朝代兴废,捡了些亡国之君的事作为警戒,给他说了。   小皇帝靠在他肩头,很老实,安安静静地听。   南流景讲了片刻,问他:“记住了么?”   燕玉尘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来。   南流景皱了皱眉,将他接住,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仰在他手臂上,头颈后坠,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张着眼睛睡着了。   ……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残魂。   残魂被新帝哄着,揽在怀里轻声安慰,闭着眼蜷在六哥怀里,一动不动。   残魂给不出反应,醒不过来,那点微弱的鬼气只是勉强拦了他一拦,轻易就消耗殆尽。   新帝看不见燕玉尘的残魂,却慢慢察觉到这一点。   新帝垂着视线,唤了两声怀中看不见的幼弟,察觉不到反应,收拢手臂,缓缓抬起头。   新帝抬眸,看着大国师。   ……南流景一时无法与那双眼对视,叫幽深莫测刺得狼狈,竟是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此处被对方施了障眼法,附近的人看不见这里情形……可这样的不堪,竟比衣衫褴褛流落街头、跌落泥泞当个乞丐更煎熬。   “国师辛苦。”新帝缓声道,“朕在驰光苑……找到了些信。”   这话像支白羽箭,南流景被钉在地上。   “朕野心勃勃,肖想皇位已久,兄弟们都知道。”   新帝说:“他也知道。”   燕玉尘知道六哥想当皇帝。   即位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往昆仑写信,盼着六哥回来做皇帝。   小傻子把自己那份气运耗光了,新即位的帝王不受影响,还是真龙天子。   天子和摄政王君臣相扶,励精图治国运昌隆,再多供养一位仙人,也是够用的。   燕玉尘趴在榻边,摆着手指算了半天,觉得够用,又一笔一划地写,想蒸包子,想被六哥抱。   想被六哥抱,想睡觉,做皇帝很累,他很久没睡觉了。   十二年,燕玉尘从没收到过六哥的回信。   因为做六哥的也没收到信,昆仑远隔万里,信在中途可能出任何问题……比如叫九天之上的仙人拦住,随手销毁,又或藏匿。   “用了御笔朱砂、玉玺作印的,有真龙之威,仙人毁不掉,只好藏起来。”   新帝慢慢说道:“藏起来……一定是为了舍弟好。”   “陛下。”南流景听不下去,低声打断,“此事——”   “此事,二位上仙深谋远虑。”   新帝仿若未觉,继续向下说:“定然是担心朕心狠手毒,为夺所欲之物……竟不择手段,痛下杀手。”   一定不是因为,那位洛上仙怕魂魄不稳,便要大国师、摄政王把国运稳稳攥在手里,不能找回一个心思深沉又野心勃勃的新帝。   一定不是因为……二位上仙,要杀人夺魄,怕做兄长的回来,有人护着燕玉尘。   怕有人不准燕玉尘死,不准燕玉尘疼。   新帝收拢手臂,揽着幼弟的鬼魂,垂眸问:“是不是?”   南流景半个字也答不出,面红耳赤,咬着牙关定在原地。   新帝不再追问他,只是将手覆在燕玉尘胸前的伤上。残魂拦着凶手叫六哥走,将鬼气耗尽,静静躺着,疼也不知道哭。   ……是什么样的心情,给六哥留遗诏的?   新帝也想不出,那封遗诏上的话规矩端方,不敢逾矩,不敢撒娇,没写想要六哥抱。   残魂偎在他怀里,无知无觉。   他把袖子塞进那只手里,残魂握不住。   修仙无日月,闭关动辄三年五载,在昆仑的皑皑白雪里,十二年弹指即过。   燕玉尘一个人在尘世人间,活了十二年。 第83章   南流景回神时, 那对兄弟已不知所踪。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开,路上人来人往, 不少人悄悄侧目, 打量这衣衫褴褛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着牙关, 勉强攒起些力气, 拖着两条腿往不起眼处走, 拼力催动气海,在空荡的经脉里搜刮出一点仙力。   ……到这时候,再听不出新帝的用意, 未免迟钝过了头。   早该看出,燕玉尘这兄长城府深藏, 锋芒内藏,绝不仅仅是被皇位砸中的好运气这么简单。   只怕当初皇位交接之时,这些后续谋划, 就已被相当缜密地逐一定下。   借他之手, 保住燕玉尘的肉身, 收敛燕玉尘的神魂。又比他更清楚洛泽的心思,打着供奉仙人的名头, 顺势在他们眼皮底下建庙宇、攒香火……   一念及此,心头巨震, 竟叫他陡然愣在原地。   既然这些都在那人间帝王的掌握之中——那么他与洛泽这一场两败俱伤, 又是不是也早被算好了?   倘若真是这样, 是不是还有更多后招, 等着他, 等着洛泽?   新帝究竟要做什么——这疑问实在可笑。倘若洛泽当初不是魂魄转世,而是在人家手中饱受折磨、魂飞魄散, 他会做什么?   会做什么?   南流景定在原地,冷汗冒出来,寒意自背后陡窜。   ……他会复仇,会不死不休。   会让对方也尝尽这种折磨,甚至百倍、千倍地还回去,魂飞魄散还不够,最好永不超生。   这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能阻止他,没什么能让他改变主意。   一报还一报,有仇的人自然要报仇,天经地义。就算告到天上评理,天道也不会管这种事。   南流景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掌心由袖中掏出,缓缓翻开一枚用来找洛泽的传声符,正要捏碎,视线却已定在不远处。   不远处……他看见一道影子,拎着几包药,走过街巷。   南流景不由自主追上去。   他越走越快,连那枚传声符不知什么时候从手中失落,也全无所觉,只是追着那道影子。   这是个相当不理智的做法,他看见燕玉尘,可燕玉尘已经死了。   肉身死在三年前,魂飞魄散湮灭。花了三年时间勉强凑回的残魂,还是浑浑噩噩,睡在新帝怀中。   南流景心中清楚这件事,脚下却停不住,他迫切要追上去,至少为了昔日的擅作主张,向燕玉尘道个歉。   那些信……燕玉尘即位后,他才开始拦截那些信。   他那时觉得自己这么做并没错。   做大国师时,他尚且有仙力仙术,翻云覆雨易如反掌,许多事没必要特地管束,不论如何总能应对。   跌落凡尘成了废人,就不得不细加谋划,精心盘算,以免某处超出控制,乱得满盘皆输。   这一局棋在他看来,已设得足够精妙,没有输家。   他和洛泽要国运,洛泽因此得以修复魂魄。燕玉尘那兄长在昆仑修道,不受人间事打搅,眼看着道术有成。   燕玉尘——燕玉尘难道会不愿意?   难道这么点好赖都想不通?宁可做个傻子叫人欺侮耻笑,浑浑噩噩一世,也不愿转世投胎?   等他回了天上,自会给燕玉尘寻个好来世、好去处,找个福泽深厚之家,自幼饱受疼爱,长成个钟灵毓秀的翩翩君子。   这么做对谁都好。   他执掌天机千年,做这些事对他来说,几乎像是铺开一张早就清楚该怎么落笔的图画。   不需要更改,不需要干涉。   做摄政王,他有把握让国运在燕玉尘手中昌盛,借此恢复修为,也救回洛泽。   ——燕玉尘只管装得像个皇帝就行了。   一个不会添乱、会照他说得做的小皇帝,是最合适的。   一个听话的,眼里全是他的傀儡。   ……   南流景脚下重重一绊,脸上血色瞬息褪尽,愣怔在原地。   这念头不是他自己的。   不知为何,突兀响在他脑中。   像条鞭子,绞着天道化成的因果,长蛇似的卷在他身上,豁开皮肉,生生扯下块骨头。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燕玉尘”停下来,随手抛了药,转回身。   ……原来是洛泽。   南流景停下脚步,看着以仙术传音,在自己神魂识海中说话的洛泽。   原来他偶尔也会认错,这不奇怪,他把燕玉尘教得很像洛泽。   他让燕玉尘学洛泽的气度,学洛泽的风雅,他管这叫“装得像个人”,于是小傻子便乖乖跟着学。   “我还是想不通。”洛泽走近,神色晦暗难明,“莫非我想错了?你要的难道不是个傀儡?”   为何如今又百般不情愿,不肯带个空壳回天上,非要让个傻子活过来——难道在南流景眼中,这傻子本来也是活着的,也有心?   南流景脸色惨白,看着走近的洛泽,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难道我真想错了。”洛泽问,“你在意他,是因为他是燕玉尘?”   洛泽很少把这个名字念出来。   在他眼中,燕玉尘不是燕玉尘,只不过是他的一道残魄——凡人神魂虚弱,剩下的三魂六魄,又怎么能和仙人一魄相抗。   没有他这一魄,燕玉尘不会有这样天赐的福缘,又是投生帝王家,又是做皇帝。   燕玉尘说不定生在什么穷到不行的陋巷深处,讨几枚钱,等着人家施半碗粥,活一日算一日,死了也没人知道。   “……是。”南流景说。   他低声承认:“我在意燕玉尘。”   这话不仅让洛泽的脸色变了变,就连南流景自己的脸色,也跟着变得惨白若纸。   连他这个人也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一捅就穿,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乎的究竟是残魄,还是燕玉尘——这问题最初毫无意义,不知从何时起,答案变得模糊。   或许就是在他被夺了修为、废了仙脉,跌落凡尘重伤几死,开始用“人”的心思去想这一切的时候。   在他被拖回雪宫,做了摄政王,小皇帝昏睡了三日三夜醒过来,一认出他,乌润眼瞳里就露出笑的时候。   那种眼神再不会有了。   如今的燕玉尘已不是小皇帝,是片比风还轻的残魂。   残魂尚且没认出他,空涣茫然的眼睛里,就已满是恐惧警惕,是从未痊愈的伤口,淋漓鲜血与压不住的疼。   “他……不会沦落到乞讨为生。”   南流景忍了忍,还是说:“燕玉尘有手艺,天生就很会做饭,他可以去餐馆做管吃管住的学徒,给人帮工,换饭吃……”   洛泽听着只觉荒唐,在仙人眼中,这和乞讨又有什么分别:“这话是你说的?”   南流景也觉得恍惚。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想这些……莫非不知不觉间,他已彻底成了人。   汲汲营营、毫无远见,成了在这俗世里纠缠,有口饭吃就觉得满足,就觉得能活下去的凡人。   可他还是忍不住说,仿佛已经可见这些,仿佛历历在目:“他给人帮工,慢慢攒下一些钱……可以去开个包子铺。”   如果这一世,南流景没能及时找到这片残魄,燕玉尘早晚要被当成个累赘丢出宫中,或许就会这么长大。   先给人做工,帮工,换饭吃,再慢慢攒钱开包子铺。   南流景低声说:“他蒸包子很好吃。”   很好吃,人人都夸,小镇上的人三年没吃着,还是惦记。   包子铺的生意会很不错,这镇上的人淳朴,哪怕是个傻子做老板,也不会占便宜,不会欺负傻子不识数。   ……更何况燕玉尘识数。   燕玉尘其实学会了很多东西,他只是比别人脑子慢些,学东西吃力些,要多花不少工夫和心力。   包子铺会很忙,热腾腾的蒸笼从早到晚冒白烟,包子一出锅就香气四溢,谁路过都忍不住买。   燕玉尘能吃苦,可以几天几夜都不睡觉。   包子铺一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做大,变成也卖其他菜肴的餐馆,再变成酒楼。   燕玉尘那么喜欢做菜,开开心心做个酒楼老板,说不定能活七八十岁,无病而终。   倘若那些信不被拦下,结局也会这样,甚至更好,燕玉尘那个兄长做了皇帝,也不会亏待他。   燕玉尘不用攒钱,不用吃苦,就能高高兴兴卖他的包子。   ……无形的因果化成冰冷枷锁,悄然钻入南流景的经脉气海,如同斩不断的藤蔓,将他锁死在天道之中。   南流景一动不动站着,他的脸色已不仅仅是苍白,在苍白中,有种石像才有的灰冷。   他成不了仙,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呢?   南流景看着眼前的身影。   洛泽的样子,与他记忆中那十世之前的云端仙人,依旧一般无二,却又仿佛早已迥异。   有变化是一定的。   昔日在九天之上,朝代更替兴亡,只是他们手中对弈的闲棋,俗世中的芸芸众生,也不过是目下的点点尘埃。   不需要多费力气,就能留在九天之上时……不论是什么样的脾气秉性,落在凡人眼中,都仿佛慈悲。   “你和人联合杀他,是吗?”南流景垂着视线,他的仙力有所恢复,已经能用神魂传音,低声问洛泽,“你做了什么?”   “我没做什么。”洛泽回答他,“我只是设法让一些人知道,杀了燕玉尘,你我都会很高兴。”   南流景脸上的表情,像是又被这句话做的鞭子剐在脊背上,撕去几块皮肉。   洛泽问:“你不高兴?”   南流景摇头。   他在那个时候,的确想让燕玉尘转世投胎。但这就像做包子不得不和面、揉面,不得不剁馅调味。   因为有这一道流程,避不开,所以只能去做。   看着燕玉尘死,称不上“高兴”。   “洛泽。”南流景低声问,“你为什么高兴?”   洛泽看他的视线堪称古怪,半晌又化作嘲讽,几乎好笑:“你在想什么?”   洛泽冷嘲:“你莫非觉得……你在意他,我心生不甘,才故意除掉他?”   南流景摇了摇头,他不是这个意思:“不会。”   洛泽对他,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还不至于因为他在意一个凡人,就这样涉险,不惜妄瞒天道以身入局。   他们两个在千年前,的确很要好,很亲密无间。   但那样的关系,就像九天之上不落尘埃的慈悲一样,之所以圆满,是因为圆满本来也不难。   不难的事,没人不愿去做。   明明知道艰难,知道痛苦不易,跌了不知多少次,头破血流还要爬起来去做的……是傻子。   是不开窍的顽石。   是人间供奉的仙。   “你害怕他。”南流景轻声问,“是吗?你怕再不动手,就收不回这一魄了。”   燕玉尘比他们更像是人间的仙,那些功德,那些纯粹的、不懂掩饰的感激,喜爱。   ……那些用“洛泽”这名字没用,用燕玉尘的名头才能聚拢的香火。   洛泽其实一直都清楚,一直都恐惧,也一直都自欺欺人,死死咬定这只是自己的一魄。   在某一瞬,南流景看见洛泽眼底的神色,冷厉得堪称狰狞。   洛泽像是想杀了他。   可洛泽没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能——那些看不见的、爬蔓似的细细锁链,同样钻进洛泽的经脉。   更多更杂,有些漆黑无光,有些殷红似血。   洛泽的脸孔变得煞白,由错愕到惊惧,他拼命以仙力斩断这些锁链,每斩断一条,就有更多冒出来。   每斩断一条,就有短暂的因果化成薄雾,薄雾之中,幻出虚影。   南流景定定看着那些虚影。   燕玉尘活着的时候,他从未留意过,自己是怎么对待燕玉尘的。   因为在他心中,和一个傻子相处,不用那么在意……反正燕玉尘不懂,不明白,就算特地说什么做什么,燕玉尘也无法理解。   现在看来,不懂、不明白的是他。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摄政王,一切尽在棋局中,将养护那残魄的金光醉,掺在小皇帝常喝的补药里。   金光醉是天酿仙酒,滋养仙魄妙用无穷,肉体凡胎却受不住,稍多服用就会将经络活活撑裂。   故而对人来说,这是穿肠剧毒。   南流景自己都忘了,原来他也醉在这仙酒里过。   原来神仙醉沉了也会说胡话,也会把心里的事倒出来,颠三倒四地追问燕玉尘,想要怎么死。   这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燕玉尘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天要死,要把残魄还给仙人。   有借有还,天经地义,燕玉尘并没有不情愿。   不情愿的是他,恐惧这一天的是他,越来越不想杀燕玉尘,开始后悔喂这傻子喝金光醉的是他……可他不能不救洛泽。   幻象之中,醉昏了头的他形容狼狈,一只手死死扯着眼前的顽石,逼燕玉尘承认:“你想的,想转世,是不是?”   十世轮回,走到这一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泽魂飞魄散。   小皇帝坐在榻上,眼瞳乌黑安静,看着跪在眼前的摄政王。   南流景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狼狈、这样丢人的时候,燕玉尘静静坐着,清明干净,衬得他更不堪。   情愿死和想死是两码事。   就像燕玉尘不想做皇帝,但为了救他,情愿去做。   做了皇帝的燕玉尘,不想每日吃力学习那些枯燥的政务,但为了天下百姓,也情愿学。   埋头苦学的傻子皇帝,学到背不下也读不进,用手重重砸几下脑袋,继续读,继续背。   ……燕玉尘原本不必过这种日子,他有兄长,有手艺,能蒸人人爱吃的包子,是人们都喜欢、都感激,想摸一摸脑袋的神仙娃娃。   小皇帝被困在宫中囚笼,被摄政王扯着逼问,是不是想死,想转世,想去来生。   小皇帝看着他,用手轻轻摸他的头顶。   乌润瞳孔里映出他的影子,那是双温柔过头的眼睛,   燕玉尘慢慢摇头。 第84章   南流景被按在地上。   洛泽死死扼着他, 胸口起伏不定,瞳孔隐有赤色。   “你做了什么?”洛泽寒声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你对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会有锁链, 为什么斩不断?   为什么斩不断?!   南流景看着眼前狰狞身影, 吃力摇头。   他什么都没做……就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他不敢亲手杀燕玉尘, 却在叛贼张弓搭箭时袖手旁观, 他对自己说转世投生对燕玉尘好,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心底的慌张。   他再三对自己重复,燕玉尘命数如此, 这一世本就该是这样。   这一道残魄,天生就该当皇帝, 就该死在反叛的贼人手上,就该早夭,将残魄还给洛泽。   于是他什么都不管。   他什么都不管, 宫变的那一日是端午, 他其实知道燕玉尘做了粽子, 他也答应要带燕玉尘去山上采菖蒲,做驱五毒的香囊。   小傻子比哪天都高兴, 书也少读了半个时辰,一早就换好了衣裳, 守在窗前等。   南流景被洛泽掐住喉咙, 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却不知是对着谁。   ……那一天, 倘若燕玉尘不守在窗口等, 是不是就不会被那白羽箭轻而易举,一箭便索了命?   要杀燕玉尘的是洛泽, 可让燕玉尘做皇帝的是他,让燕玉尘被一箭穿胸的是他,定住那残魄,叫洛泽轻易收走的也是。   如今因果已成,人人皆在局中,不论情不情愿,逃不脱了。   洛泽面色莫测,盯他半晌,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袍袖拂过,染了血迹泥泞,被南流景用力扯住:“你要去什么地方?”   “与你无干。”洛泽冷声说,“要我留在人间,我宁可魂飞魄散。”   南流景死死扯住他不放:“你不能再动燕玉尘。”   洛泽嗤笑一声,甩开他那只手,瞳底阴郁之色流转,竟隐隐透出黑气。   “洛泽!”南流景咬了咬牙,“你沾了太多因果,不能再越陷越深。你再去伤他,就真回不去天上了……”   洛泽化纵地金光扬长而去,没了影子。   南流景被余威震开,重重跌在地上,呛出口血,视野里渐渐浮出个人影。   ……   并不叫他意外的人影。   南流景看着负手而立的新帝,他抹去淋漓血痕,吃力扯了扯嘴角:“……这也是陛下算好的?”   新帝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俯身将他搀起,温声道:“舍弟的香火功德,想必国师已取回来了。”   南流景错愕抬眼,盯着眼前这神色恭谨的人间帝王,寒意透骨而出。   ……不是因为新帝说错了话。   恰恰是因为这话说对了。方才洛泽怒急攻心,对他动手时,他确实趁着稍纵即逝的机会,做了这件事。   与洛泽对话时,南流景的确暗中设法……取回了本该是燕玉尘的功德香火。   这是唯一的办法,不只是为了燕玉尘,也是为了洛泽。   倘若再这样执迷不悟,洛泽做的事,天道也难容,就不止是成不了仙、回不了天上那么简单。   只要有机会,南流景一定会这么做——新帝清楚这一点,于是给他机会,让他与洛泽见面,耐心在一旁等。   这样的耐心,像是冰冷的绳索,缓缓套上他的脖子。   ……   这三年来,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出,新帝原来有这样的手段,原来做着这样一番谋划。   偏偏这绳索他挣不脱。   南流景没在新帝身旁看见残魂。   在这一瞬溢出的恐惧,比他以为的更甚,南流景用力攥住新帝手腕,厉声问:“他人呢?你把他看到哪去了?!你可知洛泽——”   这堪称仓皇的质问,在看清新帝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诮时,尽数卡在他的喉咙中。   新帝不紧不慢,等他沉默,才缓声道:“舍弟累了,在休息。”   残魂力量不足,连形态也无法一直保持,在六哥怀中睡了没多久,就渐渐涣散,又变成一团聚不起的鬼气。   这一团鬼气,如今藏在那枚石佩里,被新帝随身护着,很安全。   不会被人打扰,不会被人骗,也不会死。   做了鬼,就不会再死一次了。   ……   南流景胸口起伏,喉咙发不出声,脸上涨得刺痛,不知羞愧还是痛苦。   他踉跄着撑起身,没走出多远,已被新帝周到地请上马车。   马车气派,不缺供奉大国师的礼数……至于内里空荡,徒有其表,想来仙人也是如此,不会有多介意。   南流景也无心多管,阖紧双目盘膝而坐,咬牙恢复仙力,将那些被掠夺的功德与香火归位。   他不敢睁眼,不敢看。   明明三年前那一幕,他就和那些凶手站在一起,看得清楚明白——明明那时他还能自欺欺人,忘记燕玉尘摇过的头。   鬼气重新汇聚凝实,燕玉尘的影子慢慢显现,还是死前的样子。   还是死前的样子,胸口血迹未干,脸庞苍白,冰冷着一动不动。   因为功德和香火全部回流归位,这次连新帝也能看见他。   新帝也坐在马车里,仿佛没见到那可怖的箭创,只是将弟弟护进怀中,轻柔地缓缓拍抚,低着头轻声说话。   燕玉尘的魂魄慢慢被六哥叫醒。   他躺了一阵,茫然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认清眼前的人后,就冲兄长露出笑容。   任何人看见这样的笑容,都忍不住跟着微笑,跟着心生喜欢。   新帝也不例外,仇人近在咫尺,依旧以袍袖覆住他的箭伤,露出些笑意。   新帝将他更往怀中揽了些,低下头,温声问:“睡醒了?想去哪玩?”   小皇帝听懂这话,就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做了鬼,此刻的脸和耳朵只怕也要跟着变红。   “读……书。”小皇帝磕磕绊绊地说,“奏章……”   “没奏章了。”新帝摸摸他的头发,“六哥回来篡你的位,做皇帝,把你的奏章全抢走,把你发配去蒸包子。”   这是句很轻的玩笑,连小傻子也听得懂,连心智未复的懵懂鬼魂也听得懂。   燕玉尘睁大眼睛,乌黑的瞳孔亮起来,像是冰湖化冻,像是活过来——没人见过哪个鬼魂的眼睛这么亮,仿佛生机勃勃。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得动弹不得,却止不住高兴,高兴得张了几次嘴,都说不出话。   新帝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没哄你,是真的。”   燕玉尘日夜盼着这件事,从活着盼到死,盼到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六哥……”燕玉尘说话吃力,声音很小,“六哥。”   新帝揽着他,弟弟叫几次就应几声,保证这不是做梦,更不是什么骗人的幻术。   六哥没不要他,没生他的气,没把他一个人扔在世上……只是没收到信。   原来只是没收到信。   六哥一收到信,立刻就回来了。   小皇帝活了不大点的一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   燕玉尘痛得胸腔痉挛,手脚不听使唤,脸上还压不住高兴的笑容,春风从眼底涌出来。   新帝将自己的修为灌给他,这三年新帝虽然离了昆仑,但修炼不辍,不如仙力有用,却能止疼。   燕玉尘躺在六哥怀里,疼痛渐消,意识就跟着模糊。   他混沌了几次,又极力聚拢心神,重新睁开眼睛。   “困了,是不是?”新帝抱着弟弟,轻声哄,“没关系,先睡一觉,睡饱了再说。”   他不让燕玉尘看见不相干的人,国师也还算懂事,石像似的定定坐在不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新帝不在意这个,专心陪着燕玉尘说话:“六哥不走了,以后都留下,做一辈子皇帝,你要管六哥一辈子饭。”   燕玉尘做了鬼,脾气也很好,慢慢点头:“蒸包子。”   “只是蒸包子?”新帝握住他的手,“你六哥日理万机,得吃好些,少说也要加个汤。”   燕玉尘的魂魄弯着眼睛,轻轻回握那只手,笨拙地哄他六哥:“包子……有很多馅。”   新帝问:“多少种?”   燕玉尘没数过,还真被问住,念着数了一会儿,没能数清。   “再添碗粥。”新帝说,“罚你不会数数。”   小皇帝忍不住笑了:“……会数。”   新帝问:“会数?”   “会数。”小皇帝说,“也会做汤。”   小皇帝说这话的时候,就显得很沉稳、很威风,颇有些包子铺老板的风范:“还有粥……会做粥。”   ……   这话在仙人听来,未免太过寡淡无趣了。   可就是这样几句寡淡的话,就把小皇帝哄得比任何时候都高兴,连困也不困了,靠在六哥怀里,断断续续数着自己会做的菜名。   南流景没听过燕玉尘说这么多话。   过去的十二年,在大国师身旁,在摄政王眼中,燕玉尘沉默寡言、笨口拙舌,话说不利索,会做的事也不多。   ……十二年来,他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只有这样,当洛泽与那些人合谋杀燕玉尘时,他才能置身事外,不管不顾。   一个活得浑浑噩噩的傻子,死了再去投生,有什么不好?   南流景以为自己一直能这么想,他从没料到,在看见那叛贼张弓,慢条斯理挑选白羽箭时,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这份后悔来得迟过了头。   他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想明白燕玉尘并不是傻子,浑浑噩噩的是他。   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慢慢想起过去的事,想起那双总是乌黑安静的眼睛,想起抚在他头顶的那只手。   活了千年的仙人,被人间一个心智不全的凡人少年包容、照料,这本就已经够丢脸……若是因此动了不想回天上去的念头,就更荒唐了。   可究竟什么才是仙人?   不择手段,打着“不沾因果”的幌子纵凶杀人——这是仙人?   洛泽说急需最后一魄,倘若再不归位,剩余的魂魄也要飞散……洛泽这么说,他就信了,就逼着燕玉尘死。   为了掩饰那点丢脸、荒唐,他和那些人站在了一处,自欺欺人为虎作伥。   这是仙人?   南流景盯着自己的手,他聚不拢燕玉尘的魂魄,燕玉尘的魂魄本就是不全的,那一道残魄被洛泽收走了。   功德和香火能保佑神仙,也能保佑活着的人,但洛泽收走了燕玉尘的残魄,驱散了剩下的神魂。   这样的残魂,是没法真正活过来的,注入再多功德,也无济于事。   就像一个早已磕碎的杯子,勉强拼起来,裂隙仍在,无论往里面灌多少水,也永远灌不满。   做多少努力,都是徒劳。   他听着新帝和燕玉尘低声说话,听见小皇帝从未有过的活泼欢快,也听见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他盯着已淌到脚下的血,终于忍不住抬头。   这些血自然不是真的,是幻象——活不过来的鬼魂,会反复重现死时的幻像。   南流景的手开始发抖。   他根本连强装的镇定也已装不出来,身上同样发着抖,从头到脚木然冰冷,脸上透不出半分血色。   燕玉尘正抬起手,一点一点擦六哥的眼泪——新帝这样的人会有眼泪,南流景想不出,这世上大概也没人知道。   小皇帝不想叫六哥哭,努力哄六哥:“有包子,有汤,有粥。”   小皇帝尽力想了半天:“还有炒菜……六哥,等我睡醒了,炒菜给你吃。”   幻象的血向外涌,燕玉尘的脸色变得透明,神色却轻松起来,仿佛不疼也不累了。   小皇帝其实早早就开始考虑,死的那一天要怎么过——想美美睡一觉,吃饱饭,换最喜欢的衣服,抱着石佩睡着。   但这些想法都比不过被六哥抱,燕玉尘从没这么高兴、这么舒服过,他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怕六哥再掉眼泪。   “是天上落雨,地上露水。”新帝说,“你几时见过我掉眼泪。”   这话骗小傻子也不好用,燕玉尘弯了弯眼睛,想要说话,胸腔忽然轻震,口中涌出大片鲜血。   他一直看着六哥,不舍得睡着,但身上太冷,眼睫吃力掀动几次,终归慢慢阖上。   新帝把冷透的残魂嵌进怀里,一手护着弟弟的背,避开探过来的手,视线幽深平静。   南流景不被允许碰到燕玉尘。   南流景愣怔半晌,把手慢慢攥紧,攥得青白,落在眼中却是刺目猩红——他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刚杀了人。   刚杀了一个用命数救他、用气运救他的人,杀了个一点也不傻的傻子。   他在意燕玉尘,原来这样简单的事,要三年才想得通。   那么……洛泽呢?   洛泽呢?   “陛下……我再给他灌注些香火之力。”南流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低声苦求一个人间帝王,“他还能醒,他——”   新帝垂着眼,缓缓问:“醒了以后,再来一次?”   南流景被这话钉住四肢百骸。   新帝问:“大国师还没看够,是不是?”   这话问得语调漠然,却像是一记耳光,重重砸在九天之上的仙人面上,骤然劈出一片血红。   南流景倏地抬头,死死盯住这神色平淡的人间帝王,紧咬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他知道这仍是圈套。   新帝要燕玉尘被抢走的那一分残魄。   当初洛泽是怎么做的,如今新帝就怎么做,人比仙不贪得多,只要一分残魄,又不杀人。   新帝不逼他,任他选。南流景僵坐许久,踉跄起身,下了马车。   ……   新帝一直等到他走远,才捻了个诀,撤去幻术。   血色尽消,马车里也变得暖意融融,有软枕有厚裘,有雕花熏香的小暖炉。   燕玉尘睡在六哥怀里,怀里抱着看到一半的菜谱,睡得香香沉沉。   连系统都被吓了一跳:“宿主,他是什么时候施的幻术?”   庄忱还在监测南流景的去向:“嘘。”   系统连忙噤声,又把剧情拉回去,仔细看了看。   ……燕玉尘报菜名那会儿,幻术就已被暗中施下,在那之后,南流景所见的,就不过是他心中所想。   仙家术法,谁都有些擅长的门道,小皇帝擅长障眼法,新帝则长于幻术。   这幻术并不骗人,借着金光醉熏出的酒香,落在仙人的眼睛里。   南流景认为事情会是这样,新帝就让他看见自己想看的。   ……   燕玉尘梦见包子,心满意足醒过来。   他看见六哥,立刻就高兴,仰起脸轻声问:“六哥,要吃什么菜?”   “不急。”新帝问,“想去采菖蒲吗?”   燕玉尘喜欢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总跟六哥上山,边采菖蒲边玩,玩累了就在树下泉边睡午觉,睡饱了再跑去找六哥。   六哥在树下读书,燕玉尘在旁边烤蘑菇,烤得喷香。让这世上最想当皇帝的人,也一时忘了要头悬梁锥刺股。   燕玉尘的生辰就在端午后的那天,这样好的日子,不该叫恶徒糟蹋了。   小皇帝慢慢睁圆了眼睛,他攥着六哥的袖子,一动不动坐着,在残留的余悸里迟疑,也忍不住心动。   “……想。”燕玉尘的魂魄轻声问,“六哥,采菖蒲会不会死?”   他不想死,他原本是情愿死的,但六哥回来了。   他不想死在六哥眼前。   “不会。”新帝抱起他,“会驱邪避毒,长命百岁。”   小皇帝终于放下心,微微松了一口气,伏在六哥肩上,又在沉沉倦意里闭上眼睛。   新帝揽着他下了马车,看着山下远到不见踪影的仙人,目色平淡,敛眸回身。   他没骗南流景什么,对洛泽也一样,无非都是些摆明了的事。   只是这些仙人,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   ……   他弟弟的香火功德,岂会弱到那个地步,连个把时辰也支撑不了。   他弟弟又不是什么狗屁上仙。 第85章   有菖蒲的地方就有水, 溪涧清凌流水淙淙,日色很好,是踏青的天气。   燕玉尘的魂魄在有饭可做的时候醒过来, 眼巴巴跟着六哥, 想烤蘑菇, 想给六哥煮鱼汤、蒸包子。   小皇帝最会这些, 手艺好到小镇上的人念念不忘, 哪怕说出来的只是平常菜式,碎碎念叨做法味道,也听得人犯馋虫。   还没吃饭……就更难熬。   新帝实在忍不住叫停, 把讲个不停的弟弟抱起来,好笑道:“这么喜欢做菜?”   燕玉尘更喜欢被六哥抱。   小皇帝被抱起来, 立刻高兴,停下正在絮叨的自创菜谱,怀里变出几个又甜又脆、汁水丰沛的野果。   这本事做六哥的也自叹弗如——过去上山踏青, 燕玉尘采来的果子就总是甘甜, 既解渴也掂饥。   做兄长的就没这个能耐, 哪怕精挑细选、再三按照书上所言比对,搜出的野果还是又酸又涩, 偶尔还有毒。   幸而毒也不深,兄弟两个在榻上同甘共苦、奄奄一息地躺几日, 燕玉尘就又恢复精神, 跑去给六哥煮软糯香甜的白粥。   ……那时新帝还调侃, 弟弟多半是福缘深厚, 生来就有天道庇护, 一定顺遂平安,长命百岁。   燕玉尘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 仰起头,轻声说:“六哥?”   新帝回过神,摇摇头。   他不再在无意义的闲事上走神,揽住弟弟的肩背,将这一道残魂护在怀里:“六哥带你玩。”   新帝脱下外袍,将残魂裹住,护住那一处好不了的伤,带着他掠过山林草木。   小皇帝紧紧攥着六哥的衣襟,过了一会儿渐渐放松,注意力被从未见过的景色吸引,慢慢睁大眼睛。   新帝低头问:“看见什么了?”   “小鸟。”小皇帝从未飞起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无比,“在飞。”   离了自己擅长的东西,燕玉尘就又恢复寡言,但也已比跟在仙人身边时好得多,高兴时也很愿意主动说话。   燕玉尘也学了仙术,却从没飞起来过。   新帝垂着视线,看着弟弟,眼底渐渐柔和:“以后六哥教你。”   驾云乘风,原本就是仙术里不算难的一项,新帝被困在昆仑这些年,倒也学了些本事。   他声音轻缓,是比少时更温和耐心的态度,怀中的残魂却在这话里微怔了下,眼睛里慢慢透出心事。   新帝摸了摸弟弟的脑袋,轻声问:“怎么了?”   残魂靠在兄长怀里,被那件外袍严严实实裹着,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伤。   小皇帝只是不会说,其实什么都能听懂,听得懂“以后”,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没有的东西。   有些时候,残魂已经能想起自己死了。   那一支白羽箭很准,穿透肋骨,射碎心脏,一箭就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要怎么能修好。   小皇帝是擅长修东西的,可要修这个太难了。   残魂在尽力维持清醒,维持不消散……但这种状态并不久长,就像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新帝的手臂揽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摸:“不要管。”   “六哥想办法,你不要管。”新帝低声说,“你做开开心心的包子铺老板,卖包子,熬汤做菜,知道么?”   “你的皇帝做得很好,国事上有不懂的,六哥要偷偷去找你,要向你请教。”   新帝拢住怀中的残魂,看着那双眼睛:“你要管六哥的饭,六哥要靠你养活。”   小皇帝被这话哄得局促腼腆,因为没办法脸红,捉住新帝的袖子盖在脸上,还想像在石佩中那样蜷成一小团。   新帝知道他怕痒,只是不知做了鬼还怕不怕,往他肋间碰了碰,残魂就忍不住笑出声。   新帝喜欢听弟弟笑,这时候才露出放松神色,瞳底温和更浓,含了笑继续陪他玩。   日色颇好,林间风静,兄弟两个在云端玩闹,燕玉尘笑到睁不开眼,还惦记着蘑菇。   “六哥,你采完以后,一定要叫醒我,给我看。”燕玉尘做了鬼也不放心,嘱咐兄长,“不能随便吃,小心有毒。”   新帝看着这个弟弟:“……毒蘑菇你六哥还认得。”   采到有毒的野果子是意外,采到毒蘑菇就不是了。昆仑弟子修行,也要在山林中生活,感天地之灵气,找吃的也是必学的一桩。   残魂半信半不信,颇为关切的注视难得惹恼了做六哥的,又被那件外袍拢住,在怀里揉了半天。   小皇帝笑得止不住,气力耗尽昏昏沉沉睡着,苍白的唇角还抿着。   新帝揽着他落在林间。   燕玉尘的魂魄很轻,分量重不过一片落叶,阖着眼睛安稳熟睡,神色很安宁。   新帝慢慢解开外袍,将这一片残魂小心抱出来,看着那道箭创,柔和笑意早不见踪影,眼底只剩不可测的幽深。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庄忱,“燕玉尘的六哥想做什么,怎么救残魂,能不能成功?”   庄忱也在琢磨怎么修复残魂。   如今这道残魂还能不散,全靠他撑着,他和系统一走,残魂自然就要湮灭。   这几天里,庄忱把这个世界的修仙体系研究了一遍:“没什么正经办法。”   ……但也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天道也不是不能钻空子。   仙人能钻空子,能绕过天道,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凡人也一样有空子可钻。   都说天道好轮回,总要讲究些公平。   他们正讨论,远处又传来滚滚闷雷响动,似近实远,却又悍然炸响,令人难以忽略。   新帝垂着视线,将双手覆在残魂的耳畔,不让这嘈杂扰了弟弟熟睡,运转修为,弹开落下来的雨水。   这场暴雨下得突兀,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漫天盖地,转眼就串成雾蒙蒙的雨帘。   修仙之人不惧雨雪风霜,这么点雨还算不了什么。但残魂经不住,稍有惊扰就可能逸散。   新帝将那一道残魂抱回马车,跟随来的内侍知晓内情,忙迎上去,将伞撑开:“陛下,是好事,旱了这么久,总算下雨了。”   有法力隔开雨水,裹着残魂的外袍依旧干燥温暖。   小皇帝睡在兄长怀里,察觉到环境变化,眼睫跟着颤了颤,勉力想要睁开。   新帝在他背上安抚,温声哄着弟弟睡熟,静看着马车外的雨势:“好事?”   内侍愣了下……山下农人喜不自禁,田间地头都为这场雨颇为欢欣,怎么看都是好事。   新帝不置可否:“派人下去,凡是有雨处,在各地监察,雨多驱云,有涝排水。”   本朝以修仙为盛,朝中没有不会仙术的臣工,驱云引渠不难,于求仙一道只是入门。   内侍错愕,隐约听出这话的意思,脸色微微变了,冒雨跑去传召。   新帝看着窗外,神色转冷。   再过些时日,天门重开,上仙这三年来手段使尽,依旧夺不走国运,失了耐性,难免图穷匕见。   可这算盘打得实在不好。   他不会让人带走燕玉尘,也不打算将一国气运拱手奉上,献祭给什么莫须有的仙人。   仙人、仙人。   新帝垂眸,揽住幼弟轻轻拍抚。   身在九天之上,高坐明堂不染尘埃,随手给出的施舍怜悯,骗世人说这叫慈悲。   /   这场雨果然不停。   幸而各地早有了准备,见雨势止不住,立即驱云散雨、修渠引水,不至于内涝成灾。   南流景被雨水化的利箭截住脚步。   他被困在洛泽的庙宇中,已在这里三天三夜,肋下叫雨凝成冰化的白光穿透,留了个血窟窿,果然很疼。   果然很疼。   南流景勉强撑起结界,盯着来到门前的身影,脸色已十分苍白。   “你原来是这个打算。”南流景低声问,“你为这场雨,准备了多久?”   南流景问:“洛泽,你知不知道,这么下雨会死人?”   洛泽神色平淡,看着庙外络绎不绝来上香的人流,身上被因果锁链蔓延穿透的地方,已叫香火的光泽覆盖。   随着这种光泽的充盈,他身上的扭曲戾意也消失不见——至少是在面上消失不见,又恢复了那种仿佛仙人的从容矜傲。   “不用特地准备。”大概是心情不错,洛泽居然和他说了话,缓缓道,“人间的运数里,总有几场旱灾、涝灾,总有命中就要死在灾劫里的人。”   “我只不过是把它们挪一挪时间,换到我需要的地方,这也是迫不得已。”   洛泽说:“等我回了天上,自然会对他们抚慰补偿。”   南流景第一次觉得好笑,他因为这种好笑而茫然,浑身冰冷:“抚慰补偿?”   “你不让这场雨停,是为了什么?”   南流景问:“难道不是为了逼他们交出国运?”   他原本还觉得,新帝再三设局,暗中削弱洛泽的仙力,固然是替燕玉尘复仇,却终归过于咄咄紧逼……现在看来,却是深谋远虑。   倘若洛泽没被暗中转走功德香火,没被因果锁链拘住,这场雨远要比现在更大。   远要更大,人间会知道什么叫“仿佛捅破了天”。   凡人的道术止不了雨,也赈不成灾。   如果是那样的雨,下上三天,这人间王朝就不得不低头,拱手将国运奉上。   ……要送仙人回天上的国运,和恢复仙力、做摄政王所汲取的国运,犹如万丈高山对一粒尘沙。   洛泽回了天上,国运也会被抽取一空,战火、灾殃立刻就会吞噬这个地方,那个安居乐业的小镇,转眼就会变成修罗地狱。   洛泽看着他,神色里渐渐透出嘲讽:“看来你这摄政王,还没当够。”   南流景盯着他。   “你的确不该再回天上。”洛泽说,“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你已不配再执掌天机。”   南流景双拳慢慢攥紧,半晌才低声说:“我原本也没想回去。”   洛泽似笑非笑:“不回去,每日做贼一样,去偷看那人间皇帝养着的鬼?”   这话像更重的巴掌,南流景的脸色因此涨红,死死咬着牙关,胸口起伏不定。   偏偏洛泽还要火上浇油:“怎么样,他认出你了么?当你是摄政王?大国师?还是——”   南流景已叫他激得再站不住,纵身疾掠,电闪般袭过来。   洛泽却比他更快,冰寒彻骨的仙力化作无数冰箭,半点不留情,穿透他的四肢百骸,一箭钉住气海,一箭射碎心脏。   或许只有到这个时候,才会明白……错愕是比剧痛更先腾入脑海的感触。   南流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血先从口中涌出来,吞没声音。   洛泽朝他走过来,将手放在他的气海,破碎的气海拦不住仙力,逸散的修为汩汩涌进洛泽体内。   “我本想带你回天上。”洛泽说,“流景,是你自己不回去的。”   “因果锁链,之所以斩不断,是因为你这么想——是你提醒了天道,我身在局中。”   洛泽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向下说:“只要解决掉你,剩下的就简单了。”   “你放心,我会送你去转世,不会驱散你的魂魄。”   “给你挑个修仙圣体,再找个好宗门,百年就能飞升。”洛泽说,“到时天门再开,你再回来。”   南流景被强行抽取修为仙力,从未有过的剧痛贯穿他的四肢百骸,扯着他痉挛抽搐……在这时候,他想起燕玉尘。   原来燕玉尘被抢走功德,是这个感受。   他原本已不觉得燕玉尘是个傻子,这会儿忽然又觉得,那小皇帝实在不聪明。   明明这么疼,为什么还要救他?   为什么不知道记仇?   为什么不让他被天罚夺了修为、废了仙脉,打下凡尘泥泞,干脆就死在那时候?   这念头忽然让他喘不上气,南流景连牙关也咬不住,身上剧烈悸颤起来,纵然被冰箭钉穿躯壳,依然挣扎弯腰呕吐。   ……原来是这个感受。   原来被人背叛、被人欺骗,被当做亲人信任的人亲手诛杀,是这个感受。   那个最怕疼、心肠软又不想死的傻子,连心脏被射碎了也不知道,茫然拖着躯壳捉迷藏,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   他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南流景闭紧双目,拼命驱散念头,可这种事就算神仙也做不到,那些画面还是闯进他脑中。   倒在地上,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怔怔看着他的燕玉尘。   被洛泽像个器皿一样随意打量,拨着头颈查看的燕玉尘。   用白羽箭把自己钉在龙椅上的燕玉尘……仪容仪态,他亲手教了小皇帝千百遍,要坐得直行得正,生在人世间,该顶天立地。   这些话被他随口说出,并不挂心。偏偏燕玉尘全记住了,也全学会了,连死了也没忘。   死了也没忘,被新帝照料在宫中的残魂,还是很规矩、很行得正坐得直。   燕玉尘的魂魄只是认不出他。   燕玉尘的魂魄不稳定,反复碎裂,记得的事已经不多,即使有他暗中盗取洛泽的残魄,也依旧难以维系。   死去的小皇帝认不出他,不记得他是凶手。   认不出他,擦肩而过时也不会特意去看。少年青竹似的影子淡而温和,被六哥牵着,抬了头轻声说话,偶尔眼睛微弯。   燕玉尘的魂魄不认得他,不明白他是谁,只当他是个陌生人。   一个从未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熟悉,与芸芸众生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的陌生人。   ……他大约也快要死了,连幻觉也打破幻觉又出现。恍惚的视野里,把他救活的小皇帝不说话,看着他,乌润的眼睛里淌出被疲倦浸透的欣喜关切。   “对了,还有件事。”   洛泽忽然欺近他,笑了笑,缓声说道:“燕玉尘被交出来了。”   南流景倏地抬头。   他盯着洛泽,瞳孔剧烈悸颤,拼命要挣开这些钉住躯壳的冰箭。   可他的修为已被抽取大半,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他们都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怕新帝再有手段、再有心计城府,也终归是凡人——是凡人,就注定没法和仙人角力。   仙凡之别,比天壤更甚。   洛泽的实力固然被一再削弱,这场暴雨也依旧下了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守在下面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天不见日,人心惶惶。   想要雨停,洛泽要两样东西:传国玉玺、燕玉尘。   前者是为了国运,后者是为了仙力,洛泽要燕玉尘的肉身,也要燕玉尘的魂魄。   浓云滚滚,压得天都低了数寸,仙人垂训,一国之君豢养鬼物,已然招致天罚。   没人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尤其一国之君。   除非新帝要为了一个早已死透的鬼魂,让这雨继续下下去,下到灾情难以承受,朝中也无人有余力驱云散雨、引水修渠。   这局面已眼看就快要到了。   等到下方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叛逆四起,新帝就是覆国的罪人。   燕玉尘已成了个烫手山芋,成了个祸害。   要皇位,还是要祸害?   稍微聪明些的人,面对这样的结果,都知道怎么选。   这人间王朝里,也并非人人都是傻子。   “他把燕玉尘交出来了?”   南流景盯着洛泽,嘶声问:“交给了你?你要怎么处置?!”   洛泽还没想好,只是把那具躯壳随手留在庙外,等夺净了南流景的仙力,再考虑是炼化还是制成仙傀。   如今这座庙,也已彻底消除了隐患,无论金身还是名字,都改回了洛泽的——这已完完全全是他的庙。   凡人挣扎的那些伎俩,实在可笑渺小到极点。   洛泽垂着视线,脸上露出冰冷的笑意,他慢慢抬眼,看着南流景,正要缓声开口,神色却忽然一僵。   这样的僵滞极短暂,一晃就被仓促掩饰过去。   洛泽拔腿要往外走,脚步却像被什么定住,身形晃了晃,居然出现裂痕。   这裂痕由他头顶蔓延,劈开面颊,几块碎片掉落下来,又迅速被仙力修复弥补。   可即使弥补如初,在他的眼中,也依然落下难以抹消的恐惧——在坏他的泥塑,有人在砸他的金身。   五年前的那一遭仿佛又来了,可这次明明不会有天罚,天门将开,天道暂时被多变的运数遮掩,明明不该有——   洛泽停在门口,脸色变得错愕,错愕里渐渐透出强烈的恐惧。   正在砸他庙宇、毁他金身的……不是天道。   是人。   是卑微到不起眼的凡人。   没有仙力、不能腾云弄风的凡人,随手就可被上仙当做蝼蚁的凡人。   是拎着锄头,满身泥水的人。   “住手!”他厉声呵斥,“你等莫非不知道,这是我的庙?!”   为首的白发老石匠年事已高,身体却依然精壮,面色黧黑,穿着破旧的羊皮裤,手里拿着铁锤凿子。   这一锤一凿,曾刻过不知多少石板,镌过不知多少碑文,也曾一下一下,借着昏暗油灯,精心打磨一块石佩。   “不是你的庙。”老石匠打量他,摇头,“你占了人家的庙。”   这话是凡人说的,却又仿佛口含天宪,如同巨锤,砸在冒牌假货的天灵。   洛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被满腔血腥气和恐惧裹挟,竟忘了要做什么。   他看见燕玉尘的躯壳被这些人抱在怀中,一双手并一双手拢着,用雪白的羊皮裹住,用油毡布护严   “怪不得雨不停。”老石匠缓缓道,“小神仙叫恶贼欺负了,被占了庙。”   恶贼偷换了泥塑金身,抢夺了香火功德。   怪不得雨不停。   那一尊金身被砸出更多裂纹,青壮们红着眼,抡起锄头重重砸上去,碎石飞溅。   “住手……住手!”洛泽陷入暴怒,周身无风自动,瞳孔漆黑如墨,“你们可知我是谁?!你们——”   “妖魔。”胆怯的讷讷童音说。   洛泽倏地定住。   他盯着出声的方向,那只是个再平凡不过,没几岁的凡人小儿。   他想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小儿,身形却难动,有昆仑门徒混在这些凡人之中。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里,金身轰然倒塌,烟尘四起,有人吐了口唾沫。   “妖魔。” 第86章 第五世界完   凡人原本是不敢冒犯上仙的。   可人和上仙有一点不同——天上的仙人跌落尘埃泥泞, 只会痛苦、只会不甘,只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天上。   可凡人本就生于尘埃,哪怕无止无休的暴雨遮蔽天日, 也总有人挣扎着站起来, 越是泥泞、越是暴雨, 越不甘罢休。   从这泥泞里出来的, 是人间的仙。   洛泽盯着被泥水淹没的香案, 盯着碎裂的金身,他的脸色变得扭曲,瞳孔已叫黑气占满。   “你们不怕死?”这早已与妖魔无异的“上仙”盯着眼前人影幢幢, 寒声道,“你们一个都不怕死?!”   ……这些凡人, 命只有一条,挥手可灭,脆弱不堪。   怎么可能会一个都不怕死?   老石匠看着他, 满是沟壑的脸上竟有些怜悯:“你原本不是要杀我们?”   这话瞬间牵引出天道, 洛泽瞳孔收缩, 厉声喝止:“住口!我分明是——”   老石匠浑身泥水,湿淋淋冷嘲:“分明是什么?”   洛泽竟然叫他诘住。   老石匠逼问:“你不是要杀人?”   这停不下来的雨, 淹没农田、摧毁村庄的洪水内涝,莫非不是要杀人?   要毁国运、要害他们供奉的神仙娃娃, 这莫非不是要杀人?!   “左右都是死!”   老石匠身后, 一个青壮农户厉声喝:“我们就没打算活着回家——我们这儿的人死绝了, 外头还有!”   老子死绝了还有儿子, 儿子死绝了还有孙子, 男丁壮劳力死绝了,还有勤恳坚韧的妇人, 还有等着长大的娃娃。   仙人、妖魔,是什么都无所谓,别想占了这庙。   这是保风调雨顺的庙,是最灵、最心软、最有求必应,保人人都能吃饱饭的神仙娃娃。什么人才会逼着他们,将这样的神仙交出去?   定然是妖魔,是九幽地狱出来的恶鬼。   人不杀鬼,莫非等着被鬼敲骨吸髓、吃干抹净么?!   ……   洛泽盯着这些凡人。   他盯着这些竟不畏死的凡人,错愕之下,涌出羞恼至极的暴怒。   这份暴怒彻底将他冲垮,像是看不见由地下钻出、密密麻麻勒住他的锁链。   洛泽周身仙力涌动,阴鸷寒气穿梭四溢,眼看就要喷薄而出,将这些不知好歹凡人彻底撕碎。   就当这些寒气要凝成冰箭的瞬息,洛泽眼中闪过惊惧,倏地定在原地。   ……他看见燕玉尘。   那具躯壳还被这些找死的凡人护着,而拦在他眼前的这道神魂,轻而易举,就将那些冰箭化为轻烟。   这绝不是——绝不是他挑中的那道废物残魂!   洛泽盯着眼前身影,面色渐转青白,瞳孔在恐惧下隐隐悸颤:“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庄忱也想了想要怎么自我介绍。   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失误,他来之前,忘了跟系统商量个炫酷点的名号。   洛泽眼睁睁看他抬手,凭空画了道符文,天地灵气涌动,连那阴鸷冰寒的仙力竟也不受控地被吸引进去,瞳孔里已叫惊惧占满。   “你们这里的仙不难修。”庄忱说,“我试了试,进展很快。”   进展很快,像这种修仙世界,只要潜心寻找,总有些剑走偏锋的办法能用。   譬如一道早已碎裂湮灭的残魂,的确活不过来,没法转世,连做鬼也已很难。   ……但做个庇护一方的地仙,就容易得多了。   洛泽脸色惨白,死死盯着眼前这道不散的阴魂,眼中透出绝望。   他本就是靠着泥塑金身才能存世的魂魄,泥塑碎了、金身毁了,连仙力也被剥夺,一时竟生出毁了这一方人间的煞气。   “是你们逼我。”他低声说,“非我本意,你们该死,是你们逼我……”   庙宇动摇,地面裂开,数不清的恶鬼呼啸而出。   他早做了布置,以魂魄之力催动,四方劫云涌聚,雨势骤然滔天。   “我不管你是谁。”洛泽寒声说,“不想灭国,便叫燕玉衡来!”   他倒要看看,这人间帝王是否也不介意……举国毁于一旦。   他就算回不了天上,也势必要报复这些人,报复这不识好歹的人间王朝,叫此处灾殃横行民不聊生。   洛泽眼底煞气愈盛,脸上反倒露出冰冷笑意,顿了顿正要向下说,庄忱却忽然侧了侧身。   这动作很古怪。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忽然侧身?   疑惑只在他心头盘桓一瞬,洛泽听见“喀嚓”一声响,茫然低头看时,只看见一支白羽箭。   他的身体,不知何时竟已被眼前这神魂冻结,凝成了一块坚冰——这块坚冰被白羽箭射中,细细的裂缝向四周蔓延。   他看着那些农户石匠……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抄着锄头,狠狠砸碎凄厉鬼气。   农户日日劳作,石匠顶着烈日采石刻碑,阳火最旺,根本不惧什么劳什子厉鬼。   昆仑门人隐在人群中,捻诀捉鬼熟练至极,有人抽空抬头,往不远处看。   ……第二支箭追过来。   洛泽往箭来处看去,看见新帝,张了张口,喉咙里竟像也结了冰。   “你……放肆。”洛泽喉中咯咯作响,“你杀了我,便是弑仙……”   无论如何,弑仙终归有罪。哪怕是人间帝王,做了这种事,也再难上那登天梯。   新帝神色平淡,张弓搭箭。   第三支白羽箭钉进坚冰。   清脆裂声里,坚冰倏然碎成冰屑,片片崩飞的锋利碎屑,被那道神魂顺手收敛。   庄忱随手定住摇摇欲坠的庙宇,哪怕砖石皆碎裂、木柱动摇不堪,这座庙也再塌不下来。   “你究竟……”洛泽的魂魄将湮未湮,在一片青雾里盯着庄忱,仍想不通,含混发问,“你是……天道?”   庄忱还没想过这个设定,稍作考虑,觉得不错:“可以是。”   青雾匪夷所思地盯着他。   可以是?   什么意思——什么叫可以是?   天道究竟是什么,究竟什么才是对、什么才是错?   为何过去在天上做惯了的事,如今就不行了?   这些疑问都来不及再被想清楚,青雾已叫一阵穿堂风吹散,他再来不及说半个字,就湮灭得无影无踪。   /   系统的任务简报,也就写到这。   至于后面发生的事,也不一定非得事无巨细的报上去……比如洛泽灰飞烟灭,死得不能再死了。南流景倒是没死透,被天道化作不能动的石头,镇洛泽放出来的那些厉鬼。   至于人间王朝,并没按天命覆灭,百姓安居乐业风调雨顺,还是能吃饱饭。   按照设定本该烟消云散的残魂,没去天上,留在人间,还是做了小神仙。   ……   后来庄忱休假,带着系统回去做客,还吃着了神仙亲手包的包子。   新帝不新了,还是很勤政爱民,只不过难免辛劳,整日被奏章烦得头疼,于是每天微服私访三次,去庙里找弟弟。   庙外热闹得很,人们都愿意离小神仙近些,外头有做生意的、有响亮的吆喝声,读书声琅琅,顽童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燕玉尘喜欢听这个,趴在窗前,偶尔被小孩子叫一声“神仙哥哥”,立刻局促到连耳朵也泛红。   系统沉迷包子,抱着比自己大的热腾腾肉包子,兴高采烈埋头苦吃。   庄忱接了新帝一杯酒,也接了一串烤蘑菇。   这样的好光景,也不是这么容易就得来的——暴雨厉鬼在人间肆虐,月余方散,毁掉的房屋村落不知几何。   幸而早做准备,人都没什么事。   只要人没事,还能吃饭,就还能活。   新帝率臣工勤政赈灾,做了小神仙的燕玉尘更不眠不休,等到驱散阴云、日落金光那一日,残魂落在六哥怀里,终于睡了平生最香的一觉。   这一昏睡就是一整年……庙宇早被重新建好了,气派宽敞,不像寻常神仙庙,倒像个大酒楼。   酒楼也不错,毕竟燕玉尘从小的愿景,从卖包子起,一步步做到最厉害,也就是开个大酒楼。   烤蘑菇的确好吃,火候刚好、边缘不焦微脆,里头还是柔软耐嚼的,撒上秘制的调味料,汁水丰盈唇齿留香。   小神仙恢复得很好,眼睛清亮,满心期待等着客人评价。   庄忱公允公正:“好吃。”   庄忱把系统从包子里翻出来,稍微给燕玉尘做了个体检——状况不错,那颗心还没修好,但影响不大,做了神仙,就不非得靠一颗心活着。   慢慢修,有凡间香火养着,早晚会修好的。   庄忱把烤蘑菇分一块给系统,喝了半杯酒,问新帝:“还有没有要帮忙的?”   不新的新帝比前些年,的确辛劳不少,但能应付,微微摇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庄忱,在这之前,都是在弟弟力竭昏睡的时候,对方才会借残魂同他说话。   那一场惊心动魄,看似一举成功,其实暗中准备了不知多少——庄忱接手残魂日夜修炼,新帝跪求昆仑相助,层层布置道道保险,天道、时机、人心,缺一不可。   “再造之恩,无以为报。”新帝沉默良久,还是低声说,“若是……”   庄忱提前谢绝:“留不久,我假很短的。”   新帝在昆仑十二年,如何不懂,哑然笑了笑,不再提请他留下的念头,揉了揉弟弟的脑袋。   燕玉尘很喜欢这位不速之客,新帝遍寻典籍,想不通他身份,只觉得不该是仙人——莫非真是天道?   新帝琢磨不出,只是替他将酒斟满。   他们这么坐了一阵,燕玉尘被拽出去了一趟,给两个打起来的少年人评理,做过皇帝的小神仙明察秋毫,断案断得十分公正。   庄忱觉得不错,留下给燕玉尘当礼物的一堆漂亮石头,站起身:“我走了。”   小神仙拉着系统,火速赶回来,往包袱里装了一百个包子、一百串烤蘑菇,数不清的点心糖果。   “太多了。”庄忱低头,被小神仙往怀里抱住,“吃不了。”   燕玉尘昏睡太久,前尘往事都已忘干净,还没想起怎么说话,乌润的眼睛一眨不眨,仰着脸看他。   “前路迢迢,多带些慢慢吃。”新帝替弟弟张罗生意,已张罗成了习惯,“阁下若有亲人、朋友,也请他们尝尝,喜欢哪种口味,来日再做。”   庄忱还真被这话问住,拎着储存空间差点装不下的大包袱,想了一会儿。   新帝见他神色,有些后悔:“阁下——”   “没事。”庄忱笑了笑,“朋友确实有几个,我问问他们要不要。”   新帝终归忍不住,还是追问:“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   庄忱其实也不知道。   最简单的答案,当然是穿书局员工、从穿书局来,但再之前……他也没什么印象了。   总不会有人生下来就是穿书局员工。   这是个不错的问题,等他回去琢磨琢磨,说不定能想起答案。   他没有回答,新帝也不再追问,只是带着弟弟送他一程,送到山边落下来的日色里。   “我会再来。”庄忱向小神仙道别,“下次要学会说话。”   燕玉尘看着他,乌润的眼睛弯了弯,用力点头。   庄忱摸了摸他的头顶。   这地方天很晴朗,落日滚烫,袅袅炊烟连着流云,落下遍地金光。 第87章   “我不太知道, 应当说什么。”   /最终世界/   ……   庄忱睁开眼睛。   这一次的环境有些特殊,庄忱花了点时间,判断装着自己的是不是某个骨灰盒。   概率不大, 因为骨灰盒里通常不会放发票, 也不会放配件和电池。   也不会配上一束满天星, 附文“祝您每天开心”。   系统导入的数据变成了遥控器, 躺在他身边, 相当紧张地闪着红灯:“宿主,我们是不是来错世界了?”   庄忱其实也在考虑这件事,毕竟他们现在的状态,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和“鬼”这个定义很难沾边。   况且他也的确不记得这个世界——世界编号不在任务记录里, 主角姓名缺失,剧情和人设也不全,像是个相当草率的半成品。   装着他们的也不是骨灰盒, 是包装盒, 他是个刚被配送上门的居家型机器人。   根据附赠的配件判断……应该还有扫拖一体和擦玻璃的附加功能。   系统的反应比庄忱还大:“机器人?!”   “赛博鬼魂。”庄忱翻完设定, 大概理解了情况,“可以理解成, 我是一封遗书。”   ——这是个有点意思的世界。   按照“血肉苦弱,机械飞升”的定义, 这个世界普遍存在生物意识数据化、机械改造身体的情况。   所以, 就算是死了的人, 也能留下一份意识数据, 转换成代码, 再塞进一个机器人的处理器里。   所以,装载了这样一份数据的机器人, 可以理解成一只赛博鬼魂,也可以理解成死者留下的一份遗书——严格来说,后者更贴切。   因为转换成数据代码的意识,其实就只是代码了。   不会再有新的想法、不会再有自主意识,并不真正活着,只是死去的人留下一个影子。   至于这个已经导入未知数据的机器人,现在正连带着裱花的包装盒一起,相当精致地站在一幢平平无奇的单元楼门口……多半就是个颇为无聊的恶作剧了。   门铃询问来客的工夫,系统已经找到了收货人的资料。   宋边霁。   职业:程序员。   年龄不详,工作单位不详,社交关系、过往经历不详。   系统看着号称已经最详细的资料:“……”   “问题不大。”庄忱的心态倒是不错,和系统讨论,“任务很简单,只要把情节顺下来就行了。”   庄忱在的部门,其实很少接到这种负责贯连情节、用不着特地做什么任务,只要按照设定填充角色的单子——按照系统的排查,多半是龙套部门把单子发错了,所以资料给得也相当随意。   宋边霁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这是本群像小说,赛博世界混乱堕落,无数意识在虚拟世界迷失,全靠主角团冒着危险力挽狂澜。   挺燃挺热血,现实与虚拟严重失序,也有不少抉择取舍、生离死别。   ……   只不过,这些和他们手里的单子关系都不大。   庄忱这回的任务是真的相当简单,只要扮演好编号“2603”的机器人,顺应剧情,在这个世界停留三个月就行了。   像这种龙套类型的任务,通常都是某个角色涉及到主角相关情节,说重要不重要,说不重要又得有个人顶上。   很轻松,没有指标没有KPI,就当是放松度假。   唯一的一点小状况,是放松度假的第一天,开局看起来就不太顺利。   龙套部门的权限不高,系统尽力琢磨了半天,还是没能顺利侵入这家的闭路网络,有点泄气:“宿主……宋边霁好像不在家。”   之所以说这是个恶作剧,是因为这种被称作“遗书”的机器人,通常应当交给原主生前的亲人朋友,实在没有亲人或者朋友,也会按照原主的意愿,去做某件生前想做的事。   比如旅行,比如在喜欢的地方度假,比如像个普通人那样简单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机器人会带着这段数据度过三个月,然后自行销毁,变成烟花和一堆待回收的废金属。   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里,这大概是很多人一辈子能得到唯一的慰藉。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些人,会故意搞些很恶劣的“恶作剧”。   比如把一些没有亲友认领的机器人偷回去,抹掉代码里记录的身份信息,以“免费赠送家政机器人”的名义胡乱转寄。   这些机器人被寄到后,要么被当成了真的家政机器人使唤,擦地洗碗三个月后忽然报废,被户主一脸晦气地扔进垃圾场;要么就是被看出端倪,退回后以“程序错乱”为由直接销毁。   他们就是这种情况。   宋边霁并没有购买过机器人,也没有收到什么投递物品的通知。   机器人的包装盒已经在单元楼门口站了一个小时。   天色晚了,开始下雨。   细密的雨丝里,鲜艳的灯光琳琅满目,庞大的建筑群隐没在五光十色的霓虹深处,高大狰狞,像是黝黑的巨兽。   交错的管道汇拢又分开,四通八达,裸装的金属被雨水洗过,破损处滋生斑斑锈迹。   这是个混乱的世界,尤其夜晚——已经有不止一道视线投过来,要么贪婪要么衡量,要么不怀好意。   这种不算起眼的单元楼,卡在天上城和地底的贫民窟之间,是有点门路就能出入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要是宋边霁再不回家,他们就要被偷走卖废品了。   系统相当警惕地盯着那几个鬼鬼祟祟逼近的影子,正在考虑要不要赛博撬门,强行破解开单元楼和宋边霁家的门锁,庄忱已经找到了机器人的启动开关。   “宿主!”系统吓了一跳,“没有生命系统绑定,我们只能自由活动五分钟……”   庄忱活了下手腕:“五分钟够了。”   揣着锈刀片的人影已经搓着手摸上来,红色的灯光透过雨雾,落在这些人的头上、脸上,油污和泥渍让他们的面孔显得相当模糊。   这些都是游荡在地上与地下间隙的下等帮派,说是“帮派”,其实无非偷些东西、偶尔聚众抢劫,再就是去黑市倒卖货品,做些见不得光的非法勾当换钱。   有人一刀豁开包装,像是拨下了什么开关,立刻有一片影子蜂拥上来。   看清纸箱里头的情形,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愣了愣。   在这个世界,说是“机器人”,其实已经能在九成九做到和真人相似,尤其是高端产品线……那里面站着的更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年纪看起来还很轻,阖着眼睫毛低垂,眉宇清俊,除了脸上没什么血色,几乎像是在养神。   身不由己的惊鸿一瞬后,贪婪就从眼底喷出,打掉牙的嘴咧开,一张张满是泥污的脸上透出狂喜。   ——高端机器人!   天上城寄下来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人,用这种办法报复,连死后都要被侮辱,扔到这种离垃圾回收场一步之遥的地方。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甚至已经开始你推我搡,一片混乱里,有人摸出匕首,有人掏改锥,准备至少卸条胳膊或是腿,这里面的零件都是最高级的——要是能把中央处理器弄走就更好了。   天上城的高端机器人,这人活着的时候大概也地位不低,可惜现在死了,变成任人宰割的机器……   锈迹斑斑的匕首划了个空,行凶者麻到手肘,凶器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愕然睁圆了眼睛。   ……机器人醒了。   醒过来的机器人仍然是机器人,黑润的瞳孔映出人影,却不见有什么波动,像是无机质的黑曜石。   但身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奔着关节去的凶器不知怎么就被避开,愈凶的攻击愈难近身,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年造型机器人,居然轻易就避脱了拉扯的七手八脚。   围攻的人被激出凶性,更多的则是被这样高档的机器人诱惑,红着眼睛一哄而上:“五分钟——没有活人绑定,他最多能撑五分钟!耗死他!”   这话说得不客观,毕竟2603已经死了。   但这样栩栩如生的机器人,在这种地方确实不多见,如果不是预先知道,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个活人。   庄忱翻上门檐,借着维修的铁梯,落在半空的露台上。   夜色里逡巡的影子像是鬣狗,放倒一片,又有新的摸上来,有人攀爬,有人在外围伺机动手,已经摸出了枪。   在这种离垃圾回收场最近的地方,热武器不是最好的选择,会招来更多觊觎的同行,这个机器人会被拆成破碎的零件。   ……但这东西实在太难对付了。   再这么拖下去,过来的人多了,一样血本无归。   有人盯着这个势在必得的猎物,舔了舔嘴唇,改造过的机械手臂抬起来,手腕折成黑洞洞的枪管。   庄忱站在细雨里,低头看了看那些人影,问系统:“看不看烟花?”   到这一步,机器人能做得就有限。   纸箱子里的武器有限,除了一把笤帚、一根拖把,就剩下三块抹布。   系统举着两块抹布,有点犹豫:“可是宿主……”   在这个世界,每个人死后改造的机器人,都有一次放烟花的机会,放完烟花以后,就会变成一堆待回收的废铁。   庄忱了解这个设定:“我有点想看。”   系统愣了下,没说话,翻出望远镜,把抹布糊在扑得最近的两张脸上。   庄忱找了找放烟花的按钮,正要按下去,瞄中他的改装枪管忽然冒起青烟,紧接着就是惊恐异常的惨叫。   这回连庄忱也微怔。   “宿主!”系统看见后台提示,有点惊喜,“宋边霁下班回家了!”   这是句很正常的状态描述,一个加班的程序员,因为工作繁忙,要到天黑才能下班回家。   但下面的情形不太普通,人群里惨叫连连,改装过的机械身体报废的报废、自毁的自毁,一时居然噼啪打起刺眼的电火花。   有人刚抬手要推搡,改装过的义肢就自行扭转,剧痛瞬间掠夺整个大脑,站也站不稳,倒在地上惨叫起来。   ……这绝不是什么普通的“程序员”!   一群人脸色变了又变,总算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占的便宜,反倒磕上了不止一个硬茬,心慌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没了影子。   穿透人群跑过来的身影并不向四周看,直奔着他们冲过来。   是个高挑的影子,跑得急喘,胸口不住起伏,深灰色的风衣叫雨淋湿大半。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问,“您认识他吗?”   那不是张多叫人印象深刻的脸——就像现在的这一幕,硬要说,也不是什么叫人太深刻的情形。   雨比之前大,远处灯光都被浇得模糊,散成光晕。   远离天上城的繁华,再普通不过的居民楼、再暗淡不过的夜景,风挟着冷雨砸在管道上,吵闹喧嚣。   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烟花就算放出来,这种天气,大概也不太好看了。   庄忱低下头,看着夜色里尽力平复气息的人影。   露台离地有三四米的距离,足够机器人放一轮放不起来的烟花,或者把五分钟的时限用完,掉下去摔报废。   其实都是不错的选择,节能高效,可以迅速投入下一轮工作。   他不太想洗碗。   “我来洗碗。”宋边霁仰着头,慢慢靠近,朝他伸手,“回家坐坐,好吗?”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冰雨里,沉默的年轻机器人半跪在露台上,微垂着头,脸色淡白,黑色的眼睛安静空茫。   “家里有灯,有热水,有姜汁可乐。”   宋边霁轻声说:“就一会儿,下雨了,我们回一会儿家。” 第88章   系统举着最后一块抹布, 还有点警惕:“宿主,宿主。”   庄忱向姜汁可乐倒戈:“明天更适合看烟花。”   “对!”系统立刻打起精神,“明天是晴天, 最高温度三十六度, 最低温度零下三十度, 湿度百分之五十五, 云量百分之零……”   说话的工夫, 五分钟的时间走到头,机器人和遥控器一起没了电,断线似的栽下去。   宋边霁把他接进怀里。   这事看起来费力气, 其实不难,机器人只要使用三个月, 用料俭省,比同等体型的人类轻很多。   “幸会。”庄忱试了试,发音装置还不受影响, “我是2603, 居家型机器人。”   宋边霁低着头, 摸了摸他的额头,被细微的电流扎了手。   混战总要有点代价, 机器人的额角破了点皮,没有血, 仿真皮肤破损后, 里面的电线就露出来。   断裂的电线在雨里打着微弱的电火花。   宋边霁脱下风衣, 把怀里的机器人整个遮住, 快步往单元楼里走:“我是宋边霁。”   就算猜到了这是个恶作剧, 通常情况下,也很少有人会和不认识的机器人打招呼。   系统总觉得不对劲, 搜索详细资料的缓冲圈转了半天,却始终没什么进展,相关的部分全是空白。   ……   宋边霁住在六楼。   楼道里没有雨,却同样潮湿,幸好机器人不怕冷。   天上城繁华,地底世界乌烟瘴气,混乱不堪,夹在中间的地面城区都是秩序崩毁前的遗存。   这里过去的条件还算不错,但常年无人维护,住户又大都早已搬离,在酸雨的侵蚀下,再好的楼区也已经破旧不堪。   墙体千疮百孔,能换钱的东西都被拆走,钢筋外裸,LED屏幕只剩下雪花点,变调的“欢迎三单元住户回家”机械性地重复。   墙上有苔藓,水迹让大片墙皮变得斑驳,风卷着冰冷的雨水穿堂。   跟着脚步声,每层的照明灯逐盏亮起来,是种仿佛手术灯一样,毫无温度的惨白色。   机器人的电量差不多耗尽,靠在收货人的手臂上,手脚下坠,头颈后仰,静静盯着那些刺眼的白光。   宋边霁收拢手臂,用肩膀遮住他的眼睛。   近似手术灯的白光下,机器人额头的破损更明显,断裂的电线不再打电火花,不知是因为离开了雨水,还是因为预出厂的电量已经耗尽。   “疼吗?”宋边霁问。   机器人没有痛觉模块,大概也已经彻底没有电,黑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宋边霁停在六楼,摸出钥匙开门,打开灯,把湿透的机器人小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   系统伪装成机器人遥控器,闪着红灯相当警觉地扫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危险因素。   过于不危险了——很难想象,在这种时代,还有人住这样的房间。   很普通的三室一厅,一间书房、两间卧室,抽湿器和加热器都在勤勤恳恳地工作,把整个空间弄得温暖干燥。   温暖、干燥,而且明亮。   这个时代罕有的暖色调灯光,比起楼道里稍显暗淡,地毯软和,盖住了有些陈旧的地板,半旧的柔软毛毯搭在沙发上。   不算宽敞的客厅,角落居然支了个帐篷——那种用来露营的帐篷,卡通造型,五颜六色还带窗户。   根据系统的暗中扫描,帐篷旁边造型古朴的书架上,还有老式游戏机、防蓝光的框架眼镜,帐篷里藏着至少十盒乐高。   有不少东西,系统看着都挺眼熟,不像是赛博世界的产物,也不知道宋边霁从哪淘来的这些中古货。   这个世界洗澡不难,捏开清洁胶囊,自然就有扩散开的气溶胶吸附污物,相比起来,倒是洗衣服更费时间。   宋边霁取来毛巾,避开额角的破损,一点一点擦干机器人头发上的水迹。   胸肩重叠时,他怀里的机器人短暂复活。   “也没有触觉模块。”庄忱挺厚道,提醒冤大头的收货人,“可以把我放地上充电。”   酸雨对不少东西都有侵蚀作用,沙发这种棉质品更明显。   现在看不出来,是因为时间还没到。再过几个月,沙发套大概就会忽然变成战损款,暗中漏得千疮百孔。   千疮百孔,稍微碰一碰,就碎成一堆没有用的破布片。   “没关系。”宋边霁说,“有人教过我,怎么修好坏的东西。”   这话难免叫人八卦,机器人抬起头,黑眼睛看着他。   房间里的灯是暖的,柔和的光线下,仿真的无机质瞳孔也显得润泽,像是能照出人的影子。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在沙发前蹲下来,轻声说:“休息一下。”   机器人不需要休息,庄忱回想了下,没想起包装盒里有充电器:“有没有旧的充电器?可能要借用一下,普通规格的就行。”   “有。”宋边霁说,“我去给你拿。”   他站起身,动作又停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年轻的机器人靠在沙发里,同样有点困惑,微垂着头,看着握住对方手腕的手关节。   这大概是中央处理器里的遗留代码,一个人生前的习惯,哪怕在转成数据后,也多少会遗留到机器人身上。   或许他们这个角色生前有轻微的分离焦虑。   庄忱找了找相关驱动,想要把手松开,还没有明确进展,被握住的手腕转了转,宋边霁已经蹲回沙发旁。   “可能是进水了,或者电量不足。”   宋边霁和他一起研究:“抓握是基础反射程序,中央处理器通路受阻,机械关节会触发基础活动。”   术业有专攻,程序员说这个,的确有不弱的说服力。   庄忱有点好奇,找了找窍门,自己把手指一根根掰开,还冤大头的收货人自由:“好修吗?”   “好修。”宋边霁说,“小问题,很容易就能好。”   他看着机器人收回那只手。   虽然不需要休息,但机器人的电量相当匮乏,靠回沙发上,眼皮就坠沉下来。   ……   照顾一个机器人不难。   系统没忍住,研究了一会儿老式游戏机的工夫,宋边霁已经换了衣服回来,手里拿了套新的家居服。   很可疑,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应该更惯于使用睡眠舱。   家居服恰好是庄忱的尺码……就更可疑。   宋边霁是独居,会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多半没有亲人朋友。   不论怎么看,这个被恶作剧选中的收货人都不像是第一次认识庄忱、第一次见庄忱。   可庄忱明明对目标人物没有印象。   系统刚放下的戒备又升起来,难以实体化的数据流绕着古怪的收货人打转,试图发出威慑。   可惜这是现实世界,数据能做的微乎其微,效果几乎不存在。   宋边霁半跪在沙发旁,扶着机器人,靠在自己肩头,帮安静沉睡的机器人换衣服。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看起来并不是第一次做,知道怎么让怀里的人不滑倒,怎么整理妥当领口和袖口。   清理带进来的酸雨、把换下的衣服泡进保持剂里,同样迅速流畅,没有多余动作,像是在什么家政培训班里出来的。   系统盯了他几十分钟,总觉得有点违和又有点熟悉,翻了好一会儿数据对比,终于想起这种感觉从什么地方来   做这些事,宋边霁的习惯、流程、顺序,都和庄忱保持了高度一致——因为那种“不理解但应当这么做”的感觉太强,偶尔漏掉一步,或者被打乱了流程,甚至还会一板一眼地折回去重做。   比如熬姜汁可乐的时候,因为被好几个电话打断,宋边霁至少重开了五次火、重切了十块姜,用掉了三大瓶可乐。   “……的确没有遇到。”   宋边霁最后选择了戴耳机,回答电话对面的人:“你们再找找,别着急。”   电话不知道有什么加密程序,系统没办法入侵,耳机又半点声音不漏,听不见对面说了什么。   只知道几次的来电号码都不一样,问的内容倒是大致相同——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宋边霁回答得一模一样。   “没遇到”、“别着急”,“我还有事,就不去了”。   听不出什么语气,硬要对比的话,还不如蹲在沙发前面,和机器人说话更有温度。   挂断电话的宋边霁回到小煮锅前,继续熬给庄忱的姜汁可乐,暖和的灯光下,瞳孔依然是种冷色调的灰。   这种灰色像是硬质金属,哪怕盯着翻滚的可乐,热腾腾的水汽上涌,也并不能让这种一言不发的冷硬有什么改变。   直到宋边霁对着秒表,总算卡准了一次完美时间,抬手关火,把熬好的姜汁可乐端出来。   ……   庄忱还睡在沙发里,没动过地方。   要动大概也很难,毕竟机器人没有电就寸步难行……至于没有电的原因,大概也不能责怪收货人。   宋边霁拿过那条毛毯,放轻动作走过去,盖在他身上。   沙发里的机器人很安静,微低着头,一动不动阖着眼睛。   额发遮住破损的电路,浓深的眼睫低垂,脸色淡白,软和的厚毛毯盖到下颌,几乎有种尚在少年的错觉。   暖色调的灯光下,很难看出端倪。   像是个体力精神都透支到极点,就这么睡着的人。   还活着的人。   宋边霁摸了摸他的头发。   机器人睁开眼睛,残余电量很难支撑更多的防御举动,庄忱看着身上的毯子,找了找声音模块:“怎么没充电?”   “没找到充电口。”宋边霁问,“是隐藏款式的吗?”   ……问得好。   庄忱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系统已经替他扫描过了,同样一无所获,有点紧张:“宿主,我们这个机器人好像确实忘了预留充电口,要不要联系总部——”   说到一半,微弱的电流忽然淌过线路,像是往身体里灌注了点无形的力气。   宋边霁的手停在他的额头上。   庄忱好奇:“怎么回事?”   “生物电供能,也叫接触供能。”宋边霁解释,“我试了有线充电、无线充电和太阳能供电,都不是,就剩下这个。”   人体自身携带的生物电,通过外壳收集电量,只要碰触就能充一点电,拥抱充得更多。   “试一试。”宋边霁问,“可以吗?”   庄忱没意见,看见对方抬手,就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仔细到极点的柔和碰触,落在眉宇间,慢慢下滑,抚摸过阖着的眼皮,停在睫根。   一次、两次、三次。   其实是有点陌生的力道——对他们这个机器人壳子来说,似乎也是这样。   从没有过的柔和,遥不可及的放松。   遥远到极点的陌生,程序里翻不出应对的代码,抚摸眼皮的频率轻缓,像是在哄人睡觉,又像是哄人不疼。   “休息一会儿。”宋边霁说,“我帮你弄额头的伤口。”   庄忱检查了下:“不修也一样。”   宋边霁:“不行。”   只看内容,这是句挺干脆的拒绝,但语气柔和,倒比之前电话里的委婉回绝更温存。   温存——大概不是什么错觉,系统发现,那双灰色的眼睛在灯下看着庄忱,变得更浅,不像是金属了。   “不费事的。”宋边霁蹲下来,迎上机器人的视线,“交给我。”   庄忱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下,闭上眼睛继续充电。   宋边霁拢着单薄的肩颈,让年轻的机器人靠得舒服一点,稍微喂他喝一点姜汁可乐。   宋边霁轻声问:“现在呢,感觉怎么样?”   “好喝。”庄忱咽下一口姜汁可乐,未雨绸缪确认,“我确定能喝饮料吗?”   “大部分机器人都有进食模块。”宋边霁说,“小心一点,别把勺子吃下去就行了……怎么了,不舒服?”   不舒服倒是没有。   就是机器人的代码复杂,又刚打了一架,很难判断是存储数据产生的反应,还是打坏了内部凝水管。   庄忱闭着眼睛,摸索纸巾:“离远一点,我的眼睛要漏姜汁可乐了。” 第89章   宋边霁倒是很听话。   让离远一点就离远一点, 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等机器人把漏水的问题处理完。   庄忱叠好纸巾,抬起视线, 就对上浅灰色的眼睛。   宋边霁沉默着看他, 用手焐着那一盅姜汁可乐, 放在膝上。灯光下, 这种冷冰冰的颜色多出温度, 就仿佛变得更浅。   “谢谢。”庄忱笑了笑,“可能还得充点电。”   宋边霁立刻挪回去,坐回他身旁, 抬起手臂,让机器人靠在自己的肩上:“这样怎么样?”   挺不错。   庄忱还准备道谢, 可惜下一句被送到嘴边的姜汁可乐挡住。   别的不论,他们这个机器人的进食模块倒是相当完整,入口的食物被分析出相当精准详尽的电信号, 回传给中央处理器。   熨帖喉咙的微烫里, 姜汁微辣, 给人近于放松的错觉。   庄忱闭上眼睛,咨询专业人士:“机器人需要睡觉吗?”   “当然。”宋边霁整理好他身上的毛毯, “机器人必须要睡觉,人也一样, 不睡觉会损耗大量寿命。”   这倒是用不着太担心, 毕竟他们这种机器人的极限使用寿命, 也就是三个月, 时间一到就会自动报废。   但既然机器人也要睡觉……那他就不客气了。   庄忱咽下最后一勺姜汁可乐, 含了一颗巧克力味的牙膏胶囊,微苦的甜香弥漫在口腔里, 倦怠甚嚣尘上。   这是种新奇到有点陌生的感受。   做任务的时候,角色倒是也有觉可睡。不过宿主通常会用这个时间整理数据、回总部交接任务,有“正在睡觉中”的认知,没有睡觉的实感。   上次正经睡觉的场景还是在海伦娜,那颗有亮闪闪钟乳石和水晶的星球,躺在被暴雪封住的溶洞里。   这种经验相当珍贵,不过普适性一般,参考性就更低。   ……   庄忱还在思考怎么睡更舒服,宋边霁就用毛毯裹着他,把还没充好电的机器人抱起来。   “睡沙发就可以。”庄忱想了一会儿,找到一些模糊的经验,“我喜欢睡沙发。”   宋边霁站起身,一只手护在他头颈后方,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看怀里的机器人。   轻过头的分量压在手上。   “试一试床,好吗?”宋边霁轻声说,“不喜欢的话,再换沙发。”   “不是睡眠舱,我把床弄得很软,可以滚来滚去,被子很厚。”   “有很多枕头,枕一个,抱一个,搭起来也行。”   宋边霁想了想:“床头有星星灯。”   ……这就未免诱惑得过头了。   庄忱承认自己抵抗不了,衡量了下目前的体力条,问家里居然有床的专业人士:“我能不能试试自己走?”   宋边霁点了点头,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不舒服?”   庄忱摇头,闭上眼睛,等眩晕过去。   不知道哪个模块负责头晕,感触真实过头了,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成色块。   再睁开眼睛,宋边霁牢牢扶着他的手臂,浅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不要紧。”庄忱说,“应该是残留的代码。”   他们这具机器人的身体问题其实很多——这倒也不奇怪。根据机器人的外观判断,原主死亡的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如果不是意外,多半就是身体原因。   意识数据化以后,记忆里残留的相关代码被触发,还会有类似的感受。   不过也就仅仅是感受,不会有更多的影响。   不会再有影响了。   宋边霁静静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着急,我们慢一点走。”   他调整了下姿势,握着庄忱的手腕。   这种程度的接触也算持续供电,机器人前几步路走得稍有跌撞,后面就恢复自如。   庄忱走进卧室,柔软的地毯很厚实,踩着感觉很好,慢慢走过去,一头栽倒进相当软和的床里,就更舒服。   宋边霁留在床边,帮他整理枕头和被子,轻声问:“在想什么?”   庄忱咨询专业人士:“没有触觉模块,为什么还有感受?”   宋边霁正在整理枕头,听见这个问题,手顿了下,又慢慢把枕头拍松,轻轻碰了碰机器人的头发。   “有。”宋边霁说,“你会疼,会不舒服,生病了会难受。”   庄忱愣了愣,觉得两个人说得大概不是一回事。   但宋边霁显然不觉得概念混淆,托着他的后背,力道轻缓,让他更舒服地躺在枕头堆里,用被子整个裹住。   “感受就是感受,不需要模块。”   宋边霁说:“我看到你这样躺着,猜测你躺得舒服,觉得高兴,就是感受。”   庄忱的确躺得挺舒服,倦意潮水一样上涌,一波接一波,把人往深海里拖。   “你认识这个机器人?”庄忱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因为困倦过头,声音有点哑,“你们是朋友吗?”   宋边霁轻轻摸着他的头发:“你不是这个机器人?”   庄忱摇头:“我不是。”   他是穿书局的员工,是个过客,负责各类角色,这次来客串个龙套。   宋边霁不答话也不反驳,依旧坐在床边,床头的星星灯亮度很低,是种完全不刺眼的柔和光线。   “你不会疼,不会不舒服,不会难受。”宋边霁轻声问,“你也不是这个机器人,不会被什么人带回家,不会在床上睡觉,对吗?”   庄忱点点头,因为实在太困,扯着被子,把脑袋埋进去。   宋边霁低头看着他,因为这个动作,眼睛里笑了下,那一点笑意又很快淡去。   ……到零点了。   时间飞快过去了一天。   还剩二十九天,机器人的寿命就会走到头,变成无知无觉的废弃零件。   “我的确有个朋友。”   宋边霁说:“因为意外,我在他死后认识他,我们相处了三十天。”   这其实是个不太合格的睡前故事。   但讲故事的人轻声慢语,听故事的又太困,秒针的滴答声里,夜色也变得更深。   在安稳过头的梦境里,那些声音连不成字句,拼凑不出完整含义,但应当是因为触发了关键词,倒是有新的剧情人设解锁。   ……   系统忍不住打开看了看,是他们这个名叫“2603”的机器人生前的资料。   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2603原本也是主角团的一员——甚至还是个相对重要的角色。   这个世界很糟糕,现实崩坏秩序坍塌,天上城灯红酒绿,地底世界污水横流垃圾遍布,意识数据化和改造人体的技术,并没让人类真的“飞升”,反而催生出数不尽的混乱罪恶。   主角团在这个世界里接受委托、赚取报酬,也救人,也杀人,接纳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慢慢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和挚友。   在这些家人和挚友里,2603负责“预测轨迹”。   这是份很难被代替的工作,需要把大脑和虚拟网络连接,依托数据逻辑和人类的意识混合,进行大量推演后得出预测,只有极少数相当有天赋的人才能做到。   预测任务的轨迹、预测生命的轨迹、预测事情变化的轨迹。   ——换句话说,就是靠人脑混合数据,强行计算出可能发生的未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人们总希望能提前预见一切,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这么想,“如果能早知道某件事会发生就好了”,“如果能早避开某个危险就好了”。   主角团因此死里逃生不知多少次,也及时把握住了不少机遇,终于让所有人离开了那片混乱肮脏的泥潭。   ……   系统看了一整宿资料,发现天色微亮,掀开一小点缝隙钻进窗帘,看窗外近在咫尺的垃圾回收场。   “混乱肮脏的泥潭”,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地方。   巨大的钢铁屏障耸立,锈迹斑斑的管道蜘蛛一样向四面八方伸展,污秽早就洗不干净,处理垃圾的机器日夜运转,焚烧、腐蚀、分解,变成深色的泥浆灌入地底。   不知道宋边霁用了什么办法,异味和噪音完全没有入侵这个房间,极寒和极热的温度也一样。   合上窗帘,只有昏沉的温暖安静,加湿器咕嘟咕嘟轻响,气雾有干净的铃兰香。   庄忱睡得很沉,陷在柔软的被子和枕头里,暂时没有要看烟花的打算,白天也的确不是适合放烟花的时间。   系统绕了绕,听见门外细微的声响,悄悄从门缝里钻出去。   客厅比平时的温度稍低,因为大门半开着,宋边霁站在门口,在和外面来的人说话。   系统比对着剧情,认出门外的来人——可以算是主角团的一号主角,叫许云程,因为改造了骨骼,身体比常人强壮,外形看着明朗元气。   “宋先生,请听我们解释……这真的是误会。”   许云程扳着门,不让他合上,神色急切:“他是我们很重要的家人,是因为有人恶作剧,才会出这种事,我们就是来找回他的。”   “我的确没有见到。”宋边霁的声音不高,很和气,“据我所知,要成为‘恶作剧’的选项,这台机器人至少在仓库里被存放两个月。”   “两个月。”   宋边霁说:“没有人领取,联系不上亲属朋友,或者亲属朋友拒绝接收。”   许云程被他诘住,滞了滞,艰难解释:“是……出了些事,我们已经想通了,不再怪他了,那是意外。”   宋边霁低声问:“不再怪他了?”   许云程的脸色有点难看,大概是觉得这人问得太多,看似态度不错,偏偏全是软钉子,怎么说都油盐不进。   说实话,这个世界里没那么多秩序和道理。   客客气气的询问,再三打电话确认,约了天上城相当不错的地方吃饭,想跟对方好说好商量……都没有用。   不论怎么问,宋边霁都说没收到恶作剧机器人,也从来都没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许云程径直问:“我们能进您的房间看看吗?那里面是谁?”   他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已经锁定唯一关着的卧室门,不由分说用了蛮力要闯进去,却被一只手拦住。   许云程眼里透出不耐烦的焦灼,想要用力推开那只手,改造过的骨骼却骤然没了力气,不论怎么拼命驱使,都动弹不得。   许云程抬起视线,惊恐地看着这个看不出半点特殊的人——资料上不是说,这就是个负责调试主脑的程序员?   这是什么名堂??   宋边霁依然站在门口,很和气,态度很不错。   他放下手里刚买回来的早餐,热腾腾的包子豆浆,暄软的包子皮被馅浸得油亮,香得人吞口水。   “轻一点,不要发出噪音,还不是起床的时候。”   宋边霁说:“里面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第90章   提要求的人很客气, 语气不像强人所难,只是灰色的眼睛在楼道的灯光下,有种仿佛不含温度的金属质感。   说实话, 光是这么看起来, 比机器人还要像机器人。   许云程脸色涨红, 盯了这个怪人半天, 实在看不出端倪, 咬了咬牙关:“……我可以解释。”   他的机械骨骼故障出得离奇,浑身上下没法动弹,走廊里的冷风飕飕, 实在难熬,不得不把声音放低。   系统手里的资料有限, 依依不舍放下包子,暗中潜伏过去。   ……   许云程的确可以解释。   之所以两个月没有人去领机器人,不是因为起了争执, 死后还要故意丢弃遗物。   ……是因为没人知道2603死了。   平时2603就是独居, 深居简出罕少出门, 不和主角团的其他人住在一起。   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这段时间里, 也没有人保持联络。   只不过是一段时间没联系而已。   没人想到,会出这种事。   许云程说到这, 迎上古怪的灰色的眼睛, 语气不自觉沉下来:“你不信我的话?”   “很难相信。”宋边霁点头, “你说你们是家人和挚友。”   这两个词发音普通, 却像是两根针, 毫不客气地扎进神经深处,叫主角的脸色瞬间难看了不少。   “没办法。”许云程紧攥着拳, 视线落在地面的影子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预测轨迹’?”   这是种比单纯的“预知”还要叫人不适的能力。   ——你对面的这个人,只要通过资料进行数据演算,稍微动一动脑子,就能知道你的一切秘密,洞悉你的心思,预知你的动向。   你会说什么,会做什么,他都早就知道。吞下去了什么话,压下去了什么念头……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就算是再亲密的家人挚友,也没法忍受这个。   爆发了几次冲突后,2603就主动搬出去,不再和主角团住在一起——生活费当然不是问题,有预测轨迹的本事,赚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大伙都是一起过来的,都很了解他,知道他一个人能行。”   许云程一口气低声说:“他是那种什么事都有办法的人。一个人能活得很好,不用我们操心,更别说他还有那种本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宋边霁听懂了:“你们没人管他。”   许云程听得忍不住皱紧眉,想要反驳,又说不出什么足够有力的话,一时居然有些烦躁。   “……我没这么说。”   许云程最后沉声开口:“我是说,他没我们,一个人也行。”   这话不该说。   许云程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被这个灰眼睛的怪人套了话,刚想改口,宋边霁已经抬手关门。   ——既然没他们,一个人也行,机器人当然没必要还回去。   门关在主角的脸上,速度不慢,却神奇的没发出什么声音。   许云程在同一时刻恢复行动能力,仓促想抵住门,却还是晚了一步,险些被压住手指,被不起眼的防盗门牢牢封住。   ……   这扇门的效果超出预料。   杂音和冷风一起被关在门外,客厅无人打扰,恢复温暖安静。   宋边霁坐回沙发上,手里多出枚芯片。   这枚芯片本来在许云程手上,暗银色,储存空间不大——堵在门口耗时间的时候,微型机器人从宋边霁袖口探出,钻进了主角的衣服口袋。   宋边霁打开手提电脑,插入芯片,里面的数据解析出来,跳出有些熟悉的画面。   系统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怪不得机器人只有内置的意识数据代码,他们的资料很不全,连知道的内容也不算多。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这具机器人的中央处理器里,没有安装记忆芯片。   电脑的解码下,2603的记忆芯片缓慢苏醒。   是些片段,不连贯,跳跃得毫无预兆。起初几乎连不起来,后来慢慢稳定,看得见白色的墙面和天花板。   高大的仪器滴滴作响,监控屏幕上数据变换,数不清的管子和线路。   天上城的医院。   隔离室里有人躺着,管子和线路全连在身上,大约看得出是个原本强壮的少年,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生命体征微弱。   坐在隔离室外的人一动不动,不知道这么不眠不休坐了几天,整个人已经格外憔悴。   听见脚步声,人影抬起头,看见走过来的2603。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人影问,“我们受了教训,知道了……没你不行,没你就会死人。”   人影盯着他:“你早知道会这样,你早算出这条轨迹了,是不是?”   2603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这枚芯片是第三视角,惨白的灯光下,主角团口中无所不能的“轨迹预测者”,也并没有三个脑袋、八条胳膊,是个很瘦削的年轻人。   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清秀的眼睛,有种异样的黑,漆黑得不掺杂质,近乎空洞。   2603的衣领被对方扯住,那双手的力道剧烈到失控,将他重重搡到墙上。   “你不就是想回来?想让我们知道没你不行?你要证明这个,对我们说就行了——为什么要牺牲掉克洛?!”   “他被地底下那些老鼠折磨了一宿,他们用致幻剂,用神经性药物,什么都用了……医生说他的意识受损程度超过百分之八十,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对,你肯定知道……大天才嘛,脑子好用,什么都算得出来。”   人影喘着粗气,充血的瞳孔满溢仇恨,死死盯着那双硬石似的黑眼睛,像是在看什么仇人。   不死不休的仇人,死敌,杀人犯。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人影哑声说,“你杀了人……”   “他才十九岁,没有亲人,没有家,为了跟我们在一块儿做任务,那么多次改造手术都撑下来了。伤口疼了,他一个人咬牙忍着,我们都睡觉了,他一个人偷着锻炼。”   “他明明就那么尊敬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对他的?”   “你算出来的轨迹,把他送到了地底下那些老鼠的手里……好,我们不怪你,轨迹是概率,都有出错的时候。”   “我们去营救他,联系你那么多次,为什么你不回复?”   “为什么不配合行动,为什么不做你该做的事?”   “算算他在哪,算条最优路径出来,不费脑子吧大天才?!他被那些人折磨的时候,你到底在干什么?”   “最后一次任务,到底为什么联系不上你,你去哪了?!?”   有人激动,有人劝解,混乱的推搡不停。激烈的、劈头盖脸的质问声里,2603始终沉默,仿佛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随着关键词触发,系统后台也有剧情不断解锁。   这就是许云程所说的“我们已经想通了,不再怪他”的那件意外。   最后一次任务,2603计算出的轨迹出了偏差。   主角团在执行任务后,没能顺利撤离,负责断后的一名队员掉队,落在了那些穷凶极恶的地下帮派手里。   而后续的行动,主角团折返回去救援的时候,2603甚至更荒唐地玩起了失踪,足足两天都没有出现。   “我们问他,他去哪了。”当时在门外,许云程提到这件事,语气甚至有些古怪,“他居然说……他累了,在睡觉。”   “你信吗?”许云程问,“如果是你,接不接受这个理由?”   ……   宋边霁放下电脑,轻轻打开卧室门,放缓脚步走进去。   机器人蜷在柔软的被褥里,睡得很沉,连姿势都没变过,仿佛已经透支干净意识深处的最后一点力气。   这其实是个很避重就轻的问题。   不去问为什么轨迹会有偏差,不去问所谓的“亲人挚友”是怎么相处,也不问更多细节,更多始末。   这种避重就轻,甚至不来源于主观,而是种潜意识。   潜意识里,没人觉得“2603”会需要休息,需要调整状态,似乎也没人意识到,轨迹之所以有偏差,是因为输入的数据不足。   因为没人受得了,和一个时时刻刻都在计算、清楚自己一切信息甚至隐私的半人半机器在一起。   客厅里,光线忽明忽暗。   系统还在电脑前,看那枚记忆芯片记录的画面。   芯片几经转手,大概在中途出了故障,画面全是乱序的,并不按照时间顺序排列。   地下世界错综复杂的管道里,黑眼睛的青年被反绑着手臂,蜷曲在冰冷的污水里,喉咙被切断声带,身体在药剂的刺激下痉挛,眼睛却还平静。   平静,和医院里一样的平静,好像感受已经是能关掉的模块。   “怎么还不回话?!”耳机滋滋的电流杂音里,催促声越来越急,“要不要派个人,去他那边看看?”   “他有办法,用不着操心他。”又有人说,“给别人算的轨迹不一定准,给他自己算的,可没见他出错。”   “这回有意外成分,也不能全怪他……克洛要是没擅自脱队,回去找丢了的项链……”   “那是你不知道,他以前演算的轨迹,就是能精准到包含所有意外,准得人发毛。”   “对,说句心里话,想想就浑身不自在,早就不舒服了……”   ……   画面晃动,毫无预兆的拥抱满满当当,视野跟着旋转。   “好样的——太棒了!”有人大力拍他的肩膀,把视野的主人拍得摇摇晃晃,“多亏你算准了,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肯定行啊,这可是咱们的大天才!”   “能算得这么全,什么意外都不怕,这回咱们再不怕出事了。”   “以后就在一块儿,我们所有人,谁都不能少!”   ……   画面的视角不停切换,偶尔又回到第三视角,回到漆黑的钢铁丛林。   黑眼睛的青年裹着稍大的风衣,靠在角落,看着众人围着篝火热闹说笑,瞳孔映着一点亮色的火光。   ……   阴暗潮冷的地下巨窟。   伤痕累累的“尸体”睁开眼睛,慢慢爬起来,摘下耳机,破开外壳,拆出一团细金属丝,缝住被豁开的身体。   脑内植入的中央处理器还在持续运转,他已经睡了近四十个小时,任务已经打了结束的红标,搜索资料显示,克洛被成功救出,送去了医院。   但疲惫并没有缓解,关节像是浇了铁水,稍一动弹,冷汗就把衣物泡透。   他坐了一会儿,想自己是谁,想该做什么。   任务结束了。   那么大概是该归队,该回家。   ……   “不瘆得慌吗?一直有双眼睛盯着你,你做什么都被监视。”   “知道就少招惹他,离他远点就行了……小心惹他生气,算出来条什么轨迹,让你吃大亏。”   “你看得出他生气?”   “看不出才正常,你看他眼睛就知道,高兴是装的,难过是装的,也不知道是人还是机器人。”   “说真的,改造身体我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往脑子里装中央处理器啊?”   ……   黑漆漆的夜色里,一群半大孩子围着火堆,凑在一起取暖。   从垃圾堆里翻出的改造手册破破烂烂,借着火光,被一页页翻开。   “我们现在的实力太弱……得有人做这个‘轨迹预测者’,这样就能保护所有人,不会再有人掉队了。”   “那可得有个聪明脑袋,一般人想破头,也跟不上中央处理器的算力。”   “还得冷静,还得可靠。”   “还得特别厉害,至少什么都能看一遍就懂,看两遍就会……”   干净洁白的手探过来,把那一页拿走。   在泥猴子乱跑、满地脏兮兮小屁孩的贫民窟,这样的干净只此一份,其他孩子怎么也学不会提炼油脂,用草木灰和贝壳做肥皂。   他们全是些没人要的孩子,不知道身世,不知道父母,凑在一起,假装是家。   看见那只手,就有人眼睛亮起来。   一只接一只满是泥污的胳膊争先恐后过去,拉住同样干干净净的袖子:“阿忱!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和我们一起走,以后有家了!”   “全在一起,大伙都在一块儿,谁跟谁都不分开,永远做一家人!”   有人不放心地问:“阿忱,往脑子里装东西,你怕不怕疼?”   单薄的少年站在风里,安静的黑眼睛弯一弯,摇摇头,把手放在一堆脏兮兮的手上。   ……   往脑子里装东西,其实最疼。   因为只有这个不能麻醉,必须一直保持清醒,才能和中央处理器完美融合。   少年头上缠着纱布,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黑净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   “阿忱,你梦见什么了?”趴在床边的人迫不及待问,“是不是梦见咱们以后特别厉害、特别威风,做最好的一家人?”   黑眼睛的少年静静坐着,隔了一会儿,弯了下眼睛,点点头。   不太一样,不过也差得不算多。   他梦见自己的死期。 第91章   ……   庄忱从久违的梦里醒过来。   卧室依旧昏沉温暖, 冤大头的收货人坐在床边,灰色的眼睛藏在暗淡光线里,静静看着他。   庄忱问:“我睡过头了?”   “怎么会。”宋边霁按住他的肩膀, 力道不算重, 仅仅只拦下他打算起身的动作, “有急事?”   庄忱没能坐起来, 陷在松软的枕头里, 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这回的任务很轻松,并没什么急事。   这一觉睡得也很不错, 只是多梦,梦里影影绰绰不少人, 醒来忘掉大半,印象并不深。   “那就行了。”宋边霁轻声说,“还困就再睡, 饿了对我说, 有包子吃。”   机器人眨了下漆黑的眼睛:“肉包子?”   宋边霁低着头, 笑了笑,摸摸他的头发, 一本正经点头。   “肉包子。”宋边霁说,“给你热着, 很方便, 饿了就能吃。”   昏暗的光线里, 轻柔低沉的嗓音并不打破这种宁静, 反而和加湿器微弱的咕嘟声混在一起, 变成某种叫人放松的白噪音。   庄忱其实挺喜欢包子。   不过机器人对进食的需求不高,没有饥饿感, 也没有什么食欲可言。   2603做过手术,脑中植入了中央处理器,这东西能大幅提升人脑的算力,但也有弊端,比如感官的衰退。   如果一个人不论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分辨不出口感,那么吃包子和服用维持生命的营养胶囊,就不再有多大区别。   副作用也不少,比如不定时发作的眩晕,嗜睡,如影随形的疲倦。   凭借人类的大脑,供给堪比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量,就算是再罕有的天才,透支也是一定的。   短时间内,这种透支可以用药物弥补,维持意识的高度活跃。但再提神、再帮人集中注意力的药物,效期也终归有限。   药效过去,透支到极限的身体会收取利息。   不易觉察的利息,不像可见的怵目伤口,很难被看到,很难被注意。   它看起来很不起眼,就像是累了。   “没人不累,撑一会儿,活动活动就好了。”   客厅里光影变幻,像是在放拷贝得十分劣质的电影,声音断断续续,不算清晰:“……坚持一下。”   “庆功聚餐,再没胃口,也多少吃两口,去露个面……他们特地给你准备了惊喜。”   记忆芯片里的许云程说:“别扫大伙的兴。”   2603睁开眼睛,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身,黑眼睛安静,跟着许云程向外走。   系统守在电脑屏幕前,气得拿不用的数据扔那个一号主角。   可惜这只是记忆——记忆是种无法更改、无法干涉的东西,已经发生已成定局,已经留下痕迹。   记忆芯片的画面里,视野模糊,被雪花点占满,只勉强剩下些能够辨认的轮廓。   面对等着自己的“惊喜”,2603表现得不算好。   毕竟轨迹摆在那里,对2603来说,生活里连意外都罕有,更不要说惊喜,中央处理器早就跳出预测的画面。   “模仿情绪”这种事,又本来就不是中央处理器的强项。   许云程说得也有点道理。像这种事,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难免叫人扫兴。   起初是嫌隙,后来变成芥蒂,隔阂缓慢滋长,终于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蔓延失控。   做任务时相当依赖、宛如神助的轨迹预测,在朝夕相处的生活里反而成了拔不净的刺——没人愿意被看透到底掉,好像从外到内无所遁形,好像角落的沙发里,窝着个全知全能的神。   人祈求神的庇佑,依赖神的帮助。   但这种庇佑和帮助,最好遥远、最好有距离,最好不相干。   系统把声音一再调低,最后索性假装有东西压住了电脑的调节音量键,接上数据耳机。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记忆芯片里,2603其实看不清那些表情。   主角团一路往天上城走,势力范围越来越广,接的任务越来越难,成员也越来越多。   推算轨迹的难度已经不仅仅是几何式增长,每次任务中,使用药剂已经成了必然的选项,而任务结束后的严重透支,也在迅速消耗着这具身体。   2603用大量时间窝在沙发里睡觉,来恢复耗竭的精力。   偶尔睁开眼睛,满是雪花点的模糊视野隐有轮廓,没什么人会特地走近。   这些睡眠并不舒服,沙发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空间不够宽敞,最多添条毯子。   在昼夜温差大得离谱,夜里甚至能降到零下三十度的世界,哪怕是室内,也依然有源源不断的冷气侵入。   一条毯子不够暖和。   ……   庄忱缩在厚实的被窝里,在吃包子和赖床里抉择了一会儿。   抉择得不太成功,机器人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自己裹严,迎上依旧看着自己的灰眼睛:“在想什么?”   “你。”宋边霁摸摸他的额头,“为什么习惯睡沙发?”   没有发烧,机器人不会发烧,畏寒是代码里残留的、抹不掉的痕迹。   寒冷,难以分辨的寒冷,不清楚是现实还是意识。   植入中央处理器的那一场梦里,有着黑眼睛、被叫“阿忱”的少年,其实就已经走完自己的一生。   为了节省内存,中央处理器会自动清理这场太过庞杂的运算数据,但留下的痕迹依然在,从终点折回的人,其实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   宋边霁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在这种如影随形的寒冷里,掌心的温暖尤为明显,仔细托着冰冷的头颈。   于是没睡够的困倦轻松又占了上风,庄忱埋在被子里,用仅剩的念头想了一会儿:“睡床太舒服。”   宋边霁问:“不能舒服?”   庄忱当然能,但机器人2603不能,2603要是太舒服了,就会醒不过来。   冤大头的收货人就会痛失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存着一堆醒不过来的零件,等报废的时限到了,才能看一场设定好的烟花。   太不划算了。   庄忱决定战胜睡意,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还没来得及离开被窝,坐在床边的人就躺下来。   “能教教我吗?”宋边霁躺在他身旁,侧身看着他,“怎么睡舒服。”   床很宽敞,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枕头也不止一个。   庄忱倒不是不愿意教,只是觉得这话耳熟,微怔了下,看着很老实地双手贴裤缝、一动不动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找不着对应的记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没少听这句话。   好像有场梦,他也当过机器人,也被恶作剧寄到了这么个地址。   不过那次两个人不太熟,对方把他当成真的家务机器人,双方都不太适应这种同居生活,多少磨合了一段时间。   独居的程序员生活无趣,食用营养剂和营养胶囊,用家务机器人打扫和整理,使用统一的睡眠舱。   不会做饭,不会铺床,不会布置房间,不会熬姜汁可乐。   倒是很有学习精神……遇到不会的事,就会很礼貌地绕着他打转,一天问上八百遍“能教教我吗”。   按照机器人的统一设定,他们都以为共处的时间有三个月。   但过程里出了点问题,他在仓库里停放的两个月,也算在了机器人的使用寿命里。   他在第二十九天意识到这件事。   时间太紧了,他们有点匆忙,去地下黑市买菜、买面,蒸了不太成功的包子,喝了辣过头的姜汁可乐。   在这个星球特有的极寒深夜里,他们仓促看了一场烟花。   ……梦也就到这里。   中央处理器的算力不受限,可以衍生出一个完整的数据世界,但人脑作为源动力,毕竟有穷尽。   按理来说,梦结束了,中央处理器就会自动删除这批数据,为后续使用腾出足够的内存空间。   ……   落在眼睫上的轻微碰触,打断了剩下的念头。   年轻的机器人低下头,润泽的黑眼睛动了动,看着摸自己眼睫毛的手,也看身边的人。   宋边霁抬头看他:“能教教我吗?”   “你再睡一下,我和你学。”宋边霁说,“让我再看一遍,差不多就会了。”   庄忱还没想明白梦的事——不过这种事不急着想,有的是时间。   他这次很轻松,没什么正经任务,没什么着急的事。   居家型机器人很好说话,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倒头躺下去,卷着被子裹裹裹,变成夹心面包卷。   宋边霁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睛里透出点笑。   “别笑,这样最省时间。”庄忱挺敬业,“姿势和心态都比较重要,要放松,找舒服的状态……”   宋边霁问:“我能抱抱你吗?”   庄忱的睡觉课教到一半,愣怔了下,看着近在眼前的人。   宋边霁试着抬手,把机器人连同被子一起抱过来,圈在怀里,手臂上是比平时稍紧的力道。   年轻的机器人不出声,微垂着头,靠在他胸前。   宋边霁轻声问:“会不会不舒服?”   机器人摇了摇头,很安静,不乱跑也不动,配合地被他抱着,黑眼睛睁着,不知在看什么地方。   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低头看那双眼睛:“在想什么?”   “在想……2603。”   庄忱说:“定制死后机器人的时候,选的充电模块不够理智。”   没选有线充电,还可以说是为了外形美观,但不选无线充电、不选太阳能,就有点冒险了。   靠接触收集生物电来供能,至少得有个前提,是有人愿意接触。   这样莽撞的决定,叫年轻的机器人有点想不通:“他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抱他呢?” 第92章   不是所有问题都要有答案。   对2603来说, 一切问题都要有答案,而且必须精准、必须明确,必须排除一切错误选项。   任何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都可能导致轨迹预测出现偏差。   绝大部分时候, 出现“偏差”都不是什么好事。   它可能意味着某个计划失败、某个任务不顺;可能导致危险, 引发争吵和矛盾;又或者是一些别的后果。   比如一个人的死亡。   宋边霁伸出手, 把代表死亡的机器人抱进怀里。   年轻的机器人很清秀, 体型瘦削,没什么分量,肤色有种缺乏阳光照射的苍白。   2603半垂着视线, 散在眉间的额发让整个人的年龄看起来又小了几岁,抬起眼睛的时候, 瞳孔安静漆黑。   “充会儿电吗?”宋边霁低下头,伸手轻声问。   庄忱查看了下电量。   不多也不少,纯粹的睡眠模式不算费电, 但做梦难免有消耗。   一个夹心被子卷忙活了一会儿, 打开外壳, 把自己的机械内芯从被子里剥出来,转移到人类的胸膛和手臂间。   “近一点。”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 温声说,“效果更好。”   程序员说了算。   庄忱尊重专业人士, 点了点头, 被身后的手臂拢了拢, 靠在咫尺前的肩膀上。   卧室还是不变的昏暗温暖, 系统一个统在客厅沉迷电脑, 除了加湿器的轻响,就只剩下心跳声。   机器人不跳, 一个人的心跳声,给两个人用。   庄忱闭上眼睛,睡意像是等着开闸的蓄洪,一瞬间涌上来,把人拖回逃不出的疲倦。   背上的手缓缓拍抚,力道很轻,不知道是不是什么辅助充电的新手法。   “没关系,没有事要做,没有什么要想,可以躺一整天。”   人类的声音也很轻,喉咙贴着他的额头,微微震动:“睡一觉,醒了电就充好了……我们吃肉包子。”   机器人的身体里还有姜汁可乐的余量,庄忱需要压制一下代码,挡住二次漏水的可能性。   说实话,每次睡着,2603都不一定能醒过来。   但2603每次都会尽力醒,过去是因为有这个必要,主角团需要足够及时的轨迹预测,现在是因为想吃肉包子。   庄忱在掩过来的被沿下打了个哈欠。   宋边霁的怀里很暖和,拥抱的感觉也不错……这么懒洋洋躺着,像“为什么要设定成接触充电”这种问题,也不非得弄清楚。   不非得弄清楚一个问题,不用绞尽脑汁思考、不用竭尽心力盘算,也是种有点新奇的体验。   感觉不错。   睡意浓得人神志不清,偏偏入睡艰难。即使已经变成了代码,运转不停的意识依旧停不下来,仿佛只要终止,就会坠入不可测的深渊。   庄忱试着练习“什么也不想”,不太成功,退而求其次地放任念头随便冒:“做梦有没有模块?”   “没有单独的。”宋边霁想了想,低头问,“想关掉?”   年轻的机器人闭着眼睛,蜷在他胸口,点头。   宋边霁摸摸他的后颈。   在恒定的温度里,机器人的身体依然偏凉,仿真皮肤下面,几乎能摸出机械关节的咬合运作。   专业人士没有立刻回答,庄忱靠在他肩上,低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你变成机器人以前。”宋边霁说,“是什么样。”   庄忱帮他在代码里找了找,简单分析:“和现在差不多。”   可能比现在还要更像机器人一点,因为脑子里装了中央处理器,2603其实也可以把自己拆分成不同模块,关掉不需要的。   这么做不难,而且因为主观视角掺杂得更少,能进一步提高轨迹预测的成功率。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了句话。   声音太低,近于自言自语,庄忱被他抱得太近了,才能隐约察觉到点震动:“什么?”   “原来差不多。”宋边霁说,“我想早点认识你。”   年轻的机器人在这句话里怔了下,睁开眼睛。   宋边霁早把被子裹过来,他们两个在一床被子里,机器人微仰着头,柔软的黑色短发蹭得有点乱,眼睛漆黑。   漆黑的瞳孔像镜子,也像静水,干净无波,映出清晰人影。   2603说:“很无聊的。”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摸摸他的头发,拢着机器人微凉的后颈,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   “不无聊。”宋边霁说,“我们会做朋友,会变得很熟……说不定会一起去吃肉包子。”   2603微微弯了下眼睛,瞳孔黑净,很安静地听。   “我可以帮你调试中央处理器,帮你睡个好觉。”宋边霁说,“你如果有时间,就帮我算算代码,程序员的工作太复杂了。”   2603忍不住笑了,即使这条轨迹相当跳跃、缺少太多必要条件,几乎很难成立,还是很配合地点点头。   宋边霁说:“我们可以就这么生活,没事做的时候,煮一点姜汁可乐。”   “你看起来很好抱,很难忍得住,我没有这么好的自制力。”   宋边霁说:“你用不着充电,我大概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抱你,只好趁你睡着了,抱一抱过过瘾。”   ……   这实在是条过于跳脱、过于缺乏逻辑链条,相当单薄的轨迹。   但宋边霁低着头,灰色的瞳孔发沉,手臂也微微收紧,因为被他抱着的2603听得很高兴。   因为2603听得很高兴——只是这样几句唬弄人的好听话,就已经足够把年轻的机器人哄好,默念着闭上眼睛,准备做一个有这条轨迹的梦。   因为这样闭了会儿眼睛,困到发抖还是睡不着的机器人在他胸口,轻轻扯他的袖子:“我得修修眼睛,我漏水了。”   “让它漏。”宋边霁用手盖住他的眼睛,“我们在家。”   这话大概不适合拿来阻止漏水。   掌心湿漉漉的热意涌出来,2603早就在脑海里关闭了“难过”相关的模块,感知不到这种感受,低声问:“我们见过吗?”   2603计算了一会儿,轨迹分析无果,只是握着那只手腕:“我们好像见过。”   宋边霁转动手腕,回握住他的那只手,把怀里的机器人抱实:“在最后。”   他在所有轨迹的尽头。   在2603所衍生出的一切可能的轨迹里,他拥有对方最后的三十天。   “充好电了,能叫醒我吗?”他怀里的机器人困得厉害,不足以处理这样复杂的信息量,“我可以洗碗……”   宋边霁想告诉他,可以不洗碗,但话到嘴边,机器人已经埋在他臂间,变成一小团。   睡是睡着了,变成代码的意识还在自动运转,中央处理器发出运算的微响。   宋边霁抓紧时间,闭上眼睛。   没有能关掉的“做梦模块”,机器人也是会做梦的,一条新轨迹从梦里延伸,。   他得尽快去这次的轨迹,陪睡着的机器人2603再认识一次,做一场有肉包子的梦。   /   庄忱这次睡了更久。   因为梦实在不错,也因为2603的意识代码有问题——缺损和断裂实在太多,代码库已经到了溃散边缘。   庄忱睡够了,因为没什么要紧的事,也就不急着立刻醒,对着千疮百孔的代码库琢磨了一会儿。   已经到了这一步,要修复如初几乎不可能,但缝缝补补,总能凑活着用。   系统看了不知道多久的电脑,潜伏回来:“宿主,宿主。”   庄忱暂时留在意识空间,给它分数据辣条:“打探到什么了?”   系统还真打探到了不少东西。   根据关键词解锁后,系统拿到的剧情比记忆芯片还要多一些,甚至还顺藤摸瓜,找到了主角团的常用局域网。   系统潜伏进去的时候,许云程正在相当吃力地组织任务总结。   吃力是正常的——毕竟这种事在过去,只需要2603一个人做,吸取经验、总结失误,再在下次进行优化,算出更高效和安全的轨迹。   “他们还是不太相信2603的死亡。”系统说,“在他们的理解里……2603是不会死的。”   这也是许云程非要接机器人回去的原因。   ——意识可以数据化,2603又本来就是植入了中央处理器,变成了半人半机器,就算完全做机器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2603根本就没死,更不能用那个会自动销毁的壳子,就该让他们接回去,给2603换个能长期保存的机器身体。   最后那场任务里,他们误会了2603,不等2603就负气撤退,的确也太冲动了。   大家都有错,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以后还在一起做任务。   「理解。」   宋边霁作为被卷进来的当事人,也参与了主角团这次内部的线上会议,慢悠悠敲键盘:「你们是不是很需要超级计算机?」   宋边霁:「我们这儿的超级计算机也不贵,只要三十万元/小时,可以租,购买的话可以分期,第一期是七千九百六十万。」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刺骨。   文字一跳出来,一片乱七八糟有关“抢钱”的愤怒指责声里,有几个人突兀沉默。   “宋先生,你是在指责我们利用同伴吗?”   许云程开了麦,语气冷沉:“如果你认为我们这叫利用,没错,那就是。”   “为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每个人都做了改造,不只是他——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东西。”   “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所有人活下来,活得更好,在天上城有一席之地。”   “这条路从来都是有风险的,任何人都可能牺牲,包括我自己。”   许云程寒声说:“只要能保护同伴……”   宋边霁:「他是你们的同伴吗?」   许云程被他噎得顿了下,几乎有些愠怒,沉默了片刻才说:“是他先导致了小克洛的被俘和受伤……这是事实。”   就在这时候,边上有个相当沉默的人问:“哪怕事实是当时克洛不服从‘轨迹’,非要回去,找他的项链?”   “克洛就是这个脾气!负责预测轨迹,就该把这个情况也算进去!以前都是能算出来的!”   立刻有人像是被针扎了,激怒地跳起来:“再说那条项链对他有多重要,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他家族的遗物!”   “以前都能算出来,是因为他了解我们。”那人说,“你们把他排挤出去,不让他住在这,克洛是他走后才来的,他怎么收集资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有人愠怒,“你现在又跳出来替他说话了?”   “我是在总结失败原因,你们没有好好使用他的能力,浪费了预测轨迹的算力,把这么重要的轨迹预测者扔在敌人手里,这就是任务失败的原因。”   “什么叫把他扔在敌人手里——他就该自己出来!他什么都知道,都能预测,难道没法靠自己逃出来!?”   有人受激,口不择言,语气愤懑不平:“以前难道有人特地去接他吗?云程,你和他一起长大,对他最熟悉,你说!”   许云程张了张口,本该回答,话却卡在喉咙里。   主角团的成员,陆陆续续聚在一起,有先有后,早就不只是最初的那一批。   一路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高,走到天上城……在地下世界垃圾场里的那些回忆已经相当遥远了。   遥远到谁也不愿意记起它们,罕有人提,罕有人想。   但就算再不提,问题就被这么直白拍在脸上,嘴硬容易,自欺欺人却难。   ……以前有人特地去接2603吗?   当然是有的。   遥远的记忆里,不是没有过一群脏兮兮、破衣烂衫的少年肩膀挨着肩膀,严严实实,把白皙干净的“小教授”围在中间。   不是没有人把眩晕发作的2603背在背上,不准他自己走路,催他休养生息,攒够精力,只管好好把下个轨迹预测准。   不是没有过,不是没有人拍着胸口保证“你就放心把自己交给我们”,保证“永远会带你回家”。   ……   许云程突兀的沉默,让整个线上会议室都静了静,气氛一时居然有些生硬。   “过去的事,不要拿到现在来说。”他身旁的人沉声开口,“多少年过去了,每个人都有变化,都和过去不一样。”   “如果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们随后可以讨论。”   这人说:“但无论如何,克洛都是因为他而受伤,现在还醒不过来,我们的战力也因此受到重创……”   系统认出这个开口的人——就是记忆芯片里,守在克洛病房的窗外、质问2603的那个人。   “宿主,他叫卡修斯,是主角团的副队长。”系统给庄忱介绍,“他和克洛是一对……克洛算是下一代主角。”   挺传统的剧情,主角年纪小、莽撞任性、经验匮乏,险些酿成大祸,也害得主角团里的前辈因此牺牲。   但主角就是主角,在所有人无条件的关爱、守护和培养下,终于重新振作,克服了自身的弱点,成长起来,担负起了新的责任……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故事。   就是这么个故事。   2603的剧情到这里就该结束,最后的任务是作为龙套机器人,被主角团回收意识数据,带回去负责轨迹预测。   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已经实际死亡的2603的数据,彻底摒弃了个人主观因素,唯一留下的习惯,也就是在每次预测准确后,放个数据小烟花。   ——如果他们没有被“恶作剧”寄给宋边霁的话。   这是个挺神秘的变数,庄忱和系统都各自查了查,没有查到变数从哪来,但剧情的确在受到干扰。   比如冠冕堂皇的主角团,在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的干扰下,正无法自圆其说,僵硬地不停找补。   比如宋边霁还没完,继续挺热心地帮忙:「有人醒不过来?有办法。」   卡修斯皱了皱眉,追问:“什么办法?”   宋边霁发过去一份改造人手术传单:「打开他的脑子,给他装个中央处理器吧。」   卡修斯的脸色骤然变得暴怒:“胡扯!你是什么意思?站着说话不腰疼,装了这东西——”   他说到这,忽然变了变脸色,声音也戛然而止。   ——装了这东西有多痛苦、多难受,别人不知道,他们总该知道。   卡修斯能忍住,却不是所有人都能忍住,好歹也是“被所有前辈无条件关爱、守护和培养”的下一任主角,已经有人忍不住对着这个外人发起了脾气。   宋边霁倒是不在意,还在帮忙想办法:「另一种方案,你们需要不少钱,还需要一定地位,把他送进最高医院治疗。」   始终沉默的许云程抬头,视线动了动,低声问:“你有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   宋边霁发过去一份传单压缩包:「你们所有人,都把脑子打开,装个中央处理器吧。」 第93章   线上会议室陷入了突兀的死寂。   话说到这一步, 再迟钝的人,也该知道这个“霸占”着2603不肯还他们的“外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系统检测到对面关了麦, 潜入过去听了听, 给庄忱汇报的时候, 还忍不住给重点关键词打了相当不服气的引号。   ——什么是“霸占”, 什么又是“外人”?   主角团大概没讨论出来什么好答案。   反倒是宋边霁打包发过去的传单, 即使在这些人眼里荒唐至极、挑衅至极,也终归不可否认地种下了个相当隐晦的引子。   习惯了有人提供轨迹,做了这么久的任务, 再要回到两眼一抹黑,全凭本事冒险的境地, 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   真到没办法的时候……或许真得有个人,再装个中央处理器。   谁来做这种事?   是队长、副队长,还是开会表决讨论出来个合适的人选, 还是目前重伤的“团宠”下一任主角?   到了这一步, 各怀心事的对视里, 已经隐隐滋生出难以说清的晦暗。   许云程对这种古怪的气氛有所察觉,没来由生出些不安, 开麦想找宋边霁把话问清楚,却不由一愣。   ……被远程拉进来的“外人”, 已经相当干脆地退出了会议室。   ————   宋边霁合上电脑, 站起身。   他的动作很轻, 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但很利落, 手提电脑被妥帖地放在短绒地毯上。   夹心被子卷睡醒了。   2603裹着被子,只露出脑袋, 额头白净,柔软的黑发蹭得有点乱,又显出点比实际年龄更轻的少年气。   宋边霁并没离开卧室,离床也很近,只要几步路,就能摸摸机器人的头发。   年轻的机器人很喜欢这个,被摸了摸头发,就轻轻眯了下眼睛,顺着力道仰眸看他,眼瞳澄净漆黑。   看不出更多的情绪,机器人到底没把微表情做得细致到这一步——绝大多数情况下,也用不着细致到这一步。   因为这种机器人用来盛放的意识代码,哪怕再对外宣称为“死后意识”,其实也只是模拟、只是记录。   变成代码的那一刻,意识就不再是真正的灵魂,只是曾经生者的一个影子,一份拙劣的拷贝。   有点黑色幽默的,大概是设计生产机器人的相关厂家,从没因此收到过任何差评。   死去的人不知道,活着的不在乎。   灵魂而已——在这个世界,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宋边霁拢着机器人,轻轻碰他的眉尾,低声说,“有点事,没能把电充满。”   庄忱看了看电量,已经完全能支撑活动,撑着胳膊坐起来:“很足够了。”   他这会儿挺有力气,按照家务机器人的设定,不仅能洗碗,能做饭,还能擦个窗户。   宋边霁没有这种打算,握着他的手,领他去吃热着的包子:“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庄忱下意识翻了翻2603的数据库。   没什么收获,相关数据早就差不多被删干净,难以作为参考,直接导致人设也相当残缺不全。   系统大概也帮不上忙,这会儿的系统还在跟主角团较劲,致力于把这些人强行删除的传单复制一千份,塞满每个人的邮箱。   庄忱关上七零八碎的数据库,想起宋边霁和机器人2603好像认识,决定换个思路:“需要建议。”   宋边霁怔了下:“建议?”   被他牵着的2603点头。   一板一眼。   还真有点像个小机器人。   宋边霁看了他一会儿,灰色的眼睛透出点笑,摸摸他的头发:“好。”   宋边霁说:“我来负责建议。”   他带2603去洗漱,年轻的机器人做起这些事,很简洁规矩,没什么多余的动作,每一步却又都细致。   这样有些矛盾的习惯,交织在一起,变成某种独特的有条不紊。   ……偶尔也会有一点不那么像机器人的地方。   2603站在洗手池前,低着头玩香皂,把白花花的绵密泡沫从虎口指缝压出来,调整造型,弄出一朵不太像的泡沫玫瑰花。   这种时候,就叫人要花点定力,忍住不能打扰。   不能摸脑袋,不能揉头发。   宋边霁假装没看到,放轻脚步转向厨房,去把早饭上桌。   2603原本也不习惯说话,家里很安静,恒温系统徐徐送着风,桌上除了热好的包子,还有鸡蛋汤。   很简单的做法,就是那几样有咸酸辣味的调料、滚水下鸡蛋搅散,滴两滴香油,味道就很好。   年轻的机器人坐在桌边,手洗得很干净,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在鸡蛋汤冒着白雾的香气里,一口一口咬着吃,每三口喝一小勺鸡蛋汤。   机器人不靠进食获得能量,也没有饥饿感,吃东西只是为了获取感受。   2603吃得仔细,速度自然就不快,咀嚼的时候,腮帮微微鼓起一点弧度,很软,跟着动作微微变化。   暖色调的灯光下,垂着的黑眼睛干净透彻,有种活着的错觉。   察觉到始终注视自己的浅灰色眼睛,庄忱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最后一勺汤,抬起头。   宋边霁给他添了点鸡蛋汤,摸摸他的头发:“再吃一点。”   “装不下了。”庄忱检查内置的集尘袋,他被恶作剧改造成家务机器人,袋子容量本来就不大,是用来吸尘时集灰的。   宋边霁点了点头,自己喝了那碗汤:“想不想去散步,消消食?”   机器人也用不着散步消食。   庄忱用2603仅剩的数据试了试,发现有反应,再看窗外,将落未落的残星如血,炽烫的晚霞把天边烧得火红。   这是颗大气层相对稀薄的星球,昼夜温差极大,气候恶劣,生存艰难,但不得不承认……景色很美。   很美,恒星坠落的时候,像是要把天空熔化。   机器人2603点了点头,把擦干净的手抬起来,交给冤大头的收货人。   2603的死亡其实很平常。   很没什么波澜——那次失败的任务并没立刻杀死他,他用破铜烂铁、废零件和铁线临时修复了身体,去医院的时候,还曾经被副队长卡修斯质问。   那之后,2603回到自己的住处,尝试计算出治疗克洛的轨迹。   不太成功。   不仅仅是因为他和主角团疏远太久,缺乏克洛的相关资料,也是因为中央处理器开始失控。   他的脑海里展现出的轨迹,开始不受他主观意愿控制。   那些轨迹和别人无关,是他的——他的死亡,很多种可能,这其实是种危机预警机制,代表机体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相当危急的时候。   数不清的轨迹里,他在最后三十天,被恶作剧改造成负责家务的居家型机器人,被寄给同一个地址,同一个人。   那是些很不错的梦。   任何一个人,在临死前能做这种梦,大概都会觉得满足。   2603忍不住做完了那些梦,醒过来,身边很安静。   很安静,落下来的恒星在烧,烧得满眼红烫,像是只要掉进那片光里去,就能熔成灰烬。   2603想去散散步,但他发现自己爬不起来,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灼烧,却又寒冷异常,力气融化消逝,知觉溃散。   ……也就是这样。   并没有发生更多的事了。   凡是定制了死后机器人的,厂商都会监控客户的生命体征,发现芯片报警,自然会去接手处理。   2603变成机器人2603,扔在仓库里两个月,漆黑安静的地方很适合休息,日子不难过。   第三个月,他又一次被送到无数个轨迹指向的地址。   喝了姜汁可乐,睡了好觉,吃了包子,在傍晚散步,日子更不难过。   恒星西沉,天色开始暗淡,温度迅速下降,无处不在的寒气涌上来。   庄忱想关掉温度感知模块,被宋边霁拦住,相当厚实的外套压下来,把机器人整个裹在里面,暖意一瞬间又盈满前胸后背。   宋边霁去给他买热牛奶,他们停在一片没什么人的废弃工地,高架在风里微微摇晃。   2603走到高架的尽端,坐下来,重新梳理了一遍记录里的轨迹——所有轨迹都表明,共处30天并不是个最合适的选择。   每条轨迹的尽头,宋边霁都在第三十天选择折返,这成了个无穷无尽的闭环,宋边霁被困在三十天里。   有多少条轨迹,就有多少个三十天,以中央处理器的算力,轨迹最终的总量难以估计。   应该放宋边霁走。   2603低着头,让系统变成的星星落到手上。系统今天发了两万封垃圾邮件,塞满了主角团的邮箱,从第26个字母“Z”一直到第3个字母“C”。   今晚天晴,没有云,也没有风,天色变成纯粹的藏蓝。   很适合放烟花。   很适合放烟花。   ……   宋边霁没离开多久,带着热牛奶跑回来,在不远处放慢脚步。   年轻的机器人坐在高架上,微微低着头,黑净的眼睛认真看着他,额发和衣摆被风吹得起落不定。   “累了吗?”宋边霁轻声说,“累了我们就回家,很近,一下就回去了。”   “是我的疏忽,我着急了,我们应该慢慢来。”   宋边霁朝他伸手:“接下来我们慢一点,每天只做一件事,好吗?”   庄忱没考虑过这个因素,被他问得一怔,又觉得有道理。   或许对2603来说,关掉一切感受模块,是个相对稳定的状态——真实感受的复苏,对早已经残破到极点的数据库而言,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海啸。   比起在这样混乱汹涌的湍流里寻找秩序,重建逻辑,重新找回“自我”的认知,就这样沉进去无疑轻松得多了。   ……   宋边霁抬头看他,静静地等。   夜色越来越冷,黑寂的夜空像要沉下来,把那道身影也吞进去。   “我有建议。”宋边霁说,“我们应该再看看日出,你还没看过恒星升起来的样子,和落下去不一样。”   2603问:“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宋边霁点了点头,跟他保证,“可以等等看,它每天都会升起来,很好等的。”   好脾气的机器人很好哄,也很好商量。   那双眼睛里并没有“向往”这种情绪,2603残存的代码库里也没有……但既然很容易等,等一等好像也没什么。   只是再多等一天,再晚一天看烟花,差得并不多。   ……   “我可以跳下来吗?”2603轻声道歉,“我走不动了。”   宋边霁朝他伸手:“我有个建议,我们打赌,你闭眼跳,我能接住你再转三圈,冲刺五百米回家。”   这回连安静的黑眼睛也有点惊讶,年轻的机器人忍不住笑,很听话地闭上眼睛,被风拨了一下,就失去平衡,从高架上坠落。   宋边霁抱住他,和语气中的轻松迥异,手臂用力到几乎发抖,把人牢牢回护在胸口。   机器人用的材料俭省,分量很轻,不是人类的触感,轻飘飘地跌在怀里。   像枯叶,像一片灰。   像干涸的鬼魂。 第94章   夜晚的温度骤降, 寒气已经相当明显。   缺乏大气层保护的天空,星星亮得过头,遥遥相对, 各自沉默闪烁, 呈现出某种奇异的银灰色。   宋边霁发现2603在看他们的头顶。   清秀的眼睛漆黑空净, 过了一会儿, 慢慢察觉到他的视线, 就微微弯了下。   2603其实很常笑。   这种笑很浅很轻,像涟漪过水,不达眼底……但任何一个人看了, 只要稍微有点良心,都说不出它不出自真心。   宋边霁低着头, 看着怀里的机器人,也不由跟着很轻地笑了笑。   2603靠在他肩上,垂下来的手被他仔细拢着, 挡住深夜的寒气, 怀里多出盒温热的牛奶。   宋边霁拢着他的手, 帮他握住牛奶:“暖和吗?”   机器人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手, 牛奶微烫,陌生的温度暖洋洋熨着掌心。   2603吃力地运转数据, 分析了一会儿, 慢慢地说:“冷……”   一个人, 如果一直冷着, 就很容易麻木到忽略“寒冷”的存在。   但暖和一下, 被毫无预兆的温度包裹,知觉稍稍恢复, 寒冷反而会变得极为明显。   这是规律,机器人也不能例外。   年轻的机器人张着眼睛,靠在有规律心跳的胸口,手覆在热牛奶上,慢慢开始觉得冷。   深夜的寒气仿佛无处不在,往骨头里钻。   “不要紧,很快就能暖和。”宋边霁说,“我们快一点回家。”   宋边霁并没像打赌说的,抱着他转三圈,再冲刺跑回家——倒不是要什么形象包袱,如果这样效果更好,他会跑的。   他试过了,在第九次“30天”里。   以2603目前的数据库状况,还没法对接这种活动强度,会触发头晕的残余代码。   2603很容易头晕。   这种头晕残留在代码里,很不好受,浑身的知觉像是被什么一点点吞噬溶解,只剩下仿佛踏空的麻木。   麻木,无处可落的空洞茫然。   昏,昏不过去;醒,醒不过来。   这是第十九个30天里,宋边霁知道的事。   第二十一个30天,宋边霁找出最能缓解头晕的办法,在第二十三个30天彻底总结成体系。   年轻的机器人被抱着回家,温暖的掌心拢住单薄后颈,隔开冷气,力道柔和地慢慢按揉,一路轻缓摩挲。   “陪我聊会儿天,行吗?我怕寂寞。”宋边霁轻声说,“讲故事给你听。”   对话可以维持一定的代码活性,数据库只要还能流动,就不会彻底陷入那种仿佛无处凭依的静止。   2603不怕寂寞,但听说他怕,就努力打起精神,晕眩涣散的视线重新聚拢凝起。   柔和的黑眼睛看着他,吃力地透出一点倾听意味。   宋边霁收紧手臂。   他能讲的故事,其实也只有他们的三十天。   ——第一个“30天”,他们俩的关系可没这么好。   寄过来的家务机器人被弄乱了数据库,恶作剧输入的指令勤快过头了,每天要扫十次地、擦十五次窗户、洗二十个碗。   冤大头的收货人一觉睡醒,发现家务机器人拿着三块抹布,地面反光、窗户反光、锅碗瓢盆都反光,自己的脑门也是。   2603靠在他胸口,听着这种相当荒谬的指控,苍白的唇角抿了抿,牵起一点弧度。   宋边霁轻轻捏机器人的耳朵:“不相信?”   年轻的机器人靠在他胸口,脸色淡白,抿着不带血色的唇角,黑眼睛里压着眩色,也含着笑影。   很浅的笑影,稍纵即逝,像是路灯的光线在眼底沾水一掠。   机器人慢慢摇头。   第一个30天,对2603来说只是濒死时的第一个梦。   中央处理器的数据库是不记录梦的。   宋边霁也没有证据,口说无凭。   不信不信。   冤大头的收货人并不气馁,反正这种故事多的是,一个不信,还有另一个:“第二个30天,你一共熬了五十七锅姜汁可乐。”   最初的几次,2603的自我意识已经湮灭到只剩零星,所以那些恶作剧的乱七八糟程序就尤为不可控。   那些零星的自我意识,通常会在程序的间隙勉强醒来,很乖,很好哄,摸一摸脑袋就会笑。   ……   第三个30天,主角团开始掺和进剧情,宋边霁第一次犯了错,不小心把2603还了回去。   幸而他察觉到不对,忍不住追过去的动作还算快,去得还算及时。   躺在手术台上,差一点就变成真正的代码、差一点再醒不过来的2603,看见他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润泽清透的黑眼睛朝他笑。   那抹微笑很安静,很轻松,像是遇到认识的故人。   如果只是看那双眼睛,一定无法把它和那些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零件、还在冒火花的断裂电线联系起来。   所以这个“三十天”严格来说,其实也并不满三十天。   他承认自己有些失控……全歼主角团这种事大概是会受罚,他会和这条崩溃的世界线分支一起崩解。   但这也不错。   他坐在手术台边,陪着已经被拆成零件的2603一直聊天,聊到电量耗竭,聊到世界碎得乱七八糟。   世界线崩解在天亮之前,这是唯一值得遗憾的事。   2603有点想散步,想看日出,想和姜汁可乐。   没能实现,托他帮忙。   ……   第四个、第五个30天,他们去看日出,在傍晚和清晨散步,他开始学着做姜汁可乐。   有空闲时间,就顺手给来添乱的主角团添点堵,他已经总结出了经验,只要三十天内世界线不崩就没关系。   三十天后……管他洪水滔天。   他不去考虑三十天后的事,走到头就折返,抓紧时间火速赶回去,接下恶作剧寄来的机器人。   ……   2603看着他,喉咙的机械关节动了动,有些吃力地慢慢吐字:“逃不出去?”   宋边霁停在路边,和家里一街之隔,已经能看见窗户透出的灯光。   “为什么要逃?”宋边霁轻声说,“这样很好。”   他不想逃,要说有什么在循环之外想做的,也就是想办法回去,沿着轨迹再往前一点。   他从没见过活着的2603。   宋边霁尝试过很多次,他从每条轨迹的尽头向回走,但能折返的尽头,也仅仅是机器人被恶作剧寄来的那一天。   早一天、一个小时,哪怕早一分钟,让他去仓库里接他的机器人。   都做不到。   没办法再往前了,他试了三十多次,还是不成功。   ……   炸耳的喇叭声打破寂静,穿透冰冷夜色。   接下来,他们面前的街上会出现十几辆深夜飙车的改造车。   如果离得近了,可能会被它们轧起的泥水弄脏衣服,再近一点,还有受伤的风险。   第六个30天,他就没有及时注意这个细节,被2603护着扑倒,滚到街边。   两个人都受了伤,回家的路虽然很短,走起来却比平时费力气,花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2603安慰他,对他说机器人不知道疼,给他加油,拿断裂的电线给他放小火花。   ……   宋边霁收拢手臂,提前停下脚步。   赛博世界混乱无序,红绿灯倒是还没坏透,只是实在没什么人看,过了几秒,十几辆改造车嚣张地呼啸而过。   泥水刚好离他五公分,尾气离他有两步远。   他熟悉这三十天会发生的一切。   夜色漆黑,灯光鲜红。   宋边霁抱着怀里的机器人,遮住2603的耳朵,停在路边,等张牙舞爪的车队过去。   他们站在没有人行道的空旷路口,改造车由近到远,转圈漂移急刹冲刺,但上天无路,只能在地面世界徒劳打转。   雪亮的大灯晃眼,把他们重合的影子钉在地上,又不断拉长。   年轻的机器人被抱着回家,剩下的路很好走。   宋边霁尽量保证平稳,单手拢着失温的后颈,让2603把脸埋在自己肩头,隔绝手术台似的惨白灯光。   ……被他拢着的机器人开始微微发抖。   2603手指曲起,无意识攥住他的衣料,仿佛拥抱是什么酷刑。   宋边霁假装没有发现这件事。   这是在第十五个30天学会的——2603的数据库非常不稳定,处在被观测状态的时候,有97.63%的概率会触发紧急闭锁的自保状态。   宋边霁单手开门,把机器人抱回家,尽力让锁门的声音放到最轻,怀里的人还是失去力气。   宋边霁暂时停下动作。   年轻的机器人被他小心放在沙发里,倚着靠枕,视线没有落点,黑净的瞳孔真像是镜子。   宋边霁蹲在他面前,拿过始终温着的湿毛巾,仔细擦拭脸颊,擦拭微蜷着的手指。   2603的感受模块暂时关闭,意识代码完全沉寂,被封在数据空间里,察觉不到他的碰触,一只手还握着那盒牛奶。   在第十个30天,宋边霁发现了2603喜欢的牛奶品牌。   在第十二个30天,宋边霁弄清2603喜欢吃包子,喜欢配有点酸辣口味的蛋花汤。   在第十五个30天,宋边霁学会了怎么熬姜汁可乐。   在轮回里循环往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每隔三十天接2603回家一次,他们在家里,一起待三十天。   ……第三十六个30天,2603慢慢抬起手,握住他的袖口,把他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拉。   宋边霁跟上这只手的力道,身体前倾,撑着沙发抬头。   他不惊扰他的机器人,只是摸摸那些柔软的短发。黑润的眼睛没有焦点,2603坐了一会儿,慢慢抬手,把还有余温的牛奶递给宋边霁。   握着牛奶的手苍白清瘦,腕骨勾勒得弧度漂亮,停在半空,又一动不动。   宋边霁怔了下,低声问:“给我的?”   2603把牛奶贴在他的脸侧,一路上护住的那一点温度,贴着人类被冻得冰冷的脸庞,把最后的热气慢慢送过去。   宋边霁握住那只手,一并拢住牛奶:“阿忱。”   他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过去的三十五次轮回没有提供相关经验。   2603的眼睛微微动了下,像是对这个名字有反应,也或许是这具身体里复苏的自我意识缝缝补补,终于又一次重新勉强修好了摇摇欲坠的数据库。   “明天会下雨。”年轻的机器人说,“不会出太阳。”   宋边霁的动作顿了下,抬着的手依然拢着2603柔软的发尾,话到嘴边,不知道该怎么张口。   ……中央处理器的预测很准确,明天一整天都是雨天。   降雨会持续一个星期,至少有一个星期,大量的云层都会遮住他们这一片区域,看不到太阳。   过去的三十五次,他用这个不太聪明的办法耍赖,留住2603。   他的机器人心很软,脾气很好,慢慢发现他实在不舍得、实在没法脱离居家机器人自己生活,就不舍得走了。   这次好像不成功,醒过来的、更像是活着的2603,中央处理器还能自主运转,动动脑子就知道明天的天气。   宋边霁看着那双眼睛,这一次,2603的意识鲜明,鲜明到动辄让人恍惚,仿佛那双黑眼睛还活着。   ……他没见过活着的2603。   “对不起。”宋边霁说,“我骗了你。”   宋边霁低声承认:“明天没有太阳。”   2603问:“没有?”   宋边霁:“没有。”   他没有经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怎么做,过去的三十五次,这个办法好用。   “……那么。”年轻的机器人要兼顾中央处理器的运转,坐在沙发上,咬字很慢,“你要摸摸我的头。”   宋边霁愣怔了下,抬起头,迎上干净的黑眼睛。   “我很难过。”2603说,“这种时候,你要摸摸我的头。” 第95章   宋边霁半蹲在沙发前。   他其实有些恍神, 但手已经探过去,落在那些有点软的黑色短发上。   触碰轻缓,力道足够审慎, 感受模块有了充分的适应时间, 就不会再给千疮百孔的数据库添加更多干扰。   2603坐得很端正, 关节运动仍然近于生硬, 手臂弯曲, 微蜷的手放在膝盖上,还像是正在待机的机器人。   但那双眼睛慢慢有变化。   2603看着他,眼里映出他的影子, 也透出一点思索。   ——有别于中央处理器的精准、冰冷、明确,仿佛并不能立刻给出答案的思索。   宋边霁轻轻揉他的头发, 把机器人从厚重的外套里剥出来,不惊动这种无声的变化,整个抱进怀里, 用胸口焐着冰冷的机械。   2603已经习惯了这样充电, 润泽的黑眼睛看了看他, 觉得安全,很放松地垂下睫毛。   宋边霁摩挲他的额头, 俯身拢着他,轻声问:“还难过吗?”   哪怕没有中央处理器的辅助, 统计数据不完全, 正在被抱着揉脑袋的, 大概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哄的机器人。   2603慢慢摇头, 为了提高充电效率, 蜷起身体,整个靠在有心跳的温暖胸口。   宋边霁不急着动弹, 抱着一小团机器人,坐在沙发里,暖洋洋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多出了层柔软的备注。   2603看了一会儿那些光影:“灯很好看。”   “是你挑的。”宋边霁坦白,“你比我有审美,等以后,我们的家应当全让你来装修。”   不止是照明系统,这个家里的绝大部分东西,都是机器人负责挑选的——的确比一个程序员能发挥到极点的审美更和谐舒服。   2603因为这句话怔了下,迎上灯光里浅灰色的眼睛,就又笑了笑。   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没再多说话,收拢手臂。   机器人的程序便于隐藏心事,在任何一个“30天”里,2603的绝大多数反应都正常,叫人安心,看不出额外的情绪。   但即使是这样,三十多次的循环,加起来也已经近三年。   宋边霁了解2603。   他知道,这样的反应,代表什么没被说出的话。   中央处理器模拟出的轨迹,依然没有任何一条,能让他们冲破三十天的循环。   轨迹推演不出“以后”——能选择的路和每次都一样:要么湮灭意识,和处理器彻底同化;要么在烟花里被销毁,变成一堆废铁。   “我说错了。”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主动纠正,“我们不要以后。”   2603握着他的手腕,听见这句话,就抬起头,黑眼睛看着他。   “要。”庄忱说,“我再算一下。”   这次轮到宋边霁微怔,这句话的语气很不像是机器人,简洁安静,尾音收得利落,像活着的2603。   ……   计算更复杂的轨迹,显然耗电也会更多。   怀里的机器人蜷起来,变成不大点的机器球,贴靠在他的胸口,提出一些充电意见:“太快了。”   2603的电量采集系统并不高级,没有快充模式。   跳得这么快,平白浪费了不少生物电不说,还可能被过大的电流引发过载,出现不必要的故障。   “……”宋边霁按着额头,忍不住笑了:“很难控制……我尽量。”   2603点了点头。   宋边霁低头,被他抱着的机器人眼瞳漆黑,额发搭在眉间,单薄清瘦的身体蜷起来,几乎占不了多少地方。   宋边霁轻轻摸着清秀的眉宇,手指向下,抚过耳廓,一路停在后颈。   察觉到触碰的2603仰起脸,照抄他的动作,很有探究精神地碰来碰去,尝试解锁更多充电姿势。   宋边霁握住那只手。   “阿忱。”   宋边霁尝试这么叫他:“我帮你改造一下充电模块,行吗?”   机器人抬起眼睛,黑澈的眼睛像融化的冰川,映着灯光,映着他的影子。   “可能控制不住。”宋边霁说,“接下来的这些天,我的心跳可能会经常偏快。”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斟酌分寸收紧手臂,把依旧安静寡言的机器人抱得离自己更近。   2603很配合,靠着他的肘弯仰头:“为什么?”   宋边霁还没想出合适的回答,不过被叫“阿忱”的机器人似乎并没那么执着答案。   不做2603、不做“轨迹预测者”,就不用非得得到答案。   庄忱把手交给专业人士,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重新闭上眼睛。   他刚完成第一阶段的修补,系统负责拽着数据,不让损毁严重的数据库四分五裂,庄忱负责补充缺失的大量代码,一人一统的“透明胶行动”初见成效。   这是有明确结论的部分,没有结论的,其实还有很多——比如2603是谁,“阿忱”是谁,2603缺失的数据,为什么恰好能用他自己的补上。   这些问题在脑海里盘旋一瞬,不等纠缠,就被覆在额头的温热手掌驱散。   那只手在他额上停了一会儿,稍稍下移,遮住他的眼睛。   ……这是种相当奇异的感受。   有些时候,这一切和过去的任务没什么区别。   宿主随时都能抽离,切换第三视角,通过拿到的现有资料,计算故事的发展轨迹,旁观角色间的纠葛。   也有些时候……他被拽回这具身体、这条轨迹里。   仿佛身在局中,仿佛身不由己。   那些极罕有的睡眠,所带来的异常模糊、叫人记不清的梦境里,他仿佛也确实不小心变成过机器人,确实攥着抹布,曾经把窗户和脑门擦得锃亮。   仿佛他的确在梦里见过一个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他们一起看过三十五场烟花。   仿佛有人疯狂尝试把他修好,灰色的眼睛多半温存、偶尔冰冷,取决于视线落点的对象,但很少透出那种近于凶狠的痛苦。   机器人摸索着抬手,碰了碰浅灰色的眼睛。   宋边霁没有躲开,反而低头,更方便那些手指触碰眉弓,轻声问:“怎么了?”   “修不修得好,记得叫醒我。”庄忱说,“我可以洗碗。”   宋边霁安静了一会儿,收拢手臂,把他藏在怀里,密不透风。   “好。”宋边霁摸摸他的头发,“我来洗碗,你帮我做香皂水。”   庄忱好奇:“洗碗要用香皂水?”   理论上是不用的,这个世界在秩序崩塌前,轻工业体系早就严重过剩,有上千种专用清洁剂,用来洗碗的就有几十种。   但他的机器人喜欢玩香皂,宋边霁用了三十五个30天,找出每一样能留住2603的东西,香皂排行第五,和加糖的热牛奶并列。   所以宋边霁点头:“香皂水最好用。”   机器人仰在他怀里,中央处理器的运转声很轻微,但房间安静,离得这么近,不难听见。   逻辑、资料、相关数据,都不太支持这个推断。   宋边霁也迟来的意识到这件事,难得不算自在,收了收手臂,低声找补:“我是说——”   他怀里的机器人弯了下眼睛,毫无预兆的,中央处理器兀地停转,最后一点轻微的声响也静下来。   宋边霁的心跳骤然加快。   不是正向情绪,心跳快得有些混乱,重重砸着胸肋。宋边霁清楚这种情形是反应过度,窗外的雨才开始下,下得不小……他们离三十天还远。   但停转的那一瞬间,还是有恐惧把全部理智尽数吞没。   宋边霁一动不动坐着,他花了点时间,忽略翻涌上来的画面——无论是每一场烟花后冷透的废墟,还是被拆解的零件。   “失去”这种事,要发生多少次、重复多少次,才能成为不令人痛苦的习惯?   中央处理器暂时得不到这个数据,至少三十五不是个合适的答案。   他曾经三十五次失去2603,有些时候是三十天走到头,有些时候是因为主角团内讧,又来纠缠不休,把他们卷进去,中央处理器精准地算出某次致命攻击的轨迹。   也有些时候,他们决定冒险,尝试找出并拆除机器人的定时自毁模块。   年轻的机器人躺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黑润的眼睛朝他微微笑一笑,就慢慢合上,中央处理器也慢慢关停。   对专业人员来说,定时自毁模块不难找,也不难拆。   只是停止运转的中央处理器,不论他再怎么徒劳尝试,都没法重启了。   2603的数据库支撑不到这一步,躺在床上的机器人安静,侧脸埋在枕头里,安稳宁静,睡得很沉。   ……   庄忱先回过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头顶。   僵硬的手指动了动。   浅灰色的眼睛也慢慢回神,宋边霁低头,看着依旧清醒的机器人,怔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知觉:“阿忱?”   宋边霁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问:“怎么把中央处理器关了?”   庄忱想了想:“不准。”   宋边霁难得愣怔了下:“不准吗?”   “不准。”庄忱说,“它说最好的碗具清洁剂是CWJ28号。”   宋边霁张了张口,想说的话停在胸口,没来由低头笑出声,闭紧眼睛,把脸埋进机器人清瘦的颈间。   年轻的机器人抬手,模仿他的动作,轻轻摸他的头发。   “说不定是我的数据有误。”宋边霁静了好一会儿,还是本着实事求是,低声说,“说不定——”   ……说不定最好的碗具清洁剂的确是CWJ28号。   说不定不是香皂水。   被他抱着的机器人不管:“不准。”   宋边霁深吸口气,慢慢呼出来,抬起头,因为没能完全收回眼底的泪意,不太愿意和那双干净的眼睛对视。   庄忱向他保证:“我会醒的。”   这件事中央处理器也算得不准,他会醒过来,然后做香皂水,用来辅助洗碗。   宋边霁抱起他,两个人靠得更近,漆黑的夜雨里,仿佛连这个房间所能提供的庇护也不够。   不够,要么剖开胸膛,用肋骨支撑,要么剖开心脏,把一小团机器人藏进去。   宋边霁问:“是不是很累?”   庄忱靠在他怀里,被揉得很舒服,半睡半醒:“什么?”   “陪我想办法。”宋边霁低头,声音很轻,“三十五次。”   他知道那些不只是数据,不只是影子——哪怕其他机器人都是这样,他的机器人也不是。   在看似赝品的影子、冰冷的代码数据里,藏着2603微弱的自我意识。   很微弱,偶尔醒过来,朝他笑一笑,要一点姜汁可乐喝。   偶尔来听他讲故事,被他牵着手,出门去散步。   他们出去散步,去看星星,去看火烧云,这个世界偶尔也有好天气。   ……   他跪在地上,对着彻底无法再拼凑的破碎零件,于事无补地徒劳挣扎,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疯了的时候,他知道藏在代码里的意识还陪着他。   人造皮肤早烧干净的机械手,断裂在地上,电线裸着,金属关节艰难地、微弱地挪动,试着去拉他的衣袖。   他的电脑被入侵,光标闪烁,有人在屏幕上给他打字。   NEXT   NEXT TIME   ……Next time,下一回,下一次。   光标跳动着,一点一点给他打出乱码,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乱码恰好能用符号组成一只小猫。   据当事人说是凶猛大花豹,虽然没有足够有力的证据证实,但他的机器人坚持这是小豹子。   看不见的小猫绕着他跑,碰碰他的额头,贴贴他的手心。   ……   宋边霁收拢手臂,机器人躺在他怀里,中央处理器已经停转,没有任何程序在驱动代码运转。   除非是不受干扰的自我意识。   庄忱想了一会儿,决定暂时接受这个身份,因为他自己的数据库里,恰好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累。”庄忱说,“我也想跟你回家。”   灰色的眼睛怔住。   庄忱抬头,迎上那双眼睛。   ……也有些时候,他被拽回这具身体、这条轨迹里。   他们一起看三十五次烟花,最盛大的占满夜空,最小的一次,只是电线打出来的一点火星。   他知道自己报废,知道自己醒不过来,尝试不算顺利,漆黑寂静的空间里无路可走,感受模块慢慢失效。   有人抱他。   最后一点感受,是发着抖的、和眼泪一起落在额头上的吻。   那是完全陌生的领域,中央处理器处理不了,电线跳出微弱的火花,然后熄灭。   他变成无用的废墟,回收机器人探测到位置,自动找过来。   有人抱着废墟,不肯松手。   他听见有个人叫他“阿忱”。 第96章   下雨的时候, 人会想家。   庄忱躺在卧室的床上,听见雨水砸中玻璃的声音,但家里的窗帘厚实, 遮住铺天盖地的阴霾暴雨。   宋边霁坐在他身边, 静静握着他的手, 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装满了工具的工具箱开着, 等在一旁。   在这种事上, 专业人员远比主角团有优势——用不着解剖台、用不着冷冰冰的手术灯,用不着那么多辅助的机械设备,一样也能修理机器人。   庄忱想了想, 主动提要求:“我想换个大点的集尘袋。”   宋边霁揉揉他的头发,手指拢着柔软的黑色发丝, 轻声纠正:“胃。”   机器人很好说话,闭着眼睛:“……大点的胃,再要一颗心脏。”   庄忱和系统研究了说明书, 对他这个型号来说, 机械心脏不是供能装置, 不能用来提供能源,也不是必需品——全部的功能, 大概也就是用来反应情绪变化。   紧张、恐惧、快乐的时候,模拟的心跳就加速;能放松休息, 感到安全, 心跳就会放慢。   是个挺不错的功能。   心跳起来, 就像是活着。   “好。”宋边霁轻轻摸他阖着的眼皮, 手上的力道柔和, “还想要什么?”   翦密的睫毛动了动,机器人睁开眼睛, 点漆似的黑瞳映着他,抬起手,学着他的动作摸了摸他的眉弓。   宋边霁的呼吸停了停。   “要包子。”庄忱说,“等我醒了,煮包子火锅。”   这次轮到专业人士惊讶,宋边霁没有相关知识储备,愣了一会儿:“包子也能煮火锅?”   不仅能,味道其实还不错。   要那种白白胖胖、暄软厚实的包子,煮在红油火锅里,热腾腾的滚香底料翻腾,香辣开胃。   浸透了红汤的包子,咬一口又烫又香,在嘴里转个圈才能咽下去,立刻又想咬下一口。   这是庄忱在任务世界学到的,他还学了不少东西,等醒过来以后,可以和冤大头的收货人一起慢慢实践,逐个验证可行性。   宋边霁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想起机器人的痛觉模块还没关,刚想放松,微凉的手掌就回握上来。   “可以现在就修,我关掉痛觉模块。”庄忱说,“在别的世界,这个叫‘局麻手术’。”   浅灰色的眼睛认真看着他,专注到心无旁骛,跟着轻轻笑了下。   宋边霁拢着他的头颈,俯身抱了抱他,微微摇头,下颌贴着机器人柔软的黑发。   “等你睡着。”宋边霁轻声说,“现在不行,要睡着。”   轻缓的心跳,有规律的呼吸,血液流动的声音,骨骼肌微弱的运动声。   庄忱以为自己并不喜欢睡觉。   他其实一直这么以为,对宿主来说,睡眠已经不是必须,不休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机器人的数据库里,一部分暗色的区块被激活,他记起有人这样揽着他,慢慢拍他的背,摩挲着发尾,一路从头颈到后背,倦意在温暖的掌心下汹涌溢出。   “我会醒的。”庄忱说,“要叫我。”   他的人类说“好”,声音很轻,似乎可以不经过空气传导,从胸膛到胸膛。   这是最合适维修的时机——数据库虽然已经千疮百孔,但状况总归还可控,尚且没恶劣到完全难以收拾。   现在修改供电模块、拆掉定时自毁装置,自主意识苏醒过来的概率最高,保有记忆的可能性也越大。   要尽快,越拖反而越渺茫。   庄忱握住他的袖子:“要叫我。”   “好。”宋边霁回答,“放心,交给我。”   年轻的机器人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认真,记忆转换成密密麻麻的代码,再一次叠加在数据库的深处。   机器人的瞳孔忽然亮起细光,微弱闪烁,明灭不定,像是数不清的萤火。   庄忱当然也有所发觉——在他的视角里,这些光点把视野模糊成一片,灼亮到生出眼眶发烫的错觉:“这是什么?”   宋边霁没有立刻开口。   他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调整好声音,给什么都好奇的机器人解惑:“是新增的源代码。”   源代码是数据库的核心,可供写入的内存有限,因为重要,所以增删代码会有灯光提示。   过去的三十五个“30天”,并不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安静的、从不多说话的机器人,好像只是注视着他,好像只是接受命运的一切安排,等着走到终点的那一天。   宋边霁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新增代码提示。   提示会保存三年,这代表近三年的时间里,旧有代码几乎被删除殆尽,空出来的地方用来装新的记忆,用来敲定锚点。   能重新设法回到这三十天的锚点。   能回来找他,陪他找办法,一次一次找出路的锚点。   逻辑太过复杂,年轻的机器人在堪比催眠的专业叙述里,坠下眼皮睡着,滑下的额头抵着他的胸口。   宋边霁揽着他躺好,去取工具,走到床边。   ……这次要成功。   要是再逃不出去,2603号数据库的核心源代码,就一个多余的字符也写不下了。   /   这场雨下了很久。   远比一场“全麻手术”久,宋边霁演练过无数次的修改思路,在不受打扰的卧室里,干净利落到不带一丝赘余。   修改供电模块,加快充功能,增加蓄电池,拆除定时自毁模块,更换廉价关节,更改用料。   全部完成后,再重新修复人工皮肤,抹去修改痕迹……彻底做完,也只不过三天时间。   比起这场连绵不绝的雨,的确稍微有些快过了头。   他的机器人安静,一动不动睡在床上,模拟出的心跳均匀稳定,胸口微弱起伏。   宋边霁握住那只手,俯下肩膀,轻声叫他:“阿忱。”   机器人没有反应——这并不奇怪,时间太短了,现在还不是醒的时候,需要再耐心等等。   等不是问题。   宋边霁取过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陪他,他们的一只手交握着,机器人的金属部件也染上淡淡温度。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跳出来。   宋边霁尝试择出导致眩晕的代码,可惜不算成功。   这种远程修改,远比换个零部件难得多。如影随形的眩晕、疼痛、不适,和2603的整个过往纠缠在一起,让机器人有了微弱的反应。   被他握着的手张开,又因为手指无力,慢慢合拢。   像是残余电流导致的微弱反射,又像是想要握住什么,摸索着寻找。   系统扯着目标的袖子,徇私枉法地往宿主手里送,装作没看到剧情变化的提醒。   ——在剧情里,不论哪个30天,主角团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一点都不好过,克洛的伤是个导火索,几乎直接导致了主角团的内讧争执,矛盾不断升级,最后分崩离析。   对于一个故事来说,这大概是个被一笔带过的常见背景:主角曾经年少轻狂,铸成大错。当初的同伴或反目、或远走、或沉寂,也有黑化成反派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纠缠不休。   多年后,主角脱胎换骨重生,一路艰辛走到尽头,和渡尽劫波的同伴重归于好,在夕阳里缅怀往事,提起几个早就褪色的名字。   相逢一笑泯恩仇。   ……再常见不过的剧情。   系统把剧情揉成赛博废纸,踩了几脚,扔进垃圾桶。   回溯到第三十六次,因为龙套的不配合,主线剧情也发生了实质性改变。   主角团没能重新得到2603的死后机器人。   这是个连锁反应的开端——得不到机器人,就没法改造有能力做轨迹预测的总处理器,对主角团的战力是种毁灭性的打击。   就在不久前,系统得到提示,主角团把一次S级任务搞砸得一塌糊涂。   这些人已经早就不记得……怎么在没有轨迹预测的情况下,靠自己的本事完成任务,找准出路了。   倒是记得怎么内讧。   铺天盖地的传单攻势有效果,走投无路的主角团,狼狈到这个地步,已经开始打起彼此的主意。   究竟要不要再找个人,安装中央处理器?   找谁来做这件事?   如果找错了人,安装了中央处理器的人心怀不满,蓄意报复,有了轨迹加成,岂不是一报复一个准?   ……   听见没完没了敲门、撞门甚至砸门声的系统,甚至有点想把主角团也揉成赛博废纸。   宋边霁放下手提电脑。   他没什么表情,像是早知道有人会来,又像是早就在等这些人。   宋边霁垂着视线,浅灰色的眼睛柔和,摸了摸机器人的额头,把被子掩好,起身下床。   系统跟着他离开卧室,看见那双灰色的眼睛,莫名不安。   ——说实话,宋边霁其实比穿书局更清楚,这三十天里会发生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条轨迹。   门外站着的是主角团。   这么说不严谨,应当说,门外站着的是2603曾经的“朋友”。   一起长大,一起从垃圾场里冲出去,一路向上奋斗,一起走到天上城的“亲人和挚友”。   “……是我们弄错了事。”   许云程艰难出声:“我们误会了他,他那时候落了单,吃了亏,落在那些人手里,我们不知道……”   门外的人不可谓不狼狈,一个个要么挂了彩、要么灰头土脸,好像痛悔,好像知道了疼。   “你们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故意不给你们提供轨迹。”宋边霁垂着眼,接过话头,“所以生他的气。”   许云程怔住,看着这个神秘的程序员,神色迸出些压不住错愕。   “这次任务,你们跟对面的核心成员有交手,才从对方口中知道这件事,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这些年,你们之间的误会越来越多,隔阂越来越深,都是因为交流太少,互相之间太多误解了。”   “你们曾经是亲人,是手足,是最好的朋友。”   “你们现在来接2603回家,你们再也不让他预测轨迹了,以后大伙好好在一起,你们要和他认错,好好照顾他。”   宋边霁一口气背完,流畅得像是在念什么感人至深的演讲:“……还有吗?”   门外的人影幢幢,却鸦雀无声,僵硬得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术。   ——没人能想明白,这个古怪异常的家伙,怎么能把他们准备说的话,一个字不差地提前说出来。   难不成这人也能预测轨迹??   惊惧怀疑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彻底落定,就被宋边霁打断:“我不能。”   他只是听过实在太多次,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自然就变得会背。   如果他能预测轨迹,在最初的几个“30天”里,他就不会在完全不了解这些人的前提下,轻易相信这些话,把2603交给这些人。   ……   明明那个时候,机器人就已经牵着他的手腕,怎么哄都不松开。   全世界最好哄、最乖的机器人,乌润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有些话要从眼睛里淌出来,却没办法张开口。   宋边霁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   他致力于忽略一些记忆,不算成功,看着门外的人影,解剖床上的画面还是冒出来。   2603静静望着他,清秀的眼尾是电流灼烧的痕迹,身体已经被肢解,空空的胸膛和腹腔,满地拆毁的零件。   “我们,我们一开始没想这么做。”有人跟着他,拙劣地拼命解释,“没办法,到了那一步没得选……”   这不算是谎言,主角团一开始的确没想拆掉2603,甚至的确“忏悔”、的确“追忆往昔”,想着要把2603接回去,重新好好生活。   可寄生在一棵树上的攀藤,在风和日丽、营养充足的时候,尚且能忍得住不去剥削偷蚀——到了数九寒冬,艰难度日,又怎么忍得住。   反正树已经死亡,残留的躯壳也存在不久。   “他本来也只剩三十天了。”记忆里的人影吃力地说,“我们,我们想着……”   宋边霁握住口袋里的电磁枪。   惨白的灯光下,冷灰色的眼睛叫人心头打怵,莫名从脊后透出森寒。   “不行不行,这样不行!”系统吓了一跳,绕着宋边霁打转,“把主角团干掉,世界线就要崩了。到时候我们能走,你要被带着一起崩掉,就真不一定能重来了……”   宋边霁听不见它的话,但系统严重怀疑,目标可能就是这么打算的。   因为这是最没有后患的处理方式——先把机器人修好,然后拉着主角团一起毁灭,把世界线弄崩,放他们走。   双方诡异地陷入寂静。   宋边霁单手扶着门,没有立刻行动,似乎还在计算,又或者是衡量。   ……但人毕竟不是中央处理器。   人的大脑出于某种原因,经常会或无意、或下意识地忽略某些可能。   比如这时候的任何一个人,大概都绝对没考虑过,卧室的门会被推开。   机器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很舒服的睡衣,头发睡得乱糟糟。   宋边霁倏地回身,张了张口,竟然没能出声。   “早上好。”庄忱打了个呵欠,半睡半醒往厨房游荡,“我来做早饭。”   他困得视野不清,差点撞在门框上,被宋边霁一个箭步过去,揽在胸口拢住。   他的机器人拿额头轻轻撞他,小猫似的力道,半闭着眼睛:“早上好。”   宋边霁收拢手臂,身体逐渐恢复知觉,听见自己慢慢跟着重复这三个字。   门外有人再忍不住,急着喊:“阿忱!”   机器人循声看过去。   刚整理好的源代码明灭闪烁,让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透出流光。   年轻的机器人不认识门外的人,眨了下眼睛,温润的眉宇里有些茫然,握住宋边霁的手腕,视线陌生。 第97章 第六世界完   宋边霁挡住不相干的人。   堵在门外的人影大概察觉到什么, 生出浓浓不安,赶在门被关严前急着喊:“等一下!我们——”   剩下的声音变得模糊,像是什么受潮的唱片, 发出拙劣的嘎吱声响。   庄忱第一次近距离观摩这扇门的隔音效果, 有点感兴趣, 探出脑袋想研究材料, 视线却被身影拦住。   宋边霁站在他面前, 捧着他的头颈,浅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庄忱眨了下眼,收回注意力抬头。   确实有点事得提前说明。   “我整理了我的源代码。”庄忱说, “删得太多,没法跟他们走了。”   有中央处理器, 又有剧情,推测出门外是什么人并不难,没必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庄忱删得挺干净, 刚才往门外看过去, 一张脸都不眼熟。   宋边霁低着头, 像是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又沉默, 只是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摸他的头发。   那些能做最精密调试的手指, 因为力道克制到极点, 几乎有些微微发抖。   “……有点冒险。”宋边霁找到自己的声音, 把机器人拢在胸口, 轻声说, “删掉这么多,可能会诱发数据迷踪, 数据库紊乱,忘记自己是谁。”   可以说,门外的那些人,参与了2603一切基础源代码的构建。   删掉那些记忆,就像一幢房子,敲掉框架、砸毁地基,剩下来的空中楼阁很不稳定,在重新补全之前,都时刻有坍塌的风险。   “要是我忘了,变成家务机器人。”庄忱问,“还要我吗?”   他的人类大概听不了这种话。   揽在他背后的手臂骤然收紧,用上想把金属机械勒进血肉、熔进骨骼,然后他们一起跟着崩毁的世界线变成一团无法分辨的废墟的力道。   不轮到了什么时候,宋边霁的语气永远比真实状况稳定。   在源代码写下的记忆里,他被拆成一堆零件那次,宋边霁一身狼藉地回来,跌跌撞撞回到解剖台前,迎上他的视线,浅灰色的眼睛还是会笑。   人类靠着解剖台坐下,陪他一起等着世界线崩毁,语气还平静柔和到像是天还会亮。   ……但即使是这样,这一次,响起来的声音也带了细微的轻颤:“不会放你走。”   “随便变成什么。”宋边霁说,“不会再放你走了。”   庄忱摸摸他的头发:“可能变成凌晨三点二十九叫你起床的闹钟。”   宋边霁:“……”   这种假设当然是玩笑,用来适当活跃和轻松气氛,庄忱自己凌晨三点二十九都起不来。   他已经完成了改造,已经整理好了源代码和数据库。一幢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房子被彻底拆除,暂时只剩下满目烟尘。   但不破不立,完成了这一步,剩下的路就没那么难走。   不难走,他们可以走出三十天。   所以不该难受、不该太严肃。   过去的事只是几行数据,新的核心源代码里有大片空白,等着记录未来。   年轻的机器人微仰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抿起来,黑眼睛里透出点笑,揪了揪掌心扎手的短发,准备去弄点早饭。   还没走出人类的实际控制区,手腕就被温暖干燥的掌心拢住。   “你得让我醒一分钟。”宋边霁说。   庄忱怔了下。   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   看着他——只是看着,仿佛这就是要做的全部了。   声音轻缓柔和,落在耳边,像是穿透时空的梦呓,又分明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宋边霁说着“不会放你走”,但其实并不禁锢他的活动,反而迈了一步,跟上他,抱住单薄的机器人。   “三点半,我来抱你。”宋边霁说,“摸摸你,给你盖被子,哄你睡觉。”   宋边霁问:“是不是能抱住的小闹钟?”   这种用来哄“只会擦窗户和脑门的家务机器人”的语气,让怀里相当厉害、中央处理器稳定运转的机器人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   整理数据库的时候,庄忱其实做了一些不短的梦。   一些久远到他也没什么印象,还是少年的2603,还没变成半人半机器,还在设想着有一个家。   家是什么样?   这问题就有点超纲了,根据旧世界留下的定义,大概是能让人休息、能跟在“回”这个字后面的地方。   相比“去”而言,“回”是个相当特殊的概念——要想使用它,首先要存在某种归属,其次要包含笃信,   笃信有人在等,笃信有一盏灯、一扇会打开的门。   笃信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拥抱。   在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笃信”更危险。   ……   “是会预测轨迹的闹钟。”机器人最后提醒他,“很无聊的。”   这是这句话被第二次提起,宋边霁收拢手臂,低下头。   单薄的机器人微仰着头,神色平静,并不避开视线,微凉的手指却攥着他的手腕,乌黑的眼瞳在灯光下,润泽安静。   宋边霁被他牵着,往厨房走,看机器人利落地摆弄厨具。   庄忱宁可删除记忆都没删除菜谱,煎蛋做得金黄喷香,边缘焦脆,煮在热腾腾的汤面里,馋得人恨不得吞舌头。   宋边霁尝试暗中偷吃,这条轨迹显然在预测内,毫不意外地被抓了个正着。   机器人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最先透出来的亮色,其实是带有鲜明少年气的、小猫扑毛线球似的活泼明朗,但很快就被惯性刹住。   那种微弱的亮色,在点漆似的黑眼睛里闪了闪,就沉进深湖的水底,恢复成平静。   宋边霁轻声说:“阿忱。”   庄忱抬头,还没回过神,就被严严实实抱住,有些陌生的暖意覆落下来。   ……   2603短暂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无聊”是种相当简洁的总结。   第三个30天,被拆成一堆零件的2603和他聊天,曾经在彻底坏掉前问他,是不是自己的错。   “我一直在推演。”2603的发声装置也损毁大半,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掺杂电流杂音,“办法……不好用。”   想说的话没有人听,一切交流都会演变成阴阳怪气和争吵,搬出去像是饮鸩止渴,短暂的平静只能掩盖更深的决裂。   嘈杂的电流声里,2603残存的意识问他:“是不是……我错了?”   “不是。”宋边霁回答他,“是遇到了糟糕的人。”   因为遇到了糟糕的、自私到只为自己考虑的人,所以不论怎么推演,都没办法推演出一条出路。   拒绝沟通的本质是自卑,因为自卑而自负,因为自卑而不安,于是把自己放在“受压迫”的位置。   因为是被压迫的一方,自然就能肆无忌惮地排挤、责备、剥削和凌虐那个所谓的“压迫者”,从血肉压榨到骨头。   荒谬到极点。   2603问:“人不都是这样?”   “不都是。”宋边霁说,“正常人不会做这种事,喜欢你的人更不会。”   2603好奇:“有这种人?”   “当然。”宋边霁举手,“有这种人。”   这种话要是放在安稳的地方,比如温暖的卧室床上、漫天的星星底下,应该是句很温柔的玩笑。   但世界线崩塌在即,解剖床上的零件也早已报废,再专业的人来了也无法修复。   2603在这句话里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慢慢闭上眼睛。   宋边霁轻声问:“不信?”   2603想要做出摇头的动作,不太成功,断裂的电线冒出小火花:“我在脸红。”   这次轮到人类说不出话,宋边霁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双没办法再睁开的眼睛,翻上解剖床,把空荡荡的金属躯壳抱在怀里。   2603问:“下雨了?”   “下雨了。”宋边霁不让他听出声音的异样,抚净落在机器人脸上的水痕,“我们回家,我带你回去,再不放你走了。”   2603的电线又打出微弱的火花。   中央处理器的运转时断时续,宋边霁帮他扶住摇摇欲坠的电池仓,又扶住发音装置,破碎的电流里,他的机器人断断续续对他说话。   “我要是还没坏掉,就好了。”2603说,“我的脸会很红,会发烫的。”   ……   脸很红、会发烫的机器人,这会儿完全没坏掉,拿着刚煎出完美煎蛋的锅铲,好好的被人类抱着。   “轨迹里。”宋边霁轻声问,“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准备做什么?”   这不是试探性的提问,浅灰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温柔到近乎透明。   庄忱看着那双眼睛。   “我不知道。”机器人回答,“没有百分之百的概率。”   宋边霁轻轻摸他的头发,指腹摩挲过清秀的眼尾,跟着继续问:“百分之九十九的的呢?”   ……倒是有那么十几条。   但这也是种陌生到有点新奇的体验,这还是第一次,中央处理器面对概率在95%以上的轨迹,无法进行四舍五入,无法确定答案。   仿佛只要还差那么一点概率没满,答案就是不确定的,发展就是不确定的。   像透明的泡泡,去碰一下,藏着的答案才能绽开。   庄忱咨询专业人士:“为什么会不确定?”   “用人类的说法,这叫‘患得患失’。”宋边霁说,“因为很重视,即使只差一点,也觉得紧张。”   机器人握着他的手腕,澄透的黑眼睛看着他,不闪不避,眼睛里写着“怎么处理”的新疑惑。   ……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宋边霁收拢手臂,轻轻摩挲单薄脊背,浅灰色的眼睛里轻轻笑了下。   “不用处理。”宋边霁轻声说,“剩下的百分之一,是我负责验证。”   他低头,什么都不再说,把机器人往怀里更深地填进去,落下轻柔的吻。   ——十几条轨迹,在这一刻交汇。   轻柔的、细致到极点的吻。   像毫无预兆的春雨,温热的气流扫过人造皮肤,怀里的机械身体开始变暖,有一点烫。   快充总难免要有点发烫的。   宋边霁摸到淌下来的微凉的液体,收拢手臂,想要开口,眼睛就被遮住。   “不要看。”他的机器人不准他看,自己也紧闭着眼睛,“我在下雨。”   “我的雨也不小,咱们俩一块儿下,难过就会少很多。”宋边霁碰了碰他的额头,“小闹钟。”   还“早上好”,现在就是凌晨三点二十九,他们两个在厨房煎蛋、煮面、做早餐,还一点都不帅地抱着哭。   “……”庄忱沉默了一会儿,总算弄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还困,准备回卧室继续补觉。   念头是这么个念头,迈了两步没迈成功,还在原地踏步。   机器人回过头,乌润的眼瞳仰起,迎上凝注着自己的浅灰色眼睛。   ……另一条崭新的的轨迹悄然蔓延。   脸很红、会发烫的机器人问:“你能闭上眼睛吗?”   宋边霁会闭上眼睛的概率是50%。   在他提出这个问题后,他的人类会闭上眼睛的概率是100%。   机器人握住人类的手腕,模仿着刚学会的动作,有点生涩地、一板一眼地严谨复制,轻轻亲吻,细细摩挲。   宋边霁慢慢教他说“我喜欢你”。   或许不是教学,是阐述、是剖白,但机器人的确学得很快。   “我百分之百喜欢你。”庄忱说,这个结论有点新奇,“百分之百。”   他抬手轻碰那双灰色的眼睛,跟着触碰的位置吻上去,分不清谁在微弱战栗,只知道拥抱的手臂是从未有过的力道,坚决到不可思议。   微弱却绚烂的烟花,在源代码的深处绽放,变成眼睛里细碎的流光。   “不回去了,我们过完这三十天,继续向下走。”   宋边霁说:“然后我们去过一生。” 第98章 番外:他的小猫   2603短暂的、二十余年的生命里,“无聊”不止是种相当简洁的总结。   真要做个统计,把2603所听见的一切声音统计排序,“无聊”,大概已经是最没什么敌意、最温和的评价了。   ……   厨房里,宋边霁如临大敌地翻炒火锅底料。   变量都已经被控制到极限,每一步时长严谨到秒,分量精密到毫克……充斥着鲜辣香气的白烟里,机器人的判定还是毫不留情响起:“糊了。”   这种不复杂的小事,中央处理器的算力用不着怀疑。   白烟稍微散开,锅里的底料已经糊了一大半,连木头锅铲一起阵亡,一大坨焦黑粘在锅铲上。   宋边霁:“……”   庄忱放下帮忙掐着的秒表,打开水龙头处理现场,顺便给辣出眼泪的人类支援一条冰镇湿毛巾。   宋边霁在冰毛巾里得救,松了口气,走到水池旁:“惨败。”   庄忱低着头,衬衫袖口高挽,正熟练地拯救他们最后一口锅,动作干净利落,有条不紊地落进浅灰色的瞳孔。   宋边霁过去,伸出手抱他。   这样的动作多少影响活动,庄忱一手拿着锅,一手拿着锅铲,抬起头。   年轻的机器人脸上没什么表情,清秀眉宇放松,微仰起脸看他,淡色的唇角抿了抿,放下正在被拯救的厨具。   庄忱空出一只手,在水下冲干净泡沫,摸摸看起来相当沮丧的脑袋。   宋边霁被凉水滴进脖颈,打了个激灵,忍不住笑了,捉着那只手低头:“捉弄我?”   机器人敢作敢当,立刻被凉水锱铢必较的报复,唇角抿得更深,毫无意义的幼稚战斗在厨房小规模爆发,像一场不会侵蚀任何东西的雨。   这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雨。   术业有专攻,庄忱不太擅长打水仗,哪怕有中央处理器辅助,还是惜败一招,被暖洋洋的怀抱整个拢住。   宋边霁摸摸他的脑袋:“服不服气?”   庄忱摇头。   宋边霁捏捏他的耳朵。   威慑无效,被抱着的机器人不受半点干扰,靠在他用手臂和胸口圈成的小空间里,很舒服地仰着脸看他。   那一点亮亮的笑影稍纵即逝,点水一样,藏在乌润眼瞳的深处。   这是2603极少会有的反应——几l乎从没有过。   小猫扑到了满意的毛线球,也可能是凶猛大花豹,刚保持着完美战绩,一击即中,完成了相当帅气的捕猎。   宋边霁低头,摩挲柔软发尾,轻轻亲微凉的俊逸眉宇。   年轻的机器人很乖,按照流程严谨闭眼,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睁开一点,抬眼偷看。   “不准看。”宋边霁碰他的额头,语气完全没有“不准”的意思,看见庄忱不听话地抬头,眼里笑意也更浓,轻轻吻眉梢眼尾,直到这些地方也染上一点热度。   庄忱觉得舒服,有点陌生的、新奇的安全和舒服,让人忍不住觉得轻松,忍不住真的闭上眼睛。   暖色的灯光里,浅灰色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宋边霁的确挺擅长敲代码,但实在没有任何一种程序代码,能描述这种感受。   ——年轻的机器人仰着头,唇角噙着笑影,眉宇舒展,闭着眼睛站在灯光里,睫毛像是舀着一捧光。   真实的高兴,真实的活泼,从未褪过鲜明少年气的、熠熠生光的明朗。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2603极少会有的反应。   ……   毕竟,在那么多故事里,“无聊”已经是2603能得到最温和的评价了。   ——无聊,没有惊喜、没有意外,没有任何超出计划的事,一件都没有。   要做的就只有服从预测轨迹,好像其他所有人都只是工具,只是被2603支使的棋子。   在那双眼睛里,一切都被提前预测知晓,于是什么举动都仿佛幼稚到可笑。滋生的不满累积,变成跨不过的隔阂,然后演变成无法调解的误解矛盾。   误解、矛盾、争执,一路走到决裂,走到覆水难收……听着像是很合理,像是人性逃不脱的终局。   三十天的确不长,但也不算短。   ——短到一台机器人走到报废的尽头,长到一群“挚友”反目成仇,决裂得分崩离析。   去天上城买火锅底料需要食材的工夫,宋边霁恰好路过了一些内讧现场。不算新鲜。   在过去那三十五个30天里,主角团直接全军覆没三次,内讧到一地鸡毛了二十七次,剩下的几l次数据不足,没有明确记录。   这次的决裂更严重,中心医院的高级病房堪称天价,主角团的积蓄消耗得飞快,因为失去了轨迹预测,新的任务也完成得一塌糊涂。   在羽翼下生活了太久,连队内关系调节也靠轨迹安排,凡事都有人操心的日子过久了,这些人已经不具有完整的行动能力。   当初招惹的宿敌察觉到机会,找上门报复,许云程指挥失误,主角团死伤惨重,压抑许久的混乱、慌张、不满……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宋边霁拎着准备买回家的菜,路过街角的时候,看见有点印象的人影。   还在争执,还在吵,有人去拖许云程的手臂,有人冷眼旁观。   许云程坐在路边,脑袋上缠着手术后的纱布,脸色惨白,瞳孔是种空洞的黑。   “队长,你肯定跟他不一样!”有人急着说,“他是故意的……他肯定知道!他一定早知道,我们没了他会落到这一步,就是故意不说,为了报复我们……”   “他当然都知道!他能预测出来——这都是早就算好的,他早就想报复我们,早就恨我们了!”   “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所以他就像看傻子一样看我们……队长,你不是他那种人。”   “你不是他那种人,你一定不会这样,对不对?”   这些人七嘴八舌急着出声,根本不给许云程说话的机会——又或者是因为植入的中央处理器,他们已经默认了,许云程不需要再发表意见。   一半是人、一半是机器,机器的理性在绝大部分时候占据上风,只剩下冷冰冰的概率。   当然用不着再发表意见。   就像2603一样。   就像2603。   有人亲热地去拉许云程的手臂:“队长,我们相信你,咱们是什么关系?你肯定跟他不一样……”   天上城有人造大气护罩,阳光明媚温暖,天空蔚蓝,这种亲热却叫人彻骨生寒。   许云程重重打了个寒噤,下意识甩手避开,抬头时却迎上复杂的视线。变得复杂的注视、变得陌生的面孔,有人问他:“队长……你不会也变成那种冷血的人了吧?”   许云程不说话,在灿烂的阳光下沉默着,一动不动盯着街角。   他认得那双灰色的眼睛,这个人类带走了2603,这个人曾经问他,什么是冷血。   ——什么是冷血?   “集体狂欢,挑一个善良的好人出来,捂住他的嘴,不准他说话,给他定罪,榨干他身上最后一丝价值。”   这个有着灰眼睛的人问他,彬彬有礼:“这个人想休息,想死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想最后被抱一下……太冷血了,是吗?”   看着那些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面孔,许云程莫名生出恐惧,想要追上去再问一次2603的下落,中央处理器骤然抽干的精神力,却不由分说炸开眩晕。   铺开的轨迹短得可怕,自相残杀的血色充斥视野,把一切染得鲜红。   中央处理器冰冷运转,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他站不稳,被几l双手拖回去,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魔鬼呢喃:“走吧,队长,该回家了……”   ————   年轻的机器人被小心抱起来。   宋边霁的力道很轻,全程保持平稳,让庄忱能靠在自己肩上,温暖手掌遮住灯光。   潮水一样的眩晕,在一片白茫茫的空荡里有了着落,被安稳暖意裹住。   庄忱闭着眼睛,被他抱到沙发上,想不通自己哪里露了馅:“很明显?”   “很不明显。”宋边霁亲了亲他的眉心,“我太熟悉你。”   他和他的机器人已经朝夕相处了近三年。   庄忱已经重新整理了源代码,但眩晕没那么容易解决,还是时常会发作。   要一点一点养护,要有充沛的休息、足够的放松,要重新养成一些新的习惯。   比如“高兴”不需要藏起来,一点点的活泼、一点点的炫耀也不用。   不会再有人因为扭曲的自卑而曲解这些,不会有人觉得这是2603的傲慢嘲讽,是“他又看不起我们了”、“我们就是他的工具”……再也不会有了。   所以再高兴一点也没关系。   再放松一点,再肆无忌惮一点也完全不要紧。   宋边霁不会特地对他说这些,但中央处理器常年和人类伴生,早就有能力补全这些信息,手提电脑漆黑的屏幕上忽然放起几l朵烟花。   庄忱很喜欢这个建议,决定执行,拉着系统暗中潜入笔记本电脑,把几l份简历模板放进去:“你知道穿书局吗?”   “知道。”宋边霁说,“我们这个故事世界,是穿书局的下属世界。”   这下轮到机器人有点惊讶,张开睫毛,黑澈的眼瞳睁得有点圆。   像小猫。   庄忱没用中央处理器,枕在他的人类膝上,盲猜:“我说过?”   宋边霁抱着他的小猫点头。   穿书局会在下属世界招募员工,多半是挑选将死的个体,但不强制。   是不是愿意应征,是不是愿意换个办法活下去,还要本人点头。   2603摇了很多次头。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根本不值得奇怪。当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被彻底瓜分干净,最后的愿望只剩下看烟花的时候,是不会再想做什么工作的。   解剖床上荒诞的破碎零件,一团冷透的金属废墟,是不会再想做什么工作的。   2603的一生里,并没遇到什么值得活下去的事,活着是因为责任和惯性,倒下去就休息。   ……除非,除非。   宋边霁低头,一点点亲吻他的小猫,年轻的机器人敏感点很特殊,在贴着眼睫的温柔碰触里轻轻打颤。   除非,有三十五次“30天”,一个将死的机器人抬起手,轻轻摸他的头颈,都会闪烁最后一点真挚到柔软的微弱亮光。   “别哭……你别哭啊。”   有三十五次,他的机器人用各种办法——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哪怕是即将溃散的数据拉着他,有点着急地哄:“我去穿书局。”   “我不睡觉了,我不累,还能撑一下。”   他的小猫问他:“我活下来,回家找你,你给我点姜汁可乐,好不好?” 第99章 番外:第三十一天   煮进火锅里的包子是真的香。   负责掌管厨房、炒火锅底料的,到底还是换成了什么都会的机器人。   人类全程观摩,虚心学习、勤劳打下手,总算让整顿饭有了显著进展,至少保住了最后一个没被烧穿的锅。   庄忱解下围裙,从厨房出来,被灯光晃得一瞬眼花。   宋边霁过去抱他。   ——追根究底来说,这其实是早期升级前留下的习惯。   2603要靠身体接触充电,起初的那几个30天里,电量动不动告罄,没电的机器人就要及时抱。   后来成了习惯,即使庄忱的电量相当够用,也不舍得再松手。   被抱住的机器人也喜欢这个,待在他怀里仰头,柔软的黑色短发搭在额间,很舒服地弯着眼睛,抬手去摸近在咫尺的人类。   宋边霁配合地低头,被小猫抬爪按脑门:“吃饭?”   “吃饭。”庄忱说,“我饿了。”   “那可很巧。”宋边霁点了点头,“我也有点电量不足,需要充电。”   一次相当简略的身份互换扮演。   成果斐然,人类喂下来一颗糖,机器人握着温暖的手臂,抬头回以一个吻。   年轻的机器人仰着脸,闭着眼睛,眼睫微微颤抖。   相当温存的吻——术业有专攻,第一次尝试这种接触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不相上下,一样找不准门道。后来宋边霁的技术突飞猛进,庄忱还在入门徘徊。   对学什么都快的2603来说,算是个很值得扼腕的挫败经历。   但亲吻很舒服,柔软的、温暖到像是小雨点一样的吻,又或者是更深入和细致的接触。   宋边霁结束一个吻,轻轻亲他的额头,收拢手臂:“阿忱。”   热腾腾的机器人会脸红,也会一心二用,一边冒着热气,中央处理器一边录了像,还在严谨地一帧一帧拷贝分析技术要领。   庄忱暂停不了脸红,只好暂停分析:“嗯?”   宋边霁低头,听见中央处理器恨不得擦出火星的高速运转声,没忍住笑了:“……没事。”   当然没什么要紧事。   只是走到这一步,难免觉得恍惚,偶尔有些不敢相信。   “偶尔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宋边霁说,“我真的追上你了。”   庄忱抬起头,认真看了一会儿,伸手去碰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暖洋洋的灯光下,近乎透明的瞳孔里映着他的影子。   系统特地去查过,翻了一大圈,宋边霁不是世界意志、不是穿书局深藏不露的高管。   系统查到,在庄忱接受了穿书局的工作合同不久,程序部也多了个新员工,水平相当优秀,工作也相当拼命,贡献点的一大半全用来换穿越卡。   ——剩下那一小半,换成这个家里各种眼熟的东西,老式游戏机,框架眼镜,钢笔,手作笔筒。   幸好30天的穿越卡不贵。   因为30天几乎不足以改变任何事,所以销售状况堪忧,绝大部分时候滞销打折。   所以程序部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新员工,也有点时间和余钱,把家弄得更舒服和安全,更有可能诱捕一只伪装成冰冷机器人的小猫。   “……凶猛大花豹。”迎上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宋边霁改口,“好凶,吓人。”   行动上没有任何配合这句话的意思,单薄的机器人被抱起来,亲吻落在额头上,然后换成清俊眉宇。   宋边霁低着头,闭上眼睛,嘴唇贴在机器人微微打颤的睫毛上。   庄忱不说话,抱住他,手臂用力。   宋边霁轻轻抚摸他的背,同样收拢手臂,低头问:“怎么了?”   “不知道。”庄忱说,“再近一点。”   几乎是压着这句话的话尾,揽在背后的手臂蓦地收紧,力道用得超出控制,甚至有微微颤抖。   心脏险些冲出肋骨,又或者已经有激烈的生物电冲出来,砸在另一具胸膛上,呼唤着和鸣。   庄忱张了张口,发现言语碍事,索性放任机械心脏伴随着剧烈跳动,握住近在咫尺的肩膀,压下来。   第三十天。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如果这次,还是不成功。”庄忱低声说,“你带着我的处理器……”   剩下的话被铺天盖地的吻吞没。   宋边霁很少这么失控,那些亲吻汹涌到无法克制,庄忱尝试回应它们,中央处理器很快就烧得停转,漆黑眼瞳一瞬失焦。   宋边霁停下动作,他捧着近在咫尺的、清秀微凉的脸,有点无措,擦拭那些从黑眼睛里淌出的液体。   “我喝了太多姜汁可乐。”庄忱推测。   宋边霁轻轻亲那些冰凉的液体,浅灰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一刻也不挪开地望着他,微微笑了下。   庄忱修正之前的话:“不会不成功,我们在一起,就是成功。”   只要在一起——再循环一个三十天,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地下世界大迷宫,天上城大乱斗,世界线坍塌绝命大逃亡,都不错。   更何况这些轨迹的可能性,概率加在一起,也不过1%。   之所以患得患失,是因为太重视,是因为享有幸运的机会实在稀薄,所以习惯于考虑周全,为最差的可能做好预案。   “我们试一下。”宋边霁轻声说,“阿忱,再信任我一点。”   庄忱已经百分之两百九十七点三地信任他,理论上暂时没解锁的唯一项目,也只有比亲吻更高效的某种充电方式。   亲吻比拥抱有效——当然还有比亲吻更有效的充电方式,只不过这种事要放在三十天后研究。   年轻的机器人仰头,乌黑的眼睛望着他,很乖,像等着捏爪垫的小猫。   宋边霁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轻攥了下,收拢怀抱,把机器人藏进胸口:“我们都害怕……我比你更害怕。”   更害怕即使这样的努力,也没有清除所有隐患,有没能考虑到的漏洞,机器人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自毁装置。   更害怕过完最后一秒,一切再次归零,再次重来。   “我以前不怕,偶尔害怕,也是一点,完全能克服。”   庄忱攥住他的手腕,发现手关节不想松开,于是就一直握着:“为什么这次这么严重?”   “因为我们幸福。”宋边霁说。   这次轮到年轻的机器人怔住。   “人类就是这样,越幸福,越恐惧。”宋边霁说,“一个穷光蛋流浪汉,是不怕失去任何东西的。”   因为原本就没什么可失去——人都是这样,天性如此。   只有拥有了足够多的宝物,足够多珍重的东西,拥有了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告别的“现在”,才会生出有关失去的恐惧。   庄忱想了一会儿,握着宋边霁的手臂,放在身后,圈成一个足够暖和的圈,自己团在里面。   宋边霁任凭他的小猫絮窝,低头轻轻亲他的头发。   “如果我还是坏了。”庄忱这次把话说完,“不要再折回去,把我的处理器带走……还有我的系统。”   沙发上的遥控器急得跳起来,恨不得绕着他团团转。   庄忱说:“帮它找个机器身体,方便活动的。”   “再给我安个喇叭。”庄忱说,“别的不着急修,先给我安个喇叭。”   宋边霁轻轻笑了,蜷在人类怀里的年轻机器人垂着头,黑眼睛也微微露出笑,额头抵着温暖的肩膀。   ……他们的第三十天。   最后两个小时,被用来吃饭。   包子煮火锅。   热腾腾的白汽里,鲜亮红汤在灯下沸腾,浓郁辣香扑鼻。   白白胖胖的肉包子,在一片红辣喷香里翻,里面的肉汁往外浸,外头沾满红油。   暄软厚实的包子皮浸透辣汤,咬一口烫喉咙,好不容易咽下去,舌头立刻被香味勾着,催促再咬下一口。   系统都偷了个香到打滚的大包子。   因为机器人可以耍赖,关了模块就不怕辣不怕烫,宋边霁败北,自罚一大杯不加姜汁的可乐。   ……   最后的四十五分钟,被用来散步。   星星很漂亮,寒冷的天穹浩渺到无边无涯,牵着的手还暖,手指交拢,掌心叠着心跳。   ……   最后的三十分钟被用来回家,打扫卫生、整理房间,换一套刚被烘干的暖洋洋的床品,洗个滚烫的热水澡,吹干湿漉漉的头发。   最后的十分钟,被机器人用来躺在床上,做一个夹心被子卷。   最后的五分钟,被人类用来哄夹心被子卷,剥开抱一会儿、亲亲额头和眼睛,再充一点电。   最后的一分钟。   最后的一分钟,庄忱躺在床上,三十几条世界线的重叠引发数据共振,前所未有的眩晕吞没意识。   像艘暴风雨里的船,天在扭曲,海在翻滚。温暖的手掌牢牢拉着他,数不清的细碎锚点,陆续自行亮起,在漆黑空旷的眼瞳里明灭闪烁。   ……   第三十一天。   夜色褪尽,太阳慢慢出来。   宋边霁维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不知道多久,动了动手臂,关节甚至发出咯吱声。   机器人张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握着他的一只手,一动不动。   宋边霁轻轻摸他的头发。   柔软的黑色短发,很乖地缠着手指,仿佛还有暖洋洋的余温。   宋边霁俯身去抱他,单薄的机器人抱起来一点也不难,一下就能拢住,护得结结实实。   宋边霁亲了亲机器人不具温度的额头。   “阿忱。”宋边霁说,“我们——”   他怀里的机器人动了动:“嗯?”   宋边霁:“……”   庄忱想起自己忘了闭眼睛,临时闭上,摸索着握住近在咫尺的手臂:“早上好。”   宋边霁低着头,靠在机器人的颈窝,确认了不是梦:“早上……”   他实在忍不住笑,笑到坐也坐不稳,话也很难一口气说完。   两个人一块儿滚到床上,手脚都很没道理、甚至难以推演逻辑地纠缠在一块儿,拓扑学专家也解不开。   他们牢牢抱了不知多久,终于精疲力竭长出口气。   “早上好。”宋边霁闭着眼睛,“凶猛大花豹。”   庄忱:“……”   凶猛的大花豹机器人袭击了人类,被一个摸头安抚,心满意足,低头尝试复习了一个晚上的吻。   “有个没解锁的快充模块。”庄忱说,“我想试试。”   宋边霁第一次犯困,强烈的、潮水一样的放松涌上来,两个人其实都犯困,像是落进日光下的澄透海水。   宋边霁没能听清,努力睁开眼睛,压下困意:“什么?”   他的机器人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透出暖色,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   “我想赖床。”庄忱说,他也躺下来,“我们的时间好长。”   为了防止一切意外状况,他给系统放了个长假,醒来后就在后台报了平安,收获1个G兴奋到失去逻辑的乱码。   他们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   长到能过一生,过完一生还有很多时间,他们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亲吻变成暖洋,风平浪静,游船归港。   宋边霁在睡意里吻他,懒洋洋的机器人同样半睡半醒,轻轻效仿。   不急着醒,不急着起床,甚至不急着说话,不急着做任何一件事。   他们可以一起做一个大号夹心被子卷。   他们的时间好长。